《失之东隅》 1. 楔子 昭和三十八年,燕都大雨。 南方涨潮不断,一连十日阴雨,堤坝吃紧,在一个黑云压城的午后,黄河决堤,两江之水倒灌入了上阳关。 万千尸骨,皑皑瓦上霜。 上阳关城破,千万人无家可归,骨肉相离。死在这一场灾祸里的,除了无所依仗的百姓,还有当今圣上的结发妻子,以贤德善让退居冷宫数年的福惠皇后。 关于福惠皇后的死,坊间有千百种说法。 传得最为广泛,也最教人深信的一种事半月之前从宫里传出来的。 说是福惠皇后早年不得盛宠,曾与宫人私通,生下的儿子魏王亦是见不得光的贱种,圣上早就想处死她了,只愁找不到机会,正赶上天灾,恨不得合掌称一声称心如意。 皇室密辛,真相到底如何,没人知道。 当初凤仪万千的皇后娘娘千金之体又为何会出现在上阳关,也没人知道。 百姓们唯一知道的是: 魏王反了。 在福惠皇后身死的第七日,她膝下唯一的亲子,魏王周誉在琅琊起兵了。琅琊地势易守难攻,他背后跟随他的乱军又骁勇善战,地利人和,这份胜算,魏王占了九成。 可棋差一招,在他带兵渡江之时,他最终还是不敌他的授业恩师,最终,在沧浪被俘,披发赤足入京,这个昔日风光桀骜,不可一世的九王满身伤痕,第一遭跪伏在了天子的脚下。 万岁爷对这个儿子失望至极,闭门不出,只肯让护国大将军孟获送给他一杯鸩酒。 孟获带着鸩酒出了宫门,还未行至大理寺,却被小妹孟琼带着梁阁的三十个死士团团围住。 孟获喝问孟琼:“你今日难道是要为一人断送孟家满门么?” 孟琼将红缨枪掷在地上,哑声道:“是孟府为了官声要满身血污赠与魏王。” 死士团团围住孟获,孟琼驾马而走,最终在燕都大殿伪造圣人旨意。 魏王御前已经跪三日,神志模糊,孟琼微微皱眉,扶他跃马上了车轿。 临出燕都之时,长平郡主玉簟秋携叛乱六王前来营救。 白鹿野两相交付,玉郡主浅笑吟吟,素手抚发,笑问,“孟千金,昔日梁园十年,你曾言,这一生都不会对魏王有所欺瞒,可如今呢?你明知他只想知道上阳关一个真相,却不肯开口,欺他瞒他,害他走至如今这一步,孟千金,你有何面目再见他啊?” 孟琼手执马鞭于轿中一跃而下。 轿帘被风雪吹起,露出魏王的半张侧脸,墨眉如山峦微蹙,薄唇因为受过刑泛白带血,孟琼知他醒着,只是此生再不愿相见,平复的心绪不及千般痛楚来的剧烈,她良久轻笑一声,从怀间掏出一块玉璧扔给玉簟秋。 那是上好的血玉,亦是这世间唯一可以号令江湖的物料。 “梁阁之人,一诺千金。做不到的事,自当以命相抵。他日再见,定当以死报之。” 玉簟秋不再言语,只是纤白的手指细细地摩挲了一下手里的血玉。 她身后有叛乱六王,有八千护卫。 而孟琼,只一人。 玉郡主微微扬起头,凤眼眯起,在千钧一发可将面前的死士撕碎的时候,轿内传来了魏王极度疲惫的嗓音。 “让她走,若此女他日再敢涉足琅琊一步,本王再亲手剐了她不迟。” 这最后五个字,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玉簟秋拳头攥紧,微微闭眼,孟琼手执马鞭踏马而上,临分道扬镳之前,她想起自己很多年前曾问过周誉,你觉得这世道还会好么? 时至今日,她很想再问一遍这个问题。 可她知道,他不会再回答她了。 孟琼轻笑一声,手中马鞭不停,血红的身影最终在一片风雪中渐渐消失。 2. 十日 冬夜里四更钟敲过的时候,孟琼突然感觉没那么冷了。 她的旁边架起了火炉,竹炭烧得通红发出刺啦的声响,她睁开眼的时候,宋月溪翘着二郎腿正抱着一个汤婆子在她的旁边嗑瓜子儿,盈盈的杏眼边眨边笑着打量她。 “呦呵,本小姐还以为你死了呢,看来你那情敌郡主还是对你太过仁慈。” “血灵芝呢?” 孟琼被她扶着坐起,脑海里对昏迷前一刻的片段尚且停留在最后一刻胡人首领身后的那个装着良药的锦盒上。 “在玉簟秋那里,她从胡人那儿把你给救了,东西也在她那儿。” “这药也是她找人特地给你配的,补身子的。” 宋月溪一边将那装了药汁的青花瓷碗递给她,一面啧啧道,“这世上的人真是奇了,我要是玉簟秋,定是一剑要了你性命……不过,她这般体贴入微,也正说明你在她心里不足为敌……” 孟琼不理她的揶揄,只是接过那瓷碗,像是早已经料到玉簟秋的礼遇一样,一边蹙着秀眉喝,一边同她唠家常。 “你的病还能撑多久?” “十天?半个月或是一个月?”宋月溪摊手,少女的神色透着十足的精神气,可细看之下才会发现,她的嘴唇要比正常人青得多,她不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身子差了,面对孟琼直白的提问,径直一句,“大不了就是一死。” 饶是孟琼的好脾气,也忍不住唇角抽了抽。 她宋月溪想死,可她孟琼不想。 至少,死也该是死在那个人的手里。 也是说话间的功夫,外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宋月溪神情一滞,扔了汤婆子拔腿从窗户前一跃,只听得顶上瓦石泠泠做响。 孟琼被汤婆子砸中脑袋,捂着额角,颇有些闷闷地想,好好的姑娘不做,偏偏要做梁上君子。 等到放下揉额角的手的时候,一双金丝软底绣着祥云的靴子已然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大燕皇室向来尊卑分明,像这样的材料和这样轻缓的步子,定是宫中女人走出来的,孟琼没有抬头,将瓷碗放在一边,下床欲跪,但膝盖尚未着地,那带着旖旎香气的素手已然将她搀扶了起来。 “郡主,礼仪尊卑,孟琼自当恪守。” “可你从前不是这样对我的,小缘。” 玉簟秋轻轻笑,周遭婢女皆退下,孟琼下意识地抬眼看她,似是想从玉簟秋的眼里看出她到底有什么花样,但在那双笑吟吟的丹凤眼里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甚至。 连讥讽都没有…… 玉簟秋水葱似的手指轻轻地拨弄着孟琼的碎发,一贯清冷的面上竟是有了几分疼惜。 “瞧瞧,当年你若是肯开口说一句上阳关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又怎会弃你,如今又何至于为了五万金的生意到胡人军营偷盗?” 玉簟秋的手指冰冷,触及孟琼肌肤,亦是凉如玉石。 孟琼恍惚间想起,两年前在上阳关的时候,周誉身边的王洛之也是这样规劝她的,只不过那时候在她面前摆的不是跟她个人荣辱相关的棋局,而是边境几万人的性命和天下人心里的太平。 她那时候多年轻啊,以为爹爹的话一言九鼎,以为凭借自己一个人的毁誉可以让她想护着的人不用在这世道里杀出一条血路也可以顺顺当当得到自己想要的,以为只要缄默不言,终有一日那些事情总归能过得去。 但最后,得到的是一环一环,官官相护,他们解决了她这个能开口的人,却从未从根上去正视过大燕的顽疾。 她所有的无知,在皇家,在孟家都体现的淋漓尽致。 所以当玉簟秋白皙的手从她的额间一路摸到脸颊处的时候,她下意识地避开了她。 “郡主有什么就说罢,这里是琅琊,或打或死,我都能接受。”孟琼垂眸,很是恭顺。 玉簟秋丝毫不尴尬地收回手,笑了笑,朱唇在炭火的照耀下显得更加明艳,“你只知这里是琅琊,那你可知这具体是哪儿么?” 窗外有风雪呼呼地灌进来,木栏发出“吱呀”地声响。 孟琼循着声源的方向看去,远处是皑皑白雪蔓延着连绵的雪山,有穿着铠甲的将士挑着水和粮草绕过山脉而下。 这是琅琊不错。 更是最靠近胡人的边境。 “如今大燕已经南北分裂了,这天下大半的势力都捏在周誉手里,元祐即位不足一年便缠绵病榻,你们虽然难攻但琅琊地势却易守,他虽年轻,可活头也不长了,你们连把他熬死都等不了么?” 孟琼略微皱眉,声音却平静。 她不入燕都,不念琅琊,仅做着商人交易,却也把这天下的局势看了个大概。 玉簟秋抿了抿唇,知道她从来了解周誉,便单刀直入,了当直言,“孟琼,胡人那边想要周誉娶他们的公主,你知道的,我这么多年一直筹谋不过是想嫁给他。” 孟琼不作声。 只听她又继续道: “我这几日要去端郡一趟,在我回来前,看住他,不要让他答应跟胡人的联姻,至少这几日不要。”玉簟秋言辞恳切,可神色里却写满了不容置疑。 两年过去了,她其实半点都没变,骨子里还是那个骄矜的皇家郡主。 孟琼本想说,周誉当初因为福惠皇后的事恨她恨的要死,不把她千刀万剐就算好的了,又怎么会听她的? 可玉簟秋并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 而是轻拍了三下手掌。 房间门被打开,有女子的挣扎呜咽声,孟琼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两个侍女劫持着宋月溪而来,宋月溪的嘴被堵上了,美眸怒睁着,陆九水教了她十多年虽让她比坊间其他姑娘强些,但到底还是只金丝雀,又怎么能够逃得过玉簟秋的法眼? 孟琼怔了怔,下意识地拔出了腰间的短刃。她动作迅猛,不过是片刻的功夫,冰凉的刀尖已然碰到了玉簟秋的脖颈。 “郡主,你我的事情与这个女娃无关,放过她。” 玉簟秋却只是冷笑,“孟琼,孟阁主,你身后有上百死士,带着这个女娃走出琅琊不难,可血灵芝你不要了么?” “你是梁阁阁主,这两年任务没完成一桩吧?江湖梁阁的名声也不要了,那这个女娃的性命呢?” “她可是靠着血灵芝吊命的,你连她的性命都不要了么?” 玉簟秋扬声,一连问了孟琼三句。 字字如刀剑扎入人心。 宋月溪头上的步摇被晃得叮当响,那是她十六岁生辰时陆九水送她的礼物,云桂坊的陆掌柜平生不爱美酒不爱佳肴,心头好就宋月溪一个,他救过孟琼的命,于情于理,她该偿他。 “呸,孟琼,你要是因为我又跟那个混账走近的话,我瞧不起你!” “你以为血灵芝真能吊我的命么,不过就是骗傻子的罢了!” 宋月溪在剧烈挣扎间口中的布条被扯掉。 她不过才是个十六岁的女娃娃,不如眼前二人历经世事修得玲珑心,孟琼苦笑了一下,看着如今的宋月溪却也不由得想起当年熬得苦心劝那人安分的自己。 孟琼收回了手中的刀子,缓步走到了宋月溪的面前。宋月溪以为她要对自己说些什么,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扬起手掌,在她的脖颈上劈了一掌。 宋月溪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颈上一疼,眼前便黑了。 “送这女娃去云桂坊陆掌柜那里,我不做说客,只做死士。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会保魏王平安,尽力劝他,但他最后娶不娶胡人公主,我不能左右。” 孟琼淡声道,眸中沉静。 死士? 玉簟秋柳叶眉稍稍一蹙,本欲拒绝,但一想留着孟琼护周誉平安也是好的,便袖手一挥,让侍婢将宋月溪带了下去后,她不笑了,而是静静扫了孟琼一眼。 