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很难追》 1. Chapter 1 褪下皮囊, 与骨共舞, 何罪。 ———— 江瑟成年礼那天,是个雷雨日。 雷声隆隆,磅礴大雨从岑家老宅的屋顶倾泻而下,浇出一扇扇雨帘。 她一贯不喜雷雨。 因这糟糕的天气,骨子里那点鲜为人知的躁郁几欲破体而出。 当然,这漫天漫地的雨只是个导火索,真正叫她心烦的是她与傅隽那桩突如其来的娃娃亲。 两日前,季女士纡尊降贵来到她屋子,同她说:“你出生那年,傅老便同你爷爷口头约定了你和傅隽的婚约。上月傅家旧话重提,你父亲已经同傅家说好了,等你大学一毕业,两家就举行订婚宴。这是傅家上月送来的翡翠玉镯,你成年礼那夜记得戴着。” 季云意同江瑟说这番话时,目光不温不冷,语气亦是不咸不淡,仿佛说的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而不是女儿的终身大事。 江瑟早就习惯了季云意的冷淡。 她望着季女士,用同样平淡的语气问:“要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呢?” 季云意妆容精致的脸没起半点儿波澜。 旁人总夸她这女儿温文尔雅,说她就像年轻时的自己一样,从不会在不恰当的场合做不恰当的事。 但知女莫若母。 季云意很是清楚江瑟这张清贵温雅的皮子下生了副怎样的反骨。 季云意慢抿了一口茶,微笑着问她:“瑟瑟,你以为当初我嫁你父亲是因着我喜欢他?在我们这样的家庭,婚姻不过是一块遮羞布。有了这块遮羞布,你可以有很自由的生活,也可以有很多段爱情。这些,你不是早就明白了吗?当然,你也可以拒绝接受我与你父亲给你精心挑好的遮羞布,前提是—— “嫁给你喜欢的人能比嫁给傅隽带来更大的利益。这样,我与你父亲自然会同意你悔婚。但问题是,你看中的那个人也看中你了吗?” 【你看中的那个人也看中你了吗?】 这句话在江瑟脑海里轰鸣了两日。 收回投向窗外的视线,她望向身前的梳妆镜。 镜子深处浮荡着窗外的雨景,雨雾朦胧中映着一张眉目精致的脸。 不是不明白傅家与岑家即将合作的项目是岑家插足新能源领域的关键。 但整个北城,新能源领域并非傅家一家独大,还有比傅家商业版图更为广阔的陆家。 而她看中的那个人,是陆家老爷子最倚重的孙子。 如果婚姻是他们这些人的遮羞布,那这块遮羞布,她为何不能自己选? 望了眼墙边的老式挂钟,江瑟起身出了房间。 守在门外的张婶见她出来,连忙道:“离晚宴开始还有不到三个小时,您怎么不多养会神?您今晚要穿的礼服正在送过来,一会穿上礼服您可就没得机会休息了。” 张婶是专门照顾江瑟的管家,她出生没几日张婶就来她身边了,算得上是江瑟在岑家比较亲近的人。 杏仁眼微微弯起,她笑了笑,说:“我到楼上找哥哥说两句话,说完就回来。” 张婶以为她是为即将到来的成年礼感到紧张,这才想找大少爷解压,便笑说:“大少爷就在书房里,您快去吧。” 岑礼的确是在书房,但这会书房却不仅仅只有他,张婶在江瑟走后才猛地想起—— 陆家那位少爷也在书房里呢。 - 老宅是幢四层高的老建筑,书房就在四楼,里头的藏品不乏稀有名贵的古书画,平素除了岑家几位主人,也就只有受邀的贵客与老管家能进。 书房外的走廊铺着厚厚的消音地毯,地毯被幽暗浸染,仅有的一撇光亮是从书房门缝里泄出的。 书房的门微敞着。 江瑟来得不巧。 又或者说来得正巧。 人才将将走到门口,尚未敲门之际,一道熟悉的声音便从门内传出。 “岑礼,少打我的主意。” 男人说话的语气带点儿心不在焉,隐隐还掺杂着打火机一开一扣的“咔嗒”声,仿佛说话的同时还在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打火机。 那把声音比寻常男人要低许多,是磁性的,也是悦耳的,充满着辨识度,比江瑟那把低音大提琴的音色还要漂亮。 这声音对她来说是极熟悉。 过往两年,只要这声音一出现,心跳就会失控。即便是偶尔从别人嘴里听到“陆怀砚”这三个字,心脏都能漏跳几拍。 好似心里头藏了个机关,开关便是与他有关的一切。 他的名字,他的声音,他不经意投来的目光,乃至他身上被风轻轻吹散的气息。 都是开关。 机关一开,兵荒马乱。 也就这兵荒马乱的一霎,叫她晚了一步,举在半路的手还未及叩门便又听见另一人的话。 “我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瑟瑟那么好一姑娘,我不想便宜了傅隽那伪君子。再说,你家老爷子不挺喜欢瑟瑟的么?娶一个让他满意的孙媳妇,对你也有好处不是?又不是让你马上就娶,先定几年婚,等年龄到了,觉得实在不合适了再解除婚约也不迟。” 岑礼吊儿郎当的声音刚落,江瑟心口便是一紧,顿在半空的手缓缓垂下。 岑礼说得不错,陆老爷子的确很喜欢她。 这一点,她比岑礼还要心知肚明。 这世间本就没什么平白无故的喜欢,似陆老爷子这样的人,天知道江瑟花了多少心思,才叫他另眼相看。 这般费时费力,也不过是想到那人身边去。 窄窄的门缝将书房压成一方狭长的世界,男人们背对着门,丝毫不知他们正在谈论的女孩儿就在门外。 “越扯越离谱。我对岑瑟没兴趣,你说得再好,她在我眼中也不过尔尔,太过——” 陆怀砚说到这,拨弄打火机的手轻轻停了下,似乎在斟酌着用什么样的言语来形容,好半晌,才想出一个合适的词儿:“寡然无味。” 不过尔尔。 寡然无味。 原来这就是他眼中的她么? 屋外的狂风暴雨缓缓侵染她的整具躯体。 手脚开始发冷,心直直往下坠落,唇角却忍不住弯起。 江瑟打小就有这么个脾气。 心中的情绪越是翻涌,脸上的微笑便越是温雅。 眼下挂她唇边的笑容,约莫是她出生以来最温和的笑了。 “阿砚!”书房里,岑礼的声音添了点咬牙切齿的味道,“何必把话说得这样难听?那是我妹妹,别忘了她见到你时,也会叫你一声‘哥’!” “正因为是你妹妹,我才要说实话。你瞧不上傅隽,想借陆家的力去搅黄两家的联姻,可你凭什么认为我陆怀砚会愿意做这冤大头?凭你我的交情?还是你妹妹喊我的那一声‘怀砚哥’?” 陆怀砚“啪嗒”一声将打火机扔向边几,声音淡漠得宛若吹拂在寒冬腊月里的风:“恕我直言,不管是你还是你妹妹,都没那么大的脸。” 心思被挑明,岑礼如同沾了水的炮,一霎便哑了火。 死寂的空气里,雷鸣风饕声渐渐逼近。 门外的少女抬起浓密的眼睫,冷冷淡淡地望了眼外头的天色,乌沉的眸子深处有一闪而过的厌恶。 这雷雨日,果真是一如既往的惹人厌。 江瑟转身一步一步往回走。 如来时一般,步子轻稳,带不起半点窸窣声响。 - 就她离开的这么一小会,她屋里已经来了人。 季云意领着几名服装设计师正在房间里侯着,其中一人手里捧着件礼服。 江瑟一进门,季云意便示意那人上前,说:“礼服已经送来,你现在便换上。从现在开始,你不能进食,水也要尽量少喝。” 江瑟看着那件高定礼服。 那是一条抹胸蓬裙礼服,古典的鲜花刺绣藏在层层叠叠的裙摆里,花心镶嵌着碎钻,行走时,仿佛天上的星星跌落在繁花里,繁复、端庄又带着点梦幻。 当初在决定礼服颜色时,季云意属意白底黑钻,但江瑟却特意挑了黑色。 只因陆怀砚喜着黑色衣裳。 此时此刻,江瑟只觉那浓墨般的黑是如此刺眼,如此惹人厌。 “换一条。”她轻声说着的同时,人已经往衣帽间走去。 见她这模样,季云意知她是反骨又起,脸上的笑意淡了些。 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忽又见江瑟停下脚步。 “算了,还是穿这条,不换了。”她淡声说,“这是我亲自挑的裙子,为什么不穿?” 她这话说得怪异,不像是问话,更像是自问自答。 几名设计师齐齐低下了眼,眼观鼻、鼻观心。 而季云意似是到了这会才觉察出江瑟异常苍白的面色,她端详着江瑟,很快眸光微转,看向屋子里的其他人。 “你们先出去。” 等人都出去了,季云意亲自拿过礼服,让江瑟穿上。 母女二人立在梳妆镜前。 黑色礼裙将镜中的少女衬得如同一朵开在黑夜里的白山茶,圣洁且高贵,搭着江瑟此时苍白雪的面庞,又隐隐带了点破碎感。 “瑟瑟,你的笑容呢?” 江瑟闻言,唇角轻扬,扯出一个弧度完美的微笑。 季云意这才露出满意之色:“刚去书房了?” “是。” 季云意眸中霎时有了然之色,却没问江瑟去书房找谁,只是问她:“傅家送来的玉镯,你自己戴,还是我替你戴上?” 二选一的问题,结果却只有一个。 这手镯她今晚必须戴。 视线下移,江瑟看向梳妆台上的玉镯。 那是个玻璃种绿翡翠,水头剔透,玉质鲜艳,据说是民国初期傅家从拍卖行拍下来的古董。 送这么个手镯庆贺江瑟成年,足见傅家的诚意。 江瑟知道戴上这手镯意味着什么。 也知道,她有戴上这手镯的责任。 她抬眼问季云意:“是您吩咐哥哥去找陆怀砚的吗?” “你哥哥不希望我们为了一个合作就牺牲你的婚姻,他同我说你已经有了喜欢的人。虽没说你喜欢的人是谁,”季云意轻轻一笑,“但瑟瑟,这两年你跟着阿礼往陆家跑过多少回了?若不是喜欢陆怀砚,以你的性子,怎会陪陆老爷子看你一贯不爱看的京剧?陆家好是好,但陆家那孩子——” 意识到她即将说的话是不合时宜的,季云意掐断话头,径直越过江瑟,拉起她的左手,将玉镯往她纤细的手腕里套。 “既然知道了陆怀砚对你无意,你也该认清现实了。明智的放弃胜过盲目的执着,傅隽是个很好的选择,不管是对你,还是对岑家。” 季云意轻按住江瑟的肩,示意她看镜子。 “瑟瑟,别忘了,你姓岑。” 别忘了,你姓岑。 江瑟望着镜子里那两张完全不相似的脸,思绪因着这话滞了一瞬。 不,不对。 她不姓岑。 她是江瑟,不再是北城岑家的岑瑟。 - 黑黢黢的屋子里,遮光窗帘拉得严丝合缝,没漏进半点天光。 江瑟在黑暗中睁开眼。 思绪滞涩几秒,她很快意识到她又做梦了,这次的梦比较怀旧,居然是她成年礼那日。 已经多久不曾梦见过十八岁的自己了? 那时的她还是岑瑟,还是岑家的掌上明珠。 而那会的傅隽也还没死。 隔着窗帘,屋外的天色无从得知,江瑟只好从枕上抬起身,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眼。 五点五十九分,离设定的闹铃还有一分钟。 没一会儿,伴随着郭浅那句荒腔走调的“我面无表情,看孤独的风景。失去你,爱恨开始分明”,一条备忘录从Calender里弹出—— 【晚八点,北城国际机场,接岑喻。】 江瑟摁灭手机。 在黑暗中,缓慢地舒出一口气。 岑喻是江瑟的学妹,也是岑家真正的金枝玉叶。 将岑喻接回岑家后,她们错位了二十三年的人生,也即将回到正轨。 2. Chapter 2 临近十月,北城的天色比往常暗得快,不过六七点的光景,便只剩几撇淡红的光,像洇在暗蓝绸缎里的几笔嫣红染料。 江瑟刚坐进车里,郭浅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瑟瑟,我快被朱茗璃气疯了!” “她怎么了?”怕影响刘叔开车,江瑟拿出蓝牙耳机戴上,“与我有关?” “不同你有关我能这么气?”郭浅气到声音发抖,“她拉了个微信群,在上面叫你江恩熙,还说你鸠占鹊巢、恬不知耻。你说气不气人?那些破事儿关你屁事!她以前还偷偷骂你是bitch,我都记着呢!等我他妈回国了,我立即替你报这个仇!” 江瑟挑眉:“江恩熙?” 郭浅:“就一古早韩剧里的女主角,那女孩儿是一假千金,后来得癌症死了。” 江瑟:“……” 郭浅狠呸了声:“瑟瑟,她们在诅咒你死!” “……” 比起气急败坏的郭浅,江瑟反而没什么生气的情绪。倒不是因着她是个脾气多好的人,不过是觉着这些话实在没意思。 这世间人情本就有冷有暖。 春风得意时给你锦上添花的与落魄时朝你落井下石的时常是同一批人。 眼下她不再是北城岑家的岑瑟,总会有那么些人逮着机会踩一踩她这只假凤凰。 在微信群里明目张胆讥讽几句,算是踩得轻了。 江瑟本是懒得搭理的,但那几位既然惹毛了同她一个鼻孔出气儿的郭浅,她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 一分钟后,她被郭浅拉入小群。 思忖几秒,江瑟在群里发了条消息:【来吧,说说看,我是怎么鸠占鹊巢、恬不知耻的?欢迎你们畅所欲言,我好截个图发个圈,让所有人热闹一下。】 大抵是没预料她这当事人会来这么一出,群里一时安静得诡异。 除了郭浅连发几个阴阳怪气的动图,再没旁的动静。 眼见着马上要到机场了,还是没人吭声,江瑟百无聊赖地退出对话框。 她知道她们在顾虑什么。 不就认定了她会死皮赖脸地留在岑家吗?在彻底脱下岑大小姐这层身份之前,她们根本不敢同她真正撕破脸。 也就只敢在背后嘴她几句,实在是……令人失望。 她现在就一光脚的,正愁遇不上穿鞋的让她疯一疯呢。 - 九月的北城天黑得早,气温却依旧热得像个火炉。 入了夜,风还是热的。 黑色轿车穿过车流抵达机场,江瑟推门下车,喧闹声混着风扑面而来。 刘叔往车外看了眼,忍不住喊住江瑟:“大小姐,要不还是我进去接……那位?” “不用,我去接她。”白色的羊皮高跟轻轻踩入被霓虹照亮的地面,江瑟回眸笑笑,说,“还有,刘叔,我已经不是岑家的大小姐了,再称呼我大小姐不妥当。” 这话江瑟前两日也提过,可刘叔在岑家工作了十来年,从接送江瑟上下学到接送江瑟上下班,哪是说改口就能改口的? 看着江瑟渐去渐远的背影,刘叔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长长叹了一口气。 手机App显示A6788航班已经抵达,江瑟站在到港出口处,静静注视着一面巨大的LED电子屏幕。 四周人流如潮,她却岿然不动,一派风仪玉立的姿态。 岑喻推着行李出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 熙熙攘攘的机场大厅纷乱嘈杂,人头攒动。唯独江瑟站的那处,连空气都是沉静的。 岑喻与江瑟其实是旧识。 两人同是A大经管学院的高材生,岑喻比江瑟低一届。 当初岑喻参加W-PEC全球创业大赛时,江瑟作为上一届金奖得主,是岑喻所在团队的战略指导。 算起来,自学姐毕业后,她们已经差不多三年没见面了,还以为今后不会有交集。 没想到……她们的人生会以这样的方式交集在一起。 她不再是江喻,而学姐也不再是岑瑟。 “学妹。”江瑟笑着同岑喻招手。 “学姐!”岑喻露出一个爽朗的笑,朝江瑟走去,“等很久了吗?不好意思啊,刚刚取行礼的人太多了,耽误了点时间。” “没事儿,我也是刚到。” 两人边说边往航站楼出口走,气氛说不上多亲昵,但很融洽。没有狗血剧里真假千金的势不两立,也没有吃瓜观众所期待的撕X大战。 黑色劳斯莱斯就停在原处。 刘叔下来给岑喻搬行李,他看了看江瑟又看了看岑喻,一时拿不准该怎么称呼,只好含糊道:“小姐,我来。” 江瑟掌着车门让岑喻先上车,等岑喻坐好,正要弯腰入内,余光忽然瞥见一辆熟悉的车。 那是一辆限量版的迈巴赫,全球只有不到一百辆。在北城,她认识的人里好像也就那人开这车。 江瑟微微侧眸,果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航站楼的自动门走出。 男人生得十分英俊,是那种线条冷硬的英俊。 轮廓比一般人要立体,高鼻深目,唇线薄凉,高耸的鼻骨架一副金框眼镜,高大挺拔的身躯被熨烫妥帖的黑色西装勾勒出一股凌厉逼人的气势。 他正在听助理说话,因着优越的身高,不得不侧低下头。 月光如鎏银,从他眼镜里折出一片寒芒。 这位陆氏集团的太子爷,这两年一直致力于在欧洲开拓疆土,算起来,江瑟已经有大半年不曾同他碰过面。 要搁往常,江瑟多半会礼貌疏离地同他打声招呼。 但现在已经没必要了。 以后都不会有交集的人,这些面子功夫还是省省吧。 江瑟淡淡收回视线,弯身上车,车门“嗙”一声合拢。 那头。 助理李瑞在江瑟上车后便轻“咦”了声:“刚刚那位是岑瑟小姐?” 陆怀砚顺着看过去,人没见着,但车跟车牌号他认得。 他没什么情绪地“嗯”了声。 “真是她啊。”李瑞目光复杂,语气里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唏嘘。 李瑞虽不是什么豪门公子,但跟在陆怀砚身边八年,也算是豪门圈的边缘人,许多豪门秘辛他都有所耳闻。 江瑟是岑家抱错的女儿这事,他几日前刚从某位公子哥嘴里听说了。 不是没注意到李瑞语气的异常,但陆怀砚没多问,他对岑瑟的事一贯没什么兴趣。 倒是李瑞,上车后便迫不及待要跟老板分享刚到手的新鲜大瓜了。 “小陆总,您听说了岑家的事没?” 陆怀砚头枕椅背,摘下眼镜按了按眉心。 几秒后,瞥见李瑞充满分享欲的眼神,方不甚在意地问了声:“什么事?” “就岑瑟小姐不是岑总亲生女儿的事,说是出生时被抱错了。岑总的亲生女儿另有其人,人叫岑喻。而岑瑟小姐也改回原来的姓,变成长江的江了。说起来,这会该叫她江瑟小姐了吧。” 陆怀砚闻言便微睁了眼,语气依旧漫不经心:“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月前,”李瑞兴致勃勃地把切好的瓜喂陆怀砚嘴边,“这事说来还挺狗血,简直就跟电视剧一样。” 江瑟跟岑喻同在北城第一医院出生,两人出生那晚有人在医院闹事,还悄悄纵了火,火势凶猛。 混乱中,护士不小心将两对刚初生的婴儿弄混了,一对男婴,一对女婴。 一个多月前,其中一个被错换的男婴意外发现自己不是父母的儿子,跑去医院闹,这事后来还上了媒体。 没多久,就有人在微博爆出江瑟和岑喻是第一医院换婴案的另一对受害者。 但这消息刚爆出来就被岑家压了下去,一点水花都没溅起。 李瑞很好奇岑家会怎么做。 那位大小姐可是名媛圈里的佼佼者,还同傅家有婚约在。若是把江瑟送走,那这些年的栽培岂不是都打水漂了? 当然,少了那层与岑家的血缘关系,傅家还认不认这未来儿媳妇还是个未知之数。 李瑞偷偷摸摸觑着陆怀砚,希望能从他老板嘴里套些八卦。 