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解脱胜开始》 第一章 吴青 今天是五一,武馆休假,吴青却习惯早起,下楼买早餐时,一辆车冲上了人行道,撞上了他。 他死了。 汽车连同尸骸撞进了一旁的电视机店,这些各种尺寸的电视机在播放同一个画面,同一个声音。 电影《老无所依》。 一个老警察看着少妇: “即便是人与牛之间的斗争,胜负都犹未可知。” ………… “咚!” 这么一声劲响,吴青却记不起是不是真的敲在了自个的后脑勺上,他脑中的记忆有些混乱。 他明明记得是出门买早饭却被车撞了来着,再醒来时,脑子里最后的记忆却不是撞了他的那车的模样,而是后脑勺的一声响,还有鼻尖萦绕的土腥味。 吴青捂着头,睁开眼,挣扎地从地上爬起。 “铃啷。” 随着吴青的爬起,一个执铃从吴青身上滚落。 一条在吴青身旁徘徊的野狗被吓得窜出了五六步,回首,见吴青并不复仆,才用瘦得没肉的股骨架子夹着半条尾巴逃走。 吴青环顾四周,郁郁葱葱,是一片小树林,清晨的冷空气使得他的脑子稍微清明了些,于是一些记忆得以被整理,分辨起来。 他确实是被车撞死的,而后脑勺的一声响,是他脑海中另外一股记忆的,这记忆是这具身体原主人的。 碰巧原主也叫吴青,十六岁,乾国南江省南余道干城县人。现居余江县。 有个哥哥和父亲在乡下务农,母亲早亡。 上个月从义工小学毕业后,便被在余江县城里的三叔吴老三给接到了城中。 三叔吴老三是一名剃头匠,也是鳏夫,丧妻而无子,年岁大了,需要有人替他养老送终。 来到县城后,托人作中,又进了一个镖局当学徒,哪里想到才一个月,镖局就散伙了。 今一大早大镖头召集了全部伙计,说了声“对不住诸位了”,镖局就此歇业,原主便要回在余江县城中的三叔家。 未曾想回家途中经过一个小树林时,后脑勺不知被何人敲了一下,了当的一命呜呼。 这是穿越了?吴青一时不能接受。 家人,好友,刚到手的两张张学友演唱会门票,还有他才立足下来的武馆…… 全部,戛然而止! ………… 清早的曦光下。 穿着只有干净一个优处的衣裳,脸色麻木的的工人们组成的人河蠕动着。 中间穿插着徒劳无功的卖烟童,卖报童,拉二胡的盲女童。 如河中沚石般,货物累叠的板车,热汗淋漓的人力车,骡马驴牛,以及它们的操纵者。 街道两侧遍布的流乞,和他们脚边随处可见的排泄物与污水。 凡此总总,无不沿着东西走向的太平街蔓延开去。他们是往水东大桥去的,水东大桥后是余江县的水东,工厂多。 现在正是工厂上工前的时辰。 “呜~” 从水东方向遥传来的预备上工的汽笛声,尖锐的仿佛刀子,激得街面上的人们从臀到腿的肌肉俱是一紧,步子更快了。同样的一声汽笛,再响起就要等到晚上八点了,作换工笛声。 仿佛吴青前世,清末民初电影里的画面,但更真实,也更污浊。 这拥挤的人群中,满身泥土,细瘦的吴青一手扶着街墙,一手捂着头,跌跌撞撞的逆着人流而行。 几分钟后,吴青终于是耐不住了,背靠着街墙萁坐而下,随后是一声短促有力的怒骂。 “草!” 出门买个早饭也能被车撞死穿越? 一旁的地上有滩水,是昨夜夜雨的残痕,已经澄清,清得能照人。 水面上映出了他现在的模样。 黑而瘦,五官普通,唯有眼睛有点年轻人的神采,头发很茂密,就是透着黄颜色。像条瘦犬。 真难看。 吴青嘴角抽搐了下。试着握了握拳,还行,许是在镖局常干体力活,有些力气。但肯定没法和吴青前世练了二十来年武的身体相比,而且差得不少。 再看身上。 上半身套着件破旧的对襟背心,下半身是同样破旧的过膝短裤,脚上一双草鞋。 一辆模样圆润古典的黑色轿车从吴青面前呼啸而过,尘土飞扬,野蛮的“嘀嘀”喇叭声,驱赶着阻挡在面前的所有人。 吴青抬头看街面,触目皆是陌生,但脑子里,原主的记忆告诉他这是余江县老城区的太平街,前边街角还有家烟纸店,店前一个旧书摊。很熟悉。 正在吴青心思混乱的时候,一小块石子带着劲风射向吴青。 “啪!” 吴青迅速闪身躲过,石子打在了墙上回弹,他眼疾手快,反手接下石子并扣住,手腕和腰身同时转动,刚要将石子掷回去,就听见一迭连的喝骂。 “入你娘的,这是爷们的地盘,你哪来回哪,少在这里打摆子!” 吴青觑了眼来人。 驼背老头,一手拄着根拐杖,一手拎着个破碗,身上套了好几层破布,散发着恶臭,正死命瞪着吴青。 叫花? 吴青捏住小石子的手松了开来,石子“嗒”掉落在地,他从老乞丐身上收回视线,站起往原主家中走去。 不管怎么样,先找个地歇一下。 老乞丐本被吴青的目光骇了一下,虽说是一样的瘦,但吴青更年轻,腰板也更直,见吴青一声不吭的离开,老乞丐松了口气,恢复了自以为是的得意,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婊子崽。” 这声骂的口气很恶毒,但声音又很轻,轻松的淹没在了人流的嘈杂中。 原主的家离得很近,在太平街拐进去的一个巷子里,巷子叫八尺巷。 街坊和善,睦邻友好的八尺。 污水肆流,砖瓦歪斜的巷。 巷口有家烟纸店,店前一个旧书摊,秃头的摊主看见吴青就问, “阿青,怎么清早回啊?早饭呷过未?你三叔刚下街。” 吴青点了点头,没回话。 现在谁还有心思搭理街坊。 自顾自地走到位于巷中段的原主家门前,开锁进门。 一间不大的平房,原主与三叔吴老三同住于此,屋内陈设简单。 靠着北墙一张木床,进门左手一个灶台,灶台边有两个水缸,一个苦水缸,一个甜水缸,一个米缸;右手边是一张木桌,一只条凳。 本就是不大的房间,愈加觉得狭小了。 右手边的木桌上放着一把剪子,还摞着一叠旧书页纸张。 这一叠旧的书页纸张中有连环图画,两三本半册的书,新旧不一的报纸页。 这些没有次序,不成整批的书纸都是原主的三叔下街时,顺手捡回来的,待成量后,就会让原主抱去卖给巷口的旧书摊。 旧书摊收去后,便会稍做整理,装订起来,充作“旧书”贩卖。 这一摞书纸的最上边,便是半本的《乾国地理图志》,吴青的记忆中,原主很喜欢翻阅这半本的地图书。 “嘎吱。” 吴青身后的门板晃动,一个比吴青更黑更瘦,脸上遍布皱纹的老者推门而入,老者弓低了腰,肩挑着剃头挑子,手中捏着一张报纸。 是原主的三叔,吴老三。他手上的报纸应该是他刚捡来的。 见到吴老三,吴青有些头疼,他回原主家是因为没地去,又想找个地方静静。没想到这么快见到原主的亲人。他还未想好该怎么面对。 吴老三一见吴青,很奇怪, “阿青,今天镖局给假?” “没,镖局开不下去了,无了。” 吴青摇了摇头。勉强按下纷乱的心思,回了一句。 吴老三挤开吴青,将剃头挑子放在屋内空地, “早同你讲了,镖局开不下去的,你不听,非要去学武,我携皮赖脸去求老罗……现在你瞧,白欠老罗一个人情。” 老罗是吴老三的朋友,骨伤专科郎中,很认识些江湖人,便是老罗做的荐头,将原主荐到镖局里。 吴青没作声。吴老三训的是原主,和我吴青有什么关系? “今天你且在家里歇着吧……你身上怎么鬼打似的?弄点水洗洗,明日我再去找下老罗,看看有哪家铺子招学徒,不知多费几多事……” 吴老三絮絮叨叨,转眼瞧见吴青脸上有郁色,停了一停,又转而安慰道, “你识字的,好找的,他们都乐招识字的。” 吴老三说罢,将手里捏着的报纸拍在桌子上,再顺手拿起桌上的剪子,放到剃头挑子一头的梢塔凳中后,又肩挑起剃头挑子,出门下街去了。 吴老三出了门后,吴青叹了口气。 这都什么事。 在条凳上坐下,顺手抓来吴老三刚捡回来的报纸。 《余江周报》 报纸首版标题,《军阀乱战何时休,多方和谈难成真》 政治?吴青面无表情地翻至二版, 《诡物奇谈,租界灭门案人为还是天谴》 还未细看,又是“嘎吱”一声响,门外再度走进来一人。 “你个读倒颈的还看报纸,扮文豪啊。” 来人大大咧咧地挤在吴青身旁,在条凳上坐下,一掌拍在报纸上,将报纸盖住, “看什么鸟报,走啦。” “什么?” 又来一人,吴青心底更烦躁。 就想一个人静静在,怎么就有人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 吴青抬头看去,原主的记忆中和这人有关的记忆便浮现了出来。 来人又是原主的亲人,叫张仔七,原主的表兄,比原主年长一岁。 两人年纪相近,又是表兄弟,所以关系相当好。 三叔吴老三却非常不喜欢这个姻侄,因为张仔七是个帮社里面打锣的,也就是混混。 张仔七个子高挺,下身一条黑色绑腿裤,赤着上身,坐条凳上挺胸昂头,一副神气样子,如果没有两颊的饥黄色,还是很刻细(靓)的。 前几日原主听说镖局要散,与刚加入换口帮一个月余的张仔七闲聊时说了一句, “要是镖局真散了,我跟表兄你吧。” 当时张仔七拍着胸口就应了下来,“兄弟嘛,我肯定照顾的。” 原主又是个对道上生活有不切实际憧憬的,当即便与张仔七说定了日期,这次张仔七过来,想必是想带吴青去拜香入堂。 第二章 解脱胜 张仔七完全想不到眼前的表弟已经换了一个灵魂,自顾自地说道, “阿青,从来都是你交好运啊,先是你三叔有个砖房给你住,不像我,住破板房,又是这次……我们换口帮可不是那种敲小摊小贩竹竿混日子的小帮社。不是什么捞仔都要,拜门要封红的,但你肯定没钱啦。前几天我还愁怎么帮你登水牌(记名)呢,结果你猜怎么着?” 张仔七“啪”地重重一拍手, “这就出了事,帮社里缺人。” 张仔七没有注意到吴青眼里的烦躁。 对吴青来说,吴老三也好,张仔七也好,对他都更像是电影里的人物。他没什么感情,只想将人应付走,静一静。 可张仔七却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 “咱们余江的李御史你知不知?前朝的巡查御史,五品的官,还没到民国时,常奉皇命微服私访,铲霸除恶,惩暴护民,大清官来着, 到了现如今民国时,不当官了,可和江湖上朋友们的交情没断,面也大,要是谁想金盆洗手,把兵器送到李御史府上,准保他安然隐退。” 三侠五义式的清官主角?吴青嘴角勾了下,不无讥讽地问道, “那护主的大侠又在哪?” “护主大侠?” 兴头刚上来的张仔七愣了,一下没想明白,也没听出吴青话里的讥讽,但不妨碍他继续唾沫飞溅, “别岔嘴……然后前日,有个名声很高的外地佬,叫魏恩亭的,他把自己的九守剑送到了李府。结果李府接手的一个护院,接剑后吃了顿喜酒,剑就没了。九守剑,名剑啊,没了,李府的面子挂不住,现在满城地寻。 李府也烦到咱们换口帮来了,李御史啊,他的面子咱把头能不给吗?今天一早,把头就交代了下来,帮社里所有人都得帮着找。” 张仔七叉着腰,一副心中有算计的得意模样,却好半晌没等到吴青的问话,表情就崩开了, “你怎么不问问找剑和你登水牌有什么关系?” 吴青没半点情绪波动的双眼和张仔七对上,张仔七顿时没了兴致,轻声骂了句, “搭母娘啊,你个半头的……我主意,带着你和我们帮社里的一起找剑,一来先和帮社里的人混个熟悉,熟了什么都好说;二来,你又出了力气,再有我这个表兄作荐头,登水簿再轻易不过了。妥当吧?” “这算主意吗?” 吴青觑了张仔七一眼。 张仔七垮着一张脸, “不算吗?我……” “我还得帮着找剑?”吴青打断了他。 “对。” “我还得下力气。” “对。” “我还得找好几天?” “对。” “就为了登水簿当一个打锣的?” 张仔七一拍大腿,急了, “现如今多少人连口饭都吃不上,打锣的怎么了?多少人想当还没这门子呢。” 片刻的沉默后,张仔七也意识到他的所谓主意,不算主意,他呐呐地开口, “那还跟我走不?” 吴青摇头, “不跟。” 没有比这更明确的拒绝了。 张仔七哼了一声,站起身来往外走,出门前回望一下, “我可走了。” 吴青点头。 张仔七气得重重拍了一下门框,一步跨过门槛。 但屋内只安静了一下,张仔七那张刻细的脸又从门框外探了进来, “我可真走了,别说当哥哥的不体恤你。” 吴青又点头。 当混混还要登记,这不是笑话嘛。 “搭母娘啊。” 怒骂一声,张仔七的脸从门框旁消失了,这回真走了。 吴青低头接着看报纸,眼角的余光却蓦然瞥见桌角摆着一个执铃。 静静的,稳稳的放着的一个执铃。 不显眼但总不该叫人没注意到。 之前怎么没看见? 吴青一愣,他记得从小树林爬起来时,好像也有一个执铃响了一下。 但当时他可没有拿回来。 只见这执铃黄铜色,柄长一握,阳刻三字, “解脱胜。” 这执铃的名字?吴青眯了眯眼。 再看铃身长五六公分,阴刻八字, “悉使解脱,永离诸苦。” 空气没有凝滞,吴青也没有失声,说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感觉,大可不必。再稀奇能比穿越还稀奇? 只是之前怎么没看见? 吴青于是伸手试探地拿起执铃,摇晃了一下。 “铃啷。” 一声铃响,就在吴青眼皮子底下,平铺在桌子上的《余江周报》上的墨字瞬间被打散,混乱的墨迹如一团飞蚊,又眨眼间便重组排列,清晰成字! 报纸上的内容与先前全不相同: 地点:乾国·南江省·南余道·余江县 时间:大乾民国六年,西历一九一七年七月十八日,农历六月初九 大炮轰碎了天朝上国的美梦,经历了三十年的数次改革而不得成效后,乾国人民悍然举起了革命的大旗。 新与旧在此交织,火与血在此激射。 终于新的大乾民国在旧乾朝的废墟上得以建立。 虽然军阀混战还远未结束,但新的国家带来了新的秩序。 新银行,新邮政,新铁路,新电报,新教育,铺开并碾过了一切带“旧”字的事物以及附带的人。 包括但不限于武人。 枣红色多穗的镖旗,绿鲨皮鞘的钢刀,响着串铃的口马,连同武艺,义气,名声,都遗留在了梦一样的昨夜。 这是大炮,快枪,火车与恐怖的时代。 失去了市场的武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在江湖中沉寂。 剑客魏恩亭只是其中之一,不同的是,他的剑丢了。 本次任务要求如下: 任务一.寻找并夺得魏恩亭佩剑九守剑。 任务奖励:回归碎片(七分之一) 任务二.杀死刘利生,获得浮身血。 成功完成任务,解脱胜将正式认定你为受持者。 正式认定你为受持者后,将随机解锁二种术法之一。 一名根本沙。 二名业化身。 注:你武艺超群,你胆识过人,你自以为是,所以你当然不会相信,但你一介异界亡魂,还可以相信谁? ………… 解脱胜?任务?回归碎片?受持者?术法? 不得不说,值得思索的地方非常之多。 所以将文字看完,吴青有几秒是呆愣的,而后呼吸便不由地粗重了起来。 其他的对他来说无关紧要。 可回归碎片是他想的那个回归吗? 吴青想的很清楚,现在的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一点也没有。 固然有原主的记忆在他脑子里,可这记忆最多像是很长很长的电影,吴青可以对其中一部分共情,看电影一样的共情。仅此而已。他还是吴青,不是原主。 而原先的世界,却还有他未完的遗憾,很多。其中就有值得他用命去搏的。 他要回去。 片刻冷静下来后,又有所怀疑。 有水就有渡,有山就有路?未免也太巧了。 吴青下意识不信,可文字的最后一段,直接击中了他的软肋。 是啊,他一介异界亡魂,还可以相信谁? 张仔七出去时半掩了门,一道曦光从门缝斜映到了吴青脸上,将他的脸连同恢复原样的《余江周报》一起,照得半明半暗,只有灰尘在光中上下浮动。 片刻后,吴青“啧”了一声,低声喃喃, “临阵搏杀需放胆……” 没太多犹豫,吴青做出了决定。 找到九守剑,完成解脱胜执铃给出的任务。 只是这九守剑,应该不简单吧?吴青有些好奇。 算了,找到就知道了。吴青没想太多, 还有这第二个任务。 吴青咧了下嘴,既是惊又是奇。 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就叫他杀个人。当他是天生杀人狂啊? 吴青再看向报纸,报纸却已经恢复了原样,二版标题还是那《诡物奇谈,租界灭门案人为还是天谴》。 果不其然。 吴青没有意外,将报纸揉成团,塞进了执铃的铃身内,防止再出声,然后赶快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朝着张仔七离去的方向追出了门。 任务一,寻找并夺得魏恩亭佩剑九守剑。 原主的表兄张仔七,被他冷言挤兑走前,说的就是九守剑的事。 ………… 八尺巷外的太平街上,气闷闷的张仔七并没有走远,几步后就杵在了街边,一张硕大的摩登女郎广告画前。 余江县不是寻常小县,旧乾朝时为余江府府城。 进入民国之后的余江县地位则更高,乃是南江省四道之一,南余道首县,道尹治县,南余道内四大一等县之一,余江县又自古以来就是商市繁荣之地,开埠极早,是旧乾朝时较早接触到西洋文化的内陆码头城市。这种衣着暴露的摩登女郎画像简直随处可见。 广告画立得很高,生怕叫人扯一角去当手纸。 画像中一个穿着水滴领无袖长衣,露着深沟的摩登女郎笑意盈盈,摆出一个妖娆的曲线,右手两指夹着一支纸卷烟,画像最底下一行广告语, 请抽吉士牌香烟,闻香味美,余韵悠长。 张仔七本来很气愤,气愤于吴青的毁约,还气愤于吴青对打锣的不屑,但他出了吴青家的门,来到街上时,就想起了他娘从小常对他说的话, “阿青从小没了妈,可怜呦,你又是做哥哥的,让着他一点哩。” 张仔七的气愤由此地消了大半。 是啊,他可是当哥哥的,阿青又从小没了妈,就一个硬邦的老爹,分不清谁对他好,对他差的嘛。和他较什么气? 还有这画,是挺悠长…… 张仔七这么想着,朝路边吐了口唾沫,眼珠子躲闪着广告画上那条深沟,但双脚偏就是挪不动了,他嘴里念叨, “不知好赖的柴头,爷大度,不和你计较……就是今天阿青怎么怪怪的。” 他和表弟从小玩得好,极熟悉,刚才吴青语气和神态,他总觉得和以前不同了。 “哪变了?” 张仔七挠了挠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才出了八尺巷口的吴青,远远地就望见了在广告牌下抓耳挠腮的张仔七。 他眼睛一亮,靠了过去,拍着张仔七的肩膀道, “详细讲讲。” 张仔七扭头看过来, “哪样?” 吴青挤出一个笑容, “找剑啊……为何剑没送到李府府上,要一个护院去接剑?” 张仔七闻言嘴一歪,刚想嘲笑,又连忙敛住, “咳咳,赶巧李府办喜事,李御史的孙子讨老婆。而魏恩亭送剑过来的路上骇了急症,走不动道了,就遣一个护院去取剑。” “那剑是怎么丢的?” 哪知张仔七摇着头, “说不清。” 第三章 同芝武馆,硬门拳 怎么会说不清,吴青眉毛一挑,没问出声,听着张仔七接着说, “那护院接了九守剑后,就带着剑回李府吃喜酒了,早上起来,剑就没了,光剩一个乌木匣子,匣子上的锁都还锁着。他人又喝得烂醉,似条死鱼,也说不清是吃席的时候让人顺手摸走了,还是夜里让人偷了。” 吴青眉头紧蹙。感觉颇为棘手。 张仔七一番话透露的信息太多了。 九守剑被偷的具体时间不知,被偷的过程不知,怎么被偷的也不知。 时间地点过程全不知,找一把剑? 吴青沉住气,接着问, “除了他,吃酒的还有哪些人?” “不少,不过我就只知道一个同芝武馆赵师傅。” “同芝武馆离着远吗?” 张仔七提神地看着吴青, “你要干嘛?赵师傅的拳很凶啊,拳下死过人。” “还能干嘛?既然那个护院自己说不清怎么丢的九守剑,就只能去问一下和他一起吃喜酒的人,看他们说不说得清了。拳凶?我是去问事,又不是去找茬,他的拳凶不凶和我有什么关系?而且……” 吴青对着张仔七笑了笑, “我也略懂拳的。” 张仔七撇撇嘴,嘴唇翻动,想嘲讽,最后却只憋出一句, “算了,你没妈的嘛,我迁就你。” 吴青嘴角抽动了一下,没出声。他现在还得靠张仔七带路。 张仔七引着吴青往县城西南方向走去,穿街过巷,一刻半钟后,来到了位于扬名巷的同芝武馆台阶前。 是个扬名巷尾段的小院子,门上挂有一块鎏金黑底的匾额,但细看能瞧见填了灰的裂纹。 走到大门前,还未扣门,吴青和张仔七便听见从矮矮的院墙上越过来的嘈闹声。 “打得什么软拳?我教你的是细妹拳?我教的是硬门拳,硬啊!硬打硬进,以刚制刚,实打实驾,挡而后发。你打这么软的拳怎么挡而后发?” “你能挡吗!”一声叫骂,一声闷哼。 “你能挡吗!”又一声叫骂,又一声闷哼。 像是师傅在训斥徒弟的声音。 听到这暴烈的声音,张仔七抖了下腿,侧头看见吴青沉着的侧脸,拍了拍吴青的肩膀,半是心虚,半是打趣道, “你真懂拳?懂得多不多?” “还可以吧,连踢过十五家武馆,算不算懂?嗯,还曾经两拳打死过一条狗。” 张仔七当然不信, “编的吧?” “是啊。” 吴青点了点头, “我没打死过狗。” 吴青一手搭上红漆色的院门。 没想到院门未上栓,吴青这轻轻一搭手,门就朝里滑开了。 “你能挡吗!” 陡然一声爆喝在吴青耳边炸开,一记锤拳闯过敞开的门缝,应声当头打下。 来势汹汹。 听着爆喝,吴青右手往上一抬,虎口如钳,钳住来拳,双眼快速一扫。 拳后是个颧骨高,薄嘴唇,面相凶狠的壮汉。 吴青想都不想,一记又凶又快的直拳奔壮汉面门而去。 拳风拂面,让壮汉一惊,这个细瘦小青年竟然如此凶猛果决。 下意识右拳上架,左手冲拳打出,同时前落的左脚脚面绷紧,膝盖微拱,一记魁星踢斗蓄势待发。 这是硬门拳惯用的埋伏之法,讲究上下相随,手脚齐到,敌微动时彼气才发,我动则乘而摧之,只待吴青一拳落在实处,就会一脚蹬出,乘势摧敌。 但他架在身前的右手才触到吴青的右手拳面,旋即便感觉一空,接着微拱的左脚仿佛被榔头一记重敲。 在吴青身后的张仔七看得清楚,吴青右拳不过虚晃,真招是藏在拳影下蹬出的右脚。 吴青狠蹬了壮汉一脚的右脚并不回,而是趁对手吃痛,反应不及之时,跨过门槛,前踏至其档前。方才一触即收的右臂也猛地撞进其怀中,肘部重顶腹部。 壮汉登时腹部一软,整个人弓腰向后连退数步,一手俯撑在地上。 吴青这才有空双眼一扫院内情景。 除了壮汉外,门后只有几名身穿“同芝”绣字的小伙,其中一人还一副刚从门旁闪开的缩头缩脑样。 除了壮汉,没一个师傅样,看来这壮汉就是赵师傅了。 吴青猜测。 方才应该是赵师傅正在教训门边的徒弟,没想到徒弟闪开,而吴青正好推门进来,教训徒弟的一拳就落他头上了。 本来只是来问话,可一见面先把人家武馆师傅打趴下,没法善了了这是。 吴青正为难。 院内已经喧哗开了。 什么情况?自家师傅一个照面就被一个细瘦的后生打翻。 踢馆来了? 赵师傅的徒弟们全部围了过来。 徒弟们的喧哗声落在赵师傅耳中,分外刺耳——能挡吗?挡住了! 赵师傅,不光面相凶狠,人也凶狠,一手硬门拳不知打断了多少人肋骨,被人笑成这样? 狠变了脸色的赵师傅迅速地立起,不管隐痛的腹部,恶狠狠地一抬头,却直接对上了吴青冷冽的双眼。 一个蹬步而贴了近处的吴青右翻臂拳狠砸赵师傅面部。 没法善了?打完再说! 赵师傅不敢托大,右脚前上步同时用右臂向上挑架吴青砸拳,左手护在胸前。 打的是以守势缓和局势的主意。 哪里想到眼前的吴青突然咧嘴一笑,头如盲棰,狠狠地砸在了他的面庞上。 赵师傅面部受击,霎时整个人的姿态都为之一滞。 吴青得势不饶人,左手捋赵师傅左臂,右手捋他右臂,猛起猛落,肩似撞墙,从下至上撞进了赵师傅的怀中。 “咚。” 赵师傅胸口一闷,整个人向上一突,落倒在地。 吴青最后补一记劈挂腿,结结实实地劈在了对手后背处,赵师傅噗通一声趴在了地上。 吴青向后撤回一步,架势不松,盯着地上的赵师傅,问道, “两清了?” “两清了。” 硬邦邦的三个字从赵师傅的喉间冒出,他在两个徒弟的搀扶下,捂着胸口站起,面色难看。 不两清还能怎么办?毕竟他先出的手,还不是人家对手。 吴青这才松了架势,但还是隔着一步的距离,冲赵师傅询问九守剑有关的事情, “昨晚李府的喜宴你去没?” “去了。” “那李府那个护院吃酒席,把魏恩亭的九守剑弄丢了,这件事,你知不知?” “知。” 赵师傅点头,这事在余江武行早传开了,只是他没想到会因这事遭了灾,出他的预料,他原以为吴青是来踢馆的。 吴青接着问, “你见过那剑吗?” “没真见过,我吃酒时只撇过一眼那装剑的匣子,我座位离那护院挺远,隔了十几桌呢。” 第四章 西平武馆 隔十几桌?那就是至少摆了大二十桌,大概率还不止,与宴者不少,得找离得近的。 吴青摸着下巴,沉吟了一会, “和那护院坐一桌的有哪几个?” 赵师傅想了一下,目光闪动,只报出了一个名字。 “西平武馆的馆主,刘西平,其他还有几个,我不认得……余江不算小。” 没在意赵师傅的小心思。 吴青扭头看向身后的张仔七, “西平武馆知道在哪吗?” 瞪圆了双眼的张仔七,怔怔地看着吴青,艰难地咽了一口涂抹,这才结结巴巴地说道, “知……知道,离这不远。” 吴青回身朝赵师傅拱了拱手, “叨扰了。” 待吴青和张仔七走出了院门,赵师傅的问话才从身后追来, “不知你……阁下练的什么拳?” 吴青头也不回, “算八极拳吧。” 算?赵师傅一愣神,不太明白,什么“阁下寓所何处,日后上门讨教”之类的狠话都忘了撂。 不光他不明白,张仔七也不明白。 哪有人自己练什么拳都不清楚的? 走出了老远,压下了心头兴奋劲的张仔七,问出了连串的问题, “你真会打拳?刚才为什么说算?八极拳又是什么拳,我怎么没听过?隆信镖局的教师有这么厉害,个把月就把你调教出来了?你那拳好学吗?能不能教教我?” 为什么说算? 因为吴青前世本练的是家传的吴家拳,南拳的一个派系,后来又拜了一个霍传八极拳的师傅,再后来沧州,佛山,天津,桂平等武术之乡都有游历过,交流过,各门派的武术便都有融汇一些。 唯独最挂念第一个教八极拳的师傅。 八极拳,六合大枪,六合花枪,提柳散阴刀等等八极拳门下武术,练得也最纯熟。 这没法和张仔七说,吴青现编了个理由,只回张仔七后面几个问题。 “小时候一个云游道士教我的拳法,不是镖局教的,好学但要下苦功。” 没曾想这现编的理由,没糊弄住张仔七,张仔七“嘁”了一声, “当我痴傻啊?话本我看不懂,但说书场我去过的啊。” 吴青没有半点扯谎被戳破的羞愧,不咸不淡地问道, “还没到西平武馆?” “快了……你那八极拳教教我呗。” 张仔七是真眼热。 吴青笑笑:“下次一定。” 张仔七走在前边,但还是时不时地回头问话。 吴青则一路“嗯…是…”,应和了过去。 两人出了扬名巷右拐,见大公门,顺着西城墙往南走,一直走到一块写着“白雀香粉”的摩登女郎广告画牌下,张仔七才停下抬手,指了指对面路口一临街的宅子, “到了。” 只见这宅子面廓三间,青砖门楼,灰砖青瓦,高墙封闭。 高过山墙的风火墙上覆有两坡雕花小青瓦,跺头搏风板上安着天狗座,翘首长空,颇有气派。 只是吴青还看到墙檐上的“福”字滴水瓦有数块断裂,镶铜钉的大红门也有漆裂。 看样子是主人家没尽细的维缮,不知是财政紧张,还是主人家不以为意。 或者两者皆有。 吴青前世自个就是开馆授徒的,他不这样,可他外出交流时,见过不少这样的武馆和武馆师傅。 不能说没钱修武馆门面,但钱又确实哪哪都不够用,觉得自己靠本事吃饭,用不着靠门面引人。 说着好听,徒显无奈。 宅子大门敞开,一个穿着棉布灰色短衣的青年站在门口往外张望,似乎在候人。 吴青与张仔七穿过大街,一径走到了“西平武馆”的门额之下,对着门口的短衣青年拱了拱手, “刘西平师傅在吗?” 短衣青年闻言愣了下,打量了几眼吴青和张仔七, 一个穿着廉衣廉裤,一个干脆打着赤膊。 他于是皱了皱眉头,但还是拱手回礼, “我师傅在的……请问是张先生吗?” 张仔七也愣了, “啊?我倒是姓张没错。” 短衣青年眉头不松,一时有些为难。 他师傅让他来门口候一个姓张的先生,却没说详细。这来了个姓张的,但年纪也好,衣着打扮也罢,都让他觉着不像。 他师傅何时有过这么寒酸的朋友? 本就赶着办事来得,刚还和人打过一场,心底的戾气还没消。 吴青更不耐烦短衣青年边打量他边思索的模样,出声道, “干嘛呢?” 这声问催得短衣青年做出了决定,他暂且按捺下疑虑,迎手将吴青与张仔七让进了门, “两位随我来。” 只是吴青二人才随着短衣青年走上檐廊,大门方向就传来两声门环敲击声, “咚咚。” “在下张肃英,应刘西平师傅邀约,特来拜馆。” 短衣青年脸色变了一变,扭头看着张仔七, “那你是?” “我是张仔七的张先生。” 张仔七乐了, “我差点以为你师父是算命的呢。” “你!”短衣青年一时语岔。 吴青盯着短衣青年: “我们也找刘师傅有事。” “有人吗?”大门方向催促问声传来。 短衣青年只好无奈道, “那二位请在此处稍等罢。” 说罢便快步往大门方向赶去。 张仔七双手环抱胸前,看向天井厅, “我就说呢,这刘西平什么时候改行算命了,就知道我们要来?原来是刚那小子弄错了。咦,他们在笑什么?” 张仔七讲笑的语气到末尾成了疑惑。 也将吴青的视线引向了天井。 西平武馆的天井不似余江其他传统宅子那般狭小,而是十分开阔,两侧厢房的墙壁被拆掉,与天井无阻隔的连在一起。 其宽大,像北方的院子多过像南方的天井。 天井不直接连着厅堂,而起叫一堵雕花墙隔开,墙中开着一道屏门。 这扩大的天井应该专是为了作练武场。 宽大的天井中,正有衣着齐整的九人,随着一领头的青年,占了一小块地,呼呼喝喝地练着拳。大概是这间武馆的学徒。 张仔七疑惑的便是从这些学徒上来。 这十名武馆学徒中几人,好像是看见了张仔七与吴青,这几人不时在换步时交头接耳几句,而后齐齐发出细小的笑声。 这刻意掩饰,却又让人看得分明的笑声使张仔七有些不痛快。 他们在笑话我? 吴青却懒得理,转移视线,投落在大门处。 第五章 刘西平,字门拳 大门处,短衣青年正引着一个穿着西式衬衣,长裤皮鞋的中年男人走来,而后与吴青二人交错而过,往通向里间的屏门走去。 这中年男人应该便是正牌的张先生。 张仔七也看见了,他半是玩笑,半是酸话, “我也姓张,怎么不请我也上座,爷又不是扮戏的,叫人好等哦。” 确实好等,这一等就等到了昼午。 艳阳从不避人,日头渐渐高了,天井内的燥热盛起,在天井中练武的刘西平徒弟们,挪换了一次又一次的位置,以避开日光的直射。 只是天井终究被明灿炽热的阳光铺满,他们便不再挪换,开始不停地往嘴里灌着凉白开。 张仔七则盯着他们在灌凉白开,但因自觉先前受到了他们的奚笑,所以张不开嘴去讨水喝,只喉咙在干咽。 他手肘顶了顶吴青, “你不渴?” “渴。”吴青的脸色更不好看。 原以为只是小侯,没想到却被晾这里两个多钟头。 这时,短衣青年的身影再次在檐廊上出现,并排走着正牌的张先生。两人在闲聊。 短衣青年面带笑容, “西洋人什么模样?常听人说,没见过。” 张先生面容和蔼, “我听刘师傅说你今年十八?那难怪没有见过西洋人,十五年前西洋人扔毒气弹把我们乾国封闭了,你才三岁。西洋人我也很久没见过了,总之不好看,金发青眼的,不像人……” 大乾民国很像吴青前世的清末民初,但有一点很不一样。 十五年前,西洋诸国乱战,毒气弹四处投送,直接把乾国和所有别国隔绝。 吴青倒是奇怪,没了外国的技术输入,乾国是怎么生产大宗工业商品的? 暂且按下不提。 交谈中,短衣青年二人再次与吴青二人交错而过。 待短衣青年将张先生送出门,再折返回来时,脸上的笑容已经没有了,他不耐烦地对吴张二人道, “我师傅交际宽广,待会还有客人来,没空见你们,你们走吧。” 张仔七一声怒骂还没来得及出口。 吴青活动着手腕关节,冲短衣青年道, “我想你可能是误会了。” “没误会你能进得了门?我……” 短衣青年不屑的话被吴青抬起的手打断, “我们不是来办事,是踢馆来的。” “呵。” 短衣青年的嘴角才刚刚勾起一点讥意,拳风拂面,接着他就瞪大了双眼,死死盯着离自己面庞不到一公分的拳面。 “我没在揪你发笑。” 吴青不咸不淡的话传入短衣青年的耳中,他打了一个凌闪,后怕地向后躲开,绕开吴青,大叫着往屏门跑去, “你等着!” 听到这话的张仔七挠了挠头,这才后知后觉地几乎叫了起来, “你干嘛?” “找刘西平啊。” 吴青云淡风气地双手环抱胸前。 张仔七的担忧写在了脸上, “你刚说的是踢馆啊,你当是喝茶啊。看看人家院里十个徒弟,比同芝武馆多一倍的学徒。刘西平定是比同芝武馆赵师傅要厉害的啊。” 吴青一挠耳朵, “我急着听张学友的演唱会。” 着急上火的张仔七摸不着头脑,演唱会是什么?张学友又是谁? 短衣青年去得快,回得也快,他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留着山羊胡,穿着白色长衫的精干男人走出了屏门。是西平武馆的馆主刘西平。 短衣青年越过刘西平身侧,右手弹出根手指指向吴青。 刘西平顺着短衣青年的手指看了一眼,对着短衣青年破口大骂, “就这两个细伢子你都打发不走?随便来个人踢馆我就要应付一下,我不用做其他事啦,我教出来的是个夜乌侠?” 短衣青年低着头不敢接话,不敢说他连吴青出的第一拳都没防住。 刘西平“哼”地从鼻腔喷出一口气,他看大徒弟低眉顺眼的样子,就知道其中准有事,他懒得深纠, “把那两个人叫过来,再把你师弟们都喊来,我教教你们字门拳怎么打。” 实际上用不着短衣青年去喊,吴张二人还有刘西平其余徒弟们都已经走近了过去。 刘西平的骂声太大了。 刘西平的徒弟们看着吴青,交头接耳,不是发出一声嗤笑, “细伢子也学人踢馆?” “现今武行都难混,搏出头嘛。” “那也要挑个野家啊,揪人发笑呢这是。” 刘西平姿态轻松,看着走近的吴青,对着环绕一圈的徒弟们讲解道, “字门拳八字要义,残推援夺,牵捺逼吸,都落在一个柔上,以柔克刚。出手残粘劲紧直,逼捺三分借彼力。又讲究以静制动,尤其忌盲动,但……” 刘西平双目落在吴青胸前,脸上挂着不屑, “但倘若能明了敌之深浅,就不要浪费时间了,亦可以先手探其虚实,敌虚则……” 刘西平话到一半,离他尚有五步之遥的吴青竟瞬间飞身而至,冲拳又快又狠。 如纵笼猎犬。 尽管措手不及,但老道的经验还是让刘西平瞬间做出了反应, 右脚屈膝向前一步,与左脚成丁八步,左手同时作龙爪掌,自左向右一拧,抓向吴青的拳,右手置于腹前,作后手。 他看着吴青仿佛没瞧见他做出的架势,动作都不改一下,心中一声冷笑。 偷袭?果然夜乌侠罢了。 他一抓住吴青的左冲拳,就往回用力拉扯,将吴青拉近来,同时双脚步位互换,左脚屈膝向前,右手从腹前上提,狠狠地抡出一个大圆,猛地往吴青脸上砸去。 不料吴青居然也是后脚变前脚,往前猛踏了一步,忽然矮了两寸不说,整个人几乎都快要贴住刘西平,同时右手上抬护住面庞,右肘顺势顶向刘西平右下空门。 刘西平见势不妙,右手连忙回护,只是左掌才刚松开吴青的拳,就发觉吴青左手变拳为爪,反过来将他固住。 两人拉不开半寸距离。 刘西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吴青的右肘在一声闷响中,正中他的腋下,顿时一阵剧痛从腋下直钻脑门。 刘西平不愧是余江有名的武师,哪怕在剧痛下失了势,身体不由的后仰,仍然不忘下压右手再上提,稳住重心的同时,右脚向前一大步,逼退吴青,成丁字桩。 身体再下沉,半蹲如虎伏,重心压在左腿上,两手虎口向前,交叉挡在面上。 伏虎式。 但刘西平马上发现从指缝透来的微光转瞬即逝,护在面前的双手顿时剧痛,被一股大力顶向他的面庞,顶得他脖子向后一仰,鼻血横流。 不仅如此,吴青一记膝撞后又是一个侧胫踢,踢得刘西平整个人立时摔倒在地。 “嘎……” 讨论得热闹的刘西平徒弟们戛然无声,有拜师时间短的,只看见自己的老师被压着打,然后被吴青一记膝撞,撞倒在地。 而拜师时间长,字门拳练到烂熟的徒弟们则看出了门道。 他们的老师完整地耍了字门拳推字决中的一式“摇连大手”,对手如此配合的情况下却还被压着打,然后再被一记膝撞,撞倒在地。 毫无还手之力。 这么身手凌厉的小子哪冒出来的? 第六章 高矮胖瘦 刘西平用力努着淌血的鼻子,眼睛瞪得老大,脸上有疼痛的愤怒与被撞倒在地的不可置信。 吴青收回撞出的左膝,伸出两个指头, “两个钟头……刚才这两下只是泄愤。” 接着抱拳拱手,上步托掌,摆出起手势, “现在才是踢馆。” “哼!” 鼻腔里冲出一口怒气,刘西平一个乌龙绞柱,翻身而起,左右脚各自向外横跨,一弓步一屈膝,两手分别以两掌外缘为始点,横劈向吴青。 阴阳侧杀?短衣青年懵了,这一招是字门拳推字决中一记有名的招式,但没先手铺垫,又不是消纳而发,就这么直接使出来?空门大开啊。 师傅真的是气疯了! 吴青如何会放过这种机会,简单迅速一个上步正踢腿,脚尖直取刘西平面部要害。 刘西平被这一腿骇得冷静了下来,想回手护住要害,但已经于事无补,来不及了,只有双手悬于半空,闭上双目。 却迟迟没有等来想象中的烈痛,他睁开眼,看见了吴青缩回一寸的脚尖。 点到为止?刘西平双手垂了下去。 我十几个徒弟围着看我被打呢! 刘西平垂落的双手又再度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奔向吴青胸膛。 给脸不要! 吴青眼中凶厉一闪而过,右脚快速回缩,左脚如枪尖般点出,重重点在了刘西平再度打出的右手腕上。 “咔” 一声脆响,刘西平的右手自手腕处无力下垂,“啊”的一声惨嚎中,狼狈躲避吴青踢出的第二脚。 情急之下,刘西平一脚踏错,竟然自个将自个给绊倒了。 吴青收身,但架势不收,肌肉仍旧紧绷着,看着围成一圈的武馆学徒们。 围观的刘西平徒弟们骂骂咧咧中,组成的大圈变小圈,他们全部往前了一步,其中大部分人却又马上意识到, 他们的师傅不但功夫输了,面子上也输了,他们又只是付钱来学武的。 于是吴青便只听得此起彼伏的骂声,而没一个敢上前来。 唯有短衣青年这个刘西平的亲传弟子愤愤不平,却又不敢独自出手。他不是对手。 出人预料,居然还是刘西平平复了嘈人的场面,他左手扶住右手腕,从地上翻身而起,重重喘了几口气,历喝道, “都给我住嘴!” 接着冲吴青咬牙切齿, “我刘西平认栽了,敢问阁下高姓大名,寓所何处,待日后刘西平有所长进,必定上门讨教。” 听到这老套如老派武侠小说中的狠话,吴青差点笑出声。他双手自然垂落, “场面话就别说了,说不准我们日后再无照面的机会,我只问你几件事。” 刘西平眼中有怒意闪过,却还是沉声回道, “请问吧。” “李府的喜宴上,你是不是和那个丢了剑的孔护院一桌?” 只为这事? 刘西平眉头紧皱,嘴上老老实实答, “是。”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吴青接着问, “你什么时候走的?” “宴散了才走的。” “到你走时,放九守剑的剑匣有打开过吗?” “没有,我有专门留意……” 刘西平不假思索地回答,语气笃定,却又觉得这话令人误会,连着解释道, “魏恩亭的九守剑嘛,当然会留意。” 吴青眼皮一垂,心中思索。 宴散了才走,那刘西平应该就是最后走的几人。而到喜宴散了,九守剑的剑匣都没打开过,看来九守剑不是在宴上丢失的。得再找一人确认一下。 吴青向刘西平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同一桌上,席位离那个护院最近,又是和你一样最晚走的有谁?” “会昌镖局的李镖头。” 又是个武行中人? 吴青没有深思这个问题,而是转头问张仔七。 “会昌镖局在哪知不知?” 张仔七点了点头。 吴青转身招手,“走了。” 毕竟不是第一次了。 张仔七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多少惊讶,跟着吴青临经影壁前,他又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快步跑回了庭院中,在众目睽睽之下,抱起装凉白开的小木桶, “咕咚咕咚。” 喝了个畅快,把水桶“框”地放下,一抹嘴巴, “我当神仙琼液,原来一般货色。” 武馆众人面面相觑,这家伙,说的是水,还是他们? ………… 吴青刚抬脚出了西平武馆大门,就与一个高瘦中年撞了个满怀。 吴青下意识腕一拧,没出手,先打眼一看,这高瘦中年一身的灰,像是是从哪个墙缝里钻出来的。 吴青还没说话,张仔七从身后追了上来,拍着吴青的肩膀, “走啊。” 吴青便随意朝高瘦中年拱了下手,跟着张仔七走上街面。 高瘦中年笑了下,微躬的脚面放平,走往西平武馆街对面,“白雀香粉”的摩登女郎广告画下。 那站着一个穿长衫,手里拿着一红本的矮胖男人。矮胖男人个矮体宽,活像个冬瓜。 矮胖男人一见高瘦中年,便迎了过去。 两人站一块,像是说相声的。 矮胖男人语气有些急迫, “怎样?” 高瘦中年拍了拍身上的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卷叼着,脸上带着笑, “看了场好戏。” 矮胖男人疑惑, “什么?” 瘦高中年双眼寻到了已经走到街远点的吴青的背影,扬了扬下巴, “那个小子。” 矮胖男人还是不明白, “那小子怎么了?” “他也在找九守剑,明上的说法是踢馆。” “踢馆?呵呵。”矮胖青年摇了摇头,明显的不在意。 “刘家是南江省有名的武术世家,他们的字门拳在整个南余道都是有声名的,刘西平当然不会是弱手,他早年还在北方打过连擂。也就是这几年武行势颓。却三个回合被那小子踢折了手腕。这小子还挺狠辣,刘西平的手腕就算养好了,往后也提不了重物,算是废了。” 瘦高中年划燃一根火柴,点燃嘴中的烟卷,深吸一口,吐出白烟, “体格不算极瘦,也不壮硕,但都是硬打硬进的刚猛招式?有点像硬门拳,但硬门拳哪来那么多肘打膝撞,更像北方拳种。年纪看上去不大,身手偏又老辣的骇人,看不太透啊。” 矮胖男人“嘁”了一声, “谁问你这个,一个余江的武师能有多骇人,莫说是一个余江县,就算整个南余道,又有几个能老辣过你南余三英之一?” 瘦高中年喷出一口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那小子替我们问了刘西平,我又在西平武馆里找了一圈,没找见九守剑,下一家是?” 第七章 茶馆 “总我们干这种破事,都五家了,还是没点踪迹。那护院接了剑,匣子都没开,就带到了李府吃酒席,第二天剑没了,从头到尾就只有酒席上最是人多手杂,到底是哪个混球啊。说起来那李府的人好像也不太在意九守剑啊,让一个护院一直带着……这不太像真的吧?” 矮胖男人嘴里嘟囔着,皱眉翻阅手上的红皮册子,册子封面上赫然写着“礼簿”,下印字“李介明印”。 “搂草打兔子呗,而况我们作手下的,大人怎么说,我们怎么做喽。” 瘦高中年随口回了一句,扶额思考,他总觉得有什么在撩拨他的心弦,片刻后眉头舒展,伸手拍了拍矮胖男人, “我们去找魏恩亭。” “魏恩亭?” 听到这话,矮胖男人先是疑惑,然后目光一亮,眉头也舒展了开来。 ………… 水东在余江城水东河的东边,西平武馆在余江城西边,去会昌镖局前,正好从城中间的太平街经过。 昼午,到点呷饭了。 吴青肚子也早咕咕作响,先回原主家吃饭。 太平街的八尺巷口,还是那个秃头的旧书摊摊主, “阿青,回来啦。” “是啊,阿叔。” 吴青回了声招呼。两场比斗下来,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总算鲜活了起来。 张仔七跟在他后面啰嗦, “你不是在镖局干了一月吗,身上几个毫子都没?两场打得多威啊,不去切块白肉?至不济,来根老棒骨,开开荤总要吧。” 有钱谁不想喝酒吃肉?吴青当然是没钱。原主之前任职的隆信镖局散伙,一人一碗清面就打发了,几个镖头也一样,原主这个学徒就更不用说了。一个毫子都无。 吴青指着敞开的家门,问张仔七道, “一块吃?” 张仔七没劲地摆摆手, “算了吧,你三叔看我不顺你不知?我看他也生烦。我自个去买根老棒骨,我在那个香烟广告画前侯你?” 吴青有些好奇, “表兄你整日无事?” “是啊,我打锣的嘛。” 张仔七理所当然,最后提醒一句, “广告画啊……从西平武馆出来时我还看了眼白雀香粉的广告画,没香烟的大,嘿嘿。” 说罢双手在胸前作抓状,虚捧了两下,这才溜达走开。 “啧。” 吴青嘴角抽了下,转身走进了家中。 原主的三叔吴老三正埋首于桌上,在打盹,许是听见了脚步声,抬起了头,一见是吴青,顿时责备道, “上昼瞎跑去哪了?” “闲逛。”吴青随口编了个理由。 “可不敢乱逛呀,前几日还有人在城门口叫山匪绑了去。” 吴老三埋怨了一句,见自家侄子安然回家,便从条凳上下来,边扯汗巾擦了下脖颈上的热汗,边挑起放在屋中间的剃头挑子, “饭在锅里啊。” 吴老三的剃头挑子一颠一颠的颠出了门。 这时代的治安够差的啊。 调侃一句,吴青走到灶前,掀开锅盖,锅里上层蒸有一敞口碗的茄条,井字架隔出的下层有一个蒸饭的木甑,里面装着小半盆松花黄的米饭。 吴青摇头, “这伙食也够差的。” 不过吴青对吃食不挑剔,当下从锅中取出饭菜,到桌子上细嚼慢咽。 ………… 与吴青分头后,张仔七溜达到了太平街上,看着人来车往,伸手在裤兜里掏了下,抓出几枚小铜子,也不数,自嘲道, “阿青是没几个毫子,你不也只有七文小铜子?没得卵用啊。” 乾国的币制十分的混乱。 民国中央政府联合各银行发行的钞票,银元;旧乾朝遗留下的当十钱,小铜钱;还有地方军阀私铸私印的银元铜元。不一而足。 只说最常用,也最得民众信任的只有两样,一是中央政府铸的细边银元,二是旧乾朝遗留下来的小铜钱。 两样货币之间依据时间,地点,紧俏程度不同,兑换比常波动,但基本都维持在一块银元兑换一千一百文小铜钱的比例。 张仔七手中的七枚小铜子就是旧乾朝的遗留铜钱。 如张仔七所言,七文铜钱确实不得卵用。 现如今一个包子四文,一个鸡蛋五文,一斤黄糙米二十六文。 他扭头看着不远处的饭摊,咽了口口水,转看旁边的馒头摊,又咽了口口水。 买个馒头? 却最终还是一咬牙,把手里七个铜子塞回了兜里。 “爷水喝得饱着呢。” 他走到太平街街边,摩登女郎的纸烟广告画下,靠着广告画下的木杆子,闭上眼睛,刻细但有饥黄色的脸庞上,嘴角都快咧到耳廓了, “嘿嘿,十个人看着我喝水,只干瞪眼,算威风吧。” …… “大侠生来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有朝一日权在手,只见鹰犬不见侠——今天我们就来说一下咱们余江本地生的大侠,成名于十五年前,南余三英之一的断松手施海,自他年少而继了家中的镖局……” 茶馆内,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啪的一下,收起纸扇,略振了场内听客们的精神,又赶忙刷的一下,甩开纸扇,拼命摇着。 余江的盛夏太热了。知了都有气无力,鸣声时有时无。 茶馆就叫水东茶馆,夹在码头路各西洋样式建筑中间的一个中式二层小楼,内设有简易说书场,是水东码头路的一处好消遣。 余江县的水东有码头十四座,大小工厂数十家,货运繁荣,来往客商多,码头工人也多,依着这两类人做买卖的更多。人头极杂。 茶馆内听客也杂乱。工人,摊贩,镖师,武师,打锣仔…… 在下午三点的忙碌时刻,这些人犹如盛夏的蝉壳,空附于墙壁上,在无所事事中消磨时日。 茶馆外,张仔七看着门口拦人收费的伙计,又看了看门柱上贴的招贴, “凭票入场,茶资十二文小铜。” 他有些心虚地回首问吴青, “是这吧?” 吴青看着匾额,点了点头, “是这。” 他们二人午饭后就赶到了水东,从路人打听到了会昌镖局所在。 会昌镖局门可罗雀,一副萧瑟景象,留守的看门老头说李镖头到水东茶馆听书去了,二人又只好打听到了水东茶馆来。 张仔七苦脸问吴青, “你肯定一文钱都没吧?” “你有几多?”吴青反问。 第八章 文武 “几多?” 张仔七指了指自己苦着的脸,怪叫道, “你估一下我有几多钱嘛?” 虽是不情不愿,但张仔七还是走到了守门的伙计前, “知不知会昌镖局的李镖头?” “知啊。” “在里头吗?” “在。”伙计回。 “我们只找人,不听书,不喝茶,一会就出来,不给钱,能进吗?” “能啊。” 但张仔七的笑还没露出来,伙计又道, “可我们掌柜的不让。” 伙计的话很认真,表情很楞,不像在取笑张仔七,张仔七只好把心头火压了下去, “只找人,不听书,不喝茶,一会就出来,要几多铜子?” “一人七文。” “戳他娘,真准。” 张仔七小声嘀咕,犹豫了片刻,掏空了裤兜,取出七文铜钱,递给了伙计,然后朝吴青嫌弃地招了招手, “进去吧。” 吴青有些意外,走过去问他, “那你门口等我?” 张仔七撇撇嘴, “说书嘛,早听腻了。” 吴青再没过多的言语,看得出来,原主的这个表兄,对原主相当好。 但抱歉,我得回家。 吴青暗叹一句,张望着有十几号人的茶馆堂内,问看门伙计, “哪个是李镖头?” “第二排那个大个子。” 吴青往茶馆里看了一眼,茶馆第二排一个雄壮的背影,引人注目。 吴青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副偏瘦弱的身体,砸吧了嘴,没出声地骂了句娘,而后朝伙计道了声谢,往李镖头走去。 茶馆的掌柜在吴青进了门后,从一旁绕到守门的伙计身边,重敲了一下伙计的脑门,喝骂道, “你个死木柴头的,客人的事怎么敢多嘴?” 却没去拦吴青。 张仔七给过钱了嘛。 吴青还走到第二排,李镖头雄壮的身影就转了过来,盯着走近的吴青,问道, “你是?” 该说不愧是走了二十多年镖的老镖头,够警觉的。 吴青暗赞一句,拱手道, “在下吴青,有事想询一下李镖头,可否借一步说话?” 沉默片刻,李镖头呷了口茶, “可别是李府丢了九守剑那事。” 牛高马大的李镖头嗓门极大,他的话哪怕在嘈人的茶馆中,都让人听得一清二楚。 吴青知道在找九守剑的不止他一个,也不奇怪,赞道, “李镖头明见。” 李镖头并没有附应吴青的笑,他上下打量了吴青一番后,不耐烦地转过身去,只看台上。 吴青也不恼,笑眯眯道, “这事于我很要紧,望李镖头体谅,不吝释疑。” 李镖头将茶杯置于身前的小几上,慢悠悠道, “你是第三个来我问的。第一个,是李御史府上来人,声名高。第二个,是我一朋友,交情好。独你既没有高的声名,与我又没交情。于你很要紧?空手白话来问我,你算老几啊。” 本地人都不太好相处啊。心下叹了口气,吴青脸上的笑容收敛。 正这时,台上的说书先生一拍醒木,引来满堂瞩目,再道, “却说是越近民国,越见不着枣红旗,串铃马与千里镖,施氏镖局如何能例外?困顿亦如啊。尽管施海是倾尽家财,勉力维持着镖局,但时势如何能逆?唉,可叹施家镖局……” 说书先生一声喟叹中,李镖头突然地说道, “十多年前的事了,南余三英,你可能没听过,但当年,断松手施海,靠一双手,打遍整个南余道无敌手。实际里,南余三英我都熟,我和施海还一起走过镖,现如今他竟然被唱到书里去了……你晓得施海后来怎么样了嘛?” 说的是说书先生话本里的人物。吴青只感觉莫名其妙,一时也不知怎么答。 李镖头好像也没指望吴青会回答,他接着道, “镖局歇业后,他去余江官署求了个差事,做了巡官,大侠做了十几年,却最终穿了差服,呵呵。负责招录巡官的署员也本不想招录他的,但他说他念过两年私塾,因而被录用,练了二十多年的武竟然不如念过两年的书……你念过书吗?” “念过几年义工小学。”吴青冷着脸回。这是原主的学历。 “念过书好啊。” 李镖头喝了一大口茶,捏着空茶杯遥点了点说书先生, “你瞧,施海就是念过书,家业垮了之后,才得以领了份官署差事,不像我,只能在茶馆里空耗时日。我想不通透,念书就总比练武更得用?我总觉得不该如此,当年靠一双拳,南余第一的施海,最终也要靠识字来讨生活——不该念过书总是更得用吧?” 他最后盯着吴青, “要不这样吧,你作首诗与我听,我就有问必答,让我看看,念过书是不是总是更有用。” 吴青舔了舔嘴唇,又觉好笑,又觉荒唐, “李镖头说笑了,才念过几年书哪里能作诗?” 吴青在旁拉一张空椅子来坐下, “我凭依的又不是念过几年书,而况,我又不似李镖头,练了二十多年的武,到头来却只剩一肚子的自怨自艾,我没这满腔愁,作不出诗。” “你……” 哎呦! 哗啦—— 茶馆门口的吵闹打断了吴青和李镖头的针锋相对。 茶馆堂内所有人都扭头看去。 茶馆门口,正有一伙三个胳膊系着红带的精壮汉子往里闯,茶馆老板摔倒在桌椅堆中,哎呦哎呦地痛呼着,看门的伙计在搀扶他,张仔七趁乱跟了进来。 一副乱象。 闯进来的三人神色张狂,走路七拱八挒,生怕别人不知他们是打锣的。三人径直往吴青李镖头这边走来。 吴青想到张仔七曾说过李御史府上请托了不止一个帮社,找九守剑。闯进来的这三个打锣的,显然也是找李镖头问九守剑来了。 果不其然,闯门的三人走近了后,当中领头的黑衫青年就朝着李镖头弯腰拱手,自报家门, “在下水工帮六爷麾下巡山汪大晏,问李镖头好,此番有事想咨询李镖头一下,可否借一步?” 本就被吴青调侃得心头火起的李镖头拍桌而起,桌上的物什震起寸余高,座下的椅子更是被直接带倒,他瞪着眼, “怎么?看我会昌镖局垮了,我姓李的落魄了?怎么什么人都敢来老子面前打白话?” 李镖头身高六尺半,身材魁梧,面容更带凶恶,立起犹如黑熊,俯视着汪大晏三人,一时将三人镇住。 但随即汪大晏便直起腰,皮笑肉不笑道, “李镖头稍安……你李镖头的会昌镖局垮了,可我等水工帮还没垮呢,我劝你头脑清醒点。” 声不高,调不尖,这平淡的话却好比一记巴掌扇在了李镖头脸上。 听了这番威胁,李镖头的怒气更增一分,他的目光在吴青和汪大晏三人身上来回巡视,但一想到水工帮的势力,最终勉强按捺住怒气,眯眼道, “要不这样吧,你们三人和旁边那叫吴青的细伢子斗一场,末了谁站着,我就和谁‘借一步’。” 第九章 挑祸 “水东工人自助帮会,我们叫水工帮,余江城有名的大帮社,占了水东这边十四个公共码头中的七个,舵把子盲勇一声令下,几百号人替他奔走……,余江最捞银的就是码头生意,无论谁的船,靠了他们的码头,都得交一成红利,不交,货准备烂在船上吧,银钱似流水地入。所以水东帮,堪称有钱有势。全余江,二十八个船帮公口,他们行一。” 趁乱跟进来的张仔七附在吴青耳边,低声解释。还未警告吴青不要和之前一样莽撞,就听见李镖头的话, “要不这样吧,你们三人和旁边那叫吴青的细伢子斗一场,末了谁站着,我就和谁‘借一步’。” 一言两语出祸事,来得就是这么突然。 张仔七顿时傻眼了,抬头正好对上水工帮三人打量过来的目光,心里一抽,拉着吴青后退一步,抵住了身后的桌子。 吴青微微眯起眼睛,左手微不可察地负往身后。 李镖头火上浇油,沉声对水工帮三人道, “不与他打,就与我打喽,才三个人在这,当我是泥捏的?” 以汪大晏为首的水工帮三人原还有些犹豫,虽然吴青穿着打扮贫廉,但不知底细,不过既然李镖头都这么说了,和一个细瘦的小青年对打,总好过和以勇壮出名的李镖头对打。 张狂惯了的汪大晏当下就对吴青道, “小子,怪你自己出门未看黄历,上!” 汪大晏一挥手,三人就朝吴青围来。 “各位……” 张仔七缩了下,但还是站在吴青身侧,他弯腰拱手想讨饶,话头却被李镖头打断。没人在意他想说什么。 李镖头负手看吴青, “方才你说凭依的可不是念过书,那想必凭依的是武……” 李镖头话音未落,就听见“簌”的一声快响。 吴青藏在身后的左手重重甩出,一个茶壶拖着水光砸在了汪大晏左侧那人的脸上, “砰!” 瓷的茶壶瞬间在那人脸上迸裂,本张狂的脸上满是痛苦,温热的茶水混着同样温热,却鲜艳得多的血液四溅飞散。 好快!好果决! 剩余的水工帮二人和李镖头都陷入了错愕的情绪中。 而始作俑者吴青没有。 水工帮?想揍我?打了再说! 他脚步迸进,一个大踏步,左脚如锥钉在地上,右脚蹬踢,脚尖如枪,重重侧踢在了汪大晏右侧那人脸部颧突处, “噗。” 满口鲜血带着几粒牙齿喷出,那人脸部扭曲地栽倒在地。 汪大晏反应不能更迟钝了,他好歹是水工帮内巡山,和水工帮其他码头工出身的帮众不同,巡山都是武馆学艺过,专招来作打仔的,负责帮社内护卫之责。 他左脚熟练地向前上半步,右脚快速擦地前扫半圈,身体重心落于左脚上,成食鸡步。 同时左手向右肩外侧,作格挡;右手向右腿外侧,作勾击。 一字拳,浪里翻船式。 接着果见吴青弃了上盘,一脚踏向他落前的右脚,他早有准备,一记又凶又狠的鞭腿踹向吴青的右腿。 踹空了! “嗯?” 他猛地低头,才发现吴青的右脚轻巧的绕开了他的鞭腿,踏在了地上,他顿时暗叫一声,不好! 紧接着就听到“呼呼”的翻风声。 落稳了右脚的同时,吴青腰身扭动,迅速地向左后方转体,一记强迅猛的左旋踢腿卷着裤腿,“呼呼”翻风声中轰在了汪大晏脸上。 轰得汪大晏整个翻了个身,一口鲜血在空中喷,撞翻一片桌椅,哗啦啦一地碎瓷。 吴青面无表情地收回左脚。 武当九宫十八腿,风摆荷花脚。 吴青没有就此作罢,右脚一踩一勾,一块断口锋利的瓷片就弹到了吴青手中,扑向了李镖头。 炎热的盛夏,燥热的茶馆,李镖头后背沁出冷汗,抬手一拳打向扑来的吴青,却被吴青一手格开,而后脖颈上便有了一丝刺痛。 他再不敢动弹分毫。 吴青右手捏着锋利瓷片,搭在了李镖头的脖子上,一边甩着被李镖头一拳打得发麻的左手,一边冷声道, “本地的帮会太没有礼貌了。” 一直盯着三个打锣仔不放的茶馆掌柜冲了过来,看着满地狼藉,急得大哭大叫, “去得货啊(完蛋啊)!你们不要再打啦,害我死了,我告诉你们我已经遣人去报官了啊,巡警马上就到!” “利刃”在脖,李镖头只敢轻轻吸气,他抬着下巴,眼球极力下瞟,却瞟不清吴青的表情,不甘心道, “放开我,我们堂堂正正,赤手空拳的比一场。” “李镖头真爱说笑。” 吴青停止甩动左手, “我体格瘦削,哪里是李镖头的对手,而况巡警马上就到了。我只问几个问题……昨天李府那场喜宴,李镖头最后走的吗?” 李镖头下意识想点头,但脖颈上的刺痛感提醒了他,只好无奈道, “是。” “到你走为止,放九守剑的剑匣有打开过吗?” “没有。” “从没开过?” “从没开过。” 又一人说放九守剑的剑匣在喜宴上从未开过,与先前刘西平的说法相互印证。 吴青猜测九守剑应该不是在喜宴上被人浑水摸鱼偷走的。丢剑,要么是在喜宴前,要么是在喜宴后。这样说来,丢剑一事和与宴者应该没什么关系,再去找下一个与宴者也没意义了。 既然不是在宴会上丢失的九守剑,吴青便将心思放到了九守剑的原主人魏恩亭,以及送剑的李府护院身上。不出所料的话,他们二人应该是最后接触九守剑之人。 所以吴青再问, “那个丢了剑的护院叫什么,长什么样?” “姓孔,名什么不知道,马脸,右眼角有刀疤。” “昨天你吃宴时,他可有什么不太对劲?” 李镖头想了下, “好像他入席前,就已经喝过酒了,带一身酒气入座的。” 吴青若有所思一会后,才问道, “魏恩亭和九守剑,你知不知有何非同寻常之处?” “没听说过,但你们好多人都在找,这算不算?” 问完了话,吴青手上的锋锐碎瓷片慢慢脱离李镖头的脖子,快步后退。 李镖头看着招呼张仔七一起走的吴青。 比他矮,比他瘦,他还记得刚才吴青挨了他一拳后,甩手的举动。 心里顿时有了被怒意勾起的冲动,他的脚跟微不可察地垫起。 第十章 棚户区 “哎呦~” 水工帮三人的痛哀声却将李镖头的视线拉到地上。 他僵硬了一下,挺直的脊梁顿时耷拉了下去。好几分。 说起来话长,但时间不过半刻钟不到,汪大晏威胁的话语好似还响在他耳边。 被人威胁却不敢动手…… 李镖头迷惘地看着无人敢拦,已经走到茶馆门口的吴青, 他以前也这么快,狠,而果决,什么时候不再是了? 他于是冲着吴青突然喊出一句话来, “练武嘛,练练就行,千万不要太当回事了,尤其……不要当做安家立业之本。” “呵。” 回了一声嗤笑的吴青头都没回,走出了茶馆的大门。 他能理解因为生活失意而陷入困顿之人,但自己烂怂,就挑祸他人。他看不上。 李镖头并不觉得这声笑刺耳,毕竟和吴青一开始的拱揖作笑,一样的居高临下,目中无人罢了。 只一点不同,吴青一开始还在装模作样,就是看穿了这一点,他所以扮凶扮恶,不过目中无人…… 可真好啊! 李镖头目送吴青的背影远去,默然好一会,才朝茶馆老板道, “你统一下吧,打坏的桌椅茶碗一共几多钱,我赔你。” 茶馆老板顿时抹去一把眼泪,喜笑颜开。 大风从东南方向刮来,东水大河河面起了大片的风波,东水大河上林立的桅杆随着水面的涌动而时而相互靠近,时而远离。天空已不复见淡淡的云影,取而代之的是阴晦厚重的云层,天色乌黑了下来。 到吴青和张仔七出了茶馆门,走上码头路,与巡警们擦肩而过时,已经有毛毛细雨落下。 做贼心虚的张仔七没有想找屋檐躲雨的想法,他慌乱拉着吴青快步地走。 好在眼看大雨就要落下,周围人都是忙乱的。 人力车夫们支棱起后座的防雨篷布,抗包脚夫脚步飞快,各个摊摆忙着竖起挡水板。 巡警们这才没发觉从他们身侧窜逃过去的二人。 为首的巡官举着肘动式的连珠手枪率先走进了水东茶馆,大声嚷嚷, “谁在这比武啊?过时了知不知?要比和我手里枪比一下啊,找事……” 巡官的声音渐渐听不详细。 一直走出了两条街,张仔七才松了口气,叫骂了起来, “戳他娘啊!” 叫骂了一声后的张仔七陷入了相当的忧愁中,他嘶着冷气, “不会被水工帮人找来吧?” 他又摇摇头,自我否定, “怎么可能,我们两条小鱼来着嘛,找我们,大海捞针啊。” 又突然想起来,问吴青道, “你没有报过名字吧?” 吴青点了点头。 “戳他娘啊!” 张仔七又叫骂一句,掐脑弼拨的,显得很烦躁。 显然张仔七所在的帮社,没有张仔七自个说的那么厉害。 吴青明知故问道, “表兄你不是说你们换口帮可不是路边小帮,这么怕水工帮啊?” “那……这是另外一码事嘛。” 张仔七争辩道, “你会打是会打,道上的事你不懂的……对了,你刚才怎么没问下一个吃喜酒的是谁?我还以为你打算一家家打过去呢?反而问那个丢了剑的孔护院和魏恩亭?” 雨渐大,已如倾盆,将张仔七和吴青二人逼进了一处屋檐下。 吴青看了眼从屋檐出汇聚落下如瀑布的雨水,对张仔七道, “问过三个与宴者,该问的也差不多问清楚了,再接着找下一家,没什么用。一个个问过去,哪有那么多闲。雨又这么大,今天是没法继续了,这样吧,表兄,你帮我打听一下魏恩亭和孔护院的事,明早和我说。你打锣的嘛,消息灵通。” 他没有过多的向张仔七解释,解释起来太麻烦,只是半捧半请的想让张仔七继续帮他找九守剑的线索。孔护院也好,魏恩亭也好。吴青就只知道这两个名字。 张仔七一听吴青捧的这话,开心地笑了,也懒得再问。 毕竟他给吴青带路找九守剑,是为了让吴青能够获得自己帮主的认可,得以加入自己所在的帮社。现在剑虽然没找到,但是跟了吴青一天,见识了吴青身手。找不找得到九守剑,张仔七觉得已经不重要了,他咧开嘴笑道, “前边就是我们换口帮的社屋了。我们帮主要是知道我招揽来你这么厉害的高手,肯定乐出花来。” 吴青抬眼四顾,入眼大片高低错落的棚屋从烂泥大道往东南延伸出去,中间的最高物,是喷吐着黑烟的工厂大烟囱。 原来两人边走边说,已经走到了余江的水东棚户区。 看着周围的景象,吴青没第一时间回张仔七的话,脑海中原主和此处有关的记忆浮现了出来。 余江水运发达,有东西两水夹余江县而走,汇于余江。余江县自古以来就是商市繁荣之地。 地处南江省南端。三省通衢,沟通淮安,岭南两省,素有南江省南大门之称。 自旧乾朝时期开埠以来,已有三十余年,尽管开埠十五年后,就有泰西诸国乱战,波及旧乾朝,投下毒气将旧乾朝与外国隔绝,但工商业惯性已成。 余江县繁荣远胜从前。 除原有的老城区外,又渐扩了水西,水东,租界三个城区。 四个城区,人口合计四十余万 余江旧城区东西两侧各有一条大河,东边的大河叫东水,西边的大河叫西水。 东水的东边,便是水东。 广义上的水东有三块地界。 水东贴河的一段是码头路,有码头十四处,工厂数十家。 码头路外的水东叫一条东西走向的烂泥道一分为二,北边是租界区,南边是水东棚户区。繁盛与恶浊在此分野。 码头路是一种景色,租界是另一种景色。水东棚户区,不成景色,一团糟糕。最下等人之居所。 棚户区来源是乾末之时,各工厂设厂于水东空旷野地,而后盲流入城做工,于各大工厂附近搭棚栖身。 由稻草,木板,篷布等等各式颜色,大小,长短不一的材料,所搭建的棚屋,构建了水东南片混乱的基调。 棚屋的居民是脚夫,水手,摊贩,工人,妓女,盲流,扒手,打锣的…… 处于这种地段,张仔七所在的换口帮,可想而知,绝不会是什么大帮社。 但无论是不是大帮社,吴青都无意当一个打锣的,吴青不是原主,捞偏门这种事,吴青实在不感兴趣。 听张仔七说着招揽的话,吴青心知是先前拉着张仔七找剑的事让张仔七误会了,怪吴青自己没讲清楚,吴青还没想好怎么回绝张仔七。 第十一章 换口帮 张仔七看吴青沉默不语,挠着后脑勺,脑子里有些拧巴,不明白吴青怎么不说话了,他挠着挠着,突然沉默了下来,好半会后,才艰难地开口, “你是不是就没想到我们换口帮登水牌,当打锣的?” 正在愁雨水越下越大的吴青并没有注意到张仔七的语气突然变得凝重了,听张仔七自个说出来了,他也就点了点头道, “是啊。” 尽管有所预料,但张仔七的声音还是陡然高了八个调, “不想到我们换口帮当打锣的,那你带着我跑一天?那你还带着我打水工帮的人?那你还要让我帮你接着打听?你知不知……” 一声比一声高的反诘戛然而止,张仔七气得重呼了好几口气,好容易才匀住了气息,一句:你害死我了,已经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来,光愁着脸不说话。 吴青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事居然让张仔七发了这么大火,想着张仔七给他带了一天的路,帮了一天的忙,吴青试探地问道 “怎么了这是?” 张仔七拿手指在吴青面前点来点去,几次三番想张口,最终只闷闷地憋出一句, “算了,你没妈的嘛,我让你!” 吴青挠了挠头发,半晌后问道, “那明早,是我来找你,还是你来找我。” “这么急干嘛?”张仔七没好气。 吴青耸了耸肩膀, “急着去听张学友演唱会。” “他谁啊?” “额,差不多算唱曲的吧。” “你讲笑呢,为听曲?” “是啊。” 吴青拍了拍张仔七的肩膀, “那我明早广告画那等你?” “嗯。”张仔七从鼻腔里喷出一个音,没多余的话,显然犹有余怒。 “那行,那我就先走了。” 雨势稍缓,吴青趁机一头闯入了细雨中。 张仔七看着跑远的吴青,恼怒地朝一旁的墙上擂了一拳,眼睛瞟向不远处的换口帮社屋。 一个脏兮兮的小孩,踩着一脚的淤泥从张仔七身旁跑了过去,身后还有一串差不多打扮的毛孩。 哪怕是在雨夜仓忙奔逃回家,都留下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张仔七笑不出来,不光如此,他的脚步还是踌躇的,明明换口帮的社屋就在不远处,他却不敢迈步。 天很黑,肚很饿,徘徊良久的张仔七终于咬牙往换口帮的社屋走去。 三间木棚子作东南西屋,与作北屋的一间砖房围出了一座小四合院,这就是换口帮的社屋。 换口帮不是靠敲小摊小贩竹竿的小帮社,可也不是什么大帮社。起码未被算入余江二十八个船帮公口。 只二十多号人,但与那些真的小帮社相比,换口帮却占了整整一条岭脚街。 一个大烟馆,三家名录外的妓馆,一整条街的小店,都得给只有二十几号人的换口帮交市利(保护费)。 只因一点,换口帮帮主王阿贵原是吃兵饭的,在帮中实行的便是兵营里,等级森严,唯上是从的军规。还有一点独特,所有的成员都得叫帮主王阿贵为阿爷。 阿爷就是爹的意思,换口帮所有人都是帮主王阿贵的义子。换口帮凭借这点,就强出了其他松散的小帮社数倍。这也是换口帮名字的来由。 入帮换口。 换口帮社屋大门在西南角,门口杵着一个和张仔七一样打着赤膊的豁牙青年,青年就叫豁牙仔。 豁牙仔相比刚加入换口帮才一个多月的张仔七,是个老资格了。两人关系不错。 豁牙仔一见张仔七就露出惊讶的表情,迎上去道, “你入得卵啦(完蛋了),还敢回来啊,今天又是收市利(保护费),又是要找剑,忙的时候,你还敢瞎跑,阿爷寻你一整日啦。” 心知犯了无令不得随意外出的换口帮规,张仔七勉强笑道, “这是我家嘛,还有哪里好去?” “你家?” 豁牙仔幸灾乐祸道, “等阿爷回来,我看你还把不把这里当家。” “阿爷不在?” 张仔七有些惊喜,一把推开豁牙仔就往院里进, “阿爷回来再说,先让我把肚子填饱。” 张仔七一径跑到作灶房的南棚屋,南棚屋里的餐桌上摆着几个空碟,显然换口帮其余人已经吃完了饭。 张仔七饿得肚慌,急忙忙掀开饭盆,还好,红薯饭还有。 一大勺的红薯饭,淋上菜碟里剩下的菜汤,张仔七开始狼吞虎咽。 豁牙子跟了进来, “还吃呢,等阿爷回来,少不了你一顿打,小心到时候全吐出去。” 张仔七的腮帮子鼓鼓,声音含糊, “吃了这顿原汁原味饭,我他娘的……就是爷,怕什么打,我张仔七就是骨头硬!” “呦,有多硬啊。” 一道戏谑的声音在张仔七身后响起。 张仔七差点呛住,连忙回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是二哥啊,刚……刚是说笑呢。” 换口帮帮众名义上都是王阿贵的义子,相互之间都是兄弟相称。但兄弟有高低,其中的老二,老三,老四地位最高,常替把头王阿贵料理事务。算是换口帮中层干部。 而张仔七和其余人等最次一等,从来只有被管,没有管别人。 二哥手里挥舞着一条三路粗的竹鞭,看似打趣, “哪个窑里寻魂去了?” “二哥。”张仔七的双眼跟着竹鞭在晃,腿在打颤,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笑道, “找九守剑去了……” 二哥没笑,粗壮的手臂一把将张仔七从条凳上扯了下来,张仔七立时摔倒外地,沾了一身的泥。 “你也配找剑?” 二哥手中的竹鞭劈头盖脸地朝张仔七头上打去。 张仔七箍头攘颈的在地上滚动,妄图躲避劈下的竹鞭。但没用。 二哥手中的鞭又快又准,每一鞭落下,张仔七赤裸的上身就多出一条红里绽紫的鞭痕。 一时间,张仔七连绵不断的惨叫声响彻整个四合院。 二哥挥鞭不停,喊道, “今天我就让你晓得咱们换口帮凭什么在岭脚街当爷。靠得就是令行禁止,赏罚分明。” 重重的一鞭落下。 张仔七脚蹬地,只是才往前爬了一小段,便被二哥一脚踩在了背上,钻心的痛让张仔七只能蜷缩着。 他再耐不住,刻细的脸庞上涕泗横流,哪里还有半分白日间的神气。 嘎吱。 院门开了,一个穿着竹布长衫,眯眯眼的中年男人一手搂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一手牵着条北方细犬,走了进来。 中年男人是换口帮帮主王阿贵。 院内其余人齐声叫道, “阿爷。” 二哥听到声音也连忙回头,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阿爷。” 王阿贵瞥了眼地上的张仔七,从鼻腔里哼出几个字, “是该好好管教管教。” 说罢,就要搂着妓女往四合院里唯一的砖房,北屋走去。 他怀里的妓女娇吟一声,在王阿贵怀里扭动,撒娇道, “哎呀,贵爷,刚的叫声,我在院外都听见了,多逆人呀,都打成虾公了,算了吧。” 王阿贵哈哈一笑, “还挺心善,叫声也确实逆人。” 自以为得救的张仔七抬头看向王阿贵,没想到王阿贵下一句便道, “不过我做人向来公道的,错了,就得行家法,不打不成器的嘛,这样吧,老二,拖出去打。” 二哥狞笑一声,一把箍住张仔七的手臂,在泥地上,在大雨中,一路把张仔七拖到了院外,不一会,就有惨叫声越过了院墙。 王阿贵如若未闻,淡漠地招来豁牙仔,将手中狗链递过去, “把阿大送窝里去,有什么剩菜剩饭端给它吃喽。” 豁牙仔偷偷斜眼瞄了下被拖出去的张仔七,硬着头皮, “张仔七还没……” 王阿贵一抖狗绳, “嗯?” 豁牙仔颤了一下,没再多言语,赶忙接过狗绳。 ………… 第十二章 雨夜 深夜,换口帮东棚屋里,张仔七趴在床板上,嘴里不住的哼哼唧唧,八九人挤在他身旁,都是和吴青一样的换口帮小喽啰。 其中就有豁牙仔,豁牙仔安慰他道, “往好了想嘛,总算不是阿爷执行的家法,上次老十六不也是跑出去耍?腿都被阿爷打折了,现在都不知道在哪混。” “是啊,三哥,四哥打起人来也好狠的,你算好运啦。” 其他几人也附和着。 张仔七勉强抬起头往前看去,好似要透过门帘布,看到对面西棚屋里躺着的二哥,三哥还有四哥。 “呀~呀~” 激烈的叫床声从帮主王阿贵住的北屋传了过来。 张仔七垂下了头,问豁牙仔, “你晓得魏恩亭住的旅馆在哪吗?” ………… 和张仔七分头后的吴青并不知道,张仔七一回了社屋,因为帮他而在外待了一天的缘故,挨了顿好打。更不知道,张仔七哪怕挨了顿打,都没忘了吴青拜托他的事。 细雨中,一路小跑回来的吴青从太平街拐进八尺巷,巷口的书摊已经收了。 许是今天黑得突然,巷子里几乎每家每户都亮着光。显得极有灯火味。 快到家门口,一个急匆匆的人影从背后撞上了吴青,他下意识扭身,要去扣那人的手腕,突然听见“欸~”一声娇呼。 是个女人,且与撞上吴青后便失力地向后跌去。 吴青本要去扣对方手腕的手顺势拉住女人下意识伸出的右手,将其拉正。 女人左手一把敞开的红色油布大伞落在泥水中,朝上接雨珠。红伞,柄粗杆长。 吴青一眼看去。 女人面容清秀,看年龄不过十八左右,但却盘着头发,妇人的发型。她惊魂未定地朝吴青道歉, “真对不起,实在雨夜里匆忙。” 边说着,边将落在地上的红色油布伞捡起。 “没事。” 吴青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往家门快步走去。 只是个意外,没什么值得在意的。 女人便也小步跑到了吴青家隔壁的屋门前,掏出钥匙。 居然还是邻墙。 吴青诧异了一下,推开自家未锁的屋门进去,发现屋内不止三叔一人,还有老罗。 老罗,四十许岁,体格精瘦,模样和气。吴老三的好友,骨伤跌打郎中,很认识些江湖人。 原主能在隆信镖局作学徒,便是老罗作的荐头。 “三叔,罗叔。”吴青打了声招呼。 既然不知道怎么面对原主的亲人,吴青便打算暂时就假装一下原主。省得麻烦。 老罗坐在凳子上,长衫下摆被二郎腿拱起,一顶黑色圆顶礼帽放桌上,他上下打量着吴青,笑道, “阿青,你三叔还说你在镖局一个月,什么都没学到,哪里啊,都会主动招呼人了……” 吴老三撇撇嘴, “这算什么本事?光会瞎跑,说出去要叫人发笑的。” “欸,不是这么说的,长进一寸算一寸……不过你三叔说的也对,可别再瞎跑了。” 老罗转向吴青接着道, “本就乱,又说是那谁丢了把剑,全余江的帮社都在帮着找,打锣的,他们能干好事嘛?你罗叔今天接了不少伤患,就是他们打的,你在外瞎跑,小心撞上他们。不少武师也都被打伤了,刘西平知不知,被人打断了手腕啊。咦,阿青你脸色怎么怪怪的?” “有吗?”吴青眨了眨眼睛,露齿笑道,“没有吧?” “总之你小心啊。” 老罗说罢从椅子上站起,拍拍裤腿,拿起桌上礼帽, “看一眼就成,也挺晚了,我先回了。” 吴老三出言挽留, “再坐会?下着雨啊。” 老罗扬了扬手中的伞, “洋伞,严实着呢。” “那行,阿青,送送你罗叔。” 吴青从屋门旁拿起一个斗笠,戴在头上,与老罗一起出了门,快到巷子口时,老罗问了句, “那你今日起就不是镖师了吧?” “早上起就不是了,镖局歇业了嘛。” “嗯,有好差使,罗叔替你留意,你回吧。” 不知怎地,吴青看老罗离去的背影有些匆忙。 回屋前,吴青瞟了眼隔壁的门窗。 好像没点蜡烛,一点光亮都无。 他没在意,推门回了屋。 三叔吴老三在灶台前嘿嘿地笑,黝黑的脸庞皱成了核桃, “猜猜三叔今买了哪样?” “哪样?” “大棒骨哇。” 吴老三将锅盖提了起来,一股肉香味扑面而来。 锅内炖着骨头汤,十字架上蒸着一盆饭。 “哇,喷香个。” 正在用毛巾擦去雨水的吴青也适时地对着没多少肉的骨头发出一个惊喜的夸张叫声,仿佛他就是原主。 “香吧,炖了两个钟头,刚才老罗来,我都没敢开锅,嘿嘿。” 吴老三拿出木饭盆,递给吴青,让他放桌子上去,自己则在盛汤。 将骨头上煮得软烂的肉丝用筷子剔下,装碗里,骨头留着,接着炖汤。 吃着吃着,吴老三忽然叹了口气, “你怎就不肯接我剃头挑子呢,多好的活啊。我年轻时就是接了我叔公的班,又继了这间屋子,也就是你婶子死得早,要不然我现在日子指不定多舒坦呢。” 吴青低头喝汤不语。是原主不愿接的剃头挑子嘛。当然他也不愿意。 许是门缝里吹进的风水汽太足,方桌上的蜡烛扑闪了下,灭了,吴老三摸黑取来火柴盒,一连划了三根,才点上蜡烛,吴老三心痛的够呛,语气都坏了不少, “你说镖师有什么好?也就是隆信镖局倒了,要不然你现在说不准就被带到哪去了,这兵荒马乱的。你看隔壁刘利生,干信客的,出去一趟就是个把月,他媳妇整日地忧心。” “谁?” 吴青猛抬头。 吴老三诧异于吴青的反应,好一会才说, “我们隔壁那刘利生啊,人蛮善的,你来的日子短,许没见过,怎了?” 吴青收敛住表情,摇了摇头, “没什么,就是刚回来时,隔壁一拿油布伞的妇女撞了我一下,把她自己撞翻了。刘利生媳妇?” “红色油布伞?那就是了。怎么还把她自己撞翻了?女人啊,就是身子软,哈哈哈。” 吴青附和地笑了笑,左手在桌下摸了摸裤袋,里面装着一个铃身塞满纸条,名叫“解脱胜”的执铃。 同时脑海中浮现出“解脱胜”执铃给出的任务二: 杀死刘利生,获得浮身血。 居然是邻居,好巧不是? 吴青低头喝汤的笑脸转阴。 第十三章 租界 翌日。 六月的倾盆大雨,并没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 起起伏伏的行人将脚底的烂泥踏到了了太平街的每一个角落。 厚重的云层紧贴着不见太阳的天穹,一道软而无力的初阳给所有的事物都套上了一层灰黄色的霞障。 哆哆。 听到门被敲响的吴青端着半碗粥将木门拉开, 门外站着张仔七,刻细的脸有半边青肿,还难得的套了件短衣,不再打着赤膊。 吴青看着这样的的张仔七有些奇怪, “怎么鼻青脸肿的?不知有无妹仔替你伤心哦。” “摔的。” 张仔七说话比之前简短。 本来还想开玩笑的吴青低头看见了张仔七裸露双臂上的红痕,放下粥碗,舔了舔嘴边的粥渣,问道, “用不用我帮你?” “帮我什么?都说了,摔的呀。” 张仔七有些不耐烦, “替你打听了,魏恩亭那你不必去了,他昨天下午被人打成了重伤,现在昏在一个郊外医馆里。” 吴青神色惊讶,又旋即放缓,看来不止他一个人觉得,九守剑也许还在魏恩亭手上。 他原先觉得,剑匣没开就丢了,要么是魏恩亭就没放进去,要么是那个姓孔的护院监守自盗。 现在魏恩亭可以暂时不用管了。 吴青眼里有一丝阴翳,他赶快接着问道, “那孔护院呢?” 张仔七一笑,却牵扯到了脸上的伤,顿时呲牙咧嘴, “他还真有些隐情……还记得李府的宴是什么宴吗?” “喜宴,好像是李御史的孙子娶妻?” “不是娶妻,是纳妾,李家小公子纳的妾,就是孔护院的师妹。孔护院和他师妹两年多前来的余江县,就两人。两人又一起投奔到了李府,两年间出了什么事不知道,总之李家公子纳了孔护院的师妹作填房。” “难怪一个护院接了剑,没有先交送主家,反而先落座喝酒了,亲家啊。” 吴青笑笑, “现在孔护院人呢?” 张仔七抬头看了眼天色, “他平日住在李府,但现在不晓得有没有出门找九守剑去了。据说他昨天疯找了一整日。” 吴青抓了件衣服, “那行,我们去李府。” 哪里想到张仔七摇摇头, “老租界香花街,你自个去吧。帮社里还有事,我急着回。” 张仔七扭头要走。 吴青套上短衣, “真不用我帮忙?” 昨天一天的相处,吴青觉得张仔七这个打锣的表兄不赖,虽然是因为把吴青当成原主,才帮的忙,但拿得益的可确确实实是吴青。帮张仔七些忙,吴青挺乐意的。 张仔七还是不耐烦, “都说了,摔的!他娘的……要是我和你一样会拳就好了。” 张仔七最后一句话是在嘀咕,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但两人间隔如此近,吴青怎么会听不到, “那我教你练拳啊,不过……” 吴青语气一顿, “不过,很多时候,有些事和会不会没关系,只看你敢不敢的。” 张仔七脚步一滞,留下一句, “教我做事啊。” 吴青看着张仔七一瘸一拐离去的背影,只耸了耸肩膀。 也就只是觉得不赖而已,人家不用他帮忙,他也不会死皮赖脸的贴上去。 ………… 水东苦做工,租界开天门。 自余江县开埠以来,水东北边就叫西洋人割了去作租界,虽然没多少年,乾国的土地上就没有了西洋人的影子,但和余江县的发展一样,商业聚集的惯性,让老租界持续的繁荣。 老租界与水东其他地段有明显的分界线。 一条烂泥路,往北看,可以看见三四层高的洋房,宽的马路,路旁两列树木的影子投在地上,整齐而清爽。 与一街之隔的水东南边棚户工厂区,竟两样景色。 余江的官署大都设立在租界,余江的富贵人家也大都寓所此处,这里有余江第一家照相馆,第一家百货商店,第一家银行,第一条自来水管道…… 余江籍的旧乾朝官员,在改朝换代之时,未来得及弃暗投明者,也大都选择在余江老租界购置一套洋楼当寓公,巡查御史李介明便是其中之一。 李御史的宅子是一间位于租界香花街尾段,三面临空,黑油大门,门挂锡环的三层洋楼。 洋楼挂灯结彩,一片的朱色,门前地上还依稀可见炮竹燃爆后的黑色遗痕,叫人好了解,这家刚办过喜事。 吴青从家里出来后,没了张仔七的带路,问了好些个路人,才寻到此处。吴青由此不由地感慨,有些人就是不在时才能感受到他的好。 站在一处街角,背靠着一间点心店,吴青双眼牢牢地盯着李宅的黑油大门,心下有些担忧。 虽然听张仔七说,孔护院昨天在外疯找了一天,但万一今天李御史和吴青一样觉得,有可能是孔护院监守自盗,将孔护院押着不让外出,吴青可就白等了。关键是现在又没其他好线索。只能这样干等着。 至于说翻墙入户,吴青有想过。从昨天他一连打了三场,且出手几乎都无顾忌就能看出,他不忌惮使用一些手段达成目的。 可一方面这大白天的,不合适翻人家院墙。 另一方面,大乾民国是不禁枪的,这李御史,身家富贵,雇佣十几个护院,买上几条枪,吴青觉得一点不奇怪。他可不想一翻过墙,身上多出几个血窟窿。 别说他连踢十五家武馆的功夫,就算是踢三十家,踢六十家,被枪瞄着,都是空话。 ………… 吴青不知道,和他一样干等的还有两人,且就在他身后点心店的二楼。 点心店二楼靠窗的一座,一个高瘦中年男人舌尖刮过手上刚卷好的烟卷,扭头问身旁的矮胖男人。 “李御史的御史是旧乾朝的巡查御史,五品官。你可晓得旧乾朝时,五品官员营造房屋之制度?” 盯着不远处李宅大门的矮胖男人动都未动,随意回道, “不晓得。哪样制度?” 高瘦中年将烟卷叼在嘴中,烟卷晃动, “凡五品,厅堂五间七架。屋脊用瓦兽。梁栋簷桷、用青碧绘饰。正门三间三架。门用黑油,摆锡环。” 矮胖男人闻言,视线在李宅屋顶的清水红砖烟囱与黑油带锡环的大门间来回巡视了一番,顿时面露不屑, “住着洋房,还想要御史的门面,呵呵……沽名钓誉之辈,不如我们直接冲进去,拿下那个姓孔的?” 第十四章 跟踪 “不如我们直接冲进去,拿下那个姓孔的?” 高瘦中年乐了, “你以为是魏恩亭那个孤寡病秧?里面十来个护院呢,你能打几个?况且香花街头就有一座巡警分驻所,现在余江巡警厅的厅长,就是李介明的学生。我们现在闯进去,还没出来,就能有一摞巡警在门口等着,下午就得去吃记日菜。” 矮胖男人不置可否,问道, “你就这么肯定九守剑不在别人手上?孔护院昨天也疯找了一天,真在他手上,他犯得着吗?而且他怎么够胆?” “和他做了什么姿态有什么关系?我们昨天问了五个吃过李府喜酒的,五个都说剑匣就没开过,剑却丢了。你说哪去了?要么是魏恩亭一开始就没把剑锁进去,要么是接手的孔护院在回李府前就把剑拿了。” 高瘦中年划燃火柴点上烟卷,深吸一口,鼻孔喷出两道烟柱, “魏恩亭被我们打得呕血时,都还在说九守剑真的被他放进剑匣了,孔护院又很有动因……独身和他来余江的师妹,被李介明的孙子纳作了妾,他想折一下李介明的脸面奇怪吗?” 矮胖男人若有所思地点头,“不奇怪。” 高瘦中年拧了下眉毛,另开了个话头, “也不知道昨天那个小子会不会来。” “哪个小子?”矮胖男人显然没记住。 “三个回合踢断了刘西平手腕,身手老辣的那个。” 矮胖男人轻蔑道, “嘁,捞仔罢了,他敢出现同我们抢九守剑,我定打断他两条腿,……” “我有点急事处理,我们老地方汇合。” 矮胖男人的话突然被瘦高中年打断,接着瘦高中年便不顾矮胖男人的呼喝声,绕过一辆黑色轿车和几个围拢过去的乞丐,朝街角冲了过去。 等这在租界中并不少见的黑色轿车驶走,已不见了瘦高中年的身影。 “妈的。” 矮胖男人无奈地叫骂一句,回过头看李宅黑油漆的大门。 大门开了,走出一名眼角有疤的马脸男人。 是孔护院。 楼下靠墙等待的吴青眼睛一亮。 总算没叫他白等。 孔护院,看模样三十岁上下,身着黑色短衫裤,黑鞋白袜扎裤管,胡子拉碴如杂草,一脸的萎靡劳顿,右眼角的伤疤一直扯到后颈,这伤疤没替他增加威吓力,反倒使他沧桑了。 吴青横穿街道,沿着李宅的院墙靠了过去。 却看见大门内又走出一个戴金丝眼镜的年轻人。 吴青顿住脚步,一转身面对着院墙,双手虚抱在胯下,吹着口哨,仿佛是个不讲文明,随地小便的盲流,两只耳朵却竖立着,眼球也极力向李宅大门瞟去。 金丝眼镜身穿白衬衫与西式长裤,模样周正。 他走到孔护院身旁,道, “师舅哥,老爷子那我最多拖到今晚,你得尽快把剑找回来……怎么就弄丢了呢?” 孔护院嗫嚅着,申辩道, “剑没丢,只是不见了。” 金丝眼镜没多说什么,拍了拍孔护院的肩膀,便转身离开。 孔护院丧气地看了看街两道,抬脚往南边走去。 待孔护院走出好一段,吴青正要跟上,却发现李宅的大门又走出两人,一人穿黑衣,一人穿灰衣。 这黑灰二人还很谨慎地分散到街道两侧,缀着孔护院走的方向,走走停停。 吴青一愣,呵了一声。 估摸着是李宅也有人不放心孔护院,还专门放了两人出来跟踪孔护院。刚才那金丝眼镜还一副情深意切的模样。大户人家?没意思。 吴青撇撇嘴,没过多犹豫,他便选择小心跟上了穿黑衣的那人。 吴青没有发现,早在他背身假装撒尿时,点心店二楼就下来了一个矮胖男人,这个矮胖男人选择吴青没选择的哪个灰衣人,也跟了上去。 就这样,孔护院打头,街道两侧分别有一黑衣,灰衣人跟着他。 黑衣人和灰衣人身后又分别跟着互不知情的吴青与矮胖男人。 所谓:螳螂捕蝉上高树,企足昂头忘反顾。 又言:群聚群武飞畏行,饮啄惊鸣顾无已。 ………… 吴青缀着前头穿黑衣的那人,时停时走,一路往南,渐渐就要出了租界。 应当是专心顾着前头的缘故,黑衣人始终没有回头看身后,没有发现他身后还有一个尾巴。 并没有多少跟踪经验的吴青也就得以轻松的跟着,但他犹不放心。 终于来到一处僻静的公园,又是工时,四下正无人。 吴青疾步走到黑衣人身后,黑衣人耳朵微动,便要回头,吴青一记手刀快狠地劈向他后颈。 黑衣人还要防,左手上探,膝窝处却立马一阵剧痛,全身不由一僵,没来得及出声,便眼前一黑,昏倒了过去。 吴青顺手扶黑衣人软摊的身躯,缓缓放到地上,抬头遥看孔护院的背影,还在闷头赶路。 吴青谨慎地跟了上去,心下思索, “还一个在哪呢?” 公园被三丛灌木所遮挡的另外一端,一个矮胖男人在同样的疑惑中,缓缓放下手中的昏倒的灰衣人,也追着孔护院的背影跟了上去。 吴青跟着孔护院来到来到分界着租界与棚户区的烂泥路时,发觉孔护院的脚步陡然加快,在人群中快速地穿梭。 吴青不明所以,但脚步也不由地加快了。 直到看着孔护院挤进一个围满人的宝摊,从中揪出一个小眼睛的男人。吴青才停步在一个饭摊前。假装是徘徊的食客。 “天门,押天门一吊啊。” 哪怕正被人扯住,小眼睛男人还不忘下注,但摊主才懒得搭理他的空口白话。 孔护院将小眼睛带到清静些的路旁,带着些期盼地问,“怎样?” 小眼睛摇了摇头, “没消息,我询了个遍,从你丢了剑起,没有一个典铺有收到过兵器,更别说九守剑了。” “剑没丢,只是不见了。”孔护院先更正,然后道, “都询过了?” 小眼睛撇撇嘴, “哪样,信不过我啊?公的,私的,明的,暗的,余江所有的典铺我可都问了,全一句话,没有。” 饭摊前的吴青,听到两人的对话,都不由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岔了。孔护院托人去问余江各典当铺,这是怀疑有人偷了九守剑,然后拿去典当了。但也说不准孔护院是装的。吴青继续偷听。 第十五章 俗套故事 孔护院叹了声, “那行,劳烦再替我盯一下,我再去趟六子那。” “不用客气啦,几多年的兄弟了,不过……呐,也就是我够义气才同你讲的,你别恼,李家再凶,总不能因为一把剑砍人吧,你就非要在李家挣饭呷?这么卖力干嘛?” 