她也不多言,而是直接吩咐,“死士就死士,这段时间周誉精气神不是很好,你帮我照料着他,今晚会有下人来领你的,一块血灵芝换这几日我的安心,倒也不亏。” 这最后一句话,纯属是玉簟秋自己安慰自己的言语。 孟琼道了一声好,玉簟秋似是疲了,吩咐完后也就出去了。 琅琊的风雪比燕都要大得多。 屋子里面烧着碳火,孟琼披了件狐裘站在木窗前,纷飞的雪花呼呼地灌进她的脖子里,她觉得冷,但身上的冷却远远比不上心里半分。 她恍惚间想起那一年她奉父亲的命令跟着周誉第一次来封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气,她在红炉前跟百姓一起参加了知府的婚礼,因为酒过三巡而犯糊涂跟周誉说,孟琼这辈子非君不嫁。 周誉那时候忙军务忙得要死,皇室的弃子只能靠自己拼出一条血路,偶然听她说了这话,竟是脸上连半分笑意也没有。 只是冷冷道。 小缘,不要说这样的胡话。 她是从深渊里杀出一条道来的梁阁阁主,那时候年轻又蛮横。她护着周誉出南陈郡,一路行至燕都,但按照她平素任性行事的风格,没有周誉,其实她也未必能在一片诡谲中活下来。 周誉对她,是少年皇室弃子对一直陪伴的女杀手的感激,是亲人,但不是爱人。 她平素里闹他大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有一年,她不识抬举到了玉簟秋的头上,因为他们在帷幄之中谋划而进帐耍尽千金脾气,闹得人尽皆知。 魏王府斯文扫地,那是周誉那么多年很少地如此直白地跟她说话。 他说,孟琼,婚配二字,本王从未对你说过。 她那时候整个人怔住了,可细细一想,他们并肩的十三载好像确实是她多一厢情愿。 那一晚她抱着膝盖在军营的门口坐了一夜,还是梁阁里的副阁主方君寒从树上一跃而下开导的她。 “小缘,你将来是要做燕都最富有的商人的,王妃可不是你的追求。” “小缘,在这乱世,除了命以外可就钱最重要了。” 方君寒的开导远比任何人实际,甚至开始给她清点她多接几桩生意可以多得多少万金,他比她更适合做商人,城门口的大饼画的是一绝。 但她还是没走出来。 方君寒无奈了,便对她说,“小缘,你的喜欢要么会成为周誉脖子上的一把刀,要么会成为自己胸口的利刃。” 一语成谶。 孟琼的目光悠悠看向远方,当年方君寒的话还回响在她的耳边,她那时候那么爱周誉,她一直以为最后是用喜欢来自戕。 但最后却是成为了大兄,孟府,和整个皇室用来让周誉妥协的武器。 她活得那样清醒,却又那样混沌。 而这世上,最难的,不过是一一抽丝剥茧,将过往恩怨缕清。 3. 守夜 “嗖!”地一声,马鞭重重地抽在奴隶的背上。 身形佝偻穿着粗布麻衣的老人肩膀上扣着粗糙的绳索,他的身后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孱弱少年,面黄肌瘦,眼底发青,明显是过度饥饿所致。 “你们背着的是行军的粮草!磨蹭!” “当年火烧王爷后仓的时候不是厉害么?怎么如今在这儿走两圈就不行了?” 又是狠狠的一鞭子。 老人因为体力不支摔倒在地,士兵本想再动手,瘦弱的少年却猛地弹跳了起来,他的眼底隐隐有戾色,受不了父亲被折辱一记窝心脚踹在了士兵的胸口。 反抗,是奴隶的禁忌。 一时之间,老人和少年身边又多了七八个兵士。 天还未及破晓。 孟琼歪在贵妃椅前眯了一会儿后醒来,本想推开营帐去看看这琅琊军营如今是什么光景,可一到外面,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幕。 兵士的刀子几近直逼少年的心房。 老人跪地恳求着。 呼呼的寒风刮得她的脸生疼,同时也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二话没说,拎起刀子就跟这群兵士干起仗来。她不年轻了,手上的功夫也越发得精进。没两下就将人干翻了。 帐前寻营的就这么多个。 其余的都去守主帅了。 孟琼望着地上瘫倒一片的人,本能的想,如果周誉知道自己动了他的人,将如何? 可这个答案还未思索出。 少年就屈起手指,恶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是你?孟琼!带我们走出琅琊,不然我杀了你!” 孟琼眼底有无奈,她没看少年而是把目光搁在了颤颤巍巍的老人身上。 “左中丞,恨么?” 她低声问。 “臣,从不恨。 ” “不恨悔就好,希望有一天,你仰仗的孟将军并不理会你的死活的时候,你也不恨。” 孟琼笑了笑,一边说着,一边轻松地掰开了少年搁在她的脖子上的手。 骨节发出“咯吱”的声响。 少年痛呼了一声,抬眼之际,却见孟琼已经从帐前解下了两匹骏马。她翻身上马,少年也不含糊,抱了自家父亲便扔在了其中一匹上。 马蹄声在周遭的雪山回荡着。 孟琼熟悉这儿的地势,将两人带到了山脚前的一座密林那儿,她曾为了躲避孟获的暗卫在那里待过,告知他们密林走到头便是柳城,再一路向南便是汴京,人,她也就只能送到这儿了。 昔日风光霁月的左中丞弯着腰谦卑地对她道了声谢。 少年策马,却恼意不减。 父子两人一个说的是,“孟琼,我是这辈子不会放过你的!” 另一个说的却是,“孟千金,孟相是个忠臣。” 不管哪一句,孟琼都觉得有些许刺耳。她早早地知道自己出了孟家门楣也逃不过孟府的束缚。 当她选择对周誉闭口不谈当初两江之水倒灌上阳关的那一晚,她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的时候,她就某一个层面,其实已经与他们站在了一起。 官声。 大局。 无论如何不能被捅破之人。 平民如蝼蚁,她厌恶极了父兄冠冕堂皇的话语,可她不承认,最后的最后,她用缄默往上阳关三万枉死的灾民尸骨上扎了最后的一刀。 因果报应。 这天谴迟早有一日得落在她头上。 孟琼没再听他们说,而是勒紧马的缰绳掉了头。他们走进密林里是畅快了,可迎接她的却是踏马而来的几十士兵。 血灵芝在玉簟秋的手上。 她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本想下马投降,乖乖被绑,却不料半路杀出一人,是个穿蓝袍的青年,幻影如风,轻轻松松就将这些人的穴给点了。 孟琼有些恼,没等青年跟她开口说话,她一脚就踹在了他的腰上。 “小梁,早说过,踹男人是不能踹腰的!” 青年不满地插腰。 孟琼不理他,只是抬脚又欲踹。 方君寒往后躲了躲,不开玩笑了:“小梁,跟我回南陈吧,陆九水给你的责罚我替你受,我们解散梁阁,我又做成了一桩三万金的生意,我们去开个客栈,做无忧无虑的快活神仙。” 他的眸子黑亮,满是认真。 一边说着,还一边执起了孟琼的手。 孟琼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把手收了回来。“做什么痴情样子,你在外面那多花草债还完了,来祸祸我了?” “我不要。” 她果断拒绝他,趁着他低头正思索如何解释的时候直言道:“回梁阁去吧,我把这里的事儿处理好就来,梁阁是要解散了,但最后一桩生意是要做好的。” 方君寒低头,过了片刻大概是想明白这丫头存的什么心了,又跟了上去。 “我点了那么多人的穴,你以为周誉会放过你?” “当然不会。” “对啊,而且你还害他不能找到当年上阳关的真相,他说过要把你千刀万剐的!” “那就剐。” 她这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方君寒,方君寒向前两步,直接就拽住了孟琼。 “他要你死你也不在乎你这次来就是为了他对不对?” 他的眼底隐隐有火喷出来,一贯的好脾气也不由得被她逼得低吼了一声。 孟琼见惯了他泼皮无赖的样子,拎起拳头就要揍他,他们在江湖上行走得多了,都是率性中人,方君寒也真不是一个怜香惜玉的,在山脚下,两人就这样打斗了起来。 他们其实是一类人。 孟琼虽为相府千金,但幼年时便被父亲送往了梁阁。孟家几百年都是文臣,到了这一代,孟庸昶却偏偏培养出了两个能武的儿女,一个为将军掌南方兵权战场厮杀,一个做死士从白骨里爬出,护持着废皇子十余年从南陈郡走出来成了一众死士的阁主。 她这辈子注定跟皇权孟府是脱不了干系的,但说到底还是江湖里养出的女儿,跟方君寒在一起打闹的状态是最自然的。 两人你一拳我一脚。 不像是殊死搏斗,倒像是多年前在南陈的梨花树下听老阁主教导练手。 他们的打闹自然是不会维持多长时间的。 因为还没有分出个高下,不远处就有马蹄声传了过来,两个逃奴是不值得将领兴师动众追出来的,尤其是前来寻人的是魏王最得力的副将王洛之。 他的身后还领着上百兵士,明摆着就是冲她来的。 “还不走?”方君寒住了手,冷冷地看着面前的阵仗。 孟琼眸子沉静,微微拂去了袖上的雪,“我前二十年遇事便逃,逃孟家,逃皇城,逃上阳关,这次,我不想再逃了。” 方君寒恨铁不成钢,他咬了咬牙,手上的刀剑微微垂下,本想故技重施给那群兵士点穴,孟琼已经徐步走到了王洛之的面前。 王洛之身着黄金铠甲,翻身下马,左手拿着锋利的□□,恭恭敬敬地对孟琼做了辑。 “将军,这只是个逃奴,您怎么……” 有侍从阻拦。 王洛之回头,不动声色地冷冷说了一声住口,转过头又看着孟琼,仍旧是一副为人属下的姿态。 “孟小阁主,魏王不想见您。” 预料之中的局面…… 孟琼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百般的思绪涌上心头,她强压住心头的那股子难过,低声道:“那如若我硬要见他呢?” “魏王早猜到您这么说,他说您来是郡主的想法但不是他的,他要末将带您出琅琊地界,还说养白眼狼这种事情一辈子做一次就够了,第二次的代价您和他承受不来。” 王洛之沉声,眼底却隐隐有奉劝的意味:“莫回去了,孟姑娘。” “那如若我偏不走呢?” “那魏王说了,您先去他的账外守一夜。”王洛之答。 孟琼点点头,唇角带了点薄笑,没再出声,而是跟着他翻身上了马。 王洛之没阻拦,手握缰绳,护着她往前走,方君寒站在队伍的后面,握住刀剑的手生生攥出了血来。 “小缘,你清醒一点,他早不要你了,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记得当初那家伙当初在上阳关射你的那一箭了?” 青年的声音一字一句在猎猎风中回荡着。 却久久没有得到回答。 王洛之捏着缰绳,怀里是姑娘长发的香气,孟琼没回答,但他却是将方君寒的质问听了进去。 “当年魏王做的也是有些过,但他同福惠皇后是真的母子情深。您也知道,他前半生无所依凭,过得艰难,唯一就那么一个亲人,还被皇帝害死在上阳关了。