谁知人老先生吃完瓜后,只“嗯”了声,然后就意兴阑珊地闭了眼。 李瑞目瞪口呆。 小陆总同江瑟小姐也算是青梅竹马吧,就……就这反应? - 陆怀砚没回陆家老宅,直接回了地处北城CBD中心区的瑞都华府。 这处的夜景在北城是出了名的迷人瑰丽,据说能看到临市的海景和跨海大桥。 自家老板就住在顶层的复式公寓,李瑞殷勤地去提行李,想借机去赏一赏北城的夜景的,却被陆怀砚毫不留情地撵回车内。 “明天一早要去桐城,你回去把资料准备好。” 陆怀砚说完就拿门卡刷电梯。 顶层公寓有直达室内的专用电梯,电梯门一开,一只通体雪白的萨摩耶摇着尾巴扑过来。 陆怀砚驾轻就熟地伸手拦住,皱了下眉:“伽罗,说了多少回不能扑电梯。” 伽罗是梵语,取自《华严经》,这名儿还是陆怀砚的母亲韩茵给起的。 韩茵礼佛,一直觉得自家儿子太过冷戾。四年前陆怀砚生日那会,便偷偷给他送来只狗宝宝做礼物,美曰其名是为了让他有颗柔软的心。 小伽罗虽然有个佛里佛气的名字,但依旧改变不了它是一只爱黏人的萨摩耶,平素最爱黏的就是它的狗爸爸了。 此时此刻,这位狗爸爸被扑得神色有点儿不大好看。 阿姨跟在伽罗身后追了出来,笑呵呵道:“伽罗这是太想先生您了。” 陆怀砚冷漠的眉眼稍稍回暖,弯腰摸了摸伽罗的头:“爸爸先去洗澡,一会出来陪你玩。” 陆怀砚住的地方一贯冷清,阿姨只在他出差时才会过来照顾伽罗。洗完澡出来,阿姨依照惯例,留下几张便签便走了。 伽罗守在主卧的浴室门口,一看到陆怀砚,立即热情扑过去。 男人身上的黑色浴袍被两只狗爪扒拉得松松垮垮,一个修长的大V从脖颈勾勒到腰腹,露出精致的锁骨和线条分明的腹肌。 陆怀砚也不在意,拍了拍伽罗的头,低声道:“到一楼玩。” 陪伽罗玩了大半个小时,手机响起。 陆怀砚瞥了眼屏幕上的名字,很快便想起李瑞说的八卦。 他对这些八卦素来不关心,对于岑家与岑瑟的事,自然也是事不关己的态度。 手机锲而不舍地响了十来秒,他才接起:“有事?” 那边的岑礼笑眯眯道:“阿砚,回国了?” 陆怀砚“嗯”了声。 “我家那点儿破事你听说了吧?”岑礼轻咳了声,“张婶说瑟瑟马上就要回桐城,你最近不正好也要去桐城出差么?那什么,你在桐城替我照拂她一下,顺道劝她几句,成不成?” 陆怀砚边逗狗边面无表情说:“怎么,我是她哥?” “我这不是人在国外回不去嘛?她擅自改姓的事实在把我爸妈气狠了,他们正在气头上,我也不方便去找她。瑟瑟以前还挺听你话的,你说的话指不定比我这哥哥还管用。兄弟,你就当帮个忙?” 陆怀砚记忆力好,岑礼几句话便叫他猝不及防地想起几个画面。最后定格在某个暴雨夜,江瑟在他怀里轻轻唤他“怀砚哥”的场景。 这些画面也不过是一闪而过,很快便被他抛诸脑后。 陆怀砚冷淡开口:“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这当了她二十三年哥哥的人都没空,你觉得我会有空?” “……” 电话那边的岑礼终于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要不是瑟瑟太倔又做得太决绝,非要去桐城,他才不找这厮! 能对亲生父亲赶尽杀绝的人,岑礼也没指望他们从小到大的情分能顶事儿。 说句难听的,陆怀砚对他的情分还不如对他家那只傻狗。 岑礼那张俊美的脸彻底没了笑意。 紧了紧腮帮子,他肉痛道:“瑟瑟一个人去桐城,我是真不放心。她在那里待不久的,早晚会回来岑家。你就只需要照拂她那么一段时日,我在法国的酒庄,归你!” 陆怀砚挑了挑眉。 为了个没血缘关系的妹妹豁出一座进项不错的酒庄,对葛朗台转世的岑礼来说,也算是大手笔了。 可一座酒庄,还不足以打动他去插手别人的家务事。 从伽罗嘴里掏出小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塞入嘴里的机器人,陆怀砚冷淡垂眸,只给岑礼回了两个字。 “没空。” 3. Chapter 3 黑色轿车打着两束明亮的车灯,缓缓驶入北御公馆。 对北城这片寸土寸金有价无市的别墅区,岑喻早就有所耳闻。 车子在别墅大门停下时,她的目光还流连在那一大片挂着水晶灯的松月樱里,舍不得挪开。 两位精神矍铄的老人正在大门口侯着。 江瑟下车后笑喊了声“佟伯”“张婶”,便扭过头给岑喻介绍他们。 “张婶是公馆的管家,佟伯是御用大厨兼园艺艺术家,院子里那片樱花林就是佟伯打理的。以后佟伯和张婶会照顾你的起居饮食,你需要什么就跟他们说。” 岑喻笑着问好。 她生得好看,声音也甜,人没什么架子,落落大方的,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一番寒暄后,岑喻下意识往两位老人身后看了几眼。可惜除了几个佣人,便再没旁的人。 心情不由得有些复杂。 今日正式回来岑家,她的亲爸亲妈和亲哥既没有来接机,也没有在家里迎接她。 这是不是有点太说不过去了? 当初在桐城认亲的时候,她亲爸连面都没露出过呢,只有她亲妈来了。明明是他们把她弄丢的,好歹要展示点诚意不是? 默了默,岑喻到底没沉得住气:“学姐,他们呢?” 江瑟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岑喻说的“他们”是谁。 “公馆这里基本只有我在住。董事长一般住老宅那头,季女士常年旅居国外。今天两人都不在国内,没有意外的话,你过两天就能见到他们。至于哥哥,”江瑟笑笑,“相信我,他这会不出现才是好事儿。” 岑喻下意识看了江瑟一眼。 董事长、季女士。 学姐称呼她的养父母还挺客气…… 岑喻按捺住心底的好奇,笑问:“为什么咱哥不在会是好事儿?” 这个“咱”字用得极妙,江瑟唇角的笑意深了些,解释道:“他太抠了,这会不出现,给你准备的礼物才会真的值钱。” 岑喻:“……”这理由她竟然很受用,啧,流水的哥哥,铁打的money。 一边的张婶摇头笑道:“您又在打趣大少爷了。” 她看向岑喻,说:“大少爷在澳洲的项目正值关键,那边实在离不得他,这才赶不回来。他前几日便叮嘱好了,让我们务必要照顾好您。” 岑礼要真有心,哪儿会连一天时间都抽不出来。 岑喻笑笑,对张婶说的话多少有些不以为然。 佟伯早就把晚饭备好,用过晚饭,江瑟便领着岑喻去二楼。 二楼最南侧的屋子是江瑟的卧室,将近两百平的空间却没什么家具,满眼大地色的侘寂风,温暖的底调里流动着冷淡的沉郁与寂寥。 很有种江瑟给人的感觉。 瞧着暖,实则冷。 屋子里唯一的一点不协调,是角落那巨大的足有一人高的积木城堡。 明艳的黄、浓烈的蓝还有郁馥的绿,童话里独有的色彩偏偏出现在这里,颇有些格格不入。 岑喻的目光在那巨型城堡上一掠而过,很快便定在床边的行李箱。那箱子敞着,上面放着几套衣服、两本书,还有三个木盒。 这些行礼委实是少得可怜。 江瑟上前将箱子合拢,来到窗边的棉麻沙发坐下,淡笑道:“我明天便会离开,这房间我住过,你要是不喜欢,可以换别的房间,也可以重新装潢成你喜欢的风格。” “不用不用。”岑喻摆摆手,往天花板一指,说,“我同张婶说好了,以后我就住三楼。” 虽说这别墅名义上已经成了她的产业,但岑喻压根儿没想占江瑟的卧室。 江家那里还给她留着房间呢,想着哪日她想那边了回去还能有个落脚处。于情于理,她自然也要给学姐留个地儿。 这房间学姐既然住惯了,那正好能留给学姐。 江瑟对她住哪里都无所谓,点点头,从沙发旁边的茶几上拿过一摞厚厚的文件,递给岑喻。 “这些资料你找个时间看,都是你以后会遇到的人。” 岑喻好奇翻开,只见第一页赫然写着“岑明宏”。 这是……她亲爸,岑氏集团的董事长。 名字下面是她这位父亲的生平及关系网络,还有爱好、忌讳之类的,十分的事无巨细,足足写了好几页。 岑喻往后翻了翻,下一个名字是“季云意”。 好吧,这是她那位才华横溢的大画家母亲。 后面的岑喻不用看都猜到了,估计北城有头有脸的人,学姐都给她整理好了“人物攻略”。 不得不说,这份资料是她眼下最需要的。 被岑家找回来后,她可以说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融入这个圈子,结识那些曾经如雷贯耳的人。 岑喻抱着资料的模样就像抱着一座金山,她真心实意地对江瑟道起谢来:“学姐,还是你了解我,谢啦。” 说完又嘿嘿笑了声:“感觉我离做桐城首富这个梦想又更近了些。” “谢什么?”江瑟失笑,“要是没有当年的意外,这些人你早就认识了。” 这是两人见面后第一次提到错换的事。 岑喻眨了眨眼,问她:“诶,学姐,你看过《蓝色生死恋》吗?” 怎么又是这剧? 三个小时前,她还从郭浅那儿听说过这剧呢。 江瑟笑说:“没,但知道大概剧情。” “我原先也没看过,直到我那欠揍的弟弟喊我‘岑芯爱’,我才跑去看。天!”岑喻做了个被雷到的表情,“我可比崔芯爱幸福多了,老爸老妈还有大姐对我可好啦,除了小冶嘴欠了点,我在那里——” 岑喻俏皮的声音蓦地一顿,猛然想起来,这一路上她问了不少关于岑家的事,可学姐一句都没提起过江家。 她挠了下耳朵,后知后觉地问:“学姐,关于我……就是,那边,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有。” 江瑟是真没什么想问的。 她与那边到底横亘了二十三年的陌生时光,实在不必去好奇,更不必去期待。 人一旦对某些东西太过执着、太过热切,那么首先打败他的,是求而不得的痛苦。 她不会允许自己犯这样的错误。 而她去桐城,也并非是为了见江家的人,去见他们不过是顺带为之。 她去桐城,有更重要的事。 岑喻见她是真的没啥想问,便又眨了眨眼,说:“旁的不说,但老爸老妈开的酒吧,就是‘忘川’,那里的酒一绝,你一定要尝尝。” 江瑟一愣:“忘川?” 没记错的话,她生父就叫江川…… 岑喻也想到了这茬,“噗嗤”一笑:“酒吧名字原先不是这个,这名字是老妈特地改的。至于她为何要改这么个名字,你等老妈给你讲她跟老爸的故事就知道啦。” 瞧岑喻这笑容便知里头的故事大约是极有趣的。 江瑟跟着一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张婶过来敲门,岑喻才兴致勃勃地跟着她去挑房间。 她人一走,原先笑语晏晏的屋子一下静了下来。 江瑟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坐了片刻,之后才起身慢悠悠地看了这房间一眼,视线的最后落脚处是位于角落的积木城堡。 这城堡很大,足有三四平米大。 她花了好几年的闲暇时间,才将这城堡建好。 江瑟缓步过去,蹲在城堡前,看了好半晌,之后便伸出手,轻轻将底层的一块积木抽走。 一霎的寂静过后,整座城堡在混乱无序的撞击声中分崩离析。 江瑟垂着乌溜溜的眸子,很轻地笑了,旋即起身,打开一边的行李箱,将方才抽离的那块积木扔进去。 没再回头看那一地狼藉。 - 翌日一早,江瑟同佟伯、张婶告别,最后一次坐上刘叔的车前往机场。 佟伯同张婶原是想送她的,被她婉拒了。 两位老人在她出生没多久就来她身边了,眼下见她落得这境地,一大早就湿了眼眶。 江瑟对别人的眼泪向来是不大有同理心的,旁人哭得再惨,她都能无动于衷。 但佟伯与张婶的眼泪,她不想见到。 刘叔比佟伯、张婶年轻十来岁,在岑家工作的年份也浅些,对江瑟的感情没佟伯他们那么深,但江瑟下车时,他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眶。 江瑟同从前一样,下车前同他叮嘱一声:“刘叔,回去小心些。” 刘叔“诶”了声,看着江瑟的身影渐行渐远。 习惯使然,江瑟比登机牌上的时间提早了大半小时。 办好行礼托运,她人刚到候机室,手机便响了。 看清屏幕上头的名字,江瑟笑了下,找个安静的角落,不慌不忙接起:“你时间倒是算得准,我刚到候机室。” 电话那头的许舟笑道:“好歹做了您几年的特助,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她顿了顿,又说:“总监,您名下所有的资产都交接好了,我按您的吩咐全都转到了岑喻小姐名下。” 江瑟名下的资产不少,国内外十几套豪宅、名车游艇若干还有几匣子古玩珠宝以及十来副名贵书画。 这么多资产能在一个月内交接成功,许舟的效率算得上高。 “辛苦了,舟舟。”江瑟说,“还有,你什么时候才能改口?我已经不是弘盛的总监,你才是。” 许舟默了默,说:“您知道的,我之所以愿意接任您的位置,不过是不想把您的心血拱手让给别人。等您回来了,这位置还是您的。” “我不会回去了,舟舟。”江瑟抬头看了眼窗外一架正在起飞的客机,云淡风轻道:“我之所以力排众议把你推上总监的位置,就是因为我舍不得把弘盛交给其他人。所以许舟姐,弘盛的将来就拜托你了。” “总监!” 许舟鼻尖一酸,素来严肃的脸难得动容,她是真没想到江瑟会这么轻易就放弃弘盛。 弘盛是江瑟十八岁上大三时接手的科技公司,那一年弘盛的产品出了重大安全事故,股票严重跳水,管理层纷纷离职。 财大气粗的岑氏索性便将弘盛收购下来送给江瑟。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说法。 事实是,弘盛是江瑟在成年礼那日给自己讨的一点“甜头”,代价是乖乖戴上傅家送来的手镯。 那会的弘盛无一人看好,但让众人大跌眼镜的是,江瑟只用了四年时间就让弘盛起死回生,从濒临破产负债12亿到盈利1.6亿。 谁都不相信这是江瑟创下的奇迹,都以为是岑家给江瑟找了智囊团又花大价钱疏通人脉,这才令弘盛扭亏为盈。 只有同她并肩作战的许舟知道,弘盛这个奇迹是江瑟用许多个不眠不休的夜晚,一个合同一个合同换来的。 她比任何人都优秀,也比任何人都努力,凭什么这样的人最后要落得个一无所有的下场? 许舟替江瑟不值。 “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弘盛,就算你不姓岑,他们也不该剥夺你的职位。” “舟舟,没有人剥夺我的职位,是我自己辞职的。” 江瑟的目光随着那架冲上云霄的飞机缓慢移动。 这是她答应岑家的条件,想要离开岑家,便要归还她从岑家得到的一切。 许舟一瞬哑了嗓:“为什么?” “如果当初我不姓岑,弘盛怎可能会是我的?我把姓氏还回去,自然也要把这个姓氏的附加物还回去。”江瑟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委屈或者留恋,“舟舟,这是一件理所应当也十分公平的事。” - 从北城飞桐城约莫三小时,江瑟踩着时间走入VIP通道。 站在机舱口的空姐没察觉到最后一名乘客的到来,一双漂亮的猫眼还在朝头等舱那张望,跟被人勾了魂似的。 直到江瑟从她眼前经过,方匆匆回过神来,仓促地补了句:“欢迎登机。” 江瑟微微侧头冲她颔首。 那空姐瞧清她模样,又是一怔,只觉这姑娘比她接待过的大明星都要漂亮,还有点儿眼熟,可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就在空姐搜刮记忆的那几秒钟,江瑟已经拎着个黑色提包步入头等舱。 一道熟悉的身影蓦地闯入眼帘。 男人依旧是一身熨帖的黑色手工西装,灰蓝色的领带上是他缓慢滑动的喉结。 他正垂着眼接电话。 从江瑟的角度,能看到他高高隆起的鼻骨以及鸦黑色的眼睫,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衬得他皮肤一片冷白,似冬日覆在檐上的霜雪,不必触碰,也能觉出满指冰凉。 江瑟步履不停,一瞥过后便要挪开视线,男人却在这时抬了头,两人目光撞上。 见到突然出现在这里的江瑟,他脸上依旧没什么情绪。 这通电话显然已到了尾声,男人不紧不慢用法语说了句:“A plus tard。” 从两人视线对上到他挂电话,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江瑟身上。 这么个狭小的空间,这样面对面地狭路相逢。以江瑟一贯的教养,必然是勾起个恰到好处的微笑,同他话几句无关痛痒的家常。 戴上副温文尔雅的面具与人虚与委蛇,从来都是她最擅长的事。 可现在。 即将离开北城,飞往桐城的现在。 再不必做岑家人的现在。 这副面具她不要了。 于是面色平淡地收回眼,缓步经过陆怀砚的座位,在他身后的位置落座,全程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他。 就仿佛,他只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空气忽然有点儿安静。 坐陆怀砚旁边的李瑞事大气都不敢喘一个,方才他若是没看错,小陆总挂完电话后是准备同人江小姐打招呼来着。 结果被江小姐无视了个透透。 小陆总是第一次这样被人无视的吧。 啧啧,看吧,现世报来了。 昨天你对人漠不关心,今天人家直接把你当空气。 李瑞偷偷摸摸地往旁边瞄了眼。 男人那张出类拔萃的脸有着与江瑟同款的平淡与漠然,撂下电话后便拿起手边的文件,漫不经心地翻看起来。 就仿佛,刚刚从他身边经过的也是个陌生人。 4. Chapter 4 桐城地处江南,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古镇。 这里的建筑属于明清风格,白墙墨顶,因水成街,烟粉似的雨雾给这城市披了层细纱,清丽婉约,如旧时欲语还休的佳人。 江瑟刚拿完行李,手机便来了通电话。 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余诗英”,她稍一停顿便接起:“您好。” 那边一道温柔似水的嗓音:“瑟瑟,你姐姐进去找你了,你见到她没?” 机场大厅里人来人往,江瑟往四周看了看,没见到余诗英说的人。 “没有。没关系,我一会——”那句“自己过去”还没说完,肩膀便被拍了下。 