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小女官》 第 1 章 《盛唐小女官》 /春溪笛晓 /2023年4月7日 三娘出生在开元十六年。 那年冬天雪特别大,她差点被冻死。幸好她祖父从官位上顺利致仕,退休待遇还不错,阿耶也在军中混得不错,是以她的小命还是保住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三娘都像天底下所有小孩儿那样懵懂无知地长大,除了记东西还挺快以外与寻常孩童没多大区别。 母亲王氏很喜欢聪慧可爱的三娘,闲暇时会教她识字读诗。 三娘无忧无虑地度过了启蒙时期,逐渐成长成能背出“江南可采莲”的五岁小女娃。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三娘逐渐发现一件很令她不解的事:她娘总是在怀孕生产。 三娘上面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底下有个比她小两岁的妹妹,今年又添了个比她小五岁的弟弟。 要不是她阿耶时常要去军中待着,生怀频率说不准会更高。 三娘才五岁,就已经看着她阿娘的肚子鼓起来两次又瘪下去两次,仿佛反反复复无穷尽也。 她掰着细嫩的手指数了数,发现她阿娘成婚十四载,已经生了七个孩子。 三弟满月酒的这天,郭家宾客盈门,来道喜的亲朋好友络绎不绝。 无他,如今她阿耶在军中步步高升,认得的人无论如何都得到场来恭贺郭府添丁。 此时她们阿耶还在军中,具体哪儿三娘也不大清楚,反正很久都见不上面。幸而祖父祖母与几位叔父俱在,满月宴有他们负责招待客人,倒是不用她阿娘太过操劳。 三娘用两只手支着下巴,趴在床边看自家被养得粉粉嫩嫩的三弟,继续在心里计算她娘有多忙碌:光是怀胎就差不多占了七年,只剩七年可以做别的事。 更不必提剩下这七年也不是自由身,还得把那么多孩子给拉扯大! 真是太可怕啦。 成亲真的太可怕了,从成婚起就得一直生一直生。 三娘小小的心灵突然出现了一片不算太小的阴翳。 更令三娘惶恐的是,没有人觉得这样不好,大家看起来都好高兴,妇人们围着阿娘夸赞起来—— “你们夫妻俩可真够恩爱的。” 这是说阿耶这么多孩子都是她阿娘生的,每次阿耶只要得空回家就是跟她娘造孩子,孩子就是他们恩爱的最佳证明。 艳羡声不绝于耳—— “都说多子多福,你这肚皮估计是常乐坊里最有福气的了。” “对啊,每隔一两年就能顺顺当当地给家里添丁进口,这福气谁能比得上?” “就是就是,还有儿有女,真是太叫人羡慕了。” 还有人提出想摸摸王氏的肚皮沾沾儿女缘。 屋中都是女眷,不仅说话没啥顾忌,动起手来也没啥顾忌。 三娘注意到她阿娘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显然不太喜欢这种说上几句话就要上手摸人的家伙。 她怕王氏脸皮薄不好拒绝,马上蹬蹬蹬地跑过去横挡在王氏面前,拉着王氏的手说:“阿娘,弟弟好像醒了,不知饿不饿。” 王氏虽为儿子雇了乳娘,孩子小时却还是喜欢自己亲自喂养,要不然她感觉涨得挺难受的。 她听了女儿的话后便以给儿子喂奶为借口把人都请了出去。 等把人都送出去了,王氏走到塌边一瞧,才发现三子还睡得老香,小脸蛋白里透红,瞧着一时半会是不会醒的。 她转头看向旁边的三娘,发现三娘也用那圆溜溜、乌漆漆的瞳眸望过来,小小声呫嗫:“我看阿娘不喜欢被她们乱摸。” 王氏闻言笑了,抬手揉了揉三娘那长着细软发丝的脑袋,耐心教导道:“你个小机灵鬼,小小年纪怎地想法这么多?刚才都是你阿耶那些袍泽的妻子,说话可能糙了些,行事也不拘小节,但本心并不坏,你须得打心里把她们当长辈对待,切记不可再撒谎骗人。” 也不管三娘听不听得懂,王氏弯身把她抱进怀里讲解其中利弊:她阿耶如今在外镇守一方,平时有许多事需要差遣这些妇人的丈夫去做。若是她们在家享受着她阿耶保家卫国得来的太平富贵,却还因为后宅之事拖了后腿误了正事,那就真的太不应当了。 王氏还给三娘说起一些前车之鉴,比如有的人行事放肆、眼高于顶,不把旁人当人看,放纵妻小随意侮辱底下将士的家眷,于是关键时期被那家眷的丈夫给卖了。 战场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很微小的问题都可能导致满盘皆输! “我知道错了。”三娘哪里想得到这么多东西,听完后直接把小脑袋埋在王氏怀里,闷声闷气地保证,“下次我不会了,阿娘你别生我气。” 这么小的奶娃娃连认错都跟撒娇似的,王氏哪舍得生她气?她摸着三娘脑袋说道:“阿娘就盼着你阿耶建功立业,多往上升几品,以后能给你挑个好夫婿。” …… 开元二十一年的秋天,入秋后雨淅淅沥沥地下个没完。还是小小一团的三娘趴在窗边看廊外的雨,一张小脸皱巴巴的,看起来在为什么事犯愁。 这时三娘那只比她大九岁、今年年方十四的八叔郭幼明正巧从外面回来,一眼就看到了自己这个打小就很聪慧的侄女儿。 光听郭家八叔这排行就晓得郭家代代多子多福不是虚言了。不过这大抵也得益于她祖父官至刺史,好歹算是一方行政长官,儿孙再多点也养得起,要不然光是这么多张吃饭的嘴就能把家里吃得一穷二白。 寻常人家遇到荒年或灾年就算不鬻儿卖女,小孩儿夭折的概率还是挺高的。 像三娘出生那年冬天闹雪灾就冻死了不少老弱妇孺,弄得王氏每天提心吊胆,一晚上要起来看三娘好几遍心里才踏实。 许是因为这么多孩子中就数三娘养起来最不容易,所以家中上下对她都多了几分偏爱,不仅王氏及自家兄姊格外疼她,连郭幼明他们这些当叔父的平时也很乐意陪她玩耍。 当然了,如果三娘没在牙长齐后央着人把甑子底下那层焦焦的玩意铲给她——并兴冲冲当着所有人的面表示这也是“锅粑”的话,郭幼明会更喜欢这可可爱爱的小侄女。 要知道时人称呼对方,经常用姓加排行的模式,他姓郭,排行第八,友人们自然就喊他“郭八”! 如今郭幼明这个俊秀潇洒的郭小郎君,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姓名,他在亲朋好友间只剩下一个名字:锅粑。 就,到底是谁给她提起这种食物的啊! 郭幼明一度很想揪出罪魁祸首,可惜始终没能如愿。毕竟四五岁的小娃娃能把话说顺溜就很不错了,哪能指望她还记得是谁跟她提到过“锅粑”这个词? 最要命的是他老当益壮的爹牙口还挺好,听了三娘的话后乐呵呵地拿起块锅粑嚼吧几下,只觉越吃越香,令人回味无穷,于是每回家里蒸饭的时候都要叫人加大火候蒸出点锅粑来解解馋。 还力邀登门拜访的亲朋好友都来尝尝。 像郭家祖父这样的退休老头能有什么乐子?最大的乐事当然是和老朋友们喝喝酒吹吹牛。锅粑这玩意多适合下酒,香香脆脆还实惠! 在郭家祖父的大力推广之下,锅粑这种吃食很快风靡他们家所在的常乐坊。 对此,当事人郭幼明只想说—— 何家无甑子,何家无饭焦,但少闲人如郭家祖孙俩尔! 难得看到自己这个鬼点子贼多的小侄女一脸忧愁,郭幼明走过去一把将人抱了起来,笑着问她:“我们家阿晗在愁什么?” 三娘这一辈起名都从日,她大兄叫郭曜,轮到她得了个晗字,意思是天快要亮起来的时候。 据说她娘辛辛苦苦生到天快亮才把她生出来。 家里人多嘴巴也多,平时喊她三娘的有,喊她晗娘的有,喊她阿晗的也有,三娘更小的时候花了老长时间才明白这些称呼都是在唤她。 身体突然腾空,三娘的视野一下子开阔了不少。她一点都没慌,径直伸手环住自家八叔的脖子,嘴上还不忘把自己正在烦恼的事和自家八叔讲了。 主要说的还是她和阿娘的对话。 找个好夫婿,然后呢? 然后生多多的孩子,不停地怀孕不停地生,不停地怀孕不停地生。 恩爱夫妻都要这样的吗?她不想和人当恩爱夫妻了,她每天都有好多好多别的事想做。 郭幼明被自家小侄女的话说呆了。 他今年十四岁,每天酷爱在长安坊市间游来晃去,好游玩,好宴饮,唯独不喜欢习武读书,典型的大唐官宦子弟堕落代表。 结果他五岁大的小侄女,已经开始思考嫁娶生养的问题了! 郭幼明有些啼笑皆非,忍不住刮着她鼻子戏谑道:“你才几岁,这就琢磨起成亲生子来了,真是一点都不知道害臊。” 三娘绷起小脸,一本正经(但奶声奶气)地跟她八叔拽起文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郭幼明听得咋舌,屁颠屁颠抱着三娘跑去找郭家祖父献宝。 “……哈哈哈哈哈哈您不知道,她马上回我一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也不知道她这小脑壳到底是怎么长的,这话我听都没听过!” 郭家祖父听得腮帮子直抖,最终忍无可忍地怒骂:“这是《论语》里的话,你没听过你还嘚瑟上了是吧?给我滚回去把论语抄十遍,抄不完别想再出门!” 骂完了他还朝三娘招招手。 “晗娘你过来,别和你这不成器的八叔待一起,省得跟他一样不学无术。” 三娘小雀儿似的跑过去扑进她祖父怀里,乖巧地偎着她祖父偷眼看向她家八叔。 只见她那喜提抄书禁足两件套的八叔整个人瞧着就像泥塑木雕,一下子没有了灵魂。 第 2 章 “小没良心的。” 郭幼明一边抄书,一边埋怨旁边铁面无情的小监工。 “我平时待你不薄,你就这么对我?” 三娘趴在书案另一头,好奇地看着她八叔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狗爬字。再好的笔墨纸砚,在他手里统统都是浪费! 为了当个敬重长辈的好孩子,三娘决定不把自己的真实评价说出口。她督促道:“八叔你得快快写完,你说过九月要带我去大荐福寺听俗讲的。” 当今佛寺一般会开设两类佛法大讲坛,一种是面向僧人的“僧讲”,一种是面向群众的“俗讲”。 俗讲是开元初大规模流行起来的娱乐方式,经过十几年的发展后已经从最初的佛经故事变文衍生出各类历史故事变文,诸如《伍子胥变文》《王昭君变文》,甚至还有贴近民众生活的当代变文,具体内容类似于感动大唐十大人物。 长安城中最热闹的俗讲戏场在青龙寺,而后就是大荐福寺和永寿寺了。 郭家祖父致仕后定居长乐坊养老,离青龙寺所在的新昌坊也就隔了一个坊,三娘已经跟家里人去过几次,感觉不甚新鲜了。 九月算是佛教的长斋月之一,听闻大荐福寺要趁着这个长斋月开始讲新变文,三娘早早便央着郭幼明带她去玩耍。大荐福寺在安仁坊,要穿过东市再走很远,她还没去过呢! 郭幼明天生爱热闹,自然也想第一时间去听听这次的新变文,可惜这不是被罚抄书吗?他苦着一张脸说道:“你看我这像是能在九月前抄完的吗?你知道《论语》多少字吗?” 三娘一脸懵懂,摇着头反问:“多少字?” 郭幼明噎住。 他哪里知道多少字?谁会无聊到去数《论语》的字数啊! 郭幼明若无其事地掠过三娘的问题,拿过二十卷让它们在书案上排排站,好叫三娘直观地了解到《论语》到底有多难抄。 “看到没有,足足二十卷!” 郭幼明强调。 “就算一天抄十卷也要抄二十天,咱肯定是赶不上新鲜的了。” 三娘听后忧心忡忡,她冥思苦想片刻,积极请缨:“我跟八叔一起抄的话只需要十天,到时候正好去玩!” 一开始,郭幼明是拒绝的。可等他看到三娘写出来的字后沉默了,要模仿别人的字迹可能很难,但三娘这个初学者写起字来歪歪扭扭,竟是和他苦练多年(事实上并没有练)的狗爬字扭到一块了。 摆在一起根本分不出是谁写的! 郭幼明瞳孔地震。 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在屋里蔓延。 郭幼明开始三省己身:难道我真的这么菜?难道我真的这么菜?难道我真的这么菜? 好吧,他承认了,他确实挺不学无术。 接下来几天,叔侄俩分据书案两边,齐齐奋笔疾书,效率居然还挺高。 可惜纸终究包不住火,王氏很快发现三娘抄书抄得手指头都长出个小鼓包似的茧子来了。 小孩子的手本来就细嫩得很,平时用点力都能留个红印子,何况是每天拿那么久的笔?眼看三娘小小的指头都磨出了小鼓包,王氏立刻心疼地追问她到底做什么去了。 这次东窗事发的结果是郭幼明挨了顿打,哪怕三娘说是她出的主意都挡不住郭家祖父揍儿子的决心—— “晗娘五岁,你也五岁?!” “十四五岁的人了,字还和五岁小孩差不多,你好意思吗?!” “你自己好意思,我这个当耶耶的都觉得丢脸!” 郭幼明被打得嗷嗷叫。 等郭幼明被抬回自己住处,三娘迈着小短腿泪眼汪汪地跟过去慰问,抽噎着说道:“八叔,我不是故意出卖你的,可我、我刚答应过阿娘以后不撒谎。” 郭幼明浑身都疼,本来挺难受的,瞧见三娘哭得眼睛红红鼻头红红,当即又好面子地强作坚强:“你别哭,我就是叫得惨点,实际上没啥事。要是我不装出很疼的样子多嚎几声,还得继续挨打!” 三娘这才止了泪,关切地问:“真的不疼吗?” 郭幼明笃定地表示不疼。 好不容易把三娘哄走了,他才暗暗抹了把辛酸泪,喊人进来给自己上药。当人叔父可真不容易啊! 相比于有些郁闷的叔侄俩,忍不住动手揍了儿子的郭家祖父心情却挺不错,拿着孙女抄的《论语》欣赏了半天。 翌日郭家祖父出去蹭贵人家酒喝,听到席间有人开始夸耀自家孩子,便也忍不住埋怨般说起自己的孙女不懂事,居然都能帮着她八叔抄书蒙骗长辈了! 才五岁啊,字就写得跟她八叔差不多,他一开始都没认出来。 郭家祖父这明贬暗褒的话,旁人一听就明白他纯粹是在炫耀自己孙女五岁能书。 郭家祖父这么多年一直在地方上辗转,致仕后才回京师定居,买的宅子还在紧挨着城墙的常乐坊。哪怕他致仕前也算三四品的官,在权贵遍地走的长安城里还是不够看。 像今儿设宴邀大家来饮酒的便是集贤学士贺知章,正儿八经的二品大员,目前还兼任秘书监,掌朝廷馆藏的古今经籍图书,约等于大唐图书管理员兼中/央出版署署长。 座中诸人也不乏朝中要员。 郭家祖父在这种场合一般只能当陪客,主人敬酒时热热闹闹地跟着喝就对了。 不过今儿除了贺知章这个写得一手好字的秘书监以外,还有同样留在京师养老的书法名家钟绍京。 钟绍京不太擅长当官,一度被贬到偏远之地,不过他曾帮着当今圣上父子俩杀掉韦后、夺得皇位,如今都七十好几了,自然可以留在京师安享晚年。 钟绍京与贺知章同岁,两人算是几十年的好友,老来最爱凑在一起喝酒。 听郭家祖父吹嘘自己孙女五岁能书,字写得和他十四岁的儿子一样好,钟绍京呵呵一笑:“看来令郎的字写得不怎么样,连个五岁女童都比不上。” 吹牛惨遭当场拆穿的郭家祖父:“………” 老脸一红。 有点憋屈,但根本没法反驳。 没办法,说话这位不是旁人,人家本身就是当朝大书法家啊! 具体大到什么程度呢?当年则天大圣皇帝建明堂,从明堂门额到明堂九鼎上的图文都特地点名他一个九品小官参与题字,可见他的书法早已超越品阶、蜚声长安!经过几十年的磨炼,他的书法如今更了不得了。 据传人家先祖还是史上有名的书法家钟繇来着! 钟绍京这么一开口,郭家祖父啥话都不敢讲了。 在贺知章、钟绍京这两位当世书法名家面前吹嘘自家小辈字写得好,纯属鲁班门前弄大斧,关公面前耍大刀! 这本来也只是酒宴上的小插曲,郭家祖父本就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不想散席之后,贺家一仆从竟追上了郭家祖父,给他赠了份字帖,说是给他家孙女临摹用。 贺知章为人好客,最好饮酒,对郭家祖父这个脸熟的酒友也有点印象。 方才郭家祖父被钟绍京呛得都没声了,他这个邀人过来喝酒的东道主自是要安抚一二。 郭家祖父比贺知章小十岁,官场上更算是晚辈,得了这么一份赠礼后心中激动不已,离开贺府时走路都带飘。 要知道地方上的三品官和天子身边的二品官,其中的差距可不止一星半点! 一直到回了家,郭家祖父都还有些得意。 他一生辗转各地任职,光是刺史就换过四个地方,走过的路多不胜数,见过的人也多不胜数,不仅腿脚练了出来,脸皮更是早就练成铜墙铁壁,席间被说道几句于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没想到今儿竟还叫他白得了张字帖,这次赴宴着实是赚到了! 到家里坐定,郭家祖父便命人去把三娘唤来。 三娘不晓得祖父找她有什么事,不过她是个听话孩子,二话不说就跑过去喊:“阿翁!”边喊还边往她祖父怀里扑。 郭家祖父最喜欢她这股子快活劲,笑呵呵地揉了揉她脑袋,说道:“来,阿翁给你看样好东西。” 三娘不明所以,转头看向郭家祖父手中摊开的字帖,便见上头所书的字体端方秀致,一看便叫人心折。她已经跟王氏开过蒙,捧起字帖认真辨认了一会,便认出了落款处的名字:四明狂客! 三娘眨巴一下眼,不太认识。她不懂就问:“阿翁,谁是四明狂客?” 郭家祖父就给她介绍了一下,四明狂客贺知章,江南东道考出来的状元郎,年轻时才华横溢,老来疏放恣意,自号“四明狂客”。 事实上贺知章更有名的是他那一手草隶,不过能考状元的牛人写起楷书这种公文字体肯定也不会差就是了。 郭家祖父丝毫不提自己席上吹牛被戳破的事,表示这是贺知章听说她五岁能书,特地赠她一份字帖勉励她往后好好习字。 三娘本来听得懵懵懂懂,得知这居然是贺知章送给她的,登时高兴得不得了。她拿着字帖看来看去,一直看到吃饭都舍不得撒手。 还是王氏帮她把字帖收了起来,她才肯坐下来好好吃饭。 三娘好奇心向来很重,飞快吃饱后便央着诸位长辈与兄姊给她讲讲贺知章的事。 长兄郭曜耐不住她的软磨硬泡,便教她读了首最好记的《咏柳》,好叫她能领略一下人家贺学士的状元之才。 这诗写得朗朗上口,三娘听到“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的时候眼睛都睁圆了——明明全诗都是简单至极、朴素至极的言语,却莫名让人听上一遍就忘不了。 这位贺学士好厉害啊! 三娘得寸进尺地缠着长兄把《咏柳》写出来给她看。 说实话,郭家大多是武将苗子,郭曜的字也写得挺一般。可这是妹妹的要求欸! 根本没办法拒绝。 兄妹几个饭后便凑一起学《咏柳》以及研习贺知章所赠的字帖去了。 唯有郭幼明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目送三娘兄妹几人手拉手离开了,忍不住转头追问郭家祖父:“贺学士怎么突然送我们阿晗字帖?” 郭家祖父老神在在地说:“当然是因为知晓晗娘五岁能书,写得还比你这个当叔父的好。”他说完还觉得不太够,继续打击亲儿子,“人贺学士行八,你也行八,怎地人家就是状元之才,你却连五岁的侄女都比不过?” 已经沦为“锅粑”挺久的郭幼明:“………” 这家不待也罢! 第 3 章 小孩子不知道大人们说话经常会进行艺术加工,三娘打心里觉得字帖当真是贺学士送她的,接下来也不见天黏着她八叔要去大荐福寺了,全心全意投入到练字大业之中,准备等学有所成后再央着祖父带自己去拜访贺学士。 时人并不拘着女孩子读书习字,甚至连骑马弯弓也是能学的,三娘能自己找事干王氏自然乐见其成。毕竟她平日里要抚育这么多孩子,还得帮着家里操持诸多杂务,没办法只顾着三娘一个。 最令王氏欣慰的是几个儿女都在三娘带动下变得颇为好学,连最不学无术的小叔子郭八都勤勤恳恳抄书(主要是不抄完没法出门)。 为人父母的,不就想儿女个个都能有个好前程?郭曜很有兄长的样子,读书乏了便带着弟弟妹妹们在中庭锻炼拳脚。他们郭家男儿大多都是要上战场的,这一点阿耶早就告诉过郭曜,所以郭曜很自觉地督促弟弟妹妹勤练武艺。 他们家里已经有一个游手好闲的人(郭八)了,不能再多了! 正在抄书的郭幼明打了个喷嚏,手一抖,把抄了大半的《论语》给划花了。他如丧考妣地换了张纸,暗自嘀咕:也不知是哪个挨千刀的背地里骂他! 转眼来到九月初,郭幼明奇迹般把他阿耶安排的抄书任务完成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点羞耻心的缘故,他的字抄到最后居然整齐了不少。 可见习字这事儿没旁的捷径,就是得静下心来认真苦练。 大半个月没出门,可把郭幼明给憋坏了。他正要出去找自己的友人们玩耍,身后就添了个寸步不离跟着他跑的小尾巴,坚持不懈地提醒他“长斋月到啦”。 大唐佛教以正月、五月、九月为长斋月,地方上的寺庙都会在长斋月中举办各种活动吸引香客,长安这种大都会当然会更热闹,连前去佛寺吃斋食的人都会比平时多上不少。 三娘要做什么事那可都是极有恒心的,等闲绝对不会放弃。 郭幼明看着这个侄女儿长大,对她执拗的性情再了解不过,知晓自己今儿肯定甩不掉这小跟屁虫,只能无奈地抱着她出门:“行吧,我带你去大荐福寺玩耍总成了吧?” 王氏早前便听三娘念叨了几次,见郭幼明直接就要抱着三娘出门去,赶忙把人喊住让他等等,给他安排了两个小厮和两个丫鬟跟着,又把郭曜这个当兄长的也给喊上。 别看郭曜才十一二岁,他身量已经趋近于寻常成年人,且遇事绝对比郭幼明要靠谱得多,有他看着妹妹王氏才能放心。 至于坐席、供品、巾子、小食、替换衣裳之类的杂物,王氏也早叫人备好了,保证叔侄三人不管走到哪都能舒舒服服有吃有喝。当然,其中大部分东西都是为三娘准备的。 郭幼明有些头疼,他自己出门都是两手空空的,有时候连个小厮都不带,哪里像小孩子出门这么麻烦?等领着侄子侄女出了门,郭幼明才和三娘感慨起来:“阿晗可真是你阿娘的宝贝疙瘩。” 三娘得意地应道:“对,阿娘可喜欢我了!” 那理所当然且开开心心的小模样儿看得郭幼明也怪稀罕的。 郭幼明侄子侄女都多,光是他二哥家就已经生七个了,更别提他上头足足有七位兄长。不过感情这种事都是处出来的,三娘这小娃娃从小最爱黏着他问东问西,他俩的关系自然最亲近。 这不,一路上看到新鲜东西,三娘又开启“十万个为什么”模式,抓着她八叔的手问个没完。 好在郭幼明不爱读书不爱练武,唯独爱游街串巷,对街上这些东西再熟悉不过。对上小侄女得到解答后熠熠发亮的崇拜眼神,他更是洋洋洒洒地给她介绍起近在咫尺的长安东市。 比起鱼龙混杂的长安西市,东市这边要井然有序多了,主要负责满足周围那些达官贵人的日常需求。 长安建城时的规划便是如棋局般规整,不仅坊市安排得十分对称,东西两市里头也是划拉得整整齐齐的。 东市一共有八个门,除元宵节外俱都和各坊里那样晨鼓开、暮鼓锁,宵禁制度执行得非常严格,门内划分为二百二十行,每行商家数以百计,贵人们都得乘着马车才能把它从头逛到尾。 可见整个东市到底有多大。 三娘长这么大还没去逛过东市,光是听她八叔介绍都感觉自己已经开始眼花缭乱。她忍不住嘟囔:“长安真大!” 就算在长安住好多年也逛不完整个长安城。 郭幼明听着她的稚言稚语,忍不住揉着她脑袋问:“累不累?要不要我抱着你走?” 三娘认真回道:“我自己还能走,等累了我再跟你讲。” 郭幼明知道自家侄女从不会和他客气,便继续给她介绍起沿途的事物来。 安仁坊离得不算特别远,叔侄几人慢腾腾地走,磨蹭了半个时辰也抵达了大荐福寺。 说起来大荐福寺本来修在开化坊,后来中宗皇帝在对面的安仁坊修了个小雁塔,寺僧们便陆续搬迁到塔院那边去,现在大荐福寺基本已经归到安仁坊那边了,大伙过来进香或者听俗讲也是直奔小雁塔所在之处。 三娘年纪到底还小,后半程基本全靠她八叔抱着走,这会儿终于抵达目的地,她便积极表示要下地自己入寺。 郭幼明依言把她放下,没走几步就撞见几个自己的酒肉朋友。 见到郭幼明终于再度露脸,友人们都围了上来慰问:“郭八,听说你挨打了?伤好啦?”“郭八,听说你被你阿耶禁足了?终于能出门啦?” 郭幼明:“………” 你们一个两个就不能问点好的吗? 等发现郭幼明还带着两个小的,恐怕不能和他们一块玩儿,那群酒肉朋友跟他约好改日再聚后便挥挥手走人了。 三娘拉着郭幼明袖角,很是贴心地说道:“八叔你跟他们走也没关系的,我和阿兄去听俗讲就好。回去的路我们也认得,你不用一直陪着我们。” 郭幼明倒是挺想跟友人们玩耍去,可三娘才这么小,郭曜这个兄长年纪也没多大,他哪里敢扔下他们不管?他可不想回去后喜提挨家法跪祠堂抄祖训一条龙。 开玩笑,他难道不要命了吗?! 他阿耶在打儿子这件事上可从来不来虚的。 入了寺门,小雁塔很快映入眼帘。俗讲还没开始,人已经挺多了,三娘迈开小短腿地跑过去找位置,很快挤到了前排一处空位上。 旁人见她年纪小,身边又只跟着两个少年郎,自然都好心地给她匀了点位置。 三娘不知是别人照顾她,只觉自己运气好,占了个听得最清楚的好地方。 今儿秋日晴好,风高气爽,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三娘坐定以后见俗讲还没开始,便拿出小食开始分吃,先给她八叔和大哥,再给跟着来的小丫鬟和小厮,一圈分下来剩下的便不多了。 三娘正要拿起一块香香甜甜的糕点放进嘴里,余光却扫见旁边坐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此人眉目俊朗,身姿颀长,模样瞧着有几分宝相,他不像是来听俗讲的,倒像是来与友人谈诗论道的。 三娘从小有个毛病,那就是喜欢长得好看的人。比如她几个叔父之中就数八叔长得最好,所以她小时候便爱缠着八叔让他陪自己玩。 她刚才只顾着找位置和分小食,都没仔细看旁边的人长什么样,这会儿不经意地瞧见了对方的相貌,顿时整个人都精神了。 三娘立刻大方地给旁边那人分享自己带来的糯糯软软的桂花糕:“您要尝尝看吗?不是很甜,一口下去满满的桂花味,特别好吃!” 郭幼明见三娘主动和旁边的人搭话,心里咯噔一跳。 他转头打量了那人几眼,更不放心了:这人看起来虽然已经三十来岁,姿仪却是一等一的好,想来是凭着那张脸把他酷爱以貌取人的小侄女吸引住了。 没等郭幼明琢磨明白,三娘已经卖力地把自己的桂花糕推销出去。毕竟谁拒绝得了她那双乌亮乌亮的眼睛? 三娘向来是不怕生的,既然对方接了她的糕点,那就是愿意和她交朋友了! 她积极地开始自我介绍,说自己在家中行三,大家都叫她“三娘”。 那人显然鲜少接触这么活泼的小孩儿,拿着那块桂花糕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他静了一下才礼尚往来地报上姓名:“某姓王,字摩诘。” 三娘充分发挥不懂就问的优良品质,追问道:“摩诘?哪个摩?哪个诘?” “《维摩诘经》的那个摩诘,那是一部很有名的佛经。”那人耐心解释,“某单名一字维,便取摩诘二字为号。” 三娘听后依然一知半解,不过既然有了解释她也就不纠结了。 她很自来熟地跟这位摩诘居士交流起来:“我跟您讲,我外祖父也姓王哦,他祖上是太原王氏的,说不准你们很久以前曾经是一家子。” 王维微讶。 他祖上确实是太原王氏,只不过后来他们家已经迁到河东。 事实上他们太原王氏的后裔在长安遇到同族也不算稀奇,毕竟王氏本就是枝繁叶茂的太原望族,往上数几代有那么一点关系实在再正常不过。 此时大荐福寺的俗讲马上要开始了,有人在旁当、当、当地敲锣提醒。 三娘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过去,没再和王维聊“几百年前是一家”这一古老话题,只眼巴巴地等着俗讲开场。 第 4 章 王维近年来跟着大荐福寺的道光禅师研习佛法,平日里都是租住大荐福寺的客院。他妻子去世将近两年,道光禅师见他平日郁郁寡欢,便劝他多出来走走,感受一下俗世的好处与妙处。 今日来听俗讲也是道光禅师劝他来的。 道光禅师说出世有出世的活法,入世有入世的活法,他既然尘缘未了,不应这么早便生出隐遁之心。 王维其实并不爱这样的热闹,但还是听从了道光禅师的建议。此时他拿着手中的桂花糕犹豫片刻,终归还是把它送进嘴里吃掉了。 兴许是为了照顾小孩子手小嘴巴小,郭家的桂花糕做得挺小,成年人一口就能轻松吃完。正如三娘所说,这桂花糕不算太甜,入口不觉得腻,反而能品出秋日里吸饱了阳光的桂花香。 明明是入秋后最常见的味道,明明是各家都会做的寻常糕点,吃着却很不赖。 王维也把目光转到讲俗讲的僧人身上。 道光禅师是京师有名的高僧,这种面向香客的俗讲自是不会劳动他亲自出面,不过今儿可是长斋月第一次开俗讲,负责的人也极有身份,乃是道光禅师门下弟子明空。 明空能被道光禅师当亲传弟子,眉眼自是周正得很,一看就是与佛有缘的那种。 俗讲不仅要会讲,还要会唱,涉及佛赞之类的都是要唱出来的,而明空恰好有把好嗓子,大荐福寺每次长斋月开讲便都由他来负责。 三娘不懂这背后的弯弯绕绕,瞧见大荐福寺连和尚都长得这般出众,只觉自己真是来对了——不仅能碰上个长得贼拉好的邻座,连主讲都这般品貌出众! 今儿明空要讲的是《木兰变文》,算是极少见的以女子为主人翁的变文,算是大荐福寺一次大胆尝试。 佛寺中这类俗讲一开始盛行时还只是唱经和释经,现在则是每到长斋月都会积极更新变文内容,暗搓搓和其他佛寺打擂台。 如今变文已经盛行二十余年,各种题材都有人涉足过了,明空便打算来个推陈出新,给香客们讲讲史上这些有名的女子。 看看这个花木兰,替父从军,为国征战,可谓是忠孝两全,多值得广为宣传对不? 这个决定其实还是有些冒险,因为大唐出了个则天大圣皇帝,天下差点就要彻底改姓武,很多人都担心往后会再出一个这样的奇女子。这节骨眼上你搞《木兰变文》,那必然可能给自己招来一点儿麻烦。 明空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他背靠道光禅师这么个德高望重的好师父,胆子自然比其他佛寺的主讲要大一些。 这次的《木兰变文》便是明空请租住在大荐福寺的读书人帮忙润色出来的,就等了长斋月正式开讲了! 三娘还没读过《木兰辞》,很快被这别开生面的新鲜故事给吸引住了,连剩下的桂花糕都忘了吃。 听到“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那一段的时候,她还觉得挺遗憾,转过头小声和自己端坐一边的兄长郭曜讨论起来:“木兰留下当官多好,能让她阿耶阿娘都过上好日子。” 郭曜也小声给她解释:“她是女子,再不走的话会被发现欺君的。” 三娘有些郁闷,那十二年的征战分明是木兰去的,怎地就欺君了? 生为男孩儿和生为女孩儿竟是这般不同吗?她又和郭曜嘀咕起自己这个特别不服气的想法。 郭曜跟她分析道:“男女都一样也未必是好事,若是男女都一样,那遇到战事男女都要应征,对寻常百姓而言岂不是更艰难?方才你也听到了,战场上那可是‘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不是谁都能活着回来领战功,总要给家里留点人吧。” 他虽才十一岁,却已经六个弟弟妹妹的兄长,说起话来便有些老气横秋,比郭幼明这个当幺叔的要成熟稳重得多。 三娘还是有些不服气,连后头的内容都不大想听了。 一旁的王维把他们兄妹俩压低声音的交谈尽收耳底,他转头看向旁边气得鼓起脸颊的五岁小娘子,只觉这小娃娃连气闷起来都怪可爱的。 小孩儿的想法总是比成年人更天真也更天马行空,连听了这场连说带唱的《木兰变文》都能生出不一样的想法来。 王维与妻子成亲多年,始终没有子女,如今妻子离世、鳏居一室,他也没想过要再娶。是以像三娘这种年纪的小孩儿,王维已经很久没接触过了,只依稀能想起少年时家中弟妹也是这般讨喜可爱。 重阳将近,王维突然有点想念家中亲人了。 三娘对正在讲的《木兰变文》失了兴趣,正准备掏点小食出来垫肚子,就察觉王维投来的目光。 她看了看自己所剩无几的桂花糕,再看了看王维那张秀逸非凡的脸蛋以及略带怅惘的眼神,决定忍痛给他分享仅剩的美味:“你还想吃么?” 这么大一点的小孩根本藏不住心里的想法,那种“我也不多了”的纠结与心疼几乎写满了她整张小脸。 王维:“………” 王维说道:“不用了,你吃吧。” 他还没有无耻到跟五岁小孩抢吃的。 哪怕变文一向是摘取精彩部分切入,这场俗讲还是讲到了下午才结束。三娘把带来的小食都吃完了,饮子也全吨吨吨地喝进肚子里,郭幼明便问她要不要尝尝大荐福寺的斋食。 恰好到饭点了,佛寺有便宜的斋食供应。 贵人们要是吃不惯面向寻常香客的麦粥麦饭之类的,也可以加钱吃点别的,光是蒸饭就有十来种可以选,各佛寺更是都有自家独有的特色糕点供应。 别看三娘年纪小,她做事有主意得很。听她八叔问要不要吃了斋食再走,她马上又逮着机会和王维搭话:“您常来这边吗?” 王维本来已经准备离去,听三娘这么一问又涵养极佳地回答:“某客居于此。” 三娘听懂了,这位摩诘先生就住在这里。她两眼一亮,知道自己问对人啦! “您知道有什么好吃的吗?”三娘积极追问。 听八叔说出去吃饭最好找常客问清楚哪道菜最好吃,不能问店家或伙计,不然会被他们给坑了。 至于她八叔之所以会这么谆谆告诫她,当然是因为他自己就是被坑的那个——当时他花了大价钱吃了超难吃的菜、买了超难喝的酒,简直一肚子火,回来后和三娘念叨了好几回。 这不,三娘不仅记下了,还活学活用地实践起来。 王维想到自己也该用饭了,索性亲自领着她们去斋堂。 寺中有“梆响过堂”的惯例,斋堂外悬着木梆子,到饭点时便敲得梆梆作响,提醒寺僧和租客们该用斋餐了。 三娘一行人来到斋堂外时正好看到有人在敲梆,清脆的梆声传得老远,引得她好奇地驻足看了过去。 对小孩儿来说什么事物都很新鲜,她认真观察了半天,觉得这东西很有用,哒哒哒地跑过去问那个敲梆的小沙弥:“这个能敲得很响的东西叫什么?怎么做的?” 郭幼明只觉一眨眼的功夫他那么大一侄女儿就不见了,赶忙跟过去抱起三娘教育道:“在外面不能乱跑知不知道?仔细让人把你抱走卖掉!” 三娘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相当诚恳地反省了自己的错误,又继续转过头一脸期待地看向小沙弥,似乎真的非常需要这个能挂在门口敲得倍儿响的梆子。 郭幼明:“………” 总感觉提前体会到了给人当阿耶的辛酸,想来他阿耶每次看到他诚恳认错、从不悔改的态度时都气得不轻。 三娘一点都不晓得她八叔复杂的心路历程。 她兴致勃勃地问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东西,才跟她八叔说起自己的伟大构想:“这个听起来很容易弄,一会回到家我就让阿翁挂一个到八叔房门外,这样八叔以后就没法睡懒觉啦!” 须知幼崽的精力十分旺盛,家里人平时外出的外出、读书的读书,就郭幼明这么个终日无所事事的闲散人士可以给她当陪玩,三娘自然对郭幼明时常睡到日上三竿这事儿十分不满。 所以看到小沙弥敲梆子时她立刻来劲了。 世上竟有这等叫醒神器,她一定要拥有! 郭幼明:????? 我真是谢谢你啊,想法多多的小阿晗。 旁听了全程的王维和郭曜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几人相携入了斋堂,里头已经飘起了食物的香味。哪怕没有荤腥,大荐福寺的斋餐闻起来也很不错,至少三娘感觉自己有点饿了。 她力邀王维等会一起把斋食交换着吃,这样他们都可以尝到好多种不同的美味! 王维没有拒绝。 最终这顿饭在三娘的主持下把每样吃食都互换了一轮,所有人都吃得非常丰盛。 回去的时候远还没到宵禁的点,叔侄三人便又优哉游哉地往回走。 郭曜已经开始读书了,路上忍不住与三娘说起刚才那位摩诘居士可能是位非常有名的大才子。 三娘听后笃定地道:“他长得这般好看,才华肯定不会差!” 郭曜闻言看了眼旁边的八叔,嘴里还说道:“那可不一定。” 郭幼明:? 你什么意思? 你小子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说话就说话,你看我做什么? 郭曜转开眼,不看他们家八叔投来的愤怒目光,摸着三娘脑袋给她背起了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最后还重点强调这是人家王维十七岁的时候写的。 有的人今年已经十四岁了却还是文不成武不就,估摸着十七岁时也不会有多大改变,人和人可真是不能比啊! 第 5 章 三娘如愿出去玩了一天,开心得一回到家就蹦进她阿娘怀里,手舞足蹈地说个没完,从自己听了什么故事讲到自己都吃了什么。 最后还把王维大夸特夸了一通,直说自己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为了不让王氏念叨她以貌取人的毛病,她还现学现卖地背起了她长兄路上背过的诗表示自己也有欣赏别人的内在美,并问王氏:“茱萸是什么东西?九月九要登高的吗?阿娘,我也想去!” 王氏被她吧啦吧啦一连串话弄得头疼,无奈地说道:“你怎么什么都想去?今儿你才出过门呢。” “今儿和八叔一起去的,重阳要和阿娘去,每个人都要去!”三娘还有理有据地把人王维的诗给改了词,“遍插茱萸一个不少!” 王氏心道,怎么能一个不少,你阿耶还在外头来着。 不过丈夫郭子仪回来得少,不仅夫妻俩分隔两地,孩子们见到他这个父亲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也难怪三娘压根没把她阿耶算进来。 郭子仪作为从四品的都护府二把手,其实可以把家眷接到任地去,不过考虑到边境苦寒,七个孩子最大的也才十一岁,郭子仪在郭家祖父致仕后便把她们母子几个安排到长安,这几年只在有职位调动或回京述职时能回来小聚一段时间。 佳节将至,王氏也有点想念远在边关的丈夫了。 重阳算是大唐三大节之一,到时候连官衙都会放假,出游的人摩肩接踵、多不胜数,自家小孩儿总不能全困在家里。 王氏考虑片刻后便说道:“回头我与你祖母商量商量。” 三娘得了王氏半肯定的答案,马上快快活活地去把这好消息告诉家里每一个人。 往年郭幼明等人也会去凑热闹,本不觉得有多新鲜,看她迈着小短腿兴冲冲跑来报喜,竟也莫名添了几分期待。 郭家祖父还和三娘回想当年自己在地方上登过多少山、遥望过多少次故乡。他可是当过四州刺史的人,地方经历可丰富了。 三娘听得津津有味,并且积极追问哪里的山最高、哪里的水最甘甜以及地方上都有什么样的厉害人物。 每说到精彩处,她那张嫩乎乎的小脸蛋上写满由衷的惊叹,极大地增加了郭家祖父的诉说乐趣,叫他忍不住搜肠刮肚多回忆些有趣的事讲给孙女听。 三娘听了一脑子地方趣闻,回去以后心里还是痒痒的,翻出自己每天练字用的笔墨开始在纸上写了起来。 遇到不会写的字,她便蹬蹬蹬地跑去寻她阿娘或祖父问怎么写,问明白了又蹬蹬蹬地跑回去接着往下写,一天到晚跑来跑去竟也不嫌累。 这般忙活了几天,三娘总算是把她祖父提及的地方趣闻统统记了下来。 她拿起自己写的《郭刺史见闻录》左看右看,觉得自己的字经过这段时间的勤学苦练总算已经整齐了许多,不再是最开始那歪歪扭扭的模样了。 三娘抱着自己好几天的辛劳成果跑去找祖父献宝。 郭家祖父见她捧了厚厚一叠文稿跑过来,不由问道:“晗娘拿的是什么?” 三娘用力迈过对她来说有点高的门槛,径直跑到郭家祖父身边举高文稿给他看:“祖父说的,我都写下来了!” 郭家祖父微讶,接过文稿仔细看了起来。 唐人为官讲究“出将入相”,文武官员之间的界限并不明显,无论是文官想转武官还是武官想转文官,只要符合对应的选拔条件即可。 郭家祖父就属于文官武官都混过的那种,他身高八尺,声如洪钟,胡须还挺茂密,看起来更像个武将。 可他后来历任四地刺史,文辞方面的能力其实早就给练出来了,叫他自己写可能写不来,让他品评一二还是轻而易举的。 郭家祖父仔细品读起了亲孙女写的《郭刺史见闻录》,只见她居然把他提及过的吉、渭、寿、绥四地的重阳风俗都记述出来了,地名、人名、事件都写得清清楚楚。 他读着读着眉头越扬越高,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盛,最后放下文稿抱起三娘哈哈大笑:“看来我们郭家生出个才女来了!” 三娘见祖父这般高兴,自己也很快活。只不过她还是认真分辨道:“都是阿翁讲的,不是我想出来的。” 既然都不是自己想的,哪里能算才女呢! “你能写出来就很了不得了。”郭家祖父拿郭幼明给她举例,“你看我给你八叔讲了百八十次,他能写出什么来?” 最近手头紧、正准备过来跟自家亲爹讨点钱花的郭幼明:“………” 我真不该在这里! 郭幼明在收回脚和不收回脚两个选项中挣扎片刻,还是抵不过好奇心迈开脚跑过去看看爷孙俩到底在聊啥、怎么会殃及他这无辜的池鱼。 郭家祖父正好想敲打敲打自己这个幺儿,便把三娘写的《郭刺史见闻录》递给郭幼明看,嘴里还不忘教训道:“你看看你都十四岁了,文章能写成这样吗?” 说实话,三娘的岁数摆在那,真要说她能写出什么绝世奇文来那肯定是假的,充其量只能说记述得挺顺溜而已。可光是能把文章写顺溜这一项,已经远超许多人了! 君不见许多人好几十岁了,写起文章来还是磕磕绊绊的,憋半天都憋不出三句话来。 郭家祖父边捋着花白的胡须,边睨向自己表情变得很精彩的幼子。 郭幼明的脸色确实非常精彩。 就,最近他一口气把论语抄了十遍,感觉自己的一手字总算能看了,不至于再被五岁小侄女比下去,于是又开始每天呼朋唤友到处浪。结果他还没放纵几天,他这宝贝小侄女又给他来了一记痛击—— 谁来告诉他为什么他宝贝小侄女不止一手字进步神速,连文章都已经会写了?! 郭八陷入了强烈的自我怀疑之中。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啊? 郭幼明一脸绝望地看向自家小侄女,隐隐感觉自己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本来嘛,他头上那么多兄长在,怎么都轮不到他来努力,他只要赖在亲爹身边混吃等死就好了,每天跟着朋友们到处玩耍不香吗?为什么要辛辛苦苦读书习武? 可现在问题大了。 以前他这宝贝侄女顶多只是背诗比别人快一点,口齿比别人伶俐一点,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她居然还要舞文弄墨! 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才好哟! 三娘一点都感受不到自家八叔的绝望,见郭幼明差不多该看完了,哼哧哼哧拖出桌案边放着的梆子给郭幼明一个惊喜:“八叔你看,祖父让人做好了,正准备等会让人挂到你房间外面去呢!” 郭幼明:“………” 这一天,生无可恋是郭家小八脸上出现最多的表情。 即使郭幼明再不情愿,郭家祖父还是让人把那能够敲得老响的梆子给挂到他房门外。 三娘开开心心跟过去看悬梆现场。 郭幼明连钱银都不讨了,大步迈开腿追上去将跑得格外欢快的自家宝贝侄女捞起来:“阿晗啊阿晗,你别老欺负八叔行不行?” 三娘回答得掷地有声:“不行!”她说完后又觉得有点儿不对,这种事怎么能承认呢?三娘乌眼珠一转,麻溜改了口,“阿晗才没有欺负八叔!” 郭幼明唉声叹气地说道:“晚了,八叔已经伤心了。” 叔侄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嘀咕着走远。 郭家祖父目送一大一小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才拿起文稿翻来倒去地看,看着看着忍不住露出藏不住的笑容。 郭家祖母向氏进屋时瞧见他那笑,差点都想退回去当没来过。没办法,任谁看见个八尺大汉笑成这样心里都会有点发憷。 “你这是怎么了?” 毕竟是这么多年的老夫老妻,向氏终归还是走进去坐到郭家祖父身边追问。 郭家祖父便把三娘写《见闻录》的事给他讲了。 比起讲究韵律的诗赋,写这种记叙文章算不得多厉害,但那得看是谁来写。他孙女今年才五岁,谁知晓了不得夸一句聪慧过人! 一想到这儿,郭家祖父就有点坐不住了,二话不说起身换起了衣裳。 向氏都被他弄糊涂了,跟着起身问道:“你要去哪?” 郭家祖父边套外袍边说道:“我去趟宣平坊,看看贺学士在不在家。” 得了宝贝谁不想跟人炫耀一下?尤其这宝贝还是他的亲孙女,他自然更加按捺不住炫耀的心思。 既然他们家晗娘有这样的天赋,那他肯定得出去广而告之。以后说不准能给晗娘找个格外出众的孙女婿呢? 上个月贺学士可是给他孙女赠了字帖,如今他孙女的字大有进益,他不得去感谢一二?最好还能讨几句点评回来鼓励鼓励孙女再接再厉,往后多多读书习字当个真正的小才女。 