魏王是有野心,可野心之上,他讨的不过是一个公道,您明明是唯一能给他这个公道的人,却不肯开口。” 王洛之叹了口气,徐徐劝她。 那一年在上阳关的场面还依稀在他眼前回放着,魏王的疲惫,眼前姑娘满身的血。 少年时候的痛苦是真的,可快乐也是真的。 孟琼不说话了,只是摇摇头。 王洛之也不说话了,圈着她往前踏马疾行,主帅的阵营在她所住营帐的百米处,王洛之将她放了下来,孟琼刚想进去,他拦住了她:“魏王说了,守一夜,孟姑娘。” 他低声提醒,似是不忍。 孟琼微微一怔,这才想起周誉的那个要求,她也不想为难王洛之,便恭恭敬敬地退到了一边。 而这一等,便是从白日等到了太阳落山。 等到她站得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不远处才抬来了一顶软轿。 随从堪堪将软轿停下,一只雪白的玉足便从内伸出,有嬷嬷在旁边侯着,里面出来的女人着一身轻薄可见肌肤的纱衣,红唇带笑,肤白如雪,怀里抱着一把白玉琵琶。 手指轻拨着,泠泠作响。 4. 芳菲 这是大梁的第一歌姬聂芳菲,当年在乌苍岭的时候,孟琼就见过她,性子傲得厉害,这世上能听得她一曲的男人掰着手指头去数也不会超过三个,没想到竟是在这里遇着了。 也就是那么一个恍惚的功夫。 孟琼突然想起,当年也就是这么一个人将自家兄长迷得神魂颠倒。 她有些许的紧张,嬷嬷将提着的灯笼递到她的手上,聂芳菲水眸辗转,微微扫了她一眼。 那一眼也是奇特。 竟真是嫂嫂看未来小姑子的眼神。 孟琼略微皱眉,也抬眼看她,彼时嬷嬷已经搂住了聂芳菲的腰肢将她抱了起来,继而送进了营帐。 —— “衣服穿上!” 帘上用金丝勾着野狼的模样,男人扔出一套雪白的狐裘的大衣砸在躺在贵妃椅上的聂芳菲身上,嗓音里隐隐带着不悦。 “不是要人侍寝么?” “怎么小缘来得,我来不得?” 聂芳菲不披那衣服,玉足略勾了一下周誉的腿,他的半边身子隐在月华里,暖黄的烛焰没将他的侧脸衬得温和,反倒是使得轮廓棱角更凌厉不少。 他周身都笼着一股子寒气,两年前在燕都被俘,他就很少笑,聂芳菲也不指望这人能够给她好脸色,不再闹,而是直接接过了他递来的衣服。 “我无处可去了,九弟你要收留我。”聂芳菲道。 “孟获不要你?” 周誉的手背在身后,仍不转头,淡淡问。 聂芳菲没想到他这么直白,但也不避讳,笑着理了理自己的衣裳,“是啊,他不要我,我刚巧看着孟家小妹在这儿,我可不要做个好嫂嫂?” 她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 周誉知道她来的意思,冷硬的下颌微微抬起,一双深邃而又漆黑的眸子里有情绪在翻涌。 “做好嫂嫂?你怎知她不开口,会有命回去?” 他的话语浅淡,听起来满不在乎的样子,可聂芳菲跟他姐弟一场,到底是明了这其中藏着多少的恨的。 她不想劝他放弃对先帝的恨对孟琼的怨,正如那些年在南陈郡,再难再险,她也没有插手劝孟琼放弃他一样。 “男人事情该怎么办怎么办,我只说一句,你我的关系,除了陆九水不该有第二个人知道。” “那如若一日在燕都高台上坐着的那人知道呢?”周誉发出一声笑叹,回头的时候,眼底尽是藏不住的嘲讽。 “他认我,我叫他一声父亲。他不认我,我唤他一声君上。” 聂芳菲拨了拨手指甲,似是浑然不在意。 周誉不置可否,女儿家到底是心软的,被遗弃多年还能做个忠臣孝子,不像他,这辈子注定了是逆子叛臣。 想到这里,他的手指屈起忍不住在檀木桌上敲了敲。 恍恍惚惚间,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了孟琼的脸,那个被孟相自小送进江湖里摸爬滚打却还能在冷宫的屋檐上啃着个白面馒头笑着说父亲好的姑娘,她活得太恣意了,恣意到以至于那时候先帝对他周遭的人都充满厌弃却独独偏宠她,哪怕知道她是孟相的女儿,却还一度想着要册封她为郡主。 他捏捏疲惫的眉心,只觉得自己可笑,走到这一步还能念起她的好,刚想跟聂芳菲找些别的话聊,聂芳菲的琵琶俨然已经横陈在了他的喉前。 “阿姐这是作甚?” “孟获的姘头来了,不该绑你?” 聂芳菲冷冷问,俨然已经真有了要杀他的架势。 “阿姐如此说了,那本王还真是不得不从了。”周誉的嗓音淡淡,顺着聂芳菲的话走,下手倒是真不轻,一记窝心脚便将聂芳菲踹在了地上。 “魏王倒是真的半点不体恤阿姐呢。” 聂芳菲一口银牙几近咬碎,半是揶揄,半是恨恨地用一双美眸瞪着周誉。 周誉扫她一眼,还未及开口,帐外的人便已经掀开帘子冲了进来。 孟琼这一年成长了不少,但大体上跟多年前其实也无甚差别,看这世事看得比谁都清,但真遇上事儿还是横冲直撞的性子,提灯进来的时候还不忘从营地上拾一把刀子。 她的面色沉静,但眼睛却骗不了人,带着杀意。 而那杀意,在触及到周誉熟悉的面容时,又转化为了愧悔。她和周誉从少年时并肩走至今日,如果不是中间隔着上阳关那一场突然漫天的大水,如果不是隔着福惠皇后把唯一一叶扁舟给她时的那一句“丫头,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那么到如今,她完全可以站在他面前堂堂正正地问一句,周誉,你到底想不想我的。 可正因为那些过去的不可能只是一句过去,她愣怔了片刻后,因为有聂芳菲在场,她没等周誉动手折辱她,她就已经自己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魏王。” 她这一声“魏王”叫得不重,却也不轻,像是一道铜墙铁壁,生生地将他们之间的门第和对立的政敌关系划了个干干净净。 周誉面上没什么表情,背对着她立着,深邃的瞳眸只盯着营帐内挂着的那幅陆逊拨剑图,烛火悠悠摇曳着,衬得周遭的事物都有些摇晃,无声胜过有声,聂芳菲知道这两个人之间的爱恨不是片刻能消的,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便笑着站了起来。 外面的其他兵士听到了里面的声音,主动地上来拖走了聂芳菲。 孟琼仍是跪在那里,低垂着头,是死士最标准的姿态。 “簟秋让你跟随我?” “嗯。” “那你觉得,你配么?”周誉转过身,没看她,而是行至书桌旁坐下,端起那盏凉透了的茶水饮了一口。 白瓷的杯盖不轻不重地落在杯口,孟琼匍匐着叩了个头:“不配,但我能护卫好你。” 她不是贬损自己,是真的知道他想杀她。 周誉也不同她饶这些口舌,微微往红木椅上仰了仰,英俊的眉目轻轻拧着,略带疲态。 孟琼抬眼瞧了他一下,试探性地站了起来。 周誉的双目微阖着,修长的手指不住地捏着眉心,这一年,他亡母留下的势力他站稳脚跟,元祐虽是个孱弱的皇帝,但行事要比大燕开国以来的任何一个皇帝都暴虐。他忌惮周誉这个兄长,明面上不敢如何,可背地里没少给他使绊子。 孟琼有些心疼他。 伸出手要给他捏肩膀,细白的手指在他肩上肆虐着,其实没什么章法,正如她做人做事,从来如此。 周誉原本紧紧蹙在一起的墨眉微微舒展开了些,他的这张脸冷硬且阴郁,舒展开后倒是多了几分明朗。 但这仅仅是片刻。 她才按了不过十下不到,周誉低沉却带着命令意味的嗓音便响起来了:“本王让你起来了?” 孟琼闻言悻悻地收回了手,又乖巧地跪在了地上。 “你刚刚是跪在本王跟前的?” 她又往后挪了两步。 许是念起周誉这人从来精贵又挑剔,她还贴心地不用他说,自己摆回了叩头俯首的姿态。 她真的很虔诚。 虔诚到手心沾满了这地面上的灰。 周誉的脸色不是很好看,有些铁青呵斥道:“你刚刚用这手碰我?” 他这话一出,她才想到他素来好洁:“抱歉,殿下,我实在没注意……” 她没再站起来,言语甚是谦卑,但其实并不害怕。周誉的唇角带了半点薄笑,正如他倒也不是真的要笑,只是多年的冷宫生涯锻炼出了些似笑非笑的秉性。 “本王乏了,你不是来做死士么,拿着你的刀滚出去。” 孟琼的长眉拧了拧,百般思索后站了起来竟真的是出去了,但没片刻又折回来,原是去净了个手。 “要我服侍殿下脱靴么?” 江湖儿女的落拓并不阻碍她本质上是个温柔的人,她的眉眼跟她的母亲这大梁第一美人傅容芙一模一样,只是那眸子底下更藏着几分坚毅在。 她年少时是极其活泼的性子,按照先帝的话说,是燕都的生机。周誉虽从前看端方雅正的玉簟秋更顺眼一些,但如今看到孟琼突然乖巧跪在他的面前,跟那些费劲了心机想要爬上他床的府门千金没什么两样的时候,又突然觉得内心一阵烦躁和不耐。 “孟琼,你我相识十三载,我同你要的,是你替我脱靴么?” 周誉不动声色避让开她的手。 那一声冷笑极轻极薄,却像是敲在孟琼的心上。 这里是琅琊。 她离她离得那样近,只要他想,弄死她不费吹灰之力。 左右他已经死了一个母亲。 那真相,不如等他们三个一起下去后,再阎罗殿前说得了。 “我知道这不是你要的。” “但除了当年的真相,我什么都能给你。” 孟琼坦诚地开口,烛火在她那一双清明的眼睛里跳跃。她本就是一个什么都能豁得出去的人,可独独那件事,她不能说。 周誉听着她轻描淡写却刺耳的话,剧烈地起伏了两下,情绪被隐忍在漆黑的瞳眸里。 许久,冷笑着低呵道:“滚出去。” “诺。” …… 5. 梦魇 琅琊的风雪连下了三天,总不见停,反而越来越大。 孟琼被周誉赶出来,无处可去,只能抱着红缨枪在营帐的檐下躲雪。王洛之怕她护卫不成反倒是把自己弄病倒了,擅作主张地领着兵士把她请入了隔壁的营帐。 大雪纷纷扬扬,落个没数。 这帐子是当初为了胡人的公主准备的,但琅琊靠近胡人边境,铁木淙淙这个任性的小公主想要来,也不过是半日的事。周誉不喜欢她在这里过夜,她也听话,从不留下。如今刚好空置出来,就给了孟琼。 军营里炭火不多。 王洛之怕孟琼冻着,竭尽所能地给她找了两个汤婆子,“孟姑娘,琅琊不比京中,你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同我讲。” 将滚烫的汤婆子塞进孟琼的手中,他粗粝的指尖不小心碰到孟琼的柔嫩的掌心时,肌肤相碰的那一瞬间,红了耳根。 “抱……抱歉……孟……姑娘……” 少年将军一时变得口吃起来,大片的红色又逐渐从耳根开始往整张脸上蔓延。 “不必抱歉。” “是我该谢你。” 孟琼抱着这两个汤婆子,只觉得原先的寒气都被怀里这软乎乎的东西搞得消散了不少。 边境粗粝。 遍野尽是长河黄沙,王洛之也不知今日自己是怎么了,但口吃一出,他觉得自己好似更加说不清,忙弯腰抬手鞠了一躬,慌不择路地退了出去。 孟琼疲极了。 王洛之一走,她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也不拘着,抱着汤婆子到榻上就躺了下来。 这一夜,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到自己又回到了两年前的上阳关,回到了那个寒光烛照的夜晚。