江瑟回头,对上一双大大的带着潋滟笑意的杏仁眼。 江棠戴着口罩和棒球帽,伸手牵过江瑟手上的行李,笑得眉眼弯弯:“瑟瑟,我在这。” 江瑟不过一晃神,行李就被拎走。 她也没打算抢回来,只笑着同江棠说谢谢。 “走吧,老妈在外面等着。饿了没?老爸在家里做午饭,回去就能吃了。” 江棠的声音很温柔,软软的,有着水乡特有的婉转。 江瑟其实是第一次和江棠见面,在那之前,两人只打过电话。但她看过江棠出圈的几个视频,对她这位姐姐并不陌生。 江棠是平城大剧院的首席,跳的是古典舞,在舞蹈界小有名气。 前两年大火的武侠电影《雨霖铃》里有一段高难度的剑舞,那段舞便是江棠被导演特地请过去跳的。 电影里江棠自是没露脸,但半年前,有人在微博放出一段在片场拍的视频,里头江棠那张清丽绝伦的脸大喇喇地在视频里露了出来。 这视频一下子火了,都说这舞替美得惨绝人寰。 后续网友扒出江棠的资料,又将江棠在剧院和练功房的视频放上去,好几个视频冲上热搜。 那会郭浅还给江瑟发来江棠的照片,问她:觉不觉得这位美人姐姐和你长得有亿点点像? 江棠比江瑟大两岁,两人长得自然是不只一点点像,说来足有三四分像,尤其是那双清凌凌的杏眼,简直是如出一辙。 等见到余诗英时,自然就知道她们这双眼睛是遗传自谁了。 余诗英今年四十七,瞧着却只有三十出头。 她的五官十分精致,黛眉杏眼,皮肤很白,骨架纤细,说话轻声细语,就像江畔的一棵扶风弱柳。 江瑟的模样有一半随了余诗英,只她的气质并不柔弱。 余诗英的车是一辆白色的大众高尔夫,车子已经很老了,车内空间不大,许是怕江瑟坐后座会不舒服,她招呼着江瑟坐副驾。 “这里宽敞些,视野也好,等年底我就让你爸换辆好点的车,你以后坐着也舒服些。” 余诗英看着江瑟,眼眶有些红,她知道江瑟为了回这里究竟失去了什么。 一个月前,季云意曾给她打过电话。 “瑟瑟留在我们这里会有更好的生活,她依旧是我们岑家的大小姐,没人敢轻视她。可如果她选择了你们,那她从我们这得到的东西也要一并归还。她将一无所有。 “瑟瑟从小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你们给得起她那样的生活吗?如果你们真的是为她好,那就不该把她接回去。” 余诗英明白季云意说的是事实,所以从一开始她就做好了江瑟会留在北城的准备。 怕江瑟被人说,还特地请季云意传话,说当初弄丢她,是他们的错。她做的任何选择,他们都会理解并且尊重。 那会余诗英是真的没想到,江瑟会选择回来做她的女儿。 - 不是没注意到余诗英微红的眼眶以及眼底无法遏制的心疼。 只是江瑟从小接受的教育便是要喜怒不形于色,悲伤、难过这样的情绪绝不能出现在面上。 因此,面对余诗英忽如其来的情绪与情感,她属实不大习惯。 只好低下头系安全带,笑说:“这车坐着很舒服,不用特地换车。” 这番善解人意的话让余诗英眼角又是一红,一副忍着泪的模样。 虽然这是她们第二次见面,彼此都还陌生着,但不知道为什么,江瑟十分不想见到余诗英的眼泪。 于是别过头,按下车窗,看窗外的烟雨长廊。 谁知车窗刚落下,一辆银灰色的Gemera怒吼着从隔壁车道飞驰而来,阻挡了视线。 江瑟与后座的男人对视了一眼。 隔着薄薄的雨纱,这场对视只维持一秒,二人便面无表情地错开眼,脸上有着相似的冷漠。 “哥,刚在看什么呢?” 跑车里,正在开车的韩潇从后视镜看了陆怀砚一眼,语气忒不正经。 “是不是看到路边的美人儿了?我跟你说,桐城这里的姑娘太他妈温柔了。今晚要不要弟弟给你介绍介绍?不是我自夸,这里最出名的那几位美人我基本都认识!” 原本敞开的车窗缓缓升起,陆怀砚没搭理韩潇,只淡声说:“所以你过来桐城半年,就只顾着看美人么?不怕舅舅把你皮剥了?” 韩潇连忙打哈哈:“这不是工作之余劳逸结合嘛,我爸交代我做的事我可没忘,老老实实给他老人家卖命呢!” 陆怀砚轻笑了声,显然不信。 韩潇心知他这表哥早就看透了自己,也不装了,嗐一声。 “哥,你知道的,我就一扶不上墙的烂泥,我也不知我爸妈怎么还不死心,非要劳驾你老人家过来桐城。” 韩潇耸耸肩,“不过你难得来一趟,今晚我给你接接风呗。富春街那里有一家酒吧的酒贼他妈好喝,都是老板家祖传的方子,你来这可不能不尝尝他家的酒。而且老板的女儿长得是真美,前段时间超火的那个‘最美舞者’听说过没?喏,就她!” 陆怀砚没接茬,倒是他身旁的李瑞受不了冷场似的接了话:“听说过听说过,平城大剧院的首席对不对?叫江什么的。诶,韩少,你说的那酒吧叫什么名字?” “忘川。”韩潇吊儿郎当道:“怎么样?这名儿是不是很有意思?今晚我就带你们去那里讨杯孟婆酒喝!” - 虽然酒吧开在富春街,但余诗英一家却不住那儿,而是住在与富春街隔了几个街区的梨园街。 这是一条老街,又窄又长,车子开不进去。 余诗英把车停在路口,对江棠说:“阿棠,你先带妹妹进去。记得打伞,雨虽然不大,但雨水淋多了,以后会秃头。” 江棠低头一笑,乖乖应好,从车门里抽出一把伞。 上车后,她便把口罩摘了,露出那张眉目如画的脸。 江棠的模样基本随了余诗英,很典型的江南美人的长相。 她撑开伞:“走吧,瑟瑟。” 住在梨园街的都是老桐城人,看着江家几姐弟长大的,对江家二女儿被错换的事多少听说过。 知道得倒是不多,只知道江瑟被抱去了北城,并不知抱走她的人家是北城豪门岑家。 江瑟这一路走来,看到无数爷爷奶奶从窗口探出头,和善问道:“阿棠,接新妹妹回来了?” 又夸江瑟:“妹妹长得可真俊,又像阿英又像江川。” 有一位江棠喊“十一婶”的水果铺老板娘硬是塞了个西瓜过来,说给他们一家庆祝团员用的。 江棠手里拖着行李还撑着伞,江瑟便义不容辞地接了这大西瓜。 于是回来桐城的这一天,曾经的北城名媛江瑟穿着条深绿色的小礼裙,抱着个巨大的水灵灵的西瓜从街头走到了街尾。 裙子的颜色与绿皮西瓜押韵,莫名还有些应景。 江家住在街尾的那处院子占地不算大,但很别致。 一口井,几株柿子树和桂花树,树下摆着一套石砌的桌椅,还有若干个半人高的大口瓦坛。 潮湿的空气里飘着若隐若现的酒香。 江棠推开院子的双开木门,一个高大清瘦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从屋子里出来,喊了声“大姐”,然后便站在那看着江瑟不说话。 “快过来帮你二姐拿西瓜。”江棠说完,便转过头对江瑟说,“瑟瑟,这是小冶。” 江冶不情不愿地走过来,牵走江棠手里的行李,然后睨着江瑟:“西瓜给我。” 少年长得十分俊,剑眉星目的,声音也好听,就是态度称不上友善。 姐弟二人是头一回见面,对江冶那若有似无的敌意,江瑟不大在意,将西瓜递过去,淡淡道了声谢。 江冶撇了撇嘴,三两步走进屋子。 江瑟跟在他身后进屋。 刚进去,一个高大硬朗的中年男人立即从厨房里走出,那张上了年纪也难掩帅气的脸同江冶很像。 “瑟瑟。”男人笑着喊江瑟。 江瑟微抿了下唇:“您好。” 江川诶一声,也不在意江瑟没喊他爸爸,笑得很开怀:“马上就开饭了,阿棠你先带妹妹放行李。” 江家这屋子是个大平层,面积不算小,有一百八十多平,四房两厅,还有一个杂物间。因着江瑟回来,江川将杂物间整理出来给江冶住,而江冶原先的屋子自然而然归了江瑟。 江瑟在来桐城之前其实已经找了中介,在附近的香树巷租了套小公寓。 公寓是提前装修好的,连家具她都远程找人安置好了,拎包就能住。 明天中介便会将钥匙送过来。 也就是说,她只会在梨园街这里住一晚。 但即便是一晚,余诗英同江川还是认真地布置好了她的房间。 墙是新刷的,床具、书桌和衣柜也是新的,房门上还挂着一块刻着她名字的木牌。 江棠拉开窗帘,让雨天里昏暗的天光透进来。 “小冶中二期没过,你别理他,等过段时间,他同你熟了,就不这样了。其实他是家里心肠最软的人,小喻走的时候,就属他哭得最惨。”她说着,指了指窗外已经结了果的柿子树,“等果子熟透了,叫小冶给你摘柿子吃。” 江瑟朝外望了眼,雨雾昏茫,黄澄澄的柿子跟小灯笼似的,挂满了枝头,给这冷冷清清的老城添了点暖。 她无可无不可地“嗯”了声。 放完行李出来,余诗英也回来了,正在饭厅里摆碗。 餐桌是一张上了年纪的桃木桌,上头摆了整整十道菜,每一道菜都是江瑟爱吃的。 料想是提前同张婶打听过她在吃食上的偏好。 江川的厨艺不比佟伯差,江瑟坐了一上午的飞机,本是没什么胃口,但也吃了满满一碗饭。 这顿饭吃得还算温馨。 江瑟吃饭时才知道,为了迎接她回家,江棠同江冶,一个是从剧组请假飞回来,一个正在基地封闭训练,被他爸直接杀去江城揪着耳朵拎回来。 难怪江冶看到她时,脸色那么臭。 - 饭后江瑟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四点。 雨已经停了,薄薄的阳光透过树缝从松木窗筛入,拉开一层金色的柔纱。 睡前磕了片安定,江瑟这会脑袋都还是混沌的,有些今夕不知何夕的错乱感。 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已经离开北城,来到了桐城。 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 她盯着白惨惨的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 而后掀被下床,赤脚来到窗边,静静望着院子里充满勃勃生机的柿子树。 此时此刻,她无比清晰地感知到,那片从小伴着她长大的松月樱终于在她的人生里彻底凋谢。 她垂下眼,从行李箱里拿出套衣服换上,出了房间。 客厅里只有江棠在,见江瑟醒了,便将手里的剧本阖起,笑着问要不要去家里的酒吧玩玩儿。 “酒吧?” 江瑟沉吟了下,“‘忘川’吗?” “嗯。”江棠放下剧本,指着门外的一个方向,说,“是外公留给老妈的小酒吧,就在富春街里。走吧,我带你过去看看,老爸老妈还有小冶都过去了。” 富春街沿着富春河而建,是桐城颇具盛名的酒吧一条街。在这里,各类别具一格的清吧、书吧、Livehouse栉比鳞次。 “忘川”就坐落在富春街最不起眼的角落。 门面不大,却是间远近闻名的网红清吧,酒吧下午五点才正式营业,但通常晚饭过后才会热闹起来。 余诗英见江瑟来了,嘘寒问暖了好一阵,怕她饿又怕她渴,还给她调了杯瓜瓤酒,里头用的西瓜汁就来自梨园街那位“十一婶”的馈赠。 江冶在吧台那兑着今晚要用的酒,见状便斜了江瑟手里的气泡酒一眼,不满道:“老妈,我也渴了。我过来这么久,你都没给我弄东西喝。” 从后头过来的江川恰好听到这话,一巴掌呼噜到江冶的后脑勺。 “你是没手还是没脚?喝点东西也要你妈伺候?惯的你!要喝你自己调,顺便给你大姐调杯桂花蜜润润嗓。” 江冶:“……” 江川训斥完江冶,又转头看江瑟,脸上的表情跟京剧变脸似的,从怒目金刚转为温柔书生。 “瑟瑟,想吃点桐城这边的小吃吗?爸爸给你做。” “不用,我不饿。”舌尖还残留着瓜瓤酒的清甜与甘冽,江瑟白皙的手指细细划过冒着冷雾的玻璃杯壁,弯眉笑笑,“谢谢爸爸。” 这声“爸爸”一说出来,吧台的空气霎时一静。 江川在怔然一瞬后,爽朗笑了声:“你这孩子,跟老爸客气什么。” 余诗英也红着眼笑,很快便又见江瑟看向自己:“妈妈,我可以跟小冶学调酒吗?” “忘川”的酒跟别处不一样,用的不是洋酒,而是中国最传统的高粱酒与果酒花酒。 江瑟是真来了兴致,也有些手痒。 好久没摸过雪克壶了。 余诗英一愣,反应过来后连忙说:“可以,当然可以。小冶,好好教你二姐调酒,回头妈妈做你爱吃的八宝鸭。” 江冶撇撇嘴。 啧,不就怕他给便宜二姐脸色看么?谁稀罕这贿赂。 心里埋汰着,但他还是睨了江瑟一眼,粗声粗气说:“我只演示一遍,你看仔细了,看不懂别想我给你演示第二遍!” 江瑟虽然很久没摸过雪克壶,但到底是师从纽约最厉害的调酒师,压根儿不需要江冶演示第二遍便能上手。 调出来的酒比江冶调的色调甚至要更迷人些。 少年一脸吃瘪,干瞪着眼在一旁非常不服气地看半天,后来大抵觉着脸疼,跑回吧台去了。 - 晚上八点。 古镇白日里的沉静安宁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混沌夜色里的狂欢。 整条富春街人声鼎沸。 韩潇推开酒吧的木门,朝陆怀砚嘚瑟:“哥,真的,我保证这里的酒是你在北城喝不到的。” 小酒吧走的是明清时期的小酒肆风格,古色古香的腔调,连播放的音乐都是一水的琵琶古筝。 陆怀砚意兴阑珊地掀了掀眼皮。 目光还未在这逼仄狭小的空间里走完一圈,便听韩潇咋咋呼呼道:“卧槽!是我眼花了吗?哥,坐在那边的美人怎么跟岑瑟长那么像?” 5. Chapter 5 整座酒吧最亮的地方便是吧台那里,顶端几盏莲花造型的射灯落下一层层光圈,明晃晃地拢住一张长长的黑木台。 江瑟就坐在吧台边缘处紧挨着窗的位置,那是连光都抵达不到的地方,光线昏暝,仅有的一点光亮,来自窗边黯淡的月光。 女孩儿一侧轮廓被朦胧月色照亮,半明半昧的光雾里,那几根握着雪克壶的手指透着病态的白。 调酒的动作熟练精准,酒壶俨然长在她手里一般,指尖甩弄时,有种凛冽的美感。 可她周身的气息又与这满室的热闹格格不入。 低垂的眉眼透着冷,像是一团燃尽的灰。 韩潇过去半年被他爸丢在桐城负责影视城项目,消息滞后,还不知道岑氏真假千金的大新闻。 确认自己没认错人,便迫不及待地朝那昏暗处走去。 陆怀砚没跟过去,瞥过一眼后,目光继续在室内梭巡,手慢悠悠插入兜里,没半点遇见熟人的热切。 然而手指碰到兜里的手机,想起微信里韩茵那截长长的语音,到底是又转眸看向那处角落,定了片刻,迈脚过去。 两个高大俊美的男人一出现在酒吧便吸引了无数目光,尤其是陆怀砚,刚步入酒吧,坐门边的几位妆容精致的辣妹,目光直接胶在他身上。 他这人外貌和气质都太过出众,走哪都是焦点。 江瑟在两人走过来时才注意到了,她没出声。 她下午就只摸了半小时调酒壶,吃完晚饭后闲着无聊,便又过来玩儿。 哪里知道就这么一小会也能撞上熟人。 从前她老往陆家老宅跑的时候,跑十次都不定能遇上陆怀砚一次。 而现在,短短两天便碰见四次。 真够晦气的。 比起她的冷淡,韩潇要显得激动多了:“岑瑟,真是你!” 陆怀砚没出声,只垂眼看女孩儿清冷的脸。 从前的岑瑟,在任何场合、遇到任何人,不管喜不喜欢都会挂着个得体且适宜的微笑,唇角的弧度精准得仿佛丈量过。 他家老爷子提起她来总要夸几句。 夸完又恨恨骂几句傅家老头,说他为老不尊,同岑瑟有娃娃亲的孙子都死了,居然没脸没皮地拿了个私生子充数,与岑瑟订婚。 最后还不忘恨铁不成钢地看几眼陆怀砚。 也不知老爷子瞧见她现在这副模样,还夸不夸了。 仿佛没注意到陆怀砚不怎么带温度的目光,江瑟放下手里的调酒壶,看着韩潇笑一笑,说:“韩潇,好久不见。” “我去,你怎么会在这?!” 北城岑家的大小姐,那位名媛圈金字塔尖的岑瑟,居然在一个小破城市的小破酒吧调酒玩儿? 韩潇觉得这世界玄幻了。 “这是我爸妈的酒吧,我过来玩儿。”江瑟云淡风轻地回了句,推了推桌面上的酒单,“要喝什么?我过去给你们拿。” 韩潇闻言一怔,江瑟嘴里的“爸妈”自然不可能是岑明宏与季云意。 他下意识觑了眼陆怀砚,见他没半点开口的意思,只好笑眯眯接过江瑟推过来的酒单,草草看了眼,说:“就来杯‘杏花春雨’吧,哥,你看看你要喝点什么?” 韩潇将酒单推给陆怀砚。 陆怀砚却看都没看一眼,而是看着江瑟问:“有什么推荐?” 低沉的声嗓,一如既往地听不出情绪。 但江瑟捕捉到了那点儿压得极深的不耐烦。 不耐烦么? 她抬眸对上他镜片后的漆黑眼眸,反问他:“真要我推荐?” 陆怀砚对喝什么都无所谓,颔一颔首,嗯了声。 几分钟后,酒保端来两杯半个手掌大小的青花瓷酒盏。 酒盏里一杯泛着金黄的色泽,闻着有杏花的清香。 另一杯则是淡淡的青色,闻着像是梅子酒。 青色那杯是给陆怀砚的。 男人端起酒盏抿了口,然后面不改色地将嘴里酸到掉牙的酒液咽了下去。 人间百味,陆怀砚最厌恶的味道便是酸。 而他在吃食上的喜恶几乎无人知晓。 江瑟请这杯酒,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巧合,恰恰是他最厌恶的味道。 江瑟端坐着,单手支颐,缓缓笑问:“怎么样?这杯‘青梅’是很多人喜欢打卡挑战味蕾极限的饮品,喜欢吗?” 陆怀砚掀眸,对上她黑得纯粹的瞳仁,露出了今晚的第一个微笑。 “很好。”他说。 话落,举起酒杯又喝了一口。 - 他乡逢故知,还是在酒吧这样的地方,要搁旁人,多半是要推个杯换个盏,热火朝天地聊上一时半刻。 但江瑟没这心情。 与韩潇不咸不淡地聊了两句,便去了酒吧后院。 这后院是江川用来放酒坛的,闲杂人等进不来。 这里的闲杂人等在这会特指韩潇和陆怀砚。 刚来桐城就遇到北城的旧人,属实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白日里下过雨,后院的灰墙湿了半截子,数十个酒坛摞在墙角根,旁边还有一棵年岁不小的泡桐树,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月,树下吊着个用藤编做的秋千。 江瑟扯了扯秋千两端的草绳,发现足够结实后也没管脏不脏,一屁股坐下,两条笔直细白的小腿斜斜支在柔软的泥土里。 雨后凉夜,风挟着冷沁,掠过树梢。 树下的秋千幅度很轻地荡了几个来回,后院的木门忽地发出轻缓的“吱嘎”声。 院子里的光线紧接着暗了一瞬。 有人进来了。 看清来人后,羊皮高跟在沙石里急急摩擦出一道“刺啦”声。 缓慢摇曳的秋千应声顿住。 江瑟仰着脸,乌黑的眸子露出一丝诧异。 “你怎么会在这?” 陆怀砚穿过树缝里漏下的斑驳月光,缓步走向她。 “怎么?这会认识我了?” 不管在飞机,还是方才在酒吧,她都一副陌生人的模样。若非韩潇非要自来熟地去叙旧,她肯定会对他们视而不见。 对于她的漠视,他实则不大在意。 就如同岑礼说的,这姑娘正在同岑家闹脾气,闹完脾气,自然就乖乖回北城了。 陆怀砚没心思理会岑家这些破事儿,更没耐心应付她那些小姐脾气。 