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春魁》 1、冬至 八月初一,先齐文帝五子,太子祁钰登基为帝,年号庆和。祭宗庙,告万民,四海同庆。 次月,帝奉昭阳宫太后懿命,以册宝立户部尚书之女徐氏为后,拟婚期为次年元月初一。 腊月二十二,冬至,天寒,街上少有人行。 暮色四合时,一辆着墨低调小轿自徐府起,走巷中小路绕行至百戏班后门。 打着油伞的小丫头在门外久候,衣衫单薄,脸颊鼻尖已染了寒色。见徐府轿辇落地,连忙迎了上去。“姑娘来了,快请。” 轿帘掀开,年轻女子罩着帷帽看不清模样,只随风入幕隐隐窥见一只莹白圆润的耳垂。 身上披着一尺千金的白狐大氅,莲步徐徐,大约是个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的秀致美人。 “你家姑娘呢?”嗓音清雅,气若幽兰。 来人正是月余以后,便要入主中宫的户部尚书之女——徐方宜。 “在练功,估摸着还得一刻,”小丫头引人入了院子,转身闸上大门。轻车熟路,贴着屋檐将人带到了二楼东厢的一间素净窄屋。“姑娘且略坐坐。” “近日如何?” “老样子,左不过这五年过来,再苦的日子也惯了。”小丫头笑眉笑眼,显然是习惯了清苦磨砺。 “一眉师傅是个好人,于功课上待姑娘虽然严苛,可日常确极是看顾用心的。” “唉,难为她了。”声若清风拂面,难言关切心疼。 “姐姐莫听这丫头诨说,我很好。”雪花纷飞,寒梅吐艳…推门而入一张尽态极妍的面孔,非但未被老气横秋的沉水色练功袍收住艳丽,愈发衬得骨肉匀亭、柳腰纤纤。 一把嗓子似昆山玉碎,芙蓉泣露,令人闻之心折。“下着大雪,姐姐何苦跑这一趟。” “父亲母亲惦记着你,一早便备好了你喜欢的小菜和饺子,巴巴地遣我送来。” 冬节食面,安身静体,消灾降福。 徐方宜身量照她略低些,从袖中抽出帕子抬手将她挂在眼睫眉宇上的雾珠擦干,清泉般的眸子里皆是怜惜。 又亲力亲为接过婢女手中的食盒,将已冷透了的菜肴一一摆在茶案上。 “这是母亲知道你喜欢,来前亲手包的笋丝香菇馅,快尝尝。” 五年前,先帝三子丰王与时为太子的当今圣上分庭抗礼。 明丹姝之父明章,作为太子太傅,素受先帝倚重厚爱。 朝野皆言,太子有明章一人,胜过朝上众卿。 丰王一党当年为了拔掉明家,在北境战况告急时发难,设局诱陷举报太子太傅明章倾吞军饷,于朝上数罪并发,挑起民怨。 先皇为了平息群情激愤,安抚军心,只得下令刑部尚书赵瞿奉旨,以雷霆手段速查。 铁证如山,明章为了保住太子不受牵连,大刑加身硬是一力担下所有污名,明氏一族二百七十余口,全数获罪处以斩刑。 行刑前,户部尚书徐泓施以援手,暗中救下明家一对年少儿女。藏于市井,暗中照拂。 “替我谢过徐伯伯。”从前繁花着锦,明家一朝落败,树倒猢狲散。 唯徐家,五年里担着天大的风险,照顾维护她姐弟二人。 “姑娘…”小丫头橙儿原本是徐府的家生子,被徐夫人送来她身边照料。“先换双鞋吧。” 明丹姝脱下鞋来,徐方宜才注意到,浅浅的绣鞋里,竟藏着几块碎冰踩在她脚下。登时便滚下热泪来,哽咽道:“你…为何苦如此作践自己!” 脚下悬冰行走,不着实地,练得莲步轻逸,飘飘似轻云出岫。 在京城这鱼龙混杂的地界,消息是比人命还精贵的东西。 百戏班似乎是徐家的家私,将姐弟二人送至此处,不为学艺卖唱为生,只求在风声鹤唳时得一藏身之所,待风波平息,再行安置。 可四年前,不过十二岁的明丹姝拒绝徐泓送她姐弟二人出京的安排,三跪九叩拜百戏班的班主一眉为师。 戏台上咿咿呀呀,遮住京中储位之争的刀光剑影。 寒来暑往,晨功暮礼,起起伏伏五年里一日未歇。 十四岁时扮上浓妆厚彩登台,化名拨云,无人识其玉面真颜。盈盈之姿,娉婷之态,自此声名鹊起,已成京中一绝。 “眼看便是姐姐的好日子,怎能落泪呢?”明丹姝只是笑,美眸顾盼生辉,片毫风霜辛苦未沾。当真恍若将旧日血泪辛酸,尽数抛诸脑后。 “你莫唬我…”徐方宜看着她换上棉袜长靴,又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 若她只依傍徐家在此安身,自然不难。 可上上下下鱼龙混杂的戏台,岂是那样容易混出名声的?台上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台下拜高踩低,世态炎凉…明丹姝吃了多少苦,她尽数看在眼里。 “怎么了?”明丹姝瞧她欲言又止,似有心事。 “如今新皇登基,丰王圈禁,皇上已下令大理寺重查明家旧案,想见不久以后,妹妹便能随明家恢复名誉…” 徐方宜盘算着近日朝中的消息,循循善诱道:“我知你留在百戏班是为了寻继臻弟弟的下落,可,总要为来日打算…” 明继臻,与明丹姝乃龙凤双生姐弟,到百戏班一年后下落不明,遍寻无果。 “我能有什么打算,”明丹姝闻言放下筷子,神情落寞游离,愁肠百结叹气道:“找不到阿臻,便是死了…又有何颜面到地府去见爹娘与大哥…” “最近,近日,可有明家旧部来联络妹妹?”徐方宜垂眸,像是瞧茶盏的花顶入了迷,循循善诱道:“我是说…旧人见皇上下令重查此案,会出面为明家作证也不一定?” “明家的人都死绝了,姐姐是知道的。”说话间,一滴泪砸到了碟中的香醋里晕开。 示弱道:“姐姐不日将入主中宫,日后若有余力,还请帮我…” “丹姝…你可愿,嫁与我大哥?” 徐氏三朝元老,于朝中门生近戚广布。户部尚书徐泓与妻何氏有一子一女,长子徐知儒,年少有为,今获封京畿守备司校尉。 徐方宜见她不言,几分忧思不定,又道:“对外,只说你是我外祖家旁枝的女儿,名正言顺,定不会因身份委屈了你…我大哥…亦愿意护你一生平安。” 明丹姝起身行以大礼,目光澄澈。 “姐姐…徐家如此厚待于我,已是万分感激,只是…” “我知道…若明家依旧,莫说是徐府的长媳,便是皇后之位,依妹妹的才情容貌,亦是担得的。”徐方宜未待她说完,便抬手将人扶了起来。 在影影绰绰的烛火下端详着她,芙蓉如面柳如眉,香培玉琢…沉了沉心神,缓缓道:“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眼下,再没有比徐府更好的去处,不是吗?” “如今圣上岁有意加恩重查旧案,可年久日深,想要翻案实非易事。”她看似柔弱,可言辞却是有理有据,孑然清傲。 “徐家于我姐弟二人,已是厚恩…便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再牵连的。” “罢了…”徐方宜面上的亲和笑意纹丝不动,握着她的手言辞恳切道:“我只盼着妹妹好。” 明丹姝撑伞站在百戏班门外,思绪随着徐家的小轿渐行渐远…转身,掸落肩上的飞雪,漫不经心勾唇轻笑着:“橙儿,我的帕子忘在师傅那了,你去替我取回来。” 复顺着楼梯聘聘婷婷走回,收了油伞立在一旁,玉指纤纤扶在门上犹豫片刻…推门而入,不动声色:“姑姑来了。” 漏夜出宫而来的人,正是如今寿康宫太后的贴身女使,琼芝姑姑。 二人已往来多次,并未见客套,开门见山问:“徐家有意以嫡妻之位相聘,姑娘为何不从呢?” “姑姑既已来了,为何不在徐姐姐跟前露面呢?”明丹姝不答反问,余光扫过她濡湿的鞋尖,徐徐斟了盏热茶给她驱寒。 “姑娘聪慧。” 琼芝姑姑接过茶盏,清透生香,触手生温...就如同这眼前的姑娘一样,赛雪欺霜的面孔里藏着温热的玲珑心肠,不卑不亢,不疾不徐…恰到好处。 “姑姑今日冒雪前来,所谓何事?” “寿康宫的饺子,姑娘尝尝。”琼芝姑姑打开食盒,端出一盘玲珑剔透的水饺,摆好香醋蘸碟,双手持箸递给她。手指又细心探了探盘边,笑道:“幸好未冷,冬至节下,太后惦记姑娘。” “是。”明丹姝并未客气推辞,咬开,果真是蟹肉馅的,会心一笑带了几分真意:“请姑姑替我谢过太后。” “太后嘱咐姑娘,蟹肉性寒,莫贪嘴多食。”琼芝姑姑见她用得香甜,心里熨贴,缓缓道:“前些日子,刘将军入宫,小公子在军中一切安好,很是用功。” 太后娘家,骠骑将军府刘氏,掌京畿十万兵马。 “是,能跟在刘老将军麾下,是阿臻的运气。”明丹姝想起旧事,诚恳道。满腹疑团,却不多问一句,多发一言。 “下月,立后大典,太后有意借选拔乐女的机会,将姑娘带进宫中…不知姑娘可愿意?”琼芝姑姑见她停箸,方才说起此番来意。 明丹姝并未料到有此一番变动,抬眸,盈盈目光几多不解。 “自明家落寞后,太后总不得见姑娘,心里思念…”琼芝姑姑并未说透,只含笑道:“至于旁的…权看姑娘个人的心意造化。” “丹姝晓得了。” 今朝冬至寒犹在,雪落寒梅冷自知。岁月无情人有意,春来又是一年期。 2、入宫 腊月二十五,教坊司为筹办封后大典,特奉太后懿旨到京中各乐坊戏班选拔伶人乐官入宫。 吹、拨、弹、唱,一十六名女子随教坊司掌使黄嬷嬷自西宫门而入,走乾华门到后宫,暂且安置在教坊司旁的一处闲置偏远宫苑。 “拨云姐姐,你瞧!”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脸圆圆的,东珠般的眼睛灵活可爱得很,四处张望着。 赵雁儿,擅奏古瑟,幼时被父母遗弃在百戏班门前,受班主一眉抚养长大,年方十五。 她扯着明丹姝的袖子,遥指远处隐约可见的飞檐明瓦,感叹道:“我还是头一次见这样漂亮的楼阁,简直要比画本子里的还威风!” “那是长乐宫,”在二人身后的女子一身青衫,手中抱着琵琶,高髻配上容长脸,修眉端鼻,如新月清晕。 看着赵雁儿所指方向,若有所思:“来日皇后娘娘要住的地方。” “你也擅弹琵琶吗?”赵雁儿闻声回头打量着她,又推明丹姝上前,笑盈盈道:“拨云姐姐的琵琶也弹得很好呢!” “我叫赵雁儿,这是拨云。” “我是周琴。” “你名中带琴,却弹琵琶,真是有趣儿!” 赵雁儿的声音大了些,在这叶落有声的后宫里格外引人注目。 “都叽叽喳喳说什么!”黄嬷嬷向几人走来,言辞疾肃如同岩石滚落陡坡,喝道:“来日想在宫里安安生活下去,切记守好你们的本分!” “咱们要留在这吗?”赵雁儿不解,问明丹姝道:“拨云姐姐,难道不是过几日便出宫吗?” “你莫不是个傻的!”见黄嬷嬷走开,一身桃红容颜娟好的姑娘凑热闹过来,小声道:“既进了宫,谁还想出去呢!” “你是拨云?我叫苏韵巧…”她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在个人脸上转了几秒,看向明丹姝时眼中惊艳一闪而过。 “京中众人皆言姑娘戏绝,却不知油彩下的面孔这般地惊为天人!” “不敢当。”明丹姝无意好恶,只淡淡道。 说话间,黄嬷嬷已将乐女们的住所分好,她四人正巧站在一处,便索性分到同一间。 “我要住这!这扇窗的风景好!”苏韵巧先声夺人,挑了南向靠窗的床铺,将包袱扔到了床上占位置。 余下三人无意相争,只各自随意安置。 苏韵巧双手撑在窗棂上,唇边撑着笑意,凤眼含春,一眨不眨看着远处的高殿明瓦。“真好看啊!” 赵雁儿还是小孩儿心性,方才对长乐宫的羡叹早便被桌上放着的食盒分去心神,拿着一块饼饵凑到窗边:“苏姐姐你吃吗?” “我听我娘说,皇上龙章凤姿,很是英俊呢!”苏韵巧正在兴头上,心思飘忽着,浑然不觉言辞间犯了妄议君上的忌讳。 “你娘怎么见过皇上呢?” “我…”苏韵巧恍然回过神来,一张秀面涨得通红。 回身见周琴也探究着看向她,跺了跺脚,索性和盘托出:“那我说了,你们可不许告诉别人!” “当然啦!”赵雁儿没心没肺答应,一旁的周琴和明丹姝也颔首。 “我…我爹其实是街道司的勾当官…”(街道司见注释1) “原来你是官家小姐啊!” “也不算…” 街道司在京城这方金雕玉砌的地界,只能算是个连宫门都够不上的芝麻大点儿的衙门。 “只是我今年已十七了,赶不上来年选秀,我娘打听到了这个入宫的法子,便…使了银钱…” 苏韵巧自小便生得水灵可人,她爹娘便动了攀龙附凤的心思,指望着女儿一朝侍奉君王,家中鸡犬升天。 “进宫这样好吗?”赵雁儿喃喃不解。 “呵!”周琴闻言秀眉拧成结,颇有几分怒其不争的意思,沉着心事自言自语叹道:“宫中有什么好的?”便不再言语。 “都收拾好了吗?”黄嬷嬷推门而入,打量几人片刻,“可有会写字的?” 赵雁儿下意识看向明丹姝,她可是见过拨云姐姐写得一手好字,连百戏班教她们识唱词的先生都赞过呢! “你会写?”黄嬷嬷问道。 “是。” “随我来。” “嬷嬷稍等!”苏韵巧揉着帕子思忖片刻,追上去扶着黄嬷嬷的手臂,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我…我也会写字。” 她娘说过的,进了宫要拔头冒尖,才能被选到皇上跟前儿。 黄嬷嬷却并未接下银子,瞥见苏韵巧期冀的眼神,转身望向那扇开着的小窗。 眉头紧锁,对几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敲打道:“在后宫,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却不一定走得到…你们的路,远着呢!” “嬷嬷…”也不知苏韵巧听没听进去,俏脸红一阵白一阵,嚅嗫道。 “你和我来。”黄嬷嬷带着明丹姝绕过两道小门,到了一处极是不起眼儿的偏室,难得和颜悦色道:“去吧,写完了再出来。” 明丹姝推门而入,还未及站定,便被人迎面揽进了怀里,耳边传来哽咽之声:“我的姝儿!” “姨母。”多年不见,记忆中的面貌已模糊了许多,可明丹姝仍是一眼便认出了眼前这张与她娘亲肖似的面孔。 眼前的人,正是如今后宫之主——太后刘氏。 明丹姝跪地叩以大礼,正色道:“丹姝与继臻,谢姨母多年照拂!” 明丹姝的母亲出身河阳刘氏,与出身骠骑将军府的当今太后是同姓连枝的堂姐妹。 “好孩子,快起来!”太后还未待她大礼行完,便将人扶了起来,慈眉善目不住端详着:“好孩子,你受苦了。” “太后与姑娘叙话,奴婢在外守着。”