向氏听了丈夫的打算,忍不住说道:“人贺学士怎么得空看这种小儿文章?你也不怕丢人!” 郭家祖父道:“我这不是自己去拜访贺学士吗?就算贺学士今儿不见我也没旁人知道啊,能丢人到哪儿去?” 向氏道:“你总说八郎没脸没皮,担心他把晗娘给带歪了,我看八郎和晗娘都是跟你学的。” 郭家祖父才不搭理老妻的调侃,整好衣襟后便把文稿往袖里一揣,龙骧虎步地往宣平坊而去。 不知道的人看了会以为他是去找人干架的。 第 6 章 宣平坊,贺宅。 贺知章今儿依然在喝酒,不过请的都是些亲近的文友。 没办法,他们如今都这把年纪了,上朝也不是天天上,朝事也不是天天要处理,除非当今圣上相召,他们平时大多闲居在家,不凑一起喝酒还能干嘛? 按照大唐的退休规则,低品文武官的正常致仕年龄是七十岁,但三品以上的官员满了六十就可以酌情自请致仕、荣归故里。 像贺知章他们这样七十好几还在朝中的,大多都是皇帝极力挽留下来的,估摸着就算他们抱着酒坛子上朝都没人管。 座中自然也有不少相对年轻些的陪客,只不过这次纯粹是文人雅客聚会,贺知章下帖子时就没想起郭家祖父这么个可有可无的宴饮气氛组。 听人来报说郭家祖父求见,贺知章还怔了一下,愣是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请他。 他旁边的钟绍京倒是想起郭家祖父来了,乐道:“是那个吹嘘自己孙女五岁能书的郭敬之?” 既然人都已经到了,贺知章自是不会把人扫地出门。他边让人把郭家祖父请进来边对钟绍京说道:“谁看自家晚辈不觉得哪里都好?你说你都多大年纪了?就别一天到晚这么挤兑人了。” 钟绍京恣意了大半辈子,老了更不可能为谁收敛。他哈哈笑道:“他不先吹嘘,我自然不会挤兑他。” 座中有个叫张旭的,写得一手好狂草。其母族出过虞世南、陆柬之等书法名家,轮到这一代便出了个名扬长安的张旭。 张旭比贺知章等人小了二十多岁,往常却以平辈论交,闻言忍不住插话:“五岁能书又不是什么稀奇事,不一定是吹嘘吧?” 其余人静了一下。 像张旭这种有家学渊源的,估计不可能理解别人为啥觉得这事儿很稀罕。毕竟对他们来说三四岁开始启蒙都算是晚的了! 说话间,郭家祖父进来了。 知晓贺知章在宴客,郭家祖父一点都没有“他们居然不带我玩”的郁闷,反而油然生出种“真是来对了”的感觉。 人多好啊,人多正好都给他家孙女儿点评点评,还能顺便喝点小酒,要不怎么说来得好不如来得巧?他的运气可太好了! 郭家祖父一点都没有不请自来的尴尬,理了理衣袖便泰然上前向朝贺知章这位东道主见礼,憨笑道:“不知贺学士今日宴客,是敬之唐突了。” 贺知章道:“都是老友相聚,哪有什么唐突不唐突。不过你来得有点晚了,得先罚三杯再说话。” 郭家祖父最不怕的就是喝酒,闻言欣然入座,端起酒杯仰头就是灌。他可是当过地方官的人,哪里会被喝酒难倒?照他说吧,这酒不拿碗都不够带劲。 见郭家祖父喝得痛快,众人便没为难他了,只钟绍京睨着他笑道:“你既然不晓得这里有酒喝,怎地这么巧就过来了?莫不是又为了你那五岁能书的宝贝孙女儿?” 郭家祖父并不害臊,还真把自己揣来的文稿拿出来:“真教越国公说中了,我还真为我那孙女而来。自打上回得了贺学士所赠的书帖,我孙女儿一直潜心研习,前几日她听我提及几处任地的重阳习俗,竟是亲自替我记了下来。我就是想来讨贺学士几句点评,好叫她能沾沾贺学士的才气。” 在座的大多是文人雅士,听郭家祖父这么一说都来了兴趣。 贺知章命人过去把文稿取给他看看。 三娘年纪还小,反而不懂怎么把字写小,写出来的字比别人的正经小楷要大上一圈。 这对上了年纪的人倒是挺友好,比如贺知章都七十好几了,有点儿老花眼,看这样的大字对他来说就刚刚好。 要说这字写得有多好,那肯定谈不上,只能说足够整齐和清晰。考虑到三娘的年纪,贺知章对此持保留意见,他更多的还是关注文章内容。 正如郭家祖父说的那样,这《见闻录》写的是郭家祖父在四处任地所见的趣闻,大多都与重阳节有关。整篇文章写得十分浅白,只胜在清新逗趣,读来时常叫人忍俊不禁。 纵读全文便知确实不可能是郭家祖父代写的,字里行间都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小孩儿独有的天真。 贺知章把文稿传给钟绍京看,转头让人拿笔墨来,好叫大家都能写上几句点评或诗句赠给郭家这位聪慧伶俐的小娘子。 酒到酣处突然开始搞创作本就是文人聚会的必备环节,只是这次的主题居然源自于一个五岁孩童,大家都觉得挺新鲜,便都翘首等着上座那几位把文稿传下来。 钟绍京把文稿看完,递给旁边的张旭,接着对郭家祖父说道:“你这孙女儿写起文章来确实比你这个当祖父的强。” 郭家祖父知道钟绍京曾经以一己之力得罪满朝文武,好好一从龙功臣愣是落了个贬谪外地的下场,自是不会在意他说话不中听这件事。没看到当今圣上都怜他年迈体衰,许他回京养老了吗? 人在官场,最需要的就是唾面自干的好心态! 何况钟绍京拿来跟他比较的是他孙女,连这位出了名不爱好好说话的朝堂刺头都夸他孙女写文章比他强那不是挺好吗? 青出于蓝胜于蓝是大好事,真要是儿孙后辈一代不如一代才该哭吧! 郭家祖父乐滋滋地回道:“那是自然,我一看就是个大老粗,肚里能有多少墨水?儿孙个个都比我强才好哩。” 钟绍京指着他直摇头:“你啊你。” 连钟绍京都说不出什么促狭话来了,席上自是气氛十分融洽。 三娘还不知晓她祖父干了什么好事呢,她已经看着人把梆子悬上去了,接着才发现一个严重问题:梆子挂太高啦,五岁小娃娃根本够不着。 三娘昂起小脑袋,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拿着敲梆子用的小敲棒有些不知所措。 这下换郭幼明在边上捧腹大笑。 郭幼明笑够了还戳着三娘气鼓鼓的脸蛋乐道:“就阿晗你这个头,挂了梆子也敲不到啊。” 三娘很郁闷,感觉自己没考虑周全,沮丧得不得了。看来她不是个顶顶聪明的小孩! 郭幼明笑着笑着发现小侄女眼眶都快红了,赶忙敛了敛笑意,无奈地伸手把三娘抱起来哄道:“我们阿晗再长几年就能够着了,在那之前让人抱着你敲不就成了?来,我把你抱高了,你敲吧。” 三娘这才不伤心了,眉开眼笑地握着刚到手的敲棒把那梆子敲得梆梆响。 郭幼明脑袋被吵得嗡嗡响,心里头更无奈了。 唉,他的侄女儿是很多没错,可最喜欢黏着他的就这么一个,他能怎么办?只能惯着她了。 三娘除了精力过分旺盛、一天到晚闲不下来以外,大多时候都是很懂事的,她知道敲梆子会影响到别人便没有一直敲,继续开开心心地玩耍了一下午。 到傍晚她才发现祖父出了门还没归家,便跑去门口等着她祖父回来。 郭家祖父被人灌了不少酒,回来时满身都是酒气。三娘见到他的身影本来想扑上去的,跑近以后就闻到浓浓的酒味,熏得她当场皱起了鼻头,整张小脸都随着这个动作变得皱巴巴的。 瞧见她那怪里怪气的表情,郭家祖父把人抱起来问:“怎么?晗娘嫌弃祖父了?” 三娘继续皱着小鼻子,相当诚实地评价他祖父身上那股子酒味:“臭!不好闻!” 郭家祖父也不恼,只佯作叹气般说道:“我可是为了我们家晗娘才喝了这么多酒,没想到居然被晗娘嫌弃了。” 三娘不明白喝酒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满脸懵懂地追问:“为什么?” 郭家祖父想到自己这次去贺府的收获,嘴巴都快咧到耳后跟了,抱着三娘大步往书房那边迈:“走走走,祖父给你看点好东西。” 的确是好东西,这次在贺家喝酒的人除了贺知章这位名扬大唐的贺学士以外,还有钟绍京、张旭这两个著名当世书家,甚至还有位挺有名的宫廷画师吴道子! 那可是靠着一支画笔混到官职的厉害画师! 得是什么样的运气才能碰上这么多书画名家齐聚一堂? 最妙的是,贺知章这位东道主很好说话,不仅自己给他们家三娘写了点评,还给在座的酒友都备了笔墨,让所有人都来个即兴发挥,想点评便点评,不想点评便以“重阳”为题作诗。 诗作上佳者重阳节可以到他们家来看剑舞。 这次贺知章可是重金请来了有名的剑舞高手公孙大娘! 贺知章不仅邀请郭家祖父到时候把三娘带过去看剑舞,还允许他把大伙写的点评与重阳诗带回来赠给三娘! 郭家祖父的面子钟绍京他们可能不给,贺知章的面子众人还是给的。 这不,郭家祖父一下子带回了贺知章真迹、钟绍京真迹、张旭真迹以及吴道子真迹等等。 那可都是外面许多人重金相求的宝贝。 今天!他不花一分钱就能把它们统统带回家! 不必作诗直接获得欣赏公孙大娘剑舞的机会! 全都是沾了他宝贝孙女的光。 这让郭家祖父怎么能忍得住不一路傻乐呵着回来? 三娘听着她祖父把酒宴上的事一一道来,关注点却和她祖父不太一样。她很有些纠结地说道:“可是我们说好重阳要去登高。” 郭家祖父说道:“傻孩子,登高什么时候不能去?公孙大娘的剑舞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看的,阿翁这么大岁数了都还没看过。你这次且先不去登高,改带阿翁去看剑舞好不好?没有晗娘的话我到时候可进不了门啊。” 三娘顿时觉得自己小小的肩膀上有了沉甸甸的责任,一脸认真地点头答应下来:“那好吧。” 那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儿又让郭家祖父乐了半天,只觉天底下再没有比他们家阿晗更伶俐可爱的小孩儿。 第 7 章 三娘和祖父约定好后,又开始当起了好奇宝宝,追问公孙大娘是何许人也。 公孙大娘的“大娘”二字,代表着她在家排行老大,自她出生起便这么叫了。 要说她什么时候声名最盛,那得数开元初年那会儿,那时她不管上哪儿表演都是宾客满棚、座无虚席,连当今圣上的千秋节都会请她去跳剑舞。 如今十几年过去,她虽已青春不再,剑舞却跳得越发好了,邀她出场表演的费用更是节节攀升,寻常人家根本请不着她。 贺知章也是前段时间听张旭、吴道子他们追忆往昔,才生出请她过来跳《剑器》《浑脱》二舞的想法。 重阳节这样的大节日,他们七十好几的年纪总不能还学年轻人去登高吧?倒不如在家好好聚一聚。 什么?你说平时他们就没少聚在一起喝酒? 那怎么能一样! 这可是重阳节欸,意义绝对和平时不同。 郭家祖父还给三娘说起这次机会有多难得:在座那么多人都得写诗给贺知章品评,写得足够好的才有机会赴贺家这次重阳宴。就他一个能靠孙女白蹭! 说到“靠孙女”以及“白蹭”两个词儿的时候,郭家祖父下巴还昂扬着,显见对此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三娘也觉得怪骄傲的,看来连当学士的厉害人物都觉得她的《见闻录》写得好!虽然不知道贺学士是觉得字好还是文章好,反正她得到了莫大的肯定。 向氏过来唤他们祖孙俩去吃饭,一眼瞧见他俩脸上的得瑟表情跟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似的,横看竖看都一模一样。 这么玉雪可爱一娃娃,像谁不好像她祖父,真是愁人哟! 时人习惯一天两顿,临近中午时吃早食,傍晚时分吃正餐,今儿郭家一家人傍晚这顿吃的就是馎饦。 馎饦的做法并不复杂,就是把面团挼成拇指大小,用手扯到足够薄,每两寸掐一段,直接扔进汤里急火煮熟。 这种面食不仅出锅时光白可爱,入口更是异常滑美,郭家老小都挺爱吃。 过了九月,天气就渐渐转寒了,再过些时日市面上的果蔬会越来越少,所以秋日里郭家煮馎饦都往里头下半锅蔬菜,争取能赶在冬天前吃个够。 三娘特别不喜欢吃绿绿的菜叶子,又不敢明目张胆把青菜夹出来偷偷扔掉,只能极其艰难地在菜叶子堆里找馎饦,吃得艰辛又郁闷。 旁边的郭幼明瞧见她那副委屈巴巴的模样,索性趁其他人不注意帮她把大半青菜给夹走了。 三娘这才高兴起来,偷偷伸出个小拳头和她八叔来了个拳碰拳,以表达自己的诚挚谢意。 大人们把他俩的小动作尽收眼里,瞧见三娘碗里剩下肉和菜也足够她这么个小娃娃吃,便也没说他们叔侄俩什么。 吃饱喝足,郭家祖父才和其他人说起他重阳那天要带三娘去贺府赴宴的事。 祖母向氏听完后叮嘱道:“你到时候可别只顾着自个儿喝酒,直接把晗娘给忘在一边。” 郭家祖父吹胡子瞪眼:“我是那样的人吗?” 祖母向氏反问:“你不是吗?” 郭家祖父气结。 三娘赶忙卖乖:“我绝对不会乱跑,阿翁在哪我在哪,一步都不走开!” 祖母向氏摸着她脑袋说道:“我们晗娘当然是很乖,祖母是怕你阿翁不乖。” 要不是三娘从小聪慧懂事,她们也不敢让做事不太靠谱的八郎带她去听俗讲。 三娘信誓旦旦地替她祖父作保:“阿翁也乖!” 郭家祖父哼了一声,不屑于和老妻争论自己乖不乖这种问题。他都这把年纪了,在儿孙面前难道不要面子的吗? 既然三娘要去贺家赴宴,穿的衣裳便不能是为她登山备的那两套了。 王氏重新为她准备适合在宴会上亮相的裙衫,配上走路比较舒服的平头鞋履。 为此,王氏还让她在家穿上两天提前习惯习惯。 三娘上头还有两个兄长和两个阿姊,小孩子长得快,家境再富裕也不会见天给她们裁衣,衣裳都是轮着穿的,只在临近过年时给她们都裁一套。 知晓三娘要去别人家赴宴,两个年纪不算太大的阿姊都跟王氏一起参详,母女三人争取把三娘打扮成个小淑女。 就三娘这个年纪,男孩子女孩子的衣着其实都差不多。因着她格外活泼好动,平日里在家都是穿着她两个兄长圆领窄袖袍和长裤,非常方便她蹦蹦跳跳地到处跑。 乍然让她换上长裙,她还很有些不习惯。不过比起她惯常穿得男童装扮,裙摆上斑斓的色泽与花纹又教她格外喜欢,穿上以后就挨个跑去给家里人看,明显想听别人夸她穿裙子好看。 这么一个粉嫩嫩、软乎乎的小团子,穿啥能不可爱? 看到的人自然都把她从头到脚夸一遍。 直把三娘夸得有些飘飘然。 事实上她确实很会挑父母的优点长,眼珠乌亮乌亮,像她爹;嘴巴红红润润,像她娘;鼻根又直又挺,像她爹;睫毛又弯又长,像她娘。 一张小脸上可以说没一处不精致、没一处不好看,小小年纪就是个美人胚子。 不能怪她八叔总惯着她、让着她,谁能拒绝这么个长得粉雕玉琢的小侄女?何况就算众多姊妹之中长得好的不止她一个,她肯定也是其中最磨人的,一百个小孩儿里也挑不出一个跟她这样的性情。 王氏提笔给丈夫郭子仪写家书的时候,不免都多要多提三娘几句。 这次可是贺学士相邀,她们家三娘这么小就要在人前露脸了,真是叫人既开心又担忧。 相比起格外操心的长辈们,三娘依然天天吃好睡好。 重阳这日她醒得特别早,天还没亮就一骨碌地爬起床,在丫鬟的帮助下换上她阿娘早早准备好的衣裳,忙忙碌碌地洗脸刷牙梳头发。 等到王氏张罗完朝食过来看女儿的时候,就瞧见三娘已经被收拾得妥妥帖帖,嫩生生的小脸蛋看起来白里透红,显见是一点紧张和烦恼都没有。 王氏不由莞尔。 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么小的娃娃哪里知道什么是紧张? 这个年纪最适合引导和培养孩子了。若是从小能让她多出去露露脸,渐渐地她就会习惯这样的场合了,不管遇上什么事都不会怯场。 王氏把她揽进怀里笑着叮咛:“我们家三娘今儿真好看。等会到了贺府好好看、好好玩,回来后告诉阿娘,好叫阿娘也能跟着三娘长长见识。” 三娘听后顿觉自家小肩膀上的担子更沉了。她点着头应承下来:“好!等我回来一定统统讲给阿娘听!” 祖孙俩用过朝食后就一起出了门,倒不是贺知章家的重阳宴这么早开始,而是郭家祖父私心里想先带三娘过去拜见一下贺知章。 郭家祖父如今已经致仕了,那么多儿子各有各的前程,用不着他操心太多;孙子一辈大多是由儿子去烦恼,他也不必插手太多。 唯独三娘这个从他致仕后就养在身边的小孙女让他格外喜爱,恨不能把最好的东西都搂到她面前。 没办法,人心总是偏的,何况到了他这个年纪偏心一点怎么了?别个孙儿要是也能天天哄得他开开心心,他也不介意多疼爱他们一点。 这不是他们都办不到吗? 郭家祖父领着三娘出了门,结果还没走到宣平坊就遇到了出来遛弯的贺知章。 哪怕贺知章年事已高,精神却十分矍铄,身体更是倍儿棒,每天不是呼朋唤友一起喝酒就是在里巷间溜达,自称是“秘书外监”,意思大抵是秘书监的衙署关不住他,他的天地在衙署之外。 瞧见郭家祖父领着孙女儿迎面走来,贺知章笑着招呼:“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要不是正好撞上,你们怕是要在我家干等着了。” 郭家祖父道:“我怕阿晗到了新地方不习惯,才想着先带她去熟悉熟悉。” 贺知章低头看向个头矮矮的三娘,笑着问:“这是你们家阿晗吗?” 三娘一点都不怕生,飞快应道:“对!我就是阿晗!” 她好奇地昂起小脑袋,用那乌油油的黑眼睛打量起贺知章来,只见贺知章须发都快白了,身上却仍有种掩不住的洒脱气质。 是个已经好老好老却依然好看的厉害学士没错了! “您便是贺学士吗?”三娘直接抛弃自家祖父,跑过去跟贺知章聊起天来,“我阿翁跟我讲了好多您的事,我还跟阿兄学了您的诗!” 贺知章乐道:“是吗?学了哪一首?” 三娘便摇头晃脑地给他把“二月春风似剪刀”囫囵着背了出来,背完后还猛夸贺知章一通,表示自己觉得这诗超棒的,她听一遍就会背了! 贺知章见三娘这般能言会道,便邀她一起在里巷中遛弯,说是多锻炼锻炼腿脚能长命百岁。 他这么个须发花白的老者传授养生经验,三娘是十分信服的,连连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以后每天一早也积极督促祖父祖母出来走动走动。 郭家祖父都还没反应过来,三娘跟贺知章约好时间了,说是明天他们可以在安邑坊东门碰头,再齐齐溜达去东市吃朝食。她还没有在外面吃过朝食呢,那天听八叔介绍的时候她就有点馋了! “您早前赠了我书帖,我请您吃朝食!”为了表示自己不是说大话,三娘还摸出自己塞得鼓鼓囊囊的小荷包给贺知章看,“您看,我会带钱的,明儿您人来就好了,别的什么都不用带。” 她还一本正经地跟贺知章分析为什么约在安邑坊,因为她们家跟贺家走到安邑坊东门的路程差不多远,都是出了自家坊门后走一小段路就到啦! 贺知章算是知道郭家祖父为什么这么喜欢他这小孙女了。 光是这么听她说话都觉得怪有意思的。 “好好好,明儿我们在安邑坊东门见。” 贺知章一口答应下来。 第 8 章 秋日高悬,明媚的阳光洒落在长安宽敞的街道上。 虽说商户大多集中在东西两市,但每坊中仍有许多为满足坊间居民而开的商铺,道路两旁也有许多小摊小贩在摆摊叫卖。 许是因为每坊的门角处都设有武侯铺,时刻有卫士分守各坊,所以街道上的商铺与摊贩皆井然有序,没人敢在城中兴风作浪。 生活在长安城中的百姓们都非常有安全感,脸上大多带着欢畅的笑容,要么用洪亮有力的嗓儿沿街叫卖,要么热络地与相熟的友邻们闲聊。 大唐这般昌盛,长安这般繁荣,当今圣上又是古来少见的圣明之君,想来他们祖祖辈辈都会这样安居乐业下去吧! 哪儿的百姓能有他们这样的好生活呢? 不少人都是这样想的,街头巷尾的议论声也是这么说的。 三娘迈着小短腿,积极地跟着贺知章往前遛弯,不仅不喊苦不喊累,还乐滋滋地和贺知章聊天儿。偶尔有人和贺知章打招呼,她便乖乖把嘴闭上,好奇地听他们说话。 仿佛连别人讨论“今儿吃什么”,对她而言都很新鲜。 不过怎么可能不新鲜呢?每个人说话的语气不一样,口音也不一样,表情更是各不相同。三娘年纪还小,见过的人实在太少了,自然看什么、听什么都觉得很有意思。 旁人见她眼睛乌溜溜的,瞧着怪机灵,同样觉得她很有意思,不少人都问她是谁家娃娃。她便给人介绍她家祖父,说她祖父老厉害了,能一口气吃八个毕罗! 本来大家听她吹捧自己祖父时都作出洗耳恭听状,想知晓她祖父是怎么样一个厉害人物,等听到她煞有介事地夸她祖父“一口气吃八个毕罗”后不由都哈哈大笑。 果然还是个小孩儿。 毕罗是一种有馅的面食,据说最开始是从蕃人那边传进来的。这玩意本土化以后衍生出许多吃法,可蒸可炸,可大可小,且内涵十分丰富,从素馅到肉馅,从羊肝到樱桃,都可以往毕罗里面塞。 三娘尝过的最可怕的毕罗是苦荬馅的,外头的面皮还混了糠粃。 她祖父说这是边关将士常吃的东西,她阿耶在军中也常常跟着士兵们吃这个,且还得是好年景才能吃上!祖父让人做给家中小辈尝,就是要叫她们知晓阿耶他们戍守边关可辛苦啦。 三娘很努力地吃也只能吃下一小半,咽下去后嘴里过了老半天都还是苦苦的,难吃得她想哭。 最后还是祖父帮她把剩下那半个苦荬毕罗吃完了。 反正,三娘觉得她祖父特别厉害! 当然了,在外面戍守边关的阿耶也特别厉害! 贺知章听着三娘说着说着偏题,开始绘声绘色地表述起苦荬毕罗有多难吃,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郭家祖父。没想到这家伙看起来憨憨的,教育起家中后辈来却这般用心。 “走累了没?”贺知章摸着三娘圆溜溜的小脑袋询问。 三娘本来想骄傲地回一句“我不累”,可她年纪实在太小,只走了小半个时辰就感觉走不太动了。她纠结了一会,还是选择向贺知章说实话:“一点点,没有很累,就一点点啦。” 郭家祖父闻言立刻上前把三娘抱了起来,笑着说道:“我抱着她走就好。” 三娘突然被自家祖父抱起来,一抬眼就瞧见郭家祖父脸上一道又一道的褶子。她环住她祖父的脖子,凑到她祖父耳朵边上小小声说道:“阿翁我还能走,你抱我的话明儿腰又要疼了。” 郭家祖父道:“我还没不中用到连自家孙女都抱不动。” 贺知章把他们祖孙俩的对话尽收耳底,笑道:“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了,”他招呼挣扎着要下地自己走的三娘,“走吧,阿晗到我家玩儿去。” 三娘得了贺知章这句邀请,挣扎得更厉害了。 郭家祖父只能把她放下,由着她屁颠屁颠地跟着贺知章往贺府方向走,嘴里还很活学活用地关心回去:“您走得累不累?” 贺知章哈哈笑道:“我每日都会出来走一走,早就走惯了的,怎么会累?” 三娘道:“那等我走惯以后也不会累了!” 一老一少边说边走,还真让三娘自个儿走到了贺府门前。等到了贺家的待客处,三娘才终于可以舒舒服服地坐下歇息。 贺知章要去换身衣裳,便命人送些茶点进来给三娘先吃着。 等贺知章走远了,郭家祖父才教育起三娘来,让她不要看到谁兴冲冲都凑上去聊几句。 贺学士还好,本来就是爱热闹又好客的脾气,万一遇到个不喜欢小孩儿的呢? 三娘理所当然地回答:“那我也不喜欢他!” 小孩子交朋友哪里会考虑那么多,处得来就处,处不来就算了。别人要是不喜欢她,她当然也不会勉强别人呀! 郭家祖父听到自家孙女这话,想了想,觉得也对。 他在地方上看多了送往迎来的事,与人相处时不免多几分思量。事实上就他孙女儿这个岁数,哪里需要考虑那么多? 祖孙俩低声聊了一会,贺知章便又出来了,还领来家中几个后辈让他们带着三娘玩耍。 三娘抬头望去,只见其中有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瞧着与她长兄郭曜一般大,约莫十岁出头,行止却已像个翩翩小君子。最要紧的是他有双极明亮的瞳眸,宛如蕴着华光。 郭家祖父也往贺知章带来的几个后辈看去,一瞧见为首那少年郎的模样,心里咯噔一跳。 他悄然伸手摁住旁边的小孙女,生怕她靠脸识人的毛病又犯了,二话不说直接跑上去拉着人说话。 贺知章笑着给两边介绍了一下,其余几个小孩儿都是贺家子弟,只这为首的少年郎是过来帮忙的,他姓李,单名一字泌。 数年前贺知章遛弯时见了年方七岁的李泌,与他多聊了几句,只觉此子很是不凡,和当今圣上提了句“此稚子目如秋水,必拜卿相”,当今圣上闻言颇感兴趣,直接把他召入宫中问对。 从此李泌便成了长安有名的神童,早早就在当今圣上那儿留了个好印象。 在提携后辈这件事上,贺知章向来是不留余力的,瞅见什么好苗子便想广而告之。 李泌一直感念贺知章的举荐,今儿得知贺知章要大宴宾客便主动过来帮忙。 现在贺知章让他出来招待小客人,李泌自是不会轻慢三娘,含笑上前与三娘问好。 三娘眨巴一下眼,感觉自己见到小神仙了。不出门她都不知道,外头有这么多长得比她八叔还好看的人呐!(郭八:你礼貌吗?) 不过真要说三娘被迷惑了那倒也不至于。 她才五岁呢,哪里懂那么多复杂的东西,只是单纯地偏爱美丽的皮囊罢了。顶多也就是多看几眼! 三娘露出甜滋滋的笑,积极向小朋友们进行自我介绍,没一会就和贺家几个小孩儿玩作一团。 年纪稍长的李泌负责在旁边看着她们。 一看之下,他就发现郭家这位小娘子极具亲和力和领导力,玩了几轮游戏后其他人都开始听她安排。 ……她还试图安排到他头上,力邀他一起玩耍。 临到要开宴的时候,郭家祖父出来找自家孙女,看到的就是一群小孩围坐在一起,三娘拿着不知从哪讨来的酒令筹主持小儿故事会。 规则大体和席上行酒令差不多,抽到自饮类的酒筹就自己讲个故事,抽到劝饮类的酒筹就在座中挑个人讲故事,抽到处罚类的酒筹就得来接受相应惩罚,要是幸运地抽到“放”一类,表示本轮无事发生,可以开始新一轮的玩耍啦! 因着这酒筹上写的字句皆出自《论语》,三娘她们这些年纪小的娃娃还理解不来,所以解释酒筹内容这活儿就落到了李泌头上。 李泌本来只想当个看客的,玩着玩着也沉浸进去了。 主要还是三娘带动能力太强,大家讲故事的状态很快就从最开始的磕磕绊绊变成后来的手舞足蹈、眉飞色舞,恨不得搜肠刮肚把自己知道的最有趣的事都讲出来,赢得大家热热闹闹的喝彩声。 就,有点上头。 大唐神童李小泌,今天突然想当个普通小孩儿。 赫然发现连李泌这位小小君子都跟着玩得挺欢的郭家祖父:“………” 不知为啥并没有太意外。 可能是因为在家已经习惯了吧。 没看见他们家八郎小时候牛气哄哄,后来碰上他这侄女儿以后也栽了吗?那么不学无术、不可一世的混账小子,如今都会照顾小孩了。 郭家祖父走到三娘旁边招呼道:“一会就要开席了,玩好这一轮就过去吧。” 李泌闻言如梦初醒。 突然有点怀疑人生。 他不是过来给贺学士帮忙的吗? 怎么自己在这里玩上了? 哦,对哦,他是帮贺学士招待小客人来着。 李泌看向自己负责招待的小客人三娘,心情很有些复杂。 这位郭家小娘子莫不是有什么轻轻松松迷惑人的奇异能力? 他发誓,绝对不是他主动肩负起解说酒筹辞令这一责任的! 第 9 章 三娘听她祖父细讲了公孙大娘其人,对这次观看剑舞也是很期待的。不过玩游戏最重要的是有始有终,她愣是把最后一轮小儿故事会主持完毕,才提着色彩斑斓的飘逸裙摆跑到她祖父身边去。 众人陆续入席,三娘也分到张对她来说算是很长很长的桌案,是个正儿八经的小客人没错了。 大人们要欢畅宴饮,女子和小儿一般都是不入席的,是以座中年纪最小的要数三娘,其次便是同样不算贺家小辈的李泌。 若是单算女孩儿的话,那满屋便只有三娘一个了。倒是有不少身着短臂、正当妙龄的侍女捧着瓜果点心及茶水酒饮次第入内,为每桌客人呈上东道主为客人们准备的吃食。 张九龄考虑到大伙为了来赴宴没能去登高折茱萸,一早便叫人去采了不少回来,每桌都放上一枝。 三娘入座后便注意到了,好奇地拿起那枝挂着红艳艳果子的茱萸看来看去,悄声问旁边的郭家祖父:“阿翁,这个是吃的么?” 郭家祖父道:“你前些天不还问茱萸是什么,这便是了。” 三娘记性好,一下子明白了,这不是吃的,是用来佩戴的。 她当时为了去登高早问得一清二楚,茱萸大多都是插到头上的。 可惜她年纪还小,处于大人们所说的“垂髫”阶段,头发还没到扎成两个小团团的长度,出门前只绑成了两个短短的小揪揪。头上插不了,唯有找找衣衫上有没有适合插茱萸的地方! 三娘当即把自己那支茱萸掰成适合的大小,开开心心地把它插到了自己小小的衣带上。 她兴致勃勃地忙活完,再抬起头,却见席上不少人都看向自己。 其中有个年纪和贺知章一般大的老头儿,打量她的目光就挺不客气的。 三娘长长的眼睫眨了眨,不知这个不认识的老头儿到底是谁,只觉得他看起来不怎么友善。 不过她虽然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却也不会嘲笑长得不好看的人,就像她阿娘说的那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长什么样也不是自己能挑的,她不能光靠长相来判断人的好坏。 三娘没有闪躲,大大方方地望了回去。 那被三娘注意到的老头儿自然是钟绍京,他见三娘瞅见他后一点没慌,反而还大喇喇地多望了他几眼,顿觉这小孩儿有点意思。有没有才气还不知道,性情显见是随了她祖父郭敬之,人再多都不带怯场的。 钟绍京笑道:“你便是你祖父时常挂在嘴边的那个宝贝孙女儿?” 三娘闻言惊奇地道:“阿翁时常夸我吗?怎么夸的?”她明显一点都不知道害羞是何物,脸上还写满了“你快夸给我听”的雀跃。 大唐女子不忌讳“抛头露脸”,连娱乐活动都是马球这种需要骑术和体力的运动,女子有文才更不是什么坏事,因此郭家祖父也没拘着她,随她自己与钟绍京搭话。 钟绍京总不至于为难一个五岁小孩吧? 钟绍京瞧见她这性情,越发觉得她是随了她祖父,不由哈哈一笑,把她祖父夸她的那些话囫囵着转述给她听。 得知祖父竟当众说自己字写得比八叔好,三娘还是很照顾自家八叔的面子的,替她八叔找补道:“没有的事,我八叔的字最近也进步了!” 在座的没几个人当真关心一个半大小子的习字进展,打趣几句便结束了这个话题。 接着不知谁起的头,说是座中有两个吴越人在江南时都籍籍无名,到了京师却名扬天下、备受追捧,可谓是“南金复生中土”。 三娘听得懵懵懂懂,不太明白他们讲的是谁,不由又往她祖父身边挪了挪,小声问她祖父:“‘南金复生中土’是什么意思?” 郭家祖父小声给她解释了一番,说这讲的是南方的金子到了他们汉中以后才熠熠发光。 这也是朝中不少人爱调侃的事,因为江南东道的人口音都很明显,哪怕只是寻常说话都带着点软侬。只要一开口,大伙都晓得他们是何方人士! 这话里头的“南金”之一恰好是今儿请客的贺知章。 贺知章是地地道道的吴越人,这些年在京师颇受追捧。 当然了,没谁会特意针对东道主,贺知章其实只是被捎带的。 这话主要还是针对最近长安一位声名鹊起的少年郎。 这少年郎名叫顾况,乃是苏州人士。 他今年才十四五岁,偏偏诗才了得又年少气盛,天生有一股子“在座诸位都是垃圾”的睥睨气势,小小年纪得罪的人便多不胜数。 这次顾况听闻贺知章请公孙大娘来表演剑舞,特地携诗作拜谒贺知章这位同样出身江南东道的老前辈,倒是勉强摆出了一点儿文坛后辈的姿态。 贺知章早前便说了这次重阳宴凭诗文入内,既然顾况拿出来的重阳诗很不错,自然便大方地把他也邀上了。 巧的是,座中恰好有被顾况写诗讥嘲过的人。 见贺知章居然还请了这么个乳臭未乾、性情狂妄的小子,这人不免当面提起了那句“南金复生中土”的戏言。 至于这话到底是夸顾况金子还是损顾况是个南方人,那就全看听到的人怎么理解了。 作为座中最有名的“南金”,贺知章听到这句调侃不仅没恼,还命人取来笔墨提笔写了首诗供众人传阅。 三娘还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动不动就笔墨伺候的文人雅聚,禁不住翘首以盼,看看诗什么时候能传到自己这边。 许是因为三娘把“期盼”二字写了满脸,钟绍京这个常年以在宴中生事为乐的家伙便笑着朝她招招手:“来来来,小才女且到老夫这里来,保准你马上就能看到老贺的诗。” 在座这么多人之中,也就他够格喊贺知章一声“老贺”。 三娘哪里知晓钟绍京最爱刁难别人,见他还邀自己过去看书,立刻觉得果然不能以貌取人。这位老人家也是个顶好顶好的人来着! 她都没注意到她祖父的一脸紧张,径直起身便跑到了钟绍京身边去,好奇地探头看向贺知章刚写完的新诗。 钟绍京笑问她:“字都认得吗?” 三娘努力辨认了一会,才用她嫩生生的小嗓儿读出第一句诗:“鈒镂银盘盛蛤蜊!”她读完后转头乖巧地询问钟绍京,“阿晗念对了吗?” 钟绍京挑眉,终于正眼瞧向三娘。 这小娃娃瞳眸晶亮,一张小脸蛋上满是认真,心中不免暗道:没想到郭敬之这莽夫还能生出这般聪慧伶俐的孙女,这可真是歹竹出好笋! “接着念。” 钟绍京笑睨着三娘催促道。 三娘便把整首诗都读完了。 第二句是“镜湖莼菜乱如丝”,蛤蜊和莼菜羹是京中这几年流行的新菜,食材得从南方运过来,平民百姓根本吃不着,只有达官贵人才能大费周章地把它们摆上桌以彰显自家过人的财力。 三娘虽没吃到过,却听她热爱出去各种宴饮场合上蹭吃蹭喝的八叔提起过,是以她也知道蛤蜊和莼菜到底是什么。 诗的前两句介绍的是南方传入的名菜,后两句就是点明主题了:乡曲近来佳此味,遮渠不道是吴儿! 大意是“你们这些人最近吃这些南方菜不是吃得挺欢的吗?为啥吃的时候你们不嫌弃,碰上我们这些南方口音的人你们就开始指指点点了”。 三娘念诗的时候都没人说笑了,全场只剩下她脆生生的小奶音。她读完整首诗后发现周围这么安静,不由又转过头问她现在认为人特别好的钟绍京:“是我读错了哪个字吗?” 三娘这会儿终于有点小紧张。 为什么大家听完后都不说话? 钟绍京哈哈直笑:“没读错,就是你读起诗来特别有气势,是谁教你的?” 提到这个,三娘话可就多了,掰着指头数了起来:“我阿娘教我的,还有祖父也教我,八叔也教我,大哥也教我!主要还是我阿娘教,阿娘如果在忙的话我碰到谁就问谁。” 钟绍京听乐了:“你倒是挺好学。” 众人也觉郭家这小娘子着实聪敏好学,才这么大一点便开始识字学诗了——更要紧的是人家还学得很不赖,连贺知章刚写的新诗都咏读得似模似样。 难怪郭家祖父会把她当心头肉来疼爱,恨不得叫满天下人都知晓他有这么个宝贝孙女。 本来有贺知章这位东道主写的诗,“南金复生中土”的事儿便该就此揭过了。结果就在大伙传看贺知章新诗的当口,顾况这个二号“南金”居然开口讨要笔墨,说是要和诗一首。 贺知章向来也爱热闹,听闻有吴中后辈要写诗和自己唱和便允了,命人给顾况送上文房四宝。 顾况本就以才思敏捷著称,纸张才在案上铺开,他已是提笔就写。 三娘抬眼看去,只见这少年郎有着吴中水土养出的秀逸,眼神却是不似贺知章这个吴越前辈温和,反而带着几分藏不住的凌厉与不羁。 三娘忍不住多看了他好几眼。 长安城里头厉害的人可真多! 怎么他们写诗好像一抬手就有了呢?这种事一般人根本做不到的吧! 三娘在心里暗自嘀咕着,颇想知道这少年郎到底能写出什么样的诗。 第 10 章 为了能第一时间读到诗,三娘都没管她祖父的疯狂暗示,依然厚着脸皮坐在钟绍京身边等着看诗。 她甚至还积极地给钟绍京推荐自己刚才尝了以后觉得好吃的茶点,争取不让钟绍京撵自己走。 钟绍京脾气虽然不怎么样,却也不会真的为难个五岁小孩。见她趁机赖在自己身边不走了,反而还觉得有些新鲜。 “你不怕我?”钟绍京问她。 他这个越国公在京师不太招人待见,也就贺知章他们这些老朋友还带他玩,大多时候连家中小辈都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三娘想来想去,也没想出到底有什么好怕的。她夸道:“您人多好,见我想快点看到诗还特意邀我到您这儿来。”她说完又觉得诚实的孩子应该坦白全部想法,于是继续给钟绍京进行详细的补充说明,“就是一开始看起来有点凶,我不是说您不好哦,只是看起来凶。” 三娘说完还煞有介事地给钟绍京学他刚才的表情和眼神,并宽慰钟绍京:看吧,谁摆出这种架势来都会显得很凶的啦! 钟绍京:“………” 他脸上绝对不会出现这种奶凶奶凶的表情。 一老一小正来回讨论着“到底怎么个凶法”,顾况已经把诗写完了。 贺知章作为东道主,客人做的诗当然是他先睹为快。他接过仆从呈上来的诗作定睛看去,顿时有些头疼,神色无奈地看向挺直背脊坐在那儿的少年郎。 这小子啊,迟早毁在自己的脾气上。 众人见贺知章这副表情,顿时都生出浓浓的好奇心来:顾况到底写了什么诗才能让贺知章有这种反应? 别人还须耐心等待,钟绍京可没那么多顾忌,他离得近,一伸手就把贺知章手头那张诗稿取走了。 三娘虽然感觉这样从别人手上抢诗看好像不太好,行动上还是很诚实地凑了上去,迫不及待地看向纸上写的四句诗。 前两句只是改了贺知章的几个词,比如“盛蛤蜊”改成“盛炒虾”,“乱如丝”改成“乱如麻”,读起来大差不差,唯独后两句写得比较尖锐—— 汉儿女嫁吴儿妇,吴儿尽是汉儿爷! 三娘睁圆了眼。 她被这句诗绕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不就是在说“我是你爹”吗? 诗还能这么写?! 钟绍京都被这诗弄得不知该说什么好,笑着把它递给旁边的人。他瞧见旁边的三娘还有些愣愣的,不由问她:“怎么了?” 三娘觉得当面议论别人不太礼貌,挪近一些小声和钟绍京说起了悄悄话:“还有这样的诗啊。” 钟绍京今儿心情不错,便跟她多说了几句。 世上有百样人,自然有百样诗,只有朝中那些应制诗才会千篇一律,外头的人写诗花样可多了。 像顾况带来长安的行卷中就有首叫《囝》的四言古诗,全诗纯属平铺直述,写的那是一点雅味也无,偏还有不少人传唱,纷纷夸赞顾况天赋卓绝。 约莫就是因为它写的直白好懂吧。 三娘不知雅味到底是啥,不过这不妨碍她追问钟绍京:《囝》写的是什么?诗题里的囝是男孩子的囝,还是女孩子的囡? 钟绍京就没遇到过这么能追根究底的小孩儿,索性叫人把笔墨呈上来,抬手把《囝》的全诗给三娘写到纸上。 相比顾况他们洒脱自如的字体,钟绍京连就着酒写出来的都是秀致漂亮的小楷。明明是那么小一个字,笔划之中却有着无穷变化,技巧可谓是臻于完美。 这样的字若是被新手拿去临摹,一定能把新手给带进沟里。 想在小楷这么小的字上展现出笔划间的巧妙变化着实不易,需要有极高的笔墨把控能力,不管稍粗稍细还是稍重稍轻,写出来的字都会失衡。 总而言之,像钟绍京这手冠绝长安的小楷,以三娘目前的小短手是绝对不可能学得来的。 三娘本来只是想知道诗的内容,看钟绍京提笔写起来后便被他的字吸引住了。 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眼珠子跟着笔尖在纸上游走,笔走到东她眼睛转到东,笔走到西她眼睛转到西,只觉自己见识到了很玄妙的一幕:明明都是一双手一支笔,别人写出来的字怎地这般好看! 等到钟绍京写完了,她还没从刚才的近距离观摩中回过神来呢。 钟绍京本就酷爱书法,瞧见她这副看得入神的模样觉得怪有趣的。他说道:“这么喜欢看人写字?” 三娘听到钟绍京的询问后终于从那种状态中脱出。她先长长地呼出口气,把自己的呼吸给顺回来,才对钟绍京说道:“您的字写得太好啦,我都看入神了!” 钟绍京没少听人夸自己的字,听着也不觉得新鲜或高兴。他说道:“你才这么大一点,怎么知道别人的字写得好不好?” 三娘有些茫然地回道:“好看不就是好?” 钟绍京听到这么个回答,觉得也挺有道理。 美丑这种东西,其实人生来就有基本的分辨能力。 三娘狠狠夸了钟绍京的字好一会,见其他人还在传看那两首回应“南金复生中土”的诗,便继续就着《囝》展开自己的“十万个为什么”常规提问活动。 顾况这首《囝》写的确实很直白,只可惜开头就让三娘读不太懂。 讲的是“囝生闽方,闽吏得之,乃绝其阳”。 前两句都好理解,闽就是福建一带,囝就是男孩子。所以是福建一带有个男孩子落到当地官吏手里了! 三娘看不明白的是“乃绝其阳”。 三娘不懂就问:“‘乃绝其阳’是什么意思?” 旁边的贺知章本来边喝着酒边欣赏钟绍京逗小孩这一难得的奇景,听到三娘这句提问后一口酒呛在喉间,弄得他连连咳嗽了好几下。 三娘见状哪还顾得上追问啥叫“绝其阳”,赶忙跑过去帮贺知章拍背顺气。 等她忙活完再转头一看,食案上那篇《囝》已经不见了。 三娘有点迷茫。 钟绍京笑呵呵地道:“我让人把它拿给你祖父了,你回到家再问你祖父那首诗具体讲了什么。公孙大娘马上要出来了,你不想看吗?” 三娘一听,马上乖乖坐定等着看剑舞。 ——她已经彻底忘记自己本来不是坐在这儿的。 郭家祖父独守空桌,远远看着自家乖巧可爱的小孙女先和别人说说笑笑再和别人嘀嘀咕咕,心里酸得直冒泡泡。 别问,问就是后悔,悔不该把宝贝孙女带出来玩。 他早该想到的啊,别家绝对没有他家孙女这么可爱的小娃娃! 看这钟可大平时整天板着一张脸,好似所有人都欠他八百两,结果哄走别人家孙女居然不还! 这是准备霸占他孙女到这次重阳宴结束吗?! 郭家祖父正在心里谴责着钟绍京的可耻行为,就有个侍者捧着张诗稿过来给他,说是越国公写给三娘的,让他先帮三娘收着。 郭家祖父不明所以,打开诗稿一看,马上看到了当头一句“乃绝其阳”。 郭家祖父:????? 不是,您老人家给三娘写这种东西做什么? 等看清楚写诗的人是谁,郭家祖父不由目光复杂地看向那个泰然自若坐在那儿饮酒的少年郎。 这首《囝》写的是福建一带官吏贩卖阉奴的陋习,他们弄到当地小孩后会把他们剃发阉割、戴上项圈,当做货物拿去卖个好价钱。 以至于诗中的“郎罢”(闽人对父亲的称呼)摧心痛哭:“我真不该生下你,生了你也不该养大你!” 与其让孩子活得猪狗不如,倒不如一开始就不生! 要说诗才,还真看不出有多少诗才,但是读了这首诗不免会对闽地官吏这种恶行生出几分同情和愤怒来。 只是如果思考一下这些阉奴的最终去向是哪里,就知道这事儿该找谁算账了。 敢用阉人的无非是朝中那些皇亲贵胄、达官贵人,闽地那些面孔丑恶、残忍冷酷的官吏不过是想借此赚钱或者讨好自己靠山罢了。 简单来说就是,顾况这家伙初生牛犊不怕虎,一露头竟直接把整个宦官体系和朝中那些喜用阉奴的达官贵人给扫射了一圈。 这事儿残忍是残忍了点,可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啊,你闲着没事把它写出来干嘛! 顾况啊顾况,你小子是不是不想在长安混了? 本来你有这才华只需要写几篇锦绣文章就能出头,非要跑去讽喻时事做什么?年轻人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这不,今儿又当众来了一首“我是你爹”这种扫射一片的骂人巨作,弄得周围人都自发地离他远远的,明显不想再和他说话——要么担心被他嘲讽(或者已经被嘲讽了),要么担心被他拖累。 这是郭家祖父不太能理解的轻狂行为。 贺知章显然也不希望好好的重阳宴闹得太僵,早便吩咐人去把公孙大娘请出来表演。 没等顾况那首“吴儿尽是汉儿爷”传看完,乐师们就已经奏起舞乐来。 所有人都循着乐声把目光投向健步入场的雄装女子。 三娘也挺直自己的小背脊,睁大眼睛看向来人。 说是《剑器》,实则并没有剑,她是空着手入内的。 三娘上上下下看了一圈都没找着剑,很想转头问钟绍京怎么回事,又怕打扰到钟绍京看舞,只得先按捺住满腹疑惑观看起这场极其难得的表演来。 第 11 章 教坊司把歌舞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健舞,一类是软舞,顾名思义,前者大多矫若游龙,后者大多翩若惊鸿,各自有各自的美。 当今圣上李隆基继位后一度励精图治,连酒都很少沾,唯独戒不掉美色和歌舞。 开元初他便挑选三百乐工子弟到梨园亲自教授,世人称之为“皇帝弟子”或“梨园弟子”。在皇帝本人的倾力带动之下,民间也极爱观赏歌舞表演。 公孙大娘开元初便颇有名气,如今十余载过去,她容颜早已不复当时年轻。只不过即便已经三十多岁,她向众人施礼时依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至少三娘就觉得这个大她很多岁的大姐姐看起来好好看,而且是经过岁月打磨后熠熠发亮的那种好看。 即使是面对宾客满堂的盛况,公孙大娘依然不疾不徐地行完了一礼,直起身体侧耳聆听堂中的曲声。她身上没有绚烂的舞衣,手中亦没有闪烁着寒光的长剑,仿佛孤零零地站在天地之间。 随着《剑器》的舞乐响起,公孙大娘的身姿也随着曲调飞动起来。她手中无舞,每一个动作却都透着利剑般的凌厉,叫人感觉回到开天辟地之初,到处苍苍茫茫、一片混沌,而她一跃而起,劈开了黢黑的天地。 此处的乐声渐渐变得悠然宁和,天地间河清海晏、万物复苏,公孙大娘敛息而立,寂寂然如入鞘之剑。 俄而乐声转急,观者又恍然觉得千兵万马汹汹而来,黑压压的云层带来了仿佛摧折世间万物的狂风暴雨,一座座城池在风雨飘摇间摇摇欲坠。 