若不是因着韩茵,这后院他一步都懒得踏入。 男人穿着灰衬衣黑西裤,许是觉着热,衣袖半挽到手肘,露出两截冷白瘦削的手腕。衬衣上的扣子开了一颗,线条锋利的喉结随着他说话缓缓下沉。 月色朦胧,风不知从哪家酒吧带来缠绵悱恻的歌声,叫眼前这男人多了丝慵懒。 但江瑟知道。 他这会正不耐烦得紧,从刚才他问她有何推荐时,便十分不耐烦了。 到底是她喜欢过两年的人,又曾花费不少心思去研究过他。 旁人觉察不出的情绪,她总能很好地捕捉到。 江瑟没应他。 风吹动着她的裙摆,她坐在秋千上,迎着陆怀砚落下来的目光,换了个问法:“你怎么进来的?” “我问老板娘你去了哪儿,她让我来这里找你。” 江瑟面无表情地“哦”了声:“这里闲杂人等不能进来。” 说着指了指门边写着“勿入”的告示牌,“还有,你打扰到我荡秋千了。” 她在礼貌地表达着“你可以滚出去”的意思。 陆怀砚怎会听不懂。 他望着江瑟,镜片后的一双眼深邃润黑,像刚调了水的浓墨。 须臾,他提脚后退了几步,靠在光影斑驳的围墙上,淡声说:“你继续,我抽根烟。” 男人说着就从兜里摸出烟和一个金属质地的黑色打火机。 很快,一朵蓝色的火焰在幽暗中亮起。 烟草被火点燃,细娟似的白雾从烧红的烟丝里溢出。 脸颊微微凹陷,陆怀砚垂下眼,刚吸进一口烟,烟气萦绕在喉间的那一刻,两根白得病态的手指倏忽穿过烟雾,在刚烧出火星的烟嘴上轻轻一掐。 烟,灭了。 凉风徐徐吹拂。 她身上清浅的冷香伴着几缕乌黑的发擦过他夹烟的指。 陆怀砚缓缓吁出只吸到一半的烟雾,隔着那层薄白的雾对上江瑟冷淡的眼。 那双眼很黑。 是透不入半点光亮的黑,黑暗深处是灰烬般的冷寂。 “不好意思,我讨厌烟味。你这根烟在我这儿,还真抽不了。” 女孩儿一面毫无诚意地说,一面用力地摩挲着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像是在蹭掉什么不洁的东西。 陆怀砚还是头一回被人硬生生掐灭手里的烟。 没必要,也没人敢。 他那个圈子里的男人,就没不抽烟的。 从前岑家设宴,陆怀砚与岑礼那些人在江瑟面前不知吞云吐雾过多少次,那会可从不曾在这姑娘脸上瞧出半点儿对烟味的厌恶。 方才在酒吧,江瑟离去后,韩潇一脸不解地问他:“哥,你跟岑瑟也算是打小一块儿长大吧,怎么她跟你一点儿也不熟的样子?” 他与江瑟的确谈不上多熟。 这姑娘在陆怀砚印象里寡淡得如同一杯白开水。 待人处事从不出格从不越矩,总是恰到好处。 说好听点是教养好,说难听点是被岑家磨去了所有棱角。 眼前的人依旧是那张熟悉的脸,可这会的她分明又是陌生的。 从前的岑瑟可干不来徒手掐灭别人烟头的事儿。 现在的她,似乎有无数小刺从她的骨肉里冒了出来。 陆怀砚拿下咬在嘴里的烟,垂眸盯着她没说话。 黑如墨的一双眼暗暗沉沉,不说话时,单是眼神便很压人。 树下的秋千还在晃荡着,夜风吹散了残余在空气里的最后一点烟味,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清浅的沉香气息。 江瑟眯了下眼。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一只猎物,被人无声探究。 她一贯厌恶这样的感觉。 厌恶做一只无法反抗的猎物。 正要扭头离去,陆怀砚冷不丁出声。 “岑瑟,闹够了没?” 他的声音很淡,语气四平八稳,仿佛在问着一件无聊至极的事儿。 江瑟没有避开他清冷黑沉的视线,浓密的眼睫缓慢扇动了下。几绺月光穿过泡桐树层层叠叠的叶,照在她清艳的面庞上。 “闹?” 月色下,她很轻地笑了。 是陆怀砚熟悉的那种仿佛丈量过的微笑。 但衬着她眸子里浓浓的嘲弄,这笑容充满了攻击性。 “陆怀砚,你连我的姓都叫错,哪来的脸问我认不认识你?还有,”她声嗓很轻,甚至带着笑意,“我闹没闹够,与你何干?” 6. Chapter 6 墨灰的天,黯淡的月,还有凉腻如绸的风。 女孩儿墨墨黑的眼比这凉夜更冷更暗。 后来陆怀砚再想起这夜,想起那两根白得病态的指与薄雾后那双冷若寒星的眸子,他赫然发觉他的某些坏习惯多少与这一夜有关。 譬如明知会惹她生气也要将她削葱似的指尖放嘴里轻轻啃咬。 譬如在她沉默时低头去寻她的眼,用近乎暴烈的视线直抵她眸底,去探寻她藏得极深的情绪。 但此时此刻,陆怀砚只当她是起了大小姐脾气,倒没因她的话起半点愠色。 依旧垂着薄白的眼皮,一语不发地看她,面色疏淡。 空气里一阵死寂,僵持间,院里的灯倏地一亮。 又有人进来了。 “二姐!”是江冶。 少年沉着脸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旋即挺直腰杆挡在她身前,十分微妙地挡住陆怀砚看着她的目光。 “没出什么事吧?” 江冶嘴里问着话,眼睛却紧紧锁住陆怀砚。 那模样瞧着,就像一只即将炸毛的大猫。 江瑟望着少年绷得紧紧的背,面色微顿,须臾,她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说:“没事,跟从前在北城的旧识叙了会旧。已经叙完了,走吧。” 江冶神色稍霁。 方才进来时他就察觉到了,这男人与便宜二姐之间的气氛不对付。 本来是想过来给江瑟撑一把气场的,可走过来后,他才惊觉对方有多高,人家懒懒散散靠在墙上居然都比他高几厘米。 大概是因为矮了一截,他这边的气场明显比对面弱不少。 江冶莫名有点不爽。 拖腔带调地“哦”了声:“以后要再有人找你叙旧,记得换个场子,老爸没在后院装监控。” 江瑟眼底闪过些什么,颔一颔首,笑说:“成,回去吧,我累了。” 走没两步,想到什么,又指了指泡桐树后头的一道木门,对陆怀砚说:“那里也有个门,陆总要是不想回酒吧,可以从那里走。” 话说得极温和,声音也是一贯的温雅。 丝毫瞧不出先前那番充满攻击性的话出自她口。 陆怀砚望着江瑟离去的背影,将那根被她掐灭的烟缓缓插入烟盒。 男人的面色很淡,并未被江瑟方才那近乎冒犯的举措与话语激起半点情绪。 也就在这时,手机忽然震了下,微信里多了一条消息。 岑礼:【阿砚,你在飞机上见着瑟瑟了吗?她去桐城的航班与你一样。】 陆怀砚淡漠扫完,手指微动,回了个:【没。】 退出对话框,正要摁灭手机,眼尾忽又扫到韩茵不久前发来的消息:【瑟瑟人也在桐城,你和阿潇帮忙看顾一下,那孩子不容易。】 不容易? 想起方才江瑟掐灭烟头时那双冷漠的眼,陆怀砚轻哂,将烟盒放回兜里,给韩茵回道:【她很好,您不必担心。】 - 江瑟回到酒吧便在原先的位置坐下。 江冶给她端来杯纯净水,瞅着她的脸问:“刚真没被人欺负?” 江瑟唇角牵起一点笑:“没。” 江冶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身后恰好传来江川叫他的声音,只好将到嘴的话咽回去。 “你要不想在酒吧玩儿了,跟我说一声,我送你回家。” “好。” 江冶又看她一眼,见她神色如常,便没再说什么。他一走,江瑟便立即从桌边的纸盒里抽出一张面纸,吸了点儿杯子里的水,慢慢擦拭右手。 江瑟讨厌烟味这事儿,连岑礼都不知道。 她曾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同时点几十根烟,一遍遍让自己对烟味“脱敏”。后来也的确脱敏了,再是烟雾缭绕的地方,她也能面不改色地坐上半天。 她允许自己厌恶,但不允许自己害怕,以厌恶做幌子也不行。 小姑姑说她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说她不该挑在那个时候“脱敏”。 江瑟会挑那么个时机对自己“下狠手”多少与陆怀砚沾点关系。 陆怀砚抽烟。 谈不上是烟瘾,他这人冷情也克制,从没见他对什么东西犯过瘾。 抽不抽烟,端看场合与心情。 长辈递过来的烟,多半会抽,不抽的时候也会接下,在指尖松松散散地夹着。 觉得无聊无趣时,也会抽。 都知道他抽烟时不爱接话,旁人见他嘴里咬着半根烟,再急的事也得等他抽完这根烟才敢提。倘若抽完一根依旧没停,那说明,不必开口了,他没兴趣也不会去搭理。 方才陆怀砚抽的那根烟,是因为无趣。 仿佛她离开岑家离开北城,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出无聊透顶的闹剧。 江瑟掐他烟的时候,想的也简单。 既然觉得无趣,那就他妈别抽了。 - 夜里回到梨园街的院子,江瑟洗了个澡便睡下。 虽然睡前吃了片安定,但到了半夜她还是醒了。在黑暗中发了半小时呆,终于还是决定起来再吃点药。 出去客厅找水时,却撞上了正在背剧本的江棠。 江棠看了眼她手里的药瓶,说:“睡不着?” “嗯,认床。”江瑟从冰箱里拎出瓶纯净水,“你不是明天一早的飞机吗?” 江棠同江冶都只有一日假,明天一大早就得离开桐城。 “我是明天走,但小冶特地多请了一天假,说明天帮你搬家。”江棠往杂物房的方向瞅了眼,低下声音,笑说,“他在家里干惯粗活,你不用不好意思使唤他。” 江瑟拧水瓶的手微微一顿,眼前仿佛又出现少年挡在她身前的背影。 吞下嘴里的安定,她笑笑:“行。” 隔天江冶的确起了个大早给江瑟搬行李。 她租的公寓在一栋只有楼梯的老居民楼里,江冶大步流星地把行李全给扛到了六楼。 少年一如既往的毒舌:“别以为你以前是大小姐,就可以在我们面前摆大小姐的谱。我告诉你,就算江喻在这,她也不敢摆脸色给我看。” 他一边絮叨,一边认真仔细地给江瑟检查门窗、煤气,还顺道修好了阳台里一个漏水的水龙头。 一上午忙得满头大汗的,直到确保这房子没啥安全隐患了,才放心地把阳台的窗锁好。 一回头对上江瑟略带笑意的眸子,莫名有些不自在。 他故意露出嫌弃的眼神,看着江瑟说:“你快吃胖点,以后搬家你自己搬行李,小爷可没那么多闲工夫。” “知道了,小冶。” 一句“小冶”叫得江冶越发不自在。 明明江瑟来之前他是很讨厌她来着。 她与岑喻的DNA鉴定书刚出,岑家那边立马打来电话。 当时江冶就在老妈旁边,电话那头的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话里话外都是他们江家给不起江瑟想要的生活,也要不起江瑟。 那通电话一结束,老妈立即就哭了。 江冶都多少年没见他妈哭过了。 正是因为这破事,从来低调的大姐才会接下崔导的邀约去拍电影,他才会推迟一年读大学,跑去打电竞。 说到底,都不过是想多赚点钱,好让北城来的这位祖宗不至于落差太大。 原先还以为这祖宗会是个又作又难伺候的人。 两天相处下来,江冶发现她这便宜二姐其实还……挺好相处的。 临走时,少年回头看了江瑟一眼,把昨晚在酒吧想说的话说出来。 “你放心,我以后会挣很多钱给你跟大姐花的,也会努力让你过回以前的生活。所以,你不用太失落。” 大概是觉得这话有些肉麻,江冶说完便加快步伐往楼梯口走。走没两步,身后一道柔和的声音追了过来。 “好啊,一言为定。” 江冶耳根有点红,没回头,只抬手冲着后头摆了下,说:“下午是五点半开饭,想吃什么记得给老爸发信,老爸会给你做。” 望着少年急匆匆离去的身影,江瑟笑了笑,开始收拾行李。 这屋子只有八十多平,面积不大,但对目前的她来说够用了。再加上屋里翻修过,算得上窗明几净,江瑟觉得挺好。 她这头才收拾好东西,郭浅的视频电话就打了过来,嚷嚷着要看她的新屋。 江瑟十分敷衍地带她参观了一圈,郭浅没忍住叫起来:“我的宝贝受委屈了!等我回国后,我立即给你换套大房子。” 郭小姐很明显是对这屋子不满意,她在Rice学的建筑,同时兼修了室内设计,眼光挑得很。 江瑟面无表情道:“先顺利毕业再说,你自己算算,你都延毕多少年了。” 郭家同岑家一样,一早就给郭浅挑好了“遮羞布”,本来是准备在郭浅毕业那年给她安排个订婚宴的。 郭浅面上答应得好好的,但就是迟迟不肯毕业,把“拖字诀”玩儿得炉火纯青。 后来郭家一发狠,直接断了她的卡,逼她毕业归国。 郭浅:“我已经洗心革面了,我保证今年一定毕业。”开玩笑,她的大美人儿正在受难,她就算悬梁刺股也要把这毕业证拿下来。 “你连地下室都能忍,我怎么就不能住这儿了?”江瑟戴上耳机,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梅子茶,拧开盖子喝了口,说,“真要担心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吧,从今天开始,你要自力更生了。” 郭浅搬去住地下室时,江瑟还不知她被断了经济来源。知道后立即给郭浅打了钱,将她从昏暗潮湿的地下室里拯救出来。 郭浅花钱如流水,江瑟还是岑瑟时,养她一个自然不费劲儿。 但这会的她可养不起大手惯了的郭浅。 “还用你说,我已经给我外公发信求救了。等他给我转钱,我分你一半儿。”郭浅打了个哈欠,言归正传,“你那边怎么样?” 江瑟掀眸朝窗外看了眼,梨园街的路牌藏在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电线里。 她笑了下:“还不错。” “不错?”郭浅来了兴致,追问,“怎么不错法?” “有机会你过来住上几天就知道了,”江瑟不紧不慢地说,“这里还挺有趣。” 郭浅原本睡意惺忪的眼被这话惊圆:“什么意思啊瑟瑟?我以为你看完他们就会回北城的,你就算要离开岑家,也不至于连北城都不回了吧?” 江瑟放下手里的梅子茶,淡淡道:“我在桐城还有事要做,至于回不回北城……等办完这边的事再说吧。” 郭浅皱起眉头:“你在桐城除了去看江家人,还有什么事儿要做?” 江瑟沉默地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眼前仿佛又出现一片被雷电吞噬的雨幕。 她眯了眯眼,缓缓道:“我在找一个人。” - 同郭浅视频完,江瑟才发现手机有好几条来自岑礼的微信。 哥哥:【去桐城了怎么不理哥哥了?你就算再气父亲他们,也不带连坐的。】 哥哥:【阿砚人就在桐城,你还没遇见他吧?】 哥哥:【韩家的影视城项目需要他把关,他会在桐城逗留一个星期。你有事记得找他帮忙,不用怕麻烦人,你欠下的人情,哥哥替你还。】 岑礼是一个很爱操老妈子心的哥哥。 她走得决绝,以她对岑明宏与季云意的了解,从她一意孤行改回原姓的那天开始,岑家就已启动了对她的“封.杀.令”。 他们大抵还等着被现实毒打够的她乖乖认错回岑家的。 岑礼不敢明目张胆地帮她,只好找别人。 但江瑟不需要任何人帮忙。 谁都别想来打扰她。 手指快速在屏幕里敲打,她回复岑礼:【没。不必。】 想了想,怕岑礼多管闲事,又添了句:【我不希望在这里遇到任何来自北城的人,包括你,哥哥。】 7. Chapter 7 昨晚没睡好,江瑟回完微信,吃了片安定便在床上躺下。 下午四点,闹钟准时响起。 她睁开眼,一阵恍惚过后,摸过手机,给江川发了个信。 她想吃佟伯烧的梅子排骨了。 江瑟给江川发信时,本也不抱什么希望,不想晚饭时吃到的梅子排骨比佟伯烧的还要好吃。 梅子是江川自己腌渍专门用来做梅子茶和梅子酒的,酸得极带劲儿,也更合胃口。 她吃得津津有味。 见她这模样,江冶好奇地挟了一颗梅子放嘴里。 酸味刚在味蕾泛滥,少年一张俊秀的脸立时被酸出满脸褶子。 “我去!”江冶捞过桌上的可乐往嘴里灌。 江川与余诗英被他逗得一笑。 江川给江瑟舀了勺梅子,笑说:“下午收到你微信时着实把我唬了一跳,怕做不出你喜欢的味儿,你妈特地去找张婶要方子,佟伯亲自给我发了老长一段语音。” 他与余诗英去北城见江瑟时,私底下同张婶与佟伯都加了微信,想着江瑟在衣食住行上有什么忌讳,他们也能注意些。 这会说到这,怕江瑟不喜他们与张婶、佟伯有联系,便望了望她。 像是没注意到他小心翼翼的目光,江瑟咽下嘴里的食物,笑笑道:“您做得比佟伯好吃,但这话可不能叫佟伯听到了。” 见她一副心无芥蒂的模样,江川与余诗英悄悄松了口气。 余诗英拿双公筷给江瑟挟了块珍珠排,心疼道:“喜欢吃叫你爸天天给你做,但不能只顾着吃梅子,排骨也要吃,你太瘦了。” 江瑟垂眸看着碗里的梅子和排骨。 她习惯了吃饭不语,便轻“嗯”了声,慢慢吃下那块排骨。 江家似乎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说完梅子排骨,余诗英又提醒江川再渍些梅子给江瑟吃,提醒完又叮嘱起江冶明天回去集训要好好听教练的话。 温柔似水的声嗓叫这凉夜都多了些温暖。 万家灯火里总少不了这样的声音。 属于母亲的,絮絮叨叨的声音。 酒吧里少不得人盯着,吃完饭,江川便戴上头盔,骑着小电驴送余诗英过去“忘川”。 江冶熟门熟路地收起碗筷。 江瑟捧着杯红茶,问了声:“要帮忙吗?” 江冶瞥她:“你会洗碗?” 她坦诚:“不会。” “那你千万别进来帮倒忙。”江冶抬起一摞脏碗,边往厨房走,边说:“冰箱里有切好的火龙果,老妈说很甜,你记得吃。” “不吃了。”江瑟看了眼天色,说,“我回香树巷。” 江冶迟疑了下:“老爸很快就回来了,咱们这片儿好些路灯坏了,路不好走,你等他回来送你吧。” 江瑟把最后一口红茶喝完,淡淡道:“没事儿,我不怕走夜路。” - 入秋后天黑得极快,七八点的光景便黑灯瞎火的了。 河畔的风穿街走巷,长而窄的街道隐在昏暗的夜色里。 江瑟踩在青石板路上的脚步很轻,走没一会儿,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她停步,右手摸入兜里,漆黑的眸子像黑洞洞的枪口,朝来人看去。 瞥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她一怔。 “爸爸?” 江川“诶”一声,身影穿过幽暗的树影,气喘吁吁地说:“怎么走得这么急?这边的路灯坏了好几盏,太暗了,我怕你走错路。” 江瑟没吭声,松开了紧握在手里的折叠刀。 等江川走近了,才发现他手里提着个保温壶。 