小眼睛印堂皱成“川”样,语带厌恶, “总不该是为了倩柔吧?” 听到个新人名。吴青侧脸瞟了一眼,正好看到小眼睛忽然侧头盯着孔护院身后看去,吐了口唾沫, “换我别说挣饭呷,看她一眼我都无胃口呷饭啦。” 吴青顺着小眼睛的目光向孔护院身后看去。 一辆人力黄包车停在孔护院身后几步处,一个老女佣立在一旁,一个妙龄女人端坐其上。 妙龄女人面容姣好,梳着元宝髻,额前厚厚的刘海,上身一件青色包边牡丹黄对襟衫袄,下身一条黑色长伞裙,脚蹬红布双蝶绣花鞋。富贵打扮。 这个妙龄女人就是倩柔,孔护院的师妹?吴青猜测。 只见孔护院怔了下,扭头看见这妙龄女子后,抬脚要走过去。 小眼睛伸手扯了他一下, “清醒点,你为了她抛家舍业,为护着她,脸都叫土匪砍撅了,她呢?两年的情分看得比鞋底还贱,给人当小老婆。” “我省得。” “你省得?你省得就不会办差时还买醉喝癫啦,往后少饮酒。误事。” 小眼睛转身再呸了口唾沫离开。 孔护院走到人力车旁,张了张嘴,终究欠身行礼,分明地喊道, “姨太太。” 黄包车上,女人捂着嘴笑, “可太生分了,师兄,我一直把你当做亲哥哥的呀。” 果然是孔护院的师妹。偷瞟的吴青不回头,继续看着。 “是吗?” 孔护院点头,又摇头, “可毕竟吃着李家的饭。” “师兄,你就是太较真了。” 女人还是笑, “说起吃饭,前两日我婚宴,师兄可是我唯一的娘家人,怎么净和些外人坐一桌?” 孔护院,“喝醉了,乱坐的。” “吃席前就喝醉了?” 和李镖头说的话对应上了。吴青自语。 孔护院没回答,转而问道, “姨太太这是往哪去?” “去小院取点旧物,以前那首饰盒。” “哦,小院啊。”孔护院恍惚了下,不知在想什么,好半会后才道, “正好,我也去取点东西。” “那一起呗。”女人朝车夫道,“走吧。” “好的,太太。” 已经汗如雨下的人力车夫扶起车把,缓慢而有力地蹬出两步,而后便小步快跑着。孔护院与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女佣,随在车两旁。 杂乱的摊摆,拥挤的人流中,吴青从一个饭摊的背面走出,快步追了过去。 人力车没一会就脱离了大路,拐进了一个弄巷。 巷子的尾端,一座小院孤零零地立在一道水渠旁,很僻静。 眼见着孔护院打开门锁,将女人和老女佣让进去,自个也进去后,吴青这才从拐角走出来,向小院走去,从停在门口的人力车夫面前绕道侧院墙,仿佛走累的行人,双手环抱胸前,背靠在侧院墙上歇息。 女人的声音在院内响起, “师兄,帮我找一下以前的首饰盒。” “嘎吱嘎吱。” 频繁的门扇开合声从院内传出来。 “叮铃咚隆。” 又是翻箱倒柜的声音。 女人的声音又响起, “哎呀,翻这么乱糟糟的,怎么好找?” 吴青寻了块矮石垫脚,探出小半个头,看向院内。 因翻箱倒柜而灰头土脸的孔护院从屋内走出来,觑了眼女人身旁的老女佣一眼, “好久不回来,忘了放哪了,得找一下。” 女人冲老女佣道,“李妈,我同我师兄说几句家话?” 李妈很有下人的自觉,点头应一声“是”后,便出了院门。仿佛完全不曾听自家太太同其师兄的风言风语。 待李妈将院门掩住,女人才道, “师兄还在生气?” “姨太太说的哪样话?”孔护院的语气平淡,反身又回了屋内翻找起来。 “没生气就好。” 女人一手搭在腰上,一手挥着手绢,姿态婀娜, “哎呀,外头有些风言风语,乱传的,就怕师兄你听了心里不舒服。尤其是师兄又把家里差事办砸了。真奇了,一把剑而已嘛,无好多人想要的嘛,锁得好好的,怎么就弄丢了呢?” “剑没丢,只是不见了。” 这时孔护院一手拿个首饰盒,一手举着个长长的匣子从屋内走出来,走出前却把首饰盒放在了门边,单只举着匣子出到院子里。 女人看着他,刻意压低了声音, “好多人都说是师兄你有意折一下家里的脸面,所以偷拿了九守剑,应当不是真的……唔?” 女人捂住了嘴巴,看着孔护院把手上的匣子打开,随着一丝酒气的溢散,露出了一把精美的剑来, 剑长三尺,银柄黑鞘,柄镶碧玉一块,黑漆鞘之银套及银箍上,亦嵌饰碧玉,刻蝠寿纹。 九守剑? 扒着院墙的吴青目光一凝,双手一紧,就要翻过院墙。 “师兄,这……” “我的剑。” 孔护院的话将吴青的亢奋按了下去,吴青的双手又放松了下来。 孔护院指着剑对女人道, “还记得两年前,我来余江时带的剑的模样吗。” “真吓到我了。”女人恢复了明艳的笑容, “师兄说到我才记起,都两年了呀,师兄有无打算哪个时候回家看看?” “嗯,本来是无打算回去的,现如今倒不太好回去了,路途遥远。” 女人敛去笑容, “都我害的……我实在感激师兄两年前护我来到余江,我才得嫁个好人家,又实在感激师兄两年来的照顾,倘若不是师兄,想来我早命亡了。” “小事,不必再提……我的剑你还记得什么模样吗?” 孔护院重复先前的问题。 “我怎会忘呢?不就是这模样?” 女人指着剑,看着孔护院脸上从右眼角延伸到脖颈的伤疤,笃定道, “师兄不就是用这把剑,将我从土匪手下救出,还险些因此丧命。” 孔护院却紧皱着眉头,一脸疑惑,低头盯着剑。 接着把剑从剑匣中取出,随手将剑匣扔在地上,“噌”地拔剑出鞘,对着微弱的晨光细细端详了起来,片刻后盯着剑身一寸处出神。 第十六章 九守剑 剑光凌然,女人不由地后退半步,勉强笑道, “师兄怎了?” “没怎样,就是我能忘,但你如何能忘?”男人的声音中满是疑惑,脸上写满了不解。 搞得爬墙偷窥的吴青,好似前世小时候看TVB的肥皂港剧一样,心里不由地跟着剧情在问,忘了哪样? 女人替他问出了声,“忘了哪样?” “忘了哪样?” 孔护院抿了抿嘴,这一抿,阴气盎然, “忘了我对你的救命之恩啊。” “我哪有忘……啊——” 一声惨嚎响彻,一股血箭飙溅。 女人话未说完,便见匹炼般的剑光闪动,刺入她胸腹,剧痛下,双手下意识捧腹,鲜血迅速漫过她的指缝。握剑男人的脸上的伤疤,第一次凶厉狠毒了起来, “没忘?那你细看啊,看看这是不是我的剑!” 咆哮声中,孔护院猛拉硬拽,横着将剑斜拔而出,直接将女人开膛破肚,连带切下四根手指,大蓬艳红的鲜血混合着破碎的脏器洒落一地,霎时腥臭气弥漫整个院落。 女人“噗通”一声倒在地上,撕心裂肺的惨嚎转为无力的哀嚎。 哐! 门扇砸在门框上。 院门口的车夫与李妈听到惨嚎声闯门而进,却又立马夺门而出,两人连滚带爬仓皇而逃。 孔护院没在意,只是把剑横在身体还在随着鲜血涌出而不停抽搐,双眼圆睁却渐渐失去神采的女人眼前,咆哮着, “你细看啊!这分明是九守剑!” 孔护院的“剑”字刚出口,眼角的余光便扫到院墙上翻过一个人影。 才刚刚惊叹孔护院之狠辣的吴青一听到“九守”二字,便双手双脚同时发力,腰身拧动,一个快速的空翻后,落在地上。 但他快,有人比他还快——莫不如说是更近。 一个穿长衫的矮胖男人不知何时潜在了小院的屋内,一个外踢腿便将屋门口的首饰盒踢向吴青,接着两个跃步逼近了孔护院。 该死! 吴青暗骂一声,不得不侧身躲开,也就慢了一步。首饰盒砸在身后的院墙上,哗啦开裂,一根木刺飞射划破了吴青的脸颊,鲜血淌下。 孔护院听到身后的动静,手中长剑直接向后撩扫,去势却瞬间停止,手腕已叫人钳住,动弹不得,他想也不想,左手中的剑鞘也朝后戳去,左手腕却又是一紧,一样叫人钳住。 吴青躲开首饰盒,回过头来,便看见矮胖男人如抓弓片两端般抓着孔护院反曲的双手,接着一个上踢腿踢在孔护院后背处,同时借力后空翻。 孔护院后背,双肩双腕一齐吃痛之下,双手不由地松开,向前扑倒。 长剑与剑鞘还未跌落,后空翻中的矮胖男人眼疾手快,一手一个抓住,随后稳稳落地。展现着与其身形完全不符合的轻敏。 矮胖男人动作潇洒地扬手甩掉剑上的血渍,便要收剑入鞘,却剑尖一连对了三次,才对住鞘口,他也不以为意,随意觑了眼吴青的方向,这一觑,却立马一愣, “是你!” 抹了一把脸颊血流的吴青挑了挑眉毛, “我们见过?” 原主的记忆中并没有这个矮胖男人,那便是穿越后才见过的,但吴青自个没印象。他目光注视在矮胖男人手中的九守剑上,眼神越发的锐利, “看来那个穿灰衣的被你料理了吧。” 矮胖男人看着吴青不说话。高瘦中年的话在他脑里回荡, “三个回合踢断刘西平手腕……招式刚猛,身手老辣的骇人……看不太透。” 他的脸色于是阴晴不定了起来,别看他先前说的轻松,对着高瘦中年骂吴青“捞仔”,但他晓得高瘦中年一句“老辣骇人,看不太透”有多少分量。 南余道,二十七个县,四分之一个南江省,虽然已经是十年前搏来的名号,十年前鲜衣怒马的声名,现如今记住的人不多,但独这三人。 南余三英! 哪怕江湖新秀一茬茬的出,但他这好友单论功夫,在南余道至少也能排进前五,这还是他不太了解南余道武林,话不敢说满。 与之相比,他的身手就差了不止一线。 由此矮胖男人小半个脚掌不自觉就插入了本在脚底下,昨天夜雨泡开的烂泥里。 吴青正要摆开架势,没曾想一坨烂泥倏地扑面而来。 将这一脚烂泥踢出后,矮胖男人居然扭头就跑。 “草!” 躲开淤泥的吴青望着矮胖男人夺门而逃的背影怒骂了一声,他完全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很嚣张的胖子竟然看见他就跑,他连忙追了上去。 被矮胖男人一脚踹倒在女人尸体上,而粘满一脸污血的孔护院艰难地翻了个身,仰望着刚被阳光刺破云层的天空, “饮酒误事?我摆明是疯了嘛。” 吴青与矮胖男人的脚步才刚远去,便有“辟踏辟踏”密集的脚步在院外响起,其中夹杂着李妈的呼喊声, “各位长官,就在前边,就在前边!” “咔咔咔咔。” 一片拉栓声。 身穿黑色制服,手持步枪警棍的巡警们鱼贯而入。 不知身后犯命案的小院已经挤满了巡警的吴青与矮胖男人脚下都不慢,一气跑到了街上。 腰前撑着木盒的烟卷贩。 吆喝着“十个大子看胡帅打申市”的卖报童。 “旱伞”尾音才歇,一句“补洋伞,修整烂雨伞”又起声的修伞匠。 挑着雨夜后又青又嫩的青菜,颠颠路过的菜农,或者干脆就是什么行当都看不出的普通行人。 在人群的间隙中,吴青飞快的穿梭,眼睛死死盯住前头不远处那个矮胖男人乌黑的后脑勺。 “滴~” 一个才从侧路跑出的人力车夫捏响了手把上的橡胶球喇叭,身体猛地后倾,双脚死命撑在地上,简直和连环画中躲闪不及,只能用双脚刹车的夸张动作完全一致。 好容易才停下人力车的车夫,顿时感觉车把一沉,他猛回头,使他迫停的小青年居然一脚踩在他的车把上往前跃了一大步。 吴青落下一句“对不住啊”,便转瞬消失在人力车夫的眼中。 “对不住你母娘啊。” 人力车夫暴怒的骂声不光传到了吴青的耳中,连前头的矮胖男人也听见了。 吴青没空去搭理,而矮胖男人回头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吴青,怒骂出声, “娘的!” 第十七章 追逃 矮胖男人回过头去,却看见街边一个大烟馆,顿时面露喜色,立马从怀中掏出一角小银,丢到了大烟馆门口盯场的壮汉手中。 “不用找了。” 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大烟馆。 “一起的……” 吴青话没说完,一根腕粗的木棍就横在了眼前。 盯场的壮汉笑呵呵,语气却不客气, “哪个裤裆开缝,把你个细仔露出来?当我是痴的?” 他目光不善的看着吴青, “掏钱进呐。” “刚是讲笑的嘛。”不愿因动手而拖沓时间的吴青笑道,“能进去找个人吗,马上出来。” “你说呢?” 吴青往门内望了一眼,矮胖男人的背影拐过一个拐角就不见了, “刚进去是我大舅,舅妈急啊。” 这种谎话吴青编得极顺口。一时也没注意叫矮胖男人占了他便宜。 壮汉闻言哈哈大笑, “没钱,别说你大舅,就算你母娘在里头被戳得哇哇叫都不行,舅妈急?哈哈哈……啊!” “哈你母娘。” 见壮汉不吃软话,平白耽误了他时间,焦燥的吴青迅速抬脚侧胫踢,踢在壮汉外膝盖处,壮汉疼得弯腰,痛呼声还没叫出来,中腹又一阵剧痛,手中木棍“咵啦”摔落。 来不及进去找人了,鬼知道里边有多绕。 吴青拧着壮汉的下颚厉声问道, “后门在哪?” 壮汉的脸皱成了一团,几乎要哭出来了, “后门当然在后巷嘛,大佬!” 壮汉下巴处一松,虾子一样痛得蜷缩起来,一时不知该还捂腹还是捂腿好。 吴青左右看了一眼,大烟馆右侧有条巷子,他拔腿冲刺般冲了进去。 烂砖,烂泥,烂报纸,还有大烟抽完,没钱接下一场被大烟馆扔出来的烂人。 一整条巷子都是破破烂烂,散发着令人掩不住口鼻的恶臭。 好在巷子不长,恶臭味道没叫他闻多久,他便跑到了巷口,吴青探头往巷口左边一看。 果然一只胖手正推开烂木门。 在人员嘈杂的大烟馆内绕了一圈,才找到后门的矮胖男人甩开不停揪他衣摆的妓女,走出了门来。 跑? 吴青一声冷笑,两个跃步接力,弹地而起,右腿在半空中提起,一记凌厉的正踢腿直奔矮胖男人侧脸而去,快到带风! 腿风拂面,快要离开门扇位置的矮胖男人想都不想,一个扭动,躲到了烂门扇后。 “咔嚓。” 吴青一脚直接将烂木门踢了个对穿。 门扇后的矮胖男人盯着堪堪停在自己鼻尖前几公分的这只穿着草鞋的黑脚,心下几番快速回转,脸色铁青, “就当我是病猫啊?” 当下一记立拳轰向本就半破的烂门,又是一声“咔嚓”,木门裂成几块,木屑纷飞中,他突然改拳为爪,夺向吴青正回缩的右腿。 来得好! 吴青眯眼,以减少被木屑刺中眼球的可能,腰身拧动,轻巧翻身,回缩的右脚改下劈落地,右手好似撑地,在地上刮了一下,左脚则扫腿在半空中横踢向矮胖男人,眼看就要和矮胖男人的爪手撞在一起。 就在吴青的脚和矮胖男人的抓手触到的刹那,吴青却一脚踢了个空。 本要被他踢到的那只手,仿佛早有预料般滑开,被矮胖男人抡到腹前,接过了被他抬腕甩在胸前的九守剑,取而代之的是紧握成拳的左手。 这拳从吴青被自己双腿遮盖的视野盲区中,以一个堪称诡异刁钻的角度砸向了他脚踝关节处。 “断!”矮胖男人暴喝一声,左拳又加快了几分。 “呼!” 突然,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散发着恶臭,冲矮胖男人脸上飞去。 暗器?矮胖男人一个后仰,撤拳护在面前。 吴青也趁机几步后蹬,拉开了距离。 “啪。”一团黑泥糊在了矮胖男人身旁的墙上。 “还你喽。” 吴青嫌弃地甩着右手上残余的烂泥,他刚才右手撑地时,为了以防不备,抓了一团烂泥,没想到这么快派上用场。 此刻吴青右手正散发着和小巷子一样的恶臭味,他饶有兴趣地问道, “话说你打得什么拳?什么招?有点意思。” 矮胖男人的脸色十分难看。居然叫一团泥唬住了?他冷哼一声,语带讥讽, “蛇拳,风蛇追风式,比你的烂泥拳怎样?” 对矮胖男人的讽刺,吴青如若未闻,笑了笑, “名字挺威风。” “风”字刚落,吴青脚下虎跃式冲前,快到矮胖男人跟前时,左脚出距右脚一米,膝部弯曲,脚掌竖放,足跟落实,右爪斜上朝矮胖男人脸部抓去! 矮胖男人横移扬手一气呵成,右手以极快的速度扣锁向吴青右手腕。 吴青右手腕翻动,似乎要避让。同时右膝似直,脚掌横放踩地,足跟微虚,身肩前倾。 矮胖男人狞笑一声,我蛇拳啊! 吴青右手腕才刚翻动,矮胖男人的手指便如影随形地扣锁了上去,且发力毫无迟滞,手指才搭上吴青的手腕,便意图掰断吴青的手腕。 右手腕被扣,吴青好似没看见,只是绷紧腕部,右手仍旧向上顶,直将矮胖男人的右手带升,接着左拳出手如电,轰向矮胖男人毫无防备的腹胸。 矮胖男人不慌,抓着九守剑的左手上提护胸,同时提膝和吴青左拳对撞一记。 一攻一防,干净利落,好似回归原样。 但不等矮胖男人撤回膝盖,吴青陡然弯曲左臂,一直似直实弓的右腿猛然绷直,一记十足力道的肘击重重顶在了矮胖男人的左胸上。 “嗯哼。” 矮胖男人一声闷哼,几乎气绝,整个人都打着摆子,摇晃几下才站稳,右手也不得不松开了吴青的手腕。 “意拳,降龙桩。降你这条肥蛇,你赚啦,真当自己是猛虎啊?” 吴青冷笑一声。 他前世交过不少同行朋友,意拳作为前世一大拳种,他也有学了一两招。 除了脸上冷笑,吴青手下同样不饶人,右手刀迅猛劈下。 “蹭!” 剑鸣声锐响。矮胖男人忍痛将九守剑半拔出窍,剑锋正对着吴青劈下的右手,吴青撤手上腿,又见剑鞘顶来,只好侧身躲开。 再返过身来时,却只看见矮胖男人后撤两步,双眼在吴青身上狠狠剜了一眼后,捂着胸膛逃窜。 “干,我看你能跑几时。” 吴青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大踏步追了上去。 这九守剑,他定要拿到手! 第十八章 南余三英? 矮胖男人胸口挨了吴青一记绝气的肘击,气息不匀,跑起路来不复先前的速敏,时快时慢,慢多快少。 不说跌跌撞撞,起码巷子里的臭水烂泥滩都不避,一脚淌进,两脚淌出,长衫前后下摆卷成了破毛巾,甩得好似烂麻辫。 吴青紧咬不放,却并不急于冲上前去拿下矮胖男人,就只是随着他的快慢而换步。 矮胖男人回望了几次,都是看见吴青不远不近的吊着,不由地恶狠狠出声, “狗崽子!吃定我?我让你变死狗啊。” 脚步一扭,转方向到东边一条巷子里跑,这一转,便再没换过方向。 再追过两个巷子岔口,矮胖男人从一开始的鼻孔粗大,到口鼻同用,再渐成了大口大口的喘息,腰也渐渐地弯了。 “想跑脱,没可能,一把剑而已嘛,没必要打生打死的,剑给我,人走啦。” 吴青虚着眼,高声喊,脚下不停。 矮胖男人一手扶在灰砖墙上,回望了一眼,未答话,返过头自顾自地向前奔走。 吴青笑笑。他现在不光对九守剑感兴趣,对这个矮胖男人也是。 孔护院出门,李府出了两个人跟着,一个穿黑衣的,他解决了,一个穿灰衣的未出现,和他站对的是这个矮胖男人,想也知道黑衣是被矮胖男人解决掉了。 矮胖男人就肯定不是李府的人。 这样算上他自己,就有三方在找剑。水工帮,换口帮那些帮社不算,他们是帮李府找剑的。 李府找剑是因为他们是物主,丢了东西,得找回来。 他自己找剑是因为解脱胜给他下了任务,他在赌一把任务奖励。 那这个矮胖男人是为了什么?先前看矮胖男人从孔护院手中抢下剑时,归鞘都归了三次,摆明是不会用剑的。一个不会用剑的人,都这样狼狈了,还是不肯放下手中的九守剑? 说不准这矮胖男人知道一点九守剑旁人不知道的内幕。要不然他们找九守剑干嘛? 吴青十分好奇,脚下不由加快了几分。 不过还没等吴青上前将矮胖男人拿下,前方三岔巷口就闪出一个人影,挡在了巷口。 吴青谨慎地脚步一停,打量着来人。 是个高高瘦瘦的中年人,体格精壮,本明朗的面容上因两撇尾散眉,略添了几分阴沉,两鬓有几缕斑白,穿白色对襟薄衫与黑色扎腿裤。 巷子不宽,四人并排的小巷子,又是工时,没有其余人等。高瘦中年一拐过巷口,第一眼就看到了矮胖男人,他收起来了阴沉的表情,朝着矮胖男人打趣道, “被狗追啊,这么狼狈?” 是矮胖男人的帮手?吴青眉头一皱。 “还不是你乌鸦嘴。” 果然,矮胖男人一听到高瘦中年的声音,当即大松了口气,哭丧着脸, “可不就被狗追,昨天那小子真来了。” 高瘦中年往矮胖男人身后望去,驻足在七八米外的吴青正用犹疑的眼光看向他,他打量了一眼,有些诧异地问矮胖男人, “你居然没打过他?” 矮胖男人瞪圆了眼睛, “我该打得过他?不是你说的嘛,硬打硬进,招式刚猛,身手又老辣的骇人,看不太透……你都看不太透,我怎么打得过?” 高瘦中年摩挲着下巴,幸灾乐祸道, “你和他打了几个回合?” 矮胖男人不解其意,但还是回道, “两三个回合吧。” “交手后他追了你多久?” “不到两刻。” “走走停停,一直吊着?” “是啊……” 一连回了好几个问题,矮胖男人没好气道, “你问七问八做什么?” “我是要同你讲,你应该打得过他的呀。我说的看不太透,是看不透为什么他拳身不符啊。” 高瘦中年哈哈一笑,丝毫不在意七八米外虎视眈眈的吴青,道, “招式刚猛没错,身手老辣也没错,但……” 高瘦中年瞥了眼吴青, “身高最多五尺,体格不能说瘦弱,却绝对算不上健硕。这种体格,耍些短小精悍,短手连打,以灵活见长的南派拳,我还怵三分。但他使的哪样拳?哪怕叫不出来名字,看他招式刚猛也晓得费气力喽。再老辣的身手,气力不够,打三四个回合后就不够劲了,弱三成不是说说的,越打越弱,再打再弱,最后只剩三分力,你不挡都没所谓,伤不了你了。他三个回合没拿下你,再打三个回合,就该你赢了。” 这话说得吴青心里一沉。 外人不知,他还不知嘛?原主这具身体,和他前世练了二十多年的身躯没法比,可他偏偏用得都是八极拳这种刚猛拳法。 所以他先前与人对打,都是力求快速干脆,尽量三个回合结束。现在却叫高瘦中年一语讲破。 吴青眼睛眯起。 高瘦中年边笑着说话,边轻拍矮胖男人的肩膀,最后双手负在身后,望向吴青, “呐,都说这样清楚了,你还够胆站那边?我今天发够慈悲了,你要是逃不掉的话,可是会比我这位好友惨好多的,起码……断你两条腿啊。” 高瘦中年脸上的笑容消失,恶意喷涌而出。 “说的还真像那么回事啊,老伯。” 吴青沉住气笑了下,笑了又停,冷脸竖起三根手指, “三个回合,撕烂你的嘴。” 几乎是默认了高瘦中年的话。 退到一旁的矮胖男人听到这话,嘴角咧得很开,想笑, “老伯?小子,你知不知这位‘老伯’是谁?你们南余道的南余三英啊!” 他终究没笑出来,心底的怒意,让出口的话怪声怪调,怨毒异常, “怪你自己出门没拜道公喽,往后醒目些,不要再叫人打折余下两肢了。” 话里意思已经将吴青看做没了双腿的瘸子。 “多老套啊,南余三英?” 在茶馆同李镖头问话前,吴青听茶馆说书先生好像说到过这个南余三英之首的施海。 七八米的距离,一个闪身冲刺,与高瘦中年四目相对,吴青双拳裹着风声轰了上去, “你是断松手施海?不是穿差服了嘛?” 高瘦中年陡然转腰调膀,双手各向左右上划弧变钩,似螳螂扑爪,封住吴青打来的双拳,嘴角挂起一丝冷笑, “南余道不是只有你们一个余江县的……” 右手迅猛刁向吴青被封荡开,却又回转的右腕,左手如镰,勾往吴青手肘, “南余三英也不是只有一个你们余江县施海的。” 话音未落,双手绞动。 第十九章 火气 面对高瘦中年绞动的双手。吴青面色一凛,借着冲刺的余势,右手不退反进,不顾夹击,直取高瘦中年咽喉。 “唰——” 一只勾状手在吴青面前划过,吴青惊得向后一仰头。心下顿时明白过来。 高瘦中年方才不过是卖了个破绽,引得他强攻其咽喉,引得他近前后,便舍了他的右手不顾,凭身高手长,反取他咽喉。 这还不算完。 见吴青后仰头,高瘦中年迅速向左转腰扭跨,右手置于腹前,左拳变掌,腕向拇指弯曲,挑掌抡出成勾,势如游龙。 “唰。” 再一记勾击拂面。 螳螂拳,凤凰三点头! 吴青脸上的汗毛似乎都要立起,脚步连退一顿。 看准时机,高瘦中年再度转腰扭胯,右掌抡出,要打最后一点头时,吴青一脚忽然朝天而起,如一道立柱突现。 高瘦中年完全没料到吴青居然如此大胆,在这种近身相接,短打短进的时候耍这一出,虽没被踢到,却还是被逼得攻势一缓。 吴青没缓,一脚落,腾空一脚又起,将高瘦中年再度逼开一步,向后跃步,以此拉开安全距离。 正奇怪高瘦中年怎么没有趁机攻来时,高瘦中年一句“你交好运了”轻飘飘入耳。 再自吴青身后有一道急促脚步声,伴着“咔”一声击锤下压声传来。 手枪击锤!又有一人自他背后跑来,还带着枪。 吴青下意识身子一矮,往前扑滚。 “举起手来!” 一声爆喝。 吴青没有理会,滚进三岔巷子右拐角。 “砰砰!” 两声枪响。 吴青脚才落地,拐角处的青砖上就被子弹爆出一团砖灰,吴青看向三岔巷口的左巷口,左拐角也爆出一团砖灰,砖灰后是高瘦中年挟着矮胖男人奔逃的模糊背影。 “妈的!” 吴青不甘地重拍了下身旁的墙壁,听见脚步声接近,几个来回蹬墙,翻上了屋顶,在屋顶上小心俯首看巷子, 一个巡警也正同样满脸不爽的举着一支枪口冒烟的连珠手枪。 “辟踏辟踏。” 巷子瞬间涌进了更多黑制服巡警。 有了对比,吴青这才注意到,虽然是一样的黑色巡警制服,但是后来的巡警左右两个领章分别绣写“余江”“巡警”。 而先来的这名巡警,两个领章却是“余江”“盐务”。 盐务巡警? 这名盐务巡警在三岔巷口逡巡着,走着走着居然从裤袋里掏出一个小罗盘,眼角的余光蓦然看到墙上的泥印,先是装作不在意,然后猛然抬头看向屋顶。 两片屋檐夹着一道湛蓝天空。别无他物。 ………… 走在街上的吴青脸色难看得要命。 眼看就要得手九守剑,居然冒出一个什么南余三英?九守剑就这么从他眼皮子底下被人抢走。 这不知姓名的高瘦男人,也确实不负南余三英这种名号,一语讲破吴青的劣势不说。 吴青与其交手两招,虽说是还没来得及还手的缘故,可被吴青其连续三点手压制,逼退,这也是事实。 这高瘦中年,吴青穿越后,见过的最强手。 正在吴青思索着路过一个水塘时,听到了流里流气的声音, “哪样?撞了我兄弟就想走啊。” 四个赤裸上身的打锣仔围成了半圈,拦住了一个可怜兮兮的年轻妇人。 常见的调戏戏码。水塘边众人指指点点,有嬉笑出声的,有熟视无睹的。 年轻妇人左手抓着一把柄粗杆长的红色油布大伞,右手提着一个竹篮,低头左走,被拦下,右走,也被拦下。 四个打锣当中一胸口纹着“义”字的男子拍着身旁小弟的肩膀,朝年轻妇人语气轻佻道, “妹妹,别一直低着头啊,抬眼看看,我兄弟很刻细的啊,你刚才撞得他好痛啊,帮他揉揉不过分吧。” “是啊,帮我揉揉吧,哈哈哈哈。” 四名打锣仔一齐笑了起来。 年轻妇人不敢抬头,红伞抱在怀中,哀求道, “刚领的火柴盒,今不糊完,明天荣生火柴厂里就不给派了,放我回家吧……” 声音有些耳熟,本来不想多管闲事的吴青抬了抬眼皮, 十八九岁的年纪,一把红色油布伞,这年轻妇人好像是他邻居来着? 还是他任务二的目标,刘利生的妻子。 “回家?回家好啊。” 义字男听到哀求,反倒兴奋了起来,伸手抓向姑娘, “我们一起回啊,哈哈……” 年轻妇人向后一躲,义字男手掌直接挂到了她的竹篮上,篮上竹片裂口如刀,将义字男手掌刮了好长一个口子,顿时鲜血如注。 “哎呦。” 痛呼一声,刚还哈哈大笑的义字男变了脸色,一脚将年轻妇人踹倒在地,恶声恶气骂道, “臭婊子,给脸不要是吧,给我带走!” 正起劲的义字男突然右腿膝盖窝剧痛,单膝跪地,他下意识扭头看身后, “啪。” 一个耳光直接将他抽倒在地,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 “龟哥?” 义字男的三名小弟听到动静,回头看见自己大哥居然倒在了地上,旁还站着一个细瘦的青年,立马舍了年轻妇人,边冲过去边叫嚣道, “哪来的婊子崽学人逞英雄,我老大义万堂龟哥!” “龟哥是吧?” 吴青死死按住刚爬起一半,刚到自己胯部高度的义字男的脑袋,俯视道, “我现在火气很大啊!” ………… “香莲是吧?我吴青,住你间壁,记得吧?”吴青揉着拳头,向年轻女人自我介绍。 “哦哦,记得,昨天撞了你,真对不住,这次也是全赖有你。” 香莲有些担心的朝后看了看,她身后的水塘中正有四个赤裸着上身的男子在扑腾,每个人都是鼻青脸肿, “他们不会有事吧?” “放宽心啦,在水塘边混的要是不会水,淹死不算冤。” 一肚子消了大半,吴青语气轻松。 “哦。”香莲这才放下心来,她下巴都快靠在衣领,紧紧抓着自己的红伞,显得有些局促, “您这是往哪去?” “叫我阿青就行。我现在是回家。” “哦哦,我也是。” 香莲离着两步距离跟着吴青,刚才的事还是叫她有些后怕,又有些好奇, “多亏了你……刚说火气大,你这么厉害,还谁敢惹你?” “也没什么,就是江里游了两日,盯着条肥鱼,废了好多事,眼看就要逮到,转眼却被一只螳螂袭了眼,鱼跑了。” 香莲也就是在吴青身后,要不然一定能看见吴青一脸的不痛快, “哦,那确实蛮可气的。” 第二十章 一面之缘 吴青自认自己不算个好人,为了达成目的,他不忌惮使用一些手段。但毕竟长在红旗下,基本的道德底线心底还是有的。 尽管吴青早决定按照解脱胜执铃给出的任务去做,可任务二, 杀死刘利生,获得浮身血。 还是让他狠不下心,这可和任务一夺一把剑不一样。 刘利生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与他既没有瓜葛,又没有交集,平白无故让他去杀人,他做不到。 但难免还是想打听一下有关的讯息。 吴青走在街前头,头也不回地问道, “你丈夫还没回来啊?” 吴青的问话让还在疑惑江上哪来螳螂的香莲瞬间有些警惕。吴青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 走前方的吴青抚着后脖颈,仿佛有些不好意思, “你丈夫不是信客吗?我有东西想托他带一下,他是走合城的吧?” “哦哦。” 香莲恍然大悟,歉意道, “不是,他走申城的,恐怕帮不了你了。” 吴青惊奇道, “那够远啊,跨两省了都,多久回啊?” “应该快了。” 说起她丈夫,香莲的眼里好像蕴一泓水般温柔, “出去两月了,就这几日吧。” “哦。” 接着是沉默,二人一路上再没有言语。 看得出来,香莲不太适应和年轻男子交谈。 “就隔壁,我就不留你坐了?” 一直到八尺巷,在屋前开锁的香莲才再次开腔。 “嗯好。” 吴青装作不经意,视线在香莲家中扫了一遍,昏昏暗暗,看不详细,临走前,注意香莲怀中的红色油布伞,可能是伞匠上色手艺不精,一层层艳红叠着一层层暗红,他随口问道, “今没落雨,还带伞啊?” “怕落雨嘛。” “你这伞够大的,比你本人高了。” 香莲柔和地笑道, “是啊,伞大好遮雨嘛。” 吴青点了点头,一回头,看见三叔吴老三在他身后,挑着剃头挑子,神情有些怪异。 吴青扶额抬头眺了眺天色,这才发觉,已经是正午了。 下街给人剃头的吴老三也该是时候回来吃午饭了。 随着吴老三进了自家屋门,吴老三卸下剃头挑子,就对吴青道, “以后少和她来往。” “怎么了?”吴青不明所以。 “风评不好,好多街坊看见她勾男,还净是些乡下来的盲流,估计怕人找麻烦。利生多好的人,怎么找了这么个媳妇?” “咣当!” 叔侄二人寻声看去, 门口一个摔成几瓣的瓷碗,几个白面馒头在地上滚了一圈尘土。 “哐!” 隔壁传来重重的木门与门框碰撞的声音。 吴青和吴老三对视一眼,耸了耸肩膀, “我路上帮她个小忙,可能是送谢礼来了。” “敢做还怕人说啊。” 吴老三满不在乎,声量却像是在嘟囔, “下午和我一块下街,老罗说有几家铺子在招学徒。” 吴青想也不想回绝掉, “有事。” “什么事?比工作还重要?” “是。” 吴青重重点头,走到灶台边,掀开锅盖, “怎么没有肉了?” 只是学着原主的语气,吴青并不馋这一口肉。 “得是什么家境能天天吃肉?工都不想做,还想吃肉?” 吴老三一把推开吴青,从锅里拿出一盘蒸豆角,和一碗浮着零星油脂的清骨头汤。 ……………… 水东棚户区。 换口帮社屋后门的沟巷,一摞子人围拢在一块,中心处竹牌碰撞的声音激烈,不时有叫骂声随着烟霭溢散而响。 “戳他娘啊,西风东风,东风西风……” 输光了月例钱的豁牙仔骂骂咧咧的挤出了人群。 替了豁牙仔位置的那换口帮人开口嘲笑, “不识字还学人打牌,东西都分不清,活该你输精光啊。” 豁牙仔一脸晦气, “去去去,一个‘东’几笔你都不晓得,你个认画的哦?” 昨天是换口帮收市利的日子,今天是换口帮发月例的日子。今天早上张仔七急着回,就是怕又在外头耽误久了,不光挨顿打,月例钱也被扣了,那可就糟糕了。 换口帮规矩多,家法重,但月例给得也足,七块银元!比整日陷在工厂里的工人还多一元。作为换口帮中层干部的老二,老三和老四还更多,这几乎是所有换口帮成员能够甘心喊阿爷的缘故。 豁牙仔嘴里叼着根烟卷,也不点燃,走到一旁樟树树荫下,树荫里,张仔七靠着树在打瞌睡。 “哎!” 豁牙仔轻轻踢了张仔七一脚,没曾想踢到了张仔七伤处,张仔七嘶了一口冷气,几乎跳了起来, “你他娘的!” 豁牙仔赶忙赔笑,假装拍着自己的脸, “哎呀呀,张哥,怪我怪我。” “少在那卖乖。” 张仔七呲牙咧嘴地没好气, “往后给我醒目些啊!……妈的,得疼大半月呢。” “嘿嘿。” 豁牙仔也靠着大樟树坐了下来,嘴里叼着卷烟,有些含糊不清, “竹牌不是好东西你不玩,可跌打油是好东西啊,你不买点,就这么硬抗着啊?今刚发的月例不是?” “练硬功呢。”张仔七嘴比骨头硬。 豁牙仔翻了个白眼, “你老娘的病还没好啊?你每个月月例全填进去,这么多副药吃进去,就没点用?” “屁用,还是整日的咳,再治不好我妈,迟早砸了老刘那破医馆!” 张仔七朝边上啐了口唾沫,这一啐不要紧,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勾巷尾端。 一个扫帚眉的高瘦中年,搀扶着一个穿着长衫的矮胖男人,进了一间平房。 张仔七疑惑地“啧”了一声,那个矮胖男人看着好像有点眼熟啊,但脑袋里过了几圈,想不起来是谁。 豁牙仔看张仔七盯着远处出神,凑了过来, “哪样,见着细妹仔(靓妹)啦?” 细妹仔?哦—— 张仔七恍然记起,昨天他和吴青一起去了西平武馆,西平武馆门口有个白雀香粉的广告画,广告画上印着个小胸的细妹仔,广告画下,就站着这个矮胖男人。 一面之缘,真巧了。 张仔七感叹了一句,也没想太多,回头推开豁牙仔, “细你个头,这么发春,你倒是别赌,留钱娶个媳妇啊。” “你讲笑呢,我们这种人娶媳妇?你知不知昨夜里,老十六被找到了,只有半个,半个身上十七刀……谁做的?鬼晓得啊。” “这……” 张仔七咽了口唾沫,底气不足地问道, “不常见吧?” “不常见?你以为你为啥排二十二?就是前段时间,老二十二叫人砍成鸡块了。所以娶老婆干嘛,给自己缝衣还是缝尸啊?” 豁牙仔觉得自己讲的笑话妙极了,笑得肩膀都抖了。 第二十一章 下昼 水东码头路,水东茶馆前。 “野草闲花遍地愁,龙争虎斗几时休……” 许是午休后刚开嗓,茶馆内,说书先生铿锵有力。 还是那张“凭票入场,茶资十二文小铜”的招贴,但门前看门的伙计换了一个。 大约是昨天放吴青进馆的伙计太憨了。 门口有两个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大约可以听见什么“李御史,命案”之类的。 吴青走到茶馆门前,没问伙计,直接探头往里望,寻那个牛高马大的背影。 吃过午饭后,他再来水东茶馆,是想询问李镖头南余三英的事。吴青记得昨天李镖头说过一句,他和南余三英都熟悉。吴青想看看能不能从李镖头这获得早上那高瘦男人的下落。 看吴青探头探脑的样,看门的伙计急了, “干嘛呢?没钱不让进啊。” 吴青收回脑袋,道, “烦请和李镖头讲下,说是有个朋友来找他。” “李爷朋友?” 伙计没怠慢,小步跑到惯例坐第二排的李镖头身旁,俯首在李镖头耳边低语。 李镖头皱着眉毛望向茶馆门口,一看到吴青,先是眉毛竖立,接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和伙计说了两句。 伙计便又小步跑了回来,对吴青作揖道, “招呼不周,您海涵,李爷请您进去。” 请我进去?不应该是怒气冲冲地出来吗? 不明就里的吴青向伙计拱手谢过,走进茶馆,到第二排。 随着吴青的走近,李镖头重重放下茶杯, “朋友?我们的仇怨什么时候了结了?” “没了结。” 吴青话音落下,李镖头的衣袖飞快在桌上摩擦的声音响动,李镖头上身扭转,双手成爪凶狠地朝吴青胸前扫去。 吴青脚尖一颠,向后送力,背部像是被人提起一般,避开双爪。 本侧对吴青的李镖头此时已转正,左脚后蹬借力起,右脚脚尖弹踢吴青下巴。 吴青见势,迅速身腰左转背对李镖头,右弓步下蹲避开,看都不看李镖头一眼,左足跟自身下向后踹出。 李镖头右脚落地,双手才刚分展扫打向吴青后脑勺,就感觉裆部一凉,李镖头扫出一半的双手停住,猛低头, 吴青的左足跟悬停在他裆前,几乎都快要踢爆他的二弟,却停住了。 吴青面不改色, “还要继续吗?” 李镖头泄气地向后踉跄一步,跌坐在椅子上。 “哎呀,我的李爷啊,怎么又打起来了。” 茶馆掌柜尖叫着跑了过来。茶馆众人被吴李二人吸引的目光又落到了掌柜身上。 李镖头头也不抬, “再来壶玉绿,记我账上,给他。” “好嘞。” 掌柜见没碰坏东西,勉强笑道,扭头看向吴青,神色一僵,向后退走, “只是别再打坏物件了,小店利薄,二位聊,我就不打搅了。” 掌柜一直退出了茶馆大门。 如此轻松的便掀过一页,吴青也没想到,他原本以为是要将李镖头打服才行。这李镖头比他原以为的要更豁达。 挨揍的都坐下了。吴青这打人的要是再过于计较,不免显得他咄咄逼人。 毕竟他是来问事的,又不是真来打架的,能和和气气坐下了谈,可太好了。 吴青见势收身拱手,要捧李镖头一句, “多谢李镖头手下留情……” “免了。” 李镖头打断他, “看不得有人装模作样……话说你平时照镜子吗?” “怎了?”吴青不明所以地摸了摸下巴。 “分明目中无人,却还要装一副谦逊有礼的模样,你看着这样一张脸不难受?有屁快放。” 吴青对李镖头明讽他目中无人,毫不在意,毕竟他昨天才刚把利刃架在人家脖子上,只是一句讽刺,吴青反倒要道谢的,他从一旁拖来一个椅子,在李镖头身边坐下, “昨日听李镖头说您和南余三英都熟?那除了断松手施海,另外两人,烦请李镖头给我讲讲。” 李镖头反问道, “你信不信江湖道义?” 吴青前世武术都式微成什么样了?江湖都没了。 吴青摇了摇头, “不太信。” “我看也是。” 李镖头显然有所预料, “你知不知上昼李御史孙子刚纳的姨太太被他们李府的孔护院杀了。” 这李镖头怎么这么喜欢突然另外开话头,只是有求于人,吴青只好无奈道, “知啊,茶馆门口就听见有人在说,传挺快啊。” “李御史家的事嘛,传得当然快,他好出名的,今天才茶馆在传,明天全余江都知道。这事你怎么看?” 吴青反问道, “什么时候改的法律,杀人不用偿命了?” 李镖头一哂,“应当没改过。” “那不就结了。” 吴青一摊手, “一个死人,和一个快死的人之间的事有哪样好看的? 李镖头自嘲一笑, “也是。不过昼午,孔护院在巡捕厅录口供时讲,他是用九守剑杀的那个姨太太,然后九守剑被两人抢了,分别是一个栋佬(胖男人),一个细瘦青年。李御史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派人去电报局连发四封电报给他早年的好友,双刀柳成,单掌开碑陈寿元,飞天枪徐威,白城帮主查真,这四名外埠名武师不日便会赶来。他们可比赵师傅刘西平厉害不少啊。还要求余江大大小小的帮社全部增派人手,誓要抓到这两人,找回九守剑。” 仿佛自己便是个局外人。 吴青只啧啧称奇, “前朝御史的面子这么大啊?” “面子?余江二十八个船帮公口,每个名下的宝档,烟馆,茶屋,妓船,敲诈勒索非法所得,全部都要交三成租子给巡警厅。李御史就是帮巡警厅收这三成租子的,巡警厅厅长是他学生,谁敢不给他面子,头天不给他面子,第二天,巡警就能上门,一天五遍的扫他们场子。” 吴青表情纳闷, “那怎么没派巡警一起找?” “昨天夜里巡警厅丢了一把连珠手枪,没空找一把剑。孔护院自个都认罪了,他们才不多费劲呢。” 吴青一颔首, “难怪。不过这动静可够大的啊,就找一把剑?” 李镖头端着茶杯, “是啊,就找一把剑,所以有传言九守剑不是寻常兵器,而是……” 呜——呜—— 水东河上蒸汽轮船所发出的震耳汽笛声传到茶馆内,茶馆内众人骂骂咧咧,却都似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只见得着嘴唇翻动,唾沫飞溅,却听不到话语。 汽笛声落下,吴青直奔主题道, “言归正传吧李镖头,南余三英另外两人是?” 第二十二章 周治红 “好,言归正传。” 李镖头点了点下巴,却没直接回吴青的问题, “昨天同芝武馆和西平武馆都叫一个细瘦青年踢了馆。他们都是参加过李府喜宴的。” 接着食指点了点地面, “接着水东茶馆这也有一个细瘦的青年闹事。上午九守剑被抢,又有一个细瘦青年参与。没人是傻子。” 李镖头看着细瘦的吴青, “你不承认,可没人猜不出。中午李御史府上府和水工帮就遣人来问我,问我记不记得你模样,知不知你姓名,我讲……我不知。” 李镖头一顿,掷地有声, “昨天撺掇水工帮人对你动手,我欠你一次,今天我替你隐瞒姓名,如今两清了。现在你问我,知不知南余三英另外两人,我也一样,不知。江湖道义你不信,我信。” 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可既然不想说,早直言不就行了,废这么多话。 吴青豁然站起, “白费我时间啊?” 李镖头络腮胡颤动,眺向茶馆大门, “这家茶馆向水工帮交市利的,我说不知你相貌,但有人知的啊,掌柜出门好一会了,你再不走,水工帮就该来人了,这回肯定不止三人。你功夫这么俊,不知道能抗几个打锣的?” “不急。” 吴青却撇下了李镖头,直奔往台上的说书先生去。 李镖头确实蛮啰嗦,但话没说错,现在他们俩两清了,再想从李镖头嘴里撬出话来,恐怕还要多费时间。水工帮的人又马上就就来,时间紧迫,吴青只好将主意打到了说书先生身上。 这茶馆的说书先生也讲到过南余三英。 先前说书先生就时不时地瞟一眼吴青,这回见吴青朝他来了,书也说得磕磕巴巴,待吴青到他跟前,干脆停了。 台下有一混不吝的听客刚想叫嚣出声,他身旁常来茶馆的朋友连忙捂住他嘴, “刚和他过招的是个镖头,水工帮的他也敢打,三个,一个照面全趴下。” 于是连其他蠢蠢欲动的听客一起偃旗息鼓。 吴青走到说书先生跟前, “先生,借一步说话?” “好。” 说书先生跟着吴青走到被一围屏隔出的墙角,围屏后摆着一方桌,一竹椅,是说书先生平日歇场的位置。 吴青言简意赅, “南余三英除断松手施海外,另外两人是谁?籍贯何县,年纪,样貌,哪派功夫,善使什么兵器?知道多少说多少。” “死的那个也说?” 吴青皱眉, “死了一个?先说活的。” “赤螳螂周治红,南余道白城县人,年岁约三十八,螳螂拳,兵器螳螂爪,高而瘦,嘴唇薄,扫帚眉,不过这模样不太准,我也是听人说的,老一辈的大侠嘛,何况他八年前就失踪了。” 高而瘦,薄嘴唇,扫帚眉。 脑海中浮现出高瘦中年的样子一对比,吴青已经可以断定这个赤螳螂周治红,便是早上那个将矮胖男人救走的高瘦中年,只是听到最后,吴青皱着眉毛问道, “失踪了?” 说书先生赶忙解释, “逃了,他杀了高世华,南余三英里死了的那个,被他杀的。” “为什么?” “两个男人起冲突,还能是为什么?” 说书先生还要卖弄,被吴青一瞪,才老实说道, “他们两人看上了同一个女人,大庭广众下起了争执,一死一逃。” 又是为了女人起冲突。可和孔护院不同的是,这周治红杀的是竞争对手。 兴许可以从这个女人入手。 吴青晃了晃脑袋,饶有兴趣问道, “那个女人是?” “灯船女,花名凤霞,早几年就没了讯息,好像是嫁人了,真名叫什么我也不知。死了的高世华还要说吗?” “不必了。” 吴青最后问道, “这南余三英,在南余道这二十多个县里,论武艺,算什么水平?” “十年前成名时,最强三人,现在他们还是当打之年,而武行势颓,练武的人不多,说不准,他们还是最厉害那几个。” 光论武艺,南余道前几的几人之一嘛?吴青舔了下嘴唇之余,感觉难办之余,心底又有点异样的感觉。 吴青前世武术基本没什么人练了,吴青几乎难得与够级别的高手过招。 不像乾国,虽然武术已经式微,但练武的人相比吴青前世,还是有相当数量的,最重要的是,乾国上一辈武术高手正值壮年,能有机会与其过招。 吴青感觉内心还有点雀跃起来了。 但得先找到人才行。 “多谢先生。” 道谢后,吴青走出屏风,又回李镖头身边问道, “方才李镖头说,九守剑不是寻常兵器,那能是什么?” 吴青一直认定九守剑藏有什么深层次的东西,但李镖头给的回答,还是让吴青一惊。 李镖头:“是神兵。” “神兵?” 吴青不太理解, “什么样的神兵,很锋利吗?削铁如泥?” 李镖头觑了他一眼, “神仙兵器的神兵。传得煞有其事,可我是不信,都民国五年了。还神仙?” 吴青瞳孔一缩,李镖头最后的话就没听进去。 神仙兵器?神仙?这么一说……给他发布任务的解脱胜执铃,吴青一直觉得不是凡物,有神仙?好像,就有所解释了。但是…… 吴青带着惊异走出了茶馆,码头路边上的水东河中,蒸汽轮船喷吐着黑烟,伴行着风帆鼓动的木船。街道上的自行车和小轿车你来我往,衣不蔽体的脚夫拉着大板车。长衫礼帽的男人,长衣烫头的女人。 尽管是科学与落后交织在了一块,可这世界还是蛮讲科学的吧? 算了,看不通透的东西太多了,先找到九守剑再说。 找那个灯船女,说书先生又说早从良改名家人了,先不说还在不在余江,光余江四十万人,大海捞针啊。 吴青想起早上张仔七那副鼻青脸肿的惨样。 要不起去看看张仔七怎么回事? 而且就算大海捞针,多一个人来捞,也省点事不是? ………… 换口帮社屋后门的后巷大樟树下。 张仔七和豁牙仔靠坐在樟树树荫下,百无聊赖地聊着天。 换口帮二十几个人只留下了张仔七和豁牙仔看家,其余人去看场的看场,去找剑的找剑,找人的找人。 换口帮也收到了李御史府上的名义上的请托,实质上的命令。去找夺了九守剑的栋佬和细瘦青年。 闲聊中豁牙仔问道, “你前几天不是说要拉你表弟入帮吗?” 张仔七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他又不乐意了。” 豁牙仔嘴里也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还好没来,别害你表弟,看你这惨样。” “害什么害,挨打算什么?有饭吃,有地住,有花边挣才是真的,而况我表弟一身功夫,很利害啊。指不定谁打谁呢。” “嘁。” 豁牙仔摆明了不信, “多利害?有咱们现在在找的那个,挑了两家武馆师傅,又打了水工帮的三个巡风的青年厉害?厉害到得罪了李御史,整个余江的帮社都在找他,不知他哪样下场哦,估摸着喂鱼都算轻的了。不过能找见才叫见鬼了,相片都没一张,就一个词,细瘦。我们两个也细瘦呢。” 张仔七心虚地挠了挠下巴,他知道昨天孔护院手里的九守剑叫两个人夺走了,其中一个据说模样细瘦,身手很好,一想到吴青也这幅模样,而且也在找九守剑,张仔七话都说不整了, “那……那……大概是没有他利害。” 第二十三章 巧合 在张仔七和豁牙仔闲聊的档口。 “喂,起来。” 突然从大樟树后绕出一个胸口纹着“义”字,脑袋绑着充当绷带用白布的年轻男子来,对着张仔七和豁牙仔大咧咧叫道。 豁牙仔和张仔七都认得这人,是他们换口帮死对头,义万堂的勇龟。 “你娘的龟儿子!” 豁牙仔和张仔七直接跳了起来,叫骂道, “不知道这是我们换口帮地盘?还敢一个人来?扮勇士啊?” 这就要给勇龟一脚。 勇龟玩味地指了指张仔七和豁牙仔身后,豁牙仔回过头看了一眼,立马扯了扯还在瞪着勇龟的张仔七。 “干嘛?” 张仔七不耐地也向后看了眼。 在他们身后,三个义安堂打锣的,正在耍着木棍,露着笑。 张仔七勉强咽了口唾沫,没了底气, “你们给我等着,等我叫兄弟们过来,你们就死定。” 说着话,往社屋方向挪步,却直接被勇龟的三名小弟拦住。 勇龟手指戳着张仔七胸膛, “叫兄弟?我就料到你们换口帮只留两个臭鱼烂虾看家啊,你能叫出来一个,我就立马伏下作鸡啊。” 张仔七和豁牙仔的表情同时僵在了脸上。社屋里确实没其他人。 龟哥一名小弟吹捧道, “不愧是龟哥,真是神机妙算啊,哈哈哈哈。” 一时间,义安堂四人一齐哈哈大笑了起来。 “嗯?” 正笑着,龟哥忽然感觉自己的肩膀一沉,一个人影好似哥俩好,搂着他肩膀,也在笑, “呵呵,怎样笑这么开心?” 龟哥三名小弟先看清人影的模样,都是一哆嗦,笑声戛然而止。 “哪个王八蛋,我……” 龟哥扭头一看,一个细瘦小青年,他便硬生生把到嘴边的喝骂咽了回去。 吴青搂着龟哥肩膀不放,看向龟哥三名小弟,不无惋惜地摇头, “跟着义万龟哥混,一天挨了两顿打,你们怎么笑得出啊?” 顿时一声惨叫以大樟树为中心向四周扑出,怒骂,拳来脚往的风声响起,被踩出一道绿痕的樟树落叶,以头抢地的人影,接连的闷哼,最终是四个相互搀扶,仓皇而逃的背影。 吴青完事后。 已经习以为常的张仔七搂着松懈手腕的吴青,向豁牙仔介绍道, “呐,我表弟。” 豁牙仔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合不拢,好半会反应过来, “你表弟?” 张仔七洋洋得意,“我说他很利害的嘛,还不赶快去拿壶水来。” “哦哦。” 如梦初醒的豁牙仔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社屋。 支开了豁牙仔,张仔七得意的模样立马转焦急, “你怎么来了?好多帮社都在找你啊。” “来码头路办事,顺便来看看你啊。” 张仔七将吴青拉到墙边, “我好着呢,我听说昨天九守剑被一个栋佬和一个细瘦青年联手抢了,是不是你,是的话,最近不要出门啦,整个余江的帮社都在找你啊。” 说起这事,吴青便感觉腻歪,恼火道, “我没抢。” 张仔七刚松一口气。 吴青又道, “是那个栋佬抢了剑,我去追,鬼知道孔护院是怎么录的口供,搞得我和那个栋佬一起被人找。别担心,我无名小卒来着,长我这模样的,余江有一大摞呢。” 张仔七惊讶道, “你居然没抢过那个栋佬?” 吴青是张仔七见过身手最好的人。 “是啊,他来了个同伙。” 吴青呼出口气, “周治红,听过吗?” 长张仔七嘀咕了下, “好像在哪听过,长什么样?我替你打听下?” 正中吴青下怀,他来找张仔七也是为了这事,当下将其面部特征说给了张仔七, “高高瘦瘦,扫帚眉,中年人,大概三十八岁。” “高高瘦瘦,扫帚眉……” 张仔七的眉毛拧了起来, “中年男人,同伙是一个栋佬……我好像见过啊。” 张仔七的语气从疑惑到肯定,手高高地抬起,遥遥地指着后巷尾段的一间平房, “中午,那屋。” 这么凑巧? 吴青猛地扭头看向了平房,诧异道, “那屋?” “那屋!” “扫帚眉的瘦高中年男人带一个栋佬?” “扫帚眉的瘦高中年男人带一个栋佬!” “狗崽子!” 吴青眼皮子收紧, “你这有兵刃没?比如刀。” “有青片,也就是刀。” 拿着水杯刚出门来的豁牙仔叫吴青和张仔七又拦了回去。 跨过后门,张仔七直奔帮内二哥他们住的西屋,再出门时手里已经有了一把刃长两尺八,短柄的单刀。 吴青接过单刀,旋臂绕刀,耍了一记缠头刀试手,想了下对张仔七道, “别问太多……别管我有没有回来,千万你别过去。” 吴青的神情非常严肃,张仔七勉强点头。 随手扯来一块乌漆嘛黑的破布将刀裹了个大概,吴青急匆匆就出了换口帮社屋。 八极拳门练得可不止是拳脚,还有刀枪棍剑等兵器。 其中吴青练得最熟练的,便有提柳散阴刀,六合大枪,六合花枪。 周治红又是吴青穿越后遇到的最强者,吴青没理由空手前往。 张仔七指出的那间平房不大,长枪施展不开,所以吴青向张仔七要了把单刀。 之所以对张仔七说不管结果如何,都不要过去。 是因为兵器不是拳脚,比拳脚更凶危,如果是吴青前世的身躯,吴青自然怡然无惧,可现在这副只练过一个月武的身体。又是同周治红这等高手交手,吴青有点没把握。 不是稳赢,也不是稳输,只是有点没把握。 原主的这个表兄,嘴硬胆小,爱出风头,不能忍事,但对吴青好的没话说。 吴青自个冒险,觉得没必要拖上张仔七。 院子内。 豁牙仔眼一直盯在吴青手里的单刀上,吴青匆匆走后,才对张仔七道, “你拿帮里的东西给外人,叫阿爷发现,你可就惨了。” “二十多把刀呢,发现不了。” 张仔七突然也很严肃, “我拿你当兄弟,我表弟也刚救了你,他的事你别和旁人说。” “哪样?” “所有,能打,细瘦,单刀。” 没人是傻的,豁牙仔立马联想到了什么,问道, “前天那个是他?” 张仔七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一样, “不是。” 豁牙仔一歪嘴,笑了, “那有什么不能说的。” 张仔七搂着他肩膀, “总之别说。” 这头,吴青已经带着单刀走到了小平房前。 小平房的门是老式木门。 门外挂锁,门内是木栓。 平时外出,便将洋锁锁起。不外出,便会将洋锁拿回屋内,从内用门栓将木门卡死。 而此时,木门外,没有锁。 里头有人。 周治红也许就在里边。 救走矮胖男人,抢走九守剑的周治红。 绰号赤螳螂,南余三英之一的周治红。 南余道武林,十年前最强的三人之一的周治红。 只是来看一下张仔七,没想着居然直接碰上了。 吴青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身躯,还行,有把子力气,可要是能换前世的身躯就好了。 可惜,换不得。 他笑了下,喃喃自语, “临阵搏击需放胆……” 将单刀插入了门缝,一挑,旋开门内木栓。 第二十四章 刀与爪 昏暗的屋内,金光窜动,破空声速。 黄铜制的臂甲前左右三侧带齿,闪着金属锐光,穿刮扫勾,缠截绕切,紧腋别肘,尽现诡奇。 螳螂拳特有的奇门兵器,铁袖子螳螂爪。 整个屋子没开一条缝隙,闷热异常不说,昏昏暗暗,唯有方桌上半截的蜡烛散发微弱的昏光。 高高瘦瘦,中年模样的周治红却早已习以为常,多年的逃犯生涯所经历过的,比这昏黑的有很多。 他干脆闭上双目。 二十多年每日从不间断地练习,他早已能随心而分毫不差的将螳螂拳爪从头到尾演练,哪怕在这昏暗逼仄的屋内。 脚走玉环步,手摇螳螂爪,不紧不慢。 乍的,门栓响动,他快速收起架势。 一个单刀片从门缝当中穿入,一个挑动,旋式门栓向上旋开。 提着单刀的吴青轻轻推开屋门。 周治红睁开双眼,看到吴青,惊咦一声,再看其手中单刀, “我还当是哪个毛贼呢。小子,你怎么找来的?知道赤手空拳不是我对手,拿把刀来耍险?” 顿了一顿,明朗的笑容,语气冰冷, “虽不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但这次,你两条腿我要定了。” 吴青没做声,确认是周治红后,单脚后踢将屋门闭紧,环视屋内,除周治红外再无旁人,除方桌上蜡烛外再无旁物。 没那个矮胖男人,也没九守剑。 哪去了?该不会他来晚了一步,矮胖男人已经带着九守剑走了吧?吴青心里一沉,目光移到周治红身上, “剁了你再说!” 一声厉喝,单刀凶猛,朝周治红头颅劈出。 没什么好多说的,两人各自带着兵器,又有仇怨。吴青定要找到九守剑,周治红也没有多说废话的意思。见面就战到一块,太正常了。 “剌啦啦……” 令人牙酸的金属交击声响起,单刀与螳螂爪交错而过,划拉出一连串细碎火花。 周治红面色冷漠, “找死!” 右脚进步,左爪为盾,右爪上勾,直取吴青胸腹。 吴青不言不语,自左向右拧转,单刀回转,提步侧行,身如摆柳,避开一爪不说,接着便是落步如岳,刀行如涛! 左手附刀背助力,于行步中合力自下左上提撩,刀过头顶而止,劈空的刀锋转力向下力劈,再向上! 撕破空气的刀锋起伏错落,厉啸连连,一刀落一刀起,直逼得一时轻敌的周治红连退三步,脚跟抵住墙脚,头一偏,一条血线自脸颊浮现,细密的血珠涌现。 八极拳门,提柳散阴刀,大提柳势! “喝!” 周治红双眼圆瞪,双爪背向外,大力伸展,荡开单刀。 吴青冷笑不止, “三分力的拳你肉身敢接,三分力的刀你敢吗?” 抽刀再劈。 周治红左倾身躲开,单刀劈在地上,激起黄土,脸颊上的血珠飞甩,迅速沉身别肘,左爪一顿一封,死死压住单刀背,右爪寒光凌然,逼近吴青下腹。 吴青目光一凝,后倾抽刀不到一寸,突然改力,平翻刃上撩刀,很意外,轻松地就挣脱了右爪的封锁,他心中奇怪,手上不停, “剌啦啦……” 熟悉的交击声。 上撩刀却被左爪卡主。 坏了! 吴青下意识一个后仰,螳螂利爪从喉前闪过,吴青这一后仰,避免了被割喉放血的下场,脖子上却还是被周治红右爪划出两道细密的血丝。 周治红以一个左爪斜下,右爪斜上,双爪交叉的怪异姿势,既封住了吴青的第二刀,又险些将吴青断喉。招式堪称诡谲。 螳螂爪,盘磨肘! 非但如此,吴青借后仰之力将单刀抽出,一记扎刀紧随其后,却只“叮”一声,扎到硬物而止,正是螳螂爪背。 “好一个奇门兵器。” 刀抽回,人后退,吴青似厮杀野兽般呼吸粗重,手臂有些乏力。 确如周治红所言,吴青就是想用兵刃来耍险,他的兵器比拳脚强。 而且兵器和拳脚最大的不同便是拳脚全靠气力撑,气力不够,打十拳都没用,而吴青这具身体也就是一般人水准,与前世打熬了二十几年的筋骨相比,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而兵刃加身,非死即残,相比较拳脚而言,不那么凭气力,十分力也好,三分力也罢,砍到身上就是血流如注,鲜血淋漓。但也仅仅是相对来说而已,最起码得有挥刀的力气。 兵刃,比可比空手挥拳更吃力气。 周治红扭着脖子, “别喘了,喘得肺里全是气,待会我一爪刺破,血沫飞溅,场面,太难看。” 吴青与他,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周治红觉得不过是一时的轻敌罢了。他仍旧认为稳拿吴青。 回答他的是眼中不断放大的刀刃,他偏头让开,左爪上探,刀刃却一触即离,抽冷子似地偏转,自周治红左肩膀向内划去。 周治红不慌不忙,右爪与左爪汇聚在一块,好似铜墙铁壁,单刀白白在黄铜制的螳螂爪上消耗着锋刃。 吴青转腕上撩刀,却被周治红交叉封死。 周治红一挂回扎,吴青立刃再斩。 单刀与螳螂爪在细碎火花中不断地击鸣,单刀锋刃上已经有数处米粒大小缺口。 方桌上的烛火,因为两人激烈肢体动作卷出的气流而扭曲着,墙上的一高一矮两个黑影时而拉长,时而缩短, 两人,你来我往,杀得难解难分。 终于,吴青一咬牙,虚晃一刀,骗开周治红左肩一处空门,顺势砍了过去。 周治红左爪始终随着单刀锋刃而走,作防守,这次也不例外,见吴青砍来,立刻横高于左肩。 吴青这次却没有砍实,徐风过水般在左爪甲面上向身内抽刀划抹。 机会! 周治红眼睛一亮,脚下猛一个踏步,左爪攀向刀刃,右爪朝着吴青毫无防备的胸腔扑去,倘若扑实,气绝毙命。 没料到吴青完全不顾朝自己胸腔扑来的右爪,手腕转动,抽抹一半的单刀,忽然一记崩挑,将周治红防御的左爪挑开,刀就这样顺势劈下了。 以命换命! 提柳散阴刀中一记本潇洒的蛟龙翻身势,被吴青用得凶毒异常。 正往前扑的周治红吓得亡魂皆冒,他如何能死在这里,还是与这无名之辈!他心中顿起惊悸,抽身飞退,避开了劈向他脖颈的单刀。 一道猩红鲜血崩飞。 这刀还是在他大臂上留下了一个长长的口子。 他看吴青带刀来的架势就已经有所猜测,但,还是太突然。 周治红捂着肩膀,惊疑,羞恼不定, “你烂命只值一把剑?” 吴青沉默了一下,而后咧开嘴, “那不止,但如果要和你们这样的土著待一辈子,倒不如去死。我还想去听张学友的演唱会呢。” 周治红不知道张学友是谁,也不想知道,只知道吴青搞笑的语气中散发出的杀意浓烈,犹如实质,他沉默了一下,瞟了眼被吴青堵在身后的屋门,话中满是不可置信, “不死不休?” “那把九守剑给我?”吴青反问。 周治红回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看来是不可能让周治红主动交出九守剑了。 吴青摇着脑袋, “不是不死不休,是你死我活!” 细思一下,又好像没差别。 吴青脑海中闪过家人的容貌。他一定要找到九守剑,一定要回去!一定! 坚绝的念头下,吴青神色疯狂,飞身再劈。 第二十五章 太阳以西 “婊子仔!你以为你谁啊?” 周治红气极反笑,他乃南余三英之一,赤螳螂周治红,南江省缉索八年而不得的命案逃犯,八年来光死在他手里的巡警就有四人。 论武艺,他自信更高。 血勇与凶厉?他不缺! 面对吴青再度劈来的单刀,周治红不闪不避,完全不在意大臂上的伤口,双爪一前一后挺立胸前,迎着刀锋而上。 “你也配与我你死我活?” 呲—— 布帛撕裂,吴青堪堪躲开要害,胸口上却免不了几道伤口,一串血珠被螳螂爪甩到墙上,刺痛中,手中单刀从对方头发下穿过,劈下带着几缕黑丝的一片头皮。 来不及不顾头上撕痛,周治红一个鹞子翻身,左爪拍开单刀,勾向吴青的右爪却被刀柄磕开,右脚猛地提膝踏裆,撞向吴青胯间,膝外侧竟然一痛,眼下余光一扫,吴青踢了他膝外的左脚已经落地。 他两条扫帚眉几乎竖起,想都没想,立刻一个铁板桥,总算躲开吴青剩下半招顺风赶蝉。 一脚踢空的吴青并不气馁,提刀两个狠毒抡劈。 铛,铛。 两声金鸣在周治红裆前响起。 凶厉,危急,远比先前更快,更激烈的出招,显然两人都打红了眼! 周治红一脸血污,从头皮流下的鲜血糊了他满面,惊怒中大鹏展翅,荡开吴青单刀,再猛地收回,左大臂的伤口都因此激烈飙出一道血箭,誓要将吴青绞杀。 吴青横眉怒目,沉腰拖着手臂,强制将单刀劈下,右脚朝天而起踢开周治红左爪,左手如抱石迎去。 “啊啊啊啊!” 都自认为寻到对方破绽的两人一齐怒吼出声,刀刃与爪齿几乎同时入肉。 “嗤——” 鲜血飙飞,腥味瞬间浓郁了整个屋子。 ………… “值得吗!” 昏暗的屋子里,一根火柴燃起,点燃卷烟,随着一口吸气,卷烟上的火星陡然亮红,片刻后,灰白色烟雾从靠坐在墙边的周治红嘴中喷出,他的嗓音又干又涩,似在刻意压抑, “没人会知道一个能和我堂堂赤螳螂周治红旗鼓相当的高手,居然因为一把剑,在一个破屋子里,和我斗个你死我活。假以时日,你定然可以名震南余武术界,值得吗?” “值得。” 手指松开火柴,火柴掉落在血水中“嗤”一声。一脚踩在血水滩中,一脚踩在周治红左臂上的吴青语气淡漠, “而且,你我并不旗鼓相当,你躺着,我站着,认清喽。” 说的轻松,但烛火在小方桌上扭曲着,照出了此时吴青的凄惨。 左手从小臂到手掌,一排的淋漓血洞,手掌正中心,更是被开了一个透洞,哪怕裹着布条,鲜血还是在往外渗出,一刻不停,这是他刚才主动用左掌固住周治红右爪而付出的代价。 收获便是再无防御的周治红。 周治红模样远比吴青可怖,右臂自大臂中段而断,露出鲜红肉茬和惨白骨茬,套着螳螂爪的断肢在血水里一动不动。 “只要能回去,都值得……我买了两张张学友演唱会的门票。” 吴青声音低沉,说着一大通周治红听不懂的话, “但其实我并不太喜欢张学友的歌,是我父亲喜欢,他刚出院,肝癌晚期,医生说余下时光尽力满足他的愿望。我没时间了,我得回去……烟也抽了,剑在哪?是不是你那个同伙带走了。” 周治红因为失血过多,脸色苍白,烟卷似倒栽葱一样歪斜在他嘴中, “是啊,他带走了,可是他在哪我就不知道了。” 吴青忍住怒气, “我可以替你包扎,你不一定会死。” 周治红瞥了眼吴青被凌乱包扎的左手, “你信吗?你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又莫名的说了一句, “交好运的竟然是我自己,多苟活了几个时辰。” 吴青缄默片刻,想起上午巷子里周治红那句“你交好运了”,将脚从周治红左臂上移开,直视着周治红,语气诚恳, “我左手手筋叫你螳螂爪绞断,废了,我本该杀你泄愤的,但九守剑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只是一把剑不是吗?请你告诉我,在哪?” 周治红眼皮耷拉, “帮我个忙,去文化路九十七号,柳凤仙,转告她,我……。” 谁他妈想听你交代后事。 吴青恶着脸道, “先告诉我九守剑在哪,能帮我一定帮,告诉我那胖子去哪了,要不然我就去杀了柳凤仙……她就是你老情人?那个灯船女,你就是为她成的逃犯?” 吴青问的又快又急。他怕周治红很快流血而死。 周治红呼吸粗重,却没立刻开腔。 吴青沉默等着周治红的回答。 周治红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我都不是你对手,告诉你他在哪,他十死无生啊。” 吴青言辞真切,“我不会杀他的。我保证。” 只要能找到九守剑,拿到回归碎片,让吴青作一百个保证都行。 周治红一声惨笑, “你当我是痴的吗?断了条手臂,我他妈死定了,最多一刻半钟我便会血流而死,你没这个本事保住我的命。害我身死,还想从我嘴里得到九守剑的下落?” 周治红朝着吴青喷出一口血沫, “做梦!哈哈哈哈……” 狂笑声坚决而癫狂。 噗—— 大蓬鲜血从周治红断颈处迸溅到墙面上,周治红双目圆睁的头颅咕噜咕噜滚动着,卷烟在血水中弯折得不像样。 “你该说的啊!” 吴青用力握刀柄的指关节发白,语气阴森,接着后退两步,靠着屋门坐了下来。 间不容发的兵器厮杀中,尤其是吴青还尽了全力,容不得吴青有半分犹豫,要不然说不准死的是他。只剁下周治红的手臂,已经是吴青刻意偏开刀锋的结果了。 结果还是砍得周治红濒临死亡。 周治红说的对,他没本事保下周治红的命。 以大乾民国的医疗水平,断了完整一肢,可以说是已经一整只脚踏进鬼门关了。 吴青既不会止血之术,也没法在一刻钟内找到医生并带回来,更没法子在一刻半钟内撬开抱着必死之心的周治红的嘴。 他只能趁着周治红还没死,杀其泄愤。 很无力。 吴青手中血腥味十足的单刀跌落在地。 “锵啷。” 比他声音响。 “这下,可真没渡了。还废了一条手……亏大了。” 周治红一死,线索全断。 但不杀他,吴青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周治红流血而死,还不如出口气。 半截蜡烛燃得很快,很快,屋内连烛焰扑腾的细微声音都没了。 吴青便在寂静无声中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突然响动着轻微的摩擦。 有人在偷听,还自以为很小心。 是那个矮胖男人? 吴青小心翼翼地抓起单刀。 第二十六章 又雨 新刀比老刀更利。 老刀也有名字,不过少有人能记得十年前的老刀,款式旧,寒碜,不再锋利,一遛的豁口。少有人会记得。 但其中总会有几把叫人记住,没别的,就是比新刀还利。 黑帮和武林,都是江湖。 所以在吴青提着刀走后,张仔七很快就想起来,周治红到底是谁。 赤螳螂,南余三英之一,曾经和南余武甲的断松手施海并列,十多年前成名的老一辈武林高手,命案逃犯。 没第一时间想到,是因为这个名号,一般只有说书先生才会说起,不一般时,就是他又杀了个缉捕他的巡警,消息传来,叫人忘不掉他螳螂爪之利。 一时间,张仔七陷入了一种兴奋与害怕混合的复杂情绪。 吴青居然这么能打? 吴青不会死吧? 时辰在坐立不安中流淌,张仔七在社屋大门不住地往街尾张望。 没开,还是没开。 日头西沉。 “你叫我别过去,我就不过去,那我岂不是憨孙?” 水东河上吹来的湿风,吹得张仔七头疼,他一口唾沫呸了出去, “爷偏过去。” 接着对在旁的豁牙仔道, “我出去一会,不走远,就巷尾。” 远没到下工的时辰,勾巷里无人,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响簧声和叫卖声。 巷尾的屋子前。 张仔七靠着门,耳朵贴着。寂静无声。 没动静? 会斗,会打,会死人,怎么会没动静? 张仔七抓耳挠腮, 周治红,杀人不眨眼的啊,死在他手里的巡捕都起码四个了吧——再等一会? 水东吹来的湿风中带了雨丝,张仔七的脸上一点一点的凉意在增加,天边的日头一点一点的叫乌云掩盖。 “你娘的……又下雨。” 张仔七轻声叫骂,倒像是真的在骂雨。 雨终究在屋檐下铺成了帘子。 “得快戌时(晚七点)了吧?” 看着黑下来的天,张仔七咬了咬牙,不再等了,一把推开屋门。 噌! 发着血色红光的刀甩到他面前。 就在他惊魂不定时,吴青哭笑不得的脸在昏黑的门后浮现, “不是叫你别过来吗?” 吴青还以为是那个矮胖男人去而复返,心中一喜,没想到一开门是张仔七。 和这话一起窜来的,还有直冲张仔七鼻腔的血腥味,他探头看了一眼,就一眼,大口的唾沫呛住了他的喉咙。 他扶着门框,死命呛着,好一会后抬头,抹去嘴角的口水,问道, “南余三英?” “记起了?” 张仔七瞪大了眼睛,“他死了?” “可不是嘛。” “那你还在这守哪样?” “九守剑没在。” “哦,等他同伙。” 张仔七了然,看着吴青浑身上下的血污, “你干嘛非要找这把剑?” “想听曲啊。” “鬼扯。” 张仔七冷不丁地发了大火, “你他娘的发神经啊?你强,你厉害,你是武林高手,赤螳螂周治红都叫你剁了脑袋,你这么厉害知不知你以后厉害不起来了,你看看你的手啊!我拿你当亲兄弟,帮了你这么多,你他娘的连个理由都不肯同我讲?同我一起打锣你嫌凶险,但起码还每月赚几块花边呢,你现在为了一把剑斩生斩死,斩成半个残废?我怎么向我娘交代?她挂念你这个外甥,病倒在床上,还让我照顾你啊。” 吴青沉默着。在张仔七和吴老三看来,他就是原主。对他好,对他怨,都是因为当他是原主。但他不是。 对不起,他只想回去。 吴青将单刀靠着门框,右手拍在张仔七肩膀上。 “你信我吗?” 张仔七挥手拍开,骂骂咧咧, “你少来这套啊。” 吴青再次拍在张仔七肩上, “信我就再帮我一次。帮我盯住这间屋子,你方便的嘛。” “帮你盯住,等有人来了通知你过来再废一只手?你看我是不是痴的?” 尽管手臂处的剧痛让吴青的太阳穴一刻不止地鼓动着,但他还是故作轻松, “最后一次,这次弄完,我同你一起打锣,有我这么能打的小弟,多威风啊。周治红那个同伙,就你见过的那栋佬,比周治红差远了,我一只手轻轻松松摆平啦。” 张仔七默然不语。 吴青将血淋淋的左手伸到张仔七面前, “为了找这把剑,我都成这样了,现在你叫我停手?换你,你肯吗?不肯,就帮我这次啦,盯住啊。” 吴青说完将张仔七推出屋子,扯下身上的短衫将单刀裹住,夹在腋下,不给张仔七组织语言辩驳的机会,一头冲进了夹雨的冷风中。 张仔七狠狠捋了一把被雨水淋湿的头发, “帮你娘啊!” 他愤愤地深吸几口气后,才头发甩着雨水跑回社屋。 张仔七才从后门回到社屋,怒气冲冲的换口帮帮主王阿贵领着换口帮其余人等就从社屋正门进了来。 一时间,换口帮社屋的院子里,满满当当挤着将近二十人,大都是年青小伙子。 张仔七赶忙招呼道,“阿爷。” 王阿贵没搭理他,一把将手中的短刀甩在地上,污水溅出,高声叫骂, “他娘的义万堂狗崽子,老二老三去拿家伙。” 张仔七小心地凑到跟着王阿贵一起回来,换口帮排行身旁二十四的小二四,问道, “二十四弟,怎么回事?” 小二四一脸忿忿, “我们在外边找剑,义万堂那群狗杂种趁机偷袭。” 王阿贵将豁牙仔招到近前, “义万堂没人来这吧?” 豁牙仔刚想表功,张仔七就赶忙跑过去拉住他,替他回道, “没,没人来。” “呵,他们脑子一向不好使。” 王阿贵轻蔑道。 这时老二和老三空着手从西屋出来,老二没避讳旁人,跨出屋门,木着脸, “阿爷,刀少了一把。” 一句话出,张仔七感觉自个的魂都要脱了出去,后背每个汗孔,都冒着冷汗,腿肚子抖着,望向豁牙仔,豁牙仔的视线正和他对上。 豁牙仔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王阿贵没想太多, “你记错了?” 老二却十分笃定, “没错,老三和我各数了两遍,三日前才数过,二十五把,现在,二十四把。” 王阿贵皱了皱眉头, “二四,你去数一下。” 小二四兴冲冲地叫道, “阿爷,咱先别管这个了,先去把义万堂那些杂种斩了,一把刀而已嘛。” 张仔七的心才落下,便看见王阿贵整张脸阴黑了,拉着长音, “嗯——?” 几乎一字一顿, “我说,叫你去,你就去。去!” 小二四一个哆嗦,低着头不敢再说话,忙进了西屋,几个呼吸后出来, “二十四把刀。” “再数一遍。” 小二四再进屋。 王阿贵环视了一圈院子里的所有人, “好啊,会偷东西了啊。这可不是去街上扒拉一下,这是在咱们换口帮社屋里偷东西,这是私吞帮内财务,坏规矩的。谁拿的,自个站出来。” 小二四又出来了, “二十四把。” “全部给我站齐喽。” 王阿贵大喝一声。 换口帮众人立刻全部按高矮站成两排,左高右低,雨水肆无忌惮的打落在他们身上,没一个敢有怨言。 高大的王阿贵在队排前度着步,森然道, “别以为是小事啊,偷刀,坏规矩啊,谁拿的?自个站出来,要是叫我揪出来了,罪加一等!老二,老三,老四,你们三个出来,肯定不是你们三。” 三人顿时如获大赦,跑到王阿贵身后,虎视眈眈地看着其他人。 王阿贵的双眼从换口帮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目光所过之处,没一个人敢昂头, “没人认是吧?别以为能蒙混过关,你们天天住一块,我不信没人看见,要是没人承认,你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受家法。” 张仔七战战兢兢地偷看了豁牙仔一眼,见他和其他人一样没动作,这才放下心来,刚想转头,就听见王阿贵的声音在旁响起, “是不是你?” 张仔七心中大骇,扭过头却发现王阿贵是在看身旁的小二四。 小二四缩了缩脖子,拼命摇着头,嘴里不住地重复, “不是我,不是我。” “那你怕什么?” 王阿贵一个大跨步走到小二四跟前,目露凶光, “肯定是你对不对?” 小二四还是摇头,语气慌张,“阿爷,阿爷搞错了吧?” “我搞错?” 王阿贵诧异地盯着小二四,满院子静了下,仿佛雨声都细小几分,所有人都屏住了气息,大气不敢出一下。 小二四更是吓得魂飞魄散,骇怕之余,双手飞快地摆着, “不是呀,不是呀,我……” “婊子仔。” 一声咆哮,勃然色变的王阿贵好似蒲扇般的巴掌将小二四重重扇倒在了一地的污水中,接着恍然大悟, “我就说呢,难怪你方才说什么先别管了,原来是你偷了啊。老二,拿家法来,今天我就教教你们什么叫规矩!我搞错?” 老二硬着头皮走到他身旁, “义万堂那?” 王阿贵一拍脑门, “差点忘了正事……” 王阿贵一时犯了难,义万堂那得快去,要不然人跑了,留个人执行家法也肯定不行,他们换口帮人少。 “汪汪。” 正这时,院角传来两声狗叫,王阿贵养的北方细犬阿大。 “哼,算你小子好运。” 王阿贵随手指了指院角的狗笼, “把阿大牵我屋里,再把二四关进去,还有,狗笼顶盖掀了。其他人去拿刀,跟我走!” 张仔七和其他人一道,低着头,涌进西屋,不敢看在泥泞中被拖行,嚎哭的小二四一眼。 第二十七章 红伞 骤然的夏雨,愈下愈大。沿街檐漏的滴声,从啪塔啪塔,渐聚成连续的哗哗哗的水声。 本来应该是换工的时辰,街上却没见到许多人,也许是街面上黝黑得闷人,稍远处都看不清。 和吴青一起跑动的,还有从未停过的阴风,沿街的树木被风摇撼,震下枝上积的雨水,淅淅沥沥。 “这下,可真是没渡了。” 吴青苦笑着从一个屋檐跑到另一个屋檐,手臂上的疼痛还是其次,心里沉甸甸的叫他更不好受。 九守剑被那个矮胖男人送走,他上哪去找? 巧合这种事,有一次都已经算吴青运气好。 九守剑,不过是根铁条子。余江四十万人,找一根铁条子?这还算好的。 听口音,矮胖男人还是外埠佬,万一跑外地去了,可就更没戏了。 周治红起码还有名有姓,那个矮胖男人可是真的一点线索都无,这比对砍更使吴青头疼。不是靠发狠就有用的。 只能寄希望于那个矮胖男人会回来,可这谁知道要等什么时候。 吴青思来想去,行经一个隐秘的街角时,从口袋里取出名为“解脱胜”的执铃,把铃身里的纸条取出,摇晃了下, “铃啷——” 什么也没有。 又摇晃了下。 “铃啷——” 还是什么都没有。 “妈的,没点卵用。” 期望落空的吴青骂了句。本还指望这个执铃给点任务提示之类的。什么都没有。 同时想起自己前两天对其的谨慎态度——专门拿纸条塞住,还随身携带——想起就有点索然。 纸条也不再塞,直接塞到口袋里,随着吴青的迈动,执铃持续的响着。 持续到让吴青险些以为他前日早晨,一声铃响后,所看到的任务不过都是幻觉,直到八尺巷中段。 暴雨中,低着头躲避雨水的吴青并没有注意到已经走到身前不过一步距离,撑着红色大伞的年轻妇人。 “铃啷——” 和先前没有任何区别的铃响,吴青却蓦然发觉脚底的凉意消失了。 视线注视过去。 黝黑浑浊,奔流不息,透凉着他脚板的雨水停滞片刻,四散分开,吴青的脚前有了一块干湿分明的地面。 漂移的风无痕迹,流动的水无形状。 但雨水却诡奇的在这块分明的地面上组成了水字: 伞魅: 沉缅人间香火气息,寄附于油伞的怨魂,阳间万千鬼物之一。 游女妩媚,不过假笑佯啼。怨魂无体,身躯哪能无血? 一个为了保留身躯与爱人亲密,而饱食人血的厉鬼。 人间有味是清欢,最难熬,是寂静无间。 请注意:本次为你首次窥破妖邪怪力,成功斩杀,解脱胜将正式认定你为受持者! 请注意:本次为你首次窥破妖邪怪力,成功斩杀,解脱胜将正式认定你为受持者! 请注意:本次为你首次窥破妖邪怪力,成功斩杀,解脱胜将正式认定你为受持者! 正式认定你为受持者后,将随机解锁二种术法之一。 一名,根本沙。 二名,业化身。 ………… 低头看着这段文字,吴青的脸都皱成了核桃,也没想明白这没头没脑到底是在说什么。 怨魂?鬼物?闹呢? 他不由地自问出声, “伞魅?” “伞魅?” 一道清脆的女声似阴风激得吴青抬头,这才发现有人站在字段的那头,莫不如说,字段同在这人脚下,好似一张仿单(说明书)。 红色的油布大伞陷入眼帘,虽然是在问,但衬印在红伞下熟悉且清秀的小脸上却没有任何疑问的神色,冷灰灰地蛰伏在伞下,等待吴青的回答。 完全没有吴青在同一张脸上见过的那种柔弱。 香莲,吴青的邻居。 为什么她屋里不点蜡烛,哪怕极黑的夜里? 为什么她总是带着伞,无论晴雨? 为什么她喜欢勾男人,却还不适应和年轻男人交谈? 为什么她的伞,鲜红暗红重叠,像是手艺不精的伞匠上的色? 吴青的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这些念头。 这些没有一样是真正反常的,没有一样! 所以当吴青看完地上水流组成的字,抬头看见香莲冷灰灰的脸时,吴青的心就仿佛被忽然拉到路旁的水洼中。 就很突兀,就很凉。 小水沟里的惊涛骇浪! 吴青的嘴巴宛如上锈的齿轮,“咔咔咔”张了好一会,都没吐出一个字来。 最终让吴青不再犹豫的,是从红伞边沿落下的雨帘忽的缩小了。 收起的红伞,剑首一般的伞尖骤然破开纷飞的雨珠,刺向吴青。 香莲先动手了。 从未这么快过,吴青甩掉裹在单刀上的短衫,一刀截住红伞,与红伞一错而过, “锵。” 单刀砍在看似木制的红伞上,发出金铁交击声。 两人身位互换,还是隔着一步方寸的雨幕相顾。 雨水从吴青的眉眼鼻间的浅沟流淌而下,他咬着牙, “伞魅,就是伞鬼喽。地上字这么大,你盲的吗?” 一踏步,便要一刀砍出。 香莲稍有些忌惮地看了眼吴青手中单刀,一振手中红伞。 “阿青吗?” 一道苍老的嗓音从吴青三叔家紧闭的门后透出来。 两者闻言俱是一僵,剑拔弩张之势一滞。 人不想牵连他人。 鬼不想再多一人知她是鬼。 默默对视一眼后,吴青的视线越过香莲的肩头,看向香莲家的屋门。 接着多了一丝默契,吴青缓进一步,香莲缓退一步,又进,又退,再进,再退,直到香莲后背抵住屋门,掏出钥匙,背手打开房门,先一步没入黑暗之中。 吴青看了眼三叔家的屋门,嘬着牙花, “临阵搏击需放胆。” 单刀凌然,跟了进去。 吴青知道他要是没跟进去,香莲肯定会杀出来的,说不准还要牵连到吴老三。 自己的事,自己搞定喽。 借着极淡极淡的月光,吴青勉强看到进门的床头上挂着两件干的衣衫,靠墙小桌上一盏细腰大肚玻璃罩的煤油灯和一个小黑盒子。 “嗒。” 吴青脚后跟将屋门轻轻带上。屋内再没一丝光。 隔壁三叔家的房门这时开了,大风刮着大雨扑在吴老三脸上,他左顾右盼一会,八尺巷内空无一人,只有各家各户房门缝里渗出来的火光。 吴老三小声骂着一句后,门又关上了,隔绝了风和雨。 “其实我们没有深仇大恨吧。” 黑暗中吴青窸窸窣窣地,忍着左手的痛,先将口袋里的执铃扔到地上。太吵。 然后取下挂在床头上的干衣衫,边擦干单刀上的雨和血,边说道, “我不是种族歧视者,不歧视鬼的,尤其是女鬼。你不应该不相信我啊,我才帮过你,今天上午义万堂那四个混蛋,我下午又替你打了一顿。我们就没必要见生见死的吧?” 黑暗中,布底绣花鞋快速踩地发出“咘咘”闷声,一丝凉意刺向吴青。 吴青耳朵微动,提刀胸前, “钉。” 伞尖钉在刀面上,一股大力传往刀把,震得吴青乏力的虎口锐痛。 红伞上遗留的一串雨水也被震到了吴青脸上,凉得很! 第二十八章 鬼斗 好大的力气! 吴青眉毛跳动,怎么也想不出香莲柔弱的身躯是如何发出如此巨力的。 “我三叔他无心的。” 吴青随口解释,并不觉得有用,毕竟, 这不是人和人之间的恩怨,而是一个藏在人间的鬼想要“活”下去。 “钉。” 又是一记势大力沉的伞尖直刺破开空气,刺在刀上,吴青险些没拿稳刀把…… 吴青双目圆睁,意图增加瞳孔的收光量,徒劳无功罢了。 屋内没一丝光线,黑不隆咚,无尽一般。 但显然身为鬼怪的香莲是可以在黑暗中视物。 从她在巷中问出一句后,哪怕到了没旁人的屋内,吴青都再没有听到她开口,只有连续不断的伞尖袭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戚戚中,从四面八方来,迅捷,力猛,精准,每一刺都发出破开空气的厉响,就如屋外须臾不歇的暴雨。 全部直指着吴青头颅,心口,脖颈等要害来。 只靠一双耳朵辨别方位的吴青左支右绌,一把单刀勉强招架。 几乎每一声飞刺厉响后都紧接着“钉”的交鸣声。 在这重复到极有节奏感的每一声“钉”的交鸣声中,吴青感觉自己手里的单刀在不住地颤抖着,发出哀鸣,似是被雨点敲打摇晃的枯叶。 “狗东西。” 吴青神色还算镇静,只是…… 再等得死! “钉。” 又一震,刚接完一刺,吴青不顾手臂的酸麻,手中单刀一横,头一低,撞了出去。 却运气差极了,一脚踩在了一块凸起上,不知是碎柴木,是土突,还是破砖,都没差,脚崴到半程,吴青下意识松懈脚掌。 破空声逼近! 头一歪,吴青脸颊上一道细长的伤口流下血来,嘴角却勾了下。 一刀磕开红伞,吴青眉毛忽然一拧,单刀居然追着缩回去的伞尖而上,如蛇附枝。 于黑暗中寻到路径的吴青大臂一抬,噔噔蹬地,胳肢窝用力,直接夹住红伞,手腕转动,刀尖比蛇信快,剜向伞柄。 刀尖一滞,剜到肉体的实感从刀尖,刀身,一路回传到刀柄,再到紧握的手掌,吴青喜上眉梢, “一招鲜?吃不动啦!” 黑黝黝的对面却没有痛呼声传来,吴青扭动腰身,想用胳肢窝夹着将红伞拔来。 红伞丝毫未动,嵌在铜墙铁壁上一样。 “嗯?” 吴青还未细想,就感觉夹住红伞的腋下有股巨力上挑。 他快屈膝,猛压身,想稳住,却只瞬间就被挑飞,“嘭”地撞到墙上,贴着墙摔到地上。 闷哼声,身体都似拆散了,各处咯得生疼,吴青强撑拄着单刀而起,左手忍痛飞快地在刀尖上抹了一抹, 黏糊糊的,是血,方才确确实实砍中了。 却一点没用,他还是被一伞挑飞。 该说,不愧是鬼物? 吴青“呼呼”喘着粗气。 “噌……” 看不见的黑暗中,铁片抽动的颤音。 吴青蓦然想到香莲手中的大红伞,柄粗杆长。 伞中剑? 伞中刀? 光听声音,吴青判断不出香莲拔出的是刀是剑,但是…… 吴青舌头一刮上排齿,森森出声, “管你是刀是剑,只用一招直刺,你唬谁呢!” “嗖。” 还是一样的刺击,但没有了伞面的约束,利刃刺来,更快,更轻,更少了声息。 吴青一个不慎,手不及耳快,裤管被刺了个对穿,好歹是没再添一道伤口。 吴青一改故辙,调身走出,似醉态,一个踉跄,胸膛竟直接冲着利刃而去,一步,一尺,一寸,近到吴青的胸膛都能感受到利刃上的锋芒。 就如此险要的距离,吴青忽然左掌由上向下抡臂,身体随之向左后转体近半圆,双脚却向前踢迈一大步,刀身吊挂右手侧,刀锋向下,刀柄朝天,背刃闪绕而上! 脂粉香气迫近吴青鼻尖,他双足势动不停,如熊坐虎扑,借身体沉坠之力,抡挂挥臂,崩撼突疾的刀,自头顶向正前方斩落! “嗤……” “砰。” 刀至劲落,喷血声与肉条落地声先后响起。 行八极拳“迎门三不顾”之精义以运刀。 八级拳门,提柳散阴刀,霸王剁石势! 剁下条手? 屋太黑,吴青看不见,只知道没有听到痛呼,于是刀锋再起, “噗嗤,噗嗤,噗嗤……” 刀锋入肉声不绝于耳,一片一片的鲜血顺着刀锋迸溅。 吴青手上,吴青的腹上,吴青的面上,接受着似雨水一样的凉意,但口中的温热腥咸在告诉他, 这不是水! “嗖!” 利刃却仿佛未受影响,再度破空而来。 这还不死? 吴青心下一惊,错身一刀绞去, 两刃在空中交错,火星崩飞,刹那照出屋内的模糊。 一只断手紧握着一把收起的大红伞趟在血水中,这血水连着血泊,血泊中一双赤色浸透的绣花鞋,绣花鞋上,是独臂挥舞着赤色细禾刀,一身血洞“嗤嗤”射血,却面无神色的女人。 双刃一触即分,同样一身血污的吴青恶狠狠撩刀,逆刃而上, “噗嗤……砰。” 香莲肩上喷红,另一只手臂离体,握刀砸地。 “不会喊疼……” 吴青眼里寒光大放,寒得要掉渣, “那以后都不用喊了!” 背刃转拧,前撑挑亮,转如轮,立如山,单刀如游龙,横劈从女人左颈入,右颈出,一条环绕女人整个脖颈的血线慢慢浮现。 “砰……咕碌碌……砰。” 人头落地滚动,上左右三个大血洞的躯体紧随其后。 “呼……呼……” 筋疲力尽的吴青还没喘两口,一道尖锐凄喊, “啊——” 便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里炸响。 吴青气血涌上头颅,眼前黑上加黑,单刀“哐当”砸地砖上。 尖锐凄喊转瞬即逝,香莲被砍成四分的尸首上,成片成片的黑色尸斑悄悄浮现,不忍卒睹,躯体须臾之间腐败塌陷,化成黑色尸水混合到血水中。 余下一身残破衣裳,干瘪绣花鞋,红伞鞘与赤色细禾刀。 这些吴青都瞧不见,但避不开冲天的秽恶尸臭,酸水几从吴青喉间呕出。 整个都烂了,死了? 手臂,脸庞,胸口,满是创口滴血,模样好不凄惨的吴青靠住墙面,抹了一把脸上的血, “鬼?倒不是很厉啊。” 话音未落,尸水中的赤色细禾刀,悄无声息,漂浮而起…… 第二十九章 险 一股被洞穿的剧痛陡地从左大腿放射到全身,赤色细禾刀带出一连串血珠,对这间屋子而言,不过是又多了一抹不得见的朱色,对吴青而言,却是从未有过的惊骇。 倘若未惊觉到小腹皮肤处的刺痛,这一刀刺穿的可就不是他的大腿! 闷哼一声,吴青当机立断,矮身滚地,拾起地上单刀,下一刻却背脊后脑撞上了桌腿,眼冒金星。 小屋子,太碍事! “咻。” 锋锐荡漾,破屋岑寂。 吴青后脖颈凉气直冒,没空管那么多,一缩头, “哚!” 细禾刀嵌入桌腿,差一厘将桌腿劈断,吴青头顶几缕带血头发飘摇。 他嘴里直发苦,右手抓住单刀狠狠劈向细禾刀柄,果不其然,劈了个空。 肉身腐灭不死而凭空御刀,伞魅,人间怨魂! 没了肉身的束缚,细禾刀添了何止十分灵活,还有十分刁钻,十分阴毒与十分莫测。 漆黑的房内,刀刀凭空而来,无迹可寻,有的只有快临身时,吴青才能听到的,轻微的“咻”声。 或格挡,或躲避,每每都是仓促反应,狼狈非常。 回手反击?痴心妄想! 时刻没多走,吴青的身上就多了数道细长伤口,和全身上下所有的创处一齐,一刻不停地揪攥吴青的神经。 攥得他目眦欲裂,青筋贲张尽起。 无形的敌人怎么杀?砍不到,劈不着。 吴青却本能觉得不对。 如此之强,为何害怕被凡人发现?为何? “铛。” 单刀上又多一缺口。 吴青脑中香莲拿伞的模样一闪而过。 必有罩门,凡人可戳破的那种! “咻。” 细禾刀迫近,单刀立起迎接。 “铛!” 单刀应声脆裂,断口平整,竟是被一刀两断,残破的刀片打着旋飞出,钉在木床上。 未有过如此凶险诡奇之境遇。 吴青眼中辣色尽显,迅猛后滚,一脚踏在赤色细禾刀刀背,斩断单刀后,嵌入桌面的细禾刀被吴青这一踏,直接将桌腿也斩断。 失了一条腿的桌面倾斜,桌面上的物件全数滚落,针线包,煤油灯和旁的小黑盒子。 细禾刀在半空中划了半弧,再度斩下。 地上滚了半滚的吴青一扬手,仅有的武器,断刀居然被他甩飞,同细禾刀磕了一记。同时左手一打,将从桌面滚落的煤油灯撞出去。 煤油灯“噼啦”砸地,摔个粉碎,玻璃罩子碎片和其中满肚的煤油撒了一地,刺鼻味还压了尸臭一头。 吴青空出的右手接住和煤油灯一起滚落的小黑盒子,这黑盒子刚入手,吴青就是一喜。果然是火柴盒。 “咔嚓”一声脆响,薄木片糊的火柴盒子被吴青直接捏碎,接着用力攥拧,硝烟和火光从指缝透出。 吴青劈手一甩,被捏得稀碎的火柴盒拦不住数不清的火苗,豆大的火苗才触到地上的煤油, “轰……” 玫红火焰直逼屋顶,火浪催黑烟叠荡蔓延,火光中心,是火裹的一把红色油布伞。现如今,是火伞。 吴青奋力前扑,灰头土脸地撞上屋门,回头一看,火舌在脚底舔舐,不由地缩了缩脚。 一直紧咬不放的赤色细禾刀在空中胡乱飞舞,斩火劈烟,状似疯魔,刀后是一个被火焰勾勒线条的模糊人影,在疯狂扭动中,积雪般飞速消融。 背靠着门页,吴青双眼倒影着火光,倦意与痛感袭上脑门,他低头在身上巡视一圈,呲牙咧嘴, 手臂,胸口,大腿,除了拿刀的右手,没一处不在淌血,绽开的皮肉火焰照耀下红得发亮。 