公孙大娘伴着那嘈嘈切切的错杂乐声越舞越急,最后于疾风骤雨间凌空跃起,宛如破开了云层、驱散了万千兵马。 所有人都忍不住闭息凝望着场中之人。 舞《剑器》不需要剑,舞者即是利剑! 舞者就是那劈开混沌天地、劈开刀光剑影、劈开昏聩世道的利剑! 难怪当今圣上宜春、梨园两处的舞者加起来都挑不出一个能跳好《剑器》的人,因为寻常舞者想要表现出这样的气势总要依仗外物才有可能。若是让她们像公孙大娘这样手中空无一物地上场,她们很难表演出同样的舞来。 一曲舞毕,席上竟是无人开口,全场依然和观舞时一样安静。 三娘也被震撼得久久无法言语,难怪她祖父说这一舞极其难得,这样的舞又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见识到的?她脑中不断回放着刚才的一幕幕,只觉已不必问为什么这场剑舞没有剑了。 哪里还需要剑呢! 直至乐声彻底停了下来,众人才终于回神,开始热烈地叫好与夸赞。 三娘径直往贺知章那边挪了挪,由衷向贺知章道起谢来:“多谢您邀我来观舞,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厉害的舞!感觉看完以后整个人都精神了,回家以后我一准能一口气写十张大字!” 贺知章道:“一会我再给你挑几张书帖让你带回去临摹。” 三娘想了想,拒绝道:“先不用啦,我先把您给我的那张书帖练好,我阿娘说做事情不能贪多,须知贪多嚼不烂的道理。”她拿起个比她嘴巴还大的糕点比划给贺知章看,“您看,我一口肯定吞不下,得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才行!” 贺知章那天也就是随便拿的,压根想不起自己给了郭家祖父什么样的书帖。 他听三娘一本正经地给自己讲什么是“贪多嚼不烂”,不由有些担心自己当时那份书帖到底适不适合这么大电的小孩儿了。 真是个较真的娃儿。 想到已经约好以后时不时一起遛个弯,贺知章倒也没太纠结,准备下次再挑几份书帖给她带回去临写。 左右他又不缺这么几张书帖。 三娘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大丰收,她感谢完东道主贺知章,又挪回去和钟绍京猛夸刚才的舞。 钟绍京曾被外放许多年,正好也错过了公孙大娘刚名扬长安的盛况,如今看过以后连他这么爱挑剔的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只能说这位公孙大娘的盛名果然不是凭空得来的。 不过钟绍京这张嘴向来是不爱夸人的,他朝三娘回忆起前两年参与过的另一场盛宴来:“要说真正的舞剑,还是得看裴旻将军更有气势。” 他给三娘描述了一下那次观舞剑的盛况,说是当时大伙酒到酣处,当今圣上让裴旻将军舞剑,裴旻将军那身姿、那剑法,真是叫人一见难忘,那等刚毅卓绝的姿仪绝不是舞者能比的。 舞者再有能耐,能比得过裴将军在边关历练出来的凛冽英姿吗? 这里须得多强调一句,大唐文武百官都能歌善舞,因为不管朝会还是宫宴,兴头上来了都该向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献个舞,以表达自己对天子赤诚的敬慕与爱戴。 皇帝让文臣武将跳个舞这种事不是为难人,而是给对方一个表现机会。 像公孙大娘擅长的《浑脱》舞,就是起源于赵国公长孙无忌,当时他喜欢戴一款名叫浑脱的帽子,一度引领长安风潮,后人把这种帽子名唤“赵公浑脱”。连带戴着这种帽子来跳的舞蹈,也成了著名健舞《浑脱》。 遥想贞观年间,长孙无忌肯定戴着他心爱的浑脱帽给太宗皇帝李世民献过许多次舞吧! 三娘听钟绍京介绍着裴旻将军舞剑时的情景,只恨不能亲临其境。只不过津津有味地听完后,她又忍不住为公孙大娘说话:“您这样比对不公平。” 舞者为什么要和将军比谁气势更足呢? 方才那场《剑器》舞已经足够好了,全程看得三娘目眩神迷,她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舞该是怎么样的。 钟绍京本也只是嘴硬地说上几句,听三娘认认真真跟自己掰扯起来,他便笑着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 席上正为刚才公孙大娘那一舞热闹着,忽有一人把酒杯砸到食案上,起身在堂中大叫疾走起来,模样瞧着状若癫狂。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素来有“张颠”之称的张旭。 贺知章见状马上吩咐左右:“快快,立刻去给伯高备好笔墨,再把我早前备好的那面屏风挪过去!” 于是侍者数人齐齐出动,取笔的取笔、磨墨的磨墨、搬屏风的搬屏风,众仆忙碌的身影看得三娘应接不暇。 三娘忍不住问:“这是做什么?” 贺知章笑道:“我们张颠要题字了。” 贺知章擅长草隶,一张纸顶多只能写十来个字。张旭又比他更上一层楼,他擅长的是狂草,写起来突出一个“狂”字。 尤其是他醉后所书,那更是笔画飞动,纸张根本盛不下,大多时候都是直接题墙上或者屏风上。 你要是请他喝好酒,那得赶早把白墙或者白屏风备上,省得错过了张旭乘兴发挥的绝佳时机。 贺知章与张旭、张若虚、包融皆出身江南东道,一度被称为“吴中四友”。他可比许多人都要了解张旭这位同乡兼忘年交,一看张旭这表现便知道他要“发作”了。 三娘定睛看去,只见张旭一手端起盏酒仰头喝光,一手拿起笔走到屏风前。他静息几瞬,再次把手中酒盏一砸,提笔在屏风上笔走龙蛇地写了起来。 若说钟绍京给三娘展示了最细微处的精妙变化,那张旭给三娘展示的就是落笔如有神的挥洒自如。 字还能这样写! 字居然还能这样写! 三娘这一天内受到的冲击,比她过去五年都要多得多。 这对三娘而言注定是意义非凡的一天。 不管是贺知章、顾况的落笔成诗,还是公孙大娘的化身为剑——又或者是钟绍京、张旭那同样出神入化却又截然相反的两种书法,都给予她极大的震撼。 她仿佛窥见了世间最璀璨夺目的一隅。 这是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见识到的。 三娘一瞬不瞬地看着张旭挥墨疾书,生怕一个错眼会错过其中一笔。 张旭痛痛快快地写完,抬手将笔一扔,把题好的屏风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最后仰头畅声大笑起来。 他本以为自己的书法不会再有进益,可就在刚才——就在他观舞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随着公孙大娘的舞姿起起落落。 他不是第一次观公孙大娘跳《剑器》了,记得当时他观舞后于书法一道上便有了极大的突破。 如今再见故人,他已不是当年还未扬名的毛头小子,而她也同样没有止步于当时的水平。哪怕容颜渐老,那矫若利剑的舞姿依然能给他许多启发。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芸芸众生大多碌碌无为、虚度一世,而我不愿虚度! 真巧,你也没停下脚步。 张旭对贺知章道:“今日已尽兴,某先走了。” 贺知章也不留他,笑着遣人送他归家去,免得他半路在哪里睡倒了。 同为酒中豪客,贺知章在这方面可是很有经验的,记得有次他喝醉后直接栽进井里,醉醺醺地在井底睡了极凉快的一觉。 ……命不够大的话根本活不下来。 第 12 章 张旭向来兴致来了就题字、喝够了酒就离席,与他相熟的人都知晓他天生这样的性情,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 宴饮仍要继续,只是接下来的歌舞仅作点缀,众人可以开宴了。 钟绍京瞧了眼仍乖乖坐在自己身边的三娘,不由问道:“你自己能吃饭了吗?” 三娘闻言很是震惊:“我已经五岁啦,当然能自己吃。” 她还不知从哪掏出个涎兜,自个儿给自己系上,这是她娘给她准备的,平时吃饭时戴上以防脏了衣裳。她自己本来就很爱干净,滴了油水在衣裳上会浑身不舒服。 钟绍京见她把自己照顾得妥妥帖帖,便也没撵她回去,只让上菜的侍女把她那份也送过来。 重阳肯定少不了吃蟹,爱吃爱玩爱享受的大唐人也不例外,唐诗之中多有歌咏螃蟹吃法的句子,不管是湖蟹还是海蟹都已是人们的盘中餐,且吃法都大差不差,清蒸煮熟后蘸着橙膏吃。 比如“充盘煮熟堆琳琅,橙膏酱渫调堪尝”“蟹因霜重金膏溢,橘为风多玉脑鲜”等诗,皆是把螃蟹和橙橘这种秋季成熟的酸甜果子绑定食用。 有橙膏相佐,便是一口气多吃几只螃蟹也不会觉得腻,反而越吃越觉鲜美。 贺知章本就是吴越人士,家中近海,打小吃着虾蟹长大的,这等佳节自然要想办法弄些肥美的秋蟹来解解馋。只是他年事已高,蟹螯早便要不动了,便叫人换了别的做法。 蟹上桌时看起来还是一整只的。 三娘本来信誓旦旦表示能自己吃饭,看到张牙舞爪的螃蟹上桌后顿时愣住了。她们郭家是汉中人士,世代住在华山一带,从来没有吃蟹的习惯,看着这爪子多多的怪东西很有点纠结。 这该怎么吃才好哟! 三娘开始往旁边暗中观察。 好在这时候有侍者在旁边介绍说今年的秋蟹用的是特别的吃法,表面上看是一整只蟹,实则里头的蟹肉蟹膏都已经拆卸出来做成了蟹毕罗,以便大伙可以轻轻松松享用美味。 三娘听完后学着钟绍京他们把蟹腹打开,却见里头确实只摆着个香喷喷的蟹毕罗。 这东西做法倒不算复杂,不过是把蟹身上能吃的部分小心地拆卸下来,裹上细细的麦麸下锅炸得香喷喷。 贺知章笑着说道:“我也是从张中书那儿知晓这种吃法的,今儿也算是尝尝鲜。” 原来这蟹毕罗乃是岭表的吃法,而今年刚拜相的张中书张九龄恰好是岭南人。 贺知章与张九龄都曾蒙已故宰相张说提携,平时倒也有几分交情,至少张九龄家的酒他喝过不少。 蟹毕罗这种吃法便是他在张九龄家听闻的。 比起热情好客的贺知章家,张九龄那边的门要更难进一点儿。 听贺知章随口提及如今官居宰执的张九龄,座中不少人心思都活络起来,都准备好好尝尝这道蟹毕罗,争取酒酣饭足后能拟出一两首佳作来。 万一有机会从贺知章这里传到宰执或者皇帝耳中呢? 三娘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她夹起蟹腹里喷香的蟹毕罗尝了一口,只觉外表酥酥脆脆,里面却又嫩又鲜,是她从未尝过的好滋味。 她咬下第一口后就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细细地把它咽了下去,转头跟钟绍京夸了起来:“这个好吃!” 钟绍京闻言转头看去,只见她眼睛圆溜溜的,脸蛋儿也圆溜溜的,横看竖看都像只吃到荤腥的猫儿。 不就是换种法子吃蟹吗?瞧她吃得,仿佛尝到了什么人间难得一见的美味似的。偏她表现得这般没见识,竟也不惹人厌烦,倒觉得她格外天真可爱。 座中这么多人又有几个是单纯是为吃吃喝喝而来? 钟绍京故意逗她:“重阳都要饮菊花酒,你要不要尝尝看?” 三娘很有点心动,不过想到祖母千叮万嘱过祖父不能让她喝酒,她还是摇着头拒绝道:“小孩子不能喝酒。”提到菊花酒,她的求知欲又上来了,“您认得写‘春眠不觉晓’的人吗?” 钟绍京道:“认得倒是认得,只是不大熟。” 孟浩然当初来长安赴考谋官的时候,他也刚结束漫长的外放生涯回京养老,家里家外都忙碌到不得了,哪里有空关心一个籍籍无名的后辈。 后来还是听贺知章他们聊起来才知晓有这么个人。 主要还是因为孟浩然意外得了个面圣机会,结果他给当今圣上献诗时夹带了一句“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惹得当今圣上很是不满:是你自己没来求入仕,又不是我嫌弃你,你这家伙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于是孟浩然这次求仕直接被当今圣上拒了。 皇帝亲自否决的人,别人就算想推荐也无计可施,孟浩然最终只能黯然离开长安。 这么一桩被皇帝亲自面试的反面案例大家私底下都传了个遍,力求让家中子弟能够引以为戒:你谦虚就谦虚,别带皇帝玩,咱圣人他不吃这套! 钟绍京奇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三娘说道:“我记得一句‘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这里的菊花到底是指去赏菊还是去喝菊花酒呢?” 钟绍京挑眉,越发觉得稀奇:“你怎么记得这么多东西?” 三娘道:“前些天我们商量着要去登高,我便记了重阳的习俗,还背了许多重阳有关的诗。刚才听您说重阳都要喝菊花酒的,我就想着这个‘还来就菊花’是不是也有喝酒的意思。” 就这么短短一顿饭的功夫,钟绍京已经把三娘的性情摸清了大半:很明显,这小孩脑袋里最不缺的就是问题。 简直是从头问到尾。 钟绍京笑问旁边的贺知章:“这个问题得你来答才行,我着实不太擅长。” 两人本就坐得近,三娘又夹在他们中间,贺知章自然把一老一小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贺知章恰好也读过这首《过故人庄》。 见三娘一双亮澄澄的眼睛满含期待地望过来,贺知章笑着给她解答起来:“既是相约重阳再叙,他与这位故人到时候必然会边赏花边‘把酒话桑麻’。这种通读全诗便能知晓的事,何须再问他到底来‘就菊’还是‘就酒’?须知诗中最妙的正是这个意蕴无穷、率真自然的‘就’字。” 三娘面上一红,赧然说道:“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敢说敢问是好事。”贺知章笑道,“我家儿孙要是能有你这追根究底的劲头,我不知得多高兴。” 三娘得了鼓励,快快活活地把适合自己吃的新鲜菜肴都尝了个遍,遇到没见过的吃食便积极请教钟绍京两人。 等她吃饱喝足,才突然想起自家被撇下的祖父来。 三娘转头对钟绍京说:“我得回去哄祖父啦,不然他要不理我了!” 钟绍京端起杯菊酒慢悠悠地饮了一口,颔首说道:“我又没绑着你手脚,你爱去哪去哪。” 三娘起身走出两步,又想起自己和贺知章的遛弯约定。 考虑到钟绍京年纪和贺知章一般大,看起来同样亟需养生,三娘热情邀请道:“您家住在哪儿?明儿您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早起散步?我跟您讲,我们约好在安邑坊东门碰头的,您要是住得不远也可以一起来。” 哪怕只有一顿饭的交情,她也要关心新朋友! 钟绍京能见天过来找贺知章喝酒,住处能隔多远? 事实上他就住在常乐坊旁边的靖恭坊,一出坊门便能抵达他们的约定地点。 钟绍京没有一大早到坊间遛弯的习惯,不过听说贺知章都跟三娘约定好了,他顿时来了兴致,乐道:“行啊,明儿一早不见不散。” 三娘认为自己凭本事壮大了遛弯队伍成员,乐滋滋地跑回去跟她祖父说起这一好消息。 郭家祖父:????? 不是,你邀请谁去遛弯不好,你邀请钟绍京?! 更可怕的是,钟绍京居然还答应了。 郭家祖父一时也弄不明白钟绍京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一直到回去的时候,郭家祖父都还挺纳闷,不知晓三娘到底是怎么入了钟绍京的眼。 要知道钟绍京当初靠的是从龙之功封的爵,做起事来又肆无忌惮,很多走正经路子出身的文臣便都看他不太顺眼。 钟绍京本人也是个脾气横的,你敢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我就能当面给你没脸。我怎么贬谪都有个越国公爵位在手,你们有啥? 反正吧,钟绍京在朝中的人缘没比顾况这个初出茅庐、逮谁骂谁的愣头青好多少。 这么多年来郭家祖父也没见钟绍京给过谁好脸色。 三娘哪里知道她祖父的担忧,她祖父一追问她和钟绍京都聊了啥,她立刻一五一十地讲给她祖父听。 她记性特别好,自己讲过的、听过的话一句都不会漏掉。唯一的问题就是她今天实在是讲太多啦,以至于一直复述到她们家门口都没复述完。 郭家祖父:“…………” 难道钟绍京他们居然都喜欢话多的小孩儿? 当然了,听他家孙女说话确实挺有意思就是了…… 第 13 章 三娘确实是个小话痨,一路上压根没说够,回到家就去找她阿娘继续讲。她今天第一次见识到的东西实在太多啦,要是不能给家里每个人挨个讲一遍,总感觉晚上睡觉都睡不安宁。 很快地,全家都遭到了三娘的荼毒。 她一个人又是扮演公孙大娘,又是扮演张旭,又是扮演钟绍京,偶尔还要站起来分别念贺知章、顾况唱和的两首反击别人闲话的诗。好忙哦! 连不太爱说笑的郭家祖母都被她逗得直乐。 三娘便趁机邀她祖母去遛弯,还说贺学士他们都已经答应了。 本来若是爷孙几人出去郭家祖母还会考虑一下,听闻是几个大老爷们相约遛弯,她便摇着头拒绝了,说是自己在家中走走就好。到她这个年纪倒是不拘什么男女之大防,大唐也没有女子不许出门的习惯,只是她与贺学士等人又不认识,实在没必要去凑这个热闹。 三娘虽有些失望,却也没有缠着她祖母不放,而是改为邀请其他人。 家中一干小辈刚才听三娘和贺学士又是聊诗又是说文,脑仁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纷纷表示自己就不去了。还不如在家多睡一会,干嘛要没事找事! 万一一见到贺学士,人就问你最近读了什么书,你是诚实地说自己啥也没看好,还是撒谎说自己看了好?你要是敢撒谎,别人一考校你你可就露馅了! 反正吧,小孩子天生就不想接触这种师长式的人物,越有名气、越有才学的他们越不敢往对方面前凑。 生怕被提问时答不上来。 三娘喊了一圈,也没喊动旁人,可见家里人对她的缠人功夫已经有了足够的抵抗力。她没太沮丧,仍是开开心心地为明天出去遛弯做准备。 既然是为了锻炼身体而出去溜达,最要紧的就是什么都不带(除了钱袋子),所以她拒绝她阿娘准备的一干杂物! 倒是本来为登高准备的衣裳终于派上用场。 第二日一早,三娘就去喊她祖父出门。 郭家祖父往外头一看,天都还没亮呢。 “你去了越国公他们也没到啊。”郭家祖父无奈地说道。 三娘今儿一身方便行动的男式衫裤,只鲜亮的发带有点女娃娃的样子,她听郭家祖父这么说,便乖乖地坐在一边看她祖父去换衣裳。自从前头有许多位公主引领风潮,女子穿男装乃至于胡服骑射都是常有的事,像三娘这么大点的女娃娃更是不必拘着,想怎么穿就怎么穿。 郭家祖父洗漱更衣完,出来看到三娘巴巴地等在那儿,不由摸着她的脑袋感慨:“你要是个男孩儿,说不准能考个状元回来。” 三娘问道:“一定要是男孩儿吗?女孩儿不许考吗?” 郭家祖父沉吟起来,若说有没有明文规定过女子不许考科举,那还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规定。 只不过科举推行这么久,还真没有过女子应试的情况,你一个女儿家,十几岁就该嫁人生子了,哪有那么多空闲科举为官?若是叫你一个女孩儿独自去边远地区赴任,你敢去吗?真到了那些蒙昧落后的地方,连女子进祠堂都觉得不吉利,你能怎么教化他们? 什么?你不想去外地赴任?留在京师哪有那么容易?难道你只想享受权利,不想履行义务? 郭家祖父便把其中的难处给三娘讲了。 既然有更舒服的路子可以走,为什么要去走那么艰难的路呢?择个好夫婿、教养出几个好儿女,将来说不准就是诰命夫人了,哪用自己辛辛苦苦去挣品阶?多少才华横溢的人辗转求官,一辈子也都在不入流的微末职位上挣扎。 三娘抿了抿唇,过了一会才目光烁烁地望向郭家祖父:“如果我还是想走呢?阿翁你会生我的气吗?” 郭家祖父只当她是小孩子一时兴起,笑呵呵地说道:“你若是想走便去走好了,到时候阿翁鞭策你兄长和弟弟们都争取多立些功劳,再给你阿姊们与妹妹们统统挑个好郎君,好叫他们全都能当你仕途上的助力。到时候啊,说不准阿翁也能沾你得个恩封!” 三娘得了她祖父的鼓励,立刻高兴起来:“好,阿晗一定考状元当大官,给阿翁挣恩封!” 这话就有点大言不惭了。 可这么大的小孩儿哪知道什么是谦虚呢? 她就是听别人说状元好,所以她也想当状元。至于状元路上那些辛酸与苦楚,她如今都是不晓得的。 祖孙俩聊了半天,眼看快到约定的时间了,郭家祖父赶忙带着三年出门。他俩当然是最先到的,紧接着就是按照平时的习惯出来遛弯的贺知章。 钟绍京是最后到的。 说实话,就算钟绍京今儿不来,郭家祖父也不觉得稀奇。 一来不是谁都爱和贺知章一样喜欢在街巷间到处瞎晃悠,二来席上随口说来哄小孩的话又有谁会当真? 不同于郭家祖父只能在心里腹诽,贺知章直接笑道:“可惜没带酒来,不然要罚你三杯。” 钟绍京道:“真要带了酒来,你恐怕就要故意迟到了。” 三娘在边上听着他们说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仿佛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能听得兴致勃勃。 钟绍京见她这副模样,笑着追问道:“怎么?你也想喝酒?” 三娘问道:“当官都要喝酒吗?” 钟绍京道:“自是要喝的。”他沉吟片刻,又补充道,“说起来我们圣人倒是很少喝酒,说是继位之初曾喝酒误事,为了记住自己的过错而把酒给戒了。是以即便是宫宴之上,圣人也是极少饮酒的,除非是祭祀之类的特殊场合。” 三娘听后觉得当今圣上应当算得上是个好皇帝,要知道酒这东西许多人都戒不断,听说还有喝醉酒后殴打自家妻子和老母亲的哩!都这样大不孝了,他们还是要喝,可见戒酒这事儿有多难了。 一行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已从安邑坊走到东市。三娘才在东市走了一会,就闻到了浓浓的胡饼香。 她顿时走不动路了,转头问贺知章他们要不要吃胡饼。 贺知章道:“我们老了,吃不太动了,且去旁边吃碗索饼就好。” 所谓的索饼类似于后世的面条,因为是一根根的,又和饼子一样是面食,所以大伙便形象地唤它为“索饼”。深秋早上吃一碗羊肉汤煮就的索饼,一整天身上都暖洋洋的,丝毫不必担心秋寒入体。 三娘吸着鼻子闻了闻,又觉得羊汤索饼也很香,很是遗憾地摸着自己的肚皮说道:“可惜阿晗只有一个肚子!” 贺知章和钟绍京都被她逗笑了,由着她自个儿守在胡饼摊子旁看人烤饼。 三娘年纪太小了,平时很少出门,所以看什么都觉得很新鲜。像这烤胡饼的炉子对她而言就是从未见过的东西,她眼也不眨地看人烤饼。 摊主见她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便问她想吃什么样的胡饼,是要撒芝麻还是不要撒芝麻?是要有馅的还是要没馅的?似她这样小的,应该吃不下太多,可以把饼做小一点,当然了,钱也会少收一点,绝不会亏了她的。 三娘不晓得还有这么多讲究,她反问回去:“是撒芝麻的好吃还是不撒芝麻的好吃?能不能烤两个小小的,一个有馅一个没馅?”她说完后很不好意思地说,“如果不行也没关系,我随便吃一个就好啦!” 口吃这般伶俐的小孩儿总是格外讨喜,摊主乐道:“行,我给你做两个小的,收你一份钱,全给撒上芝麻,香!” 三娘嗅着空气中弥漫着的饼香,用力点着头对摊主的烤饼手艺予以肯定:“是很香!” 摊主边和三娘闲聊边做饼,没一会就把两个小号胡饼一并放去烤了。他说道:“肉馅的得烤久一点,你可以先去你长辈那边坐着等。” 三娘乖乖跑回她祖父边上坐下,绘声绘色地和贺知章他们说起自己观摩到的胡饼烤法。 原来胡饼是这样做出来的,难怪闻着会这么香! 一桌子人正等着各自的早饭上桌,忽见外头传来一阵驱赶声:“走走走,你别再来了,我又不是你丈夫,你找我做什么?” 三娘好奇地转头看去,只见有个妇人抱着个特别矮小的孩子在轻声啜泣。 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拉了拉郭家祖父的衣袖:“阿翁,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郭家祖父道:“你的胡饼快烤好了,你不想趁热吃吗?” 三娘说道:“当然想,可是她们可能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郭家祖父道:“有的人哭得可怜,不一定真的可怜。你若是依照谁更会哭来断案,一准是个糊涂官!” “莫急,我让人去问清楚。”贺知章见三娘还是有些纠结,招来随行的仆从吩咐他过去问明情况。 那仆从过去亮出贺知章的名号,很快从双方口中得知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那妇人的丈夫生前和店家算是合伙做生意,本也只是桩可有可无的营生,没想到她丈夫前段时间犯了错被杖毙,家财大多被罚没了。她想讨回本钱带着孩子离开长安这个伤心地,可惜这店家翻脸不认人,根本不打算把她丈夫出的本金还给她。 三娘听后义愤填膺:“即便她丈夫真的犯了错,那也已经受到惩罚,这人怎么可以欺负孤儿寡母?他又不是官府,哪有权利没收别人的钱财!” 钟绍京瞧见三娘气鼓鼓的模样,莫名有些好笑。他说道:“小事而已,你别把自己给气坏了。” 钟绍京也让人过去亮出自己的名号。 越国公府的名头比贺知章的名头更好用,因为大伙都知道钟绍京此人不好惹,他谁的面子都不太给! 那店家不甘不愿地给妇人拿了银钱。 妇人喜极而泣,知晓是有贵人相帮,赶忙带着儿子过来道谢。 第 14 章 贺知章两人虽处于半退休状态,对于朝中诸事却还是了然于心,一看到那侏儒似的小孩儿他们便知晓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当今圣上有个极喜爱的侏儒,性情滑稽讨喜,当今圣上时常扶着他脑袋走路,戏称为“肉几”。 皇帝身边的红人就没有不春风得意的,哪怕只是当个“肉几”,那位姓黄的侏儒也是如此。他本来不过是个民间艺人,侥幸得了当今圣上青眼成了内廷供奉,不思好好报效圣人,反而骄矜自傲。 今年他在路上迎面遇上个捕盗官,不仅不避让,还让人把捕盗官掀下马。这可直接捅了言官窝了! 须知文官最恨的就是他们这些靠着一技之长得了圣人宠幸的家伙,你不读书不习武,说几个段子演几出戏,逗得圣人哈哈大笑,便能获得大笔大笔的赏赐,于国何益,于百姓何益! 每天看你得意洋洋招摇过市就已经够气人了,你居然还敢作奸犯科,这下让咱逮着你了吧! 事实上这侏儒犯事以后第一时间向圣人禀报过此事,当时圣人的说法是“只要没人弹劾你就没事”。结果大家都知道了,他很快就被弹劾了。 作为一个英明神武的明君,当今圣上自然是铁面无私地把人拉出去杖毙。 可见以才艺以及阿谀讨好来获得好处是不可能长久的。 寻常人死刑还要复核好几轮呢,你靠着天子一时的宠幸飞黄腾达,那自然要承受随时被拉出去杖毙的风险。 钟绍京属于回京述职时在皇帝面前都敢说“我为你们父子俩立下过那么大的功劳,现在却要老死在外地,真是让人心寒呐”的横人,提起这些事来自然也并不避讳。 士林之中对当今圣上这个处置是非常满意的,说是他处置起人来不因私废公。 三娘听得有点懵懂,她挪到钟绍京身边跟他说起了悄悄话:“这是很好的处置吗?” 钟绍京道:“你觉得哪儿不好?” 三娘觉得这事不太对味,却又说不出具体哪儿不太对。她老实回答:“我不知道哪儿不好。” 她试着给钟绍京分析起来,你看着恩是皇帝给的,罚也是皇帝给的;若皇帝不给那侏儒过分的恩宠,他也不至于猖狂到连捕盗官都敢掀翻在地!一个被选为内廷供奉的民间艺人,在入宫前能有什么见识、哪里懂那么多道理呢? 天下百姓都是圣人的子民,不教而杀是不对的! 钟绍京不知想起了什么,冷笑说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让你受着你就受着。”他睨了三娘一眼,又觉得稀奇得很,“你还知道不教而杀?” 孔孟之学在唐朝的地位远不如后世崇高,孟子很长一段时间都无人问津,孔子倒是好一些,毕竟大唐还出过个编纂科举教材的孔子后人孔颖达。《论语》算是读书人求学之路上的入门书籍,平日里连行酒令都拿它来当酒令辞。 只不过像三娘这么小一点的奶娃娃居然能记住论语里的内容还是很难得的。 三娘骄傲地道:“我跟着我八叔抄过好多遍《论语》!” 钟绍京也想起来了,他第一次听说三娘五岁能书这事儿,就是郭家祖父说她帮她八叔抄书来着。 没想到抄的是论语。 钟绍京马上把话题推进到小孩子最害怕的环节:“那你把这段背一背。” 换成别的小孩,恐怕早就紧张得不得了了。三娘却不紧张,她认认真真给钟绍京背了起来。 这段讲的是孔子表示从政有五美四恶,孔子表示“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就是其中两恶,不告诫百姓直接要求见到成绩、不教化百姓直接把犯错的人杀了,属于暴虐的政策。谁天生就知道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呢,都是需要去引导、去教化的。 就比如你把一大堆饴糖摆到孩子面前让她天天随便吃,那就该想到她的牙齿可能因此而烂掉。 钟绍京听她还自带解释的,乐道:“你爱吃饴糖?” 三娘一脸沉痛:“什么糖都爱吃,阿娘不给多吃。吃多了会牙疼,像阿翁!” 郭家祖父:“………” 说话就说话,带我干什么? 贺知章看了眼钟绍京,说道:“趁热吃你的索饼吧,和个小孩子提这些做什么?” “吴中四士”里头就属于贺知章生活最安逸,官位也最高,一来是因为他性情放达,二来则是因为他比较管得住自己的嘴,该夸的夸得花团锦簇,不该说的一句都不会说,狂得非常有边界感。 像张九龄第一次被罢相的时候,贺知章去给他送行。张九龄讲到他后叹着气说:“我为相这么久都没帮到你什么,真是惭愧啊。” 贺知章笑着说:“哪里的话?我蒙你庇佑良多。” 张九龄本人都听迷糊了,奇怪地追问道:“我庇佑你什么了?” 贺知章哈哈笑道:“因为你也是南方人,所以你当宰相的时候都没人敢骂我是南獠了。” 张九龄被他这话弄到哭笑不得,连罢相外放的伤怀都少了许多。 反正吧,绝佳的好情商足够让贺知章畅享舒适无比的盛唐生活! 钟绍京、张九龄他们年轻时都在朝中来来去去,只有贺知章始终都是长安钉子户,谁走他都不走,日子过得清贵非凡,一辈子可谓是再顺遂不过。 像钟绍京这样闲着没事就爱讽刺几句的事,贺知章是很少干的。抱怨和讥嘲不仅用处不大,还容易给自己招来祸端,有这个闲工夫还不如多挖掘几个人才,叫他们能好好为大唐的江山社稷做奉献! 钟绍京也知晓贺知章的性情,便也没再多说什么。既然他要的羊汤索饼已经上来了,他便安心尝尝自己已经许多年没吃过的长安东市羊汤索饼。 三娘的芝麻胡饼还没烤好,闻着羊汤的香气,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 郭家祖父是最看不得自家孙女这模样的,当即把刚拿起来的筷子递给她,让她先尝两口解解馋。 三娘立刻说道:“一会我的胡饼也给您吃一半!” 郭家祖父说道:“行,我也尝尝这家胡饼烤得怎么样。” 三娘这才夹了一口索饼送进嘴里,只觉是自己没尝过的味道。倒不是说家里不做索饼吃,只是外涂的吃食尝着总是格外新鲜。 等到三娘买的小号胡饼烤好,她就开始掰开分给每个人尝,贺知章他们说牙口不好吃不动了,她便只掰了一小块,剩下的够她把肚子吃得饱饱的了。 一看就是个经常和人分食的小娃娃。 直到索饼和胡饼都吃完了,也没谁再提及那个侏儒的事。 接下来便继续遛弯。 三娘说要送贺知章他们回府,所以出了东市先绕过安邑坊,送贺知章到他宣平坊处的宅邸。出了宣平坊,又把钟绍京送到靖恭坊。这般忙活完了,她才终于过足了出门的瘾,快快活活地跟她祖父一块归家去。 等到了家中,她又想起那个被杖毙的侏儒。 她忍不住跟她祖父说道:“别人的宠爱真不可靠。” 看看那个侏儒看似受宠,实际上说打死就打死。 若说皇帝当真那么看重规矩与律法吧,他知晓这件事的时候不是还纵容地说“只要没人弹劾就没事”吗?说明他本来是不准备追究的。 想来不管是逗乐用的内廷供奉还是身份低微的捕盗官,与皇帝而言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开心的时候夸奖几句,出了事便眼也不眨地拖出去杖毙。 “阿翁,我不想当个可有可无的人。” 三娘一脸认真地望着她祖父说道。 郭家祖父沉默下来。 他知晓自己孙女是个早慧的孩子,可没想到她当真能想这么多。世上哪有那么多无可取代的人呢?即便是当了官,你的位置也有总无数人盯着,就看着什么时候能把你取而代之。 后宫美人担心圣恩不再,满朝文武又能好到哪里去?若是时运不济惹皇帝厌弃,一辈子估计也就蹉跎着过去了。 世间大多数人都是可有可无的,主家可以随意打杀买卖奴仆,君王也能随意处置王公大臣。 能遇到个还算靠谱的君王可真是太幸运了。 郭家祖父只能抬手揉着她的脑袋说道:“你还小,莫想这么多。” 三娘问:“那什么时候开始想呢?” 什么时候开始想? 许多人一辈子庸庸碌碌地过去,因为永远不会想到这些,所以反而活得分外开心。倒是那些想得多的,兴许会陷入无穷无尽的痛苦之中。就像屈子投江时所说的“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那不是寻常人能承受的痛苦,即便是才华横溢、抱负满腔的屈原都受不了,将自己没入雪浪翻腾的汨罗江中。 郭家祖父无言以对。 三娘独自琢磨了一会,终究没琢磨明白,只能抛开这事儿跑去寻其他人分享遛弯的快乐。 听到三娘说钟绍京让她背了论语里的句子,郭幼明等正是进学年纪的小辈顿觉自己拒绝得可太对了。 看吧,果然让背书了! 就说了绝对不能接近这些家伙! 这些糟老头儿坏得很! 第 15 章 三娘度过了不一般的重阳节,还养成了每天早起和她祖父出去遛弯的好习惯。要是能遇上贺知章,三人就一块溜达,遇不上她也不失望,迈着小短腿把周围几个坊都溜达个遍。 重阳宴上的诸多诗文与趣事也很快传了开去,公孙大娘的舞、张旭的字以及顾况他们那两首诗传得尤其广。 尤其是公孙大娘的舞。 随着年纪渐长,公孙大娘已经很少受邀去别人家中演出。这下有这么多人写诗文吹嘘得天花乱坠,他们不得凭借文字感受一下公孙大娘舞姿之美。 至于顾况这个毛头小子的讽刺,大伙大都是一笑置之。 当今圣上李隆基曾经也酷爱公孙大娘的舞,听闻贺知章居然把半退隐状态的公孙大娘请出山,顿时也来了兴致,让人仔细讲讲宴上的情况。 但凡是皇帝想听的东西,底下便没有不知晓的,很快有人绘声绘色地说起当时的场景。 听到席间居然还有个小娃娃,李隆基挑了挑眉:“你确定她是坐在越国公身边,不是贺爱卿身边?” 说起钟绍京其人,李隆基也算是印象深刻,因为他上次回京时张口就细数自己当初的功劳,叹气说自己怕是要老死在外地了。 李隆基能怎么办,只能把他调回京师颐养天年。 你说年轻时还好,身强力壮的时候鞠躬尽瘁为大唐江山社稷做贡献是应该的;可人家都这么老了,你还要把人撵出去,那就当真要落下个苛待有功之臣的恶名了。 得知钟绍京居然全程让个奶娃娃坐他边上,李隆基觉得还挺新奇的,叫人多讲了几句。 得知第二天钟绍京两人还跟那小娃娃去遛弯,李隆基更觉稀奇。 作为一个有口皆碑的圣明之君,李隆基有个很传统的毛病:喜欢神童。 当初他听说李泌七岁通读老庄之学,且说话很有些玄妙,立刻派人领他进宫亲眼瞧瞧。 俗话说得好,盛世出神童! 李隆基觉得吧,已经有了男神童,若是再出个女神童,传出去岂不是男女俱全的一段佳话? 听闻神仙座下可都是童子童女兼有的。 郭家这小孩才五岁,已经能把字写得规规整整,且连贺知章和钟绍京都对她另眼相待,想来颇有些不凡之处。 李隆基本想把贺知章唤来问问情况,想了想又改了主意,亲自过去秘书监转悠一圈。 这种突然出现某个官署悄然观察众人做事的行为,出现在李隆基这种皇帝身上非常合理。 像有次他闲着没事去翰林院遛弯,就曾碰上有人把朋友私自带进去,记得好像是叫孟浩然来着。 诗倒是写得不错,有“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之句。只可惜行事不够稳重,当着他的面还说什么“不才明主弃”,听得李隆基很是不满,直接把他撵回家去。 你都说我嫌弃你了,我不嫌弃一下岂不是很对不起你的期望? 左右这类想走引荐路子入仕的文人只是养在翰林院解闷逗趣用的,李隆基当然是随着自己的心意留用。 你一没有赏心悦目的好相貌,二没有会夸人的好口才,留你下来做甚? 李隆基正思量间,已走到了秘书监。作为大唐中央图书馆兼国立图书编纂中心,秘书监最不缺的就是书。 贺知章也是个爱书之人,每逢当值时便手握书卷惬意翻阅,秘书监中不少书卷都垂着他标记阅读内容用的竹制书签,不少后进都会特意借阅并比对着他所写的感悟来读书。 贺知章在朝中干了三十多年,没捞上什么位高权重的好职位,书却读了不少,差不多算是把秘书监藏书翻了个遍。 李隆基挺喜欢贺知章的,主要是他这人很会说话,夸起人来花样百出,时常给你一种“错过这个人才你就亏大了”“我居然这么厉害的吗”的美妙感觉。 谁会不喜欢会贼拉说话的人? 李隆基不让众人声张,径自迈步入内,却见贺知章以手握着一卷书椅坐在哪儿补觉,书案上还摆着个羊皮酒囊,显然是他自己带过来的。 李隆基上前拿起羊皮酒囊晃了晃。 一点声响都没有,空的! 这时有人在外头闹出点动静,贺知章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他睁开朦胧睡眼一抬头,就瞧见李隆基似笑非笑地立在那儿,手里还拿着他的羊皮酒囊。 贺知章忙起身见礼:“陛下!” 李隆基哈哈一笑:“贺爱卿且坐,你我之间不必拘礼。”他自己撩袍坐下,叫人送些茶点过来。 贺知章主动告罪道:“老臣年迈体衰,白日里头难免精神不济,望陛下恕罪。” 李隆基并不在意。 贺知章告老还乡的奏章早就递上来了,是他想留贺知章在京师才一直没有批复。 他用起人来爱恶分明,觉得人好就会一用到底,谁说他都不太乐意听:觉得对方不合心意也会一撸到底,绝对不会有什么舍不得的情绪。 你是人才又如何,大唐的人才还少吗? 你做起事来不尽如我意,我便把你撵出长安!你办不来的事,有的是人能办到。 面对这种至高无上的权利,很少有人能不迷失其中。 李隆基就是个很懂得如何利用皇帝特权让自己过得舒心又惬意的人。 李隆基笑道:“是朕离不开贺爱卿,舍不得让贺爱卿归乡,叫贺爱卿劳累了。”他说完还吩咐人跑一趟自己的私库,开一坛贡酒把贺知章的羊皮酒囊灌满,再派人把剩下的送到贺府去。 面对帝王这样的偏爱,贺知章自然再三谢恩。 李隆基便笑着问他:“听说你近来认识了一个小小的忘年交。” 贺知章年纪虽然挺大了,却还是每天都在交新朋友。不过若说是小小的忘年交,那近来确实只有一个。他也含笑回道:“确有此事,是致仕寿州刺史郭敬之家的孙女,家住常乐坊,离老臣所在的昌平坊极近,平日里我们便约着一起在周围散散步。” 贺知章又给李隆基夸了三娘一番,说她聪慧伶俐,不仅学东西快,还极愿意下功夫,从前没人指点已能把《论语》倒背如流,后来从她祖父那得了他一张书帖后竟是每日勤学苦练,一手字可谓是进步飞速。 这样聪明又好学的小孩儿,谁看了会不喜欢? 只恨她不是自家亲孙女。 真羡慕老郭这个好运的家伙啊! 李隆基听完后顿时更感兴趣了。 自幼熟读老庄的已经有李泌了,再来一个自幼熟读《论语》的女娃娃,还真凑齐了一对儿神童。 李隆基道:“看来朕改日得见见这小娃娃,瞧瞧她是不是真像贺爱卿说的那么聪慧。” 贺知章立刻会意。 这是让他先叫郭家那边准备准备,哪怕是临时抱佛脚都要让三娘抱出点样子来。 这对三娘来说是个不错的机会,贺知章自是不会帮她推拒掉。若能得天子一句夸,将来必然能有好造化! 贺知章回道:“三娘年纪尚小,不知能否应对得来。若是她在御前表现不佳,陛下且怪罪臣便好。” 李隆基道:“贺爱卿倒是当真把她当自家孙女维护了。” 贺知章坦然说道:“那是当然的,老臣恨不得天底下所有出色的后生都是自家晚辈。” 李隆基哈哈一笑:“若是天底下的人都像贺爱卿一样,大唐就不愁无人可用了。” 贺知章马上礼尚往来地回了李隆基一顿夸,直说李隆基励精图治爱民如子,要不这那么每年入京求仕的人才简直能从长安排到洛阳去? 很明显,李隆基非常吃这一套,离开秘书监的时候心情非常不错。 贺知章下衙归家后第一时间让人去了趟郭家,让郭家派人带三娘过府一叙。 第 16 章 神童这事儿,只要皇帝都召见了,就算不是特别神也得造出点神来,要不然岂不是白白浪费了皇帝的小半天功夫。 这里头就涉及到皇帝和举荐人的政治需求了。 不过这次不是贺知章主动举荐的,他心里头也有点没底,便打算提前让三娘有个心理准备,顺便让自家夫人教导她一些入宫觐见的礼仪。 郭家祖父到底是外官,家眷对这些东西必然不算太熟悉,还是得单独教一教才行。 郭家那边听闻贺知章要找三娘,也不知为的是什么事,便让郭幼明领着三娘去贺府。 两个小孩子过去,便是耽误了时间也能在贺知章家住上一宿,不必急匆匆地往回赶。 三娘听说贺知章点名要找自己,马上兴致勃勃准备出门。在她的认知里,去她的“老朋友”家里是什么都不用带的! 还是王氏这个当娘的比较操心,愣是赶在他们出门前让人把备用物什都给带上了。 三娘熟门熟路地直奔贺家,第一时间得知了当今圣上要见她的消息。她眼睛睁得圆圆的,很有点不敢置信:“圣人要见我?为什么要见我?圣人怎么会知道我?” 贺知章听她一张口又是一连串问题,不由笑道:“自然是你聪明可爱,连圣人都知晓了。” 三娘知道当皇帝是很忙的,据传皇帝每天日理万机,哪来的空闲了解她一个半大小孩的事哦。 她思忖片刻,很快凑到贺知章近前神神秘秘地猜测道:“是您夸我了对不对?一定是您在圣人面前夸我了!” 瞧见她那乌亮乌亮的眼睛,贺知章朗笑道:“是圣人先问起你的,我才顺嘴夸了你几句。” 三娘一脸“看吧我就知道是这样”的小得意。 至于要面圣的紧张,那是一点都没有的,一看就知道她没有那种遇到考验就发挥失常的毛病。 贺知章也是知晓她这性情,才毫不避讳地在御前那么夸她。他给三娘说了两点需要重点表现的东西,一方面是书法,一方面是《论语》。 也不必特意去临时抱佛脚,照常表现出来就好。 对于把《论语》倒背如流这件事,三娘还是有点信心的。只是书法方面我有点拿不准,她有点纠结地说道:“我写的字还不好看,差好远好远!” 她指的自然是自己和贺知章那份书帖的距离。 贺知章乐道:“你才五岁,就想写得跟我几十岁的时候一样好,是不是太贪心了?” 三娘听贺知章这么讲,顿时又开心起来了。对哦,她才五岁,不必这么着急! 既然话赶话讲到这儿了,贺知章便让她提笔写几个字给他瞧瞧,好叫他能针对性地指点一二。 相比自己对着书帖练习,能得到书法名家当面指点自然更容易提升。 三娘端坐到书案前,凝神提笔、认真书写。 负责护送三娘到贺府的郭幼明全程处于呆愣状态。 怎么回事?他小侄女突然就要入宫面试! 怎么回事?突然就写起字来了! 还有,把《论语》倒背如流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你们直接略过这一点不讨论? 难道五岁背诵《论语》是很寻常的事吗? 郭幼明整个人陷入巨大的迷茫之中,完全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当然不算太寻常,若是当真那么寻常,李隆基也不至于提一嘴说要见见三娘了。 书法教学结束以后,三娘收获了贺知章针对她的习字进度写的书帖,同时也感觉有点饿了。 贺知章便留她们叔侄俩用饭。 考虑到还要教导三娘觐见礼仪,贺知章还让人跑了趟郭家,表示今晚留三娘叔侄二人住上一宿。 没办法,过了黄昏坊门就要关了,随意在坊外逗留是要挨罚的。 君不见许多文人墨客出城玩,都要紧赶慢赶赶在这一重重的城门与坊门关闭之前回来。 三娘鲜少在外头留宿,感觉特别有意思。 贺家还有好几个她认得的小伙伴。 