江川顺着她目光看了眼,解释道:“这是老顾那边送来的药,老顾是咱们桐城最厉害的中医,张婶说你一直有失眠的毛病,你妈便想着让你试试这药。你姐有一段时间也失眠,当时就是吃老顾的药给治好的。” 江瑟很清楚她那失眠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知这保温壶里的东西对她没用。但她没拂江川与余诗英的好意,将手从兜里拿出,主动去提那中药壶。 “好,我今晚试试。” 江川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问:“桐城这里有不少历史古迹,有没有什么地方想去?” 江瑟来桐城,带着的是赌徒的心情,自然也有想去的地方,她报了个地名。 “锦绣巷。” 江川一听便笑了:“锦绣巷?这在莲安旧城那头,都快靠近外城了,开车也得个把小时。怎么忽然想去了?那地儿已经破落到不行,都没什么人去逛。” 江瑟笑笑:“想去做身旗袍。” 江川对旗袍不太懂,但女儿想去,不管懂不懂,都要带她去趟。 回去同余诗英一商量,第二日也不送江冶去江城了,给人叫了辆车,让江冶自己回去,便开着那辆小白车带江瑟去锦绣巷。 锦绣巷确实如江川所说的破落不堪,好多门面都不开了,但他们运气好,没逛多久便找到一家裁缝铺。 裁缝铺叫“张绣”,门面很小,一席布帘隔出了里外间。 外间就一张长方形柜台,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年轻女孩正坐在后头玩手机,见有人来了,赶忙放下手机,热情道:“两位女士是要做旗袍吗?” 余诗英说:“是我女儿想要件旗袍,您这里有好的布料没?” “有有有,真丝、锦缎、杭罗、棉麻、绢纺都有,您看看您喜欢哪种面料。” 娃娃脸叫何苗,听见余诗英的话便殷勤地从柜台底下抽出布料册,翻开给江瑟看。 江瑟对面料不挑,瞥了眼布料册便往门帘后看:“你们老板在吗?” 何苗闻言便“啊”了声:“您认识我师父?” 江瑟语焉不详地“嗯”一声。 何苗以为江瑟是自家师父的老顾客介绍来的,便笑着回:“师父什么时候来店里我还真不知道,但您放心,这里的旗袍都是师父亲手做的。您这会只要挑好面料和花案,再让我把您的尺寸量好,最多一个月便能来取了。” 江瑟随意挑了块面料,慢慢翻着花案簿,温和道:“只有这些花案吗?” “嗯,目前就这些。我们‘张绣’的花案都是师父设计的,在市面上可是独一份。您要是有什么偏好,也可以找师父给您设计一款。” 江瑟翻开一页,目光在一面绣着喜鹊登枝的水墨花案上凝住。 “就这个吧。”她指了指花案的编号。 何苗凑过去看了眼:“您眼光真好,师父最擅长绣的就是水墨花鸟了。” 目光掠过那只乌压压的喜鹊,江瑟阖起花案簿,笑问:“旗袍做好后,方便找你师父设计一款专属于我的花案吗?” 旗袍店开在一个没什么人流的破烂街巷,生意一贯来差,何苗自然不会拒绝送上门的财神爷,忙点头:“您来取旗袍那日就可以,师父那天会在店里!您要是对花案有什么需求,也随时能来旗袍店,就算师父不在,我也能先给您打个样。” 江瑟笑笑:“成。” 从锦绣巷出来,江川本还打算带江瑟去趟寒山寺,说是要带她去求个平安扣。 可惜天公不作美,车开到山脚,就淅沥沥下起雨来,只好打道回府。 江瑟坐在后座,从兜里拿出手机,点开短信栏,往下划拉几下,很快便找到三个月前的一条短信。 短信来自一个没有署名的号码,上面只有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锦绣巷39号,张玥。】 细雨在窗玻璃上蜿蜒出扭曲的水痕,远天划过一道闪电,雷声轰鸣。 十六岁那年的雷雨与眼前的雨景诡异重合,在江瑟沉默的身体里呼啸而过。 - 桐城这场秋雨一下就下了半个月,这半月里,江瑟三不五时便会去趟锦绣巷。 何苗是个自来熟,也是个话痨。 许是因为这半月来只有江瑟这一个客人,稍稍熟络便忍不住原形毕露,倒豆子似的说了不少旗袍店的事儿,偶尔也会提及她师父。 “你师父那么好的手艺,为何要把店开在这里?”江瑟翻着花案簿,漫不经心地问。 何苗啜了口奶茶,说:“这家店对师父来说意义非凡啦,师父说,她要在这里等一个人回来。” “咚”的一下,心仿佛被人沉沉拽了下。 江瑟垂眸盯着花案簿上的鸟,却是语气轻松地问:“等人?男朋友吗?” 何苗嘴里嚼着颗珍珠,声音含糊道:“不清楚,师父不肯说,我猜是等师父的妈妈吧,师父说这旗袍店原先是她妈妈的,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被盘了出去。师父回到桐城的头一件事便是买回‘张绣’。” 江瑟笑笑,轻嗯了声。 绵绵如絮的雨,沿着屋檐淅沥沥地落。 江瑟在旗袍店听了大半小时的雨声,快三点时终于起身告辞。 何苗:“今天怎么这么早呀?还有好多花案没看完呢!” 江瑟说:“我弟今天回来。” 江冶整个黄金周都在江城集训,好不容易才盼来一天假。 一大早就给她发来张桔红糕的图片,叮嘱她中午别吃太饱,说要留点空间吃甜品。 江瑟回到梨园街的时候还不到五点,江川和余诗英都出了门,她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漫不经心地翻着本佛经。 木门虚掩,江瑟才看了个开头,一个染了黄毛的少年火急火燎冲了进来。 “江叔,出事儿了!快跟我去救人!” 少年吼完后才发现坐里面的是个没见过的大美人,愣了半晌。 这少年江瑟倒是认得,他同江冶的合照就放在电视柜里,是江冶穿一条□□长大的死党。 江瑟平淡地说:“我爸去送货了。” 黄毛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位是江冶的另一位“二姐”,也顾不得打招呼,抬脚就要往外冲。 “等等——” 江瑟叫住他:“你同我说说要救的人是谁,江冶吗?” 黄毛面色一变。 江瑟打量着他的神色和脸上的淤青,思忖片刻后便放下佛经,说:“你先同我说说他出什么事儿了?人又在哪里?” - 半个小时后,红鼎俱乐部。 江瑟望着俱乐部的大门,淡淡开口:“所以,小冶被人带这里来了?” “对,小结巴被曹亮那孙子带进了俱乐部,冶哥不放心,刚从基地回来就跑这来,想把小结巴带出来。谁知道曹亮非要逼着冶哥陪他打桌球,说输了的人要断一根手指。冶哥打游戏厉害,但打桌球是真菜!” 黄毛大名叫黄煦,他爸给他起这个名儿,就是希望他永远是个心怀暖阳的孩子。 黄煦这会瞄着江瑟,心里凄风苦雨的,非常没底。 他是不是不该把冶哥的二姐带过来?一会冶哥知道后应该不会宰了他吧? “那个,二姐,要不还是给江叔打个电话吧?曹亮那些人真的很不好惹,他家很有背景。” 江瑟语气很轻地问:“我爸就惹得起曹亮那些人吗?” 黄煦一噎:“……也不是,但江叔能打,而且江叔认识咱们那片儿的地头蛇。” 能在桐城开酒吧,江川肯定是认识些人,这点江瑟不意外。但那些人,能不欠人情最好不欠。 这世间,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 “我先进去看一眼,不行就报警。” 江瑟说完就朝俱乐部走,黄煦赶忙拉住她。 “二姐,俱乐部得是会员才能进去。你再等一会,‘可爱多’马上来了,她爸是这里的会员,肯定有办法带我们进去。” 听到“会员”二字,江瑟脚步一顿,差点忘了她已经不是靠刷脸就能自由出入北城各大豪华会所的岑家大小姐了。 默了默,她回眸看着黄煦:“可爱多?” 黄煦:“啊,就追冶哥的一个姑娘。” 江瑟:“……” 面面相觑了片刻,一辆骚包的Gemera从路口拐进,两束明晃晃的大灯照得人眼睛疼。 江瑟眯了下眼睛,目光随着车身挪动,看清车屁股的车牌号后便淡声说:“不用等‘可爱多’了,我有办法进去。” 8. Chapter 8 红鼎俱乐部616房。 江冶被人按在台球桌上,眼角嘴角都是淤青,下巴还有一道渗着血的伤口。 曹亮衔着烟,靠坐在桌沿,将烟灰抖在江冶手背。 “我说优等生,你考虑得怎么样?”曹亮舌头抵了抵脸颊,语气像逗猫,“用你一根手指换你这小结巴同桌,这么划算的事,你怎么考虑这么久?” 旁边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听见这话拼命摇头说“不”,眼泪大滴大滴地从眼角滑落。 江冶咬紧牙关,目光狠戾地盯着曹亮。 “不舍得啊?”曹亮嬉笑着把烟头摁灭在江冶的手指尖,欣赏着他脸上的愤怒,“还以为你有多喜欢她呢!连根手指都舍不得,啧。” 一个红头发少年跟着笑起来:“人家的手要留着打比赛,哪舍得啊?” 曹亮丢掉烟头,走到少女身旁,修长的手指抬起少女的脸。 “真舍不得啊?”曹亮摩挲着少女的脸颊,“那小结巴就是我的咯。” “你放手!”江冶着急地抬起眼,“老子——” 他话没说完,门铃响了。 这俱乐部是曹亮他哥的地盘,都知道他今天要教训人,没人敢这么没眼力见地上门打搅。 曹亮松开手,看了红头发一眼,“去开门,看看谁这么扫兴。” 红头发吊儿郎当走向门口,随着门“吱嘎”一声打开,一张清艳的脸映入眼帘。 眼皮浮肿的少年眼睛一亮,吹了声口哨,调笑道:“美女你找谁啊?找亮哥还是找我?” 江瑟身后的黄煦早就忍不住了,一阵风似地冲进去搡了下红头发。 “找你妹啊张东!嘴巴给爷放干净点!” 江瑟跟着黄煦进房间,先看了江冶一眼,目光在他手指上的烫痕顿了下,然后才看向曹亮。 曹亮眼底划过一丝惊艳,他挑起一边眉,从头到脚打量起江瑟来,目光极放肆。 “你是谁?”他抬了抬下巴,“我们认识?” 江瑟说:“我来接我弟弟回去。” “你弟弟?”曹亮吸了吸脸颊,睇了眼江冶,“江冶么?哟,这优等生的姐姐果然都很优等嘛。行啊,姐姐你替他陪我玩一场斯诺克。赢了,你带他走。” “输了呢?” 江瑟看曹亮。 “输了……”曹亮目光灼灼地盯着江瑟,暧昧一笑,“江冶的手指我不要了,只要小姐姐你陪我一晚。” “曹亮,我艹你——唔!”江冶目眦欲裂,刚喊了几个字便被人堵住了嘴,他奋力挣扎,像头濒临崩溃的困兽。 “可以。你赢的话,我陪你一晚。”江瑟似是没听到江冶的嘶吼,双手抱臂,温文尔雅地说,“你输的话,我弟弟还有那边那小姑娘我带走了。还有——” 江瑟目光扫过曹亮右手,“你在我弟弟手上留下的东西,麻烦也给自己留一个。” 在门外看热闹的韩潇忍不住“卧槽”了声。 这江瑟也太敢玩了吧! 曹家这小屁孩他没接触过,但他哥曹勋跟韩潇是老熟人了。那家伙是玩斯诺克的高手,他弟弟估计也差不到哪去。 可江瑟呢?韩潇认识她这么久,从来没听说过这位大小姐会玩斯诺克。跟曹亮这种混不吝的纨绔子弟比,十有八九要输! - 陆怀砚接到韩潇打来的视频时,江瑟这局斯诺克已经比了一半。 比分是71:37,桌面上的分数只剩下27分,曹亮已经超分。 江瑟拿着球杆,淡定从容,一点也没有因为落后了34分而慌张。 视频接通之前,韩潇还发了条长长的微信。 陆怀砚当他是又闯祸了,没看一大段文字,视频一接通便十分冷淡地吐了个“说”字,之后才撩起眼皮看向屏幕。 手机镜头正对着球桌,声音传出来的一瞬间,江瑟恰好回过身,隔着屏幕,视线直直撞入陆怀砚眼里。 她没什么表情地挪开眼,不紧不慢地绕着球桌走了半圈。 约莫是计算好了击球的角度,便见她弯下腰,长杆架上指背,杏眼微微一眯,干净利落地把杆推了出去。 “咚”—— 白球撞上红球,红球骨碌碌掉进了球袋。 陆怀砚玩了十多年斯诺克,从江瑟握杆的手势,击球的姿势以及计算的角度便知她是个中高手。 男人长眉一挑,暗沉的眸色闪过丝意外。 韩潇见他没挂视频,更来劲儿了。 兴冲冲戴上蓝牙耳机,捂着嘴儿,压低声嗓说:“有意思吧哥,今天这局斯诺克,贼他妈精彩!跟江瑟玩儿的那小子是曹家的,刚我给你发的消息你看了吧?一会儿要是……你记得给曹勋打给电话,管管他弟。” 屏幕里的环境称不上安静,七八个混混围在台球桌边瞎起哄,韩潇刻意压低的声音混在里头,陆怀砚也不知是不是没听清楚,一直没接话,只垂着眼看屏幕里的姑娘。 她今日扎了个丸子头,刘海蓬松垂落,脖颈沾着几丝碎发,随着她俯身的动作,发丝垂落在锁骨处,衬得肤色跟牛奶似的。 江瑟一口气追回来16分。 71:53。 台面只剩下11分,剩下的分数就算是一杆清了,也还落后7分。 但斯诺克玩儿的就是障碍。 也就在这时,江瑟算准时机,将黑球击进球袋,然后将黑球拿出放回原位,再次俯身,这次白球轻轻贴上了篮球,给曹亮做了个障碍。 曹亮吹了声口哨:“漂亮!” 他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可低头解球时眼神却十分认真。江瑟设的障碍角度刁钻,曹亮足足解到第三回才成功,给江瑟送了11分的罚分。 加上台面上剩下的分数,足够反超了,江瑟一杆清了剩下的彩球。 每一球都十分干净利落。 结束时,韩潇眼都看直了:“真他妈牛!” 曹亮混虽混,但言出必行。 他冲江瑟一抬下巴,懒散地笑:“小姐姐,我认输,人你带走吧。” “行。”江瑟也笑,“有烟吗?” 后面那句话她是冲韩潇说的。 韩潇热闹正看到兴头,听见这话,想起视频通话还没挂断,正要摁下屏幕上的红点,结果对面那人仿佛猜到他的意图,散漫地道:“开着。” 韩潇愣了下,在手即将碰到屏幕时急急刹住,改道去摸口袋,掏出烟和打火机扔给江瑟。 “全拿去,爱用多少都成。” 江瑟说了声“谢”,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打开打火机的盖子,滑动砂轮。 “刺啦”一声,一束幽蓝色的火焰倒映在她的瞳眸里。 她的瞳色比一般人要黑,瞳眸与火光重叠的瞬间,眼睛犹如沉在深海里的静寂又妖异的月光。 正当旁人以为她要点烟时,她蓦地松了手。 火光在她眼底熄灭。 江瑟将烟塞回烟盒,笑说:“我从不做违法的事儿,你想留个同我弟弟一样的烟疤,还得你自己动手。当然,我是不建议你这么做的,道一声歉就能解决的事儿,没必要非要用这么偏激的手段。” 曹亮却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笑得肩膀微抖。 “道歉?江冶也配?”他捞过烟盒,亲自点了根烟,说,“这点痛还吓不到我。” 江瑟笑意不减:“那真是太可惜了。” 她说话时还是一开始的调调,优雅、温和,似和缓的春风。瞧着人畜无害,可看着曹亮将烟头压入手指时,眼睛眨都没眨。 曹亮中指一阵灼痛,可他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目光灼灼地盯着江瑟,嬉笑着逗她:“小姐姐,我这人最喜欢做偏激的事儿了,你要看好你弟弟哟,他还欠我一只手,我改天再来找他拿。” 江瑟看都没看他一眼,平淡回了句“随你”便看向被人按着肩膀坐在沙发上的少女。 她缓步走过去,边说着:“能借你的人做个示范吗?” 这话把屋里的人说得一愣。 曹亮舔了下后槽牙,朝红毛睇个眼神,“张东,你去。” 红毛离江瑟最近,几步就走到她身边,流里流气地调戏起江瑟:“小姐姐想示范什么?我今儿呢,任您宰割,您对我做什么都成。” 江瑟没搭理他,始终看着沙发上的小姑娘,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生得好看,鲜嫩得就像一根雨后春笋,沾泪的眼楚楚动人。所有人都叫她小结巴,江瑟到这会都还不知道她真名儿。 小结巴动了动唇,面色里仍有恐惧,“陈,陈礼音。” “好的礼音,”江瑟轻轻弯起唇角,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你等不到任何人来救你,请务必要留着哭泣的力气用来反击。当所有人都把你当做一只无法反击的羔羊时,就是你反击的最好时机。知道我身边这个人,哪里是你能攻击的薄弱处吗?” 她从兜里摸出一把小巧的折叠刀,朝上一挥,锋利尖锐的刀身立即晃出一道冷光。 这动作一气呵成,太过熟练也太过出人意料,红毛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到了那阴恻恻的冰凉之感。 “这里,”江瑟拿刀背顶了顶红毛脖颈处的大动脉处,停了下,又继续沿着张东侧脸抵达他的太阳穴,“或者这里。用尖锐的东西往这些地方一刺,二十秒,不,或许十秒,他就不能再控制你。没有刀,钢笔、削得尖利的铅笔甚至你头发里的发卡,都能用。实在没有趁手的东西用,还有一个众所周知的地方可以攻击。” 她握刀的手迅速下滑,尖锐的刀锋将红毛一颗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要不是怕被底下的兄弟笑话,早在江瑟的刀抵在他大动脉时他就往后躲了。 然而当他意识江瑟的折叠刀来到何处时,他这酷是再也装不下去,朝一边小心翼翼跳一大步,嘶了声:“小姐姐,男人这地方可不兴拿来做示范!” 江瑟眼风都没给红毛一个,“瞧见没,做个示范都能叫他吓破胆。你穿的布鞋鞋底足够硬,调动起你的肾上腺素,用尽全力朝那一踢,努努力也不是不可以让他断子绝孙。” 她说着便从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面巾纸,用刀背抬起按在陈礼音肩上的手。 那小混混看了看她,不自觉地后退了步。 江瑟收回刀,慢条斯理地擦拭起刀身,几秒后,她将面巾纸扔进脚边的垃圾桶,看着陈礼音笑笑道:“能自己站起来吗?姐姐带你离开这里。” - 一行人从俱乐部里出来时,天空又飘起淅沥沥的雨。 韩潇看了场好戏,心情愉悦地抛了下车钥匙,对江瑟说:“我送你们回去?” 江冶身上带了伤,江瑟没拒绝他的好意,颔首道:“麻烦你了,回头请你吃饭。” 韩潇笑说:“客气什么,我今晚看得忒尽兴,就是曹亮那小子是平城曹家的人,你让你弟小心些。” 江瑟看了江冶一眼,“嗯”了声。 雨越下越大。 车子开到梨园街便开不进去,韩潇打了双闪,将车停在路口处。 江瑟从副驾转过头,将手里的伞递给江冶,说:“你先回去处理一下伤口。” 江冶下意识拧起眉。 