琼芝姑姑见此一幕很是动容欣慰,柔声慢语推门出去。 “清减许多,”太后握着她的手,一刻不曾松开。提起旧事,欲语泪先流:“当年之事,是我有愧于明家。” 当今皇上祁钰生母恭怀皇后早逝,祁钰六岁起便养在她膝下,虽不是她亲生的孩儿,可近二十年来,二人的情分丝毫不逊于血脉相连的嫡亲母子。 早年间,先皇为磨砺太子进益,亦恐太子少时体弱不堪重负,江山后继无人,有意扶持丰王。 却不曾想养虎为患,丰王多年筹谋,一朝发难,竟与太子势均力敌。 五年前,夺嫡之争牵涉外朝内廷,前朝丰王与时为太子的祁钰针锋相对,后宫丰王生母假借先皇后之死大做文章,企图挑拨她与祁钰的母子关系。 风雨飘摇时,身为太子肱骨的太傅明章,首当其冲。 贪污军饷一案,丰王党羽布置及其周密,利用民间群情激愤的节点,势不可挡。 祁钰可腹背受敌时,只能壮士断腕舍弃明家,打落牙齿和血吞。韬光养晦,以待来日。 明章自祁钰六岁开蒙时,便为其太傅。十数年悉心教导,如兄如父。其人之死,明家之冤,始终是祁钰心头血泪。 眼前的恢弘胜利,哪一步不是血肉模糊… “父亲曾说过,当今皇上必是一代圣君明主…明家,为黎民社稷,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明丹姝亦是同时打量着这位记忆中宠冠后宫的刘氏贵妃,如今的六宫之主…在这五余年间,似乎憔悴了许多。 “万幸皇上并未辜负太傅之心。”太后轻抚着明丹姝额发,怜爱不已:“只是委屈了你与继臻。” “当年,是姨母让徐大人救下我与阿臻的吗?”明丹姝道出藏于心中多年的疑问。 明家事发时正逢北境战火,先皇为平息物议沸腾,只得快刀斩乱麻。 她与阿臻,当时正在自河阳外祖家回京的路上,在京皇寺蒙徐家搭救,才躲过一劫。 “非也。”太后感叹劫后余生,“明家案情封卷落定数月后,徐泓才将你姐弟二人幸免于难的消息告知皇上。” 自那以后,一直以来持身中立的徐家,表明了导向东宫的态度,太子与丰王势均力敌的局面被打破,方才逐渐迎来转机。 今朝,与丰王长达十年的皇位之争,尘埃落定不过数月,硝烟血气仍依稀可辨… 太后此时想来仍觉心惊,“皇上顾念徐家之功,这才下旨立徐方宜为后,徐氏满门加恩。” “原来如此。”明丹姝当年不过十二岁,对其中许多事情知之不详,如今才亏得一二。 徐家,挽狂澜于既倒时,扶东宫于大厦之将倾,当之无愧的从龙之功。 “百戏班…是皇上的布置吗?”她问道。 心思玲珑,一点即通。 “当年,徐泓先是将你姐弟二人藏于皇寺,以明府与你二人年岁相仿的下人尸体瞒天过海。” 太后犹记得当年得知她姐弟二人生讯时的惊喜…大隐隐于市,不论将她姐弟二人送往何处,总是不安心,倒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亲自照料着。 “丰王耳目众多,我与皇上深感不安,便想出了将你们安置在百戏班的法子。” “阿臻入军中的安排,也是皇上的主意吗?”明丹姝记得,到了百戏班不久,太后便派琼芝姑姑露面,照拂于她。 “是。” “只是…” 既然徐家如此得力,为何姨母与皇上…始终有意瞒下阿臻在军中的消息。 游走于百戏班的经历,让她深知人有千面,心有千变,话到嘴边又咽下。 “姝儿聪慧,可知我此番让你进宫的用意?”太后并未追问她的欲言又止。 皇后入宫以前,后宫大权仍握在太后手中。 教坊司归内侍省掌管,受太后懿旨,此番明丹姝进宫,皇上并不知晓。(内侍省见注释2) “姝儿明白。”明丹姝一直低垂的眼眸抬起,神如春梅绽雪,坚定道:“明家的门庭,一定要再立起来!” “刘氏,这一代并无出挑的适龄女儿…”太后收敛了面上的柔和笑意,于深宫沉浮数十年磨砺的锋芒毕露。 目光灼灼,一锤定音:“日后,骠骑将军府,便是你的娘家。” 刘家,需要在新朝握住兵权,延续家族昌盛;明家,需要沉冤洗雪,借力东山再起。 太后,与皇上有养母情分;明丹姝,会继承皇上对明章的感愧。 亲情之外,各取所需。 “太后,皇上正往寿康宫去用晚膳。”琼芝姑姑叩门,轻声提醒道。 “进来吧。” 琼芝姑姑推门而入,拿着几张纸交给明丹姝。“这是《伊尹扶汤》的唱词,姑娘收好。” 墨迹未干,显然是方才差人抄录的。(《伊尹扶汤》见注释3) “多谢姑姑。”明丹姝与太后拜礼告辞,出门面色如常走回住处,当着众人的面将唱词交给黄嬷嬷。 “姝儿这孩子,极好。”回寿康宫路上太后看着御花园满园红梅,心舒意阔。 “奴婢早就说,莫说京中,便是整个大齐,都再寻不到明姑娘这样好的模样。”琼芝姑姑知道太后的心思,笑着应承。 “不仅是模样,”明丹姝一如太后所期望,甚至更加出色,愈发怜爱,赞道:“懂分寸,知进退,知情识趣,冰雪聪明。” 在百戏班的日子非但未搓磨了她,反倒历练得坚韧剔透。 “既如此,可要奴婢安排黄嬷嬷多加照拂?寻个机会到皇上跟前儿露个脸?” “不必,”太后看着不远处金碧辉煌的寿康宫,朱唇噙笑,洋溢着满足的愉悦:“同样的木材,有的能做长乐宫里的顶梁柱,有的却只能做被人踩在脚下的登天梯…” “能不能走到皇上跟前,要看她的本事。” 3、贵妃 瑶华宫,窈窕美人身着盛装,风韵楚楚,心不在焉地拨弄着釉彩瓷瓶儿里的美人梅。 “奴才杜方泉,给仪贵妃主子请安。”内侍省副掌使杜方泉屏气敛神,提溜着小碎步入殿。 “什么事?”冷厉得很,显然心气未顺。 仪贵妃郑宾娥,其父乃从二品青州州牧,西北首府长官。于先帝二十六入东宫为侧妃,诞下长子,今方六岁。 杜方泉闻言愈发小心回话,卑躬屈膝恭敬道:“回贵妃主子,太后娘娘召了一批乐女入宫。” “召就召了!难道本宫还能去将人打发了不成!”疾言厉色,染着丹蔻的指甲折了花枝仍在地上。 皇上元妻,先太子妃宋氏早逝,留下了个病秧子二皇子占着嫡子的位置。她父虽为一方长官,却不在京城任职,拖累自己家世够不上后位,只能让旁人捡了天大的便宜。 不日,新皇后将入宫,家世样貌样样没得挑,她们娘俩的前程未卜,如何不让人窝心! “只是…” “有什么话就快说!吞吞吐吐惹得人心烦!”仪贵妃掀开帘子走到外间,珠链碰撞叮咚作响,一如她心烦意乱。 寿康宫这位主子,虽非天子生母,却是皇上于登基当日直接下旨晋太后位,又在皇后入宫前代掌宫权,便知其受敬重。 刚入东宫时不是没想过讨好这位人物,只是这位太子养母对她从来都是不冷不热的,当初诞下长子也不过是不多不少赏了份例而已,久而久之便歇了心思,只井水不犯河水地相处着。 “刚入宫的乐女里…颇有些样貌十分出色的…” 皇上并不重色,登基这小半年里,往来后宫也不过是依规矩,整月里留宿不过十来日。 如今这后宫里只一位贵妃、两妃两嫔,一婕妤而已。仪贵妃向来得宠出挑,膝下又养着皇长子,内侍省的人见风使舵是常例,虽然暂且还未摸清各位主子的脾性,但这几个月冷眼瞧下来,该抱哪宫主子的大腿自然心如明镜。 到什么庙念什么经,皇后还不知是个什么人物,又无子嗣,倒不如眼前这现成的贵人得力… 这思及此处,杜方泉也不在意上首人态度倨傲冷淡,巴结道:“奴才前来,给贵妃娘娘提个醒儿。” 仪贵妃心口堵着一团气,抬手便砸了桌上的玉盏,飞溅的瓷片摔在门柱上碰得粉碎,杜方泉面上一疼,也吓了个激灵。 心里波澜不惊,可面上却是挂着副身为奴才该有的,诚惶诚恐的模样:“贵妃主子息怒。” “主子消消气…”贵妃身边的大宫女文杏听见动静,及时捧了盏新茶送进来,眼风扫过跪在地上的人的绯为色衣袍,心中便有了几分计较。 躬身亲自扶起杜方泉,向他手里塞了锭银子,含笑找补道:“有劳公公。” “贵妃主子歇着,有用得到奴才孝敬的地方,您尽管招呼。”既得人领情,杜方泉也不欲再杵在这触贵人的眉头,知面不改色恭敬道:“奴才告退。” 躬身垂首,小碎步退了出去,一如来时,半丝未乱。 待他出了瑶华宫的宫门,见四下无人,才直起了腰板。 抬手轻轻抹了下颧骨,见指尖上沾了血迹…侧目,看向方才来路,饶有兴致地掂了掂手里银子,面色阴沉勾唇喃喃道:“什么玩意儿…” “主子,您脾气也太急了些…”文杏是仪贵妃的陪嫁,亲厚不比旁人,见杜方泉走了以后跪在地上收拾着茶盏碎片,苦口婆心劝道:“皇上登基,您如今是贵妃,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可不能如在东宫时一般任性了。” “任性?本宫哪里还敢任性…”仪贵妃竟一改方才的盛气凌人,若有所思地走到妆台前,欺身凑近镜前端详着镜中的面孔:“文杏,你说本宫是不是老了?” “主子青春正盛呢!”文杏心领神会,轻轻叹了口气,出言宽慰道:“阖宫谁又不知道贵妃娘娘的美名呢!” 自打三年前先太子妃宋氏薨逝以后,主子掌权打理东宫内务,性情就变得古怪起来,对下人动辄打骂喝厉,不然便是伤春悲秋,每每暗自垂泪。 “皇上,已有二十日未来了…”仪贵妃抬手撩了撩耳边鬓发,容色照人却于眉宇间罩了一层阴翳。 宫里的女人,荣宠落魄皆系于君上一念之间,如何无忧无惧? “皇上素来如此,从前在东宫时,各位主子身上的雨露亦是有数的,从未见偏袒过谁。” 文杏十分贴心,体谅主子生母早逝,幼年失母的嫡长女在续弦主母手底下生活,才养成了个敏感多思的性情。 继续替她轻柔太阳穴,柔声缓缓道:“如今宫中正是事多的时候,皇上已有月旬都未召人侍寝,主子莫要多思。” “你说…是不是瑭儿不得圣心,连带着皇上厌弃了我这生母?” “皇上对大皇子和二皇子素来是一视同仁的,不曾因嫡因长有过偏颇。”文杏闻言不由失笑,宫里人人眼明心亮,皇上忌讳着与丰王兄弟阋墙的旧事,对二位皇子的教养很是上心公正。 她知主子是由爱生怖,劝道:“甚至,因为二皇子身子弱的缘故,皇上对咱们大皇子更多瞩目呢!” 在青州府上时,老爷嫌少过问后宅之事,主子虽是嫡长女,可与续弦夫人到底隔着一层肚皮,不甚亲近。由此缘故,主子为媳为母,在与太后和大皇子相处时,总是不得其法。 “文杏,准备几样清淡可口的吃食,随本宫去御书房走一趟吧…”仪贵妃经她开解一番定了心神,咽下心头的不安酸楚,再起身又是神采奕奕。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凭他来人如何,抓住圣心才是最要紧的。 “是。” “等等…在从前日青州府送来的狐皮里,挑上几块毛色鲜亮的,先送到寿康宫。”仪贵妃手里磨着鲜花汁子沾到唇上,笑吟吟斜眼对镜自赏,眉间一粒细细的黑痣,更增俏媚。 徐氏皇后要进宫又如何,她就不信,太后当真愿意将刚落到手里宫权交出去。 “奴婢知道了!”文杏见主子开窍,眉欢眼笑,自无不应。 寿康宫是东西十二宫建造地势最高的一处宫殿,作为历代太后居所,屹立于古木参天掩映之间,于百花丛中独树一帜,气势威严。 仪贵妃于寿康宫前的甬路上落辇,扶起裙摆沿石阶上行十二阶…暮然回首,御花园中寒梅迎雪争艳,尽收眼底。 “走吧…”恍然一笑,星眼如波,由文杏扶着踏入寿康宫。 “臣妾给太后请安。” “难为你这时候过来。”太后见她鬓间沾了霜白,抬手只是将窗探开了个小缝,风雪便挤着涌进来。 叫起,赐座,又吩咐琼芝姑姑添了个暖手炉到她怀里。 仪贵妃也是跟在皇上身边近十年,夺嫡之争里太后杀伐果决的手腕她是见识过的,心中许多畏惧…从前都是逢年过节,依常例到她跟前请安,谨守着规矩却也少了亲昵。 如今乍见她如此平易近人,倒是颇有些受宠若惊,言语松快了许多:“臣妾父亲从青州府送来了几块皮料,特拿来孝敬太后。” 文杏带着随从呈上黑、褐、白、灰、红,五块皮毛油亮的狐皮料子。 “你有心了。”太后这辈子锦衣玉食,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在意的无非心意二字。 言语之间也有了几分闲话家常的意思:“这料子鲜艳,还是你们年轻人用最是相宜。” “臣妾福薄,撑不住这样的好东西。”仪贵妃打量着太后神态,总觉得与过去相比,自皇上登基后,太后变得深沉平和了许多,却是愈发令人捉摸不透。 玉手拿起红色的狐皮,亲自呈到人前,笑道:“这块,臣妾想着给康乐妹妹做件坎肩正好,妹妹娇俏,最衬红色。” 太后无亲子,膝下唯有一公主封号康乐,无论是先皇,还是当今皇上,对其很是宠爱,性情娇纵,喜玩乐。眼高于顶,年逾十六,尚未许婚。 仪贵妃于东宫时,向来是个孤寡性子,却意外得祁钰青眼。 太后打量着她少见的殷勤小意,心如明镜,今日她怕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昨日,皇上提起皇子们的功课,赞瑜儿很是用心。”伸手不打笑脸人,受了她的好意,赞道:“是你为娘的,教得好。” “臣妾谢太后!” “哀家召了批乐女入宫热闹,却不曾想人老了没有精力调教经营。”太后看着眼前她的笑颜,转念,松口道:“你若有余力,替哀家去瞧瞧。” “臣妾晓得了。”仪贵妃顶风冒雪走这一趟倒是不虚此行,眼见太后兴致寥寥,起身告退。 待人走后,琼芝端了汤药上来,服侍太后服下,问道:“主子是有意放权给仪贵妃?” 皇后不日将入宫,尚不知是个怎样的品性。皇上非太后亲生,自然也不认刘家这个外祖...未雨绸缪,免不得趁如今太后大权在握时多做打算。 她怔了怔,想起方才喜形于色的鲜亮面孔,不知喜悲地叹了一声。“再清傲的女人,到了这宫里,也少不得为家族儿女学着钻研逢迎。” “待过寒冬,又是满园春色。”琼芝姑姑意有所指。 “这是好事,”太后透过明窗看着外面的风雪,缓缓道:“这宫里,有一争之力,是运气。” 6、斑蝥 苏韵巧揣着满腹心事,六神无主回到了教坊司,推门正迎面对上抱着水盆要去将洗完的衣裳晾起的明丹姝与赵雁儿。 如今这十六名乐女暂时都住在教坊司旁的兰林宫,起居衣食自理,乐女们都将洗好的衣裳晾在一处架起了洗衣绳的侧殿里。 “苏姐姐你回来啦!”赵雁儿拉住着苏韵巧上上下下打量,关切道:“出了什么事?贵妃娘娘可有为难你?” “没…没什么…”苏韵巧平日里是这四个人中话最多的,此时反而吞吞吐吐起来。 