吃饭时几个小娃娃忍不住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要不是三娘还有临时加塞的礼仪课要上,她们恨不得当场在来几轮小儿故事会。 饭后她们就一块学礼仪了。 本来都是些很常见的规矩,几个小娃娃做起来莫名有些憨态可掬。 三娘学得很快,到了后头贺老夫人还让她给小伙伴们示范。这让三娘得到了极大的肯定,学得更加起劲,巴巴地等着贺老夫人身边的嬷嬷能把所有东西都给她教一遍。 等到礼仪课结束以后,她才感觉自己累得慌,一沾床就睡得老香,一点都没有别的小孩儿夜里择床的毛病。 第二日一早,三娘就起来跟贺家的小辈们玩耍了。几日不见,每个人都留心收集了不少值得分享的小故事,围坐在一起热闹得不得了。 郭幼明这个超龄的大孩子满脸生无可恋地混在里面。 谁来告诉他,为什么小孩子玩耍用的是《论语》令筹,为什么他解释不出来的时候这些小家伙都用“你怎么这么笨”的眼神看着他? 十四岁怎么了?十四岁就要知道《论语》每句话怎么解释吗?有的人好几岁了都还做不到,欺负他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郎干嘛? 等从一群小家伙嘴里听说了“李泌”这个名字,郭幼明就懂了。 原来是你啊,李小神童! 你就是那个据说被当今宰相张九龄亲热地称呼为“小友”的神童李泌吗?! 你说你放着好好的神童不当,跑来陪小孩子玩游戏干嘛?硬生生拉高了三娘她们对十几岁少年郎的期待! 有这个功夫,你继续去张丞相面前混脸熟不好吗? 此时此刻,郭幼明的心情是郁闷而绝望的,对李泌这家伙产生了极大的不满。 这大抵是自古以来学渣对“别人家孩子”的怨念。 三娘待在贺家玩耍了半日,才依依不舍地别过她的小伙伴们归家去。 回去的路上,郭幼明说道:“到别人家玩就这么高兴,家里这么多兄弟姐妹还不够陪你玩的?” 三娘说道:“兄弟姐妹是兄弟姐妹,朋友是朋友。“她说完还反将郭幼明一军,”八叔你不也经常出去找别人玩吗?” 郭幼明无言以对。 别看他比这外甥女虚长九岁,真要辩论起来他还真辩不过这小娃娃。 到了家中,郭幼明把当今圣上可能召见三娘的事给郭家祖父讲了。 没一会儿,全家上下都知道三娘可能要入宫面圣了。这可是比去贺家赴宴还要紧的事,阖家上下都开始忙碌起来,恨不能当场给三娘裁几身新衣裳。 倒是王氏不免有些担忧。她男人不在长安,大事小事都没人可商量,只能依着舅姑的意思办。事情涉及到三娘,她心里有些没底,不知道这对三娘来说到底是不是好事。 虽然说她是想让三娘去人前露露脸、争取以后能择个好夫婿,可这脸是不是一下子露过头了?也不知道三娘能不能受得住。 为人父母的总是这样,儿女不管有没有出息都忍不住要替他们操心。 等家里人的热乎劲都过去了,王氏才拉着三娘再三叮嘱她千万要小心行事,宁可不出彩也不要行差踏错。 三娘信心满满地道:“我学得可认真了,不会出错的。” 王氏还是颇为担忧地望着她,眼神十分地复杂。她对自己女儿的记性倒是很有信心,学过的东西她一般是不会忘的。 可就是吧,小孩子说起话来没那么多顾忌,很多时候都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很难让她在开口前先权衡利弊。就她这什么话都敢说的性格,谁知道她在御前会不会说出点什么忤逆犯上的话? 王氏说道:“你耶耶在那么远的地方,你若出了事他可救不了你。” 三娘道:“阿晗很乖的,不用阿耶救!” 既然三娘都这么保证了,王氏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不管王氏再怎么忧心忡忡,该来的还是会来。过了三日,宫中的旨意就下来了,让郭家祖父带着三娘进宫面圣。 既然不是让女眷带,而是让郭家祖父在,那其中的意义自然不一般。长安城中都是聪明人,一听说这件事马上开始传扬开去。 郭家这是也要出个小神童啊! 听说是贺知章举荐上去的,难道贺知章是个挖掘神童的专业户? 据传李泌当初也是他在御前夸过以后才被召见的。 只不过当时也是李泌自己表现得足够出色,才入了张说、张九龄等人的眼并得了当今圣上的夸奖。 不知郭家这个小娃娃能不能接住这份恩宠。 处于舆论漩涡中心的三娘对众人的想法一无所知。 她知道皇帝是这天下的主人,所以想去看看她们大唐至高无上的天子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听闻想要当个为民办事、为天下办事的好官,光靠自己厉害是不够的,还要获得君王的赏识。 像孔子那么厉害的人,也是周游列国到处寻求圣明的君主。 她既然想考状元,当然得去问问皇帝本人要怎么样才是他想要的状元啦! 三娘怀着这样的想法积极地靠她两条小短腿走进高高的宫门。 很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劲。 第 17 章 眼下是开元二十一年,意味着李隆基已经继位二十二年。他的继位之路并不平坦,他出生时整个大唐尚在他祖父高宗皇帝的统治之下,而他年纪极小时就被过继给已故伯父李弘当嗣子。 他那位伯父死于二十几岁的年纪,没有活到需要面对李唐皇室那么多腥风血雨的时候,还在死后被破例追封为皇帝。他过继到对方名下后有过一段挺平静的日子,直至高宗皇帝驾崩一切才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生父遭废,生母被杀,李隆基在风雨飘摇中长大。 那段并不美好的日子养成了他性格里一些好的特质,也养成了他性格里一些不好的特质。 幸运的是在他登基后的这二十二年里,大多时候都算是好的特质在发挥作用。他勤理政务、任用贤能,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同时还为一度遭遇重创的李唐皇室生育了几十个皇子皇女,连皇太子李瑛都已经二十多岁了。 李隆基本人也接近五十岁了,他开始喜欢一些他这个年纪应该喜欢的东西,比如征集天下奇人异士的求仙问道,比如沉迷年轻而美好的肉/体,再比如接受别人的奉承与吹捧。 这对李隆基来说是几种不尽相同却都能让他快乐起来的事。 比如这“神仙座下童子童女”的想法一冒出来,就牢牢地根植在李隆基脑海里头再也无法拔除。 天降祥瑞代表什么,代表老天对他这个天子的认可。 祥瑞可不仅指某种事物或者是某种现象,还能是天降人才为朝廷所用。 这件事很值得他特意抽出空来见一见这位让贺知章夸赞有加的郭家女娃娃。 须知唐代有极大的修史热情,李隆基也算是个遍读史书的人,翻开诸多帝王本纪,里头没少记载历代皇帝上当受骗的经历。李隆基一度连各地县令都亲自考核,自然不可能让自己日后的记载里出现自己误把庸人当神童的笑话。 三娘随着她祖父入内觐见的时候,李隆基正拿着本奏章在看。瞧见那几岁大的小孩迈步入殿,抬起圆乎乎的小短腿时差点没迈过门槛,李隆基不觉有些好笑。 这么大一点的小孩当真能像贺知章说的那样通读《论语》吗? 三娘经过三天的练习,本已经把觐见礼仪熟记于心,没想到一切都准备妥妥当当的,事到临头却差点栽在宫中过高的门槛上。 她很有些郁闷,抬眼想瞧瞧有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小小地丢了脸,结果一下子对上了李隆基那双带笑的眼睛。 这人是在笑她吗! 等等,这人莫非就是当今天子? 三娘立刻把郁闷收了起来,努力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她随祖父入内拜见天子,明明还是圆滚滚的一小团,愣是一丝不差地把给李隆基行了礼。 李隆基笑着给她们爷孙俩赐座。 等三娘坐下以后,李隆基就发现她看起来更小了,不过她那双眼睛格外有神,叫人一看就觉得她是个极聪明的孩子。他笑问:“听贺爱卿说,你把《论语》都背熟了?” 三娘老老实实回答:“对的,抄着抄着就背下了。” 她说话间忍不住抬起眼望着李隆基,想看看皇帝到底长什么样。一看才发现似乎也没什么稀奇的,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巴。 不过许是身居高位且浸淫音律多年的缘故,李隆基身上带着股旁人没有的尊贵与风雅,整个人的气质称得上是相当不凡。 李隆基对上那乌溜溜的瞳眸,倒也不在意她多看自己几眼,只说道:“那我可要考校你一下了。” 三娘闻言立刻坐直了身体,一副要认真听题的模样。 李隆基也没为难这么大点的小孩,只挑了几句话让她接着背。 三娘应答如流。 李隆基听她一点都不磕绊,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往下背,顿时有些讶异。他出的这些题可都是临时想的,旁人根本不可能知晓,可见她确实是把《论语》都背下了,而且不是那种需要从头背一遍才能找出对应句子的死记硬背。 “你记性从小就这么好?”李隆基挑眉问。 三娘压根不知谦虚为何物,点着头说:“应该是挺好的吧。”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听人读书的话我可能记不下来,因为我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字,有时候听不太懂。自己看书就能记住!” 听说在御前是不能撒谎的,撒谎是欺君大罪,她不能把话说得太满。 光是这说得“不太满”的话,已经足够让李隆基对她另眼相待了,有这样的好记性学什么不都很快吗? 李隆基又让她提笔写几个字来看看。 旁边的侍从麻利地往三娘面前铺开纸张,悉心替她研好上乘的贡墨。 三娘分不出笔墨纸砚的好坏,只估量了一下纸张的大小,便提笔在纸上写了两句话—— 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 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很快有人把三娘写好的字呈给李隆基过目。 李隆基本只是看看三娘的“五岁能书”有几分真实性,没想到三娘居然写出这么一句话来。他看向三娘的眼神也多了几分认真,奇道:“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三娘回答:“知道!” 这是她那日在贺家听李泌给她解释过的话,说的是倘若天下有道,那有才能的人应该都能各展所长,凭借自己的本领挣来功名利禄。 如果这种情况下你依然过着贫贱的日子,那就是耻辱的;相反,如果天下无道你而却仍然大富大贵,那也是耻辱的。 三娘把这解释讲给李隆基听,同时坦白告诉李隆基说自己是从李泌那里听来的。 李隆基更讶异了:“你还认得李泌?” 三娘想了想,觉得她和李泌交换过姓名,还一起玩得很开心,当然算是认得,而且是非常要好的小伙伴。她笃定地说道:“我们是好朋友!” 李隆基听到此处,更觉自己最初的想法没错。这不,他都还没有召见,这小孩和李泌就见上面了。 李隆基道:“看来贺爱卿所言非虚,你果真是个聪慧好学的孩子。” 三娘点着头附和:“我最好学了!” 李隆基被她逗得直乐。 三娘见李隆基似乎问完了,心里很有些跃跃欲试。他问完啦,是不是轮到她问啦?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开口的,见李隆基待她还挺和气,她便开始反客为主地开始掏出自己准备好的无数个御前提问。 “我们大唐如今是邦有道对不对?”三娘目光熠熠。 李隆基理所当然地道:“自是如此。” 他们大唐经过百余年的蓬勃发展,如今疆域广阔、国泰民安,这若是不能称一句“邦有道”,那什么时候才称得上是“邦有道”? 所以面对三娘这样的提问,李隆基的答案便只可能有一个。 三娘道:“那您会让有才能的人才都能各展所长吗?” 李隆基道:“当然,只要是真正有本事的人都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抱负。” 听到这个答案,三娘顿时就放心了。 她继续追问李隆基选拔人才的标准,从要读什么书问到要掌握哪些方面的能力。 旁边的郭家祖父本来全程都当背景板,看到三娘又开始自由发挥以后整个人都不好了。你在钟绍京他们面前一个劲提问就算了,怎么到了御前还敢这么干? 偏偏三娘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到天子近前去了,他想制止都没办法制止,只能坐在一边干着急。 李隆基本也只是很寻常地回答三娘的问题,答着答着就觉出点不对来。 这小孩问的这些问题,好像是准备往这些方向努努力? 李隆基打量着眼前的三娘,倒没从她脸上看到记忆中十分熟悉的野心勃勃,只有满满的期待与活力。 他的少年时期到青年时期笼罩在几个女人的阴影之下,从他祖母到韦皇后,再从韦皇后到他姑姑太平公主。 对于女人,他可以欣赏她们曼妙的舞姿、欣赏她们姣好的面容、欣赏她们美妙的歌喉,唯独野心与才能这种东西他是不怎么喜欢的。 李隆基眼底的笑意淡了些,只是对于眼前这个伶俐可爱的小女娃,他又生不出什么厌恶感来。 左右这小孩只是臣子之女,只要不嫁入皇家便不会有后宫之祸,有这样的想法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李隆基问道:“怎么?你想考状元吗?” 三娘笃定地回答:“对的。”她答完后又给李隆基说起自己的想法,“我听人说,目标要定高一点才好,不管最后达没达成都没事,只要认真朝着目标努力过就好啦!” 所以最近听人说贺知章是状元,王维也是状元,虽然不清楚状元是怎么考的,但她还是也想要考。 “要知道这期间学到的东西全是自己的!”三娘自有一套自己的逻辑,“我要是连当状元的本领都有了,想做什么事做不成呢!” 李隆基竟觉得这话没什么毛病,他随口笑应一句:“行,你多学点本领,我等着看我们大唐是不是能出一个女状元。” 三娘得了李隆基这句话后备受鼓舞,跟着她忧心忡忡的祖父往外走时脚步都是极轻快的。 只是宫禁之中不能和她祖父边说话边走,憋得她怪难受。 宫里规矩真多,她不是很喜欢这个地方! 第 18 章 爷孙俩出了宫门,三娘忍不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一副憋了半天难受得不得了的模样。 郭家祖父都不知说她什么好。 若说她不听话吧,她又牢牢记得宫禁中不能乱说话,一直忍着没跟他讲话。可若说她听话吧,她在御前又讲了那么多额外的话。 郭家祖父刚才可是听得冷汗直冒,生怕自家孙女的话惹怒了李隆基。他就知道不是谁都能把握好面圣机会的,尤其是他孙女还这么小,事到临头很容易出岔子。 那些被举荐上去的神童也不是个个都能青史留名,也有一些见到圣人就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整个人哆哆嗦嗦地伏趴在地,可谓是面子里子都丢尽了。 郭家祖父摸着三娘的脑袋说道:“你凡事尽力而为就好,便是做不成也莫要太伤心。” 三娘兴高采烈地道:“我晓得的!”她和自家祖父说起自己的面圣感想来,圣人原来也不可怕,居然蛮好说话的,还允她以后去考状元。 郭家祖父:“………” 即便一开始是李隆基自己点名要召见神童,在听到三娘立下状元宏愿的时候最开始那点儿期望怕也淡了。毕竟李隆基从小面对过许多野心家式的女人,甚至一度生活在她们的阴影之下,恐怕不太喜欢三娘这种“好高骛远”的想法。 只是上位者向来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便是心里不喜也不会表现得太明显,是以三娘根本看不出来。 郭家祖父沉默片刻,终归没能和三娘说起天家那些阴私事。才这么大点的小娃娃,知道那么多百害而无一利,倒不如随她高兴高兴。 三娘确实很高兴,屁颠屁颠跟她祖父一起回家去。 常乐坊离宫门有点远,他们是乘车回去的,一路上三娘都念念有词地嘀咕着李隆基说的那些书目和要求,准备归家后马上写一份状元成长计划,每天按计划开始朝着伟大的状元目标前进。 三娘还准备练习武艺。 听说大唐当官讲究文武双全的。 要是以后被分派去外地当官的话,她还得早早把骑马也学了。 光是这么计划一下,就觉得好忙啊! 郭家祖父也没拦着她畅想未来,就像三娘自己说的那样,真要有当状元的本领,还有什么事是她做不成的?且让她先折腾几年,就算没折腾成又不耽误她以后嫁人生子。 三娘回去以后就开始着手写计划,她把李隆基报的书名全记下来了,蹬蹬蹬地跑去她祖父的书房挨个找一遍,发现很多都没有。难怪他们家没考出状元哩! 郭家祖父说道:“你把写好的单子给我,阿翁让人去给你买。” 三娘想了想,说道:“阿翁给我多买些纸笔就好,我去贺学士他们家里抄回来!”她这个状元成长计划需要花钱的地方还很多,必须得省着用才行,既然能借到书那就不用去买了,书老贵老贵的! 贺知章家里当然不缺书,他可是秘书监一把手,想要什么书没有? 郭家祖父道:“哪有你这样天天麻烦人的?” 三娘道:“我会先问过贺学士的,他要是嫌我烦我便不过去。” 郭家祖父沉吟片刻,点头说道:“也行,明儿要是能碰上贺学士,你记得与他商量商量,不能直接跑到别人家里去。” 三娘连连点头。 第二日一早,三娘成功和贺知章碰上头。 “我能到您家里抄书吗?” 三娘哒哒哒地跑过去问贺知章。 贺知章本来还想听听她面圣的情况,没想到她张嘴就是这么一句。 “怎么突然想抄书?”贺知章边踏着朝阳往前走边询问。 三娘这才分享起自己从李隆基那儿讨来的状元书单。 考状元好难,光一本《论语》根本不够,他们家的书又太少了。 贺知章:“………” 你第一次面圣就直接问圣人怎么考状元? 贺知章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虎的小娃娃,面圣不紧张就算了,居然还能问这么多题外话。 面对贺知章的疑问,三娘理所当然地道:“不是说状元最后是由圣人钦点的吗?我当然要问圣人啊!” 贺知章心道,也不是人人的答卷都能有机会被送到御前被钦点的,这里头门道可多了。只不过三娘才五岁,这些事倒也不着急,且让她先看看书去。 贺知章接过三娘递来的书单,点着头说道:“这些书我家都有,你想抄的话随时可以过来。” 三娘兴高采烈地道谢。 这时钟绍京溜达过来了,问三娘:“怎么这般高兴?圣人夸你了?” 三娘仔细回忆了一下,一时也不太确定得自己有没有被圣人夸。她挑拣自己觉得最棒的夸夸讲给钟绍京听:“圣人夸我好学!” 钟绍京沉默了一下。 这家伙是挺好学的,问题多到让人应接不暇。 三娘还把自己列好的书单拿给钟绍京看,并表示自己已经写好状元成长计划了。 钟绍京扫了眼上头的书,又瞅了眼旁边的郭家祖父,说道:“你祖父连书都舍不得给你买?” 郭家祖父:? 三娘立刻说道:“不是祖父不买,是我想自己抄,一来记得更牢,二来也可以多练练字。” 钟绍京道:“这些书我家也有,你怎地不来我家抄?” 三娘愣住,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问题。她转念一想,都是朋友(虽然有点老但也是一起遛弯的好朋友),她去了贺家做客好几次,却总是只送钟绍京到家门口,不应该! 她听祖父念叨过一句“不患寡而患不均”,此刻只觉这句话很有道理。 三娘马上昂起脑袋追问钟绍京:“那我能去您家里抄书吗?” 钟绍京本来还真没有邀个小娃娃在家里做客的想法,不过话都说到这里了,他当然不会拒绝。他笑道:“我基本都在家,可比老贺要清闲许多,你只管过来就是了。” 三娘道:“那我一半儿抄您家的,一半儿抄贺学士家的!” 她可不是喜新厌旧的坏孩子! 钟绍京哈哈笑道:“你若是多认识几个人,书岂不是不够分了?” 三娘信誓旦旦:“就算认得再多的人,我也去您和贺学士家把书抄完。”她还给钟绍京他们举起了例子,比如她上回已经在大荐福寺认得了一个特别厉害(特别好看)的人,那可是个状元! 钟绍京“哟”了一声,奇道:“哪个状元郎?” 三娘立刻给钟绍京介绍起了自己上个月才见过的王维,并且给他背起了那首“每逢佳节倍思亲”。 王维是开元年间特别有名的诗人,不少佳作都被广为传唱。就算钟绍京一度远离长安,对王维其人也是颇为了解的。 王维这人也算是少年得意,可惜运气不太好,入朝没几年就遭牵连贬去外地。他这种才华出众的人哪里愿意在地方上埋头苦干?没几年就弃官归来在嵩山、南山等地方隐居,谋求再次出仕机会。 不过眼下张九龄这位丞相才是王维他们的重点拜谒对象,像他们这种半退休状态的老东西基本很少有人会来烧冷灶,是以钟绍京也没有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王状元。 钟绍京笑道:“没想到你去听个俗讲还能认识个状元郎。” 这件事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肯定是她那张嘴巴立了大功。 毕竟任何一个人听她叨叨半个时辰,估计都会对她印象深刻。 三娘哪里知道自己给人留下了“巨能说”的印象,还兴致勃勃地给钟绍京推荐自己觉得好吃的斋食,从面食一直讲到茶点,还特地介绍哪些吃起来松松软软。 钟绍京便提议索性直接去一趟大荐福寺尝尝鲜。 三娘一脸纠结。 “怎么了?”贺知章关心地问。 “我没钱了。”三娘很是郁闷。她这么小的年纪,平时理当不怎么出门,所以月钱什么的她是没有的,只有自己平时存下来的小金库。 最近她出门次数太多,已经把小金库挥霍一空! 贺知章哈哈笑道:“上回你请我们吃朝食,今儿我们请你吃斋饭好了。” 钟绍京又瞧了郭家祖父一眼,眼神里的意思明显是“你怎么连个孙女都养不起”。 郭家祖父:“……” 我怎么养孙女关你什么事! 一行人转到前往大荐福寺。 不知是不是每天的辛勤锻炼效果极佳,上次三娘过来还要她八叔抱一段路,这次她不仅自己走到了大荐福寺,还能一路活力充沛地给钟绍京他们介绍沿途的景观,仿佛她才是那个在长安生活了许多年的人似的。 实际上这几个人哪个不比她在长安待得久? 走过小雁塔的时候,钟绍京便调侃道:“这儿只是小雁塔,你要当状元得去大雁塔。” 三娘虚心求教:“为什么?” 钟绍京道:“你连雁塔题诗都没听说过吗?”他笑容更盛,“也是,你们家好像没有科举出身的。” 郭家祖父:“………” 每多接触一次,他都能更深刻地体会到为什么钟绍京在朝中没有朋友。 这什么人啊! 说话从头到尾没一句中听的! 第 19 章 三娘压根看不出大人之间的种种想法,活力满满地直奔大荐福寺斋堂。没等她找到适合的位置,就先瞧见独坐在那儿的王维。 三娘两眼一亮,乐滋滋地跑过去跟王维问好,又给王维介绍贺知章几人。 王维自然是认得贺知章的,忙起身向贺知章几人见礼。比起他不甚顺畅的仕途,贺知章可谓是半生顺遂,不管宫中出了何等变故,他依然是在御前颇有颜面的清贵文臣。 说起来王维也不算犯了什么大错,只是他在当太乐丞的时候底下有伶人私自演出只有皇帝在场才能表演的《黄狮子》而已,算下来与他没太大关系。如今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王维还是想要结束闲居生活去谋求个一官半职的,只是得等个好时机罢了。 在外没那么多拘束,几人当即围坐一桌,要了几道特色斋菜当朝食。趁着斋食还没上桌,贺知章便随意地与王维闲聊起来。 谈笑间,贺知章给王维透了个消息:明年圣人有巡幸东都的计划,到时丞相他们都会随行。 聪明人之间说话不必说得太明白,只要提这么一句王维就懂了。 当今圣上有在巡幸期间网罗在野人才的习惯,走到地方上如果能发现漏网人才,那必然是极高兴的。只要他在那时候恰到好处地出现,那么就等同于圣人收获了寻得良才的喜悦,他则收获了理想的官职,可谓一举两得的好事! 王维听明白了,没提什么汲引之事,而是笑着给贺知章介绍大荐福寺的吃食。 旁边的钟绍京听着听着便乐道:“这些介绍词听着可真耳熟。” 三娘听后面上一红。 她就是现学现卖照搬王维给她们介绍斋食时的说辞而已,谁能想到正好又撞上王维本人呢! 王维转头看向三娘,笑道:“你都给贺学士他们讲过了?” 三娘用力点了点头,对的,她都就讲了。 向来从容淡然的王维一时都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在三娘是不可能让场子冷下来的,她和王维这个状元本元探讨起状元的考法来。 考状元是怎么个流程?你平时都读什么书?除了读书以外你还做些什么? 这可是活生生的状元郎,而且中状元的时间比贺知章近得多,很有参考意义! 钟绍京几人都觉得很有趣。 只要她不是向自己提问,看她吧啦吧啦扔出一堆问题问得人不知该如何回答还是很有意思的。 王维明显脾气极好,耐心地把她的问题一一答了。 科举制度起于隋朝、盛于大唐,大唐的科举远不止进士一科,囊括明法、明算、明经等科目,听科名就知道主要偏重什么内容:明法是学律法的,明算是学算术的,明经则是研究经籍的。 律法、算术向来不受重视,明经科也已经没落了,主要是朝廷通过实践发觉明经科选出来的大多是死读书的酸儒,渐渐地就不怎么看重明经科。 如今进士科可谓是一骑绝尘,旁的科目根本追不上,所以它是竞争最激烈的。 时人其实不怎么讲究状元不状元的,常科考试往往连殿试都不怎么展开,只需要本届省试主考官敲定了名次即可,得了进士科第一的一般叫“状头”,也就是三娘心心念念的状元了。 对于想法十分务实的大唐朝廷来说,状元什么的一点都不重要,新科进士全是刚考上来的愣头青,排第一和排第一百又有什么区别?甭管你是状头还是状尾都得先观察个一年半载,再通过吏部铨选决定给你授个什么官。 没错,考上科举不是马上能当官的,还得再继续考试! 这段进士考察期特别考验你的社交能力以及慧眼识靠山能力,你要是个不会来事的,又没有位高权重的前辈格外欣赏你隐藏得挺深的内在美,那还是趁早歇了入仕为官的心吧,否则等着你的只有巴山楚水凄凉地。 诸科之中当属进士最难考。 总的来说,要考状元那是非常考验综合素养的,你不能像明经科那样只读几部经籍,天天捧着书念之乎者也。 进士要考经学、考时务策、考诗赋,明经科要学的,进士科要学;明法、明算科要学的,进士科业要学(需用于时务策的分析与应答);同时还要擅长诗赋的创作,不仅要临场发挥好,平时也要注重经营自己的才名。 也就是这些年逐渐流行起来的科举风气:行卷。 须知大唐科举是不糊名的,考官评定等次的时候会参考考生平时的作品质量,美其名曰是要综合考虑考生的个人水平、不能考一次考试定生死。 这就导致行卷之风在大唐兴盛一时,考生们争相把自己的作品装帧好投到达官贵人门下,争取能在乡试或省试中得个好名次。到后来甚至发展到有人载着一车车礼物拦下达官贵人,试图直接用钱砸开对方的门。 所以说,进士科的考试既要场内发挥得好又要场外活动得好,你个人能力不足的话确实很难考到进士出身。不过这样考出来的进士应该非常适合当官就是了! 毕竟能在官场混下去的大多也是这类会来事的人才。 个人能力过硬固然很重要,协调与沟通的才能也很重要。如果一个人当了官,没几天就和上峰闹僵、惹下属怨愤,办起事来必然寸步难行。 即便是王维这种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的著名才子,为了入仕也是经常出入各种权贵社交场合,比如早年他就曾随着岐王到处游览,不时写点诗吹捧一下看到的美景(实际上是在吹捧带自己看到此等美景的人)。 这种诗一般叫做应制诗,如果是皇帝让随行的人写诗,那是正儿八经的“应制”;如果是皇后、太子的话,那就是“应令”;而如果是其余诸王,那就是“应教”。 甭管应的是什么,反正都是一个风格:词藻华美,歌功颂德;全是技巧,毫无感情! 当年才十几岁的王维,便曾在岐王宴上写下过许多首这样的诗。 他出身名门,祖上是太原王氏,外祖家是博陵崔氏,两边都是世家大族,是以他少时便已才名远扬,在外更是颇受礼遇。即便是写应制诗,他也不必写太多违心的阿谀奉承。 那些出身比他差的人就不知是何境遇了。 王维挑拣着能给三娘讲的东西说给她听。 光是王维透露的这一鳞半爪,已经足够让三娘听得眼睛越睁越圆。 想考状元果然好难啊! 吃饱喝足,贺知章询问王维近来有没有什么新作。 王维擅画又擅诗,贺知章和钟绍京都是雅好诗词和书画的风雅人士,难得在这里碰上了自然想一睹为快。 王维道:“近来没什么诗作,画都是作了几幅,若是诸位不嫌弃可以移步一观。” 贺知章自是让他在前面带路。 三娘兴致勃勃地跟着他们走。 钟绍京见她走路连跑带跳的,活泼到不得了,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好像不会累似的?” 三娘听后思索片刻,一本正经地说道:“应当是我每日勤加锻炼的结果,您往后一定也要出来一起多多走动才是!” 钟绍京道:“行吧,我往后多跟你学学。” 三娘回给他一个“老头子可教也”的欣慰眼神。 钟绍京哈哈大笑。 其他人也不由莞尔。 这小孩可真够有趣的。 王维家境极佳、手头宽裕,哪怕是借住佛寺也是独自租了个院子,环境清幽又舒适。 他信步领着众人入内。 见了里头的景致,连贺知章都忍不住赞叹:好雅致一客院。 第 20 章 三娘虽不懂什么雅致不雅致,却也觉这院子挺好看,她好奇地左看右看,还问王维:“您一个人住这儿吗?” 王维笑道:“还有两个帮着干些杂活的僮仆。”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文人在生活上想要维持风雅,少不得要带三两仆从在左右伺候,否则你想出去踏青赏花还要自己抱着笔墨琴棋、坐席茶炊等等杂物,原本那十分的雅兴都会变成三分。 三娘随着王维几人入内,目光就被摆在一侧的琴吸引了。她家几位叔伯大多在外任职,只有年纪比较小的郭幼明他们还在家中住,其中又数郭幼明最不务正业,所以家中会弹琴这种风雅事的人那是一个都没有。 三娘也是头一回近距离看到琴,不由好奇地看来看去。 王维不仅诗画双绝,还极擅乐理,当初他被选调去当太乐丞,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他曾经在岐王宴上展露过这方面的才华。 当今圣上与家中诸位兄弟感情极好(反正表面上挺好),岐王又是出了名的爱结交文人墨客,不少人都曾经由他举荐在圣上面前露了脸。不能说就此飞黄腾达,至少有了个出头机会。 王维当时对太乐丞这个职位是不甚满意的,不过他爱弹琴只是因为自己喜欢,是以不管是在朝为官还是在野闲居他都没放下过这把从家中带来的琴。 见三娘目光落在琴上就不挪开了,王维便问道:“你会弹琴吗?” 三娘干脆地答道:“不会!”她挪过去问王维,“您会吗?您能教我吗?” 王维:“………” 郭家祖父喝道:“晗娘不可失礼,快回阿翁这边来。” 三娘有点失望,但还是乖乖回到她祖父身边坐定,眼神儿还时不时往王维的琴上瞟,把过去摸摸碰碰的渴望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王维命人去取画出来给贺知章几人赏玩,转头瞧见三娘的表情,索性亲自把琴抱了起来,给三娘演示了几种基础指法。 三娘看得目不转睛,只觉王维弹出来的三两琴音都格外好听。等王维演示完了,她便眼巴巴地看着人家,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可以试试吗”几个大字。 王维便把琴摆到三娘面前让她试弹。 三娘依葫芦画瓢地照着王维的手法弹了几下,可她手还太小了,且指头短短的,弹得磕磕绊绊,远没有王维弹出来的音流畅。她很有些不服气,又从头试了一遍,勉强从严重磕绊进步到普通磕绊。 钟绍京见她卖力地挥动着自己的小短手,极不客气地嘲笑起来:“看来你和琴没什么缘分。” 三娘气鼓鼓地说道:“等我长大了,一定能弹得很好。现在我弹不好,肯定是因为我还小!” 王维若有所思地回忆着三娘刚才学弹的那几下,发现三娘虽弹得不甚顺畅,指法却都记得清清楚楚,竟无一处有偏差。 这小孩的记性显然是极好的。 王维道:“你闲暇时若方便来荐福寺,倒是可来随我习琴。” 他并不是热情好客之人,与妻子成婚多年也不曾有一儿半女,如今闲居于大荐福寺,每日不是读书作画便是研读佛经,日子过得平静无波。许是清静日子过久了,又或是独居多时偶尔也想热闹热闹,他竟是神使鬼差地应下了三娘学琴的要求。 三娘听后立刻支棱起来了,转过头骄傲地对钟绍京说道:“等我学好了,一准叫你大吃一惊!” 钟绍京乐道:“好啊,我等着看你什么时候能把琴学好。” 此时两个年纪不大的家僮捧着两幅画卷出来。 话题便自然而然地转到了画上。 王维最善山水画,在王维之前许多人所画山水皆失了些味道,大多只画出山水轮廓,未能于细微处呈现山水的本貌。直至王维把皴法与渲运之法用于山水画中,把笔墨的粗细浓淡运用得颇为精妙,时人皆称他的画“参乎造化,绝迹天机”。 据传文人山水画的开山鼻祖便是王维。 这些后世评议三娘自是不可能知晓,她兴致勃勃地挤到贺知章边上,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由王维亲自为他们展开山水图卷。 画中山水徐徐呈现在三娘眼前。 那山是极俊秀的,那水上的波纹更是仿佛正随风而动,画上处处都是鲜活至极的生动气象。 别说是年纪这般小的三娘了,便是贺知章和钟绍京他们这两个已经活到七十多岁的人也不曾见识过这种画法。 钟绍京酷爱书画,见了此画都没了平时的毒舌,忍不住细细地揣摩起画中笔意来。 这笔法、这用墨,简直浑然天成,无一处不细致、无一处不精妙! 书家之中曾出过一个王右军,世人都说他的字“一变钟体”,也就是说王右军的字把他老祖宗钟繇带起来的风潮都改变了。钟绍京少时并不服气,后来搜罗来不少二王书帖反复揣摩,才不得不承认王右军的书法确有其妙处。 没想到眼前这个王摩诘瞧着竟也有一变画坛之风的能耐。 三娘不懂什么运笔与用墨,她只觉眼前这画好看,太好看了!要怎么才能画出这么好看的画呢! 想到自己才刚央着王维教弹琴,现在若是再说想学画,不免会惹人厌烦。三娘打小就聪明,非常懂得把握别人的忍耐底线,她决定先把琴学了再寻个好机会跟着王维学画画。 三娘麻溜夸起人来:“老师画得真好!” 王维:“………” 贺知章三人:“………” 这小孩改口改得真快,这就喊上老师了。 郭家祖父觉得吧,最近他这孙女好像突然拴不住了,不仅准备跑去贺、钟两家抄书,还准备来大荐福寺学琴。她当自己有三头六臂吗? 比起三娘“画得真好”的点评,贺知章他们讨论起画来可就专业多了。 三娘乖巧地挤在一边听他们礼来我往地夸来夸去,觉得获益良多。以后再看到别人的画,她也知道该怎么夸啦! 山水画看完,王维又展开一副人物画。 这画题为《襄阳图》。 襄阳指的不是地名,而是孟浩然这个襄阳人,以襄阳为别号意味着他乃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名士。 画上的孟浩然坐在马上、面露沉吟,似是在思索诗作的下一句是什么。他身穿一袭白衣,身量瘦削而颀长,瞧着眉目清隽、风姿卓然,宛如本人就在眼前。 钟绍京看见上头的题字,便对三娘说道:“你上次不是问‘还来就菊花’是去赏花还是去喝菊花酒吗?这边是写‘春眠不觉晓’的人了。” 三娘本就被画中人吸引了目光,听钟绍京这么一说登时看得更仔细了。她兴高采烈地问王维:“您认得他吗?” 王维笑道:“自是认得的,我与浩然兄相交甚笃。近来我少眠多梦,时常忆起故友,便画了这么一副画像聊解思念。” 他与孟浩然算是多年诗友,两人于写诗一道上有说不完的话,每次相会都要促膝长谈,如今偶然碰上贺知章几人他不免也要带孟浩然几句。 说不准好几年过去,圣人已经忘记上次的事呢?作为这么多年的好友,王维当然是希望有官大家一起当的。 只要大家都在长安,往后还愁没机会相聚谈诗吗? 王维追问起钟绍京怎么会提起“还来就菊花”,这才知道三娘还去了贺知章家的重阳宴,并在宴上提起了孟浩然的诗。他笑道:“下回我写信问问他。” 三娘高兴地说:“好!” 虽然那天听了贺知章的解释,她也觉得不必追根究底,可这是能够认识厉害人物的好机会欸! 赏过了王维的两幅新作,这次大荐福寺之行算是圆满结束了。 到要回去的时候,三娘就有些走不动了,最后是几个人一起乘车回去的。 既然三娘要经常出门,归家后郭家祖父便挑了两个有点儿骑射功夫傍身的婢女安排到三娘身边,还择了个老兵转行的车夫专门接送她往来。 对此,郭家祖母很有些犹豫:“三娘想学琴,请女师来家中教便是了,哪有让这么大点的小孩儿来回奔波的道理?” 还有抄书的事也是,家中又不是买不起,何必让孩子吃这个苦头? 郭家祖父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三娘是什么脾气,她若想做什么事却做不成,一准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香。到时候你难道不心疼?” 郭家祖母一时语塞。 那么可爱一娃娃,谁舍得看她蔫巴巴的模样? 与其到时候再改了主意,还不如遂了她的意。 郭家祖母只能说道:“还不是你惯出来的?仔细把她给惯坏了!” 郭家祖父捋须说道:“我为官这么多年也算攒了些家底,惯坏了我也养得起。” 话里的偏心那是藏都藏不住。 到了他这个年纪,想疼爱哪个孙子孙女哪有人管得着。何况他对其他小辈也不差,只是他们自己没有晗娘这样的机缘罢了。 若是他们也能有这般志气,他又岂会不支持? 第 21 章 王氏得知三娘出一趟门便给自己加塞了几样功课,忍不住抱起女儿说道:“你一个女孩儿,何须这般辛苦?” 三娘说道:“不辛苦!”她信心满满地给她阿娘画大饼,“等我以后当了官,一定给阿娘挣诰命。” 王氏闻言有些忧虑。 须知大唐最有名的女官上官婉儿便是死于当今圣上之手。 上官婉儿当年多风光啊,皇帝赐宴、群臣写诗,便是由她坐在高高的彩楼之上择选最佳的诗作来谱曲奏乐。那些文臣们写的诗稿自楼中乱落如雪,无人敢有异议,只能各自取回。 连当时名盛一时、堪称律诗先驱的“沈宋”(沈佺期与宋之问)二人也在其点评之列。 王氏出身名门,对上官婉儿这些不为寻常百姓所知的事迹多有耳闻。她女儿只是说着玩还好,倘若真叫她闯出点名堂来了,焉知她不会步前人后尘? 只是这些事她又不好与五岁大的小孩儿说,只能摸着她的脑袋叹息道:“阿娘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能一生顺遂。诰命什么的,你阿耶与兄长们若是有本领自会给我挣来,没有的话也不强求。” 三娘鼓了鼓脸颊,觉得自己被亲娘给瞧扁了。她倔强地说道:“他们的是他们的,我的是我的,不一样。” 王氏道:“好好好,我旁的诰命都不要,只要阿晗给我挣的。” 三娘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抱着她阿娘开开心心地贴贴半天。 当天下午,三娘就拥有了一把入门级七弦琴,这琴不是什么名家手笔,音色远不如王维那把好,不过她还是很高兴,兴高采烈地把几种基础指法练了半天,直至能够流畅地弹出她所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几个音调了,才让人帮忙抱着她心爱的新琴到处找人献宝。 简直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她拥有了一个特别厉害的老师。 证据是王维随便教教就把她给教会了! 家里人都是看着三娘长大的,对她的好记性已经有了充分的了解,因而也并没有太吃惊,只是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可怕的难道不是你随便学学就学会了吗? 当然了,对于勤奋好学的小朋友,所有人都是以鼓励为主。 三娘第二天便屁颠屁颠地跟着钟绍京去他家拜访,按照计划开始自己的抄书大业。 钟绍京这位越国公算是一品大员,府邸规模比贺知章家要大得多,三娘走在里面感觉像在逛大荐福寺似的。她边跟着钟绍京与贺知章往里走,边跟钟绍京感慨:“您家可真大啊!” 钟绍京睨了眼她迈到最大也走不出多远的小短腿,笑着询问:“要不要让人抱着你走?” 三娘道:“不用抱,我现在可能走了。”为了表示自己确实很能走,她还特意把步子迈大了一倍,只差没跨成一字马。 钟绍京:“………” 倒也不必这么努力。 一行人走到钟绍京的书房,三娘很快被里头琳琅满目的书画以及文房雅具给吸引了。他家书房老大一间,不仅典籍摆了好几架子,书画更是多不胜数,光是二王、褚遂良等人的珍贵手迹便多达数千卷。 三娘感觉自己像误闯了一个巨大的宝库。 她忍不住问钟绍京:“这么多书和字画,您看得过来吗?” 钟绍京笑道:“你猜我现在几岁了?” 三娘看了眼他花白的头发花白的胡子,再看了眼他布满了皱纹的眼角,犹豫着猜道:“七十岁?” 钟绍京道:“差不多,比你祖父都要大许多岁。我这辈子最爱的就是书画,花了六七十年去赏玩犹觉看不够,只恨不能把天下珍藏一览为快,哪里会有看不过来这么奢侈的烦恼?” 三娘才活了四五个年头,完全无法想象花好几十年在同一件事上得是什么样的执着与热情。 她只觉在外面走动以后见识了许多不一样的活法。 也许正是他们这些几十年如一日的坚持,才让他们在某些领域拥有寻常人无法比肩的成就。 日后她也能找到自己为之执着一生的方向吗? 三娘暂且还想不明白,只是贺知章他们的出现让她懵懵懂懂地意识到了点什么。那本是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触碰到的东西,却误打误撞地在她心里埋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 这颗种子眼下还看不出有何特别,更没有人能预料到它往后会长成什么样的存在。 贺知章跟到越国公府来,主要也是想看看钟绍京刚搜罗来的二王真迹。 大唐的书画造假市场已经挺发达,二王真迹更是最经常被造假的对象,因为他们名气足够大,而且曾经备受太宗皇帝推崇,自然是造假者最理想的摇钱树。 这种情况下,购买者的眼力就十分重要了。钟绍京手头最不缺的就是钱,甭管真迹还是赝品,只要听闻市面上有这类字画在售他便会立刻买进。 最近他就新购得好几张“二王真迹”。 正巧贺知章今儿得空,他便顺嘴邀贺知章过来一起鉴别一下真伪。 三娘得知有今儿还鉴宝活动,一时也没心思抄书了,兴致勃勃地挤在他们中间看他们从起笔手笔的笔势分析到绢帛纸张的材质,只觉自己又学到了许多新鲜的知识。虽然不知道学来有什么用,但是机会难得,先蹭了这珍稀的名家鉴宝课程再说! 钟绍京见她在旁听得目不转睛,不由奇道:“你听得懂吗?” 三娘理直气壮地回答:“听不懂!” 钟绍京:“……” 三娘极有条理地分析道:“兴许我多听几次就懂了。而且我会把你们讲的统统记下来,等以后遇到这样的字画我也知道该从哪里看起了。” 既然三娘都这么说了,钟绍京两人便也没有避着她,一如往日般你来我往地认真讨论起来。 三娘津津有味地听了半天,不时还给他们奉上茶水润喉,直至书画鉴赏环节结束了,她才乖乖坐在钟绍京命人给她准备的书案上一笔一划地完成起今天的抄写任务来。 钟绍京两人见她很快便安静而专注地抄书,都觉得郭家祖父运气当真不错,一个大老粗居然能生出个这么招人稀罕的孙女来。 要知道他那儿子郭子仪可是武举出身的,难道三娘是随了她外祖那边? 说起来京兆王氏往上多数好些代大抵也能说是与太原王氏同出一脉,她外祖家这个王姓也算是名门之后。 即便科举盛行极大地削弱了世家望族的势力,许多人对五姓七望的出身仍是十分推崇,很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家都会往上“认祖归宗”,纷纷表示自家先祖与五姓七望同出一脉。 