他轻轻抖了抖肩膀,虚弱笑道, “咳咳,一天,干了两大敌,可牛逼坏了。就是谁能想到……” 吴青下颌垂了垂,好似夏日午后打瞌睡一样,他甩甩头,想驱赶倦意和冷意。 周围是蔓延到屋梁,木床的冲天火焰,黑暗却从吴青上眼睑渐渐下沉…… “当啷。” 吴青裆前,赤色细禾刀插在地砖缝里摇晃,将他惊起,他眯着眼看向火场。 炽烈火场的中心处,几片布屑裹着几段木炭。 伞女,彻底死了。 吴青视线收回到裆前的细禾刀上, 呵,差点子孙根没了啊。 这不行。 这哪行? 原主的三叔还等着呢,真不知屋外的大雨能不能浇灭蔓延的火势? 想到这一茬,吴青强撑着抓住细禾刀的刀柄,将自己缓缓拄起,拉开房门。 雨还在下,有雨水越过门槛,落在吴青脚上。一如既往的凉。 暴雨声似乎遮掩了一切,八尺巷内所有门窗也都还紧闭着,没人知道走水了。 “冰火两重天?好。” 吴青拄着细禾刀,拖着一条腿,跨到雨中,仅仅四五步,却走得极为艰难。 “哆哆。” 吴青轻轻敲响了三叔家的门。 “谁啊。” “吴青。” “还知道回来?我煮了两鸡蛋,闷裂了都。” 怒气冲冲的吴老三拉开房门,一愣。 一身血色,拄着刀的吴青指了指左边, “着火了。” “噗通!” 倒在了吴老三怀中。 与此同时,被吴青遗落在在大火中的铜色执铃。铃身上,渐缠绕有十五道细微的灰色光圈,片刻后消失不见,执铃也于熊熊大火中杳然消失。 ………… “……五浊恶世,教化如是刚强众生,令心调伏,舍邪归正。十有一二,尚恶习在。吾亦……千百亿,广设方便,或有利根,闻即信受;或有善果,勤劝成就;或有暗钝,久化方归…… 浊劫恶世之中…… 如是等辈众生,各各差别,分身度脱,或现男子身……或现鬼身……或现山林川原、河池泉井,利及于人,悉皆度脱…… 若堕恶趣,受大苦时,汝当忆念吾在忉利天宫……,令娑婆世界至浮屠出世已来众生,悉使解脱,永离诸苦。 使汝受持无上,是,解脱胜!” 诵经。分不清男女,识不明远近,辨不了纷乱清晰,深满怪诞,只觉得耳内嗡嗡作响,犹如深潜湖水幽暗中。 唯有最后三字猛地印在吴青脑中。, “解脱胜?” 吐出三字,吴青睁眼缓缓醒转,还有些迷糊。 梦? 入目是一横梁,横梁下缘一层浅灰,身下柔软的被褥,鼻间有苦臭药味,耳边细微虫鸣鸟叫,再没有令人厌烦的诵咒声。 吴青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干咽了一口,低头看着,一身的白布紧裹,裹着一身的痛。 在医馆? 想坐起,手动了下,才发觉手里握着一个金属器物,吴青挑了挑眉毛,表情怪异, “妙啊。” 第三十章 业化身 门窗紧闭的医馆病房,空气浑浊,这是害怕风疾入伤虚病人之体,加重病情。 病房四张并排放的床,三张空置。 靠墙的病床上,吴青裹一身白布绷带,下身一条裤子遮羞,完好的右手时而舒张,时而紧握,一个黄铜色的执铃随着吴青的动作,时而消失,时而出现,好似变戏法。 但吴青并不知这执铃随着他心意消失时,失去了何处。 不单如此,随着吴青摇动执铃,屋梁上的一层薄灰,仿佛云烟落笔: 所见不详,同见业中,瘴恶所起,受持无上,是解脱胜。 注:宿主以凡人之力成功斩杀伞魅,证明自身实力,解脱胜已正式认定你为受持者! 受持者的个人信息如下: 姓名:吴青 状态:刀斫,血脱,体虚 专精如下: 武术:85%(名家) 当前任务: 任务一.寻找并夺得魏恩亭佩剑九守剑。 任务二.杀死刘利生,获得浮身血。 请注意,已解锁受持者专属术法——业化身。 【业化身】术法 业力循显,周遍法界;化身无量,渡脱众生。 业化身为受持者特有术法。受持者大人每次破灭妖邪怪力,魑魅魍魉,即可汲取业力,用以修复身躯。 当前熟练度:1%/39%(最高极限) 当前业力:十六刻/三十刻 发现受持者大人身受刀斫,是否使用术法业化身,消耗业力,修复身躯? ………… 吴青将解脱胜执铃抬高到自己眼前,脸上隐隐有点沉重, “术法?业化身?成为受持者后,两种随机解锁的术法之一?” 以目前来看,这无疑是好东西。 毕竟吴青一身实力本就受体质掣肘,现又受多处刀伤,能发挥出几成都不好说,可他任务一个都还未变成。 现在有业化身修复身体,这可是好事。 但稀里糊涂的东西越来越多了,这可不太妙。 又是鬼怪,又是术法,要是哪天路上撞见一道士,在那喷火御水,说自个是修仙的。吴青可能都不会奇怪。 且说,大乾民国的宗教信仰,大抵与吴青前世的道教相似。 教义思想,科戒仪范,仪式活动,以及复杂庞大的多神仙信仰,神仙居所九霄天之说。就连名字也只多一字。 谓,天道教。 修天道求长生的道士,也是和吴青前世如出一辙。 道士斩邪杀鬼的轶事,多如牛毛。 反派的鬼怪已经登场,正派的云游道人呢? 术法一名,不正合其用? 尽管面上变化不大,但吴青心潮之跌荡,已经不下于昨晚见到伞鬼时。 接着他联想到了九守剑。 鬼已经见到了,那传言是神仙兵器的九守剑呢? 还有任务二的奖励,浮身血,恐怕也不是凡物。 吴青盯着梁上的字,总感觉言犹未尽,就在他思考的时候,病房大门外传来交谈声,由远及近,两个声音,一个是吴老三,一个是老罗——吴老三的朋友。 “老罗,阿青这次能活着,可真的全赖你啊,我太感激了。你说逆不逆人,头一天吃了肉,第二日问我怎么没肉了?第三日就同他表兄一起去砍人。我给他煮了鸡子,他不知啊,知的话,哪样会闹成这幅样子?定世去投猪啊。我都还没敢和他爹说。” “你先宽心,别看阿青送来时一身血,但除左臂,左腿外,其余大小刀创都只伤皮肉,未伤及筋骨腱筋,五脏六腑,敷以没药五倍散止血后缝合包扎,又万幸天饶,淋雨后竟无高热,性命应当无碍。” 其他部位未伤及筋骨腱筋。但左腿左臂伤得很重。 性命无碍,但残废就说不准了。 吴老三听出了老罗话里的意思。 他悲痛地问道, “他腿和手,有法子治没?” 老罗犹豫不决, “天柱观医馆,些许有治,但他们坐馆医师诊金十五块银元。” 吴老三心口闷了一下,问道, “阿青怎么一夜未醒?” “血脱体虚,睡多久都正常。” 掏净口袋才交了一块五角又两吊大钱诊金的吴老三脸上有些窘迫, “唉,好,那诊金和汤药费?” “不急。” 不急就是现在可以不给,但得给。 “罗大夫?” 医馆前堂有招呼声。 老罗的声音再响起, “我先去前堂了。还有,一直守着没用,都一夜了,你自个也注意休息。” “欸,好。” 老罗的脚步走远,吴老三伫立在门外,好一会后才叹了口气,手搭在了病房门上。 屋内的吴青本打算将解脱胜执铃收起,想了想,却只是藏在身下,梁上薄灰组成的字也未消失。 吴老三手一顿,轻轻推开房门,便看到吴青一双眼发呆似望着房梁,他呆了下,不忘关门,快步走到床榻前,抓住吴青的肩膀,欣喜若狂, “怎么才醒啊?” 吴青“嘶”了口冷气,仍自望着房梁。 这才注意到自己抓的是侄子伤处,吴老三连忙放开吴青,注意到吴青的视线,奇怪之下,也看向房梁, “看什么呢?” 吴青指着房梁,“有字啊。” “哪有字啊?” 吴老三抬头看一眼,急了。怕不是又患眼疾? 果然除了他之外,别人看不见解脱胜给的字,难怪之前明明伞魅二字就在脚下,香莲却还问他。 吴青若有所思,观梁上, 发现行者大人身受刀斫,是否使用术法业化身,消耗业力,修复身躯? 全是艰难事,先顾眼下吧。他心中默念一声“业化身”, 梁上灰尘组成的字瞬间改变: 已消耗业力十六刻,修复业化身,预计三十个时辰。 剩余业力:零刻 请受持者大人于三十个时辰内注意规避危险。 ………… 凭空一道暖流自解脱胜执铃顺着手臂,流经吴青四肢百骸,各伤处似蚁爬一样瘙痒。 吴青手一松,埋在身下的解脱胜凭空消失,同时在吴青眼里,房梁的灰恢复原样,又是薄薄一层灰,均匀分布。 他摇了摇头,朝吴老三道, “没,逗乐呢。” “逗你个孱头啊,我同你讲,你死了我都不替你埋,就裹个席子,丢江里。学什么不好,动刀子?你当你是武林高手?下次叫人斩死啊!” 吴老三破口大骂,满是血丝的眼中流下泪来,凌乱的发丝白了许多。 吴青笑眯眯, “那还好未死,喂鱼可就太糟蹋了。” 吴老三抬手欲打,却生硬地转了,揩了揩眼角, “渴不?” “刀呢?我拿回去那刀。红色禾叶一样的刀。” 吴青反问。 这被香莲把从伞中抽出来的刀,很锋利,几刀便将吴青用的单刀劈断。 有了业化身,已经不必担心自己以后会残废。 没了顾忌,吴青一想到那把细禾刀,便有些心痒。 剑客见了名剑,枪手见了好枪一样的心思。 未期吴老三犹豫再三,压低了声音, “什么刀?没见过。” 声音还是低,口气却斩钉截铁, “咱们隔壁的香莲,用火不慎,家都烧没了,还差点烧了咱家房子,幸好雨大,才没起大火,她人都烧干净了,就剩一点衣屑。你是和你表兄张仔七,一起去打锣,才受的刀伤。着火同你没关系,香莲烧没了也同你没关系,你们两路人,听明白了?” 第三十一章 张仔七的困境 吴青一恍惚,看着眼前这个肤色黝黑,干瘦脸庞布满似沟壑的皱纹,不再年轻的老剃头匠, 还真是,没人是傻的。 吴青的内心,也首次直面原主的这个叔叔。 穿越前,原主的记忆当然与他无关,对他而言只是资料提取器。 但吴老三和张仔七一样,完全不知道吴青已经不是原主了,但还是把吴青当亲人一样照顾。 穿越后的照料,这可是是实实在照顾的吴青,而不是原主。 吴青有些纠结,最后一哂。 算了,就先稀里糊涂的过吧。 吴青想了好半晌,吴老三焦躁地拍了拍床头,发出护犊般的低嘶声, “杀人纵火,是要砍头的啊。” 吴青这才点点头, “我倒是没有杀人,不过,您说得是,同我没关系。” 这吴老三编出的理由,也稀里糊涂的先认下吧。只可惜了那把刀。 见吴青应承下来,吴老三转头出了门, “我去给你拿水来?” 片刻后,却拿了碗药汤来, “当归补血汤,老罗说你失血多了,给你补补血。你先喝吧,我等会去熬些粥来,再给你煮两鸡子。” 将药碗放到床头,伸手要去扶吴青。 “没那么脆。” 吴青摆手,自己单手撑着床板,背靠在床头缓缓坐起,嘴角不时抽动,颇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 吴青取过药碗,细细地喝着,咽下一口干苦的药汤, “现在几点?” 刚从前堂回来的吴老三回想了下, “嗯,刚过八点吧。来时我看了眼前堂的发条钟。” 六十个小时修复好,就是后天晚八点,伤口才修复完。 吴青默算了下,接着问道, “我表兄呢,我在这和他说了吗?” 吴老三有点气闷,“没呢,你和他少来往啊。” “那不行,做戏得全套,起码得和他支唔一声,不然别人一问,全露馅。” 吴老三一拍黝黑光秃的脑门, “怎么落了这茬,我去给他找来,他在哪?” “岭脚街。” ………… 小二四死了,冻毙在彻夜的大雨中,于一个狗笼里。 铁质的,被撤掉顶盖的狗笼子。 清晨,换口帮众人蹲守义安堂人一夜无果,只得气咻咻回返。 张仔七没进院子,就被前头先进院子的二哥到十四哥并成的人墙,堵在了院外,有沉重从沉默的义兄们那里传到张仔七心间。 “怎么了?”他问。 “二四死了。”前头的二哥答。 张仔七首先打心底涌现的是恐惧,无穷尽的恐惧。 “拖出去埋了。” 最前头的帮主王阿贵说,随后回了北屋,脚步没一点变化。 人群往前走,张仔七挤进了院子。 院角的狗笼子里,苍白的小二四一动不动。就只有苍白。雨水泡了一夜。 不一会张仔七就听见北屋里一条名为“阿大”的北方细犬的吠声,和王阿贵爽朗的笑声。 负责掩埋的是二二和二三。都面有戚戚,脚步拖沓,但没法子,他们得干。行小。 院墙外,张仔七拉着豁牙仔躲着人,牙齿打颤, “小二四死了。” “死了……就死了嘛。”豁牙仔声音含糊。 “他死了。” 张仔七狠命揉着两颊, “替我死的。” “啪。” 心头火气,豁牙仔大手一挥,给了张仔七一耳光,语速又快又急, “慌你娘,你期我们两个也死?你做的事,我替你瞒,天知地知,其他人不知。你再多嘴,我们两个也得死!刀没了一把,阿爷就只想揪个人顶,是谁,没所谓的。谁能想到壮小伙会被雨淋死?他死了,这事就过了。你他娘内疚也好,过意不去也好,在这别摆出来!” ………… “你他娘内疚也好,过意不去也好,在这别摆出来!” 时间一晃,已经是中午,张仔七倚靠在后门门框上。 昨天蹲了义安堂一晚上,换口帮难得放了天假,张仔七无处可去,便在后门,盯着巷尾的平房出神。 从清晨到现在,他脑子里一直回想豁牙仔的这句话,他极力想装出正常模样,但话尾话头的间隙,小二四苍白的脸却总是在脑中一晃而过。这时,他的脚就会不自觉抖一下。 “又不是没见过死人。” 张仔七重重拍着自己的脸。你他娘慌什么? “张仔七,有人找。” 在张仔七平复心情时,豁牙仔走到他身边, “院门口一个老头找你,说是你表弟的三叔……” 话到最后声量降低,豁牙仔附在张仔七耳边, “我们打锣的嘛,死于非命再正常不过了,小二四怪他自己嘴笨,说阿爷错了,一句话把阿爷撑墙上,他命不好喽。” 张仔七木然地点头。 ………… “怎么搞成这样啊?” 老罗的医馆也在水东,水东十四处码头之一的兴国码头边。张仔七来的时候是下昼,估计抽空来的。 张仔七一来,不喜张仔七的吴老三就煮粥去了。 路上有听吴老三讲了个大概,但进到病房,见到吴青各处都裹着白布条时还是惊讶,双眼不住地在吴青身上来回转悠, “疼不?” 吴青横了他一眼,“你说呢?” “赤螳螂都叫你斩了,谁比他还有本事?把你打成这样。” 吴青的双眼蒙上了一层雾,“我说撞鬼了你信不?” “当我痴的?我说我勾到富贵细妹你信不?” 这回答没出乎吴青的预计。现在吴青当然是亲眼见过,所以信。但对大部分人来说,这仍旧只是听说来的玩意,只听人说过,没见过,和原主一样。 能亲眼得见鬼怪者,应当还是极少数。 那鬼神之说,自然就有的人深信不疑,有的人半信半疑,也有的,自诩大胆,一点不信。 张仔七就是最后一种。 吴青若有所思。 要不然各种鬼物,也不会仅仅只是志怪夜谈了。 张仔七在床边坐下,心不在焉, “找我来哪样事?” “我受伤的缘由不太好和旁人说,就说我伤势,是和你一起打锣,叫人斩的。” 这是吴老三替吴青编好的理由,吴青也就原样和张仔七讲了。 张仔七奇怪, “怎么不太好和旁人说?” 吴青打了个哈哈, “撞鬼了嘛。” 转而问道, “你们帮社后门那小平房,有见人去吗?” “没。不过这几日你小心些,李御史要我们换口帮加派人手,抓人找剑,其他帮社估计也一样。” 张仔七语气有点复杂, “还有传言李御史之所以这么拼命找剑,是因为九守剑不是寻常兵器。” 张仔七深深看了吴青一眼, “是神兵,神仙兵器。” 早从李镖头那听到这传言的吴青眼神闪了闪,却语带揶揄, “不是吧,我撞鬼了你都不信,你信神仙?真要有神仙,你们这些斩人玩的打锣仔不早被雷劈干净了?” 第三十二章 端倪 “也是。” 张仔七深以为然,点点头站起, “要是没其他事,我先走了。” 吴青有点费解,“忙啊?” 张仔七默然,左思右想好一会,脚落了又抬,抬了又落,最终才又坐下了,右脚踮起,抖得很焦躁, “我……我有个朋友,也是打锣的,他犯了点事,本来不是大事,没敢认,他义弟因这事替他死了。关狗笼里淋了一夜的雨,死状奇惨。他看了后茶饭不思,旁人都以为他内疚,但他和我说……” 张仔七猛搓了把下巴,才接着道, “但他和我说,他和他义弟不太熟,他不内疚,他是庆幸,是害怕,他害怕有一天他也死的这么惨。” 你说的这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 这话吴青没问出声,张仔七的嘴硬,吴青知道,但这么慌乱,从原主记忆里到吴青穿越后都没见过。 吴青按住张仔七抖个不停的右腿,按照自己的方法对张仔七建议道, “这么怕啊?怕就早做打算喽。” “早做打算?” 张仔七一哆嗦,想都不想, “不成,绝对不成!他二十几个打手,比狗都听话,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吴青稍一怔,接着脸色平静, “手下二十几个,命就只有一条。” 张仔七忐忑不安, “说得简单,你以为呷茶啊。你好身手,不一样叫人打伤在这?二十个人,个个拿刀,武圣才扛得住吧?你知不知你要躺多久不?” 吴青没去反驳张仔七,只说道, “要躺三天,你的事……” “我朋友的事……” 张仔七纠正,接着叹气,站起, “三天?你的伤三月能好透,你都得去拜道公。我叔公年轻时叫锄头锄了手,几十年下来,没不痛过。算了,你就只会打拳的,道上的事,你不懂的。” 吴青闭上双眼,心有余悸地说道, “我这次在家门口撞见高手,本来能逃,但觉得不能抛家傍路,就冲动了。没料到这么凶险,差点送命。我反正是不想再来一次,要有下次,我定逃无疑。我说的早做打算,不是问能不能杀,是想问,你那个朋友能不能逃?” 吴青先前一怔,便是因此。他要是早知道伞魅差点能要了他命,他绝对先跑,跑不掉再打。 张仔七离开的脚步霎一停顿,语气复杂, “逃不掉,他每月钱净,都买药了,他老娘有病,靠他活。” “这样啊。那除了那小屋子来人外,有赚钱的路子也和我说一下。不知道你朋友出的事和我有无关系,我也想尽一份心。” 根本不搭噶的两件事,吴青一句话说了出来。 “好。” 张仔七沉默了下,走到病房门口, “不过就现如今这世道,要他娘的有路子,我自己都先去了,哪里轮得到你。” 张仔七前脚刚走,吴老三后脚就进来,却没端着粥。 吴青看着吴老三空空的双手。 “我表兄人挺好的。” 吴老三一愣,不乐意了,佯怒道, “粥煮着呢,我没那么磕碜,找人帮忙,还躲人家。” “我的错。” 吴青赔着笑,摸向自己的脸颊,手一顿,又赶忙揉搓了一下,很光滑。 脸上那条浅而细长的伤口已经神奇的消失不见。 好一个术法,业化身! ………… “十灰散,清血热,行血滞,破血瘀。以纸包置泥地一夕出火气,每服五钱,藕汁或芦菔汁半碗调服。” 老罗将一油纸包放到吴老三手中,说清用法用量,又劝道, “阿青血脱方醒,何必急着归家?” “都是躺床上修养,家里的床躺得惯些。” 拄着拐杖站一旁,耷拉着一条腿的吴青抢在吴老三前头回老罗, “而且医馆的苦味闻得我心慌,修养还是要找个安适地,没比家里更安适的了嘛。就是这根拐杖,我得过几日再拿来给罗叔了。” 吴青心知他伤势的恢复,靠的不是老罗的伤药,没必要在这继续浪费吴老三的银钱。 下午吴青尝试了一下,虽然脚上的伤距离恢复还早,但是凭依着拐杖,一瘸一拐,倒也能走。 便同吴老三说要回家休养,吴青随便找了个药馆味道闻得他头痛之类的理由,心疼侄儿的吴老三也就听之任之了。主要老罗先前同他讲过,吴青这伤势,也只能靠休养。休养在哪不一样? “用着吧。回去万一有哪样不适,及时来我这。还有就是五日后来换绷带。” 老罗也不再劝,开医馆,见识多了。急着回家的,不比急着就医的少。人穷不治病。 走前吴青看了眼医馆堂前摆的发条钟。 六时整。 离伤势恢复,还剩五十个钟头。 ………… 盛夏日头长,下午五时二刻,天还很亮,路上行人并不多。 水东各工厂晚间换班是晚七时。 罗氏跌打骨科医馆的金黑色菱形幌子在身后随风打圈,越离越远。 吴老三本想搀扶着吴青,但被吴青拒绝了,只好走后头,在吴青身后,注视吴青的步伐,以防万一。万一吴青双腿吃不住力,他好上前帮扶。 吴青拄着拐,一瘸一拐走前头。两人背着斜阳的残照,往家中走去。 吴青的惨样时不时惹来行人额注目。 走着走着,吴青忽然发现耳边“轱辘轱辘”的木轮滚动声渐响。 循声一看,身后黑压压一片板车,一眼数不清。 每个板车上拉的货物还都一样。 尖尖的木枪滚插在一根横木上。是拒马。 这么多的拒马拉进城,要打仗了?吴青好奇。拒马是战场上用的玩意。 虽然吴青穿越而来的时间不长,还没亲眼见过,但吴青可没忘了,大乾民国这片地,还处于一个军阀混战的状态。 胡,俞,应,段等各系军阀占地为王,因地盘分配不均,组阁矛盾激烈等等问题,各派系军阀之间大小战争不断。 但一想,又不对,要打仗这拒马该是往外运,哪里会往城里送? 且越往下走,随着时间推移,街上提着刀,吆五喝六的打锣仔也多了起来。 街上见到打锣仔一点不奇怪。余江素来有二十八个船帮公口之说,可想而知余江有多少帮社中人。 平日里,街道上便随处可见打锣仔。但现在比平日还要多。 每个路口街巷便有一伙十几个打锣的聚集一块,而且这些打锣仔还在指挥着拉拒马的板车卸货。 第三十三章 寻枪? 一路走来,皇姑园,华生路,民立路,太平街…… 每个街巷口,形形色色,各帮社的打锣仔们都在摆弄着大板车运来的拒马。甚至在拒马运抵较早的街口,拒马已然首尾相连,横贯街口,仅余一车宽,供人通行。 十几名穿着灰色对襟背心的打锣的,凶神恶煞地在拒马前拦人搜身,搜过后才放行,一言不合,就拔出腰间短刀。架势甚是骇人。 幸而吴青与吴老三已经走过此街。身后被阻拦下的行人们只敢怒不敢言。 待吴青和吴老三走回自家小屋所在的八尺巷后,吴青心底的不对劲更甚。 他们一踏进八尺巷,回过头一望。 身后的八尺巷口也罢,巷子外的太平街街头也罢,就连再往外的,太平街街对口的皇姑园门口,都几条拒马一字排开,十几个打锣仔腰挂单刀,团团围住。 拦路设卡? 而且吴青想来经过水东大桥时,贯街一样多的大板车拉拒马,才这几个街口的拒马,完全不够数。 也就是说,被拦路设卡的绝不止吴青看见的这几处。按拒马的数量算,说不准整个余江的街道都被设卡了。 吴青这就奇了。 军阀混战,这世道乱是够乱。余江二十八船帮公口,说起来也够威风凛凛。 可余江不是那种几条枪,十几个人,就敢妄称大帅的小军阀,所盘踞的小城。 是南余道首县,道尹治县。更是足足盘踞四省的大军阀,胡帅一系治下重要的通运工商城市之一。 甚至余江城外还驻扎着一支混成旅,来保证此城的安全。 而现在。吴青远远看着,都能看见拒马前后,乌泱泱一片。 设卡的时辰正好是余江各工厂换工的时辰,而拒马拦剩的口子才一车宽,查验搜身又是相当废时间,一个路口十几个打锣仔,只有几个在检查行人,更多是在扯着嗓子,挥着刀子,叫人不要瞎起哄。 这才一会的功夫,拒马前,便堆叠了数圈换工回家的工人,更别说挤在人群中的各种人力,畜力车。 一想可知,今天阻碍的是下工的工人,明早阻碍的可就成了上工的工人。明早工厂开工而工人迟迟不到岗的窘况便可见一斑。 还有各种流动摊贩,大小商铺外居的掌柜大班,经理专员,甚至讨饭的乞丐,都通行困难。 既妨碍了通运,又妨碍了工商,更妨碍了治安。 说句损害了余江所有阶层的利益这话。不算夸大。 也不知这群打锣的为嘛这样干。 居然没人出来制止。 足让人咄咄称怪。 吴老三在吴青身后骂骂咧咧, “这群臭打锣的,明个可怎么下街做买卖?” 吴老三是剃头匠,很传统的那种下街剃头挑子。一根扁担,挑着哨塔凳小铜炉,再一手持着唤头,晴雨不分,如此二十年如一日,穿梭在余江城的大街小巷。 这几日,恐怕要被迫歇业了。 吴青没有同吴老三搭话,虽然动静是不小,也让人奇怪。但吴青觉得,这一来和他无关,二来他现在养伤,外出不便。也就不甚在意。 值得吴青在意的,是吴青一回过头,便能看到巷子中段,自家隔壁的那片断壁残垣。 一排平房中,夹着火烧后,乌漆嘛黑,坍塌得只剩半堵墙的小屋。黑乌乌的同渐浓的夜色融为一体。 黑漆漆的破砖烂瓦与炭碎的梁木堆叠在一块。才刚烧了一天,还没有野草冒头。 是香莲的家。 吴青一把火将这只伞魅烧了个魂飞魄散后,它居住的平房也未能幸免,幸而未波及到邻墙。 “嘿!” 吴老三一声呼喝,喊醒了出神的吴青。 吴青看向吴老三,吴老三朝他使劲比了个眼神, 别看! 吴青心里好笑,知道吴老三着急,但自家隔壁被烧了,不看才更惹人怀疑吧? 八尺巷口的旧书摊收了一半,秃头的摊主从巷口的烟纸店中走出,他家同时经营着旧书摊与烟纸店。 秃头摊主本想继续去收拢旧书摊,可抬眼看到了吴老三,想打声招呼,又看见吴青拄着拐不算,还一身的绷带,吃惊中不由地问出声,问的是吴老三, “老三啊,你侄子这是怎么搞的啊?” 吴老三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摆了摆手,佯怒道, “还不是他不学好,跟着他表兄打锣,叫人斩了,现在一身伤,可怎么办啊。” 话到最后,吴老三由怒转哀,几欲泪下。 吴青看得出来,吴老三最后的哀愁倒不是装的。吴老三真的担心他侄子成了个残废。 秃头摊主惋惜地叹气, “唉,阿青你也真是的……” 秃头摊主原先还想问问香莲家的事,吴老三家是隔壁嘛。现在也不好问出口了。 托业化身的福,吴青晓得自己不会残废。但一时也不好说什么,只抿着嘴站一旁。 连连叹气几声,秃头摊主又道, “阿青,听阿叔几句劝,伤好后,踏踏实实找个活干。你看那街面上,打锣有什么好?你叫人斩伤,他们完好的,还不一样跑腿无歇。” 吴青心中一动,问道, “阿叔,他们这是做什么,设卡干嘛?” 秃头摊主摆着旧书摊,讯息灵通,当下便小声说道, “巡警厅丢了把连珠手枪,怕出乱子,就让这些打锣的帮着找。喏,你们瞧,过去的人一个个拦下都要搜身的。” 吴青望了一眼街面,果真是每人过去都要搜身。 原来是巡警厅下的令,难怪没人出来制止。 但吴青仍觉得不可置信, “巡警丢了把手枪,让打锣的帮忙找?耗子给猫找食,这不逗乐嘛?” “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 秃头摊主解释道, “他们本就是一家的嘛,余江这些帮社,敲的诈,骗的人,收的保护费,赚的钱,都有巡警厅一份。现在巡警厅叫他们帮忙找一下手枪,这还不是稀松平常。” 巡警厅丢了把手枪。余江帮社都要交租子给巡警厅。 这两样,吴青都听李镖头说过,只不过方才没想到这一茬。 吴青还记得,替巡警厅向帮社收租的,便是丢了九守剑的李御史,李御史还是现任余江巡警厅长的老师。 老师丢剑,学生丢枪。这师徒俩…… 吴青忽然心中一动,眉头一皱,问秃头摊主道, “一把手枪好多钱?要全余江设卡来找?” 秃头摊主点了点头, “是蛮贵的,听说那枪一把两百块。” 吴老三在一旁惊呼, “这么贵啊。” 是挺贵,吴老三一月生意好,也才五六块银元,生意差可能才三四块。两百块银元,够他干好几年了。 吴青只觉得更不对劲。 他转头看街面, 拒马前,人群嘈杂,货物堆堵。 全余江设卡,还不知封几天,但光今晚,这损失就绝对远超两百块银元了吧。 找枪? 第三十四章 寻剑! 但到底为了什么,吴青不知道,就没再去想。 作旁观者,看着吴老三和秃头摊主又闲聊了几句,便和吴老三一起回了自家。 临进屋前,吴青又深深看了一眼隔壁残砖烂瓦,这才进了家门。 只是才闭门,“咄咄”敲门声响了,吴青回头一拉门,外边是满头汗的张仔七。 张仔七手上攥着张大黄纸,双手扶膝,大口喘着气,大概是一路跑来的。 还没喘匀了气,便抓着大黄纸递给吴青, “阿青你……你怎么这么快就回家来了,我刚去了医馆,医师说你回家了?这玩意你看看。” 吴青不明所以,顺手将大黄纸接了过来,一展开,眼睛挪不开了。 大张黄纸上画着两头像,一个胖乎乎,一个瘦棱棱。胖乎乎的头像画和矮胖男人一样,瘦棱棱的头像画则和吴青有几分神似。 水墨的画像,很难刻画详细。旁人可能只觉得画像和吴青有几分相像,吴青自个还看不出来嘛? 尤其头像下还写有几行小字。 另一个不提。 瘦棱棱,和吴青又几分像的画像下写: 身高五尺,发色枯黄,瘦削,身手极佳。 吴青一挑眉梢。 虽然没写姓名,但这明明白白写着他的体格特征。 吴青皱眉问道, “表兄,这哪来的?” “李御史府上发下来的,据说是李御史专请了个名画师,按照孔护院的口述画出来的。不光是我们换口帮,听说所有余江帮社,全都发了几十张。不单是这样……” 张仔七抬手指着八尺巷外, “你晓得设卡干嘛吗?” 本来听秃头摊主说设卡是为了找钱,吴青就感觉不对劲。 他这时眯起了眼睛, “应该,不是找手枪吧?” “对,不是。” 张仔七飞快说道, “下午我从医馆回帮里后,就听兄弟们说,包括换口帮在内,几乎所有余江帮社,都得了李御史替巡警厅传下来的令,说是巡警厅让我们设卡,帮忙找巡警厅丢了的那把短枪。” 张仔七换了口气,继续道, “然后到了晚边,我们换口帮将岭脚街拦好后,又有李御史府上的护院送了十几张大黄纸来,就你手上这,让我们抓这画像上的人。还说这画像不一定准,所以只要和这画像有几分相似,全抓去水东一仓库里关着。就我来这之前,我们帮社就抓了两个了。别人看这画像,可能只觉得像,但我一看这画像,其中一个不就是你嘛,这哪来是叫我们找枪,这分明是叫我们抓人寻剑。” 吴青手指头磕这拐杖。 难怪找一把枪,劳动这么多人,他就觉得不对劲,原来如此。 是李御史耍的把戏。 可明明就是矮胖男人拿走了九守剑,却连他也要一起抓…… 吴青呵了一声,笑容收敛, “这李御史搞这么大动静,挺能折腾啊。” 张仔七蹬着眼睛嘱咐道, “折腾?我可告诉你,不光是你家外边的太平街,几乎整个余江城的街面上都叫打锣的铺满了,不光是我们换口帮,据说所有帮社都出尽了人手。这几天你尤其注意,老老实实躲家里啊。” 自己现在一身的伤,不在家,还能去哪。 吴青于是点了点头。 见吴青应下了,张仔七丢下一句, “先走了,有急事。” 抬脚几步就跑远了。看得出来,确实很急。 吴青关上屋门,陷入思考。 李御史假借找枪的名义,抓人找剑。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不算高明手段。 但背后透露出的内容,却让吴青暗暗警惕。 除了这次设卡,吴青记得曾经听人说过,李御史还电讯了外地四名外地武师来余江助拳,说是势要抓到矮胖男人和吴青,以找到九守剑。 先前吴青对此的看法是, 这李御史老套之余,还有点时髦。 找外地武师来助拳,很有江湖味的手段。吴青前世看的武侠公案小说里很常见。 这是老套。 只不过小说里传讯的方式都是飞鸽传书,而不是发电报。 这是时髦。 大差不差。 这种方式,坦白的说,小说里看看就好。 现实中,想靠几个外地武师,在四十万人生活的余江城里找出吴青这个无名小卒。无异于做梦。 哪怕他们从李镖头那获取了吴青的名字,吴青也觉得李御史只是在白费那几块钱的电报费。 吴青对自己的身手又很自信,所以对这四名外地武师并不在意。 在意的是李御史电讯四名外地武师,以及设卡找剑这两件事并在一起之后,所透露出的坚决。 连这种老套手段都用出来了,颇给人一种李御史手段尽出的感觉。可想而知李御史有多想找到吴青,矮胖男人,以及九守剑。 九守剑,传言是神仙兵器。很烂俗的传言。吴青半信半疑。 但不知底细的矮胖男人与周治红也就罢了。 李御史,自个是前朝的巡城御史,在江湖上颇有声名。 学生是余江巡警厅厅长,又是替巡警厅收租的。算得上有权有势。 这样的人也这么疯狂地寻找九守剑。 再加上自己手上的解脱胜执铃,还有昨天撞见的伞鬼…… 吴青难免深思。 脑中千思万绪,但现实不过一瞬。 屋里的吴老三见吴青开门说了几句话,又一人回屋,便问道, “谁啊?” “张仔七。” “哦。” 吴老三没再问。 被吴老三的问话打断了思绪,吴青叹了口气,在凳子上坐下。 李御史搞出这么大的阵仗,他又身受重伤,只能在家里躲着了。 就是不知这么大动静,能不能抓到矮胖男人。 又不知是该希望矮胖男人被抓到,还是不希望他被抓到。 抓到,吴青估计很难将九守剑从李御史手里夺来。 不被抓到,那更不妙。 连黑白两道,实力盘根错节的李御史都找不到人。他吴青凭什么能找到人? 妈的。 吴青暗骂了一句,又悻悻地想到。 还是李御史好,只是一个前朝的御史,但想要九守剑,就有人给他送。九守剑丢了,就发动全余江帮社给他找。 殊不知,吴青羡慕的李御史,也正烦扰着。 ………… 余江租界区,香花街,李御史府三层小洋楼的书房内。 足足十二个灯泡,明黄色的光,将三间打通,连一块的书房,照得无一处昏角。哪怕房内,两个一排,摆了四排高柜。 “老师,您知道这有多离谱吗?一个下午,五个巡警分驻所长,一共七封报告递到我桌上来。都话一样事。余江城内各帮社成员听了由您的命令,在全余江城,各大街小巷设卡盘查,窃巡警之责,扰民生行居,坏余江治安。还问这是不是我的意思。您真不能这样,您知不知余江比我大的有多少官?” 现任余江县商埠巡警厅厅长,年过四十的黄云岸脸色潮红,压抑着愤怒,和他的老师诉苦。 第三十五章 筛江(一) 诉完苦后还不止,黄云岸掰着粗胖似萝卜的手指,一一数着, “镇守使大人,道尹大人,县知事大人,道尹公署各科科长,内务科,实业科……” “行了行了,我没老糊涂,不用你数给我。还各科科长,他们和你同官阶。” 前朝的巡城御史,现如今余江县租界区的一介寓公,年逾古稀的李介明坐在太师椅上,吹胡子瞪眼睛,拿着拐杖“哆哆”敲着地砖, “我这次脸丢大了,还不许我发发脾气?就只不过请一些后生喝喝茶,小住两天,咳咳,算什么事?” 随侍一旁的老管家连忙拿出方帕,擦掉李介明嘴角的唾液,替他理了理满头银丝。 趁这档,黄云岸朝站立身旁的小巡警勾了勾手,小巡警立刻将手中公文包递给他。 黄云岸接过公文包,吩咐道, “出去吧。” 巡警敬礼后转,大踏步走出了书房。 待李介明咳完了,黄云岸才把公文包中的信笺取出,屁股离开椅子,弓着腰放在李介明身前的红木大案上,做了个请的手势, “和我同官阶不假,可他们是管事的,我是做事的,不一样。这几张纸,您看看。” 李介明没去拿,光问, “这都什么呀?” “公文。” 李介明向后偏了下头,仿佛避之不及, “不看,我现在又无官身,不看不看。” 黄云岸也没强求, “不看也不要紧,陈词滥调罢了。我念几句您听听就行。” 端茶喝了一口,清清嗓子, “饱敛钱文,扰盖人民,逆迹昭著……会口充斥则民不安其居,金融恐慌则商不安其业,疮痍载道,不亟图之,不几险无政府之状态——老师听着耳熟吗?” “嗯,是挺耳熟的。” 李介明抚着白胡须, “不过,得舟(黄云岸字)你就少卖关子了。” “民国二年,胡帅剿灭会匪,取缔各堂口时,通告全省之文书。” 黄云岸食指磕在信笺上,与信笺下的桌面磕碰,“嘟嘟”的脆响,在偌大的书房里传出好远, “这公文上,有段一模一样的。公文上还写,咱们余江城现在是帮社中人,堂帮会匪,白昼横行,几溯民国初年。” 黄云岸语气凝重, “这封公文本来是要发到胡帅那里去的,我正巧在电报局,这才拦了下来。要是没拦下,别说乌纱帽,我人头不保。前线战事暂息,大帅有的是空来料理我们。老师,这次您过了。” “把兵器交到李御史手上,便可保安然隐退。别人是这么说的。可现在呢?” 李介明眉头紧锁好一会,先前还是嬉笑怒骂的老头,现在语气中压抑不住的真怒气, “魏恩亭,九守剑交给我,没了!人,伤了!就连我孙子新纳的妾都叫人开膛破肚!我面子里子丢得一干二净!” 李介明强压下喉间的骚痒, “倘若我不把九守剑找回来,往后谁还会把兵器交到我手上?没谁会!你手下忙,没空帮我找一把剑,我只好舍去这张老脸,去求余江的众帮社帮我找。这都不行?” “您干嘛非要那些兵器。” 黄云岸无奈,忽然问道, “您,是不是听信了哪样谣言?” 屋顶,明黄的电灯泡莫名闪了两下,书房便陡然黑了。 黑暗中,老管家摸黑从书架上取下火柴,点上一盏备用的煤油灯,置于红木大案上。照亮大案前后。 “咳咳。西洋人的东西,就是不靠谱。再亮的灯,一没电,须臾就黑了。” 李介明重咳两声,老管家又连忙将煤油灯提起,挂到房柱上,防止飘出的黑烟,呛到老主人。 李介明轻抚胸膛,顺着气道,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现在又不是官,你们藏着什么,我怎么知道?” 黄云岸手捧茶杯,吹着浮茶, “老师切莫听信市井流言。” 李介明按住太师椅扶手, “什么流言?租界五口灭门惨案不是人为的流言?红伞女鬼的流言?识真门的流言?还是……天降神兵,得授长生的流言?” “流言罢了。” 黄云岸说着轱辘话, “老师您真是过时了,虽然电灯泡还有煤油灯都是西洋物件,可现在都是咱们自己造的。” 李介明无奈地叹气, “这九守剑我定要拿到手,我的声名不能折了。倘若没忘我们师徒之情,你就……在电报局帮我多站几日。” “老师说的哪里话?我怎么可能忘掉老师开蒙授识之恩。” 黄云岸放下茶杯,左手三指伸出, “三天,我在电报局再待三天。三天内,电报我全部拦下。这些帮社打锣仔,就是在帮我巡警厅找枪。但是三天后,老师得给我一个够分量的交代。还有,叫他们不准携带火器。动火器乱子可就更大了。” 正中下怀,李介明毫不犹豫, “多谢得舟了。” “老师客气了。” 黄云岸掸了掸黑色制服,皮靴踩地毯上,转身要走时,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回过头来冲李介明道, “对了,到年底的租子,老师就不要留了。” 李介明划杯盖的动作一滞。 租子。全余江所有帮社不法生意,如名录外的妓馆,大烟馆,赌档。河运走私,歌舞厅坐场,索利市钱等等,都得交黄云岸三成红利。 这三成红利,就是租子。 而李介明是替黄云岸收租子的,并且这租子的两成,归经办人李介明所有。 其余八成上交至他面前端坐的学生,巡警厅厅长黄云岸手中。黄云岸再按官阶大小,职权范围,按比例,分给余江县的其他高级文武官员。 南余道道尹,南余道镇守使,余江县县知事,道尹官署各科主官……不一而足。 没有这层底,哪怕李介明面子再大,哪怕李介明伪传黄云岸口令,也没有哪个帮社敢听他的话,如此出格的以匪充警。 也是凭借这租子的两成,李介明一个旧乾朝就已经致仕的五品官,才得以住洋房,坐洋车,身家富贵,撑起好大的面子。 见李介明不答话,黄云岸再度张口, “老师不会以为光凭我就能拦下所有讯息吧?比我大的官,好几个呢。平时我和他们几个分分,八成也勉强,但现在,您闹出这么大动静,八成不够了。到年底,租子您都别留了。而且,道尹大人的意思是,明年起,您留的租子,一成。” 一下子少一半。 第三十六章 筛江(二) “好。” 李介明嘴里蹦出一个字,鸡爪样的枯手,死死拧着自己的拐杖, “可你们别忘了,全余江有名有数,二十八个帮社,租子,是我用这张老脸,一个帮社,一个帮社去谈来的。” “但是保他们出入平安的,是我巡警厅。” 黄云岸戴上大檐帽,挺着大肚腩,晃悠悠地走出了书房。 皮靴声渐远。 老管家走上前, “老爷,黄厅长他……” “官嘛。” 李介明一改愤怒,面色平静, “查真还没到吗?” 老管家躬着腰, “应该快了,查帮主带的人多,两百多号人,包的船说是今晚到。” 白城帮帮主查真,李介明发电报请来的四名武师之一,唯一一个还没到余江,也是唯一一个手下有帮社背景的武师。 “等他们到了,好味楼摆上三十桌,吃饱喝足后分散到各帮社路卡帮手,嗯,留五十人别动。” 李介明吩咐,又问, “仲文还没回?” “是,大少爷他还在外头。” “死脑筋,一个女人罢了。” 李介明不以为意,抚摸着自己的脸庞。眼窝深陷,嘴唇内卷,一层薄皮蒙在骨骼上,松弛,无力,像骷髅。不复韶华。 “铛铛铛……铛。” 书房里的西洋摆钟响起,银棒共敲响了七次。 又一天入夜了,晚些闭了眼,再醒来,又是一日消失。 李介明心底涌起恐惧,他一哚拐杖,声音嘶哑, “发下令去,让所有帮社都不要再留人了,全部给我下街找人找剑。” 老管家低着头,低声细语, “好些个帮社传话来,说手底下弟兄们有怨气,白干活,没饭吃,使唤不动了,好多都收过路费就放人。” “呵呵,差不离,不见兔子不撒鹰。” 李介明眼睛一闭, “和他们说,所有帮社免一个月租子,抓到那两个不知名的武师之一,免六个月租子,找回九守剑,免一年租子。我替他们出。但无论哪家,都得给我倾巢而出!但不要带火器,和他们说这是黄厅长的令。凡是和画像有一丝相像的,都给我请来。我要把余江城整个……” 李介明猛睁眼,双目炯炯, “筛一遍!” ………… 有书则长,无书则短。 两夜一日转瞬即逝,已经是公历七月二十二日,农历六月十三。 吴青从医馆回来,已经是前天晚上的事了。 只要等到今天晚八点,便够业化身修复吴青伤口所需的三十个时辰了。 在灶台前缭绕的白色炊烟中,吴老正在三灶台前伺弄着早饭。 吴青拄着拐,边操持着拐杖头塔塔地磕在地砖上,边用完好的右手试探着按压身上各处伤口。 疼痛感比昨天又减轻了许多。 尽管不是首次按压试探伤口,但吴青还是暗自惊叹了一声业化身的神奇。 这不是吴青第一次受伤,但这是吴青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 也是第一次伤口复原的如此之快。 比口腔溃疡还快。 吴青坐回床上问吴老三道,“这两日有见街上那些打锣仔进到咱们巷子里?” 吴老三想了下,“没。” “哦。” 吴青安了心,老实窝在家中一动不动。静待伤势全复原。 可天不遂人愿。 八尺巷外的太平街和昨日一样,拥堵得很。 要是叫不知个中详情之人看见,还以为这是在赶集呢。 人车堆堵出数丈远不说,甚至有几个盲女童架不住等,就地摆上小马扎,拉起了二胡。 卖药糖的在吆喝,卖饴糖的在敲平头刀,各样摊贩不落其后,闹哄哄好似清晨的菜场。 余江大部分居民,都是为生计而每日奔波的劳苦大众,哪怕晓得过打锣仔所设的路卡极耗时间,但他们嫌弃不了麻烦,又抗不过打锣仔手中的刀。只能在路卡前耗费日光。 路卡前,如果还是前几天那十几个打锣仔整日拦人,得累得够呛。 幸好李御史开出了赏格,每个拒马设成的路卡前的打锣仔,从那十几个,增派到了二十人左右。别小看这多出的几人。 小的帮社就这十几二十人。大的帮社,人多,但地盘也多,设的路卡也多,这个路卡多几人,那个路卡多几人,帮里留守的成员都派出去了。 不光如此,李御史还往各个大帮社派了自己护院帮忙。 可以说是人手尽出,劳人者众。 主要是李御史给出的赏格太诱人。 各个打锣仔才总算有暂歇一会的功夫。 八尺巷口旧书摊后烟纸店里走出三打锣的,各自腰间都挂着短刀,嘴里都叼着根烟,烟雾缭绕。 这三个来买烟卷的打锣仔,出了烟纸店门,就听见旧书摊的秃头摊主和人街坊窃窃私语。 “你不知道,老三家的阿青,和人对砍,伤着了。可惨了。” “砍人啊?他怎么敢啊?那瘦小身板。” “嗐,镖局里学过武……” 三名打锣仔分别对视了一眼, 瘦小,学过武? 其中一个走到秃头摊主身边,问道, “你们说的那小孩,住哪屋?” 他们还没敏锐到,就觉得吴青是李御史要他们抓的两人之一。 只是起了闲心。 秃头摊主三名走近的打锣仔身上来回看了一眼,连忙出言, “嗐,乱讲的。三位爷,我店里有洪通烟,来点不?” 见三打锣的脸色一黑,又心虚道, “您仨位眼皮子宽,找那天观仔(莽撞小孩)干嘛?” “少废话,快说。” 秃头摊主闻言,道,“不在这巷子,我说我一亲戚呢,水西那的。” “哦,是吗?”最先发问的打锣仔,左手扶刀鞘,右手按在刀柄上,看向了和秃头摊主闲聊的妇女, “你说说?” 这妇女也赔着笑,“他亲戚,我怎么知道……” 噌—— 半出鞘的刀光闪了妇女一个骇然退步,当下也顾不得秃头摊主搭搭过来的眼神,指着吴老三家道, “那那那。可别动刀子。” 打锣的收起刀子,朝着秃头摊主踹出一脚,在秃头摊主的痛呼声中,一挥手,招呼同伴往吴老三家去。 正在屋内盛粥的吴老三,便觉得门外一暗,一抬头,三持刀打锣仔。 第三十七章 被拘 吴青眼不瞎,坐在床上的他比吴老三还先看见打锣仔上门来,连忙低头。 妈的,怎么找家来了。 吴青暗骂一句,抬手先在自己脸上使劲抹了一把。 夏天闷热,吴青脸上早就汗水滴沥,脸上的泥垢叫吴青这一抹,匀得满脸都是,顿时一张小花脸。 三名打锣仔,一人抓住吴老三,两人闯到吴青身前,领头一人搭手在吴青身上, “和人打架啊搞得啊?身手怎么样?抬起头来!” 吴青抬头赔着笑脸, “这位爷,您讲笑了。我就是身手不好才叫人斩成这模样啊。 这打锣仔没听吴青的话,直勾勾盯着吴青的小花脸,砸吧了两下嘴,从怀里掏出一张大黄纸,展开一对比, “你和这画像上有点像啊。” 吴青心里一叹。小伎俩终究不顶用。但还是佯装不知情问道, “这位爷,这画是怎么回事?” 这打锣的嘿了一声,抖着黄纸: “怪你运气不好,画像上这两人得罪人了,有大佬要抓人,只要长得有点像,全抓走,这两天封街就为这事,我们都抓了好几十人。” 吴青为难地指了指自己一身的绷带, “我这样也抓?” “少废话,有点像的都抓。” 打锣的语气不善,但是想到这是在人家里抓人,不愿惹出乱子,此时已经有不少街坊半侧身子往屋门口里张望。 打锣的又道, “没多大事,抓也就是抓去关几天。有吃有喝,糟不了你。” 吴青心下来气,手指点着打锣仔手上大黄纸, “不是说找这两人嘛?为嘛不找人认一下脸,认过不是你们要抓的人,就放了呗。抓过去的全关着?” “你是不是痴的?抓人的又不光是我们,我们前脚抓了,认了,放了,后脚别的帮社,别的路卡又逮回来,这岂不是太费事,干脆全关着,明后天再一起认一遍不就行了。” 打锣的戳着吴青鼻头,莫名的优越感起, “我看你也是识字的,怎么这么点事都想不明白?” 吴青眼神阴翳。 才三个打锣的,平日里他不放在眼里。只是他现在重伤未愈,手脚无力,身手更是不灵敏,没把握毫发无损的拿下这三个打锣的。眼看就要完全恢复了,万一叫这三个打锣的砍一刀,乐子可就大了。 他短时间上哪再去砍一个鬼物,获取业力?没业力,业化身修复不了他的伤。他说不准真成残废了。 吴青怎么肯? 再者,这还是自家里,吴青要是动手了,打锣的再呼来帮手,肯定得牵连到吴老三。吴青不想牵连到吴老三。 顾忌太多。 又一听这打锣的说,抓去只是先关着,明后天才会认脸。 这就意味短时间内他应该没事。而他的伤势今晚就完全恢复了。 正好,他也想看看矮胖男人有没有被逮到? 另外俩个打锣的已经从烟纸店出来,各个手上攥着个铝烟盒,喜笑颜开,吴青眼前这打锣的拍着吴青肩膀, “走啦,还要我请你啊?” 吴老三听明白了,便看见了吴青被两打锣的夹带着拖出了门,吴老三一迈腿,被赶来的秃头摊主和其他几个街坊七手八脚拦了下来。 “他们信胜帮的,势力好大的。” “我听他们说,就关个几天,有吃有喝,阿青不会有事的。” “是啊,别把自个搭进去了。” 听着街坊们的劝解,吴老三欲哭无泪地瘫坐地上。 怎么什么糟事都落他头上? 余江二十八公口船帮之说,来源于余江水东加水西共二十八个公共码头,可真有势力占据一处码头以上的只有十一家帮社,信胜帮便是其一。 ………… 吴青被抓后,并未立刻被送到李御史那关着,而是被看管在太平街临时路卡旁的一处茶棚。 得见了一通这路卡处的沸沸扬扬。 二十个左右,怒骂不歇的打锣仔。 回声怒斥却被打锣仔手中单刀吓回去的行人。 愁眉苦脸的小贩,偶尔有几个衣着整齐,阶层较高的男性自持不屈黑恶,与打锣的推推搡搡,最终还是被打锣仔半出鞘的腰刀吓得脸色煞白。 已经守了两夜一日,疲劳的的打锣仔们也早失去了耐性。 不满,愤懑,萎靡,惊吓,怨怼……各种情绪不单是在此处汇聚。 等信胜帮的打锣仔们又抓了四个与画像上两头像相似的男人后。便把吴青和这四人一起押着,往水东方向去。 在这沿途,吴青见识了余江各处街道。 几乎一样的场景,差不多在全余江复现。 水西,水东,老城,部分租界,各大街小巷上。 棱刺昂扬的拒马,污言秽语的打锣仔,拥堵不安的人群,遭押解的被拘者。 不堪的街景。沸反盈天。 最终汇聚到了水东兴国码头旁的一处粮食仓库前。 所有在余江各处被众帮社抓住的疑犯,都被各帮社押解到此处暂时关押。 吴青也是一样。 ………… 码头路一片过去都是码头,码头边一片过去都是仓库。废话。 兴国码头边,丰亨仓库,面朝东水河,二层的水泥方块楼,十五多年前是一洋行所属,现是李御史所有。今夜不作仓库,改监狱了。 李府早早便通知仓库管事,不再收纳货物,有预定储位的客商,该送礼送礼,该赔偿赔偿,但一粒米都不准收进来。 虽然不收货物,但和其他码头仓库一样的热闹。 余江各帮社所抓获和发给的画像相似之人,全都押来此处,暂时关押。 收人不比收货来得动静小。 别的不说,光围着仓库转悠的,就有十几个左臂系着红带,拿刀打锣仔。 这十几人,有的是李御史从余江第一大帮,水工帮借来的看守,有的是李御史派来的自家护院。 仓库正对着东水河,大河上船来船往,舢板,货船,客轮,一样不缺。 平日里,码头路上还会有不少人来散步,今天无了,除了生计所迫的脚夫船工,和码头边上数块广告画上,巧笑嫣然的摩登女郎外,没人乐意来。 ………… 丰亨仓库的钢铁拉门紧闭。铁门正前,草爿子搭建的茶棚里。 正有几人坐竹椅上呷茶,前排的有两把椅子,一坐着水工帮的巡山六爷张良波,张六爷。翘着二郎腿,米色竖条纹灰色长衫的下摆跟着翘腿一起在晃。他胳膊上没系红带。 张六爷同排竹椅,坐的是一白净的男人,身着黑色武服,有两刀柄自腰后探出。一言不发,面无表情,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第三十八章 双刀柳成 为首的张六爷和他身旁的白净男人没一句话,搞得丰亨仓库前的茶棚里其余人等也没好意思出声。 只有饱含水汽的夏风呼啸扑面。 每隔一小会,就有一队人被各帮派打锣仔押进仓库。多者一二人,少者五六人,也就这时,才有打锣仔同茶棚里的张六爷打招呼,有几声人声。 这差事很无聊。 竹椅“嘎吱嘎吱”摇响,张六爷百无聊赖地端着茶杯,吸了口茶,还是向白净男人问道, “柳师傅?” “嗯?”白净男人转过头来。 “说起来,李御史要抓的那两人,其中那瘦子,和我水工帮还有点瓜葛,他打伤了我三个手下,害他们躺医馆。不过既然李御史要人,我们水工帮就不争这口气了。” 随便找了个话头,张六爷接着装作随意地问道, “鬼鬼怪怪的故事我听过不少,但这么煞有其事的,第一次……我听说,九守剑不是他娘的寻常兵器?李御史专程发电报将阁下请来,阁下是知不知些什么?” 白净男人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张六爷皱起眉头,他身后一名小弟眼珠子一轱辘,叫骂了起来, “双刀柳成,多了不起?我六爷问你呢,口都不张一下?你个外地佬知不知我水工帮,全余江二十八个船帮公口称第一啊!” 这白净的男人,原来就是李御史电讯外埠请来的四名武师之一,花名双刀的柳成。 “水工帮?全余江二十八个船帮公口称第一?” 柳成重复了一遍,白净的脸上闪过一丝玩味。 那小弟叫道,“你晓得就好。” 柳成手抚竹椅扶手站起,一晃脑袋, “余江第一大帮就只会演这种不时兴的烂戏码?那恕我不奉陪了。咱们去外头耍耍。” 一挥手,招呼李御史派来此处的几名护院一起走。 张六爷抬手拦住还要叫骂的小弟,也站了起来,语气有些不客气, “李御史说抢了九守剑那两人,身手不凡,特命你来协助我等。双刀柳成?外地名武师?真笑话,我水工帮十几人抗刀在这,那两人身手再好又能怎样,不过叫我等砍成肉泥罢了。” 张六爷看柳成的眼神很不屑, “你他娘的要是怕了这等血腥,便直说吧。” 柳成呵呵一笑, “我可不是他们。如骡似驴。” 他冰冷的双眼往路上一瞥,正有两名打锣仔押着三瘦一胖,还有一满身绷带,拄拐的瘸子。往这来。 到丰亨仓库门口后,两名打锣仔给这五人手臂上各盖了一个象征着信胜帮的红章,将这五人投进了丰亨仓库。 他视线不移,盯着其中的瘸子, “我没这么烂怂。” 张六爷哼了一声, “你说了算?” 柳成双手扶在腰后双刀柄上,目光平静如水, “练武,犹如身纳利器,哪会没几分恶气?这么会忍,看不出一点恶气。” “嘁,你他娘……”张六爷嘴一歪。 “噌噌。” 两声刀鸣,水工帮巡山张六爷呆若木鸡,身上竖条纹长衫十字绽破,胸口两条交叉血线浮现,脸上的汗水一层又一层。 “要是再让我听到你嘴里半个脏字,可就不是破你一层皮了。” 在暴起的双刀后,柳成白净的脸上,涂满乖张, “我可一肚恶气。” ………… 将吴青几人推搡进仓库后,将五人押来的信胜帮二人便走了。仓库大门当啷一声再次紧锁。 门外几个水工帮打锣仔好像起了冲突,有吵闹声传入,不过没一会就平息下来。 吴青环视一圈。三个将吴青抓住的打锣仔还真没骗他,只是先关着。 这仓库里就有不下两百人,或站或躺。 整个仓库内因人员众多,散发着难闻的臭味,是汗水,屎尿混合的味道。 仓库不小,长约三十来米,宽约二十来米,每隔八九米一根立柱,大概五六百平。通往二层的两个水泥浇制的楼梯叫厚木板封死。 木板上无灰,很新,才钉的。 除仓库大门外,再无一处出口。 虽然仓库内被囚者已有两百号人,但仍显得空荡荡,角落堆着几个破布袋,地上零星可见米粒。 阳光从仓库四周墙上,防盗的细密铁格子窗里透来,尘点在光里起伏。 仓库墙高,铁格子窗装得也高,几乎贴着二层下沿。 一窗隔绝了外头的吆喝,汽笛,车马等劳碌之声。 此时此景,和真的铁窗狱没多大差别。 仓库内两百多号被囚者,神色各异。麻木,怨愤,不解,着急。 打扮倒比较统一,黑灰白三色的短衫短衣,补丁从头到脚。 估计都和吴青一样,强行被打锣仔们押来的穷鬼。 时局动乱好多年,瘦子们的瘦没有千姿百态,只有两颊凹陷的饥瘦,头上营养不良的短黄——和吴青的面目特征如出一辙。 至于单只有几个胖子…… 时局动乱好多年,物价有涨无跌,工作有失未得,能吃成胖子的穷人,大多靠的是天赋异禀。会的人少才叫天赋。 吴青的视线在这么几个胖子脸一一上扫过。没一个是那矮胖男人。 也是,不是谁都像他运气这么好的,都没上街,也叫人逮了来。 吴青拄着拐杖,找了根立柱靠坐而下。 这空挡,仓库铁门栓再次晃动。 吴青抬头看去,铁门拉开,又一队三人被丢了进来。但没有矮胖男人。 心思回转,忽然冒出了个别样想法。 虽然看起来余江各处街道,码头前,都有帮社中人设卡封路,声势浩大,劳人者众,仿佛布下天罗地网,全城索人。 但也就是吴青身上伤势未愈,暂时动不得武,加之腿脚不利,这才叫人逮住了。 妈的,点够背的。 真是破屋更遭连夜雨,漏船又遇打头风。 之后每次铁门开起,吴青都会瞟一眼,但一直没有矮胖男人的身影。 从铁窗间隙投射到仓库里的光块,在挪移形变中渐渐消隐,仓库内,靠近大门处,一盏油灯亮起。 吴青被逮来时是上午,时间转瞬来到晚间。 除了早上的一碗稀粥,吴青这一天没吃,一天没喝了。还要闻着仓库里令人作呕的臭味。 不好受。 幸好天已经黑了,距离吴青的伤,被业化身修复好,没多久了。 第三十九章 冲突 门栓抽动声响起,吴青再次扭头看向仓库大门。 这次仓库大门没再扔进来几个倒霉鬼,四个手上系着红绳的水工帮打锣的,提着几个竹篮子,走了进来。 一股淡如烟的麦面味从竹篮中散发而出。 仓库中被关押的所有人都是。 “开饭了。” 一闻到这股味道,众人一拥而上。 “退开!” 几名打锣仔早有预料,齐刷刷抽刀威吓,两百多号人立马好似鹌鹑,不敢多出一声。 打锣仔将盛满硬面饼的竹篮放地上,瞪着眼睛, “面饼,一人一个,不准挑,也不准多拿,要不然我剁了你的手。” 在钢刀的威胁下,仓库里的众人勉强排出了有序的队列。拄拐而落于人后的吴青不急不缓地排着队。他也早肚饿了。 小半个掌面大小的黑面饼一个个地从竹篮里消失,没人敢挑,打锣仔手里的钢刀可不是开玩笑的,轮到吴青时,面饼还剩不少。 竹篮放地上,吴青因有腿伤,扶着拐杖下蹲去取黑面饼。 还没拿到手,竹篮就被一打锣仔提起。 提起竹篮的打锣仔嬉笑道, “见你腿瘸,不方便,我帮你拿高,还不快说声谢谢大爷?” 半蹲的吴青看着竹篮比自己头还高,再度站起。抿了下嘴唇,咧嘴一笑, “谢谢大爷。” 伸手要去拿竹篮里的面饼。 打锣的手却一松,竹篮往地上落。 吴青眼疾手快,一探手,手上就多了个黑面饼。 没看到瘸子气急败坏,打锣仔哼了声,提起篮子走人。 得势者对弱者的恶意总是来得莫名其妙,消失的也莫名其妙。 打锣的对他的戏弄,好像浑不在意的吴青“嗒嗒”拄着拐,往先前靠坐的立柱走去。 但有人不想让他消停。 面饼又冷又硬,但最先领到面饼的几人,早已三两口下肚。 面饼太小,填不满饿了一整天的肚子。 其中一伙人,就将目光投向了吴青等最后领到面饼的几人。 尤其是吴青。他是一身伤,走路还要拐杖。 这一伙人,七八个,是最早被抓到这仓库来的,来得早,就早早结成了团伙。这两天,没少尝到仗势欺人的滋味。 这就围了过来,一对一地抢下其他人手中的面饼。 这一伙人中,一个鸡公嘴大咧咧朝吴青道, “你一瘸子吃得完一块饼吗?分点我?” 吴青理都懒得理,一张口,咬下一大块面饼,腮帮子鼓动,咀嚼声分明。 “嘿,你娘。” 鸡公嘴恼了,一瘸子敢蔑视他? 鸡公嘴恶从胆边生,风风火火一拳就朝吴青打去。 姿态松散,显然没有练过武。 吴青咽下面饼,拐杖往前一戳,仿佛正常使拐,却不偏不倚,拐杖头正正戳在鸡公嘴脚面上。 硬木的拐杖,戳脚面,哪能轻松? 鸡公嘴“哎呦”一声缩脚,失势滚来,吴青往后侧身躲闪,牵扯到伤口,呲了下牙,低头看着鸡公嘴抱脚,在地上直叫着痛。 动静不小,才走到仓库门口的几名打锣的齐齐转过身来,凶神恶煞, “他娘的,怎么了?” 鸡公嘴的同伙恶人先告状,嚎哭到, “都说瘸子心眼坏,果然不假,他拿拐杖拌这人,摔得惨啊。” “找事啊,婊子仔?” 就是之前戏耍吴青的打锣仔,他不爽的甩着头,提着刀往吴青这来,不分青红皂白,抬手将吴青手里面饼打落,补一脚踩成几节灰渣, 又一脚朝拐杖根踢去,吴青向后一松拐杖,拐杖一扬,整个假装向后跌走了几步,勉强稳住。 “快点,吃酒啦。” 门口同伴在催促,这名打锣仔冷冷盯着吴青五六秒,才环视一圈,颠着手中钢刀, “你们也给我醒目些啊,犯我手上,没你们好果子吃。” “还没好?” “来啦。” 面对同伴,打锣仔换上一个灿烂笑容,应声小跑了过去。 鸡公嘴露出一个得胜的笑容从地上爬起。 吴青一声不吭,一瘸一拐坐回到立柱的阴影中,脸色阴郁。 “这鸡公嘴,哪里和我像了?” 吴青又向来没有耐性。 一次戏弄,一记脚踹,便几乎触底了。 吴青缓缓解开身上的绷带,等待着水东工厂拉响晚间换工汽笛。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水东工厂的换工笛声拉响的时间,就是晚八点。 吴青伤势完全恢复也是晚八点。 胸前,手上,腿上,一圈圈的绷带落下,药味混合着闷了三天的恶臭涌出。吴青没有将有臭味的绷带丢弃,而是一团捆好。这全是布制绷带,洗洗可再用。 借着月光,吴青看清了左臂的状况,原本鲜血淋漓的几个拇指粗的透洞,现如今只有绿豆大小。 端的是神奇非常。 吴青想了想,这点小伤口,好像…… 不太碍事了。 吴青的眼陡然亮起,腾地一下从地上窜起, 却撞到一火急火燎人影,薄薄的月光下,吴青看清了, 是鸡公嘴。他显然没把打锣仔的警告当回事,几个打锣仔才刚出仓库,他就来来找吴青的麻烦了。 吴青抿着嘴唇, “半个面饼而已,小事。我这个人不阶级歧视,忍打锣的是忍,忍你这种烂仔也是忍,没差别。但一点你得知道,我这个人……” 吴青对上鸡公头疑惑的双眼,面色比白月冷, “睚眦必报!” 拐杖在淡漠的月光中瞬间被拉出变形的虚影,拐杖重重的砸在鸡公嘴头上。 霎时皮破肉绽,血浆飞溅,鸡公嘴哼都没哼一声,昏倒在地。 “呜——” 尖锐刺耳的汽笛声。 无孔不入! 吴青全身痛感骚痒,消散一空。 与几秒钟前相比,吴青的感觉可谓是一个天,一个地。 哪怕不看伤处,他也知道,他完全好了。 好一个业化身! 不远处等着看热闹的鸡公嘴同一伙人,脸色大变,冲了过来。 吴青压根没等这一伙人冲近,就蛮横的轮着拐杖,在仓库其余人的惊叫避让中,辟出一条甬道来。 几个大步冲刺,油灯光在吴青眼里越发的亮堂,拐杖在手里抡满了力。 “呼呼呼呼——” 大风车一样飞旋。 这一伙冲前头的这人眼前一花,拐杖劈柴似的当头劈下,这人只眼睁睁看着,根本来不及反应,脑门正当中一阵剧痛,了当地软趴在地。 沾着血浆的拐杖一转,几点腥血甩到一胖子脸上,这胖子骇得身形一顿,肥胖的身躯居然还挺灵活,就地一扑,势大力沉的拐杖从他头顶擦过。 第四十章 暴起 他一扑,身旁这人可就倒霉了,脸颊直接撞上拐杖,闷哼一声,几颗牙齿沾着血沫飞出,脖子一拐,斜撞在飞奔的同伙身上,两人滚地葫芦似的转了一身的灰,无力叫唤。 这瘸子?! 还有三人一看这,吓得魂都要掉了,顿时作鸟兽散,他们本就是懦弱,窝囊,胆怯,只有仗势欺人才能壮他们的胆子。同伴一眨眼倒下一半,还做什么抵抗?两步并一步,冲进人群中,混作他人。 吴青也不在意,毕竟这几人和他没过节,钻人群里也难找。 “你娘的瘸子,给我停手!” 仓库门口,四个水工帮打锣的,听到仓库里的动静,拉开铁门,提着刀连连怒喝。 怒骂声中提刀的四名打锣仔已到吴青两步外。 他们没看到吴青先前如猛虎侵羊,三下五除二解决一伙人的场面,还当吴青只是个残废,四人一前三后,第一反应是出手拿人,钢刀低垂,更像是警告。 旋即反应过来,这瘸子,没拄拐,在耍拐! 他不是瘸子! 从放松到警惕的间隙,拐杖已经凌空扎来。 吴青左手如托架,握拐杖中段,右手掌心抵拐杖头,一根拐杖叫吴青使得犹如花枪,拐扎如枪扎。 领头的打锣仔还没来得及抬刀,前冲的身形就被胸间肋上的一扎,扎得闷哼,停顿,弓腰,扬手,咳血,连退数步。 被身后一名同伴搀扶才未倒下。 行如流水的不只是挨打者,还有施害者。 吴青偏头躲过另一个打锣仔钢刀斜劈,临锋目稳,眼角瞥见还有一打锣仔也已抬刀,陡然背身撞进一人怀中。 手中拐杖抽回如线,右手抓拐头,翻腕,再出如箭,拐根右旋半周,作拦枪式,拦下劈来一刀。 右手迅猛回肘,一肘将身后打锣仔撞了个鼻头红肿,眼冒金星不说,一回一出,拐杖再度凶狠,好似飞鸟长喙,刁钻地扎向身前打锣仔的喉咙。 哑鸡嘶鸣一样的声音后,吴青看都不看身前打锣仔,右手握拐杖把末端外旋回抽,反背向身后拉,左手滑把,虎步刺拐。 哪怕使得拐杖,也能叫行家一眼认出,四平八稳的中平枪势! 枪法中必有之基础枪势。枪法,招招祖此。 八极拳门,六合枪,吴青用的,也很熟。比他的刀熟。 砰! 身前身后,围攻吴青的两名打锣仔同时倒地。 只剩最后一人拖着同伴,钢刀指着吴青,砍也不是,进也不是,色厉内茬,边走边退, “别过来!” 退出几步,居然直接丢下同伴,转头就跑。 “嚯……” 一番兔起鹘落,说起来长,实际里不过两三个照面,等仓库内其余人反应过来,地上已躺足七人,一时间仓库内全是瞪眼蛙,迎风鸡。 目瞪口呆,哗然不断。 吴青眼疾手快,丢出拐杖,正好甩到铁拉门的铁轮下,脚下一勾,一把钢刀落入手中。 毕竟拐杖终究只是拐杖,既不利,也不长,别看吴青耍得精彩,可这不是兵器。 跑出仓库的打锣仔原还想将铁门关住,一拉门,拽不动,低头一看,拐杖正卡着,慌张高声呼喝, “来人啊,来人啊,仓库里的造反了。” 仓库茶棚里的其余打锣仔全部豁然站起。 “你当你是皇帝老儿啊?造什么反?慌什么慌?” 唯有接替受伤张六爷来此的水工帮贤牌八爷,何八爷,叼着烟斗不动如山, “你队其余三人呢?” 见着何八爷如此淡然,又有其余帮每兄弟在侧,这人也镇定了下来,回道, “被人打晕了。” “打晕了?” 何八爷再问, “谁?” “不认识。” “空手?” “有兵器。” “什么兵器?” “拐杖。” “哈?!” 一旁端坐的双刀柳成笑出了声,低头喝茶。 双刀柳成将他们水工帮六爷砍到医馆里去,还打伤了好几个伙计,倘若不是下午李御史,得意楼摆下二十桌和头酒,赔礼道歉,水工帮众人哪里还会勉强忍耐,早将柳成斩成肉酱,现在叫他笑话? 何八爷顿时扯下嘴中烟斗,拍案而起,桌上的物什全跳起寸高, “戳你娘的拐杖,你们一队四人,难道是叫一个瘸子打垮了?” 这打锣仔顿时面露难色,吞吞吐吐, “那人,原先,好像是瘸子来着。” 柳成白净的脸上闪过一抹异色。他在这坐了三天,可就只见一个瘸子进了仓库。 他好像冲水工帮人说过,这瘸子,烂怂。 仓库铁门的敞口处,一把钢刀迎着月光窜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一脸冷意的吴青。 茶棚里顿时唰唰唰一片抽刀声, 柳成一哂,还真是。 “啾——” 尖锐的声音升空。年节时才放的冲天炮的声音。 柳成脸色狠变,两步走到茶棚外,抬头看向北边。租界方向的深沉夜空。 “啪。” 紫红色的光团在北边的夜空中炸开。好不瑰丽显眼。恐怕水西都能见着。 何八爷走茶棚外一笑,“什么日子,谁家放炮啊。” 话音才落。 “砰。” 一声枪响。 正漠然看烟花的吴青眉毛一抖。 ………… 租界区香花街,李宅。灯火通明。 还是宽敞的书房内,在两名壮汉一左一右的包夹下,余江江湖上的头一号掮客,前朝御史李介明端坐在太师椅上,端详着书房里两个一排,摆了四排的高柜。 两名壮汉,一人是单掌开碑陈寿元,一人是飞天枪徐威,在各自县区武行,都是赫赫有名之人物。 李介明一封电报唤来援手的四名武师之二,此时却如护卫守在身旁,未放出去寻人。 三人都是一言不发,唯有摆钟在“嗒嗒嗒嗒”地摇晃。他们在静侯。 书房门的门扇忽然撞墙上出声。 一个金丝眼镜年轻人在老管家阿富半真半假的阻拦下闯门进来。 两名壮汉都是一惊,转头一看年轻人模样,才放松下来。 年轻人一进了书房就叫嚷道, “爷爷,我找到那瘦仔的跟脚了。” “没大没小,还不快向你二位叔叔问好。” 李介明呵斥道。 李仲文勉为其难地躬身行了一礼,急不可耐道, “爷爷,快派几人给我,我要去逮那瘦仔。” 李介明把眼睛一垂,淡淡道, “现在人手吃紧,没多余人力。” 李仲文双手撑书桌上,身子前倾, “不就是为了抓人才没多余人力?现在晓得在哪了,撤下来几人给我不就行了?而且我白天明明看见咱家后院,几十号人呢。白城帮的吧?” 第四十一章 惊变 李介明瞥了眼摆钟,声音一沉, “他们现在不在了。今晚余江很乱,你就不要出门了。阿富,带少爷回房。” 门口侯着的管家阿富上前一步,“大少爷?” 李仲文一愣,接着怒气腾腾,刚要张口。 李介明却“砰”一声,重拍桌子, “我说带少爷回房。” 李仲文一抖,蛮横地推开管家阿富,愤愤然冲出了书房。 争吵中,摆钟银棒“铛铛……”地敲响了晚间八点的钟声。书房内还隐约可闻水东工厂的换工汽笛声。 时辰已到。 李介明语气平稳, “劳二位枯守我这老朽。” “李御史客气了,您乃是我等之主心,总得预防狗急跳墙之辈。” “是也是也。” 李介明抬手指桌上土灰色圆筒, “这烟花,陈师傅拿出去放了吧。” “是。” 单掌开碑陈寿元从桌上取来碗粗的烟花筒,快步走出书房。 ………… 余江帮社林立,号称有二十八船帮公口。 但二十八不过是虚指,从余江共二十八个公共码头而来。 余江的帮社,何止二十八个。今天聚,明日散,余江的帮社大大小小从未少于半百。 最少时是民国新立,革新党人全国围剿公口之时,但风头一过,还是野草闲花遍地愁,龙争虎斗从不休。 大的有如水工帮,几百号人。小的犹如义万堂,小猫小狗两三只。 这半百的帮社中,有实力占据一座码头以上的,才不过十一家帮社。余者,最多只是如换口帮一样的坐地虎。 而就是这十一家帮社,占据了全余江帮社所交租子份额的八成。 占了一处码头,可不单是赚河上生意。码头处的大烟馆,妓馆,赌档,乃至寻常生意,较城区都来得更密集,更兴旺。 余江各工厂,为借水运便利,厂址也大都离各公共码头很近,设立有武装保卫科的大厂可以不在意。但更多的中小型工厂,如火柴厂,磨坊厂,鞋袜厂之流,为避免麻烦,大都奉上干股一成。 只是区区拿租子二成的李介明,都可以住洋房,坐洋车,身家富贵,可想而知这十一家帮社所赚利益之多。 令人眼热。 而今晚。 各帮社已经设卡三日,人困马乏。 设卡三日的原因繁杂。 李介明丢剑,拜托众帮社帮忙。 巡警厅厅长黄云岸体恤老师,默认李介明假传命令。假意寻枪。 李介明许诺让利,各帮社把头帮主,欣然同意之余,也对九守剑也许是神兵的传言颇感兴趣。 他们作为余江地下势力的头目,对于猎奇诡谲之事,多有了解。 老城区文清路。 水工帮设立的七个临时路卡之一。 已经守了近三日,水工帮在此的总幺满(小头目)文哥和他手底下打锣仔们都已经怠惰起来,毕竟免的租子又散不到他们头上。 月明星稀,几盏寥落的油灯有气无力地从路两旁的商铺格窗投在地上。路上行人稀少,众帮社闹得凶,好多人都干脆缩家里不出门了。 真是好不无聊。 文哥打了个哈欠。觉得他们现在真不像打锣的,像工厂里作牢工的。死等。 五个李府派来帮手的护院这时提议,要不买点来酒喝吧。这两日相处融洽,明天这路卡就撤了,权当饯别。 手底下打锣仔都望了过来,文哥想了想,反正都是替李御史办的差,他家护院说要喝酒,喝就喝吧。 几名护院也很豪爽,居然买了三十来斤葛村白,每个打锣的一人分一斤还多。 十几名打锣仔同五名护院就在拒马旁的小茶棚里痛饮起来。 几口酒水下腹,气氛更加热烈,称兄道弟,好不快意,没两下,文哥就喝完自己的份,仍觉得不够,酒意下连连去抓自己对面那护院的酒碗,那护院嬉笑着极力护住酒碗。 “欸,干嘛小气啊?” 文哥身形趔趄,只当这护院不舍琼浆,连连伸手去抓,终于叫他一手戳进酒碗,他哈哈大笑,将沾满酒液的手指伸入口中,一吮。 怎么是水? 嘶—— 文哥顿时酒醒了大半,迷离的双眼圆睁,对面那护院似笑非笑,单手已经入怀。 “啾——啪。” 夜空中炸开团烟花。寂静的夜里好清晰。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一副忠义胆,刀山火海提命现。 烟花,信号,穿云箭! 文哥立刻反应过来,伸手掏怀。 “砰砰砰……” 霹雳烈火,枪声大作。 文哥和七八名毫无防备的水工帮打锣仔胸前炸开血花,接连倒在血泊中,五名佯作李府护院的白城帮人的脸庞在枪火后若隐若现。 一轮打完,五名护院熟练的给锯短的双响喷子铳上弹。 幸存的水工帮打锣仔还想抽刀反抗。 枪声再起。 无一生还。 枪口垂下,一名护院蹲在文哥尸体旁,将文哥的手从怀中拽出来,带出把短铳。 这名护院咧着嘴。 好险。 虽然李御史传巡警厅长黄云岸的命令,让各帮社设卡时,不要携带火器,但显然他们还是比较谨慎。 估计总幺满之上的打锣仔都有揣着把火器。但一把火器,这时候,难堪大用。 ………… 和平路,忠孝路,太平街,光孝庙,黄泥塘,清水巷,扬名巷,马园里,大光明路,交易公店路,爱国公园,新山公园,各大公共码头…… 月夜下,余江全城枪鸣 水工帮,信胜帮,二刀会,联信帮,大刀门…… 不知多少本地帮社打锣仔毫无防备地在一阵枪响后倒下。 意外也有,逃走的不在少数,但是有心算无心,重点照顾,各个帮社总幺满以上的头目,几乎全部毙命。 ………… “啾——啪。” 烟花声后。 李介明复又将视线投在偌大书房里,四排共八个书柜上。 书柜上有铁臭无墨香,一眼望去,寒光凌然,锋锐逼人。 哪有一页纸?分明全是兵器。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戈,镋棍槊棒,矛耙爪镰。 四排八个高大书柜,摆满了一百多把各式兵刃。 全是江湖上金盆洗手的武师送来的兵器,求一个安然隐退。 端详良久,李介明才悠悠地开口,仿佛自问,又仿佛自嘲, “安得仙人九节杖,柱到玉女洗头盆?半辈子空耗,什么神兵凡兵,全是凡兵。唉,凡人就该思凡尘。” 第四十二章 双刀单出,八极大开 “砰。” 一声枪响只是开端。 吴青的眉毛一抖,飞速侧身躲到铁门后。 门外火光印天,茶杯桌椅,乱作一团,扑飞的人影,不要钱似的血浆,铁砂喷上钢刀的火花。暴起的怒吼哀嚎,抵不过连串的枪声震耳。 只消片刻,仓库铁门外只剩几声绵延的痛嚎,再一会,哀嚎也没了。 彻底没声了。 吴青半个侧脸小心探出铁门,却不偏不倚,正撞上眉心前黑洞洞的枪口。 惊出一背冷汗。吴青不敢轻举妄动,不想让人误判开火,沉声问道, “出去,行吗?” 黑洞洞的枪口后,双刀柳成偏了偏脑袋,笑道, “可以。放下刀。” 吴青向后一抛手中钢刀,脑门顶着十响毛瑟手枪的枪管缓缓走出仓库大门,柳成缓步后退,就像是吴青把直着手臂的柳成硬顶出去似的。 门外一片狼藉,血污遍地,水工帮包括何八爷在内,没一个站着。 李御史派来的四个护院,也只两个完好,还有两个到地上与打锣仔的尸骸重叠。地上的何八爷手中抓有一把双响铳。 柳成手上的枪,不是护院一样的锯短双响铳,而是一把十响的驳壳手枪,这枪贵,两百多块银元一把。所以只有柳成有。 柳成右手中一把手枪顶着吴青脑门,左手一把染血短刀。 虽然不明白究竟什么情况,但看样子是李御史同帮社起了冲突,烟花作信号,李御史派来的人就杀掉了水工帮的打锣仔。而且遥遥可以听见其他城区传来的零星枪响。 这事应该不止仓库这一处。 李御史用设卡抓人分散余江各个帮社兵力,再安排人手逐个击破? 那应该和自己没关系。 吴青迅速判断。 走出五步站定,吴青深吸了口气, “咱们没矛盾吧,杀我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 柳成稍微偏头,眼角余光看着地上散落的一张大黄纸, “呵呵,你身手很好啊,拿着根拐杖打趴三个拿刀的打锣仔,还吓坏一个。你可别和我说,你不是抢了九守剑那两人之一。” “我还真不是。” 吴青睁眼说瞎话, “你们肯定是误会了。杀错人可不好,我良民来着。” 柳成轻笑一声, “良民?我又不是。杀错就杀错了吧。” 吴青拳头攥得直响, “而且就算我是那个瘦仔,你们不是借口设路卡,分散这些帮社兵力,杀这些打锣的吗?杀我干嘛?” “李御史饬令,今晚过后,同芝武馆赵师傅来认人,让我把仓库看好了,认出后,胖子抓起,瘦子杀掉。” 柳成笑容敛去,扣动扳机。 吴青心里凉气大冒! “咔。” 击锤空击,无弹。 柳成爆笑,嘴里冒出一串“哈哈哈哈,瞧你那死灰脸……” 吴青耳朵里嗡了一声,满是冷汗的脊背疯拧似饿犬,左脚进步,两条手臂先后凶猛甩出。 柳成想也不想,左手短刀冲吴青刺来。 既然敢戏耍吴青,双刀柳成自然是认为吴青翻不起什么风浪。一刀就要了结吴青。 吴青右拳先发先至,一拳上撩,狠狠擂在柳成左腋窝,刀锋未斩先顿,吴青左掌一翻,精准绕过刀锋,扣在柳成左腕,猛拉扯,侧身放过短刀,半边白鹤亮翅,右拳硬生生砸得柳成白净的脸庞,红青变色。 青的是肉,红的是血! 鼻血肆留之外,柳成还喷出一口鼻腔管流经嘴中的鲜血。 八极拳绝技八大招,霸王硬折缰! “杀我?” 吴青嘶吼如落笼野兽,左爪使劲抓扣。 柳成左腕吃痛,手中短刀“当啷”掉落,他右手飞荡,无弹的驳壳枪冲着吴青面门戳来。 吴青甩开柳成左腕,左爪外压,压下驳壳枪,右拳狠厉,以迅雷不及之势击打柳成面部。 柳成视线模糊,下意识身稍右转,双手崩架吴青之右拳。 吴青左爪成拳,穿花蝴蝶般翻转翩延,灵敏迅捷地穿过柳成崩架双手,二度重击柳成鼻骨。 咔哧脆响,柳成脸上峰峦不再,已成平川。 不算完! 柳成鼻血还没来得及再度喷涌,脸上又连上一拳剧痛,吴青第三拳直接将柳成鼻管里的积血砸崩,拳面印在柳成脸庞,鲜血从拳挤压着脸的缝隙中崩溅。 眼望三见,三拳连打,快似闪电。 八极拳绝技八大招,阎王三点手! 吴青眼里寒芒大冒, “想杀我?宰了你!” 吴青从没这么无力过,扣一下扳机,就能让他一身的武艺,全部落空。他差点疯了。 柳成叫这三拳打得脖颈后仰,眼冒金星,暴喝一声提气,压下心头惊怒,丢下手枪,快速抽刀。 即拔即出,才尺长的短刀如此紧要关头,优势尽显。 吴青眼一斜,高抬脚,连磕带踢,分别点在柳成腹部,胸部。 柳成吃不住胸腹各受重击,哪里来得及挥刀,赶忙迈后腿,想卸力。 吴青却不饶,咬着柳成后退的身形不放。 “砰砰”两声,两名协助柳成的李府护院手中枪口冒着白烟,弹头火红的轨迹却离着吴青的后背甚远。 吴青柳成两人贴身缠斗,这两护院根本不敢瞄得太近,生怕串出个葫芦滚地。 吴青双拳短发短打,雨点似地落在柳成头,胸,腹等部。 柳成挨一拳,闷哼一声,心颤一下,满腔的惊惶。 李御史和他说夺剑者身手好,但可没有和他说是这样的高手!? 打断刘西平手腕,他行。一个照面拿下几个打锣的,他也行。 但被打成这样,不行! 柳成咬紧牙关,一脚后蹬,抵住地面,沉身稳住身形,胸膛硬生生抵住吴青一拳。 右手短刀飞旋,自腋下撩圆,刀尖逼开吴青后,复归左腋,挥刀再出。 挥空?不要紧。 虽然柳成叫吴青迅猛的攻势打得视物不清,但练刀多年,白鹤双刀刀法各招各式早已被他练成本能。 立接一刀狮子盘球。 “乒。” 嗯?兵刃交击?柳成趁一刀逼开吴青的间隙,左手赶忙将脸上血污抹掉,定睛一看。 吴青不知何时已经拾起柳成方才掉落在地的另一把短刀。 一刀劈来,柳成顿感奇耻大辱,这可是他的刀! 立刻凶猛回砍,压根没注意到吴青脚尖轻轻跳动。 柳成回砍的一刀勇往直前,和吴青手中短刀交缠磨出火花,竟然一刀追出一大步。 可这是短刀。不该打出大开大合,除非,对手是在框他。 坏了。 柳成眼球下转,因为前踏一大步,他肚脐下三寸要害之地居然直接撞上吴青上踢的右脚。 避无可避。剧痛直窜他的脑门。 柳成双眼一翻,险些昏死过去。 吴青可不客气,再一脚踢在柳成腕上,短刀落地,一把拽住柳成领子,快速转身,躲其身后。 第四十三章 双刀毙命 前方两名护院枪口左摇右晃,眼睁睁看着柳成被吴青挟持成人盾,挡住了吴青几乎所有身体部位。 挟持着柳成的吴青语气森冷, “短刀实在用不来,还是得靠腿法,刀还你。” “噗嗤”血溅,明晃晃的短刀没入柳成右大臂,刀尖带血从臂后突出。 “啊。”柳成惨叫,满是血污的脸庞扭曲成一团。 “你怎么不高兴?” 吴青语气诧异,接着恍然大悟, “哦,双刀柳成,这不缺了一把嘛。” 脚一勾一提,地上另一把短刀入手,“噗嗤”又一声,柳成左大臂上也多出了一个刀把子。 这混蛋! 两名护院,不约而同地心底怒骂。 而柳成一口气抽痛得都抽不上来,几乎要窒息。 生死轮转! 两刀扎了个结实,确保柳成再没有反抗能力后,吴青这才气喘吁吁的抓着柳成缓缓后退,对着两名持枪的护院警告道, “他蛮重要的吧?你们要是跟过来,我一定扭断他的脖子。不知道你们好不好回去交差?” 两名护院对视一眼,一时拿不定主意,枪口不敢放下来,可也真不敢跟过去,吴青拖着双腿夹紧,双臂死垂的柳成,一点点的后退着,直到没入丰亨仓库背墙,不见踪迹。 两人才错愕地大叫, “滚回去。” 说的是从仓库门探头探脑的被押者,这几人一抖,缩了回去。 仓库内众人惊讶,害怕,疑惑,交头接耳,说不清个所以然。 也有几个脑子转得快的,摸着下巴生疑, 该不会就是这个瘸子搞得他们被抓的吧? ………… 兴国码头附近的巷子,一堆废弃小舢板后。 “我想不清,你这样……的高手为什么扮瘸子?忍气吞声?” 断断续续,但柳成疑惑的语气清楚明白。 “忍什么?” 正背靠船板,休息恢复气力的吴青反问。 柳成声音虚弱, “忍气吞声,如骡似驴的被几个烂仔抓过来。” 吴青冷脸道,“因为我的腿真的瘸了。” “哈哈哈。”柳成笑得凄惨,他怎么可能信?怎么可能有人上午瘸着腿,下午就好了。 他咽下一口血水,满腔血红,十分可怖, “我不会忍的,所以你千万不要放过我,你放过我,我一定想方设法找上门,杀你全家啊。” 吴青诧异的问道,“我怎么可能放过你?” 咔嚓,柳成颈骨脆断,吴青双手一松,柳成的身躯面条似的软在地上。 糟糕! 吴青一拍大腿。 妈的,手太快,忘了问为什么李御史为什么要清缴全余江的帮社。还下令,胖子留住,瘦子杀掉。 这两件事都很奇怪。 尤其这命令。和吴青息息相关。 除了九守剑这事之外,他没和李御史有过交集和矛盾。 但找九守剑不是李御史用来掩护这次大清洗的幌子嘛? 先撇下此事,就算九守剑不光是幌子。 但按照张仔七所说,吴青和矮胖男人的画像,是按照孔护院的口供所描画,孔护院是知道,九守剑是被矮胖男人抢走,而非他吴青。 哪怕后来,在吴青和周治红打斗时,追上来那盐务巡警没有和李御史说明。 李御史也应该从孔护院的口供中得知,抢走九守剑的是矮胖男人。重点该放在矮胖男人手上才对。 为什么要杀自己? 吴青挠了挠头。 ………… 相比较其他城区,在租界设立临时路卡的帮社少之又少,这块巡警够多。 但租界的居民们受到的惊吓却丝毫不少,任谁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听了全城遍布的枪声,都安不下心来。 路上行人稀少。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冲入香花街,车前大灯一颠一跳,射出的光柱忽远忽近,轿车行驶之快,丝毫不顾及路上的小坑小洼。 刺耳的摩擦声,小轿车轮胎冒着白烟,在一座黑油大门的三层洋楼前停下。 李宅。 余江现任巡警厅厅长黄云岸一把推开车门,大皮靴嗒嗒两步就踹在了黑油大门上,哐哐直响。 城内够乱,可没人敢拦黄厅长的车。 “开门。” 黄云岸怒吼。 黑油大门上开了个小窗,一双警惕的眼睛在黄厅长气得通红的脸上一扫,立马变得诚惶诚恐,大门拉开。 黄云岸根本没管在一旁叫嚷着“老爷有事”的李宅管家阿富,和花园中持枪护院的注目,气冲冲穿过花园,两步并做一步冲上二楼,李宅的书房就在二楼尽头。 根本没给自己这个老师的面子,黄云岸一脚踹开书房的木门,门扇在墙上砸下一条细密的墙灰。 “为什么?” 黄云岸冲到李介明的书桌前,双手在书桌上拍得震天响,咆哮道, “全城枪声大作,不知道多少人跑到我巡警公署问话,道尹大人更是直接指着我鼻头怒骂,好大的乱子啊。你怎么敢这么做?” 知道黄云岸问的是白城帮伪作自家护院分头扑杀打锣仔的事。 李介明挥手让被惊起的飞天枪徐威坐下,淡淡一笑, “得舟难道不觉得全余江打锣的太多了吗?” “那也轮不到你来处理。” 黄云岸气得声调都变了, “租子怎么办?把你挫骨扬灰都不够,那些帮社怎么可能会再老实交租子?那是多少的钞票啊?” 黄云岸气得一把将书桌上的牛皮袋文件夹全扫在地上,晓得事已至此,当下阴恻恻道, “老师,全余江,二十八个船帮公口,他们手底下的打锣仔被您杀了个血流成河,您就等着他们找来吧,您的命,我保不住了。” 哪里是保不住,只是不想保罢了。 余江商埠巡警厅,全余江城一千多号巡警,是仅次于驻扎城外的第九混成旅,驻扎城内的余江保安团,余江第三的暴力机构。怎么可能保不住一个七旬老头? 李介明仿佛没有听到自己学生的威胁,笑得银胡乱颤,连连摆手, “得舟稍安勿躁,等一会罢。” “等什么?” 黄云岸脸上挂着冷笑。 “等我啊。” 书房外,一道铿锵有力的喊声由远及近,一个浑身血腥气的壮汉拎着几个麻袋进到书房。 “来来来,我给你们引荐下。” 李介明从书桌后站起,走到疑惑不已的黄云岸与壮汉之间。 指着黄云岸,看着壮汉。 “我学生,现任余江巡警厅厅长。” 再指着壮汉,看着黄云岸, “查真,白城帮帮主。这次的事,他帮了好大的忙。” 黄云岸一听,冷笑道, “好一条强龙,我说我老师哪来那么多护院,恐怕都是你白城帮人假扮的吧?” 查真却没理,只顾着与李介明禀报道, “李公,果然不出您所料,余江这些帮主,个个利令智昏,人手遣了个干净,社屋里都只有几人,十几人。你让我留五十人备用,多了。” “什么意思?”黄云岸听了个不对劲。 第四十四章 时兴玩意 查真怪笑一声,敞开手中麻袋,四个圆球滚落。 个个黑须缠绕,血裹如梅,细看个个双眼怒睁。居然全是人头。将书房内熏了个腥味冲天。 “这。”黄云岸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李介明一一点道, “水工帮帮主,二刀会会长,信义帮帮主,联信帮帮主,四个帮社,占了余江二十八个公共码头中的十九个,其余者,不成气候,日后慢慢收拾。” 黄云岸“嘶”一口气吸到底,脑子过了好几个弯,才怔怔道, “老师,您好大的手笔啊。” 可不是嘛。先是假借寻剑之名义,电讯四名外埠武师。既名正言顺招来白城帮帮众二百余人,又许以重利,诓骗余江各帮社路上设卡,分散人手,再诱使黄厅长下令,设卡者不得携带火器。得以以少胜多,逐个击破之余,更使其社屋空虚,最后直捣黄龙,一网打尽。 沉吟一会,黄云岸随即意识到,这十九处码头,无主了。 他狂喜地在书房内来回踱步, “这样岂不是说,往后,这十九处公共码头便落入咱们的手了。那还要什么租子?红利可全都是我们的了。老师,您真是好算计啊。” 黄云岸更是喜不自胜,大手一挥, “我做主,以后这十九处公共码头的红利,您占一成。” 李介明闻言哈哈大笑, “一成?一成挺好,以往我才拿红利三成的两成,明年还要减一半。现在给我一成红利挺好啊。” 黄云岸也大笑起来,可他一笑,李介明的笑容却遽然一收, “可这不成!” 李介明拍了拍白城帮帮主查真的肩膀, “一成,是我给他的。” 剑拔弩张之气氛复归。 这斩钉截铁的话让黄云岸皱眉,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查真, “老师,你给不出!” “给不出?”李介明叱问。 “给不出!”黄云岸阴了脸。 “给得出!”李介明双手负在身后。 “给不出!” 黄云岸气急了, “你拿什么来给?我们不同意,你别说给他一成,你以为全余江就你一个前朝遗老?要不是我们不想出乱子,你以为轮得到你来清理船帮公口?” “不想出乱子?好一个不想出乱子。你们不同意?可有人同意了。” 李介明弯腰从被黄云岸扫在地上的牛皮文件袋中捡出一个,不紧不慢地,一圈一圈解开封口绳,递给黄云岸, “看看?” 黄云岸劈手夺过,抽出文件,他倒要看看他老师葫芦里卖的什么糟药,这一看,满腹狐疑。 文件红封黑字。 《余江公共码头安保公司股份分配合同》 “这什么?”黄云岸挥舞着文件。 七十四岁的李介明看着年仅三十八岁的黄云岸,语气不无奚落, “得舟,你真是过时了。这是公司股权分配合同啊。我同南余道镇守使管春武大人共同出资,成立了余江公共码头安保公司,不好意思,没找你们这些公署官员参股,见谅,实在是不够分了。三日后码头路,开业大吉,记得送个花篮。” 南余道镇守使。大乾民国成立后,政事院取消府,州等行政区划,改为省-道-县三级制,每省分四道。于省内冲要之地,设立镇守使,职权大致相当于前乾时期总兵之职,全辖驻地军事大权。 管春武,胡系将领,南江省南余道镇守使,陆军第九混成旅旅长,陆军少将。 军阀时代的军阀! 原先收来的租子就有镇守使的一份,现在看样子,管将军嫌少了。 黄云岸面带苦笑, “老师,这是做什么呢?” “做什么?”李介明反身走回书桌后,叹口气, “我年纪也大了,找了半辈子神兵,一无所成,总得给我两孙子留一份家业不是?掮客可不是什么家业,公司才是。” 黄云岸语气苦涩, “那何必找镇守使大人,找我们不一样嘛?” “何必?才租子的两成,你们都要减一半,你们又是何必呢?” 李介明头一仰,话里化不开的怨怼, “找你们,吃剩饭吗?镇守使大人出兵,占六成,现在未出兵,只出面子,占三成,查真干股一成,剩下,全是我的。” “好,好,好!”一连几声叫好,黄云岸刷的掏出配枪,后脑勺上却立马就是一痛,硬物顶着,黄云岸拿枪十几年的人了,分得出,顶住后脑勺的是枪。 “你敢开枪嘛?我死一人,你死全家。” 黄云岸有恃无恐,“我是官,你是匪,只有我杀你,哪有你杀我的份?” 脑袋一转,却发现白城帮帮主查真两步之外好整以暇站着,飞天枪徐威柱子上靠着。 那是谁拿枪顶着他?黄云岸正狐疑着,一个明黄色黑边大檐帽从他耳边肩上探出。 明黄色大檐帽下,军官喜欢留的翘尾八字胡耸动, “可我,正儿八经的官啊。” 李介明双手叠在拐杖上,老神在在, “辛苦您了,常副官。” 黄云岸一张胖脸顿时阴晴不定。 好半晌,撇下句“算你们狠!”,黄云岸利落地收起配枪,也不顾脑后的手枪,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就走。 常副官自然不会开枪,他是来防止黄云岸狗急跳墙的,可不是来杀人的。 杀了黄云岸,能摆平,可是不好摆平。 看着黄云岸落荒而逃的背影,屋内四人,李介明,常副官,查真,徐威齐齐哈哈大笑。 李介明笑得尤其欢畅,声透户牖。 他,李介明,余江江湖上头一号掮客,现今,余江第一大安保公司,总董! 管家阿富这时凑了过来, “老爷,那九守剑还要找嘛?” 谋划已全落在了实处,李介明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在太师椅上坐下,语气舒缓, “找吧,好歹给魏恩亭个交代。” 管家阿富紧接着又问, “那抢了九守剑那两人呢?” 志得意满的李介明随意招了招手, “找俩见过他们的人,去仓库认认,没有的话就算了,要是认出来了,扔江里喂鱼。” 筹划大获成功,作引子用的九守剑,以及抢了九守剑的栋佬和瘦仔。已无关紧要了。 两个武师而已嘛,和他的谋划相比,完全不入流。 蓦然,一名护院慌兮兮地闯进了书房, “老爷,柳师傅叫人挟持,不知所踪。” 李介明眉头稍皱, “嗯?立刻派人去找。” 见护院不动,李介明催促道, “还不快去!” 护院支支吾吾, “大少爷,死了。” 欢快的气氛陡然为之一空。 ………… 一个小时前。 吴青躲烂船板后没多少时间,听外边的动静越来越小,这才出到街上。 街上清冷的很。 没打锣仔,没护院,更没有行人这时候想不开,出门沾血气。 万门千户,都寂寂的闭在那里。 只有街头巷尾被拉到街两旁的拒马和地上的血渍。 夜风卷着腥臭味,晃动两侧街檐下的各色幌子。 第四十五章 巧遇李仲文 李御史宅邸中的精彩吴青不得而知。 血腥,迅速,突然,干脆利落,十分有计划性。 这是吴青对这件与他有不少之联系,却不太摸得着头脑的事件的评价。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吴青先前只晓得李御史好有名气,而现在看着地上凌乱的血脚印…… 更突出一个心机深沉,行事缜密,阴险毒辣。 就是这样一个老鬼下令,胖子抓起,瘦子杀掉。 别人不知道,吴青还不知道嘛?他就是那瘦子。 百思不得其解,吴青暂先小心谨慎地贴着街墙,往家的方向摸去。 孤零零地行至太平街与大公南路相交的十字路口时。 吴青看到对面的大公北路,迎面急匆匆走来三人。 薄纱一样的月光中,吴青远远的看到。 一个是戴金丝眼镜,穿着西式白衬衫的年轻人。 一个身材魁梧,一双大手蒲扇似的。 还一人,头缠着绷带,一脸痞气。 最后这人,吴青认识,义安堂的龟哥,吴青揍过他两次。 一次是在水塘边,一次是在换口帮的后门。 吴青想了下,实际上这戴金丝眼镜的年轻人,他也见过。 几天前,吴青在香花街上,等候孔护院出门时。 见这年轻人随着孔护院出门,还安慰了孔护院几句。 安慰的话,吴青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这金丝眼睛称呼了孔护院为,师舅哥? 孔护院是金丝眼镜的师舅哥? 孔护院可就只有一个师妹,嫁给了李御史的孙子做姨太太。 所以这个金丝眼睛年轻人便是李御史的孙子了。 至于义安堂龟哥为什么和李御史孙子混一块?还与他在八尺巷外的太平街口相遇。 吴青想了想,隔着街口,张口大声问道, “龟哥?来找香莲啊?” 街对面自打望见吴青的第一面起就停住脚步的龟哥得意回道, “可不是嘛,想找她询询你的下落。可运气好,这就撞上了。” 龟哥摸了摸自己头上紧绑的绷带,怨毒地剜了吴青一眼,道, “可你运气就不太好了,我边上这两位,李御史亲孙李仲文,单掌开碑陈寿元。你定死了呀。” 余江细瘦的青年不少,可是能打的细瘦青年就不多了。 吴青揍了龟哥两顿,龟哥把吴青和李御史通缉的细瘦青年联想到一起,也不奇怪,何况龟哥摆明了还有报私仇的想法。 龟哥抬手指着吴青,扭头冲李仲文道, “李少爷,就是他!” 李仲文咬着牙, “陈师傅,杀了他!” 这李仲文的狠辣倒是和李御史一脉相承。龟哥只能确定,吴青是一个身手好的瘦仔,但李仲文却直接下令杀人。 吴青头也不回地抽身后退,拐过一个街角。不见踪迹。 眼见于此的陈寿元当即几个大跨步飞快地追了上去,这位外埠有名的武师,居然直接从腰间掏出一把驳壳手枪。 夜色浓郁,陈寿元举着手枪的右手才刚绕过街角。 街角后是吴青已经重重劈下的竖掌,狠狠地落在陈寿元持枪手的手腕上,陈寿元吃痛松手,手枪砸地。 “砰!” 街道上火光乍现,一块街墙砖上多出了个眼窟窿。 走火的枪响好似开赛哨声。 吴青微抬的脚压实,陈寿元蛮横顶过街角,手脚抽动,呼呼风响,二人已经交手在了一块。 自吴青穿越以来,碰见的最高手,便是赤螳螂周治红。 南余三英,按着名号也晓得,南余道二十多个县,最顶绝的三人。 但也就是因为吴青这具身体体质不如前世,吴青才和周治红打得我生你死,要是换做吴青前世的身体素质,拿下周治红,不说易如反掌,起码能保自己全身而退,而不必付出一只手的代价。 李御史请来的四名武师之一的柳成,算是比同芝武馆赵师傅,西平武馆刘西平要强出一个层次,但和周治红相比,还是要差不少。 同为被李御史请来的四名武师之一,吴青估计这单掌开碑陈寿元与双刀柳成应该实力相差不大。吴青更有心问一问李御史孙子李仲文,为什么李御史下令,偏杀他,不杀胖子。 之所以打个埋伏,则是因为担心陈寿元同柳成一样,习武之人却用个手枪。 吴青没辙,只能玩个心眼试试。 陈寿元显然是个莽撞人,在城里就忘了“夜不入林”的忌讳。 哪怕看不清拐角,也直接追了上来,许是武林高手,胆魄十足。 估计也是武林高手的缘故,枪械用得不顺手,才一掌下劈就被吴青卸了枪,吴青的后手都没用上。 一把十响的驳壳手枪就此随着吴青与陈寿元两人的迈步蹬腿,你打我进,成了个皮球,在两人脚下来回折返。好不碍事。 吴青一拳晃开陈寿元中门,接下来一记顶肘却叫陈寿元骨节宽大的手掌包拢,再一拧,吴青手肘硬转了小半周。 八盘掌,夹马翻鹰。 暗骂一声晦气,吴青抽肘转身。 双掌健在的单掌开碑比单刀斩人的双刀柳成要来的难缠。 街角后,两道脚步接近,肯定是龟哥和李仲文。 吴青心里稍微焦躁起来。 李御史的手下都带着枪,那身为李家大公子的李仲文,怀里揣把枪,是很合理,也很合逻辑的事。 一想到这,吴青扬起左掌,单只右手侧掌向陈寿元胸前推去。 陈寿元眼睛轻瞥回正,较吴青,他身高手长,虽然不知吴青卖的什么名堂,但是一拳直轰吴青面门,料吴青也不得不防。 吴青速屈左臂向上挡住来拳,在陈寿元前踏一步加力之前,先一步后迈退避。 待陈寿元再追一步,吴青忽地右臂向上崩挑陈寿元右手肘,左弓步前踏,整个人也一矮。 陈寿元双掌从吴青头顶拍过,只蹭到一层发茬,忽感双腰一凉,并不慌,心下冷笑一声, “找死!” 便直接拧臂屈肘,如打桩机般擂向吴青背部。 吴青双目冷漠,脚跟蹬在地上,拧腰翻转,整个人居然硬生生翻了个边。 抓向陈寿元双腰的双爪折转,攀住陈寿元双臂,形如鬼魅般摆荡而上,双脚轮摆而出。 直逼程寿元面门。 这羚羊挂角般的转折,令陈寿元大惊失色,立马想要补救,如何来得及? 第四十六章 事来无意反为仇,暗算无常死不知 吴青双脚仿佛钢印,重重盖在陈寿元面庞,陈寿元脑中轰一声,干脆不省人事,叫吴青踩着脸,直挺挺倒向地面。 吴青就地一滚,顺手捞起地上手枪,半蹲于地,枪口刚好对准才拐过街角,目瞪口呆的李仲文与龟哥。 “别动!” 稳住了局势,吴青重重呼出两口气。 八极拳斩腕掐腰,转八大开黄莺双抱爪,此一变,黄莺双抱爪一退一进,此二变,再硬转武当九宫十八腿凌空双踹,此三变。 短短两个照面,刷了个十成十的花招,够费劲的。 吴青喘着粗气,边站起,边晃了晃枪口, “双手举高,让我看清。我不太会用枪,所以只要让我看到你们的手低下来哪怕半寸,我就扣扳机。” 李仲文与龟哥一时不知所措,闻言依行,双手高举。两人心下同时怒骂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陈寿元。 出门前不是拍着胸脯说, 打断刘西平手腕,他行。一个照面拿下几个打锣的,他也行。 怎么才过一个拐角的功夫,就趴地上躺尸? 就是因为陈寿元做出的保证,李仲文才只带着两人,就来抓吴青了。 现在的窘境,让李仲文措手不及。 吴青举着枪缓缓走近李仲文,在李仲文身上上下摸索。并没有枪。 吴青这才放下心来,道, “李公子,干嘛一见面就让手下杀人?可把我吓得够呛。” 李仲文说的咬牙切齿, “明知故问。” 吴青笑了下, “九守剑那事?这我得和你们李府解开这场误会,抢了九守剑走的,是你们通缉的那个栋佬,不是我。” 李仲文斜了吴青一眼, “我知道。” 吴青挑了挑眉毛, “你知道?” 手中枪口在李仲文下巴猛地硬顶了一下,在李仲文痛呼声中,吴青声音烦躁, “真烦你们这种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混账,都知道我没抢剑,还让手下动手杀人?” “那你呢?” 李仲文忍着痛,怒目切齿。 我? 吴青脸部肌肉抽动了一下,手上不客气,抬手给了李仲文一个耳光,金丝眼镜打着旋飞出,镜片四散掉落。 李仲文,横惯了的主,但被枪口顶着下巴,也就只敢一双眼睛恶狠狠瞪着吴青。 吴青也不在意,问道, “我怎么了?” 李仲文嘴角血丝流下, “我李府那日出了两人跟踪孔达,最后却双双叫人打晕在了新山公园,敢说其中一人不是叫你打晕的?” “哦。”想必孔达便是孔护院大名了,吴青点着头,大大方方认了下来, “是这么一回事。可我只打伤你们一个护院,犯不着杀我吧?” 李仲文咯咯磨着牙齿, “既然如此,你便几乎是一直跟着孔达,眼见他遇上倩柔,眼见他将倩柔带到老院,又眼见孔达拔剑,一剑将倩柔开膛破肚。” 李仲文愤怒地颤抖着,目光欲择人而噬, “而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你明明这么厉害,完全可以将孔达拦下,但你却毫无怜悯仁善,眼里只有九守剑那破铁条。眼睁睁看着,看着我的倩柔陈尸黄土,香消玉殒,见死不救。你与我等滥杀之辈有何分别?” “啪。” 又一个耳光直接将李仲文的喋喋不休打断。 “我原以为孔护院同他师妹的事够烂俗的了,没想到更烂俗的还在后头等我呢。就为了这烂事?你要杀我,等会……” 吴青皱着眉头,话中的冷意胜似夜风, “所以,该不会李御史那胖子抓起,瘦子杀掉的命令也是因为你吧?” 矮胖男人抢了剑,所以先不杀,而没抢到剑的吴青,可不就是没半点用,只能用来填李仲文之怒壑? 好一个事来无意反为仇,暗算无常死不知。 吴青嘶着冷气,心里的烦躁任谁都能看出。 李仲文浑身一震,知道他泄底了。 枪口粗暴地磕开李仲文的牙齿,直接塞进其嘴里,在李仲文惊恐的目光中,吴青恨恨道, “我可去你妈的。剑没抢到,反惹了一身骚,你们的烂事我一点不想牵连,你那什么倩柔死路是自找的,想扮深情去梨园啊,找我?你知不知,就因为你这蠢货,又要死三人了。我他娘的又不是天生杀人狂。” “砰!” 吴青眼皮都没眨一下,扣动扳机,李仲文的头顶爆出一团带白点的血花。 “咔。” 下一枪却卡壳了。 吴青将手枪塞在腰上,走到已经屁滚尿流的龟哥身边。 “我错了,放过我,我一定守口……” 仿佛被扼住喉咙的鸭子,龟哥惶急的求饶声戛然而止。 扭断了龟哥的脖子后,轮到地上躺尸的陈寿元了。 一样清脆的骨骼断裂声,陈寿元便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吴青脸色阴沉地看着地上三具尸体。 他怎么也没想到,原来不是因为剑,而是为了女人,他坐视孔护院杀了李仲文的姨太太而未管,所以全城搜捕才将他带上了。 胖子抓起,瘦子杀掉的命令,居然也是因为李仲文。 一见面,都先不确定,就命令手下杀掉吴青。 这李仲文好大的杀心。 那这放虎归山的事吴青当然不可能做。 而既然杀了李仲文,那另外两人吴青自然也不能放过,得防他二人回去报告。 吴青从街边捡来几张旧报纸,几块石块,压在李仲文三人脸上,左顾右盼了一圈。 街上的门窗还是一样死寂寂的闭着。 也是,本就听了鞭炮似的枪声,又一声枪响,哪会有人不知死活,出来一探究竟。 见没人,吴青快步走出大公南路,上了太平街,往八尺巷,家中奔去。 吴青小步快跑回了八尺巷。 巷子中各门各窗,没一点火光透出,今夜的枪声恐怕将街坊们吓得够呛。 吴青走到自家三叔门前,“嘟嘟”敲响了木门。 良久没有声音,吴青再度敲响。 “谁啊?” 吴老三低落嘶哑的声音紧贴着木门。 “三叔,我,阿青。” “阿青?” 木门豁然打开,门后是吴老三喜极而泣的黑脸。 “他们放你回来了?” 吴老三赶忙将吴青抓进屋内,抹黑点燃一根火柴,豆大的烛火在屋内亮起。 吴老三还没惊奇于吴青为何伤势恢复的如此之快,就被吴青腰间的金属枪把反射的光,给吓了一跳,他指着手枪,声音颤抖, “这?” 第四十七章 刘利生 吴老三赶忙将吴青抓进屋内,抹黑点燃一根火柴,豆大的烛火在屋内亮起。 吴老三还没惊奇于吴青为何伤势恢复的如此之快,就被吴青腰间的金属枪把反射的光,给吓了一跳,他指着手枪,声音颤抖, “这?” 有意将枪把露给吴老三看的吴青沉声说道, “不是他们放的我,是我自个抢了枪,杀了人跑出来的。三叔,收拾一下东西。城里您有不住在水东,别的好友不?” “怎了?”吴老三还是懵的。 “现在我同您一起去您好友家避一避,天一亮,您就回乡下。他们在找我,总之这里不能呆了。” 吴青没有留活口,所以没人会知道是自己杀的李仲文,但李御史肯定能查出李仲文是在找自己的路上被杀的。 也没人能证明就是自己杀的李仲文,但今晚杀得余江血流成河的李御史肯定不在乎。得避一避。 吴青露出的枪把子,很有说服力。吴老三没多问,抹着眼泪,开始翻箱倒柜,收拾起家伙什。 可没多少东西值得收拾。 几件旧衣旧裤,半罐子油,从床下翻出的破报纸包裹的长条,从地砖下翻出来的几串大钱和红纸包成柱的银元。 吴青扭过头去,不再看受他拖累,而抹泪收拾家当的吴老三。 倘若不是担心走夜路不安全,吴青真有意让吴老三现在就出城。 不晓得龟哥几个手下知不知香莲住址,但看龟哥没将他几个手下带来,恐怕就是不想叫人分润功劳。 好在李仲文三人是死在大公路,而不是太平街。第一时间应该索不到太平街来。 而且李府人发现李仲文之死,应该需要不少时间,等报回去,又耗费一段时间,再将义安堂那几个烂仔抓出来,不知又过了多久。 没有即时通讯,这年代少有的便利。 吴青正想着。 “咚咚。” 屋子的木门突然被敲响。 吴老三手上的动作完全僵住,和吴青对视了一眼,看吴青蹑手蹑脚的往灶台靠近,压低声音,神态慌乱, “咋办?” 在摸索菜刀的吴青压了压手,示意吴老三别作声。他腰上的手枪是卡壳的,先不说会不会弄,吴青回得急,都还没来得及处理呢。干脆掏出藏在了灶台锅里。 见吴青在找菜刀,吴老三的眼神闪烁了下,拿着从床下翻出来一个旧报纸包裹的长条,捅了捅吴青。 在吴青疑惑的眼神中,吴老三低声道, “你带回来那刀。” 香莲那把从红伞里拔出的赤色细禾刀?三叔不是说扔了嘛? 吴青没多问,先接过来,入手就是一沉。 敲门声再度响起,伴随着一个爽利,却稍带慌张的声音, “吴老叔,在吗?我隔壁的利生,刘利生啊。” 吴青脑海里仿佛一道闪电。 任务二:杀死刘利生,获得浮身血。 吴青的眼神自此灰蒙了起来,叫人看不清。 吴老叔拽了下吴青,可吴青还是将木门拉开。 门外是一个背着干瘪行囊,两条浓眉毛锁了惆怅,满脸风尘难掩焦急的青年。 这就是刘利生吗? 吴青看着,好像没什么特殊之处。 刘利生没见过吴青,他是走申城的信客,出门一趟两三个月,原主进城才一个多月。 见开门的是个陌生人,刘利生张了张口,问道, “哦,你是?” “我是吴青,吴老三侄子。” 吴青侧了侧身子,让刘利生能看到屋内正勉强挤出一个笑脸的吴老三。 “哦哦,是这样的,我住你隔壁,我媳妇叫香莲……” “我知道。我和她认识。” 吴青粗暴地打断刘利生的话, “你家被烧,她死了。” 虽然看到一片废墟的自家平房已经有所预料,但刘利生还是被这猝然而至的消息震惊到了,他勉强咽下一口气, “怎么死的?” “你等我下。” 吴青将屋门关上,转身对吴老三道, “三叔,如果我天亮还没回,您先去老罗那。别等我了。” “他不知道和你有干系的嘛。” 吴老三抓着吴青的手不放。 “其他的事。” 吴青摇了摇头,强行挣脱吴老三,抓着旧报纸包裹的长条,打开木门,走了出去。 “阿青?” 木门将吴老三惊慌失措的声音屏遮。 屋外,吴青同焦急的刘利生对视道, “跟我走。” 刘利生不为所动。 吴青直视着他, “她死在了水西,我带你去。” 刘利生难掩悲痛, “怎么死的?” 吴青没答,只是勾了勾手,示意刘利生跟上。率先往八尺巷深处走去。 刘利生一手扶住背囊上突出的棍头,没有多犹豫,就跟了上去。 漆黑的巷子七拐八折,两人的脚步此起彼伏,幽远的天空下,吴青突然发问, “我三叔说,你们夫妇很恩爱?” 刘利生喉头涌动,像是在暗自饮泣,过了一会才蹦出一个字, “是。” 吴青好似没听出刘利生的哽咽,东扯西扯道, “我有个朋友,他帮了一个女人。那天,女人被一伙四个小流氓纠缠,周围人都在看热闹,无一个援手,正好那天我这个朋友心情不好,就帮她把小流氓打跑了。你说,虽然是我这个朋友那天心情不好,但是帮到人是实实在在的吧??” 刘利生的话还是简短,“是。” “那,我这个朋友对女人是有恩的吧?” “是。” “但你猜怎么着?” 吴青在前头突然站定,走神的刘利生差点撞上吴青,吴青转过身,刘利生后退了两步。 吴青面对刘利生,面色平静,好像说的不是自己事, “女人恩将仇报。我这个朋友撞破了她一个秘密,她就想要杀我这朋友灭口。你说我这个朋友冤不冤?” 刘利生脸色迟疑了很久,才犹疑地说道, “冤。” 吴青紧接着问, “那我这个朋友杀了女人,有没有错?” 刘利生忽然不说了,一个字也说不出。 吴青却不停,连着发问, “你要是这个女人的家人,你会替她报仇嘛?” 刘利生眼底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可我是爱她的。” 这年头,“爱”字向来难以出口,刘利生却没有犹豫。 吴青单手负在身后,唤出解脱胜执铃, “铃啷”一声,在寂静的夜中格外清脆,可刘利生脚下什么字都没有出现。 刘利生是个凡人! 吴青手一晃,收起解脱胜,眼皮低垂, “你爱她。那你知不知,她不是人?还吃人的。” 刘利生卸下干瘪背囊,眼眶泛红, “你大可以去报警,也可以去榷运局,更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可你偏偏把我带到这里。巷深寂静,四下无人。你对我,有杀心!” 第四十八章 浮身血 刘利生弯腰握着干瘪的背囊里突出的棍头, “你没你故事里讲的良善。你问那么多话,不过是觉得杀掉一个陌生人,于心不安,想占个道义的上风罢了。” 刘利生将短棍拔出,棍头锋锐,竟然是一根一尺二寸长的短矛。 “我给你这个上风。” 刘利生摩挲矛身,两颗粗泪从眼眶滚落, “我知她不是人,我也知她吃人。但我不管她是不是人,吃不吃人。也不管杀她之人对她有无恩义,只要有人杀了她,我就定要给她报仇!这样,够不够?” 刘利生话到最后,几近咆哮,挥舞短矛,矛尖两步外直指吴青! “你讲的不错。我杀你妻,是因她要杀我,但你没结仇于我,我对你无仇意。当然现在我俩说破后,便有了。” 吴青缓缓将旧报纸解开,露出里面赤色的刀身。 从伞魅香莲寄魂红伞上抽出的刀。 这是吴青第一次清晰的得见这把赤色细禾刀。 刀柄长约三十公分,竹木黑漆,圆刀格仅突出刀柄不到一公分。 刀身宽三公分,长约一百公分,赤红艳丽,形如细禾,刀身平造,无槽无筋。 吴青清楚的记得,他曾用钢刀同这赤色细禾刀对拼了无数记,最后钢刀都硬生生被一刀两断了,可这赤色细禾刀刃上一点缺口都无,平整如新。 九守剑不知怎样,眼下这赤色细禾刀恐怕绝非凡兵。 吴青左右挥砍了两刀,毫无被人戳破心思的赧然,看着气得双目通红的刘利生,平静道, “你妻子,我生平仅见之强手。因她不是人属。可我见你只是凡人。非我自夸,你既知你妻非人,想必是有所计较,能杀掉你妻子的我,比你强。如此,你还要向我寻仇吗?” 刘利生报以沉默。 现这世道敢走单帮的信客,哪个手上没两把刷子?但又确如吴青所说,他是知道他妻子有多厉害,夜中视物,凭空御刀,肉身崩坏而不灭,不是说说的。 而能杀掉他妻子的吴青…… 牙一咬,脚一踏,刘利生手中的短矛朝前一抖,直冲快如鹰隼,往吴青脸上扎去。 果断坚决! 吴青手腕一翻,朝上挑出刀弧。 平直扎来的短矛被一挑歪斜,刘利生前手放开短矛,后手操持矛尾一甩,以细禾刀为支点,短矛犹如飞蛇,扑向吴青。 吴青眼神凌厉,头一偏,让过矛尖,双手齐压住刀柄,细禾刀刮着矛身往下沿劈去。 握在矛尾的刘利生五指松开,转步换身,前手替后手,抓住凌空的短矛,反身一矛抽向吴青后脑。 攻守转换,不过须臾。 “铛。” 烈烈的破空声却只砸在刀刃上而止。 半招提柳散阴刀中的霸王剁石势,赤色细禾刀被吴青反手背着,从后脑勺到尾骨,护住了后背。 吴青腰身拧动,转身向敌,一记缠头刀从后环绕一圈,撕破空气,斩向前头。 被缠头刀逼退一步的刘利生脚步噔噔直响,抬手短矛横在头顶。 “铛铛“两刀,挡了两刀的短矛矛身没断,还带点回响。 这短矛矛身竟然是金属制作的。 还有回响,是空心? 吴青脑中蓦然闪过一种奇门暗器。 判官笔! 心之所想,吴青骤然止住身形,一道链镖险之又险地从吴青鼻头带走一点血水,在铁链抽动的淅淅索索声中,乳燕归林似地围着刘利生前手打转。 刘利生的短矛,矛尖与矛身乍一看赫然断成两节,中间却还有一条细铁链相连。 短矛已变链镖。 可不就是判官笔?形如短矛,其体为空心铁管,管内有弹簧销子。平时销子锁紧矛尖,对敌时出其不意,揪压销子,矛尖突然飞出伤敌。 “敢走单帮的信客,果然有点门道。” 勉强算是赞叹的话,吴青的语气却没有什么起伏,他擦去鼻尖血, “但巷子狭窄,你这铁链能甩得起劲吗?” 刘利生一言不发,手腕转动,链镖犀利点出。 吴青侧身闪开,刀锋侧劈,可还不待他出刀缠绕铁链,链镖就一触即回。 刘利生抓着链镖下半尺处的铁链,扭动手腕,收回的链镖呼呼转动两圈,蓄力再点。 吴青眼皮一沉,草鞋底与巷中青石板哧地蹬地一戳,持刀冲前,一刀磕开链镖,人就已近贴近了刘利生,双目对上刘利生惊讶的双眼。 手肘快打,一拳一肘打得刘利生胸口发闷,收回一半的链镖无力垂落。 一脚踩住铁链,吴青横刀于刘利生脖颈,终究没说出“对不起”,只吐气如寒, “还有哪样要说的吗?” 奇门暗器,头一招没发挥效用,便到此为止了。 脖子上的刺痛逼得刘利生仰着头,沉默片刻后,他居然笑了一下, “我知我大概不是你的对手,但香莲,用伞只会刺,用刀只会劈,武术招式,一概不通。傻婆娘。兴许你就只是刚好克她呢,兴许我就能给我这傻婆娘报仇了呢?你不晓得,以前我才是傻的那个。” 说完,猛一拉铁链,但吴青哪会给他机会,手腕用力,利刃轻松割开刘利生脖颈,鲜血嗤得巷墙青苔翻红。 吴青一甩手中细禾刀,血水尽除,恍然如新。 好刀! 不过几分钟,倒在地上紧捂脖颈的刘利生便双瞳散开,再无生韵。 寂静的巷中,吴青伫立良久,也没等到“爆装备”。 嗯?吴青眉头紧皱,目光移到刘利生卸下的干瘪行囊上,走了过去,扯开系绳,一通翻找。 几封信件,一个一手可握的黑布小包裹。 信件不提。 黑布小包裹外贴有一张褪色的红纸封书: 五月六号付信客刘利生黑布包裹,内付琉璃珠一颗,酒资三角足清,烦送申城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卢占春:余江县岳津寄送,到日查收即付回书。 这是一个名叫岳津的人,托刘利生寄送,却未被送达而退回的包裹? 吴青扯开黑布。 里边一个小方盒,盒上一张黄色符纸覆盖。 打开方盒,盒中一颗拇指大小的无色琉璃珠。 毫无异常。 但下一刻,透明无色的琉璃珠内,凭空往外渗出鲜血。 安安静静,无一点水声。 第四十九章 当年雨 吴青只当是不小心沾染了刘利生之血,可下一刻,吴青定睛再看,却一下恍惚。 这琉璃珠依旧是清明透亮,哪里有一点一滴的血色? 有点诡异。 吴青压下心头的不安,抬手唤出解脱胜执铃,摇晃一声。, 吴青脚边,从刘利生脖子刀口流出的鲜血,诡奇的加速流动,在巷中青石板上蜿蜒,不一会,血腥的文字成列出现。 仿佛诅咒一样的仿单,让吴青心里一抽。 【诡物:浮身血】 若有众生,出浮身血,毁谤浮宝,不敬尊经,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 效用一:剖腹置其中,强壮筋骨。 效用二:置腹中后,一念所至,加持无畏力,持续一刻钟,冷却十五日。 效用三:首次使用骨肉自生。 负作用:使用后,类同副心,刺之即死,取出即死。 注1:没有试用期,开箱需谨慎。 注2:它不怎么需要被封印,但它的原主人偶尔会找来。 注3:路引 诡物:极少一部分鬼怪消亡之后,才会残留下来的神奇物品,不同的诡物,效果不同。往往附带着负作用。越强大的诡物,其负作用也越强大。请谨慎使用。 吴青手一挥,执铃连同地上的血字仿单一起消失。他沉默地将盒子盖上,将暂时还不知作用的黄纸符覆回,重新用黑布包裹。 诡物,一般指的假货。这里显然不是假货的意思。而且看样子,还有很多诡物。 这东西对他有用吗?有用,关键时刻有大用。 强壮筋骨,加持无畏力,看着就好用。 首次使用后,骨肉自生。是自愈能力? 但他想用吗?不想用!鬼他妈才想要自己体内多一个诡异器官,多一处要害。 还要剖腹置其中? 最后的注3:路引。 路引,意为通行凭证。 那这件诡物是哪的通行凭证?吴青不得其解。 再看向手中不染丝血的赤色细禾刀,吴青好奇之下,又摇晃了一下解脱胜。 【赤色细禾刀】 类别:阴兵 一只伞魅曾经的寄魂兵器。看着和普通兵器,好像没区别。 ………… 没区别才怪。 吴青眼一翻。 真要是没区别,就不会写出来了。 对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包括解脱胜在内,吴青始终抱有极大的疑虑。 但也和解脱胜一样,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且先用着吧。 至少现在还用得上,而没被其害死。不是吗? 还有一点引起了吴青的注意。 是【诡物:浮身血】的简介中的一句话。 ……不敬尊经,当堕无间地狱…… 无间地狱。 吴青前世,一个很佛教的名词。 前世的道教也好,今世大乾民国的天道教也好,有地狱,但都没有无间地狱这种说法。 说起来,吴青杀死香莲后,陷入昏迷时,梦中所听到的诵经声,也很有佛经风格。 吴青对此了解不多,无法百分百确定。 吴青脑海里搜刮着原主的记忆。 无佛教相关的内容。 前世才有的东西,在今世让吴青见着了。 所以哪怕只有一点勾连,都足够让人铭刻了。 吴青细思无果,又不想对着几个字作一番苦思冥想,毕竟他对本土的天道教了解也不多。 说不准,这个听起来和道教差不多的天道教,就有无间地狱呢? 吴青拎起赤色细禾刀,收起解脱胜,先原路返回。 ………… 任务二.杀死刘利生,获得浮身血。 已完成。 ………… 刘利生,余江信客,少愚,家友皆以为痴。年少,囊货就路,中途遇雨,衣履浸濡。刘未历风霜,委顿不堪,因暂休旅舍。不意淙淙彻暮,檐雨如绳。过宿,泞益甚。见往来行人,践淖没胫,心畏苦之,乃宿。时值有女轿来,容貌淑丽,刘生平未所睹,视之乃言:“幸遇娘子。” 同行皆笑之愚,唯女持伞,红妆艳丽,含笑抚雨:“同幸。” ………… 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才爱秋雨伞下魂。 ………… 吴青回到家中,在吴老三不停歇地“可不敢再去,可不敢再去”骇怕声中,凉水冲洗掉身上血渍。 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后,先取出藏在锅里的驳壳手枪,本想将其修好,但奈何吴青实在没有用枪的经验,几次拉动套筒,都未弄出卡在枪膛里废弹,又不会拆枪,干脆塞腰里,置之不理。 而后便将赤色细禾刀用报纸包上,拎着一个包裹,和吴老三一起投宿到余江水西区,吴老三一个做篾匠的老友家中。 一路上小心谨慎不必多提。 篾匠姓邓,吴青叫他邓伯。大半夜被吴老三叫醒,居然都没有恼火,反倒是看着吴老三吴青大包小包的,好像瞧出了什么,急急忙忙将二人让到家中。 ………… 几乎是同时。 天柱合作医院。得知了孙子死讯,而赶来的李介明问道, “医生怎么说?” “死于脑部枪伤。” 连一句“我们尽力了”都未听到,医院的走廊中,李介明脑子眩晕不止,身旁管家阿富连忙将他扶到一旁条椅上坐下。 坐到椅子上的李介明,双手压在拐杖上,面色铁青。 一夜谋夺十九处公共码头的喜悦,在失犊的悲痛中,顷刻间荡然无存。 李介明得独子,中年疾亡。两个孙子承接了他所有的希望。 过去积攒的名声,今夜一过,烟消云散。杀个血流成河,李介明也不过是为了子孙计。 他今年七十有四,没几年好活了,今夜的疯狂,不过是临死前想给孙子留份家业。 分散围歼船帮公口?联合镇守使管春武成立水东安保公司?威逼黄云岸?已全落到实处,大获全胜? 任他老谋深算,策无遗漏,可大孙子一死,小孙子年幼不知事。 一切的谋划全成空! 狠狠吞泪一口,李介明问道, “仲文为何出门?” 在来医院前就调查过一通的阿富回道, “一个义安堂,名叫阿龟的小烂仔来找仲文少爷,说是知道瘦仔的下落。” 瘦仔的下落?那个参与抢夺九守剑,所以被他当做引子的瘦仔?不是说,只是一个身手好一点的武师而已嘛? 李介明诧然怔住, “瘦仔?” 阿富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生怕触怒这个如火药桶一样的老爷。 李介明牙根里蹦出几个字, “把仲文带去找瘦仔的烂仔呢?” “阿龟?也死了。” “那他们要去找的瘦仔呢?” “不知,少爷他们,是死在了路边。” 李介明“哆”了声拐杖, “明知道人手不足,为何陈寿元放了信号后,还跟着仲文出门,为何不将他拦下,为何不向我禀报?” 护卫一旁的飞天枪徐威斟酌着语气道, “陈兄向来鲁莽,也许,是立功心切。” 李介明今年七十有四,到底有几年,甚至几月好活,都难以猜测。李介明一死,李仲文几乎板上钉钉的李家下一任家主,还未开业的余江安保公司第二任总董。 陈寿元想提前讨好下一任家主,属实寻常。 李介明须发皆张,一把将手中的拐杖掼地上,拐杖在水泥的走廊上“邦啷”乱滚,旋即被李介明的咆哮声压下。 “给我把义安堂的人全给我抓来,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瘦仔找到,我要他死!” 李介明一把抓住阿富的衣领,怒声重复道, “我要他死!” ………… 天一亮,吴青与吴老三谢过邓伯,便出了邓伯家。 一夜的糟乱,拉板车的脚夫乐开了花,拒马拦街拦了三天,他们生意停了三天。 可现在,一车车的尸体往城外乱葬岗拉,每一趟都是钱。 他们逢人还要说声李御史的好,把拦街三天的打锣仔们清理了。好事。 随处可见的拉尸板车完全阻碍不了讨生活得百姓上街。 君不见六年前,革新党趁夜起义,各公口帮社云从,旧乾朝一夜崩解,兵来马往,那时城里死的人才叫多。 又不见三年前,时逢瘟疫,街上的拉尸板车都成串了、 可该吃饭不还得吃饭? 煮饭的米哪里来?可不得上街作买卖。 街上的行人数量比几日前不如,但吴青吴老三二人混入其中,毫不增显其热闹。 一夜左思右想,担惊受怕。出了邓伯家,吴老三才有心思问吴青个详细。 “你的伤怎么回事啊?” “本就伤的不重。” “阿青你到底惹了哪样事啊?” “比烧隔壁房子事大。” “刘利生他?” “死了。” 吴青话里的干脆让吴老三一时语结。 他想不通透。他侄子怎么性情大变,就像换了个人? 一桩桩的事,接踵而来。让这个穿街走巷,二十年如一日,一成不变的老剃头匠非常的无所适从。 担忧,震惊,惶恐,各种情绪像一根根线将他的心勒紧了,勒得说不出话来了。 上一次这样,是二十二年前,旧乾朝平乱神功拳,他的新婚妻子在池塘洗衣,却叫路过的逃亡拳民一枪打死。只因为他妻子说了句: 平乱好啊! 吴老三不说话,吴青可就问了, “今天我表兄有找来没?” 吴老三摇了摇头。 吴青有些失望。 赤螳螂周治红都臭了吧?张仔七那还没点消息。 出了西城门,吴青叫住走在前头的吴老三, “三叔。” “怎了?”吴老三回过头。 “您先回乡下吧,我过两天再去。” 吴青的话不紧不慢,吴老三可着急起来了,不依不饶道, “这可不行!城里现在多乱啊。” ………… “一个人该如何才能将自己埋到这么结实的土里?” 这是一个多月前,吴老三给人剃头之余,盯着由黄土擂实而来的地面想到的事。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先不提这土地究竟有多结实,最突出的问题是“仅自己是无法埋葬自己的”。 这是一个愁苦的问题。 吴老三本不该这么愁苦。可他的父亲,四十岁死掉,他的爷爷,四十岁死掉。而这天,他四十岁生日。 吴老三,蘇夫,年少丧妻而无子。 所以吴老三当天便回到乡下,他大哥吴老大的家中。 他大哥是个有福的,俩儿子,一女儿。无一夭折。 他和大哥吴老大商量,将大哥的二儿子吴青,接到城里,和他学手艺。 吴老大同意了,他不忍心见弟弟孤亡。 不必改口,可所有人都知道,吴青名义上是跟着吴老三学剃头手艺,实际里就是替吴老三养老送终。 等同于吴青过继给了吴老三。 以后人死完了,上族谱,吴青是要写在吴老三下边的。 回到眼下,明知道城里有人在追杀吴青,吴老三怎么可能放任吴青一人留城里? 吴青不光是他的侄子,也是他的儿子。 这个年仅四十,却已经完全小老头模样的剃头匠死命抓住吴青的手不肯放,怕他跑了,怕他回来又是一身血,一身伤,更怕他这一去,就回不来。 和他出门洗衣服的媳妇一样。 媳妇还只是洗个衣服而已。 吴青心尖一颤,心中为难,知道不好劝住吴老三,头一转,看见了水西河。 第五十章 七月廿三 西城门外澄明的西水河上船来帆往,几个码头边上挤满了许多上落的行旅客商,和乡下上来城市采购日用品的农民。 吴青收回目光,试探地问吴老三道, “咱们坐船回乡下?” 吴老三一见吴青不再说留下的事了,松了口气之余,还是牢牢紧抓吴青的手, “行,咱们坐船去乡下。” 虽说是坐船,坐的可不是时兴的客轮。 石砌的渡头边上,浮桥连着几艘乌棚船,小舢板,吴老三与其中一名艄公说定船价,及下船位置后,便拉着吴青坐上船沿。 只能坐下六人的舢板在吴青吴老三二人坐定后,很快就满客,艄公一声“稳坐”,撑杆使劲,舢板晃晃悠悠地撑离了码头,水波在船尾荡开。 见此情形,吴老三可算是松开了紧抓吴青的双手,可这一松,吴青抓着报纸包住的赤色细禾刀,豁然站起,两个鹰步,一脚踏在船头,高高跃起,落在了渡头上,行云流水般转身鞠了一躬,道, “三叔,您先去乡下,过两日我就来,您万不要回城,否则必定拖累到我,说不准害我出事。您保重。” 话毕,闷头冲进了人群中。 吴老三也想要站起,却被身旁船客拉住。 刚才吴青这两步一跃,已经让小舢板左右翻摇,如何能再让吴老三肆意动作。 吴老三欲哭无泪地被人拉坐而下。有心叫艄公调转,可一来吴青走前一句“必定拖累”已经叫吴老三不知该如何是好。二来,恐怕剩余的船客同艄公都不愿费时掉头。 顺流而下的船,这一个晃神,便是好几丈,吴老三左思右想不定,石砌的渡口就已经越行越小。 ………… 前几日的设卡拦人,换口帮同样出了人手。 四哥领着张仔七,豁牙仔在内十几个名为义弟,实为喽啰的换口帮帮众,在邻脚街头设了个路卡。 昨夜李府的行动,针对的是占有公共码头的十一家大帮社,换口帮并未遭殃,但听了好多声枪响后,换口帮一众人等也吓得够呛,生怕殃及池鱼,全窝回了社屋。 只有在窑子过夜的帮主王阿贵与二哥三哥未回。还有被他们带去做随的老五老六。 这一早,偏巧轮到张仔七与豁牙仔焐早饭,其他兄弟一夜惊吓无眠,现在才睡下,他俩倒霉,得熬着弄早饭。 没人吃不要紧,万一帮主王阿贵回来,没见到早饭,那他们二人可就得挨罚了。 规矩! 作饭堂用的社屋南屋里,张仔七在灶台后伺弄柴火,豁牙仔在灶台前切着豆角碎,待会丢到锅里煮豆角粥。 锅里咕咚咕咚冒着热气,偶尔有几粒米随着气泡的绽裂浮现。 一锅稀粥。 昨夜一夜未睡,有关枪响的猜测,已经聊尽,此时二人谈话便有一搭没一搭。 “昨夜动静好大啊,今个都不知好不好出门了。” “要出门,看黄历呗。” 张仔七压往灶膛内压进一块干柴,笑骂道, “看黄历?我是看不来,你个装识字的倒是念给我听听。” “哪个不识字?竹牌字我全认得。”豁牙仔犟着嘴。 “还竹牌?黄历上印得全是竹牌不成?” 张仔七拿手里漆黑的火夹指着梁上挂的黄历本, “你念我听听?” 豁牙仔随便看了一眼,随口编造, “农历六月十四,忌开池,沐浴。宜订盟,开卷,交易,求嗣,赴任。” 张仔七一听就乐了, “哪来的开卷?我他娘只听过立卷。” 豁牙仔犹自争辩, “嘁,不识字你总该识数吧?两忌五宜,你数数?” 张仔七也“嘁”了一声, “我都不用数,你把方才念过的再念一遍?你念得出来嘛你?” 豁牙仔摇头晃脑, “忌开池,沐浴。宜……宜订盟,赴任,修坟……” 两人手上的动作同时停住。 张仔七这几日好不容易安下的心叫豁牙仔一句“修坟”搅乱,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小二四,他该喂鱼喂干净了吧?” 豁牙仔的语气也不复先前轻松,“啊,是。” 张仔七嗫嚅道, “要不要,给他,弄个坟啥的,我听说他还有爹娘在乡下。这死不见人的,有个坟……” “跺。” 豁牙仔手中菜刀重重劈在刀板上, “同你话过百八十遍了,小二四的事和咱们无关,从前无关,往后也无关,你他娘的少多事。没人晓得那天义安堂的来过,也没人晓得你表弟来过,更没人晓得丢了的那把刀,是……” “义安堂的人来过?丢了把刀那天?小二四死那天?” 看似普普通通一句问话插进二人之间。 做饭两人各一颗心却都好似泡了层冰。困意全消。 二人不约而同地骇然扭头。四哥站在南屋门口,脸上耐人寻味的笑容。 四哥。换口帮帮主,王阿贵的亲信之一。 他不该在睡觉吗?他听见了? 小二四那张被雨水浸泡得发白的脸再一次浮现脑海中。 张仔七抖着嘴唇不敢说话。 豁牙仔一哆嗦,说话漏风, “没,没来过。” “哦?”一声意味深长,四哥在张仔七和豁牙仔身上来回打量, “没来过就没来过吧。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那没什么事,我先回屋了。” 豁牙仔和张仔七的两颗心好悬,还没掉下来。 转过身去的四哥背对着两人,突然又道, “下个月,你们月例发了后,给我吧。” 张仔七脱口而出,“四哥,那是我娘的救病钱。” 四哥耸耸肩膀, “不先救救你们自个嘛?我要是把你们刚才的话说给阿爷听,你们俩可怎么办呀?” 四哥看似关怀的话,却让张仔和七豁牙仔,如坠深渊。 听到身后没了动静,四哥笑笑,也不回头了,往东屋走去。他要去补补觉。 他还不知道嘛?这两人,尤其张仔七,都是胆小怕死之辈。嘴上牛皮能吹得震天响,事一来,怕得就差没跑出百八十里远,这一通要挟,准能成。下个月多了十几块花边,翠香想要那镯子,可就有着落了。 一想到翠香一身软香,四哥心里就乐滋滋的。 “四哥?” 忽地,四哥听到张仔七在他身后叫了一身,他眼皮一跳,不快地回头, “干嘛?” “嘛”音才落,还沾着豆角碎的菜刀迎面砍来,四哥一声未哼,脖子和头就只剩一层皮沾着,粉色的骨肉茬暴露在空气中,滋滋冒着血。 被喷了一脸一身血的张仔七,面目狰狞。 第五十一章 张仔七升职记(一) 豁牙仔不知所措地看着四哥脖子上的大豁口,呲呲喷血,彻底呆了。 胆小,怯弱,畏缩。 爱吹牛皮,但遇事慌张。 自视甚高,却从未有人把他当回事。 一副懒散的模样好像是很潇洒,其实是心尚未安,无可奈何的解嘲之举,徒见其不丈夫。 这不光说的是张仔七,而是包括张仔七在内所有的底层打锣仔。 可突然张仔七这一刀下去,豁牙仔才发觉, 张仔七,不这样。 见豁牙仔还在发呆,在拖拽四哥尸体的张仔七怒骂一声, “还呆干嘛?过来搭把手啊!” 豁牙仔这才如梦方醒,从灶台前连滚带爬跑到张仔七身边,没先去帮忙,抓着张仔七的肩膀,面如死灰地质问道, “你脑子怎么这么不清醒?就这么杀了四哥,阿爷回来,一定会杀了我们俩的。你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张仔七暂时停下手上动作。 他只记得,四哥刚说话时,他脑里一直回响着在医馆时,和表弟吴青的对话。 “怕啊?怕就早做打算喽…… 不成,绝对不成!他十几个打手,比狗都听话,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我说的早做打算,是想问,你那个朋友能不能逃…… 逃不掉,他每月钱净,都买药了,他老娘有病,靠他活。” 所以我是怎么想的? 张仔七挠了挠下巴,血留了下来,痒。 挠完,还带血的手猛地甩在了豁牙仔脸上,在豁牙仔脸上留下一个血巴掌印,厉声喝问, “我怎么想的?头脑不够清醒的是你才对啊。不杀四哥,要么从今往后月月给他交供,交到你死。要么他直接捅出去,我俩一起投江喂鱼。你想哪个?说啊!” “都,都不想。”豁牙仔捂着脸哆哆嗦嗦。 “都不想,那就听我的。” 张仔七双眼圆睁,这一睁,是豁牙仔从未从这个义弟眼里见过的凶狠, “这次是我拖累你,但事已至此,只能早做打算,杀掉王阿贵。我俩往后要么富贵垫脚,要么,阎王提个!” 豁牙仔心知现在骑虎难下,不得不硬着头皮反问, “杀阿爷?你疯了嘛?二十来个兄弟,现在同我们义兄义弟,阿爷一声令下,我们猪狗不如。你说怎么办?” “请他们吃肉。” “吃肉哪有用?嘶……” 倒吸一口冷气,豁牙仔猛低头俯视四哥的尸体。 这倒把张仔七弄得一愣,接着才明白豁牙仔想歪了,哭笑不得道, “怎么可能。” 往外指了指,“吃那个。” ………… 水西,算是余江县最不繁华之辖区。工厂也有,可中间夹着农田,码头不少,可与水东相比较,小渡口偏多。 余江佬说的郊外,一般便是指的这。 吴青本打算去水东问一下张仔七,这两天有没有人去过周治红陈尸那屋。 可现在日头东升,燥气都起了,人还在水西这块没出去。 从渡口离开后,吴青走走停停,一来小心李御史的手下,二来这块也不太熟悉。原主也没怎么来过这。 正走着,忽然从茶馆窗户里冒出一个名字,引起了吴青的注意。 “魏恩亭,你真不晓得你那九守剑有什么神秘名堂。” 魏恩亭,九守剑旧主。 吴青佯作随意,走近茶馆窗沿,视线在街上转了一圈,落在了窗内。 茶馆靠窗的一四方桌,围了七八人,都看着一老头于桌南就座。 这老头脊背挺直,仍然难掩垂老,除了步态较为稳健外,和街面上其他老者没多大区别。有些面色苍白,大伤未愈的模样。 坐下后,老头叹气道, “九守剑,乃是我家传之宝,我持之三十四年,日夜相处,确实从未察觉有任何异常之处。” 几乎所有人都不信, “那为了九守剑,李御史昨天可是大开杀戒了,怎么可能没一点异常。” “哪里,我怎么听说昨夜的动静,是因为争抢码头所致。” “你听岔了吧?我听说,九守剑,神兵来着。魏师傅,您说呢?” 魏恩亭连连叹气, “此番,因我厌倦了江湖仇杀,又觉着现在是工业蓬发之时代,宝剑少有用处,倒不如换一个安享晚年。遂将九守剑赠送李御史,哪里想到,竟然引出如此腥风血雨,早知如此,我宁愿叫人一剑刺死。好叫诸位清晰,我晓得的九守剑,毫无神异。” 魏恩亭言辞恳切,不像有假。 吴青听了一半,便收起了解脱胜执铃。接着赶路往水东去。 他刚摇了一下,毫无变化,这魏恩亭就只是一普通人。 一普通人拿着九守剑三十来年? ………… 换口帮自小二四死掉后,还剩二十三人。 帮主王阿贵,骨干二哥,三哥,四哥。四人 喽啰,包括张仔七在内,从老五到小二三。十九人。 帮主王阿贵,领着二哥,三哥,在外头快活。老五老六作随。 四哥叫张仔七砍死。 东棚屋内,还剩十七个换口帮帮众,他们叫一股肉香味烘醒。 一人摇两人,两人摇四人,没一会就全醒了,一窝蜂的冲到南屋。 南屋中间的木桌上摆着一口大锅,浓郁的肉香从大锅汹涌而出。 桌边正在摆放碗筷的张仔七热情招呼道, “来,吃肉啊,新鲜的。” 平日里,能常吃上荤腥的也就帮主王阿贵以及他三个亲信,二哥,三哥,四哥。 所以一闻到肉香,这十七人中虽然有一两人心里奇怪,“哪来的肉,还早上烹煮”,但在身旁兄弟们的争抢下,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一并大口吃喝了起来。 吃了半碗,才有人朝张仔七发问, “哪来的肉。怎么不见四哥?不叫他出来一起吃?” 张仔七看着这十几人,每人人至少都咽下两三块肉后,反身就从灶台后扯出一物件,飞旋着血点甩到桌上, “它的肉。” 正吃喝的十几人一懵,齐声惊呼, “阿大?!” 桌上那滴着血的物件,头狭长、嘴齐、额平、鼻红,脖颈的断口整齐。 可不正是帮主王阿贵视若珍宝的北方细犬阿大? 十几人还没明白过来怎么一回事,就听见张仔七的冷笑, “四哥去哪了?四哥去找阿爷了,他去找阿爷说,你们把阿大杀了吃肉了。” 桌上即刻一阵碗筷翻落,鸡飞狗跳,这十几人害怕得齐齐叫冤, “哪里是我们杀的?“ “就是就是,我们刚起来。” “我,我不吃了,不吃了。” 第五十二章 张仔七升职记(二) 听着沸扬之语,张仔七施施然在座首坐下,给自己舀了一碗狗肉汤,一口饮尽, “香啊。不知阿爷回来了,闻到这股香味,是信你们的话,还是信四哥的话?” “这。” 众人惊疑不定, “四哥他什么意思?” 张仔七将众人惊慌失措的态势尽收眼底, “四哥的意思是,要么等着阿爷回来,给我们一人一顿毒打。” 一顿,再开口,石破天惊, “要么我们一起拿刀,斩死王阿贵。“ 听着张仔七说”斩死王阿贵”的话,几乎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 寂静好一会后,有了明白人,当下叫道, “少吓唬我们,四哥怎么会这么干?说不准就是你想吃肉,胡扯说四哥告状去了。” “我也许是在胡扯,可你们想过没有,你们为什么要这么怕?” 张仔七“啪”地一摔手中空碗,字字诛心, “不就是因为你们晓得,哪怕你们十几人加一块,都比不上王阿贵一条狗嘛?天大的笑话,诸位哪个不是娘生爹养?不过是因为家贫无所依,为了一口饭吃,才被逼着签了关书,当了王阿贵的义子?以至于十几人加一块,还比不上一条狗!” 众人被张仔七一通夹枪带棒,讽刺得缄默不语之时,豁牙仔怀抱着一摞刚刀走进南屋,一敞手, “哗啦。” 钢刀落了一地。 “王阿贵五人空手回屋,抵得住我们十几人钢刀加身吗?” 张仔七怒拍桌子而起, “事成后,王阿贵的钞票咱们平分。想堂堂正正当人的,拿起钢刀跟我干。不拿钢刀,想当狗的,我也不管你,可你要是敢捣乱,碍着兄弟们当人……” 张仔七走到门口,捡起一把钢刀,一刀剁掉桌角,张仔七喝声凶厉, “我先劈了你!” ………… 一夜的温香软玉,王阿贵领着同样有点腿软的老二老三,三人身后跟着迷瞪的老五老六。 共五人,往社屋回。 换口帮社屋门口,看门的豁牙仔一直到自己眼下出现双黑面的布鞋,才反应过来有人到自个跟前了,连忙抬头,旋即一抖,继而招呼道, “阿,阿爷。” 见豁牙仔心不在焉的模样,王阿贵不满地蹙额。 二哥见状出言调笑, “豁牙仔,你是得痨病了?脸这么白?” 豁牙仔还没答,就被二哥毫不客气地甩了一耳光, “叫你看门不醒目。” 豁牙仔顿时捂着脸不敢说话。 冷哼一声,王阿贵领着人往里近,才走出四五步,听见身后关门声。 王阿贵奇怪,回头看见豁牙仔没接着守门,而是跟着五人最后进来,把门关了, “豁牙仔?” 豁牙仔一言不发,拴上门栓。 二哥见豁牙仔无言,心中不屑,回退几步,准备喝问一番。 王阿贵环视无一人的社屋中院,却顿生警觉,后退一步。 就这一步,东西棚屋,脚步“噔噔”如雨。 张仔七一马当前,手持明晃晃的钢刀领着换口帮十几人,一言不发,满面狰狞地冲了出来。 张仔七当头一刀直接将三哥劈死,鲜血飞溅。 王阿贵难以置信,却不妨碍他明白过来,他平时任打任骂的喽啰们,反了! 多年的江湖经验,使他即刻揪着二哥的衣领,拽到身前,挡住了张仔七挡头劈来的一刀。 刀身嵌在二哥脖上,张仔七一时拔刀不及,居然让王阿贵抓住空隙窜逃向大门。 张仔七大喝, “拦下他!他不死,我们定死!” 一名换口帮人闻言就冲到王阿贵身前,却被王阿贵一眼蹬得腿脚发软。 王阿贵平日里对这群义子的威吓,深入人心。 王阿贵怒目圆睁,一脚踹出,将这名换口帮人踹了个趔趄,劈手再夺刀。竟叫他夺到了。 钢刀被夺,张仔七的同伙怯意生长。 王阿贵又是兵伍出身,体格健壮哪里是张仔七这几个瘦弱的打锣仔所能阻挡。 居然被他直冲到了大门前,一刀逼开豁牙仔,劈断门栓,将大门撞出三尺空隙,半个身子都已经探了出去。 眼看意外频发,王阿贵将要走脱,张仔七目眦欲裂, “拦下他!” “这么热闹啊?” 门外忽地一道熟悉嗓音让张仔七惊讶之余,喜出望外。 ………… 昨夜的暴乱,一众打锣仔的消失,让水东码头片有了短暂的畸形繁荣。 堆积了三天的货物,总算能够雇到脚夫和扛包的给运出去。工人上工下工也不再受到盘查阻挠。人力车再一次畅通无阻。各种小摊贩可算能出了家前的街口,而不必干坐在家门口作买卖。 水东棚户区,岭脚街。 几个五六岁的脏小孩嘻嘻哈哈跑过。丝毫没有意识这几乎是他们最后的快乐时光了。再长一两岁,他们便会成为报童,烟童,擦鞋匠,童工…… 吴青远远的看见换口帮的社屋院门紧闭,偶尔有几个路人路过,一惊,而后见怪不怪地绕行。 正疑惑,吴青走近了去,喊杀声透出。 还没等吴青有更多动作,就看见院门被一股大力撞开,一个穿长衫,一脸横肉上满是血污的男人穿出半个身子,男人身后,手持钢刀的张仔七振臂大呼, “拦下他。” 吴青讶然,他原只是来问张仔七事,没想到见着这么火爆的事。这是他没见过的凶狠张仔七。但不是坏事。 他展齿一笑道, “这么热闹啊。” 王阿贵已经突出门来,见眼前又冒出一人在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也不管认不认得,钢刀砍出,就要劈死这个挡路的细瘦青年。 “铛。” 一抹红影震开钢刀,赤色细禾刀挣破旧报纸的束缚,一刀挑向王阿贵眉心。 “哧。” 赤色的刀刃从王阿贵后脑勺透出。 ………… 王阿贵身死,四哥早被张仔七剁了头,二哥三哥被张仔七一刀劈在脖子上血流而死,老五老六放弃了抵抗,跪地乞饶。 换口帮改名全兴帮。取众兄弟人格平等,全兴富贵之意。 一个小帮社的内乱到此为止。 张仔七成功升职。 张仔七,十七岁,全兴帮帮主。 新的全兴帮众人一致推举。没人敢不推举。 张仔七突然爆发出的凶狠,全兴帮人一时半会还消化不掉。 何况他还有个看起来就很厉害的表弟。 一把赤色的刀,一刀贯穿王阿贵头颅的场面,也一时半会消化不掉。 南屋的狗肉汤还有剩,新晋帮主张仔七和吴青对坐着喝汤。 一口香肉汤下肚,吴青开口问了, “表兄,你今天这是?” 张仔七抚着后脑勺,没说是想起了和吴青在医馆的对话,而是嘿嘿笑道, “本来想忍的,但豁牙仔说,今天黄历上写,宜赴任。” 第五十三章 女人 吴青看向挂梁上的黄历。 大乾民国五年,西历一九一七年七月二十三日,农历六月十四。 忌,起基,安门。 宜,上梁,采纳,开池,沐浴,挂匾。 ——没赴任。 吴青默不作声,将视线从黄历上移回到张仔七脸上,笑道, “是个好日子。” “你也觉得吧?” 张仔七得意起来了,神色一收,视线下移, “不过话说,你手上的伤,好挺快啊?” 吴青耸耸肩膀, “我说三天嘛。” 张仔七望了眼屋外正在打扫院落的手下,确认没人听得见,指了指自己, “你看我是不是痴的?” “哇。” 吴青语气夸张, “钢刀染血肩上扛,一颗豪胆搏富贵。早上吃口肉的功夫,就荡平换口帮的英雄好汉,谁敢说你是痴的?不怕叫你小弟斩死啊。” “喏,赏你的。” 张仔七单手叉腰,扮出一副大佬姿态,甩给吴青一个铜板,然后自己先绷不住了,乐得捧腹,连连摆手, “算了,算了,你不想说我也不问了,你藏得事够多了,不缺这一件。” 经历了一番生死的张仔七明显变得更豁达。 “谢赏。” 吴青接过铜板随手塞裤兜里,笑容不减,拍着张仔七的肩膀, “再有下次,大佬先考虑考虑我啊,作义忤仔,砍自家帮主这么刺激的事,你不找我来一起出风头。还把不把我当兄弟?” “出风头?我都怕死了。像你说那样,再有下次,我要跑的。我老娘可都靠我活,就怕跑不掉啊。” 张仔七轻拍着心口,一副怕怕模样。笑一会,笑不动了,笑容有点僵在脸上, “可要是我真没跑掉,阿青,替我照顾好我娘。” “嘁,你自个老娘自个照顾去啊。找我这表弟来算什么事?” 吴青打笑一句,笑容敛起, “可说真的,下次记得找我,你帮我那么多次,让我也帮帮你。” 吴青轻易不许诺,可张仔七,真的很对他胃口。 “谁想到你真好这么快。” 张仔七歪了下嘴巴, “我原还担心你真成了个残废,那你三叔可就要哭瞎了。” 吴青淡淡一笑, “不讲这事了,我本来过来是想问问你,这几天,周治红死掉那屋,有人来没?” 没注意到吴青情绪里变化,张仔七摇了摇头, “这几天我都在街上,没空帮你盯,来没来人,我也不晓得。” “七哥,大伙都在等你点数呢,王阿贵屋里都理干净了,一匣子的花边够每人分不少……” 豁牙仔站门外,冲张仔七兴奋地喊了一句,接着视线稍有些不自然地略过吴青。 花边就是银元的俗称。 不用张仔七解释,吴青也能猜出,杀了旧帮主,现在就是全新的全兴帮分配胜利果实的时候了。 至于豁牙仔看吴青不自然……换你等分钱时,多出个可能分薄你利益的人在,你也不自在。 尤其把吴青当自己人的,也就张仔七一个。其他人也就豁牙仔见过吴青。 但钱肯定还是要分吴青一份的,吴青既是他们新帮主的表弟,还在紧要关头刺出了一刀,了结王阿贵。 但分多少,就很值得说道了。 一刀杀死王阿贵,更多的是对王阿贵身死的震撼,但对使出这一刀人,心头那股劲过了,便觉得也就那么回事。 毕竟大局已定。不少人觉得就算这一刀再紧要,也就只是一刀罢了。 吴青捡漏而已。 就这一刀,就让吴青和他们平分王阿贵的遗产,他们不甘心。 张仔七也想到了这一茬,没提钱的事,先问吴青道, “留下来帮我?” 吴青摇了摇头,他就没想过当一个打锣的。无论张仔七是普通打锣仔,还是一个小帮社的帮主。他都一样的想法。 感觉可惜的张仔七嘀咕了一句什么。吴青没听清,但不妨碍他做决定。 吴青拿起已经用旧布重新包裹的赤禾刀,站起拍了拍张仔七的肩膀, “你们帮社自个的事,我就不参与了,我去外头逛逛。” 话里的意思很清楚,钱怎么分,张仔七说了算。有也罢,没有也罢,他不多嘴。 张仔七不爽地挥手将豁牙仔招来,问道, “怀里揣了多少?拿两块出来。” 一个“没”字刚出口,张仔七就瞪了他一眼,豁牙仔无奈地从怀里掏出一把银元,粗略看过去,十几块。 张仔七一把夺了来,塞到吴青手上, “先去喝个茶。晚点再回来。” “好。” 吴青一手拿银元,一手拿刀,一路走出了院门。 对院中其余人等或诧异,或暗喜的目光视而不见。 帮社新立,最忌讳帮主不能服众。利益分配,又最容易让人心生不满。 吴青才不在乎拿了一份后,惹人不满,他出了力,要拿一份,谁来说都没用。但他不想让张仔七难做。 来到街上,吴青左右看了一番,瞄到不远处一家挂着烤鸭牌子的小店,眼睛一亮,肚里馋虫搅动,他低声自语, “穿越到现在,就没吃过好的,哪个穿越者我这么惨,先吃一顿吧。” ………… 吴青走后。 张仔七拿起放桌边的钢刀,大踏步走到屋外,一股子昂扬劲藏不住。 怒声咆哮, “哪个狗东西觉得我表弟不配分一份,够胆就站出来!” 院子里,全兴帮人全都望了过来,尴尬地没人出声,当然也没人站出来。 张仔七手中钢刀抖擞, “要是没人有意见,就听我的?还是你们觉得,我张仔七不够格?” 等过段时间,小团体有了,他们可能敢和张仔七别苗头。 但现在,张仔七是他们中唯一的头。 更何况张仔七先前一马当先,连砍二哥三哥的枭勇,他们没这么快忘掉。而且听豁牙仔炫耀,四哥也是死在了张仔七手里。 没人敢说张仔七不够格。 豁牙仔干巴巴抚慰道, “怎么会呢,我们都服七哥的。你们说是不是?” “是啊是啊。” 一片应和声,看不出一点不满。 张仔七冷哼一声。 他如何想不明白,吴青就这样干脆利落地出了院子,就是不想他为难。 他也知道,这么独断专行,肯定会惹来帮人的不满。 但他表弟又不是没出力。尤其是他表弟,从小没妈的嘛,他得顾着! “哆哆。” 院子朝沟巷开的后门响了,一个穿着嫣紫色长衣的妙龄女人自顾自走了进来。 面对一院子,十几个的打锣仔,女人神情自若,笑容明媚, “诸位,打扰下,我听街坊们说这片归你们管?那你们后巷尾端,有一间平房里死了个人,你们知不知些什么?” 第五十四章 因缘际会 后巷尾端的一间平房死了个人?被吴青杀掉的赤螳螂周治红? 张仔七瞳孔缩小。 这时自女人身后的后门又挤进来一人,是个矮胖男人。 张仔七由此,脸色大变。 女人手中团扇掩住朱唇,一双杏眼落在张仔七身上,笑语盈盈, “看来你知啊。” 女人杏眼一扫,院内十几个打锣仔让她“咯咯”笑出声,摇摇头道, “那就用不到这么许多人了。” 下一刻,女人嫩葱一样的左手食指、中指瞬间如剑刃笔直朝天,大拇指压住无名指小指。 剑诀手印。 女人手中团扇一震,一道黄光激射。 霎时,小院内,鲜血如泉,肆意喷涌。 ………… 女性长衣:旗袍。 ………… 哪怕怀里还有十几块银元,吴青也没走远,去老城区或租界吃顿豪的,吴青没这想法。一方面懒得走,另外一方面都这时辰了,李御史肯定晓得了他孙子的死讯,谁知道李御史会不会发疯。 还是在这鱼龙混杂,人头野的水东随便找家餐馆方便。 半边烤鸭四角小银,一叠盒子菜十二个大子,一叠花生米四个大子。 吴青没要酒。 共花了不到六角小银。 味道算不上多好,毕竟水东棚户区的小饭馆。 但胜在久旱逢甘露。 吴青穿越后到现在唯一尝到的荤腥,就是第一天吴老三煮得那大棒骨上边,仅有薄薄一层的贴骨肉。还一口没。 现在这脆香的烤鸭腿一咬滋滋冒油,正好解了吴青的馋。 吴青直呼过瘾。 小饭馆里人不多,七八张桌子除了吴青只有一桌人,俩大汉喝得微醺,已然在高谈阔论, “我刚才出门时,撞见四五个小伙调戏一女的,你猜怎么着?那女刷刷刷,一眨眼,全给他们打趴下。就一人啊。” “真的吗?我不信。” “你还别不信,几拳几脚就完事了,简直和说书的嘴里的侠女一样。嘿嘿,那女的还蛮淑细(漂亮),穿着一身紫色长衣,一抬脚,白嫩嫩的大腿……” 两个大汉相视一笑。 吴青听得也一笑。 侠女这种东西,听听就好。 大乾民国的武术高手,比吴青前世的时代多,不过也就最后的余晖了。 大乾民国的发展大致与吴青前世清末民初相差不多。 最后的封建帝国遭遇了西方文明暴力入侵。 两地武行的境遇也大差不差。 在冷兵器时代尤为重要,既能保家卫国又能谋取功名富贵的武术技巧,在热兵器的侵袭下丧失了其生存空间。 毕竟哪怕像吴青这种水平的武术高手,面对热武器,也难有对搏之力。 火车轰鸣渐渐取代响马镖旗已四十一年,操演教官替换军队武术教师已十九年,武科举取消已十五年,腐朽的旧乾朝被推翻已五年。 对大乾民国的武人来说,便是这样的大乾民国五年,西历一九一七年。 是武人已经没饭吃,而武术还未被作为国术,被教育家,革新党提倡起来的时候。 但吊诡的是,尽管武行落魄,但是侠义公案小说,短打评书却日益风靡。 其原因,吴青想来应该大抵与前世超级英雄电影盛行一样。 在其中寻求现实中不存在的慰藉。 所以吴青一听女侠,就笑了。 男侠都没几个了。还女侠。 光吴青自己见识过的。 同芝武馆赵师傅,教几个臭鱼烂虾的徒弟混日子。 西平武馆刘西平,比赵师傅好,但屋子砖瓦破裂,都没钱整修。 李镖头,整日混迹茶馆听书,纠结什么文强武弱。 赤螳螂周治红,杀人逃犯。 同为南余三英,只听说书先生说过的断松手施海,江湖匿迹,当了巡警差官。 武行末路的时代。 边想着,吴青边吃尽了最后一口烤鸭,丢下鸭骨,嗦了一口满是油水的指头, “结账。” 一块银元递出,四角小银又六枚大铜板找回。 吴青接过,起身上街,准备回去找张仔七。 一顿饭都吃完了,张仔七那该弄完了吧? 带着这样的想法,吴青走到全兴帮社屋院门口,还没推门,一股血腥气从门缝窜了出来。 走前不是看见全兴帮人在洗院子了吗,怎么味道比之前还浓郁? 不对! 吴青一皱眉,“哗啦”一把用力推开院门。本轻巧的院门,吴青推开却废了不小的力气。 他马上就知道原因了。 一具尸体随着吴青向内推门的动作,仰天摔落在血泊之中,溅出大团的艳血。刚才就是这具尸体趴着门上,阻了吴青的力。 吴青下意识低头一看。 刚摔落在血泊里的尸体,亡口大张,缺一颗门牙。 豁牙仔。 同时,可怖血腥扑面而来。 一滩滩的鲜血,连成一片,平铺满整个院子,院子的地面,整片都被滑腻的血液涂成暗红色。 十几个满身创口的男人,姿态各异地浸在血泊之中,动也不动。 全死人! 吴青一惊,强行压下,立马一扬手,解开赤禾刀上包裹的旧布。 因就这样惨烈的院子中,还站着两人!两人背后的的墙面上挂着一人。 之所以说挂着,是因为这人右手掌心,一把匕首直接刺穿了,钉在墙上。就像是挂在墙上的破布一般,此时正痛苦的哼哼出声。 站着的两人之一,身穿长衫,矮矮胖胖,听到开门的哗啦声后,抬眼看到了吴青, “是你!” 耳熟的话,眼熟的人。 周治红的同伙,吴青至今不知姓名的矮胖男人。 矮胖男人手里还握有一把长剑。 剑长三尺,银柄黑鞘,柄镶碧玉一块,黑漆鞘之银套及银箍上,亦嵌饰碧玉,刻蝠寿纹。 哪怕只见过一次,哪怕这剑上艳红血液满涂。 吴青也认得出。 九守剑! 矮胖男人的身边,立有一个穿着紫色长衣的妙龄女子,她轻轻举着一把画着艳海棠的团扇,遮掩口鼻。团扇未遮住的一双杏眼含笑,望着吴青。 吴青有些出神。 妙龄女子头发盘起,一根木钗别住。身穿嫣紫色无袖高叉长衣,四周滚着细细的白镶边,光着两条雪白的藕臂,长衣下摆后,白嫩的大腿若隐若现。好不惹人遐思。 但吴青却不是对此艳色出神。 而是因为这艳丽出格的打扮,像是广告画上的摩登女郎,像交际场上的名花,唯独不像个江湖人士。 现在却和矮胖男人一起立在这十几具尸体散落的院子中。 真他妈邪门。 吴青是知道矮胖男人的水平的,这院子中十几人绝对不可能是矮胖男人杀的,难道是这个不知底细的妙龄女子? 吴青难以置信。 墙上钉着的那人,声音含糊, “阿青……快跑,这女人,我们,十几个,不是她对手……” 之前这人一身挂彩,吴青没认出,但现在一张口,吴青听出来了。 张仔七! 吴青的眼睑底几根红丝凸显,心底的狂躁却被他强行按住了。 这女人到底什么底细? 第五十五章 先声 在张仔七警告吴青的同时。 矮胖男人指着吴青,朝妙龄女人恭敬道, “大人,这小子就是我之前同您讲过那个,和我们抢夺过九守剑那小子。红哥的死说不定就同他有关。我就知道没这么巧的事。我看见过着俩小子走一起过。” 见到矮胖男人的第一眼,吴青就已经这所猜测。 说不定就是为了周治红的死,寻仇来了。 而矮胖男人这话一出,吴青就确定了,就是为了周治红而来。 但他们怎么会直接找到张仔七这来?他们不应该知道是自己杀了周治红才对。 吴青再一思索。 他们应该确实不知道是自己杀了周治红。 要不然矮胖男人也不会说出“说不定有关”之类的话。 他们只是怀疑自己和周治红的死有关? 下一刻,妙龄女子的话替彻底吴青解了惑。 “本来只是想就近找人问一问,谁想到我一讲阿红的名字,他脸色就变得好难看呀,叫手下来砍我啊。真狠心啊。” 目光落在吴青身上的女子,好似没看到吴青发红的双眼,团扇徐徐朝被钉在墙上的张仔七送风,姿态婀娜, “拿下他后,他又死活不吭声,见你来了,才说了句话。叫你跑?阿红的死,是不是同你有关呀?” 吴青暗骂一句。 真他妈好巧不巧。 原来这两人并不知道是自己杀了周治红,只是想就近找人问话,才找到了这里——附近唯一的帮社来。 想也知道,肯定是张仔七没忍住,想帮表弟解决麻烦…… 这才爆发了冲突,然后全兴帮人,就被杀光了。 想通了其中节窍,吴青抓紧了赤禾刀刀柄,恶声恶气, “周治红死那么惨,你们居然还敢主动来找我?” “什么?” 矮胖男人惊愕出声。 这就直接找到正主了? 吴青话里的意思,摆明了是在说,是他杀了周治红。 “你怎么可能杀得掉红哥?还毫发无损?” 矮胖男人惊叫一声。而后心虚地瞟了眼女子。 吴青放的狠话却惹得妙龄女子笑得花枝乱颤, “你这小子,真有意思呀。我还在愁怎么找杀掉我手下的凶手呢,你居然这么大大方方认下来。我有点不相信呢。” 这话除了伴着女子的巧笑嫣然,还伴着一地的血水尸体。 落在吴青耳中,没笑意,只有威胁,意味十足。 九守剑,张仔七,两个理由。让吴青去和能够杀掉十几个打锣仔,不知底细的女子搏杀,好像还差点意思。但…… “临阵搏杀需放胆……” 自穿越后,吴青就常念叨这话,一振手中赤禾刀,嘟囔出了下半句, “遇敌好似火烧身!” 铿锵有力,字字如钉。 不是武行人,可能难以理解。 能与强敌交手,于武人而言,是幸事。 强敌除了让吴青发怵,也让吴青的斗志昂扬,冲破云霄。 再加上九守剑和张仔七,够了。 因怯生胆。 并不矛盾不是吗? 吴青眼中凶厉之色勃然。 他倒要看看,这个女人,有多强。 反手关上院门。 木门关合声紧接着踩水声。 “啪。” 吴青一脚踩溅起一滩鲜血,接连几步前冲扬手,赤禾刀刀锋劈向女子。 女子的笑容依旧温婉, “试试你成色。” 将手中团扇甩给矮胖男人,同时“噌”地从矮胖男人手上拔出九守剑,光滑的剑身照出女子半边俏容,染得通红的指甲在九守剑上弹了下,嫣紫色长衣的下摆荡起,长剑飘然刺出。 九守剑与赤禾刀在空中磕碰在一块。 一声鸣响,女子撇步转身,飘起的长衣下摆,遮不住她故意留出的空门,长剑没跟着撤回,臂一扬,腕一曲,剑尖逆势下点,打的是点刺吴青前冲手腕的主意。 巧合的是吴青手中长刀居然也是一触即收,右足向侧后提步,回荡如柳,让过一个大身,锋勒刃翻,刺向女子中盘。 瞬间剑从刀边过,刀从剑旁游。 双方,都刺了个空。 尴尬的一幕。 女子昂首,俯视吴青, “有点本事。” 吴青提刀,回望一眼,迸步进刃。 他昂腕上提撩斩,脚掌轻移,作欲扑之势。 女子眼角余光,看准吴青移脚,佯装不知,高姿持剑刺出。 刀剑相撞交缠,赤色细禾刀在九守剑刃上划拉出令人牙酸的锐鸣声,一扣,压住剑势。 一时处于下风,女子阵脚丝毫不乱,右脚踏着黑绒薄底鞋迈步吴青右侧。 步迈身动,身形带着九守剑,里侧剑刃如黄莺穿柳,滑着刀刃进刺,锋逼吴青喉咙。 见后招被识破,吴青皱眉同时当机立断,腰猛地斜翻若桥,脚尖一拧,改早预备好的右脚翻踢,为仰踢。 女子脚尖轻点,飘然后纵,让过吴青这一脚,提剑再来。 剑光潋滟,女子皓腕转动剑柄,长剑贴身立圆绕环,咻咻声中剪着腕花起手,剑尖舞动,看不清虚实。 主动碰向吴青手中细禾刀,剑刃转出的亮弧刚还从外往里,可快贴上吴青刀刃的一刻却忽地一晃,从里往外粘在吴青刀上。 接着直出的长剑立起,护住身前,防吴青过刀拦她。势头不止,后脚向斜前大跨一步,剑刃滑过刀刃抹向吴青喉咙。 剑刃并胭脂香气袭人。 吴青面不改色,左脚后退一步,护身的细禾刀抽回一半,又弹了出去,碰在九守剑刃上,却挡不住剑刃的势头。 眼看就要血洒当场,而让女子一讶的是,吴青左脚后退落地却一蹬,后撤的身形不退反进,手腕内侧后折,刀刃导开剑刃的同时,刀柄由后转前,戳向女子左眼。 一尺差一寸的的刀柄太短,本难以用来攻敌,可女子偏偏是进势,她抹向吴青喉咙的一剑要是抹实了,恐怕她一双杏眼,也就被吴青的刀柄插瞎,只剩一只了。 这不好。 女子只得莲足后退,舍了攻势,放了吴青这一招。 女子身后观战的矮胖男人惊得下巴都要掉了。大人居然被这小子逼退。 虽然吴青亲口承认是他杀了周治红,但矮胖男人犹是不信。 这小子怎么可能杀掉红哥。而现在亲眼看见自家大人被几刀逼退…… 矮胖男人小眼睛瞪得老大。 吴青却没喜色,见女子被他逼得退开,反而一肚子疑惑。 女子的剑术很不错,和自己有来有回,比较起来,和周治红相差不多。只缺了一份血悍。 但要是说能杀掉十几个打锣仔,这根本不够。 怎么回事? 第五十六章 练气士 站定的女子眼睛眨巴了下,笑容明媚依旧, “你小子不简单。刀使如摆柳,收放自如,又不失凌厉凶狠……阿红死在你手下,不冤枉。单论武艺,我所见过的凡人中,你绝对算得上拔尖那一小撮。” 凡人中? 这三字终于让吴青后知后觉,立马右手背在身后,唤出解脱胜执铃,一摇晃。 女子正疑惑哪来的铃铛声,殊不知她脚下已出现由血水组合成字的仿单: 【炼气士】 随业无报,心已调伏,夺一切众生精气者。 天之道,阴阳之道。练气士,窃阴阳之气,夺造化之权。 姓名:谢婉 修为:练气五层 注:她不是妖邪,但早便不做人了。 专精如下: 武术:75%(精绝) 术法如下:??? 练气士:道士的古称,但和道士不同,这年代,一般专指,修仙者。 ………… 短短几行字,信息量爆炸。 炼气士? 修仙的? 难怪张仔七手下,十几人,都被杀干净了。 别说他们不会武,就算会武。 一群练武的,还能打得过修仙的? 吴青还沉浸在“炼气士”三字带给他的惊愕感中。 对阵的女子一笑,朱唇轻启, “但终究只是凡人罢了。这便送你上路。” 身穿紫色无袖高叉长衣,装扮时髦,毫无炼气士资仪的谢婉,嫩葱一样的左手食指、中指如剑刃笔直朝天,大拇指压住无名指小指。 是为剑诀手印。 蓦然,矮胖男人手中牡丹花样式的团扇两页扇绢中窜出一道黄光。 黄光激射,吴青歪头闪过,几缕短发飘落,吴青偏头,瞳孔紧缩的眼珠子飞快扫过身后。 “砰。” 院中的一具石磨斜断坠地,切口平整。 石磨后的半空中,静静地悬浮着一道黄符纸,绷紧的寸长黄符纸上朱红的符字,隐隐刺目,有剑锐之感。 吴青冷脸如雕塑,立马再次摇动解脱胜。 阳光在黄符纸旁边的半空中扭曲: 【剑符】 类别:符篆 天文符篆,蕴有法理 虽然只是纸符,但在炼气士法力的加持下。利如飞剑。 催动需消耗阴阳气三刻,之后每持续使用一刻钟,消耗阴阳气一刻。 注:道符,快!长剑,利!剑符,又快又利! ………… 鬼怪,诡物,阴兵,炼气士,术法,剑符…… 一套东西似的。 这才像样嘛。 吴青心惊的暇隙,谢婉左手剑指作勾状。 黄光逼近吴青鼻尖,剑符瞬息破空而来。 来不及提刀,吴青双腿一蹲,矮下一头,头发碎屑洒洒而落。 谢婉再一勾指,剑符仿佛完全不受力一般,激射的势头都没消,连转个弯都不用,符尾改作符首,射向吴青。 比真的剑角度刁钻得多。 剑符飞势,清淡得好似吹烟,但临身时的那锐痛可是真险。 剑符来回飞射,将整个院子涂抹得犹如网格画。 吴青双脚连续飞快点踏,身形随之肆意摆动。 一地的血水珠被吴青踏起泛滥,在阳光下,璀璨着妖艳红光。 在剑符的威逼下,吴青仿佛难以为继。 但…… 剑符听着唬人,但细思起来,好像和香莲的凭空御刀,没区别。 当时自己还身处一片漆黑中,只能靠耳朵听刀路。 现在阳光洒满院落,吴青可不要看的太清楚。 总是毫厘之差,吴青总是能躲过剑符激射。身形狼狈,但人没事。 相当于早有过一次预演,吴青的内心没动作上那么狼狈,他的心神先前更多是被“炼气士”三字所摄。 反应过来的吴青,躲避剑符的同时,细思对敌之策。 正在操纵剑符的谢婉,脸色有点难看,她堂堂一炼气士,操使剑符对付一凡人武师,居然还磨蹭如此之久。 又是侧身一躲,吴青不知第几次避开剑符了,谢婉也一狠心,不顾阴阳气消耗,嘴中念念有词。 剑符,霎时快了三分。 吴青始终盯着剑符不放的眼珠子里,精芒一闪,这次居然没躲,提刀迎上。 “乒。” 弓弦崩断之声。 吴青,谢婉和矮胖男人,阵营不同的两方人,居然不约而同地震惊愕然。 剑符,断了! 直挺挺的剑符撞上赤禾刀刀刃,居然顿时被劈作软瘫的两截黄纸轻飘飘落在血水中,浸染红色。 能如切豆腐一样切断一具石磨的剑符,居然被吴青手上的赤禾刀劈成两截。 吴青本打算用手中刀阻滞一下剑符的剑路,已期近身谢婉。但没想到…… 吴青连想好的后手都没用上,他先一愣,接着放声长笑, “好刀!” 管他什么阴兵不阴兵,现在能抵用,便是好东西。 吴青眼一横, “炼气士?挺唬人啊。” 讥讽之意,一言已尽。 而徒劳旋动剑指的谢婉脸色大变。 怎么可能? 她向来无往不利的剑符居然被一把钢刀劈断! 这末法时代,连一丝法力都弥足珍贵,能杀敌的符篆,更是难制。 找死! 盛怒之下,谢婉抬手摸向插在乌黑秀发上的木钗。 吴青看得清楚。 谢婉身后。 这小小的举动居然惊得站后门口处的矮胖男人像只兔子,一眨眼窜出了后门,在大樟树底下还不忘提醒道, “大人,慎重啊。” 还有货? 吴青因费解而愣神的一刹那。 女子摘下了发间的木钗,秀发倾泄如黑绸。 吴青眼尖,木钗被谢婉摘下时,木钗上一张黄纸被发丝刮带而落,黄纸上好像还涂着朱色的图案。 又是黄纸符。 虽不知是什么东西,吴青本能觉得不妙,矮身冲刺,一刀劈向谢婉。 可这一劈,就像是劈进了泥潭之中。 吴青抓着细禾刀劈过去的右手与身体的动作完全失协。 挥刀,转腕,全部成了慢动作,五指力道衰弱如丝,甚至差一点没握紧赤禾刀。 怪异非常! 怎么回事? 吴青心下骇然,纵身后跃,与谢婉拉开数步距离,转动一下手腕,活动自如。 又正常了? 吴青将视线凝到已经被谢婉别到长衣扣中的木钗上。 是这个木钗? 没有犹豫,吴青左手负在身后,唤出解脱胜执铃, “铃啷。” 又哪来的铃响? 谢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地上的尘土如烟般漂浮汇聚在女子手边,贴着木钗下沿,组成一张仿单: 【诡物:善女子】 若有善女子,闻是阿耨多罗名者,或合掌者,赞叹者,作礼者,恋慕者,是人超越三十劫罪。 效用:三米内,所有恶男子,悉皆弱力如婴。 负作用:无分敌我,只分男女。 注1:不用时,请妥当封印,它的作用是持续的。 注2:这是一名母亲的遗物,她的三个女儿全部被丈夫溺毙,所以,在它眼里,所有男人,都是恶男子! 注3:路引 ………… 又见诡物。 吴青的脸阴沉了下来。 “所有男人都是恶男子吗?就是说,只要是男人,进入‘善女子’三米内,就会力气小到和婴儿一样。” 吴青手一挥,解脱胜执铃消失,感到前所未有的棘手。 这玩意,邪门! 就刚才那一下,吴青感觉自己的手腕确实几近无力。 弱力如婴?怎么不干脆把他变回蝌蚪? 早知道想尽办法也要把从陈寿元那抢来的驳壳枪给修好。 还哪用现在揣腰里作玩具。 吴青转阴的脸色,谢婉看在眼里,明媚笑容复归,彰显着她的胜券在握,道, “污浊恶世,果多恶男子呢。” “呢”音还在还在空中鸣转,谢婉已经飞身奔出,剑光如匹练,正欲摧敌。 敌是吴青,但别说是短兵相接。 吴青连靠都不敢靠近谢婉三米内,女子一冲,吴青就一退,再冲,再退。 两人中间始终隔了三米多远,要是叫不知个中详情的人看见,还以为这一男一女在唱大戏。 见吴青一步步后退,始终不肯被近身,谢婉心里生疑, 被看破了?不过,看破又如何? 女子莲步不停,步步紧逼。 再看破,一样死。 院子不大,吴青刚退时便扭头瞥了一眼,连退几步后,心下算着步数,最多还有两步便要抵墙。 吴青脚下使劲,一个侧步闪身,但还没转出墙边,便见一道银光闪烁,拦住他的去路。 原是谢婉直接将手中九守剑掷出。 就这一拦,吴青脚步一停,嫣紫色已到眼下, 九守剑“当啷”跌落,未受到“善女子”影响。 而吴青却感觉浑身上下所有肌肉仿佛瞬间枯萎。 又仿佛整个人掉进了水塘,行步动作迟缓。 要遭! 忽然的迟滞让吴青一个趔趄,狗吃屎一样的扑倒。 换做平时,吴青腰身发力,立刻便能调整回来。 可现又哪是平时。 现是强敌在侧! 谢婉虽掷出来九守剑,手中并无兵刃,但以快打慢,对付吴青,轻松惬意不必谈。 一个前刺步朝吴青迫近, “真是让我好追啊。” 吴青手臂一弯,想以刀护身,谢婉已经一记平拳绕过刀刃朝吴青面门点来。 无力回护的吴青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白嫩一拳落在自个脸上。 霎时,吴青鼻口血涌,眼中直泛虚影。 吴青刚刚横移,谢婉闪身出腿,轻巧躲过吴青预备的肘击,左腿朝吴青肋下蹬去。 咔嚓! 吴青肋骨脆断。 痛楚自肋下直奔脑门,吴青头一涨,带着脸都通红,反应到了,可一点力气都无。 根本防不住! 顿时,梅花拳中的燕分翅!蹬柳腿!门面拳!抱莺手!顺风掌! 梨雨般被谢婉倾泻在吴青的脸上,胸上,腹上,脚上。无一不遭了殃。 汗水混着血水飞溅,吧唧落地。 而吴青,始终跟不上谢婉的动作,毫无还手之力! 眼中只有翻转不停的嫣紫色和雪白色。 几招下来。 他的左手五根手指好似被洗衣机搅过如断葱。 右小腿以一个怪异的形状弯折,露着粉色的骨肉茬。 脸上鼻子已经凹陷了进去。 连身上的衣衫都没一处原色,全叫鲜血染红。 他还没死。 仅此而已。 终于一声闷响。 谢婉两条腿细柳一样,锁住吴青脖颈,整个人如翻花蝴蝶般翻转一周,双脚夹着吴青脖颈,将吴青的身体在空中翻摔。 “扑通!” 吴青在空中打横,重重摔出四五米远。 谢婉脚尖轻轻点地,前俯腰,两支雪白手臂掐腰间,曲线妖娆,俯视轻笑, “还起得来吗?凡人?” 哪怕拄着刀,吴青试了两三次,每每都是才起小半,便是力道一泄,又整个人摔在地上。 他浑身的骨头不知断了多少处, “噗,噗。” 吴青眼前一黑,大喷鲜血两口,鲜血中有零碎硬块,不知是内脏碎片还是血块。 “狗东西。” 吴青从牙根里挤出三个字,一张嘴,里面红通通一团浆糊,看不见一点齿白。 腹腔鼓动,吸气,痛一阵,呼气,痛一阵。呼吸中,胸腔中的火辣辣直冲脑门,一刻不歇。 他要死了…… 不能再犹疑了。 吴青挣扎着,左手费劲地探入怀中。 同时不再用赤色细禾刀作支撑,一横,直抹向自个的腹部。 受不了,自裁了? 谢婉杏目圆睁。 一刀破开,吴青小腹顿时红的黑的,绿的白的,大肠节节,一齐涌出。 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谢婉掩鼻向后一躲。 强忍着仿佛被拦腰截断的巨大痛苦,吴青先伸入怀中的左手,直接在怀中翻动,再出来时,多了个偶尔有血液溢出的无色琉璃珠。 诡物?他也有! 吴青牙缝紧咬得一丝都无,左手攥着琉璃珠,径直戳进自己腹部,长长的刀口里! 牵肠剧痛…… 【诡物:浮身血】 若有众生,出浮身血,毁谤浮宝,不敬尊经,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 效用一:剖腹置其中,强壮筋骨(效果持续) 效用二:置腹中后,一念所至,加持无畏力,持续一刻钟,冷却十五日。 效用三:首次使用骨肉自生。 负作用:使用后,类同副心,取出即死。 注1:没有试用期,开箱需谨慎。 注2:它不怎么需要被封印,但它的原主人偶尔会找来。 注3:路引 ………… 谢婉见多识广,一眼就认出了,吴青塞入怀中这琉璃珠,和她的“善女子”木钗一样, 邪乎玩意。 怎么可能?谢婉漂亮的脸蛋上,首次笑意尽消。一丝都无。 虽然不知这件诡物的效用,但看吴青的将其当做困兽犹斗的依仗…… 谢婉连忙翘脚勾起地上九守剑,握住剑柄,一剑刺出。 “铛!” 九守剑刺在了赤色细禾刀上。 晚了! 细禾刀后,是轰一声拍地而起的吴青。 吴青整个人膨胀了一圈不止,原先一米六的身高窜到了一米七五,宽松的衣裳被涨成紧身衣。浑身伤势完全恢复。 不可思议! “首次使用,骨肉自生……果然是自愈,好东西,可惜只有首次使用才有这个效果。” 吴青持刀喃喃自语。 吴青布满血丝的泛红眼睛一瞪,咧嘴一笑,露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白牙, “拿着个鬼东西,真当自己是仙女了?” 手中细禾刀利啸声中挥劈。势如破山。 “劈了你!” 第五十七章 死 善女子的效用,显然只能将人本身的力量弱化,没法弱化同为诡物的浮身血的效用。 吴青现在肌肉虬结的身体,其中蕴含的力量,不是人的力量。 也比之前不知强盛了多少。 就吴青自己感觉,已经和他前世打磨了二十几年的身体相差不多。 之前原主瘦弱的身体,让吴青吃了不少苦头,现在筋骨强健…… 吴青一握拳,感受着充盈的力量感,喃喃道, “现在总该能发挥出自己全部的武术精通了吧。” 浮身血的效用一:剖腹置其中,强壮筋骨 在谢婉眼中,赤色细禾刀刚还在头顶,她眼皮都没眨,刀刃就已经到了双眼之间。 她连忙抬起九守剑。 “锵——” 刀剑撞击,铮鸣出声。 九守剑上挑拦住吴青一刀,震得谢婉指腕齐酸麻,一阵眼皮直跳,惊骇不已。 这什么诡物?伤势痊愈?气力倍增? 吴青咧嘴一笑。 再不用算着气力出招了。 手一拧,赤禾刀刀刃用力顺着九守剑剑刃下劈。 日头高照下,醒目的火星一溜子四溅,利刃交缠声中,吴青赤禾刀长驱直入,劈到九守剑剑格才一顿。 杀了十几人都没沾一点血,此时谢婉的后背却湿了整一块。 不是血,是她的冷汗。 别说她没后手,就算有后手。 女练气士此时也来不及掐印出符, 吴青脊背扭动似大龙,一刀顿住,压根不给谢婉片刻空隙。 一转腕,赤色细禾刀才离了剑格,眨眼都来不及的刹那,裹挟着风声,一刀猛过一刀地从四面八方落在九守剑上。 利刃交击声? 是九守剑不住的哀鸣! 铁屑从剑刃上不停地被磕飞,狂风骤雨般的十几刀下来,九守剑刃上布满米粒似的缺口。 它的主人此刻也是如此狼狈,谢婉有心回击。 除去她炼气士的手段。 一手登堂入室,不下于周治红螳螂爪之利的黄莺剑法,是她成为练气士之前,行走江湖的依仗。 给她创下的名头不小,但…… 面对满状态的吴青,毫无还手之力! 谢婉的脖子上一阵发紧,杏眼好比死鱼眼,都快瞪出眼眶了。 这该死的小子,这么凶横的刀法,为何她从未听过其名号? 乒! 吴青又是一刀落下。 谢婉持刀的右手瞬间卸了力。 呯啷脆响,震撼谢婉的心神。 不是她别开了吴青的刀路,是九守剑终于撑不住了。 铁屑崩飞,九守剑断刃哧的插进满是血水的地面。 九守剑,被一刀两断! 压根没时间细思。 没了九守剑阻挠的赤禾刀,顺势而下。 “凡人尔敢!” 谢婉呼天抢地。 “噗嗤!” 如潮般的血水从谢婉被劈断的脖颈断口处奔涌而出。 红的白的,迸溅一滩,转瞬被地面的血红吞没。 谢婉身首异处,暴毙当场! 吴青一眼瞟向后门,手中赤禾刀甩出,直将躲闪不及的矮胖男人钉在了大樟树上,赤禾刀深埋只剩刀柄。矮胖男人直挺挺地挺了好一会,才在万分的惊恐中瘫软,一命呜呼。 完事了。吴青松了口气。 “扑通。” 谢婉的身体倒下。 吴青烦躁地朝谢婉的尸体啐了口唾沫, “真尼玛害人害己!” 叹了口无可奈何的气,他半蹲着从谢婉还没僵硬的手中硬扯出只剩半截的九守剑,连地上的另半截九守剑一起捡起。 也不知断成两节的九守剑能不能算完成任务。 但现在可不是验证的时候。 吴青走出三米外,身上的气力又增长了几分。 心知,这是原属于他人类的气力回来了。 吴青低头看了眼小腹,浮身血就埋在这里面。 效果是很霸道。效用一都已经如此之强,效用二:加持无畏力,还没用上,恐怕会更非人。 但他不太想用这玩意,觉得太邪性。有负作用。莫名其妙的东西埋自己肚里还取不出。 吴青有注意到,善女子这件诡物的注3,和他的浮身血一样,都是路引。 所有诡物都是路引?多半是了。 吴青只见过两件诡物,但都标注着路引。 哪的路引?还是无头绪。 也许谢婉知道些什么,但她现在显然说不出话来。 吴青原本还有很多东西也想问一问谢婉。 谢婉是吴青穿越以来,碰见的第一个与超凡力量相关的活人。 之前的刘利生也许算半个,但吴青当时急着完成任务。 此时都无果了。 又叹了口气。吴青快步走到墙边,将被手掌钉在墙上的张仔七解下。 许是谢婉想留着张仔七问话的缘故,他被打得浑身挂彩,手掌也被钉了钉子,看着痛苦,但都未伤及要害,神智还算清醒,被吴青解下时,惨嚎一声,踉跄两步,居然还站住了。 张仔七勉力扭头,满眼都是院中的断肢残尸。 劫后余生的兴奋自然是有,但满面的血污,掩不了他的脸上的颓然。 这些人,除了谢婉,都是他的手下。现在都死了,连带他的昂扬一起死了。 他才拿下的换口帮,他才成立的全兴帮。 现在死得只剩他张仔七一人。 除了身上的痛,心中的悲也许更甚。 张仔七手搭在吴青肩上,神色黯淡,声音沙哑, “这次你害我够惨。” 吴青看着被他牵连至此的张仔七。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片刻的沉默。 居然还是张仔七强忍着咽下一口气,呜咽道, “但,你没妈的嘛,我让着你。” 干巴巴的宽慰,勉强慰人慰己罢了。 第三次听到这话了,吴青难得挤出了个不好看的笑脸, “以后你就是我亲表哥。” 还一句话没说出来。 他吴青以后,也就是原主了。 穿越后,吴老三,张仔七,俩原主的亲人,对吴青,都好的没话说。 认几个亲戚,吴青想来,应该不吃亏。 张仔七只当吴青这话在卖乖,没搭理,指了指吴青腹部,道, “你这玩意,不一般吧?” 他刚才被绑柱子上,吴青与谢婉之间的战斗,他全看见了。一般武师打不出这局面。 吴青点了点头, “不是好东西,所以你就别同旁人提起……话说你现在还能走吗?” “又咋了?” 吴青眨了眨眼睛,道, “我杀了李御史的孙子,昨个半夜杀的,算算时间,他差不多该发疯了。” 许是被吴青惊吓得够多了,张仔七这次居然没太惊讶,就是脸色难看的像涂粪, “你知不知李御史儿子早亡,就留下俩孙子,现在叫你宰了一个?” 吴青回道:“所以我才说他要发疯了。咱们得抓紧时间了。” “干嘛?” 吴青向来心智坚毅,但对被他害了几次的张仔七。吴青满怀愧疚, “你恐怕得和我一起去乡下避避风头了。” 吴青没见过李御史,但已经见识过了李御史的心机深沉,行事缜密,阴险毒辣。 很难讲清楚会不会被李御史顺着龟哥那几个手下找到吴青,找到张仔七。 本来任务没完成,九守剑没到手,吴青还想冒险蹲在余江城里,看能不能蹲守到矮胖男人回返。 但现在。九守剑,先不说断了能不能抵用,但至少已经到手。 吴老三今早就回了乡下。 虽然不好听,但是张仔七的手下也全死完。 两人各自都没了牵挂,何必再留在余江城。 当然也可以留下,赌一把李御史和他手下几百条枪,找不到吴青。 风险太大。 所以还是去乡下老家避一避再说吧。 “戳他娘啊。”张仔七完好的左手使劲薅了一把自己的头发,骂骂咧咧道, “叫你害死啦。” 说罢也不犹豫,直接往北屋走,准备收拾细软。 看着张仔七走进北屋。 吴青这才将视线投射到了手中的九守剑上,右手一晃,唤出解脱胜执铃,一摇晃。 地上的血液组合成字: 任务一.寻找并夺得魏恩亭佩剑九守剑。 已完成。 任务奖励:回归碎片(七分之一) 已发放。 吴青裤兜一沉,他伸手掏出,一个小拇指大小的铜制小圆柱,侧面刻着“一”字。 七分之一的一。 只剩半截的九守剑不影响吴青领取任务奖励,他忐忑的心可算落下了。 然后是九守剑本身,吴青看着只剩半截的九守剑。 这个引起了数场争斗,李御史拿来作饵杀光数个帮社,传言是神仙兵器,现在却被他一刀劈成了残兵的九守剑。 他又摇晃了一下执铃。 吴青再次俯视着地上新出现的简短血液文字,他舔了下嘴唇,一怔。 “难怪啊!” 难怪魏恩亭一普通人拿着九守剑三十来年。最近才传出九守剑是神兵的传言。 吴青摇头轻笑,转瞬变冷。 地上明明毫无波动的字样,透露着深深的恶意。 【九守剑】 剑客魏恩亭家传佩剑。 任务物品。凡兵。 注:任务物品嘛,任务都完成了,你可以丢了,或者……填库存? ………… 废了自己这么多力气,他妈的居然是把凡兵! 拿把凡兵做任务,就叫自己以命相搏? 玩我呢? …………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为梦——《平山堂》 ………… 任务物品。哪怕完成任务的过程再艰辛,得手后要么填库存,要么丢了。 吴青选择丢了。 九守剑又无任何特异之处,吴青直接将其丢弃在了院中。 善女子吴青犹豫了许久,还是没去动,就留在血水之中。这玩意邪门。 最重要是于他不合用,他是男的,用这玩意,自己先弱几分。 再和张仔七一起把自个收拾了下,换上一身干净衣裳,烧掉换口帮的录名水簿。 第五十八章 跑路 换口帮原帮主王阿贵,有留下不少钞票,但更多的是这个时代的硬通货,沉甸甸的银元。 两千块银元,堪称巨款。但一块银元七钱重,两千块银元就是一百四十斤,没法带着随身跑。 吴张二人只好忍痛将一千块银元藏在梁上,剩下一千块银元吴青背走。 取下将矮胖男人钉在树上的赤禾刀,吴青和张仔七又马不停蹄地去往刘氏医馆。 张仔七的老娘,吴青的姨妈,便一直在这家医馆治疗。她得的肺痨病。 没叫张仔七背银元,就是让他背他老娘。他老娘倒不是不能走,但走得慢,走得费劲,张仔七又是大孝子来着。 吴张二人跑路,不能将她落下。 这也是吴青对张仔七愧疚的一点。只能先买足药物,挨过这一段时间再说了。 顺便让张仔七在这医馆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 ………… 已是下午,吴青离开后许久。 原换口帮社屋的院子大门被轰地撞开。 八九名精壮的汉子裹挟一名鼻青脸肿的小伙闯进院来。 本来气势汹汹的汉子们一进到院子就呆住了。 十几具尸体,脏器,血水,腌臜物流一地。 如果吴青还在场,一定能认出来,鼻青脸肿的小伙是龟哥的手下。 所以这八九个汉子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李御史的手下。 没等反应过来,打屋外闹哄哄又闯进来一伙人。 “他娘的就是你们换新主了。” 调起得高,目空一切的语态,不是别帮的打锣仔,是这块的巡警长,手上晃着根警棍,领着俩背着步枪,竹竿似的巡警,用警棍捅开拦门的打锣仔,迈入院中。 不说,先一样的呆愣,然后哆哆哆嗦叫手下举枪。 没结束。 又有两名巡警,踢踏着黑色皮鞋,举着手枪走到门口,看围了这么许多人,其中一名巡警,衣衫不整,两颊坨红,一脸的醉态,晃荡的双眼扫了一一会,便叫他面容愁苦的同撩收起指针乱晃的小罗盘, “砰。” 他自个朝天开了一枪, 院内所有人都缩了缩脖子。 醉态的巡警再以极其蛮狠的态度一脚一个踹开挡路者,被踹者回头一看,是拿着把手枪的警官,乖乖让开通道。 这名巡警和同僚,冲到人群前头,看了眼地上的血腥,居然没什么特别表情。 醉态巡警环视一圈。 尸体,断成两节的九守剑,还有先来的两方人物,将院内打量了个遍,最后将目光投在混在污秽中的木钗上。 惺忪眼里一下醒了,其中有浓浓的忌惮。 “砰。” 醉态巡警摇晃了一下,朝天又开了一枪, “榷(音同却)运局缉私队办事,无干人等,全给我滚!” 这醉态巡警与他的同僚,领章上,和普通巡警绣的“余江”不同,他领章上,绣的是“盐务”二字。 吴青第一次与赤螳螂周治红交手时,被一巡警鸣枪搅合。那名巡警,也是盐务巡警。 一地死人呢。先来的巡警长巴不得不掺和这档子事。连忙招呼手下走人。 李御史的手下却是领了李御史的死命令来的,一见这醉态巡警蛮横的态度,不得不硬着头皮问了起来, “你们榷运局不是管盐务的吗?还管街面上的事?” 醉态巡警瞥了他一眼,没搭理。 这人不依,再次说道 “我李御史的人,他老人家死了孙子,急疯了,想在这屋搜一搜,行个方便?” 回答他的是一声枪响,这人大腿上立时炸开一朵血花。 醉态巡警手上的手枪枪口冒着烟,他一脸不耐, “滚。” 飞扬跋扈。 ………… 南江省多山,一重掩一重,掩到山道难觅,山中星罗棋布,不知藏了多少小村聚落。 甚至部分村落,因连年的战乱,选择不与外界来往,内外隔绝。 吴青和张仔七说的回乡下避风头。那自然他们的老家,就不可能是大道边庄。 余江县以前为余江府府城,下辖六县,这六县,都被说是余江乡下。 时间进到民国,余江作为南余道道尹治县,领二十三县,余江乡下的范围便又扩充了。 南余道其他三个一等县不一定认,但余江人眼里,出了余江,偌大一个南余道,都是乡下。 吴青和张仔七的老家,便在一个和余江县中间隔了俩县的乡下小县,一个名为干城县的三等县——还要再往下走。 包了干城县城一圈的大山中的一小村。 乡间村,山里坳。 都说是乡下,没错,可乡下也分好几种。 有离城十里,大道边庄。 有倚河傍水,湾流村落。 更有如吴青老家,翻不知几重山,越不知几道岭,淌不知多少河,才能得见,藏在几重山后,名为吴家村的山坳小村。 极少有外人来,极少有己人出的小山村,用来避风头,正合适不过。 吴青和张仔七接到张仔七的老娘,又从医馆买下足吃两月的药材,便雇了辆马车,驶到余江水西,包下一小舢板,顺着西水漂了一下午,天黑到一渡头,附近觅了家小旅馆,信宿一夜。 这年头,只是出了余江城门口,都有可能叫山匪绑了去,山中夜路更走不得。 尤其吴青已晓得乾国民间志怪不一定假,吴青可不想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三人便又动身,又是一整日的车牛劳累。 小渡口边上没雇到马车,雇的是牛车。一直行至暮时,到了一名为车停乡的小巷子,方才歇脚。 此时已经进了干城县县境。三人都松了口气。 张妈不知出了何事,吴青和张仔七默契地都没和她讲明白。但她又不是痴的,看自己儿子和侄子这么赶路,心难免吊着。 正巧这晚旅馆边住着一伞匠,之前,吴青携着的赤禾刀,要么拿破布包裹,要么拿报纸包裹,殊为不便,便让这伞匠连夜给他制作一伞鞘。和这把刀原先一样。 打仗的年份,路上不太平,行旅之人,各种稀奇古怪的掩藏兵刃的方式不少见。杖中剑,伞中刀,喜欢听戏的伞匠都听过,也见过,只是没想到自己还能接一单这生意。 伞匠家中,漆好的油布,硝制的竹条都是现成的,唯一麻烦的就是纳刀的伞柄。 现有的原材都是两指粗细的黄竹,藏不了赤禾刀。 但吴青出了两块银元,催得急,伞匠只好劈出几块竹条,用铁丝箍出一个伞柄。 难看归难看,但就这样吧。突然兴起的事,吴青也没想着能弄得和原先香莲手中的红伞一样漂亮。 吴青也不喜欢红色,便做的黑伞。 翌日,清晨的曦光中,吴张二人在这小乡镇上采买了些给家人的礼物。 饴糖,新布之类的。 吴青背着包着银元的布包,提着礼物,和纳有赤禾刀的黑伞,张仔七背着他老娘,两人一头扎进了崎岖的山路中。 这年头可不比吴青前世。 进山,没路。 一脚深一脚浅,穿林过涧,足足走到正中午,不知翻过几山,吴青才见到山坳里原主记忆中熟悉的吴家村。 村落外边环抱着一群层叠的青山,山岗折作弓形,三十来户人家的屋子坐落其中,村口一处水塘,便是吴家村平日用水池,南边的田地上,半黄绿的谷色成片。 这年头无村村通,一个山中的小村,隔了多山,隔了多岭,隔了多河,还没条正经的大路,尽管还不至于隔出了个与世隔绝,但与外界甚少交通,便是这种小山村的现况。尤其外头还不太平,村子里的人也不大愿意出去。打仗哩。 最多有上下村的亲戚往来,到镇上采买盐糖等生活用品之类。 第五十九章 水浅王八多 吴青看着村道上的零星几个和吴老三一般黑瘦的村民,想到了前天早上被他骗得孤身回村的吴老三。 也不知吴老三有无到家。 再就是…… 吴青脑中闪过原主与家人欢声笑语的记忆。 原主的其他家人,父亲,亲哥,应该都和吴老三,张仔七一样,人不赖吧? ………… 今早。 吴老三几乎和吴青三人一样的行旅路途,但是更多的是双脚走,偶尔借乘路过的牛车,所以今早才堪堪到家。 只比吴青他们早回不到半天。 他有心回头,但吴青一番“您万不要回城,否则必定拖累到我,说不准害我出事。您保重”。 这样的话,这个老实的剃头匠,只在社戏里听过。 “你看那敌部雄赳赳头踏数行,闹攘攘跟随的在两厢……谁肯舍了亲儿把命藏,却怕你不走,反累人……” 吴老三每每听戏到此处,都怨此角不早走,磨磨蹭蹭,徒害了侠客把命送。 轮到他成拖累时,他才知戏中配角为何恍惚不依行。 他不知他侄吴青何时已成非常人,只怕依言不照行,害了吴青,由此他慌了神,不知怎么办。 只好边想着事,边往大哥家里赶。赶着赶着……到家了。 一句话当然没有这般威力,可不是还有吴青腰上别的枪,和吴青一块出去就没回来的刘利生吗? 这两样才是真让他慌了。 这两样让他晓得,他侄子,不是他以为的普通人。 吴青的话,反倒说不清是宽慰,还是指向。 一路上吴老三都在想。 他侄子不就只是干了一个月镖师,就变不一样了呢? 吴老三无从得知吴青已不是原主,他思来想去,就只觉得镖局那一个月,将吴青改变了。他想不出其他理由了。 进村寻家,推门入户,他大哥吴老大惊咦一声,见着就问, “怎么回来了,阿青呢?” 吴老三心底闷着气,不敢和他大哥说,吴青跟他去了城里才一月多,好像就已经犯了两宗命案。只好依着吴青交代的话,道, “他过两日就来,说是办点事。城里这几天不太平,我就回来了。” “不太平,那你还把阿青他一人留城里?” 吴老大的抱怨,吴老三听在耳中不是滋味,却不知怎么辩,半天憋出一句, “孩子大了,阿青他……他自己有主意。” 不料吴老大无心听,他心中已叫更大的烦心事填满了去。 ………… 现在。 吴青和张仔七顺着山路往下走,去往山脚的吴家村。 村道上少村民,偶有几个,看见他们也是一愣神。 这村子少有外人来。 张仔七和吴青实际上不是一个村的人,不过距离不远,如果忽略掉两村子中间夹的大山,这两村可以说是邻村。也就是说张仔七和他娘是下村户,非本村人。 吴家村的人自然不熟悉张仔七。张仔七把自个收拾了下,但脸上各种伤口青紫,腰间挂着把单刀,一看没好人样。 而吴青较一月多前出门时,大变样。 得益于浮身血,强筋健骨的功效,吴青的身高从一米六出头暴涨到了一百七十五公分左右。本来勉强不算瘦弱的身体,现在任谁见了,都要讲一句:好一条精壮的汉子。 村人只把吴青和张仔七当外人提防,一男子提着锄头壮声问道, “你们三干嘛的?” 张仔七和他娘一起转头看吴青,吴青心思一转,明白是自己现在较一个多月前,原主进城时的模样,大不同,当下笑道, “毛哥,我,阿青啊。” 这质问他的男子,原主的记忆力有,同村的吴阿毛。年长一轮,但因是同辈,所以吴青称呼为哥。 “哪个阿青?……哦……” 吴阿毛盯着吴青细看,一会后终于把眼前这个精壮的青年,和一月前出村进城,面貌黑瘦的吴青联系到了一起。 他嘴巴张成了鸭蛋, “吴老大家的阿青啊,怎么才进城一个来月,就变得又高又壮实?” “城里伙食好,长得快。” 吴青含糊了过去。他变高变壮是因为浮身血。这没法明言。 蓦地,乐呵呵拍着吴青胸膛的吴阿毛这时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道, “你快回家看看吧,我刚从你家路过,你爹都要和人打起来了。” 吴青挑眉问道, “怎么回事?” “还不是吴北他们家……” 在吴阿毛的讲述下,吴青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吴家村,吴姓是唯一的大姓,几十户人家都姓吴。 其中有一家,当家主人叫吴北,他有六个儿子,且都未夭折,顺利地长至成年。 这可不得了。 这年头,小孩极易夭折。 拿吴青家举例。 本来吴青除了吴老三之外,还有一个叔叔,两个姑姑,但都没长到成年就病亡了。 原主自己,也有一个亲姐姐早亡。 而吴北家,六个儿子,加他自个,七人。 吴家村中壮劳力最多的农户。 之所以把吴北也算上,因为这年头,没老得干不动,都算壮劳力。 这年头,小山村里的话语权,都是按照每家壮劳力数量来分配的。 壮劳力多,能打的多,你的话在村里就好使。 壮劳力少,就本分种地。 没壮劳力?不吃你绝户,都是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 吴北家,七个壮劳力,村霸不至于,全村都是亲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但仗势欺人,免不了。每每与其他村民争执,吴北家凭着人多总能占据上风。 前两天,吴北就和吴青家出了矛盾。 吴北家六个儿子,老宅不够住,便向同村人买了快新地,用来起屋。 这本没什么。 但这块用来起新屋的地,在吴青家田地的后边,他们要建房,运木运砖,就得从吴青家的地过。 所以吴北家想买下吴青家这块地。 可现在,公历七月下旬,农历六月半,双抢月,一边收熟稻,一边插新秧。 吴北家仗着人多,捏着话头,硬说吴青家地上的稻谷没长成,只肯出买地的钱,买稻谷的钱只出一半。地里还一半是秧,不算稻。 这吴青的父亲吴老大如何肯卖地? 这一不肯买,另一户非要买,但不肯足钱。 两户人家顿生嫌隙,吴北家自持劳力多,便上门要同吴青家好好说道说道。 吴阿毛说的要打起来了,是两家人没谈妥。 听了这一番话,张仔七望着吴青,眼里的意思很清楚。 你家的事?怎么料理? 吴青一撮牙花子,嘴上没出声,心里不痛快。 自己才接受了原主的身份,开始将原主的家人当做自己的家人。 却一回家就叫他碰见这糟心事。 真是水浅王八多。 第六十章 处理 吴阿毛不是个喜欢掺和闲事的人,同吴青讲罢后,便照旧去除他菜地里的草去了。 吴青循着原主的记忆迈步,踏上田垄与小径交错的村道。张仔七背着老娘跟着后头走。 不一会就步行至位于村尾的原主家。 两间并排的石木结构小屋。 石块垒的墙面,黄土填缝,木梁木柱。住里头,整日闻黄土潮气。 屋前围了不少人。都垫脚昂头,使劲往人群中间看。 难怪村道上少有村民,来这看热闹来了。 尖锐的对哄声从人群中心传出来。 “来啊,打啊。” “打啊!?” “哎呦!” 得偿所愿,求锤得锤。 吴青和张仔七拨开人群。 两拨人在人群中心对峙。 一波人站在小屋门前,其中有两黑瘦的小老头,分别是吴青的三叔和父亲,怒瞪着眼,眼里是血丝,显然气急了。还一个神情萎靡,脸庞肿起的成年男子,有点畏缩。是吴青的亲哥。刚才挨打的就是他。 和另一拨七人的横眉竖目相比,气势矮了一头不止。 这另一拨七人,自然是吴北和他六个儿子。六个儿子顶在前头和吴老三他们推搡着,吴北一人在后头谩骂。有恃无恐之下,声音高出了吴老三他们好几度。 “我家买你家地,是你家交我家好,往后你家叫人欺负了,我家同你家有这友谊,能不替你家出头嘛?可你家倒好,非要拿没长成的秧,卖我米价?” 吴北赤着上身,一精老头模样。左拳在右掌上捶的啪啪作响,口水飞溅。 “我两家还是亲戚呢?你就是这么祸亲戚的?说到哪里,都没这道理!要么你今天当着大家伙的面,把这地卖我了,我们两家钱货两讫,今后交通断绝(老死不相往来)。要么你不签,就是成心碍着我家起新屋,可别说我家大车滚过你家田。” 吴老三,吴老大,齐瞪眼, “你他娘的敢……” 吴青听着直摇头。 什么叫有理没理搅三分?这吴北演得活灵活现。 一个要买,一个不卖,不出大价钱哪行? 何况吴青家还是地价不变,按米价买稻谷,都算是吴青家怕了吴北家人多。 寻常状况下,农家的田地,只有会死传给子孙后代,除非遭荒遭饥,否则断没有卖田的道理。 吴青再看自己大哥脸上的红肿,自家人都已经挨打了…… “先礼”这段已经叫吴北家唱完,吴青只好唱个“后兵”了。并不无奈。 放下买给家人的礼物。 不用赤禾刀出鞘,也不将背后重七十斤的包裹卸下,吴青鹰步跃出人群,手中的黑伞下刺。 平头伞尖点在了背对着他的吴北的膝盖窝里。 “哎呦……。” 吴北一声惨叫,膝盖一软,整个人半跪于地。 两家吵得正欢,村民看得起劲,忽然冒出个搅局的,目光都投了过去。 打眼一瞧,全都觉得眼熟,又一时认不出。 这哪位啊? 别的人迟疑不要紧,吴北六个儿子别过头来,见是自家老爹惨嚎,这不能迟疑。 当下分出两人,朝吴青扑来。 吴青手一颠,黑伞后抛到了张仔七怀里。 这竹子做的油布伞。不耐打。 尤其是吴青现在可不是之前那瘦小样,打趟拳,还得算着气,要不然打完得歇好一会。 现在的吴青,在浮身血的加持下,健壮不下他前世打熬了二十来年的身躯。他前世,连踢十五家武馆,不带歇的。 拳有多硬,脚有多重。看吴北这先扑来的俩儿子就晓得。 一个脚迈快点,耍着庄稼把式,挥锄头练出的俩粗胳膊奔出,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 可与吴青单手一触到,整个人就好像被电气贯穿了一样,抖着,叫着。 围观村民不乏眼尖者,都盯着两人交手之处。 原来才碰到一块,吴青双指就扣住了吴北这儿子的大拇指,使劲向后一掰。吴青不至于给他掰折喽,但痛苦实在。 吴青紧急着双指一松,没收势蓄力再放,就这么短打一拳,奔着人喉咙去。 “咳……” 口水从嘴角淌出,嗓子眼像是冲上了脑门,这人捂着喉咙跪地。脸上涨得通红。 吴青再一抬脚,踢往吴北另外一个儿子,这人见兄弟挨打,心急,眼都红了,见不到吴青这一脚似的,直愣愣冲上来。 也就说不清是吴青踹得他,还是他自个撞上来的,总之吴青一脚印在了他腹部。这吴北另一个儿子也立扑跪地,和他兄弟不同的是,他捂着的是肚子。 向来喜欢仗着家人多欺负人少的吴北家,连老子带儿子,倒了三个。 围观的村民热烈了。看了个大热闹。 “嚯嚯。” “这后生谁呀,这么厉害?” “好杀瘾啊。” 不是吴家村人不团结,实在是吴青看着眼熟。 更别说山村里人穷,眼皮子浅,极易为了毛头小利起争执,吴北家仗着人多,争得就更起劲了。吴家村中不少人和吴北家有嫌隙。现在看吴北家七个人,一下跪了三个,别提心里多出气了。 吴北剩下四个儿子也没了和人吵架推搡的想法,刚想扑上来。 张仔七将老娘放下,从围观的人群中一大步,跨到吴青身后,一手抓着黑伞,一手在扶住腰间的单刀上,从吴青身后,睥视吴北剩下四个儿子。撑定吴青的架势。 吴青听到脚步,瞥了一眼,暗道可惜。手还痒着呢。 张仔七,一脸的青紫伤,腰间挂一把刀,第一眼叫人看见,还以为哪来的臭烂仔,死打锣的。 要再看,他眉目间有凶意。 张仔七昨个做了回义忤仔,俩义兄,一义父,手起刀落,一刀一个,毫不手软。 又刚做完义忤仔,自己新收的十九个手下就叫一个紫衣女子杀光了,当时怕归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能不怕嘛? 但事一过,张仔七心智没糊,大风大浪算是亲身走一遭,人不得支棱起来? 他眉目间的凶意,可不是打锣仔的装腔作势,而是真真切切,淌了血后的气势。 吴北剩下四个儿子又不傻的,一个爹,两个兄弟,三人先被干趴下了,再有这么一个看起来就不好惹的张仔七往吴青身后一杵。 他们四人脚步踌躇片刻,立马朝村民们呼喝道, “我们家和吴老大家再吵再闹,都还是村里自个的事,但这两个,外边人,你们就这么看笑话?” 吴青和张仔七看他们来这么一出。忍俊不禁,一起笑了。 从先前吴北讲歪理就能看出,吴北一家,脑筋挺会转。 就是没用对地方。 第六十一章 事了 吴青压根不给村民们起哄的机会,冲着吴老三,吴老大就招呼道, “三叔,阿爷,我回来了。” 阿爷就是爹的意思。 吴青还是迈不过心里那道坎,‘爹’字说不出口,选了个自己不习惯,余江人却常用的称呼父亲的词。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吴老三。 这不是他侄子吴青又是谁? 虽然比昨天分别时,吴青高了不少,身上也更有肉。乍一看不一样,但这不就是吴青的脸嘛? 怎么才三天不见,变化这大? 吴老三惊疑着。主要是惊。 这不同与几年一月后见故人之变化,时间就足够抚平诧异了。 吴青往腹中填入浮身血,是在前天上午,吴老三乘船离开余江之后。距离现在,时间不是很长。 吴老三脑里顿时想起许多乡间志怪传说,有好的,有坏的。大多是不好的。 他张了张嘴,下意识没敢认。 吴老三诧异的时候,吴青的父亲,吴老大惊喜的目光已经越过吴北四个儿子,落在了吴青身上。满脸写着高兴。 “好啊,好啊。” 他只当他儿子进城一个多月享福了。吃得好,睡得香,长得快,一个多月,近两个月不见,既长了肉又长了个。不稀奇。 吴老大这辈子没出过村,无多少家资,也未上过学,没那么许多见识。就认准吴青这张脸。 看够了吴青,视线终于从吴青身上挪到吴青身后的张仔七脸上去,认出了这是他姻侄张仔七,他和吴老三一样,对这个在余江城里当打锣的姻侄,不太喜欢,但现在人家来帮忙的,他怎么可能给臭脸,笑容不减, “是仔七吧?几年不见都这么高了。” 客套味十足。 自从吴青的娘,也就是吴老大的妻子,同时还是张仔七的小姨去世后,两家人来往不多。 吴老三在城里,反倒和张仔七见更多点。 有了吴青和张仔七助阵,吴老三倾颓的腰杆子直挺了,底气十足,更别提吴北家已有三人叫吴青干趴下了。 现在换吴老大拳头在手掌上捶得啪啪作响,他不讲歪道理,口水一样飞溅, “仗着人多?现在看看是你们多,还是我们多?” 吴北一家七人,现在剩四个站着。 惯于仗着人多欺负人少的吴北家人,人头数得极其麻溜。 吴青家,吴老大,吴老三,吴青大哥,吴青,还一个看起来就不好惹的张仔七。五人。 比他们多一人。 吴北剩下四个儿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声丢下一句, “你们给我家等着。” 四人分别搀扶起老爹和俩兄弟,狼狈地拨开人群跑了。 吴青没下辣手。犯不着。 热闹到此还没结束。变了模样的吴青,也是围观村民眼中的热闹。村里没啥娱乐,出件事,能看半宿。 吴青又客客气气,同每个族叔族伯打了声招呼,才借口山路劳累,先带张仔七和姨妈进了屋。 正主不在,吴青家门口的围观村民聊几句吴北家的灰头土脸后也就散了。 解决了这事,吴青知道麻烦事还没完。 吴老大,他亲哥都好糊弄,一个多月近两月没见过,吴青长高了变壮了,吴老大和亲哥都只觉得吴青进城后生活水准高。没别的话。 吴老三就不好糊弄了,吴老三昨个才见过自己呢。 刚才吴老三怔怔的表情,吴青又不是没看到。 临进门时,吴青扯住吴老三的袖子,四目相对,没开口。 吴老三的话急切地从黑齿缝中蹦出来, “初九那天晚,咱们吃的什么?” 吴青想了想。 本月初九?吴老三农户出身,惯于说农历,农历初九也就是公历七月十八。那天是吴青刚穿越过来,记得蛮清楚。 吴青于是回道, “吃的大棒骨,没多少肉。怎了?” 吴老三明显松了口气,道, “没怎么,回屋吧。” 也不听吴青解释,跨过门槛进了屋。 吴青站在门槛前想了好一会,才摇头笑了起来。 吴老三不知自己那天就已经穿越过来,所以在吴老三眼中,自己是前两天才表现异常的。吴老三问这话,是在确定,吴青还是原先的吴青。个头变了不要紧,还是他侄子就行。 吴青耸了耸肩膀,免了一桩麻烦事,挺好。同时感叹吴老三之豁达。 殊不知,吴老三背过身去时,嘴里念叨, “你看那敌部雄赳赳头踏数行,闹攘攘跟随的在两厢……谁肯舍了亲儿把命藏,却怕你不走,反累人。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 吴青家,算上吴老三,共五口人。 吴青,吴老三两人自不必说。 吴青父亲,吴老大,模样和吴老三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黑瘦,四十来岁,却已经衰老的像六十岁的老头子。一辈子没出过村,踏实老农。 吴青哥哥,吴红,双十整岁,娶有一妻,无子。踏实青农。 吴青的嫂子,阿秀,比吴红小一岁。踏实农妇。年纪轻,脸皮薄,刚吴青家和人对峙时,躲门后。不过打架在村里就是大老爷们的事。她也就算不上胆小怕事。 再加上张仔七和他娘。 共七人,拥挤在吴青家石木结构的小屋中。欢叙家常。 打发走了无赖的吴北一家人,又是进城近两月的小儿子归家。 吴老大显得很高兴,捉着吴青嘘寒问暖。 问吴青“三两下打倒吴北家三口人的好功夫哪学的?” 吴青拿原主在隆信镖局那一个月的学徒生涯糊弄了过去。 又问怎么突然回家来了?城里生意不好做,还是想家了? 吴老三不答话,显然是让吴青自个编。 吴青没说太多,就是把余江城里打锣的沸反盈天说了下,说城里不太平,等过了几日,太平了再回去。 听到这话,吴青的哥哥吴红没出声,但在灶台前搓米稞的嫂子阿秀表情放松了不少。 吴青进城跟着吴老三,除了是吴老大担心自己弟弟孤死乡外,也是因为家中两个儿子,地才三亩,不够分。 吴青进了城,替吴老三养老送终,自然家中的地都归了吴红,现在看吴青回来,又是一回来就姿态强势。嫂子阿秀难免担心,吴青这趟回来,是分地来了。 现一听吴青过段时间就回去,嫂子阿秀端给吴青的碗中,米稞比别人都多了不少。 第六十二章 收获 米稞是余江乡下常见的吃食,米粉搓成小团,下水煮。家中来人,蒸饭炒菜一时半会不熟时,快熟的食。北方下面条一个道理。 吴青看着自己碗里快满出来的米稞团,没想太多。只当是嫂子阿秀心疼小叔子。 这年头,一大家人住一块,嫂子和姐姐是一样的。 当然,就算他知道了,也就是对嫂子的小心思付之一笑。 谈话间,吴老大看见吴青背后的包裹,伸手想去接,让吴青卸下,吴青微不可察地侧了下身子,冲张仔七道, “今天还去你家不?” 先前说过,张仔七的家不在吴家村,是再翻过一座山的邻村。 他背后的包裹里装的是一千块银元,两百块钞票,都是换口帮的遗产,还未分配前,自然还全都是张仔七的。 张仔七坐在屋子门口喂老娘。 他老娘是肺痨,也就是肺结核病。传染病。 吴青一家不说,但张仔七却很自觉,带着老娘远离饭桌,自己也饿了一上午,只先紧着老娘吃过再说。 张仔七手中汤勺不停,回吴青道, “吃过这餐,歇够了,就回村。” 听了这话,吴老大乐呵呵开口,让他们再留着耍一下。 张仔七和他娘自然是连连推辞。 两边都是客套话。 吴青家俩屋住五人,已经够挤的了。哪里还住得下人? 吴青背后包袱也就没卸。 不是不放心让家里人碰,而是担心家里人嘴巴不严。 一千块银元,很大一笔钱。 得防横生枝节。 背后的包袱没卸,但是从乡上买来的新布被吴青从手提的麻布包里取出了一叠布,拿给了嫂子阿秀。 还有一叠是张仔七的。 见了新布,嫂子更笑得合不拢嘴。直呼吴青出息了,能往家里带东西了。 吃过饭,又歇了一会,趁着天色还早。 吴青,张仔七和张母三人再度动身。 一千块银元,七十斤,张仔七本就背着老娘,再背不动这一千块银元。 吴青可不得帮他背回家。 吴青对家人的解释是,也好久没去过张仔七村里玩了,去耍一趟,夜前不一定回来,许是明天回。 吴青家人没多说什么。 路上,吴青,张仔七,和不喜说话的张母,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没特别的话。 吴青和张仔七扶树绕藤,枯枝烂叶在两人脚下脆响了两个多钟头,到了张仔七家所在的村子。河坑口村。 行至河坑口村口,得见熟悉的村民,张仔七脸上盖上了一层淡淡的阴晦。 吴青能理解。 张仔七他爹死得早,在张仔七年幼还未懂事时就走了。 在村里没个壮劳力撑作家中顶梁柱。可想而知,张仔七和他娘,孤儿寡母在村中铁定受了不少闲气。 张仔七进城比吴青早,几年前就带着老娘进了城。就是因为受不了这闲气。 张仔七脸上的阴晦是在回忆,还是在回忆后,被勾动起的戾气。吴青就不得而知了。 村道上不少人,和吴青回吴家村一样,先提防,开口阻拦,再张仔七自报家门。 张仔七的名字一出口,乡人再一认,神色各异。但喜怒哀乐,乐者居多。毕竟还是乡邻。 张仔七神态自若地分发着在镇上买来的饴糖。好似幼时被同村人的欺负,都不在心里。 一直走到张仔七,结了厚厚一层灰,铺了满满蜘蛛网的老屋子前。 张仔七才感慨道, “要是他们几年前就这么和善就好了。” 年幼时挨了欺负后的惆怅,怨怼,过了几年再看,大都不值一提,但总归是记着。忘不掉。 阳面见人时,揭过不提。阴暗的就只剩自己的心。 有点酸。 吴青拍了拍张仔七的肩膀, “开门吧,几年没住人的屋子,这么多灰,收拾死人了。恐怕我今夜回不去了。” 张仔七笑了下,伸手一把推开屋门。 老屋,没藏东西,压根不值得锁。 被张仔七豁达推开的不光是屋门,还有随着门业扇动,回卷来的灰尘。 “咳咳咳。” 咳嗽声一片,张仔七背着老娘,灰头土脸地向后躲。 吴青嬉笑怒骂,“去你的。” ………… 一直收拾到近晚边,眼看想要回家,就得走夜路的吴青,干脆在张仔七家住下了。 晚饭是向老乡买的米。 吃完饭,闭紧门窗,待张母睡下后。 话不多说,两人开始分银。吴青没矫情推脱,张仔七也没虚情假意。 两百块钞票全归吴青,考虑到吴青明天要翻山回家,带着沉甸甸的银元殊为不便。 银元再分一百块给吴青。剩下都是张仔七的。 再多吴青也不肯要了。 这银元毕竟是张仔七反了换口帮王阿贵得来的,吴青只是挥出了最后一刀。 张仔七自个也就留了五十块银元,剩下全埋地砖下。 分银到此为止。 接着是吴青个人的收获。 吴青待夜里起夜,四下无人时,抬手唤出解脱胜执铃,盯着解脱胜不放,这个从他穿越之处,就好像和他绑定的执铃。 穿越之初,就给出了两个任务。 一是寻找并夺得九守剑。过程并不十分曲折,只说最后,这任务让他遭遇了谢婉。一个民国时期的炼气士。 二是杀死刘利生,获得浮身血。过程中杀死了香莲。 杀死了香莲的过程,正好预演了一遍和剑符对阵。 杀死刘利生获得的浮身血,不能说是克制谢婉的善女子,只能说完全压制。 谢婉本身实力便不弱,再加上剑符,以及善女子。更是非凡。 只是吴青手头上的物件,正好压制她。 解脱胜在刻意引导他。 吴青察觉得出来。 鬼怪,诡物,炼气士,都是常人不容易得见,传说中的的事物一般。当然,大概率是吴青的身份与社会阶级不够。只依循原主的记忆,在穿越之初,真把这些东西当做故事汇。 这些真实存在的东西,在原主的记忆中,却只是传说故事。 很能说明问题了。 被人刻意遮掩了? 但遮掩这些有什么意义? 这个铃铛虽然玩了自己一通,但也让自己知道,这些不是故事汇。 吴青若有所思地摇动了执铃。 门口的洒落的月光扭曲成字: 所见不详,同见业中,瘴恶所起,受持无上,是解脱胜。 受持者的个人信息如下: 姓名:吴青 状态:诡物:浮身血冲体。 专精如下: 武术:87%(名家) 术法如下: 【业化身】 业力循显,周遍法界;化身无量,渡脱众生。 业化身为受持行者特有术法。受持者大人每次破灭妖邪怪力,魑魅魍魉,即可汲取业力,用以修复身躯。 当前熟练度:1%/39%(最高极限) 当前业力:零刻/三十刻 诡物如下: 【诡物:浮身血】 若有众生,出浮身血,毁谤浮宝,不敬尊经,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 效用一:剖腹置其中,强壮筋骨。 效用二:置腹中后,一念所至,加持无畏力,持续一刻钟,冷却十五日。 效用三:首次使用骨肉自生。 负作用:使用后,类同副心,取出即死。 注1:没有试用期,开箱需谨慎。 注2:它不怎么需要被封印,但它的原主人偶尔会找来。 注3:路引 第六十三章 庙小妖风大 吴青看着信息笑了,果然,他现在已经能够完全发挥自己前世的武术水平。而且可能是因为这段时间生死相搏不少,相比上次个人信息显示,武术专精增加了2%。 虽然吴青对这种数值化显示并不看重,毕竟对搏中,影响胜负的因素太多了。但能明显看到自己的进步。不赖。 还有没被个人信息显示的,被吴青藏在黑伞中的赤禾刀。这也是吴青实力的一部分。 赤禾刀,吴青嫌弃赤色细禾刀五字太长,新取名又太麻烦,干脆叫这名字。 这把从香莲寄魂红伞中取出的刀,解脱胜显示【阴兵】。 不是一般兵器,而且很合吴青的手。 吴青心底盘算了下,现在满状态,不必再考虑气力问题,再加上赤禾刀的他,再对上赤螳螂周治红…… 再废一只手?不可能。 生劈了他! 说到这,吴青倒有些好奇。 吴青对自个的身手很自信,但在个人信息中也就87%的专精。 那90%以上的,该是哪样人物? 这时代武术衰颓不过二十年,相比吴青前世武术几乎末路的时代来说,高手之多仍然可称如云。 够让人雀跃的。 可惜,还是没有显示出下一个任务。 吴青收起解脱胜。 他现在手上的回归碎片,只是七分之一,那就说明至少还有六个任务。 才第一个任务,第一个回归碎片,就搞得他数次险死还生。 之后六个……呵呵呵。 加之这个世界还隐藏着许多不为常人知的隐秘。 鬼物,诡物,阴兵,炼气士,符篆……解脱胜。 一个半遮半掩的世界。 吴青现在见到的,恐怕不过是冰山一角吧? 等这次风头过了,如果解脱胜还是没有发布新任务。吴青打算便出山寻个道观,找个有名道士,好好咨议一番。 炼气士,修长生,吴青挺感兴趣。 谢婉操纵剑符的手段,吴青看得眼热。 而炼气士和道士,一脉相承不是。 ………… 翌日一早,吴青从睡梦中醒来,天还昏黑。 从紧闭的木窗缝挤进来的曦光黯淡。 他昨晚大抵是做梦了,脑袋昏沉沉的,但在地上的凉席盘腿坐了好一会,也未想起昨夜做的哪样梦。 吃过张仔七熬的粥。告别张仔七和姨妈,吴青原路翻山回吴家村。 比来时轻松多了。银元少了。 满山是树,但行在山中的吴青眼中并非全是青翠。 山林浓密,枝叶交杂遮顶,金黄的日光穿过繁密盖顶的山林枝叶,只剩偶尔才见的光斑。 林密少光至此,黑灰较青翠更占据了吴青的视野。 虫鸣鸟叫不停,几种啮齿动物在树冠间腾跃,和叶片摩擦,发出淅淅索索的声音。山中的生机由此才没叫这黑灰色遮掩。 没走完全程。快到吴家村时,吴青耳朵微动,听见有呼喝声由远及近,从吴家村的方向传来。 “毛娃?毛娃?” 声音杂乱,不止一人在喊。 喊的人名,是在找人? 没等吴青疑惑太久,前头树后绕出一人来。 吴青看着眼熟,是个吴家村的村民。 “吴老大家的阿青?” 这村民显然认得昨天耍过一个小威风的吴青,张口问道, “你从哪边来?” “河坑口村。”吴青反问道,“怎么回事?” 村民直摇头:“嗐,吴阿毛家的小儿子毛娃和他怄气,昨个跑进了山里来,一夜没回。全村人正找呢。” 吴阿毛就是昨天吴青刚回村时,村口出言询问而扛锄头的男人。算得上是吴青的族兄。 村民又问道, “你从河坑口村那过来,有见到毛娃没?” 毛娃是吴阿毛的小儿子,今年才六七岁。这样年岁的孩子跑山林里一夜未回?走丢了这是。 吴青想了想,他现在也没无事,便回道, “我同你们一起找吧,我刚从河坑口村那过来,路上未见到毛娃。” 村民哦了一声,谈不上失望与否。又不是他家小。只是同吴青一起,换了个方向,继续喊声寻人。 满山的吆喝声,惊了不知多少飞鸟走兽。 在山林中寻人这事,吴青也没好主意,只能和其他吴家村村民一样,漫散在林中不停喊着“毛娃。” 但实在多一个吴青不多,少一个吴青不少。 到日头高照,一众吴家村村民肚饥回村口汇合,只相互摇头。都没寻到人。 村口的树下,吴阿毛的老婆哭嚎着拍打吴阿毛,怪他这么大的人了和儿子置气,害儿子在山里跑丢。 吴阿毛啪嗒啪嗒抽着旱烟,不答话。身上挂着残枝枯叶,脸上挂着不解愁容。 村民都上山寻他儿子了,他自己自然也去了。没寻到,他也烦。 周围的村民七嘴八舌,有的说“别急,下午再寻,才一晚而已,想当初他在山里待了几晚几晚”云云。 也有的人在小声骂,“你几岁,毛娃几岁?山里有狼……” 又被旁人连忙捂住嘴巴,吴阿毛的老婆才哭歇下来,一听这人说有狼,又嚎啕大哭。 吴青没在这停步,在回村的人群中找到了大哥吴红,小声招呼,一块回家。 帮忙找了一上午,算是已经尽到同村的情谊了。 这几天的事,说来话长,但对吴青而言,却是目不暇接。穿越后,他始终未真歇息过,心里始终绷着根弦。哪怕昨天到家,也是赶了两天路,临近晚边,还要帮张仔七收拾旧屋子。早起到现在,又是在山中消磨。 趁着解脱胜还未发布新任务,吴青可得好好歇息。养精蓄锐。 家里的地现在全分给了大哥吴红,哪怕现在双抢月,正忙的月份,大哥吴红想让吴青下午帮着插秧,嫂子阿秀也没叫吴青帮忙,让他在屋里歇着。这是怕他凭此要分地分粮。 吴青这会算是回过味来了,嫂子防他这小叔子一手呢。但他并不反感。 地已经全分给吴红,吴青也没心思要分一半,嫂子阿秀这自己地,自己累的做法。算是明事理了。 和吴青家这样,能多出劳力的村户不多,所以下昼时,上山帮吴阿毛找儿子的村民少了不少。 上午全村人帮着找,找遍了周边区域,都没寻到。下午少了人,一样无毛娃的踪迹。 到晚边,村口又是复现中午的场景罢了。 这些是吴青吃晚饭时,听大哥吴红讲的,吴青下午并未出门。 又过了一夜,毛娃还未寻回。除了吴阿毛家,以及吴阿毛家近亲的村民,包括吴青家在内的其他村民,也最多就是惋惜几句,再帮着找是不可能了。 农忙的月份,因找小孩这种急事,抽出一天半天的,已经是极限了。过了这档,就得忙着农事了,要不然明年粮不够吃,没人能帮。 丢小孩这事,说起来大,但村里谁家没夭折过小孩? 小孩跑山里丢了,自己没回来,村民又没找到。多半是遭遇野兽,死掉了。和夭折,区别不大。 就在吴家村村民们心思稍稍怠惰时,村里,死人了。 死的是进山找毛娃的一名村民。 第六十四章 命案 先丢了小孩,又因寻小孩,死一村民,于一小村子而言,确是哀事。 天已全黑,吴家村村口,火把竖立,焰火通明。 吴家村不大,三十来户,一百来号人,几乎全在村口聚集,交头接耳。 死于山中的这村民正好是昨天与吴青一家起了冲突的,吴北一家的老五。名叫吴兴业。 吴兴业二十来岁,昨个和吴青一家对峙时,龙精虎猛。 但死相可看不出一点昨天的龙精虎猛。 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苍白如纸,一副失血过多的模样,而在他脖子上,一片血污,黑红的血渍粘连着衣物干结。脸上看不出遗留的表情。 在他被抬出山时,脸上的表情就已经叫人颠散了。 吴兴业的兄弟几个围着他的尸体痛哭,他爹吴北则揪着吴阿毛一家不放,说是帮吴阿毛家找小孩,他儿子才会进山,才会死掉。所以他儿子这条命要记在在吴阿毛头上。 吴阿毛哭丧着脸,满嘴苦涩,无以言表。他丢了一个儿子,又害得一同村人命丧山中。他说不出话来。 吴兴业的一个兄弟,抹了一把眼泪,问将吴兴业尸体抬出的村民道, “兴业他怎么死的?” 哪知这村民摇了摇头,道, “不知道,我和小九在山沟里发现兴业时,他就已经没气了。” 村民们的猜测于是四起。 有的说是吴兴业不小心踩歪,摔死了。也有的说是山上遇到了猛兽,被猛兽咬断了脖子。 同在围观村民之列的吴青借着火光,仔细盯着吴兴业满是血污的脖子。 血渍凝结但是脖颈皮肉完整,没有被野兽撕咬的狰狞痕迹。应该不是叫山中野兽杀死。 但既然不是叫野兽啃咬脖颈而死,为何脖子上这么一片血渍? 吴兴业的一个兄弟显然也是这般想法,蹲下检查吴兴业满是血污的脖子,手一搓,一块血渍碎落,露出了脖子上被掩盖在厚厚血渍下的伤口。 吴青眼尖,哪怕在人群中段,也看了个仔细。 俩筷子头粗细,并列的小血洞。就是脖子上唯二的伤口。 被毒蛇咬到了脖子? 吴家村周边多山多林,毒蛇种类众多。从一公尺(米)来长的七步蛇(尖吻蝮),到四五公尺长的过山风(眼镜王蛇),屡见不鲜。进山叫毒蛇咬死,实属常见。 死人,当然不是小事,但既然已经晓得死因,且并不出奇。那一具看得人发毛的尸体再摆在村口,不合适。 吴家村的村长吴村长,向吴兴业的兄弟和老爹,表达了哀思,再就是叫他们好好收殓吴兴业的尸体,抬回自家屋里去。 吴兴业的兄弟们却不依。 叫嚷着,他们兄弟吴兴业,吴家村土生土长的人,什么蛇没见过?能咬出筷子粗细血洞的蛇,至少是四五公尺长的过山风。吴兴业又不是瞎的,怎么可能看见了四五公尺长的过山风不跑。 就算吴兴业这般不小心,这伤口,也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 毒蛇咬伤,伤口周围还该有水疱才对。而吴兴业脖子上,光秃秃两血洞。 这算是吴兴业兄弟们强词夺理了。不是所有毒蛇咬伤口都会有起水疱,但他们偏死咬着这点不放。 因他们心虚。他们晓得,他们一家,村中得罪的人太多了。现在见兄弟死了,有一点不对劲,他们都安不下心来。 有村民就问他们了, “你们什么意思?” 吴兴业几个兄弟和他们老爹吴北,几人心一横,也不怕得罪人,囔道, “怕不是有人看我们家不舒坦,趁着兴业进山,拿双股叉给他叉喽。这事不能急就这么算了,得查!” 这话可太诛心了,意外顿成命案。 众村民顿时哗然,细思一下,好像说的也没错。 有疑点,可不就是该查一下? 接着村民纷纷左顾右盼,将目光投向了同吴北家起过矛盾的几家人。同在围观之列的吴青家,接受到的怀疑目光最多。 吴青家昨个就和吴北家起了冲突,而且刚从城里回来的吴青,昨天三两招打退了吴北一家,身手不错。 平白和命案扯上关系。 吴青冷眼看着吴北一家,目光分毫不乱。 他干没干这事他自己还不清楚嘛。 吴青要是这时缩了脑袋,做贼心虚可就坐实了。 吴北一家的视线和吴青锐利的目光对上,想到昨天三两下叫吴青收拾了,有点生怯,但家里死人了,还可能死的不清不楚,心底来气,抹了一把眼泪,回瞪着吴青。 昨个还叫吴青落了面子,今天这算是一并瞪回来。 吴青一家五人都在此处,吴老大和吴老三尤其急了。 看热闹,却看来一桶脏水。这不能忍。 “乱讲。” 先开腔怒而驳斥的却不是吴青家人,而是吴村长。 老成的吴村长晓得,他们吴家村就一小村,相互猜忌这种势头不能起,要不然可就乱了套了,点着吴北家人,连珠炮似的怒骂, “少在这乱张口。没水疱就不是叫毒蛇咬死的?还双股叉,咱们村里哪来的双股叉?要不再给你们弄个虎头刀,太保枪,唱一出社戏啊?” 面对老村长的驳斥,吴北一家人呐呐无言。 双股叉,要么作兵器,要么作鱼叉。他们村里确实没人用。而况他们也只是在猜测。 这么吵吵闹闹总归不是回事。 吴村长当着众村民面,作下了决定, “今晚夜已黑,不便出行。明早遣两人去镇上巡警分驻所报案,让巡警下来查。查他个清清楚楚,这之前,少嚼舌根。” 这话是对着吴北一家人讲的,算是遂了吴北一家的心意。他们是苦主,他们不闹,这事就乱不起来。 甭管吴兴业怎么死的,死了人,报官就对了。吴北一家没什么好讲,只几人一起死死剜了吴青几眼。 他们倒不是认定了吴青是凶手,只是吴青在他们眼里嫌疑最大。 有吴村长居中,又是没凭没据的事,吴青被吴北家几人瞪得恼火。到底没做出什么举动。 吴村长又斟酌着语气,冲着吴老大道, “你家阿青,这几天不回城里吧?” 话里的意思,让吴青这几天不要出村子。 “不回。” 吴老大愤愤一甩手, “咱们回家。” 带着一家子人离开了吵闹的村口。 吴青没多做声,老老实实跟着回去了。 一路上吴老大和吴老三还在骂骂咧咧。平白和命案扯上干系,换谁都心情好不起来。 村口聚集的人群中,还在哭嚎的不只是吴北家。 还有吴阿毛家,毛娃昨夜跑丢了,到现在还没找回来,吴兴业这么大一人都死在了山里,那他们的儿子可怎么办? 第六十五章 疑云 回了家。 吴青家两间屋子。吴青的大哥吴红和嫂子阿秀夫妻俩住里屋。 吴青,吴老大,吴老三,三光棍住外屋。 哪怕盛夏时节,天气闷热,吴老大也是将屋子的门窗闭紧栓死。 吴老大没说,但吴青晓得,这是有心防范。 防吴北家万一恼急了,想把旧恨连带八字没一撇的新仇一块算。防备一点总没错。 一直到深夜,躺在家中床上的吴青,才听得屋外寂静下来。再没有众村民的喧哗。 吴青这才沉沉睡去,第二天将他叫醒的不是鸡鸣,而是自墙外传来的一声凄厉的惨嚎。 “啊~” 尖锐得仿佛把肺腔里最后一丝空气都挤了出来。恐慌的味道。 吴青揉了下眼睛,想不起昨夜做了什么梦。 抓住放在床边的黑伞,就从床上蹦起。 和他睡一同睡外屋的吴老大吴老三睁眼,还迷糊着,问道, “怎么了?” 吴青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昨夜他和衣而睡,现在不必穿衣,直接飞快地拉起顶门的长杆,推开自家大门。 夜气扑面而来。 鸡都还没叫,这天自然没亮,还算是在夜尾。大概凌晨三四点左右。 对门的一间土屋没点灯,黑不隆冬的户门似矿洞口,门外瘫坐着一中年农妇,一脸骇然,双手捂在胸口,嘴中不住地叫道, “来人啊,来人啊,骇死我了,骇死我了……” 吴青左右环顾,只见临近的几家人,也是才推开大门,提着土油灯,在张望。 没见着什么歹人。 吴青心中奇怪,抓住黑伞,几步走到对门屋子前,沉声问中年农妇道, “怎么回事?” 中年农妇抖着嘴唇,说不出完整的话,光指着屋里, “我男人,他,他……” 中年农妇喉头一哽,哭了出来, “他死了——” 哭腔拖得长长的,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发泄出她的无措。 又死人了? 吴青没第一时间就闯这中年农妇的屋里去,他昨天就叫人猜疑和命案相关。现在当避嫌。 待周围几户村民一起来了人,吴青才和众人进屋。 只跨过了门槛两步,各村民手上的土油灯,便将地上一具尸首照得显形。 一名中年农夫,打着赤膊,浑身惨白,脖颈处血水在无力滴落,显然已经流了不少时间。脑下围绕着脑壳,聚了一小滩猩红。 仰天的脸上,两只眼睛一张嘴巴都张得浑圆,甚至张得有点变了形状。和门口农妇脸上一样的惊骇,不同的是,他脸上的惊骇是凝固的。他死前很恐惧。 进屋的几人都是心跳一停。 其他人是惊,吴青是奇。他更血腥的才见过,他不惊。 奇这村里怎么又死人了。 但再感觉奇怪,吴青在吴家村里也只是一个后生,轮不到他来问话。 吴村长很快闻声赶来,屋内的尸体将他先吓一跳,到底老成,镇定心神后,问门口的中年农妇道, “你男人怎么死的?” 中年农妇只捂着嘴抽噎,断断续续说不清楚。众人只听了个大概。她一早起来,就看见门户大开,她男人死在了屋里。什么时候死的都说不出。 吴村长于是再问, “你男人死了,你夜里哪样动静都未听到?” 中年农妇深吸了口气,极力去想,好半会后,道, “夜里我躺床上还困着,好像有听到敲门声,我发困,没起,我男人就起床去开门,好久都没看我男人回来,我这才起来到门口,谁知道,谁知道……” 中年农妇再次呜咽。 偏这时,已有胆大的村民,疑心中年农夫的死状与昨天吴兴业有点相似,都是脖颈处大片血渍,就拿灯往还在滴血的脖上一照,包括吴青在内,所有人的眼皮都是一跳。 中年农夫脖子上俩筷子头粗细,并列的小血洞赫然。 和昨天吴兴业脖子上的伤口一模一样。 吴青这才注意到,农夫尸体脑下的一小滩汇聚的鲜血,有点不对。 哪不对? 这人失血而亡,血都快流尽了,但地上才一小滩血。 吴青手上人命不多,只几条,但这种事不用经历太多,也知道这么点血,还不够格让人丧命。 而这农夫面色苍白,确实是失血的样子,这血哪去了? 吴青眼睛眯起。 可没听过有毒蛇会敲门还连带吸血的。 如果是吴青前世,吴青大概率还猜测有人在故布疑阵。但吴青前几天,他才宰了只伞鬼…… 于是乎,吴青脑海中,一志怪奇谈中常出现的形象,悄然浮现。 僵尸。 也叫跳尸,飞尸,喜食人血。 当然,只是猜测之一。 兴许真有人,大费周章杀了一农夫后,还专门设计,将他的血取走了。 哪个更荒唐?看地界吧。 这什么地界?反正不是中华民国。 ………… 两天两起命案。 一种诡谲的情绪在吴家村中萦绕,迫使村民们汇聚在村中祠堂。 吴青一家也在。吴青靠在祠堂柱子上,没个正形,没人这时候充长辈来教训他。 所有吴家村的村民都眼巴巴看着堂前。 吴兴业和吴才勇(农夫)的尸体被放置在祠堂堂前两张竹排床上。并列。 发觉出血量不对劲的不光是吴青,吴家村村民随后也发觉了,他们第一时间问了昨天在山林中发现吴兴业尸首的村民。 “兴业死的地,血多吗?” 那人回答。 “都渗土里去了,哪里知道多不多?但没染红太多地,应该,是不多的。” 两具尸体,都是失血而亡,都是流出的血不多,都脖子上俩孔。 并不懂什么叫保护现场的吴家村村民出于恐慌,将两具尸体都搬到了祠堂。 祠堂吴氏祖先们,黑漆油亮的牌位被窜进堂内的阳光反射出肃穆的冷光。 多少有点安慰人心的作用。 没人再说吴青和其他几家与吴北家的矛盾。 拥挤了祠堂的村民们都在想。 人杀?何必专取血? 蛇杀?哪有蛇会敲门? 那…… 第三种猜测让祠堂的气氛愈加沉闷。 乡野多怪谈,乡民多迷信。 而况吴青还知道,其中一部分怪谈可能还是真的。 沉闷的气氛中。吴阿毛老婆的哭声就显得很刺耳。她家小儿子丢了,还没找回来呢。 有人听不下去了,但没敢去让女人住嘴,问吴村长道, “村长,去镇上报案的人啥时候能回?” 吴村长不耐烦道, “一去一回,最快也得晚前。” “哦哦。” 这人纯粹没话找话,问完闭嘴。 天一亮,吴村长就指派了村中三名青壮结伙去了镇上报案。 派三名青壮,是出于安全考虑。 现在吴家村没人敢一人走山路。 无论是哪样猜测…… 连杀两人的悍匪;四五公尺长的过山风;亦或是志怪夜谈中才有的脏东西。 都叫人心里发怵。都指望着巡警赶快下来查清楚。 吴青倚靠在祠堂柱子上,歪着脑袋。 镇上的巡警,应该和余江城里的李御史扯不上干系吧? 吴青并不知道,李御史已经和他的学生巡警黄厅长闹翻了。别说下边的乡镇,就是余江城里,也没一个巡警再敢和李御史有瓜葛。 第六十六章 盐务巡警? 车停乡。 方圆几十里,包括吴家村在内十几个村落法理上的上级行政组织。 之所以说是法理上的,是因为各个深藏山中的村落,为了抗苛捐避杂税,早便不再听从车停乡公所下发的命令。 人心不附。莫过如此。 车停乡公所也省了麻烦。只要没哪个村子公然造反,对各村听宣不听调的行为听之任之。 再上级的干城县知事公署也同样不在意,虽然收税是他们的主要职能之一。 但反正从这些小村手里,也收不来多少税捐,进山去寻这些村子,还要多费事。 真正的人头税,早便从食盐上收了上来。 食盐,生活之必需品。盐吃得不够,轻则夜汗抽搐,精神不振,重则患病疾亡。 所以无论穷富,每人每年定要吃掉几斤盐。 既然民众抗税,又有此等民众生活之必需品,历朝历代,乃至民国,无一不设立食盐专卖制度。 食盐作为专卖商品,由官署专购,专运,专卖。 寓税于盐价,取税于无形,使人不怒。 除了制盐困难之外,这也是民国以及之前历朝历代,盐价高昂,主要的原因之一。 一九一二年大乾民国成立,一九一三年,在大乾民国中央政府与中央政事院的要求下,各地整顿盐务。 于产盐地设盐运公署,辖购盐,运盐,销盐之责。 于销盐地设立盐务榷(音同却)运局。专管食盐运贩之责。 南余道,整个道都不产盐,于是设立的盐务机关,便是榷运局。 南余道的盐务榷运局有两个。 一是设立在南余道北段,扶金县盐务榷运局,管理南余道北段十一个县的食盐贩运。 二是设立在南余道首县,余江县的余江县盐务榷运局,管理南余道南段,包括余江县,干城县等十三个县的食盐贩运。 余江县榷运局,下设有缉私队二,着巡警制服,专办私盐运贩之案。 所以今天车停乡巡警分驻所新来的巡警杨二就纳闷了,他们车停乡,昨夜出了个妻杀夫的命案,今天从干城县里就下来了俩盐务巡警。 余江县盐务榷运局管理附近十几个县的食盐贩运,杨二知道,可是没听说自己正办着的这案子和私盐有牵扯啊。 更让杨二奇怪的是,这俩盐务巡警,刚来时,风风火火。 乡里备下的酒席,六大盘,四冷盘,一桌子好菜,吃了几口,便作罢。 但到现场看了行凶者及受害者,拿出了个小罗盘看了眼后,便自顾自地伫立在门口,对现场的血腥场面,视而不见。 走过场一样。 两名盐务巡警,都是如此。 杨二看着两名盐务巡警领章上的“盐务”二字,忍不住小声叨叨两句, “又是来抢功劳的……” “啪。” 话音没落,杨二立马被身边的车停乡巡警分驻所卢所长,拍了一下脑壳,杨二刚抬头,就看见卢所长瞪了他一眼, 意思很清楚。不要乱讲话。 杨二的牢骚只得埋在肚子里。 他不知道,他的卢所长之所以这样紧张,是因为这卢所长多少了解一点这两名盐务巡警下到乡里是来着干嘛来了。 只了解一点点,还是听前任所长所言。 余江榷运局缉私队的盐务巡警,除了缉私盐外,每逢余江及其周边十几个县,发生怪异案件,尤其是命案时,都会派出两名盐务巡警与案件负责的巡警,协同办案。余江巡警厅也有专发下饬令,各区县乡镇巡警分驻所,无条件配合。至于具体干什么,卢所长自己也不知道。 反正铁定不是来抢功劳的,那就没必要得罪。 这起妻杀夫案,昨夜车停乡分驻所已经将案犯收押,且案犯对杀夫一事,供认不讳,人证物证具在,没什么值得一再勘察。 卢所长再来案发现场,也只是按两位盐务巡警的要求,带两人一观而已。 此时见两位盐务巡警,已然勘察完毕,征得两人同意后,便带着二人回返分驻所。 只是只现场看了一眼,不知是该说这盐务巡警二人武断,还是说胸有成竹。 拐过一街口,分驻所门口,三名青壮正在等候。 没想太多,卢所长上前一问, “怎么回事?” 三名青壮见着卢所长身上的制服,先喜后复忧,异口同声, “我们吴家村人,村里发了两件命案,村长命我三人前来报官。” “命案?” 卢所长瞟了眼身后默不作声的两名盐务巡警,果不其然,这两名盐务巡警一听到“命案”,来了精神。 卢所长再问三名吴家村青壮,案发时间及案件经过。 三名吴家村青壮中最年长的一人,将吴家村所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先是前夜毛娃失踪,昨天上山寻人的吴兴业被人发现死在了山中。今天天没亮,村里又死了一人。 当讲到,死掉的两人死状非同寻常,都是脖子上有俩血洞,失血而死时。 两名盐务巡警对视了一眼,其中年老一些的盐务巡警,直接出言冲卢所长道, “卢所长,杀夫案已了,却不想吴家村命案新发,我二人劳碌命,差务压身,不得歇息,您看是不是,您遣个得力下属,我二人一同随往,好使我们早去,也好使我们早回?” 话说得客气。 被人催促的卢所长也没恼,直接指派杨二道, “你去一趟吴家村吧。” 杨二顿时面露苦色,谁不知这些山中小村山高路陡,进一趟山,要累死个人。但卢所长都直接指派了,他又能如何? 三名吴家村青壮领头。杨二同随。 两名盐务巡警跟在最后缀着。 这便进山。 雷厉风行。 走在后头的两名盐务巡警,其中一个年纪相对较轻,但也有三十来岁,一脸胡茬。他颇有些耐不住性子,走燥了身子,一掀大檐帽,粗旷的样子,不像巡警,更像江湖人士。他也确实刚从江湖中出来。 行在山路中,见和前头几人隔得有点距离,不必担心被听到,他便和同僚闲聊道, “老沙。那三个吴家村人说的似模似样地。你说这次是不是就能撞见真货?” 老沙眼皮都没抬一下,反问道, “怎么?听你话,你是希望撞见?” 满脸胡茬的盐务巡警抱赫一笑, “这倒不是。” 嘴上说着不是,可话里的期冀,老练的老沙如何听不出。 他见多了这种或是抱着好奇,或是因缘际会,才加入榷运局缉私队的新巡警。经历的少,还抱着江湖人那种刚搏出头的自负。沾沾自喜之余,殊不知他们交手的对象,哪里还是什么江湖人。 要不是实在人手紧缺,怎么可能让这种二愣子加入他们缉私队。 老沙心里叹息,板着脸回道, “既然不是,那就小心戒备,这等深山老林,别说真货,说不准从哪个疙瘩角落忽然冒出个山匪来。” 话中的轻视,满脸胡茬的巡警好似没听出,仍自追问不止, “老沙,我听其他同僚讲,你上一个案子,是同施队长一起处理的换口帮灭门案?说是,换口帮二十来号人死绝了?” “是啊,按周边居民口供,应该是一大早换口帮内讧。而后按照现场痕迹看来,之后闯进来两人将换口帮人杀干净,最后闯进来这两人,又被另外一名高手杀死。真是此起彼伏啊。” “最后活着走掉的这名高手,有多高?” 满脸胡茬的巡警拉住了沙坪光的肩膀, “你能是他对手嘛?” 第六十七章 不合时宜 是他对手嘛? 沙坪光想起了前天和另一名同僚赶去换口帮社屋时,所看到的十几具尸体。 还有不便说给处在试署期的胡茬巡警听的内幕: 被一刀两断,淌在血水中的剑符; 电讯外埠同僚才确定下来称谓,效用与负效用的诡物,善女子; 被劈去头颅,身穿紫色长衣的女子尸体。 此女子疑似邪教,明照法会的护法,谢婉。 倘若是真的是谢婉的话,这个女子至少有练气五层的修为,还持有一枚剑符与诡物善女子,却被人杀死在了一个小帮社的社屋里。 杀人者的实力,可想而知。 因而沙坪光沉默半响后,几番计较,还是道, “恐怕,我不是对手。” 胡茬巡警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心下对老沙反起轻视。 还未遇敌,先甘拜下风。明雪剑沙坪光,不过如此。 也是,年老体衰,恐怕连心底的意气都一并衰掉了吧。 不过话说回来,这年头谁还用剑啊,刀啊的去逞豪气。引以为傲的剑术抵不过一颗子弹,难怪其人颓然。 胡茬巡警一拍腰间鼓鼓的枪囊。顿生自得。 “就在前边了。” 三名领路的吴家村青壮忽然出声。 几人脚步都是一快,走出了林子。 夕阳西下。 半轮红日压山,青山泛着红沿。 吴家村坐卧于层叠青山的山脚。 ………… 天边泛红,吴青转头透过祠堂小窗,已能看见半轮的红日。这天将尽。 这一日从头说起。 清早,待三名吴家村青壮出村后,吴村长又组织起剩余村中男丁,是为保安队。在村中巡逻。其余村民,照旧做他们的农事。 心中发怯归心中发怯,一日的劳作是歇不下来的。人总得吃。 显露过身手的吴青,自然也被编排到了保安队中去。 昨天他被怀疑与命案相关,只是吴北这一家人在愤愤而已。其他村民不以为意。 尤其今天死的这人,与吴青家,并无仇怨。 吴青自然无不可。在村中本来就闲。 临近暮时。 巡逻了一天的保安队,与劳作了一天的村民们,又汇聚在了祠堂。等待着外出报官的青壮,带回来巡警。 其中有一村民便直言, “要不要去附近寻一个老道神婆来,办办驱邪的法事。” 算是将大家伙心底的荒唐猜测摆上了台面。 最终这说法被吴村长一言否决。 吴青估计,除了请道士来驱邪,颇废财资的原因外。 整个吴家村中可能也只有他一人真见过脏东西,其他人只听过,没见过。 所以吴家村的村民们,尽管有所疑,但猜测的重心还是落在了盗匪杀人之上。 既然已经遣人去请了巡警来。那自然是要先等巡警来堪察之后再论其他。 巡警便是官,杀人的大概率是盗匪。 官抓匪,自当手到擒来。 何必白费银钱? 这是个硬理由。 钱难入袋,更难出。 吴青哪怕有心寻一个道士咨询,但自是没有替村子出钱的想法。 他没个正形地倚在祠堂柱子上。 一旁的父叔哥嫂在谈讲,话题自然还是落在两起命案上。 先是和其他村民一样,在说山里藏有喜食人血的僵尸,所以死了的两人才会脖子上俩孔,也才没流出多少血。都叫僵尸吸了去。 僵尸,吴青前世喜欢看的香港恐怖片中的标志鬼怪。 乾国传说中的僵尸与吴青前世港片中的形象大差不差。 人死后尸变,喜吸血,夜间出没,少有神智。 吴青的家人们猜测是僵尸,不算无端联想。 接着不知为何又讲到了吴青身上来,许是僵尸的形象时常和江湖侠客,游历天下的道士相关。 而吴青穿越之前,原主在镖局待过一月,在吴青家人的眼中,勉强是半个江湖人。 扯到吴青身上。讲的便是倘若真有僵尸,且僵尸真就临门,他们家谁人能抵抗,说来说去,说到吴青昨天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上门挑衅的吴北一家。吴青是他们家唯一会武的一人,该他保家。 已经近晚间,早上见到尸体的恐惧,渐渐淡去一些,说话不免轻松起来。颇有点谈笑的意思。 听到这,吴青哈哈笑出声,笑言,真要有僵尸,他第一个跑,他不过三脚猫的功夫,而且想来他年轻力壮,跑得最快,性命最无忧。 被吴老大,吴红还有阿秀嫂笑骂没良心。 吴老三则深深地看了吴青一眼。不是因吴青说的第一个跑,而是因吴青自装胆小的模样。 吴老三还记着和吴青重伤那一天,隔壁着火,香莲烧得尸骨无存。以及两天后被吴青带出去就没回来的刘利生。 他侄子,杀了别人一家两口。 缘由他不知,也没去问。但并不代表他真就全不在意。 “村长。”三人在祠堂外高喊。 近天黑时,外出报官的三名吴家村青壮总算带着巡警归村。 听到声音的吴村长喜出望外,在村民们的簇拥下,迎到祠堂门外,见来了三名巡警,更是喜不自胜,吩咐村民去将早就备好的饭菜从蒸锅中取出摆桌,自己先与三名巡警寒暄,相互通名。 三名巡警,一人姓杨名二。 剩下两人,一个两鬓斑白,面容愁苦的巡警姓沙。一个形容粗狂,江湖草莽似的巡警姓孙。 这两名巡警,都只讲了姓氏,而未报大名。言语间冷淡,不太好相处。 吴村长笑容不改,迎手道, “想必三位长官远道而来,早已肠饥肚饿,鄙村已备下酒宴,三位还请随我来。” 杨二巡警乐呵呵便要点头应下,谁料面容愁苦的沙巡警抢先开口, “我等前来办案,乃是公事,如何先吃酒,以饱私腹?且先带我三人一观尸首,再论其他。” 杨二巡警翻了个白眼,没答话。这两盐务巡警的官阶都比他高,他做不了主。 吴村长干巴巴笑了下,连声道, “是是是,沙长官言之有理,是小老儿冒失了。三位还请随我来。” 在人群中的吴青眉头紧皱。其他村民,也许是不识字,也许是不在意。 但吴青却是识字,也是在意的。 沙孙两名巡警的领章,和杨二巡警不一样。 杨二巡警的领章,乃是“余江”“巡警”。 而沙孙两名巡警,却是“余江”“盐务”。 吴青可没忘了,他第一次同周治红在巷子中交手,便是叫一名同样别着“盐务”领章的巡警,鸣枪搅合打断。 吴青已不是初来乍到,他晓得余江县有个盐务榷运局,榷运局底下有缉私队。只有这队里的巡警,才挂的盐务领章。 盐务巡警,不该是查私盐嘛?吴家村出的可是命案。和私盐半点不沾边。 第六十八章 帮手 如果说上次吴青心忧九守剑,没空去考虑这事。这次吴青便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 上次是抢九守剑,吴青未得手前,传言是神兵。盐务巡警来掺和。 这次是命案,吴青与村民皆有所怀疑,此案不是人为。又有盐务巡警来掺和。 如果说这是巧合,吴青不信。 这是有组织的活动。 所以,榷运局不单是运盐的?还是处理诡奇怪事的官方组织? 既然不信是巧合,待一众村民的都眼巴巴望着三名巡警,躲在人群中的吴青微不可查地抬手唤出解脱胜执铃,盯着孙沙两名盐务巡警摇晃。 姓孙,一副草莽样子的盐务巡警则没有任何显示。龙行虎步间,只能看得出是习武之人。 吴青将注意力集中在了沙坪光身上。 数根火把放出的艳艳火光扭曲成旁人看不见的字: 姓名:沙坪光 【练气士】 随业无报,心已调伏,夺一切众生精气者。 修为:练气三层 专精如下: 武术:69%(高手) 术法如下:??? ………… 练气三层的修为,应该弱于谢婉。 吴青收起解脱胜,默默思索。 但不知道会不会和谢婉一样,藏着件诡物。 吴青只见过两件诡物,却清楚地知道这东西天马行空至诡谲的效用。绝对无法一言概之。 除去练气士的身份。 沙坪光走前头,像是三名巡警中领头的,巡警制服整齐,两鬓斑白,面目愁苦,但太阳穴臌胀,一双招子亮得像夜空中的大星,解脱胜也明明白白地显示了起武术专精69%。是个中高手。 吴青就想不通了,无论是先前的谢婉,还是现在的沙坪光,如果不是借助解脱胜的神妙,压根看不出一点这两人是传说中的修道者,练气士。 谢婉是两个江湖人的头头。 这沙坪光是个盐务巡警。 都往身上套了层皮。掩人耳目。 为什么要藏起来? 大隐隐于市?红尘历练?还是其他层次的原因。 光说自己交过手的谢婉。 剑符算是犀利,但善女子可不是她自己的手段。是外物,是个人都能用。 谢婉强归强,但哪怕吴青对神神道道的东西了解不多,对练气士更是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只晓得练气士是修仙的,会使法术。 也能看得出谢婉和传说中拥有呼风唤雨之能,形同半仙的练气士相去甚远。 甚至到了后头,手段出干净后,和江湖人一样,使剑顽抗吴青。 没抗住就是了。 练气士在大乾民国这个国家和社会中到底处于一个什么位置,扮演什么角色? 是他们修为不够? 练气期,之后是什么?百日筑基的筑基期嘛? 吴青了解不多,无法判断。 吴青一面想着,一面随着其他村民的脚步,挪回了吴氏祠堂。 祠堂内。 吴村长掀开两名死去村民头上的白盖布。 沙坪光和孙巡警审视一通,好似没表现出任何异常,对两具尸首脖颈上几乎一样的血洞没一点表示。 孙巡警大咧咧地从裤兜里掏出一盒香烟,却不小心从裤兜里拽出一个小罗盘。 沙坪光和孙巡警的双眼同时不经意间从罗盘上扫过。 罗盘上指针乱转。 什么意思? 一直关注着两名盐务巡警的吴青盯着罗盘,不解其意。 小巷子中打断他和周治红交手的盐务巡警,也拿着个小罗盘。 没等吴青看出蹊跷,孙巡警就已经将小罗盘收回裤兜。 吴青只好抬头,重新观望两名盐务巡警的神色。 这一观,吴青更好奇。 孙巡警的烟像是僵在了嘴巴里,沙坪光眉头紧皱。 他们看过指针乱转的小罗盘后,脸色变凝重了。 吴村长注意到了两名盐务巡警的神情变化,但仍然继续说着案情,当讲到毛娃离家出走,丢失时。 “毛娃哪家的孩子?又是为了哪样离家出走?” 沙坪光忽然打断了吴村长。 吴村长神色如常,挥手从人群中叫来了吴阿毛。 吴阿毛一脸哀容,声音沙哑, “我家小昨下午闹着要吃糖,哪来的糖给他吃?我就骂了他一两句,谁曾想,他就跑进山里,到现在都没回。” 他老婆从人群中挤到他身边,带着哭腔,指责吴阿毛, “骂一两句?明明就是毛娃说要吃糖,你听得不耐烦,从猪圈里舀了一勺粪,硬要他吃……你是当爹的啊?” 吴阿毛无力地争辩,“哪有吵一整个下昼,非要吃糖,讲又不听的,我吓吓他嘛……再说了,哪个小时候没挨过几句骂?” 就只是吃糖起得争执嘛? 沙坪光听得暗自摇头,撇过此事,朝吴村长道, “案件经过大致我们已经大概了解。” “那长官可断出是何人所为?” 吴村长语气焦急,接着有点吞吞吐吐, “乡野山村,村民多有妄思,害怕……害怕此案不是人为。” 沙坪光语气不改冷淡,话出却宽慰, “且宽心,定是人为,我办的案子极多,比这离奇的伤口多得是……我看你也不是个没见识的,如何信得这鬼神之说?真要有鬼,也该是心鬼。全是自己吓自己罢了。神仙狐鬼精魅等荒诞故事,无外乎以鬼情叙人事。描述委曲,而以志怪刺贪刺虐。不可当真。” 套话,说的非常顺溜。 吴村长连连作揖,“受教了。” 吴青听得心里发笑。 你一练气士居然和人大谈特谈,鬼神之说,皆是妄言,不能当真。 不过倒是很符合其遮遮掩掩的行径。 沙坪光望着窗外天色,来时已是黄昏,现在更是已入夜,便作下了安排, “今夜你村各户全部闭紧门窗,所有村民,未闻鸡鸣,不得出屋。” 吴村长不解其意:“为何?” 沙坪光断言:“两天两起命案,我料这贼人今夜还要犯案,我与同僚便候他一候,倘若与其斗起,恐他四窜,误伤村民。” 吴村长忙不迭出言感激,又斟酌着语气道, “不敢叫三位长官为我吴家村独自受累。我村中今早便有组织起保安队,今夜同您三位长官一起守夜,捉拿贼人。好叫我村中也出份力。” 村民胁从巡警办案,本是应有之义。 哪料到沙坪光直摇头, “职责所在,何言辛苦受累。不过捉拿贼人,我与同僚两人足矣。就不劳吴村长安排人手了。” 言内之意,更是把一直站旁边发呆的杨二巡警也排除了出去。不想叫其他任何人插手。 吴村长只当沙坪光忧心村民安危,踮脚昂首在一众村民中寻到了吴青,朝吴青招了招手,在等吴青近前来的间隙,道, “好叫长官知晓,我村中也有后生,学过几天武,练过几天把式,断不会拖累长官们。” 第六十九章 新任务 吴村长有自己的顾虑。虽然沙坪光说得底气十足,但三名巡警如何够将吴家村七拐八绕的村路小径堵得严实?不如村中出人与三名巡警一同协力抓捕贼人。 要不然,万一叫贼人走脱,藏匿山中。巡警们自是不会长久驻守吴家村,等巡警们一走,贼人又出现?这可如何是好? 吴青本想埋首,视若无睹。 扮盐务巡警样的练气士,可能存在的鬼怪。 都叫他有点忌惮。 但吴青家人们却不给机会,这件事与他们休戚相关,现在听没有鬼怪,大哥吴红硬拽着吴青,走上前去。 吴村长粗糙的大掌拍上吴青壮实的肩膀,“嗵嗵”作响。 “瞧这后生,多结实的身板啊,这样的好小伙,我村中还有好几人,定是能帮上几位长官的忙。” 还有好几人这话自然是吴村长在胡吹。 但吴青挺拔的腰身,也确实让沙坪光抬了下眼皮。 倘若真是贼人犯事,这倒是个好帮手,可如今这不是贼人…… 沙坪光皱着眉毛,想着如何回绝,才能让吴村长彻底死心。 草莽模样的孙巡警不耐烦地越过沙坪光, “老头,好说不听啊?我等巡警办案,要你这几名农夫帮什么闲手?” 孙巡警开嗓如打雷,语气也不妙。 吴村长缩了下脖子,犹自道, “我这后生可不是农夫,才从余江城里回来,在大镖局里待过一个多月,一手的好功夫。” 他不说这话还好,这话一出。 孙巡警直接断定吴村长土包子一个,没见过世面。 他饶有兴趣地问道, “后生?年纪不大吧?” 吴青眉毛动了动,没回答。这名巡警,话里有话。 “十六。”吴村长却替他讲了。 孙巡警一听乐了,词句一个一顿地从嘴里冒出来, “小山村,农夫,十六岁,在镖局待过一个月。哈哈哈……” 孙巡警捧腹大笑,笑了好一会,没听到旁人的发问。便直接略过吴青,问吴村长道: “你怎么不问我为何发笑?” 吴村长只好硬着头皮干问道,“孙长官为何发笑?” 孙巡警笑容一收,直起了腰,居高临下地质问吴村长, “不是你在逗我发笑嘛?小山村,农夫,十六岁,在镖局待过一个月,你同我讲,这样的人,一手的好功夫?” 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孙巡警的话算是有理有据,四个条件,没一样能能佐证吴村长的话。可孙巡警话里的倨傲,让人不快。 他拍着腰间的枪囊, “总之,哪个闲杂人等敢夜间出门,碍手碍脚的,休怪我夜盲症急发,分不清贼人良民,通通一枪给他毙喽。” 威胁比劝说更有用。 吴村长一抖,不敢再多嘴。 兵荒马乱的年代,持枪的巡警,他的话就是金科玉律。 沙坪光皱眉觉得他同僚行事太粗暴。 又是一个和老施一样的莽撞汉。 但依然默认。 他也不觉得一小山村中会有高手。不要来碍事,便万幸了。 而吴青,乐得清闲。 孙巡警原地转身,将众村民扫了一遍,喝道, “还愣着干嘛?全给我滚回家。” 他不光是按照条例行事。 对他人的颐指气使,他人对他的畏惧。 这都让他觉得没白穿这身制服。 他乐享其中 围观的村民不敢触霉头,纷纷退出祠堂。 吴青头也不回地跟随家人们往家中走去。 孙巡警最后一指在旁划水的杨二巡警, “你今晚住这吴村长家,也不得随意出门。” 杨二一听,精神振奋。这好啊,不用熬夜,睡一觉,明早回乡。拖着不情不愿的吴村长就出了祠堂。 祠堂内顿时只剩四人。 俩活,俩死。 孙巡警三下五除二解决了乱糟糟的局面,示威似地瞥了眼沙坪光。 两人的榷运局缉私小队,沙坪光是头。孙巡警对此早不爽了。 找什么借口,安抚什么村民,看我快刀斩乱麻,不就成了。白费口舌。 沙坪光浑不在意,语气肃然, “已经入夜,又无人聚集,阳气衰减,别的村民门户紧闭,只有我们这敞开大门迎它。它该快来了。” 得意洋洋的孙巡警闻言是神色一凛,大手扶住腰间。 ………… 从祠堂回家的路上,吴青的家人们在讨论着几名巡警的跋扈,吴青一言不发,快进家门时,吴青心中一动,脚步一顿,左右打量一通。 家人们走前头,附近的村民各回各家,没人关注他。 是解脱胜在提醒他? 吴青小动作唤出解脱胜执铃,在门外轻轻摇晃。 吴青摇出一声极轻微的铃响。 果然…… 地上的黄土与树叶瞬间搅合在一块,青黄相竞的文字在门槛前凸显: 地点:乾国·南江省·南余道·干城县 时间:大乾民国六年,西历一九一七年七月二十六日,农历六月十七 乱战的军阀,混乱的政局,不利而生荒的天时,吃人不吐骨头的船帮公口,肆无忌惮压榨工人的各大工厂…… 原来乾国百姓,遭受的苦难还远不止这些。 新生的大乾民国,残余的不光是旧时代的肮脏腐败,更有从未改变的旧恐惧。 魑魅魍魉,妖魔鬼怪,诡物异事,以及练气士。 它们真实存在,却不广为人知。 被官署与榷运局缉私队掩盖在浮世之下的真相,好似全都不新鲜? 本次任务要求如下: 任务一:寻找成为练气士的法门,并至少修炼至练气七层。 注:对真相奇怪,那便去探索,你需要的,全在里面。 任务奖励:回归碎片(七分之一) 任务二:杀死蓝济道,获得斗姆铮胜枪。 完成以上任一任务后,将随机解锁【根本沙】与【降魔音】两种术法其中之一。 本次支线任务如下: 支线任务一:杀死八只以上鬼物。 任务奖励:【术法:芥子术】 支线任务二:加入并在下次任务刷新前,成为榷运局缉私队正队长。 任务奖励:回归碎片(七分之一) 注:支线任务好似可有可无?但你爹他妈的可是肺癌晚期,你来得及吗? ………… 和之前发布的任务一样。 一个看起来好似是主线的任务。 修炼成为练气七层的练气士。 练气士吴青大概能猜到是什么,但让他说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来。还蒙着一层雾。 任务二还是不明不白叫他杀一个人,获得一件物品。 蓝济道。 稀有姓氏啊。 不知这回会什么时候叫他遇上。 斗姆铮胜枪。也是诡物吗? 这枪不知是冷兵器的枪,还是热兵器的枪。如果是冷兵器的枪,吴青的六合枪,耍的一点不比提柳散阴刀差。 可惜按照解脱胜的说法,诡物一定有负作用……希望这“枪”,可不要是像善女子一样的范围压制性负作用。 吴青暗自思量。 不同的是,这次多了两个支线任务。 支线任务一的要求简洁明了。杀死八只鬼物…… 看起来多,吴青对上的第一只鬼物就搞得他重伤,再来八只…… 但是话又说回来,先前吴青对阵香莲,实在是颇多掣肘,要是让现在的吴青遇上。至少也能全身而退,无伤斩杀,未必不可能。 任务奖励为芥子术。 纳须弥为芥子? 这个好。 吴青点头。 而支线任务二:加入并在下次任务刷新前,成为榷运局缉私队正队长。 吴青对成为军阀乱战时代的政府雇员,实在不感兴趣……主要是太危险。 可偏偏最后一句注…… 狗东西! 吴青的脸瞬间就黑了。 难度在于一无所知。 自己现在只知道榷运局管运盐,还猜测其管理一些诡奇事。具体的榷运局什么架构,多少人手,升职困不困难。一点了解都无。 和找剑不一样。 找剑,吴青打打杀杀,也就这么过来了。 而成为榷运局缉私队队长,官路争锋的剧本?并不平铺直叙。 并且,如果榷运局真的是自己猜想的那种镇压邪祟的特殊部门,自己的解脱胜不知算不算在被其镇压的邪祟力量的一种。 如果算的话,剧本又变了…… 给个机会,我想做个好人…… 吴青呲牙。 他对政治一向敬谢不敏。但就像自己之前说过的。 为了达成目的,不介意使用一些手段,自然,也无所谓趋炎附势,曲意奉迎。 被官署与榷运局缉私队掩盖在浮世之下的真相吗?吴青眯着眼想了下。 一个掩盖真相,镇压邪祟的部门,其成员却有练气士。 尽管一个政府公署,和练气士的形象不搭。 但如果说榷运局没有成为练气士的法子,吴青是不信的。 主线任务和支线任务倒凑到一块去了。 第七十章 铜头小鬼 吴老大在屋内催促, “快进屋啊,闭灯睡觉了。点着蜡烛呢。” “来了。” 吴青进屋,没顺手关上屋门,进屋后将靠在墙边的黑色雨伞取下,停步想了下,又淅淅索索在灶台前翻找着什么。 吴老大不惯着,直接吹灭蜡烛, “关门,睡觉。” “好。” “啪,嗒。”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门栓下落声紧跟着关门声响起。 吴老大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吴老三却一惊, “阿青?” 黑暗的屋子内没有任何回应。 自屋外关上屋门的吴青施施然地从屋旁拾起一根柴木,塞进两扇门页并排的把手上。给屋门又加了道栓。 出门前他就把门栓立起,关门震动,门栓直接落下。 内外各一道栓,防止外物入户,又防止家人出来阻拦。 不顾门后的呼喝声,吴青走上了村道,辨了眼祠堂的方向,大步走去…… 主线任务,成为练气士。 支线任务,成为榷运局缉私队队长。 而现在吴家村祠堂,不正有一个是练气士的榷运局盐务巡警? 我全都要! ………… 吴氏宗祠门户洞开,寂静的夜风将落叶沙沙地送入。 夜色浓稠,烛火摇曳。 祠堂内两名盐务巡警的影子被撕拉地扭曲而狭长。 宗祠前堂竹床上覆盖着两具尸体的白布角,时不时上下惊恐翻飞。 驱散完村民没多久,几乎是村尾一户人家最后闭紧大门。 万物俱静之时,村口大树树叶被快速摩挲的声响,尤其入耳。 闭目养神的沙坪光,一双招子瞪开,愁苦的一张老脸霎时舒展,威严攀面。 “来了!” 一声轻喝。 严阵以待的孙巡警一抖。草莽汉子的额角有一粒冷汗滑落,砸地滚灰了八瓣。 自诩艺高人胆大的孙巡警到底还是没见过鬼物。心底发了怯。 沙坪光没空管这菜鸟。 祠堂门槛后的烛火冷幕中,已然垂臂耸立了一道半人高的黑影。 两颗压在下唇上的獠牙散着寒光,一张小脸少有的没被血液糊住的区域透着铜青色,一脚光着,一脚拖着只草鞋,除此之外,浑身上下只有一条麻裤遮羞。 当然,它此时已不需要衣物遮羞了。 夜风席卷着逼人的阴气,倒灌进祠堂,让人无暇他顾。 尸鬼! 对普通人来说是传说,对沙坪光来说,很寻常的尸变鬼。 铜头,吸血,少神智……鬼物特性。 沙坪光经验丰富。 喜食人血人肉的鬼物。要么是已修成人身实体,需精血人肉维持肉身的厉鬼,要么是尸变鬼。 诸如僵尸,老秋夫,山笑迷,还保留着对肉身活血的本能渴望。 沙坪光在祠堂与众村民议事之时,已察看过众村民印堂,皆无遭邪祟久染之黑玄色。 他便已经断定,吴家村的鬼物,乃是新生的尸变鬼物。 道行不高,而且尸变鬼,刀枪可加身,肉身破灭即死。 远不至于开坛做法。 早有预料,但还是让沙坪光夜星一样的双眼跳了下。 这鬼物,半人高,生前是个小孩。 吴家村丢了一小孩,沙坪光原以为也是和村中其他两人一样被鬼物所害了,却没想到,吴家村的鬼物,就是一小鬼。 没有这么巧的事。 这鬼物且多半就是丢了的那个小孩。 但一小孩哪来这么大的怨气? 且说,单沙坪光所知,凡是人间鬼物,不论其表现得如何诡谲凶厉,无不是因匹夫匹妇强死,生前妄念勃然竟成毒心,勾连天地间散溢阴阳气,以为淫厉,方生鬼物。 说人话就是,一个人死前,贪嗔痴疑慢怨恨喜乐,无论何种情绪深重至一定的程度,才可能勾连到阴阳气,这才会变成鬼。 而幼童大多天真烂漫,难以至此。 要么是晚边那个叫吴阿毛的农夫没说实话,要么就是…… 心念电转间。 阴风袭来,青红的小脸,寒光的獠牙。腥气扑鼻。 这小尸鬼,竟然双膝连稍曲都无,猛地从门外跃袭沙坪光。 三四丈的距离,一跃而至,真恍如飞行。 沙坪光飞快掏出手枪,正欲细瞄。 “砰砰砰砰……” 半空中,小鬼幼小的身躯抖动,腥臭的黑血洒落,有几处火光折迸。临近的墙砖迸出碎屑。 沙坪光身旁,孙巡警手臂连震,仓促下,居然眨眼就打空了十发的弹匣。 吃痛下,小鬼避着枪火,攀上屋檐,在祠堂数根立柱间似夜枭般挪移。 惹来沙坪光心下大骂。 见到真货就慌成这样,你打的是个俅啊,光打不瞄,枉费战机。 他一望便知,正在立柱间回盘闪如飞蝇的小鬼,身上被打出了数处血孔,可无一处,是四肢关节要害之地。 甚至还有几发子弹落在其坚硬似铁的脑壳上,以至于弹头像是打在了铁板上一样乱跳。 这小鬼如此迅敏,不将其打断手脚,如何好斩其首,挫其骨? 沙坪光倒是不改镇定,他既然猜测是鬼物活动。而没有避走,自然是胸有成竹。只是觉得。 这下有得打了! 二人一尸共祠堂。 开锣才片刻,好戏还早。 没人注意到祠堂的屋顶上,有一片灰瓦叫人掀开半截,半截小天窗后,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借着刚才那阵枪响,躲在屋顶上的吴青早已摇晃了解脱胜,阴影和烛火交织在吴青眼中: 【铜头小鬼】 阳间万千鬼物之一。尸变鬼。 由因世界执着轮回,趣颠倒故,和合阴成八万四千颠覆乱想,如是故有湿相蔽尸流转国土,含蠢欲动。 姓名:毛娃 技能如下: 铜头:脑壳坚硬如铜铸造。 吸血:喜食人血,能够通过吸食鲜血,恢复伤势。 弱点:断首则亡。 注:肉身成鬼,打不爆它的头,拆了它会不会? ………… 居然不是僵尸?吴青笑了下。 真是港片看多了。 光看解脱胜对其的评价,也能晓得这铜头小鬼比伞魅弱了一筹。 拆了它嘛? 吴青在屋顶眨了眨眼睛,没忘自己唯一的术法,业化身。 业化身之前三十个时辰,便恢复了足以导致吴青终身残疾的伤势,此效用让吴青念念不忘。 注释中有写杀死鬼物便可以获取业力,修复自身。这个铜头小鬼也是鬼物,杀死它应该也可以获取业力。 一举多得? 吴青翻身望天。 漫天星光倒扣如华盖,夜风轻拂。 正所谓。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还早。 吴青抖着腿。 不急。 ………… 僵硬的尸体撞在立柱上反复折返。 与立柱相连的祠堂横梁上的积灰,簌簌而落。 灰尘点点刺目,终于等到菜鸟同僚装好子弹,沙坪光才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 就一下,再睁眼,眼前已叫狰狞的面目填满。 “吼。” 嘶吼声,腥臭气。 两颗獠牙紧随其后。 看不见一丝童真的小脸迫近。 沙坪光脖子凉飕飕的,枪口却撞在了铜头小鬼胸口,火光爆射。 铜头小鬼一阵颤抖哀嚎。 枪响六声而止。 沙坪光刻意留了四发子弹,右脚跟擦地向前踢出,脚尖上翘,将还在颤抖的铜头小鬼踢离半个身位,好方便他抬高枪口,正要瞄着小鬼的脖颈,再次扣动扳机。 他的菜鸟同僚孙巡警,看见铜头小鬼与沙坪光缠斗已毕,一人一尸之间已有间隔,慌乱之下,也顾不得沙坪光距离铜头小鬼不远,再次胡乱开枪。 一梭子打完。 效果,并无效果。 局面,急转直下。 第七十一章 窥视者 吴家村外,是郁茂的山林。 位于吴家村尾的,吴家村祠堂,与深林,隔着不过十几丈斜斜相望。 此时深夜,打祠堂的方向,往深林一瞧,只能看见黑魆魆的一团山影。 白昼望过去,颗颗分明的林木,此刻和其所在的山壁,都与夜色融成了一团化不开的浓郁。 无层次,无细节。 全然看不出有人伫在里头。 这人眉骨上贴着一张黄符纸,正望着吴家村祠堂内里的摇曳火光,因看不清内里的情况,他的目光就落在了,祠堂屋顶上那个摇着铃铛的小青年身上。 寻常来说,再目光如炬,如此黑夜,他也该看不见小青年手上小摇铃才对。 但他分明看见了,他还很费解, “这村佬,傻子嘛?什么事都敢掺和,还搁那摇铃铛?” 但没深究,他来此的目的也不是为了看这傻子。 “只是出山补点货,没曾想,居然撞见俩盐务巡警,但既然撞见了,自是万不能放了他们回去……待他们料理完小鬼……只是不知这两人修为如何。” 他喃喃自语,片刻后失笑, “不过不知又怎样,余江榷运局练气七层以上的练气士,哪个本道爷没见过?只要不是练气七层以上,区区两名低阶练气士,本道爷,还不将你们……” 他眼角有冷冽凶光,夜风顺走了他的尾语。 “……大卸八块” ………… 从孙巡警失措的枪口中,射出的十发弹头。 几发不见了踪迹。 几发噗嗤出血水。 独一发磕在了铜头小鬼的铜色脑门上。 甭管时运不济还是运道晦涩,这就碰上了。 磕在铜色脑门上的弹头,火光折跃,撞上沙坪光的手枪,他虎口一震,下意识扣动扳机。 一声“砰”地炸响,被折射弹头堵了个枪膛严实的手枪,火光乍现,七零八落,硝烟从沙坪光的指缝腾起。 孙巡警的色厉内茬,叫苦连连,按下不表。 炸膛的手枪害惨了沙坪光。 扭曲成鸡爪的持枪右手,红色的血与黑色的硝痕斑驳蜿蜒。 仍不敢忘大敌当前,沙坪光牙缝里挤出痛苦哀嚎,左手一撩衣襟,内衬上一排朱字黄符纸, 【火烷符】 烈焰一丈,持续五息,消耗阴阳气四刻。 【飞电符】 飞电烁烁,扬风无停,消耗阴阳气六刻。 还有诸如【杀鬼符】【破煞符】【气避符】,如此等等。 屋顶上捏着解脱胜的吴青看了个琳琅满目。 总算使出练气士的手段了。 却见沙坪光左手从一排符纸中夹出张【气避符】。 【气避符】 类别:符篆(一次性消耗品) 诸识分散,至气尽者。 蕴含一丝风精的符篆,使用时注入两刻阴阳气,向前方放出旋风,持续三息。 ………… 一丈便是三米三。 三息,就当三秒算吧。 扫过诸多符篆的仿单后,再见沙坪光用此符,吴青砸吧了下嘴,心中有数,但没作其他打算,先看好戏。 只见沙坪光念念有词,“太一阳明,六甲之精。浩荡使者,飞沙走尘!” 俩指夹着的软塌气避符陡然立起,仿佛有强气流梳过,翻飞抽动。 “轰”一声,地上的尘,四根梁柱上的烛火,围绕着气避符,被吸出一条条,若隐若现的褐赤两色飞线,最终扭曲汇聚,勾勒出一团旋风,直冲铜头小鬼。 一小截天窗中扑出的凉气直撩吴青的眉毛。 席卷的飓风,当真是去势凶猛,眨眼间便将铜头小鬼撞飞三丈。 沙坪光也没追。 气避符看着声势浩大,三息却转瞬即逝。时间一到,风声立消。沙坪光左手一张,搅碎般的黄色纸屑从手心抛出。 他心下一声叹息,假使他的阴阳气尚未耗光,亦或是还能再用“绝憎爱”,他也断不至于如此狼狈。终究是大意了。 但仅仅只是夺得一丝喘息之机,也好。 沙坪光左手抽向腰间,腰带中一抹亮光飞出。 哗啦啦,剑脊卷动如蛇,雪亮的软剑在沙坪光手里挥舞得好似一团飞雪。 剑名明雪。 沙坪光江湖诨号,明雪剑,便是来源于此。 屋顶上的吴青眼皮张了张。 软剑,他听过,没见人用过。他也不会。这玩意太花。奇门兵器,他都不喜欢。 他惯用的兵器就两样,一个刀,一个枪。 祠堂内的剑鸣铮铮,退而复返的铜头小鬼的嘶吼声压不住。 两者一撞。 软剑时不时地在铜头小鬼身上刮下肉条,小鬼痛嘶连连。 软剑,柔软如绢,御敌时凭借神出鬼没的剑路,割挑敌人要害,克敌制胜。 但缺点也很明显,太软了,力道难以贯通,劈砍都不拿手。 短时间内,砍不断小鬼脖颈,劈不去小鬼四肢。 铜头小鬼,便凶狂依旧。 小鬼吃痛,所以进攻,更加狂野。 尖牙利齿,无间隙地扑击向沙坪光。 沙坪光更是用的左手,非惯用手。 他心中的怡然不惧,并不能使勉强招架的场面好看些。 猪队友的危害,在此刻,显露无疑。 如果不是孙巡警因胆怯,一而再的耽误战机。局面,哪里至此? 沙坪光一面御敌不松,一面按捺住怒骂的心情,朝着孙巡警吼道, “你他妈快点,射它关节脖颈。” 孙巡警一抖,抬着重新装好子弹的手枪瞄了又瞄,焦急地大喊, “避开点,都是你太近了。” 沙坪光没二话,抖直软剑,刺在铜头小鬼头上,轻微叮声中一个仰倒后跃,不求杀敌,只求拉开最大的距离。他算是怕了孙巡警了。 沙坪光人还在悬于半空,橘红色的火焰从孙巡警手枪中喷突,点在了铜头小鬼脖颈上。 枪弹连续射入小鬼脖颈,黑血肉屑飚飞。 一个,两个,三个空腔,连成断口。 小鬼身首之间,立时仅皮肉相连,头颅摇摇欲坠。 孙巡警的第三轮射击总算没有带着慌忙。 成了! 沙坪光后背砸地,大喜过望。 吴青也从祠堂屋顶上溜到外墙处。 时机差不多了…… 然而,就这一刹那,孙巡警见有成效,下意识低头从腰带上里取备用弹夹。 “小心!” 沙坪光厉喝。 孙巡警立马抬头,怀中却已撞进来一团黑影,他一个趔趄,嘴中血沫喷出。 犹如树袋熊一样挂在孙巡警身上的铜头小鬼,右爪锋锐,如烧红的铁棍没入雪层,轻易将孙巡警穿腹而过,捅了个对穿。 不算搞笑,算疏忽。 惯于和人类交手的他忘了,铜头小鬼不是人,不会因为几近断颈,就痛得窒息,呆立原地。 局势彻底失控。 铜头小鬼,“弹簧”脑袋,一摆一荡,已一口就咬在了僵直的孙巡警脖子上。 “哧。” 它大口地吞咽着孙巡警撕裂大动脉中涌出的鲜血。 随着生人的活血吸入,铜头小鬼身上黑红的肉块挤动,嵌在它身体里的弹头顺着弹孔被排出,“钉啷”落地,催命连响。 其脖颈断口处冒出一团藕丝似的肉芽,勾连,密织,恢复如初。 沙坪光就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板一直冒到天灵盖,沸血如潮,涌上他的脸庞。 完了。 自祠堂门外却跃进一抹刀光。 第七十二章 各自心思 一抹刀光跃进祠堂,对准铜头小鬼的脖颈突兀劈落。 柴刀?沙坪光瞪圆了眼睛。 狠狠一下,直将铜头小鬼才恢复的脖子砍了小半截。 铜头小鬼整个身子,为之一顿。 木刀柄后,筋骨分明的手掌上,青筋跳动,青年人的眉目如刀。 刀一抽,离了豁口,黑血紧随其后,仿佛是被铜头小鬼脖子上喷涌的黑血逼出来一般。 哪能啊。 是只砍了半截脖子。 不够! 吴青小臂肌肉绷紧,刀锋在半空一顿,顺着之前的刀口又劈了进去。 入肉不深! 柴刀随之再度高昂,以蛮横的姿态,再度狠狠落下。 噗嗤! 骨碌碌。 铜头小鬼的小头,哇哇大叫地在地上滚了几圈。 铜头小鬼的尸体压住孙巡警,仰天而倒,尸体重重砸在地上的血滩中,黑红色血液墨泼一般,溅出一盘圈的“墨锋”。 也溅得吴青一身。 随着铜头小鬼头颅落地,一股肉眼不可见的寒流顺着刀把传到吴青体内。 斩杀鬼物后的业力? 没空细思。 吴青手一甩,柴刀上腥臭的黑血去了一半,给地上多加了一道“撇”。 又见沙坪光圆睁的眼睛盯着自己的柴刀不放。 他笑了笑,一本正经道, “我身为一个偏僻山村的农夫,带一把柴刀,是很合理,也很合逻辑的吧?” 吴青的笑话,是冷笑话。对沙坪光来说,是这样的。 所以吴青极具画面感的台词,听在沙坪光耳中,另有一番光景。 祠堂中的烛火将来人照了个透彻。 沙坪光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是本地村长,想要塞给他们帮手的青年。 “小山村,农夫,十六岁,在镖局待过一个月……不是你在逗我发笑吗?你同我讲这样的人,好身手?” 同僚轻贱眼前这个持刀青年的话,才想起,就又全被沙坪光抛之脑后,再浮现出来的,是另外一句话。自己的话。 “狗眼看人低。” 形容自己是走兽,有点过分,但人家刚救了他一命。 当了五六年巡警不假,可之前,他当了几十年的剑客。江湖上的情谊陈俗,早就深入沙坪光骨髓,五六年的巡警生涯,磨不掉。 因而救命之恩当前,沙坪光心底的羞愧难当,便化作了自轻自贱。 老江湖人的做派。 看着沙坪光脸上各种情绪交替出现,吴青大抵能猜到沙坪光在想什么。 不值得评价。 被铜头小鬼一只手穿腹而过的孙巡警死得没那么快,哀求声断断续续, “救……救我。” 说起来,还得多谢濒死的孙巡警,要是没他固住铜头小鬼,吴青第一刀没这么准,想剁掉铜头小鬼,铁定要多费一番手脚。作为感谢,吴青决定不搭理他之前的臭屁,当然也不搭理他现在的凄凉。 吴青一脚踩住铜头小鬼的头颅,像是踩住了一块硬石头,在沙坪光之前抢先开口, “沙长官,我读的书少,您可不要骗我说,这不人不鬼的玩意,是逆练了九阴真经的武林高手。” 鉴于吴青所了解的,盐务巡警惯于遮遮掩掩的表现,他干脆将话挑明。 沙坪光不知道九阴真经是嘛玩意,但吴青话里的揶揄轻松却听出来了。他不由地松了口气。 此青年并非来者不善。 