在她被烛台砸中后脑的最后一刻, “来不及了!大人!” “大雨还在下,涨潮涨成这样,堤坝撑不住了!快撤吧!”一个带着哭腔的官差嗓音在她耳边回响着。 “我撤了,这上阳关怎么办?皇后娘娘还在这里,怎么办?” “你们看大堤的都瞎了么?” “怎么会让十几个毛头小兵硬生生把大堤砸出个口子?他们砸了两天两夜,你们看不见么?” 茶盏碎裂一地。 是官袍挥袖的厉声斥责。 对面仍在哭,“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啊,他们,他们是长平王的人,长平王他老人家忠心为国几十载,怎么,怎么会这样……” 孟琼睡得极不安稳,每当在梦里出现长平的名字时,都觉得呼吸一滞,画面一转,是大水后的上阳关。 她躺在一叶扁舟之上,看着四周的万千浮尸,福惠皇后蹲在一个破败的屋子前,水已经漫过了皇后绣着金丝凤凰的宫衣,她的手离她只有咫尺的距离。 “好孩子,好好的,活下去。”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没有看到,好好的,活下去……” 福惠皇后温柔的嗓音还在她的耳边回响着,什么都没有看到,活下去。 孟琼试图抓住梦里福惠皇后的手,可无论如何挣扎都抓不住她。 她在梦里挣扎着醒来,一身冷汗浸湿单衣,可所依凭之时,却抓住了一只骨节分明,却又沁着冰凉的手。 她睁开混沌的眼。 映入眼帘的是周誉那一张脸,火炉子不知什么时候也生到了这里来,他换了衣裳,只穿了件暗条纹的白罗道袍,外头的氅衣被滞留在了他原本的营帐里。 周誉冷眼瞧了一眼,她捏握住他的手。 “自己松。” 孟琼眼神混沌,识时务地松手,许是在梦里还没有缓过来,她望着他,眼神里满是悲悯。 “今日胡人会派人前来,孟琼,本王也不想你那么早死,自己滚去军营的伙房,陪宋月溪去。” 周誉清清冷冷地开口,毫无客气可言。 孟琼这才意识到,她睡了一夜过去,如今已经是青天白日。周誉束发的玉冠戴得刚刚好,衬得他本就白皙明洁的皮肤更增了几分玉色。这一身软底的白罗道袍,衬得他身上的书生气和清贵气更重几分。 玉簟秋临走之前对她的叮咛还依稀在耳。 什么胡人派来的人。 那分明是痴缠他的小公主铁达淙淙。 她刚刚睡醒。 脑袋里尚存着八分清明,二分混沌,可也就是这二分的混沌壮了她的胆,她原本的手是松开的,可立时又捏住了他的袖口。 “周誉,胡人同大燕交好三十年了,铁达淙淙在先帝在时便是被指给元祐的,你跟她走近,逼元祐太紧,只会适得其反。” 诚然,她说出了玉簟秋一直想说,却又不敢说的话。 兄夺弟妻。 臣夺君妻。 只为了让先帝在天之灵不痛快,让朝野上下不痛快,白白让史官戳他的脊梁骨,何必呢? “你管我?” “孟琼,你如今配么?” 周誉嗤笑一声,眼底的那份似笑非笑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冰寒。 过往岁月如朔风之中伤人的利刃,一刀一刀将人凌迟,可哪怕刮到骨头,也绝不会卷刃。从前在南陈郡的时候,她也许是配的,可如今,她没有立场,也没有任何的资格规劝面前的这个人。 孟琼知道是自己僭越了,但她仍不愿意松手。 “玉郡主希望我规劝你。” “食人之禄,担人之忧,我不能白白地拿她的血灵芝。” 她殷切地看着周誉,一方面是玉簟秋给她的东西于她而言,确实值得珍重。另一方面,他若真娶了胡人公主,朝野上下还指不定怎么骂他。 当初先帝在他造反后呕血而死,百官对他就已经骂声一片,说他逼死亲父。更有甚者,大骂其是贱种,说他是福惠皇后与宫人苟合生出来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元祐本就因为炼丹缠绵病榻,要真是再被他活活气死,那大燕届时便要翻天了。 6. 恩怨 血灵芝。 是那个为了五万金去胡人军营盗的血灵芝。 孟琼不提,周誉险些都将它忘了。宋月溪还指着它吊命,陆九水可是出了大半的身家要她做这桩生意。 可若他不允,她凭什么觉得,她仅仅凭玉簟秋空口白牙的允诺,就能将东西带走? “孟琼,这里是琅琊,不是南陈郡。你记住,你能不能活着离开这里,你走之前能从这里带走什么,都是捏在本王手里的。” “至于其他人,无论是簟秋,还是你父亲,亦或是你大兄,他们说的,都做不得数。” 云母屏风处挂着一幅《美人熏笼图》,婀娜的縠衫女手摇团扇斜卧在一张八宝美人榻上,丹唇秀眉,姿态慵懒。 周誉说这话的时候不曾字斟句酌,甚至眉眼里慵倦的神色与画里的美人如出一辙,可这话就是掷地有声。 她可以违逆他。 但宋月溪的命就只有一条。 孟琼识时务地松开了手。 外头天已经大亮,但因为军帐用的布料严实,日光透不进来,里头全靠着两盏纱圆灯发着光,孟琼离周誉很近,她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那极其浅淡的杜蘅的香气。 可相顾无言。 却又不知如何拿捏分寸。 一阵脚步声传来,王洛之立在外头,没有掀帘进来,而是道:“王爷,铁达公主已经到了,此刻正从校猎场过来,说是要寻您一同前去。” 他说着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继续道:“铁达公主性子刁蛮,王爷,您看要不要……” 要不要快点让孟姑娘躲一躲。 孟琼会意,赶忙起身下榻,本想提着刀剑就走,可也就是这会子的功夫,一只纤纤玉手已然探进了营帐之中。 帘子被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如同满月般娇艳的面庞,十六七岁的年纪,上身穿了件绣着蛇图腾的收腰短衣,下身是藏青色的同样图腾纹样的宽松长裙。脖子上挂了个如意卷云纹金锁,衬得原本就明艳白皙的面庞更加肤白如雪了几分。 见了周誉,她便即刻迎上去,唤了一声,“魏王哥哥。” 年轻的姑娘并不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脸色,铁达淙淙见到周誉是欢欣雀跃的,可当看到周誉身边的孟琼时,目光里则带了几分的审视。 “你是谁?” 铁达公主眉梢轻轻扬起,那一张精致的小脸蛋上写满了对孟琼存在的不喜。胡人一族身上喜配鞭子,孟琼毫不怀疑,若非这位铁达公主对周誉仍有敬畏,此刻那鞭子怕是简直要飞到她的身上来。 “孟琼。” 她不卑不亢地报出自己的名字。 铁达淙淙见她这般便知她并非是一个丫鬟,玉簟秋走了,走之前曾警告过她,不要在周誉的身上动太多的心思。她当时同玉簟秋讲,大家各凭本事,她玉簟秋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就是,如今打量着现下这个好生生站着,生得美却话语间温柔与坚毅并存的姑娘,铁达淙淙明了了——她怕就是玉簟秋留下来对付她的招数。 铁达淙淙将孟琼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继而冷不丁对着周誉笑了,她丹唇红润,笑起来露着酒窝,指着孟琼,一派好似十分天真的模样:“魏王哥哥,我要这个姐姐陪我玩。” 陪她玩? 她半个月前还用飞镖射死了一个侍女。 三日前在胡人的宫中又打死两个,这是陪她玩,还是要人命。 “这是簟秋的人,本王做不得主,得看她自己愿不愿意。”周誉撩袍在太师椅上坐下,对着铁木淙淙温声开口。 茶盏的杯口被杯盖轻磨。 他给过孟琼离开的机会。 是她自己不要。 铁木淙淙扬了扬下巴,“你要不要陪本公主玩一玩蒙射,咱们玩三局,两局定胜负,你要是赢了,我允诺你一个要求。你要是输了,就给本公主端茶送水一年。” 她还真敢说。 动不动便是一年为期。 孟琼本想拒绝她,过了十日,她就走了,她才没有心思在这里陪她这个小丫头玩。可想起玉簟秋的嘱托,想着不如赢了她,过一段时间的安生日子。 “民女若赢了公主,只一条要求,这一个月,公主都不能来找魏王殿下。” 她不像铁木淙淙会一口气说那么长的日子。 她帮玉簟秋解决她一个月,后面如何,便看玉簟秋的造化了。 铁木淙淙冷哼一声,带着几分娇媚和刁蛮,果然,果然她同那个姓玉的是一会儿的。马鞭轻扬,“孟琼是吧,你给我等着瞧。” 说着,又望向不作声,一直在看戏的周誉,“魏王哥哥,这个人愿意陪我玩儿,你没话说了吧。” 周誉摊手一笑,“没话说。” 铁木淙淙见他似是并不怎么在乎玉簟秋给他送来的这个女子,心里头的不痛快削减了几分,“走吧,孟琼!” 孟琼跟着她往帐子的外头走。 蒙射这种东西,她玩得多了,并不曾放在心上,也没指望过这个毛头小姑娘真能赢过她。 “魏王哥哥,你要不要出来看我们比试蒙射?”出帐之前,铁木淙淙突然问。 周誉嗓音温润,显然这两年对铁木淙淙都极有耐心,只轻笑一声,答:“你自己好好玩,不要弄伤自己便好。” 他待会儿还要见她的兄长,还有事要同她的大兄商议。 铁木淙淙嘟起小嘴,对于周誉不陪她的行径有几分不满,可她又从来怵他,不敢多哼唧,只得想着待会儿在校猎场上把账同孟琼好好算一算。 王洛之立在帐前恭敬地对着铁木淙淙鞠了一躬,孟琼从他身边走过时,清晰地看见了几分担忧。 她对王洛之付之以一笑。 示意他不必忧心。 “王爷,铁达公主性子刁蛮古怪,且不是个能吃亏的,属下怕……”王洛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满是忧色。 周誉迈步走出来,两年前孟琼在京中救下他后扔给他的那块血玉被他制成了扳指,在这日光下闪着血玉该有的润泽的光,反问道: “铁达是个不能吃亏的,那她孟琼就是么?” 他同她认识那么多年,她什么时候吃过亏呢。 王洛之被自家主子的话噎住,却还是硬着头皮直言:“可从前主子您肯维护她,可现下无论是她被铁达公主伤了也好,还是伤了铁达公主也好,都不会有人替她说话。” 周誉摩挲着拇指上的血玉扳指,倒是笑了,“我凭什么替她说话?她孟琼是自己没长嘴么?再者说,洛之,你不是替她说话了么?” 周誉的笑声里带着揶揄。 王洛之硬生生被周誉这一声轻笑戏谑出了冷汗,“属下不敢。” “你最好不敢。” 周誉迈步走出帐子,他袖袍之上是淡淡的杜蘅香气,一如他这个人,生冷勿近。 王洛之不知该如何劝慰,福惠皇后在时,他虽也冷僻,但到底有个人能懂他的心思。可福惠皇后死了,这世上另一个能揣摩透他八分心思的人又被他视作仇雠。帝王之家,越往高处走越孤独。 “铁达林呢?”周誉问。 “在围场后头的帐子里。”王洛之低声回,想了想后又补充了一句,“他来时带了契纸。” 周誉把玩着手里的扳指,大燕与梁国如今势同水火,长平王在蜀地扎营已经扎了三个月,天时地利,大燕与梁国可以说是平分秋色。