眼风飞快地扫过明丹姝,颇为不自在道:“快去忙你的吧!都瞧我做什么!”推着赵雁儿出门,扭身就将门关上。 “拨云姐姐,”赵雁儿思虑再三,将明丹姝拉到背人的地方,悄声道:“你最近,还是小心着仪贵妃一些,不要得罪她了。” “方才在瑶华宫发生了什么?”明丹姝一早便有心理准备,如今听她这话倒是坐实了疑虑。 一眉师父从前便叮嘱过,没有根基家世自保的美貌女子,如同小儿持金过闹市,怀璧其罪。 赵雁儿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与她,临了,又壮着胆子再三提醒明丹姝:“我只是隐约觉得…那仪贵妃娘娘并非善类。” “你二人在这里做什么?”周琴之前一直在乐房里为琵琶补弦,这会儿肩上搭着毛巾也从房里出来,像是绕过房山特意来寻二人。 “没什么…”赵雁儿猝不及防被她吓了一跳,兀字抱着脸盆离开。 “走吧,打水去。”明丹姝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周琴更是少言寡语,二人往来不多,只是不冷不热的点头之交。 “等等…”周琴一反常态拉住她的手腕,将人带到了屋后阴影里,将肩上的帕子扔到水里沾了沾,随意泼到了眼前的开得正旺的一丛蔷薇里。 “你看吧。”周琴蹲身看着草丛,示意明丹姝到她身边来。 “这是…”明丹姝眼见着蔷薇花瓣沾上了星星点点的黑斑,须臾,便萎缩成乌黑的一团。 明丹姝面不改色,将蔷薇折下碾入土中,问周琴道:“何意?” “生半夏、生南星、斑蝥,生半夏用于消痞散结,斑蝥外用能引起皮肤红痒、这两样与生南星在一起使用,会使皮肤起泡,甚至腐烂。” 周琴边说话边打量着她的神色,不见分毫怒意,继续道:“方才我回房时,正巧看见苏韵巧拿着药粉撒在你的胭脂里,便趁她不留神擦下来点。” 正巧?总归是好心,明丹姝无意在字眼上面追究,笑道:“多谢。” 事不关己,亦不多问周琴是如何知道此物药性的。 “这就完了?”周琴显然并未预料到她反应如此平静,拉住她蹙眉问道。 “不然呢?”明丹姝不以为意,志不在此,何苦小打小闹浪费心神。 何人于背后指使苏韵巧,呼之欲出。 且不说她的身份经不起闹,她若是此时当面锣对面鼓地与仪贵妃对上,才是螳臂挡车。 贵妃之尊,想要捏死一个乐女,太容易了。 “我愿帮你!”周琴鲜少这般主动,拦住明丹姝去路。 “帮我做什么?” “帮你对付始苏韵巧。” “我对付她做什么?” “你…”女子爱俏,周琴自以为明丹姝定会怒不可遏,睚眦必报,可她全然不在意的模样倒是让出人意料。 无欲则刚,明丹姝三言两语便占了二人博弈的上风。 此时,她才当真勾起了兴趣,好整以暇问道:“何所求?” “我…”周琴不复往日的气定神闲,忧疑着不肯说出实情。 抬眸,恰逢月光打进来…她看着眼前人巧笑倩兮的面孔,竟蓦地生出一股寒意来。 次日一早,天方蒙蒙亮,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响彻兰林宫。 得了消息的黄嬷嬷带人匆匆赶来,将一众乐女都召唤到了院子里。 黄嬷嬷见眼前原本如花似玉的姑娘们,此时面上、颈间、手臂四周,皆是花般大小的红斑,大惊失色问道:“怎么回事!” “呜呜…嬷嬷请给我们做主啊!”身上奇痒难耐,姑娘们哭作一团。 “去传女医来。”黄嬷嬷心中焦急,明日便是立后大典,晚宴的一应曲乐节目都以排演完毕,此时出了这样一番变故,让她如何交差啊! “都别哭了!成何体统!”黄嬷嬷心烦意乱,喝止了众人的哭声。 “苏姐姐,你…怎么没事呀?”赵雁儿脆生生的声音格外显眼。 众人闻声转过头来,见与其同房的周琴、明丹姝皆是满面红疹,唯苏韵巧一人面上白白嫩嫩,片瑕未着。 “是啊!你怎么没事啊!” “大伙儿都中招了,怎么就你好好儿的!” “别是就你故意害我们吧!” 火上浇油般,众人议论纷纷,几乎三言两语便给苏韵巧定了罪名儿。 “我…”苏韵巧脑子里一团浆糊似的,面对群情激愤,腿都打起了颤儿。 明明…昨夜她明明是只将仪贵妃娘娘给的药粉掺进了拨云的胭脂里,怎…怎么…昨夜只她独自一个在房中,并无旁人知晓此事啊! 脑海中恍然闪过一个念头,不及细想,如同抱住了救命稻草般拉扯住赵雁儿,怒吼道:“是你!是你嫉妒我被仪贵…” “你血口喷人!关我什么事!”没等她提到仪贵妃,赵雁儿扯着嗓子哭起来将话打断。 “都给我闭嘴!”说话间,几名医女便赶了过来,黄嬷嬷厉声住将赵雁儿吓了得抖了抖。 医女将众乐女用过的妆匣、碗筷、衣物被褥都细查过一遍,最后在众人穿着的乐女素袍上发现了异样。 “黄嬷嬷,乐女们的衣裳都沾了斑蝥粉末,才导致肌肤红痒,万幸用量不多,三日后便可无药自愈。”医女回话道。 “三日!”赶不上明日的典礼,黄嬷嬷不喜反忧,如此突发变故已不是她能做主的事,差使宫人道:“去,将此事通报与仪贵妃娘娘。” 太后昨夜头风发作,将宫中诸事一应交予贵妃打理。 “只是…如此大量的斑蝥粉从何而来,到底要通报内侍省查明。”宫中药材皆有太医署分配,支取记录在案,如今有人擅用显然是犯了忌讳。 众乐女听闻并无大碍,心下松了一口气,窸窸窣窣矛头又开始指向苏韵巧。“犯人就在这,还有什么可查的。” “不…不是我…”苏韵巧知道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只盼望着仪贵妃娘娘来了能给自己做主。 “嬷嬷,既是今早才发生的事,想那犯人还未及打扫,不如…”明丹姝面上皆是密密麻麻的红斑,唯一双眼睛清亮透彻得很,打量着苏韵巧,勾了勾唇道:“搜宫!” “民女也赞成,”周琴应声附和着,并未对苏韵巧疾言厉色,反而像有意维护似的:“自然要还苏妹妹一个清白。” “对!搜一搜她的房间!看她还怎么抵赖!”三人成虎,情绪经不起挑拨,众人连声附和。 “既如此…”黄嬷嬷受皇上和太后指点,看顾着明丹姝,正愁责任落在她身上没发儿交差。 见众人推了苏韵巧出来,懒得理会这糊涂官司,便做个顺水人情,与身后众宫人下令道“搜宫!” 原本就只四间宫殿,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里里外外搜个底朝天,有小太监手里拿着一包用了还剩一半的药粉交给黄嬷嬷:“嬷嬷,这是从苏乐女的包袱里搜出来的。” “确是斑蝥粉无误。”医女言之凿凿便落定了苏韵巧的罪名。 “贱人!”乐女们原本便未学过宫中礼数,此时此时见攀龙附凤的美梦落空,心气难消,也顾不得许多,抬手对着苏韵巧便是一巴掌。 转眼,一群姑娘便撕扯推拉起来,闹作一团。 “仪贵妃娘娘到!宁妃娘娘到!” “打打闹闹成何体统!都给本宫散开!”未等仪贵妃开口,一旁的宁妃便越俎代庖开口。 宁妃——出身礼部侍郎府,个性爽利明朗,心直口快,颇受太后青眼。 仪贵妃原本听得教坊司的消息,便知是苏韵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心气不顺。 来的路上又偏偏碰上宁妃这个混不吝的,狗皮膏药似的偏要跟着过来凑热闹。 “怎么回事?”被夺了先声,睨了宁妃一眼,没好气道。 黄嬷嬷将来龙去脉回禀,又拿出了从苏韵巧房中搜出的斑蝥粉,“回娘娘,证据确凿。” “贵妃娘娘…我…我冤枉!”苏韵巧见救星来了,拼命为自己辩白着:“您…您…” “你给本宫闭嘴!”仪贵妃眼见着她要攀扯自己,冷了脸色,漠然道:“赶出宫去,永不录用。” 尘埃落定,苏韵巧辩无可辩,心里又记挂着仪贵妃此前以父亲安危相威胁,不敢再乱说话。 只颓然跪在地上,心如死灰。 “都说我是直肠子,没想到贵妃姐姐断起案来这样利落威风!”与仪贵妃相携离开教坊司,宁妃一路上嘴不曾闲着,跟树上的喜鹊似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就是不知明日入宫的皇后娘娘是个怎样的人物儿。” “妹妹也不担心风大闪了舌头。”仪贵妃一脑门子官司,懒得与她虚与委蛇,扔下句话便分道扬镳。 宁妃见她走远,撇了撇嘴,眉眼之间笑意不改,仿佛天生一副和气的笑模样。与身后侍女道:“霜露,去教坊司跟着那个犯事的乐女。” 7、不祥 “太后,教坊司的事平了。”琼芝姑姑回到寿康宫回禀,这事说到底不过是乐女之间的磕磕碰碰,也并未造成什么严重后果,无需兴师动众处置。 黄嬷嬷十分老道,命乐女们明日宫宴以薄纱覆面,既遮住了有碍观瞻的面上红疹,更显得别具风情。 “那乐女怎么处置了?” “依照太后的意思,暂时看管起来,待明日立后大典结束,再赶出宫去。”琼芝姑姑虽太后左右四十余年,对她雷厉风行的脾气再清楚不过,揣摩此番有意押后处置的心思,问道:“主子是觉得,此事背后,指使者另有所图?” “马前卒罢了…明日,让看管的人懂事些。”太后拿着剪子替窗前的寒梅修剪花枝,游刃有余。 这宫中层出不穷的把戏,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权位二字…徐鸿于前朝一呼百应,可这令儿,到了后宫,不见得好用。 “有一利即有一弊,无欲则刚,没有家世,便是便是最好的家世。” “是,明姑娘很有主子当年的风范。” 同样身后没有家世支撑,可凭的唯有艳冠六宫的好颜色和一颗七窍玲珑心。 “哀家当年…倒是不及她如今手狠。” 她隐约猜出了明丹姝的心思… 虽然当年明家覆灭时明丹姝尚且是个未开面的黄毛丫头,这些年模样虽然大改,可到底是有过去的底子在。 明日宫宴,人多眼杂,保不齐遇上有心之人惹出风波。贵妃忌惮其容貌教唆苏韵巧下黑手,反被她利用…明丹姝,实在是聪明,很懂得因势利导。 “奴婢倒很是期待明日,后宫许久不曾这样热闹了。”琼芝姑姑眼明心亮,笑呵呵替太后将剪下的残花碎枝收起来。 元月初一,立后大典,皇后入中宫,祭宗庙,告祖先。 亥时三刻,宫宴散,帝后同寝于长乐宫。 徐方宜换下繁琐沉重的皇后大妆,身着蝶戏水仙裙衫于妆台前,清秀窈窕。 皇后陪嫁许嬷嬷入内,呈上从内侍省拿来的彤史记档,附耳叮嘱道:“皇上正更衣沐浴,娘娘请过目。” 她二人于大婚前从未谋面,徐方宜对皇上的了解皆源于宫中的教导嬷嬷。素闻他不重女色,于东宫时,太子常例一妻九嫔都未置满。 徐方宜翻动着彤史册,心下盘算着他的喜好… 登基半年余,月里大多时候歇在前朝,只照规矩入后宫。 外朝皆云郑宾娥盛宠,如今看来似乎并不尽实…只是她贵妃位份最高,又养着大皇子,才给几分体面罢了。 重规矩,为人端方,不苟言笑…倒是与父亲此前所言相吻合。由此揣摩…他更像是会喜欢端庄温柔的女子。 “皇上驾到!” 嬷嬷十分有眼色地将彤史册收会袖中,躬身退下。 “臣妾给皇上请安。”徐方宜起身,虽是洞房花烛夜,可君臣礼数却丝毫不错。 “皇后起吧。”祁钰微微欺身,抬手虚扶了一下。 抬眸,见皇上亦是换上蓝缎深衣,清贵俊逸。徐方宜面上红了红,柔声含羞道:“谢皇上。” “近日太后身子不爽利,后宫诸事多由仪贵妃处置。”祁钰揉了揉眉心,显然是疲于自平旦时便开始忙碌的仪典。 看着徐方宜,不假辞色道:“皇后既入了宫,要尽快熟悉宫务,各司其职。” 女子怀春,于总盼着夫君温声软语相待。纵是徐方宜明白天家夫妻不似寻常,可心中总是有几分念想期盼的… 可如今,面对他这般公事公办的口吻,与在朝上任免官员一般无二,难免有些失望。 她感觉自己只是皇后,而非他之发妻…这长乐宫里,新婚之夜该有的旖旎缠绵,尽数散去。 面上笑意不改,又起身曲膝一礼:“臣妾定不负皇上所托。” “好,安置吧。” 寿康宫,太后由宫人服侍着卸下大礼正妆,却并未换寝衣,而是选了件团纹常服穿上,到书房随意挑了本游记看。 “主子,长乐宫熄灯了。”琼芝姑姑拿了件大氅披到她身上。 “你亲自去长乐宫外看着,若是待会儿有什么事闹了起来,你再上前…”太后执笔在游记上写着批注,显然是颇得趣味,顿了顿…又道:“若夜里风平浪静,便罢了。” “累了一日,主子先歇下吧。”琼芝姑姑又抬手替她研了几下墨,捧了手炉放到桌上暖着。 “去吧。”太后知她体贴,拍了拍她的手,吩咐道。 子时一刻,万籁俱寂的时候,黑压压的夜幕星斗,像被一只巨手突然揭去一样,兰林宫火势窜天而起。 今日立后大典,活动多在前朝的交泰殿,宫中火政官和救火队的一应器械,水袋、水囊、唧筒、麻搭、吉祥缸,入夜后都已收编回笼,哪里料得到这番变故。 火借风势四处滚着,越燃越烈。兰林宫的火势很快便波及到了近处两侧的瑶华宫、钟粹宫,顷刻之间,整个西六宫人仰马翻地闹了起来。 “救火啊!着火了!”宫人们眼见火焰势不可挡,兰林宫烧得噼里啪啦眼见便要倒下,安置在其中的乐女们连鞋都未趿,寒风中只穿着单薄的寝衣跑了出来。 人人都是迷蒙慌张着,原本睡得极熟,连火是何时燃起来的都未知。若非巡夜的太监发现,率先嚷了起来,她们怕是要葬身火海。 瑶华宫与兰林宫不过一巷之隔,北风呼呼地吹起来,火星儿便冲了过去。 救火队还未来,奴才们自然不敢拿主子的性命开玩笑,不得已将熟睡着的贵妃娘娘与大皇子唤起来,前拥后簇护着站在背风的巷子里。 “母妃,我怕…”大皇子不过六岁,金尊玉贵地娇养着,哪里见过这样的可怖阵仗,抽抽噎噎地抱着母妃手臂。 “怎么回事!”贵妃青丝如瀑披在肩上,看着不远处的火势,惊魂未定。宫中宫殿多是木质,火势这样大,烧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瞧着身量纤纤,可亲力亲为抱起孩子来却是毫不费力,紧紧将大皇子揽在怀里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瑭儿莫怕,母妃在呢!” “贵妃姐姐,”宁妃抱着大公主,也是浩浩荡荡从钟粹宫跑了出来。模样却还好,并不如瑶华宫众人这样狼狈。 凑近了,抬手十分不避嫌地擦了擦祁瑭脸上的泪珠,煞有介事地长舒一口气。“幸好孩子没事。” “嘉阳给贵妃娘娘请安。”