他对北城来的男人莫名没有好感,眼前的男人是,上回那个在酒吧里的男人也是。 少年犹犹豫豫地磨着不下车,正要开口,可一对上江瑟黑漆漆的眼,又哑了声,沉默地推开车门下车。 江冶一走,江瑟便看向韩潇:“我想和陆总通个电话。” 韩潇诧异道:“你没我哥电话?” “没存。” “……微信呢?” “删了。” “……” 韩潇干巴巴笑了声:“看来你跟我哥真不熟啊,难怪上回你俩在酒吧那么生疏。” 边说边用指纹解锁手机,屏幕还停留在他与陆怀砚的对话框页面,索性便拨了个视频邀请过去,一接通就将手机递给江瑟。 “哥,江瑟有事找你。” 他说完便悄悄竖起耳朵,准备听听江瑟要同他哥说什么。 结果话筒里只传出四个冰冷无情的字。 “韩潇,下车。” 韩潇:“?” 他朝窗外张了张,“不是,哥,外头在下雨。” 陆怀砚“嗯”了声:“带把伞。” 韩潇:“……” 等韩潇下了车,陆怀砚慢条斯理地靠上椅背,问江瑟:“想问我曹亮的事儿?” “如果方便的话。”江瑟礼貌笑笑,“韩潇说曹亮是平城曹家的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 雨声淅沥,朦朦光线从车窗渗入。 屏幕里,女孩子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浸润在薄光里,隔着手机望向他的那双眼却黑得很。 寒咝咝的。 陆怀砚看了片刻,问:“要你输了,真就陪曹亮玩儿一晚?” 江瑟倒没想他会问这话。 陆怀砚从来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 她淡淡道:“愿赌服输,自然是要陪的。但玩的地方我选,他打了我弟弟,又强行拘禁了一个未成年少女,我不介意进派出所陪他玩玩。” 当然,那是下策。 那俱乐部明显是曹家的地盘,曹亮那样混不吝的小孩,仗着家里有背景,报警根本威胁不了他。 陆怀砚一点也不意外她的答案,意味不明地又问了句:“你不是想亲自给曹亮烫个烟疤吗?为什么又停手了?” 江瑟语无波澜道:“不是说了么?我不做违法的事儿。” 陆怀砚笑了。 别人或许会信她那套说辞,但那会她的眼神他看得极清楚,这姑娘是真的想要动手。 像是头一回认识她一般。 陆怀砚垂着眼皮,定定看着屏幕里的女孩儿没说话。 直到江瑟唇角的笑意淡了些,才慢条斯理道:“平城的曹瀛是曹亮的祖父,亲的。因为这个孙子成日惹是生非,老人家鲜少在外头提及他,也从不让他参加北城的宴会,怕丢人。” 曹瀛。 曹氏集团的董事长,现已退居二线,由孙子曹勋接手集团的一概事务。 曹瀛年轻时在平城是一霸,后来趁着时代改革的春风,顺利将企业洗白,如今是平城实力最雄厚的集团。 江瑟微微蹙眉:“曹亮为什么会在桐城?” “曹亮只听他哥曹勋的话,曹瀛管不住他,便将他丢来桐城,让曹勋管。曹勋和韩潇一样,都是为了桐城的影视城项目而来。” 江瑟目光微凝:“曹勋?” “江瑟。”似是看穿她的想法,陆怀砚不紧不慢道,“你猜舅舅为何一定要我过去桐城?因为曹勋这人,比他弟弟还疯,韩潇玩儿不过他。“ 韩家压不住曹家,唯有陆怀砚代表陆家走一趟,韩家才能安安生生吞下影视城这块蛋糕。 那声“江瑟”从话筒传出时,江瑟下意识一顿。 两人上次见面,算得上不欢而散。 当然,江瑟不觉得那晚的所作所为会勾起陆怀砚一星半点的怒火。 他这人,对于看不上的人,连情绪都是吝于施舍的。 能让他真正看入眼里的人,除了他母亲,也就只剩下远在北城的陆老爷子以及正在雨里撑伞跺脚的韩潇。 思忖须臾,她掀眸看向陆怀砚,说:“陆总,谈个交易吧。” 9. Chapter 9 从韩潇车里下来,江瑟一抬头就看到站在路灯下的江冶。 少年举着伞,眼巴巴地望着她,像只落魄的大型犬。 江瑟撑伞走过去,手指故意戳他脸上的伤:“不是叫你回去上药的么?怎么?伤口不疼?” 江冶别扭地扭过头:“不疼。” 他身上的伤其实不算重,都是些皮肉伤,但还是疼的。只不过这个年纪的少年,说句疼好像是多丢人的事,再疼也要咬紧牙关说不疼。 “那就让你疼一疼。” 江瑟于是改戳为掐,下了狠劲儿将他唇角那道刚刚愈合的伤又扯出道口子。 鲜血涌出,江冶终于没忍住“嘶”了声。 江瑟松了手劲儿,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当你手里连一张底牌都没有的时候,最好的方式就是将事情交给有能力处理这件事的人,比方说警察。江冶,愚蠢的逞能除了坏事,能有什么用?” 江冶闻言嘴角一抿,背光的脸带着丝倔强。 可他知道江瑟是为他好。 “二姐,曹亮的事你别管,我自己能解决。你别去……求那些人帮忙。” 江冶明白江瑟现在的处境。 他不希望因为他的事,就要她去低头求人。 “你怎么解决?废掉一只手吗?”江瑟视线往下,瞥了瞥江冶被烫出个烟疤的手,“如果废掉一只手能叫你改掉冲动的毛病,那就废了吧。今天废掉一只手,总好过明天废掉一条命。刚才如果不是遇到了韩潇,我压根儿不会进去俱乐部找你。江冶你记住了,再有下一次,不会有人进去救你。” “你放心,下回我宁肯把手废了,也不要你去求人!”江冶吸一口气,梗着脖子说,“手废了,我就按部就班去读大学,以后照样能挣钱。总之,你不必委屈你自己。” 少年挂彩的脸上有着不畏玉石俱焚的执拗,江瑟望着他狼狈的脸,骨子里竟是有了一种共鸣。 那种想要玉石俱焚的执拗,她也有过。 或许是因着这样的共鸣,又或许是因着少年到了此时此刻依旧不想她去求人的固执。 江瑟软了语气:“解决事情的方法有很多种,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都别去选择最伤害自己的方法。” 她稍稍抬高手里的伞,黑沉的眸子里有着令人信服的坚毅:“我从不求人,也不会因为你与曹亮的事就去求人。现在,先跟我说清楚当初为什么要打断曹亮的手?” 江冶同曹亮之间的梁子,便是从江冶将曹亮的手骨砸断开始结下的。 那个信誓旦旦说要给她和江棠挣大钱的少年不该是这么冲动无脑的人。 江瑟需要知道原因。 江冶不知想到什么,面色一沉,沉默着不吭声。 直到唇角的血痂再次凝固,他方扯了扯唇,低声说:“我可以跟你说,但你要答应我,不能让大姐知道我和曹亮的事。” …… 到梨园街时已经快九点了。 院子里的灯没亮,这个点,余诗英与江川自然还未回来。 江瑟拿出钥匙准备开门,旁边的树影忽然窜出一个人。 “江冶!” 她手一抖,侧头望去,看见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俏丽少女。 少女一瞬不瞬地盯着江冶,眼眶渐红。 江冶看见少女红了眼,少见地紧了下牙关,说:“哭什么,又没多疼。” 江瑟不用问也知道,这是那位“可爱多”。 瞥了江冶一眼,她开门后兀自进了屋,给许舟发了条微信:【舟舟,帮个忙。】 - 桐城这场雨一下便下了一整晚。 在凄风苦雨里站了二十多分钟,韩潇一路打着喷嚏开回金融区。 到家了连衣服都没换,立即给陆怀砚拨电话:“哥,江瑟找你说什么了?” 陆怀砚正站在落地窗前,看整个北城的夜景,闻言便说:“很闲?下周跟曹家商谈的合同看完没?” 韩潇立即求饶:“哎呀哥,我就一败家子,您就别跟我提合同的事儿了成不?合同那事交给李特助不就行了,我是真有事想跟您商量。我妈最近不一直催我结婚么,给我安排的相亲都能排到明年了。” 他清了清嗓门,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郑重些:“哥,你觉得江瑟怎么样?” 韩潇平时浪惯了,说这话时,刻意压低了嗓音,生怕他哥以为他又是说着玩儿的。 “江瑟跟傅家那私生子的婚约不是黄了么?岑家现在也不认她,我猜她肯定是想回去北城的,嫁我正合适。”韩潇耸了耸肩,“而我呢,与其娶一个门当户对的祖宗天天管着我,还不如娶一个好玩儿的。” 韩家虽然比不得傅家,但在北城也是豪门,最重要的是,他韩潇可不是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 对于失去岑家这座靠山的江瑟来说,韩潇自认是她能找到的最佳选择了。 “江瑟找你肯定是为了解决曹亮的事儿吧。哥,要不这事儿交给我?”韩潇嘿嘿一笑,“要是今天遇着的人是曹勋,我肯定不抢这风头了。但曹亮那孙子,我还是能解决的。一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送辆好车,再叫江瑟那弟弟递杯赔罪酒,也就差不多了。” 自己这弟弟从小是副什么德行,陆怀砚很清楚。 也知道他打这通电话的目的。 他意味不明地道: “她找我不是为了解决曹亮的事儿,而是找我谈笔交易。” “交易?”韩潇“啊?”了声,“什么交易?” “不知道。但这笔交易,大概就是为了省下她弟给曹亮递的那杯赔罪酒。” 陆怀砚晃了下酒杯,琥珀色的酒液轻轻晃动,倒映着男人冷峻的眉眼,“韩潇,你还弄错了一件事。” 韩潇纳闷:“我弄错什么了?” “不是岑家不要她,而是她不要岑家。所以韩潇——”陆怀砚微顿,落地窗映出男人凉薄的唇,“一个连岑家都可以说舍就舍的姑娘,除非你换个芯子,不然人家看不上你。” “……” 挂了电话,陆怀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转身进了浴室。 水声淅沥,白雾腾腾。 半个小时后,男人劲瘦的腰围着一条浴巾走出来,湿漉漉的头发往下淌水,水珠划过凸出的喉结,顺着胸腹的人鱼线没入浴巾。 陆怀砚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咬进嘴里,抬眼望窗外。 北城没有落雨。 空荡荡的夜空唯有一勾弦月孤零零挂在天幕,清冷孤艳。 也不知为何,竟就想起车厢里江瑟敛笑的脸以及那句轻柔又冷漠的—— “陆总,谈个交易吧。” 交易? 陆怀砚滑动打火机的砂轮,低头拢火,烟被吸燃的瞬间,他眯了眯眼。 谈判席上的陆氏总裁从不吃亏,她真的想要跟他谈交易? - 江瑟两天后才收到许舟发来的资料。 资料里事无巨细地罗列了曹勋以及曹勋未婚妻简如意的过往。 曹勋今年二十七岁,四年前年与简如意订婚。 两人素来不对盘,虽被双方长辈强摁着头订了婚,但知道他们订婚的人只有寥寥几个好友。 订婚后,这两人各玩各的,一个比一个玩得疯。 简如意交往过的歌手、影帝、模特十个手指都数不过来,曹勋也不遑多让,私下里的小情儿可以组好几桌麻将。 江棠是在三年前同曹勋交往的。 交往了两年,一年前分的手。 后来曹勋因为影视城项目来到桐城,曹亮跟着转学到江冶所在的高中。 曹亮比江冶低一个年级,两人是因为曹亮的一句话起的冲突。 “那畜生指着大姐的一个舞蹈视频,说大姐是他哥玩腻的破鞋。” 整个桐城一中的人都知道江棠是江冶的姐姐,这话当天就传到江冶耳边,江冶跑去找曹亮质问,之后两个少年扭打起来。 江冶继承了江川的体魄与身手,不怎么费劲就打断了曹亮的一只手。 两人就此结下梁子,曹亮这人阴险,怕再惹事会被他爷爷送国外去,都是私底下逮着机会报复。 逮不到江冶,就逮住与江冶传过绯闻的女孩。 前两天的陈礼音就是江冶高三时的同桌。 江瑟仰头枕上沙发背,闭着眼,大脑快速运转。 若不是江冶坦白,她根本想不到这事还会与温柔娴静的江棠扯上关系。 江瑟没打算把江棠扯进这件事里。 就她对江棠的了解以及手上调查到的资料来看,江棠和曹勋在一起时,根本不知道曹勋有未婚妻。 在那场恋爱里,她是被欺骗者,也是受害者。 凭什么要一个受害者活在这些烂事的阴影里? 江瑟进房间翻找她的行李,从一个盒子里找出个U盘。 银灰色U盘在她的指尖转了几圈,她打开电脑,正要将U盘插入,手机倏地弹出一条短信。 【时间,地点。】 似是猜到江瑟手机里没有他的号码,短信里特地加了个署名:【陆怀砚】。 这是让她来定地方了。 江瑟在脑海里搜了一圈,给他回了地方:【金融街163号,周五下午三点】 - 金融街163号是一家日式茶馆,与红鼎俱乐部只隔了一个街区。 陆怀砚到时还不到三点。 身着和服的年轻侍者弓着身在前方引路,纸糊格子门缓缓推开,坐在榻榻米上的女孩儿侧头看了过来。 她穿着一条浅绿色的碎花桔梗裙,蓬松浓密的长发扎了条鱼骨辫,松松垂在肩侧,白皙小巧的耳垂戴着两颗光泽莹润的珍珠耳环,雾蒙蒙的眼像是沉着墨的两潭湖泊。 有那么一刹那,陆怀砚想起了维米尔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思绪也就恍惚了那么半瞬,很快他挪开视线,抬手看腕表:“你来早了,现在是两点四十分。” 江瑟笑笑:“陆总不也同样来早了么?” 陆怀砚走过去,隔着张低矮的茶桌,在她对面的榻榻米坐下。 桌上摆着茶具,靠江瑟那侧还放着个黑色茶碗,里头沉着半碗青绿色的茶液。 江瑟问他:“抹茶,喝吗?” 陆怀砚对喝什么无所谓,点头:“喝。” 做一杯正宗的抹茶并不难,难的是制茶时那行云流水般的雅致。 陆怀砚掀眸看着江瑟。 女孩儿从容不迫地落粉、取水、搅液。 一举一动均令人赏心悦目。 过往二十多年的教养镌刻在她的骨子里,并不因姓氏抑或环境的变更而有所改变。 江瑟迎着男人沉甸甸的目光,将茶碗推过去,修长白皙的指被茶碗的浓黑衬得白玉一般。 两人慢条斯理地喝着茶,仿佛这次见面不是为了交易,而是为了叙旧。 等到一杯茶饮尽,江瑟才拿出录音笔,说:“先播一段给你听。” 她按下播放键,入耳是一阵电流的“刺啦”声,紧接着是一道柔媚的女声。 “答应过我的事你什么时候兑现?” “别再给我开空头支票!“ “小轩也是你的儿子,早晚会喊你一声爸。你再不动手,以后整个陆氏都要被陆怀砚那小阎罗拿走,你到时还有什么颜面告诉小轩你是他爸?” 录音放到这里,江瑟按下暂停键。 这女人的声音不管是陆怀砚还是江瑟,都不陌生。 ——陆怀砚的继母胡郁萍。 女人嘴里的“小轩”就是陆怀砚同父异母的弟弟陆怀轩。 当然,从录音上听来,这“同父异母”之说自是存疑的。 江瑟将录音笔放回包里,抬眸看陆怀砚。 这男人从听到录音到录音被按下暂停,神色始终淡淡,仿佛人家想要算计的不是他一样。 “不想知道你继母是在跟谁说话?” 陆怀砚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茶碗,听到江瑟的话,手指从茶碗挪走,低声回问:“这录音你从哪拿的?” “我自己录的,就,”江瑟温雅笑了下,“一次巧合。” 陆怀砚“嗯”一声:“是一年前陆氏成立八十周年的宴会上遇到的‘巧合’?” 江瑟:“……”还真被他说对了。 “看来我猜对了。”男人望着江瑟,清隽的眉眼闪过一丝兴味,接着问,“江瑟,你留着这录音,原本打算做什么?” 10. Chapter 10 炉上的茶釜“咕隆咕隆”冒着水泡。 水沸了。 江瑟捏起柄杓,不慌不忙地泡起茶来。 “没准备做什么,留着录音也不过是想有备无患。瞧,现在不就派上用场了?” 她将新泡的茶推过去,说:“陆总,这录音只会有一份,你拿走了,这世界上就不会有第二份。” 陆怀砚低眸看着白雾袅袅的茶碗,唇角轻轻勾起:“一年前,我三叔曾经动过弘盛的主意。” 江瑟握柄杓的手一顿,半晌,她抬起眼:“我知道。陆进勤收买的那个人,我和许舟一直盯着,可惜后来他没动手。” “他动手了,只不过动手后收到我的警告,没将那批有问题的产品混入弘盛。”陆怀砚说着,将视线缓缓上抬,对上江瑟的眼,“所以这份录音,是为我三叔准备的?” 他问着话,语气却很肯定。 三叔陆进勤在陆氏就是一块烂泥,一点儿实权也没有。 私底下同别的二世祖开了家科技公司,靠着陆氏这块金字招牌,倒也做得有声有色,直到起死回生的弘盛异军突起。 许是眼红弘盛的发展势头,又许是怕弘盛会挤掉公司的市场份额,便起了龌龊心思,收买了弘盛里的人想在人家产品里动手脚。 弘盛当初就是因为产品出了事故才会濒临破产,才会被岑家收购。若是再出一次问题,想要力挽狂澜可不是件容易事。 陆怀砚察觉后,特地打了个电话将这事摆平。 不想人姑娘根本不需要他帮忙,不仅设好了陷阱等着人跳进去,还能釜底抽薪地断掉他三叔的后路。 与长嫂偷情,送给长兄一顶绿油油的帽子不说,还让人给他养儿子,日后还想靠着儿子分走一部分家产。 这些事若爆出来,陆进勤还有活路吗? 他一早就知道他继母与他三叔的事,两人偷情的证据也掌握了不少。 但现在不是爆出这桩丑闻的时候。 这丑闻是能弄死他三叔,但同时也会给陆氏带来不利的后果。 陆怀砚不想因小失大。 再说,他早就想叫他爸尝尝被人背叛的滋味儿了。他与陆怀轩的感情越深,知道真相后,打击便越大。 多好。 陆怀砚垂眸看江瑟。 不得不说,这姑娘完全打破了他过往对她的印象。 既不草包,也不花瓶。 该给人下狠手时绝不含糊,难怪岑家到这会儿都不愿意放弃她。 “认识曹勋的人都知道,他弟弟算是他一片逆鳞,而曹勋这人从不吃亏,手段也阴狠。江瑟,在商言商,你手里这份录音,对我用处不大。” 在陆怀砚说出陆进勤名字的时候,江瑟就已经知道这份录音贬值了。 他既然知道与胡郁萍偷情的人是陆进勤,以他的手段,手里的证据怕是比她还多。 也不是第一次与人谈交易了,谈判桌上总会出现意外。 江瑟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这份录音对陆总的确用处不大,但录音既然在我手里,不放出来好像有点儿可惜。我想问问陆总,哪个时机放出去最合适?”江瑟从茶水里抬起眼,笑说,“毕竟,我看不顺眼陆进勤很久了。” 当初胡郁萍插足陆怀砚母亲韩茵与陆进宗的婚姻,韩茵因此缠绵病榻好几年,离婚后便去了山里静养。 整个家就此破裂,江瑟不信陆怀砚不恨胡郁萍。 可他拿着证据却不捅破继母和陆进勤偷情的事,肯定是有别的图谋。 眼下陆家在欧洲的几个项目已经启动,陆氏野心勃勃,在国内新能源领域已是领头羊的地位,便将目光锁定在海外市场,想从那群洋人的嘴里咬下一大块肉。 眼下正是无数人瞩目的时候,这关键时刻自然也不能爆出什么丑闻。 放出录音的时机要是挑得不好,难免会带来点不良效应。 