至于老祖宗到底认不认他们这些儿孙,那一点都不要紧,反正咱对谁都是这个说法,说多了自然就成真的了。有那么多人都听到了,全天下都有他们的见证者,难道还能有假吗?! 能生出这么个钟灵毓秀的小娃娃,看来京兆王氏也不算是辱了世家大族之名。 三娘自是不知道贺知章他们已经从她的聪明伶俐想到她家到底有没有乱认祖先。 她有条不紊地按照自己排好的课表开始自己漫长的抄书学琴生涯。 在贺钟两家抄书最好的一点就是哪怕钟绍京他们不在家,两家子弟之中也不乏才学出众之人,三娘遇到有不认得的字、不理解的句子,便能攒下来一并去请教他们,堪称是白得了许多个名师。 三娘感觉自己得了大便宜,每每吃到什么好吃的便要多留几份或者翌日央人再做一遍,积极地拿去和贺知章他们分享。 每一天都过得十分充实。 京师中也开始流传起郭家女入宫觐见的事。倘若三娘年纪再大些,这兴许就成一桩风月故事了,不过三娘才五岁,任哪个黑心烂肠肚的家伙听了也不可能编排出什么不相宜的言论来,大伙提起来便只有夸的。 不知谁还把三娘的状元之说传了出去。 元之一字代表的正是为首的、第一的,所以状元这个说法大伙基本一听就懂,那就是要在科举之中拿第一!真是个有志气的小女娃,难道她也是天上星宿下凡尘不成? 也不知是不是有心人特意引导,不久之后便有人提起另一个神童李泌,说他们大唐得了一个男神童,又得了一个女神童,可见当今天子着实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圣明之君!要不天上的神仙怎么舍得把坐下童男童女遣下来为大唐效力? 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揣摩上意之人,皇帝想听什么话往往就能听到什么话。 这番话传到李隆基耳里,果然让李隆基开怀大笑。 李隆基早年受武则天等人的影响,一度崇信佛教。不过随着年纪见长,他逐渐对道教也生出了浓厚的兴趣,今年年初他就亲自为《道德经》作注,并要求底下的大小官署以及举国科举考生人手一本进行研究学习。 所以他不仅颇笃信不仅佛家之说,对道家之言也极为推崇。 反正甭管是神是佛,好听的说法他都爱听就是了。 在这种心态之下,听到外头如他所愿传出“神仙座下童男童女”的说法后自然让他高兴不已。 今年连绵多雨,关中粮食紧缺,李隆基准备今年去温泉宫过冬,来年直接前往东都。此行他会带上朝中大半官员与部分京师驻军,浩浩荡荡十来万人去吃洛阳仓囤的粮,好叫京师能度过难熬的这个饥年。 没了这么多张嘴与百姓抢饭吃,粮价总不至于涨得太高! 临近十月,李隆基便命人传旨到李家与郭家,命他们择一两长辈与三两忠仆携两个神童同行,随御驾一同前往温泉宫躲冬。 第 22 章 从太宗李世民那会儿开始,洛阳就是关中的重要备用粮仓,各地的粮食会通过水路运输到洛阳仓,以供给长安日益增长的粮食需求。 到了高宗皇帝时期,他们夫妻俩更是经常动不动带上十余万人过去洛阳就地解决吃饭问题,极大地降低了运输损耗问题以及关中粮食紧缺问题。 则天大圣皇帝更是一度把东都洛阳定为“神都”,直接将武周的首都挪到那边去。 有这么好的粮仓,李隆基当然不会放着不用。 像贺知章他们这些朝臣大多提前得知了明年李隆基准备巡行东都的事,有足够的时间自行决定带哪些家眷及人手过去洛阳蹭吃蹭喝。 只是贺知章没想到李隆基会钦点三娘和李泌同行。 三娘也是旨意下来后才知晓这件事,她等过来宣旨的人走后才问她祖父:“这是要带我去温泉宫玩吗?明年还要带我一起去东都?” “对。”郭家祖父摸着她的脑袋说道。 郭家祖父此刻的心情颇为复杂,他在地方上干了那么多年都没有随御驾出行过,现在他孙女才面过一次圣就得来这样的机会。 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 很多事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三娘都已经在御前露了脸,想再把她摁回去也不可能了。就像钟绍京说的那样,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帝需要树立神童模范,那她就得当好这个神童。 至于她和李泌这种早早被推选出来让所有人评议的神童到底是不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那就得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郭家祖父很快把事情敲定下来,由自己夫妇俩带三娘随御驾出行,再带几个用惯了的人手。至于府中诸事便交付给王氏操持,毕竟家中这一串年纪小的根本离不开人。 郭家祖父笑道:“阿翁也算是沾你的光,去赏玩一下温泉宫那边的风光。” 三娘虽然很高兴能出去玩,但又格外舍不得自家阿娘和幺叔他们,临行前的几天每日粘着她们不放。 她舍不得,王氏等人又何尝舍得?三娘年纪这般小,谁能放心她离开自己身边? 只是圣人的旨意都已经下来了,王氏便只能哄着三娘让她出去后好好玩耍了。 三娘去贺知章他们家抄书时又分别与他们讲了这件事,贺知章说他早前便已经知晓了,钟绍京则说:“你猜我在不在随行之列?” 虽然吧,很多人看他不太顺眼,可他好歹是个国公爷,到温泉宫过冬这种活动不至于特意略过他。 成年人的世界就算想孤立谁也不会做得那么明显,朝堂之中更是个个都是人精,他要是想去断然没有去不了的道理。 三娘没想到贺知章与钟绍京都能一起去,顿时又高兴起来了。等到去跟王维学琴时,她便忍不住问王维去不去。 王维道:“我如今无官无职,哪里能随御驾去温泉宫?” 三娘听后有些失望,但还是认真保证道:“我会好好练习您给我写的琴谱。” 王维笑道:“那等你回来后应当能弹出完整的曲子了。” 三娘立刻翘起了尾巴:“一定一定!” 三娘回到家,便和她祖父说要把琴带上,可不能因为出行耽搁了练琴。要是她没能把琴学好,怎么好意思再让王维教她书画呢? 郭家祖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小孩怎么什么都想学啊? 竟还打着学好了这一样再让人教另一样的主意! 郭家祖父道:“行,给你带上,不过若是住的地方和别人挨得近,你可别一天到晚练琴扰着旁人休息。” 三娘用力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入了十月,三娘出行的东西便正式收拾停妥。 深秋天气渐冷,李隆基在宫中一天都待不下去了,上旬就点好人马浩浩荡荡地往温泉宫而去。 比起去东都洛阳,前往温泉宫的人数还是略少一些,那毕竟是皇家行宫,没洛阳那么容易安置群臣及其家眷。 那些被允许同行的人心情都颇为激动,有些人已经把诗作从冬至构思到正月各大节日,争取侍宴时脱口就是绝妙的应制诗。 有的人心思十分细腻,甚至还准备了晴天、雨天、阴天、霜雪天等等应急预案。 反正吧,歌功颂德这种事坚决不能落于人后。 三娘还是看她祖父和幕客凑在一起草拟应制诗的时候才知晓这些内情的。 原来这东西还能提前准备! 郭家祖父见她在旁边听得眼都不眨一下,不由问:“你听这么仔细做什么?” 三娘悄声问:“这些诗都是提前写好的么?” 郭家祖父捋须说道:“世上又不是人人都有曹子建那七步成诗的才华,我们这些寻常人自然只能在赴宴前早早琢磨几首诗来备用。” 三娘追问:“我是不是也要准备?” 郭家祖父说道:“你还小,不用琢磨这些,你连典故都不知道几个,既不会对句也不懂用典,如何写得出来?真叫人帮你准备了,旁人一听就知道不是你写的。” 三娘便问什么是对句以及怎么个用典法。 郭家祖父开始头疼。 他若有教孙女写诗的诗才,又何须在临行前紧赶慢赶地找来已经跟着他一起退休的幕客提前拟写? 郭家祖父说道:“贺学士最擅作诗,一路上可多多请教他。” “好!” 三娘一口应下。 请教人什么的,她最擅长了! 第 23 章 三娘行动力极强,出发当天就跑去蹭贺知章的车,央着贺知章教她对句。不从头教起也行,给她列几本书她从头读起便好。 要知道科举也是要考诗赋的,她迟早都得学。按照她现在的抄书进度,也不知得什么时候才能学到这一块,所以她想让诗赋提前插个队。 在大唐,诗赋的实用性可强了,不仅属于科举必考科目,还是官员与文人墨客迎来送往必备的应酬技巧。你要是不会作诗,别人邀你赴宴你都不敢露脸的。 想想看,到时候在宴会上人家人手一篇佳作,只有你脑袋空空两眼放空,你下次还好意思去吗? 所以三娘觉得这么实用的东西,她可以提前学上一学! 有备无患嘛。 万一当真有人想为难小孩,当场让她来两句呢? 贺知章听三娘小嘴叭叭半天,给他讲述自己想学诗赋的心路历程。 三娘还表示她并不好高骛远,只要先把对句学通就好。听说应制诗都是要有对句的! 所谓的对句,简单来说就是前后两句对应部位的词性、音韵都能对上。 自从沈佺期和宋之问把律诗这个体裁写成了官场必备文体,越来越多人开始认真钻研律诗的写法。 近年来已经有人归纳出一些技巧,比如除了首联点题、尾联收尾这种众所周知的写作模板外,中间的两联基本都得是对句——你最好能够把你所有的技巧都融汇其中,以达到令人眼前一亮的效果。 至于怎么在这么四句诗里展现出足够丰富的内容,也有人认真钻研过:甭管是写景还是写情,尽量别平铺直述,咱得化用一些典故,也就是读书人所说的“用事”。 通俗点来讲大抵就得这么写:你看眼前这山,像不像想起尧舜禹登过的山?你看眼前这水,像不像汉武帝渡过的水?我们能在这样的好地方尽情享受眼前的好光景,肯定是因为我们的圣人功比当年那些牛逼皇帝啊! 这样一来,一首花团锦簇的马屁诗就写完了。 那种直接吹嘘“咱们圣人真牛逼啊真牛逼”的直白夸法,文人们是不屑写的! 大唐这种普遍把写诗手法当学术来研究和剖析的做法,可以追溯到诗瘾不小的太宗皇帝李世民。 李世民自己会写诗(写成什么样姑且不论),最爱召集群臣一起喝酒跳舞,再轮流作诗歌颂咱幸福美好的大唐生活。 李世民还十分热衷于召集文官们编纂一些典故大全,比如他让魏征等人编纂了一千多卷的《文思博要》。 这套书里头全都是从过去的书籍里摘取些好词好句好段供大伙写诗作文时参考,堪称大唐版本的《经典作文素材》。 到了开元年间,李隆基的儿子们开始读书了,他觉得《文思博要》《艺文类聚》之类的作文材料合集太庞杂了,不太适合拿给皇子们学诗文,便命人编了本《初学记》给皇子们当教材。 贺知章前些年曾到十王宅那边给皇子皇孙们搞教学工作,也接触过这套官方重编出来的浓缩版初学读本。 他沉吟片刻,摸着三娘脑袋说道:“等到了温泉宫,我带你去十王宅那边借本《初学记》。这套书一共三十卷,你不必特意抄写,权是闲书看看就好。看得多了,自然就知道对句时该怎么用词、怎么用事了。” 三娘听后十分高兴。 但还是有点不明白。 “十王宅是什么?” 贺知章便给她介绍了一下十王宅的情况。 李隆基已经临近五十岁,他的成年儿子自然不少。成年后,皇子们就不适合住在宫里了。 李隆基想起自己当年曾经与几个兄弟住在一起,兄弟几人感情至今仍非常融洽,当即决定在大明宫周边划了片地安置自己最先成年的十个儿子。 这地方被称为“十王宅”。 即便后来入住其中的皇子多了几个,大伙也依然习惯这个称呼。 像温泉宫以及东都这些地方也会划出一片区域充当临时的十王宅供皇子们入住。 成年的皇子们虽然已经不需要读《初学记》,但皇孙还是有需要的,贺知章才会提出要带三娘去十王宅那边借这本书。 既然学典故的事有着落了,三娘便开开心心地跟贺知章聊起天来。眼看一时半会学不来用典,她积极地掀开车帘看着外头的景致和贺知章学起最起初的写景对句来。 诸如青山对绿水、叶绿对花红之类的。 反正车外能瞧见什么她嘴里便蹦出什么词来。 贺知章有她一路相伴,竟不觉得路上这一两个时辰太过漫长,反而有种一眨眼就抵达温泉宫外的错觉。 倒是钟绍京从他那混在国公队伍里的马车上下来,赫然发现三娘居然在贺知章那边。 钟绍京给贺知章一个谴责的眼神,意思是“你去偷老郭家孙女居然不叫我”! 贺知章压根懒得理他。 三娘见到钟绍京则是高兴得很,屁颠屁颠跑过去与他分享自己练了一路的对句,典故可能需要多读书才能积累下来,可沿途的水光山色却是人人都能瞧见的,不拘年龄几何,更不拘阅历如何。 钟绍京闻言一乐,笑呵呵地考校起她来:“圣人前些年因为御汤修得酷似天上北斗七星,所以把它更名为‘星辰汤’,那星辰应该对什么?” 三娘琢磨了一下,回道:“日月!” 钟绍京再问:“宇宙?” 三娘不假思索:“乾坤!” “星辰明宇宙?” “日月耀乾坤!” 钟绍京笑道:“虽没什么文采,勉强也算你对上了吧。” 三娘近来时常去越国公府抄书,与钟绍京算是十分熟悉,自然晓得他的话该怎么听。 总的来说就是“虽然”什么的不用管,“勉强”之类的也不用信,只要提取出里头表示肯定的内容就好了。 三娘便又跑去夸起贺知章来:“您教得真好,我才学了一路就能对上了。” 贺知章捋须夸道:“是你自己学得好。” 三娘当即骄傲地道:“都说名师出高徒,可见您是名师,我是高徒!” 钟绍京在一旁听得直乐,调侃道:“你可真是一点都不知道害臊啊。” 三娘觉得自己说的都是大实话,没有必要害臊。 旁边有人见他们聊得起劲,便走过来问他们都在说什么。很快地,三娘初学对句对出来的第一句“日月耀乾坤”就传开了。 一时间有人时而用复杂的眼神看向钟绍京(意思大概是“没想到你退休后反而会拍马屁了”),时而用复杂的眼神看向三娘(意思大概是“没想到你这小神童小小年纪就这么能溜须拍马”)。 钟绍京对旁人的目光向来不甚在意,没事人似的与贺知章他们去寻自己的落脚处。 郭家祖父熬了一路,可算是再次见着了自己孙女,忙过去把三娘给逮回来。他们的住处被安排在百孙院周围,与李泌住的地方挨得很近,三娘还没进院子就瞧见了远远立在那儿的李泌。 三娘立刻挣开她祖父牵着她的手,哒哒哒地跑过去跟自己的这位朋友打招呼:“你也住在这里啊!” 李泌从小钻研老庄之学,身上带着点独立尘世外的清冷气质。只是他年纪到底还不大,见了绽开大大笑脸的三娘,态度也没法继续冷淡下去。 李泌笑道:“对。” 他见三娘年幼,怕是不知道上头这般安排住处的用意,便主动给她解释了一番。 原来百孙院与十王宅差不多,主要用于安置李隆基的孙辈,这些年来诸王的儿女年纪渐长,全挤在十王宅也不是事儿,于是便有了这百孙院供皇孙们起居与读书。 像贺知章他们这些平日里偶尔会去给皇子皇孙们上课的学士们大多也被安排在这周围居住。 三娘明白了,她们隔壁住的全是皇子皇孙。 不过她连圣人都已经见过了,自然不会怕接触到圣人的儿孙。 三娘跃跃欲试地追问:“他们到了温泉宫还要上课吗?我们能去旁听吗?” 李泌:“…………” 话题怎么突然快进到去百孙院蹭课了? 难怪贺学士他们都对这小孩另眼相待,她和旁的小孩还真不太一样。 李泌觉得李隆基这样的安排应当也是想他们去给那些皇孙们陪读,但不太确定是不是这样,便也没有多提。他只说道:“你且先去歇息一会,回头圣人可能会召见我们。” 三娘听后乖巧点头,反过来叮嘱李泌也别在外面站太久、须得去养精蓄锐云云。 李泌含笑应下了,立在原地目送她跑回她祖父身边。 到了下午,果真有人过来传达赐宴的消息,来传报的内侍还专门叮嘱郭家祖父早些把三娘带过去等候圣人召见。 三娘到了赐宴地后又遇上了李泌,她跑过去猛夸李泌料事如神。 李泌道:“哪里的事,只是恰巧说中了而已。” 三娘坚持夸到底:“换成我就根本说不中,所以你很厉害!” 李泌笑了笑,没再反驳。 很快有人出来宣他们入内觐见。 一大一小两小孩相携入内,才发现里头等着他们的远不止李隆基一个。 大大小小十数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三娘两人。 怪热闹的。 24、第 24 章(【懂得真多】...) 三娘是在御前都敢抬头看(并且冒出无数问题)的人,面对这群年龄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小孩儿自是不会怯场,眼也不眨地回看过去,一双乌漆漆瞧着又亮又圆,一看便叫人心生亲近。 若说是官员家的儿女,这些皇孙们也不是没见过,可像三娘这般玉雪可爱的还真少见。与她一同进来的李泌也不似寻常少年,小小年纪瞧着便像个世间难见的神仙人物。 不少小孩忍不住多看了他们两眼,颇好奇他们到底都是什么人。 李隆基向来也是个看脸识人的,比如他如今最宠爱的武惠妃便是冠绝一时的美人。 哪怕群臣还笼罩在则天大圣皇帝的阴影之下,坚决不同意他立武惠妃为后,他依然给了武惠妃至高的荣宠。 他瞧见三娘与李泌齐齐上前行礼,只觉两小孩光是站在一块便颇为赏心悦目。 李隆基抬抬手免了他们的礼,笑道:"今儿叫你们过来,就是想让你们相互认识认识。"他指着为首的李俨说道,"这是我们家李俨,平日带着弟弟妹妹们住在百孙院里。" 李俨乃是太子长子,眉目俊秀,气质宽和,明明只比三娘大两三岁,瞧着却很有群孙之首的模样。 作为李唐皇室这一代的嫡长孙,将来倘若太子顺利登基他也会成为储君,气度自是与旁的皇孙大不相同。 三娘不懂这么多弯弯绕绕,朝李俨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主动自我介绍道:"我姓郭,单名一字晗,阿娘她们都喊我三娘或者阿晗,你们想怎么喊都可以。" 李泌听她先开了口,便也介绍了一下自己。 由于李隆基的孙辈比较多,所以光是互通姓名这一环节便花了快一刻钟。 李隆基没有丝毫不耐烦,饶有兴致地在旁边看这些少年郎与小娃娃们相互认识。 直至他们把彼此都认全了,李隆基才道:"便是到了温泉宫,你们也不可放松学业,接下来还是比照着从前来上课。阿晗她们都是极聪慧的,这段时间让她们跟着一起上课,瞧瞧你们自己能学多少,人家又能学多少。" 李隆基对李俨还是挺满意的,即便武惠妃时常在他耳边游说他换太子,他也没有废掉太子李瑛的打算,毕竟李瑛已经给他添了几个颇为伶俐的孙子孙女。他打量完乖顺的孙辈们,才转头看向三娘和李泌。 这么一看,便对上三娘那双满是雀跃的乌黑瞳眸。 仿佛不管什么时候看过去,这小家伙都是这副活力满满的模样。 三娘见李隆基朝自己看过来,似乎轮到她俩说话了,她立刻也学着李俨回了一句:"阿晗也不会松懈。"她说完又忍不住和李隆基说起自己的满腔喜悦来,"刚到温泉宫那会儿我还问阿泌哥哥我们能不能去旁听贺学士他们讲课,没想到您这么快就允我们一起上课了,您对我们可真好!" 李隆基平日里没少听人溜须拍马,可真诚这东西永远是最打动人的,像三娘这么小一点的娃儿哪里知道提前准备那么多说辞,肯定都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她说你好,那就是当真觉得你好。 李隆基笑道:"你这么盼着听课?" 谁不希望接受博学多才的人教导呢?她一路上受贺学士点拨便觉获益良多,若是能天天听到这般厉害的人讲学,说不准她以后也能变得很厉害! 至于具体有多厉害,她一时半会还想不到。 既然李隆基都问到了,她便洋洋洒洒地说起自己近来的学习收获,从在贺家、钟家抄书习字讲到跟着王维练琴,甚至还提及自己准备刻苦努力地把琴学好再寻机问问王维能不能教自己作画。 "对了,我在路上还学了对句。"三娘积极地和李隆基分享,并告诉李隆基连钟绍京都夸了她。 钟绍京都说她对得好,显见她还是有那么一点天赋的,她以后一定好好学! 三娘想起贺知章提及的入门书,不愿意麻烦贺知章帮自己多跑一趟,便凑到李俨身边询问他本人:"你们那边有《初学记》么?" 李俨瞧见个奶团子冷不丁凑到自己边上,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事实上刚才看到三娘在李隆基面前滔滔不绝地说话,他就已经愣住了。 怎么会有人敢在他们皇祖父面前这么放肆啊?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三娘便直接挨到他边上来了。 见他没回答,三娘又凑得更近一点,重新问了他一遍。 "就是圣人让人编的那本《初学记》,你们有吗?" 三娘高兴地道:"那能借我看吗?贺学士说学对句得先读读这本书。" 李俨道:"有何不可?" 等他答完了才想起还在御前,忙抬眼觑向倚坐在上首的李隆基。 众人自都喏然应是。 三娘闻言立刻跑到李俨身边去,开开心心地仰头问道:"真的能现在就借我吗? 听说这个吴道子也很会画画! 等走到温泉宫这边给他们安排的"百孙院"门口,李俨才再次开口:"你不是想借《初学记》吗?要不要随我进去先拿一卷看看?" 她还和李俅讲起自己从小摸索出来的沟通技巧,表示她并不是随随便便开口的,都是得了圣人示意才开的口。 一不小心连他都听入神了。 平时努力维持皇室嫡长孙姿仪的李俨也听得一愣一愣的,看向三娘的眼神非常复杂--这郭家三娘看起来怎么和别的小孩完全不一样。 只要多和人聊聊天,其实很容易知晓该怎么判断他们是不是有耐心听你讲话的。对方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你就能明白接下来该自己说了! 三娘跑上前挨个向他们问好。 主要是李俨是个好兄长,对待弟弟妹妹一贯都很优容,有些小打小闹的问题他还会帮忙遮掩一二,是以弟弟妹妹都颇亲他。 三娘说道:"贺学士说有三十卷呢,我不看快一点不知得看到什么时候!"她说完想到自己还没跟贺知章说自己已经借到书的事,当即央着她祖父带她去寻贺知章。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李泌:"............" 李俅显然也是个从小话多的,忍不住问三娘:"你怎么敢在我阿翁面前说那么多话的?我平时都不敢讲这么多。" 一顿宫宴吃完,三娘回去的时候也是跟着李俨他们一起走的。 她连宫宴都是在皇孙堆里吃的。 其中李俨有个叫李俅的弟弟便与三娘一般大,他与李俨并非一母同胞,兄弟之间的感情却还不错。 当然,如果别人都有点儿不耐烦了,你还不管不顾地讲个没完,别人当然不乐意再搭理你啦。 三娘能感受到李俅对自己的善意,马上和李俅边走边聊起来:"圣人这么好,我便是说错了什么他也不会怪罪我的。" 她认真回忆了一下,想起来了,这是重阳宴上见过的张旭和吴道子。张旭自不必说,那天他写的屏风有人花重金想和贺知章买贺知章都不肯卖来着! 三娘哒哒哒地跑进贺知章所在的院子,便见贺知章正优哉游哉地坐在那儿喝茶,对面还坐着两个有点眼熟的人。 才刚认识一会儿就把他这群弟弟妹妹全吸引住了是怎么回事? 这个微表情和微动作小课堂听得李俅他们这群年纪不大的皇孙们眼睛都睁圆了。 堂姊妹不算,她们大多嫌他从小爱赚钱,总不乐意和他玩(大抵是记恨他以前骗走过她们手头的余钱)。 这些普普通通的表情和动作,居然能分析出这么多东西吗! 她随着李俨去取了《初学记》的第一卷,才快活地挥别新朋友们回去找自家祖父。 他摸着三娘脑袋说道:"不着急,慢慢看。" 郭家祖父这会儿已经知晓李隆基准备让三娘去给皇孙们陪读,一时也说不清心里是忧是喜。 等李隆基摆摆手让他们退出殿外,那群年纪不等的小皇孙们才活泛起来。连李俨年纪都还不大,其他人的岁数自然也没比三娘大到哪里去。 三娘回道:"没有懂很多,就是我比较爱跟人讲话,讲着讲着就知晓别人的眼神和表情是什么意思。" 三娘被一群新朋友簇拥着,非常享受和小伙伴们快乐交流的感觉,丝毫没有注意到李俨他们看向她的眼神有多复杂。 她见其他人也在听她和李俅讲话,便给她们演示起不同的表情和眼神来,不时还搭配上对应的动作,比如听着听着身体往前倾,那就代表对方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你可以放心大胆地继续讲了。 李隆基抬眼扫了扫自家孙儿稚气犹存的脸庞,笑道:"你们功课上有不懂的可以多问问李泌,他虽只比你们年长几岁,学业上却比你们精进太多了。" 要知道东宫前头几个全是兄弟,他还没有姊妹呢。 一通交流下来,李俅感觉获益良多,隐隐有些明白自己的创业大计为什么屡战屡败了。原来跟人说个话还有这么多学问啊! 李俅夸道:"你懂得真多。" 他怕他宝贝孙女样样都学得太快,遇到什么变故他们这些当长辈的根本来不及应对。 三娘便向他保证自己会很爱惜它的。 李俨看了眼她水灵灵粉嫩嫩的脸颊,微微转开了目光,"嗯"了一声,点着头回答:"可以,你看完再来拿第二卷就好。" 吴道子当时倒是不显山不露水,要不是三娘记性好,怕是都记不得他到底是谁。 至于具体该怎么把握这个度,必须自己去摸索才行。 眼下天还没黑,她赶早回去还能看好一会书呢。 李俅长得圆胖圆胖的,小圆脸看起来极有福气。他一看到三娘就觉得这个妹妹可爱得紧,有点想偷偷骗回家当亲妹妹养。 郭家祖父能怎么办,只能带着她去了。 25、第 25 章(【鬼迷心窍】...)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盛唐小女官最新章节、盛唐小女官春溪笛晓、盛唐小女官全文阅读、盛唐小女官免费阅读、盛唐小女官 春溪笛晓 《盛唐小女官》简介: 郭家有女初长成,立志要当公务员!被亲爹安排到大理寺宣传口当临时工坐冷板凳,郭家三娘不仅没气馁,还把普法宣传搞得风生水起—— ——诗仙李白深陷经济纠纷!五花马到底价值几何?警惕这些酒家骗局! ——别再上当了,吴道子教你十个鉴别古画的入门技巧! ——从辋川庄冲突说起!整顿终南山违章建筑迫在眉睫! “三娘今天知难而退了吗?”郭子仪询问派去跟着女儿的长随。 “没有,娘子还见到了陛下和贵妃,得了贵妃好多赏赐——老爷!您怎么了老爷!别晕倒啊,军中需要您!” 春溪笛晓是一名出色的小说作者,可阅读其他作品。 《跟班》作者:春溪笛晓 《邪灵》作者:春溪笛晓 《戏明》作者:春溪笛晓 《折娇》作者:春溪笛晓 《满砚冰》作者:春溪笛晓 26、第 26 章(【讨个主意】...)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盛唐小女官最新章节、盛唐小女官春溪笛晓、盛唐小女官全文阅读、盛唐小女官免费阅读、盛唐小女官 春溪笛晓 《盛唐小女官》简介: 郭家有女初长成,立志要当公务员!被亲爹安排到大理寺宣传口当临时工坐冷板凳,郭家三娘不仅没气馁,还把普法宣传搞得风生水起—— ——诗仙李白深陷经济纠纷!五花马到底价值几何?警惕这些酒家骗局! ——别再上当了,吴道子教你十个鉴别古画的入门技巧! ——从辋川庄冲突说起!整顿终南山违章建筑迫在眉睫! “三娘今天知难而退了吗?”郭子仪询问派去跟着女儿的长随。 “没有,娘子还见到了陛下和贵妃,得了贵妃好多赏赐——老爷!您怎么了老爷!别晕倒啊,军中需要您!” 春溪笛晓是一名出色的小说作者,可阅读其他作品。 《跟班》作者:春溪笛晓 《邪灵》作者:春溪笛晓 《戏明》作者:春溪笛晓 《折娇》作者:春溪笛晓 《满砚冰》作者:春溪笛晓 27、第 27 章(【蜂拥而至】...) 百孙院住的都是小孩儿,大多不太爱看书,倒是便宜了她这个外人。她每天都要借一卷书回来,翌日一早便还回去,一卷书不过寥寥数千言,她静下心来读很快便能读完了。因着能从书里学到不少新东西,三娘每天都读得孜孜不倦。她既没有与她祖父提起书船之事,也没跟着去掺和,只时常去向李泌请教自己读书遇到的疑难问题。 李泌本没有太当一回事,等三娘提出的问题越来越多,他才发现这小孩思维十分敏捷,很能够举一反三。 李泌偶尔也把自己看的书和三娘分享及讨论,两人渐渐变成了极聊得来的书友,闲暇时便凑在一起围炉读书。 三娘不时还兴致勃勃地把栗子、荸荠、小芋头等等扔到火炉里烤,看书看到香气冒出来便满脸期待地等着绕梁帮她剥出来吃,只觉这光明正大烤东西玩的大好机会极其难得。 李泌虽不看重口腹之欲,跟着她也多吃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 这日李俅兄弟俩去寻三娘,没见着人,一问才知道三娘在李泌那边。 李俅屁颠屁颠跑了过去,就见三娘在吃烤得香喷喷的小芋头。 绕梁办事格外妥帖,知晓三娘爱烤这些东西吃便削了不少小签子插到每个小芋头上头,这样三娘拿着吃不会脏了手,不必担心弄脏书卷。 李俅还没试过自己烤东西吃呢,更没见过这般小的、圆溜溜的小芋头,不由得惊奇地凑过去问:"这是什么?" 三娘就给他介绍了一番,说这是芋子,芋这东西一般连着长一大串,个头大的大伙一般叫它们芋头,周围那些个头小的就是芋子了。 这东西不管是蒸着吃还是烤着吃都很好吃,三娘可喜欢了。 芋头这东西好运输、耐储存,李俅自然是吃过的,不过底下人一般不会把这么小的芋子捧上桌,所以他一开始并没有认出来。 李俅越发觉得惊奇了:"还能这样吃啊!"他边说还便拿起一颗戳着小竹签的芋头往嘴里送,一入口顿觉不仅闻着香,吃着也老香了。 三娘见李俅很懂得自己招呼自己,便转头邀李俨一起吃。 李俨依言取了一颗送进嘴里,等吃完了才问三娘:"你们是在读书吗?" 三娘点头:"近来都是雪天,不用上课,我们住得近些,平时便聚一起读书,还能省一盆炭火呢!" 三娘热情地邀他再吃点烤芋子,他们已经吃过一轮了。 三娘这才问李俅过来找自己有什么事。 李俅总算想起自己的来意,赶忙咽下嘴里的烤芋子,对三娘说道:"我早前把客船讨来了啦!听说已经有不少人过去抄书,今儿天放晴了,我想亲自过去看看!你要不要一起去?" 就像三娘说的那样,人多力量大嘛!说不准去的人多了,能提出更多的好意见。 只可惜这么冷的天,不好邀贺知章他们出门。要知道他们这个年纪若是摔得伤筋动骨,怕是命都要没了,还是等回来后再与他们分享路上遇到的趣事好啦! 便是小孩子也不是人人都能随意出门。还得李俨他们这样年纪大些的或者李俅这样从小耐打耐摔的,才能争取到往外跑的机会。 郭家祖父也没拦着,只叮嘱绕梁务必要看好三娘。 绕梁认真保证会寸步不离跟着三娘。 得了祖父允许,三娘欢快地与小伙伴们出门撒欢了。这段时间她基本猫在屋里躲冬,可把她给憋坏了,这次到山脚玩耍可得玩个尽兴再回来。 几个小豆丁快快活活地出门,便见门外候着一列金吾卫。 为首的还穿着很不一样,光看衣着便知他品阶不一般,寻常武官可没这么威风。 三娘看得眼前一亮,颇好奇这高大英武的俊朗武官是什么来头。 李俨似也有些吃惊,上前向对方问好:"裴将军。" 原来这人是左金吾卫将军裴旻,据说他勇武非凡,不仅在边关屡立战功,还舞得一手好剑。上回钟绍京夸的"裴将军舞剑",说的便是他了! 三娘一听李俨喊对方"裴将军",立刻也想起了这桩事。她乐滋滋地跟着李俨跑上前去,问裴旻:"您便是那位很会舞剑的裴将军吗?" 裴旻能当上负责宫中与京师治安的左金吾卫将军,自然是深得李隆基信任的。 而他之所以能让李隆基这般信任,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他那出神入化且极具美感的剑法。 众所周知,甭管前朝还是后宫李隆基都喜欢挑好看的人来用。 像裴旻这样舞剑舞得名震京师的,那更是把加分项拉到满分状态。 裴旻是李隆基派过来的,别看李隆基对太子李瑛不甚满意,对李俨这位皇孙还是挺爱重的,得知他要携弟弟到行宫外看书船就指派裴旻亲自跟来看看。 一来可以护卫李俨他们周全,二来也看看几个小娃娃能捣鼓出什么样的新鲜事物来。 得遇如此良机,他们怎么能不牢牢把握? 两个小不点凑一起嘀嘀咕咕,都以为别人听不见他们说的悄悄话。可实际上裴旻这样的将才耳力极佳,哪可能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 直至远远瞧见了停泊着许多船只的码头,三娘才收了玩兴,转头对李泌他们说道:"马上要到啦!" 李泌他们稍长几岁,性情要稳重许多,没好意思跟着他们又是玩雪又是看鱼的。不过听着她们欢畅无忧的笑声,他们也忍不住跟着露出笑容。 三娘便把自己跟贺知章他们学夸人的事儿给李俅讲了。不管是夸人弹琴、夸人作画还是夸人舞剑,大抵都是差不多的吧? 穷苦人家想拥有大量藏书无疑是痴人说梦,哪怕攒够了钱也很难买到真正靠谱的书籍。 可是就算冷得砚台里的墨都快凝结了,还是希望能马不停蹄地把所有书都抄回去。 品阶比杜甫后来当的左拾遗还略高一些。 光凭她这张特别能说的嘴巴,估计就足够让圣人对他印象深刻了。 他们年纪尚小,还没资格参加花萼楼举办的聚会来着,根本没见识过裴将军舞剑的影子。 就像饿极了的人乍然看到香喷喷、热腾腾的食物,怎么可能忍得住不看不抢不拿。 李泌两人俱是朝她笑了笑,表示他们也瞧见码头了。 三娘便把钟绍京夸他的话给裴旻复述一遍,直把裴旻吹得天花乱坠,俨然像是自己亲眼见过裴旻舞剑似的。 裴旻一路护送他们出了行宫,三娘当即像出了笼子的雀鸟似的在官道上哒哒哒地跑来跑去,时而很不怕冷地跑左边挖积雪搓雪球,时而又跑右边看看结冰的溪水里底下有没有鱼。 多夸几句又不费事,万一对方听高兴了回头让自己见识一下呢? 李俅也跟着她从东跑到西、从西跑到东,两个活力充沛的小娃娃当真是一刻都没闲着。 眼看他们打算慢悠悠地走过去,三娘不免跑回来拉他们走快些。 像他听到三娘夸自己就很高兴,可见会夸人是很厉害的本事,他也得多多学习才行。 那你怎么夸得这么活灵活现哟! 难怪她小小年纪便能入宫觐见。 自从李俨他们派出去的人手把书船有禁中藏书供人抄阅的消息传开了,方圆数十里的读书人都带着干粮和笔墨齐齐赶过来。 要知道开元四年有个叫阿倍仲麻吕的日本留学生来到长安,深深地被大唐的书籍吸引了,竟是不愿意再回日本去。他改名叫朝衡,迄今已经留在大唐十七年了,甚至还当上了从七品的左补阙。 所有人都被三娘的迫不及待给感染了,齐齐加快脚步往码头走去。 李俅虽不知道这件事怎么突然上升到老天对他们的期望了,但也觉得三娘讲得颇有道理。 老天给我们长了嘴巴,肯定也是希望我们能好好把它用起来的。 后来有人央着熟人把抄好的部分拿出来给他们传抄,整个码头能坐下写字的地方便都挨挨挤挤地坐满了读书人。 裴旻领着人护卫在后,见此情景只觉小孩子果然是小孩子,再怎么聪慧还是不免有几分小孩儿心性。 你也不想让老天失望的对吧! 裴旻看了眼凑到近前来的郭家三娘。 果然应该出来走走。 大唐的印刷业还不甚发达,虽已经有人琢磨出雕版印刷术,可在实践上主要还是用于佛经之类的畅销书印刷,许多书依然只能靠手抄本流传。 来得早的拿号登记姓名入内,那些个来得晚的便只能在外面周围巴巴地看着。 李俅完全没有办法理解眼前的一切,转头小声问三娘:"他们不冷吗?" 还没走近,就看到不少人坐在码头两边或拿自己膝盖当桌案或找可以放置纸张的地方趴着,一个两个全在奋笔疾书。 听说书船的主意是这小孩儿出的,这么小的娃娃竟能琢磨出这么新鲜的营生给皇孙们练手,果然无愧她的小神童之名。 三娘说"会有的"那会儿,他还只当三娘是想宽慰他,没想到当真会有这么多读书人过来抄书。而且他们都挤不到船上,只能冒着严寒待在毫无遮挡的码头上抄写。 裴旻说道:"应当是我没错。" 证据是一行人中最为单纯的李俅忍不住找了个空隙小声问三娘:"你看过裴将军舞剑?" 圣恩浩荡啊! 李俅:"......" 三娘干脆地回答他:"没有。" 他只觉郭家这位小娘子年纪虽不大,说起话来却一套一套的,你不小心多听几句兴许就会被她带了进去。 这就是个为了畅读大唐藏书连国都不想回了的著名例子。 不读书的人很难理解藏书对读书人的吸引力。 三娘看到有人不断地往手上哈气,不太确定地说道:"应当是冷的吧。" 28、第 28 章(【见过几次】...) 几岁大的小孩还并不能理解眼前的情景,不过这并不影响这件事在他们心里留下重重的一笔。 三娘出门前被绕梁裹得跟小粽子似的,整个人瞧上去像是圆滚滚的一团。她左看看、右瞧瞧,只觉这种氛围让她也莫名激荡起来。 走到书船外的时候,三娘注意到有个年过半百的老者立在那儿静静望着不远处奋笔疾书的读书人。 那老者身形十分瘦削,整个人修竹般伫立在那儿,好似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即便须发已经隐隐发白,他的面容与气度依然叫人一见心折。 三娘来骊山这边一个多月了,从不曾见过这么个人。 据传外头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讲的是如果你三十岁才考上明经科,那你已经贼老了;如果你五十岁能考上进士,那你可真是年少有为啊!难道这老人家也是想考进士科的吗? 瞧见老者即便穿着冬衣也分外清瘦的身量,三娘哒哒哒地跑上前问:"您要跟我们一起登船去吗?船上比较暖和。"她问完后又转头征询李俨他们的意见,"可以的对吧?" 老者转头打量了他们几眼,目光最终落到随行的李泌身上,用眼神示意李泌不要和自己打招呼。 李泌会意地点点头,跟在几人身后往船上走。 三娘一边走一边向老者提问:"您是想考进士么?" 老者道:"我这把年纪还怎么考进士?" 三娘听后便搬出自己刚才想到的那句"五十少进士"来宽慰他,小嘴叭叭个不停,直说什么"立志不怕晚""听说姜子牙八十岁还出来干活""人就应该活到老学到老学到老考到老""您一定要相信自己啊"。 众人:"............" 她小小的脑壳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 老者也被她逗得忍俊不禁,点着头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 三娘便得意地道:"您听得进去就好,您看起来才四五十岁,比姜子牙年轻三四十岁呢!" 比起船舱里的抄写条件比外头要舒适许多,至少门窗关起来时里头是暖和的。 只是厚厚的门帘一掀开,正抄书的人便冻得直哆嗦,忍不住抬头看向来人。 瞧见为首的是个清癯老者,不少人都愣了一下,不知此人是什么身份。可见他那身连布衣布鞋也掩不住的非凡气质,众人具都停笔起身向他们见礼。 等得知此书船乃是老者身旁那几个小娃娃促成的,他们又齐齐朝李俨他们下拜。 这一拜不因他们是天潢贵胄,只因他们愿意把这些书拿出来给他们抄写。 在座这些贫家子弟哪个没因为去借书遭受过白眼?像李俅他们这样愿意拿出藏书来让他们看的才是少数。 甭管他们年纪几何,于他们而言都是恩人般的存在。 李俅本来只是想赚点小钱,叫人知晓他不是啥事都做不成的小废物,接收到这些读书人由衷的谢意后只觉整个人都有些晕陶陶的。他不太明白这是种怎么样的感觉,只想着以后有什么事还要继续向阿晗讨主意。 他跟那些来抄书的读书人猛夸了三娘一通,表示阿晗是世上最聪明的小娘子, 他们能接触到这么多禁中藏书,都是因为这么个小娃娃吗? 骤然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三娘一点都没慌,反而还笑得甜滋滋。 她快活地说道:"贺学士他们答应借书给我抄的时候我可高兴了,想来天底下需要抄书的人一定不少!你们若是觉得阿俅这做法好,以后碰上别的有需要的人也把书借给她们抄就好啦,这样世上所有想读书的人都有书可读了。" 李俅听得直点头,骄傲地挺起自己的小背脊,仿佛自己的初衷当真是让全天下想看书的人都有机会拿到书。 读书人夸起人来那可真是花样百出,不多一个意思的话他们能换好多种说法。 三娘听得瞠目结舌,只觉自己又学了一手。 想到外头还有那么多人等着抄书,三娘也没听他们吹捧太久,很快便让他们继续抄自己的。等众人各归各位,她才昂起小脑袋问旁边的老者:"要腾个位置给您加张书案吗?" 其实船舱里已经挤得满满当当,只留出几条窄窄的过道可供人去取书与交稿。 老者摇了摇头,笑道:"不必了,我看看你们都准备了什么书就好。" 提到这个,三娘话就多了,积极和老者分享道:"这些书有些是圣人告诉我必须要读的,有些是贺学士和我老师他们告诉我要读的,阿俅想弄这个书船的时候我就把书单给他抄了一份。" 老者挑眉:"你还见过圣人?" 三娘点头:"见过几次了!" 老者又问:"你老师是谁?" 她正琢磨着,又听老者问她:"你跟着你老师学作诗吗?" 但那些吃食尝起来还挺香,他也就没特意去换人。 与他记忆中的"家乡之味"那是一点都不沾边的。 所以你刚才那么骄傲地背王维的诗做什么?! 她从小便在长安一带长大,吃的喝的基本都是关中的味道,从不知光是一个岭南道里头都有这么多差异。 三娘走着走着察觉李泌和张九龄掉队了,转头一看,便见他们正立在那儿叙话。 那老者也随着他们一起走在暖洋洋的冬日中。 这名字她听过! 李泌不着痕迹地落后三娘她们几步,单独向老者问好。 老者自是认得王维的,王维当年可是一到京师就名动长安,谁见了不夸一声"王郎好风采"。 只是这些年他们仕途各自浮沉,未再有更多的交集罢了。 李泌当初曾得丞相张说赏识,张九龄恰好又是张说一力提拔起来的人,一老一少交情自是不错。 张九龄道:"那也不是我们家的吃法,我也是从旁人那儿学来的。" 对于这些自己不了解的东西,三娘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 三娘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跟着老师学琴!" 三娘听了觉得挺有道理,当即开始和张九龄互通起姓名来。 李泌道:"您清减了不少。" 张九龄解释道:"方才人多,不好叙旧,索性先当不认得好了。" 蟹饆鑼这种吃法其实是沿海州县传过来的,记得他当初在长安想吃点岭南口味,特地雇了个岭南来的厨子,一尝才发现便是岭南的吃食也分东西南北。 直,骂起人来极不留情面,一度让许多人对他不甚喜欢。 张九龄奇道:"怎么了?你连我的诗也背过?" 不过这么小的年纪能背下那么多诗,记性确实挺不错。 都说"民以食为天",饮食习惯往往能反映当地的农业、风俗、经济等等方面的情况,比如你看当地许多人家不算大富大贵,饭桌上却总不缺鱼虾蟹蚌,那他们那一带应当大多都是以捕鱼为业的水上人家。 张九龄道:"无事,居丧期间岂有不清减的道理?"他作为一个靠名声立身的文官,若是为母守孝不瘦反肥,世人该如何看他?一个不孝的罪名便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原来这老者不是旁人,正是刚守完母丧的中书侍郎张九龄。 想到这里,三娘好奇地偷偷多看张九龄几眼,横看竖看也看不出眼前这个身形消瘦的小老头儿哪来那么强的战斗力。 三娘道:"在的,在荐福寺住。"她好奇地追问,"您认得我老师吗?" 老者便问:"他如今在长安吗?" 三娘在心里头换算了一下,大概就是她和圣人那样见过几次,要说她与圣人是老朋友那肯定是算不上的,只能说留了点印象。 于是刚回到长安没几天的张九龄冷不丁便遭遇了三娘的"十万个为什么"轰炸。 张九龄笑道:"我姓张,名九龄,这几年居丧岭南,不在长安,你应当不认得我。" 张九龄说道:"我在这边等候圣人召见,今儿见天色挺好便过来看看,没想到会碰上你们。"比起爱笑爱喝酒的贺知章,张九龄其实要不苟言笑一些,为人也比较刚直,骂起人来极不留情面,一度让许多人对他不甚喜欢。 当然了,这并不是她记住张九龄的主要原因。她记住张九龄的主要原因是,蟹饆饠好吃! 三娘道:"我老师姓王,大家都叫他摩诘居士。他很厉害的!"为了证明自己老师真的非常了不起,三娘一口气给老者背了几首王维的诗,与有荣焉地翘起了小尾巴,"这些诗全是老师写的!" 一行人在书船上看了一圈,不想打扰到众人抄书,便又下船了在码头上溜起弯来。几个小孩兴致勃勃地讨论起船上船下那些装置都是做什么用的,不时还向裴旻他们这些经验丰富的大人们讨教。 三娘听他讲述岭南诸地各不相同的饮食习惯,只觉大唐可真是够大的。 三娘回忆片刻,赫然发现自己还真背过。她立刻给张九龄背了一句:"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他家乡虽也是岭南,但属于偏北的地方了,差不多挨着江西。 三娘睁圆了眼。 