大公主不过三岁,走路还不稳当,话却说得利索,口齿伶俐像足了宁妃。 眼下这兵荒马乱的时候,非但未被吓哭,竟还记得礼数,倒是将性子软绵的大皇子比了下去。 “贵妃姐姐,借一步说话。” 将孩子交给身后乳母,宁妃拉着贵妃避开众人,看着远处火光已点亮了半片天,若有所思道:“奇怪极了,宫中平日都有火政官十二个时辰里戒备着,便是偶有火情也很快便灭了…何时生过这样的大火?” “你是怀疑,有人故意纵火?” “何止…兰林宫里那么多人,怎么偏就今日睡死了过去,任由火势发展成这样。”宁妃平日里瞧着粗枝大叶,此时倒很是留心,句句切中要点。 “现将火势灭了要紧,这样大的事,免不得明日等皇上下令彻查。”北风吹得人面上丝丝拉拉地疼,仪贵妃揽了揽身上的大氅,又将兜帽戴上,唯恐吹伤了脸面。 “姐姐怎么糊涂了!”宁妃见她如此不上道,心里叹气,不得不将话讲得明白些:“既是这样大的事…自然不能等到明日…” 仪贵妃总算反应过来,皇后娘娘这洞房花烛,怕是要沦为笑柄了。“文杏,去长乐宫请皇上。” “嫔妾贺喜娘娘,”宁妃拍了拍仪贵妃的手,眉眼含笑:“这是老天在帮娘娘呢!” 立后当日,宫中起火,皇后娘娘与后宫的风水犯冲…不祥得很啊! 长乐宫距离兰林宫最远,消息还未传过来。梁济守在长乐宫外面,心里想着这跑断了腿的一日总算过去... 一口气还未喘匀,便见西边浓烟滚滚,火光冲天,顿时吓得瞌睡跑了个干净,急忙差人前去探查。 “梁公公!”派出去的人还未回来,便见贵妃身边的文杏火烧眉毛似的跑了过来。“兰林宫起火,火势压不住,此时已波及到了瑶华宫和钟粹宫。” “可有人伤亡!”梁济猛然想起明丹姝来,吓出了一身的白毛汗,急得直跺脚,回身便要去禀报皇上处置。 刚要叩门,脚步又顿住。这时候将皇上叫走,自己怕是要遭皇后娘娘记恨…回身问文杏道:“救火队可到了?” “今日立后大典,火政官和救火队一应人员器械都在奉先殿和交泰殿,此时他们怕是还在路上,哪里救得了急!” 文杏故意夸大其词,打定主意非要搅了长乐宫的安宁不可,又道:“火越来越大,惊了大皇子和嘉阳公主两位小主子,乱作一团可怎么好!” “琼芝姑姑!”梁济眼睛一亮,见远处过来的人如蒙大赦,急忙迎了上去。 “太后娘娘惦记着皇子公主安宁,此时已往瑶华宫去了。” “奴才这就去请皇上!”事情既已惊动了太后,若再拖延,怕是明早皇上就要让他脑袋搬家。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半点犹豫也无,叩响长乐主殿门。 片刻,屋内有灯亮起。“何事?” “皇上,兰林宫起了大火,瑶华宫和钟粹宫也被殃及…”梁济简单说明缘由,又挑最要紧的禀报,还不忘在皇后面前摘清自己:“大皇子和公主受了惊,太后娘娘已经赶了过去,派琼芝姑姑在殿外请皇上呢。” 不多时,殿门打开,祁钰穿戴整齐带着众人离开:“去兰林宫。” “娘娘,您先安寝吧…”长乐宫内殿,许嬷嬷见皇后失神倚在榻边,心疼不已。 心中暗叹,立后大典当日,后宫起火,皇上连夜离开中宫…桩桩件件皆是不吉之兆。 “本宫是皇后…”徐方宜不着痕迹抹去面上清泪,按耐着心中的不安,兀自镇静道:“来人,替本宫更衣!” 8、动静 救火队赶到,火势虽然尚未平息,可到底遏制住了蔓延的趋势。 住在兰林宫的一应乐女宫人,都由贵妃带回了瑶华宫,乎啦啦跪了一院子,等待发落。 文杏搬来两张椅子,给仪贵妃和宁妃坐着,又怕主子受凉架起了炉火。 大公主耐不住熬夜,睡熟了由乳母抱回钟粹宫。倒是大皇子受了不小的惊吓,抽抽噎噎窝在仪贵妃的怀里,揽着她的肩头不撒手。 “说吧,怎么回事?”仪贵妃一手拍着大皇子的后背安抚,面上跟挂了层冰霜似的,疾言厉色道:“是要本宫动刑一个一个将你们的嘴撬开,还是自个儿招了。” “是我做的。”苏韵巧披头散发地向前跪了两步,面无表情应下死罪。 不知这一日里发生了什么,一张能言善辩的巧嘴此时木木讷讷,丝毫挣扎生机不留,只心如死灰般,将罪责全数拦到了自己身上。 “是我心中不忿不能到御前奏乐,便用迷香迷倒了众人,趁看守我的人不注意放了火,都是我做的。” 仪贵妃显然未曾料到她如此轻易便招认了罪责,瞠目结舌理不清缘由,刚想逼问幕后主使…猛然想起此前她唆使苏韵巧用药粉毒害拨云之事。 拨云是太后的人,那昨日陷害不成定是太后暗中护着。今夜自己无论如何都已得罪了皇后,断是不能再与太后为敌。 无论今日火灾始作俑者是谁,目的是什么,以如今情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于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既如此,将人拖下去杖毙吧。” 苏韵巧听闻这般发落,倒像是松了口气似的,不喊冤亦不求饶,只静静跪在地上等人将她拖下去。 “倒是有趣儿,昨日不过罚你出宫,你倒好,今日偏要作死闹上这么一出…是为了什么缘故?”一只静静听着的宁妃适时开口,慢条斯理地,不依不饶。 打量着苏韵巧,问道:“难不成真是活腻歪了?还有,迷香哪来的?何人指使?” “是我心中不忿,都是我做的。”苏韵巧答非所问,梗着脖子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架势。 “太后驾到!” 怕什么来什么,仪贵妃也顾不得大皇子哭闹,将他交给乳母。白了一眼身边的宁妃,心里暗骂她是搅屎棍,不情不愿起身到宫门前相迎。 “惊动太后漏夜前来,是臣妾的不是。”余光瞥过太后身边,皮笑肉不笑:“惠妹妹也来了。” “从前在东宫时,惠妹妹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今倒是殷勤,哪有事哪到。”宁妃一句话不少说,见缝插针挤兑道。 每每看见惠婕妤便心里泛酸,偏她命好,挑在达摩祖师诞辰日,生下皇上登基后的第一位皇子。 “嫔妾素来晚睡,听说出了大乱子,便赶了过来。”惠婕妤像是被这番夹枪带棒的说辞吓到了似的,脸色登时就白了,谨小慎微给两位娘娘见礼,出言解释:“正巧在路上碰上了太后娘娘。” “好了!就你话多!”太后适时开口,却并无怪罪之意。 宁妃被太后横了一眼,非但不怯,反而撒娇卖乖似的,搀住她的手臂,笑盈盈道:“嘉阳不愧是太后的孙女,这么大的事连滴眼泪都未掉,心宽着呢!臣妾见她睡得香甜便命人抱回宫了,劳太后惦记。” 瞧这话说得,面面俱到,既褒奖了自己的女儿,又哄着太后的欢心。 一旁的乳母看着仪贵妃脸色,也将大皇子领到跟前,给太后见礼。 大皇子哭得鼻子眼睛皆是通红,软声细气,打着哭嗝道:“瑭儿给祖母请安。” “无事便好,将大皇子带回去安置吧。”太后不假辞色对乳母吩咐道。 “母妃…”好不容易哄得他利利索索说句话,见要被乳母带下去,大皇子对着仪贵妃张着手臂又哭闹起来。 “带下去吧!”仪贵妃刚要将孩子抱起来,瞄见太后的脸色,硬着心肠不理会。 “瑭儿,也该请师傅了。”太后素来以为大皇子只是性子软绵,并非什么不得了的缺失。 今日经宁妃提起大公主,有对比时方才后知后觉其不成器,并非单是性子的问题,贵妃教养孩子,着实太溺爱了些。 皇子入学以后,便不能再养在生母身边,而是要挪去前朝乾东五所。 “瑭儿他…”仪贵妃并未领会太后有心教养大皇子成器的好意,只当是太后迁怒,欲使她母子二人分离,还欲再辩… “今夜怎么回事?”太后见她心思飘忽,心中难免失望。 贵妃伴驾十年,仍只是浮于表面的精明。除了飞扬跋扈的脾气愈发刚烈,心智城府半点没有长进,侧目示意宁妃回话。 “那乐女已经招了,不能献艺于御前心中不平,才使了迷香又放火烧宫。”宁妃只捡紧要的给太后回禀,察言观色,依旧不依不饶地暗示彻查。“死罪难逃…只是,臣妾觉得事情尚有蹊跷。” “这乐女接二连三犯事,着实是很不安分。”惠婕妤若有所思地瞥了仪贵妃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竟忽然开口与宁妃唱起了反调,“今儿是元月初一,若不处置了恶人,恐怕接下来一年都不顺当。还是要重罚,以正宫规的好。” “皇上驾到!”众人皆是住了口,往宫门看去。 “后宫不宁,惊动母后,是儿子的不是。”祁钰大步流星走到太后跟前,当着众人的面拱手赔罪。 “救火队已到位了,并不是多大的事。”太后和颜悦色,示意皇上道:“劳碌了一日,犯人既已认罪,抓紧处置了就是。” “是。”祁钰不动声色扫过下首跪着的乐女们,目光在明丹姝身上顿了顿。 她像是不安极了,单薄的身子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怕,小幅度地颤动着,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上还挂着烟火尘灰… 不假辞色道:“都起来吧。” “谢皇上。”跪在其上的乐女们也都谢恩起身,垂首站在一旁。 “皇上。”太后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轻咳一声以作提醒。“此人便是纵火元凶。” 苏韵巧的身子抖了抖,眼眸低垂只能看见眼前人明黄色的衣角…像是入了魔障一般,心中死灰复燃,竟缓慢地抬起头来,正巧撞进他审视自己的眼睛里。 清俊端方…原来,娘亲真的不曾骗人。 “贵妃,”祁钰声音低沉,不知是对后宫乌烟瘴气不满,还是为些旁的缘由。“兰林宫一应后续,皆由你负责处置,涉事人员交归刑部审问。” “是。”仪贵妃心中惶惑,寻常宫人犯错只交归内侍省处置就是了。苏韵巧不过是个乐女,哪里值得皇上动怒,竟还动用了刑部。 苏韵巧被太监拖着起身,目光掠过明丹姝时,忽见她微微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手中握着一块玉佩似的小物件一闪而过。 电光火石间,众人尚且还未及反应,便见苏韵巧大力挣开拖着她手臂的太监,拔下发髻上的簪子朝着明丹姝的方向刺去。 “小心!”说时迟那时快,祁钰反应极快,几乎是同时便挡在了明丹姝身前,银簪入肉,见血。 他握住苏韵巧的手臂,借力拔出银簪,反折使利器划过其颈间,顷刻毙命。 事情发生得极快,众人还未及反应,苏韵巧的尸体便已躺在了地上,颈间鲜血淋漓。 “钰儿!”太后不妨由此一幕,大惊失色上前查看皇上手臂伤势,竟脱口而出便是皇帝乳名。“宣太医!” 众人神色各异… “皇上…”仪贵妃喃喃自语,显然是还未缓过神来,怎么…皇上竟会为拨云挡住刺杀? 惠婕妤眼神如刀子一般,穿透她柔善可欺的面孔,直直打在一旁的明丹姝身上。 唯宁妃垂头隐秘地勾唇轻笑,了然于胸。 瑶华宫门外,皇后一脚踏上石阶,见此一幕又退了回去。怔怔看着被祁钰护在身后的明丹姝许久,心中五味杂陈,良久…不动声色转身离开。 ...... 宫内连夜召太医到承明宫替皇帝包扎,确诊伤势无碍后,梁济揣摩着皇上将明姑娘带回来的心思,敛声屏气带着众人退下。 “起来吧。”祁钰难得也有些不自在,在今日这番情景下再见明丹姝,总归是出乎意料。 她到了承明宫以后,便本本分分跪在角落,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民女死罪。”她身子抖得如筛糠似的,连连告罪的声音愈发哽咽。分明受伤流血的另有其人,偏她可怜极了。 祁钰蹙着眉头,联想她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才将性子磨成如今这副谨小慎微的样子…轻叹一声,颇多无奈道:“人长大了,胆子却变小了。” 起身,迁就着蹲到她跟前儿,全无天子体统,与这双泫然欲泣的眸子四目相对… “皇上…”像是外面花梢上的雪水融在她眼睛里似的,脉脉不语。 祁钰端详着这张红疹未消,还沾着会灰烟的脸,眉如墨画蹙得愈紧,抬起未受伤的左臂替她抹了一把眼泪:“怎么叫人欺负成这样?” 她又受惊了似的,弓着身子向后缩了缩,我见犹怜。 祁钰思绪万千,他以为再见时,明丹姝定会梨花带雨哭诉这五年来的种种不易,却未料到…会是眼前这般地疏离、不安、小心翼翼。 自他六开蒙,先皇御旨明章为太子太傅,受其教导十四年,直到五年前… 明丹姝刚出生时,他不过八岁,随老师到明府探望时还抱过她。她从小便生得玉雪可爱,他素来将其视若亲妹护持,相较太后膝下的康乐公主,还要亲上几分。 “明丹姝,你不认得孤了?”他竟自称孤,一如旧时。 “太…”她听到明丹姝这三个字,触电般恍然抬起头来。忍泪佯低面,嚅嗫着小声唤道:“太子哥哥…” 话落,声咽气堵,盈盈滚下泪来。 “是孤亏欠你明家,这五年苦了你。”祁钰不知为何,竟失而复得般长舒了一口气。 旋即,生怕她疏远了似的,平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年轻帝王,罕见流露出愧急的神色,信誓旦旦道:“孤已召令刑部重查旧案,定会还老师清白!” “方才是民女逾矩,皇上圣明!” 祁钰见她如此,心中悔愧之意更重。 五年前,他得知明家姐弟二人还活着以后,不是没想过将人接到东宫里,只是丰王步步紧逼,纵他身为太子,对皇位亦无完全把握。只好顺太后之意,将她姐弟二人藏于市井。 到底是自己思虑不周,她五年前不过十一二岁,突逢变故,又在百戏班那样的地方安身,必然惊慌失措。 这才吞声忍泪,学艺卖唱,她为自己取名拨云…是盼着拨云见日。 “日后,朕,会好好护着你的。”君王一诺,五岳为轻。 梁济一直在外留心着,明姑娘经了那样的变故,自然性情大改,皇上有心却也急不得。 闻里面没了动静,适时带着早就候在外面的奴婢入内,替皇上解围:“皇上,姑娘晚上受了凉,太后派了人来,替姑娘梳洗一番。” “去吧。”祁钰走出内室,显然是腾出地方来给明丹姝用。 不明真相的宫人们心中讶异,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越发恭敬地侍候着。 