如今只差一个人和,有了胡人的援兵,那便是人和了。 云天之上云卷云舒,大漠孤烟,从琅琊向东望,是依依故乡,亦是他回不去的南陈郡和燕都。 周誉松开手,扳指划至指根部,是到了与铁达林坦诚相见的时候了。 “备上一壶好酒,今日本王与他不醉不归。” 周誉抬脚,临走之前吩咐王洛之。 王洛之毕竟是多年心腹,许多事情不需他多言,他就已经备好了,只是还是忍不住多嘴道:“酒已经备下,但请王爷还是顾惜自己的身体。” 十年前在阊门,先帝的兄弟谋逆,那时的周誉还年轻,尚且对父亲抱有期待,曾为了护先帝被叛军用剑刺伤,那一剑正中心脉,能活下来全凭福惠皇后向庙里和尚求来的护心镜和在南陈郡那养伤那几年孟琼的陪伴。 十年岁月流转。 护心镜已碎,最疼他的母亲已死,当年那个陪他的人却为了所谓的难言之隐闭口不言,宁死也不肯说出那一日大水,她到底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这一生越走越远,回顾半生,他曾经以为会一一陪在他身边的,永远不会跟他站在对立面的,却一一离开了他。 …… 7. 不悔 待客的营帐内搁着一方束腰画桌,四张官帽椅稳稳当当搁在四下里,白玉描金楼的隔花插屏旁是两盏立着的宫灯。三四个窈窕的露着水蛇腰的西域舞姬摇响腕铃,钉头磷磷,摇曳生姿。 铁达林身穿一件圆领的缺胯袍,金绣繁丽,脚上踏了一双乌皮靴,腰间挂着的是一柄胡刀。络腮胡,个子不高,但很壮实,此刻正眯着眼一只手在腿上轻拍着,享受着这美人美酒的簇拥。 “周誉,你来得正好,趁着还没有迎娶我妹妹,咱们兄弟好好快活快活!” 铁达林瞧见周誉,肆意地挥了挥手。 窈窕的舞姬会意,妩媚地笑了一声,一双玉臂顷刻之间缠上了周誉的脖颈。 周誉对于狎妓从来没什么兴致。再加上他一贯好洁,是以,在那舞姬的玉臂触碰到他的肌肤时,他不动声色地避让开了,笑道:“酒可以喝,色便免了吧。” 他生了一双温柔含情的凤眼,可笑意总是不达眼底,与那舞姬四目相对之时,愣是看得那舞姬有几分发怵,如瞧见恶狼猛兽似的瞬间将玉臂又缩了回去。 酒肉桌上好谈生意,美人在膝,更是畅快。可惜,遇上的是个一身清正的人。铁达林那被酒色激起来的兴致顿时少了一半。 “罢了。” “既然魏王不喜欢,你们便都下去吧。” 他大手一挥。 舞姬们停止了脚下的莲步,掩着唇望望两两相望一阵,离开了帐子。 营帐内没有了歌舞,一时恢复了清净。铁达林明白人不说暗话,以手示意周誉坐,继而道:“周誉,你要的是什么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你也知道。只要你能在你们中原给我们西域建一条互通有无的商道出来,三月内,我调给你三万兵,替你那位舅舅去解决蜀地的燃眉之急。” 周誉在一旁的官帽椅上坐下,也直截了当,“三个月,太久了。” 铁达林笑着眯了眯眼,兴味未尽,却带了些许冷意:“商道如今还没建好,再快,是不是显得魏王您有些空手套白狼了。” 说着,举起酒杯又饮了一口杯中的美酒。 两国谈判,往往就跟谈生意是一个道理。你来我往,有借有还。 周誉早料到他会这样说,不慌不忙地抚了两下掌, “太子是爽快人,本王也是,不带些诚意怎么好来?” 他喉间笑意清朗,营帐外头的侍从应声而入,铁达林只见他们手里托了一个大红酸枝的木托盘,上面安然放置着十万两的银票。 两国之争,若需要他国援兵,难以避免地会牵扯到人力财力。这些东西不好拿到台面上来讲,所以以往请援兵时得到的只有推脱。 胡人之境,虽矿藏丰富。 可土地贫瘠,地少人薄,多少缺点钱。 “这……” 铁达林意犹未尽。 周誉用眼神示意侍从将盘子搁下,淡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人情这东西太虚无缥缈,本王不跟你讲这个。铁达太子,本王只讲一样,你出兵,我们出钱。” 厚厚的一沓子银票搁在手边,铁达林确实动了心念。 十万两啊,够西域两年的赋税了。 将来屯兵也好,用来给百姓开辟新的致富之路也好,休养生息也好,都够用了。 铁达林爱酒色,但不沉迷,甚至可以说的上是清醒。 “有了这个钱,你还给我们商道么?” “跟西域通商一直也是大燕的国策,商道自然会开。我周誉既许诺了你,便不会出尔反尔。”周誉道。 铁达林沉默片刻,没立即作声。周誉也不急,不慌不忙地等着他开口。 过了半晌,这才道:“行,这个钱我要了。” 铁达林突然举杯,将青花鸡心杯里的酒喝干后说着,也给周誉倒了满满一杯。 周誉也不拘泥,仰头将这杯中酒一饮而尽。滚酒入喉,倒是驱散了几分寒冬的冰寒。 就在两人推杯换盏之际。 帐外侍从慌慌忙忙地闯了进来。 “王爷,大事不好了!” 军营里的人一贯训练有素,这么慌慌张张闯进来好没规矩,周誉蹙眉,冷着声道:“是你的上峰不曾管教好你么?谁许你这般入帐?” 侍从擦了擦汗,腿一软屈膝跪了下来: “属下有罪,可……可孟……孟姑娘将铁达小公主打伤了。” “她们玩儿蒙射,飞镖刚刚扎进铁达公主手臂上了,见了血……” 侍从许是因为害怕,俨然已经带上了哭腔。 铁达林原先还很是愉悦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他骤然起身,“谁干的?”怒不可遏地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人呢?” 周誉站起来,倒是从容。 “在军医那里,已经包扎了。”侍卫低声道。 “公主是在我的军营出的事,太子放心,本王会给你个说法的。”周誉缓声开口,晦暗不明的眼神里瞧不出半分情绪。 铁达林差些就想拔刀杀人了,那是他放在心头的妹妹,是他们西域的心头肉,打小连块油皮都没蹭掉过,到这里竟然还见了血。 他怒火中烧。 可思及两人才刚刚和谈,又把那份恼火给强行压了下去。 “周誉,本太子信你不会徇私。” 铁达林压着火气开口,嘴上说着,人则跟着周誉一道往外头走。 苦涩的药膏气弥漫着整个营帐,铁达淙淙捋起袖子,露出一段洁□□嫩的小臂,飞镖将她的小臂砸出了一个小拇指大小的坑,但不曾见骨,看着渗人。许是因为铁达淙淙自小半点伤都没有受过,军中的大夫给她处理的时候她哭得梨花带雨,一张脸蛋满是湿汗。 周誉抬脚进来,不见孟琼,只见铁达淙淙。 “发生了何事?” 铁达淙淙见周誉来了,赶忙抹泪:“魏王哥哥,那个女人阴谋诡计歹毒得很,我不过是同她玩闹,她却冲着要我的命来!还有那个姓王的侍卫也是,他明明什么都看见了,却还护着她!” 提起王洛之,铁达淙淙更是来气。 一个家奴,倒像是个军营里的主子。 她伸手去拽周誉那件云罗纹的白袍子,柔软的吴地布料上带着男人身上一贯清冽的冷香,周誉从前都会避让开她,可今日却不曾。 “公主在本王军营里出了事,本王难辞其咎,公主想要什么?” 周誉任凭她拽着自己,手虽不曾碰她,但嗓音温柔。 铁达淙淙平生最喜的就是周誉这一双含情的凤眼和这一张清峻的好脸,每当他温柔些同她说话,她就觉得天光大亮了。 “那是玉郡主找来的人,怪不得魏王哥哥。” “不过,我要你帮我惩治那个女人,是我要玩儿的蒙射不错,但她也太过大胆。她刺了我哪里,我便要把她拽来刺她哪里。” 周誉来时就瞥到了她的伤口。说实在的,这点伤,他并不觉得到了足以闹一场的地步。 可既然她要。 她兄长也在,那便给她。 “一刀还一刀,合情且合理。”周誉应她,转头吩咐侍从,“让王洛之把人带来。” 侍从曰“诺”。 起身出去,不多时,人便被带到。 王洛之护孟琼护得着实紧,如今瞧着,周誉不像是他主子,孟琼才是。 许是在来的路上侍从已经透露过一丝半点了,孟琼来之后没有说话,只是顺从地跪了下来。 “我是西域的公主,你今日伤我,往小了说是目无尊长,往大了说是破坏两国和谈。本公主宅心仁厚,今日放你一马,飞镖在那里,你自己扎自己一刀。” 铁达淙淙扬着下巴,把飞扬跋扈的劲儿发挥到了十足。 “主子……”王洛之急不可耐地出声,祈求周誉去阻止。 可周誉只是将冷淡的目光落在其他地方,并没有半点要插手的意思。 他管了她十三年,做了她十三年的缰绳,到如今,他对她已经仁至义尽。 至于她如今的生死,痛也好,苦也罢,干他何事? 孟琼不是很想再给周誉添麻烦,所以没有半点犹豫地拿起了一旁的飞镖,扎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镖刀拔出的那一刻,鲜血染透了她胳膊上那层杏色布料。但她什么多余的表现都没有,只是恭敬地将那把带血的飞镖又搁在了一边。 “误伤公主,是民女罪责,恳请公主降罪。” 她认得清局势。 亦深知今时不同往日,这里不是南陈郡,不是梁阁,周誉不会再帮自己。 所以没有辩驳。 而是乖顺认错。 在孟琼拿起飞镖的那一刻,周誉已经知晓她认了。 他没有看她,目光始终落在案几上的那一只文竹刻缠枝莲壁瓶上,可当飞镖刺破皮肉的时候,过往岁月里不那么愉悦的记忆又顷刻间袭来。 这声音。 他在两年前的上阳关也听过。 是羽箭破空带着朔风的声音,是她满脸是泪地看着他,哽咽却无声。 那是他与孟琼行至的漫长的十三年载光阴岁月里,少见地看她这副脆弱且无助的样子。 周誉不愿意再细想了。 每当细想一遍,他都会觉得,她干脆当初也死在上阳关好了,她死在上阳关,至少,他在孤单寂寥时,在这条路越走越艰难时,还能靠着过往细水长流的温情活下去。 “把她再扔进俘虏营里去关一夜吧。” “毕竟她差点破坏了大燕和西域的邦交,罪该万死。” 铁达淙淙还是不满,所以又想出了其他的念头。俘虏营里关押着的都是梁国战败的将领,里头的人都不是善茬。 铁达淙淙不觉得她这么个弱女子在里头能讨到什么好,故而提出这样的请求。 王洛之却是松了一口气。 俘虏营渗人只是吓吓铁达淙淙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弱女子的,里头都是些梁国的将领,还都在笼子里,对孟琼造不成任何的伤害。 更何况,孟琼十岁开始练剑,在一片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梁阁阁主并非浪得虚名,纵然有俘虏逃出牢笼,也没人伤的了她。 周誉点点头,“带走。” 王洛之松了一口气,这才带着孟琼出去,等出了营帐后,他缓缓替周誉解释道:“如今长平王爷已经据守蜀地三个月了,您父亲应该也清楚,倘若没有胡人的援兵,蜀地危矣。主子他如今同西域胡人走得近,并非是为了助长他自己的势力,更是为了拉长平王一把。” 孟琼随手扯了衣裳上的一块布将胳膊包扎了,这伤口虽疼,但同他两年前给她的那一箭比起来,什么也算不上。 “我不会放在心上的,破坏两国邦交,若处理此事的不是周誉,而是我爹爹,怕眼下,我只有喘气的命了。” 孟府家风严谨。 