听贺学士说那正是从张九龄家学来的做法! 老者:"......" 老者道:"见过几次,不算太熟悉。" 三娘是个很讲礼貌的好孩子,不可能对着张九龄本人把这份疑问问出口,只和张九龄夸起了重阳宴上尝到的岭南美味来。 这诗还是贺知章给她介绍张九龄时给她念的呢,说是张九龄的诗清新隽永,与他骂人骂得特别狠的臭脾气极不相称。 她刚才与张九龄闲谈时便觉这人不是寻常老人家,如今见他与李泌明显是认识的,不由蹬蹬蹬地跑回来询问:"你们刚才是装作不认得对方吗?" 29、第 29 章(【大唐危矣】...)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盛唐小女官最新章节、盛唐小女官春溪笛晓、盛唐小女官全文阅读、盛唐小女官免费阅读、盛唐小女官 春溪笛晓 《盛唐小女官》简介: 郭家有女初长成,立志要当公务员!被亲爹安排到大理寺宣传口当临时工坐冷板凳,郭家三娘不仅没气馁,还把普法宣传搞得风生水起—— ——诗仙李白深陷经济纠纷!五花马到底价值几何?警惕这些酒家骗局! ——别再上当了,吴道子教你十个鉴别古画的入门技巧! ——从辋川庄冲突说起!整顿终南山违章建筑迫在眉睫! “三娘今天知难而退了吗?”郭子仪询问派去跟着女儿的长随。 “没有,娘子还见到了陛下和贵妃,得了贵妃好多赏赐——老爷!您怎么了老爷!别晕倒啊,军中需要您!” 春溪笛晓是一名出色的小说作者,可阅读其他作品。 《跟班》作者:春溪笛晓 《邪灵》作者:春溪笛晓 《戏明》作者:春溪笛晓 《折娇》作者:春溪笛晓 《满砚冰》作者:春溪笛晓 30、第 30 章(【该怎么办】...) 这年的立春和小年挨着,温泉宫中热闹得很。 先是早上祭祀青帝,梨园那边派出许多人来演傩戏,三娘开开心心去凑热闹,一群小萝卜头挤在一起看人穿着大花裤子用极其夸张的动作又唱又跳,仿佛在驱赶这一整年的灾疫。 接着有人抬着花里胡哨的大土牛绕场一周,据说是周时便有的习俗,要天下人重视农耕。小孩子哪里知晓这么多,只觉曲好听、戏好看,那戴着大花的、比人还大的土牛也很有意思。 热闹完了,还能一起吃朝食。外官只有五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吃廊下食,也就是大唐高阶公务员工作餐,一般只供应一百盘,有羊肉、汤饼以及热腾腾的肉粥,以便朝臣们能够抵抗冬日严寒好好为朝廷干活。 三娘她们的膳食则是额外备的,吃得和朝臣们也差不多。 只多了一样橡子饼,侍从们说是圣人吃着这素饼觉得好,给她们也尝尝。 橡子不是什么稀罕物,荒年才会捡来当粮食充饥,丰年农家会捡来喂猪。据说用橡子喂出来的猪特别肥,着实是山中难得的养猪一宝。 三娘没吃过橡子做的饼,好奇地咬了一口,只觉得满嘴生香。她两眼一亮,和旁边坐着的李俨分享:"这饼好吃。" 李俨嘴里有没咽下去的饼,只能斯斯文文地点头应和。 一群小豆丁吃饱喝足,本来要回去玩由三娘主持的围炉读书会(立春特别版),结果听闻外头有各地方镇入京进奉,又齐齐跑出去看第二场热闹。 所谓的方镇,指的便是镇守一方的地方大员,他们要么手握兵权,要么官居刺史。 这种进奉不是常例,而是他们自发地为圣人献上自己任地上最好的东西。 地方官一年到头都没有多少机会回京,难得遇上年底面圣的好时机,可不就得卯足劲讨好皇帝吗?他们进献的各种珍奇贡物每年都花样频出,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别人都献,你不献,那你活该蹉跎一辈子。 据传圣人曾经十分宠信的前宰相宇文融就是位敛财高手,一度靠着给圣人进奉步步高升,后来还被圣人委以重任负责大唐土地改革事宜,丈量土地、流民编户,为开元年间的朝廷财政作出巨大贡献。 当然了,他这种满身铜臭的家伙当了宰相,还干了让天下权贵都挺痛恨的事(括户括田),怎么可能稳坐丞相位置? 他才干了三个月出头,一口气把得罪人的事都做完后就被贬去外地,最后在三年前死在远赴海南岛的途中。 靠着进奉能得到帝王青眼这种事一旦开了头,想遏制就挺难的。 一个宇文融**,还有千千万万个宇文融冒出来。 这不,听闻御驾在温泉宫,这些地方大员便齐齐前来进献珍玩与财帛了。 这些东西都是充盈圣人私库用的,作为一个英明神武的盛世明君,私人库藏怎么可以捉襟见肘,必须拥有想赏赐谁就赏赐谁、想赏赐多少就赏赐多少的自由! 三娘不知晓这些人有多迫切地想要讨好皇帝,只觉那轮番进献的奇珍异宝叫她看得应接不暇。好多好多她没见过的东西啊! 三娘与李俨他们玩了大半天才与李泌一同归去。她早便注意到李泌情绪不对了,等到只剩她们两个人的时候她才追问道:"阿泌哥哥你不开心吗?" 李泌看了眼左右跟着的人,伸手把三娘抱起来与她细讲:"方才那些珍玩固然很稀罕,但你可曾想过那般多的财物是从哪儿来的?" 三娘认真思量许久,摇着头说道:"我不知道。"她连那些东西都没见过,哪里晓得它们是从哪来的? 李泌道:"那都是从地方上搜刮来的。" 就拿最寻常的狼毫笔来举例,倘若有人想向皇帝进献十支狼毫笔,这位地方一把手手上怕是得有一百支来精挑细拣;这些任务分派到底下去,底下的官吏自己当然也想留几支自己用。 这样一层一层地安排下去,落到制笔人头上可能就得白白献上几百上千只笔了。 一支笔尚且如此,何况是刚才展示出来的那么多奇珍异宝? 要知道这可不是常税,而是额外的要求。 难怪百姓得了好东西都不敢声张,生怕被达官贵人瞧上。 寻常百姓向来是很能吃苦耐劳的,只要日子还能过得去,他们便能忍气吞声地活着,日复一日地在田间地里辛勤劳作。 即便将来某天这种平静的日子被打破、敌人铁蹄践踏了他们的田地,他们所求的也不过是战事快些结束、生活重归安稳罢了。 官吏们显然也很了解自己治下的百姓,所以总是理所当然地盘剥或驱使他们。 只要大唐一直像现在这样强盛下去,这一切确实是理所当然的。 可巍巍大唐想要的难道是这种在一次次"理所当然"中逐渐麻木的子民吗?倘若将来当真有需要面对外敌的一天,他们会愿意拿起武器保卫自己的家园吗? 李泌才把她放在她们居住的院落门口。 李泌年纪虽不大,却把这些事情看得很清楚。他顿了顿,才说道:"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郭子仪迈步踏入府门,吩咐随行将士自去歇息,自己则去寻阔别多时的妻子王氏叙话。 三娘刚才只觉得看什么都很新鲜,现在听李泌这么一分析,顿时觉得那些珍惜至极的珍玩都不怎么稀罕了。 结果信里居然还有转送过来的她阿耶的来信。 倒是郭家祖父注意到她是被李泌一路抱回来的,打趣道:"平日里你那般好强,从来不爱别人抱着你走,刚才怎么竟让旁人抱你了?" 三娘回道:"玩了这么久,阿晗太累了!" 又或者说,他们的家园是不是早就被夺走了? 郭家祖父本来就是随口一问,听她这么说便没再深究。 自从上回在信中得知三娘的种种际遇,郭子仪更是迫不及待地想回家看看。 事实上这些东西哪里适合给一个五六岁的小娃娃讲? 所以一路上他都没好好歇息过,大多是天还没亮就急匆匆开始赶路。 三娘每天都有往家里写信的习惯,只不过得攒一段时间才能一并送回长安,所以看到她阿娘的来信还是非常高兴。 朝臣与百姓皆是皇帝的子民,儿子非要孝敬爹,爹当然只会开心。只要皇帝收得高兴,谁又能说什么? 若非关外条件实在不好,他也不会把家里人安置在长安,谁不想日日有贤妻佳儿相伴? 三娘越读眼睛越亮,昂起脑袋问她祖父:"是不是很快就能见到阿耶了?" 三娘心说,当然是方便他们凑近些讲小话。 而皇帝恰好就是能轻松帮他们实现这些追求的人。如果讨好皇帝就能转迁去到心仪的职位上,且别人也是这么干的,那自己为什么不去做呢? 郭家祖父见她一脸期盼,也没叫她失望,直接拆开了家中转交的那封信。 郭子仪这封信应当是腊月前写的,说是他许久没归来,都没见过新出生的孩子,今年争取到了正月代表安西都护府回京朝贺的机会,若是顺利的话应当能在除夕前赶回来。 俗话说"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方镇进奉本只是小事(换成不要脸的还能吹嘘成美事),却叫李泌看出了隐藏在背后的种种问题。 李泌也是平时经常与三娘凑一起讨论各种问题,才会把这些心里话说给三娘听。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入了名利场,哪个不是想尽办法往上走,争取得到更高的地位、更高的身份。 过了立春,年味越来越浓了。虽说今年他们不在家中过年,但家中还是送来了为她们裁的新衣。 三娘出来后每天读书玩耍,快活得不得了,只在写家书时会想念她阿娘和幺叔他们。如今听说她阿耶说不准已经回到长安了,才有些遗憾自己不在家。 他们会不会盼着"始皇帝死而地分"的那一天到来? 再不见见阿耶,她都不记得阿耶长什么样了! 与此同时,郭子仪正巧风尘仆仆地回到长安。 她追问道:"那该怎么办呢?" 李泌心中有许多忧虑,却不是什么话都能讲出口,只能挑拣着三娘能听的部分给她分析了一番。 李泌默了一瞬,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过他们讲的小话和圣人有关,哪怕是亲祖父也不能说。 三娘挥别李泌,跑回去与她祖父和祖母说起今天的见闻,果真只字没有提及李泌说的那些隐忧。 三娘立刻凑到她祖父身边跟着看信,争取能第一时间知晓她阿耶在信上写了什么。 "这些都是我自己的想法,你莫要与旁人说起。" 三娘听懂了,这是一次不能往外说的交谈,被别人知晓了可能会给李泌带来一点麻烦。她郑重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她都没见过阿耶几次,只知道阿耶远在安西都护府。 郭家祖父说道:"按照信中说的日期,这几天应该到了,不过他估计需要先在家休整几日再来温泉宫这边面圣。" 记得有句很有名的诗说"春风不度玉门关",安西都护府可是在玉门关外的,路途特别特别远。 31、第 31 章(【肖似太宗】...) 三娘自从知道她阿耶要回来,每天都数着日子盼望元日到来。 元日的"元"字指的是新年第一天,也就是正月初一,为了圣人的安危,外官除非是圣人召见不能随便出入温泉宫。即便他们所住的院落不算内苑,武将也不能自行入内,只能等候圣人的召见。 以郭子仪现在的品阶连单独进奉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跟着文武百官在元日向李隆基上贺表,远远地向天子表达自己的敬慕拜服。 三娘左盼右盼,盼到除夕夜都有些睡不着。 说起来这本来就是大唐难得的"金吾不禁夜"之一,夜里坊市是不用关门了,长安的百姓们可以自由地在坊市间行走,不必担心回家晚了进不了坊门(兴许还进了大牢)。 郭家祖母瞧见三娘那精神奕奕的模样,不由和丈夫感慨:"你看她与子仪也没见过几面,竟是这么盼着见他,可见父女天性便是相隔千里万里也没法阻挡的。" 郭家祖父哼了一声,没说什么。郭子仪那小子常年镇守边关,妻儿全扔在长安,没尽过几天为人父的责任,哪里值当他宝贝孙女这般惦念? 不过郭家祖父也就面上嫌弃,实际上也知道行伍生涯有多艰难,心里头同样盼着能见久别的儿子一面。 郭家祖母摸着三娘的脑袋劝说:"你今晚若不好好睡下,明儿起不来可就见不着你阿耶了。" 翌日她天没亮就醒了,不仅自己醒,还挨个去喊醒自己认识的所有人,说是元日醒得越早,今年越有干劲。 这也不知她是从哪听来的,反正她讲得头头是道。此时爆竹声也开始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众人便都随了她的意,与她早早相携在外苑散起步来。 知晓她迫不及待想见她阿耶,李俨说道:"我知晓他们在哪里,我带你过去。" 等候召见的文武百官也不会起太晚,大多都是天没亮就在外头候着。 听李俨这么说,三娘目光一亮:"可以吗?" 李俨点头,吩咐人领其他小萝卜头回去,自己带着三娘去外臣等候觐见的地方。李泌不放心他们两个小孩子乱跑,也抬脚跟了上去。 三娘挥别自己的老朋友和小朋友们,满含期待地跟着李俨两人往前走,嘴里还说道:"我许久没见过阿耶了,不知能不能认出他来。"她记性再好也抵不过上回见到郭子仪时还太小,记不清人可太正常了。 李俨说道:"我们一会可以找裴将军问问。" 三娘一想到马上便能见到她阿耶了,自是兴高采烈地答:"好!" 李俨被她的快活感染了,笑着说:"你阿耶应当与你祖父他们挺像的,你这般聪明肯定不会认错。" 两个小豆丁边说边走,不知不觉便抵达目的地。大年初一京师凡是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要来向李隆基贺岁,再加上那些退休的、有爵位的,那更是满满当当排了一片的人。 三娘看得有点眼晕,直至看见队伍末端正在检阅金吾卫的裴旻才一下子找着了目标,径直跑过去问裴旻:"裴将军,您知道我阿耶排哪儿吗?我阿耶姓郭,从安西都护府那边回来的!" 没等裴旻低头看向跑到自己脚边的小豆丁,一只大手就从旁边伸了过来,一把将三娘捞了起来。 三娘骤然被抱得老高,一下子呆住了。她转头看向叫自己突然腾空的人,却见抱住自己的是个络腮胡子高大男人。 男人瞧着不过三十多岁的模样,身量极高,双目如炬。他虽长了满脸胡子,眉目却仍能瞧出几分他本来的英俊。 他当初年纪轻轻便以武举第一的名次进了军队,到了行伍中怎么都得是个小长官,总得想些办法让自己看起来成熟一些。于是他从长胡子起便开始蓄须,永远把自己的一张俊脸藏在茂密的胡子后头。 三娘近距离与男人对视了一会,才从他比上次更为浓密的胡子底下认出那双好看的眼睛。她惊喜地喊道:"阿耶!" 男人正是远从安西都护府归来的郭子仪,他也许久不见自己女儿,本来是认不出来的,直至三娘跑到裴旻面前询问他在哪儿他才晓得那由两个俊秀小郎君送过来的小娃娃是他们家三娘。 郭子仪朗笑道:"还以为我们阿晗认不出阿耶了。" 三娘闻言有点小心虚,但坚决不承认自己确实没法在这么多人里找出郭子仪。 她笃定地道:"才不会认不出来,阿晗记性可好了!" 说完她还偷偷往李俨他们所在的方向看了眼,眼神里的意思是"你们可别出卖我"。 郭子仪哪里会错过她的小动作,但还是贴心地没拆穿她,只笑着问她李俨两人的身份。其实光从衣着打扮他也能猜出几分,可听说李俨乃是太子长子后他还是顿了顿,侧身向李俨见礼。 李俨目前还没被封郡王,见状自是避开郭子仪的礼,对郭子仪说道:"我和阿晗是好朋友,你是阿晗的阿耶,对我不必如此多礼。" 郭子仪听了"好朋友"三个字,暗自挑了挑眉。 看来妻子在信中说的还是太少了,信中分明直说她与贺知章他们成了传说中的忘年交,怎地到了行宫这边又和皇孙交上朋友了? 众所周知,当今陛下不仅长相肖似太宗,行事也肖似太宗。 郭子仪虽是武将出身,实际上却并非莽夫,京中形势他还是看得很清楚的。 像他家李俨、李俅自从与他相识,回来后便总忍不住提起这么个新朋友。 太子李瑛闻言将目光转到三娘身上,才五岁大的小孩看不出什么来,只觉她一张脸蛋水灵灵的,眼睛更是乌中透亮、灵黠动人。 等到漫长的大朝会终于告一段落,先出来的是太子李瑛与张九龄等重臣。 当今圣上因前宰相张说私自拜访岐王李范,又时常与相熟的道士凑一起搞各种封建迷信活动,曾正式下令申诫:诸王、公主、驸马、外戚家,除非至亲以外不得出入门庭、妄说言语。 想到太子李瑛近些年的处境,郭子仪有心想让女儿离东宫远一些。可面对眼前这么个满眼真诚的小子,郭子仪也没说什么,只笑道:"多谢你们照看阿晗。" 三娘哪里知道郭子仪心中的复杂想法,只兴高采烈地与他讲了一会话。直至有人来通传说陛下开始宣见朝臣了,她才依依不舍地挣扎着下地,问郭子仪:"一会您过去看阿翁吗?" 这般可爱的小娃娃想来很容易交上朋友。 所以别说他们这些镇守在外的武将了,连京中的文臣也不得私自与一众皇亲国戚往来。虽说太子看似没有包含在内,可谁又敢往太子那边凑? 不仅三娘正暗自打量着走出来的太子,太子李瑛也注意到了东庑多出来的几个小孩。他迈步走了过去,笑着问道:"阿俨怎么在这里?" 李俨这才回答刚才的问题:"我们陪阿晗等她耶耶出来。" 大年初一这场大朝会自然不会轻易结束,期间有仆从回去取了他们今天要看的书过来,三个年岁不等的小孩儿便坐在那儿捧着书卷各自读书。 既然当今圣上有着这样的继位之路,他对待太子的态度就不难理解了。 李俨道:"阿晗很聪明的,不用我们特意照看。" 且还勒令百官不得与卜祝之人交游。 三娘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去,一眼瞧见为首的太子李瑛。 太子李瑛语气温煦地笑道:"一会应该就出来了,你们且在这里再等等。" 有的人一笑起来,模样便大不相同了。比如眼前的太子李瑛就是如此,本来他看起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看起来不大好亲近。 三娘便打算在外头等他。她眼巴巴地目送郭子仪缀在朝臣队伍末尾入内,才对李泌两人说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里等阿耶出来就好。" 三娘想坐在门口的地方看着朝臣们什么时候出来,李俨便让人把火炉挪到靠近门口的地方,三个人围在炉边聊着天等郭子仪他们结束这次觐见。 太子小的时候,赵丽妃正当圣宠,圣人自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只是他眉宇间总带着几分难言的沉郁。 既然父皇让这群小娃娃凑一块读书,他们这些大人便莫要干涉了。 当年太宗曾策划玄武门之变,当今陛下则是分别策划了针对韦后和太平公主的两场夺权政变,一次杀了韦后、助睿宗皇帝复位成为太子,一次杀了太平公主、成为真正独掌大权的帝王。 不过他只是回京几日便又要赶回安西都护府去,倒是不必太操心这个。 郭子仪没有与他们再多说,只问三娘最近都在做什么。 只是三娘还这般小,很多事还不该与她讲...... 随着李俨起身喊了声"阿耶",三娘也悄悄收回观察他们父子俩的目光,和李泌一同起身向太子李瑛见礼。 这种情况下,东宫这趟浑水就更没人敢去瞠了。 如今看他朝李俨露出慈父的一面,那种叫人不太喜欢的郁结便散了大半,整个都熠熠生辉起来。 李俨道:"外边冷,不如去东庑那边等,我领你过去。"他边说边拉着三娘往里走,李泌也跟了上去。 太子李瑛的母妃本就以容貌得了圣宠,李隆基本人也颇英俊挺秀,是以李瑛长相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可后来赵丽妃色衰爱弛、黯然离世,只留下个年纪渐长的太子独自面对圣人,父子关系无人居中调和;如今宫中又出了个宠冠六宫的武惠妃,武惠妃所出的寿王更是格外得圣人钟爱。 32、第 32 章(【是件坏事】...) 教坊司把歌舞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健舞,一类是软舞,顾名思义,前者大多矫若游龙,后者大多翩若惊鸿,各自有各自的美。当今圣上李隆基继位后一度励精图治,连酒都很少沾,唯独戒不掉美色和歌舞。 开元初他便挑选三百乐工子弟到梨园亲自教授,世人称之为“皇帝弟子”或“梨园弟子”。在皇帝本人的倾力带动之下,民间也极爱观赏歌舞表演。 公孙大娘开元初便颇有名气,如今十余载过去,她容颜早已不复当时年轻。只不过即便已经三十多岁,她向众人施礼时依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至少三娘就觉得这个大她很多岁的大姐姐看起来好好看,而且是经过岁月打磨后熠熠发亮的那种好看。 即使是面对宾客满堂的盛况,公孙大娘依然不疾不徐地行完了一礼,直起身体侧耳聆听堂中的曲声。她身上没有绚烂的舞衣,手中亦没有闪烁着寒光的长剑,仿佛孤零零地站在天地之间。 随着《剑器》的舞乐响起,公孙大娘的身姿也随着曲调飞动起来。她手中无舞,每一个动作却都透着利剑般的凌厉,叫人感觉回到开天辟地之初,到处苍苍茫茫、一片混沌,而她一跃而起,劈开了黢黑的天地。 此处的乐声渐渐变得悠然宁和,天地间河清海晏、万物复苏,公孙大娘敛息而立,寂寂然如入鞘之剑。 俄而乐声转急,观者又恍然觉得千兵万马汹汹而来,黑压压的云层带来了仿佛摧折世间万物的**,一座座城池在风雨飘摇间摇摇欲坠。 公孙大娘伴着那嘈嘈切切的错杂乐声越舞越急,最后于疾风骤雨间凌空跃起,宛如破开了云层、驱散了万千兵马。 所有人都忍不住闭息凝望着场中之人。 舞《剑器》不需要剑,舞者即是利剑! 舞者就是那劈开混沌天地、劈开刀光剑影、劈开昏聩世道的利剑! 难怪当今圣上宜春、梨园两处的舞者加起来都挑不出一个能跳好《剑器》的人,因为寻常舞者想要表现出这样的气势总要依仗外物才有可能。若是让她们像公孙大娘这样手中空无一物地上场,她们很难表演出同样的舞来。 一曲舞毕,席上竟是无人开口,全场依然和观舞时一样安静。 三娘也被震撼得久久无法言语,难怪她祖父说这一舞极其难得,这样的舞又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见识到的?她脑中不断回放着刚才的一幕幕,只觉已不必问为什么这场剑舞没有剑了。 直至乐声彻底停了下来,众人才终于回神,开始热烈地叫好与夸赞。 三娘径直往贺知章那边挪了挪,由衷向贺知章道起谢来:“多谢您邀我来观舞,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厉害的舞!感觉看完以后整个人都精神了,回家以后我一准能一口气写十张大字!” 贺知章道:“一会我再给你挑几张书帖让你带回去临摹。” 三娘想了想,拒绝道:“先不用啦,我先把您给我的那张书帖练好,我阿娘说做事情不能贪多,须知贪多嚼不烂的道理。”她拿起个比她嘴巴还大的糕点比划给贺知章看,“您看,我一口肯定吞不下,得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才行!” 贺知章那天也就是随便拿的,压根想不起自己给了郭家祖父什么样的书帖。 他听三娘一本正经地给自己讲什么是“贪多嚼不烂”,不由有些担心自己当时那份书帖到底适不适合这么大电的小孩儿了。 想到已经约好以后时不时一起遛个弯,贺知章倒也没太纠结,准备下次再挑几份书帖给她带回去临写。 三娘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大丰收,她感谢完东道主贺知章,又挪回去和钟绍京猛夸刚才的舞。 钟绍京曾被外放许多年,正好也错过了公孙大娘刚名扬长安的盛况,如今看过以后连他这么爱挑剔的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只能说这位公孙大娘的盛名果然不是凭空得来的。 不过钟绍京这张嘴向来是不爱夸人的,他朝三娘回忆起前两年参与过的另一场盛宴来:“要说真正的舞剑,还是得看裴旻将军更有气势。” 他给三娘描述了一下那次观舞剑的盛况,说是当时大伙酒到酣处,当今圣上让裴旻将军舞剑,裴旻将军那身姿、那剑法,真是叫人一见难忘,那等刚毅卓绝的姿仪绝不是舞者能比的。 舞者再有能耐,能比得过裴将军在边关历练出来的凛冽英姿吗? 这里须得多强调一句,大唐文武百官都能歌善舞,因为不管朝会还是宫宴,兴头上来了都该向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献个舞,以表达自己对天子赤诚的敬慕与爱戴。 皇帝让文臣武将跳个舞这种事不是为难人,而是给对方一个表现机会。 像公孙大娘擅长的《浑脱》舞,就是起源于赵国公长孙无忌,当时他喜欢戴一款名叫浑脱的帽子,一度引领长安风潮,后人把这种帽子名唤“赵公浑脱”。连带戴着这种帽子来跳的舞蹈,也成了著名健舞《浑脱》。 遥想贞观年间,长孙无忌肯定戴着他心爱的浑脱帽给太宗皇帝李世民献过许多次舞吧! 贺知章与张旭、张若虚、包融皆出身江南东道,一度被称为“吴中四友”。他可比许多人都要了解张旭这位同乡兼忘年交,一看张旭这表现便知道他要“发作”了。 舞者为什么要和将军比谁气势更足呢? 他不是第一次观公孙大娘跳《剑器》了,记得当时他观舞后于书法一道上便有了极大的突破。 三娘一瞬不瞬地看着张旭挥墨疾书,生怕一个错眼会错过其中一笔。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素来有“张颠”之称的张旭。 芸芸众生大多碌碌无为、虚度一世,而我不愿虚度! 方才那场《剑器》舞已经足够好了,全程看得三娘目眩神迷,她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舞该是怎么样的。 贺知章见状马上吩咐左右:“快快,立刻去给伯高备好笔墨,再把我早前备好的那面屏风挪过去!” 席上正为刚才公孙大娘那一舞热闹着,忽有一人把酒杯砸到食案上,起身在堂中大叫疾走起来,模样瞧着状若癫狂。 同为酒中豪客,贺知章在这方面可是很有经验的,记得有次他喝醉后直接栽进井里,醉醺醺地在井底睡了极凉快的一觉。 贺知章也不留他,笑着遣人送他归家去,免得他半路在哪里睡倒了。 贺知章笑道:“我们张颠要题字了。” 如今再见故人,他已不是当年还未扬名的毛头小子,而她也同样没有止步于当时的水平。哪怕容颜渐老,那矫若利剑的舞姿依然能给他许多启发。 不管是贺知章、顾况的落笔成诗,还是公孙大娘的化身为剑——又或者是钟绍京、张旭那同样出神入化却又截然相反的两种书法,都给予她极大的震撼。 若说钟绍京给三娘展示了最细微处的精妙变化,那张旭给三娘展示的就是落笔如有神的挥洒自如。 这是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见识到的。 你要是请他喝好酒,那得赶早把白墙或者白屏风备上,省得错过了张旭乘兴发挥的绝佳时机。 三娘定睛看去,只见张旭一手端起盏酒仰头喝光,一手拿起笔走到屏风前。他静息几瞬,再次把手中酒盏一砸,提笔在屏风上笔走龙蛇地写了起来。 尤其是他醉后所书,那更是笔画飞动,纸张根本盛不下,大多时候都是直接题墙上或者屏风上。 这对三娘而言注定是意义非凡的一天。 钟绍京本也只是嘴硬地说上几句,听三娘认认真真跟自己掰扯起来,他便笑着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 三娘这一天内受到的冲击,比她过去五年都要多得多。 字居然还能这样写! 贺知章擅长草隶,一张纸顶多只能写十来个字。张旭又比他更上一层楼,他擅长的是狂草,写起来突出一个“狂”字。 他本以为自己的书法不会再有进益,可就在刚才——就在他观舞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随着公孙大娘的舞姿起起落落。 张旭对贺知章道:“今日已尽兴,某先走了。” 三娘听钟绍京介绍着裴旻将军舞剑时的情景,只恨不能亲临其境。只不过津津有味地听完后,她又忍不住为公孙大娘说话:“您这样比对不公平。” 于是侍者数人齐齐出动,取笔的取笔、磨墨的磨墨、搬屏风的搬屏风,众仆忙碌的身影看得三娘应接不暇。 张旭痛痛快快地写完,抬手将笔一扔,把题好的屏风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最后仰头畅声大笑起来。 她仿佛窥见了世间最璀璨夺目的一隅。 33、第 33 章(【有道之邦】...) 也就钟绍京这个什么都不拘的,才会与三娘讲这些玩意。不过有时候男人往往更了解男人的秉性。 面对三娘的疑问,钟绍京笑了笑,给她讲起近来发生在宁王宅邸外的一件事。 宁王呢,是当今圣上的兄长,本来按照长幼来继位的话理当是他当皇帝的,但他们兄弟几个感情极好,宁王认为当今圣上功劳更大,所以当时力辞太子之位。 反正对外的说法是这样的,具体如何就不清楚了。反正他们兄弟几个曾经在五王宅相依为命,感情确实很不错就是了。 宁王好美色,家中美婢如云,才色双绝的美姬更是有数十位,偶尔遇到难得的绝色还会推荐给他的皇帝弟弟,可见兄弟二人在这方面着实是志同道合。 前不久他在外头走着走着,忽然发现有对夫妻在路边卖饼,那卖饼者的妻子纤白明媚,颇叫人动心,当即把人家小夫妻俩给拆散了,带回去充作府中姬妾。 钟绍京笑道:"你看,长得好倒也不全是坏事,这不就是有好处了吗?她得了贵人喜爱,以后不用辛辛苦苦跟着丈夫出去卖饼了。" 三娘听得更愣了,忍不住追问:"万一她喜欢跟着丈夫卖饼呢?" 夫妻俩每天踏踏实实地做饼,卖出多少便能得多少利,全凭自己的双手养家糊口,不必寄希望于旁人的喜爱。 相反,入了宁王府便要与数不清的娇妾美姬争夺那本就不多的宠爱。 "喜欢又如何?"钟绍京笑得更欢,"她又没得选。不仅她没得选,她丈夫也没得选,天底下大部分人都没得选。" 三娘不知道钟绍京为什么能笑着说出这么可怕的事。 瞧见三娘脸上的表情,钟绍京哈哈大笑,抬手揉揉她脑袋说道:"这世上不如人意的事多了去了,别什么事都那么较真,多乐呵乐呵才能活得长长久久。你看朝中有这么多人看不惯我,见了面不还是得捏着鼻子喊我一声''越国公''?" 三娘还是有些郁闷,她年纪还小,遇事就是喜欢较真,没办法像钟绍京这样看什么都像看笑话。 好在钟绍京还是应下了她的遛弯邀约,决定明儿一早一起沿着洛水散步。 三娘去寻李泌的时候,面上有低落,瞧着远不同于往日的快活。 李泌问道:"是遇上什么不高兴的事了吗?" 三娘见没有旁人在,便与李泌说起钟绍京提到的那对卖饼夫妻。 李泌听后沉吟片刻,叹息着说道:"古时便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之说,玉璧这种身外之物还可以藏起来,相貌这种东西却很难长久隐藏,她一没有护得住她的出身,二没有护得住她的丈夫,倘若权贵有心强夺确实无计可施。" 李泌还给三娘讲了另一桩"怀才其罪"的传言,说是据传宋之问的外甥刘希夷写了首《代悲白头翁》,里面有句极其巧妙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得知刘希夷还没把这首诗给别人看,宋之问希望他把这句诗让给自己,刘希夷答应后又后悔了,还把自己的《代悲白头翁》宣传出去,赢得一片赞誉之声。 于是宋之问暗中命人把刘希夷弄死了。 这虽只是坊间传言,但当初刘希夷确实是不满三十便不明不白地亡故。 财富、美貌、才华都有可能招来祸患,并不是这些东西本身不好,只是许多人根本没有办法保障自己对它的所有权罢了。 你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给了你好相貌合该就是你自己的? 须知按照唐律的规定,百姓之家遇到征兵,男子满二十一岁便要去服役,服到六十岁才退役。 还是则天大圣皇帝觉得这服役年限太长了,才把兵制改成从二十五岁服役到五十岁。 所以便是你长得其貌不扬,你这具身躯也不一定属于你自己,朝廷一征用就能征走你二十五年的好时光。 像李白所写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说的便是征夫妻子在家为丈夫准备冬衣,心中期盼着"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一个庞大帝国的正常运转,需要数不清的没有姓名的普通百姓来支撑。 李泌说道:"我们能从小读书明智,已是幸运之至。将来若有机会,我们尽力去帮助那些有需要的人便好。" 李泌道:"你不是背过《论语》吗?子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该放手去做的时候放手去做,该收敛锋芒的时候收敛锋芒,才能不为自己和亲朋好友招来祸事,保全己身静候良机。" 李泌近日来时常与张九龄秉烛夜谈,已知晓张九龄这次拜相有许多事想做。 他问张九龄知不知道做那些事可能会让圣人不喜,张九龄说,知道,但还是要做。 李泌晓得自己作为"小友"根本拦不住,便不拦了。他能做的只有尽量把自己一些粗浅的想法与张九龄讲一讲,张九龄若觉得有用便用,觉得无用便不用,更多的他也改变不了。 若是张九龄这个宰相做不长久,他也会避入南山潜心读书,暂且不掺和朝中这些大事小事。 三娘不知李泌心中的思量,只觉今天她听到的东西太多也太复杂,一时叫她琢磨不明白。她鼓起脸颊说道:"圣人说我们大唐是有道之邦!" 李泌听着她稚气的话也笑了起来。他应和道:"对,我们大唐是有道之邦。" 明明得到了李泌的附和,三娘心里还是不得劲。她和李泌约定好遛弯时间,又去寻李俨他们。 钟绍京本来担心自己昨天多嘴和三娘说了点不该说的,也不知这小孩会不会萎蔫几天,今儿见她快快活活地和小伙伴们挤在那儿看鱼,便觉是自己想多了。 他还没应声,弟弟李俅便咻地一下挣脱他的手,屁颠屁颠跑出去迎接三娘。 但凡有一个人瞧见鱼了,便会呼朋唤友喊大伙一起过去看,那欢快无比的嗓儿惊得鱼群四散开去。 三娘难得见她幺叔走得这么健步如飞,不免关心地询问:"八叔你累不累?累了可以把我放下地,我自己走就可以了。" ......在家一般也是这样的,家中那些小辈总爱围着三娘玩耍。 三娘不喜欢被人捏脸,气鼓鼓地伸出两只小短手用力往他八叔脸上捏了回去。 李俨见三娘闻言朝自己看过来,有心想解释几句说"我不想去找你",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小孩们憋了一整个冬天没怎么外出玩耍,到了外头便忍不住东奔西走。遇到桥还要跑到桥中心往下瞧,想找找水里头有没有早起的鱼儿。 经过大唐百余年的建设,洛阳城看起来也十分繁华,河岸边修的都是平整的石板路,走起来非常舒服。 等到了皇孙们住的地方,郭幼明便发现他侄女被一大群小萝卜头团团围住,看起来当真十分受欢迎。 李俅力邀三娘留下来玩耍,他到洛阳这边后得了不少新玩具,正想带去找三娘玩来着。 钟绍京收回落在那群小娃娃身上的目光,却注意到没跟着跑上桥的李泌似乎也在注视着三娘。他挑了挑眉,打量起这个年仅十二三岁的小子来。 小孩子的快乐似乎就是这么纯粹又简单。 已是正月下旬,数九寒冬里的"九九"都过了,沿岸杨柳陆续抽条,隐隐约约露出点嫩黄的芽儿来。 翌日一早,三娘就与贺知章他们会合,开始沿着洛水河畔遛弯。 郭幼明冷酷无情地加快脚步,飞快抱着三娘迈出他们的视线外,坚决不让那群小萝卜头有跟他抢侄女的机会。 李俨正摁着弟弟不让他往外跑,便听人说三娘来了。 今儿阳光正好,三娘她们又穿得挺厚实,走在外头倒是不觉得冷,都饶有兴致地赏玩起沿岸风光来。 郭幼明把三娘抱走的时候,还能感觉到那些小萝卜头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你这 郭幼明道:"不行,你自己走实在太慢了,他们会跑上来抢人。" 郭幼明看着向来聪慧的侄女被他说得满脸迷茫,忍不住腾出一只手来捏了捏她嫩生生的脸颊:"外面的家伙老坏了,爱偷别人家小孩。" 李俅和三娘一样话痨,还没见着人呢,嘴里就连说带笑地嚷嚷起来:"我正想去找你,兄长非不让我出去,没想到你这就来了!" 这次三娘出来了这么久,家中的兄弟姐妹可都想念得紧,根本不知晓三娘在外 个坏人为什么要把我们阿晗带走"。 郭幼明出去浪了大半天,到傍晚回到家才发现自己宝贝侄女还没回家,被臭着一张脸的郭家二老撵去接人。 小孩子怕是根本听不太懂,哪里会记在心里。 李泌其实也是担心三娘惦记着昨天那场对话,等他确定三娘没放在心上后才察觉钟绍京在看着自己。 郭幼明一点都不生气,反而还乐呵呵地配合她做起了鬼脸。 李泌转头朝钟绍京笑了笑,表现得落落大方,仿佛生来便是个磊落君子。 不是你们的! 李俨一口答应下来。 三娘:"......" 她绝对不允许浑身上下只有脸能看的八叔变丑! 三娘一脸茫然。 面已经有了这么多个快乐的新家园! 三娘从来不会觉得小伙伴不喜欢自己,她一路走过来已经收拾好心情,热情邀请李俨明儿一起出去遛弯。 34、第 34 章(【不喜欢琴】...) 本来组织了一场洛水河畔遛弯活动,三娘就准备歇了到处跑的心思安心读书,结果当天就接到消息,说是晦日御驾亲临九州池,召集群臣相聚宴饮,她和她祖父也在应邀之列。所谓的晦日,其实离得已经不远了,也就是正月最后一天。 作为全年里头的第一个晦日,常被称作是"初晦"。 时人有正月晦日祈福驱邪的习惯,在这瞧不见月光的黯淡日子里,人们要相携出游,泛舟宴乐,尽情欢笑、尽情畅饮、尽情歌舞,最好能让欢声笑语、琴瑟箫管响遏行云,把一整年的厄运统统驱散。 比如大家都不喜欢过穷日子,所以晦日这天有送穷的习俗。 文人墨客大展身手的时刻到来了,纷纷写起了送穷诗文。 这种诗文发展到后来的韩愈时期,他别出心裁地写了自己和穷鬼的对话。 韩愈在《送穷文》中表示自己和智穷(做事刚直高尚不圆滑)、学穷(不爱学实用学科只爱深入钻研各家学说)、文穷(文章不合时宜只能自娱自乐)、命穷(利居众后责在人先)、交穷(交朋友时对别人推心置腹他们却和我反目成仇)这五只穷鬼相伴四十多年,穷鬼们始终对他不离不弃。 他本来有心在晦日这天把它们通通送走,最后还是不想为了世俗所谓的"显达"背信弃义把它们抛弃。 算了吧,这辈子就这么当个穷君子好了! 由此可见,写文章的家伙就是能把所有文体都灌注自己的思想,连晦日写个送穷文都能玩出花来。 三娘小小的脑壳里还没有这么多思想,满脑子都是"可以去九州池玩啦"。 她以前虽也过了几次晦日,可年纪到底太小,家中不会带她出去游玩,是以晦日春游这种事她还是第一次参与,兴冲冲地跑去问小伙伴们"你们去不去"。 唯一不能去的可能是她不争气的八叔。等她兴奋劲过去了,才爬到她八叔腿上坐着发愁:"八叔你以后是考武举还是考文试呢?" 郭幼明理直气壮地道:"我就不能当个富贵闲人吗?" 三娘道:"不行,万一你无所事事到二十五岁后被抓去从军,我就二十五年见不到你了!" 郭幼明好笑地说道:"要抓人去服兵役怎么都抓不到我们家吧?" "以后的事哪里说得准?"三娘还是一脸愁容。她刚从李泌那里听说了,从军的人比她阿耶更难回家,说不准一去就是二十几年! 郭幼明都被她的忧愁给感染了。他也认真琢磨了一会,无奈地说道:"我实在是文不成武不就,估计文试武试都过不了。" 听到她八叔这么说,三娘举起小小的手爪去摸她八叔脑壳,边摸还边宽慰道:"八叔也有长处!八叔特别会交朋友,长安城里没有八叔混不进去的宴会!" 这小家伙怎么把他自吹自擂的话都记得这么清楚? 其实今年正月是小月,也就是只有二十九天,算下来并没有正经的晦日。 不过李隆基一向是爱热闹的,都在路上憋了二十天了,休息两日后自然想召集群臣一起快快乐乐过个节。 虽不是什么正经宫宴,大伙还是穿得比较正式,入眼都出都是朱紫之色。像郭家祖父这样熬了个三品退休的,也堪堪能穿上紫袍来赴宴,剩下的四五品便是红色了。 三娘还是小孩子,衣着没那么多禁忌,她穿了方便玩耍的衣裤,不过颜色一如既往的花里胡哨,看着就很喜庆。她一到九州池,就被李俅拉去玩儿了。 郭家祖父都没反应过来,一个错眼孙女就从自己手边消失不见。他只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边与昔日同僚们闲聊边与抽空看几眼自家宝贝孙女那边。 三娘已经在温泉宫那边登船玩耍过了,得知今儿要乘船泛舟也泛太兴奋。 她与李俅他们玩耍到快开宴,怕祖父一个人坐着太寂寞,便挥别小伙伴跑回祖父身边坐下。 唐代处于席地而坐到垂足高坐的转化时期,寻常官宦人家聚会时大多已经习惯了坐凳子围坐合食。只不过这时候凳子的叫法各不相同,大抵是按样式称为方凳、长凳、月牙几子等等。 李隆基经常带群臣出去巡幸各地,路上累了在野外经常没地方休息,于是命人制作了方便携带的"逍遥座",形制与胡床相似,但重量更轻,不用的时候可以折叠起来,用的时候展开来坐。 有的人表面上看起来是九五之尊,实际上命人随身扛着折叠椅子这种钓鱼佬装备! 作为一个颇具革新意识的皇帝,李隆基到了洛阳便命人摆出长桌方凳方便众人欢坐宴饮,准备趁着晦日好好地热闹一场。 宫宴上适合大人们坐的方凳对三娘来说有点大了。 她坐上去试了试,下地把它推得离长桌更近一些;再试了试,又觉得离她祖父有点远,再下地把它往她祖父那边挪了挪。 贺知章见她忙活了半天,乐道:"这么喜欢挨着你祖父坐?" 三娘乖巧答道:"离得远了,我不好和祖父说话。" 座中就她这么一个小孩,贺知章开了口,旁人不由也跟着多看她几眼。 座中有个叫**甫的,乃是与皇室连亲带故的宗亲,去年设法谋得了黄门侍郎的职位。 别听这官职像守门的,实际上乃是个十分要紧的职务,算得上是门下省。 门下省掌管着朝中各项政令的审议,与皇帝非常亲近,大多选择姿容俱美的官员担任。 李隆基见此情景也是心情大好,竟是命人取了面羯鼓来亲自为他们击鼓。 许是远远瞥见三娘眼底由衷的钦佩,曲毕李隆基朗笑着给献舞的群臣赏赐了一圈,最后居然让人把羯鼓赐给了三娘。 三娘当即和他分辨起来:"我学琴又不是为了圣人喜欢。" 这不,御宴还没过半,**甫他们这些在御前得宠的高官近臣不仅轮流敬酒**,酒到酣处还起身向李隆基献舞称庆。 三娘仔细一看,这羯鼓果真满是吉祥花纹。 半年下来竟真的让他坐稳了黄门侍郎的位置,且还越来越得李隆基的宠信。 他对三娘确实没甚恶意,毕竟他家中也有几个年岁不等的女儿,平日里待她们如珠似宝。 三娘震惊了。 他私底下认识高力士和武惠妃啊! 钟绍京哈哈笑道:"那你把圣人赐你的两杖鼓还回去。" 三娘还不知道有一大波小伙伴正向她涌来,她在她祖父身边乖乖坐定,就听有人通传说御驾到了。 可恶! **甫今年五十出头,仍留着一把乌黑的好胡须,相貌确实颇为不凡。 她糊里糊涂地跟着众人一起谢了恩。 三娘跟着众人一起起身恭迎,可惜因为个头太矮只能看见前头那一身身朱紫衣袍。 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拥有这么大一面羯鼓! 难道要他们也跟放荡不羁的贺知章那样交个"小友"? 对待与小女儿腾空差不多大的三娘,他还真没带上多少朝堂上的算计。 三娘道:"可是刚才看圣人击鼓,我觉得两杖鼓也很有意思!" 反正**甫每次审议出来的结果都让李隆基感到满意至极。 钟绍京不知什么时候趁着大伙起舞挪了个位置,正巧坐在三娘旁边。他瞧见三娘那吃惊的模样,不由乐道:"你看你这身花衣裳,是不是与这面花羯鼓极相衬?" 钟绍京道:"圣人不喜欢琴,你别学琴了,学击鼓便好。" 能沾沾她的聪明气也不错。 **甫腹中学识虽不甚多,长得却是相貌堂堂,一双眼睛仿佛天生含情带笑,叫人觉得他待你万般亲近。 三娘一听有同龄朋友可以交,立刻欢快地答应下来:"好!" 三娘:????? 三娘气鼓鼓地反驳道:"我衣裳上没有花,不能叫花衣裳。"说完她又一脸苦恼地看着眼前的羯鼓,她只学了琴,不会击鼓,难道又要多上一门课吗! 这两位可是李隆基身边最亲近的人,李隆基有什么想法他们比谁都清楚,**甫的做法时甭管别人怎么想,李隆基的想法最重要。 他入了门下省,既然不用他草拟政策,也不需要他去执行,只需要批复"可行"或"不可行"就行了,于他而言可谓是如鱼得水。 三娘正认真解决手里一块饼子,看到**甫等人次第起舞后愣了一下,接着便目不转睛地看了起来。这种高官相继起舞的画面,她还是第一次见识! 三娘听到有人夸自己,转头看了过去,只觉这人待她似乎也没什么恶意。 因着对方是与她祖父说话,她便没有插嘴,只眼也不眨地打量回去。 既然是想过个热闹节,李隆基没让大伙站太久,笑着坐下后便让群臣也齐齐落座。 **甫打量了三娘几眼,笑着向郭家祖父夸道:"许久前便听说郭家出了个小神童,今日才终于见到人了。