风里来火里去折腾了一宿,眼见着天便要亮了。 “皇上…今日,可要休朝一日?”梁济服侍他换下血衣,却未动朝服,反而又拿来另一身常服。 “嗯,传早膳到寿康宫。”祁钰面色清冷,摩挲着指间白玉的裂痕,吩咐道:“巳时,宣骠骑将军、工部尚书到御书房。” “是。”梁济心思活络,心里盘算着圣心用意。 工部近日正在忙着河阳饥荒之事,河阳…刘氏…太后的母家与明家姐弟的外祖虽是同宗,却只是旁枝堂亲。 皇上此举,这是有意将两个刘氏捆到一处? 外面处处银装素裹,寒冬萧条,寿康宫内室却温暖如春,各色奇花异草争奇斗艳。 “太后乌鬓如云,将臣妾都比了下去。”宁妃亲力亲为服侍着太后换上常服,又很是娴熟地替她揉着头间穴位放松,嘴里还不忘说着顽皮话逗趣儿。 “这些事本不必你做,回宫去看看嘉阳,到底年纪小,昨夜怕是受了惊。”太后闭目养神,回想着昨夜种种。 “臣妾能替老祖宗分忧,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福气。”宁妃手上动作轻重得宜,显然是有着意学过经络医脉。端详着太后的神色,缓缓道:“说起嘉阳,臣妾倒是替贵妃操闲心…大皇子的脾性,到底是弱了些…” “兰林宫,是怎么回事?” “太后莫冤了臣妾!那乐女怕是猪油蒙了心,临死前不甘心,才将怨怼都发泄到了丹姝妹妹身上。” 宁妃面不改色,小心措辞回话道:“可能…是巧合吧。” “巧合?” “臣妾只是听太后的吩咐,丹姝妹妹要什么,臣妾给什么。”宁妃心知伤了皇上干系重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推脱道:“旁的细枝末节…可不敢多说多问半句。” 宁妃此时,倒不像众人所想的那般利落爽直。心里计较着自己推诿过了头,又觉不妥,旁敲侧击:“只是,臣妾想,这事虽是贵妃挑起来的,可昨夜趁机踩上中宫一脚的,可不只咱们…” 徐鸿虽为户部尚书之职,可门生众多,两朝从龙之功更是德高望重,于朝中位比宰执。 谁又不是傻的,他的女儿为中宫,不趁着尚未站稳脚跟打压一番,若万一日后得宠,再生下个嫡子,后宫妃妾干脆直接剃了头出宫做姑子清净! “太后,皇上差人前来过问早膳。”琼芝姑姑入内回禀道。 “知道了。”事无巨细,太后记挂着祁钰伤势,嘱咐道:“吩咐御膳房做些清淡的吃食,让太医也在外候着。” “臣妾告退。”宁妃很是知趣儿,起身告退。 9、破立 梁济随皇上自前朝穿过御花园走向寿康宫,隐约间觉着平日里健步如飞的皇上…今日似乎有些温吞,正分神寻思着,帽檐儿猛然磕到了前人身上。 “奴才该死!”皇上不知什么时候停住了脚步,梁济赶忙跪地请罪。 “起来。”祁钰颇有些苦恼地停滞不前,犹豫道:“将名单拿来再给朕瞧瞧。” “诶…”梁济不敢多废话,从袖中抽出一卷薄纸,上面稀稀落落记着几个名字。“皇上您过目。” 他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单子上的人名儿,皇上陆陆续续酝酿了许久,上面写的皆是在朝清贵人家嫡子的人品资格。 估摸着皇上是想替康乐公主选婿?一想到康乐公主,梁济脑仁儿都疼,心说皇上您何苦祸害好人家的公子… “走吧!”祁钰再三过目后,心舒意满。 这名单是他闲时亲自拟的,其中人物无论品行才学,皆是来日来日大有可为之才,不怕母后不同意。 一脚才踏进寿康宫外间,便觉暖风拂面,隐约可闻得清甜的饭菜香气。 祁钰想起昨夜情急时,太后脱口而出的钰儿,心中感触。 他十岁时母后病逝,养于如今太后膝下,事无巨细,受其悉心照料。多年来,于朝事家事,从来不曾让他有过半分为难。 “儿子给母后请安。”祁钰眉舒眼笑如春风拂面,是于前朝少见的温润和煦。 “你啊,自幼便是如此。”太后心开目明,见他将右臂伤处包扎掩于宽袖中,了然。 从小便是这样的要强性子,不轻易抱病喊痛,从来也不愿示弱于人前。 伤处在右手小臂,虽深了些,表面上看却不过是个簪子粗细的伤口。 “不过是皮肉伤,太医诊过无事,母后不必忧心。”祁钰不以为然宽慰着,又一如往常亲手替太后盛汤。 “歇着吧!”她难得流露出些许嗔怪之意,示意一旁的琼芝接过手来。 见祁钰揣着心事,主动递上台阶问道:“可见过丹姝了?” “性子沉稳了许多,与少时…很是不同。”祁钰轻描淡写道。 “难为她了。”太后闻言便知明丹姝在皇上面前仍是遮掩着,并未流露出真性情来。 也不戳穿,知其意在加重皇上对于明家的怜惜之意,便也顺势而为道:“当年将她安置在百戏班亦是无奈之举,经历变故,性子转变也是难免。” “是。”祁钰了解太后处事谨慎,怕她顾及前朝不肯将明丹姝留下,缓缓道:“儿子考虑,如今既进了宫,总不好再教人回去。” “皇帝思虑周全。”太后接过琼芝姑姑递过来的清茶,轻轻舀着盏盖,等着他的下文。 “既如此,儿子想请母后出面…”明家旧案是先帝御旨亲判,铁证如山。如今欲推翻重判,于前朝亦是困难重重,非一日之功。 祁钰早便想好了说辞,自觉如此安排圆满得很,既能堵住前朝的嘴,又能在明家旧案昭雪前给明丹姝一个安稳的去处。 “儿子觉得,不如…母后收其为义女,对外便说是她才貌双全,合了母后眼缘。” “咳…咳咳…”太后刚吞进半口茶,闻他此言,竟是入宫四十年来头一遭失态。押着一口气尚且勉强顾及仪容,险些将茶碗打翻。 “母后…”祁钰也未曾料到太后如此反应,将她神情很是错愕,连声解释:“儿子知她如今身份尚低,只是便是旁人微词,说到底不过是后宫的事,无伤大雅。” “皇上…托哀家将她召进宫来,是为了让哀家收她做义女?”太后揉了揉眉心,到底也不曾想到事情如此展开。 “收作义女不过是一时之计…儿子想替她抬一抬身份,再寻一门十分得力的亲事。” 祁钰见她不言,以为是话未说明白,索性将自己对明家扶持的打算剖白,自认周全道:“这样一来,待日后明继臻立了军功,重立明家门厅。有母后和长姐的姻亲助力,会得力些。” 这也是他为何暗中将明继臻调去刘老将军麾下历练,朝中文官清流想要出头,需要于官场半生沉浮,用时日久。 于军中便不同了,如今他大齐与戎狄又是多战之年。明继臻有骠骑将军府护持,立下军功,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嗯...很周全... 太后难得语塞,接过他递过来的名单,可见的确是用心替明家姐弟二人考量。 皇上所物色的门第,皆是当初立场分明支持东宫的朝中清贵人家,更多与明章较好。 “皇上…未曾打算立明丹姝为妃吗?”太后沉了心神,缓缓问道。 “立妃?”这下倒是轮到祁钰怔住,他于明丹姝还是少年时的心境,将她视作老师的女儿,待之与康乐一般,从未动过男女之情的心思。 与丰王相争十年,自是从未分心于风花雪月之事。 后宫雨露,是他为太子为君主的义务,自幼受教便是不可为私情贻误朝政,持心端正,不涉情爱于心。 “儿子于她,并未动过男女之情的念头。” 太后观他神色,心下了然。心思百转着,福至心灵时竟闪过一个过去从不敢想的荒唐念头。 后宫女人,谋前程权位,谋家族子嗣,可有人敢谋君心?只为君心… “皇上既专心朝政,哀家便逾矩,与皇上自朝局利害上说起。” “母后请讲。”后宫不得干政是祖宗规矩,可祁钰与太后携手自风雨中走过,深知其所见绝非限于后宫妇人。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上想扶明家东山再起,又有何人之力能胜过皇室?何况,抛开情分,哀家亦觉得继臻那孩子很是成器…” 太后细数这五年来明继臻在军中的表现,少年意气,正式崭露头角的时候。 “如今,朝中诸臣以徐氏马首是瞻…重臣里,除去东宫旧部,又有多少墙头草之流。”太后最了解他的心思不过,替明家翻案,情分只是其一,更是想借机铲除丰王在朝中的党羽遗部。 “皇上大浪淘沙,与其苦心筛捡得用之人,不如启用新人。”太后虽有私心保刘氏长青,可这些话却是早有思量。 北齐如今内忧外患,皇上既顾及着旧情,又受朝臣所掣肘,是当局者迷。 她远离政事,可这后宫却是离前朝最近的地方…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皇上看不清的,她却看得分明:“皇上想想,在白纸上作画,是否好过锦上添花?” 祁钰闻言目光灼灼,深黯的眼底暗流涌动。 他如今刚登机,经历与丰王十年储位之争,北齐朝政内耗严重,外有戎狄虎视眈眈。 风平浪静之下,是暗流涌动。朝中蛀虫,丰王遗党,他不是不想动,而是腹背受敌暂且动不得! “母后的意思是…不破不立?”年轻的帝王薄唇轻启,锋芒毕露。 “骠骑将军府,一如当年明家。为皇上,为北齐,再所不惜。”是情谊,也是交易,刘氏甘愿为帝王马前卒,换得家业鼎盛。 “皇上、主子,明家姑娘在外求见。”琼芝姑姑适时入内,禀报道。 “哀家老了,能辅佐皇上的日子有限。”太后颔首。复又看向皇上,晓之以理过后,动之以情温声道:“高处不胜寒…哀家不忍钰儿作孤家寡人。” 在门外候着的梁济,殷勤上前将门帘子掀开,侧身让与明丹姝入内。 “民女给皇上、太后请安。”她略施粉黛遮住了面上的红印儿,容颜娟好。 乌黑的头发挽成作垂鬟分肖髻,只簪着一支垂着流苏的珠花,随着她的动作摇摇曳曳。 “好孩子,来,坐到哀家身边来。”太后将人拉到她身边的小椅上坐下,又示意琼芝姑姑添了双碗筷。 端详着明丹姝满眼都是喜欢,亲手添了一样鸳鸯卷到她碟里。“哀家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这些零嘴糕点。” “多谢姨母。” “这没有外人,松快些。”太后瞥了眼在旁的一言不发用膳的祁钰,也不知这话是对谁说的。抑或,兼而有之? 搭眼瞧见明丹姝腕间挂着的翡翠玉镯,便握着她的手仔细端详起来。一双纤手皓肤如玉,映着绿波,便如春日绿堤旁的柳枝。 感念道:“河阳产美玉,当年我入宫时,你外祖家也曾送了一支同样的到进来,希望我与你母亲姐妹二人在京中相互扶持。” “瞧我,又说这些徒惹你伤怀。”太后拿起帕子替她拭去面上星星点点的泪痕,“皇上与哀家提及来日的打算,也想听听你的主意。” 明丹姝闻言,茫然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来…眉目秀澈似秋水,微蹙露愁绪,静静等着太后下文。 “皇上的意思,欲让哀家出面收你做义女,封作县主,以免你再于市井中漂泊。” 太后只当作前言从未说过,只按照前面皇上提及的打算说与明丹姝道:“再选一户殷实的清流门第为正室,日后,若继臻出息,也好相互帮衬。” “父亲沉冤未雪,丹姝不敢出嫁。”明丹姝虽不知为何太后到底是当真改了让她入后宫的主意,还是又生出什么旁的变故。 余光打量皇上神色,只得小心回话道:“这些年在百戏班,我亦攒下了些许体己,足够养活自己。何况乐女身份卑贱,亦不敢累及太后声名。” “儿子前朝还有事,明日再来给母后请安。”太后言犹在耳,祁钰明知其言有理,仍是下意识想让明丹姝避免牵扯进朝政漩涡。 却又不知为何,方才听她拒绝竟猛地松了一口气,思绪纷乱间起身告辞。 “去吧。”太后知道,但凡事涉明家,皇上总是三分犹豫七分小心。并未穷追不舍,只道:“哀家累了,丹姝,你随皇上同去吧。” 明丹姝只是低眉敛目跟在他身后步余远,不亲近逢迎,亦不疏拒告退。拿捏着尺寸,便如同片嫩叶,不轻不重地落在人手心里,痒痒的。 “臣妾给皇上请安。”刚走出寿康宫,迎面便碰上了盛装前来给太后请安的皇后。 似懵然不知昨夜发生了何事,亦未过问皇上伤情。见到他身后同行的明丹姝,佯作惊异道:“丹姝妹妹…你怎么…” “民女给皇后娘娘请安。”明丹姝屈膝,称呼礼数分毫不错。 “母后正歇着,皇后明日再到寿康宫请安吧。” “丹姝妹妹既在宫里,臣妾理当替她安排个合适的去处。”皇后见他要带走明丹姝,及时出言相拦。 “皇上前朝事忙,臣妾先带着她回长乐宫坐坐。”担着皇后的身份仪态,合情合理,让人推拒不得。 10、归巢 冬日里,正是农歇的时候,家家户户清闲得很,攒了一秋的银子全指着这时候消遣。 京都最热闹的百戏班门口儿,人声鼎沸,旧角儿拨云不知何故,已有些日子未曾露面。大伙儿乘兴而来,却吃了闭门羹,吵吵嚷嚷,更有甚者一掷千金,请拨云姑娘出山。 百戏班无法,只好紧推新角儿粉墨登场,红粉佳人开锣第一出戏便热热闹闹唱起来《千金记·棒打薄情郎》,好听是好听,人物模样儿也周全。 只是,看惯了天仙下凡,票友们总觉得新角儿少了拨云身上的一股劲儿。 “什么劲?”新来的看客不明就里,只是觉得未能一见拨云姑娘风采,甚是可惜。 “就是吧…您瞧台上的新角儿,演千金演得好…”老主顾眯缝着眼,手里敲着茶碗盖儿,比比画画品味道:“可拨云姑娘,她往那台上一亮相儿,那气度,身段儿,就是真千金!” 二人说着,便听一身着宽衣长衫的白面书生,醉饮踉踉跄跄,吟道:“秋水芙蓉国色娇,春花不与百香消。花开不问谁家女,只与相思寄碧霄。” 轻浮疏狂,脱口成诗。 “得!又疯一个!”二人见怪不怪,玩味打趣着。 这头敲锣打鼓,人声鼎沸,只一巷之隔的骠骑将军府俨然遗世独立般,闹中观世于微,却不染尘埃。 有意无意的,宫里的一些消息,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日头不及天中,皇上受伤的事儿,便长了翅膀似的飞到了京中各处高门大院里。 可谁也没料到,最先坐不住的,竟然是出了名的清水衙门——工部。 吏部多人,户部得钱,礼部有体面,兵部掌刀锋,刑部握实权。只有工部,出人出力出差,干得净是些费力不讨好的差使。 遇事首当其冲的,便是工部尚书张昭(字叔纳)。这不,寒冬冷月里等在骠骑将军府门口,心里叫苦不迭。 先帝两位皇子夺嫡,牵连着他们这些老臣跟着担惊受怕,好不容易尘埃落定。 