孟庸昶对待子女,严苛得要命亦是出了名的。 王洛之笑道:“世间血亲,再恨再倦,总没有一刀割舍了的道理。当世的很多走上绝路的人总在终其一生寻找缰绳,殊不知,在人生最开始的时候,牵引住世人的那根缰绳是父母。孟姑娘,如今孟相还管得动你和大公子,就已经是子女的福分了。” 孟琼听着王洛之讲话,心里倒是有种莫名的安心。待到行至一个草垛处,他突然从后头拿出了一把红缨枪来。 “关押俘虏的地儿人都用绳子捆着,铁达公主不知道,这个姑娘你拿着。” 王洛之总是考虑得那样细致。 孟琼忍不住道了一声“多谢”。 王洛之摆手示意她不必言谢,可思量片刻后又忍不住问出了那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孟姑娘,你有后悔过么?” 8. 质问 后悔过么? 两年过去了,倒是第一次有人问她这个问题。 当初在上阳关,周誉抱着福惠皇后的尸骨,质问她为什么如今连说句实话都不敢的时候,她确实后悔过。 后来他射她那一箭,咬着牙红着眼同她讲,孟琼,本王这辈子都不想看见你的时候,她也确实后悔过。 她前半生于世上飘零,得到的温暖并不多,南陈郡与周誉那些年是她平生难得的慰藉。可是这些为数不多的温暖与慰藉后来啊终究还是一一被拿走了。 “怎么不后悔呢?可我知道,如果我说了,也许会更后悔。” 孟琼淡淡笑笑。 她知道周誉盼着她死在上阳关。 她也曾无数次地在想,那么多人都死了,怎么就她好好地活着回来了,她多希望福惠皇后当初救下的不是她,这样周誉对她还能残存一份念想。可那些事情,终究是由不得她。 王洛之听了这话,沉默片刻,终究是没有再多言了。 …… 西域离此处不远,周誉耐着性子安抚了铁达淙淙一阵子,她这才安稳下来。 铁达林身为西域太子,亦有许多事要处理,折腾了一会子后,虽心疼妹妹,却还是催着她回家去了。 铁达林前脚一走,王洛之就又把孟琼从俘虏营带出来了。 周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命他将人带到他这里来。 折腾了一日。 孟琼除了胳膊上受了点伤以外,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白里透了点粉。她身体一贯很好,从前天寒地冻的雪地里还能带着梁阁的年轻一点的大孩子去河里面摸鱼。 “本王的死士好当么?”周誉居高临下地看着虔诚跪在地上的她。 “不争风吃醋就好当。” 孟琼一语道破今日之事的症结,这是玉簟秋走的第二日,算起来还有八日的时间,她便可以拿到血灵芝离开。想了片刻后,她抬起脸看着周誉,轻声问:“这八日,铁达公主还会来么?”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与铁达淙淙之间的纷争总不可避免地牵涉到两国的邦交,怎么都是她输,对待这样的人,孟琼惹不起,却觉得自己尚且还躲得起。 周誉冷不丁嗤笑一声:“你不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么?簟秋交代你的事,你不是信誓旦旦要给她做好么?” 孟琼道:“做死士的第一条应当是保命,我只答应玉郡主这十日看着王爷您不娶铁达公主。” 保命。 “是啊。” “为了保命,孟琼,你什么都做得出来。”不咸不淡的一声嘲讽落在孟琼的耳畔。 周誉随手拿起案几上的竹简扔给她,那竹简扔的时候没什么准头,刚好砸到她今日胳膊受伤的地方。她疼得眉眼俱是一颤,知道他是故意的,却还是将那竹简捡了起来。 “南陈郡,熟悉么?” “长平王据守蜀地已经三个月了,铁达林即将派兵支援。南陈郡离蜀地最近,真打起来怕是只剩下断垣残壁,昨夜皇叔来信,说让本王去疏散南陈郡,孟琼,你跟我去。” 营帐之中灯光和暖,几盏宫纱团灯放着盈盈的光。 孟琼从没有想过自己还有一日能够回去,南陈郡,那是她和周誉漫长的人生十三载刚开始的地方。 她的人生。 她学剑学枪的初心,都源于那里。 她抬起头期期艾艾地看着周誉,“不是说这一生都不会再回头么?”她轻声开口。 当初福惠皇后死时,他射那一箭的时候同他决裂的话还依稀在耳边。 “回头?” 周誉拿起那枚血玉做的扳指,在案几上轻轻敲了敲,“本王说不会回头,就不会回头。孟琼,回到南陈郡,只是因为要同你做个了断。” 猎猎北风在外头呼啸着,孟琼抬头看着周誉,“了断”两个字太重了,像把利刃敲在了她的心上。 “去一趟南陈郡,回来之后,我会让簟秋把血灵芝给你。”周誉背对着孟琼,说出这话的时候神色隐隐多了几分的疲惫。 他的衣袍近在眼前,孟琼很想伸手去抓一抓,事实上,她也真的抓住了他的袍角。 “如果我这一生都不愿意开口,我们这辈子是不是就这样了?”她期期艾艾地看着他,火光流转映在她那一双始终清澈的眸子里。 周誉很想扯开她的手。 那些伤人的重话,恨不得她死在上阳关的话就在喉间,可说了一次后,对着她那张脸,他又实在说不出第二遍。 “不这样,孟琼,你还想我们之间有什么样的结局呢?”他背对着她,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得这一声清清冷冷的质问。 如金石碎裂,敲在她的心头。 孟琼眼眶蓦地一红。 言语滞涩地同时缩回了扯住他衣袍的手。 …… “你真的要去南陈郡?” 军营后头的伙房里,宋月溪喝着燕窝羹,乐得自在地问孟琼。 南陈郡远在千里,可孟琼没什么东西好收的。她如今在这琅琊,唯一的记挂和念想便是宋月溪。 “不回燕都去么?” “我都不在了,你在这里又做什么呢?” 孟琼看着宋月溪在地上铺的三层厚厚棉花褥子,实在想不明白,她为何宁肯过这样的日子也不肯陆九水那里去。 “你一走,我就走。但回燕都嘛,那不可能。”宋月溪头上的金钗相碰,泠泠作响。 一副谁要赶她回去,她便死的样子。 孟琼见宋月溪这样,忍不住想起前几日陆九水给她写来的信,说是已经找遍了整个燕都都没有找到宋月溪,言语急切且焦灼。 她叹口气,好言相劝道:“我能帮你瞒一世,不能帮你瞒一世,宋月溪,我先提前告知你,明日我一走,就会飞鸽传书给陆九水,告诉他如今你在琅琊这件事。” 宋月溪原本油盐不进,听了这话瞬间就急了,像个猫儿似的抱住了孟琼的胳膊。 孟琼的胳膊才受了伤,冷不丁被她这么一碰,“嘶”地叫出来,连忙抽走。 宋月溪惊的大叫一声,“是谁伤的你,这世上竟还有人伤的了你?”她凑过去要去看她的伤口,孟琼不让她看,直接避让开了她。 “陈年旧伤,没什么可看的。”孟琼遮掩住手臂上的伤口,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 宋月溪却直接看出来这伤铁定跟周誉有关,“他疯了么?当初上阳关那一箭差点没射死你,现在又来?” 宋月溪气得一屁股坐起来颠吧颠吧要去找他,却被孟琼拉了回来,“你去找他做什么呢?这是我伤了西域的公主,我应得的。” 孟琼不是很在意地笑了笑,“我这些年在梁阁受的伤哪一次不比今日重呢?” 她一双清丽的眸子遮掩在长而密的羽睫之下,宋月溪也没法子说清她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假的不在意。 但宋月溪清楚。 孟琼这个人自小舞刀弄枪可不会白白伤人。她向来有数得很,若非那西域公主先招惹的她,她绝不会出手。 “你解释了么?” 宋月溪急急地问。 孟琼摇了摇头,“没有。” 宋月溪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周誉同她相识十三载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可当初他说过,他不想再管她了,所以哪怕今日她同他说是铁达淙淙先要出手伤她的,他也不会帮她。 两年岁月流转,他们都在这一条路上都失去了很多。她失去了开口陈情的资格,而他失去的则是维护她的立场。 当昔日那份沉甸甸的情分同如今这份相见不如不见的恨意摆在一起,孰轻孰重,非是宋月溪一个局外人能想的明白的。 宋月溪觉得脑壳疼。 忍不住跌坐回自己原本睡觉的褥子上,掰着手指甲叹气道:“当初福惠皇后那样疼你,我曾以为,你同周誉将来定能成为良配,谁知道,这将来走到这一步呢?” 世间姻缘。 过往种种。 人生的际遇变化万千,他们曾在他们最好的年纪遇见对方,但可惜了,命里面又终究没有对方。 “这人啊,会老,会死,会恨,会怨。你们当初那么好,都能走到刀剑相向的那一步,他看你,都能像看仇人似的。” “那我同陆九水呢?将来又会走到哪一步呢?” 宋月溪虽年轻,但一双眼里透着世故和老成。她砸着舌,托着下巴摇着头,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 她如今还是大好年纪,不吹不擂算个红颜吧。可将来呢?她什么时候又会化为燕都的那一抔黄土呢? “阿姐,我不想回去。” “我不想,让陆九水看见我形销骨立的样子。我要死了对不对,你看啊,我指甲上的月牙都已经白的看不见了呢。” 宋月溪伸出自己的纤纤十指,纤细白嫩,却没有半点血色。她少女的语气里带着娇嗔,不知何时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你不会死的。” “阿姐会救你,会保你活下去的。” 孟琼不着痕迹地用自己杏色衣袖的一角遮住她越发浅淡的指甲,然后轻轻抱住她。 她想救她。 她前二十年为梁阁做了那样多的事,都是为了成为这天下最富有的商人。只唯独看到宋月溪,她觉得,她是真心想救她。 9. 旧伤 有人的地方就有冲突,有冲突的地方难免就会有战火。历朝历代莫不是如此,统治者期望用铁蹄来征服异族,用刀枪剑戟敲开周围小国的城门,为子孙后代开辟千秋万载的江山。 同时,也要堤防小心周边的国家对自己的侵略。周而复始,没有尽头,只有连年的战火不断,这样的过程一旦开启,就无法再停下。 孟琼跟着周誉在军营里的时候,一直觉着喘不过气来。 刀枪剑戟横陈的地方,注定了有流血有牺牲。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军户也有妻子有儿女,他们死了,那留下的她们该怎么办? 将心比心。 孟琼的这份悲悯是从上阳关开始的,如果没有那一日的大水,如果那一日醒来后没有看到那样多背着尸骨在浑水里行进的人,如果没有亲耳听见那一声声哀鸣悲哭,她想,她也许一辈子都会是一个谈不上无情,但至少没有什么共情能力的死士。 可正是因为上阳关,她在一夜之间成长。 成长到如今,也渐渐的从一个棱角分明的锋利鲜明的人儿变成了一个圆融通达的人。 琅琊与南城郡相隔甚远,东风一梦,快走的马儿赶不上就近的水路。