江瑟跟陆怀砚谈的便是这么个“时机”。 陆怀砚当然听懂了江瑟话里的深意。 搁明面儿上说,这姑娘是在威胁他,今天的交易若是谈不成,那就别怪她要在不恰当的时机做不恰当的事儿了。 不过一口茶的功夫,她便将交易内容从她手里的录音变成放出录音的“时机”。 偏偏,这个虚无缥缈的“时机”还真是个可以交易的东西。 男人撂下茶杯,微垂眼睑看她。 对面的姑娘仿佛没感觉到他的目光似的,正襟危坐、眉眼含笑,那模样瞧着,要多无害就有多无害。 陆怀砚莫名有点儿想抽烟。 但他没忘记上回被掐灭的那根烟,只好摸出个打火机搁手里把玩,压压烟瘾,顺道他抛出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除了调酒和斯诺克,还喜欢玩儿什么?” 江瑟一愣。 不明白他问这问题有什么意义。 叙家常么?可她与他之间,有什么家常好叙的? 目光掠过他手里的打火机,她眉眼里的笑意淡了些:“我与陆总之间似乎没必要聊这些。” 女孩儿乌黑清澈的眸子是毫不掩饰的抗拒。 陆怀砚看她半晌:“我说什么时机合适,你就会乖乖选那个时机放出来么?” 江瑟:“还得看陆总愿意用什么做回报。” 陆怀砚放下打火机,低低笑了声:“说吧,你想要什么回报?” - 江瑟去结账的时候,才知道陆怀砚已经提前将账单给付了。 她也不在乎。 一顿茶钱而已,他爱付就付。 两人在茶室里待了差不多一小时,天色从晴空万里变成细雨迷蒙。 江瑟没带伞,推开茶馆的玻璃门,看着从半空坠落的雨珠,只犹豫了两秒,便大步踏入这场秋雨里。 茶馆所在商圈的停车场距离茶馆不远。 江瑟来时开的是余诗英的小高尔夫,茶馆的专属停车位只有寥寥四五个,陆怀砚的黑色宾利就停在那辆高尔夫旁边。 她往停车场去的时候,陆怀砚就站在茶室的落地窗后。 那面落地窗正对着停车场。 看着江瑟浸在雨中的身影,男人镜片后的一双眼轻眯了下。 两人谈好“回报”后,这姑娘是一刻都懒得停留,说了句“交易愉快”便头都不回地离开茶室。 雨落得快,她身上没一会就有了湿意。 轻薄的衣料贴住肌肤,勾出纤细又饱满的线条,粘在脸颊与脖颈处的碎发将她的肌肤衬出一种牛奶般的白。 水珠顺着她下颌缓缓滑落,领口露出的那半截锁骨如同一眼浅泊,轻轻拘住了水。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拉车门的瞬间,她朝他看去。 浓云密布的天幕下,她整个人陷在朦胧的烟雨里,站在一辆破破烂烂的轿车旁也没半点局促或者狼狈。 眸光冷淡,面色冷淡。 像只从湖泊里走出的冷艳水妖。 两秒后,她收回眼,拉开车门上车,利落起车离去。 陆怀砚直到车消失在雨幕里才收回视线,微低头,很轻地笑了声。 那点子烟瘾再度泛滥。 他摸出烟盒,敲出一根烟,落眼时动作微一顿。 这烟挨过火,扁扁的烟嘴处一圈黑色的碳渍。 女孩子掐烟时的场景宛若放慢的老电影,再度在脑海里重播。 两根白得病态的手指,藏在烟雾深处的照不亮的黑眸,以及,被风带起的掠过他脖颈的发丝。 微微的凉与微微的痒。 男人半阖着眼,薄白眼皮下的眸光晦暗不明。须臾,他将烟推回烟盒,从茶几里捞起手机,给江瑟发了条短信。 - 江瑟回公寓洗了个澡,之后便去了“忘川”。 今天出门时,江川特地叮嘱她回来后去趟酒吧,说有事要同她商量。 江冶那日带了一身伤回去,对曹亮的事只字未提,只说是和队里的人吵架打出来的。 江川与余诗英不疑有他,训了他两句,第二天就将他撵回基地训练。 江瑟到的时候,江川同余诗英正在清点店里的存酒。 见她回来,余诗英忙拿起一根小木勺,舀了勺澄澈的酒放入酒杯,说:“快来尝尝,这是前年酿的桂花酒,已经熟了,今晚就能用来调酒。” 江瑟接过酒杯,一口抿完,唇齿间立时溢满桂花的香味。 酒不甜,但十分醇厚,桂花香极浓郁。 “好香。” 江川握着支笔,正在账本上写写划划,听见这话,笑说:“你妈酿的酒当然香,他们余家世世代代都酿酒,你妈手里的方子也都是祖辈传下来的,咱老祖宗的酒能不香吗?” “少在孩子面前吹牛。”余诗英嗔了声,转头问江瑟,“今天跟朋友见面,都好吗?” 她这话问得小心,语气里带了点犹疑。 江瑟回来桐城的头一晚,江冶特地提醒他爸在后院里装个摄像头。 一问才知道,江瑟那个从北城来的朋友似乎同她关系不佳。 说来也是巧,余诗英去北城见江瑟那次,恰恰在岑家见过陆怀砚同江瑟兄妹的合照。 照片里的江瑟容貌还很稚嫩,也就十六七的年纪。小姑娘站在她哥与陆怀砚中间,正侧头看陆怀砚,笑得眉眼轻轻弯下,很好看。 照片里的青年却没看她,清隽的眉眼里蕴着霜,似乎对拍照这事儿并不大乐意。 但那张脸实在是生得俊,是叫人过目难忘的英俊,以至于那晚陆怀砚一进酒吧,余诗英就认出他来。 她一直以为,能叫瑟瑟笑成那样的人,一定是对她很重要的人。 哪里知道人家同瑟瑟的关系并不好。 听出余诗英的担心,江瑟弯了下唇角,笑说:“挺好的,我就找他帮个忙,以后估计不会再见面了。” 江川点点头:“找个时间让你妈陪你去挑辆车,以后你出去见朋友,也能方便些。” 江瑟闻言,朝吧台上的账本望了眼。 “‘忘川’这几年收益不错,足够给你买辆好点的车。”江川阖起账本,报了几个车的型号,“你看看这几款有喜欢的没?或者过两日带你去车行转转?” 这几款车的起步价格都在一百多万以上,虽比不上江瑟从前的车,但也属豪车系列,比现在的高尔夫强不少。 江川拿着账本和手机在那算的时候,从来不避开江瑟。 她知道这笔买车钱差不多要掏空江川和余诗英大半辈子的积蓄了。 不仅是买车钱,两人偶尔透露出来的口风也是想将梨园街的屋子留给她,再由三姐弟平分“忘川”。 为了弥补弄丢她的那二十三年时光,他们几乎是给出了自己的所有。 这不是江瑟来桐城前所设想的生活。 那些她早已做好准备并愿意坦然接受的陌生、疏远和冷漠全都没有。 眼底深处泛起一丝异样的情绪。 江瑟略略垂眼,再抬眼时,黑沉的眸子已然氲起了笑意。 “不用挑了,跟您一样,买辆迷你电车就成。”她抬手支颐,对江川说,“您不说您那小电车灵敏如兔,再窄的车位都难不住它么?我就想要辆这样的。” 江川那辆迷你电车是专门用来送货的。 这附近都是老居民区,街道又窄又旧,停车大不容易,只能买块头小些的车。 他开这车自然是合适,但江瑟开就未免太掉价了。 夫妻俩面面相觑了一阵,余诗英说:“你爸那电车灵活是灵活,但派头不足。明天妈带你去车行看看,咱挑辆大气些的。你不用替我们省钱,这笔钱本就是留给你的。” “知道。”江瑟用目光比了下吧台上的账本,“买车剩下的钱,我拿来做投资,行吗?我正好缺笔钱做投资。” 她这么一说,余诗英倒是不劝了。 总归钱是给江瑟的,她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吧。 买车的事定下后,酒吧也差不多要开门了。 江川和余诗英各有各的忙,江瑟也不打扰他们,顾自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 也就是在这时,她才看到某位她以为不会再见面的人在一个多小时前给她发的短信。 陆怀砚:【周一晚七点在君越见曹勋,来吗?】 Chapter 11 陆怀砚同曹勋见面,是江瑟要求的交易内容之一。 曹亮之所以会被他爷爷丢来桐城,是因为在平城醉驾撞了人。 被撞的女孩儿是个医学生,因为伤势严重,到这会都还在昏迷着。 出事故的地方没有监控,曹家将那姑娘送进最好的医院,并赔了一大笔钱给她家人,得到受害者家属的谅解书后,又安排人给曹亮顶罪,把他从这次事故里干干净净摘了出来。 陆怀砚手里“恰好”有那夜的视频,虽然很模糊,但隐约能看清坐在驾驶座的人是曹亮。 当然,这视频他十有八九用不上。 作为陆氏的未来掌舵人,由他出面替江冶说情,曹勋不可能不卖他一个面子。 也因此,江瑟去不去都不重要。 可陆怀砚为何要邀请她呢? 盯着手机里的短信看了好一会儿,江瑟忖度片刻,最终还是回了个:【去。】 - 周一下午六点,江瑟开着新提的迷你电车去君越。 君越是韩家的产业,也是桐城少有的几家白金五星酒店之一。 陆怀砚就住在顶层的总统套房。 江瑟一进酒店,便有一名身着黑色裙装的经理迎上来,毕恭毕敬地问:“请问是江瑟江小姐吗?” 江瑟扫了眼她胸前的名牌,这经理姓姚。 她点点头:“我是。” “江小姐请跟我来,陆总正在七楼的包间等您。” 江瑟看了眼腕表,还不到六点四十。 她抬脚跟上姚经理,进电梯时,云淡风轻地问了句:“除了陆总,还有别的人在么?” “曹总也在。” “曹勋什么时候到的?” 姚经理虽然不知江瑟的具体身份,但她接待过的大客户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单是江瑟言语间的气度以及陆怀砚对她的态度,便知她身份肯定不一般。 此时听江瑟直接喊曹勋的名字,也没觉意外,恭敬笑道:“曹总这几日都在君越下榻,方才小陆总下来没多久,他便也到七楼来。” 话音刚落,梯门便“叮”一声往两边开。 江瑟没再说话,跟着姚经理往一侧走廊去。 到了包间门口,姚经理敲了敲门:“陆总、曹总,江小姐到了。” “进来。”是陆怀砚的声音。 姚经理推开门,江瑟走进去,先看了眼坐在长沙发上的陆怀砚。 那沙发面朝正门,江瑟看过去时,他恰好也看了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江瑟先撇开目光,望向坐在陆怀砚对面的男人。 那男人穿着深褐色衬衣,黑色西裤,领口扣子解了三颗,很是有些风流的意态。 在陆怀砚看过来时,他也跟着回头。目光掠过江瑟眉眼时,浪荡的神色不知为何凝了下,片刻后又恢复如常,直勾勾对上江瑟的眼,神色不明地哼笑了声。 “该叫你江瑟,还是岑瑟?” 两人从前是打过一两次照面的,但也仅此而已,对彼此的印象皆不深,只知道有这么号人。 江瑟打量着曹勋。 许是祖辈有过外族的血统,他的瞳色比一般人淡些,肤色很白,鼻梁高挺,有一种很精致的帅气。 单凭这皮相,这男人的确是有风流不做人的资本。 话也问得微妙。 若是姓岑,那她有什么资格管江冶的事儿? 若是姓江,又有什么资本管曹亮的事儿? 总归不管是哪个答案,她似乎都不该管这事儿。 江瑟笑笑,四两拨千斤道:“你猜陆总约你出来,是因为我姓江还是姓岑?” 曹勋舌尖抵了下后槽牙,偏眸看陆怀砚。 对面的男人手肘搭着沙发把手,修长的手指懒洋洋垂着,神色始终疏淡,一副事不关己不怎么感兴趣的模样。 但江瑟说的话,他没反驳。 曹勋有点儿摸不准他的意思。 曹勋来之前查过江瑟,知道岑家对她已是不闻不问的态度,也知道傅家早就解除了江瑟与傅韫的婚约。 前两日曹韩两家在影视城项目上的商谈,陆怀砚代表韩家,在谈判桌上寸步不让。 曹勋习惯了发号施令,开发影视城的话事权他势在必得,不可能与韩潇那饭桶共享。 他没在合同上签字,本想着若今日陆怀砚非要为江瑟出一口气,他还能利用曹亮这事,让陆怀砚在影视城的合同上松松口。 曹勋也就抱着试一试的态度。 说实话,他没把江瑟这落魄的假千金看眼里,一切只看陆怀砚。 “阿亮如果冒犯了你,我叫他同你道歉。但你弟弟打断他一只手,这事儿也不能就这么揭过。” 他舔了舔唇角,双腿交叠,换了个姿势,依旧是吊儿郎当的声调,“小孩子的事儿就让他们自己解决,非要拿到大人的台面上来说,那是不是——” 曹勋看向陆怀砚,笑了下:“用我们大人的方式来解决?” 他这话落,屋子里静了一瞬。 很快,陆怀砚低低笑了声:“曹总想用什么样的方式解决?” 曹勋提唇一笑:“影视城项目是曹家与韩家的合作,陆氏却非要——” 话未说完,一阵仙气飘飘的梵音佛曲骤然响起。 声音是从曹勋旁边的手机传出的,这铃声与他一身浮浪的气质委实不符,仿佛是专为某人设置的特殊铃声。 江瑟循声望去,只见屏幕里赫然浮动着一个“糖”字。 曹勋对这通电话显然也是意外的,佛曲响起时,他面上掠过一丝错愕。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他留了句“稍等”,便倾身捞过手机,摁下接听,起身朝门外走去。 房门合拢之前,江瑟只听见曹勋散漫地说了句:“有事?” 她望着男人消失在门外的背影,若有所思。 门外。 曹勋来到走廊尽头处,靠着扇半开的窗户,问:“你不是叫我这辈子都别出现在你面前吗?那现在你来找我又算什么?” 也不知电话那头说了什么,曹勋低笑了声:“行,把电话给经理。” 片刻后,电话那头显然是换了人,他面上的笑意散去,冷着声命令:“谁让你们拦人了?让她上来,到我房间去。” 挂了电话,曹勋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两秒,提步回包间。 门一推开,他连屋子都懒得进去,靠着门沿,笑着对陆怀砚说了声“抱歉”。 “陆总,我这头有急事必须回去一趟,改日我再请你们二位出来吃饭。下次见面,我先自罚三杯赔罪 。” 话说到这程度,陆怀砚知道不必留人了,轻颔首便道:“赔罪就不必了,改日还是我做东。只不过,曹总弟弟那边——” “放心,咱们大人没谈妥的事,我不会让阿亮乱来。他要是敢乱来,”曹勋睇了江瑟一眼,笑哼了声,“我亲自打断他的手。” - 曹勋离开后,江瑟便看向陆怀砚,“麻烦陆总问一下前台,刚是不是有人来找过曹勋?” 陆怀砚挑眉看了看她。 曹勋方才那通电话的确来得蹊跷,他本就准备让人查一查。 能叫曹勋在这个紧要关头放鸽子,对方多少有点来头。 陆怀砚起身拨了个电话,余光却始终落江瑟那。 女孩儿面色极冷,目光也冷,但端坐在沙发上的姿态却是冷静优雅的。 “查一下刚刚谁来找曹勋了?” 手机话筒立时传来影影倬倬的说话声,陆怀砚目光没挪,面色淡淡地听了片刻,旋即嗯一声,挂断了电话。 江瑟抬眸看了过去。 陆怀砚说:“是有人找过曹勋,姚经理亲自将人送去曹勋的房间。” 江瑟:“女人?” 陆怀砚颔首:“那女人戴着口罩,没看清脸。” 江瑟拿出手机拨江棠的电话,一阵漫长的“嘟嘟”声后,电话转入人工语音。 她没再继续拨,放下手机,看着陆怀砚问道:“能借陆总的房卡用用吗?” 两人说话间,曹勋已经回到27楼。 房门外立着道纤瘦的身影,黑色毛衣裙将她的腰身勾勒得不盈一握,单薄的肩背板得很正,一看便知是常年学舞的。 听到他这边的动静,江棠侧头看了过来。 因着头上的棒球帽和脸上的口罩,曹勋看不清她的脸。 他把玩着手里的房卡,目光在她那双潋滟的杏仁眼上停顿片刻,笑道:“这里说,还是进去说?” 江棠淡淡道:“进去说。” 曹勋拿卡开门,黑色皮鞋撑着门底,朝屋内偏了下头,示意江棠进屋。 等人进来,方松开脚,背抵着门,似笑非笑道:“为了你弟弟来的?” 这是间高级行政套房,进屋后先是会客厅,穿过会客厅里侧的推拉门才是卧室。 会客厅很大,巨大的落地窗直面桐城的金融区。窗外霓虹闪烁,各色LED广告牌照亮了半片夜空。 江棠摘下口罩,从落地窗的倒影里对上曹勋的眼。 “听说小冶把你弟弟的手打折了?” 倒影里,曹勋煞有其事地点头:“你弟手够重的,曹亮养了差不多三个月才把手养好。” 江棠回头看他眼,边往推拉门旁边的吧台走,边说:“那还真是抱歉了。” 吧台上放着瓶喝了一半的香槟,旁边还搁着根碎冰用的金属冰锥。 曹勋视线追着她,要笑不笑地看着她摸向吧台的手。 “江棠,曹亮好歹是我弟弟,你以为这事儿喝杯酒就能翻篇?今非昔比,你我之间可不再是你喝杯酒我就什么都不计较的关系。” “放心,不喝酒。”江棠微微一笑,没碰吧台上的酒瓶,而是左手掌心朝下,轻按住大理石桌面,“小冶是因为我才会打断曹亮的手骨。所以,这只手,合该由我这个罪魁祸首还。” 吧台上的两束射光将女人细瘦白皙的手照出一层淡光。 江棠的声音与从前一样,温柔、空灵,像春日里淌在密林深处的悦耳山泉。 她说话时已经伸出右手握住吧台上的金属冰锥,当着曹勋的面朝自己的左手用力刺下。 她的目光始终与他对视,唇角的笑容也始终是温温柔柔的。 手上的动作却没半分犹疑,十分狠。 曹勋在她去拿冰锥时便已变了脸色。 慌忙急步上前,在冰锥离江棠手背只剩毫厘之距时紧紧抓住了底部,掌心被锐利的锥尖豁开一条口子。 鲜血汇聚成细小的一团,顺着江棠的左手指骨滑落到冰冷的台面。 曹勋铁青着脸:“江棠,你疯了吗?” 江棠垂眸看着曹勋不断滴血的手掌,轻声细语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不是你们曹家一贯来的作风吗?” 她慢慢抬起眼:“所以,我给曹亮赔一只手不正好是你想要的吗?” 许是来得匆忙,她没化妆,眉眼精致的脸素着,苍白、疲倦。 眼下两团青影十分打眼。 曹勋没松手,或者说,不敢松手。 喉结滑动,他咬着牙说:“没人要你赔手。” “不赔手?”江棠暧昧一笑,清纯的脸因为这笑多了丝妩媚。 “曹亮跟小冶说,只要他想,就能叫他哥把我送他床上去给他玩儿。”江棠松开握着冰锥的手,凑到曹勋耳边,吐气如兰道,“不赔手,那曹总需要我陪你弟弟睡几晚呢?” - 电梯里。 楼层号不停跳动。 江瑟盯着显示屏,手里还拿着陆怀砚的房卡。 陆怀砚单手靠着电梯墙杆,目光掠过她侧脸,和她一起看楼层显示屏,不紧不慢地问:“如果那个人是你姐姐,你准备做什么?” 江瑟眼睛没动,只掀了掀唇:“带她回家。一会进了曹勋的房间,不需劳驾陆总动手,我会亲自将人带走。” 她知道曹勋行事疯狂。 可那又如何,没人规定这世间只能有一个疯子。 陆怀砚闻言,淡薄的视线又挪了回来,落她脸上。 “很喜欢他们?” 陆怀砚说的“他们”是指江家的人。 江瑟缓慢地眨了下眼,脑海里快闪过许多画面。 江川反复研究菜谱给她端出来的那碟梅子排骨,余诗英揭开酒坛喂她的第一口酒,江冶臭着脸挡在她身前的颀长背影,还有江棠轻拍她肩笑喊的那声“瑟瑟”。 喜欢吗? 是喜欢的吧。 但更多的是不想亏欠。 人情债总是最难还,她更习惯的是被抛下与被辜负。 江瑟扯了扯唇角,淡声敷衍:“毕竟是骨肉至亲不是。” 云淡风轻的声音压着点不易察觉的烦躁。 陆怀砚偏偏捕捉到那点烦躁。 27楼一到,江瑟便快步出电梯,刚拐入一侧走廊,又蓦地顿住了脚。 