瞧着果然是个聪慧伶俐的小娃娃啊!" 见三娘直直地朝自己望过来,**甫笑着对她说道:"我家幺女腾空与你年岁相近,偏偏不太爱与家中姊妹玩耍,朋友也不太多,只爱埋头读书**字,你若得空可以到我家做客,说不准你们能玩到一块。" 众所周知,吉祥花纹的颜色一般也很喜庆,瞧着确实与她那身花里胡哨的衣裳十分相近。 这种宴会除了三娘这种小孩子会认真吃喝,其他人的心思都在别的地方。 当初长女长到婚嫁年龄,**甫曾在待客的厅堂那边开了个暗窗,方便女儿们隔着窗纱观察来家中做客的权贵子弟,女儿相中哪个便把她嫁给哪个。 她绕着羯鼓连转两圈,才和钟绍京说起自己的烦恼。 虽说三娘是面过圣的小神童,可她到底是个女孩儿,且年纪还这么小,一般人也没想过从她这里下手。 郭家祖父已经致仕,最有出息的郭子仪又在边远的安西都护府,郭家目前没看出有特别值得结交的价值。 至于他怎么知道具体的政策可不可行? 直至这会儿**甫提出让小孩子之间交个朋友,众人才回过味来:对啊,不管郭家三娘以后到底有没有前程,让家中儿女和她结交一下也不是什么坏事。 天子击鼓这种事三娘就更没见识过了,她好奇地睁圆眼睛看向李隆基手头那面羯鼓,没想到光靠一面鼓也能敲击出这么多音调。好厉害啊! 钟绍京乐道:"既然有意思便都学了吧,只是别去你老师面前击鼓,说不准他会嫌你吵。" 35、第 35 章(【写得极好】...) 三娘带着"何方可化身千亿"的忧愁归为继续认真干饭。待到众人饭饱酒足(其实除了三娘基本没人认真吃)、餐食撤去大半,这次晦日宴饮便进行到另一环节,有宫人捧盘鱼贯而出,手中托盘皆是文房四宝。 三娘本来还在看热闹,结果有个温柔美丽的宫女姐姐款款来到她身边,没等她从对方的姣好笑颜里回过神来,对方已经笑吟吟地把一份文房四宝摆到她面前。 郭家祖父也是一愣,他有些着急地询问那位宫人:"是不是拿错了,怎地给我们晗娘也拿了一份?" 那宫人笑答:"这是圣人特意吩咐的,入席的人都有份。" 三娘左看看、右看看,发现对面的李泌面前确实有,至于李俨他们是没入席的,他们应当是在别处开开心心地吃吃喝喝。她脸上一点愁容都没有,还甜滋滋地向那宫女姐姐道谢。 郭家祖父那叫一个犯愁,他虽然准备了不少诗作,可要命的是这次应制诗是分韵的。 比如前头的张九龄等人分到"林"字,他们写诗就要压"林"字韵;轮到他们这些分到"寒"字,他们便要压"寒"字韵。 且不说他不可能每个韵都准备两首诗,就算准备了又如何?他难道还敢明目张胆地在御前把诗背给三娘听不成? 旁边的钟绍京注意到郭家祖父的满面愁容,笑着看向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三娘:"你祖父瞧着挺担心你的样子。" 三娘闻言转头一看,果然对上她祖父忧心忡忡的视线。她信誓旦旦地说道:"您别担心,我能写的!" 读完了,又与贺知章他们学了许久的对句。 虽不能保证写得多才华横溢,试着写出首应制诗来还是可以的,谁会要求她一个堪堪满六岁的小童写出全场最佳的诗作? 三娘有这样的认知,自然是半点都不慌的。她没管旁人投过来的目光,只一本正经地研究起眼前的韵脚来。 钟绍京见她小脸上满是认真,便也没再调侃她,由着她独自思索去。 其实这种场合有的是人想出头,哪怕面前摆了笔墨,你着实写不出来也不是什么大事。钟绍京就不打算写,他命人把他面前的酒满上,很是随意地仰头喝酒,压根没把这次应制诗当回事。 他都是回京养老的人了,还在意那么多做什么?要不是觉得这次出来玩应该挺有趣,他估摸着都不会跟过来。 相比于贺知章、钟绍京他们这些久居官场的熟手,三娘不管是写诗还是写应制诗都是头一回,所以她压根没空管周围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听过晦日可以祈祷送走很多不好的东西,为接下来一整年驱邪避灾。 她不晓得这类诗的主题思想大抵都是歌功颂德,只当这是向老天许愿的好机会,煞有介事地在心里列举想要送走的坏东西。 她阿耶之所以要离开家很久,就是因为边关多战事,所以她最希望能把打仗这种坏事送走,从此天下太平。 接着她又想到冬日里那群抄书抄得手都要冻僵的读书人,又想把那要命的严寒送走,大家都不会冷。 当然了,还有些她个人很不喜欢的东西,比如她特别不爱吃的芹菜,她也是很想送走的,最好永远不要在她们家餐桌上看见。 夏天的蚊子也很讨厌,不管家里有多少人在,它们都爱追着她咬,一不小心就是一手的红包包!她八叔特别坏,说夏天要和她睡一块,让蚊子咬她一晚上,换他一夜安眠。 太可恶了,要是能把它们全部送走就好了! 她仔细数了半天,觉得坏东西好多啊,只能挑些最想送走的入诗。至于那些不是特别重要的小问题,她自己努力克服就好。 三娘拿定了主意,便开始构思全诗。应制诗的写法她已经从贺知章他们那儿粗学一二,大抵是开头应当点题,中间几句得对偶工整,最后再收收尾就好。 比如宋之问、沈佺期被上官婉儿评出高下那一回,宋之问之所以胜出就是因为他收尾那句"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收得余韵无穷,被称为是"佳句中的佳句"。 与之相反的是沈佺期收尾那句"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最终获得的评价是"累句中的累句"。 可见这种命题作文自古以来就是有模子可以参照的,只看有没有人去总结归纳罢了。 三娘脑海里倒还没形成非要按着模子写的思维,她艰难地把最想送走的东西挑拣出来,诚心诚意地开始写诗祈祷起来。 首先当然是告诉老天这里是何时何地,免得老天不晓得该上哪儿帮忙赶走坏东西。接着就开始用自己这几个月来的练习成果把坏东西一一列出来,细数自己的一长串晦日心愿。 这时候就体现出学会用典故的好处了,一件很复杂的事可以浓缩成一个词。 像宋之问那句"自有夜珠来",说的就是汉武帝曾经救过一条大鱼,大鱼为了报答汉武帝给他送来一双夜明珠。 只要善用典故,一句诗里可以塞进非常丰满的内容! 三娘既然想好了要写什么,下笔便十分流畅了。她每日都有勤勉练字,一手字写得不能说有多好,但对她这个年纪的小孩来说绝对已经可以夸一声"不错"。 钟绍京见她思索过后提笔就写,颇好奇她会写出什么诗来。不过想到三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写诗,他也就难得地当了回体贴人,不曾凑过去直接看她写。 场中不少目光都落在三娘身上,倘若他当真凑过去看,说不准会有人疑心诗是他在代作的。这种风言风语他压根不会在意,可谁知道这小孩儿会不会哭鼻子? 三娘不知道她祖父心里头那浓浓的危机感,一心等着听钟绍京的点评。 钟绍京把诗稿拿过去看了眼,又看了眼,再看了眼,接着便朗笑着招呼贺知章:"老贺,你教出来的小娃娃,你来秤量几句。" 当年高力士在韦后之乱时便立下过不小的功劳,从此入了太子府成为李隆基身边的心腹,可以说是最早跟着李隆基的潜邸旧人。 这诗当真是越读越妙,越读越是心情大好,宛如酷暑天里来一碗冰镇梅子汤,从头到脚无一处不舒坦、无一处不清爽。 没等三娘积极追问"好在哪里"以及"哪里可以更好",旁边就有人讨要她的诗稿过去看,其中以离得比较近的李林甫最先开口。 瞧你刚才一副只顾着喝酒的态度,结果开口开得比谁都快是怎么回事? 高力士姿仪一如既往地随了李隆基的喜好,长得算是宦官中的翘楚。 高力士从小在宫中长大,审时度势的本能几乎印刻到了骨子里。 三娘与钟绍京早就熟得不能再熟了,一点都不在意他那态度,见墨迹差不多都干了便捧过去给钟绍京看。她也是第一次写出这么完整的一首诗,心里也挺没底的,想听听钟绍京看法如何。 郭家祖父只能眼睁睁看着孙女的诗稿离自己越来越远。 钟绍京说话没避着旁人,引来不少人注目。 高力士笑道:"圣人看你们这边挺热闹,便叫我过来瞧瞧。" 他也笑着接过诗稿读了起来,越读眼睛便越亮,只觉这诗全无应制诗的空洞,句句都清隽自然。 李隆基正欣赏着群臣或冥思苦想或挥毫疾书的模样,瞧见贺知章这边的异动后饶有兴致地遣高力士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现在李隆基却直接命高力士下来取走了这小娃儿的诗! 三娘好奇地看向身量颀长的高力士。 李林甫已把三娘的诗稿读完了,他本就与高力士有旧,当即笑着把诗稿拿给了高力士并说明原委。 半年前他给郭家祖父赠字帖的时候,怎么都没想到当真能碰上个与诗书方面都颇有天分的小娃娃。 贺知章笑着夸赞道:"你这诗写得极好。" 既然已经问明原委,也拿到了引起众人议论的诗稿,高力士没再耽搁,拿着到手的诗稿回去向李隆基复命。 不仅那希望天下无饥寒、无战事的期盼叫人由衷赞同,那"天公如果还有空我希望可以让夏日蚊虫也统统消失"的稚气结尾读来更是分外可爱。 高力士察觉三娘望过来的目光,转头朝她笑了笑。 这么小的奶娃娃,说不准连王梵志那种"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都写不出来......" 宫宴就是这一点不好,酒杯太小了,喝不尽兴! 李隆基爱用宦官,只要宦官做事合他心意便会授他们个三品将军当当,所以高力士也兼任右监门卫将军,众人见了他便该喊一声"高将军"。 他不知李隆基对这个小娃娃的宽待能维持到几时,但他从来不会在李隆基还在兴头上的时候去扫兴。 三娘为了听点评,已经屁颠屁颠跑到贺知章跟前,眼巴巴地等着听他怎么说。 钟可大啊钟可大,你怎么说都是个儿孙满堂的人,怎地还来抢别人家孙女! 众人看向三娘的目光越发不同了。 贺知章本就是个爱诗文的,瞧见三娘星眸烁烁地等着他开口,只觉很想把这小孩带回自己家养去。 从前她其实也见过高力士,不过他大多安静地立在李隆基身侧,极少会引起旁人的注意。如今离了李隆基身边,才叫人看出他的不凡来。 写诗这种事,技巧可以学,典故可以攒,可具体学成什么样还是得看各自的天赋。 即使是放纵不羁如贺知章,瞧见高力士过来后也挺客气地询问:"高将军,是不是圣人有什么吩咐?" 贺知章本来还担心三娘会不会因为紧张发挥不好,瞧见钟绍京这态度便明白了,看来三娘的诗写得不错。 唉,他对这小友可真不错,泉下那些老友们知道了指不定会从棺材里跳出来骂他。 钟绍京难得地耐着性子等到三娘把诗写完,才挑着眉对她说道:"拿给我看看。 要知道在场写诗的人这么多,李隆基当然不可能一一看过去,都是择出每一韵中最好的那首才能呈到御前。 即使是想满足自己好奇心,钟绍京瞧着依然是那副"看你是我小友的份上我勉为其难给你把把关"的态度。 旁边也在等着孙女把诗写完的郭家祖父:"......" 钟绍京把自己想乐了,又仰头灌下了满杯的酒。 当然,他也不仅是长相合李隆基的心意。 36、第 36 章(【一诗成名】...) 第3116章杨辰借助水元素之力战斗,这一系列的配合,让不远处的淮岚,都看呆了。 徐华可是超凡八境初期的强者,而且是那种可以越级战斗的药王首徒,放在任何势力,都是顶尖的强者,却被只有超发七境中期势力的杨辰击败了。 杨辰也十分激动,之前在淮河之上,只是改变淮城主脚下河水的性质,导致淮城主无法踏水而行来到他的面前,就已经体会到了水元素之力对他的好处。 刚刚在与徐华的战斗中,杨辰用水滴化针,渠水化盾两种方式,竟然就击败了徐华。 “徐华!” 两名正在与老九战斗的药王谷强者,看见徐华被杨辰击飞之后,纷纷怒吼。 老九心中也暗暗惊讶,没想到这么快,徐华就败在了杨辰之手。 “你们的对手是我!” 老九话音落下,身上的武道气势再度大涨,直接朝着一名药王谷的强者发动了猛攻。 两名药王谷强者虽然想去帮徐华,奈何两人联手之下,都未能将老九压制,一旦失去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另一人会很快落败。 击败了徐华之后,杨辰倒是压力大减,他看向躺在地上,面色苍白的徐华,眼神中闪过一道强烈的杀机。 杨辰冷声说道:“既然你是冲着我的命来的,那我也没有必要留你性命了!” 徐华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是药王的首徒,药王谷未来的谷主,你若是敢伤我,药王一定会为我报仇雪恨!” 杨辰冷笑:“你不觉得你这句话,非常可笑吗?药王都安排人来杀我了,本身就已经不会放过我了,既然如此,我为何还要因为担心药王会来杀我,就不敢杀你了?” 话音落下,一股狂暴的气势,从他身上弥漫而出。 徐华已经重伤,即便他是超凡八境初期的强者,杨辰要杀现在的他,也是轻而易举。 感受到杨辰的杀意,徐华彻底慌了神,连忙说道:“你不能杀我!我可是药王首徒,未来的药王谷谷主,你怎么能杀我?” 杨辰没有理会对方情绪失控之下说出的话,战神诀在体内运转而起,一道强大的武道气势,从他体内弥漫而出。 “杨大哥!” 这时候,淮岚跑了过来,一脸担忧地说道:“杨大哥,他是药王的首徒,药王对他非常的重视,如果你现在杀了他,药王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杀你。” 听了淮岚的话,徐华连忙说道:“对对对,你不能杀我,不然药王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会杀光跟你有关系的一切人。” 杨辰眉头一挑,看向淮岚说道:“难道我不杀他,药王就能放过我了吗?” 淮岚说道:“我们或许可以跟徐华交换。” 37、第 37 章(【慈眉善目】...) 藤漠大喜,“还有一年半时间,这段时间是各大仙庭内部的丹比。小布兄弟可以借着这段时间提升一下自己的丹道水平,如果需要什么仙灵草,尽管告诉我。”“那就多谢了,仙灵草我还有一些。如果滕兄能帮我弄到一枚火本源晶,那就最好不过了。”蓝小布随口说道。他心里担忧的是自己的仙焰,他的仙焰才三级。想要炼制出七品仙丹,仙焰最好是上升到五级到六级。 听到蓝小布的话,藤漠脸色有些尴尬,“这个我是真弄不到。” 他心里也很是无语,火本源晶?不要说他,就算他老爹怕也弄不到啊。这蓝小布可真会狮子大开口。 蓝小布估计也很难弄到,他倒是不在意,“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我打算在这里闭关一段时间,对了,怎么没有看见简仙曹和广仙司?” 藤漠连忙说道,“广仙司去办一个案子,简仙曹和他一起去了。蓝仙司你随意闭关,到时候我叫你就好。” “那就多谢藤兄了。”蓝小布感谢了一句。 有了蓝小布这个大仙丹师,他就有一线机会。只要蓝小布的成绩不比其余几个仙庭王之子差太多,他也可以从别的地方拉分。 找蓝小布的另外一个目的,那就是要告诉他老爹。他藤漠就算是希望渺茫,也没有放弃继承权。不仅如此,还找到了蓝小布这种大仙丹师。 藤漠离开后,蓝小布检查了一下自己洞府的禁制,这些禁制都是三级到四级,只能算是一般。他检查的主要目的是想要看看这里是不是有什么监控禁制。 检查的结果让蓝小布还算是放心,没有任何监控禁制,只是这里的禁制和护阵布置的太差。他毫不犹豫的将这些护阵和禁制全部去掉,然后自己在洞府里面布置了六级防御仙阵、绞杀仙阵。在这六级防御阵之外,他又布置了几个三级的仙阵。 做完这些,蓝小布才拿出了卞于风在他身上下的印记。之前他修为太低,只是将印记剥离开,并没有检查这个印记。现在他大乙仙四层,完全可以检查一下这印记。 为了不让卞于风察觉,蓝小布的神念小心渗透进印记之中。蓝小布虽只有大乙仙四层,但他的神念绝对是要远远强于卞于风。只是短短时间,蓝小布就扑捉到了卞于风神念印记中的信息。 神念印记之中只有这一点点信息,这个意思蓝小布倒是懂。这是说他只是一个一级仙曹而已。但是下这个神念印记,留下这个信息的主要目的是什么?难道只是告诉别人,他蓝小布只是一个一级仙曹?这个理由实在是太荒唐。 也许还有这种可能,卞于风的同伙并不知道卞于风被禁仙司抓起来了,卞于风在他身上下这个印记是告诉他的同伙,他现在被囚禁在禁仙司,自己这个一级仙曹可以见到卞于风。如果这样的话,那就解释的通了。 蓝小布再次将这个神念印记附在自己身上,然后离开禁仙司。他打算在四处招摇,最好是能让卞于风的同伙觉察到自己。为了不让禁仙司的知道,蓝小布还特意幻化成了之前言氏仙庄庄主言乘剑的模样。 蓝小布先去了周边几个大小坊市,他在各大坊市中都转悠了一圈,也没有人来找他。无奈之下,蓝小布再次前往天江仙城。天江仙城是江衍仙道最大的仙城,这里每天都聚集了各方修士,来去的人极为芜杂。 无聊的蓝小布在天江仙城转悠了几圈后,也没有人关注他身上的印记,这让蓝小布很是失望。那个卞于风的朋友有点不靠谱啊,他都如此高调出来炫耀了,到现在也没有发现他? 东转西转已是浪费了十多天时间,蓝小布决定还是回去问一下卞于风。进了禁仙司,他就不相信问不出那条极品木属性仙灵脉在谁身上。 一阵悦耳的仙乐传来,还在街道上转悠的蓝小布也被吸引。随即他看见八名俏丽仙女分别站在一个仙辇四周,仙辇上还坐着一名女子。 蓝小布不是没有见识过美女的人,无论是骆采思还是柳离,那都是美的极致的女人。骆采思因为没有修炼过,很多美无法和仙人一样淋漓尽致的体现出来。但眼前这个女人,蓝小布承认是自己见到最漂亮的一个了。 眉目顾盼之间,都带着一种别的女人可以羡慕一辈子的神态。哪怕是坐着,可那曼妙的身姿已然在每一个人的脑海中自动形成,这是一种毫无挑剔的美。 蓝小布作为一个旁观者,明明距离那仙辇上的女子还有很长距离,他偏偏感觉到那漂亮女子在对他笑。 好厉害,蓝小布肯定这女人修炼的功法很不一般。 “这是昇星仙庭王的第八女,藤嫚儿。你可不要以为她只是漂亮,她最大的优点却不是长相。当然,漂亮也是公认的,她是昇星仙庭第一美女。”一个突兀的声音在蓝小布耳边响起。 蓝小布受宠若惊的接过请帖,连声说道,“多谢仙子相邀,我一定过去。” 蓝小布赶紧停下飞船,面露疑惑的看着这个追来的尖嘴猴腮男子,“道友这是什么意思?” 让蓝小布没有想到的是,他刚走出一段路,一名俏丽的绿裙女子就拦住了他的去路。 随着甫埙的声音落下,一名中等身材长相寻常的男子突兀就出现在了蓝小布不远处。 这女子他认识,就是那仙辇旁边八名侍女之一。 “我叫甫埙,这是我的朋友,久廷旋木……” 这是通过临时传送过来的?蓝小布心里暗赞,好手段。这个久廷旋木看起来是大至仙初期了,实力要强于他。 蓝小布手一摊,“我不懂你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尖嘴猴腮男子嘿嘿一笑,“什么意思,难道不是你故意引我来这里的?” 离开天江仙城,蓝小布刚刚祭出自己的飞行仙器,就感受到自己的神念印记跟了过来。蓝小布没有犹豫,驱动飞行仙器,远离了天江仙城。 仙辇过去,蓝小布自己感叹了一番这才转身离开。蓝小布肯定,对方会跟着他一起出城。 “厉害,实在是厉害。”蓝小布一边说着,一边在身边这家伙身上也下了一个神念印记。 绿裙女子微微一笑,“嘴巴可真甜,我家小姐觉得你很不一般,邀请你一起参加天江仙城今晚举办的仙果宴会。” 将神念印记带走,中年男子似乎显得更是高兴,嘿嘿一笑,“她是一个顶级的大仙丹师,可以说整个昇星仙庭丹道天赋超过她的是一个都没有。她已经是半步跨入了七品仙丹王的行列,很受昇星仙庭仙庭王的看中。这次摩玄仙域的丹比,她肯定会参加。” “姐姐有什么事情吗?”蓝小布立即满脸笑容说道。 蓝小布飞的并不快,他选择的是偏远方向。一个时辰后,跟随在后面的仙船加快速度,很快就拦住了蓝小布的去路。 蓝小布收起仙船心里暗叹,“他做的的确是太过明显了,带着神念印记东奔西走,果然被人察觉。” 久廷旋木一来到这里,就上下打量了一番蓝小布,然后嘿嘿一笑说道,“你将甫埙带到这里来,应该是有十足的把握碾压甫埙吧?” 蓝小布呵呵一笑,“你们是白痴啊,这不,你们都来了。既然来了,先吃我一戟再说吧。” 说完,这绿裙女子将一个散发着淡淡幽香的请帖递给蓝小布。 因为这一刻他感受到自己身上卞于风下的神念印记动了一下,很显然是这个说话的中年男子剥走了他身上的神念印记。不仅如此,对方还在他身上又下了一个新的神念印记。 等绿裙女子离开,蓝小布随手将请帖丢进了戒指中。去参加一个女人的仙果宴会,他有很多空吗?他现在露面的又不是自己本来的样子,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蓝小布已看见说话的是一名尖嘴猴腮的中年男子,修为应该是在大乙仙后期左右。 “咯咯……”绿裙女子咯咯一笑,转身迅速离去。 他虽然才大乙仙中期,不过他仙元被压缩过。眼前这两人对他轻视一些,他只要出其不意干掉其中一个就行了。 甫埙淡淡说道,“大家也都别装了,卞于风在你身上下了神念印记,但这个神念印记被剥离过。不仅如此,你还带着神念印记出入各大坊市仙城,莫非我们都是白痴?” 说话间,蓝小布的长戟卷向了久廷旋木。 “她最大的优点是什么……”蓝小布下意识的询问了一句,不过他的话却突兀顿住,心里暗道,这王八蛋终于来了。 同时蓝小布的神念开始构建虚空阵纹,他布置的是一些困仙阵纹。他不希望自己的阵纹能在实战中帮助多少,而是希望有了这个困仙阵纹的帮助,对方一时间逃不掉。 38、第 38 章(【胆儿不小】...) 三娘和萧嵩交谈得十分愉快,记录写了满满一纸,条理非常清晰,字也写得端端正正的。她最后还把整理好的文稿拿给萧嵩确认,以免自己不小心曲解了萧嵩的意思。 萧嵩看两眼记录,便看两眼自己孙子;看两眼记录,再看两眼自己孙子。 怎么回事?您老怎么回事?您老一个劲看我干嘛? 事实上萧嵩只是在心里感慨:都是差不多大的小娃娃,怎地别人家小孩这般聪慧,自家孙子却呆头呆脑的? 好在不管萧戡聪慧与否,作为新昌公主长子日后都有爵位可继承,倒是不需要他们这些长辈太操心,平日里只需对他多加约束别让他胡闹过头就好。 思及此,萧嵩便在孙儿的朋友面前给了他点面子,没有和往常那样板起脸训斥他。 萧嵩确认记录无误,笑着把文稿还给了三娘,又给她介绍了几个可以去请教这方面事宜的人,写了条子让萧戡带三娘去寻人。 两小孩往外走的时候,还凑一起嘀嘀咕咕。 三娘小声和萧戡说道:"你不是说你阿翁很凶吗?我看不凶啊。" 萧戡道:"我没骗你!他平时可凶了,刚才一准是想在外人面前装出很慈爱的模样。我跟你讲,这些大人最会骗人了。" 有贺知章、萧嵩他们的一连串介绍,三娘几人分头把能见上的官吏都见了一圈。 她整理文稿的时候总觉着少了点什么,想了许久突然眼睛亮了起来,对李泌说:"我们去拜访城中医馆,向那些治病救人的医者请教一二。" 三娘也是想到萧戡那满园子药草想到这一点。 遇到意外及时救治也是特别重要的! 李泌跟着三娘忙活了这么多天,只觉收集来的文稿早已脱出"自救"范畴。不过见三娘这么有干劲,李泌没有指出这一点,而是欣然答应带三娘出去。 郭家祖父自然不放心三娘这么往外跑,前几天造访各大衙署也就罢了,那到底是官衙,没人敢作乱。到了外头可不一样,坊间鱼龙混杂,谁知道会不会碰上坏人? 郭家祖父把玩得乐不思蜀的郭幼明拎回来,勒令他履行诺言寸步不离地跟着侄女。 郭幼明接到这一任务也没有不满,只是很有些警惕地看了眼跟着出来的几个小萝卜头,李泌他知道,李俨他也认得了,这萧戡又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 他只是出去浪了几天而已,他宝贝侄女身边怎地又冒出这么个小子来了! 萧戡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三娘从天而降的新朋友,他和三娘已经认识好多天了,可以算是非常要好的好朋友了。听闻郭家祖父不放心三娘往外跑,他当即自动请缨要来保护三娘。 虽然他年纪还小,不算特别能打,但他有公主府的侍卫啊,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三娘。 说得好像谁家没侍卫似的,只是他爹不放心把宝贝孙女交托给外人罢了。 说到底,还得是他这个亲叔父才最可靠。 三娘可不知晓他们一个两个在较什么劲,对她来说就是许多小伙伴们一起出门,热闹! 一行人虽不知道哪儿有医馆,不过每到一坊三娘便积极地找人问路,三两下就从本坊居民嘴里知晓医馆往哪儿走。 东都洛阳的布局和长安城差不多,三娘走起来一点都不虚。 虽然做买卖的店家大多集中在市里,但各坊还是有满足居民们日常需求的医馆、酒馆、日用杂货等店铺。 见他们一行人瞧着非富即贵,医馆的学徒们不敢怠慢,笑着领他们去见坐堂的医士。 三娘正随着学徒往里走,就见一光头和尚从里头走了出来。 他一身破僧衣,腰间还系着个酒葫芦,看起来很不伦不类。 学徒们见了他却是恭恭敬敬地喊起了"师父"。 原来在这医馆坐堂的竟是个入世的僧医,他不爱在佛寺待着,偏爱待在这闹市医馆之中,据说是图隔壁酒肆的酒最好喝。 有人逮着他吃酒肉的事说他不守清规戒律,他一时说"往前数多少多少代和尚是能吃酒肉的不吃酒肉才是假和尚",一时又说"我只是秃头不是和尚凭什么我不能吃"。 反正吧,此人就是这么个说话不太着调的僧医。 不过三娘问了一路,大伙都说这位名叫张鼎的僧医是本坊最好的医士,治病从不开贵药,且大多时候都能药到病除。 甭管他性情如何,作为医者能帮患者治好病就成了! 逢年过节许多人都自发给他送酒肉来着。 张鼎瞧了三娘一眼,又瞧了瞧她身边那群小子们,乐呵呵地笑道:"到我去喝酒的点了,要不我们去隔壁酒肆边喝边聊?" 她虽然还小,可是阿翁他们年纪都很大了,她要是记下这本《食疗本草》便能知晓他们平时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叫他们也能活到九十九! 听说三娘她们几个要合著一本什么样的书,众酒客都惊叹不已。 接下来几日三娘白天仍是到处造访医家,傍晚便回去研读《食疗本草》,争取能在把书还回去前将里头提及的食物功效与禁忌通通记下来。 三娘听后特别感兴趣,积极追问:"他写的什么书?" 书还没编成就得到这么多人的肯定,三娘干劲更足了。 取书的路上,三娘还从张鼎嘴里了解了他那位活到九十三岁的老朋友。 三娘摸摸自己的小荷包,还在琢磨自己钱够不够,旁边的萧戡已经一口应下:"不就是酒吗?我请!" 比如他年轻时去朋友家做客,看到则天大圣皇帝赐给朋友的金子,当场表示这是药金不是真金,不信我烧给你看看,保证能烧出药金特有的五色烟雾。 三娘一脸纠结:"不能两个一起吗?" 这次几人是一起行动的,三娘负责发问,李泌负责抄写,效率倒是比平时要高许多。 三娘没想到众人的反应会这般热烈,颇有些受宠若惊。她一本正经地保证说道:"等我们整理好以后会想办法多抄一批,让想要的人都能拿到。" 还有人当场表示要是书成后自己也想要一本。 张鼎本来不甚在意,随手翻看过三娘带来的那些文稿后却顿住了。 几个小娃娃围着个僧医又是提问又是做记录,引得不少酒客好奇地过来围观。 他定定地盯了手中的文稿半晌,才转头打量起旁边小小的女娃儿来。 不过大抵也是因为这位前辈拥有这种无人能比的探究欲,才能几十年如一日地潜心研究医理。 张鼎不在意谁来买单,只要有人请就行了。他瞧向三娘,扬了扬手里那叠文稿问道:"那你是要借书,还是要问这个?" 郭幼明也想喝酒来着,不过他想到自己肩负着把侄女囫囵着带回家的重要责任,便也忍痛要了胡姬推荐的特色茶饮。 张鼎道:"也不是不行,这酒你们请?" 张鼎道:"没什么,只是想到我一个老朋友。他生前也特别喜欢写书,我手头还有他的书稿来着。" 负责招待客人的胡姬瞧见几个小娃娃都愣住了:这么小的孩子能喝酒吗? 三娘不明所以,仰头问他:"怎么啦?" 一行人转道去了隔壁酒肆。 等酒上来了,三娘就在边上对张鼎进行各种各样的提问。 孟说不仅是嘴上说说,他还很有动手精神地当场烧了块赐金。 专业的事果然就该找专业的人请教! 几轮问答下来收获不可谓不大。 她一下子把自己的来意给忘了,开始追问张鼎能不能把食疗本草借她看看。 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可见活到九十三得多稀罕呐! 张鼎道:"写了好几本医书,我手头这本叫《食疗本草》,就是告诉乡里哪些食物可以补养身体,说是能让人靠调节日常饮食活到九十九。"他端着胡姬送上的酒饮了一口,朗笑着拆自己泉下老友的台,"当然了,这肯定是骗人的,他自己才活到九十三。" 胡姬长居洛阳,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只愣怔片刻便笑着迎三娘一行人入座,询问他们要什么茶饮。虽然她们开的是酒肆,但茶饮也是极有特色的,比如香浓的马奶茶便挺适合小孩子尝鲜。 等得知牵头的正是近日颇为有名的小神童郭三娘,众人更是感慨圣人果然慧眼识人,谁家小孩六岁大能写这样的书? 他那位老朋友叫孟诜,是个非常有洞察力且很爱观察生活中各项细节的人。 临去前,她还不忘跟张鼎回去取《食疗本草》。 张鼎道:"也不是不行,那你问吧。" 像他们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大多是不会进酒肆的,不过今儿有正事,三娘便点着头应下了。 酒客们纷纷善意地笑道:"没道理让你们贴钱找人抄书,我们可以自己雇人抄。 ......然后他就被则天大圣皇帝贬去当台州司马了。 她很快从张鼎这儿问到了一些急救手法以及急救方子。 皇帝赐金都敢烧着玩,胆儿可真不小! 才这么大一点的年纪,居然就能写出这么细致又实用的东西来了吗? 至于张鼎,那当然是要喝酒。 三娘惊道:"九十三也好厉害了。" 比如她拥有了可以备在家中的常用药清单,大多都是放上三五年也不会坏、遇到意外便可以找出来应急的。 三娘第一次进酒肆,看什么都觉得很新鲜。等瞧见那眉眼深邃、美艳不可方物的胡姬,更是眼睛都睁圆了,只觉自己从没见过这类型的美人。 三娘一口答应下来。 39、第 39 章(【一日三绝】...) 经过大半个月的收集和整理,三娘几人还真梳理出整本灾害自救指南的初稿来了。六岁大的李俅第一个试阅过后,指出其中一个重大问题:字太多了,看不太懂。 别看李俅上次弄书船的事弄得挺顺利,实际上都是他哥李俨在把关,事情也大多是吩咐底下那些能识字、会算数的人去办,他自己仍是觉得《初学记》非常难读的正常学龄孩童(三娘那种就明显不太正常)。 三娘也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很多东西用文字描述不太直观,应当像《导引图》那样画成许多小人来演示才足够通俗易懂。 记得她早起比划的那些锻炼动作就是从她祖父那幅《导引图》里学来的! 她还没有学画画,这事她自己根本做不来。 李泌见状提议道:"不如去寻贺学士,看他能不能帮忙找个擅作画的人帮忙画。 三娘听得直点头,立刻和小伙伴们一起浩浩荡荡地跑去寻贺知章。 巧的是贺知章又在和张旭、吴道子在品茶闲谈。 三娘惊喜地跑上去与他们说明来意,亮亮的目光还时不时往吴道子身上转,眼神里的意思大概是"我们这么有意义的书您一定很想参与吧"。 小孩子心里的想法是藏不住的,几个大人基本是一看就懂。 张旭笑道:"那你可真是来对了,让道玄给你画便是。" 吴道子曾随张旭、贺知章两人研习书法,与他们算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听张旭这么说自是不会拒绝:"不知需要什么样的画?" 三娘哪里知晓吴道子的画在外面有多难求(据传连裴旻裴将军想要他为亡母作画都得亲自舞剑助兴),她兴冲冲地把自己想要达成的效果讲给吴道子听。 不需要很复杂的画法,只要能让人直观理解遇到书中这些情况该怎么办就好! 吴道子拿过她的书稿翻看片刻,点头说道:"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我试试看。" 吴道子最擅长的就是临场发挥,李隆基不管上哪巡幸都爱带上他沿途作画留念,三娘这点要求自是难不倒他的。 他对着书稿沉吟片刻,提笔便把其中一段描述画了出来,寥寥数笔便把震中逃生方法给画了出来。 其实面对这种天灾也没什么特别有效的办法,不过是让人第一时间逃至空旷处罢了。 时下的建筑大多是低矮的土木结构建筑,遇到地震很容易倒塌,地震中的伤亡大多都是屋舍坍塌造成的,所以察觉地震后只要尽可能地逃往屋外大抵便能安全度过一劫了。 三娘看得两眼熠熠发亮,央着吴道子帮她把其他内容也给画了。 除了这类紧急情况下的自救场景,还有一些急救手法、应急药草也是需要通过插画展示出来的。 比如在野外受了伤,有些药草揉碎了敷在创口上便能止血,三娘觉得这也很有用。 还有位出使过吐蕃的官员告诉她们,许多人到了吐蕃可能会出现头晕目眩等症状,当地有些药草可以缓解一二。她问过与吐蕃交手过几年的萧嵩,萧嵩也证实了这个说法。 三娘已经把这些实用应急技巧都分门别类地整理出来,吴道子给每个类别配上对应的插画就好了! 既然已经应允了要帮忙,吴道子只能一一记下她的要求。 考虑到许多药草他也不是太认识,吴道子还询问了张鼎所在的医馆具体在哪个坊,他回头亲自过去问清楚再画。 三娘只觉真是找对人了,吴道子不仅画得特别好,还这么认真负责! 因着还需要等吴道子的画稿,三娘便把这事儿暂且放下了,快快活活地玩耍去。 转眼到了三月三上巳节,正是游春踏青的好时节,李隆基率群臣前往龙门赏景散心。 三娘这次又得了随驾出游的机会,一大早便兴冲冲穿好衣裳等着她祖父一同出发。群臣集于宫门时天都还没亮,三娘屁颠屁颠地跟在她祖父身边,一路上积极地与自己认得的人打招呼。 有人觉得有趣,笑着问她:"你们的书写好了么?" 三娘认真答道:"差不多啦,还需等吴博士帮忙画几幅画!" 得知她还请动了吴道子帮忙作画,众人都觉得稀奇。 要知道圣人对吴道子十分爱重,一度下令让他"非有诏不得画",意思非常明显:要吴道子当他的专属画师。 还是吴道子后来兼任了宁王友之职,这禁令才有所松动。 这小娃娃年纪不大,能耐可真不小! 不少人笑着调侃:"那写好后可得给我们看看。" 众人虽只是说笑,三娘听后却当真有些苦恼了。 就算她们可以借用书船召集人手来抄书,要抄这么多份也实在不容易。书成后要怎么才能让大伙人手一册,真是愁人哟! 三娘只是苦恼了一小会,等到大队伍出发前往龙门她就把烦恼都给忘光光了,开开心心地趴在车窗边欣赏沿途景致。 等到了风光秀丽的龙门,她更是感觉呼吸进胸腔的空气都格外宜人。 从北魏孝文帝起就有不少人喜欢在龙门一带开凿石窟,有时候还是皇帝亲自领头命人凿像刻碑,这么一代代传延下来,龙门山上的石壁都已经被开凿得七七八八,不少人都爱过来一边踏青赏春一边瞻仰前人遗迹。 三娘抵达龙门后被钟绍京他们带着脱离了大部队,前去赏玩各石窟中遗留下来的魏碑。 她仰头看着石壁上那清晰可见的碑文,耳边听着贺知章与钟绍京你来我往的讨论,心中有种颇为玄妙的感觉。 仿佛古今诸事皆在这空阔的洞窟里交融。 所谓的采访使其实就是朝廷派人到各道监察州县官吏、核查刑狱案件,大唐天下分为十道,于是便该设置十道采访使。 等三个小娃娃气喘吁吁地挤到前排,却见不仅裴旻已经拔剑舞了起来,张旭、吴道子还分各占一壁,随着乐声在岩壁上各自书画,一时间叫人应接不暇,竟不知该看裴旻舞剑、看张旭题字亦或是看吴道子作画。 萧戡不知什么时候也从他祖父身边跑了过来,闻言当场表示自己也要争夺天下第一剑的名号。 三娘转头看了眼李俅圆溜溜的胳膊圆溜溜的腿,忍不住指出残酷的现实:"你怕是不太适合学剑。" 时人对著书立说还是很看重的,寻常人写东西只能算是写着玩,士林不会轻易承认你那玩意是书。 李俅激情澎湃:"你且等着好了,以后我便是天下第一剑!" 三娘听他们这般有志气,自然不会再给朋友们泼冷水。 张九龄当上宰相后提议的第一件事就是重置十道采访使。 直至周围的曲声静了下来,三娘都还沉浸在余韵之中。还是听旁边的李俅激动地说"我想学剑",她才回过神来。 李隆基注意到几个小孩凑一起嘀嘀咕咕,派人过来召他们过去说话。 两人算起来是表兄弟,谁都不让着谁,当场就杠上了。 三娘目不转睛看了段剑舞再望向张旭二人,却见张旭竟是酣畅淋漓地书了满壁!而吴道子笔下所绘的山川人物也已跃然壁上,画中人衣袂翩翩,衣带仿佛正随风而动。 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压根不知谦虚为何物,只觉自己是天下第一等能耐人,长大以后肯定什么事都能做好。 还是李俅拉着他哥过来找人,三娘才从那奇妙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她见李俅跑得满面通红,不由追问道:"怎么啦?" 许多东西悄无声息地灌注到她的脑海中。 李隆基哈哈笑道:"好,朕等着你们长大后给朝廷当采访使。" 裴旻果然是真刀**在疆场上厮杀出来的武将,他身姿如龙似虎,舞起剑来俨然有凌空之势。 听李隆基拿采访使来打趣,张九龄心中隐隐有些忧虑,但还是笑着应答:"胆大心细、敢想敢做,确实挺适合。" 三娘一听,立刻转头喊贺知章他们去看舞剑。 相比于张旭、吴道子的书画,三娘还是第一次见识裴旻舞剑。 若不是她已经把自己每天的课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她也是想学剑的。倒不是想跟李俅他们争天下第一,而是觉得多一门本领很不错! 这种问题自然不用李隆基和张九龄来解释,李泌直接给她解答了这一疑问-- 最终只能暗自怪圣人实在太坏了,怎么能安排三个厉害的人一起表演呢! 三娘好奇地发问:"采访使是什么?" 李隆基笑了笑,目光又转到三娘几人身上,最后询问年纪最大的李泌:"听闻你们几个小娃娃最近在著书?" 三娘知晓是这么要紧的位置,顿觉自己的小肩膀上有着沉甸甸的责任。 萧戡还要拉三娘当裁判:"你看我们谁更可能当天下第一?" 李隆基朝身旁的张九龄笑道:"你看他们几个小孩是不是挺适合当采访使。" 听闻李俅和萧戡要争夺天下第一的名头,李隆基笑着夸道:"你俩还挺有志气,你们真要能练出点名堂来,朕珍藏的那些宝剑随你们挑一把。" 三娘闻言便与李俅他们一块往回跑。 钟绍京道:"我们以前都看过了,你自去看吧。" 三娘道:"剑客得像裴将军这样高高的!" 三娘也是觉得自己的眼睛可太忙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哪边都舍不得错过,偏又哪边都看不全。 她一脸认真地向李隆基保证:"阿晗一定不会辜负陛下的期望!" 李泌答道:"不算著书,只是请教前辈们一些应急经验,看看以后能不能派上用场。" 李俅和萧戡得了鼓励,俱是欢喜不已地谢恩。他们这个年纪哪里知道世事艰难,只觉宝剑已经是自己囊中之物。 李俅道:"我长大后肯定也高高的!" 李俅道:"裴将军要舞剑了,你不想看吗?" 三娘道:"天下能人那么多,可能你们都不是呢?" 萧戡信心满满:"我日后仗剑为陛下走天下!" 三娘想想也对,便没有继续打击李俅的学习热情。她点着头鼓励道:"那你好好学。" 采访使的存在是非常重要的,只有充分了解地方上的情况,中书省才能拟定适宜的政策。 萧戡哼道:"我从现在开始天天练剑,一准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 三娘:????? 李俅有样学样:"我也不会辜负阿翁的期望!" 40、第 40 章(【无为而治】...) 御驾在龙门游玩半日,携群臣前往奉先寺用斋食。奉先寺原是奉高宗皇帝之命营建的,十余年前遇到洪灾被冲毁,于是和龙华寺合为一寺重建。 三娘听闻寺中老僧大多经历过那场毁寺的洪灾,不由央着郭家祖父允她去寻寺僧们聊天。 郭家祖父抵不过她的缠磨,托付李泌帮忙照看好三娘。经过这么久的观察,他已看出这是个十分可靠的少年郎。 李俨没有受到郭家祖父的嘱托,暗暗抿了抿唇,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他论早熟不如李泌,论直率又不如弟弟,竟是没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 三娘哪里知晓李俨小小年纪便心思似海,一心只想跑去寻些老僧聊一聊。 她是个非常执着的小孩儿,想到要做什么便会卯足劲去做。像这次编写应急小册子,她听说谁有这方面的经历就忍不住跑上去聊几句。 佛寺之中也很讲究排资论辈,贵客一般都是住持带辈分高的老和尚去接待,寻常香客便是些小沙弥去引路。 三娘这出来找人的时机就选得挺不巧,不少经历过那场可怕洪灾的老和尚都去陪以李隆基为首的贵人了。她不死心地转了一圈,才终于在一处僧院里找着个漏网之鱼。 那老僧独自坐在那里干活,面前摆着面长木板,手里拿着些古怪工具笃笃笃地敲打,木屑随着他的一次次敲击在他四周飞舞。 三娘不知道老僧在做什么,好奇地跑近去想近距离观察。 老僧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起头看向她们这群不速之客。 确实是很大一群,要知道跟着他们几人的侍从可不少,林林总总差不多有十来人。 三娘感觉自己扰了别人干正事,不由上前向老僧道歉:"我们不是有意打扰您的,就是想找人问点事情。" 三娘道:"就是像您这么大年纪的,经历过十几年前那场水灾的。" 老僧放下手头的敲凿工具,给自己换了个相对舒适的坐姿,抬眼问她:"你这小娃娃问这个做什么?" 三娘便把写应急册子的事告诉老僧。她阿耶在外戍守边关,她最想托人给阿耶送一本,要是阿耶在外面遇到什么突发意外也好应对。 想来像她这样牵挂家里人的人应该很多吧,许多人都想看她们整理好的那本应急册子呢! 老僧摇着头道:"我看没什么用处,当真遇上那样的灾祸,便是有千般能耐估摸着也只能跟老衲一样干念几句''阿弥陀佛''、祈求佛祖保佑。" 三娘不服气:"哪怕十次里头能派上一次用场,那也是能救人一命的。"她一屁股坐到老僧对面,单方面与老僧辩论起来,"就拿救落水的人来说,我听人说不能直接游过去救,有竹竿和绳子抛过去把人牵引上岸是最好的,没有的话最好能从背后绕过去抱着他往岸上游,不然落水的人会抱着你沉进水里去,落水的、救人的都会没命!这个不听有经验的人讲,我们怎么晓得呢?" 一些早已远去的记忆骤然浮上心头。 他确实经历过那次毁了龙华寺的水灾,也确实曾亲眼见到救人的、落水的一起淹没在水里,那是他心中难以抹去的痛。 继而他又想到面对当时那种猛烈的洪流,即便照着这小娃娃说的方法去做也不一定会有更好的结果。 只不过眼前这小孩儿眼神坚定而澄亮,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心性,以后也不知会有怎么样的成就。 老僧说道:"你如何知道这些说法是真的?" 三娘道:"我们分头问了许多人,好些亲身经历过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老僧道:"说的人多了就是对的吗?" 三娘难得遇到比自己还能提问的人,一点都不觉得老僧问题太多,反而还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说出最有用的证明:"可是他们都活下来呀!" 既然告诉她们这些技巧的人都活下来了,应该是有用的才对。 老僧闻言笑道:"兴许只是他们跑得快些。像我,没救过什么人,也没受过什么伤,全靠我这两条腿跑得特别快。" 她憋了半天也没憋出能辩倒老僧的话来,只能讷讷道:"跑得快确实很有用,我往后也要练好腿脚。" 老僧道:"你们没什么事便回去吧,小孩子莫要往这些偏僻的地方走。" 三娘感觉这老僧说话很有意思,不太想就这么离开。 她的目光落到老僧面前那块长长的木板上,忽地"咦"了一声,凑过去仔细观察上头被老僧敲凿出来的大片文字。 