吴青话里探究的意思他也听出来了,沉默了一会,用了个不伦不类的称呼。 “还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山村小民,哪有什么高姓。吴青。” 沙坪光眼皮跳了下,却又马上耷拉了下去, “恕沙某见识浅薄,不知阁下所言九阴真经是何物,但既然已经叫阁下看见,沙某自是没有再摇唇鼓舌的必要。” 吴青瞥了眼血泊中的孙巡警,这人表情已僵。才两句话的功夫,死透了。 吴青原先的计划是待两名盐务巡警与铜头小鬼激战正酣时,插一手,帮一下,来个锦上添花。 沙坪光既然明知道是鬼物作祟,还敢以区区两人对敌,必然是有极大的自信。 只是没想到,这孙巡警如此妙人…… 吴青的锦上添花,直变雪中送炭。 吴青眼中的妙人,沙坪光眼中的废料一块。 对于差点害死自己的菜鸟,沙坪光生不出物伤其类的想法,多瞧一眼都欠奉。 此时他正用力地用左手捂着受伤的右手,可血水还是滋滋地往外冒,痛得沙坪光直抽气。 吴青微不可查地瞥了眼屋顶,纳着赤禾刀的黑伞还在屋顶。 他出门时拿的黑伞,但担心叫这充当盐务巡警的练气士看出异样,又取了把柴刀。 在屋顶上,见沙坪光的软剑能将铜头小鬼的血肉撕开,吴青便没取用赤禾刀,而是直接柴刀开锣。 收回眼神,吴青问道, “沙长官伤势怎样?” “死不了。”沙坪光咬咬牙。 “那就好。” 吴青并不太关心沙坪光的伤势,没死就够了。 “神仙狐鬼精魅等荒诞故事,无外乎以鬼情叙人事?描述委曲,而以志怪刺贪刺虐。不可当真?” 脚掌在小鬼的铜头脑袋上跺了跺,吴青语气不善, “倘若我未因好奇,来祠堂一观,你二人定然皆死,独留这小鬼,继续祸害我吴家村。且因沙长官这番矫饰的言语,我吴家村,不知又要死几个心神松懈的村民。” 事关自己家人,责问一番,应有之义。 而况,要再往更深里讲一点,沙坪光,乃至整个榷运局,和再往上去的民国政府与各军阀,这种明知道有鬼物害人,却刻意将其隐瞒下来的举动。居心叵测。吴青有探究的想法。 沙坪光沉默片刻, “实在是我缉私二队,迫于实况无奈……好叫阁下知晓,邪祟多诡奇。肉身损毁便度脱的铜头小鬼,只算得上其中危害最小的一类。加之社会中蠢人太多,相当一部分的邪祟,便是由知情人,主动挑拨。” 吴青对此不置可否,如此烂俗的理由,吴青听得耳朵起茧子,生出多余的想法都欠奉。 他低头看着【气避符】碎屑, “我之前在一家镖局,做过学徒,听到过练气士的说法。当时只当是玄奇故事,想不到鬼物是真的,练气士,居然也是真的。” 第七十三章 噤声 练气士,居然也是真的。 吴青这种的说法,其实细想下来,颇有点怪异。 只因练气士一词,与“鬼物”不同。 鬼物,乃是专属名词,特指志怪中的传说物。 而练气士一词,道士古称。 无论是吴青前世,还是原主的记忆中,一般多在各种志怪类故事演义中,与道士一词混用。 道士就是练气士,练气士就是道士。 讲“练气士,也是真的”,就好像在说,随处可见的道士,居然是真的。 怪异之感,便来源于此。 但既然解脱胜给出的仿单,标明的是“练气士”,而非“道士”。 吴青认定,于玄秘的世界中,两者,该有一道界限。 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想必沙坪光也该听得出来,自己讲的是哪个“练气士”。 至于为何拿镖局作借口,道明自己知道练气士。 则是因为,先前的谢婉,明明是一练气士,却与俩江湖人士混在一块。 沙坪光还好,他的同僚孙巡警,明显的江湖做派。 江湖中有练气士的传言,该属寻常。 那么从镖局的角度出发,言明自己知晓练气士。 吴青觉得,多半不会成为自己言语中的错漏。 当然,吴青拿不准自己的猜测,就一定是真的,另一手准备,自然也有。 倘若沙坪光对自己的言辞,流露出但凡一丝的怀疑,吴青就打算直接上强硬手段。 之前吴青见沙坪光,明明一串的符篆,却只取用了个只能将小鬼撞飞的气避符,而非分明威力更大的飞电符,火烷符之类。 再对比一下,各符篆仿单中写明的,所需的阴阳气刻数。哪里还看不出,这沙坪光,之所以在危及性命的时候,不取用威力更强的符篆,只能是因为阴阳气不够了,用不了。 料想这个用尽了阴阳气,还一只手残废的沙坪光,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但目前,还不行。 心念电转不过一瞬。 吴青话音刚落。 沙坪光叹息一声,接住吴青的话,道, “都叫阁下看去了,哪里还有假?” 此中的惆怅,不似作伪。 沙坪光又道, “沙某有一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吴青好笑,“倘若我讲,不当讲呢?” “阁下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沙坪光直视着吴青,目光坦然, “阁下心里有气,沙某晓得。虽沙某有所隐瞒,但沙某到底是因替贵村除去邪祟,才落得此伤。阁下既然救了沙某一命,何不好人做到底?拿些干净的条布来,好让沙某,包扎一下伤口。” 条理清晰。 让人干躺那,裸露伤口,血流不止。也犯不着。 吴青耸了耸肩膀,“那行,沙长官稍等片刻,我回家给你取。” 可惜了刚买的新布。 就空着手,吴青出了祠堂门,沙坪光的话从身后追来, “拿了包扎所用条布就行,虽此间事已毕,阁下家人,还是暂劝他们待家中。这祠堂内……还不便叫人看见。” 吴青展手向后一摆,示意自己知道了。 无非是沙坪光惯于遮掩的心思犯了。 不过有可能的话,吴青还是想要拿沙坪光作筏,加入榷运局,完成支线任务。 这是吴青早就决定的打算。 所以沙坪关这无关紧要的请求,吴青依言行事。 ………… 村道上岑寂得很,四边并无半点声响,幽幽的犬吠都无一声。 吴家村的村民,全窝在家中,不敢外出。 远近都洒满了薄薄的白纱月光,落着几道屋檐的斜影。黑白分明。 出了祠堂有几个拐角。 夜风送来了一丝异样,吴青抬头,不过两三步远的屋檐斜影中,伫着一道人影,独一条手臂曲出了斜影的边缘,落在白纱月光中,泛着手枪漆面,特有的幽光。 枪口直指吴青。 “村佬,噤声。走过来。” 简短的要求。人影发出戏谑的声音。 “呐,你也可以张嘴出声试试,看看能不能压得住道爷手中枪响。” 吴青瞳孔紧缩,没出声,不知脑中过了何种思绪,才紧缩的瞳孔,立马又扩开,稳稳当当抬步,缓缓走到阴影前。 黑洞洞的枪口就在眼前。 枪后,是个赤裸着上身,暴露着浑身似走球般肌肉的光头男,眉骨上方粘着一张黄符纸,脸上挂着冷笑, 光头男在林中窥视许久,看不见祠堂内里详细,本想直接冲杀进去,杀他个血流盈门。 却见屋顶上摇铃的那个傻子,进了祠堂又出来,不由又起了别样心思。 要不拿下这傻子,大概问问那俩盐务巡警手段? 小心点总没错。 而况,因人施策,多少也能省点阴阳气不是? 主意既定,这就赶吴青前头,堵上了。 至于这吴青提着柴刀砍将进了祠堂的举动。 虽然看不见里边发生了何事。 可光头男自是丝毫不放在心上,他眉上通目灵符,不光能让他于黑夜中视物,还可以看见其他练气士身上的灵光。 而这傻子村佬,一点灵光都无,顶多也就是个有点武艺,胆大一点的凡人。 凡人嘛。 假如不是为了探听俩盐务巡警的讯息,早就如臭虫般,被他随手就捏死了。 光头男抖动枪口, “我问你答。” 吴青冷脸点头。 “将你于屋顶所见,那俩盐务巡警在屋中与鬼交法的情形,原原本本讲我听。” 是冲那俩盐务巡警来的?斗法……这光头男也是练气士? 吴青不露声色,眼皮也不眨一下,开始叙述祠堂内两名巡警与铜头小鬼恶斗的情形。 当讲到俩盐务巡警,虽然三轮手枪未起效用,但随后却闲庭信步般,火符电符齐出,等闲轰杀了那铜头小鬼,自身毫发无损时。 光头男不由地有些意外。 这俩盐务巡警,比他猜想的要狠力不少。不过……只用了符篆,修为有限呢。 光头男成竹在胸,枪管晃了晃, “转过身去!” “既然叫我噤声,自是不想我呐喊,惊动了祠堂中的巡警……” 吴青仿佛察觉不到光头男的杀意,耸了耸肩膀,缓缓转身,声音平淡, “你是想去偷袭啊?但开枪的话,声音好像更大?” 眼前一黑。 正换刀收枪的光头男眼皮猝然一跳,心中警兆大冒,才垂下去的持枪右手立马复抬。 “咔嚓!” 寂静的夜中,骨裂声清晰。 仅仅只是光头男右手从垂下,到抬起,这么一刹那,目不给视的时刻里。 一只夸张的大手擒住了光头男的右手小臂,另一只同样大得夸张的拳头,狠辣地擂在了光头男右臂肘外。 第七十四章 巧合 【诡物:浮身血】 效用二:置腹中后,一念所至,加持无畏力,持续一刻钟,冷却十五日。 ………… 并不知道这身为练气士的光头男有什么诡奇手段的吴青,为了稳健起见。 同时也有试试,浮身血效用二,真实效果的心思。 效果,远超吴青预料。 “但开枪的话,声音好像更大?” 等到一处早就预想到的破绽后。 一个念头。 无畏力加持! 汹涌的烈焰般气流,从浮身血所在的腹部处迸发,好似真的心脏泵动血液一样,泵动热流,经由血管,至吴青全身各处。 热流所至,吴青浑身上下,青筋起跳如蛇,肌肉鼓动如雷,衣裳涨破的同时。 吴青腰身扭动,比拟迅蟒,眨眼间转身,伸手迅猛抓向光头男想抬起开枪的右手时,已然是个两米出头的巨汉。 月色中乍现的一道墙影! 光头男分明有武术功底,在吴青铁钳一般的大手攀上他的右手时,下意识一甩,妄图摆脱。 但,武术? 吴青更强! 左手擒住光头男右手,一扯。右拳上抄,狠辣地轰在了光头男右手肘盖上。 八极拳,八大招,霸王硬折缰。 此举,堪称横暴,以拳面轰击肘盖,正常状况下,无异于自讨苦吃。 而实景却非。 在吴青拳下,光头男对比常人,如同粗杆般的手臂,犹如枯树。 看似粗壮,却是一触即折。 一声“咔嚓”脆响,始料未及的光头男右臂无力曲折,手枪落地。 吴青左手一松一摆,扣住光头男嘴巴,将他痛呼声一把堵了回去的同时,“噔噔”两步前顶,重心改变,光头男左手荡到吴青眼前。 吴青右手一抓一拧,光头男的左手五指仿佛是刚从满是衣物的洗衣机中拿出来,曲折盘搅,仿佛五根形状各异的枯枝缠一块。 虽然到现在为止只见过两个练气士,吴青也能晓得,练气士的施术手段,非得手印,符篆,咒语,一同施展,才能发挥。 现在光头男两只手,都被吴青废了,嘴巴被钳住。 惨绝人寰的痛呼声,更是在吴青的大掌心中,闷作了连续的“唔——” 声音小到,透不出五米。 还在几个拐角之外的祠堂,内里的沙坪光,绝对听不到。 纵使光头男阴阳气充盈,此时也全然不顶用。 吴青一系列打击,快到目不暇接。 几乎是一瞬间,生死轮转。光头男登时成了吴青掌中败犬。 吴青青筋暴起的大手抓住光头男的面庞,展臂将其整个提起离地。 光头男,肌肉虬结,身高五尺半,旧时混迹江湖,以雄壮著称,成了练气士后,更是绰号,猛道人。 如此体型,与小巨人般的吴青相比,却不够看。 光头男此时从掌缝里露出的眼珠,是惊疑,恐惧,不知所措。 “嘘——,噤声” 淡漠的月光中,仿佛抓着一只猴子的吴青,脸上被溅了斑驳的血点,一张嘴,白牙森森, “你说多巧啊?对那俩盐务巡警,别有所图的人,不止你一个。再出声,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纵然两手疼痛钻心,为小命计,喉头滚动几声后,光头男到底是强压下了从喉咙,不住往上冒的痛喊。 吴青唤出解脱胜执铃: 姓名:汤成存 【练气士】 随业无报,心已调伏,夺一切众生精气者。 天之道,阴阳之道。练气士,窃阴阳之气,夺造化之权。 修为:练气六层 专精如下: 武术:68%(高手) 术法:???? ………… 吴青抓住汤成存不放,先行警告, “但凡有一丝不对劲,我就扭断你的脖子。听明白了,就眨眼。” 汤成存的眼皮,眨了两下。 “待会放你下来,不要作声,你敢作声,我就扭断你的脖子。听明白了,就眨眼。” 汤成存的眼皮,眨得飞快。 “我问你答,别驳嘴,……” 这次不等吴青讲,汤成存的眼皮,就已经眨得都快冒烟了。吴青不杀他的意思都这么明显了,什么保证他做不出? 吴青一乐,缓缓将光头男放落地,手掌下移,虚握住汤成存的脖子。 不杀汤成存的道理也很简单。 沙坪光,盐务巡警,做事遮三瞒四。 如果语气轻点,多半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但手段强硬?可吴青还想用沙坪光作筏,完成支线任务二:加入并在下次任务刷新前,成为榷运局缉私队正队长。 所以这同为练气士的汤成存,就成了瞌睡时送来的金枕头。 首先是盘问底细。 吴青眼一眯, “姓名?” 汤成存脸色迟疑了许久,才犹疑待说道,“严松文。” “汤成存!” 吴青冷冷一笑,手掌突然上移,重新捂住汤成存的嘴巴。 在汤成存惊惧的目光中,吴青一把抓起汤成存的左手,带向自己膝盖猛抬的右腿。 “咔嚓!” “唔——” 闷在吴青手心里的惨嚎。 左手原先就被吴青搅得五指如枯枝,现在小臂骨又被撞断,顿时耷拉得像是切出的单根软塌花椰菜。 两手上粉红色鲜血“滴答滴答”,在地上聚成血泊。 汤成存油腻的脸上,汗水一层又一层。发不出声音,只能喉咙接连不断的滚动。似在拼命地抽气。 待汤成存接连不断的喉咙滚动,频率渐缓,吴青才松开汤成存的嘴,再度发问, “修为?” 大口呼吸着恐惧,汤成存开口, “练气六层。” 吴青满意地点点头。 接下来的许多问答,便显得异常顺畅。 “你和那俩盐务巡警有何仇怨,为何要打他们的主意?” 汤成存原以为自己是被阴了,但吴青此言一出,汤成存便晓得,他想岔了。 吴青对玄秘世界,知道的并不多。 但已有惨痛教训,汤成存也捏不住吴青是否有意试探,只安分道, “他们为官,视我为匪。两方相见,自然是刀兵相向。” “详细说说,为何都是练气士,他们是官,你是匪?”吴青有意一探练气士世界的面目。 “还能是为何?归顺了朝廷的,便是官。像我这种野练气士,不愿受官府管辖,便是匪。” 都大乾民国六年了,还在讲“朝廷”,还在讲“归顺”。 汤成存这番江湖草莽味道非常浓厚的说辞。已经很明确地说明了一点。 练气士,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主角。 第七十五章 局面 且说,大乾民国的天道教,与吴青前世的道教一样。虽然都领着个天道教的名头,但各地各派各道观,互不统属。 但和吴青前世不同,这个世界,有阴阳气。 区别,由此产生。 在多如牛毛的天道教道门中,有一类道门,被称为真传道门。 他们和其他非真传的道门有一点不同。 真传道门,门中的道士,还有个别称,练气士。 本是道士的古称,在练气士的世界中,却被用来专指,身纳阴阳气,确有法力的道士。 与无法力的凡人道士,稍作区分。 除了身纳阴阳气这一点之外,他们与寻常道士一般无二。 真传道门并不多。 汤成存所言,整个南余道,几百个道观,拢共只有俩个真传道门。 分别是位于南余道南的天柱观,与位于南余道北的中岳宗。 从古至今,乾国一直采用较为严苛的宗教管理措施,上千年的度牒管理制度,直到旧乾中期才废除,但对道士的管理并没有放松。这点延伸到真传道门上,也是一样的。 在大乾民国之前,真传道门与朝廷的共存模式,汤成存说不清楚。 仅说大乾民国成立之后。 各地真传道门,基本听命于各地军阀。 但因为他们一向认为,叫世人知道太多玄秘之事,会使人世间不太平,所以一惯藏踪掩迹,从来不以道门身份见人。 而是披着各地盐务部门的皮,让门人,穿着盐务巡警的制服,铲除邪祟。 也就是说,练气士们,隐秘,却并不超然。 坐落于余江县,管理着南余道南十三个县食盐运贩的余江榷运局公署,便是南余道南的真传道门,天柱观的假皮。 相对的,扶金榷运局,便是由南余道另一真传道门,中岳宗管辖。 至于为何汤成存一见俩盐务巡警,就起了杀心。 是因为,无论何地的真传道门,都一样的霸道,除了他们真传道门自身,不允许任何其他野生练气士存在。 甚至直接将非真传道门的练气士,视如邪祟,遇之,则一并剿灭。 党同伐异,不外如是。 ………… “为何练气士,与传说中呼风唤雨,排山倒海的练气士相去甚远?是你只是练气期,修为不够,还是其他原因。” 吴青问出了这个早便有的疑惑。他遇见的三个练气士,都没那么强。 “都有。但最主要的。”汤成存有问必答,“还是因为现世,为末法时代。” 末法时代,阴阳气绝。 只是解了惑,吴青居然没太意外。 或许是因为,吴青在见识过有马车,也有牛车;有轮船,也有舢板;有火枪,也有大刀;有西服,也有长衫的余江城后。 对此已经有所预料? 随着泰西联军的一声炮响。东方的大梦,早几十年就已经醒了,乾国的龙旗也早不再神秘。 既然在炮响时,一干练气士没有出来摇旗,那只能说明,这玩意,在大枪大炮面前,和乾国其他的人事物一样,早就不抵用了。 “那练气期再往上,又是何层次” “筑基期。” “再往上呢?” “不知。不过只是筑基期,都已经几乎绝迹。” 挺烂俗的。吴青一哂,该问的差不多都问完了,几番话下来,一刻钟也快到了。接着是重头戏。 “把你的修行法门交出来吧。” 孰料,吴青这话一出,汤成存沉默了片刻,而后声音沙哑, “交出来,能换我条命?” “可以。”吴青双目清透。 “我念你听?” “可以。” 不知为何汤成存的呼吸稍微粗重了起来。 是颇为不甘,还是看出了自己的打算?吴青钳住汤成存的大手,收紧了几分。 夜风呜咽,树叶摇摆。 因为失血过多,脸色相当苍白的汤成存张口轻念, “血湖硖石,三十六曹,七十二掾,积劫牵解执对缠。已缠未缠,咸令速缠……” 咸令?咒语! 吴青立马察觉到不对劲,大手一拧。 “速速缠!”咒语的尾巴,已经从汤成存的嘴中溜出。 一道血箭从地上的血泊中贯起,直奔吴青下巴而去,还有三四道箭头,从血泊中露出尖角,蓄势待发。 吴青眼疾手快,拉着汤成存后退两步,血箭从汤成存股间入,天灵盖出。滑腻的湿润伴随着汤成存双眼翻白的颤抖,大概三四息,最后毫无动静。 血泊中凝聚一半的三四道血箭,哗啦洒落,重归血泊。 ………… 姓名:汤成存(已死亡) 【练气士】 随业无报,心已调伏,夺一切众生精气者。 天之道,阴阳之道。练气士,窃阴阳之气,夺造化之权。 修为:练气六层 专精如下: 武术:68%(高手) 术法:血箭术(邪法) 血箭术:消耗二十刻阴阳气,聚血成箭,需要自身至少1000毫升血液。 ………… 只有见识过某一种术法,拥有此类术法的练气士,术法一栏才不会显示问号吗? 收起解脱胜,吴青自嘲一笑。 对自己不了解的领域,还是该保持应有的敬畏感才对。 但没有从汤成存嘴中问出练气士的修炼法门,吴青也说不上多懊恼。 余江榷运局,是真传道门,天柱观的“画皮”。 铁定有练气士的修行法门。 而且他们还负责剿灭邪祟。 换句话说,只要自己加入榷运局。 修成练气七层的练气士,成为榷运局缉私队队长,杀死八只鬼物。 这一个主线,两个支线任务,全都有机会完成。 只有主线任务二,杀死蓝济道,还没点消息。 汤成存带给吴青的收获颇丰。 更别提还有从汤成存身上搜刮出来的物品。 一把手枪。又多一把。 一沓黄符纸。现在吴青还用不了。 一个盖着黄符纸的粗糙小木人,孩童模样。 【诡物:及家亲】 诸优婆夷,皆勿亲近。亦莫亲近,屠儿魁脍。 效用:使得方圆两米内的所有人属,互以为亲人,无憎有爱。持续五分钟。 负作用:五分钟后,被影响到的所有人属,无论距离远近,皆有憎无爱,誓互杀之。 注1:它效用是持续的,不使用时,请妥当封印。 注2:爹,娘,为什么不吃弟弟? 注3:路引 ………… 和之前见过的两件诡物一样,效果很诡异。 汤成存没来得及用。 第七十六章 毛遂自荐 趁着无畏力加持的时限还没到,吴青刨出些土,将地上的血腥掩盖,再抓起汤成存的尸首,疾驰向深林,找个隐秘的山沟一抛,没几天就会被山中走兽吃干净。 最后一收无畏力,身上被涨破的衣衫褴褛,在村口的水塘洗去身上血水,吴青回到自家门前,卸下卡在门把手上的粗木柴, “阿爷?三叔?” 隔着门轻轻招呼了一声。 屋内听到动静的吴老三吴老大,拉开屋门,吴青的大哥嫂子紧随其后,月光照出了他们脸上的不安。 吴青率先解释, “不必担心,身上的血是贼人的,已经料理完了,我没事,但沙长官有言,你们先别出来。再请嫂子回避一下。” 说完,也来不及管四人作何感想,翻找出自己的衣物,以及前几天回村时买的新布,扯了一条下来。 “事情已经料理完,不用担心。但沙长官说,千万别出来。” 换上一身干净衣裳的吴青再次强调。 吴老大和吴红还想问,吴老三确已经将他们拦住,“管不住的。” 吴青看着家门,再慰一句别担心,将大门一关,往祠堂奔去。 祠堂内,沙坪光背靠着一梁柱而坐,脸色苍白,见急切奔来的吴青,右手一抬,手上白布缠绕, “真是对不住阁下,刚才伤糊涂了,忘了自己带了纱布伤药。” 吴青再一扫地上孙巡警的尸首,衣衫凌乱,两个领章被摘去。 哪还看不出,这沙坪光先前不过是想将自己支开。 支开自己的一刻钟内,沙坪光已将孙巡警身上见不得人的东西,全收了起来。 孙巡警的手枪,现在也正插在沙坪光自己的枪囊里。 吴青将手里的条布扬了扬,“可惜了我家新买的布。” 沙坪光一手受伤,抱拳不便,微微一躬身, “阁下的救命之恩,沙某没齿难忘,奈何沙某现在身无长物,待沙某回了县城,定备厚礼送来。不知阁下的家人喜欢什么花色?” 感激的话,还带着戒备。要不然何必还专言,自己身无长物。 吴青面色稍转,却是专露给沙坪光看的。 沙坪光意识到自己的言语,已使自己在吴青面前露了怯,生硬地转了话题,干笑道, “还真巧了,沙某刚听见阁下之姓名时,颇有点吃惊。” “为何?”吴青递了一句。 “前几日,余江县里冒出了一个新武师,也叫吴青。武艺和阁下一样的俊。” “沙长官讲笑了,我庄稼把式,镖局偷学过几招,哪来的武艺俊?” 吴青轻轻一笑,“我倒挺好奇,沙坪光如何见得,我与彼吴青不是同一人?” “阁下有所不知,彼吴青,在余江县,乃是惹了一个道上的头面人物,诨号李御史。 彼吴青杀了李御史一亲孙,又杀了李御史请去助拳的两名武师。李御史专发了通缉令。沙某看过此通缉令,上书,彼吴青,身高五尺多,体格瘦削。而阁下身高六尺有余,且体格精壮。如何会是同一人?” “原来如此。”吴青好似恍然大悟。知道自己的前科,在沙坪光那,没被算在自己头上,这了当地开门见山,竖起大拇指,直冲着自己,道, “那沙长官,您看,我怎么样?” 吴青的话有点没头没脑,沙坪关一下没想明白:“什么怎么样?” 吴青看向一旁孙巡警的尸体, “刚才我看了不少……这位孙巡警,错漏太多,于您这行而言,新手吧,还是差强人意的那种?” “阁下的意思是?”沙坪关好像有点明白了。 “这种家伙都能当盐务巡警,贵局缺人手。” 吴青接着指了指自己, “那我,您看怎么样?” 沙坪关这下彻底明白了。 吴青这是想加入他们榷运局。 有些唐突,但沙坪光并不觉得怪异。 吴青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很大胆。 而一个胆子大的人,见了新东西,一好奇,就会下意识往上靠。 沙坪光自己年轻时,也这样。 仗着有几分拳脚,胆大包天。 甚至于,沙坪关加入榷运局,也是这样差不多的流程。 撞见了榷运局的人办案,而后好奇出言询问,最后毛遂自荐。 而况再一想,好像有点意思。 虽然他们榷运局缉私二队干的不是寻常事,但办事的总归是人。 连他这练气士,一开始不也是一武师吗? 连孙巡警这种有别样心思的江湖草莽他们都要,吴青为什么不行? 而且吴青,哪哪都不赖。 跟脚清白,小山村出身。 身手不错,才三刀看不出具体深浅。但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至少不差。 尤其临危不惧,见了铜头小鬼丝毫不乱,三刀就剁了铜头小鬼脑袋。 胆大心细,观察力敏锐,一眼就看出他们榷运局缉私队缺人。 吴青出现在此的行迹固然有点可疑,但年轻人,好奇也很正常。说得过去。 最重要的是,吴青一头闯了进来,闯进的可不光是祠堂,还有榷运局竭力隐藏起来的玄秘世界,见到的也不光是铜头小鬼,还是榷运局不想让平民们知道的诡奇怪异。 从意外知情的武师中遴选盐务巡警,又是榷运局一向的惯例。 沙坪光并不知道吴青早就知道了,但并不妨碍他将其作为条件之一,加入对吴青的考量。 当然,认可是一回事,真的招录也不是沙坪光说了算。少不了还要检验,考察,试署诸如此类。 一番细思后,沙坪光没第一时间拒绝,反倒是忍不住告诫道, “我们干的活,可能比阁下想象的还危险得多。” “叫我阿青就好。” 吴青一脚将小铜头小鬼的脑袋踢了出去, “多少能猜到些。铲除鬼怪,神秘之类,危险……也挺风光不是?” 沙坪关指着地上的孙巡警尸体, “于我等切身之人而言,这可不风光。也不是儿戏,会死人的。而且,危险的不光是办的案子……如果我所料不差,阿青你想将入我们榷运局,还有一重想成为“练气士”的缘故。” 第七十七章 保举 吴青坦然点头,他之前既然和沙坪光讲到过练气士,被沙坪光猜出也不稀奇。而且这也没什么,吴青相信,每个听到练气士是真实存在的人,都会对此有所遐想。他只是其中之一。 沙坪光再张口,言语慎重, “沙某每月俸禄,有一半是用以钳口,所以恕沙某不能讲明白。但非得叫阿青你知晓,练气士一途,有危及性命的隐患。” 有危及性命的隐患? 吴青眉目紧锁。 张张嘴想问,但沙坪关有前言在先,想必是不会讲清楚缘由。 于是吴青打量了一番沙坪关,干脆换了问题, “沙长官今年贵庚?” “四十有三。” 比大乾民国平均三十五岁的寿命还多八岁。 还不够? 而况,吴青之前夺取九守剑,难道就没危及到性命嘛? 自己的路,得自己挣! 只是稍作犹疑,吴青就点头对答, “多谢沙长官告知,可我意已决。” 沙坪光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阿青,你又为哪样想穿我们差服?” 话里意思,对吴青的动机,还抱有疑虑。 碍于保密条例,更深的东西,沙坪光不能讲。 但见微知著,就对付一小铜头小鬼而已,一个疏忽大意下,孙巡警就血洒祠堂。 沙坪光不觉得吴青是个蠢蛋,看不出他们这行的危险性。仅仅是好奇,不够。 所以,吴青需要展示真正的技术了。 吴青笑了,笑容中满是辛酸和无所谓,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儿戏,和鬼神沾边,旁就躺着几具尸首,我如何敢当其是儿戏。 可我三叔四十岁就给自己备棺材。我一个姐姐,连话都不会说就夭折了。我姨妈害了肺痨,本来只是感冒,没钱治,才长成的肺痨,在家里等死。 我前几天看报纸,多方和谈难成真——又要打仗,不知又会死几多人,还有连年的水涝旱灾,苛捐杂税,以至于饿殍遍地。死?天知道我会怎么死。” 吴青眼中放出艳羡的光芒, “正常的巡警官,我是不指望了。可沙长官,您,一样威风。” 一有野望,但没出路的小人物形象。看见条道,也不管深浅,就急不可耐地往上扑。 很老套,但挑不出毛病。 倘若吴青说是因为好奇才想加入榷运局缉私队,沙坪光必然拒绝,这种傻蛋已经死得够多了。 但吴青说的是“挣前途”,沙坪光倘若一口回绝,便是断了人家的恩义。此事,沙坪光无论如何做不出来。 沙坪光不是那种“何不食肉糜”的人物,早年混迹江湖,现在当盐务巡警,什么样人没见过? 甚至于已死的孙巡警,多多少少也带点吴青现在的想法。 虽然盐务巡警干的是隐秘勾当,不显于世,又危险。但毕竟穿差服,比匹夫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既然吴青有此想法,沙坪光应允下来,是乐成人美。善事。 沙坪光便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吴青的理由,这都是能查出来的东西,沙坪光不担心有假。 倘若是新旧文人,此刻少不了叹一番“民生多艰”,慰一句“世事无常”。但沙坪光是粗人,忍不住再度开口劝诫, “我前几年办过一桩案子,一处庄园,每隔旬月,便会莫名其妙死掉一人。 或是淹死在脚底浅的水滩里;或是自己将自己掐死;又或是惊吓而亡;甚至有两名老成的盐务巡警,调查时,莫名失踪。末了,都没查出缘由。最后只能将其查封,禁止生人入内。 铜头小鬼与之相比,算不上狠角色。” “那沙长官是如何遇见这些真的狠角色后,还能站在我眼前?” 不等沙坪光对答,吴青沉着以对, “我自信手上的功夫,不比沙长官来得差。倘若是有其他手段,待我成了和沙长官一样的盐务巡警,自然也能用得上。” “又或者……”吴青也不管沙坪光心底那么多弯弯绕绕,拿定了挟恩图报的架势,手一摊, “救命之恩,还换不来一条出路?” 沙坪光一哂,这后生,头脑够灵光,挺好。失笑道, “既然你已经有所考量,那沙某再废口舌,反而显得小家子气。但好叫你知晓,招新纳良,非沙某职责,但是待明后日,沙某回余江榷运局述职时,必为你上一签呈,极力保举。想来以你的好本领,捱过试署期,不难。” 试署期,就是考察期。 吴青闻言一喜。没白费他的力气。 获得沙坪光的举荐,比想象中要容易。 虽然只是保举。 能保举已经是好收获了。总不能想着一个负责镇压邪祟的部门,一个巡警,一句话,就把人招了。不现实。 少不得还要从干城县县知事公署户籍科调档,再来个五亲连保,把人查干净再说。 这样说来…… 因思考稍微沉默了一下的吴青,先开口道谢,而后话锋一转,问道, “那沙长官,现在能否捡些榷运局相关的,能透露的,说来听听?也好叫我不至于干瞪眼,登的哪路真门都不知。” 沙坪光一想也是这个道理,道, “这样,咱们先将祠堂内这几具尸骸烧净,被铜头小鬼吸血者,倘若聚了阴气,可能再度尸变。咱们干完再说。” 这就使唤起吴青来了。 说是两人一起干,但沙坪光一手有伤,能干活的,也就是吴青。 吴青无不可,就近在祠堂附近几家农户屋前提了几担干柴。 拿柴火时,屋内的村民不知是原就没睡,还是被惊醒,转眠声响了一会,又消了。估计是害怕。 吴青笑了笑,提着干柴,于祠堂前的空沙地铺成柴床,拖来铜头小鬼,以及两名村民的尸首,叠在其上。 最后是孙巡警的尸首,一抬,一个小罗盘从口袋来滑落。应该是沙坪关刚才匆忙,没掏干净。 吴青留神了一下这小罗盘。 如果自己没有猜错,沙坪光他们就是用这罗盘测试是否存在邪祟。 现在罗盘的指针很安稳。 自己身上的解脱胜,诡物浮身血,及家亲,以及还扔在屋顶上的赤禾刀看样子都不会引起反应。 第七十八章 事后 吴青心中暗自松懈了点,最后抱来一团枯叶引火,不一会,火光映天,黑烟浓浓,尸臭味弥漫。 还好吴青担心的肉香味没成真,万一咽了口唾沫,得恶心好半宿。 火光尽灭后,沙坪光忍着痛,挑着树枝,在尸灰中翻找着什么。但除了尸灰,什么都没有。缘由,也未和吴青讲。 一切事毕,沙坪光依靠着祠堂门柱,和对门柱的吴青介绍着榷运局。 但说的,无非是榷运局明面上的事务,和吴青已经知道的事。 全在说榷运局,没一句提到天柱观。沙坪光的保密意识非常强。 譬如榷运局主业还是运盐的,管理着半个南余道,十几个县的食盐运贩,除此之外,还负责处理周边十几个县的邪祟。 又譬如,作为一个隐形的税务与暴力部门,余江榷运局直属于南江省督军荣棣管辖,论级别,只比驻扎在南余道的第九混成旅矮半级。 南余道内,同样矮半级的,再只有一个南余道道尹公署,已经管理另外半个南余道盐务的扶金县榷运局。 势力不小。 这让吴青免去了一些顾虑。 余江城里,还有一个他才得罪过,手底下有几百条枪的老头子。 所幸吴青模样已经大变样。 一直娓娓说到最后,才又有些似鸡肋般的讯息。 “我们榷运局下辖有两支缉私队,一支明面上的缉私一队,干的也是缉私队该干的活,查私盐。沙某则归于缉私二队。缉私二队声名不显,独立运行,干什么事,你已经晓得了,不必赘言。” 与汤成存所言,榷运局整个都是天柱观门人的说法有所出入。 想来,只有这缉私二队,才是天柱观门下练气士,所组成的队伍。 吴青与沙坪光言语完毕,之后的事,便是流水账一般了。 两人闲聊到天亮,过程中,对这晚发生的事达成一致口径。 隐去了所有铜头小鬼有关的内容,故事变成了单调的《双巡警恶斗悍匪,一差噩亡;吴村夫沉着冷静,力杀强盗》 晨光刺破薄雾,落在了村头。 吴青按沙坪光的请求,逐个去敲响了村户家的门。 离了沙坪光的视线后,吴青首先抽空摇晃了下解脱胜。 ………… 当前业力:十二刻/三十刻 支线任务一:杀死八只以上鬼物。 已完成:1/8 ………… 比上次杀死香莲获得的业力少四刻。 强弱有关吗? 吴青若有所思中,先回自己家,安抚住惴惴不安的家人们。 简单解释了一下,将与沙坪光一同编造的谎言讲给了家人们听,但最后吴青想了想,留下一句劝诫, “倘若之后再遇见这种事,先躲好。” 而后在家人们的喋喋不休中将村中其他农户的大门敲响。 大概只敲了七八户,剩下的村民们,听到了喧闹声,也一户接一户地走出了家门,无一例外地汇聚到了吴家村祠堂。 祠堂外。 丢了孩子的吴阿毛一家,哭天抢地,烧成几团黑灰的尸体,沙坪光还将其混成一团,分不出谁是谁,毛娃的尸灰成了盗匪,毛娃就成了失踪人口。够谨慎的。 吴阿毛一家,就只晓得杀人的匪徒死了,可他们的孩子毛娃还没讯息。 大乾民国讲究一个入土为安,但对失去了亲人,亲人的尸体还被烧成灰的两家人,沙坪光没有解释的意思。 这事,说不清。 吴村长佯装悲伤的表情,难掩喜意。 “沙长官您是说,昨天那悍匪很凶,孙长官不小心着了道,不幸牺牲,但我村村民吴青帮了好大的忙,所以沙长官你要带阿青去城里挣前途?好哇,好哇。” 吴青的家人们一同喜气洋洋。昨晚被吴青锁在家里的事,直接被抛在了脑后。 吴青要去当官了——官署办事的,在他们眼里,都是当官。 村里出了个当差的,能不好吗? 站在吴村长身边的杨二巡警,则在庆幸昨天他睡得早,睡得好。 看样子很神气的孙巡警都死无全尸,他个细胳膊细腿可遭不住。 混在人群中的吴北一家,任他们有苦主的愤怒,又有对吴青的艳羡,交杂出来的不平,多种情绪交加,这时也不敢出来生事。 再没有什么好讲的,吃过中饭,沙坪光没有留的想法,写了张保书,让吴青家的三个男丁,外加吴村长,吴青一族叔,共五人按手印画押,担保吴青的身份,确实为吴家村后生,年岁十六。 这便是五亲作保。在这个户籍管理混乱的年代,一个行之有效的明户方式。 吴青也不想来个迟则生变,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两把手枪埋自家屋子地砖下——榷运局会发配枪,他再带着两把手枪,颇为不便。 抽空从祠堂屋顶拿下来的黑伞,留下一百五十块银元,和家人们交代了几句财不露白,又让吴老三继续待在乡下。 便在家人们的依依不舍与期盼中,跟随着沙坪光和打酱油的巡警杨二,踏上了两天前,才走过的山路。 这次是往外。 林中少光。 ………… 已是两日后,七月廿八,农历六月十九。 余江榷运局缉私二队队长办公室。 榷运局缉私二队,专管邪祟。 每处理掉一桩邪祟,外派至外埠各县的盐务巡警,便得发电报向余江县榷运局回报签呈。 而这次,死了一个同僚,沙坪光得亲身回余江述职。 沙坪光端坐在红漆木椅上,椅面已经被他坐的发烫。 可厚重的红木方案后的椅子上,还是空空。 榷运局缉私二队,两级管理,五十多名队员,分二十多个两人小队,直接对队长常英负责,中间没官。 缉私二队的盐务巡警,都很忙。 缉私二队的队长常英,莫能例外。 午时,窗外的蝉鸣激烈,头顶铜黄色的电吊扇晃晃悠悠,诱得沙坪光都昏昏欲睡了,常大队长,才终于姗姗来迟。 “伤势怎样,老沙?”常英匆匆忙忙推开办公室木门,率先表示了对下属的关怀。 这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脸上粗浅的皱纹像是刀刻。哪怕是在慰问下属,说话也像是在磨沙子。 缓慢,有力,没什么波动。 第七十九章 常英 沙坪光被惊醒,脑袋颠了下,抬手揉眼,“已在老九那处理过了。” “那就好。” 常队长在椅子上坐下,话里对老九的医术很放心。接着蹙眉瞥着沙坪光包裹绷带的右手, “你大意了,居然没带件诡物,就敢去办案?” 沙坪光摇头回答, “带了连珠短枪,明雪剑,符篆,阴阳气也还剩几刻。要不是同行的是个不靠谱的新手,一小铜头小鬼,我对付得了。至于不带件诡物,……上次的案子,追人的活,用了‘报怨行’。用完后,感觉门快要开了,练气四层我是上不去的,所以门要真开了,我大概要死在门内了。诡物,我不能再用了。” 对外人来说隐秘的东西,对专处理这类事务的盐务巡警而言。百无禁忌。 常英沉默了片刻,道,“你上的签呈我看了,举荐新人,挺好。那你怎么打算?手也伤了,诡物也不能再用。” “我想先歇一段时间……” 沙坪光直视常英, “老九说我的手,于性命无碍,就是往后拿枪,拿不稳了,诡物我也不能再用了。就,给我办病退吧。” “现在退休早了点吧?巡检大人前日刚起了炉丹,你的手……” “算了吧,还是留着给你们救命用。这次的教训还不够?虽说是有孙远碍事的缘故,但没有诡物,一小鬼都搞得我险死还生,但再用诡物,我定死。” 沙坪光面不改色,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事。 常英盯着沙坪关的脸庞。 苦瓜一样,满是沟壑皱纹的愁苦脸上,看不出丝毫明雪剑沙坪光,曾经的风流倜傥。 但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老九也想退休了。” 常英叹息着从充作自己办公桌的红木方案上抄起两页纸。 一页,和吴青有关;另一页,也和吴青有关。 一是沙坪光写下,按有五个鲜红指头印的保书。 另一是沙坪光从干城县县知事公署户籍科,出具来的户籍证明,姓名一栏上写着“吴青”二字。 常英看了一眼便放下了,说话一板一眼, “李御史的一个孙子被人杀了,据说杀人者也是一个叫吴青的。” 李御史作为余江江湖上的牌面人物之一,对大部分都是江湖人士出身,余江榷运局缉私二队的盐务巡警们来说,耳熟能详。 前段时间,李御史全余江城抓人找剑,搞得满城风雨,结果玩了一招阴的,反过来把请托来协助他的余江各大帮社剿了个遍。 这种请人来帮忙,最后反过来设计杀掉帮手的事。卖的是自己声名和威望,李御史在江湖上的声名,自然一落千丈,沦为比“朝廷鹰犬”还低一档的江湖败类。 可没人能拿他怎样。 一来,余江成气候的帮社,被他杀干净了。 二来,他搭上了南余道镇守使管春武的路子。 军阀混战的时代,管春武身为南余道的执掌将军,最大的军阀,手下超编超员的第九混成旅,威压全道。 是南余道六百多万官军民,真正的统治者。 说一声是南余道的天,一点不为过。 因而余江的江湖人士,对这个最后赢家的载道怨声,也只能在道上滚三滚,仅入另外一人耳。 你说一说,我听一听罢了,影响不了什么宏旨。 可前几天,消息传来,大获全胜,给自己孙子挣了好大一笔家财的李御史,大孙子被杀了。 为子孙谋福祉,结果两个子孙,被杀了一个,仅留一懵懂幼童。 杀人者吴青的名字,是从一个姓李的镖头那传出来的。说不清他是想替人扬名,还是觉得再不说出来,怕是要被李御史杀满门了。扛不住。 总之,大快余江江湖人的人心。 这种事沙坪光怎么会不知道,更别说他前几日和同僚处理换口帮被灭门案时,就已经知晓李御史的孙子被杀。在吴青讲出自己名字的第一时间沙坪光就反应过来了,但在他看来,吴青和彼吴青,不是一个人。 他看过通缉彼吴青的画像。 彼吴青,一米六多,瘦猴一样。 此吴青,一米七多,精壮汉子。 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巧合名字相同而已。 当然,就算是同一人,沙坪光也不会把这事放心里。 两个面上的人,李御史的威风,耍不到榷运局这来。 沙坪光也就乐呵两句, “是挺巧,而且胆子一样的大。彼吴青敢杀李御史亲孙。” 伸手再点住桌上吴青的户籍证明, “此吴青,见了僵尸,手起刀落,就砍了,比你找来那孙远可强多了,哆哆嗦嗦乱开枪,可害惨我了。” 孙远就是孙巡警。人是常英招来的,看过卷宗后,常英承认,这是他是难得的失误。 他眼睛半睁半闭,权当没听见, “十六岁,小了点。” “人救了我一命,再加我同你的交情,够添几岁?”沙坪光话中的回护之意,很明显。 常英扣住吴青的户籍证明, “救你一命添一岁,我们的交情,再添一岁。两岁。” 沙坪光一笑:“那算他十八喽,都够合法入役的年纪了。” 常英又道, “年纪可以往上假算,但身手和脑子是假算不了。此吴青,最好真的如你签呈里写的那样,身手和脑子都不错。省得连试署期都没满,就死翘翘了。我缉私二队缺的是合用的人手,可不是缺炮灰。” 沙坪光哧了一声,“我看着还可以,但他要真没这本事,成了炮灰……把他荐到咱们队里来,我也算是还了他的恩情了,再往后怎样,看他自个的造化呗。” 常英将户籍证明抓到自己身前, “那行,此吴青我就暂且收下了。人在哪?” 只是暂且收下。 按例来说,聘用委任警员,要主管长官将被委任者资料,呈送铨叙部审查合格,方可任命。 但查档案,签保单,验身手的事,沙坪光进这个门之前已经做完了。 而榷运局缉私二队,显然不是“按例”的部门。 缉私二队的人手招用,不必经过铨叙局。由榷运局缉私二队队长,自己决断, “榷运局对门,三六九面馆里待着。”沙坪光犹豫片刻,张嘴问道,“吴青的试署期,你打算让谁带教?” 第八十章 榷运局 榷运局缉私二队,作为要害部门,新进人员长达三个月的试署期,必不可少。相对于正经的文官系统,一年的试署期后才实授。已经是事急从权了。 值得一提,在别的公署仅仅只是用来检验才干的试署期,在缉私二队,又称甄用期。 因在试署期内,缉私二队会给新进巡警指派一名,在缉私二队工作了五年以上,值得信赖的老巡警,充任带教师傅。 在对新进巡警进行带教的同时,还会对其监视,甄别,酌用。 但监视说出去太难听,一般就只讲试署期。 这也是沙坪光调了吴青薄薄一页纸的档案,拿了张保单,就敢把人推荐给自己队长的原因。 三个月的时间,足够经验丰富的带教师傅,甄别出废物,邪魔和外道了。 所以准确的说,沙坪光并不是真的给吴青保举来了一个盐务巡警的职位,而是一个机会。 至于这个机会吴青能不能把握住,看他自己了,虽然沙坪光觉得,吴青不可能通不过。 沙坪光想起吴青健壮的肢体以及谈话时的老成……这他娘的十六岁? 常英露出了进办公室后的第一个笑容, “你没歇,当然是你带,可你歇了,自然是老施带了。你刚和他闹掰,他正好缺个搭伙的。” “老施啊?”这回换沙坪光表情严肃了,脸上眉毛不是眉毛,鼻子不是鼻子,拧成一团了都。 明显对“老施”,观感差极了。 ………… 榷运局的公署位于余江城水西,盐官码头后。 榷运局的本职,毕竟还是运盐。 余江水西片,热闹比水东片轻一筹。 可只要是码头,没冷清的。 水西河上,舢板连陆,船帆相竞。 码头路上,繁华吵闹,人来车往,广告画上的摩登女郎,靓丽依旧。 与吴青小别重逢的余江,和前几日没什么区别。 毕竟余江四个城区,四十万人。 榷运局对门的三六九面馆,不是原名,原名叫山城面馆。 盖因陵州省山城市人,外出谋生,所开的山城面店,挂的店招,都是“三六九”三字。 沙坪光在榷运局内等得发困。 三六九面馆内,背着一包裹的吴青,桌上的一碗面更是早就吃完,吴青又一连点了好几分小点,诸如油豆腐,豌豆黄之类的来用。主要是不想看面馆老板的白眼。 午时,面店生意正忙的时候,不吃东西搁那占座,吴青自个也不好意思。 靠窗的座,吴青边吃边打量着榷运局公署的正脸。 外头围着一圈,矛尖林立冲天,带荆棘铁网的围墙。 围墙后几个高哨塔上,夹了栓动步枪在腋下的盐务巡警肃穆。 吴青不知前世民国的榷运局是什么样。 总之他当眼前这个余江榷运局,守备森严,看着不像运盐的,像军事重地。 吴青现在知道榷运局还干镇压邪祟的活,倒不觉得奇怪。 围墙后,三栋四层高的红砖楼房,品字分布,颇为气派。 只是从正面看的吴青,看不出其后还有没有其他建筑。反正吴青之前目送沙坪光是直直往三栋红砖房后面走去的。想来背面应该还是有其他建筑物的。 几栋建筑,背靠着一不知名小山。叠青掩翠的小山尖,远远地望去,有一方金红色的坡顶半遮半掩于葱郁中。 看着像道门庙宇——天柱观? 正望着,榷运局黑漆包铁的大门前,一辆黑色小轿车驶来,侧对着吴青停下,鸣笛两声,催促门卫放行。 说起来,吴青自打刚穿越来,就晓得大乾民国被毒气与外国隔绝。 在和东西洋各国隔绝十五年的情况下,仍旧能看得见轿车轮船,大乾民国的民族工业,比自己一开始想的要高啊。 要知道,吴青前世的民国,第一辆国产汽车,得一九三一年才出现,相当一部分零件还是国外购入。 如此想着,吴青不由地多看了眼榷运局门口停驻的小轿车。 目光扫到轿车后排车窗时,停住了。 小轿车后排的车窗玻璃后,独坐着一名头戴莲花冠,身穿紫色法衣,侧脸威严的女冠。 女冠也就是女道士。 “嗯?” 吴青轻吟一声,好奇之下,细细看去。 才一眼的功夫。 车中的女道士猛地转头,如霜冷脸威严。 汽车的厚玻璃,宽阔的水泥路,络绎不绝的人马牛车,以及半遮的窗页。 全都无法阻挡车中女冠,如电般的双眼准确地寻到吴青,直刺了吴青一个激灵,这生生止住了吴青想要唤出解脱胜来摇一摇的举动。 吴青端坐面馆内,距离榷运局大门少说七八丈远,可这女冠,如此敏锐的感应…… 女冠,榷运局门前,天柱观人? 合理的猜测。 更何况身穿紫色法衣的女道士,远比沙坪光,谢婉,要更有练气士的姿容。 支呦~ 这时榷运局大门向外大开,沙坪光度步走出,沙坪光看见小轿车的车牌,脚步加快,走到后排车窗前,横插进了吴青与车内女冠的隔街遥望。 随着车窗摇下,沙坪光躬了一礼,低声朝车内说着什么。 这更加佐证了吴青的猜测。女冠也许是高阶练气士? 而后沙坪光诧异地转头朝吴青的方向看了眼,转回去的脸上挂起笑脸,同车内言语。 想来是车内女冠指示沙坪光探查一下吴青,沙坪光看了一眼后,在说明吴青的来历。 片刻后,沙坪光目送着小轿车,缓缓驶入榷运局大门。 没什么事发生。 既然没别的事出现,吴青身上的东西,应该也没被看出来。 沙坪光对其如此尊敬的姿态,也不知这女冠在榷运局中是什么身份? 吴青吞下一块油豆腐,起身向走来的沙坪光迎去。 “我们队长同意了,跟我走。” 沙坪光迎来的第一句话,就叫吴青不由地喜上眉梢。 好赖没出什么意外。 当下拎着随身包袱与黑伞,随着沙坪光,迈进榷运局大门,一径往深处走。 从进了大门开始,两人一直被不同哨卫的视线所注视着。 直到绕过三栋红砖洋楼,吴青身上的注视感才消失。 第八十一章 阴阳皂役 这三栋红砖洋楼后,果然别有乾坤。 三栋品字分布的红砖洋楼,中间还夹有一栋二层的灰砖楼,砖木结构,小青瓦四坡顶屋面。中西结合风格。 正面略数下来,两层共二十来个红漆木玻璃窗,大半的窗后窗帘严实,小半后是影影绰绰,不少人在忙碌着。 一条一车宽的水泥路从水泥楼边上一直蜿蜒到榷运局后方的小山顶。 楼底大门前的红砖立柱上,则似模似样地挂着一块“缉私二队”的白底黑字牌子。 走到楼底大门前,沙坪光边从右胸口袋里掏出出入证递给守门的一位盐务巡警,边头也不回地道,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为何不是其他公署,而是我们榷运局缉私二队处理玄奇案子嘛?” 吴青颇感意外,“能说了?” 看守查验完证件,双手奉还,沙坪光接过,回过头来, “马上进去了,我队长也同意将你招录,那还有什么不能说的?难不成,你听完了我的话,就打算跑路?” 说罢,一步跨出。 “那不能。” 吴青紧随其后,迈进了缉私二队驻地小楼大门。 沙坪关的声音在前头,“我们缉私二队,原先不戴盐务巡警的名号。” “那带的什么名号?”吴青自然问出。 “阴阳皂役!” 落在两人身后的那一道其貌不扬的黑漆大门,就好似沙坪光的一道阀门,进去后,之前的遮三瞒四,就变成了大大方方。 甚至言语稍显絮叨。 沙坪光从头将缉私二队的历史从头讲起。 不得不说,阴阳皂役,比盐务巡警,更搭练气士。 所讲的内容,更是与汤成存所言,差异不小。 ………… 皂役,便是旧时衙门中的差役。 有阴阳皂役,自然就有阴阳衙门。 旧乾朝,通明元年,公历一八七三年,四十四年前。 在位皇帝,通明帝。 通明帝下暗诏,令越道正司,饬令各州府道县衙门,会同各地真传道门神祠,筹建阴阳衙门…… 由各州府道县,道观观主或高功,兼任阴阳衙门巡检。 或是直命自家道观中的仆役,或是直接招募各地方武林高手,充任阴阳皂役,专辖妖祟邪事。 各阴阳衙门间互不统属,只听命于所属道门,所属道门又听命于地方长官,地方长官,则听命于皇帝。 盖因下的暗诏,自然是要暗中行事。以至于名号不显。 四十四年前的事,接受了原主十几年记忆的吴青压根没听过。 彼时的斩妖除魔,与志怪小说中的情形大致一致。 各阴阳衙门的道长巡检,携着几名阴阳皂役,暗中四处奔波,作法开坛,降妖除魔。 至于为何现在改了榷运局缉私队…… 阴阳衙门成立时,适逢旧乾末年,时局动荡。洋务运动,西学乾用,改策论废八股,各种思想激撞。投降,改良,改革,立宪,革命,各种派别中。 哪怕是方外之人,既然已上了朝廷这艘大船,自然也少不得站队。 各地真传道门进退一致,开了次法会,统一了思想,而后便携着麾下的阴阳衙门,选择了站队革命派。 其中各地真传道门出的力气,废的功夫,死的人,三言两语讲不完。 总之,终于时间来到了一九一二年,各地真传道门的站队迎来了收获。 旧乾朝被推翻,大乾民国成立。 作为站队胜利方的利益分配,除了阴阳衙门的从属不变。 各地军阀们还把各地的盐务部门,按地块,划分给了各地道门。 当然,将一个实权而暴利的部门分配给道门,还有其他原因,沙坪光只是一语带过。 随着帝制乾国被推翻,大乾民国的成立,随之而来的便是各种样式,乾西结合的官制改革。 皇帝改称大总统,各部尚书改总长,县长改县知事。 阴阳衙门也不例外。 因各地道门有着盐务,与阴阳衙门两方职权,为了方便管理,也是为了隐秘计,各地道门相互通电,又开了几次法会,达成共识。 干脆统一地将盐务部门与阴阳衙门合二为一。两个部门的最高长官,由原先的阴阳衙门最高长官,阴阳巡检,兼任。 但只听大吃小,哪有小吃大。 盐务部门作为一个隐性的税收机关,在行政层级,比阴阳衙门高不知到哪里去了。 旧乾朝时,各地盐务部门首长为三品官。阴阳衙门巡检仅为七品官。 民国后,各地盐务部门首长为简任大员,而巡检则是七品等换来之后的委任级官员。 俩衙门合并,伏低做小的便只能是阴阳衙门。 所以自此,阴阳衙门,就成了各地盐务机关的缉私二队。 但阴阳皂役也多了一层盐务巡警的皮。更不易叫人发觉。 道门所属的阴阳皂役,这玩意和练气士放一块,就没什么违和感了。 ………… 与汤成存所言,差异之处。 榷运局的缉私二队队员,并不是天柱观门人,只是天柱观门人的手下。 成为榷运局缉私二队队员,也并不是成为天柱观门人。 但于吴青的目的没影响。 吴青理顺了思路,突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方才在榷运局大门外,见到辆轿车,上边坐着一名女冠……难不成便是现任的榷运局局长,原先的阴阳衙门巡检。我加入缉私二队后的顶头上司?” 自家巡检大人方才在车上有向他询问过吴青。 沙坪光也不隐瞒,答道: “咱们榷运局可没第二位女冠。你所见到的女道人自然便是我余江榷运局局长,简任大员,天柱观高功。我缉私二队,留着阴阳皂役的习惯,称巡检。 但不是你的顶头上司。你的顶头上司是我缉私二队队长常英。再往上,才是巡检大人。” 实际上,话已经说得这般深入,有什么问题再问,合情合理。 “那咱们缉私二队的练气士修行法门,便是由天柱观所授?” 吴青做出了一个自认为合理的猜测。 孰料,沙坪光听了吴青这话后,就怪异地回过头来看了吴青一眼。 吴青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练气士,不是修行出来的。” 第八十二章 官俸 “练气士,不是修行出来的。” 吴青眉毛一点点耸立,疑惑在心底堆积, “练气士不是修行来的,怎么会?” 吴青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错漏,是啊,从没人和他说过,练气士是修行来的。这只是吴青在相似的文化环境下,自以为是的猜测而已。 沙坪光迈上楼梯, “所谓练气士,乃是窃阴阳之气,夺造化之权。所练的气,便是阴阳气。而现如今,不知为何,阴阳气绝,用外道的话说,便是末法时代。 古时练气士的修用之法,而有七经。 一则洞视百灵,行元始内观之道。二则参斗,割移死籍,注生南曹。三则朝元,四则分神治事,五则仙曹建邸,六则超度玄祖,七则选应玄举。 但现在,阴阳气都快没了,还练气?此七法,自然也全都没了用处。” “为何?”吴青脱口而出,“那你又是如何成的练气士?” 沙坪光神色复杂, “不是我不愿同你讲,只是如何成的练气士,三言两语讲不清,既然就成了缉私二队同僚,你迟早会知道的。” 对练气士也不要太上心了,听着挺玄奇,但并不特别厉害,阴阳气绝,练气士的法术,大都没用了,能用的也是代价高昂,大部分法术,都需符篆作媒介。哪怕练至最高的练气九层,也抵不住一把连珠枪。” 先不管汤成存说之后还有筑基期。怎么到了沙坪光这,最高就练气九层了? 所以他就是因为这向汤成存索要修炼法门,才在汤成存面前漏了怯而不知,汤成存才会行险? 吴青默不作声,接着听沙坪光讲, “以后你就知了,我等缉私二队队员,所凭依的,更多是枪械,拳脚,以及诡物……这玩意你还没见过,但之后会用到的。到那时。你也就晓得练气士是怎么一回事了。练气士,更像是诡物的……” 沙坪光敲完木门敲脑门,想了好一会,“副产品。舶来词,你们年轻人,应该能理解。” 沙坪光以为吴青没见过诡物。说完就回过了头去。 可吴青现在肚子里就有一诡物。 练气士是诡物的副产品? 吴青由此想到了他见过的两件诡物都有的注3:路引。 “进来。” 门后,一道沉稳的嗓音透出。打断了吴青的思绪。 沙坪光握住黄铜色的门把手,推开木门。 先顾好眼下。 吴青正准备跟着沙坪光进去,却看见沙坪光朝里做了个迎接的手势。 吴青以为是什么俗例,先于沙坪光进了办公室,一回头,沙坪光在转身, “沙长官?” “哦,我退休了。”沙坪光背对着吴青挥左手,走人。 吴青有点诧异,“原来还能退休的嘛?” 沙坪光头也不回, “当然能退休,我们办的事很多见不得人,不让人退休,来个叛变,底全给你泄干净,那乐子可就大过天了。” 话挺风趣,吴青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沙坪光,四十三,在平均寿命三十五岁的大乾民国,因病退休,突兀,却并不奇怪。 保持扭头的姿势,吴青盯着走廊上。 远去的沙坪光背影轻松,仿佛卸下了千斤担。 没来由地,吴青想到了一句酸话。 为乐常苦迟,岁月逝,忽若飞。 吴青独自走进办公室,将木门轻声关上,先飞快地打量了一眼办公室的内景。 条木地板,白瓷墙砖,黄铜吊扇,佯作翡翠色的绿灯罩台灯。 以吴青前世的眼光看,是复古。 今世的眼光,则是稍显气派了。 起码原主十六年的记忆里,一次电器都没用过。 看得出来,缉私二队油水足。是因为依建着榷运局的缘故? 目光转到自己往后的的顶头上司身上。 常英,缉私二队队长,大约四十岁出头,浓眉大眼,神色肃然。此时回望着吴青,眼中透着饶有兴趣。 两肩宽厚,搁在桌面上的大手,筋骨分明。不用说,高手。只是不知有几层楼高罢了。 大夏天,一顶大檐帽搁在办公桌旁的衣帽架上,但常英身上长袖的黑色制服,整整齐齐。 如果非要让吴青用一个词来形容常英给他的第一感觉,那就是“方正”。 一丝不苟。但同时,不好说话。 吴青没犹豫,将手里拎着的包袱和黑伞放在墙边,而后走到办公桌前,右手越过办公桌,向常英伸去。 “常队长,吴青。” 常英明显有点惊讶,但并不因此迟钝,站起伸出胳膊,握住了吴青的手,声音亮堂, “不止干过镖行吧?我见过的镖师们,老派,都惯于抱拳拱手。” 没有因为吴青资料中的十六岁而轻视,说不清是因为一视同仁,还是因为,吴青现在精壮汉子的外表,容易让人忽略掉年纪。 这对吴青来说是好事,他前世二十七,没兴趣挺着一个十六岁小孩的躯体扮嫩。 仿佛常英严肃的表情,更显出了吴青的笑容和煦,“照猫画虎。我平日里街面上见着官吏们,他们都用新礼。” 举止规矩,笑意盈面。 一点看不出来,他来此的目的之一,就是常英屁股底下那张椅子。 常英不置可否地轻笑了下,没发表意见,和吴青轻握一下后便松开,翻掌迎手,示意吴青坐下。 两人各自落座。 吴青双手码在膝盖上,人坐的端正,显得规矩。 常英端详了几眼吴青,道, “不用拘谨,叫你来,不是盘问你的。该查的事,老沙查了,该调的档,档案科调了。就是认认脸,总不能招了个新兵,结果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容易闹笑话。” 这常队长不苟言笑,说的是带点趣味的话,但没什么语气波动。 拿不准路数,吴青就没急着开口。 常英也不管吴青是拘谨还是思索,端起搪瓷杯,朝搁在墙边藤条暖壶的方向摇晃了一下,“要喝水自己倒,柜子里有杯。” 吴青摇头,“属下不渴。” 常英呷了口茶,继而从办公桌上推过来一份文件。 “认过脸就该办正事了,你三个月的试署期未满,自然无委任状,我们榷运局的任用又向来不走铨叙局。所以就暂时先签份契书。你看一下,如果没问题的话就签了吧。 契书上主要写明你试署期内的待遇。我缉私二队的巡警,俸禄比照二级科员。按《南江省行政官官俸法》实发,每月三十四块,三个月试署期内,俸禄减半,待实授后,补发四十块。” 第八十三章 梦门 吴青飞快扫了一几眼,确定了常队长所言非假,就爽快地在契书最后一页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反正无论合同上写的什么,自己加入缉私二队的主意是早已打定了的,就算试署期没俸禄,吴青也会签下。 不过,榷运局缉私队的俸禄之高,还是让吴青感觉有种意外之喜。 吴青的计划,恐怕想集齐七枚回归碎片,还要一段时间。 这段讲不清具体还要多久的时间,吴青也想尽可能过得舒服一些。而且在回归后,吴青也想着,能留一笔钱给这个世界的家人。 三百块银元已经算多了,但钱,没人会嫌少。 试署期的半薪,十七块银元已经不低了。 而全薪的三十四块银元的俸禄是什么概念? 作为对比。 佣人姨娘一行,月薪一到三块。包食宿。 吴老三剃头的手艺人,一月四块多。 纺织厂工人一天工作十个小时,一月四块左右,倘若一天工作十五小时,一月六块左右。算工时,还不如吴老三。 张仔七拼死打锣,一月七块。 社会阶级的分化从街上巡官开始, 只是最底层的巡警,巡官长的月俸禄,已然增到了少者十二块,多者二十块。 与之相比,工作危险到要命的盐务巡警,一月三十多块的俸禄,就不显得太多了。 总之,上了官署这艘宝船,想不啃点元宝边都难。 社会分化严重啊。 吴青有点感慨。 许是看出了吴青的心思,常英徐徐道, “公署文官们是肥蠡,但我缉私二队的薪水可是拿命拼来,和老沙一起去你村中的孙远,才刚穿巡警服不到一周。” 吴青咧嘴一笑,“但也有老沙这样安然活到退休的,不是吗?” 好小子! 就算心里有点惊讶,深沉的常英,他脸上也不会表露出来。 但沙坪光上的签呈中对吴青有一句“冲劲足”的评价,第一次从纸上落进了常英的心里。 他记下了。 常英不动声色地将吴青签好的契书收回,再递出一本《保密条例》, “拿回去,背熟。出门右转办办公室找小刘,他会带你去宿舍。明早八点之前在宿舍等着,你带教师傅会去找你。” 吴青双手接过,下意识想开口套些话,一抬头,常英静静看着他不说话。 得嘞,该走人了。 好似没有思考的间隙,吴青接过《保密条例》,下一刻便站起,自然而然地一跺脚,右手掌落在耳朵上沿,行了个敬礼, “属下告退。” 来时他算半个后生,半个客,行个新礼,常英瞧个新鲜,无所谓。 但现在他签了契书,是常英的属下,去握上官的手?支线任务他干脆别做了。 大乾民国,才刚从封建帝国中走出六年。 常英心中一笑,冲劲足,但不算没规矩…… 但也就也这样了,他很忙,没太多心思能放在一个被老沙用人情荐进来的新丁身上。 ………… 小刘,吴青见人第一面就喊“刘哥”。 早就候着的小刘挺乐,领着吴青还没走出几步。 打走廊那头,楼梯口快步走上了一个身穿皂衣的道士,从吴青身边擦过,自然而然地推门往里进, “常叔,巡检大人找您。” “啪嗒。” 门一关,什么也听不见了。 小刘边走边介绍。 “你的宿舍,在一楼,单人独间,制服与出入证给你搁床上了,按老沙讲的体型给你放的,要是不合身,来找我……配枪明天你带教师傅会带你去领……” “三个月后的试署期满,你愿意住哪都成,买房租房随意,但三个月试署期内,你只能住宿舍,别乱跑……” 所以这层都没什么动静,都出去住了?吴青若有所思。 “榷运局大门进来右手那栋楼一层,是我们同榷运局其他署员共用的食堂和澡堂子,你穿着制服进去吃就行,不用钱,就是去之前,有些东西记得卸下来……” “咱们缉私二队大楼旁,往山上去的水泥路别走……别往上走,巡检大人住在上边,她喜欢安静。” 后山上被青翠半遮半掩的金顶建筑?吴青点点头。 走到一楼,吴青所住的“三十九号”房前,吴青第一次开口问了, “刘哥?您消息蛮灵通啊?明天我那带教师傅是哪位,您知不知?” 小刘乐呵呵,“应该是老施,嗯,施大海。和老沙闹翻后,他就一直没搭伙的。” 吴青乐了,“施大海?和那个施海听着蛮像啊?” 小刘不解,“哪个施海?” 南余三英的名号,十年前盛行,现在也就说书先生抽空讲。小刘第一时间没记起。 “南余三英,断松手施海。” “哦哦。”小刘恍然大悟,“你可别在老施面前讲这,他烦这,常叫人说。” “哦哦,多谢提醒。” 吴青了然地点头,再问,“他和老沙闹翻了?怎么回事?” 沙坪光,吴青接触两天下来,感觉挺好处的一人。施大海和他闹翻了?又既然讲到了,吴青就顺嘴一问。这可是他往后三个月的带教师傅,半个上司。 “嗐……”小刘压低了声音,“老施不好相处呗,人混的很,我们缉私二队办事向来讲究一个轻手蹑脚,老沙是一向规矩,可老施,动静大得很,好几次差点遮掩不住。这不,现在贬水西了,他从前巡水东的。” 见吴青老实,小刘不由多讲了几句。 “原来如此,谢谢啊。” 小刘摆摆手,“小事,钥匙拿着,我先去忙了。制服不合身找我啊。” “好嘞,慢走。” 吴青看着手上明显是弹珠锁配套的小钥匙,一哂,将其插进了锁孔中,熟悉的弹珠弹响让吴青有种前世回老家,打开自己老宅房门的错觉。 门后是一间只有七八个平方的小房间,天花板上悬吊着一电灯泡,内里有一张弹簧床,床上一套黑色制服。床位一个小衣柜,靠墙一副小桌椅,桌上摆着一盏煤油灯。可能是停电时应急所用。 虽然小,但是比之前八尺巷的屋子,干净整洁多了。 打僵尸那一晚,吴青一夜没睡,而后两天的奔波……精神疲乏,吴青锁好房门,将手中的包袱随意地塞进了小衣柜,黑伞扔在床边,整个人往床上直接躺去。 睡一觉再说。 ………… 睡觉的模糊中,吴青隐约梦见一道门。 醒来就全忘了。 第八十四章 酒鬼 “哐哐哐——” 宿舍的门都快要被捶散架。 第一声重敲响起时,吴青就已经抓着黑伞从床上蹦起,这才记起,他人在缉私二队宿舍,应该没什么人敢在这里撒野。 “咔。” 将电灯泡旁垂下来的绵拉绳轻轻拉动,灯泡亮起黄色的光。 吴青看向窗帘缝,一点天光都无,天还早得很。当下有些不悦地问道,“谁啊?” “谁?”门外的声音调子忽高忽低,听起来像是喝醉了酒,“你小子的带教师傅!嗝,姓施名大海是也——都这点了,你他娘还睡呢?” 声线很冲! 吴青太阳穴跳动着,砸吧了下嘴巴。 得嘞,想升官嘛,无所谓曲意逢迎,阿谀奉承嘛。 当下告罪道, “施长官稍等,穿衣裳。” 门外没彻底安静下来,就是动静稍微小了点。 吴青飞快换好巡警制服。 大檐帽,军服同制式改过来的黑色上衣,大铜扣腰带,西式黑色长裤,一双锃亮的黑皮鞋。 无怪余江民众私底下暗骂“大黑狗”。 肩上没肩章,没实授呢。 吴青考虑到沙坪光也带着他的软剑,秉着向前辈学习的想法,吴青也就带上了他惯用的冷兵器。 抓起床上的黑伞。 嘿,色彩挺搭!就是不伦不类。 谁能想到,他会当上巡警,早知道就直接打个刀鞘了。 整备齐全。 吴青拉开宿舍门,门框墙上,七歪八扭地倚着一个不太高,也不太矮的男人。 黑色巡警制服像是天女飘带一样绕腰而走,挂在男人俩肘窝上。黑色皮鞋被他踏着后跟帮,穿成了拖鞋。 男人的双眼迷瞪,眼角皱纹沟爬,两鬓略带霜华,面皮发松,年纪不轻,大概也四十左右。一张胡子拉碴包围的嘴巴一张,酒气扑面,如果扒了这身皮,无非是一个街边随处可见的,落拓失意醉汉。 男人一通叱问,粘牙带齿,含糊得很, “你以为现几点啦?会看表吗?” 一伸手,腕表几乎顶到吴青眼皮子底下,高声斥道, “十点啊,还床上眠转呢?不用办案啦?” 震得吴青耳膜臌胀。 吴青挑着眼角瞥了眼腕表,话就有点慢条斯理了, “我看怎么是三点?施长官,您再看看?” “嗯?……” 施大海质疑的鼻音才出腔,就感觉自己的小臂好似被老虎钳钳住,他整条手臂肌肉绷紧,还是没用,巨大的力气,扭转着他的小臂。 吴青虎口使劲,面不改色。 施大海一瞪醉眼,骂声还没出,先看见自己腕已经转了回来,迷瞪双眼定了定,腕上的表盘不要太清晰…… 时针指着“三”。 确实是三点! 施大海一愣,反抗着吴青的力道先卸了,吴青不动声色也跟着卸了力。 施大海再大手一拍,呐呐出言, “还真是啊……” 一个字比一个字音低,话里有多少不好意思,吴青就不晓得了。 但话没完,施大海迷离的双眼先撑不住了,眨巴眨巴间,随着他软瘫的身体,一起闭上。 整个人更是直挺挺就倒进了吴青怀里,不一会,鼾声如雷。 这情形,还得自己照料这酒鬼了? 吴青简直气急而笑。 生生咽了几口气,不得不自我安慰, 完成任务嘛,不寒碜……很他妈寒碜。 吴青双手一抛,醉得不省人事的施大海被他甩在了屋里的地板上。 “砰。” 动静不小,似死猪上案,可施大海,愣是没醒来。 吴青这下就有点哭笑不得。 但这一摔,够把施大海耍来的酒疯还了回去。 把手里的黑伞支在墙边。 那就,这么着吧。 放任醉酒的施大海趴在地上,吴青关上房门,躺回床上假寐。睡是睡不着了,听着鼾声直到日上三竿。 浓烈的金色阳光透过窗帘,投在地上,只一道边缘模糊的光块。 施大海的呼噜声在光块中一滞,吴青从床上翻身而起。 施大海也正捂着脑袋,从地上坐起,满眉痛苦, “这是哪儿?” 喘了口气,一脸狐疑, “怎么我浑身酸痛?你是哪个?” 吴青眼皮眨巴了下,问道, “施长官,我是吴青啊,昨夜的事记不起了嘛?” “哦,吴青,昨天常队和我说过,新人来着?说是交我带三个月。” 可随之施大海又陷入了迷惘, “可我怎么在你这?” 说着话,施大海鼻翼鼓动,昨夜残留的酒气入鼻,憬然有悟,“妈的,肯定是我昨夜又喝多了,岔记性了。是不是我昨夜里找了过来?” 吴青点头。 施大海犹犹豫豫,“那昨夜我来找你干了哪样?怎么我现在浑身不舒坦?” 吴青有点惊讶:“真记不住了?” 施大海一张口,嗝了一声,“真记不住了。” 吴青谎话随口就来,“施长官昨夜喝醉了,倒在了外边,我给你拖了进来,至于为何浑身酸痛,没睡好吧。” “这样啊。” 施大海很不讲究地扣了扣脚趾,放鼻子底下嗅了一下,精神振奋。 听到他昨天醉倒在了走廊,是吴青将他拉进房中,施大海大咧咧冲吴青抱了个拳,道, “啊,原来如此,这就多谢了……” 抬起腕表一看,施大海直接又从地上窜了起来,“他娘的,都这点了,咱们赶快,先去领了你配枪。” 就这样颇有点莫名的情况下。 吴青正式,持证上岗。 ………… 水西区,西晋路,和合食楼。 “你家的黄酒来一壶,板鸭一只,盐蛋豆腐下四块,醋香芋头,烂肉粉,要够俩人吃的。” “好嘞,长官您稍等,菜就来。” “酒先上。” “好嘞!” 记下施大海点的菜肴,食楼伙计“噔噔噔”就下了楼。 吴青坐施大海对面,边上的椅子放着黑伞,吴青对施大海解释,怕落雨。 他表情,是和桌对面的施大海一样的施施然。 这反而将施大海搞得有点纳闷。 且说,吴青和施大海两人,从缉私队领了配枪出来。 出门时,吴青被施大海要求改口叫“师傅”。 不是授艺师傅的师傅,是带教师傅的师傅。吴青没犟这点,麻溜地改了口。 而且,带入行,也是正经师傅了。叫这一声,认矮一辈,吴青没吃亏。 但叫了这声师傅。 事前教育,没有;路上提点,也没有。 吴青更是无从去深入地了解玄秘界的其他东西。 第八十五章 门道 这吊儿郎当的新师傅,先领着吴青,在榷运局对街的三六九面馆,一人叫了碗面,算是早食与中饭一块吃了。在面馆老板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中,又消了一个多钟头的食,才上了街。 此行径,堪称怠惰。 却又光在水西的街上来回转悠。 施大海是哪样的热闹都要看一下。 嘿,这处人多,看一下。 嚯,彼处声大,也瞧一下。 叫喝声震天响的宝摊(赌档),俩半大不小的小子当街殴斗,甚至正经的巡警敲人竹竿,他都要凑一份热闹。 不光转悠。 边转悠,施大海还叫吴青边盯着和配枪一块领来的小罗盘,可问他为啥,也不说,就叫吴青如果见到罗盘指针乱晃,就同他讲。 根据之前的经历,吴青大概能猜到小罗盘附近如果出现邪祟,指针就会晃悠,可吴青想不通原理。 逛着逛着,夜色倾颓,街边烛火初明。又到呷晚饭的点了。没有丝毫敬业精神的施大海领着吴青,就找到这家和合食楼来。 施大海作东,给吴青摆个小宴,说是接待一下吴青。 又说吴青是从乡下干城县来的余江,乡下人进城讨生活,不容易。 可施大海瞅着桌子对面的吴青面不改色,心底就纳闷开了了。面上不动声色。 从筷子筒里拿出一双筷子,哆一声戳桌面上,平整了筷头,规整罢了碗筷。 “哆。” 桌子对面也一声响,施大海眼珠抬了抬。 吴青是有样学样,从筷子筒里拿出一双筷子,戳桌面上平整筷头,规整碗筷。 施大海到底是绷不住了, “今天感觉闲不?” “闲。”吴青老实回答。 施大海指头磕着桌面,问道, “你就不估一下,我这一天领着你哪样事没干,是为哪样嘛?” “师傅……” 吴青打头这俩音挺重,开口更乐, “您要是没问这话,算今天没白干,可您问了,今天就算是白费了。” 施大海摇头大笑,手指头点着吴青, “娘的……你小子比老沙有意思啊,他个闷葫芦,半天憋不出个屁来。” “盐蛋豆腐,烂肉粉,黄酒一壶,您二位先用。板鸭,芋头,稍后就来。” 食楼伙计上楼,插进了两人的对话,放下黄酒,俩盘子菜,噔噔噔又下了楼。 施大海拔掉酒塞子,招呼吴青,“吃菜。” 看施大海被自己戳破心思,言语表情也没转恶。吴青便也不客气,持筷调碗,吃得欢畅。 两人间的事,看起来有点莫名,说起来也就那么回事。 不过是师傅熬徒弟,去气性而已。 榷运局缉私二队,惯于从江湖招募知情的武师。但江湖人,带江湖气,好一点说是浪荡不羁,差一点说就是桀骜不驯。而无论是浪荡不羁,还是桀骜不驯,都一样…… 不听话! 这肯定不成,榷运局,毕竟是官署。 无论是出于以权压人,还是出于希望徒弟对自己言听计从的角度出发。 肯定是要磨一磨其个人的脾气,去一去个人的小心思。 这样才会好使唤。 而自古以来,三百六十行,磨徒弟脾气的方式,都出奇的一致。 厨师一行,就是洗菜扫地。 铁匠铺里,鼓风吹火。 说书场上,端茶递水。 行里该教的,一点不教。光指使人干最低级枯燥的活。师傅心善的,磨徒弟个半年一年,心黑的,三年打底。 缉私二队招人来干活,肯定不至于磨这么长时间,但道理是一样的。 缉私二队最基础枯燥的活是什么?巡街嘛,巡到还在试署期的新巡警没脾气为止。 实际上,吴青既然看出了这一遭,就该老老实实回答,“没看出”。 这样才好告诉师傅,他没自己的小心思。 但吴青,有心试探一下施大海的脾性。这是他日后足足三个月的,师傅,同僚,半个顶头上司。 按理来说,吴青不该试探这么早。 这有风险,可能换来施大海的厌恶。 正常的人际交往流程该是,在渐渐熟悉中,渐渐的相互了解其秉性,看人下碟,出了状况再对症下药。 可吴青,真没心思同人玩这种老掉牙的把戏,他想尽快地获得成为练气士的法门,尽快地切入被缉私二队所隐藏的玄秘世界。 没心思同人玩这种老掉牙的把戏,也是吴青直言的原因之一。莫不如说是最大的原因。 而试探的结果,不算坏。 施大海表现的不难相处。 至于说沙坪光和施大海闹翻,大概是两人性格合不来。 如果是普通人,与自己的师傅接触才一天不到,该到这里就打住了。 已经看出不少东西了。 小刘嘴里的“混得很”,自己所见到的烂酒鬼,再到现在的笑谈,表现出的那么点旷达。 吴青从对施大海糟糕的初印象,也改变了不少。 如果没有解脱胜,吴青可能真就觉得,这施大海就是个老油条类的角色。 但吴青,有解脱胜。 通过解脱胜,吴青则是在更早前,就了解到了施大海的实力。 说是“藏龙”夸大其词,但“卧虎”,名副其实。 吴青和施大海在三六九面馆吃面时,趁着施大海在三六九面馆的档头和老板聊天,坐在面馆的角落里偷偷摇了解脱胜: 姓名:施大海 【练气士】 简介:略…… 修为:练气七层 专精如下: 武术:79%(精绝) 术法如下:??? ………… 练气七层。 比吴青之前见过的三个练气士都高。 也是主线任务要求达到的修为层次。可能有什么深意。吴青猜测。 沙坪光所言,练气士最高之层次为练气九层,施大海这还俩层就到顶了。 让人无法轻视。 而武术专精,79%。 也是除了吴青自己之外,所见过武术专精最高者。 谢婉,沙坪光。还有其他因为不是练气士,所以没被解脱胜显示的武师。 都不如其高。 吴青以前有猜测过之前遇到的武术最强手,南余三英之一的赤螳螂周治红的武术专精有多少。 当时吴青惨胜周治红。 是时的吴青是气血不够,发挥不出自己全部的实力,所以惨。 但既然是胜,那周治红的武术专精,当然不可能有吴青高。 吴青猜测,周治红的武术专精,也就不到八十,这是吴青比照谢婉的剑术水平判断的。 再如此将其与眼前的施大海对照一下。 尽管昨天小刘对吴青讲,眼前的施大海不承认自己就是断松手施海,但吴青已经有八成,能认定施大海就是十年前,名满南余道的南余三英之首的断松手施海。 哪来那么多能和周治红比肩的高手。 为何只有八成?施大海自个不认啊。 第八十六章 门路 据说小刘说,施大海与沙坪光之前是搭档,但施大海办案,常常闹得动静大,两人因此闹掰了。 过错方该是施大海,可去了乡下小县城的却是沙坪光。 施大海仅仅只是从水东贬到了水西。 从这个角度而言,也能判断出,施大海能力不会弱。 要不然,施大海整日有半天酒醉醉,常英哪里还会将他派来管辖水西。 虽不如水东繁华,可一样的码头区。 至于为何成了这副老油子模样? 吴青只能说,落拓的大侠,大抵如此吧。没什么新意。 这世道,吊诡的很。 一面是武侠小说的流行,另一面却又是武行中人的落拓。 落拓也就罢了,几乎所有正盛行的武侠小说中,对投靠了朝廷或政府,好不容易得了一条生路的武人,又大都不屑。称其为朝廷鹰犬。 以至于,大部分穿了制服的武人,在民间的风评都极差。 不说武人,哪怕是先前的汤成存,身为练气士,却保留的江湖人的秉性,一样对官方的练气士,极为不屑。 这点倒是同吴青前世清末民初时大差不差。 究其根源,也许是因为,现今军阀当道,世道不好。 军人与武人的形象又高度重叠,把军政府或朝廷写成小说中的反派角色,是为民众所喜闻乐见之事。 再者,武侠小说的作者,一般都是学业受挫的读书人,落榜的秀才。埋怨暗恨旧朝廷,新政府没给自己发挥才干的机会,只得在自己笔下意气风发的角色上,表达了对朝廷,以及投靠了朝廷的武人们的厌恶。 很难讲,施大海不愿承认自己断松手的名号,有无这方面的原因。 吴青也没那么不识趣的主动去主动打听。 千念电转,不过片刻。 吴青边想边吃了小半碗肉沫粉的功夫。 “板鸭,芋头,菜齐,您二位慢用。”利落走人的伙计与一老一少,擦肩而过。 一拉脸上挂着媚笑的小老头,拽着一脚步局促的小姑娘,凑到边吃边聊的吴青和施大海的桌边, “两位爷,听曲嘛?我新孩子,没开过嗓……” 施大海整个人向后仰倒,椅子后倾,看都不看这老头,侧头朝走人的伙计招呼道,“搬个小屏来。” “好嘞。”伙计折身往墙边去。那立了三四座屏风。 吴青看一道竹屏风被伙计拉来,张开,屏绝了笑容凝固在脸上的小老头,依旧局促的小姑娘,还有二人身后已经渐渐上座的圆桌,以及半片嘈杂。 仍有声音能绕进来。已经低了不少。 伙计走人。 “尝尝板鸭,这家和合楼的板鸭不错。” 仿佛无事发生,施大海将板鸭碟往吴青面前推了推, “招收新巡警,照例,我作为带教师傅,头一个月是不能透露太多事情给你知的。得先把你的脾气,磨干净了,再教,再带你见些世面。嗝~” 施大海打了一个酒嗝, “但这样太没劲。不让人知道利害,就叫人去办事,干脆叫他定日去投猪啊(指投胎变猪)。搁我这,徒弟有脾气不要紧,但得够醒目。你就够醒目,不糟。” 吴青在试探施大海,但施大海何尝不是在试探吴青。 不过作为心理和地位上占优势的一方。施大海试探的心思浅。 不是随口一问,但大差不离。问得出来也好,吴青回答的模棱两可也罢。 施大海是不在意的。正如他不在意很多东西。 换一头过来说,虽然施大海没言语。 吴青认为,施大海之所以讲不在意徒弟的脾气,多少有点,是觉得他自己够能力,压得下来所有交给他带的,包括吴青在内的新巡警。 79%的武术专精,再加上高达练气七层的修为。 施大海浪荡的外表下,有一颗狂傲的心。 巧了,吴青也觉得自己够本事。 87%的武术专精,浮身血的加持无畏力……吴青从没觉得自己是弱手。 吴青从屏风上把视线收回,打蛇随棍上, “那师傅,有什么利害好讲的,现在讲我知啊?” “废话,当然要讲,要不然我扯个屏风玩细女啊?” 施大海灌一口酒, “首先,你千万记住,倘若之后办案时,见我受了伤,你跑就行了,我不会怪你的。我都伤了,你多半也不顶用。” 吴青展齿一笑,“好的师傅,我记下了。” 屏风外,和合食楼的二层。 靠窗的一张桌子,年轻声音很嚣张,声满食厅, “给爷几个,唱首曲,唱什么?都行。琵琶记?可以。唱哪出?你怎么这么多废话?你唱就行了。” “好嘞爷。”苍老的声音应下。 二胡声起,女孩甜人的嗓子音不低,钻过了屏风, “风送炉香归别院,日移花影上闲庭。昼长人静无他事,惟有啼莺三两声……” 屏风内。 施大海呼出一口酒气,这才道, “我们榷运局缉私二队所办的案子,诡奇各异,千奇百怪,但根源,无出三类。 一类,便是鬼怪……我看过老沙的卷宗,你杀掉的那只铜头尸变鬼,便是其中之一,干的不错。 二类,诡物,这是一种,只有部分鬼怪死亡后,才会遗留下来的怪奇物品。 通常诡物延续了鬼怪的某些特性。譬如我之前经手的一起案子,鬼名逆发姑,生前是个梳头佣,它的手段是能够使人头发变长,并最终将人勒死。将其烧死后,遗留下了一件名为“眠中亡”的木梳。 在睡觉或者昏迷等无意识状态下,放在一公尺之内,眠中亡会将你的头发变长,缠脖,直至你气绝。 还有列如使人癫狂,使人染疾,更有放家里,就会全家暴毙,不一而足。总之危害不小,我们需要将其缴回封存。” 又喝了一口酒,施大海继续道, “榷运局归属于真传道门之一的天柱观。真传道门之间,只承认其他真传道门的练气士。非真传道门的练气士,便都在我缉私二队的剿灭名单之中,视为邪祟。其余非真传道门,而有练气士的结社,组织,团体。全属类于邪教。 所以第三类,便是剿灭邪教练气士……” 第八十七章 练气士之谜 “我有个疑惑。” 吴青没动筷。 “说。” “我之前听沙长官讲,我缉私二队同僚,大都是练气士。” 施大海夹起一块板鸭, “所以这和我们剿灭邪教练气士有什么关系?我们穿差服的。他们没穿。这就够了……才讲了你脑子醒目,怎么就问这种蠢问题?” 没在意施大海话中的贬低,吴青保持着饶有兴趣的神情,追问, “‘练气士,听着挺玄奇,但并不怎么有用,阴阳气绝,练气士的法术,大都没用了’。沙长官的原话‘哪怕练至最高的练气九层,也抵不住一把机枪’。既然练气士并没有很大的威能,为什么还要专门去剿灭?” 吴青看着施大海, “我的意思是,私枪肯定比练气士多,威能更大的私枪都没人剿,为何要去剿灭练气士?” “不是说威能不大,危害就不大的。” 施大海放下筷子,声音混合着咀嚼, “况且既然老沙同你讲过练气士,那有没有同你讲起。一般每个练气士,身上都至少会有一件诡物。这不就绕回来了?剿灭练气士,也是为了收缴封存诡物。” 就是这个。吴青眼中一亮,旋即消隐。 他脑子活泛,怎么会想不到我官敌匪之类的道理,如果没有其他缘由,怎么可能会去问“为何要剿灭练气士”这种天真的话。 不过是想引出话题,诡物和练气士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练气士一途又存在什么隐患。 吴青不动声色,“沙长官还讲,我等缉私二队的盐务巡警,主要依靠的便是枪械,拳脚,以及诡物……这不是害人的东西嘛?又为什么,您说每个练气士基本都会有件诡物?” 吴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挺好奇。” “诡物的效用难以言明,部分诡物,是可以曲折地利用的,至于诡物与练气士之间的关系。” 施大海吐出一小团嚼碎的鸭骨头,神态自在随意, “现在同你讲,为时过早。一般试署期满之后,你才有机会接触到诡物。但你既然问了,也没什么不能讲的。但记得熟读保密条例啊。” 施大海筷子向身后一戳屏风,若有所指, “阴阳气绝了,但练气士们,凭借着诡物,寻着了其他门路!” 屏风外,二胡悠悠,唱戏声咿呀, “深院重重,怎不怨苦?要寻个男儿,并无门路。甚年能勾,和一丈夫,一处里双双雁儿舞——” 吴青紧接着问道,“什么门路?” 施大海嚼着板鸭肉块,声音沾了黏糊的口水声, “诡物拿久了,我是指不封印地,肌肤相亲地拿着。时间久了,会出现一个门,将诡物出示给门的看守者,门扉洞开。进去后,再活着出来,恭喜,你就是练气士了。” 玄奇到了简直形而上的程度。 吴青一时不知该怎样去理解,半天后才问道, “门里面有什么?” 施大海耸耸肩膀,“于你而言,这至少是百多天之后的事了,问这么细干嘛,到时你就晓得了。你试署期第一天,告你知这么多,够啦。” 自己现在肚子里就有一个诡物,甭说是肌肤相亲,都深入脏腑了好嘛! 活着出来,就是练气士,意思就是说,可能会死在门内。 这也许就是沙坪光所言的成为练气士的风险? 吴青忍着心底的燥郁,问道, “我听沙长官讲,练气士最高九层,可我之前听话本故事,后头还有个筑基期,这又是怎么回事?” “哪个话本听来的?道门中是有百日筑基的说法。但没有筑基期。” 施大海嗤笑一声,眼里却有浓浓的忌惮, “筑基期,不过是邪道练气士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说法。邪教外道口中的筑基期,我们缉私二队,称之为…… 天魔!” ………… 一座无名山的昏暗石洞中,直插岩壁上的蜡烛,烛火扑闪,将石台上,如山一样盘坐的男人的影子,拉扯出各种形状。 盛夏时节,潮湿的石洞内,虫蚁蛇蚊,俱无声息。 寂静得有一股凄惨洁净。 盖因,此处为强大之生物,盘踞之地。 盘腿闭目的男人豁然睁开双眼。 眼中精芒如电,神情冷冽。 片刻后,洞口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迅疾到,堪称慌张。 来者谦卑,一进洞穴,便跪地俯首。 “谢狰大人,仍无谢婉大人来讯,但探子回报,余江榷运局,新封存了一件法宝……” 来者抖着脑袋,迟迟疑疑, “名,善女子。” 男人被烛火投射到石壁上的影子顷刻涨破,雨打芭蕉一样的连叠声,石洞内各处嶙峋的凸起,都印了他的影子,辨不清的触手虚影胡乱飞舞。 来者后脖颈上的汗毛根根竖立,本能想要逃跑,但身体全然不听使唤,他跪趴在洞口,距离洞穴深处的石台,少说七八丈远,可随着谢狰的突兀变化。 他俯视地面的双眼瞳孔瞬间涣散,大段无意义的呓语呢喃, “极乐……含受……十方往生……身心妙性。哈哈哈哈,阿娘,我终于再见您了,分别无度……粥可温?弟安养?啊哈哈哈哈……” 跪伏的肉身趯趯然,如欲颤者。 活脱脱魂魄强制脱体之相。 到最后紧要关头。 石台端连叠声停息,取而代之的是“吭哧吭哧”的野兽压抑声。 身形勉强回缩的男人双手扣住石台边缘,却语气平静道, “善女子被缴获,那我的妹妹,是死是活?” 来者顿时异相尽消,却也是衣衫汗透,身下积了好大一滩汗水,好半天才缓了过来,如牛喘息数声后,才语气惶恐, “只知是余江榷运局封存了善女子。” “立刻电讯舍苦教,让他们的信客,将积病阂送至余江县。再通知叶先生,暂不要离余江。” 男人最后一句话崩出来,寒气肆虐整个洞窟,恶意倒卷, “我要他们,全都死!!!” ………… “多厉害?” “撞见它们后,你最好希望你不是它们目标。” “为何要叫天魔?” “因为没有人样。” 施大海说了句废话,明显是不愿再多讲。 吴青便不再问。 施大海夹起最后一块芋头,塞到口中,仰着头,将残酒一饮而尽, “须知,凡是人间鬼物,不论其表现得如何诡谲凶厉,无不是因匹夫匹妇强死,生前妄念勃然竟成毒心,勾连天地间散溢的阴阳气,方生鬼物,以为淫厉。 所以倘若发生了命案,地方巡警厅或分驻所,便会将情况汇报给对应区域的缉私二队巡警,收到案情的缉私二队巡警便会赶过去,勘察侦测。看看是不是鬼物作祟。 平日里,没案件,便是在所辖区域巡街。 所以今天遛了一下午,也不全是为了磨你气性,鬼怪邪祟大都没传说中那么恐惧阳气,但不喜欢阳气就是了。常常夜间出没。吃了这顿饭,天差不多黑到底了,咱们待会接着巡街。” 第八十八章 恶差出更 “春昼,只见燕双飞,蝶引队,莺浯似求友……哎?大爷?” 屏风外的食楼二层,二胡声一收,女孩的声音慌乱。 “蝶引嘛,求友嘛,小蹄子发骚嘛,哈哈哈哈……” 饱暖思**。戏,不听了。 “搭母娘的,真闹耳。” 刚想签账走人的施大海一把拉开屏风,胳膊枕在椅背上,醉红了脸,扭着身子斥喝, “那几个,叫鬼啊?收声(闭嘴)!” 吴青余光透过半遮掩的屏风,看过去。 几乎是食楼的另外一端,一张大圆桌,围坐了好些个年纪不大的打锣仔。 个个纹龙画虎,怕让人看不出他们是打锣仔。 唱戏小姑娘被其中一人搂抱着,双手无力地推搡其人胸膛,稚嫩脸上写着麻木。 她爹,脸色隐隐有窃喜。 几个青年打锣仔,温香软玉在怀,好不快意。 李御史虽将余江的船帮公口扫了一遍,但更多的,是针对规模较大的帮社。 另一面,于这个骚乱的特殊时代而言,帮社,除了是攫取利益的工具,同时也是基层自治的一部分。 遭乱,滥刑,以众凌寡,这些不会让他们被底层民众抵制,只会成为他们烧不断的根茎,野火一过,满地疯长。 他们也不会因为钱挣得不够,就消失。 李御史只对码头赚钱的买卖感兴趣。自治的那一部分,他不插手。 只是没钱后,大部分帮社便不免显得不入流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李御史是为余江的治安,也出了一份力的。 正调戏着唱曲小姑娘的那桌子几个打锣仔,听到施大海一声怒喝,被搅了兴致,看样子是领头的一人,头系红巾,张嘴就骂, “你奶奶的,猪头白恰马的卖百崽,给我充大爷?” (卖百崽:指死穷鬼,生了一百个儿子都要卖掉) 红头巾嚣张的眼珠转到吴青这桌,见是俩身穿黑色制服的大黑犬,心霎时凉了一截,连带手下几人的声音都消去了不少。 但再细看…… 盐务领章? 嘁,缉私盐的啊。 烂酒鬼。 红头巾一撇嘴,没敢继续叫骂,调戏小姑娘的声音也小了不少,但恭敬也说不上,更没有为刚才那脏话道歉的意思。 而“卖百崽”,可是相当恶毒的咒骂。 施大海没废话,“垮”地一下将椅子带倒,大步流星直冲着那几个打锣仔走去。 吴青摇摇头。 如果大部分人知道缉私二队的盐务巡警,不是缉私盐的,那吴青他们也没必要扮什么盐务巡警了。 施大海的脚步沉重,一时间地板上全是他的踏步声,摇臂间酒气纷飞,一看就是喝上头了。 红头巾色厉胆薄,但不想在小弟们面前掉了份,将小姑娘强按在自己怀中,盯着走来的施大海,硬着头皮道, “我大佬是……?!” 施大海一言不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手抄起一把木椅,对着红头巾当头砸下,红头巾怀里的小姑娘尖叫着躲开,红头巾却来不及躲闪了。 木椅散架,碎屑横飞,血点溅落。 