一口气还未喘匀,新皇勤政,登基数月来,早朝一天不歇。他一把年纪,也只能陪着。 今儿可算逮着一天休沐,宫里却急三火四传旨让他入宫。 “叔纳兄久等!”心里正打着鼓,便见骠骑将军府的厚门拉开,太后兄长——刘青将军身着绯色朝服,龙行虎步到他面前。 “无妨,无妨。”二人皆是从二品的官位,张昭也拱手回礼,七上八下凑近问道:“刘兄可知,皇上召你我入宫是为何故啊?” 这时下,南边没水患,西边没旱灾,戎狄进了冬最近也消停着,河阳赈灾奏报他也递了上去… 张昭搁心里桩桩件件盘算着,还能是什么事,能同时动用工部与骠骑将军府?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新帝啊…冷眼瞧着年轻,可这心思,深着呢! “为官三十余载,怎得如今胆子倒小了起来。”刘青似乎心里有谱,旁支左引,不落正题。 “并非我胆子小,实在是电照风行,不得不居安思危。”新皇登基,革旧扶新是常例,说难听点就是秋后算账,排除异己。 可当今皇上,却放着从前夺储时,明面上追随丰王,与他分庭抗礼的朝臣不动,反倒大张旗鼓地替明家翻案…这是要将水搅浑,一网打尽啊! 就算他当年并未牵涉其中,可如今翻起案来,怎么翻,翻不翻得白,又会翻出多少新浪来,人心惶惶。 说话间,马车便到了宫城,偶遇刑部尚书赵瞿自宫门而出。 “皇上也召了赵兄议事?”张昭见赵瞿近日来消瘦许多,竟生出物伤其类之感。 当年明章之案,便是赵瞿奉皇命主理的,这倒霉蛋儿… “皇上过问明太傅一案,我来将旧时案卷呈上。”赵瞿倒还算是磊落,心里纳罕这朝中出了名低调的二位怎得今日凑在一处,却未多言发问:“二位请吧。” “臣,刘青、张昭,见过皇上。”御书房里,二人余光端详上首,见其神色如常便知伤势并无大碍,心下也是松了口气。 “皇上,”二人受赐坐还未落定,便见梁济神色匆匆入内。“奴才有要紧事禀报。” “说吧…”皇上手执朱批,不辩喜怒。 二人垂头努力降低存在感,眼观鼻鼻观心…都是官场上的老油条,哪里看不出皇上这是故意让梁济说给他二人听的。 “内侍省来报,昨夜教坊司起火,殃及丰王圈禁的咸安宫…今早,宫人挖出一具焦尸,从衣着佩环可辨,确认是丰王无误。”梁济提着一口气将话说完,见皇上挥手,脚底抹油退下。 张昭微微侧目,不动声色与刘青对视…这不是天方夜谭么,咸安宫离教坊司可远着呢,那得是多大的火,能烧到丰王身上。 联想历代夺嫡败了的亲王皇子下场,丰王…好歹没遭罪。 “张卿,”皇上仍是专注于案头,平心静气问道:“河阳赈灾一事如何?” 河阳的闹的是饥荒,本不属工部管辖。 只是早前,工部奉命开春在河阳府境内兴修水利,从源头解决旱灾。为了与当地官员交涉流利,这才由工部越职处理,户部只起供给配合之责。 张昭心里奇怪,这事进展三日前他便呈与皇上了…怎么,今日又重新过问起来? 心里过了一遍赈灾细则,未觉有异,照旧回话道:“灾粮已于数日前,由各州府分派押运至河阳府,灾银亦下放至河阳太守府。” “做得不错。”皇上这语气,怎么听也不像是赞许。 “粮食已于近日发放至灾民手中,请皇上放…” 心字还未脱口,便被一旁的刘青打断。听他道:“臣以为,河阳灾情严重,未免耽误来年春耕,请皇上另行加派悉知当地农务之人,协助太守赈灾。” 张昭抬起袖子擦了擦汗,原来是这么个意思,料定刘青是在太后那得了口风… 再听不懂他就是傻子!急忙附和道:“臣附议,灾…灾情虽有所缓和,可春耕在即,臣请皇上派河阳刘阁老相助赈灾。” 刘氏的老家主刘阎,十九年前下野告老还乡,时任从一品观文殿大学士,如今年逾古稀,一把老骨头还能顶什么事。 无非是这些年河阳刘氏子孙无人入闱,皇上如今想重新启用,寻个名目罢了。 “既然两位爱卿皆有此意,便吩咐下去吧。”祁钰这时才放下手中的朱批,“张卿即刻启程,前往河阳协从赈灾,同时着手水利工程。” “臣等遵旨。” 二人退下后,梁济复入内提醒道:“皇上,宁妃娘娘还在外面候着呢。” “不见。” “是。” “等等,让她进来。”祁钰思及明丹姝,忽又改口。 “臣妾给皇上请安。”宁妃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不论对着谁,都是言笑晏晏的模样。一身青色如意纹云袄,清丽大方,正如其个性。 伴驾五年,无论风光失意,从来不曾有过拈酸吃醋的时候。 “嘉阳如何?昨日可受了惊?”祁钰问道。 “到底是天家的公主,胆子大,今早竟与臣妾说笑觉得十分新奇呢!”宁妃知道,皇上文韬武略精赞,自然希望子女不落下风。 嘉阳虽只是个公主,可日后在婚事上,得宠的公主,和不得宠的公主,云泥之别。 瞧他正忙于朝政,也不急着说明来意,而是徐徐到人身边替其研墨。轻声慢语道:“臣妾昨日遇见遭奇事儿,不知该不该说。” “说说看。” “昨日皇上护着的那位美人儿…”宁妃见他给了自己台阶,笑意更盛,眼神落在一圈一圈转着的墨碇上,若有所思:“似乎…臣妾未入宫时见过。” “她是百戏班的伶人,颇有名气,有人见过也是寻常。”祁钰不动声色又推了回去。 “臣妾父亲是当年明太傅的得意门生,少时也曾带臣妾过府拜望过。明太傅家的二小姐,从小便生得如玉人儿一般…”宁妃见他揣着明白装糊涂,也不在意,反正她今日来就是给皇上递台阶的。 娇嗔道:“说句冒失的话,皇上可不许罚臣妾。” “你素来直爽,也学会了这一套。” “皇上莫打趣臣妾!臣妾昨日一见那美人儿,不知怎得,竟觉得丹姝妹妹活了过来!”宁妃见他收了笔,十分有眼色地替他将批好的奏折收起来,手上动作着,话儿也没落下:“复又想,哪里有人死复生那样的天方夜谭呢!” “人死既不能复生,爱妃以为何意呢?” “臣妾想,那定是皇上护着的人物。”宁妃见其神色并无愠色,便知是猜中了他的心思,胆子大了些,顺势替礼部侍郎府捞一波好处。 “说来很是可惜,当年明家出事以后,父亲也曾再三求先皇赦免明家香火,只可惜家父位卑,不敢忤逆先皇圣裁…” “爱妃甚得朕心。”祁钰最喜宁妃知情识趣。 刚想瞌睡,就有人送上枕头。 “臣妾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却还是想与皇上说个情儿,替丹姝妹妹寻个好的去处。” “何处称得上是好去处呢?” “皇上可问住臣妾了…”宁妃佯作错愕,明眸善睐,思忖着缓缓道:“不过…有明太傅那样的父亲,皇上总要替丹姝妹妹寻个清贵殷实人家的郎君。” 急不得,若都催着皇上纳明丹姝为妃,那才是好心办了坏事。朝上的利弊得失,太后既已说了…那她只在一旁敲敲边鼓,顺风推一把就是。 既顺了太后的意,来日又能卖明丹姝个人情,何乐不为。 11、针锋 庆和二年,元月初三,帝谕旨六宫,册教坊司乐女拨云为从三品贵仪,封号瑜。 宫规,正三品及以上妃嫔,方可为一宫主位。 福阳宫九曲回廊,廊檐上皆是成型花纹的大理石作成的嵌画,精秀雅致。 一年春至,万物生新。宫人们正三三两两站在廊下将经一岁洗礼的碎裂石屏换下。 主殿尚虚位以待,西侧殿住着惠婕妤。 过不了今日,将挪进东侧殿的,便是这新封的贵仪娘娘。 “荒唐!”皇后娘娘派来传旨的嬷嬷刚走,从来温婉示人的惠婕妤破天荒地摔了茶盏。 以东为贵,同是从三品的位份,她还养着三皇子,母子二人叠在一起的分量竟不及一个乐女出身的贱婢! 休提皇后娘娘将她塞进福阳宫,更是明晃晃地故意恶心人! “诶呦!”随茶盏碎落,应声而来的德妃手里牵着二皇子,捂着胸口作势埋怨道:“惠妹妹可吓坏我了!” 神采奕奕,锦心绣口,是个珠圆玉润的美人。 “嫔妾给德妃娘娘请安。”惠婕妤脸上余怒未消,原本就是个弱不禁风的娇滴滴模样,这会子更是嘴唇都气白了三分。 “妹妹消消气。”德妃松开二皇子,漫不经心道:“玩儿去吧!” 反客为主,斟了茶,拉着惠婕妤坐在轩窗茶案旁,温盏塞到她手里:“不过是个玩意儿,皇上图一时新鲜罢了,妹妹何苦置气。” 凭那乐女身份如何,总绕不过皇上喜欢。立后大典不过三日,可皇后却也没说什么,反倒是上赶着的送体面。 惠婕妤从来也不算是个得宠的,又平白生得哪门子气。 “便是我家世不显,也总好过个街头卖唱的伶人!”惠婕妤恼羞成怒,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薄泪覆面。 “没家世子嗣傍身,单以色侍人,又能多长久?”德妃父亲是中书令程立,宰辅门第。 她向来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家世摆在那,便是不屑争宠献媚之事,亦无人敢慢怠。 耳闻教坊司来了个很是艳丽的乐女,却也未放在心上,云淡风轻道:“开春便是选秀,只怕她这辈子到头也就是个贵仪了。” 倒是这惠婕妤让她刮目相看,从前以为只是个安分守己的清明人物,经此一事,似乎也不尽然。 “以色侍人?姐姐可听说了她的封号?”惠婕妤侧目看向对面妆镜里浮动着人影,脑海中又浮现出皇上那日以身相挡的场面,情急时…才最能映射真心。 奈何那日在场之人,都被皇上下了死令封口,谁也不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惹事生非。 是以如今众人只见皇上受伤宣了太医,却不知缘故。 深吸一口气,咽下:“封号,瑜。” “抽我衿之桂兰,点子吻之瑜辞。”德妃于家中时亦是饱读诗书的,领会了这封号的意思才流露出几分正色来:“这封号,可不像是礼部拟的。” 寻常妃嫔的封号,都是礼部依礼数位份,在过去的用法里挑些文辞合适的,递到御前给皇上选。 类似仪、德、宁、惠都有旧例可循,她原本以为乐女出身的貌美人物,挑个玫、丽这类艳丽有余庄重不足的封号,已是极限了。 可这瑜…取美玉高洁之意,常用于赋词,主祥瑞。 怪不得惠婕妤挂心,皇上是在借这封号,敲打阖宫上下不得敢再以乐女的身份轻慢于她。 以史为鉴,北齐皇室从来出情种。原本这几年伴君,以为当今圣上意外是个孤寡性子…眼下倒是有趣起来。 惠婕妤观德妃一副看好戏的派头,忽而灰了心懒得再多说。不能易位而处,亦道不同不相为谋。 扯了扯嘴角,转眼又是玉软花柔的清秀佳人。“二皇子今儿怎么跟在姐姐身边?” “还不是前儿那场风波闹得,太后本就有头疼的毛病,经风一吹直接躺在榻上起不来了。”二皇子祁理是皇上如今唯一的嫡子,德妃却相待并不热切,冷淡道:“仪贵妃、宁妃都有自个儿的孩子,只能便将二皇子送到了我这照顾。” “德妃姐姐不如顺势将二皇子留在身边养着,作个依靠,到底是嫡子。” “何苦接这烫手山芋。”许是生母不在身边的缘故,这孩子性情乖戾,喜怒不定,很难调教。 二皇子体弱是胎里带出的不足之症,细心养着调养也不见好,六岁的孩子总是孱弱苍白好似风一吹便要去了似的。 先太子妃、孝元皇后宋氏五年前撒手人寰以后,祁理便一直养在太后身边。 皇上待膝下三位皇子一位公主,一视同仁,也并未因嫡子而多加照拂看重。 如今中宫位正,这孩子的位置也变得尴尬起来。太后若推脱,宫里有资格养先皇后嫡子的嫔妃不过四位,仪贵妃和宁妃又有自个儿的孩子,就看皇后和德妃皇上更属意谁了。 “姐姐还年轻,总归能有自己的孩子的。”惠婕妤口不对心道。 “算了,便是无子,皇上也总不会短我这口吃的。”德妃浑不在意,当真是没将子嗣的事放在心上。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父亲于朝中一人之下,若此时她再生下个皇子,程氏一门怕是要永无宁日了。 二人正闲谈着,忽闻外间传来撕心裂肺的孩子哭声,两人急忙出去便见三皇子乳母魂不附体跪在惠婕妤面前,哆哆嗦嗦话都说不利索:“主…主子,二皇子摔了三皇子!” “混账!”惠婕妤心神欲裂,赶忙扑过去查看三皇子伤势。 尚在襁褓里的小小婴儿上气不接下气地,呜呜咽咽哭着,额间见了血皮了好大的一块。 急怒攻心,顾不得规矩体统拉扯着漠然站在一旁的二皇子,厉声质问:“你做了什么!” “妹妹,逾矩了。”德妃见她失了分寸,冷脸抬臂将二皇子护在身后。 回身对呆若木鸡的宫人肃然道:“愣着做甚!请太医!” “理儿,你是不小心碰伤了弟弟吗?”德妃蹲在他身前,好声好气问道。 “是…是二皇子要抱三皇子,”一旁的乳母深恐受责,手忙脚乱比划着,将事情原原本本交代:“谁知接过去后,就扶着三皇子的脑袋狠狠撞向墙面…” “你闭嘴!”德妃不怒自威,鲜少这般疾言厉色,唬得乳母不敢在多说半个字。 “孽障!”惠婕妤闻言惊怒交加,惶急中乱了分寸越过德妃抬手狠狠抓着二皇子衣领,“我儿若有个好歹…” “松开!”他抬眼便对上了惠婕妤喷火似的眸子,绷着小脸冷冰冰的,半点惧意也无。 惠婕妤借力将他向后一推,二皇子便撞倒上了身后的书架子上。 书架上面叠放着的书画卷轴滚落,散开铺了一地。 二皇子跌了个大跟头,平日里多病孱弱的孩子未示弱半分,小手支撑着地面起身… 走到惠婕妤跟前,站定,墨瞳幽深似枯井,半死情绪也无,冷然道:“你算什么东西?” 话落,转身踏出殿门。 原本火冒三丈的惠婕妤,此时好似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不寒而栗。 “平安!快跟着!”德妃顾及着三皇子伤势无暇分身,喊身边的大宫女跟着离开的二皇子。 余光落到地面上散落的画卷,一眼扫去皆是帝王的丹青人像,极为传神。 二皇子这厢刚踏出福阳宫大门,便撞上了前呼后拥迎面而来的明丹姝一行人。为首的梁济率先看到他,拱手见礼:“奴才给二皇子请安。” 又看向他身后的大宫女平安,问:“德妃娘娘也在里面?” “是…”平安谨慎,想着里面见了血,深恐火上浇油再行冲撞。 心里正琢磨着如何回话,便听二皇子问道:“她是瑜贵仪?” “正是。”梁济不明就里,看向平安脸色,直觉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劲。 二皇子向前走了几步,宫人无人敢拦,抬头,与明丹姝对视良久。