三娘好奇地摸着木板上的小字追问:"您把《金刚经》刻在这上面做什么?" 老僧道:"《金刚经》有五千多字,香客们抄写不易,我将它一字不漏全雕刻在木板上,涂上墨汁、覆上白纸,只需轻轻拂拭几个来回,整篇《金刚经》便能尽数印在纸上。" 听了老僧的话,不仅三娘震惊不已,连李泌也不由得坐下细看老僧敲凿出来的雕版。 李泌礼数周到地朝李林甫叉手见礼:"李侍郎。" 想到自己那些故去的同门,老僧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应下了三娘的请求。 三娘最擅长的就是举一反三,她兴高采烈地和老僧商量起来:"您能帮我们多找些会雕这个的人吗?或者我们雇些木匠过来,您能帮忙教会他们吗?我想把我们整理好的应急册子印出来,这样想看的人都能拿到书了!" 李泌心中思绪万千,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 李泌说道:"你们都是用这种法子印佛经的吗?" 他静立在殿外等候三娘她们结束这次面圣。 李林甫不是士林出身,在士林的名声甚至不怎么好,年轻时给人的印象是"不学无术",连亲戚都不想举荐他出任要职。 至于阿晗她们的去向,他却是没有和李林甫多提。 三娘起身拉他往回走:"那我们这就求见圣人去!" 李泌轻轻吁了口气,正要迈步追上三娘她们,却意外撞见了迎面走来的李林甫。 这几年当今圣上的用人倾向已经越来越明显,他喜欢能为他办事的、能叫他省心的。 老僧道:"就我所知的情况来看,会这么干的人应该挺少。" 三娘听后觉得很有道理,立刻转头望向李俨:"可以吗?" 李林甫朝李泌笑了笑,调侃道:"怎么不见另一个神童?" 皇孙若是得天子看重,太子的地位是否会稳固一些? 李泌没跟着跑,他不紧不慢地缀在众人后头,心里想着此法献上去会引起什么变化。 这其实不是什么高深技术,原理和沿用了几百上千年的印章差不多。 就像他去年嘴上感慨说韩休每天追着他说些不中听的话可真不错、是个能让"君瘦国肥"的良相,行动上却是没过几个月就把韩休踢下相位。 李泌看了眼旁边的李俨,提议道:"不如由皇孙去向圣人秉明此事,由朝廷派遣人手来学习。等朝廷派来的匠人们都学会了,印我们的应急册子自然不在话下。" 她出发前还在发愁抄不出那么多书来着,现在有了这个法子可太棒了! 三娘目光灼灼地和老僧商量起进一步的合作来:"不是所有人都看得上书的,若是讲吴博士帮忙画的图纸印大一些,每逢寺中开俗讲的时候拿出来帮忙宣讲一二,岂不是能救更多人?" 帝王治国大多喜欢外儒内法,平时会抬几个声誉高的人出来充当门面,实际上却更爱用李林甫这种"实用型人才"。 就像这小孩说的那样,哪怕十个里头有一个用上了,那也是救人一命的好事。 小孩子都是性急的,两人都想着要快些落实这件事,走着走着竟是直接跑了起来。 反正李泌他们都没见识过。 所谓的"君瘦国肥"也就是随口说说而已,他如今还是更倾向于"无为而治"。 就没见过这么能说的小家伙。 其实神童不算特别稀罕,李泌更不是开元年间头一个神童,只是像李泌这样无官无职却时常出入宰相家的少年郎着实不多,李林甫不免都多关注他几分。 这时李俨已经把他们发现雕版印刷法的始末囫囵着讲给李隆基听。 张九龄是儒家出身,最讲究正统,遇事肯定是要力保太子的,所以最好的局面便是李瑛的太子之位不会被武惠妃她们撬动。 李林甫没太在意李泌这么个半大少年,径直入内回归黄门侍郎该在的位置,毕恭毕敬地陪侍在李隆基左右。 而且得是字面意思上的"无为而治"--什么都不用干就能纵享大唐盛世。 朝中当真出现什么储位之争,张九龄的相位恐怕也不会稳固。 可这东西的原理再如何简单,从前也没多少人想到用这种方法来印刷书籍,至少在纸张造价降到像盛唐这般便宜之前应当是没有的。 末了她还反客为主地和老僧讲起佛理来,直说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什么"佛祖那么慈悲肯定很希望你们这么做"。 实际上李林甫办事能力很不错。 若她是个男娃娃,老僧怕是都要把自己的僧衣脱下来套她身上,表示"你与佛有缘,日后这大奉先寺的住持你来当吧"。 三娘得了老僧点头,又开始琢磨该去哪儿找人来学这门本领。 41、第 41 章(【先生到来】...) 佛道二教的盛行可以追溯到魏晋南北朝政治最昏暗的时期,那时候不仅百姓为了逃避战乱和苛政而选择出家避祸,许多读书人以及世家子弟也时常因世道不平而遁入佛门或潜心修道。这便让佛门中涌现不少诗僧、画僧、书僧、琴僧等等人才,而不少朝中的达官贵人也非常乐意与他们往来,许多著名人物都会有个和尚朋友。 像王羲之的后代中就有个极有名的智永禅师,他继承了二王笔法,于佛寺之中潜心练习书法,曾经手书八百份《千字文》散送出去,为《千字文》的推广做出了极大的贡献。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前往江南诸寺都能欣赏智永禅师的《千字文》真迹。 更重要的是,和尚道士大多都是免除赋税徭役的,他们有的是空闲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佛门经过这么多的蓬勃发展,随便逛哪个佛寺都有可能出现几个有文化的和尚,所以三娘她们能在奉先寺中发现那么个老僧倒也不算特别稀奇。 李隆基听皇孙李俨详细地禀报完雕版印刷的事,顿时也来了兴趣。 正巧李林甫从外头办完事回来了,李隆基便笑着吩咐道:"走,去看看这奉先寺是怎么印《金刚经》的。" 李林甫不知自己离开时皇孙来说了什么,不由转头看向奉先寺的住持。 当初两寺都被冲毁了,朝廷命令他们合为一寺。 虽然龙华寺年代更久远,但他们奉先寺是高宗皇帝命人建的,龙华寺那边的损坏与伤亡情况又更严重,最终合并的结果便是龙华寺并入奉先寺。 这次迎接御驾辈分排在前头的都过来了,只那老僧没来,原因就在于那老僧过去是龙华寺的。他不爱参与寺中诸事,他们也不爱带上他,平时都是这么两不干涉凑合着过的。 谁能想到那家伙会有这样的际遇啊! 难道有的人看起来离群索居、不问世事,实际上却一直在憋着劲想吸引贵人的注意? 不能怪住持这么想,主要是这么做的人实在太多了。 李隆基不仅亲自看过老僧雕刻出来的书版,还上手试了试这种新鲜的印刷方法。 他是个有文化的皇帝,自然看得出这东西的妙处,当场龙颜大悦,给了老僧极其丰厚的赏赐,并让工部安排工匠过来研习雕版印刷法。 事实上刚才李隆基差点就让这和尚帮他把自己亲自作注的《道德经》给雕刻出来了。 还是瞥见老僧那锃光瓦亮的光头,李隆基才及时住了嘴。 偶然得了这么一样有利于大唐文教工作的利器,李隆基自是十分开怀。 既已赏过了老僧,他便一视同仁地给三娘她们也赐了不少好东西。 尤其是三娘第一个注意到这东西,赏赐之厚更是不下于老僧。 三娘不懂什么辞让之说,高高兴兴地谢了恩。 李隆基见她那副开心得不得了的模样,心里也十分快活。 这小孩的神童出身是他给的,而他钦定的神童随他出巡期间发现了这样的好东西,难道不值得让史官好好记上一笔? 虽然李隆基挺沉迷封建迷信,很想求个长生不老,可没有人会嫌弃自己名声太好。尤其是当皇帝的,哪个不想拥有明君称号? 李隆基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当得还成,史书上一个盛世明君的称号是少不了的,所以格外喜欢这些能为自己明君履历增光添彩的事。 李俨倒是没要奖励,而是请求李隆基等工匠学成后能帮他们把那本《灾害自救指南》给印出来。 他今年才八岁,行止却沉稳斯文,绝佳的气度衬得那本就好看的眉眼都更秀逸几分。 李隆基儿孙众多,但对李俨这个长孙还是颇为偏爱的,他朗笑着说道:"该拿的赏赐还是得拿,你们那书若是当真写成了,自去工部让人安排刻印就是。这雕版印刷法本来就是你们发现的,难道还怕我不许你们刻书不成?" 听李俨讨来了李隆基这句准话,三娘高兴极了。从御前离开后,她便去寻吴道子说了这桩要紧事:等他的插画都画完了,估计工匠们也都学有所成了,到时候她们这本应急册子一口气可以印很多很多本! 到时候还可以把插画单独印个成百上千份,安排长安、洛阳诸佛寺趁着开俗讲的间隙搞安全宣讲! 三娘话里话外满是对吴道子的殷殷期望:这么多人等着您的画、这么多人的性命等着您去拯救,您一定会好好画的对吧? 颜真卿自幼聪敏好学,才二十五岁便中了进士甲科,无论文章还是书法都已经在士林声名鹊起。 在这么多的好处面前,三娘是个女孩儿这点小事便不值一提了。 吴道子:"............" 他们读书的地方不是什么正经学堂,只是翰林院那边抽调些饱学之士来给他们开蒙罢了,所以他们的假期是跟着朝中官吏的假期走的。 李俅和萧戡这两个不想读书二人组,才上课没几天就忍不住掰着手指数什么时候放假。 没错,就是他,就是那个夜半三更起来读书的人(三更灯火五更鸡)!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肩膀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了。 更难得的是课后她几乎每次都会追着提问,问的还是明显经过思考的问题。 起初前来授课的翰林官对三娘是爱答不理的,后来见她实在聪慧又勤勉,渐渐也接受多了个女学生的事实,勉强也能对她一视同仁了。 贺知章还给她讲了颜真卿写的《劝学诗》,就是那首有名的"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没办法,颜真卿那手字写得太端庄方正了,李隆基觉得合该让他家孙辈好好研习。 三娘她们潜心读书到三月下旬,百孙院来了个新先生。 说是闭门也不太恰当,他几乎每天都得去找文稿上对应的应急知识提供人探讨具体细节,生怕画上出了差错误导了千千万万人。 这人非常年轻,乃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名叫颜真卿。 即便如今朝廷很重视教育,各地都开设有官学与各式私学,但大部分学堂都是为男子而设,女子大多还是以家族教育为主,有幸生在官宦之家便有机会从小识文断字,若是不幸生在寻常人家恐怕就只能目不识丁地过一辈子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三娘和李泌都被安排到百孙院那边跟着李俨他们一起读书。 三娘也是因为生在官宦人家,家中有不少能为她开蒙的长辈,才得了个"神童"的名头。若是连开蒙的机会都没有,哪有什么神童不神童的说法? 等下回圣人考校皇孙们的学问,说不准会大大地嘉奖他们! 幸而大唐官吏的假期还挺足,每旬都有休假不说,像上巳、清明等等节日都有假期,五月还有一次田假可以休,五月的田假和九月的授衣假都有十五天之久。 如今有机会接受更进一步的教育,三娘自然学得分外认真,不仅每天认真听课以及做功课,还额外讨要些书单回去读。 没办法,任谁有个一教就会的学生,讲起课来也会格外有成就感。 既然正式上课了,便不能像早前那么自在地玩耍了。 上巳节的龙门一日游结束后,吴道子就开始闭门作画。 李隆基当场让他露了一手,最终安排他这段时间留在洛阳教皇孙们习字。 这人生来便很聪明,读书竟还这般勤勉,难怪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 这一阶段就是拼人脉了,接下来你能去什么样的职位取决于你能挤进哪个圈子。 在等候选官的期间,新科进士们可以各展所长,游走于众多达官贵人之间充分展现自己的才华。 三娘倒是每天都活力充沛地听课、读书、习字,非常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求学生涯。 于是在颜真卿抵达百孙院之前,三娘还现学现卖地给李俅他们介绍起这位新先生-- 连本来很爱躲懒的几个小子都在她的带动下变得格外好学。 这不,才刚考中进士前来东都叩谢皇恩,李隆基就听人说起了他那手难得的好字。 三娘早上遛弯的时候就听贺知章提起过颜真卿,说颜真卿博学多才,又写得一手好字,她平时有什么不懂的只管请教他就好。 按照大唐的诠选规定,新科进士得观察一两年才能正式授官,距离他拥有正式官职还有挺长一段时间。 因为提前在贺知章那儿了解过颜真卿,所以三娘便分外期待这么一位新先生的到来。 只是以前每天都能出去疯玩,现在却要拘在屋里读书,李俅他们还是每天都要嚎上一句"还要多久才到五月"。 别人可能要苦恼怎么打进新的社交圈,颜真卿则没有这个烦恼,他虽然自幼丧父,但他祖父家、他外祖家都是官宦世家,伯父以及舅父与贺知章等人都是至交好友,可以说是从出生起就已经待在这个交际圈中。 42、第 42 章(【有何妙法】...) 第1624章寒冰更是娇躯一颤,冲着陆久娇喝道:“我和妈妈好心帮你,你为什么还要暗算我们?” 说这些的时候,寒冰向着破庙里看了一下,里面根本就没有什么小女孩儿。 此时的寒冰,彻底意识到,自己和娘都被骗了。 陆久冷笑一声,满脸阴险:“所谓兵不厌诈,既然落在我手上,你们就老老实实的吧。” “碧血寒针!”寒傲然娇躯一颤,此时她能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都开始麻痹起来,且透着一丝丝的寒冷,寒傲然紧咬嘴唇,对着陆久问道:“你是唐家堡的人?” 唐家堡,是地园大陆一个修炼家族,传承数百年,擅长使用暗器。其中最拿手的一种暗器,叫做碧血寒针,修炼者中了之后,就会浑身麻痹,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寒傲然做峨眉掌门这么多年,对地圆大陆的各个宗门了如指掌,就算看不到身上的寒针,也能猜出来。 嘶! 陆久愣了下,禁不住暗暗倒吸冷气,同时点头赞许:“不错,我是唐家堡的人,我的真名叫唐久!” 随即,陆久露出一丝笑容:“寒掌门不要这么瞪着我,我骗你,也是奉命行事!” 说完这些,陆久仰头吹了一声口哨! 呼啦... 霎时间,就听到破庙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几十道身影,快步走了进来,看到寒傲然两个,顿时一个个无比振奋。 “哈哈,真的抓住了!” “唐久厉害啊...” “这次的乞丐,没有白装啊。” 议论中,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中年人,缓缓走了过来,冲着寒傲然戏虐道:“寒掌门,多年不见,你还是如此的迷人啊。” 说这些的时候,中年人上下打量着寒傲然,眼睛都不眨一下。 正是唐家堡堡主唐青云。 “唐青云!” 唐青云的目光,让寒傲然很不自在,不过脸上没有丝毫的波动,冷冷道:“我和你们唐家堡,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设计害我?” 情况很明显了,这个唐久,就是奉了唐青云的命令,假扮成乞丐,故意引自己上当。 只是,自己和唐家堡,素无恩怨,他们为何如此大费周章的对付自己? 一时间,寒傲然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 唐青云轻笑一声,眼中透着几分的鄙夷:“寒傲然,你还有脸说为什么?当初你还是峨眉掌门的时候,明明怀了岳风的骨肉,可你为了保住名声,嫁给了红叶先生。” “之后在峨眉千年大典上,你的丑事败露,直接带着孩子,对抛弃红叶先生,如此自私绝情,不但对不起红叶先生,更违背了江湖道德!我抓你,是为了伸张正义,难道不应该?” 短短几句话,掷地有声,令人不容反驳! 江湖道德? 听到这几个字,寒傲然忍不住轻笑一声,冷冷道:“你不用这么多废话,说来说去,这只是我的事情,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说着,寒傲然目光满是冰冷:“唐青云,你们唐家堡,不过是一个二流修炼家族,惹了我,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你比我清楚,立刻放了我们,我不跟你计较,否则,我会让你追悔莫及。我会让你整个家族,都吃不了兜着走。” 43、第 43 章(【衣冠南渡】...) 孩子皮这种事,一般和性别没多大关系,兴许与家中氛围关系更大。三娘一生下来,上头已经有长兄长姐,阿娘大多时候都盯着兄姊们管束,对她便宽纵许多,想着长兄长姐也能帮忙教导底下的弟妹。 一开始确实也是如此,三娘到她祖父致仕前都是乖巧听话的奶娃娃,每天跟着长兄长姐识字背诗。 后来,后来她祖父致仕了,一家人搬到常乐坊定居,偶尔回郑县老家祭祖兼小住。 家里人多了,愿意带她玩的人也多了,她性子慢慢就野了,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天到晚想着往外跑,却也每天跟着她八叔乐颠颠地跑跑跳跳,男孩儿喜欢玩的东西她一样不落全玩了个遍。 去年清明回老家祭拜祖宗那会儿,她还要学人点爆竹。她那小短腿跑不快,是她八叔等她点火后抱着她撒丫子狂奔的,害得她八叔挨了她祖父一顿削。 叔侄俩当着郭家祖父的面诚恳认错,实际上觉得特别好玩,下次还想玩。 所以说三娘敢跑去撵大白鹅,很难不说是家里人惯出来的。 三娘见颜真卿一脸震惊,便给颜真卿讲述她八叔当初挺身而出英勇保护她的光辉事迹。 她八叔屁股上还有鹅叨出来的疤呢! 她那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的八叔为她承受了太多! 说起来她们郑县山好水好土地肥沃,大鹅确实长得膘肥体壮、 颜真卿道:"可惜右军没到过长安,也没去过你们郑县。" 三娘不由追问:"他为什么不来呢?" 在她心里最繁华的地方就是长安啦,其次就是洛阳。哪怕她没去过别的地方,却也觉得别处肯定比不得长安的,毕竟长安可是大唐国都! 颜真卿给她们讲起了王羲之生活的时代,他不是大唐人,而是东晋人,距离他们有三百多年那么远。 那时候西晋因为内忧外患而**不断,以至于中原士族不得不举家南逃,史称"衣冠南渡"。 比如王羲之他们便是出身魏晋名门琅琊王氏,家中在两晋交替之际仓惶迁往江南定居。如今江南文教昌盛,一定程度上当年那次"衣冠南渡"的影响。 只是对于那次"衣冠南渡"的亲历者而言,那无疑是极其**的遭遇。 中原大地落入胡人之手,中原百姓沦为胡人治下猪狗。高高在上的世家后裔不得不携家带口宛如丧家之犬般逃往南方,即便南渡后依然锦衣华服享无边富贵,胸中的志气也已磨灭了大半。 所以在南渡的最初那几十年,许多人依然心心念念想要北伐,比如祖逖、谢玄、桓温等人都曾率军北上。 哪怕这些力主北伐的人未必没有自己的私心,可兴师北伐、夺回失地始终是贯穿整个东晋的重大议题,期间甚至曾经夺回过洛阳这个昔日的国都。 只可惜那些短暂的胜利终归是梦幻泡影,最终连东晋政权都轰然崩塌。 直至隋唐时期才迎来了真正的南北大一统。 所以王羲之是没有办法到洛阳和长安来的,因为他正是"衣冠南渡"中的一员。他孩童时期便随着家人仓惶南下,老来怕是都不记得琅琊郡是什么模样了。 颜真卿祖上同是琅琊人士,对这一段**历史便比旁人更了解几分,提及当年那五胡乱华的惨祸不免也比旁人多几分愤慨。 李俨等人年纪都不大,还没到读史书的年纪,这会儿听颜真卿说起当年那些个公子王孙南逃江南、龟缩一隅,只觉那些个胡人着实可恶,那些个无能皇帝以及昏官庸吏也着实可恶,竟连自己的国都都守不住,叫胡人占走了整个中原! 试想一下,倘若有朝一日他们连长安都回不得了,那该是何等的**与不甘? 李俅当即激动地嚷嚷起来:"我们大唐绝不会如此窝囊,真要有那么一天,我便是死也要死在长安!" 其他小孩虽比他内敛许多,却也都是这么个想法。他们生在长安、长在长安,若是长安被人占了去,他们必不可能像东晋那些皇室子弟、世家大族那样举家逃亡。 颜真卿讲的是两晋之事,实则大唐未必没有这样的忧患。 当今圣上重用了不少胡人,放任他们镇守一方、拥兵自重,且还将大量外族迁至重要城镇周围,予以轻税薄赋的优待。这些人看似是民,实际上是兵,只是不需要朝廷给军饷,战事一起他们便能跨马上阵。 这些重金招募来的士兵全都由节度使管辖,他们长久定居在节度使治下,驻军与节度使的关系恐怕会日渐加深。 对于自家宝贝孙女的要求,郭家祖父一概应好:"好好,种柿子树。回长安后马上栽下去,等我们晗娘出嫁的时候肯定已经能结柿子了,正好可以保佑我们晗娘事事如意。" 三娘不乐意听这种话,拉着她祖父的手笃定地道:"阿翁肯定会长命百岁!" 这类胡人将领与外族军队骁勇善战、屡立战功,还不花朝廷的钱,用起来可不就分外顺手吗? 郭家祖父道:"好好好,阿翁长命百岁,一直护着我们晗娘。以后我们晗娘相中了哪个好男儿就嫁他,相不中便不嫁,绝不委屈了自己。" 这种情况下,再来一次五胡乱华有何难? 她边说边挪得离她祖父更近一些,连比带划地给她祖父讲颜真卿书法多么了得,每次颜真卿亲自演示她都舍不得挪开眼。 她一直到回到家,还在为颜真卿讲的那段过往郁闷。 三娘闻言积极提议:"我们在家中种柿子树怎么样?"她又把郑虔拿柿子叶苦练书法的事讲给郭家祖父听,柿子叶可以练字,柿子还可以吃,种柿子最棒了! 募兵制的"募"字代表着服兵役不再是义务,而是一种职业,应募去当兵可以拿田拿地拿好处,还能把妻儿都接到当地安家。 他这人没有特别大能耐,但绝对称得上是儿孙满堂,光儿子就有八个,家中甚至还有个侍妾在待产,可以想象出将来他们郭家会是何等的枝繁叶茂。 屯田也不止边关能屯,人不能全往节度使手里送,总要留点人戍守中原的不是吗? 这些隐患李泌与张九龄私底下也曾讨论过,张九龄提议复置十道采访使,便是想摸清地方情况后设法动一动土地问题,哪怕不能把已经名存实亡的均田制掰回来,也不能坐视他们大唐的根基继续烂下去。 李泌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的诸多思绪。 郭家祖父道:"傻孩子,阿翁也不想离开你,可阿翁老了。等以后阿翁不在了,兴许就只有你爷娘和你兄姊他们能维护你一二了,不看着你挑个好夫婿阿翁如何能放心闭眼?" 郭家祖父被她哄得眉开眼笑,当真觉得自己应当是能活得长长久久的。 这本来是吸纳失地流民、稳定各地局势的绝佳办法,可惜开元年间还在边关沿线大力推行节度使制度,且还时常选择胡人来担任节度使。 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这颜真卿果是个实诚人,圣人叫他教皇孙们**字,他竟能讲到衣冠南渡去,还讲得皇孙们一个个义愤填膺。 郭家祖父听三娘复述了那些内容,心中也是感慨万千。他抬手摸着三娘的脑袋说道:"你们遇到个好先生了。" 三娘听后不由又鼓起脸颊,不高兴地哼道:"阿翁为什么总想我出嫁?我不想嫁到别人家去!" 郭家祖父虽有些疑心是不是颜真卿年纪轻且长得俊才这般吸引自家孙女,但还是对三娘的**字大业予以大力支持,承诺要为她购置洛阳最好的新纸。 倘若中原真出了**,兴许比五胡乱华时期更可笑也更可怜:胡人手中的兵力甚至还是朝廷亲自送给他们的。 更要命的是,开元年间朝中兵制便已经开始转向募兵制。 三娘不像李泌那么了解时局,听了满脑子的"衣冠南渡",只觉旁人嘴里的"魏晋风流"也不那么风流了。 三娘听她祖父这般夸赞颜真卿,也觉与有荣焉。她喜滋滋地说道:"对的!先生他可好了!" 就算不看整个郭家只看郭子仪夫妻俩,那也已经生育了好些个儿女。有这么多人看顾着,难道还不能叫自家孩子随自己心意过活? 若是中原当真生了**,纵是公子王孙又能派上什么用场? 相比于常年为兵役所困的府兵,这些招募来的士兵个个精神面貌良好,瞧着比府兵精悍百倍。 郭家祖父被她的天真傻气逗笑了,抬手揉着她脑袋说道:"男婚女嫁是人人都有这么一遭的事儿,你不想嫁到别人家去,难道还想招赘不成?那些甘心入赘的家伙个顶个没出息,如何配得上我们家聪慧又伶俐的晗娘?" 当初萧嵩这位徐国公就曾作为募兵制的重要执行者,二话不说便把宿卫京兆的府兵统统换成了募兵。 三娘倔强道:"我不想离开阿翁。" 只是上一个动土地问题的宇文融只当了百日宰相,张九龄又能在相位上坚持多久? 也不知这么个愣头青能在朝中混出什么名堂来。 李隆基对此非常满意,是以萧嵩后来一直官运亨通。 三娘听后终于高兴起来,又与郭家祖父说起自己已经熟读的《食疗本草》,写这书的孟说活到了九十三,她祖父须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才行! 44、第 44 章(【太荒谬了】...) 许是春末夏初还有一点余寒,又或者是白天听了段衣冠南渡的惨痛往事,当晚李俨竟是昏昏沉沉地病了一场。他陆续做了一场又一场的噩梦,有些很清晰,有些又很陌生,以至于他茫茫然不知身在何方。几个一起读书的学龄小孩都挺担心的,上课有些心不在焉,讲课的先生知晓他们都牵挂着李俨,早早把课讲完放他们去探病。 李俨一直皱着眉,看起来仿佛很不安宁。正巧宫中指派了太医过来给他看诊,三娘她们没法凑到近前去,只能乖乖等在一旁。 直至太医退到一旁商量开什么药好,三娘她们才能围到榻前关心李俨。 三娘偶尔也会看她阿娘照顾生病的兄姊,见李俨脸颊泛红,不由学她阿娘伸出手去探李俨脑门。 有三娘领了头,李俅他们也有样学样地去摸李俨脑壳。 察觉李俨烧得厉害,李俅担心地说道:"怎么办?" 三娘认真想了想,对李俅他们说道:"有太医在,应该很快能对症下药。"她一脸笃定地宽慰小伙伴们,"不会有事的,兴许只是要长高了,或者要换牙了。" 这都是以前兄姊生病时她阿娘说来宽慰她的话,她有样学样地搬过来安抚自己的小伙伴们。 听三娘说得有理有据,小萝卜头们才没那么忧心忡忡了。他们都很喜欢李俨这个长兄,因为只要他们开了口,他一般就会陪他们玩或者满足他们的要求,脾气好得不得了。 三娘自己心里却有些没底,忍不住又趁着别人不注意悄悄伸手去摸李俨脑门,想看看李俨有没有好一点。 她本也没抱什么希望,结果一摸上去竟发现刚才那种烫人的感觉退了大半。 他小小的眉头依然紧锁,仿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梦是醒。 三娘见他转醒,惊喜地收回手,拔腿去叫太医过来给李俨看诊。 刚才两位太医轮流诊过脉,也问过起居情况,都有些拿不准该怎么治,这会儿听三娘说李俨醒了,脑门也不烫了,忙过去又轮番给李俨看诊。 察觉李俨脉象已经平稳下来,不再像昏迷时那般紊乱,两位太医都暗自松了口气。小儿病是最难治的,尤其刚才李俨还一直醒不来,他们只能从宫人嘴里询问相关情况,更是不知从何下手好。 两位太医很快商量出给李俨用什么方子。 几个小萝卜头等太医们退下去备药,才围拢到李俨身边七嘴八舌地追问:"好些了么?怎么突然病倒了?""是不是昨晚点灯看书累着了?""什么?你居然还背着我们偷偷读书?" 李俨被他们吵得脑仁有点疼,听李俅揭穿他夜里背着别人看书的事脸上不免又臊红起来。他也才七八岁大,正是好胜心最强的年纪,每日与三娘、李泌两人一起读书,不免就想追赶他们的脚步。 尤其是听三娘时常和李泌讨论问题,他更是迫切地想参与进去。 兴许真的是他太急切了,以至于差点熬坏了自己的身体。 想到自己这次病倒让这么多人担心,李俨更不好意思了,对李俅他们说道:"你们不用上课吗?" 李俅道:"先生见我们记挂着你,提前放我们过来了。" 李俨道:"哪能因为我......" 三娘见他才醒来又要履行兄长的责任、对李俅他们谆谆教诲,忍不住伸手把他摁回枕头上去。她这大半年来勤加锻炼,人不大,力气却不小,竟是轻轻松松就把比她大两岁的李俨给摁住了。 三娘说道:"你病还没好,得多躺一会。" 李俅点头应是:"没错,哥你好好躺着。" 三娘从边上拿起本《道德经》塞给李俅,让李俅给他哥念今天先生讲的部分。 三娘道:"我们散学时不是答应了先生,说下次上课前会把这段背熟的吗?你正好可以边给你哥念边背,不然先生抽背到你怎么办?" 对于自己这群小伙伴的秉性,三娘早就了解得清清楚楚,可太清楚哪个爱偷奸耍滑、哪个爱偷偷上进了。 要是不把李俅安排起来,他自己一准不会背! 三娘给李俅掰扯起来:"既然答应了先生,那肯定是要做到的,不然下次先生哪里还愿意信我们?" 李俅觉得还挺有道理,乖乖翻开书给李俨读了起来。 其他小萝卜头也围坐到一块,准备跟着一起完成背诵任务。 这次保证的事做到了,下次说不准还能提前散学呢! 《道德经》在大唐的地位可以追溯到唐高祖时期,当年唐高祖自称李唐乃是老子血脉,所以明文规定在大唐明"老先,次孔,末后释宗"。 无奈民间崇信佛教的人更多,佛道论衡更是道家屡屡落败。 到了唐高宗那会儿,李唐皇室认为咱老祖宗不能这么没面子,索性直接把老子追封为太上玄元皇帝,并把《道德经》列为科举必读教材之一。 你信不信道没关系,《道德经》你必须得读,不然你就没法考科举! 由于武周时期一度废了老子的皇帝尊号、将《道德经》踢出科举范围,李隆基在开元年间又花大力气把它给抬起来了,甚至还亲自为《道德经》作注颁行天下,要求各地官员和读书人都必须认真熟读。 所以在大唐捧着本《道德经》的人不一定是潜心向道,更可能是个勤勤恳恳的科举考生为了考取官员编制含泪苦读。 死记硬背,说的就是她们没错了! 他们大唐怎么会沦落到那种地步?他们皇祖父又怎么会糊涂到那种地步? 李俨:太荒谬了 皇祖父夺了亲儿子的妻子! 太子李瑛见李俨也想起来行礼问好,快步上前把他摁了回去,说道:"你且好好歇着,课业慢慢学就好,不可操之过急。" 李俨理不清脑中混乱的一切,他今年才刚满八岁,哪里能消化得了那些令他极度难过又极度害怕的事情。 记得上次看到有个公主为了带自己姐姐一起逃往蜀中,把自己两个孩子扔了。 李俨越想越觉得病中之梦毫无道理,便没有向太子李瑛提起,只说自己已经没什么事了。 整个大唐似乎从他皇祖父一日杀三子起,开始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他和弟弟们都没有死,被皇祖父交由大伯父抚养长大,可大唐却越来越乱、越来越乱...... 还让三娘她们不必一直陪着他,他好好歇息一晚应该就能恢复过来。 ......是皇祖父下的令。 可就在见到他阿耶的那一刹那,梦中诸事一下子又涌入他脑海,那荒谬又真实的一切令他瞬间头痛欲裂。 谁都不会想到,他皇祖父这样一位盛世帝王竟做出一日杀三子的事来! 太子李瑛出生的时候李隆基还没登基,从他有记忆起府中的气氛总是紧绷不已。那时候他也曾与几个兄弟相聚读书,关系十分要好。 他们嘲笑两晋世家"衣冠南渡",结果自己也没守住长安。 现实就是这么荒谬,没想到吧jpg 老百姓就更不用说了,往后好多年都是老杜那三吏三别的写作背景,打一次死一批人打一次死一批人,有胳膊有腿就给你抓去当兵...... 李俨忍着头疼努力回想更多细节,最终只想起他皇祖父在武惠妃死后看上了一个女人,想方设法将她迎进宫立为贵妃。这本不算什么稀奇事,可那个女人是他十八叔的妻子! 太子李瑛见状坐到塌边关切询问:"还是很难受?" 所以皇祖父怎么会抢十八叔的王妃当自己贵妃? ......他梦见阿耶**。 李俨却用力抓住他阿耶的手,仿佛害怕他阿耶会转身离开。 至于怎么个乱法,李俨一时回想不起来,只记得他们如同颜真卿所说的那样抛下长安狼狈外逃。 这已经是李俨第二次被摁回床上了,事实上躺了这么久,他真的挺想起来活动一下筋骨的。不过三娘和阿耶都是好意,他便乖乖躺了回去。 * 事实上李俨在看到他阿耶的时候,脑海里一些画面突然就清晰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三娘她们在学的《道德经》就是李隆基作注版本,不过就她们这个年龄也体会不了里头那些玄之又玄的说法,唯一能做到的也只有熟读而已。 三娘几人见到太子李瑛都起身朝他见礼。 他脚步微顿,忍不住立在门外多听了一会。 三娘听话地与李俅他们一同退下。 如今他们父皇为他们添了几十个兄弟姐妹,还把他们这些成年皇子都安排在十王宅共住、期盼他们能互敬互爱,可惜手足之间的感情反而亲近不起来了。 他皇祖父真的会做这样的荒唐事吗? 太子李瑛等屋里的读书声告一段落,才迈步走了进去。 李俨:这必不可能是真的 太子李瑛见李俨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忙转身要命人把太医唤来。 那是他昨晚那场漫长的噩梦里的一部分,他不能窥见梦中那些事情的全貌,醒来时甚至都记不住自己都看到过什么。 关于衣冠南渡,大家都承认的就是两晋、两宋交替那两个时期,也就是永嘉之乱和靖康之难。但是安史之乱之后,大唐开始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落,皇帝整天扔下长安逃跑,很多人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往南边跑的人也不少,有时候会把这一阶段也算成一次衣冠南渡。 反正,这时期挺惨的就是了。 太子李瑛目光温煦地看向三娘她们,点头应和道:"对,你们先回去吧,过两天你们就能一起读书了。" 日后他与十八叔父子该如何相见? 李俨想告诉自己梦都是假的,可梦里的一切都太真实了,他哪怕不能感同身受地体会梦中那个"自己"所经历的那些事,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如果那会成真怎么办"。 太子李瑛过来探望生病的儿子时,还没进门便听到朗朗读书声。 后来他们这位十八叔回宫后被封为寿王,皇祖父对他爱重无比,几乎越过了包括太子在内的所有皇子。 如今算下来也只有当年在父皇没登基前出生的弟妹们愿意与他亲近,旁的弟弟妹妹哪会真心把他这个太子当成兄长?还有人私下嘲笑他母妃的出身,说她当初不过是个歌伎而已。 李俨想到李隆基对他十八叔的钟爱,越发觉得这梦实在太荒谬了。 一开始武惠妃夭折了两个孩子,皇祖父担心他们十八叔也养不活,还曾特意把他送到宁王府上抚养长大。 要知道武惠妃宠冠后宫这么多年,她的儿女也最得皇祖父喜爱。 45、第 45 章(【心结所在】...) 换季时气温变化大,小孩子难免会生病,李俨只是起了个头,其他小孩儿也轮番病了几次。李俨本来还怀着疑虑,去探病时试探了几轮,很快得知他们要么是没做梦要么是梦得千奇百怪。 比如李俅说他梦见自己住在金屋里,里头所有东西全是金子做的,连毛笔的笔杆子瞧着都金灿灿。 李俅不信是真金,忍不住拿起来咬上一口试试看,结果好家伙,牙掉了。 这厮没心没肺地把乳牙洗洗干净,揣怀里给小伙伴们分享自己第一次掉的牙,最后还是李俨看不下去哄他把那颗小乳牙抛到屋顶上去。 按照许多人的淳朴想法,下牙换了以后要把它抛得高高的,新牙才能快快长出来。这习俗不知何时开始出现,也不知从何地开始推广,反正很多长辈都爱这么哄孩子,李俨便也这么哄弟弟。 众人听后对这一仪式都感兴趣,决定趁着课余空档齐齐帮李俅把乳牙送上高高的屋顶。三娘看了一圈众人的身高,最后把目光锁定在当天来给他们上**字课的颜真卿身上。 三娘凑到李俅耳边和他嘀嘀咕咕了几句。 李俅听完以后一脸"我知道啦"的表情。 于是没等颜真卿反应过来,李俅已经欢快地蹦到他面前,开开心心地捧着自己心爱的乳牙祈求道:"先生能帮我把牙扔到屋顶上去吗?" 面对一群小娃娃满含期盼的目光,颜真卿只能默不作声地接受了这一重任。 好在大唐读书人外出时能上马弯弓,聚会时也会投壶取乐,扔东西的准头还是可以的,他很快以一个相当优美的弧度把李俅掉落的乳牙扔上屋顶,全程仪态端方,丝毫不失君子风度。 不愧是字写得特别好的先生,扔牙都扔得格外潇洒! 小萝卜头们油然生出种莫名的崇拜来,纷纷表示等自己的牙掉了也要请颜真卿帮忙扔。 颜真卿:"............" 更妙的是,这群皇孙里头日后说不准会出个皇帝,只要颜真卿一直这么扔下去,他将来就是给未来皇帝扔过牙的三朝老臣了。 说不准日后能得皇帝御笔亲题赐个"大唐牙仙"之类的匾额。 始作俑者三娘事了拂衣去,丝毫没有祸害了自家先生的罪恶感。 大伙参与完李俅的扔牙仪式,带着心中那股子莫名其妙的兴奋劲乖乖回到屋中**字去了。 三娘注意到李俨没往回走,独自立在不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竟是血色尽失。她不由走过去关心地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太医来看看?" 李俨手指颤了颤,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先对三娘摇摇头,叫她莫要声张。 只是在看到颜真卿被大家簇拥着说说笑笑的时候,他脑中竟是涌现许多关于颜真卿的画面。 梦中那场几乎倾覆大唐的**中,颜真卿从兄颜杲卿曾传檄平叛、奋力抗击叛军,结果父子几人皆被贼首安禄山削去四肢、节解而亡。后来颜真卿托人帮忙搜寻亲人尸首,却只寻到侄子颜季明的头骨。 颜真卿悲愤欲绝地提笔写下《祭侄赠赞善大夫季明文》。 那篇祭文字字泣血、沉痛彻骨,见者无不郁愤难当。 这一切为何会这般真切地出现在他脑海中? 他从未听说过这么个人。 事实上李俨连颜杲卿都没听说过,根本不知道颜真卿有这么一位从兄,更不知道颜杲卿是否有个叫颜季明的儿子。 兴许颜季明眼下都还没出生。 李俨脸上血色回归了大半,看起来已经与平时无异。他定了定神,低声询问三娘:"阿晗你可知道颜先生有没有一个叫颜杲卿的从兄?" 三娘微愣,没想到李俨突然问起这么一个人。她回想了一下,说道:"我没听先生他们提起过,你想知道的话我帮你问问。" 不过她对李俨突如其来的好奇还是有点疑惑,忍不住追问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件事。 李俨抿了抿唇,不知该怎么和三娘说。 三娘是个很知道体贴别人的小孩儿,见李俨这般情态便没再追问,当场打包票道:"我这就去帮你问问先生。" 没等李俨阻拦,三娘已经迈开腿径直跑向颜真卿,直接询问他家中是否有个叫颜杲卿的从兄。 这本就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颜真卿听后点头说道:"对,我确实有这么个从兄。" 提起这位从兄,颜真卿语气颇为亲近。 他们祖父去得早,是以他们的伯父与父亲都是在舅父家长大的,后来他父亲还娶了殷家表妹当妻子,也就是他的母亲。 等他父亲去世以后,他母亲又带着他们兄弟几人寄居到殷家。 算下来殷家对他们颜家这两代人都有抚育之恩,待他们不可谓不恩深义重。他们在殷家的敦厚家风熏陶下长大成人,与手足亲情自然更为看重,颜真卿平时没少与从兄书信往来。 前年伯父病故,从兄从任地归家守丧,颜真卿正好也拜别外祖家赴京备试,兄弟俩久别重逢后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只是他们兄弟二人一个只是蒙祖荫当了小小的录事参军,一个则刚考上进士,应该不怎么引人注目才是。 那种情况下写出来的字,与颜真卿这时候的字当然是截然不同的,何况中间兴许还隔了二十余年的时光。 很快地,她想起最近不管谁病倒,李俨去探望时总忍不住问他们有没有做梦。 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噩梦,竟能叫李俨心神不宁这么久。 小伙伴郁结在心,她们好担心的! 颜真卿刚才是随手拿张纸给三娘写下了他从兄的名字。 李泌经过的时候不小心发现了他们,忍不住蹲到他们中间问:"你们躲在这里做什么?" 李俨:"........." 李俨说道:"我今晚早些歇息就好。" 颜真卿顺着她跑走的方向望过去,一下子瞧见了还立在原地的李俨。 李俅按照三娘的剖析一回忆,也想起了这么一桩事。 因着三娘平时总会追着问些千奇百怪的问题,颜真卿不疑有他,提笔把从兄的名讳写给三娘看。 颜先生真的有那么一个从兄。 三娘把自己分析出来的结果讲给李俅听。 人真的会这么清晰地梦到从没见过的人、从没发生的事吗? 三娘一看就懂,杲字上日下木,代表着太阳已经爬到高高的树顶上,意思是天已大亮、处处光明。 李泌听得微讶。 杲字取自"如海之深,如日之杲",《初学记》中便出现过这个字。 身体没问题,那应当是心病。 李俨点头应是,心中却依然惶然无助,不知该如何应对那可能会叫他们国破家亡的厄运。 三娘还将自己的猜测说给李泌听。 三娘一口应下。 李俅也连连点头,感觉有她们两个聪明人帮忙开解,他哥应当肯定很快就忘记那劳什子噩梦了! 李俨到底还是个小孩儿,不懂怎么藏事儿,骤然与颜真卿这么一对视便泄露了几分心虚。 自从李俨上次病愈之后,似乎就时不时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直接问他吧,他明显不太愿意说,请太医看诊吧,太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李俨脉象没什么毛病,身体应当是康健的。 她二话不说把颜真卿写的字揣走,跑回去和李俨分享自己直接找本人问来的结果。 说出来恐怕也只是多一个人害怕和苦恼! 面对三娘真心实意的关心,李俨很想把梦中诸事和盘托出。可三娘年纪比他还小,即便知道了那些事恐怕也无计可施。 三娘叮嘱:"你可不能再熬夜看书的。" 李俅悄然找到三娘,和三娘说起李俨时常心神恍惚的事。 三娘道:"就是突然聊到这事儿,所以来问问您。"她还积极追问颜真卿他从兄名字里的"杲"是哪个杲。 三娘瞧见李泌后两眼一亮,把他们正在苦恼的事给李泌讲了。 权当是教她多认个字。 三娘蹙起小眉头,也没有很好的办法。 三娘做事风风火火,眨眼间就跑回到李俨面前,展开手中的纸给李俨看。 没想到三娘居然能从那么点细枝末节分析出李俨的心结所在。 如果以后当真有个安禄山呢? 可这个名字是一样的。 如是过了几日,连心大如李俅都察觉了李俨的不对头。 本来李俨已经说服自己那就是一场噩梦,可他今天偏偏又记起了那么一篇《祭侄文》,连上头每个字写成什么样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我们改日避开其他人单独约他到外面去,看看他愿不愿意私下讲给我们听。但他给我们讲是对我们的信任,我们得保证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能对旁人提起。你们可做得到?" 若是再看仔细些,这字与他梦中的《祭侄文》也是一脉相承。 三娘察觉李俨还是很不对劲,不由劝道:"你不要逞强,不舒服一定要找太医给你瞧瞧。" 颜真卿有些奇怪地追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俨手又止不住地微微发颤。 梦中颜真卿流传开的那篇《祭侄文》也是他临时起草的,那字乍一看远没有平日的端庄雄浑,细看方能体会到他字里行间难掩的郁怒。 难道是李俨病中做了很不好的梦,叫那噩梦给魇着了,以至于他过了这么久都没能缓过劲来? 这般一想,颜真卿便没管两个小不点在琢磨什么,转过身看李俅他们**字去了。 两个小豆丁偷偷摸摸蹲在花圃边上,脑壳对脑壳地冥思苦想起来,脸上有着一模一样的苦恼表情。 颜真卿自然把他的表现看得清清楚楚,偏又想不出其中有什么不妥之处。不过是他从兄的名讳而已,能有什么问题? 那该怎么开导他才好呢? 三娘认真思索起李俨近来的异常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