孟琼答应玉簟秋护着周誉十日,可事实上,他们在船上光漂就漂了五日。船上颠簸,彼不得地上,周誉少年时为护先帝曾遭刺杀,身子骨本就不好,上船的第二日就起了高热。 船舱狭小,但床倒是备了两张。孟琼少年时候像只鸭子,每日都有许许多多新鲜的趣事要同周誉讲,可如今两人隔着一丈远的过道,倒是一句话没有,只是各自看着船舷外头滚滚的长江之水。 江水滚滚,掀起白浪。周誉懒得理她,她也不想舔着脸去奉承他,所以第一日的时候,她倒是并未发现他有什么不对。 直到第二日,临到正午了,他还盖着褥子闭着眼在休憩,她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行军之人,鸡鸣之时便会早早起来。周誉又向来勤勉,对自己要求甚严,睡到这个时候倒是从来没有有过的。 “周誉?” 客船仍在颠簸,孟琼翻身下榻,蹲在周誉的身前,小心翼翼地叫着他的名字。 他脸色白得厉害,俊朗的眉头微微蹙着,额头上是细细密密的冷汗。也不知是做了什么样的噩梦,看上去并不痛快。 孟琼抬了抬手,想要去探一探他的额头。但想到他如今不喜欢她碰他,又从袖口里抽出一方帕子来垫在指尖上,她这动作过于小心翼翼,反倒是有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 所以当她这般垫着帕子触他的额头之时,他醒了,没什么力气且满是湿汗的大手已然勒住了她的手腕。待到微微偏过头,瞧见是她时,手又没什么力气地松开了。 他身上烫得厉害。 孟琼虽不常侍候人,但也知道他需得喝两副药才行。 所以起身去寻船家,船家是个五六十岁头发花白的花甲老头,三十年来载过不少路程迢迢的客人。他只管渡船,哪里管这些闲事。听了孟琼的话后只道:“郎君身子金贵,还出来做什么?” “既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就该好好在自家府上待着。这千里迢迢出来,还要我这个老船家管这管那,这是给老人家我找不痛快,还是给他自己找不痛快呢?” 老船家捋着胡子,他从前只管渡江,连顿饭都是不理的,都需得船客自带干粮。如今还能得闲在这船上做些吃食给船客,于他而言,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再要多的,那铁定是没有了。 孟琼只想同他要些去风寒的药。 哪想到受了一顿阴阳怪气地排揎,又有口不能言,只得回去给周誉煮了些滚水。可这滚水去不了热,她喂他喝了些水后,他仍旧是昏昏沉沉,浑身滚烫。 她没得法子,只好坐在他的榻边守着他。 船舱比不得军营更比不得燕都,连里头的灯烛都要暗些。到了晚间,就只亮着一两盏煤油灯。 周誉昏昏沉沉睡了一整日,直到子时才稍稍好些,热虽然未散,嗓子也干哑,但好在没有那么难受了。 他偏过脸,一回头瞧见的便是孟琼。 她伏在他的身边已经睡着了,她的呼吸很均匀,安静柔顺的样子不像是个杀手,倒像是个寻常人家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她的手搭在他骨节分明的手背上,但并非完全的肌肤相碰,而是用块帕子垫着。他的手臂有些酸软,想要动动手,却又怕吵醒了她。 掩耳盗铃。 周誉瞧着那块淡紫色的帕子,心底也不知揣着怎样的心思。他看着她,还是同从前那般贪睡,还是从同从前那般,该记得的事情不记得,不该记得的事情倒是记得门儿清。 两年过去了,她好像变了。 又好像半点都没变。 周誉静静地盯着她,自打重逢以后,他还真是没好好看过她。当年那个在南陈郡耍得一手好缨枪,曾言要护着他走完一生,一辈子都不欺瞒他的姑娘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 他们不知不觉,也走出了那么远的路。 他喉咙突然有些干涩,虽极力隐忍住,但还是不自觉得轻咳了一声。也正是这一声轻咳,让原本闭着眼休憩却没敢睡得太死的孟琼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不是说要做本王的死士么?” “谁家死士像你一样,睡这样熟,还压着主子的手?” 周誉不自在地移开先前望向她的目光,没什么情绪地训斥她。 孟琼缩回手,隔着帕子的质感,她能感觉到他还热着。于是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要不要我去煮些热水,擦擦身子,可以去些热?” 周誉“嗯”了一声,没什么力气,但也算是应了她。 他早些时候睡着,她其实已经烧好了水,只是不敢碰他,怕他醒来后冷嘲热讽的话能将她骂到脑袋开花。但眼下他醒了,也同意了要用热水擦身子,她也就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船舱空间有限,纵然烧水,也只能放下两个铜盆。出门在外,倘使要燕都和军营的条件那是不能的。孟琼把水给他搁在床头边的花架子上,继而很是自觉地退了出去,坐在船板上开始吹风。 老船夫心疼孟琼给他耗费的红罗炭太多,一面驶着船,一面有一茬没一茬地感慨自己日子过得紧凑。 “你们这可是几百里的路啊,我这个老人家心善,一人啊,只收了你们一两银子,这要是换别的船家啊,不跟你们要上五两银子是不得上船喽。” 他絮叨的很。 孟琼在外面吹风只想清净些,是以,只当听不见他这话,抱着膝盖往旁边挪了挪。 谁成想,这老船夫为了让她听得更清楚些,特地又偏了偏头嚷嚷:“如今啊,世道艰难,粮食贵哦,炭也贵,老头子我啊虽然同那些商家熟稔,人家也都觉得我这老船夫好相处,可卖东西啊总是不能亏本卖给我的,哪哪都加钱喽。” 孟琼实在受不得他这指桑骂槐的劲儿,抿抿唇,忍不住轻声问:“您老人家到底想说什么?” 老船夫笑笑,露出脸上的几条褶子,“没什么,姑娘,只是说哦,我老头子如今买什么东西,人家都跟我说,得加钱喽。” 孟琼这才听明白了。 得加钱。 如今这个时节,许多北方的河面都已经冻上了。也亏得他们离开琅琊的那一日雪停了,天气也渐渐和暖起来,这长江水才不至于也冰冻三尺。大雪封山,马匹难行,人又冷。水路抄近道快些且在船舱里,怎么看都比骑马要舒服。 只是于船家而言,这份钱拿得确实是辛苦钱。孟琼想到她这两日确实是花了不少这老船夫的炭,后头还会再费,也不多言了,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银票来。 “我没有碎银子,只有这个。我们加五两银子,剩下的,您看看方不方便找给我。” 孟琼倒真不是可以漏富,实则是她确实身上只有一百两的银票。 老船夫瞧见这银票,笑得更加开怀了一些。“姑娘,不早说,您屋子里的那位郎君是真金贵,我算是瞧出来了,这千里迢迢出来定然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人。这般肯吃苦的富家郎君,姑娘跟了他,将来定然也是前程似锦啊。” 老船夫翻过来覆过去,好话歹话都被他一个人说了。 说完后又同孟琼道:“老夫那里还有些治风寒的药,那是老夫留着救自己这条老命的。可眼下用不上,这样吧姑娘,一包二十五两,老夫给你四包,便宜些卖给你,算上加上的船费,还有五两就不必给我了。” 这老头子打得一手好算盘。 若搁在往日里,孟琼定然不惯这坐地起价还强买强卖的毛病。可今日她又确实需要这些药。所以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拿了药,她掀帘进了船舱,想着这喝药的事情宜早不宜迟,还是需得尽快熬上。 打帘一进去,刚好撞上周誉正在穿衣。他单衣还半敞着,背对着她,露出光洁的脊背。他是个清峻的人,但许是在军营也待了许多年,真正褪下衣服来算不得瘦削,泛着淡淡玉泽的肌肤下仍可见肌肉的线条。 孟琼手一抖。 药包就这么掉到了地上。 她不自然地撇开眼,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些什么。周誉察觉到了背后有人,将里衣穿好后冷冷道:“进来。” 孟琼将药包放在桌面上,乖顺地走了进来。她背对着他,正在翻找熬药的工具时,陡然听到他极其清冽的一声:“衣服脱了。” 孟琼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好生生要她脱衣服干什么?她不解地看着他,没肯动。 周誉高热未退,没什么力气,言语之间透着骨子疲惫,“别等我给你扒,自己脱。” 孟琼更不明白了,却还是依照着他的话,将对襟夹袄的扣子一个一个解开。可还未全解完的时候,又听见他说:“过来。” 孟琼慢慢地走过去。 这种突如其来解衣服的事到底让她觉得有几分耻辱,刚刚的那一瞬间,她的脑海里亦是涌现出了无数的其他的念头。是因为他虽然恨他,可她依旧愿意跟着他,所以他便觉得她轻贱么。 还是因为病里起了高热,在清醒时,他尚且还能收敛几分,如今不清醒了,便想着用这样的方式逼她开口,说出当年上阳关的事呢? 周誉见她如赴死一般挪步。 竟难能可贵地在她的眼里看见了畏惧,看见了对他的畏惧。 “你怕我做什么?”周誉嘲讽地笑笑,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拉到了面前来。 他上一次用竹简砸她的伤口是刻意。 但这一次却是有意避开了那伤口。 对襟夹袄的扣子已然解开,露出里面软底的小衣。她看着瘦,但肉都藏在衣服里,如今瞧见小衣映照出的那段玲珑的身姿,便知道平时没少吃。周誉自问对她藏了几两肉没有什么兴趣,可眼神还是晦暗了一瞬。 小衣只被他解开了一个扣子,能瞧见雪白的脖颈和胸口以上的小半春光,除此以外,便是胸口上方,他曾射她的那一箭的箭疤。 深褐色的伤痕横陈在雪白的肌肤上。他母亲生前极其疼她,因知道梁阁做事,难免会受伤,所以给了她许许多多去伤疤的药。 她从前那些年受的所有伤都用福惠皇后给的药膏治好了,不曾留疤。 可就这一道。 两年来,一直横陈在这里。 孟琼突然意识到,他要她脱衣,只是想看看这道箭疤。不是很自在地将衣服拢上,她并不觉得这伤疤有什么好看的。 “以后不要突然说这么奇怪的话。” 孟琼将衣裳拢紧,从榻上下来,她从上阳关活下来,听福惠皇后的话,无论再难都没有放弃过生的希望,可刚刚会错意,以为他要用这样的方式来羞辱自己的时候,甚至连一头碰死的心都已经有了。 周誉看完她的伤疤后,什么也没说。也就是刚刚用水擦身子的那一瞬间,他刚好瞥见了自己心口前的那一处为护先帝留下的剑伤,恍然想起,当初在上阳关自己也给了孟琼一箭,所以突然想看看。 世间事,恩恩怨怨,总是教人分辨不清楚。 