好好一人,直接从椅子上被砸到了桌底下。 红头巾的小弟们拍案而起,欲群起而攻。 随手丢掉手里断裂残余下来的木把子,施大海“唰”地掏出配枪,“啪”一声拍在桌上,一双醉眼扫视一圈。 满堂俱静。 只有红头巾哎哟哎呦的惨叫声从桌子下方传出。 施大海犹不解气,双手撑在圆桌上,抬脚又朝着桌底里面狠踹而去。 被他扶住的圆桌,随着他大幅的动作晃荡,圆桌上杯盘颠起,时不时落地“咵嚓”,滚落地,响得像爆竹。 桌底下的红头巾,从一开始的求饶,到痛骂,再到哼哼唧唧。 踹够了,施海一扯领口,散着热气,这才赶苍蝇一样一挥手, “滚!” 跟来的吴青,隐隐好像听见了骨裂之声。这红头巾,怕是要躺上几个月了。 红头巾的手下手忙脚乱地从桌下抬出红头巾,才走到楼梯口。 施大海恶声恶气,“签账啊。” 几人不敢怠慢,其中一人赶忙回头,找到食楼伙计,掏出一块银元, “不用找了。” 还没走,施大海又道,“给你们唱曲很容易?” 这人只好又回头,掏净口袋,翻出三四角小银,一股脑塞到了卖唱小姑娘手中。 施大海这才双手环抱胸前,没再出声。 一伙人搀扶着红头巾,“噔噔噔”脚步着火似的下了楼。 吴青瞄了一眼,小姑娘是面带感激,可她爹,神色就说不上多好看了。 施大海也没再待在这食楼的打算,也不看旁人,掏出一块银元,半空中划出一条银亮的弧线,扔到伙计手中, “多的算椅子。” 拿起配枪,一挥手,招呼吴青走人。 下了楼,到街上。 西晋路上,灯火明亮,来往的人群还没歇。余江是通运商业城市。西晋路又是水西区的主干道,直连着水西码头。 吴青拿着小罗盘,时不时看一眼,走在后头。 喝了一壶酒,身形有些晃悠的施大海走前边。 下午俩人巡街时,差不多就这样。 对刚才食楼里的事,吴青有点想法。 这事,也说不清施大海是因为遭人骂了,才出的手。 还是假借这理由,出手帮人。 毕竟唱曲那姑娘,是真不大,放吴青前世,也就刚上初中的年纪。 被人上下其手时,表现得也是真慌。 看得义愤填膺,吴青没有,但看得心头不爽利,这是有的。 不过这年头,出来卖唱的,不是寡母孤女,便是老父幼女,俩三年换个闺女……哪来这么多闺女,都是人牙子手上买来,调教几年,就出去卖唱了。一口一个女儿,实际里,就是老鸨带窑姐,龟公带雏妓。 卖唱,卖的也不光是曲子,还有身子。 也就能理解刚那老头,脸色不好看的原因了。买卖才只做了一半呢。 所以如果施大海是想帮人,其实,没多少意义。 但吴青也没生出太多的不解。 虽说这行业现状是如此,被人玩也是迟早的事,可人姑娘不乐意。 施大海又看见了她的不乐意。 也就别管之后会怎样了,反正自己现在看得不爽。 这就随便找了个由头,动手了。 吴青有时心情不好,这种说不上是泄火气,还是勉强聊慰心意的事,也干过。 抓着小罗盘,吴青迎着夜风,快步走上前去与施大海并肩走着。有些事,他想搞清楚,要不然不太安心。 “施长官,我之前就看沙长官用过这小罗盘,好像是能探查到邪祟,怎么一原理?” “叫哥叫爷都行,别叫长官。”一壶黄酒下肚,施大海醉意显露。 “好,海哥。这小罗盘,为何能探查到邪祟?” 施大海摇摇头, “其实原理,我也不太清楚。但只要附近有显形或施术的鬼怪,没被封印的诡物,以及在施法的练气士时,便会指针乱晃,而且越靠近,晃得越快。” 那自己腹部的浮身血,没被封印,罗盘也没有乱晃,是怎么一回事? 吴青思来想去,只好将理由归结于浮身血曾经给出过的注2:它不怎么需要被封印…… 也许不光指的是它的效用,也是指的它不易被探查到? 第八十九章 极乐门 已过五更天,天将将亮。 “整个水西区,共有四人俩组盐务巡警,分昼夜两班,分别巡视。我们负责夜班。今天如果不是因为你,我近晚间才出门的。 阴阳气绝,不光是练气士少了,鬼怪邪祟也少了,寻常下来,一个月的案子一只手数得出来,要不然整一个水西区,怎么可能俩组人巡视。” “所以呢?” “所以今夜到此为止,回去睡觉了。明天……应该是今天,晚边六点,自己来西晋路这等我。有空多去靶场练练枪。老沙这没说错,现在枪比什么练气士,什么符篆,都好使。” 施大海背手走人。 离别了施大海,吴青回到榷运局公署。 出示出入证,在哨卫的注视下,进到缉私二队大楼。 大楼内,除了偶然可见的值夜班的文员,没太多人。 大部分盐务巡警,并不会住在缉私二队提供的宿舍内。 一个月至少三十多块银元的薪水,他们大都会选择在外购置或租赁寓所。 吴青也多少能猜到,试署期必须住在宿舍,是出于监视的目的。包括带教师傅的带教,也带有监视意味。 但,体制嘛。 在公共浴室简单洗漱,吴青回到宿舍,和衣而睡,配枪,黑伞放床边。 从汤成存那缴获来的及家亲与一沓黄符放怀里。 和衣而睡。 ………… 睡到一半,吴青却是迷迷糊糊有所感应般,从睡梦中醒来。 他缓缓睁开双眼,眼前是阴暗赤色的天花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灰色雾气。 不对! 吴青立刻察觉到异常。 自己入睡时,是黎明前时分,中途醒来,该是白天。 吴青抓住放在床边的黑伞与配枪,从床上一个乌龙绞柱,翻身而起。 眼球极快地扫视。 继而,眉毛一抖,神色震惊,极其愕然地发现,自己的床前,不大的宿舍中,无声无息地耸立着一道门,和一个人。 一动不动。悄无声息到无以复加。 一如解脱胜执铃,最初出现在吴青眼前的桌子上一样。 门是宽三尺,高六尺的双开板门。门的四边泛着红光;黑亮色漆面;金锤八瓣莲花样,铁质浮沤钉;黄铜铺首,兽形怒目圆睁,犬齿暴露,静静衔着镂空铁环。 说起来有点可笑,吴青见到此门的第一时间,想起的居然是哆啦A梦中的任意门。 门后被遮挡住的景象,是自己的宿舍,但推门而过,就不是了。 门旁的“人”。 青肤如恶鬼,面貌雄伟,满脸忿怒之相,睁眼鼓鼻,体魄健壮。 赤裸上身,两臂挽着黑色飘带,腰上衔带腹吞,身穿青铜锁子连环彩裙甲。 端的是威风凛凛。 神态威严到令人生畏,一如神话传说中的力士。 门的看守者? 施大海所言的门,看守者,全部对应。 吴青沉默片刻。 自听了施大海所言。 与诡物接触久了,便会有门来,进门后,活着出来就是练气士。 吴青已经有所预备,但还是太快了。 门后肯定有危险。 但既然……不说旁人,单论一个沙坪光进去了,都能出来,成为练气士,没理由吴青会死在里面。 危险不会那么大。 成为练气士的门路,就在自己眼前。 吴青咧嘴,抬手重重一薅头发,嘀嘀咕咕。 “行吧,接下喽!” 抓着黑伞与配枪,黄符纸与及家亲在怀中,吴青从床上跳起,走到“门”前。 守门的青面力士怒眼从吴青腹部扫过,而后,门,无风自动,豁然敞开。 门后,是看不清的浓雾翻卷。像是许许多多形体不定的灰蛇在交缠。 既已决定,吴青屈步迈入。 迷雾将吴青吞没。 ………… 这一刻,吴青感觉自己在穿过漫长的隧道。 隧道内壁上是数不清地,光怪陆离,亦真亦幻之景。 绵延不尽的纯铁狱墙,城上火聚,透冲离天云汉…… 罪器叉棒,鹰蛇狼犬,碓磨锯凿,锉斫镬汤…… 压抑,黑暗,惊骇着吴青的内心。 睁眼! 入目却不是吴青想象中的杀伐战场,也不是另一种猜测的仙宫銮宇。 而是一间荒败的,有四面墙有两面坍塌的小庙,半埋于红色砂砾中。 庙中半截座台,上边的神像不知去向。 庙前一株枯树,被质地粗粝的红色砂砾,击打的噼里啪啦。 同样的红色砂砾,在鼓动的大风中,穿过破败的庙墙,袭在吴青脸上。 微微的刺痛感。风速很快。 抬头,半截庙顶,裸露着断茬的腐朽梁木,之上。是厚厚沙尘遮蔽的天空,看不见太阳,只有遍布天际的火烧云。代替太阳,供给光亮。 一片赤色的沙漠? 再回过头去看进来的“门”。 重新紧闭。 门上漆面剥落,金属的门钉与铺首腐朽。 只是换了一个方向,这门,便不再鲜亮。与吴青所见到的这方世界,一样的腐朽。 被陌生而压抑的景色所震惊,刚刚才回过神来的吴青,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手上都是一轻。 低头一看。 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变成了素色的单层麻衣麻裤。 手中紧握的黑伞伞柄,就是赤禾刀的刀柄,外边的伞鞘不翼而飞,只留下了当中的赤禾刀。 吴青眉目古怪,连忙在自己身上来回摸索。 最后只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木娃娃。 诡物,及家亲。 他的配枪,符篆,通通消失。 或者是,被“门”给筛选掉了? 只有特定物品可以带进来吗? 吴青拧着眉毛,看着手中没了伞鞘的赤禾刀, 【赤禾刀】:阴兵 不是凡兵。 原来在这等着呢。 吴青勾了勾嘴角,迈腿想出小庙看一下。 脚边一个执铃滚动,吴青眼角余光瞥见,弯腰捡起。 解脱胜执铃。 吴青一翻手,解脱胜却没法像之前那样消失。 所以,之前解脱胜消失,便是来到了这里嘛? 吴青想了下,看着来时的“门”,摇动了解脱胜。 砂砾从地面凸起,斑驳成字: 【极乐门:解脱庵】:以动为身,以动为境,从始寂终念念生灭,遗失真性,颠倒行事,性心失真,认物为己,轮回是中,自取流转!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 通往极乐界的万千门户之一,由密迹力士看守驮运。 累计接触诡物二百四十个小时(合计十天),沾染足够多的诡物气息后,密迹力士便会觅着气息,将极乐门驮运而来。 每扇极乐门与个人绑定。旁人不可得见。诡物仅作路引,极乐门不与诡物绑定。 进入后,只有成为练气士,才会重新开启,返回现世的通道。 开启极乐门后,请尽快进入。 你不体面,密迹力士就帮你体面。 第九十章 菩提树 吴青把极乐门的介绍,仔细的看了几遍。 所以这方世界,便是极乐界? 极乐? 吴青以前的一个疑惑浮现心头,暂且延后再表。 那接下去呢? 吴青四顾,找不出和练气士相关之处。 吴青只得再次摇动解脱胜。 解脱胜不负所望: 地点:极乐界·解脱庵 时间:此地,无时无间。 现世的练气士及玄秘,都在飞速消逝,也许用不了多久,现世便不存在任何神奇。 但困境中的练气士们寻到了另一处门路, 诡物所带来的极乐门后的极乐界。 尽管不明就里,但练气士们依然义无反顾,前赴后继。 这可是玄秘力量! 本次任务为引导任务: 任务一:杀死来袭的饿鬼。 注1:既然修炼不出,那便去夺取! 生,杀,盗,淫。有名鬼伦,无名天趣,有无相食,起轮回性。 注2:人身难得——极乐界的饿鬼渴望你的肉身,你的阳气吸引着它们到来,它们妄想夺取你的肉身,去往现世。 注3:饿鬼才一只,对你来说,这次应该很简单。往后?……你猜…… 任务二:杀死来袭的饿鬼,取其血,灌溉菩提树,结觉悟之果。 任务三:杀死来袭的饿鬼,取其血,灌溉极乐门,使其开启,回返现世。 引导任务:与现世任务无关联。无任何任务奖励,仅作引导,所为即所得。 ………… 菩提树又称觉悟之树,吴青前世传说。佛祖于一株菩提树下觉悟,所以每间佛教寺庙,都会栽种一棵菩提树。 此时吴青所能见的树,就只有破庙前的一棵枯树。 极乐界,极乐世界,又称极乐净土。阿弥陀佛佛国。一般人包括吴青认知中的,佛教经典与传说中,人死后的“天堂”。 可此时吴青放目望去,破庙外红色砂风不息,遮天蔽日。天上火云倒扣。任谁看见了,都不可能觉得这是天堂,只道一句:了无生趣亦如末世。 早便提到过,原主的记忆中,大乾民国没有佛教。 所以对吴青来说,它有着和自己一样的特性。 外来者。 饶是吴青算得上心智坚硬,此时亦是不免脸上精彩纷呈,复杂晦涩,心中汹涌澎湃。 茫然,阴沉,不解,一一呈现,又一一消隐。最终把吴青的脸庞凝成了一块化不开的坚冰,就像厚厚冰层上的一小温泉眼的嗓音,在咕隆, “好一处,极乐,好一株,菩提。” 说不出是惶惑还是惊疑,只听出吐字清晰。 吴青的心智强健,哪怕被重磅摇撼,但还不至于像一座破塔般崩坠。 无论自己的穿越和佛有无关联。为何极乐世界是这副模样,又为何练气士和佛扯上了关系? 这些,通通是吴青未可知的,也无能为力的。 最关键是,无能为力。 所以就该找一个目标,宣泄自己的无能为力。 这是吴青的优点,不会因为犹疑而内心踟蹰,只会朝外宣泄。 任务已经给出了他宣泄的目标。 杀死一只饿鬼。 那鬼呢? 吴青目光流转,隐隐有凶光。 地上红砂凸起的字已然改变。 一长串的文字,变换为了一单字。 十。 “十?” 想从任务提示上找线索的吴青摸不准头脑。 紧接着“十”字变九…… 哦,倒计时啊。 吴青一口唾沫,吐往脚边,还没落地,瞬间被沙风刮走。 “妈的,烂俗。” 倒计时的文字还没到五,庙外,一个黑点顶着赤色的沙风,疾驰而来。 像是撞开小瀑布的木桩。一往无前。 吴青远远望着便摇动了执铃。 【啖血饿鬼】 七情三想,沉下水轮,生于火际,受气猛火,身位饿鬼,常被焚烧,水能害己,无食无饮经百千劫。 饿鬼:饿鬼道之饿鬼,非凡间万千鬼物之一,杀死,将不被计算在任务中。 注:要是被它杀了,你就替它留下受苦吧。至于它,当然是去现世享福了啦。 ………… 吴青将执铃随手扔在地上。 反正这玩意会一直跟着他。 地上的字还在变动。 三, 二, 一。 一声咆哮,火涎“哧嗤”滴落在沙上窝出一个小坑,又立马被沙子填满,啖血饿鬼的赤足,刚巧踏入破庙。 “孱弱的人类!将尔肉身,奉度于吾!” 屈膝砰一声重踏,红色沙坑立陷,红沙从脚后跟撅出,足足比吴青高半截的赤皮饿鬼凌空扑来。 和身高不成正比,麻杆一样的四肢仿佛蜘蛛脚。 双手端散着锐光的铜爪引人注目,先逼近的,却是饿鬼口中喷吐出的火线。 橘红色的焦焰,燎卷吴青的头发,眉毛。 早提起十二万分谨慎的吴青抓刀,侧身一闪,赤禾刀逆劈着火焰,宛若逆流而上的红鲤鱼,一挑! 吴青与饿鬼丝滑交错而过。 啖血饿鬼腰腹黑血飚飞,没洒落,便烧为了了黑烟。 仿佛没有痛觉,饿鬼腹部再度臌胀, “呼。” 从铁齿中窜出的火线,燃动空气,直追着吴青而来。 吴青一个利落涮腰,让开火线,灼热擦着吴青头发过去,赤禾刀在空中划出厉啸,赤色的刀刃飞奔隐没在同为赤色的火焰外缘与砂砾中,斩断饿鬼小腿。 火线一歪,饿鬼失衡向断腿侧栽倒。 赤禾刀马不停蹄,刀尖朝天。 扎向了迎面栽倒的饿鬼脖子。 黑血黑烟从饿鬼脖子伤口,泄压一样的浓烟冲地倒卷,吴青不惊不怒,扭身拔拽刀柄,旋了一圈,直将饿鬼头颅旋了下,脖颈处切口平整,火线消散,鬼头落地。 对你来说,这次应该很简单……确实很简单。 吴青耸了耸肩膀。 不强,挺弱。 中看不中用的货色。 而且,虽然会说话,但智商明显不高。 刚对上,吴青就借着饿鬼喷吐的火焰作掩护,挑了它一刀,还是不长教训,继续喷火,吴青故技重施,藏刀锋于火中,迫近咫尺之间。旗开得胜。 但简单是对吴青来说。 普通人就没这么简单了,而他们一样可以借助诡物,开启极乐门。 死在极乐界的话,就会被饿鬼夺取肉身,代替其,去到现世。 这也是榷运局四处收集封镇诡物与清缴练气士的原因之一嘛? 反过来说,这也是自己所见到的练气士都是武师的缘故? 不是武师,在绝大部分外物带不进来的情况下,面对饿鬼,几乎必死无疑。 第九十一章 出 尸首分离的饿鬼,倒地如腐朽雕像,渐渐被裹挟着红色砂砾的狂风吹散,尸碎被席卷进狂风中。 风中的砂砾就这么来的? 两道均分的水光,荡漾着红色,在无形的吸力下,分别跃入了屹立庙中的极乐门,与庙外的枯树。 枯树受到了血水的滋养,一段枯枝的干瘪枝头上,眨眼绽出一个嫩绿芽苞。 这方荒凉的世界中,显得极为难能珍贵。 芽苞无视环境的恶劣,飞速生长。开花,结果,蒂落,窝在红纱上,又在一眨眼的时间里腐烂,果肉消弭无影。 独留一颗拇指头大小的玄色果核,表壳两条弧形凹线,形似人眼。 一只大手将这果核从沙中捻起一甩,抖落沾染的沙粒。 早通过解脱胜获得了此果实信息的吴青,面不改色的将果核塞入口中,一咽,落肚。 随着果实落肚,极乐门上才红光一闪,俩扇门板仿佛被狂风吹开。 【觉悟之果】:使人觉悟,脱凡之始。 次序:一 不可带出极乐界。服用后,才会开启极乐门。 服用后,洗髓伐经,立成练气一层练气士,获阴阳气五刻。 服用觉悟果·次序一之后,才能服用觉悟果·次序二。 人类为有生以来最灵者,但人智繁杂,不得清净。末法时代,阴阳气稀薄,哪怕最天赋者,也无法感知吸纳使用阴阳气。 唯服用十枚觉悟之果,弥历百天,脱出其胞。方为超凡。 注1:这只是第一枚觉悟果,服用后,会初步改造受持者的身体与魂魄,使受持者能够使用阴阳气。但仍然无法自生阴阳气,也无法吸纳天地间游离的阴阳气。 注2:后续还有九枚,请持续进入极乐界,杀死饿鬼,取其血元,灌溉菩提树。 ………… 落肚的觉悟果,一进了吴青的肚子,好似化作了饴水,浸润着五脏六腑,最后在丹田处蓄积。 吴青感觉可以将其随着心意,随时从丹田中抽出,顺着经脉导出体外。 液体一般的阴阳气。 虽然比较奇异,但并没有让吴青产生玄之又玄的感觉。 只是初步改造。 非但如此,解脱胜执铃,也化作一道流光,冲进了吴青丹田处,消失不见。 吴青拧着眉毛,没有唤出解脱胜,只是脑中一个念头。 地上显示出吴青的个人信息。 受持者的个人信息如下: 姓名:吴青 状态:诡物:浮身血冲体。 【练气士】 修为:练气一层 当前阴阳气:五刻 术法…… 诡物…… 业力…… …… 这让吴青一喜。 解脱胜给出的信息,对吴青而言,都非常有用。 但以往吴青想要获得讯息,都需要唤出摇铃,现如今不必了。不知方便了多少。 不过,这事先放一边。 吴青皱眉毛,盘算开了。 他现在吃下的是次序一的觉悟果,吃下后,会改造人体,使其变成练气一层的练气士。 结合解脱胜给出的信息,再以此类推,下次进入极乐界,杀死饿鬼后,灌溉菩提树,就会结出次序二的觉悟果,服下后,就是练气二层。 服下九枚,就是练气九层的练气士。这是真传道门的极限。 而解脱胜给出的信息,是后续还有九枚,加自己已经服用的这一枚果实,一共十枚。 在服用觉悟果的过程中会持续改造自己身体和魂魄,待十枚,全部服下后,便是超凡。 体内可以自生阴阳气,而不需要通过服食觉悟果来获得阴阳气。 同时,超凡,也就是真传道门嘴中的天魔,邪道修士的筑基期。 每次打开极乐门,进入极乐界,需要累计接触诡物十天。需要进十次。 合在一起,便是百日,百日筑基。 这也许就是邪道修士对筑基期说法的来源。 但为何真传道门会将其称为天魔?这点对吴青来说很要命。 极乐门的开启可不遂人愿,接触诡物累计十天就会开启。 但不接触,就不累计,就不会开启极乐门。 旁人可以通过不解开诡物的封印,或者干脆不去用诡物。这样就可以不累计,开启极乐门所需要的时间,从而拖延自己升格的时间。 想来,沙坪光也好,施大海也好,明明都已经干了这么久的盐务巡警,却还是一个练气三层,一个练气七层。没死,却也不是练气九层,想来应该就是如此,间歇性的使用诡物。 但浮身血可是埋在吴青肚子里取不出来的,他一定会按时开启极乐门,密迹力士的强弱他不知,但肯定不会弱。 所以吴青,基本可以确定,再有六十天后,自己就会成为练气七层的练气士,完成主线任务。如果自己没死在极乐界的话。 同样意味着,自己九十天后,如果没死,就会成为练气九层之上的筑基期,真传道门眼中的天魔,必定要被铲除的邪祟。 到那时,自己该怎么办? 三个月的试署期后直升缉私二队队长? 或者…… 吴青一呲牙花子,暂且作出了决定, “三个月内,找到能够解除浮身血效果的方法。找不到,变成天魔之前跑路。” 支线任务的回归碎片,吴青想要,但前提是没有必死的危险。 而且“天魔”虽然现在还不知怎么一回事,但和“魔”字沾边,肯定不是好事。 心思沉重,三个引导任务也全部完成,吴青没有再往外解脱庵之外去探索的心思。 对未知的事物,还是应当抱有该有的敬畏感。 吴青转身回返极乐门。 和来时一样的隧道。 片刻的眩晕感。 睁眼。 已回到自己的宿舍。 退出极乐门,吴青先猛然一惊,他居然在自己的床上,看见了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眉目紧闭,呼吸悠长。 睡觉? 吴青双眼落在其上, 吴青(肉身) 状态:魂魄出壳。 魂身重合,即可合一。 自己原来是魂魄去的极乐界,吴青惊愕,也不再犹疑,躺回床上自己的肉身。 轻微的水乳交融之感,吴青起身回头,果然再没有在床上看见另一个自己。 忿怒之相,面目威严的密迹力士抱着极乐门,渐渐淡去。最终消失不见。 按照解脱胜给出的讯息,极乐门将会在十天后,再次出现。 随着极乐门的消失,阴暗,充满缭绕雾气的环境,遽然一变。 浓烈阳光从厚厚窗帘布的缝隙射进。 吴青身上,身穿着进入极乐门之前的黑色制服,赤禾刀外的黑伞鞘,也回来了。 一摸腰间,配枪还在,伸手入怀,黄符纸的质感从手心传来。 密闭的窗外,榷运局上午下班的电铃声隐隐约约。 两方世界都是摸得着,看得见的。 都是,真实的。 吴青重重呼出一口气。 极乐界,什么鬼东西? 第九十二章 来活 男人穿着衬衫皮鞋,曲臂挂着西装。余江城里这么穿的人,不多见。 律师,记者,教员,高级技术官?无论哪样,他都一定是知识分子。 他绕晕了,在巷子里转,这巷子不到一丈宽,上不见天,两头不见路。 而且在这僻静地方,并没有电灯,只人墙上,横牵着一根铁丝,悬着一盏玻璃罩的煤油灯。 淡黄色的灯光,昏昏地,没照到其他人影。 巷子两边围墙,低而矮,男人伸手可以摸着人家的墙顶。 望过围墙,十来公尺后,才能看见老式的房屋。黑魆魆的。 他已经有点害怕,自己心里头一慌,不敢抬头,高一脚低一脚,往前直撞。 偏是心慌,偏是不敢抬头,就偏是走不出这巷子。 只觉得前面一个毛蓬蓬的黑影,里面射出两道幽光。 男人吓了一跳。 抬头看时。 那团毛蓬蓬的影子,忽然往上一耸,咪咪叫了一声。 原来是一只猫。 男人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拍了拍胸口,觉得安慰了些。 忽然,小猫炸刺地嘶叫了一声,围墙上几个跳跃,惊慌逃窜没了影子。 再度被吓了一跳的男人,嘟囔了句“死猫。” 被黑猫带走的视线回到正前方。 眼前一个黑大块,就这么突兀地横亘在男人面前。 刚这里,除了自己,没旁人。 男人不由地浑身毛骨悚然,一阵热汗涌了出来,心脏直要跳出喉口…… “我说……” 黑影说话了。两根铁丝在缠绕一样的声音。发哑,发颤。听得人难受。 但男人却安了心。 是人话啊。 又听见, “我儿子叫人撞死了,我该是苦主吧?” 世道不好,恃强凌弱的把戏太多了,自己也看不惯……但你出来吓人就是你的不对了。 男人懒得搭理,绕过这个发了癔症的低阶级盲流,走出才两步, 熟悉的黑影——男人胆寒发竖。 “我说……” 一模一样的话, “我儿子叫人撞死了,我该是苦主吧?” 男人怔住好一会,牙齿打颤,勉强对答, “对,对,你该是苦主。” 一面说话,一面迈动发软的双脚,在地上转过弧,想跑。 鼻尖却撞上一张老脸。 两行血泪,印着青绿幽光的老脸, “所以,错的该是你们吧?” 两条血沟从老脸嘴角一直蔓延到脑后。 裂开! 吭哧! 西服落地。 墙上的影子,显出两条倒栽的长腿。 ………… 已经是半夜,午夜休息时间。 许多玄之又玄的东西,吴青暂时没能力追寻,只好先顾好眼下,在往后,慢慢地去寻找自己猜测的真相。 中午出了极乐门后,吴青没接着补觉,而是去了榷运局的靶场,练了一会枪。 战绩,很糟糕。 他上次用枪,是他前世六岁时玩的仿m1911。 嗯,打BB弹的那种。 无论何种技艺,都需要长久的磨练。吴青前世九夏迎阳立,三冬抱雪眠,练了十几年武,明白这这道理。这也急不来。 值得一提,吴青出了极乐门后,没人任何人找来,没有任何事发生,除了吴青自己变成了练气一层的练气士之外。 极乐门,很玄秘,除开门者,旁人不可得见。 在靶场又磨了一段时间。吴青出门去往西晋路。 和施大海在西晋路汇合后,巡了几个小时的路,没收获,找了一面摊,吃夜宵。 “原来如此。” 吴青吞下一口面,喃喃自语,手中被翻到第四版的《余江周报》。 第四版,副标题。 《前朝遗老大开杀戒为哪般,巡城御史终成流氓大亨》 吴青之前虽是切身的参与者,但并不知道李御史那一夜究竟出于何种动机,才对余江的船帮公口动手。 现在看完报纸,加上之前所知,吴青才拼凑出了完整的故事线。 为了夺取各个码头的控制权。 假借替巡警厅寻枪的名义,寻剑,再以寻剑的名义,召集外地武师,分散本地帮社。一夜荡灭。 最后再与镇守使将军管春武共同出资,开办了余江公共码头安保公司。一举摒绝掉了余江官署对自己的控制。堪称大获全胜。 如果最后李大公子没被吴青一枪爆头的话。 流氓大亨啊,祝你生意兴隆喽。 吴青合拢放下报纸,继续往嘴里塞面。 报纸头版《余江武术游艺大会召开在即》 没有太担心李御史那方对他的影响。 身为南余道镇守使,与其共同出资,办公司工厂的人太多了,李御史只是其中之一。 吴青自己又已经是缉私二队的预备队员,三个月后便是正经的缉私队员。 吴青的样貌与之前大为改变,不太需要担心被人认出。 疑虑太多无益。 三两口吃完剩下的面,拿起黑伞,吴青去街角同抽着烟卷的施大海汇合。 知晓赤禾刀阴兵的意义后,吴青现在是伞不离身。只期快点完成“芥子术”的支线任务。 报纸被他留在了条凳上。 这是面馆老板买来,用以招揽生意的手段。 “慢走啊。” 面摊老板甩着半黄不黄的擦巾,收拾碗筷。 条凳上的报纸随湿重夜风翻飞甩角。 已经被吴青复拢的报纸,头版大字标题《旧帝复辟已了,府院之争依旧》 李御史。末版。 吴青。无名之辈。 各将军公署中端坐的将军们,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拿出罗盘,吴青只是照例随便看一眼,但透明玻璃板后的指针,却没有照例平稳。 加快了脚步,吴青来到街角。 街墙上一行红字, “禁止随处便溺”——县知事公署宣传科宣。 嗦了一口烟,正单手扶墙,抖落残余尿液的施大海提起裤腰带,黑色制服多处浅色酒渍,双眼醉态迷离。刚吃面时,他又喝酒了。 吴青走上前, “海哥,指针在晃。” “各方向走几步。” 施大海不慌不忙。 “不必了,我刚向你走来时,指针晃动的频率已经加快了。”吴青回道。 施大海于是一提屁股,系好腰带,往面摊的反方向走。 西晋路西段。 一路踢踏声,他脚上的皮鞋被他踩塌了后鞋帮,当拖鞋穿。 吴青跟上。 两人按照小罗盘晃动的频率走,并未走远,先沿着西晋路走了一段,而后转入小巷。 小巷子两边,低矮围墙,老式房屋。 小巷子中一根铁丝悬吊的煤油灯黯淡,一袭夜风卷动巷中的枯枝。 吴青与施大海两人没有看到任何影子。 但指针,晃得飞快。 第九十三章 二十四山 施海右手侧抬,自己止住脚步的同时,手臂横在吴青胸前,示意吴青停步。 吴青侧首。 却见施海双眼不知何时变得澈然,但前方昏沉的巷子,并没有倒影在他双目上,他看着吴青。 “呐,我们办事前,都需要作些准备……接下来我所言,你要牢牢记下。我们缉私二队斩妖杀鬼,自有一套准则章程。” 说着,眼一低,视线落在了吴青手上小罗盘上, “正好今天这鬼不厉,咱们拆开步骤,一步步来。首先,看你手上的罗盘。” 吴青依言将罗盘举起,面朝自己。 这小罗盘,没有方正的外盘,只有一直径二寸八的内盘,正好一手可握,中间一个玻璃罩,安着小指针。 乃是施大海在吴青第一天巡逻时,亲手交到到吴青手里的。 吴青先前只晓得,附近有邪祟诡物,这罗盘的指针便会转动,离得越近,转得越快。 现在施大海则讲解得更细致。 “你从老沙那已晓得我缉私二队盐务巡警,旧时名阴阳皂役?虽是天柱观下属,但一样学得天柱观真法。 现在你手上这罗盘,便是我使天柱观真法,加持阴阳气祭炼刻制的法器。 正常的罗盘,从中间的天池……也就是指针开始,往外,还会有先天八卦,洛书方位,反伏黄泉,坐山九星等等圈层。但我们用不上,我们手里的法器罗盘,天池外就只有一圈。此圈层,叫天星,又称二十四山。” 施大海顿了下,在等吴青消化,才接着道, “此圈层被等分为二十四格,分刻甲卯乙,辰巽巳……等等四维四正,八支八干,共二十四字,分别标示不同的方位,所以称二十四山。 在二十四山中,先贤以洛书之数推卦气的阴阳,如乾南得九,坤北得一,离东得三,坎西得七,皆为奇数,估该四卦为阳,所纳之干支亦为阳,均用红色标示。余者为阴,用黑色标示。每三格变色,红黑阴阳间隔。 此二十四山分验阴阳,定阴阳之界,配男女之位,我们不干媒婆的事,就只用此来厘定阴阳气的强度。 同样可测鬼怪,诡物,练气士的强度。其准确性会随着距离而逐渐降低,但一般到被测物,十公尺(米)内,这就基本准确了。” 施大海目测着巷子中那盏煤油灯到自己的间隔,也就不到十公尺,继而道, “三山为阴再加三山为阳,合计六山,共阴阳。所以,六山便是一个级别。 如果是新生的鬼怪,威能较差的诡物,以及练气三层和以下的练气士,探测到他们时,指针晃动幅度较小,只会在六字,也就是六山的范围内晃悠。这种级别的鬼怪和诡物,我们就称为六山级,以此类推,越强的鬼怪诡物,指针晃动的幅度越大,涉及的山就越多。 六山往上便是十二山级,十八山级,以及二十四山级。” 施大海忽然下腰去拔被他踩塌的鞋后跟。 吴青则在理清思路。别看施大海说了这么大一通,但就一个简单的意思。 罗盘可以探侧出鬼怪诡物的强度,分为四个级别。 六山,十二山,十八山与二十四山。 太麻烦了。吴青如此想着。 施大海拔完鞋跟,直起腰去扣制服的扣子,因挺腰的动作,他不由打了个酒嗝,才道, “但讲起来太绕口……所以我们一般现在都直接讲一二三四级。简单易懂。” 那你之前讲那么多干嘛。吴青嘴角抽了抽。 施大海和晕红脸颊不符合的湛清双眸看了吴青一眼,露出了之前从未有过的严肃语气, “我是要告诉你,你要做的事,和以前不同了。随心而为,万万要不得。得谋而后动,得有章程。这就不光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 如果他没有身上没有酒味逸散的话,还是相当能让人信服的。 不过吴青也没把施大海的话当玩笑话。 施大海又道, “话归正题,四个等级,手段有别,方式各异,其强弱不能单用阴阳气的强弱来测定。但既然划分出了级别,自是有高低次序。 第一级,初生的幽魂,小鬼之类的。一般比普通人强一点。不难对付。 第二级,其中弱的,寻常盐务巡警,上些手段,也能对付。强的,就得老道而法力高强的老盐务巡警出马了。 第三级,成了气候的鬼怪,需要多队盐务巡警协同出手。至于第四级……” 施大海眯了眯,眼中满是危险的意味, “我们天天在城内肃清鬼怪,基本不可能有鬼怪能藏这么久,修至二十四山级。所以,真要有,铁定是外来的家伙没跑了——天魔。你要是哪天看见罗盘上的指针,横跨二十四山在那晃悠,别犹豫,赶紧跑,有多远跑多远。没人能拿这点来指责你。” 六山的级别同样还代表着一到三层的练气士,十二山则是四到六,十八山则是七到九层练气士。最高等级的二十四山,自然就是练气九层之上。 吴青带点试探的意思,“那既然天魔这么厉害,假使真有天魔出现,咱们队里又是怎么解决的?” 施大海露出烟黄黄的牙齿, “缉私二队的武器库里,三门五七野战炮。天魔法身?立成齑粉。 炮哪来的?咱们毕竟也算是替诸位将军们,安靖后方,管将军还是很支持的。 也就是咱们缉私二队办事不能闹得动静太多,才一人只带一两把连珠手枪。不过话又说回来,要不是看中咱们缉私二队办事动静小……要不然城外驻扎的第九混成旅,炮更多。” 大炮轰天魔,嗯,末法时代嘛,很合理。 施大海最后不知从哪掏出几根绑带,扎紧袖口裤管, “你现在看看你手上的罗盘,指针跨了几山?” 吴青看了过去, “十二山。” “那就是二级……你留在原地。” 先拔鞋后帮子,然后整理好制服,最后袖口裤腿全部扎紧。 一向给人感觉吊儿郎当的施大海,忽然留了个利落的背影给吴青,他人已经纵步向前。 前方是昏暗的煤油灯,阴森的巷子,与看不见的鬼魂。 第九十四章 冤死鬼 “鬼怪,我们一般将其大致分为两种。一是尸变鬼,你杀的那只铜头小鬼就是了,毁掉尸身就行了,其二是魂身鬼,无影无形,需将其打落个魂飞魄散,或是找出它寄魂之物,将其毁掉。才算完。” 施大海边走,边活动着颈肩,一时间噼啪骨筋作响, “现在罗盘指针晃得厉害,巷子里却空无一物,想也知道是魂身鬼了。对付魂身鬼,方式多样。使其显形,凡兵可斩。其形不显,使用法器阴兵斩之,炎雷符篆灭之,都可以。 亦或是架坛作法。这比较麻烦。相比符篆,需消耗更多阴阳气,诵咏经文,踏罡布斗,存神谒帝。还需提前准备,寻到它生前尸身,或钟爱之物。方能顺其承负,法力灌其顶,一举灭杀。 不过既然罗盘显示是二级鬼怪,倒不用这么麻烦,直接动手就好了。瞧好。” 吴青看着施大海一直快走到这小巷尾段,街上的灯光已经近在眼前时。 夜色仿佛浓稠了起来。 右侧低矮的围墙上,趴着一只内里射出两道幽光的毛蓬蓬黑影。 施大海脚步一停。 “喵-” 黑猫窜走。 吴青和施大海的目光,却没被黑猫顺走,而是一前一后,都落在了突然横亘在施海身前的黑影上。 已成练气士,解脱胜安于丹田的的吴青眸光一沉, 黑影旁,一张旁人看不见的光字仿单: 【冤死鬼】 阳间万千鬼物之一。魂身鬼。 等级:十二山(二级) 姓名:岑光财 技能如下: 吞食:裂口女知不知? 移形:移形换影(十米,无法穿墙。) ——弱点:炎阳可克。 ………… 冤死鬼啊。 所以巷子对面是…… 吴青眼一挑,眸光一直跃出巷子口,看向巷子口对街。 余江公律所。 熠熠生辉的五个大铜字前,阴暗的巷子里,冤死鬼。 “我说……” 盘坐如蛤蟆的它在问, “我儿子叫人撞死了,我该是苦主吧?” 声音,阴恻恻的。 施大海没搭理,回头看了眼吴青。 面无表情,很镇定。 很好。新手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够了。施大海可不想和老沙一样,叫一个门外汉害惨。 至于老沙报告里的“身手不错”“谨慎”“眼力好”,诸如此类对吴青的评价。 施大海只当是放屁。老沙人还行……手上功夫和眼力?差远了! 施大海后退一步,很随意的向后招手, “看着就行,别来碍手。” 吴青没所谓地笑了笑,便望见刚还在施大海身前的黑影,在一道青光忽的一闪而逝后,从施大海身后破开一道梭形青光,盘踞在施大海身后, “我说,我儿子叫人撞死了,我该是苦主吧?” 施大海缓缓转身,从他身上已经找不到一点醉意,平静的目光对上冤死鬼猩红的双眼, “傻乎乎的。” 冤死鬼的神经被挑动,惨白的死眼恶狠狠盯着施大海,像是条落岸鱼般扭脊,青脸向前用力一挺。 两条血痕从嘴角飞速撕开,裂到后脑勺,失真的亡口大张,朝施大海上半身啃去,势要将猝不及防的施大海一口吞下! 从吴青的角度来看,冤死鬼张开的大口,更是将施大海整个人完全阻挡。 吴青已经完全看不见其后的施大海。 就在甩涎的如锯利齿,即将并拢时。 一张黄符纸从冤死鬼身形的边缘飘了出来。 吴青凝目。 【天柱封镇符】:天柱观所制,封印诡物之符。 冤死鬼,魂身鬼。寻常道理下,生人无法触碰。 可下一刻,吴青清晰地看见,冤死鬼的后脖颈处,仿佛被棍子撑住的皮鼓一样,向后撑起好大一个尖。 “尖”的顶端,是一鞋头的形状,被撑起一瞬后,仿佛橡皮收缩,冤死鬼被这鞋头,猛力往巷墙上掼去,眼看就要撞上巷墙,巷墙上却出现一道绿光。 冤死鬼像是投入平静的湖水中一样,眨眼消失在了绿光中。 施大海的身形这才显露而出。 脸掩在大檐帽下,阴暗看不清,高踢腿姿态,左手拿着配枪。右手上拿着一布满铁锈的小铁环,像是从一截锁链上卸下来的。 吴青视线在铁环上聚焦。 【诡物:形有实】:乃至草树纤毫,大小虽殊,但可有形,无不指实。 效用:一米内,所有魂身,隐形,化烟等等隐匿,悉皆作实。 负作用:一天内使用超过五分钟,使用者永久化虚。 注1:它的效果是持续的,不使用时,请妥当封印。 注2:刖刀,烧条,虎凳……该怎样才能逃出这里? 注3:路引。 ………… 原来如此。吴青了然于心。 施大海还有空将手中的形有实向吴青挥了挥, “这是能将鬼怪化实的诡物。化实之后,凡兵可斩,肉身可触。” 一向无往不利的冤死鬼却不信邪,消失在巷子中仅一瞬息,干脆懒得找背后,再度破开一道绿光,在施大海面前,利齿开闸! 几声枪响,撕破深沉的夜。 将冤死鬼的魂身,贯穿出好几个碗口大的扭曲透洞,仿佛被长棍搅出几个窟窿的烟团。但并没有血肉洒落,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段棉絮一样的残破魂体,漂浮在空中。 窟窿空透,虽隔肚腹,但吴青的余光犹能透过冤死鬼的身体,看到其后的施大海,和他手上冒白烟的连珠手枪。 骤然的枪响,也将周边几乎听到动静的人家逼得安静了下去。 冤死鬼一声尖叫,似关节磨损的木偶,趔趔趄趄摆动身形,颤颤巍巍扭动脑袋。 非常不好受的样子。 “既然是凡兵可斩,火枪亦可,接着是符篆……” 施大海话音未落,夹着符篆的双指才翻出衣袋。 察觉到危险的冤死鬼也不管自己还飘在空气中的棉絮样魂体,幽绿光闪现。无影无踪。 跑了? 施大海皱着眉头好像在疑惑。 才怪! 施大海身子霎时前倾,重心压在微屈的左腿上,脚尖朝前。腰上使劲,上身稍右转,力连右脚板,右脚掌轻轻摩擦地面碎石出挑,呼啸夜风,蝎子摆尾般,向后猛力弧形撩踢。 直踢得一个绿光中半张口的半实半虚黑影,脖子一歪,舌突眼瞪。 青光都还没完全绽开,便又消失了。 第九十五章 软柿子 观望的吴青,也忍不住走近了几步,想看看清楚,差点拍手叫好。 施大海倘若真是吴青猜测的施海,其名号断松手,想来一身的武艺该在手上,可施大海连着两招都是腿法。 尤其这招,眼未斜,身先动,右腿紧擦着左腿内侧,猛力朝后踢出,如蝎子摆尾般刁钻。隐隐有吴青前世,名噪神州大江南北,北方名拳,戳脚,其中文趟子一派“紧凑灵活,绵里藏针”的拳理。 不同的世界,出现类似的拳理,不足为奇。但施大海一脚朝后踢出,颇具颠翻倒扬之势,以吴青前世踢了多家武馆的经验来看,只这一腿,已然登堂入室。 更多的,光一脚是看不出来的,也许其他招式练得更好,也可能比这脚差。 不知是施大海掩饰自己身份的缘故,才用的腿法,还是真就随心所欲。 挨了这一脚冤死鬼久久不曾现身。 这回真跑了? 走近了几步的吴青,背上汗毛陡然竖立,毫不犹豫蹬地一跳。 吭哧! 吴青的耳际一凉,让过一道从青光中奔出的黑影,一旁低矮的围墙上,突现一大豁口。齿咬的月牙形状,却大到足够一人塌腰其上。 跳开一步的吴青神色,意味深长, “没那么傻乎乎的嘛。” 毫无疑问,冤死鬼就没打算跑,才吃了大亏,怎么能跑? 它想先吞个人,迅速恢复被打残的魂体。 而柿子挑软的捏。 它眼中,吴青就不算硬。 能在一旁施施然观战的,要么是长官,要么是学徒警。 看对它极有威胁那男人对着小子下令的样子,也晓得,这小子不可能是长官了。 只这鬼身前见识不够,要不然,光看吴青光秃秃的制服两肩,就晓得吴青还没被实授。是还在试署期的…… 学徒警啊。 冤死鬼血眼盯着吴青,咽下粉碎的墙砖灰,双腿双脚攀墙一弹。 那就很弱喽! 调身张口,朝吴青扑去,大嘴裂到一个夸张的程度,酷似黑洞洞井口,可惜井口一圈,布满细密尖齿。 它却没有见到预想中的惊慌失措。 吴青依旧笑容玩味,说出的话,很使人……鬼难堪。 “不真傻,但白活这么久了。” 自以为是,吞了你! 冤死鬼不疑反怒,绿光闪现,移形到吴青头顶,两条血泪淌着,肉丝砖碎挂糊的獠牙一露,整个鬼影由虚转实,罩咬而下。 就听见离自己大嘴,不过几公分的学徒警,好像是在接之前的话, “……一点不精明。” 冤死鬼大怒,吹出腥臭气,利齿闪着细密寒光。 吴青挑衅地啐了口唾沫,却毫不拖泥带水,扭头就跑。 转身时,手肘从冤死鬼身上撞过,一触即收,没真撞上。仿佛是忽然想到这是魂鬼,又远离形有实的辐射范围,拳打脚踢对它不起作用。 但吴青眼里却有点异样的神采,没出声,脚趾犁地,前冲出好几步。 原地空留锯齿咬合声嗡响。 跑?咬空的冤死鬼身上青光一闪。 一眨眼又是两大跨步已经迈出的吴青,眼角瞥见身旁青光,一个沉腰下身,腥风从头顶咬过。 移形追至的冤死鬼再度吞了口夜风,着恼不已,追着奔逃不停的吴青,闪现,由此就停不下来了。 吴青时而下腰,时而起跳,逃跑的轨迹上一道道绽开的青光。在冤死鬼接连不断,却频频的空咬声中,显得游刃有余。 反过来的冤死鬼,便心躁无他了。 凄厉的怒吼声中,冤死鬼又一次从青光显出身形,这次它身上的黑色比以往看着更凝视。 “……为吾怒心……” 熟悉的嗓音让冤死鬼硬生生刹住了离弦之箭般的去势。 眼前,已经不再单是那个讨鬼厌的学徒警,而还有先前将它开了几个窟窿的老巡警。 该死的学徒警!冤死鬼张舌怒吼,惊惧中想退回青光中。 吴青回头露出笑容,重复了一遍, “一点不精明。” 手腕一抬,炸响的火光和硝烟,一起钻进了冤死鬼嘴巴。透亮了夜空上几颗高挂的夜星。 咫尺的距离,就算枪法再臭,吴青也不可能脱靶。 冤死鬼被迫化实的魂体,又一次被带着火药炽热余温的弹头带走几缕,抖了几抖,坠如断翅之鸟砸地。 施大海单手夹着一张符篆,念出了最后的咒语。 “风火下掣!” 【火符】:元阳一气,炁上求火。注入两刻阴阳气,往前射出三丈烈焰,持续三息。 巷子通明,热气蒸腾,热气直撩着跳出几步,还在半空中的吴青的眉毛发卷。 炽热蒸腾,一条外缘炽红,内里深黑的火龙张牙舞爪,在地上灼出一道笔直的黑色烧痕,缠绕拥向僵直在地的冤死鬼。 冰雪消融不足比拟冤死鬼在烈焰中消散的速度。 一呼一吸的功夫,烟消云散,火气收敛,小巷重归平静。 除了地上的一道黑痕,低矮围墙上的豁口,没人能晓得,这里有过只冤死鬼。 尘埃落定。 实际上施大海完全没必要用火符,他是在把几种手段都用了,演示给吴青看。 吴青脚跟随脚尖落地,收起配枪,问道,“海哥,还行嘛?” 施大海从地上捡起封镇符,贴在手中的【形有实】上,苦笑道, “这么明显吗?” 吴青耸了耸肩膀, “都已经被您几枪打得僵直了,还能从您手底下手底下逃脱,窜到我面前……昨天您试了我脑子醒不醒目,今天除了是您在试我身手,够不够灵光。我实在想不到其他理由了。” 施大海不置可否,道, “在附近找找,一般鬼怪不会离尸体太远。找到它尸体,然后写个签呈递上去。你来写。” 吴青点头应下,但奇怪,“找尸体干嘛。” “拉到巡警厅去,一些混蛋,干的混蛋事,才有的这冤死鬼。难不成还想让爷几个白白给他们擦屁股?尸体送过去,让余江巡警厅去查,抓到后该判判。能走关系,跑后门,是他们的本事,但想轻省。没门。” 看吴青有点吃惊的样子,施大海眼神认真, “虽然干的事不好往外讲,但我们,多少也是在保境安民。” ………… 类似的话,队长常英也对吴青说了一遍。 在近黎明时,结束了一晚上工作的吴青,回到宿舍,刚躺下。 小刘来敲门,将他叫到了队长办公室。 上架感言 按理来说——更新慢,节奏慢,写的慢。 发这篇求首订感言,稍微有点厚颜无耻的感觉。  ̄ω ̄= 但起点惯例嘛,不写一个多少有点不合规矩。 从签约到现在,俩月。 心思很乱,坦率的说,写的不如一开始好。 作为一个新手作家(姑且厚颜说作家吧) 有让我少写打斗戏份的读者,也有喜欢我打斗戏份的读者。 有喜欢我故事的读者。也有厌恶我故事的读者。 有喜欢我节奏的读者,也有觉得我节奏一沓糊涂的读者。 有确实指出了我不足,并提出了真正有用意见的读者。 也有每一章都要喷,但每一章都要看的读者。 于是我心思乱了,想把所有东西都写好。 爽点,节奏,故事,主角性格—— 越写越慢。 我错了,我做不到。 于是我决定,写我喜欢,以及真正喜欢我小说的读者看的内容。 之后我会不再看评论了,然后尽快恢复一天双更。 少看评论,多码字——前辈的苦口良言。 水平一般,能力有限,却还想靠网文赚点钱的退巍,希望各位能继续支持退巍。 明天中午上架。 求订阅,求月票。 《从解脱胜开始》上架感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九十六章 宏旨 端端正正坐在办公桌后的常英,严肃刻板的脸庞,不曾改变, “设立巡警,以歼匪匿,以靖地方,这乃是民国建立后,设立巡警厅之宏旨。虽我缉私二队队员,因现况,不得已藏行匿迹,但同样是以安靖地方,使民众免受邪祟袭扰,为首要职责。切不可忘记。好好干。试署期后,我队待遇是相当优厚的。” 这一番话,多少有点没头没脑。 画饼?警告?还是都有。但身为队长的常英,专门叫吴青这新警,过来说这一番话,也多少有点没必要。 吴青出了队长办公室,在回寝室的路上还在思考。 之前和冤死鬼交手时,自己的手肘撞在了冤死鬼的魂体上,像是撞着了棉花,棉花也是实体。 可那时距离施大海的形有实,还有许多距离…… 吴青不由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不属于人的力量嘛?” 这么说来,自己运使阴兵赤禾刀,怕不是也能将鬼魂当做大活人来砍? 接着是自己的任务。 主线任务一,修至练气七层,自吴青开启识真门后,就已经晓得。再不用旁的助力,再六十天后,自己便会完成任务。 压根就没有什么修炼法门。 前提是自己不会死在识真门。 但加入榷运局一事,却也并不是多此一举。 吴青有心探一下,极乐界,佛,天魔,这些卷成一团乱麻的东西,到底怎么一回事。 况且,还有支线任务呢。 可现在吴青已经知道,榷运局缉私二队有五十多号盐务巡警。 自己作为一个试署期新人,就算缉私队队长的职位,像雨点那么下,也落不到自己的头上。 要么希望这个世界与吴青前世世界的时间流速有相当大的差异。 要么,一则攒大功劳,二则拍好马屁,三则希望队长与前面五十多个缉私队员全部死光光…… 现在还不知道常英队长的顶头上司,能够决定队长位置的巡检,她的脾性如何。 姑且就先算这三者缺一不可吧。 吴青有点为难。 ………… 就在吴青走后没多久,常英又命小刘,去将施大海找来。 “这可不好找?谁知道老施今天在哪个妓寨度日。这要是找起来,整个上午回不来,手头上还好多事没办呢。”小刘面露难色。 “手上的事先放放,先去将施大海找来。” “是!”得了队长的允诺,小刘一个立正,带着命令和窃喜——这下整个上午不用上班了——出门去了。 常英坐在椅子后摇了摇头, 这小刘向来办事漂亮,就是喜欢偷奸耍滑。随他吧。 毕竟将找施大海来,确实是有要紧的事务。 常英琢磨了两天巡检大人交代他的一番话,虽然现在缉私二队缺合用的人手,但他还是对巡检大人的安排,颇为不乐意,末了摇了摇头, “也罢,老施能料理。” ………… 希望队长与前面五十多个缉私队员全部死光光…… 自然是玩笑话。 吴青并没有当半百人斩的想法,也还没狂妄到这种地步。 现更是见不着巡检大人。拍马无门。 如此这般,能着手的晋升之阶,就只剩一个“立大功劳”了。 但吴青的急切,并不能改变,吴青和施大海闲适晃荡了一周的现实。 恰如施大海前言,一个月也碰不上几起邪祟。 但这一周来,吴青也并不是毫无收获。 首先是掩气术。 吴青现在还是试署期,要是练气士的身份暴露出来,可不太妙。 罗盘自是探测不出未施术的吴青的练气士身份,但架不住还有一种名为通灵目符的符篆,贴眉上,便能看出练气士头顶天汇灵光。 吴青从汤成存那缴获来的符篆中就有一张。 不过这符篆对吴青来说很鸡肋,他有解脱胜。 练气士一观,所谓纳阴阳于丹田,恒令日月于天灵,存紫白黄五光还入明堂,须臾百邪自灭。 说的就是练气士吞吐阴阳气后,自带神光。 这道代表着练气士威仪,凡目不可得见,有趋吉避凶之效用的神光,现如今却成了邪道练气士的追命符。不可谓不讽刺。 但既然依旧有邪道练气士存在,还结成了组织,平时掩迹,自有法门。 这法门便是掩气术。一种流传广泛的行气吐纳法门,非法术。 凡人亦可用来调节气息。 ——存想三丹田神人,次存五脏各处青赤白黄黑五色气,与丹田所出素称合二为一,想自气在身中,存丹田不透…… 练气士用了,便是屏绝自身灵光透顶而出。 此术是施大海在教导吴青,如何识破使用掩气术的邪道修士时,顺带讲了出来。 吴青即学即用。 其二的收获是,吴青从施大海处,探听到有能够保人失去五脏而不死的一类诡物。想来浮身血等同副心,那这一类诡物对浮身血也有效果。只是得慢慢寻觅,施大海只讲这种诡物存在,却没说是什么,在哪里。 午夜时分。 还是那个施大海带吴青吃夜宵的面摊。 “呲溜呲溜”的吸面声一顿,吴青的脸色有点坏。闲出来的。 一旁还有个空碗伴着空酒坛子,是施大海的,他吃完了面,照例去街角解手。 要是在人面摊边上解手,那可太不讲究了。施大海不拘小节,可也干不出来这事。 凌晨时分,远处寂静的街道,传来几声呼喊, “快,抓住他。” 脚步声激烈。 摇晃的灯光从远处映照出来了两条长长的叠影。向吴青这边,由远及近地奔来。 《无敌从献祭祖师爷开始》 一道影子在前,吴青的目光顺着这影子向上一搭。 蓬头垢面,骨瘦似干柴的少年,慌张到手足并用,见到穿制服的吴青,一喜,直直奔了过来, “长官,长官,救命啊。” 他身后,一个汉子提着灯笼,紧追不放,他也看到了吴青,脚步迟疑了点,但没有停下。 吴青站起,望着一逃一追的俩人,渐渐跑近,灯笼摇晃的光越来越亮。 亮到他们已经足够看清吴青脖子上的“盐务”领章,与空空的俩肩膀。 盐务巡警,还是没衔的。 逃跑的少年,眼睛里露出了绝望。 他身后汉子,迟疑的脚步下意识就加快了。 第九十七章 乞流工厂 奔逃的少年回头一看,身后恶汉眼看就好抓到自己,心一狠,咬着牙,目光闪烁之际,三步并两步,竟然一抬腿,直接朝吴青踹来。 姿态松散,一看就知道不会武。但借着冲势,及膝破裤灌满了风声,来势挺狠,大有一脚踹翻吴青的架势。 实在要是踹轻了,少年就没把握吴青一定会逮他去坐监。 宁愿坐监,也不愿被人抓回去? 吴青挺好奇,翻脚一勾膝盖后的条凳,往身前一带,凳脚蹭着粗粝的地面,横在了吴青身前。 少年本就是临时起意,此时更是一个措手不及,单脚挂在了条凳上,瞬间失衡。 吴青一个侧身,少年擦着吴青衣领边,双手好似虫翅胡乱飞舞,呈扑姿飞了出去,落地滚了一声泥。 但他人才翻飞过去,吴青却一抬手,拦住追来的汉子, “怎么回事,说说吧。” 闲着也是闲着。 少年还在地上斯哈着冷气,汉子看见吴青将人拦下,喜不自胜,对视了一眼,拱手称谢, “多谢长官帮手,我是乞流工厂的巡察,这人是逃跑的盲流。” 说着话,还指着自己帽子上“乞流工厂”四个红色绣字。 巡察与巡警一字之差,相去甚远。是保安的意思。 他们话中的乞流工厂,全称乞丐流民教养工厂,因收容的都是乞丐流民,余江人别称贫民工厂。 乞流工厂是一种在泰西救济思想影响下,于旧乾晚期出现在乾国的社会中,并一直延续至今的社会救济方式。 筹办宗旨是为,收容无衣无食无住的乞丐流民,供给衣食,边令其作工,边授以技能,以便三年厂期满后,于社会上有自谋生机的能力。 一般各地乞流工厂,由当地公署与士绅慷慨共同出资筹办。余江乞流工厂,也不例外。 五年前,余江县知事公署特意拨款,余江众士绅赞捐,合计八千块银元于水西建了余江乞流工厂。 虽乞流工厂的收容手段,是半强制的,但因提倡养教一体,也免费供给食宿,倒也不失为一桩真正的善举。 所以少年逃跑的惊慌,就让吴青不解, “那他干嘛要跑?” 乞流工厂巡察讪讪道, “乞流嘛,流浪惯了,恶习难改,懒惰散漫,受不了厂里的约束,不想作工,这就趁我们看管不力,跑了出来。” “你放屁。”地上打滚的少年抱着通红的膝盖,控诉道, “骗我进厂时是如何说的?穿,有单,夹,棉三套新衣。吃,是干饭两餐。住,是砖瓦通铺。可进去后,吃得是烂菜麸皮,住的是漏雨草棚。三套新衣不见踪迹。每日作工却不歇,比包身工还苦。” 少年的话又快又急,一连串的珠子似的,赶在巡察阻止前,一溜地从口中吐出。却条理清晰。 此言一出。 吴青盯着少年的眸子忽然一闪。 不过并不是因为少年的条理清晰而动容。 这少年,印堂发黑。 鬼气浸染之相。 吴青问少年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还未言语。 那巡察已经知晓,这年轻巡警起心思了,想管一管这事。 暗道不妙,人没抓回去,反倒带回去一穿差服的。叫厂长知道了,他这份工作铁定得丢。 额头不由地见汗,情急之下,一个饿虎扑羊,撞向吴青。 打的好主意,先将吴青撞开,然后抓起少年就跑。 吴青心中冷笑,轻巧后撤步,速抬右脚,以一记精准的拦门脚,踢在了巡察的前脚膝盖上,不等这巡察痛得回腿。 吴青右脚略微回收,但不落地,稍屈后,如蟒蛇出洞向上蹬出,那巡察胸口一震一扬,倒飞而退。 “袭警,是重罪。” 吴青语气森然,刻意一撩衣襟,露出枪把子。 巡察这下不止额头,连衣背都有冷汗透出。连连拱手讨饶, “长官饶命啊,小人一时鬼迷心窍。” “一个月才几块你玩什么命?” 而况如果自己真是路见不平,这番举动,岂不是更引起自己好奇? 吴青摇头再去看少年。 少年忙回道,“我叫陈小文。” “好,陈小文,你之前一直待在贫民工厂?” “是。” 吴青扭头冲街尾喊了一声, “海哥,来活了。” 叼着一支烟的施大海晃悠悠从街角出来, “妈的,食都未消,又要干活,你小子真能找事。去哪?” 施大海,这一周来,就还那样,每日醉醺醺的,处理冤死鬼那一夜的利落澈然和硬棒,好似都留在了那一夜,再没出现过。 但也许是因为知道自己酒喝多了会耍酒疯,所以再没有像吴青初见施大海时,喝得那样烂醉。 “贫民工厂……”吴青将刚才的经过讲给施大海知。 施大海听罢后,眼神在少年的身上扫了一下,面黄肌瘦,依稀可见脸上淤青,皮肤上的青紫鞭痕。再看膘肥体壮的巡察。 “呸”一声,吐掉烟卷,还在燃烧的烟卷在夜中划出弧光,砸出细小的赤点,施海脚底重重碾着烟蒂, “妈的,闲事,走吧!” 俩巡警,押着神色各异的俩人,离了面摊。 面摊老板淡定从桌子上拾起几枚大子,收拾碗筷。 西晋路上,夜里摆摊十几年的面摊老板什么阵仗没见过?打架? 前段时间,全余江帮派火并都没怕过。看了一阵枪响,面都煮完了,李御史府上的护院,就他这这吃的“事后面”。 面摊老板摇摇头,“一看这小巡警,就是刚上社会,脑子还热着,肯定是随便找了个由头,就要斗一斗恶势力了。太年轻了,想当年……” 夜色深沉,面摊老板,陷入了回忆。 贫民工厂,就是一大工厂,内设制衣,制煤等等十三科,也就是十三个车间,四五百号流民充作工人。 外观,也就是工厂的样子。 顶端缠绕铁丝网的高耸围墙,圈出一大片地,围墙后的火光通明。 现在差不多是四更天(凌晨一到三点),天色黑至无以复加。 贫民工厂却还在作工。 少年陈小文所言役使流民如畜,并非虚言。 铁大门外,一盏路灯下,水泥台地上,一座石碑旁,有俩看大门的。见来了穿制服的,旁跟着俩人,分别是逃出去的少年和一个鼻青脸肿的巡察。 坏了。 立马分出一人去找管事的,剩下一人招呼施海吴青,“两位长官稍等。” 第九十八章 一通料理 吴青手中的罗盘晃动在六山的范围内,距离还不够近,说不清流乞工厂里头鬼怪强弱。 但里头有邪祟,已成事实。 施大海打了个哈欠,拍了拍吴青的肩膀, “你惹的事,自己料理干净。” 言外之意,上次教学,这次就该实践了。 吴青嗯了一声。 不大一会功夫。 嘎吱—— 工厂俩扇铁门锈扭声中,错开一条缝,一个肥头大耳,身穿藏青色竹布长衫的男人钻了出来,脸色不好看,似绿豆一样的双眼飞快地从吴青四人中寻到了鼻青脸肿的巡察,盯着他斥骂道, “就是你小子,把巡警引到这来的?” “嗯?” 吴青虚着眼皮,眼神不善。 男人是流乞工厂副厂长,交际的人物多,玲珑心思自也多,方才是气急了,吴青这一出声,就晓得自己失言了,连忙五根萝卜一样的短粗指头并拢,轻扇自己嘴巴,赔笑道, “瞧我这嘴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鄙人流乞工厂副厂长范万宜,不知两位长官贵姓?” 吴青回道:“免贵姓吴。” 施大海则站吴青身后,抖着腿,低着头,一言不发。没精打采的样子。说了让吴青自己料理,施大海就一点兴致都无。 一个肩上有章,面相老成巡警的站后头。 没看出为何是这肩上没章的青年巡警做主,但是多少看出了这两个巡警来者不善。 副厂长皱着眉头,又问道, “那吴长官,来敝厂,有何贵干?” 黄世仁的心,恐怕都没你的印堂黑。来干嘛? 碍于保密条例,这话讲不出口。 吴青扯了扯自己领章, “盐务嘛,当然是查私盐啦。” 缉私二队惯用的借口。 盐收,这时代是税收一大头。 缉私盐,堂堂正正的公务。 盐务机关名义上直属中央管辖,但贩盐运盐所得的盐税,全被各地军阀截留。 榷运局贩盐,就是在替管将军贩盐。赚钱,就是替管将军赚钱。查私盐,也就是替管将军查。 一般拿缉私盐作借口,没几个地方够胆拦门。 一旁候着的的陈小文眼神闪动,却默不作声。 来时的路上,吴青去问过他来路,父亲是一北方教师,但前几年豫西旱灾,一家人逃难来此,路上父亲噩丧,他才成的流乞。所以口齿清晰,说话有条有理。 他脑子并不差,看得出吴青是在找借口。 将吴青几人带来得巡察,就更不敢张嘴了。 谁料,副厂长弯腰拱手,满脸堆笑, “还望两位长官海涵,好叫两位长官知晓,非在下不知分寸,实在是敝厂自有规章制度,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进出。” 番茄 肥胖的身形,更是隐隐将开了条缝的铁门挡住。 吴青笑道:“我等穿差服的,也是闲杂人等?” “您要是手里有搜查令,在下便让长官进了。或是有科长以上官员批条,在下也让路。可现在一张口空白话,您要想进……” 副厂长头更低了几分,恭敬不改语气强硬,问道, “长官可是我厂董事?” 吴青摇头,“自然不是。” “那长官可是我厂管事?” 吴青再度摇头,“也不是。” 副厂长两只眼睛简直笑成了缝。 “那长官,可是在下看错了,您穿的不是差服,是鹑衣?您也不是巡警,而是流民乞丐。倘若是的话,那在下倒是可以舍个位置让长官进去。” 吴青不急不躁, “只是查私盐,你厂里的事,一概不过问。” 副厂长如何会信,一个劲地拿自己厂中的规章说事,牢牢把住铁门。 吴青眯了眯眼睛,皮笑肉不笑道, “倘若我硬要进呢?你厂的规章制度,高得过官法不成?” “长官稍安勿躁。” 副厂长从容不迫,朝旁一指,指的是门前石碑。 “您先看看那。” 吴青觑了一眼。 木杆吊起的电路灯,正好悬在一方石碑斜上方。 深沉地夜中,这唯一的光,将一人高的石碑照了个清晰。 碑首三个红字——功德碑。 之下是捐款名单。 副厂长微微躬着的腰直了,脸红润了,就连口气都好整以暇了,几个字一顿,怕吴青听不清楚。 “我余江贫民工厂,乃是由,余江诸士绅赞捐所立,现董事会董事,无不是名望人物。道尹公署教育科钱科长,实业科章科长,县知事公署也有两位科长,再有金城银行行长蒋上水,俱列董事。您二位,盐务巡警,还一个没实授的,想进去,恐怕……” 副所长嘿嘿笑着, “不太够格。您硬,敝厂也不软,何必呢?鄙在下已备下薄酒,不妨先去喝几杯,宴毕后,薄礼相赠。” 还怕吴青听不出来,这薄礼,不薄。专在“薄礼”二字上压了音。 陈小文脚步不由地往外挪了点,小腿绷着,只要吴青道一个“可”字,他顺着风就要奔出。 虽然这位吴长官,好像有点心善的样子,但书里,常有道貌岸然之辈。 吴青大笑着拍了拍副厂长的肩膀,“你呀你……让我怎么说好呢?” 副厂长也笑了。心下暗暗鄙夷,果然又是打秋风来的。 陈小文想跑,一只大手按在了他肩膀上,他抬头看上去。 施大海一口黄牙,好惹眼,“待着吧你。” 大家都在笑,就陈小文一脸黑的时候。 吴青摇头失笑道,“但还是先试试吧。” 副厂长:“试什么?” “试一下,你到底硬不硬!” 吴青一脚猝不及防,踹在了副厂长浑圆的肚皮上,活像踹着了棉花。 副厂长就没这么舒坦了。细皮嫩肉的肚皮挨了一脚硬鞋底。 头一阵还没过,搅肠的剧痛浪潮般叠来。 又一下吃力不住,肥屁股沉沉地墩地上。 两头疼。 酒色财气谁都爱,吴青不免俗,但他分得清楚轻重缓急。 现在,就不是时候。好不容易揪着点线头,可不能就这么放过去了。 吴青混不吝的脾气几乎涌到脸上,乌黑的配枪也从枪套里拔出,枪口磕在捂脸的副厂长脑袋上, “拦得住我,拦得住枪子嘛?” 一双顶着刀眉的双眼,已然阴沉沉望向了工厂铁门前。 那里已经叫一堆头上带“工厂巡检”字样帽子的青壮堵住。 个个手持棍棒,甚至还有两条老旧步枪。大乾民国并不禁枪。 第九十九章 红本本 头皮被磕破,伤口流出的鲜血糊红眼睛,副厂长死鸭子嘴硬, “你一没挂衔的小盐务巡警,眼皮一闭,当不知道,就想往里头闯,但砸完盘子后,你们罩得住吗?” “如何罩不住?” 出声的,却是一直作壁上观的施大海,他打着哈欠,散漫的很, “就道尹官大啊?谁家还没个简任大员当老总。我榷运局局长不比道尹官衔低,拿科长出来压?低了点。” (老总:自乾末延续下来,新建官办机构总办别称。) 施海这是在说给吴青知。 将对将,兵对兵。 吴青施海的官阶不够,可他们二人,是给榷运局办差,办差中真要惹了人,有人会替他们扛回去。 既得了施大海的言语,吴青手上的枪口更使劲顶住了副厂长的脑门, “要么让路,要么让你说的那几人现在就蹦出来,保你脑袋不开花。” 副厂长心中惶急,董事们自然是蹦不出来保他,可自家厂长千叮咛万嘱咐,万不能叫外人进了他们这工厂,要不然,其中的景象要是叫人看去,可如何是好。 副厂长本早就有猜测,这两盐务巡警怎么油盐不进?现在一听施海拿自家局长出来压人,更是笃定。 怕不是因为工厂的红利,未分润到榷运局,才惹来这俩盐务巡警借题发挥。 须知,贫民工厂,相当一部分款项来源,便是社会上的善款善捐。 阔太太,阔小姐;有点余钱的小老板;自身不如意,却又看不得人间疾苦的平头百姓们。 他们挤着眼泪捐款。 是让工厂作善事的,问题是他们没做啊。 豪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 非但如此,还让流乞们日夜不分的作工,源源不断地纺织品,火柴,五金制品从流乞工厂以一个低廉的价格流贩至市场,更有几小类,远销省外。为各董事们,赚回了丰厚的利润。 这事,闷在锅里,你好我好。但外人看见了,大事不妙。 说不得榷运局遣了这俩盐务巡警来,就是想揭一揭这盖子,拿点把柄回去交差,好让榷运局能插手到贫民工厂来。 所以才不要他匆匆备下的礼金,嫌少? 这就更不能让人进去了。 以为想透其中节窍的副厂长,又连忙道, “此中利益分配,哪里是我们这些小人物可以插手的?小心你们二人给人做了枪使,事后再拿你们顶!” 吴青懒得理会副厂长的以己度人。 操使手中黑伞将副厂长从半坐姿态勾起,枪一收,右手将已经懵了的副厂长扇反过来,再拽着他的头发提脚震手,右臂好似撑杆,就把副厂长往工厂巡察们组成的人墙上硬撞过去。 吴青有更轻松的法子,譬如回去请队长常英批个条子。 但太麻烦,又拖时间。明知有鬼怪肆虐,吴青还回去先请个批条,再来办案。 外表不羁的,但颇有侠骨的施大海应该是不乐于见到自己这样做的。他之前出言帮衬,说明吴青猜的没错。 副厂长的面部轮廓被拽得变形,向后一掏手,被吴青刺出的伞尖刺回。 自家厂里的副厂长被人抓着撞过来。 虽持有棍棒步枪,巡察们也不敢动手,但先前有副厂长的命令,同样也不敢让。 人墙并不是平整一块,每人各有骨突粗细,肌肉松紧,跟别提还有想往身后藏,却完全没来得及藏起的硬木短棍。被大力掼进去的副厂长,时而似撞棉花,又时而似撞硬木,软硬不定。只觉得前后左右,全是劲,脸上都被撞出了血痕。 吴青在撑着他后脑勺按压的力劲,下得很足。 副厂长压抑不住痛苦,嗷嗷直叫, “痛痛痛……让开呀!” 巡察们面面相觑,一枪未敢放,一棍未敢出,通通侧身让路。 吴青打头,施大海跟入,陈小文末尾,从巡察们让开的甬道中,进了这流乞工厂的大门。 铁大门后。 一片空地上立着一根孤零零的旗杆,顶端大乾民国的国旗,青天十八星旗飘扬。 空地一直延伸到几排红顶砖砌的长条大棚前,棚里悬灯,还亮着昏黄的光,里面忙碌的人影晃动。 大棚后又是一道围墙,后头耸立着两栋小楼的黑影。 才进了门,施大海一拍脑门,迷迷糊糊地,好似才从酒坛子里钻出来一样,从制服左胸口袋里掏出一红封小本,懊悔不已, “我怎么把这玩意忘了?” “什么?” 吴青问过去。 “咱们南余道镇守使管春武将军亲笔签发,正式盐务巡警才有的特别通行证。除镇守使,道尹及县知事公署外的,其他所有官署,持证者,可自由通行。官商合办及民办单位,通通不得阻挠盘查持证者,还得予以配合持证者。” 想也知道,缉私二队办了这么久的案子,少不了和各种权势人物打交道。 鬼怪多由怨死者而生,豪门大家,官署工厂,腌臜事不会比占多数的底层民众少,他们手里的人命,恐怕比底层人之总和,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盐务巡警除鬼,可不得将他们的腌臜事一并看去,他们怎么肯? 而榷运局的缉私二队巡警,真要计较起来,也是为了各将军们,平稳后方。 想把消息捂得这么紧,没把尚方宝剑,怎么可能? 自己早该想到的。 吴青叹了声, “海哥,你话可是说的够顺畅啊,一点没醉酒的样子。” 施大海打了个哈哈,“怪我怪我,被夜风吹着了,才清醒过来不是。” 吴青看了眼被自己拽着,额头见血,一脸苦相捂着生痛腹部的副厂长,再看了看走后头,盯着副厂长不放,一脸快意的陈小文。 随手将副厂长丢开,从施大海手上将特别通行证取来,施大海也没抓着不放。 他拿出了,就是想给吴青用的。 吴青再将通行证在副厂长面前展开, “这玩意够格嘛?” 副所长看着通行证页尾,通红的镇守使印,和龙飞凤舞的管春武签字,那叫一个有苦难言, “您二位爷早一开始拿出这红本不就行了,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拦啊。” 吴青斜了施大海一眼,没好气地冲副厂长道, “甭叫苦了,你自个种的恶果,有人想教训你,我算是手轻的了。” 拿通行证给副厂长看,当然是为了加重自己的权威。 有这东西,许多事就简单多了。 第一百章 瘸子老邓 先让身后紧跟不舍的一伙巡察散开,去维持住工人们。主要是不让他们乱跑。待会办案,惹来个万众瞩目,不是好事。 不过巡察并未全都散开了,还留了几个,用不安心的目光盯着吴青和施大海。 将几人安抚在原地,吴青手里隐蔽地捏着罗盘,左进右进,最终把目光固定在了,将厂区一分为二的的矮围墙后,右侧那栋楼影上。 隐在夜色中,看不详细这小楼外观,只能从高度勉强推测,大概三层高。 小心收起罗盘,回到几人身边,吴青问副厂长道, “那栋楼,是做什么用的?” 副厂长的脸色自吴青手指头指着那楼,还没张嘴,脸色就变得古怪了起来,犹犹豫豫道, “那楼原先是食堂。” “原先?” “现在封了。” 吴青似笑非笑,“因出怪事了?” 副厂长知道自己之前的脸色没瞒住人,点了点头,“是” “什么怪事?” 副厂长露着一个些许畏惧掺杂,难为情为主的笑容,仿佛觉得接下来的话,从自己嘴中讲出来,有些失了体面。 子不语怪力乱神。大乾民国也有类似的文化氛围,自认为穿着长衫,有点社会阶级的副厂长,为难道,“有鬼。” “我看你也不是个没见识的,如何信得这鬼神之说?真要有鬼,也该是心鬼。全是自己吓自己罢了。神仙狐鬼精魅等荒诞故事,无外乎以鬼情叙人事。描述委曲,而以志怪刺贪刺虐。不可当真。” 保密条例上的话术,吴青背的顺溜,沉吟片刻,道, “也罢,来都来了,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活脱脱一个因好奇而生出多管闲事之心的年轻巡警。 副厂长露出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又听吴青道, “将那楼里发生的怪事,原原本本讲来。” 那是大前日,一楼的工人食堂,死了一个厨子。 这兵荒马乱,人命如草芥的年份,死掉一个人压根不稀奇。 死掉一个厨子,也就没放在心上。不曾想,当天就怪事频频,在楼内能听见脚步声以及野兽嘶鸣声,前日更是又有俩名厨子死在了食堂,面目全非,脸上,身上,全是血洞,像是被啃过一样。 敝厂派了四名巡察进去,带了枪,不想一晚上没动静,第二天白天,才发现这四人已经死在了里头,死状与前两个厨子一样。 敝厂无计可施,将后死的两名厨子与四名巡察尸首搬出,却唯独不见第一个死掉那厨子。之后只好暂且封楼。 静静听到这的吴青不动声色的问道, “你们厂里不敢让穿差服的进来,但不至于连请个道士神婆来的封口费都没有吧?” 副厂长尴尬道,“本打算明天去请。” 相比较能够肆无忌惮使用邪法的鬼怪来说,因阴阳气刻数有限,并且忌惮进入极乐门的盐务巡警。其玄秘一途上的实力,对比鬼怪是要逊色不少的。 但缉私二队盐务巡警们的优势,既在于可以无限量使用的弹药,也在于如果前期的勘察中,觉得鬼怪凶厉,自己没有把握能够毫发无损的拿下,还可以会榷运局呼叫支援。 所以前期勘察,是相当重要的一环。不过副厂长的讯息,不能说毫无用处,只能说没点卵用。 见到邪祟的人,都死在了食堂楼里,不就等于,没人知道里面具体什么情况? 吴青又问道, “第一个死掉的那名厨师叫什么?” 其他人的尸体都搬了出来,唯独第一个死亡的厨师尸体不见踪迹。食堂楼内作祟的鬼怪,多半就是第一个厨子鬼变而来。 副厂长想了半天:“嘶……好像是叫,邓什么来着。” 出事这么多天了,连失踪厨师的名字都还“好像”。 吴青摇摇头,“叫个熟知那楼地形的人过来。” 副厂长连忙从身后几个巡察中叫来一人,“小江。” 又对吴青说,“他负责食堂楼的治安维持。” 流乞工人待遇差劲,配发的食物只能勉强果腹,动辄出现哄抢。食堂内便配了几个专维持治安的巡察。 吴青细细盘问巡察小江,小江畏畏缩缩,一脸后怕地将食堂楼的地形,第一个死亡那厨师住间,还有后来死亡那俩厨师以及四名巡察的死亡位置与死状一一讲与吴青知。 一个偌大的食堂,肯定不止配一名巡察维持治安。小江脸上的后怕,就可想而知,从何处而来的了 吴青最后问道,“那先死的厨师,名叫什么?死前,有无哪样不对劲的地方?怎么死的?” “真名叫什么我也不知道,大家都叫他瘸子老邓,至于死前前,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小江双眼上翻望天,思索了一会后,“那天晚饭他吃多了,八九个馍馍,一大桶凉水灌进去,肚子胀得和皮球一样。一直在嚷嚷,肚子疼,没来得及送医,当天夜前就死了。应该是撑死的。” 《重生之搏浪大时代》 “吃多了?” “啊对,瘸子老邓原先是咱们厂里的流乞工人,上一个厨师不干了,老邓说他会做菜,就临时让老邓顶了。” 吴青唔了一声,看向施大海,看看他还有无什么想问的。 施大海一言不发,手掌盖在少年陈小文的肩膀上。 那就是对自己的问话没意见喽。 吴青收回目光, “你们就站在此地,不得随意走动……” 似乎是感知到了少年陈小文不安的目光,吴青最后嘱咐道, “我和同僚,去去就回,待会要是我们出来了,看见这小鬼不在这里,没你们好果子吃。” 吴青最后这话是说给副厂长听的,也是说给施大海听的。 施大海这才将手从陈小文肩膀上放下来。神色如常。 将神色各异的众人远远留在身后。吴青与施大海穿过将厂区一分为二的低矮围墙,进到了黑漆漆的食堂楼内。 ………… 乞流工厂外的街角,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 熄火闭灯,隐没在楼与楼之间的阴影中。 车内加上驾驶位的司机,一共五人。 但不戴面具的,只有一人。 这唯一不戴面具者,是乞流工厂的厂长,他坐在汽车后排,夹在一花脸,一白脸面具中间,正哆哆嗦嗦,用手帕巾擦拭脸上止不住的冷汗,却依旧没法子止住凝聚在他肥厚下巴上,啪嗒啪嗒滴落的汗珠。 前排的驾驶与副驾驶位上,是一黄脸,一黑脸面具。 四个面具,风格粗狂,依稀可见雕刻痕迹。大块涂抹的色彩艳丽到俗气。 黑,恶鬼狰狞。 黄,歪嘴顽童。 白,奸笑丑角。 花,遮眼半脸面具,下缘一排木梳一样的排齿。 如恶群聚。 第一百零一章 面具座谈会 副驾驶上的恶鬼容貌样的黑面具望着乞流工厂的大铁门,一动不动, “这么热啊?” “怕的。”厂长倒也很实诚,咽了口唾沫,强自道,“做错了事……没管理好厂务,更招来了盐务巡警。” 黑面具回过头来,车内视线黯淡,黑脸面具突出眼眶的眼珠,面具嘴巴上两颗凸起的獠牙无一刻地,不在撩拨他的恐惧。 沉稳的声音从黑面具下透出, “下不为例。” 拥挤的车后排,响起厂长的长舒声,到一半。 他右手边的白脸面具,老鸪一样怪笑起来,面具上两眼一嘴,都是月牙弯一样的开孔,眉弯眼笑,语气却并不给人慈祥之感, “我们出去才几天啊,再有下次,让你老婆给你擦汗吧。” 厂长一个哆嗦,说话漏风, “多谢大人恩典,留属下双手。只是我老妻,早几年去了,属下就一直未曾续弦。” “我知道。” 白脸面具的话让厂长又一个哆嗦。 副驾驶上的黑面具摆摆手, “不打紧,正好试试新来的这俩盐务巡警成色。” 驾驶位上,嘴巴歪到耳根前的黄脸面具问,“我去?” “不必。”黑面具摇头道,“先死掉那厨师,我见过。五变鹤手邓开之。” 白脸面具惊讶道,“邓开之?” 厂长右手边的花脸面具也惊讶道,“五变鹤手?” 年纪较轻的黄脸面具沉默了一下,才尴尬地问道,“谁?” 车内三个面具,齐齐扭头看向黄脸面具,车内一时安静,黄脸感觉脸上发痒,下意识伸手去挠,挠在杨木制成的面具上,梭梭地磨木声,更凸显他的尴尬,他羞恼道, “到底谁啊?” 五变鹤手邓开之,闽省人,精练食鹤拳。因妻家在余江,七八年前来余江过亲,机缘巧合留余江开馆。 食鹤拳,又称朝鹤,痹鹤。闽省鹤拳四大分支之一。 不同于宗鹤拳的迅猛,诱敌稳健。飞鹤拳的刚柔善济。鸣鹤拳的出箭有力,横直顶擒。 食鹤拳的特色在于“晾之为食”,手打五行变化,脚上落地生根,动作起来给人以沉着,稳精,又勇猛彪悍的感觉。 五变鹤手,听着挺一般,但是能以食鹤拳“食鹤变,五行变”的击技特点为绰号,可想而知邓开必然已练得食鹤拳,个中三味。 当年邓开之余江开馆,一天连败七名武师,名噪一时,但武馆的生意却并不景气。余江人排外。 更是开馆没几个月,就被人打了黑枪,子弹正好掀了他膝盖,他成了瘸子,江湖沦落,妻离子散。 黑面具爽朗笑道, “嘿嘿,成了练气士的断松手,和成了鬼怪的五变鹤手……” “断松手又是谁?”黄脸面具又出声问。 三个颜色各异,形貌不同的面具,又齐齐扭头看他。 黑面具也懒得多说,白脸面具给他解释道, “南余三英听过没?南余三英之首的施海,绰号断松手。现在化名施大海。就那两个巡警里,说话少的,一副醉相……可别看他一副失意相,高手来着。” 黄脸面具嘟囔一句,“妈的。一个瘸腿厨师,一个酒鬼差佬……那另外一个年轻巡警呢?难不成也是藏起来的高手?” “没见过这年轻巡警……高手?也许吧,毕竟缉私二队招人,不招平头百姓。但你说高?” 白脸面具嘿嘿笑了起来,“看对谁来说吧。” “对我们?” “小卒子。” ………… 一楼门口标牌“工人食堂”。 “咔。” 吴青进门,将右手边的电灯开关开启。 他从巡察小江口中问清了食堂楼的地形,各电灯开关位置。 暗黄的灯光下。 施大海系扣子,拔鞋跟。 楼内翻倒破碎的桌椅碗碟,落在一道道,纵横交错,一人多宽的血痕上,血痕从地上再蔓延到墙上。 墙上好似被铁雨击打之后的筛状凹陷,筛状孔洞中是干涸的血迹。骇心动目。 有人曾经被鬼怪击打,撞在墙上,却没从墙上滑落,反而是被紧追不舍的鬼怪,钉在墙上,不停的刺穿。 刺穿的力量,大到都能直接透过人体,贯入墙中。 瘸子老邓之后,死掉的两名厨师,与四名巡察,都是浑身血洞。这就对应上了。 一般而言,魂身鬼无影无形,就算临时显形,会对周围环境造成破坏,也不会波及如此之广。 吴青视线延伸,到一楼底。 通往二楼的楼梯口,一道铁门隔绝,此时铁门却敞开,门页上挂着一标牌, “管事食堂,工人莫入”。 不患寡而患不均,只要不让工人们看见管事们吃的比工人好,工人们就不会因此而躁动。 吴青的黑伞被他用一根三股麻绳捆在背上,从进门开始,吴青和施大海就掏出了手枪。 吴青右手持枪,左手拿罗盘,打起来了十二万分谨慎,眼似孤狼,从大门往厅内缓缓地走去。 食堂楼整体砖砌,两双黑色皮鞋的橡胶硬底磕在水泥地上,沉闷的声音能一直放射到墙壁上,撞回来,带点回响。 食堂一楼右侧还有间小隔间。 吴青和施大海向着小隔间走去。 罗盘转动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忽地,吴青与施大海的脚步都是一停,昂首看着天花板。 “咚咚咚。” 吴施二人的脚步停了,但是天花板上的二楼,脚步声依旧。 就在楼上。 吴青与施大海对视了一眼,再迅速瞥了眼小罗盘。 一层的楼高不超过四米。已在法器罗盘能够精准探测到的范围内。 指针十二山范围内晃荡,二级鬼怪,大概率尸变鬼。 一队盐务巡警,或者单一个老道的盐务巡警能够解决的范畴。 吴青与施大海迅速变向,几步小跑到了楼梯前,高迈腿窜上去,脚步还在梯段上的时候,吴青耳朵一动,忽然问道, “倘若有多只鬼怪,小罗盘会怎么显示?” “按最厉害的那个显示……问这个干嘛?” 和吴青并排拾级而上的施大海话音刚落,耳朵颤了一下,脑袋就冒出了梯首,窥到了二楼内的情景。 三四道血迹斑驳的身影,静静围绕着一个仿佛跳大神一样在蹦跶的尸变鬼,是它在跳天花板,在嗅到生人近来的气味后,猩红的双眼带着笑意望了过来。 第一百零二章 武尸食鹤 不止一只尸鬼? 不是说不见踪迹的尸体只有一具嘛? 它们在诱骗我们上来。 施大海心里讶然,却并不是对这几个神智清醒的鬼怪。 十二山以下的尸变鬼,只要不超过一手之数,施大海都怡然无惧。 他扭头看身边跃跃欲试的吴青。 这小子,比自己先听见。 听力出众? 不过并不因讶然而犹豫,见到众鬼怪的施大海,不退反进,一个大跨步迈上二楼,手枪爆出火光,几只鬼怪扑来的身形一顿的同时,不忘问吴青, “枪法不好?” “不好。”吴青如实回答。 “退下去,这里我一人解决。” 多只尸变鬼,已经不是试署期巡警能料理的范畴了。 也远远超出了考验的范畴。 说好的让吴青自己处理,自然是不作数了。 在施大海眼中,吴青能对尸变鬼产生杀伤的唯一手段就是配枪,但吴青既然枪法不好,留着让他在一旁掠阵,只会碍事。 譬如孙远之于沙坪光。 说不准还要他分神护着。叫吴青退下,既有不叫吴青碍他手的想法,也是护着吴青这试署期新巡警的安危。 这几只鬼怪他怡然不惧,但没有把握在多只鬼怪的围攻下,护得吴青周全。 施大海说话间,已经向前方一窜,将吴青远远落在了楼梯上。 吴青挠了挠头,他还有杀死八只鬼怪的支线任务,双眼在几只鬼怪身上上扫过,皱眉狐疑。 自己有解脱胜,双眼一扫就知道鬼怪什么层级。 这二楼几只丧尸样的尸变鬼,全是六山一级。 和小罗盘侦测的不符合。 耳中响起异响,吴青在楼梯上倒退几步,弓腰回首。 食堂一楼,一道头发花白的身影迅猛地从一楼没查过的小隔间中破门而出, 双腿无靴,状似马蹄样,奔雷声中,腿侧带起碎裂的瓷碎木屑,在身后席卷起两道笔直轨迹,双手刻刀一样,散着金属锐光的五指,在逼近的路上,双手一和二指节屈曲,指掌关节伸直,塌腕。 鹤爪掌。 直扑吴青而来。 ………… 【武尸食鹤】 阳间万千鬼物之一。尸变鬼。 苦乐两灭,斗心不交,如是一类名无烦。 等级:十二山(二级) 姓名:邓开之 技能如下: 强体:鬼变使它的力量,速度,通通强出常人数倍。 鹤手马蹄:利,快。这是它生前渴望,却做不到的事。 授徒:这不是技能,这只是它生前的执念之一,初步役使低级鬼怪,并教授武艺。 武术专精:68%(高手) 弱点:分尸则亡。 注:生前是一名落魄武师,难得饱饭,却因此胀亡,苦乐两灭,心有不甘。尸变后的身躯变化,全都是为了他从不熄灭的武斗之心。 ………… 神智不低,不光会诱敌,还会堵后路。 很强,这家伙应该才是罗盘探测出二级鬼怪。 吴青不眨眼,武尸食鹤脚边碎瓷屑组成的文字消失,盯着真如疾驰飞鹤般扑来的身影,快步下楼,心中默念, “八,七……五。” 五米,枪法再臭也不可能飞,吴青抬起枪口。 却不想,直直奔来的武尸食鹤,不离吴青手枪的阴冷双眼一凝,先于吴青抬手的动作。 马蹄样的双腿往下猛然一顿,双脚一踢一翻,将沿路翻倒的两张足有案板厚的木桌挑起,沿着去路,重叠着,飞盖向吴青。 黑洞洞的枪口喷吐火舌,子弹将飞来的两张重叠方桌射出几个透光弹孔的同时,也失去了准头和威力。 在武尸食鹤脚边的地上,头顶的粱柱,留下了几个黑点。一两发穿透出血水声,又很快被武尸食鹤坚实的肌肉挤出身体,当啷落地。 闭肌锁血。 紧追着两张飞来方桌,武尸食鹤已经迫近。 两张方桌将吴青与武尸食鹤分隔成两端,却仅隔半步。 吴青的失策,就在于将敌人放的太近了。不过话说回来,吴青的枪法,不足以支撑执行放风筝的战术。 吴青嘴里嘶了一声,几乎同一时间。 武尸食鹤猛然弓步推掌,两手虎口张开,拇指内扣,其余四指伸直,掌心微凹,指尖斜刺前方木桌。 鹤头掌。 木头被暴力破开的噼啪声炸裂,木屑纷飞中。 武尸食鹤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它几乎可以预见,只要再破开一道方桌,它就可以看见敌人惊慌失措的表情,就好像昨天四名巡察一样。明明持有四把步枪,却在见到自己后,先后散胆,只会像老鼠一样逃窜。沦为他口中血食。 这很好! 可是——太弱了! 获得了比死前渴望的还要强大的身体,怎么能在弱者身上,浪费时间! 杀死这两个穿差服的,引更强的人找过来! 一抹红色的刀光,在它悍然出掌,想要再度破开一面方桌的时候,从方桌的上方劈下来,掠过整个桌面,回刀一抖。 方桌分成两瓣跌落,露出了后头,持刀手腕一收一震的吴青。面不改色的脸庞上,有着武尸食鹤预料之外的沉着。 武尸食鹤从吴青锐利的目光中读出了戏谑。 近战? 吴青身子往前一撞,手中赤禾刀急舞,空中好像响起了劈风的锐响。 有点意思! 武尸食鹤不惊不怒,双手斜十字上探,交叉在自己的面前。 赤禾刀在极快的时间内,速速斩落两刀,却不见血花,乍现火星。 武尸食鹤的双臂上反射出火星光芒,如同金属。 两刀试探不见成效,吴青瞬息改变策略,第三刀落下的时候,借着冲势,起伏突疾,刀刃磨着武尸食鹤的双臂叉,刀身一个快速倾斜,势如水泄般往前刺去。 仙人入洞! 吴青立马又感觉到,自己的手腕,不受控制般向上翻去。 面对刀尖,武尸食鹤不退反进,双臂交叉架着刺来的刀刃向上,刀刃刚够刺进它右眼时,已经被它举的高过头顶,右蹄猛然落地。 踏处,地面深坑凹陷。 砰地一声,仿佛落在吴青心里,吴青想也不想,抽刀侧身一闪。 武尸食鹤本就威力骇人的踢击,借助落地反弹的力道,轰一声踏碎才落地的半边木桌,鞭影一样,虽踢了个空,但劲气仿佛要撕破吴青腰间的衣物一样。 食鹤拳,猛虎推山。 虽是“推”,却是招架反踢腿的招式。 第一百零三章 痕迹 炼体到极致的凡人武师,施展出来武术招式,最多也就踢断一个碗口粗的木桩。 但武尸食鹤蹄下出来的劲势厉风,吴青毫不怀疑,能够踢断身后的一人环抱的房柱。 虽说是68%的武术专精,但是这种破坏力,完全可以忽视掉一部分招式的桎梏。 吴青的眉,用力的皱了一下。 二楼的施大海在开枪的间隙,也听到了楼下的动静。 他也一皱眉。 还有一只堵后路的嘛? 这群鬼怪的神智,够清醒的。 面对尸鬼的包围。 开枪,踢腿,擒拿,多个动作几乎融为一体的,被施大海施展开来。 灵活多变,却又不失狠辣迅猛。 无愧南余三英之首的名号。 他已经快要杀一个对穿了,身后倒着两具尸鬼尸体,还剩三只,身前一只,两侧再各一只。将他围住。 所以哪怕听到了楼下的动静,却也是无暇抽身。 以吴青之前对付冤死鬼时表现出的机敏,想来应该能够撑一会吧? 施大海如此想着,身子往前一撞,撞得将之前在二楼蹦跳,发出动静的那只尸鬼一个趔趄,心下奇怪。 这尸鬼怎么这么弱,一点没二级鬼怪的水平。他以为这只诱他过来的尸鬼,是罗盘检测到的十二山级鬼怪。现在看来,却不是! 施大海身子微伏,如同猛虎出笼,浑身裹着一股劲道,顶着这只尸鬼,撞进了二楼的一个小隔间里。 隔间的墙上挂着一件褪色破旧的练功服,上边青色的绣字“鹤”,已经黯淡无光。 第一个死掉的厨子,尸体失踪,食堂楼的邪祟,高度怀疑是此人鬼变。 名瘸腿老邓,住在食堂楼二层的一个隔间里…… 巡察小江在给吴青介绍食堂楼地形时,施大海也在一旁听着。 此时一撞进这屋子,还奇怪这几只尸鬼怎么这么弱的施大海瞳孔一缩。 南余道,练鹤拳的不少,瘸子也不少,姓邓的就更多了。 但鹤?瘸子?邓? 五变鹤手,邓开之?!! 同样的力量,普通人使用出来,和高手使用出来,造成的效果,天差地别。哪怕同样是鬼怪,同样的层级。一个精通武艺的高手和一个小孩变的僵尸,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这点放到单对单上,尤为显著。 就算是二级鬼怪,也绝对是二级鬼怪中最难缠的一部分,必得老辣的盐务巡警出马才能解决。 老辣的盐务巡警的手段,包括高强的武艺,阴阳气,各种诡物,符篆。 甚至一小部分盐务巡警,还有真法邪术。 而施大海自己,练气七层,更是有罡气护体。 而这些,在楼下的吴青,一个试署期巡警,该是通通没有的。 吴青展现给施大海的本领,仅有一周前面对冤死鬼时,表现出的机敏。 也就不难理解施大海为何瞳孔紧缩。 他手中的动作更是不由地加快,心中焦急, “可别死了。要不然半月不到,手下带的徒弟就翘辫子了,让我这个带教师傅的脸往哪放啊?” ………… 躲掉武尸食鹤势大力沉的一记蹬腿,吴青侧身一闪。 武尸食鹤步步紧逼,一纵身,仿佛飞鹤落至,两手成勾掌,勾尖朝里,勾顶朝外,横用手腕顶开吴青的赤禾刀,手腕瞬息一翻,倾盆暴雨般,朝着吴青刺击而来。 食鹤金手。 食鹤变,五行变。所谓五行,金木水火土,不过是食鹤拳门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说法,出招并不附带属性攻击。 但此时叫双手已化为锐金的武尸食鹤使出来,真就有锐不可当之势。 吴青一侧头,身后的墙壁顿时被戳了一个窟窿,攥了一把土灰砖碎的金手,在尘埃飞扬中,拔出,另一只金手又顺着吴青的耳边捅入墙壁。 一时间,吴青侧闪,武尸食鹤连刺,尘土飞扬不断,很快在墙壁上留下邮票针孔道一样的破坏。 在每一插的间隙,武尸食鹤咆哮, “太弱了!太弱了!太弱了!不要躲!” 武尸食鹤双手前手刚提,后手刚出的交替之时,一直躲闪吴青看准时机,双足向前滑步,身体向后沉坐,右手持刀手臂翻刃,平端身前。 姿势备下,右足再度前跨一步,左足随之吞拖,整个人一挺,平行与面前的赤禾刀锋,拥向武尸食鹤下一记刺击。 这把从伞魅那获得的阴兵,从未出现过崩口,这次也不例外,硬接下了武尸食鹤的一记金手,吴青虎口一震,连退两步。 而武尸食鹤,仅仅是顿了一下,便再度扑击而来。 退步的吴青没第一时间俯腰下身,稳定重心,反而是借力后退的劲道,左腿点地上,以为轴,右后转体跨弧,正好避开迫近的武尸食鹤。 示敌以弱,吴青换来了第一个时机。 提柳散阴刀中的拥肘刀势,追风而出。 左手立掌扶于持刀右手臂助势,随着转体蓄足了力的赤禾刀,破开武尸食鹤扑来的劲风,刀尖上撩拥斩。 不再是劈中锐金的反震感,而切实的肉身感。 它只有双手是硬如金属。 一道血痕浮现在武尸食鹤脖子上,并不深。 但危险的味道还是让它牙关一紧,膝转向,腰扭动,如同白鹤扑翼,左掌内旋,从右前臂下飞碟一样旋出荡开吴青的第二刀,劈向吴青。 吴青右手持刀回抽,身转刀随抹划,利刃朝敌,红艳刀锋护体,但下一刻,顺滑的感觉却一滞。 武尸食鹤以极快的速度探出两指,并拢夹住竖立的赤禾刀锋。 双指夹飞刃,现实中几乎不可能有人敢做,一个不慎,就是指断血飚。 但武尸食鹤本就不是人。 仿佛被硕大的扁嘴钳巨力钳住,刀突兀一停,拖得吴青险些失足甩跌出去。 当机立断,吴青直接撤手,放开刀柄。 时机! 武尸食鹤眼中凶光一闪,手指一松,赤禾刀向下掉落,双手双龙取珠般轰然扑击吴青。 便见这至今不知姓名的敌人,已经转过身来。方才因转身,而看不清面容,现在却叫武尸食鹤看了个一清二楚。 眉目中凶光,比它还盛。 嗯?武尸食鹤的心中闪过一丝不安。 吴青身旋如风,左手海底捞月一般上捞。 从右手上失去的赤禾刀,被他左手重新接回,一个矮身旋坐。 赤禾刀从武尸食鹤大腿上抹过。 示敌以弱,从不过时。 地一百零四章 留守 小鼓声一样。足跟猛然落在楼梯上,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上透出,额头见汗,但一身无伤无血的施大海一脸焦急地从楼上直接窜下来, “吴青?” 