忽然笑了,天真无邪,与方才殿中判若两人:“我喜欢你。” 明丹姝抬眼掠过前方神情紧张的平安,恍若未觉。蹲身轻笑着:“若二皇子喜欢,随我到殿中坐坐可好?” “我知道…”二皇子凑近明丹姝耳畔,于旁人看来只是二人投缘亲近。小声道:“你是明家的人。” 不及腰高的小孩,威胁起人来倒是像模像样的。 “是吗?”明丹姝也不追问他是如何知道的,笑意不改,耳畔的流苏碰撞映射正午艳阳,灼灼其华。 “二皇子想要什么呢?”像是说着家常话逗弄小孩子,旁人听着只觉得二皇子在与贵仪娘娘讨喜糖吃。 “护着我。” 明丹姝摸了摸他细弱的小手,瞥见一抹血迹嫣红,面不改色地用吉服的袖子将它擦去。笑语嫣然:“那你可要乖哟!” 梁济站在一旁看着,二皇子双臂揽在明丹姝肩上,举止亲昵,看着很是亲切,只觉得惊奇… 这从来脾气乖张怪戾的二皇子,竟与瑜贵仪投缘? 12、德妃 风送梅花香万里,春来无处觅芳邻。 福阳殿东侧殿与西侧店由一道游廊隔开,主屋有书房卧室两厢,另附三间偏屋。并不甚富丽堂话,好在精巧清净… 清净?梁济说完这话都想打自己的嘴,有回廊遮掩着看不见西边,可对面鸡飞狗跳却是一声不落地传了进来。 “瑜主子,”梁济眼神示意身边的小全子去那头瞧动静,又接着指挥宫人安置。“可还有何处不妥帖,您尽管吩咐奴才。” 听说皇后娘娘将明姑娘安排到了福阳宫与人合宿时,皇上虽未说什么,却冷着脸吩咐人压着规矩,着意在布置上添了许多体面。 “就这?”未等明丹姝说什么,亦步亦趋跟在她身边的二皇子先皱了眉头,看着梁济颇为嫌弃地撇嘴道:“太小了。” “这…”梁济听罢,心道二皇子怕是也将皇上的心里话说了出来。连那冷脸的模样都父子肖似:“回殿下,这是份例。” “我住哪?” “太后娘娘风疾未愈,殿下自然还是随德妃娘娘住在永安宫。”梁济知道二皇子什么意思,可又哪里是他能做主的,只是装糊涂。 “我要住这里。”祁理扯着明丹姝的袖头不松手,目光灼灼,又开始威胁人… “梁公公,我身边的掌事姑姑是哪位?”明丹姝捏了捏他的小手示意安抚,留心着外面的动静,将话头岔开。 梁济冷眼瞧着,果真见二皇子住口不言,心里觉着惊奇有趣儿。 怎么看都觉得,这二皇子与瑜贵仪,倒像卤水点豆腐似的…真真儿一物降一物。 “皇上体谅娘娘,特地将教坊司的黄嬷嬷遣到娘娘身边来,做掌事姑姑。”梁济回过神来,回话道。 他在东宫当差十余年,还不曾见过皇上对哪位主子有如今这般上心,饮食起居一一过问,还破例给福阳宫添了妃位才有的小厨房。 “请公公代吾*谢过皇上。”明丹姝却之不恭。 皇上将黄嬷嬷送到来倒是意外之喜。她在宫中并无根基,黄嬷嬷虽非全然可信,但总好过外四路安插进来的人。 “本宫给妹妹道喜了!”人未来,语先至。 听到德妃的声音,祁理又挠了挠明丹姝的手心儿,不言自明。 “臣妾给德妃娘娘请安。” “我瞧瞧…”说话间托着明丹姝的手将人扶起来,亲厚地端详着,并无半点此前与惠婕妤说话时的轻慢之意。 也不知于何处真何处假? “人人都传,说是宫里来了个天仙…我只以为奴才们眼皮子浅,竟未当真。” 德妃见到明丹姝心下登时明了几分,皇上为何如此青眼相待。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 这样一张面孔,莫说人食色性也,只怕是鬼魅魍魉见了,也要凭空消了三分戾气。 握着她手赞道:“如今我才知戏文里那些措辞儿,这世间真有人物担当得起。” “娘娘谬赞。”德妃打量明丹姝时,反之亦然。 她年纪似乎较皇上还大上些许,体态丰腴,容颜姣好如玉珠生晕,尤一双眸子格外出色,使人见之忘俗。 端得腹有诗书气自华,言行举止意外地自然随和,不知天性如此还是过于善隐藏。 “理儿在这,给妹妹添麻烦了。”德妃一字不提方才的风波,作势环顾来来往往进出的宫人,牵过二皇子的手便要告辞:“瑜妹妹新居,想是尚有许多事要安置。改日,我再请妹妹煎梅煮雪续话。” “放开我!”祁理见明丹姝果真将他又交回去,气不打一出来甩开德妃的手,怒气冲冲扯着嗓子:“你食言!” 明丹姝美目流转皆是笑意…瞧他这中气十足的模样,哪像是常年病弱的药罐子? “这孩子是宫中的小魔星,从来是要星星不敢给摘月亮的。”德妃余光瞥过身边的宫女平安,颇为无奈头疼地问道:“妹妹答应了他什么?” 明丹姝挑眉睨着祁理片刻,见他十分识相地不再言语,随意寻了个托词应付她:“二皇子知嫔妾是自宫外来的,便嘴馋起来…要嫔妾做些民间吃食与他。” “妹妹擅长厨艺?”德妃闻言眼睛一亮,踏出去的半步又收了回来,竟坐回原位,饶有兴致问道。 “不敢言擅长,只是些寻常玩意儿,想是二皇子觉得新奇。” “眼瞧便要到了午时…”德妃话说了一半又收了回去,似乎忽觉不妥,有些不自在地又牵着二皇子起身,哄着他道:“你瞧,今日这里事多,不如改日…德娘娘亲自带你过来可好?” “我不管,”偏他软硬不吃,抱着明丹姝的袖子不撒手,俨然一派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妹妹你瞧…”德妃来来回回几番,顺水推舟道:“难得平日里最难伺候的一个,今日竟对吃食上心起来。如今天色尚早,不如…” “既如此,二皇子且留在福阳宫便是。” “平安,回去吩咐咱们宫里的小厨房,将本宫的午膳也一并送到福阳宫来。”德妃闻言喜笑颜开,雷厉风行吩咐道。 还未等明丹姝反应过来,稳稳当当落座,转头自来熟笑道:“我添几样菜,妹妹只做些原滋原味儿的民间吃食便罢了,不麻烦…” 只是这笑容,总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 祁理以为得逞,高兴劲还未起来,懵懵懂懂看向明丹姝…这是…她也要留在这用膳? 平安旁观片刻,收到主子眼色认命回永安宫办差。寻思着这新来的瑜贵仪主子倒是有几分运气,误打误撞竟正中主子下怀。 毕竟,谁能料到,自小金屋玉馔养大的丞相府小姐,当今德妃娘娘,不争圣宠名利,最好在这一饮一食上下功夫。 “你还愣在那做什么!”德妃将旁观着懵头转向的梁济喊回魂,“还不快查人将小厨房锅灶食材都打理出来!” “奴才这就去。”梁济边走边搁心里叹气,这都什么事儿…今儿自一早起来被皇上遣到这给瑜主子撑体面,脚不沾地便罢了。 可他堂堂大内总管,跟在皇上身边多少年不曾沾手这些杂活…偏屋里这两位主子,一个得罪不起,一个不敢得罪。 出了低头办差,哪有旁的法子。 明丹姝由侍女服侍着脱下册封吉服,换上了一身利落的月牙色短尾襦裙,外罩云燕细锦衣小袄。 不逢迎亦不倨傲,闲话家常似的问德妃道:“娘娘可有忌口?” “没有没有!”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德妃越瞧明丹姝越是顺眼,心里想着,便脱口而出:“这样冰清玉润的美人儿,莫说皇上,我也喜欢得紧。” “你怎么不问我?”祁理整张脸都皱成一团,小大人儿似的轻哼一声,自顾自道:“本殿不喜鱼肉、不喜甜、不喜黄色的…” “德妃娘娘略坐坐,都是些简单吃食,很快便好。” “那个…”德妃又叫住她,有些难为情问道:“我…可能与你去厨房瞧瞧?” 明丹姝倒是怔了怔,自己学厨是过去在百戏白讨生计没法子。可…世家贵女皆十指不沾阳春水,哪有上赶着往锅台前凑的。 见德妃满脸地不自在,明丹姝倒觉她有几分可爱,含笑相邀:“娘娘请。” 小厨房里丫头奴才一大堆,个个皆是如临大敌,哪里真用主子动手。明丹姝只是口头上吩咐着,指点厨子用料调味, 不多时,一道汤汁清白的细鱼羹,一道桂花云片糕,一道豌豆黄,便端上了桌面。 这几样做法简单,食材价低易得,在民间百姓家家户户桌上常见的菜肴。 德妃从小长在高门大户,饮□□细,不曾尝过这样的寻常点心,正新奇着… 细看之下,发觉样样皆是二皇子不喜的食材制成的,顿时乐不可支。 这位瑜贵仪,是个妙人儿! “怎么都是我不喜欢的!” 先孝元皇后宋氏虽然早殇,可二皇子到底是嫡子,又在太后身边养着,宫人们哪个又敢不小心侍候。 久而久之,倒是养成个刁钻跋扈的脾气。 “我不…”祁理小鼻子拱着,眼见着又要发脾气,忽然被云片糕堵住了嘴。 正欲发怒,抬头,见明丹姝眉眼弯弯,温柔得很。 “殿下尝尝,可合胃口?” 甜甜腻腻…哪个男人会吃这些东西!一点也不…祁理着急说话,嚼了几口,竟意外地清甜软糯… 故作姿态地擦了擦嘴,绷着小脸:“那个!我还要!” 德妃佯作未觉,玉箸来来往往,几样点心一盏茶的功夫便见了底。 “多谢妹妹款待。”酒酣饭饱,德妃瞧着日头西行,料想今夜皇上定会召瑜贵仪侍寝,也不好再多留,便要起身告辞。 “我不走!”祁理小口小口细嚼慢咽着,打定了主意磨洋工。 “难得二皇子与妹妹投缘,”德妃懒得猜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也就养在自己身边这几日,别再惹出什么风波来就谢天谢地了。只哄着他高兴:“理儿既不想走…妹妹若是不介意,便留在福阳宫玩罢!” “这…嫔妾位卑,怕是于理不合。” “哪有那么严格儿,孩子高兴谁又敢多说什么!”德妃挥挥帕子,只留下句会将二皇子衣物送来的话,便飘飘然离开,倒像如释重负般。 祁理心满意足,放下筷子,难得流露出些许孩童天真气,眨巴着眼睛古灵精怪问道:“我住哪?” 明丹姝将他领到书房,挑眉问道:“说说吧,你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祁理打起马虎眼来。 “你若不说…”明丹姝勾唇,摇了摇头作势惋惜道:“那我只能将你扔给对面的惠婕妤了…你猜,她会不会留下你?” 抬手,拎着他的衣襟便要带着人走。 “等等等等…”祁理没成想她动真格的,自己要是孤零零落到那女人手里,怕是有亏要吃了。 “想好了?” “其实也没什么,”小不点儿说话倒是老成,权衡利弊又与明丹姝约法三章,才讲实话说出来:“就是前几日我不小心听到了皇祖母与父皇说话,才知道父皇要护着姓明的。” 不小心?怕不尽然吧… 二人说话间,司寝女官便过来宣旨,亥初会过车接她前往承明宫侍寝。 接旨,黄嬷嬷带着内侍省拨来她身边当差的两个宫女丹草、山姜进来服侍。 “奴婢带殿下到侧屋安置。”侍寝前要沐浴、梳洗、上妆,又要另请司寝嬷嬷教房中事,总不能留小孩子在场。 祁理这时倒是难得听话,随人走出去,又一步三回头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儿早上你想吃什么?”到底还是个小孩子,明丹姝莞尔。 看着这张不安倔强的小脸,蓦然想起她刚与阿臻刚到百戏班时…不过因为着身边无人护持,所以只得自己刚强起来,让人不敢轻视了去。 “随便。”祁理面无表情,转身乖乖随人出去。 贵仪的位份尚无到越清宫温泉沐浴的资格,趁着主子在内室闭目养神的功夫,黄嬷嬷吩咐奴才们将浴桶搬进来,再由侍女用沉木盆端水舀进浴桶里。 夕阳西下,半片天凤凰泣血似的染得火红,惠婕妤那头鸡飞狗跳了半日也逐渐安静下来。 突然,平地一声惊雷,外面院子里又人仰马翻地闹了起来… “丹草,”明丹姝小憩本就未睡熟,听到外面的动静急忙起身。 “不好了主子!”这丫头脸嫩得很,慌张慌智进来回禀:“二皇子被烫伤了!” 13、风波 戌时三刻,太医院院正赵松茂放班刚走到宫门口,便被身后急匆匆追上来的梁济喊住。“赵太医!您且留步!” “梁公公,”赵松茂平日里只负责皇上的脉案,见梁济十万火急的,以为是出了承明宫出什么岔子。“可是皇上有何吩咐?” “劳您随我到后宫走一趟。”梁济知道赵松茂出身御医世家,为人清傲忠耿。早在跟着先帝爷的时候便避后宫三舍,如今年纪大了更是不愿再趟浑水,皇上亦不勉强。 “今夜当值的是孙景太医…”果不其然,赵松茂抬腿便要走人。 “您老留步,是皇上,皇上请您走一趟。”梁济拉住他的手臂便将人往回带… 当年,先帝爷召赵松茂,替丰王生母丽贵妃诊病,这倔驴竟然当场摘了帽子,是个胆敢与皇上梗脖子的主儿。 “二皇子在瑜贵仪那出了意外,并不是为了后宫的娘娘主子们瞧病。” “二皇子?” “是,为二皇子瞧病。”梁济瞧他嘴软,不由分说便拉着人往后宫疾行,絮絮叨叨:“皇上还等着呢,您赶紧随我来吧!” 内宫禁苑里跑不得,二人到了福阳宫上气不接下气,抖了抖袍子,目不旁视进了主殿。 “臣赵松茂,给皇上请安。” “免礼,先去东侧殿吧。” 见赵松茂过去,祁钰心里松了口气。他纵着赵松茂的古怪脾气,是因为赵松茂的本事值得这份敬重。 为君者,不能只以君威严权施下,知人善用,人和才能政通。 他来时,掌事嬷嬷黄卉已经禀明来龙去脉。理儿是不小心撞上了宫女端着的热水,才致烫伤的。 侧目见一旁的明丹姝兀自垂头站在阴影里,从事发到现在,她除了请罪外,只言片语也无。 不曾梨花带雨,可忍耐着的眼眶都是红的,他轻叹一声,抬手将人拉到身边:“丹姝。” 梁济见状,十分有眼色地将身边的宫人都带下去。 阖宫皆知皇上是个冷肃寡言的人,平日里敢在他面前哭哭啼啼的妃嫔,谁也没落得好去。 也因如此,倒是总笑模笑样的宁妃,才能在皇上面前说上话来。 可如今… 祁钰每每见到她这番隐忍委屈的模样,总会想起从前被明家娇养着,与康乐争风吃醋的娇蛮的小丫头。 到底是他,没能在老师走后看护好她… “意外,不是你的错。” “那样小的孩子,手上的皮肉都烫烂了…是臣妾没能照顾好他。”到底没忍住,开口,红泪沾罗巾,一字一呜吟。 祁钰又如那日般,抬手替人将面上泪痕抹去。 “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过些日子康乐回宫,不知要如何笑你。” 话虽如此,他到底是心软了,蓦地些后悔将明丹姝卷进宫里来… 波诡云谲,连母后当年亦未能独善其身,她这样慈柔心软,要如何挡住后宫的明枪暗箭。 沉吟片刻,徐声道:“朕问你,若是…” “皇上,臣已将伤处处置妥当,按时用药,夏至前便可康复。”