当初若非叛军给他的那一剑,他不会在十三岁那一年去南陈郡养伤,也就不会同她一起走过漫长的十三年。 他的剑疤,是他们的开始。 而后来,他给孟琼的那一箭,则是他们的结束。 10. 寒霜 “孟琼,这些年,我无数次地想,你当年不如死在上阳关就好了。你死在上阳关,我还会觉得我当年不曾有眼如盲看错人,可你活着回来了,却一个字也不肯说,上阳关三万灾民和我母亲的命在你的眼里就这么不值钱么?” 周誉自嘲地笑笑,过往岁月,好的坏的,一一在眼前浮现,他不争气地觉得眼眶有些热,继而又道:“还是你觉得我母亲不够疼你啊?” 每当听到福惠皇后的名字,孟琼的心里都是一颤。她自幼没有母亲,父亲待她又实在算不得好,女儿家的心思,女儿家的事,桩桩件件,她都会同福惠皇后讲。 福惠皇后每回从燕都到南陈郡来,也都会搂着她,柔声细语地同她讲:“小缘是本宫在天底下见过的最好的姑娘,倘若本宫能有你这么个女儿就好了。” 她也曾经想过,纵使有朝一日,她与周誉走不到一起去,也定要将福惠皇后当做自己的亲生母亲去孝敬,将来梁阁挣的银子也定要用来给福惠皇后买一处最好的宅子,等有朝一日,先帝愿意放过她,她就把她接出来。 “福惠皇后是我在这世上见过最好的母亲。” “我也不曾觉得上阳关的三万条人命不值钱,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孟琼仰仰头,深吸了一口气。 她没有解过死局,亦不知道该如何做才是对的,只知道那一日父亲也好,福惠皇后也好,他们最后的话,确实说服了她。 周誉嘲讽地笑了笑,喉结滚动,“孟琼,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两江之水当年为何会倒灌上阳关?我母亲原本在燕都待的好好的,为什么会同你一起出现在那里?” 这是他给她的最后机会。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只要她肯,只要她愿意说出当年的真相,那他可以不再恨她。 孟琼直视着周誉的眼睛,一如很多年以前回答他的一样“我知道你要什么,但我不能说。” 周誉失望地闭了闭眼,继而冷笑道“如果可以,孟琼,我真想杀了你。” “我不会寻死的,但如果有那么一天,你要杀我,我愿意死在你的手上。” …… 生生死死的东西太过矫情,船夫闲来无事也会在帘子外听一嘴船客的对话。 打打杀杀,死死生生东西,他没有见过,但命还是很重要的。 “姑娘啊,看在你那一百两的份上,老夫又得同你絮叨絮叨。这为了一个男人不要命怎么可以呢?里头的郎君虽长得俊些,但倘若打你骂你,绝不可姑息,一定得报官才行。” 孟琼坐在甲板上闲来无事看江水的时候,船夫会同她说说这些心里话。 “没有打骂,而且如今这世道,报官哪里就有用了呢?”孟琼听着老船夫的话,直到他这次并非是阴阳怪气了,而是实打实的规劝,却还是忍不住反驳他。 一则,是他确实没有打骂她。实则也懒得管她。 二则,元祐即位后,原本就不算好的世道更差了。朝廷里党派之争严重,多少忠臣良将因为不愿意拉帮结派而被构陷,死于诏狱的淫威之下,这等事比比皆是。 地方上就更严重了,乡绅富商互相勾结,满脑子就两个念头,一是挖空了心思要老百姓交税,二是拼了命的屯田,逼得原本就贫苦的百姓无路可走。 报官? 衙役们哪里有时间去处理普普通通的纠纷,大部分情况是各打三十大板,然后急着去收税。 稻子税,丝绸税,人丁税。 反正只要是个人,是个在大燕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人,就得交税。普通百姓真想寻一条讨公道的路哪里那么容易? 老船夫“诶”了一声,“你这姑娘年纪轻轻,是经历过什么事儿么?怎么能连官府都不信呢?” “不信。” 孟琼摇摇头,她们梁阁接下的生意也不仅仅都是些几千几万两的大单子,也有一些银钱很少,但听起来确实很让人气愤很让人想为其出头的,比如官逼民反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太多了。 “为何不信?” “事太小则不足以引起官府的重视,这些年,因为地方上贪污勾结,死的平米百姓还少么?”孟琼早已经看透了这大燕官场的本质。 老船夫却道:“你这话说的很没有道理,青天白日底下,有昏官就也有好官啊。那你们要去的那个南陈郡举例,如今新上任两年的郡守就是个一等一的好官。他为民做主,为天下不平事做主,既不搞那些乱七八糟的赋税,也不对郡上的百姓又严刑,一直以教化为主,那可是个人人艳羡的好官。” 纵使是市侩至极的老人,对他也只有好话,没有半个字的坏话。 孟琼抱着膝盖坐着。 他们此次去南陈郡是奔着快些让南城郡的百姓迁家去的,倘使郡县上的官员是个配合的,那于他们而言,确实是好事。 可怕就怕在,他如若内外两张皮呢?他如若看着是个好官,实则背地里是个狮子大开口鱼肉百姓的官呢? 谁也吃不准。 “郡县上的官倘若是凭借自己的真本事让内阁和户部任命的,那还好。可如若他是买的官呢,这几年,这样的事情不算少见。”孟琼低低叹口气,并非是她多疑,只是这几年,她是真的没有见过像个样的父母官。 “这对大燕充斥着不信任的如今都是些垂暮的老人,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能不相信大燕的生机呢?” 老船夫有些恼了,同她辩道:“南陈郡这个郡守李昶他就是被燕都那里派下来的,他并非什么世袭之辈,更并非是光吃干饭的父母官,他为民做实事,是个实打实的好官。” 李昶。 多么熟悉的名字。 孟琼沉默了一瞬,片刻后又用老船夫说了抱歉,“如果您说的是李昶,那确实是我浅薄了。” 她见过李昶。 在燕都南山竹海的那片竹林里,彼时她在吊在竹子上练功,他以为她寻死,将她强行从竹子上拽了下来。那一次,她原本是好好的吊着的,可因为他这一拽,差点没真的摔死。 李昶这个人,话多事儿多,出口之乎者也,买块砚台能搬个板凳同商贩磨一整个下午的价,她曾以为这样的人不堪大用,但偏偏后来他一路做到了御史大夫的位置。 最初的时候,孟琼还觉得不可思议。她曾想,这样的人做御史大夫,大燕还能有救么? 可后来上阳关大水,当朝廷无数人都在装死,只有他仗义执言,跟那群朝臣比谁的唾沫星子更多的时候,她才真正认清了他。 只有这样的人,当上御史大夫,大燕才能算得上是有救。 “李昶是个好官。” “是天底下我见过的最有入仕初心的一个人,我敬重他,您没有看错人。” 孟琼实打实地由衷感慨道。 老船夫听她这般说,便明白她认识李昶,下意识地问:“姑娘,那你同李大人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是他以为我要寻死,救下了我,却差点害我被摔死的关系。”梦琼实打实地回答。 她与李昶,可不就是这一层关系么? “李大人家境贫寒,听闻老母四十多岁才有的他,他守孝道重仁义,如今虽是一郡之守,却还住在一个破败的小草屋里面,当真是清廉啊,但凡他贪些,都不至于如此。孟姑娘,我瞧你出手阔绰,便知道你是商贾人家出身,家里头应当不缺钱吧。”老船夫突然笑笑,一副要当起媒人的样子。 “你屋里头那个郎君哦,是生了一张好脸,但这年头,光有脸有什么用,绣花枕头一个。你不如跟了李大人,多多添置一些嫁妆,倘若对聘礼不那么在意,也可以不要聘礼。李大人人老实,又务实,在家里干的活也多,你们既然是旧相识,倘使能成为一对,那定然是极好不过的。” 老船夫絮叨起来就没完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李昶是个好官,可他有妻有子。只是他的妻子一直留在燕都照顾儿子,不曾同他到这南陈郡来罢了。 “我不当妾。” 孟琼笑笑,仰着面瞧着老船夫。 老船夫这才意识到李大人原来已有妻室了,他有些尴尬地笑笑,做出了打嘴的动作。 “是我老糊涂了!” “当我这个老头子什么都没有说。” 孟琼倒不是很在意这老船夫的话,她在意的只是,倘使如今的南陈郡守是李昶,那么她与周誉一起合力说服南陈郡的百姓南迁会容易很多。想起南陈郡,许是太久不曾回去了,当船离那里越近,她就越有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 “老伯,我们还有几日能到啊?” “再有两日便能到了,明日驶得快些,到后日黎明就能靠岸了,姑娘,你是南陈郡人?听你的口音,倒像是燕都人。”老船夫乐呵呵地笑笑。 孟琼道:“我确实是燕都人,只是少年时候在南陈郡待了许多年,已经好久不曾回去看看了。” 江面与云天连成一色,远处点点沙鸥翱翔着。 老船夫听她这般说,倒是忍不住想起了他闲来无事去茶馆里喝茶时听人说起的闲话,说是南陈郡这些年不仅仅养蚕养得好,水稻种的好,送来的官也好,还出过不少让大燕为之振动的弄权者呢。 “魏王听说没?姑娘……” 嗓门一贯十分之大的老船夫突然可以压低了声音。 好端端提周誉干什么,孟琼有些担心帘子轻薄透风,这船家说的话会被周誉听到,所以连忙摇摇头,表示没听说过魏王,希望他不要把剩下的话说出来了。 既然肯定不是好话,就这么说出来,白白招人恨。 可老船家又哪里明白孟琼的意思呢。 “那位魏王啊可了不得,他年少时侯也跟你一样在南陈郡待过,待了好年哦,后来啊,生生气死了他老子,半点情面都没给留,是个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人,都说这南陈郡啊风水好,可是以我这个老头子的看法来说,出了这样一个人,怎样都算不得风水好。” 老船家没有坏心,可说者无心听者确实是有意的。 孟琼不喜欢这样的话。 于是道:“魏王并非这样的人,只是世事很多时候并无公道,他想要讨一个公道罢了。” 什么公道并不公道老船家不明白,老船家只知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八个字。 “可他现在想要夺他弟弟的天下,还想娶他弟弟的老婆,就是那个铁达公主。” 百姓们离这些皇家秘辛虽远,但也并非什么都不知道。 孟琼一时语塞,却仍旧是坚定地回答,“李昶是个好官,但魏王也绝不是个恶人。” 她有着超乎老船家意外的坚定,既然她都这般说了,老船家也只好不再出声。 严寒深冬过去,即将进入初春。富庶的南方已然有了几分和暖之气,孟琼在外面吹了会子风之后,有些怕倒春寒,于是又进去拿起袄子想给自己披上。 可进去就听见周誉的咳嗽声,他热退了些,可还有些咳喘。 “孟琼,别以为你替我说话,我就会不跟你计较前尘旧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