便见,被吴青一刀切断两腿肌肉的武尸食鹤双腿黑血淋漓,身子往前一个扑跪, 砰! 膝盖砸地声! 济出的黑血,挥墨一样,打在吴青胸口。留下一道腐臭。 他就势一滚,一弹腰,翻身而起,登楼梯似的,一脚踩在半跪于地的武尸食鹤宽厚背脊上,高高跃起,双手握着赤禾刀刀柄,刀刃对准它的后脖子,下坠的力并住挥刀,重重落下。 血光乍现。 咕噜噜噜—— 视野翻转中,武尸食鹤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落地的吴青比出的口型,无声,但讥讽。 “太弱了。” ………… 支线任务一:杀死八只以上鬼物。 已完成:2/8 当前业力刻数:二十八刻/三十刻 ………… 楼梯口的施大海扶住墙壁,眉毛高耸的惊讶神情,在吴青转身看过来的一瞬间收敛,看着吴青手中的赤禾刀,和背上捆着,但少了一个把的黑伞。 施大海撇撇嘴, “有枪不用,用刀?德性。” 对吴青的赤色刀,不意外,毕竟他以前混迹江湖,别说赤色,紫黄绿青什么色的兵器没见过。 就是年轻人花样可真多…… ………… “伞中刀?小孩子的把戏。” 乞流工厂外的黑色小轿车中,黄脸面具蔑笑地摇了摇头,把视线从吴青背后沾满血迹的伞把上,移到了吴青身边的施大海身上。 此时乞流工厂的大门外,施大海与吴青在一众乞流工厂管事与巡察的簇拥下,走出铁门。 施大海以带教师傅的权威,将整理现场,焚烧鬼怪尸体的后事,全交给了吴青处理。 这些事做完,本就被武尸食鹤溅了半身血的吴青,身上的模样更不好看了。 堪称狼狈。 而施大海,杀了几只一级小尸鬼,与进去铁门前,没多大区别。主要是表情,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形容邋遢?他进去之前就不修边幅。 黑脸面具透过车窗,盯着施大海,在车内轻轻抚掌,赞叹道, “不愧是断松手施海。区区一个鬼变的五变鹤手,压根没惊出他的势。练气士与武师,江湖与玄秘,本就是两道两界,在江湖上能创下偌大的名头不算,到了玄秘界,在缉私二队大几十号练气士中,也是能够排上前几的高手。堪称一时人杰。” 小书亭 黑脸面具根本没考虑过,可能是另一个年轻巡警杀的五变鹤手。 黄脸面具倒奇怪,“那他犯得着嘛?从老父亲手里继过来的施氏镖局摊子太大,撑不下去了,但不是还有小镖局撑到了前几个月才倒,精简一下人手,不行?而况,就算他真就不开镖局了,凭以前的声名,总能混个肚圆。何必掺和到鬼怪妖邪,这险恶的摊子里来?” 白脸面具瞥了一言不发的乞流工厂厂长一眼, “有些错,闷在车里,几句话能了结。有些事,有些错非但没闷住,还传出去了,江湖上人尽皆知,他名声就臭到家了都。江湖不容。” “那才光给自己改个名,不得背井离乡?而且施大海,和施海,这俩名字,没差很多吧。” 白脸面具嘿嘿笑了两声, “瓦罐不离破井边嘛。而且你当他是家喻户晓的名角啊。就算是名角,相片贴得照相馆都是,打街上一上眼,你都不一定能认出来。更别说这种十年前的老江湖了。南余道施是大姓。六百万人里,叫施海,施大海的,没一百个,也有八十个了。” 白脸面具和黄脸面具聊得正欢,黑脸面具揭过这茬,道, “施海调水西来,肯定是要查一查上一组,水西夜间盐务巡警遇害的案子,这段时间安分点。江底下的暗流,就该有不冒出水面的自觉。你说呢?” 最后这话,是看着白脸面具问出来的。 白脸面具干笑一声,但不服软,“这么担心,找两个枪手把他弄了呗。” 黑脸面具不咸不淡, “练气七层的练气士,手段已趋神妙,有护身正罡。等闲抗住两到五发子弹。前两发没弄死他,你猜他会不会躲?或者你也可以找俩不怕死的枪手,拿着连珠手枪接近他二十公尺内,看看他够不够警醒。又或者,你可以和那几个枪手一起行动,这下他定死了,不过你也定死了。白痴。” 黑脸面具一顿,后背离开靠椅,脑袋侧身出座位,突出的双眼盯着白脸面具上,月牙一样的眼窟窿, “而且他才刚来水西区,都还没和你照过面,难道也不尊重你了?” 白脸面具沉默了一下,“这事,我说了算。” 黑脸面具坐了回去,“可以,但要是连死两队盐务巡警……把席玄月这老娘们惹出来,别怪我们把你交出去给人泄愤。” 白脸面具语气阴沉,“是,开路将军大人。” 车窗外的大街上,施大海,吴青,少年陈小文三人就没注意楼影中的小轿车,闲聊着走远。 黑脸面具手指头敲着桌椅,最后下令, “乞流工厂不容有失,为防止鬼怪再生,引来盐务巡警。双伯郎,歪嘴灵童,你们两个留守乞流工厂。往外运人时,你们轮流跟船。” 白脸面具与副驾驶上的黄脸面具,先后称是。 ………… 乞流工厂的工人们,全是工厂巡察,在外巡街时,强行捉来的乞丐流民。 名义上是整顿市容,并且给予乞流基础的食宿。 但进厂后的待遇极差,吃麸皮,作苦工,动辄遭到巡察打骂,完全不被当做人看待。 吴青与施大海猜测。 食堂楼其他几只尸鬼,应该是平日里没吃饱,摸进食堂楼,妄图寻找食物的工人。不曾想,居然被武尸食鹤啃食,其中几人更是直接也尸变了——工厂待遇糟糕,生苦死苦,怨气重,不难理解。 为何副厂长他们没察觉。纯粹是因为工厂待遇太差,每天都会有工人逃跑,又每天都会有新的工人被捉进来,人数始终不定。 厂区内,施大海一言不发,就让吴青一人与副厂长沟通,说里面是窜进城里的逃犯作祟,这逃犯就是私盐贩子,已经杀了,烧了。别的没多讲,把少年陈小文从厂里要了出来,把这少年留厂里,怕是没几天好过。 第一百零五章 二进宫 再谢绝了副厂长备下的谢宴,铲除了窝藏厂内的逃犯嘛。 一出了工厂大铁门,施大海就直接领着吴青,陈小文,来到水西区的一家报社。 趁着天边还没大亮,报社还未开门,施大海交代陈小文,这家启明报馆,有全余江最敢说话的记者,姓沈,找到他,把在乞流工厂内的见闻全抖落出来,他们肯定会登报。但要将他们两名盐务巡警给隐去,不要讲他们。 陈小文脑子不糟,施大海交代的又细,没一会全记下。 施大海最后又给了陈小文三块银元。这才和吴青,迎着朝阳走人。 施大海对这一番举动的解释: “乞流工厂内多恶行,常死人,死人就有可能出现鬼怪……预防鬼怪的出现,也是缉私二队的职责。” 吴青只觉的,施大海够别扭的。 知道鬼物铲除之后,乞流工厂的事已经不归自己管了,就算递签呈上去,有几个官署的科长护着,多半也是撼动不了乞流工厂的现状。 干脆釜底抽薪,广而告之。而且看施大海这寻来这报馆的熟门熟路,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却又不肯明了的承认。 别扭的不光这一处。 说他落拓,连名字都改了。可他是盐务巡警,官俸不少,而且行事不低调。 做事随性,但侠义心肠。 落拓的大侠,大抵如此? ………… 大乾民国六年,西历一九一七年八月八日,农历六月三十。 距离上次开启极乐门,整十天。 极乐门与密迹力士如期而至。 这次巡逻了一晚上的吴青没直接睡觉,而是躺床上,静静地等待,但一个眨眼,自己的房间内,便又和上次一样的烟雾赤光迷漫。 耳边寂静,除了自己动作的淅淅索索声,整个榷运局的噪音,都杳然远逝。 吴青从床上爬起,回头一看,自己的肉身不知何时已闭紧双目,正沉沉睡着。 这种手段?!! 惊讶的吴青走到极乐门前,密迹力士双眼扫过吴青的腹部后,极乐门门页转动。 百盟书 但吴青却并没有第一时间投入门后的迷雾之中。 右拳闪电般一探,砸向密迹力士心口。 砰! 吴青拳面发麻,仿佛砸中铜墙铁壁。 密迹力士抬掌挡住。 从拳面上反馈回来的触觉,密迹力士的手掌,一丝后移卸力的动作都没有。 此时的自己绝不是密迹力士的对手。 试探完毕。 吴青想也不想,直接在密迹力士大手包拢之前,抽手暴闪,猛然冲进了极乐门。 极乐门外的密迹力士,保持着抬掌的姿态,片刻后,默然放下。 并未因吴青的试探,而产生任何情绪。 忿怒的面像,好似面具一样,颧突的高度,怒眼的大小,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行尸走肉。 ………… 极乐界漫天的红沙,残破的解脱庵,枯树菩提,没有任何变化。 唯独解脱庵中间,神像不知去处的座台,与上次不同。 座台上,踏着一双石刻的赤足。犹如一座雕像的残肢。 青黑色,脚趾甲尖锐,仅从脚腕部往下,截面肌肉纤维与骨骼清晰。大小是常人的三倍左右。 端详着这双青黑色的大脚,吴青脑海中产生了一种荒唐的想法。 这双石刻的脚,是从座台上长出来的? 吴青双眼一扫, 【残像】:未圆满,仅九分之一。 它需要漫长的成长期。 成长期:十天/九十天 在此之前,请不要触碰! 在此之前,请不要触碰! 在此之前,请不要触碰! 否则将会沾染邪疫,波及肉身。 ………… 又是什么鬼东西? 吴青一脸的莫名,现在仅能从成长期看出来,这玩意怕不是和自己练气修为一同成长的? 不要碰,那就不碰了。 地上的红沙字,倏然一变。 十。 倒计时开始。 没空搭理这残像。 吴青举目望向庙外,从模糊的地平线上,冒出两个疾驰而来的黑点。 比上次多一个。 啖气饿鬼/啖精饿鬼: 七情三想,沉下水轮,生于火际,受气猛火,身位饿鬼,常被焚烧,水能害己,无食无饮经百千劫。 饿鬼:饿鬼道之饿鬼,非凡间万千鬼物之一,杀死,将不被计算在任务中。 注:要是被它杀了,你就替它留下受苦吧。 ………… “人类躯壳——我的!” “我的!” 两只饿鬼,你推我抢,争前恐后地跃入解脱庵。 一只还在半空中,嘴中的哈喇子被吹出一道小飓风漂没,小飓风从红沙风中破开一道清澈的来影,直冲吴青。 另一只也不甘示弱,隔空对着吴青一吸气,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但是吴青感觉自己眼前的色彩好像黯淡了一点。 精气吸取? 妈的,找死。 吴青双腿在地上蹬出两个沙坑,整个人像一只迅猛的野兽,拖刀而走,越过五六步的距离,冲杀过去…… ………… 片刻后。 吴青踩着啖气饿鬼的脑袋,拔出赤禾刀。 两只饿鬼残缺身体中渗出的黑烟氤氲。 两只饿鬼,单体和上次强度差不多,比常人强一点,但是脑子不好使,空有异能,发挥不出多大的效力。 就算有两只,也没有给吴青造成太大的麻烦,轻松便被吴青斩落刀下。 但这次是两只,不知下次进入极乐门是三只还是四只。 三只意味着递增,一,二,三,四……如此增加。 四只,则糟糕很多,一,二,四,八……到第六次进入极乐门,便是三十二只饿鬼。 蚁多咬死象啊。 吴青盯着两具被红沙吹散的饿鬼尸体。 飘出两道血元,分别跃入了屹立庙中的极乐门,与庙外的枯树。 和上次一样的流程。 枯树菩提一段枯枝的干瘪枝头上,冒出一个嫩绿芽苞,生长。开花,结果,蒂落,掉落在地上。果肉好似饿鬼尸体,一刹那就被风沙吹散。 表壳两条弧形凹线,形似人眼的玄色果核,窝在沙窝中。 【觉悟之果】:使人觉悟,脱凡之始。 次序:二 不可带出极乐界。服用后,才会开启极乐门。 服用后,洗髓伐经,立成练气二层练气士,获阴阳气五刻。 前置条件:已服用觉悟果·次序一。 注1:这是第二枚觉悟果,服用后,会进一步改造受持者的身体与魂魄,使受持者能够使用阴阳气。但仍然无法自生阴阳气,也无法吸纳天地间游离的阴阳气。 注2:后续还有八枚,请持续进入极乐界,杀死饿鬼,取其血元,灌溉菩提树。 吴青捡起,抖落红沙,塞到嘴巴里。 果实落肚,极乐门上红光一闪,俩扇门板洞开。 第一百零六章 梦三则 自从成了夜间巡警后,吴青作息颠倒。 巡夜结束后,是清晨,吴青一般会在缉私二队楼后,操练熟习武艺,而后洗漱睡觉,转眠到下午五点左右起床,去往西晋路与施大海汇合。 但这天,公历八月十四日。大晴天. 中午,吴青宿舍的大门被哐哐敲响。 吴青从床上弹起,没有惊慌,只有被人搅了清梦的不痛快。但吴青大概能猜到来的是谁。 “稍等。” 收拾了一下心情,吴青快速穿好衣服,打开屋门,施大海浑身酒气地靠在门洞侧墙上,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抬头,也是没睡醒的样子。 吴青皱着眉毛,“海哥,怎么了?” 施大海摇晃着脑袋,手抬了起来,把手里拎着的红纸包给吴青看,语气嫌弃, “阿贵他们送的。桃酥。” “阿贵是?” “冯成贵,咱们水西昼班的盐务巡警,有空带你见见。他们手头上有案子,没想到碰巧又另出了件案子,岔不开手……一盒月润斋的桃酥就想咱们替他们出外勤,真是……” “那您不还一样来找我了。” 吴青一摊手,“稍等,我收拾下,去哪?” 施大海语气里带了几分笑意,“早知道你小子不会牢骚,咱们去何庄乡。” 正在捆黑伞的吴青打了个哈欠。 早知道还玩这一出。 ………… 负责城内巡察的缉私二队盐务巡警,也不单是负责城内,四向的村乡,只要是在余江县境内,有命案或邪异案件报来,对应方向的盐务巡警就得出外勤。前去勘察。 但这次的命案,却不是从巡警厅那递来的,而是一个道观的道士找到了缉私二队来。 不是真传道门,是世俗道观的一个老道长,名詹陇伟。 世俗道观,整个南余道上百家,余江县十几家。 用缉私二队的话来说,不会法术,是没真本领的。 愚弄乡里可以,真的斩妖杀鬼不在行。 虽说没真本领,但知道的事不少。 天下道门是一家嘛。 真传道门也好,世俗道门也好,都统称道门。 世俗道门只是没有真法,不知玄门何处,但不代表他们不是道门的一部分。 鬼妖邪祟,练气士,他们是知道的。 毕竟民众碰上邪事,第一反应就是去附近道观请法师,这种事,他们经历的不少,真传道门和榷运局想瞒他们,只有他们成了傻子,才能瞒得过去。 不现实。 而世俗道观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斤两,更知道缉私二队是干嘛的,所以一有人上门请出山驱邪,他们便会到缉私二队来,邀缉私二队的盐务巡警一同前往。 放大乾民国以前,就是找阴阳衙门。 不过大部分要他们去驱的邪,都是和玄秘不沾边的。 小孩子发癔症,病了。老人神神叨叨,老了。愚民见到鬼了,被吓的。 但万一真有邪祟,也并不妨碍世俗道门的道士们开坛作法,盐务巡警们暗地里步罡踏斗。 这不,这天上午,何庄乡的乡民到青山观请詹道长出山,詹老道就来缉私二队报案来了。 何庄乡在余江西边,该水西的两组盐务巡警管,可昼组的冯成贵两人手上有案子,匆匆买了包桃酥,了表歉意,就把施大海从翠云居扒拉了出来,让施大海代办,施大海大中午就来找到了吴青。 一同出外勤。 言归正传。 何庄乡。 余江城西方向,过了西水河,沿大路过去二十里地,一个大道边庄。 一百多户人,比吴家村繁荣太多了。 何庄乡的案子比较邪奇。 三个死者。 第一个死者,名叫何洪山,患病在身,夜里做梦,梦见去世的老娘托梦,叫他吞服村口柳树枝,可治病。他不信,第二天复梦老娘,言,“母不害子,儿啊,你想求活,非听我的话不可。去服柳树枝罢。” 醒来将梦的内容告诉了妻子,妻子也劝他去服柳树枝,不曾想,吞完,夜里发狂而死。 第二个死者,名叫何洪角,与第一个死者是堂兄弟,也是夜里做梦,梦见老爹托梦,和他说村口水潭底,有一曲眼,藏着何庄乡老祖先留下的宝箱,箱内黄金百两,于是和自己儿子夜探水塘,腰上系着根草绳,就去挖宝了。 不曾想卡死在了曲眼里,他儿子想拉人上来,不知何时,手上的草绳断了。 何洪角一命呜呼。 第三个死者,何十,还是夜里做梦,梦见自己的老恩师,嘱咐他下床后,走七星步,可开天智,他走了,正好走到房梁下,房梁上掉下来一人头大的石块,把他砸死了。 三个人,昨天,同一夜,不同时刻死掉。人死了之后,才由他们的家人将托梦的事讲给其他乡民知。 乡民这才警醒起来。 因为此三件命案过于离奇,何庄乡的乡民们,第一时间,想到是的请道士来驱邪。 道士来了,带着俩盐务巡警。 施大海与吴青跟在詹道长身后,听完何庄乡乡长的案情叙述后。 吴青与施大海退出了何氏祠堂。 祠堂一般作为一个聚落最宽敞的场所,凡有大事发生,村庄乡人,都会在祠堂聚集。 面对何庄乡掌疑惑的目光,詹道长一甩宽袖,长须飘飘,高人风范, “邪祟贫道可除,但时此荒岁,天人机变,犯案的也许是人。这两位巡警长官乃是贫道好友,来此是以防万一的。” 何庄乡长连连赞叹:“道长真是深谋远虑啊。” 都民国六年了,还如此迷信。 祠堂内不少年轻人,多少受过新教育,翻了一个白眼,出了祠堂,去找两名巡警,出谋划策,提供线索。 他们多少认识几个字,看得出来吴施二人领章上的盐务,但好歹也是巡警嘛。 祠堂外,施大海老神在在,吴青在和何庄乡的年轻人科普, “鬼神之说不可信。真要有鬼,也该是心鬼。全是自己吓自己罢了。神仙狐鬼精魅等荒诞故事,无外乎以鬼情叙人事。描述委曲,而以志怪刺贪刺虐。不可当真” 祠堂内,祠堂外,两方景象,两种思想。很和谐。 乾国迷信鬼怪者,大有人在,出了事,第一时间找道士而非报案。而鬼怪也确实存在。对不信者,去宣扬鬼怪无存。对迷信或确信鬼怪存在的人,缉私二队一样要遮遮掩掩,目的是为了将确信者,转为半信半疑者。 第一百零七章 无傻不成村 使不信者彻底不信,使信者,半信半疑。 到底的目的,是为了遮掩,鬼怪,诡物,可能鬼变的练气士,等一系列玄秘。 鬼怪会掉落诡物,诡物会产生练气士。 鬼怪是大部份玄秘的根源。不知道鬼怪,就不会知道诡物,不知道诡物,就不会追求诡物。 诡物和练气士,造成的破坏,比让民众不知道鬼怪所带来的危害,要大得多。 现在吴青没见到这种破坏,但施大海说,“你迟早会见到的。” ………… 何庄乡的年轻人们,像村口围观的狗群一样。 吵吵嚷嚷的,但没有给吴青和施大海提供什么有效线索。 隔壁老九偷了他斧子,村尾寡妇不干净偷人,村口的傻子又偷鸡蛋了 吴青笑着将人打发走。 待人从自己身边都散的差不多了。 施大海低声问道,“阿青,你怎么看?” 进村时,吴青就看过罗盘,没一点晃动。 但如果有鬼怪,吴青看着不远处三两扎堆,议论纷纷的何庄乡人,个个印堂清亮,没有鬼气浸染的意思。 而且除了三名受害者,何庄乡一年内没死过人了,一年前也只有个老头子寿终正寝。 可能是某个意外得到了诡物的乡民?或是练气士,又或神婆神汉,方术士,巫师? 饭团看书 乾国除了天道教这种正统教派之外,还有植根普罗大众,早于天道教信仰出现在大乾民国这片土地上的各种原始信仰。 巫,神,降,蛊,傩……不胜枚举。 由此而生的巫术师,蛊术师,神婆神汉,降师,数量不少。 但本质上和练气士没有区别。 借用各种道具仪式,或干脆不用道具仪式,但增加阴阳气消耗,来加强自身或者对外的施术施法者。 比较道士和练气士,在乡下地方,巫神降蛊傩等原始的宗教神职人员,更加常见一点。 既然和野生练气士没有本质区别,所以也一概被缉私二队视为野生练气士。一并铲除。 何庄乡就是乡下。 所以吴青才会想到这方面。 吴青回答施大海的问题, “头绪不多,不过我感觉,不是世俗案子。是鬼怪作祟的可能性不高,但也许是野生练气士。也可能是诡物,但罗盘既然没反应,就是有人将其封印住了。到底是落在了野生练气士身上。但无论是真有邪祟,还是野生练气士,诡物之流,都应该不强,要不然犯不着用托梦的办法害人。” 施大海抱着肩膀,“大差不差,如此,就先排除掉何庄乡藏着野生练气士的可能。” 他的双眼垂着, “队里以前办过的案子里。不乏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意外捡到一个诡物,又碰巧这件诡物没有大的负作用,而有非常得用的玄妙。然后这农民自以为自己福缘深厚,乃是神选之人。要是他没听过话本故事之类的也就算了。” 吴青递了一句,“那他要是听过呢?” 施大海摇晃着脑袋,“那就不得了了,拿着这件诡物,意外进了次门,交了好运,意外活着出来了。成了练气士。就以为自己是话本故事里的主角。什么天将转世,什么仙路之始,先把得罪过他的人报复一遍。动辄以强欺弱,杀人全家。咦……阿青你怎么脸色怪怪的?” 吴青摸了摸下巴,“有嘛?没有吧?只是觉得这种家伙太没脑子了。” 他眼睛眨巴,“嗯,太没脑子了……鲁莽,自私。” “也不全是。”施大海摇了摇头,指了指几步之外。 村口,十几只何庄乡民养的土狗,正欢快地与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玩耍。 男人蓬头垢面,嘴中时不时发出狗叫声,又时不时四肢着地,和狗子们玩的欢快。 仿若亲户兄弟。 “无傻不成村。”施大海向吴青道,“每个村落都不乏一个傻子,民风淳朴的村子,还会叫什么守村人,不说特别照顾,起码不欺负。但有的村子里,不淳朴。这种痴儿,就沦为大多数村民发泄的对象。你说这种人,得了诡物,成了练气士会怎样?” 听着施大海的话,吴青眼眸子沉了沉,丹田内解脱胜摇晃出只有他一人能听到的铃铛声。 傻子的脚边并未出现仿单。是个普通人。 值得说明。虽然解脱胜已经化进了吴青的丹田,吴青只需要眼一扫,就能发挥出解脱胜“百科全书”的功能,但是需要吴青主动使用,并不是说吴青眼睛看哪,哪就自动出现仿单。 确认过傻子不是练气士也就够了,除了练气士,或者其他各种名称不同,但本职都是练气士的法职,没人能将诡物封印。 他与施大海一前一后的,转向了祠堂。 大部分何庄乡人,都在祠堂聚集。 先看看是不是某个何庄乡人捡到了诡物,然后报复村民。如果不是,再考虑流动作案。 “谁说的?”一道十分惊讶的声音,忽然插进了吴青与施大海之间,打断了二人迈步的动作。 二人侧目。是和狗一起玩的那个傻子。 施大海回问,“说什么?” 傻子一本正经,“你们之前说,无傻不成村……可我就没在我们乡里见到过傻子。” 吴青与施大海怜悯的眼神对视了一眼,最后由吴青出言安慰, “没见到就好……” 想了下,吴青又补充道,“以后也不要照镜子了。” 不过就没等吴青说完,不知从那条乡道里又跑出几条土狗,将傻子引走了。 欢声笑语洒落在乡道上。 吴青耸了耸肩膀,和施大海一起进了何氏祠堂。 找到众村民包围的詹老道和何庄乡乡长,施大海干脆下令道, “把你们乡所有人全都叫来此处,所有人。包括那个傻子。” 巡警服,腰间的配枪,与施大海一张嘴的酒气,就是此地最强的权威。 村长拱手连声应是,也不问缘由,当下就安排青壮,去通知各家户。 不过大部分乡民,早就因为乡中离奇的案件,聚集在了祠堂。 此时去通知,也是很快。 没多久,何氏祠堂宽大的院子中,就挤的满满当当。 第一百零八 报恩 练气士防止自己的头顶灵光透出的掩气术,本质是调节气息吐纳的法门,非法术。 所以,破掉掩气术的方法也很简单。怀疑哪个人,就让他去跑步,三圈不够,就十圈,十圈不够就百圈。跑到他气息乱掉为止。 待何庄乡的乡民,分批在祠堂的檐廊上,都跑得气喘吁吁,汗流不止时,施大海在角落里,以手盖住眉骨上方。 他眉骨上贴有通目灵符。 【通目灵符】 以清净目观晴明空,唯一晴虚,迥无所有。 使用时,贴眉骨上方即可,夜中视物,能望灵光。 制作时,注入阴阳气三刻,可使用十二时辰,使用时间累加。 ………… 一批,两批,三批。所有何庄乡民都眼巴巴望着施大海。不明所以。但没人敢上来问,只当施大海在发酒疯。只有何庄乡的傻子在那傻乐。 施大海右手夹着通目灵符,不动声色收起。 面对吴青咨询的目光,施大海轻轻摇了下头。 都不是。 谈不上失望,也只是排除一个可能。 吴青走到施大海身边,“接下来咱们去受害者家里看看?” 施大海揉了揉鼻子,“不然呢?本想偷下懒,这不没找着人嘛,可不得再去他们家看看。” 说着,施大海招手想让何庄乡乡长将三个被害者家属找来。 便听见,旁边两个何庄乡民,望着围在祠堂门口的十几条土狗,聊开了。 一个说,自家狗聪明,叫它叼,就叼什么。 另一个说,他家的狗才聪明,让它吃什么,就吃什么。 “你们的狗都不好。”一个笃定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闲聊。 这两人俱是一掩口鼻,向两旁躲开。 何庄村的傻子在两人原先站的位置,一手叉腰,冲着自己一竖大拇指,仿佛有最了不得的狗,洋洋得意, “我家的狗才好哩。” 两名乡人晦气地一抽袖子,想走人。 没人接茬的傻子急了,他的自鸣得意落在了空处。这不行。 上手就去拽两人的裤头带,努眼伸脖, “你们怎么不问问我家狗哪里好?” 其中一人扬起拳头,做势欲打。 傻子吓的是连忙一缩脑袋,两手护着头,也不敢问。 另一个乡人光想着摆脱傻子的纠缠,就问了, “你家狗哪里好?” 傻子眉开眼笑,“吃得少,跑得远。” 方才作势欲打的乡民也起了逗闷的心,摇着头, “这不算好。” 傻子一瞪眼,“那,那屎拉外头,不臭自家,这算不算好狗?” 那乡人摇头,“也不算。” “那那那……”好一会,傻子再度瞪眼,“毛比巧姐的头发一样顺,算不算好狗?” 那乡人发出淫亵的笑声, “你怎么知道和巧姐的头发一样顺?你摸过?” “要死啦你。死牙口臭的(骂人说话难听)。”人群中,一个泼辣带着呵斥的女声骂了过来。许就是巧姐。语气中的气愤是因为将她与傻子相提并论。 傻子不理,又去攀那乡人的裤带,不过这回没碰到,就被乡人的拳头吓缩回来,犹自在那问,“算不算好狗。” 那乡人啐了一口,“甭问了,就你?养不出哪样卵狗。傻人养傻狗。” 傻子急得直跺脚,“我家的狗,会……会……” 那乡人还在逗他,“会什么啊?” “会……”傻子抓耳挠腮。 “到底会什么啊?” “会”了好一会,傻子脚一跺,腰一挺,眼一亮,“我想到了。” 乡人:“什么?” “我家的狗,嘿嘿。”傻子又竖起了大拇指冲着自己,明明是说狗的事,傻子却与有荣焉,语气扬了扬,“我家的狗,会报恩!” 众乡人哄堂大笑。 吴青和施大海则同时“嗯?”地看向了傻子。 你说的这报恩,它正经吗? 吴青一呲牙花子,小声问同样眉毛一挑的施大海, “海哥,鬼是真的,那妖呢?” “也有,和其他玄秘的东西一样,快没了,但还有。”施大海又道,“去把他带过来。” 说的傻子。 吴青不顾傻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恶臭,从哄笑的人群中将傻子拉了出来。 傻子正被乡人笑得脸上发烫,被吴青这一拉,顺势就从人群中出来了,出来了想逃出祠堂,吴青拿眼一横,不敢走了。 但也坏事了。这傻子就被吓的,什么都不肯说了。没法子,只好又叫来了乡长,询问这傻子的有关。 施大海见吴青有自己的主意,便任由吴青去处理。他是非处理鬼怪时,便是懒散的性子。 乡长说。 傻子有名字,爹生娘养的,当然有名字。 叫何洪一。小时候受了刺激,就傻了,也没全傻,吐字清楚,会弄饭,能活,就是脑子转不过弯来,小弯都费劲的那种。爹娘死得早,又没亲户兄弟,才过成这样。 何洪一?吴青的注意力落在了名字上。三名死者中有两个,一个叫何洪角,一个叫何洪山。 吴青忽然问村长道,“和三名死者什么关系?” “堂兄弟。嗐,一个乡的嘛,多少沾点亲带点故。” 吴青又问,“何洪一和三名死者有矛盾?” 乡长想了下,“倒也没矛盾。” 吴青追问,“那他小时候受了什么刺激,才变傻的?” 乡长沉默了下,语言闪烁,“高烧……长官不会是怀疑是傻子害的人吧?他哪能啊。他自己都没活明白,怎么害人?” 吴青笑了下,“没说他害人,就是劳烦乡长带我们去认认,哪只狗是何洪一的狗。其余人等,不得出了这祠堂。” “好说,两位长官跟我来。” 乡长走前面,吴青落一步,和施大海并肩, “海哥,您那通目灵符,能看出妖来嘛?” 施大海点了点头,“能。” 村口大榕树的树荫下,趴着一只老黄狗,身上毛皮斑驳,黑黄白三色犬牙交叉地现,黑鼻鼓动气律不齐。很老的老狗了。 吴青问,“这狗几岁了。” 乡长苦相,“谁去算这个啊。不过十几年有的。” 许是听见了有人走近的脚步声,树荫的老黄头,耳朵扇动几下,抬起头来,狗眼浑浊。 第一百零九章 人身难得 【犬妖】 现世百类妖物之一。 无上灭度,末法之中,妖邪炽盛世间,潜匿奸欺,称善知识,各自谓已得上人法。 等级:十二山(二级) 名:阿黄 技能如下: 托梦:托梦。骗惑无识,恐令失心。 幻术:妖邪三法,迷吓遮之一。低级妖物,都能使用的低级幻术。 注:同练气士一样,不施术时,罗盘无法侦测。 ………… 黄狗浑浊的狗眼,看不出属于人的灵智。 吴青没法向人解释自己有解脱胜,他问施大海,“海哥,是它嘛?” 施大海以手遮额,点了点头。 见施大海点头,詹老道就招呼乡长回去祠堂,他之前就跟出来了,他不属于“其余人等”,乡长奇怪,他就说,“该开坛作法了。” 算是把这乡里所有人都固在了祠堂里。 大榕树下,就只剩两人一狗。微炽的夏风,拨动老黄狗身上的斑驳的毛。 施大海将通目灵符收起,说,“道行不够,还没学会人的掩气术,一眼就看出来了。” 老黄狗仿佛没听见吴青与施大海的对话,狗眼依旧浑浊,看了吴青施大海两眼后,无聊地又趴了下去,半截尾巴无力地驱赶着苍蝇。 但在吴青拔出配枪后,这狗叹了一声,“唉。” 这一声和人一般无二的叹气声。承认了自己是妖,也送了自己的命。 老黄狗四肢从地上直起,晃晃悠悠地往乡子外走去,声音苍老,“咱们去外头解决。不想叫这乡里的人看见。” 施大海见多识广,没什么特殊表情,而吴青第一次见会说话的狗,倒有些稀奇。 去外头解决,二人没什么意见。 吴青与施大海也正有此意。但吴青与施大海不想叫人看见,是为了保密条例。那犬妖呢? 吴青手按在枪套上,叫住在前边领路的老黄狗,“咱们换个方向。” 老黄狗回首,“如何有埋伏?不过既然二位长官不放心,二位长官说去哪,就去哪。” 调腰转身,换老黄狗跟着吴青施大海走。 吴青刻意落了几步,让老黄狗走到自己身前,施大海身后,两人将其夹在中间。 没一会,何庄乡已经落在吴青身后,郁郁葱葱的山林,近在眼前。 施大海没有开口的意思。 吴青按照施大海之前所教授,找到案犯之后,还得详问动机及案件经过,防止有漏网之鱼,大多数案件没这么复杂,但是程序得走。 于是问道,“为什么要托梦害人?” 老黄狗却不答,只说道,“十四岁,于你们人类而言,豆蔻舞勺,还怀揣着对未来的期许,但我这条老狗,已经老的快死了。” 练气士不增寿。 吴青早从施大海那知道了,如此看,妖物也不增寿。 老黄狗走了这一小段距离,说了一段话,就已经喘起来了,如同真的老人,絮絮不休的话中暮气夹杂怨气, “乡里唱过几回戏,有社戏,有皮影戏,有傩戏,呼~,常有妖怪的戏码。戏里头的妖怪都修为高深,都是人的模样,好像妖怪就一定能变人一样。我怎么就变不成?我都快死了,也没当一回人。 我七岁那年开了灵智,和从前的同伴,就再也说不上话了,它们整天的吠,那里头有意思,不是乱叫的。但来来去去就吃喝拉撒——我开了智,我就以为我和它们不一样了。但我看了戏才知道,在你们眼里,我还是四肢着地,还是畜生。 《控卫在此》 我都不敢开口说话,戏里头成人的妖怪都得死,何况我。话说得这么痛快,这次是头一回。可你要是不看我,光听我说话,会觉得我是畜生吗?不会的,只会把我当人。我就想当人,想了七年,到现在快死了。都没当成人,人身难得。” 老黄狗一直没听到吴青和施大海的回话,他就知道,两人不急,但还是在喘了一会后,解释道, “两位长官,稍安勿躁,快讲到我为何要害人了……不是为了我自己。 我开智七年,但未开智也有七年,懵懂与清晰,各占我寿命一半,开智后的清明,于我而言固然最值得欢喜。但未开智前,我家少爷与我,相依为命之恩,我也是忘不掉的。我家少爷就是何洪一,何庄乡人都当他是傻子。我害人,是为了他好。” 吴青讶然问道,“你害他堂兄弟,还是为了他好?” 老黄狗反问道,“你小时候有没有被人喂过屎?” 吴青感到有点好笑,“你小时候未开智。就只是狗,而非妖,吃屎岂不是很寻常的事?” 老黄狗脚步慢了,低垂着头,纳气吐字,一字一顿,字字都像一颗钉子钉在了地里, “我是狗没错,吃屎也没错。可我家少爷是人,他不该吃屎——我家少爷的堂兄弟们不死,我家少爷就当不成人!” 老黄狗抬头,视线的前方是施大海,但它是狗,低矮的视线从施大海的双腿间穿了过去,看见前方是深林,他的埋骨之所,他说, “我快死了,已经做不成人了。但我家少爷,他得当人,他本就是人。” 何洪一是小时候受到刺激,变成了傻子。但是何种刺激,何庄乡长,语焉不详。 现在吴青知道了,他胸口有点发紧, “所以你不反抗,就是为了以后你家少爷,能够安安稳稳当人?” 老黄狗呜咽一声,如此才有犬的声音在里头,他道, “自是如此,我不一定是你们对手,但我快老死了,却是一定。无多的时日,换来个我家少爷的清净,划算的很。要不然动起手来,我没跑掉自是不用再多说,可我要是跑掉了,你们定然要去寻我家少爷。要是叫何庄乡人知道我家少爷的狗,是条妖犬,他可怎么办啊?那我不就白杀那三人了?” 前头的施大海忽地转过身来,手上拿着配枪,“我们对妖物,未必赶尽杀绝,但你害了三条人命,却是法不容赦,只是,你就如此甘愿受死?” 夏天的风十年后还会有,天边的日三千六百五十天后也不会改变,森林中的蝉鸣,无论是三年蝉,五年蝉,八年蝉,都也始终鸣彻——这都是寿命远不止十五年的人类,才能享受到的。他想当人,但他当不成人。 于是老黄狗趴了下来,双眼缓闭,半截尾巴轻轻摇晃,一如大榕树下的闲适。 “甘愿受死。” 第一百一十章 善后 施大海却没有立刻开枪,而是沉默了一会,收起配枪,对吴青说道, “你来。我枪刚保养过。” 施大海是穿差服的,差服,是人的衣服。 而且还有三条人命需要交代。 但自己就该做恶人? 吴青稍显沉默,也不知是这姿态是给施大海看,还是自己心里也有点不痛快。沉默后,枪口对准老黄狗的头颅,扣动扳机。 砰! 【犬妖】阿黄,已死亡。 解脱胜给出的信息,表明了老黄狗没有用幻术惑人。是真死了。 人身难得,难以为人。 吴青收起配枪,“海哥,待会回去怎么说?” 施大海熟门熟路:“巧遇逃犯,灵犬引路,配合巡警恶斗逃犯,不幸中流弹身亡,是个忠勇的。” ………… 建坛设用,诵经拜忏,踏罡步斗,掐诀念咒。 一步步来,方为一个完整的幽醮。但心底已经明白何庄乡的事,是怎么一回事的詹老道。 既没有屏退闲人,念咒时,也是有气无力。 开坛作法就显得有点敷衍了。 直到远远传来一声枪响。 祠堂内做法的詹老道,与看着詹老道做法的乡民们,一抖。 詹老道干脆停了念咒,乡长上来问,“道长,怎么了?” 詹老道清咳两声,“乡内妖祟道行低微,虽没行个完整幽蘸,却是已除去了,贵乡可以放心了。” 开坛做法,是道长的专业,尽管看着和以往不太一样,但乡长也没话说,掏出早已备下的,足足五十块大洋的红封,塞到詹老道手里, “道长辛苦了。” “为民除害,谈何辛苦。”詹老道淡然地收银入袖。收拾法器。 圭筒,如意,法印,法剑,法尺,令牌,手炉,龙角…… 不少,收拾完,祠堂大门口吴青与施大海走了进来。 乡长连忙迎了上去,“二位长官,刚才那是?” 解决完了邪祟,施大海又懒散了起来。只拱了拱手,由吴青去处理尾巴。 施大海不是喜欢露脸的长官,他性子散逸,从之前大小接待,事前料理都被他交由吴青来料理,就能看出来。 又许是觉得在吴青在乞流工厂的处理手段,合自己的性子。 施大海惫懒,吴青自是多劳力,他也不是什么勤勉的人,但没得选不是。 吴青冲乡长一拱手, “遇到一逃犯,顺手料理了,就是……” 他叹了口气,“还请将何洪一请来。” 乡长纳闷,但照做,找来何洪一。 吴青只将先前与施大海说定的话讲出,灵犬识破逃犯真容,并英勇抗低,最终不幸身死,讲得祠堂内众乡民一阵阵感慨赞叹,看何洪一的眼神都变了,末了,吴青看着泣不成声的何洪一,道, “阿黄不傻,能养出阿黄的你,也不傻。” 得了长官的夸赞,何洪一笑了一会,又哭,哭了又笑。却早已没了先前的争胜之心,他父母早亡,又并无兄弟姐妹,唯一的亲人,便只这阿黄。现如今阿黄也去了。 听到吴青说有逃犯经过本乡的说法,尽管没见到逃犯真容,乡长居然也很识趣的从祠堂消失了一会,再出现时,手上多了一个和先前交给詹老道一样的红封。 柱状红纸包。五十块银元。 把肉痛不已隐藏在了自己的笑容下,乡长感激地将红封塞到了吴青手上, “辛苦二位长官了,多亏二位长官防患于未然,才使敝乡民免遭歹人迫害。这点心意,不成敬意。” 吴青再三推迟,直到施大海出言,“收下吧,人家一点心意。” 吴青才收下。如此,便晓得施大海并不介意这种事情。以后有据可依了。 又照例婉拒了乡长摆下的酬谢宴,吴青,施大海,与詹老道三人在何庄乡人夹道欢送下出了何庄乡。 只是没走离何庄乡多远,詹老道将先前乡长送他的五十块银元拿了出来,递给吴青。 吴青没接,“道长这是作哪样?” 詹老道反看向施大海,“我看你把杂事都交给阿青办,我还以为他知道呢……你没同他讲过啊?” 施大海耸了耸肩膀,“他第一次出外勤,你现在讲他知呗。” “原来如此。”詹老道转向吴青,笑道,“出来作法事,要是没有邪祟。我做了法事,去了民众的疑心病,这除的是心中邪祟,功劳在我,这酬金自当是我收下。可要是真有邪祟,这邪祟便是由你们盐务巡警除去的,这礼金,当然该是你们收。 从有阴阳衙门起,就有的俗规了。阿青你安心收下,施长官又一向公道,该你多赚这二十五块。” 如此,吴青才又从詹老道手里接过红封。 要不怎么说,上了官署这条宝船,想不啃点元宝边都难。这就出个外勤,一百块银元到手了。 施大海忽然停住了脚步,命吴青回头,去将自己那一半银元送给何洪一,却不要直接送给何洪一,而是交给何庄乡乡长,由他替何洪一取用,至于能否用到何洪一身上,施大海拍了拍腰上枪套, “那乡长挺精明的,和那乡长说,三月后我会再来一趟。” 詹老道一旁摇头,却不言语。他与施大海从前就有交情,对施大海的秉性太了解了。 又是善心犯了。 施大海既已经说了,吴青也就跑个腿的功夫,而且也不是将自己的钱分出去。 吴青自己那份银元,打算依着按照原先的想法,往家里寄。 他对家人,主要是张仔七,是怀有一份愧疚的。 穿越之初,他拿家人当NPC,现在却不然,现是已经将原主的家人,看做自己的家人。 尤其表兄张仔七,帮了自己好多,又遭自己拖累。只是现在没什么好法子补偿他——张仔七的银元比自己可多了去了。 只得先补偿同样被自己牵连到的其他家人。 譬如吴老三被自己牵连的抛家舍业,他那小屋,他那剃头挑子,全都舍在了八尺巷。 吴青自问不是好人,问心无愧四个字,吴青没资格讲,但他对睚眦必报的理解,也不光是仇怨这么狭隘。 初来乍到时。不惜身,愤怒,不甘,惘然等诸多情绪混合而成的浓烈心思,随着时间推移,正从吴青的脑子里渐渐淡去 《仙木奇缘》 总会淡去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净土教 “为何鬼怪能够触及阴阳气,妖怪也能触及阴阳气,独独我们人类不能?” 将五十块银元交给何庄乡乡长,反身回来的吴青问道。 回答的却是詹老道,他只是没有阴阳气,但知道的并不少。 “许是因为人智繁杂……有我天道教《太上灵宝经五符序》乃言,夫人为有生灵以来最灵者,但人不能自知,不能守神,以御众恶耳。无道者用智,则损于人,安其自己,称之贼也。 可见人智,妨碍了凡人修行,使凡人感知不到阴阳气。但妖物成妖前,乃是心思单纯的草木生灵,飞禽走兽,生于天地,本就安于阴阳,其中绝妙者,炼化阴阳气,而成妖物,不奇怪。 而鬼怪,非所有人死后都能化鬼,而是要死时单一情绪勃然,或愤或妒,或羞或喜,此时自也是摒弃人智之桎梏。也就能感知到阴阳气了。” 听着繁杂,但简称上头。气急了,喜高了,脑子什么的就全丢了。 吴青还是不解,“那为何末法之前,练气士修行也可得阴阳气,现在却不行了?” 詹老道苦笑着摇头,“修行不过是练气士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现在修行之法已经不得用了,贫道也无心真的踏入修行之途,非练气士。不过也算熟读经典,勉强能从先贤典籍中窥知一二。 无错 所谓修行,既然称贼,莫不是盗天地之机,夺造化之妙。运用则符乾坤否泰,抽添则想日月盈亏。 《入药境》刊内修之法:盗天地,夺造化,攒五行,会八卦。水真火,火真水,水火交,永不老。 又有《冲虚真经》言:若一身庸非盗乎?盗阴阳之和,以成若,生载若,形成外物,而非盗哉? 《悟真篇》诗云:三才相盗食其时,此是神仙道德机。万化既安诸虑息,百骸俱理证无为。 古时练气士修行,不过艰难盗取阴阳气而已。那时天地间阴阳气充足,可千百年来,盗气成仙者也是寥寥无几。千百年来,道者何止百万?可他们修行一生,也不过是碌碌终死。现在阴阳气绝,此盗气修行一途,岂不是更难上加难?如此,为何还要枯坐石室,青灯相伴,何苦来哉?” “詹道长真是博闻广识啊。” 吴青一脸原来如此地赞叹道,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细枝末节,请教道, “我有一事想请教一二……咱们天道教中对阴司地府,除了酆都幽都的别名外,可还有无间地狱的说法?” 走前头的施大海忽然转身发问,“阿青,你是从何处听来的‘无间地狱’?” 他的转身,让詹老道和吴青的脚步也全都停了下来。 吴青见施大海的神情陡然严肃,像是遇见鬼怪时的神情。心里一点不慌,脑筋一转,道, “街边听来的,觉得这说法有意思,就问了。怎么了海哥?” “余江的街边?哪条街?”施大海盯着吴青。 吴青皱着眉头,好像对施大海的严肃有点摸不着头脑,沉吟一会后才答,“水东区,新山公园……怎么了?” 施大海又沉沉盯着吴青好一会,才移开目光,取出烟盒,叼着一根烟, “没什么。回去写个签呈,将你从何处听来的无间地狱,听何人所言,全部写清。下次要是再听到无间地狱,别管太多,先把人抓起来。这是一邪教的说法……没想到都渗透到余江来了。” 邪教。缉私二队口中的邪教,指的是非真传道门,而有玄法的组织结社。也是缉私二队主要打击的对象之一。 吴青以纯粹好奇的语气问道,“什么邪教。” “净土教。”施大海划燃火柴,点烟,烟卷咬的死,声音就好像从他的嘴中溜出来的一样, “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成为练气士要进去的门嘛?” 吴青点头。 “我们称其为识真门,或妙乐门,门后另有一方世界。” 吴青瞪圆了眼睛,“另有一方世界?” 心底给自己竖起了大拇指。演技出众。 施大海吐出一圈烟, “对。那方世界,我们叫识真界,但净土教人,称其为极乐净土,对应的,他们管门叫极乐门。净土教有诸多派别,诸如舍苦教,无为宗,施恩宗……但无论哪一派,都喜欢干同一件事,四处散布诡物。” 难怪施大海反应这么大。四处散布诡物,这完全就是在和缉私二队对着干。 不过,吴青想着自己的解脱胜,给“门”的注名,乃是极乐门,而非识真门。 解脱胜的来源和立场,就很值得吴青思考了。尤其是吴青还知道,极乐净土,菩提树,解脱胜可能都有着和他,一样的来源。 吴青追问道,“但他们为什么要四处散布诡物?” “因为他们痴的。” 施大海语带揶揄,神色中夹杂着不屑和嗤笑, “净土教将天道教信奉的一众仙神全部贬斥为过去神,他们信奉还未来到人间的未来神。认为天道教的神仙迟早要完,他们的未来神将重建秩序。识真门也不光是通道,还是现世与识真界的联系。诡物开启的门越多,现世和识真界的联系就越多,过去神就消失得越快,未来神就会越快的降世。” 吴青眼神里有一丝错愕,心里一下子被攥了起来,声线稳定,“未来神,有名字吗?” “就未来神。”施大海深吸一口,烟卷的红星亮得像烛豆,片刻后,施大海吐掉烟蒂,呼气道,“净土教人讳称神名。他们之前在余江出现的不多,我们对其了解的也不多,严肃是因为咱们的局长之前开出过赏格。” 施大海露出微笑, “抓到或杀死一个凡俗净土教徒,赏银元三十块。如果是有玄法的净土教徒,净土教称真师,等同于练气士,赏银元一百五十块。抓一个赏一个,上不封顶。” 施大海嘴中的局长,就是榷运局局长,也是天柱观高功(天道教职位)。 对尚未渗透进余江的净土教,仍然开出如此高的赏格。 吴青心中一凛。 解脱胜将门标注为极乐门,其立场其实就可想而知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神起 詹老道的青山观,不在山上,而是在余江水XC区外,郊区,一座只有两进两开间的小观。整个青山观,也只有詹老道一人。 吴青与施大海从何庄乡回返余江,会从此处路过。 没有过自家门前而不邀客的道理。也没有主家近在眼前,受了邀请而拒入的道理。 正午出的余江城,到青山观时,已经是晚边,该夜班。但临时加了半天班的吴青与施大海,到青山观暂歇一下,倒也算不上渎职懈怠,不妨为之。 青山观,小观,没什么好的风景好值得讲。甚至前殿供的都不是天道教三尊神,而是余江的地方神灵。 天道教是一个多神信仰的宗教。和道教一样。 最高信仰是“天道”,其下神明众多。神仙体系十分发达,来源也十分繁杂。 天神,地祇,人鬼,成仙的修道者,各地历史名人,神话人物,林林总总,成百上千。这点也和道教一般无二。 这成百上千的神明,依照等级次序,分别居于九天界之中。 从低起,第九天郁单无量天,第八天上上禅寿无量寿天……最高天,无想无结无爱天。 “大通神将。” 施大海看吴青抬头望青山观前殿神像,开口给吴青释疑, “据传是大通朝的一个将领,主疫兵。通朝作古已千年,出产于通朝的神仙倒还犹在。此非奇事。奇事乃是,此非奇事。” 前殿的烛火照出一张小方桌,詹老道独坐主位,吴青施大海东西对坐。 三道斜影幽幽。 吴青从施大海绕口令一样的话里听出了嗤鼻。 也许施大海在回返路上说到净土教时的不屑,并不光是针对净土教。 詹老道,拿眼一瞥施大海,道, “看看地啊,老施,现是道观里,当我这道士的面讲这话。也就是我俩熟……你有真本事不假,可我这老道也不全无用处,安定人心,宽解恐慌。许你讲神仙都是招摇撞骗,换贫道说,哪尊神不是劝人向善?讲是百姓心有所依。现世道不好,再没点念想,不好捱。 上上香,念念神,求一个护财护业护家,去病去疫去灾,平安度日。这还碍着谁了?” 施大海随即失笑,不再言语。喝茶而已。青山观无酒。 观外稀稀拉拉,不知何时飘起了雨丝,俩个年轻的身影冲进了青山观前殿。 两人都是身穿灰白色国棉短衣,胸口别着育德中学的校徽。俩中学生。 这两人一跨进前殿门槛,有点不好意思地朝观内三人笑笑,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大点,胆子也大些,弯腰行礼, “我们两个都是育德中学校的学生。路上雨太急,我二人不请自入,借贵观宝地暂避,还请道长见谅。” 是个不见生,且有礼的后生。 詹老道呵呵笑道,“无妨,两位小居士来饮杯茶?” 那两人却是一起摆手,“门口站一下就好,雨停了就走。” 见两个学生有自己的主意,吴青等三人就也自己聊自己的。 不一会却听见俩学生争论开了。论的是神仙,两人面红耳赤,论况激烈,声音也就不由自主的大了起来。 年纪大点的学生说,“拜什么拜啊,哪有什么神仙?老师教的是数史科学,你想的是崇道拜神?要是让先生们听到,怕不是把你手心都抽肿起来。神仙都是骗人的,靠的民众心里畏惧。怕死,才有了幽府刑官,怕水火无情,才有了水火二神。 你看殿上大通神将凶神恶煞,想拜他一拜,保佑你不遇伤病兵灾。你怎么不回过头想一下,他是大通显庆二年时,余江大疫与兵乱共起时的叛军头子,被招了安,当时的余江人怕再有瘟疫和战乱,才奉起了大通神将的神位。去疫与他何干,适逢其会而已。免兵灾又与他何干?他是起乱的那个。” 年纪幼一点的学生嗫嚅道,“拜拜总是好的嘛,心里有念想不是,害得了病好办,寻医问药即可。可现在世道不好,外头还在打仗,万一波及到了余江来,刀兵加身,那时该如何是好,不就只能想着子弹不会落在自己头上?除了求神拜仙,还能如何?” 年纪大的学生啐了一口,“得了病,你就晓得寻医问药。世道不好,你怎么就不想着去寻医问药,治一下根?拜神?世道不好,战乱不断,治安乱,难道不是那些个狗巡警,狗军阀……” “咳咳……” 两个学生唾沫飞溅,詹老道忽然咳嗽了一声,将两名学生打断,两名学生这才记起,观内还有两穿公服的,吓得脸色煞白,见雨势小了,慌慌忙忙跑出了青山观。 “这俩娃娃。”詹老道摇头,笑着将作挽留状的手落下。 施大海哈哈笑道,“你不出声,两个娃娃不至于吓着。言论自由嘛。我们是管盐务的,又不是抓社会风气。而况我是觉的他们说的不无道理。道长说呢?” 詹老道苦笑,“能言会道,条理清晰,挺好。” 赞人,却不说那学生说的话,是否有无道理。俩学生骂不光是狗军阀,还有神仙。 吴青见缝插针,“真的有神仙吗?” 无论是从吴青现在职业的角度,还是从他自己的“来历”出发,他都有必要探究一下。 施大海抱臂道,“谁知道呢。反正居于九天,也没人见过不是。” 施大海是说不出什么道道来了,吴青看向詹老道, “真有神仙?为什么不下凡来,使人看见?” 詹老道冲吴青笑道,“你要问贫道,贫道只能说有。为什么不下凡,呵呵……仙凡有别吧,咱们凡人难上九天,九天的神仙自也是难下凡间。” 施大海慢悠悠地拍了拍衣服起身。 詹老道问,“不坐了?” “没听见那俩学生娃说,世道不好,治安乱,都怪咱们这些狗巡警?”施大海伸了个拦腰, “歇够了,该去治病救人了。” 吴青便也起身,朝詹老道拱手告辞。 青山观右墙角,一张帆布盖起一个小堆,有几张颜色神情各异的面具,从帆布底下露了出来。 许是见吴青的目光落在上边,有点时间,詹老道出言道, “李村跳傩舞时用的面具,平时不用,堆我这。” “哦。”吴青再次朝詹老道拱了拱手,才出门去追施大海去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不法事 是夜。 乞流工厂,厂长办公室。 一盏台灯是唯一的光源,照亮墙上的红字标语,“晚十点后禁止用电”。 白脸面具的二伯郎,与黄脸面具的歪嘴灵童视而不见。 二伯郎语气森冷,“施海啊。” 他的脸整个被面具遮挡,表情不得而见,但光听语气,他的心情很坏。 歪嘴灵童接过话头,“明天记者还会来围着,这几天的船,都出不去了。找几个枪手杀几个?警告他们一下?” 二伯郎的吊梢眼横过去,“你痴的,不看报纸的嘛?广府林白案死了一个记者,去围堵柳帅的记者更多了。这当头杀几个记者,怕他们不知道我们这有猫腻?” 歪嘴灵童冷哼道,“那你说怎么办?” 二伯郎面具底下传出来磨牙的声音,强忍着燥气,“不能怎么办。等吧,等风头过了,再办公事。” 歪嘴灵童不满,“就这么算了?” 他晓得二伯郎的性子。心胸狭隘。 果然,二伯郎阴鸷地笑道,“自然不能就这么算了。施海,断松手?好大的名气啊。练气七层的武林高手?呵呵……开导开导他,给他点教训。” 歪嘴灵童歪了歪头,“谁去?” “我怕一个没忍住宰了他。你去。” 歪嘴灵童没废话,“好。明晚。” 练气士,每三层一个坎,四层阴阳气刻数大幅增加,七层罡气护体。 尽管可以借助阴兵阴甲击杀饿鬼,但高阶练气士,于武道上,没有一个真正的弱手。至少也是沙坪光那个层级,沙坪光困于练气三层,是因为年弱体衰。 诸多因素相加,尽管练气士在战争中是不值一提,但是在捉单厮杀中,堪称强力。 真要正面对上,歪嘴灵童不一定就是练气七层练气士的对手。 练气七层以上的高手,哪怕榷运局,也没几个,个个有名有姓。 但既然敢放言给施大海一个教训,他二人自也不是狂妄自大,空口白话。 窝在沙发里,二伯郎抚摸着自己脸上的面具。 霸道,刁毒,诡奇。 力量不是只有一种。 歪嘴灵童正面对上不一定是施海的对手,但手段诡奇,给施大海个教训,然后全身而退。 仅仅如此的话,易如反掌。 ………… 夜间的雨到半夜就消了。 东天角上,太阳才刚启程,银红的天色渐渐向西边薄淡了下去。成了一种淡青的颜色。 又是晴朗的一天。 西晋路上各路摊贩的吆喝声,人力车夫车把上的车铃,西水河上哗啦啦的起帆声,渐渐连成一片。 吴青与施大海一夜的工作到此为止。 告别了施大海,吴青向榷运局的方向走去。 施大海了一个懒腰,目送着吴青的背影融入人流中。 他笑了笑,喃喃自语道,“老沙啊老沙,你难得没看走眼一次,却塞给了我当徒弟。” 尽管没有将吴青对战武尸食鹤的全程看下来,但施大海心里对吴青的印象,一个武艺出众是跑不掉了。 十二山级的肉身鬼,生前还是一名出色武师。能将其搏杀掉的凡人武师,不多。 这在当时,着实震惊了一下施大海。 尽管这徒弟有些小心思,但在施大海眼里,这无关紧要,听话就好。到目前为止,吴青就很听话,肯干。 武艺好,听话,肯干。 能顺利渡过试署期,被实授的盐务巡警,大都如这样。 有一点,施大海从来没有和吴青讲过。 能够顺利渡过试署期的新盐务巡警,只有不到三分之一。 即使有带教师傅的帮衬,但缺少玄秘手段的试署期新警,面对各种诡异,难免会死得莫名其妙。 原因很多。新警的自以为是。遭遇的邪祟,其手段的不确定性。或者更干脆地连带带教师傅一起下落不明。这种例子不多,但也不少。 譬如上一组水西夜间巡警,就死得无影无踪。施大海被支来水西,除了能力出众,外派到乡下太浪费之外,也有要查一查此案。不过目前还没头绪。 “只是通过率低这种事,就没必要讲给新警知了,要不然给他徒加压力不是。” 施大海拖沓着皮鞋,每迈出一步,脚后跟得在地上拖出老远,灰尘被带起,灰扑扑地一直跟在他身后。他走的不慢,但怎么看怎么别扭。因为模样懒散。 正常来说,他一早下班后,用过早点,歇一会,就会去寻个三等妓院。 不是一二等妓院,一二等妓院太贵。 也不是四等妓院,四等妓院太惨。 按理说他官俸不低。施大海不是新巡警,官俸的发放比轶一等科员,每月五十多块。还时常有礼金酬资。但他一月该有三十天宿在妓院。 照他这种花法,别说一等科员,怕是只有一等科长才能每日在高档妓院过夜。靠的还不是俸禄,是官衔。 而且虽然施大海没结婚,但不是没有家人,有一老父,住老宅里,靠他俸禄过活。只是他不常回去。 综合比价之下,三等妓院,于他最适宜。 公口巷,翠香室。 “施爷,您来啦?”翠香长的一般,但是嗓子甜,善解人意。 施大海也常光顾。但施海和别的窑皮(妓院常客)不同,他不干那事,光聊天。翠香就也喜欢这位差爷。 毕竟这种事做多了也腻。 没比妓女更腻这事的了。 施大海笑眯眯地搂了过去,耳朵却抖动了下,才扎进翠香室大门的脑袋一个后仰,偏头向翠香室隔壁屋眺去。 木门半遮半掩,一个穿巡警制服的秃头男堵着门,门后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尖叫声。 很凄厉。 施大海眼神一冷,问翠香道, “你这隔壁是?” 翠香的神色有点不自然,“新搬来一对小夫妻,估摸着是外埠人,不熟悉咱们这片情况。” 不熟悉的意思就是,不知道这个公口巷,全是妓室下处。 施大海松开翠香,退步出来。 翠香叫道,“爷?” 施大海回了一个笑脸,“等会来。” 说着走到隔壁屋前,门页后的秃头巡警满脸横肉,非善类,觑了施大海一眼,看见施大海身上的制服,说不上冷淡还是热情, “这位朋友,我们所长在里头抓私娼,补妓捐,您去别处逛逛?” 大乾民国的妓行,是合法行业。合法行业,就得交税,妓行的税,叫妓捐。 私娼就是没有取得证件的妓女非法营业,不上税的。就常常会被余江巡警厅的巡警查处督罚,迫使其补缴妓捐。 第一百一十四章 说得好 公务,施大海如何能插手。 可施大海刚问了翠香,隔壁这户是“新搬来的一对夫妻,估摸着是外埠人,不熟悉这片情况”。 偏这时,屋内透过来悲愤的哭求声。模模糊糊,但悲愤,就还是悲愤。 “长官啊,您高抬贵手,您看看,这是我们的结婚证……我老婆她……她如何是暗娼?” 回应的却是嚣张的大笑,“甭拿这一页纸来糊弄警爷我……警爷我,不识字,哈哈哈哈,警爷说你老婆是暗娼,她就是暗娼,娼嘛,不就是给人玩的?说开了吧,警爷我,今天玩定你老婆了……哈哈哈哈哈……有本事,报警啊!” 但不是所有被巡警厅安了一个暗娼名头的女人,就是暗娼。 施大海脸部肌肉抽动了一下,对着堵门的秃头巡警冷哧一声,“让开!” 秃头巡警脸色一变,手一指施大海,“嘿,你个查私盐的也敢来管爷们的事,给脸不要是——啊!” 秃头巡警手指折断,惨叫着倒下。 施大海身子低伏,纵身一闯,撞开堵门的秃头巡警,往里头一瞧,还有几个巡警正围在西厢房前偷听,嘿嘿淫笑。听到大门处的动静,全转了过来,一个个凶神恶煞,不像巡警,像泼皮大叫, “你干什么的?滚出去。” 更有两个已经伸手去解背上的步枪。 久经战阵的施大海哪里是这几个地痞流氓充来的巡警能比,别腰,掏枪,扣动扳机的动作如行云流水。 砰砰两声,那两个想去解枪的巡警已经惨叫着倒在地上,腿上咕咕涌着红流。趁着其余几名巡警愕然之际,施大海已经闯来面前。 当头那个只觉得眼前一花,巨大的冲击力迎面而来,整个人被蹬地前冲的施大海一脚蹬上了墙。 施大海势动不停,右脚还印在第一个巡警的肚腹上,肩胛骨向后一突,右手怒翻劲,掌根前打冲撞如犁,又是一名巡警应声倒下。 蛇形连环腿,麒麟架雾。 自施大海再不用断松手施海的名号后,他最常用的击技便是这蛇形连环腿,威力先不说,胜在一个连环快打。 才放倒两名巡警,施大海迅猛地换势穿掌,掌面怒抽敌腰,膝盖随快掌直接奔出,身法进退有据,又是一招多打。 撞肉声伴着闷哼响起。 最后两名巡警也步了同僚们的后尘。 西厢房的门后,惊怒交加的声音,“谁啊?敢来坏警爷的好事?” 比他声音更怒的,是被轰一脚踹开的房门。 木屑破裂中,施大海撞了进来,眼一扫,额头青筋暴起,脸色犹如极寒。 房中,床上,张狂的年轻巡警,挂钩,红绳,被捆绑的赤**人浑身青痕,泣不成声。 地上,痛哭流涕的丈夫双手被皮带反绑身后,鼻青脸肿地撅着屁股,用脑袋拱着地上一张黄纸。 黄纸上龙凤描边,落字“此证良缘”。 结婚证书。 施大海嗖地一声,一个眨眼冲到床前。 年轻巡警看着施大海的手枪,和铁青的脸色,顿时大惊失色,拽过赤条条的女人挡在身前,大叫道, “你做什么?知道我是谁吗?” 怒目圆睁的施大海忽然一转头,横臂挡在眼前,扯下身上的制服,盖在女人身上,这才移开手臂,怒目而视。 门口只是被施大海打趴下,而没有昏死过去的一名巡警扒着门框,间不容发之际叫道, “我家所长乃是余江县知事大人的亲外甥!你敢开枪?要你的命!” 施大海略微的迟疑给了年轻巡警勇气,他试探地把头从女人身后,一寸寸探出来,语气惊惶, “我舅舅是余江县知事。” 余江县知事,也就是县太爷,如果余江县不是南余道首县,县内没有道尹公署,县知事就是一个县的土皇帝。 但有道尹,也并不意味着县知事官低,余江县知事是南余道为数不多的几名简任大员之一。 施大海区区一个委任级警官,放在县知事面前,完全不够看。施大海拿枪的手垂落了几分。 几重官阶几重山,压倒千屋不算摊。盐务巡警专负责处理邪祟之事,并不完全在官署的管辖之下。可只要还穿着差服,就也还是在一个框架之中。 见施大海的枪口略微放低,年轻巡警喜出望外,伸出小半个头,又继续道, “你刚敢动我一根汗毛,我舅舅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丢了差事是小,要了你命没地哭。” 施大海的枪口又低了一些,年轻巡警看了眼床脚的制服, “你放下枪,大家以后就是很要好的朋友。我罩你,别缉私盐了,和我混,吃香的喝辣的。” 施大海仍旧枪口低垂,年轻巡警喜上眉梢,整个人都从女人身后爬出。 他连滚带爬地爬到床脚,边穿衣边施施然道,“这才对嘛,我这么高的身份,玩个女人而已,太稀松平常了。” 女人缩在原先的床角,一脸凄然。 施大海吐气如寒, “说得好。” 黑洞洞的枪管在空中划出虚影, “下辈子不准说了。” 刺眼火舌如利剑,铜黄色的子弹赫然出膛。血溅如沙。 ………… 报主涂厕是侠,专诸刺撩是侠,折骨为刀是侠。 侠是暴力,血腥,尚武,犯禁……以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明知强权为壁,仍旧一往无前。 ………… 吴青得到消息的时间,是当天晚边,他从床上起来,穿衣,洗漱,吃饭,出门,准备开始一天新的工作。这时被拦下。 拦下他的是小刘,队长常英的秘书。 小刘第一句话,“老施被抓了。” 吴青未来得及问话,小刘又道,“别太担心,咱们队长和巡检大人都已经赶过去处理了,错的不是老施,老施只是除暴安良,唯一麻烦的是被他打死的人,是县知事的外甥。 今晚和明白天你辛苦一点,明天开始,白天班的阿贵一组和你调换。他们负责晚上,你白天班……白天碰上事的概率小很多,到老施回来了,再重新换回来。” 吴青直摇头,“为公事,谈何辛苦,就是海哥那,到底怎么一回事,杀了县知事的外甥?” “嗐,老施脾气上来了,事又闹大了呗……”说着嫌弃的话,但小刘脸上一脸的钦佩。 听他讲完前因后果,吴青沉默了片刻。 施大海这次,可就完全脱出了“心情不好”的范畴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鬼鬼鬼鬼 小刘最后交代,“这事已经闹到管将军那去了,不是我们能掺和的,还有这事别往外说。这事对县知事,对我们,都不是什么利落事。” 待小刘走后,吴青用力抚了一下后脑勺,嘀咕。 “拼着官儿我不作,塌天大祸我承担……铡美案……包拯……三侠五义……小时候的念想,还以为忘干净了。怎么偏偏这时候来捅腰眼子了?” 吴青心思几个跳跃,嘀咕成了抱怨,最终是无声失笑。 虎死不变形,狼死不变性。 光见识一件事,就想改人性格,不可能。 可是,吴青心头忽然仿佛吹过风一样。觉得自己以前有些事,做的,有点没劲。 “就一点。” 吴青撇撇嘴,出了榷运局大门。 ………… 傍晚出门,正好是赶了街上最后一波热闹,过了,街上的声音就跟着天边的太阳一样。 一低头一抬头,落了一分。 又低头又抬头,又落一分。 再低头——这次不用抬头。已经没区别了。 天上是黑的,眼前也是黑的。 路头是静谧的,路尾也是静谧的。 就吴青一人,在街上“嗒嗒嗒”,皮鞋的声音能传出老远。 他前世不喜欢穿皮鞋,硌脚,穿起来不痛快。现在倒是整天的穿。 施大海那,吴青不太担心。 主要是小刘说的对,在文官系统里,他们算哪根葱?这事插不上手。 (民国草创,巡警被算在文官系统内,录用,发俸,铨叙全部对照文官来。) 自有榷运局局长和缉私二队队长去办这事。 而且既然小刘能说出“等老施回来”这种话,多少能看出些榷运局捞人的底气……嗯? 思绪被延伸到脚尖前的影子打断,吴青一抬头,前边不知是哪家的门灯,拉扯出地上一个长长的影子。 影子根底上,这“人”奇怪。 半模糊的样子透着光。 而且夏夜闷热,这“人”居然还穿着鹑衣百结的棉冬裤,细看过去,破烂的裤上全是干结的血块。 顺着脚往上看,厚厚的棉冬衣,一样的干涸血迹,再往上,半边脸。 左右对半分。左边一张老脸煞白,眼珠子像是“鸡提灯”一样挂在眼眶外,右边大窟窿,红白色的脑子仿佛被车轮碾过去一样的蛆虫一样。 右手抓着一根幡,上书“镶牙补眼点痦子”。 这就不是人。 吴青眼一眯,丹田内解脱胜摇晃。 【牙虫佬】 阳间万千鬼物之一。魂身鬼。 卜冢治棺输我快,染须种齿笑人痴。 状态:被拘 等级:六山(一级) 技能: 拔牙幡:和牙虫佬一起化虚的招幌,不是技能,只是趁手的兵器,能够使鬼怪不必化实,而攻击能直接作用于人身。 弱点:炎阳可克。 ………… 顶着怪异的脑壳,牙虫佬一言不发,抓住拔牙幡,一卷,幡布裹卷杆子,像杆枪。它自个身形一斜,都不用蹬地,整个鬼飘忽的冲刺而来。 半透明的鬼身,好似轻烟,透过身影,还能看见后边的光。 不废话! 魂身鬼,得先想法子将其化实,吴青没有【形有实】,不过…… 黑伞绑身后。 吴青左手负往腰后,向上一推,右手拔刀出鞘。 刀身出鞘的一刻,磨出刺耳的一声尖鸣,赤影已经追着尖鸣声的尾巴,撞上了刺来的拔牙幡。 “铛!” 赤禾刀和拔牙幡撞在一起,发出令人齿酸的声音。 吴青却一喜。 解脱胜明确说了,这拔牙幡和魂身鬼一样,是虚的。 这赤禾刀,果然可以把魂类,当做活人来砍。 如此想着。 吴青头一转,刀一偏,拔牙幡冲劲不减,从刀身上创了过去,拔牙幡的主人也近在吴青眼前。 没用刀,吴青力道发于脚跟,行于腰际,左臂猛抬,尽力伸展过去,过程中手指一松一合,攥了股劲道,八极拳中的崩拳,砰一声砸中牙虫佬的心口。 砸实了。 果然如此,浮身血的力量,也不是属于人的力量。对魂身鬼可以直接起作用。 确定了效用,吴青也不再留手,一拳将牙虫佬打退,打出赤禾刀腾挪的空间,挥刀一斩,却斩了夜空。 牙虫佬抓着拔牙幡,像是抓住横杠似的,身形一荡,整个鬼飘在半空中,险之又险地躲开了吴青这一刀。 这不是人能做出来的动作,所以饶是和人交手次数无算的吴青,也不由地愣了一下,之后才抬头。 飘在半空中的牙虫佬,被开瓢的脑壳中,脑液脑花几乎都要滑落下来。就看了一眼,吴青直泛恶心。 下一眼,牙虫佬腰身一拧,带动拔牙幡转似铁扇叶,形似一张盾。看准了吴青伸刀无路,抽冷子一停,这拔牙幡当头劈下去。 铛! 赤禾刀横格在头顶上,吴青虎口略微一震,眼神幽幽。 不会武,但花活挺多。 “不过,拔牙你就拔。” 吴青眉毛一点点往上抬,声线也开始低沉, “打架你就打架。混为一谈,你能‘活’到今天也是奇事。” 电光火石之间,刀柄向后一收,做了一个极快的倾斜,本意想让拔牙幡顺势从自己刀刃上滑下来。但并没有。 吴青眼一瞪,左手臂上的肌肉线条紧绷,啪地抓在了想逃,却没来得及逃掉的牙虫佬拔牙幡上,一拉。 右手赤禾刀上撩,从头顶往上,将牙虫佬劈成了两半。 两半魂体僵在了半空中,两半血肉模糊的魂体之间,隐隐有触手将要相互勾连。 吴青眼神狠辣,赤禾刀急舞,上撩下劈,斜挂直扎,横扫崩挑,几横几纵的赤色刀光交错。 被分尸数块的牙虫佬,分隔在几处的牙舌唇膛,齐齐做出一个尖叫的口型,但无声音。 啊! 牙虫佬十数块魂体,一同崩散。 【牙虫佬】已死亡。 支线任务一:杀死八只以上鬼物。 已完成:3/8 当前业力刻数:三十刻/三十刻 注:解脱胜储存业力刻数已满,请尽快提升修为至练气四层,增加储存上限。 …… 牙虫佬已死,但吴青阴冷的脸色并没有放缓,满是寒光的双眼眺望街尾。 街尾,三个半虚半实的身影,或蹲或站或坐。 三只魂身鬼。 ………… 一处隐蔽地,黄脸的歪嘴灵童,双眼中全是讶然。 “怎么可能?试署期巡警怎么可能有诡物,能够对魂身鬼造成伤害。” 接着是难以遏制的愤怒,冷哼一声, “敢杀我的鬼!” 第一百一十六章 役鬼 歪嘴灵童同二伯郎讲定,要今夜来开导开导施大海后,便来到了西晋路这里等候。 他心里还有点兴奋。 施大海是断松手施海,南余三英之首,练气七层,更是榷运局数得上号的高手。 而如此强手,马上就要被自己开导开导了。他所以兴奋: 开导施大海,出任小队长,当上傩字营营长,迎娶俏佳人,走上人上巅峰…… 畅想的基石。 但左等右等,歪嘴灵童只等来了一个未实授的试署期学徒警。 他尚无从得知,施大海为何没来。 满腔的雄心泄了气,怎么只有个小卒子…… 但不能白等……他如此告诉自己。 虽然这新警只是个小卒子,但作为给施大海的教训嘛,也不是不行。 不过就用不上太多鬼怪了,驱使鬼怪,也是要耗费精力的。 给施大海准备的四只鬼怪,召回来三只,留一只对付那小卒子,绰绰有余。 歪嘴灵童就只留了一只牙虫佬。 试署期学徒警嘛。他还不知,手里没诡物用的,可能会点武艺,但对魂身鬼,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吧? 左眼翻白,刚视角还落在牙虫佬身上,想观赏一下小卒子死状的歪嘴灵童,左眼眼瞳一下子翻了回来。这下两只眼睛中,都是惊怒交加, “怎么会,是阴兵?……敢杀我的鬼!” 一挥手,被叫回来的三只鬼怪,全部回转。 隔空下令,一腔恨意, “把他给我扒皮抽筋!” ………… 【缸鬼】 数着老三寻得好,不用点灯亮堂堂。 魂身鬼。 状态:被拘 等级:六山(一级) 技能:【颠缸】 【颠缸】生前饭碗,生后武器。 (魂体炎阳可克,被撕裂多次会死亡的弱点之后不再重复) …… 【大锯鬼·哥/弟】 拉大锯,扯大锯,娶新娘,做家具。 魂身鬼 状态:被拘 等级:六山(一级) 技能:【拉大锯】 【拉大锯】:生前饭碗,生后武器。 ………… 最后这仿单显示的是两只鬼(为了不水字数),分别是大锯鬼哥哥,与大锯鬼弟弟。 并着缸鬼,共三只鬼怪。 被埋伏了。 吴青的眼角有冷冽的凶光闪过。 加上牙虫佬,一条街上四只鬼怪。 别说没这么巧的事,就算有。 吴青眼不瞎,看得见连同之前的牙虫佬,共四只鬼怪,整齐划一的状态:被拘。 更别说四只鬼怪之间,隐隐约约的相似感。 都拿着“兵器”,肉眼可见,都是六山级魂身鬼…… 有不知名者,役使这四只鬼怪来围攻他。 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吴青眼中凶光闪烁,没有逃跑的打算。 三只六山级鬼怪,血肉模糊,面目狰狞,还挺凶。 不过吴青赤禾刀在手,浮身血在腹。 三只常人摸不着,打不到的魂身鬼,对他来说,不过等同于是略通武艺的凡人。 宰了你们,找到幕后主使! 吴青身子低伏,力由脚生,脚底板紧绷传递上来的力道,逐步纠结着小腿,大腿,腰部,背部所有的肌肉。全身上下绷紧的力道一股脑踏在了地上,他整个人,猎豹一样弹射出去。 左边,两只大锯鬼,瘦高瘦高,心口处都是血淋淋的空洞,合抓着一把一人长的大锯条。奔前头。 右边,缸鬼,身强体壮,一条腿蹦着,肩膀上扛着一只半人高的大瓷缸。落后头。 拉大锯吴青知道干嘛的,缸鬼这是杂耍还是卖缸的? 三鬼一人,两方人鬼,面对着面快速冲刺到街道中间,双方相隔仅一步之遥,吴青看清了缸鬼肩上的大缸。 缺个豁口,豁口边缘发亮的锔钉还没敲实。 哦……吴青知道了。 这货生前是锔大缸的。 一个侧闪,绕过大锯鬼兄弟,直奔单一只,且落后头的缸鬼而去。 半人高,一壮汉环展臂都抱不住的大瓷缸,在吴青眼中瞬间放得更大,嗡嗡推着风,盖落而来。 挡! 赤禾刀顶了过去,大缸上一条白痕乍现,酸麻刺耳的刮粉声中。 吴青身子一矮,低着头,赤禾刀尖从圆润的大缸外壁飞速蹭了过去。双脚猛然在地上碾过一个半圆,身子就一个变向,倾斜着往瓷缸侧面闪去。 大瓷缸后的缸鬼显露而出。 手指赤禾刀一划,刀尖先向右上方一抽,迅速拖拽,斜左下方劈去。 哧啦啦啦啦~ 尖嗡尖嗡的声音。 赤禾刀上传过来的力道数起数伏,如同过山车一样。 被吴青侧身闪过的大锯鬼两兄弟,眨眼就追平距离,合力拉着七八尺长的大锯,护在了缸鬼身侧。 两人都在动,沿着一条缝,上面的腰动,下面的臀动——这是拉大锯呢,甭想歪。 大锯就得两人拉,才叫大锯,力道才足。 大锯鬼兄弟拦下吴青的赤禾刀,一起往前一飘,锯片像弓片般弯起。 反推的力道就从刀尖一路回传到吴青身上,不知怎么地,吴青身子一弓,整个人纵身飞退。 这把大锯鬼兄弟搞得一懵,像弓片,可它们这锯片又不是真弓片,哪有这大的反弹劲,把人推这么远? 又见吴青瞬间退出几步后,一转身。 要跑?太慢了! 大锯鬼兄弟布满血丝的眼珠一突,提腿一飘,大锯兜着风,就追了过去,却没想到刚追吴青身后一步距离。 便见吴青双脚并齐地砸地上,前脚掌先落地,沿着脚掌弹力,脊背扭动如大龙,跑姿的身形被吴青瞬间扭转,身形与刀影都在猛烈旋转着。 大锯鬼兄弟脚步没停,吴青转身完,已经进到半步距离,兄弟俩就看见吴青脸上一个“真敢追啊?”的戏谑笑容,赤色刀影像扇子展开。 吴青持刀手手腕一翻,赤禾刀如枪如剑,抽刺出去,刃口朝上,碰到锯条就是一收,刀锋自身内旋纹,骗来大锯片横拉,吴青一个铁板桥,滑跪矮身,锯片撩着吴青鼻尖过去,鼻下是吴青的冷笑。 右边的大锯鬼哥猛然向前栽倒,两只小腿在赤禾刀刃横扫过后斜断,带着它弟弟往前一个趔趄。 就这趔趄。大锯鬼兄弟哥俩全都失了势。凭借鬼怪的本能,漂浮在半空中,呈现一个将跌未跌的姿势。 吴青弹腿拧身,持刀的右手,先抡圆,将大锯鬼弟弟补了一道,这下这对鬼兄弟全僵了一下,赤禾刀挥舞出一道道残影,如孔雀开屏。 大锯鬼两兄弟被分劈数块,啊——一声,崩解如烟。 而这时,大缸鬼才追到吴青近前。 利用敌人速度的不同,骗开敌人的合击。 第一百一十七章 阴傩面 缸鬼前冲的架势,在看到两名同伴被砍成青烟后,硬生生地遏制住了。 “怎么会这么快?……逃!” 主人的命令顺着风在缸鬼耳中响起,犹隔楼桥街巷,但话中的惊慌一点没被夜风落下。 缸鬼想也不想,手中大缸一甩,直朝着吴青砸来。 吴青侧身闪过,落地的大缸砸成了一缕青烟,缸鬼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支线任务一:杀死八只以上鬼物。 已完成:5/8 ………… 吴青冲到了街角,看着缸鬼逃窜的背影,却并不急着追上去,大掌拍着赤禾刀刀身, 一,二,三…… 像是在打着拍子……不知几拍后,吴青的脚步带起风声。 街上一张旧报纸被风拂动,翻卷,标题隐约能看到,《乞流工厂实为囚徒工厂》。 街角墙上,已不见吴青身影。 视线切在缸鬼身上的歪嘴灵童,面具下的嘴巴都快要气得和面具上的歪嘴一样了,他的面具能够帮他役使鬼怪,但每只鬼怪的役使,都着实废了他们傩字营一番功夫。 鬼怪被杀,于他身魂没半点损伤,但他在傩字营中的地位,可就不好说了。 同级别的魂身鬼,向来比同级别的尸变鬼要难对付的多。 哪怕是看见四只尸变鬼敢直接上的练气七层练气士,看见四只魂身鬼就不一定敢上了。 使鬼怪显实形的物品,全部都有时效性。拿吴青知道,施大海所持的形有实来说,使用超过五分钟,使用者化虚。 这就是歪嘴灵童的依仗。 正面对上,他不一定是施大海对手,但是隔空操纵四只魂身鬼,给施大海一个教训就行,见势不妙,跑也可以,全身而退,对他来说一点难度都没有。 谁知道眨眼就被这小卒子杀了三个。 这小卒子,只是施大海不在,被他找来当替罪羔羊的小卒子。 被三个傩字营前辈,一致认为,就不是哪方高手的小卒子。 但,就是这个小卒子!杀了他三个鬼怪! 歪嘴灵童发誓,等收回缸鬼,回了傩字营,他一定要把这小卒子的跟脚查个一清二楚,杀他全家。 左眼翻白,看着缸鬼视线中越来越近的河滩桥洞。 歪嘴灵童松了口气,好歹这只缸鬼没折进去。 他从盘腿姿势起来,准备动身,缸鬼的视线中已经能够看到自己了,歪嘴灵童手一招。 嗯? 没收回来,反而看见缸鬼的视线摇晃幅度变大了? 下一刻。 哧。 一截赤色的刀刃,在视线的正中央突兀出现,刀尖朝前,在视线中,像条细线。 如果是砍在歪嘴灵童自己身上的话,这把刀应该是从自己后脑勺入,面前出…… 草!被诓了,那小卒子追着来了。 歪嘴灵童怒骂,心中一寒。 脱离缸鬼的视线,歪嘴灵童左眼瞳孔翻了出来,双眼聚焦在三十米外的河堤路上。 一个精壮的青年推开挡在他自己身前的缸鬼,咧嘴笑了。 青年的视线,和歪嘴灵童的视线在空中碰撞。歪嘴灵童看出来了青年视线里的喜意。 找到你了。 吴青神色欢喜,看着水西大桥下,河滩上站立的面具人,眼中出现两张仿单。 一张是这戴面具的人。 【练气士】 姓名:史翰 修为:练气一层 专精:武术38%,鬼语69% 【鬼语】:增加与鬼怪的亲和力。 …… 另一份是这人脸上佩戴的面具。 【诡物碎片·阴傩面·歪嘴灵童】 若魇咎歇,其心离身,返观其面,去往自有,无复留碍,名收阴尽,是人超越见浊! 效用1:佩戴,即可招收役使六只鬼怪,役使距离不能超过一千米。 六只鬼怪:五只六山(一级),一只十二山(二级)。 效用2:附身,可使已被役使的鬼怪,附着在佩戴者身上。佩戴者可使用鬼怪能力。 负效用1:所受到任何伤害,通通转移至—— 【诡物碎片·阴傩面·傩公】 【诡物碎片·阴傩面·傩母】 两具面具佩戴者身上。 负效用2:只有【傩公】【傩母】两具面具,都被佩戴在活人身上时。此阴傩面才能发挥效用。 注1:这不是一件完整诡物,这只是【诡物·阴傩面】四十九个组成中的一个。 注2:此碎片无法当做路引。 注3:安静下!安静下!大家听我说……我们死定了。 ………… 傩,音同挪。 乾国沿大江地区,多个省份都存在的一种古老的,祭神跳鬼、驱瘟避疫的祭祀仪式。 《控卫在此》 是上古图腾崇拜的残余。余江及周边地区,都盛行,每逢节庆,稍微有点规模的村落,便会唱傩戏。 参与者需要佩戴不同材质制成的面具。 各个面具代表着傩戏中不同的傩神。根据曲目的不同,一出傩戏的参与的祭祀从十几个到几百个不等。 吴家村也唱过几次。吴青原主的记忆中就有。 而这件诡物碎片,堪称强大。 虽然无法作为路引,进入极乐门,成不了练气士。但这如何不是其优点之一? 负作用是受到的伤害,全部由傩公傩母承担,而自身毫无损失。 只有傩公傩母佩戴者都是活人时,才能发挥效用。 换句话说,假使歪嘴灵童受了致命伤,有傩公傩母承担之后,傩公傩母死亡,歪嘴灵童,就没用了?其他不在此处的四十六具阴傩面碎片也没用了? 虽有这些坏处,但如果这四十九具阴傩面碎片,全部在一个组织手里。那无疑,这个组织会是个相当强力的组织。 吴青不记得何时招惹过这种组织。 李御史?应该不够。水工帮?早就没了。那……也许是针对他身上这身制服? 吴青眉毛一挑,越想越觉得可能。 就好像之前埋伏沙坪光二人的汤成存。 “拿下你再说。” 只敢躲幕后的家伙,吴青不觉得会比其役使的鬼怪更强。 吴青眼一眯,没打算放过歪嘴灵童,掏出配枪,远远扣动扳机,先声夺人。 虽然他枪法不精,但有枪自然是要用的。 桥洞砖应声多出两个小凹坑,歪嘴灵童往桥洞内壁一闪,从怀里掏出手枪,看也不看,只从拐角处伸出持枪手来,直接开枪。 此处桥洞底为为水漫泥滩,倒无乞丐流民来住。 第一百一十八章 及家亲 看也不看,直接乱射的结果就是,子弹就跟窜天猴钻地鼠一样,上天入地,可就是不往敌人身上招呼。 原本吴青听了不属于自己枪口的枪响,立马一个激灵。 这玩鬼的也有枪。 脚跟往下猛然一顿,身子就猛然变向,倾斜着闪进一河堤路的一颗粗壮松树后,但耳廓边上,一点枪子窜过去的急风声都无。 只见虚亮的子弹轨迹,一发都没有近到吴青身周。 这枪法,歪的没边了。 桥洞中的枪声一停。应该是在换弹夹。 从树后绕出,如同迅猛大猫,眨眼越过五六米距离的吴青冷笑,可立马又想到了什么,讪讪地收起了冷笑,就突出一个尴尬。 他扣动扳机的动作,并不因尴尬的心思而停止,对着桥洞一通急射。 短暂的换弹时间后,对吴青的激射,对方还以热烈的回应。 吴青只得身子往左侧一闪,躲藏在一块大石头后,也只伸出一只持枪手,对着桥洞的方向开火。 虽然对方枪法不好,但子弹这种东西,说不好的,沾上就非死即伤。 一时间,从大石块到墙洞这短短的十几米距离,被轨迹不一的子弹火线密布,整个阴凉的夜空,都仿佛被焦灼了起来。 枪响声,水泥被击碎声,静静流淌着的河水表面水花扑闪时的水涌声,不绝于耳。 但接连不断的枪鸣中,并没有夹杂着惨叫。 双方都没有命中。 两个射击苦手。 这样的僵持,毫无意义。 吴青在躲进大石块前,就已经将空旷的桥面,和渐幽深的桥洞尽收眼底。 桥洞射出的弹火一停,吴青瞅准时机,没急着开枪,只从大石块后奔了出去。 桥洞内的歪嘴灵童未听到对方还击的枪声,也不去探头去看桥洞外,停顿几息,朝外放了两枪。假装自己还留此地的假象。 这才一抹头,往桥洞对向出口跑去。 他还有一只十二山级,一只六山级的鬼怪,觉得自己未必就不是吴青的对手。但他不能在这纠缠,得尽快走人,要不然持续不断的枪响一定会将附近巡警和其他区的盐务巡警一同引来。那时他手段再诡奇,恐怕也是只能束手就擒。 桥洞是水西大桥的桥洞。余江唯二的两座钢铁桥之一,桥面宽十一米,底下的桥洞自然也宽十一米。 歪嘴灵童脚步飞快,十一米的距离几个纵身即过,前冲姿态刚冲出了桥洞,上眼睑多了一小块黑斑,他急刹昂首。 大桥的钢铁结构上,一条影子一起一伏,就已经到了他面前,青年的脸在他眼中猛然放大,几乎要撞到他天灵盖。 他下意识抬起持枪手,下一刻却茫然了起来,只觉得眼前的青年,怎么看怎么亲切,这扳机就怎么也扣不下去了。 半空中如黑猫翻身,灵巧落地的吴青右手持枪,左手攥着一个小木人偶。 从汤成存那缴获而来的木人偶。 【诡物:及家亲】 诸优婆夷,皆勿亲近。亦莫亲近,屠儿魁脍。 效用:使得方圆两米内的所有人属,互以为亲人,无憎有爱。持续五分钟。 负作用:五分钟后,被影响到的所有人属,无论距离远近,皆有憎无爱,誓互杀之。 注1:它效用是持续的,不使用时,请妥当封印。 注2:爹,娘,为什么不吃弟弟? ………… 吴青使用及家亲的本义是为了套取情报。 但是拿着及家亲,和歪嘴灵童凑到一块后。 一种突兀且莫名的情绪就冲击着他的心思。同歪嘴灵童交恶的所有记忆全部消失,对其的负面情绪为之随之一泄,取而代之的是对歪嘴灵童的亲切感。 恍惚中,吴青和歪嘴灵童先是共同愣了一下,然后各自都很奇怪地看着自己手上的手枪。 怎么我会拿枪对着自己挚爱亲朋,手足兄弟? 两人各自尴尬地打了一声哈哈,好像真的亲户兄弟,却刀兵相见了一样。 吴青纳枪入枪套,及家亲放进口袋里。歪嘴灵童把手枪放进了怀里。 紧接着两人的大手就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使劲地摇了摇。 歪嘴灵童握着吴青的手不放松,惊喜道, “真是好久不见了,这不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嘛,请问你贵姓啊?” 吴青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史兄弟真是贵人多忘事,小弟吴青啊。哎呀,这面具威武,最近在哪高就啊?” 歪嘴灵童摇摇头,“嗨呀,什么高就?傩字营混口饭吃而已。长夜漫漫,想不到能与吴兄弟在这荒凉的河段相遇,真是缘分啊。” 吴青叹了口气,“还不是穿了这身差服,大半夜都还要出来巡街……却是不知史兄弟又是何故来此?” “公事,一个叫施大海的盐务巡警得罪了我们,这不是想着,来开导开导他,给他个教训嘛。” 歪嘴灵童一脸晦气,这话好像勾起了他的思绪,但沉吟片刻后,却是无论如何想不起为何明明是来教训施大海,却与他这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在这聊上了…… “真是,真是……” 歪嘴灵童嘴巴僵住了,脑海却忽然有了一阵五分钟前才有过的恍惚,一些记忆冷不丁被记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浮现心头,看着双方紧握的双手,再度张口,眼睛都红了, “草!宰了你!” 吴青与对方同时怒骂出声。 从及家亲的“有爱无憎”,转入“有憎无爱”的两人,下意识都想抽手。 但吴青马上反应过来。近战他有利。不能让对手掏出手枪。 双手握得更紧了,保持着紧握的姿态,抓住歪嘴灵童想松开的双手朝自己方向就是一扯,歪嘴灵童整个人被吴青扯得摔过来。 却如吴青先前所猜测,歪嘴灵童自身的实力,不强。 吴青速上左步成左弓步,歪嘴灵童摔落的势头已成,吴青双手五指一松一弹,十指近掌第一指节弯曲,改握为爪,双爪崩袭歪嘴灵童两肋。 两人本就几乎紧贴着,这时歪嘴灵童被吴青大力拉扯,呈来势,吴青招式凶猛,是去势。 第一百一十九章 小鼓竹病 两方对撞之势。 如此间不容发之际,吴青这招黄莺双抱爪,歪嘴灵童抗定了! “要你的命!” 弓腰的吴青像是只狰狞猎豹,牙齿森森放光。 有憎无爱! 双爪在前,肩背肌肉鼓动,吴青猛然推出的掌爪尖已有触到细密的棉布感。 “哧。” 布帛撕裂,温热的血液沁湿吴青的指甲,下一刻吴青指尖却一硬一凉。 歪嘴灵童的黄色面具心跳一样震动一下,放出一圈放大的虚影。 无迹可寻的一道鬼影,随之横插在了吴青指尖与歪嘴灵童之间。 嗯? 突如其来的影子,让吴青也惊了一下,收手停步,目光闪了闪,又一只魂身鬼! 【竹病】 见闻觉知虚妄病缘。 魂身鬼。 状态:被拘 等级:六山(一级) 技能:【竹篾】 【竹篾】:身前篾匠,死后以竹为甲,以竹为兵。 惨白的脸上,缀着两枚犹如黑色扣子的死鱼眼凸瞪着吴青。 竹病鬼身上遍布青皮色盔甲,反射这清冷幽淡的微光。 以竹为甲。 哧! 吴青脚下大跨步,身子绕过一个饱满的弧线。 撕风声追着吴青的面庞,跟过半步,才无力消声,抖动抽回。 吴青抬头一看,是一条还带着毛刺的竹条,一指宽。顺着闪着寒光的竹皮,目光一径追寻到竹病鬼的手上,随着它手臂的挥动,竹条似灵活的青蛇。 以竹为兵。 吴青一言不发,脚步穿插,迅速斜行出手,只是眼角一道黑影扑闪。 “邦邦邦”的声音连成一串,极速袭着自己后脑勺而来。 吴青无奈,只能再度一个闪身,一瞥。 歪嘴灵童呼啸而来。不时何时已经绕到了自己身后。 【歪嘴灵童】 状态:鬼怪附身(阴傩面·歪嘴灵童效用) 【鬼怪附体】 气力增强,速度增强,目力增强。增加附身鬼怪能力。 …… 【小鼓鬼】 譬如人俱静,十方人击鼓。 魂身鬼 等级:十二山(二级) 状态:被拘,附身(他人) 技能:斗战小鼓…… ………… 歪嘴灵童整个人散发的一股阴冷的气质,被吴青一爪撕破的衣物破洞下,是毫发无损的肌肤。 【阴傩面】负效用1:所受到任何伤害,通通转移至【傩公】【傩面】佩戴者身上。 一人受伤,两人倒霉,但对于歪嘴灵童来说,他才不在乎。 歪嘴灵童手中一面小孩子玩的拨浪鼓,但柄长足有一米多,远比吴青先前看到的拔牙幡与瓷缸要来的凝实,几乎已经快成实物了。被小鼓鬼操使起来,鼓面两边缀着的弹丸飞舞甩动,击打在鼓面上。 邦邦邦! 鼓面的发声,是要命的节奏。 脸上面具似孩童般的神情,歪嘴似笑非笑,纵身抡鼓,对准的是吴青头颅,看抡出的力道,听破开的风声,哪怕无刃口,这一鼓要是抡实了,也定能让吴青头破血流。 从面具眼部窟窿往外看的双眼,泛着异样的红光,剜着吴青, “先宰了你再走不迟。” 被及家亲有憎无爱影响到的不光是吴青,歪嘴灵童也摒弃了早点脱身的想法。 誓互杀之! 前有甩竹如甩鞭的竹病鬼,后是抡鼓的歪嘴灵童。 才寂静下去的夜,一下子又热闹了起来,尤其是接连不断的鼓声,仿佛赶集市一样。吴青只觉得头疼。 前后夹击的厉风袭身,吴青没有硬抗,就地一滚,难看是真难看,但这一滚后,吴青脚趾犁地,蹭着湿润的河滩泥,又向前窜出几步距离。算是脱开了包夹。 一回头,无肉身拖累的竹病鬼紧追不舍,吴青这一回头,青竹鞭不偏不倚,对着自己的眼间眉心的位置就抽了下来。 《控卫在此》 吴青扭腰背身,想用背上黑伞硬接这一下,就算青竹鞭劲柔,能绕着黑伞走力,多少也能疲软几分青竹鞭的力道。接着负手想去拔刀。 自己有枪,但是对付竹病鬼,自己的枪没用。 几乎是贴着竹病鬼奔来的歪嘴灵童眼尖。 抽他拔刀手。 他立刻下令,他之前通过鬼怪的视角,看见吴青使这把色彩瑰丽的细禾刀,将他役使的鬼怪砍成碎片崩解。 竹病鬼手腕一转,“啪”一声,青竹鞭快到不知道是鞭身相撞,还是空气抽动,总之在空中一声炸响,带毛刺的柔韧竹条就在吴青的右手上留下一道淤红伤痕。 吴青“嘶”一声,强忍着痛,仍旧去拔刀。 邦邦邦。 小鼓被鼓丸撞击夺命连响。 歪嘴灵童已至,挤开竹病鬼,长杆小鼓落下。心急火燎的追杀,他也没心思抽枪。他只想用最直接,最快速的方式解决掉这个该死的小卒子。 吴青用力向前一攀,对准他脑壳的鼓面,重重砸在他肩头。 一股又疼又麻的感觉,从肩头一直蔓延到右手指尖,好似整个肩膀都僵住了。 他右手失力,身子塌了半边,随之撑地的左手好像也被这疼楚辐射到,另外半边身子也一塌,胸面在河滩泥上砸出一个浅坑。 吴青动作的僵硬被歪嘴灵童看在眼里,他放声大笑,抡臂的速度都快了一分, “送你上路!” 河泥中的吴青右侧腰间的枪套被拨动了一下。 歪嘴灵童眼可尖,几乎没过脑,整个人一闪。 “砰。” 一道半隐的火线轰破吴青枪套底的牛皮,从歪嘴灵童的虚影上穿过去。 吴青侧翻身,眉毛气得倒竖,左手绕右手腋下而过,举着枪,枪口追着歪嘴灵童扣动扳机,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小闭崽子!” 枪械杀不了竹病鬼,还杀不了你? 如此之近的距离,任歪嘴灵童被鬼怪附身后,灵敏度上了一个层级,但再灵敏,整个身子的速度也不可能快过吴青稍微一转腕的动作。 稍微一转腕,枪口就能一直追着歪嘴灵童。 连续的枪火轰鸣中,弹夹内的十发子弹全部射空,歪嘴灵童手上,脚上,更有一发直接没入了歪嘴灵童后胸,吴青都看见血花了,但血花一眨眼就消失无影。 只有歪嘴灵童后背处衣物的一点红证明那子弹曾经射入过他体内——伤害转移。 歪嘴灵童嘴里怒骂,但好像一点事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