江棠正从幽静的长廊走来,看见从电梯里出来的人,显然也怔了下。 “瑟瑟?” 江瑟没应,垂眸盯着江棠沾满血渍的左手,很快便抬起眼,眸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黑都要沉。 “曹勋对你动的手?” “想什么呢?这不是我的血,我急着出来,所以没来得及洗手。”江棠依旧是温柔如水的声嗓,边朝她走去边举了下手里的手机,“正要给你回电话,没想到你突然就出现在这儿。” 不是江棠的血,那便是曹勋的了。 很好。 江瑟冷若冰霜的脸稍霁,“你没必要再同那种人见面,小冶的事我能处理。” 江棠还是头一回见江瑟露出这样的神态,一时觉得稀奇,又有些好笑。 上回在机场接机后,她隔日便飞回横店拍戏。那段时间她忙得很,隔个三两日才能抽出时间同江瑟视频。 最开始两人不熟,多半都是江棠在说,江瑟在听。后来视频次数多了,渐渐熟络,也渐渐多了能聊的话题。 关于桐城,关于“忘川”,偶尔还会提一提江川同余诗英。 在江棠印象里,江瑟从来都是笑着的。 像现在这样粉面含霜骂人的模样,还是平生头一回见。 “小冶跟曹亮的事儿已经解决了,我保证曹亮不会再找小冶的麻烦,这样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江棠说着,将手机揣回兜里,抬起没沾血的手揪了下江瑟柔软的耳垂,轻轻地说:“你跟小冶怎么这么任性?我才是大姐,应该由我来保护你们知道吗?下回有什么事都别瞒我。” 江瑟身体微僵,几秒后才松弛下来。 江棠的力道轻得很,她没觉得疼,只觉江棠的手格外冰凉。 “好了,回去吧。”江棠看了眼一语不发但存在感格外强的陆怀砚,迟疑了下,“还是你要同你朋友再聊几句?” 江瑟似是这会才想起她还拿着人家的房卡没还,掀眸看向陆怀砚。 恰好对上他落她脸上的目光。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看了她许久。 男人狭长的眼一如既往的深邃。 目光像是夜里沉静的海,瞧着风平浪静,却又暗藏惊涛。 很难说清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 分明不是冒犯,却又叫江瑟莫名警惕。 江瑟沉着眸,与他对视。 陆怀砚却在下一秒撇开了眼,朝电梯抬了抬下巴:“我送你们下去。” 声音听着冷淡而疏离,倒是与寻常无异。 三人乘电梯回到一楼,趁着江棠去洗手,江瑟将手里的房卡递还陆怀砚。 “今晚多谢陆总帮忙。” 陆怀砚接过房卡,垂眸看她:“交易就此结束了?” 结束? 想得美。 啥事儿没干就想白拿她一份录音。 江瑟扯了下唇角:“那天说的东西,劳烦陆总发我一份。” 陆怀砚好似一点儿也不意外,甚至轻轻笑了声:“我以为曹亮的事儿已经结束了。” “就算结束又如何?我还想给不甘心的人一个反悔机会。” “不甘心的人?” “那起交通肇事案的受害者已经醒过来,她的手再不能握手术刀。”江瑟平静道,“梦想被摧毁的人,我想,她有让罪魁祸首接受惩罚的权利。当然,要是她对家人的安排并无异议,那这视频她也可以当垃圾一样删掉。” 出事的时候,受害者的哥哥就在旁边目睹了一切,却默认了曹家找人顶罪的做法,还出具了谅解书。 江瑟只是想给那女孩儿一个选择的机会。 余光瞥见江棠从洗手间出来的身影,她抬手招了下,淡淡留下一句“晚点我将邮箱发给你,有劳陆总了”便朝江棠走去。 姐妹二人一同出了酒店大堂,走到一辆簇新的迷你小电车旁边。 也不知江棠说了什么。 隔着面擦得铮亮的透明玻璃,陆怀砚看见江瑟弯下了唇,唇角的弧度比往常小些,看得出来是真心在笑。 陆怀砚看向那辆紫得格外炫目的迷你电车。 不过是辆廉价的车,也能叫她这么喜悦? 男人看了片刻便敛了眸,转身走向电梯间。 他没回顶层,而是去了27楼。出电梯时,他给韩军打了个电话。 “舅舅,桐城这边的项目,我们陆氏加入。” 12、Chapter 12(记得找中看也中用的男人...) 昨晚没睡好,江瑟回完微信,吃了片安定便在床上躺下。她睁开眼,一阵恍惚过后,摸过手机,给江川发了个信。 江瑟给江川发信时,本也不抱什么希望,不想晚饭时吃到的梅子排骨比佟伯烧的还要好吃。 梅子是江川自己腌渍专门用来做梅子茶和梅子酒的,酸得极带劲儿,也更合胃口。 见她这模样,江冶好奇地挟了一颗梅子放嘴里。 酸味刚在味蕾泛滥,少年一张俊秀的脸立时被酸出满脸褶子。 “我去!”江冶捞过桌上的可乐往嘴里灌。 江川给江瑟舀了勺梅子,笑说:“下午收到你微信时着实把我唬了一跳,怕做不出你喜欢的味儿,你妈特地去找张婶要方子,佟伯亲自给我发了老长一段语音。” 他与余诗英去北城见江瑟时,私底下同张婶与佟伯都加了微信,想着江瑟在衣食住行上有什么忌讳,他们也能注意些。 这会说到这,怕江瑟不喜他们与张婶、佟伯有联系,便望了望她。 像是没注意到他小心翼翼的目光,江瑟咽下嘴里的食物,笑笑道:“您做得比佟伯好吃,但这话可不能叫佟伯听到了。” 见她一副心无芥蒂的模样,江川与余诗英悄悄松了口气。 余诗英拿双公筷给江瑟挟了块珍珠排,心疼道:“喜欢吃叫你爸天天给你做,但不能只顾着吃梅子,排骨也要吃,你太瘦了。” 她习惯了吃饭不语,便轻“嗯”了声,慢慢吃下那块排骨。 江家似乎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说完梅子排骨,余诗英又提醒江川再渍些梅子给江瑟吃,提醒完又叮嘱起江冶明天回去集训要好好听教练的话。 温柔似水的声嗓叫这凉夜都多了些温暖。 酒吧里少不得人盯着,吃完饭,江川便戴上头盔,骑着小电驴送余诗英过去“忘川”。 江瑟捧着杯红茶,问了声:“要帮忙吗?” 江冶瞥她:“你会洗碗?” 她坦诚:“不会。” “那你千万别进来帮倒忙。”江冶抬起一摞脏碗,边往厨房走,边说:“冰箱里有切好的火龙果,老妈说很甜,你记得吃。” “不吃了。”江瑟看了眼天色,说,“我回香树巷。” 江冶迟疑了下:“老爸很快就回来了,咱们这片儿好些路灯坏了,路不好走,你等他回来送你吧。” 江瑟把最后一口红茶喝完,淡淡道:“没事儿,我不怕走夜路。” - 入秋后天黑得极快,七八点的光景便黑灯瞎火的了。 河畔的风穿街走巷,长而窄的街道隐在昏暗的夜色里。 江瑟踩在青石板路上的脚步很轻,走没一会儿,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她停步,右手摸入兜里,漆黑的眸子像黑洞洞的枪口,朝来人看去。 瞥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她一怔。 “爸爸?” 江川“诶”一声,身影穿过幽暗的树影,气喘吁吁地说:“怎么走得这么急?这边的路灯坏了好几盏,太暗了,我怕你走错路。” 江瑟没吭声,松开了紧握在手里的折叠刀。 等江川走近了,才发现他手里提着个保温壶。 江川顺着她目光看了眼,解释道:“这是老顾那边送来的药,老顾是咱们桐城最厉害的中医,张婶说你一直有失眠的毛病,你妈便想着让你试试这药。你姐有一段时间也失眠,当时就是吃老顾的药给治好的。” 江瑟很清楚她那失眠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知这保温壶里的东西对她没用。但她没拂江川与余诗英的好意,将手从兜里拿出,主动去提那中药壶。 “好,我今晚试试。” 江川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问:“桐城这里有不少历史古迹,有没有什么地方想去?” 江瑟来桐城,带着的是赌徒的心情,自然也有想去的地方,她报了个地名。 “锦绣巷。” 江川一听便笑了:“锦绣巷?这在莲安旧城那头,都快靠近外城了,开车也得个把小时。怎么忽然想去了?那地儿已经破落到不行,都没什么人去逛。” 江瑟笑笑:“想去做身旗袍。” 江川对旗袍不太懂,但女儿想去,不管懂不懂,都要带她去趟。 回去同余诗英一商量,第二日也不送江冶去江城了,给人叫了辆车,让江冶自己回去,便开着那辆小白车带江瑟去锦绣巷。 锦绣巷确实如江川所说的破落不堪,好多门面都不开了,但他们运气好,没逛多久便找到一家裁缝铺。 裁缝铺叫“张绣”,门面很小,一席布帘隔出了里外间。 外间就一张长方形柜台,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年轻女孩正坐在后头玩手机,见有人来了,赶忙放下手机,热情道:“两位女士是要做旗袍吗?” 余诗英说:“是我女儿想要件旗袍,您这里有好的布料没?” “有有有,真丝、锦缎、杭罗、棉麻、绢纺都有,您看看您喜欢哪种面料。” 娃娃脸叫何苗,听见余诗英的话便殷勤地从柜台底下抽出布料册,翻开给江瑟看。 江瑟对面料不挑,瞥了眼布料册便往门帘后看:“你们老板在吗?” 何苗闻言便“啊”了声:“您认识我师父?” 江瑟语焉不详地“嗯”一声。 何苗以为江瑟是自家师父的老顾客介绍来的,便笑着回:“师父什么时候来店里我还真不知道,但您放心,这里的旗袍都是师父亲手做的。您这会只要挑好面料和花案,再让我把您的尺寸量好,最多一个月便能来取了。” 江瑟笑笑,轻嗯了声。 江瑟望着俱乐部的大门,淡淡开口:“所以,小冶被人带这里来了?” 短信来自一个没有署名的号码,上面只有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锦绣巷39号,张玥。】 细雨在窗玻璃上蜿蜒出扭曲的水痕,远天划过一道闪电,雷声轰鸣。 黄煦:“啊,就追冶哥的一个姑娘。” 能在桐城开酒吧,江川肯定是认识些人,这点江瑟不意外。但那些人,能不欠人情最好不欠。 默了默,她回眸看着黄煦:“可爱多?” 这少年江瑟倒是认得,他同江冶的合照就放在电视柜里,是江冶穿一条□□长大的死党。 一大早就给她发来张桔红糕的图片,叮嘱她中午别吃太饱,说要留点空间吃甜品。 目光掠过那只乌压压的喜鹊,江瑟阖起花案簿,笑问:“旗袍做好后,方便找你师父设计一款专属于我的花案吗?” 何苗嘴里嚼着颗珍珠,声音含糊道:“不清楚,师父不肯说,我猜是等师父的妈妈吧,师父说这旗袍店原先是她妈妈的,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被盘了出去。师父回到桐城的头一件事便是买回‘张绣’。” 江冶整个黄金周都在江城集训,好不容易才盼来一天假。 听到“会员”二字,江瑟脚步一顿,差点忘了她已经不是靠刷脸就能自由出入北城各大豪华会所的岑家大小姐了。 江瑟笑笑:“成。” 十六岁那年的雷雨与眼前的雨景诡异重合,在江瑟沉默的身体里呼啸而过。 江瑟垂眸盯着花案簿上的鸟,却是语气轻松地问:“等人?男朋友吗?” 何苗:“今天怎么这么早呀?还有好多花案没看完呢!” 黄煦一噎:“……也不是,但江叔能打,而且江叔认识咱们那片儿的地头蛇。” 黄毛面色一变。 从锦绣巷出来,江川本还打算带江瑟去趟寒山寺,说是要带她去求个平安扣。 江瑟在旗袍店听了大半小时的雨声,快三点时终于起身告辞。 “等等——” “江叔,出事儿了!快跟我去救人!” 江瑟叫住他:“你同我说说要救的人是谁,江冶吗?” - 江瑟语气很轻地问:“我爸就惹得起曹亮那些人吗?” “二姐,俱乐部得是会员才能进去。你再等一会,‘可爱多’马上来了,她爸是这里的会员,肯定有办法带我们进去。” 江瑟打量着他的神色和脸上的淤青,思忖片刻后便放下佛经,说:“你先同我说说他出什么事儿了?人又在哪里?” 江瑟:“……” “你师父那么好的手艺,为何要把店开在这里?”江瑟翻着花案簿,漫不经心地问。 江瑟说完就朝俱乐部走,黄煦赶忙拉住她。 黄毛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位是江冶的另一位“二姐”,也顾不得打招呼,抬脚就要往外冲。 “嗯,目前就这些。我们‘张绣’的花案都是师父设计的,在市面上可是独一份。您要是有什么偏好,也可以找师父给您设计一款。” 他是不是不该把冶哥的二姐带过来?一会冶哥知道后应该不会宰了他吧? 江瑟随意挑了块面料,慢慢翻着花案簿,温和道:“只有这些花案吗?” “那个,二姐,要不还是给江叔打个电话吧?曹亮那些人真的很不好惹,他家很有背景。” 黄煦这会瞄着江瑟,心里凄风苦雨的,非常没底。 “我先进去看一眼,不行就报警。” 何苗是个自来熟,也是个话痨。 江瑟回到梨园街的时候还不到五点,江川和余诗英都出了门,她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漫不经心地翻着本佛经。 黄毛大名叫黄煦,他爸给他起这个名儿,就是希望他永远是个心怀暖阳的孩子。 这世间,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 “咚”的一下,心仿佛被人沉沉拽了下。 何苗凑过去看了眼:“您眼光真好,师父最擅长绣的就是水墨花鸟了。” 许是因为这半月来只有江瑟这一个客人,稍稍熟络便忍不住原形毕露,倒豆子似的说了不少旗袍店的事儿,偶尔也会提及她师父。 江瑟翻开一页,目光在一面绣着喜鹊登枝的水墨花案上凝住。 绵绵如絮的雨,沿着屋檐淅沥沥地落。 江瑟眯了下眼睛,目光随着车身挪动,看清车屁股的车牌号后便淡声说:“不用等‘可爱多’了,我有办法进去。” 江瑟平淡地说:“我爸去送货了。” 桐城这场秋雨一下就下了半个月,这半月里,江瑟三不五时便会去趟锦绣巷。 “对,小结巴被曹亮那孙子带进了俱乐部,冶哥不放心,刚从基地回来就跑这来,想把小结巴带出来。谁知道曹亮非要逼着冶哥陪他打桌球,说输了的人要断一根手指。冶哥打游戏厉害,但打桌球是真菜!” 江瑟坐在后座,从兜里拿出手机,点开短信栏,往下划拉几下,很快便找到三个月前的一条短信。 面面相觑了片刻,一辆骚包的gemera从路口拐进,两束明晃晃的大灯照得人眼睛疼。 木门虚掩,江瑟才看了个开头,一个染了黄毛的少年火急火燎冲了进来。 “就这个吧。”她指了指花案的编号。 旗袍店开在一个没什么人流的破烂街巷,生意一贯来差,何苗自然不会拒绝送上门的财神爷,忙点头:“您来取旗袍那日就可以,师父那天会在店里!您要是对花案有什么需求,也随时能来旗袍店,就算师父不在,我也能先给您打个样。” 可惜天公不作美,车开到山脚,就淅沥沥下起雨来,只好打道回府。 江瑟说:“我弟今天回来。” 少年吼完后才发现坐里面的是个没见过的大美人,愣了半晌。 - 半个小时后,红鼎俱乐部。 何苗啜了口奶茶,说:“这家店对师父来说意义非凡啦,师父说,她要在这里等一个人回来。” 13、Chapter 13(你全身上下都在抗拒我(含...) 只有澹台明日奇怪地看了谭明知一眼,不过也没有多想。谭明知距离水晶棺越来越近,“锵啷”一声龙吟,突然拔剑出鞘,挥出一道锐利的剑芒,击打在水晶棺上。 爆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水晶棺被远远击飞出左掌的范围,向着下方掉落。 绿色雾气顿时挣脱了水晶棺的吸收束缚,再度附着在了石棺上。 这一下变起仓促,等众人反应过来时,水晶棺已经向下方掉去,琉璃等人都惊呆了。 澹台明日震惊地怒吼道:“谭明知,你疯了?” 谭明知哈哈大笑,高高举起手中长剑,施展出天道派正宗的玄门心法,散发出一股玄奥之感,高声道:“上千年的漫长等待之后,身体终于要重见天日了!” 逄云仙子等人心生震撼,来不及多想为什么谭明知要破开石棺,连忙向谭明知攻去,意图阻止谭明知。 “一群土鸡瓦狗罢了。”谭明知轻蔑而笑,心念一动,爆发出强横的护体罡气,竟凌空将逄云仙子等人悉数震飞。 澹台明日等人嘴角流出一丝鲜血,心里不约而同浮上震惊之感,为什么谭明知的实力突然变得这么厉害? 陈飞宇也已经发现了石像上的异变,心里陡然一惊,舍弃了逃跑的“巫飞尘”,立即反身向着石棺的方向而去,心里充满了焦急! 心里焦急之下,陈飞宇在中途就已经向谭明知挥出三道紫色剑芒,意图阻止谭明知。 这三道紫色剑芒威力绝伦,在半空中爆发出锐利的破空之声,甚至于摩擦空气在紫色剑芒周身出现红色的光芒。 远处,“巫飞尘”眼中闪过一抹轻蔑之色,他之前特地分出一部分……不,应该是绝大部分绿色雾气暂时主导了谭明知的身体,悄悄潜伏在人群之中。 也正是因为如此,“巫飞尘”的实力才下降的厉害,以至于连陈飞宇都打不过,而他故意将陈飞宇引到远处,也是为了给“谭明知”破开封印的机会! 此刻“谭明知”眼中轻蔑一闪而逝,对于袭来的剑芒不管不顾,向着眼前不远处的石棺一剑重重地劈了下去,附着在石棺上的绿色雾气若有所感,纷纷散向四周,露出了古朴的棺材盖。 奇怪的是,得到“巫飞尘”大部分绿色雾气,原本实力应该强悍无匹的“谭明知”,所挥出的利剑中,竟然只蕴含着谭明知自身的道门气息,威力也仅仅只有“凝神”期的实力而已。 可饶是这样,他一剑斩在石棺上,爆发出一股震天的声响,仿佛整个巨大的石像都震动了起来。 甚至就连悬挂在天上的太阳都微微晃动,光芒明灭不定。 “封印终于要解开了,我的身体终于要重见天日了!”谭明知哈哈大笑,状若癫狂! 众人只见石棺上出现几道长长的裂缝,而且还在快速的扩大,不由得纷纷失色,难道石棺真的要破封了? 下一刻,陈飞宇的三道剑芒已经破空而至! 谭明知竟然不闪不避,似乎是觉得没有必要闪躲,任由身体被剑芒刺穿,胸腹上出现三个血流如注的血洞,且在紫色剑芒的冲击下站立不稳,“噔噔噔”向后退了好几步。 突然只闻一声轻吒,赫然是逄云仙子稳住身形后,眼见谭明知身体被刺穿,心知机会难得,趁机纤手猛挥,发出一道磅礴的掌劲击中谭明知的右腰。 谭明知似乎觉得这具身体可以遗弃掉了,中掌的一瞬间,从五官中涌现出来一团浓郁的绿色雾气,倏忽之间飞到石棺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