赵松茂进来,不经意间将祁钰的思绪打乱,回禀道:“祛腐生皮免不得吃一番苦头,好在并无性命之忧。” 明丹姝闻言,将柔荑从他手里抽出,急匆匆出门向去侧殿查看祁理伤情,连退礼都不及请。 “只是,”赵松茂难得分神,见瑜贵仪离开,才低声将进一步伤情回禀。“二皇子烫伤,并非全然由热水所致…” “何意?” “寻常热水烫伤,表征为水疱疹,并不会致肌肤腐破。”赵松茂字斟句酌,十分敏感后宫斗争,未将话挑明,只如实情回禀:“眼下伤情,更像石灰水所致。” 祁钰知道他谨慎,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事涉皇嗣,若无十足把握,断不会开口。 “朕知道了,你将事后药方处置交给孙景就是。” “老臣,谢皇上。”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明哲保身的道理他明白。 赵松茂办完了差事,抬袖拭汗,心里寻思着果然乌烟瘴气没好事,阴谋算计一碰一个准儿,打定了主意再不入后宫半步。 一脚刚踏出福阳宫主殿的门槛,便被迎面跑来的人险些撞了个仰倒。 梁济眼疾手快搀住赵松茂,定睛一看来人,是西侧殿惠婕妤身边的薇紫,拉下脸唬道:“皇上在里面呢!不要命了!” “求皇上救救三皇子!”薇紫像是吓破了胆,跪在门槛前扯着嗓子朝里面大喊。 “大呼小叫地成何体统!”梁济一边压着嗓子训斥着,听闻是三皇子的事,脚底下也没停急忙入内禀报。 “何事?” “奴婢薇紫,皇上快去看看三皇子,怕是…怕是…不好了!”薇紫见来人,快语道。 “我的孩子!”话音未落,西侧殿便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随朕来。”祁钰看向一旁的赵松茂,不容置喙。又吩咐:“梁济,去长乐宫请皇后。” “奴才遵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梁济眼见着平日甚少为后宫动气的皇上冷了脸色,提心吊胆。 白日风波便算了,可二皇子虽然今日在德妃娘娘和瑜贵仪身边,但到底是嫡子,皇后娘娘这会子还未来,难怪皇上动气。 皇上今日是召了瑜贵仪侍寝,是恰巧赶上这事。 可外朝内庭各有所处是规矩,中宫落正,后宫的事自然要由皇后娘娘处置。案牍劳形,一国之君哪有时间天天到后宫升堂。 “丹姝,你随朕来。”祁钰神情肃然,见她不明就里还是软了脸色。 靠山山倒,既走到这,她也该见见后宫的硝烟,学着自己长本事。 几人一进西侧殿,便见惠婕妤满身满脸是血地冲了过来,怀里抱着三皇子,孩子鼻孔唇边皆是血迹。 她神色疯迷,不住哀求着:“皇上!皇上!快救救他!他在流血啊皇上!” 赵松茂搭眼见襁褓中的三皇子脸色灰白,便已了然。心里叹息,走程序上前两指掐了腕脉,回禀道:“臣,无力回天。” 梁济才走出福阳宫没多远,便见皇后凤驾,说话间便赶了过来。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后在门口听见赵太医的话,如坠冰窟。 立后当夜宫中起火,已令人众说纷纭。如今宫权交回她手中不过三日,便出了皇子夭折这样的大事… 心中惶然,齐人敬天畏神,她一国之母沾上了不祥的名声,威严名誉扫地,日后又当如何统御六宫? “不会的!皇上!您再宣太医!宣太医啊!”这飞来横祸如同晴天霹雳般,彻底击溃了惠婕妤的神智,她救命稻草似的抱着皇上的手臂哭哭哀求。 “梁济,将三皇子抱下去。” 祁钰并非全然不为所动,幼子夭折如何不令人心痛。 夺嫡之争的腥风血雨方歇...前朝后宫倾轧,强者生存,这是身在皇室与生俱来的风险。 他看向一旁,赵松茂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三皇子赐名珙,待仵作验尸后以亲王之礼下葬。惠婕妤,晋位婉仪。” 惠婕妤猛然闻晋位婉仪,如同失了智般忽然住声,面如死灰… 猛然抬头看向祁钰身旁的明丹姝,丧心病狂地迁怒着扑了过去:“都是你!” 明丹姝看着惠婕妤三皇子襁褓上的满眼朱红,下意识闭上眼,后背不住地冒着冷汗,心绪凄迷。 当年,为平民愤,明家二百七十余口人斩首示众,刑部带着刽子手在菜市口连续行刑十六日。 徐鸿接他姐弟二人回城时,路过菜市口,烈日炎炎下,地上的血印子都还未消… 头昏脑胀正出神,不妨一阵大力扑来,一时站不稳顺手拉住身边的皇后,二人双双仰倒顺着殿外的台阶边滚了下去。 “皇后娘娘!” 众人七手八脚将被压在底下的皇后扶起来,手臂撞在了门外石雕的冰棱上,登时便见了血。瑜贵仪也好不到哪去,脸色惨白,双目紧闭像是晕了过去。 “将皇后送回长乐宫,宣太医,孙景同去。”祁钰眉头紧锁,沉声下令:“薇紫,照看好你主子。” 弯腰将明丹姝横抱起来,见她额角已被薄汗打湿,快步向东侧殿走去。“赵松茂,随朕来。” 意外一桩接着一桩,简直比戏台还热闹。 皇后看着皇上抱着明丹姝离去的背影,眸中皆是落寞不甘,拂开左右侍女,居高临下看着失魂落魄的惠婉仪:“祸兮福所倚…妹妹好好养着,来日方长。” 二皇子占了东侧殿内室睡得正熟,祁钰索性将人抱到了福阳宫主殿安置。 “如何?”问赵松茂。 “贵仪娘娘只是受惊导致晕厥,并无大碍。” “三皇子死因为何?”祁钰知道早间二皇子惹出的风波,方才见他又被烫伤,是以早前并未出言责怪。 “若是由撞伤导致头内血肿,并不至七窍流血。”白日惠婕妤的宫女到太医院请太医时,他也在。 事关皇子,不敢怠慢,便遣了医术比他不遑多让的孙井到福阳宫看诊,事后脉案他亦有过目,不过寻常外伤,并无内患。 “臣方才三皇子表征,似乎是中毒所致。” 石灰、毒药,今夜桩桩件件,一环扣着一环,牵扯皇后娘娘、瑜贵仪和两位皇子… 医毒,溯其本源自一体。赵松茂行医多年,又承家学,心中已隐约有了结论,却不明说:“只是具体何毒,要待仵作验过才能断定。”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祁钰沉思良久,起身,替明丹姝熄了灯火。 君威难测,临走前,冷然与掌事嬷嬷黄卉道:“照顾好你主子,再有差池,提头来见。” “皇上,奴才已着人将三皇子的尸身送去刑部。”梁济在宫门外候着皇上,见人出来急忙跟上。 “梁济,替朕宣陈瞒入宫。” 东宫的暗卫首领陈瞒,自皇上登基后,便隐入暗中,再未启用过。 “是。”梁济心神一凛。 过了半年君圣臣贤的太平日子,不知多少人忘了眼前这位温润如玉的年轻君主,亦是从血雨腥风中杀上皇位的。 才过了年,冷了数月方露头的几分暖意一夜消弭。 冬天本该渐渐过去,却恍然见又让人觉得这一阵肃杀的寒风,将人吹回了五年前… 14、疑云 夜色苍茫月未央,寒风瑟冷入衾凉。 西侧殿惠婉仪凄凄咽咽哭了半宿,天至方明时才消停。 三皇子尚未足周岁而夭,视为不祥,无牌位也无丧仪。来去如同一颗尘灰,寒风吹起时,无声无息落入天地间。 皇后给内侍省下令,于外只说急症夭折。宫人知其中有蹊跷,也三缄其口。 东侧殿里也是秉烛待旦,一夜未歇。 皇上离开不久,瑜贵仪便醒了过来。不知是怕担责任,还是当真关切二皇子伤势,亲力亲为照料,整宿没合眼。 “主子,”初晨天凉,黄嬷嬷拿了件披风,轻手轻脚到内室披到她身上。 用木案托着,呈上通体墨绿的细颈瓷瓶和一张字条,解释道:“这是顺昭容差人送来的药油,还附上了用法。” 顺昭容是先先孝元皇后宋氏的亲妹妹,宋氏早丧后,御史台宋家又求先帝赐婚,将二女儿送进了东宫为良娣。 “什么时辰了?”明丹姝接过瓷瓶放在一旁,伸手探了探祁理额头的温度,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都说二皇子多病孱弱,没想到这番倒是皮实得很。两手被烫得皮开肉绽,竟未呼痛,服下安神的药老老实实睡了一宿。 “辰时三刻。” “去将汤药端过来吧…”说来奇怪,抑或是太久不曾见过阿臻,她总会在祁理身上寻见他的影子。 末了,话音顿了顿,又嘱咐道:“取些蜜饯一同端过来。” “奴婢晓得了。” 黄嬷嬷退下,明丹姝不动声色,将桌案上的瓷瓶收入袖中。 见祁理睫毛似蝶羽一般细颤,抬手轻轻刮了刮他鼻尖,“再装睡,我便着人将你送回去了!” 眼睫又颤了颤,睁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清亮得很,想是醒了有一会儿了。 “疼就哭出来。”她想起那日在瑶华宫见着的大皇子,养得娇滴滴哭泣包似的。搭眼又瞧眼前这个,倔得像是头小蛮牛。 “不疼。”瓮声瓮气,不疼才怪。顿了顿:"我并不曾摔过三皇子,是那乳母有意陷害于我..." 明丹姝留心,回身端过药碗喂到他嘴边:“喝药吧。” 解脾热的药,孙景太医特意嘱咐要在饭前用。 “我自己来。”分明是奶娃娃模样的一张脸,不知和谁学的总爱皱着眉头。 “逞什么能!”明丹姝直接将汤勺送进他嘴里,她闻着都呛鼻子的苦药,丁点大的孩子一点不打怵。 落手,又捏了颗甜枣子塞进他嘴里,蹙眉,食指顶了下他额头:“你怎么不像个小孩子呢?” 祁理嚼了两下口中的枣子,甜丝丝的,还不赖。看了一眼明丹姝,又飞快垂眸,难得示弱犹疑道:“你什么时候去接我?” 昨夜,他听见皇后身边的人来传话,说是今日要将他接到长乐宫去。 “你为什么喜欢我啊?”明丹姝听懂了他的意思,却不答反问:“只因为我是明家的人吗?” “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 起初只是觉得,父皇和皇祖母既然要护着明家,那他若是跟在她的身边,也会更安全。 昨日发现她似乎还不错,不像宫里的其他人,因为尴尬的身份,对他既讨好又轻蔑。 甚至…如果他有娘的话,应该…也是她这样? “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垂眸,又问了一遍。 “贵仪…修媛…”她掰着手指头细数,阳光冲破外面雪幕的纠缠落到她脸上,笑盈盈的。“昭仪…” “就昭仪吧,等我成为昭仪,就去接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外面响起宫门拉开的闷闷的吱呀声,真是讨厌啊…大约是长乐宫的人来接他了。 他歪头,将手竖起来轻轻晃了晃,叫住要出去的明丹姝:“喂,你知道昨夜怎么回事吧?” 昨夜赵太医替他处理伤口时,分明是说沐浴用的水里加了石灰。 被他撞翻不过恰巧,那真正要害的人,昭然若揭。 她转头,眉眼弯弯却没说话,食指挡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寿康宫,太后正握着剪子拾掇宫人刚从御花园摘下的红梅枝,旁人皆爱花木盛放时,可这白玉细瓶里皆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心思飘远,自言自语喃喃:“孤芳不与百花猜…” “主子,赵太医来了。”琼芝姑姑入内,回禀道。 “让他进来吧。”分神,咔嚓一声,花枝错断。 赵松茂由琼芝姑姑引入主殿,先用掸子将身上担着的风雪扫去,动作轻慢。 近乡情怯似的,脚步迟疑片刻,放下药箱见礼:“臣赵松茂,给太后请安。” 琼芝姑姑屏退旁人,将门扉虚掩… “自先皇驾崩,你便不曾来过。”太后并未叫起,言语间竟有几分怨怼似的,迟疑观望:“如今,终于肯来了?” “太后诏令,臣不敢违。”他仍是低着头,公事公办,半点情绪起伏也无。 “不敢违?”太后眼眶忽然红了,见外面有琼芝在守着,压抑着声音,心不由主脱口而出:“你分明是在怨我!” “臣,不敢。”赵松茂将头垂得愈发低,不见在旁人面前时八面玲珑的模样,反而像是竭力压着万钧情悰般,只用只言片语相对。 众人皆知太医院院正赵松茂自先帝朝时,便明哲保身不踏足后宫半步…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反之…他赵松茂,做不到独善其身。 “松茂,咱们都老了。”太后视线落在他身上…远看,他还如过去一样的清傲挺拔。可垂头时,发顶银丝毕现,已是暮年。 顿了顿,轻叹一声软了语气:“都是土埋了半截子的人,你还要与我置气不成?” 年轻时便是如此,他每每发怒,便冷言冷语晾着她。 当年,京都名医圣手赵家少年郎,意气风发,发誓要为游医治天下之疾。 却在她入宫后,毅然考入太医院,终身未娶。与她一起,在这四面见方的宫墙里困了一辈子。 “臣听闻太后抱恙…”赵松茂开口,到底还是不忍心。 “明家覆灭,东宫风雨飘摇。虽有徐家后来居上,可丰王步步紧逼,钰儿一天不登上皇位,皆是变数。唯一可解之法,便是…”太后握着桌角的手微微颤抖,指节泛白。 看着赵松茂沉默,忽然泄了气般:“皇位之争,招招见血,输不起…哀家亦是无奈之举。” “是草乌*吗?”赵松茂艰难开口,声音低缓。 他二十岁进宫,负责先皇脉案三十年,深受倚重。 “是。”屋内檀香袭袭,却让人心乱如麻。 是她,为了让祁钰顺利登基,借丰王出京平乱时,毒杀了先皇。 丰王带兵出京是为了军功民心,却想不到身子素来强健的皇上会一病不起…再回京,太子已名正言顺登基,大局落定。 “你怨我利用你,辜负了先皇对你的信任。”太后闭上眼睛,不忍再看他,可口中言辞却未停:“松茂…你是真的不知,还是…有意助我?” 他的医术本事,她最清楚不过… 可整个太医院都未查出先皇病症,最后众人眼里持身清正的院正赵松茂出面,于脉案上落笔突发心疾,盖棺定论,挡住了朝臣非议。 赵松茂并未否认,沉默良久,一吐胸中浊气。 罢了!他这辈子,医者戒律,君臣忠义,都抵不过一人…这劫数,早在他决定随她入宫那一日,便认了! 赵松茂起身,凝神仔仔细细端详着她,皇上孝顺,刘家得力,再没有人能为难她。 “我昨夜已写好了折子,与皇上告老还乡。” “你昨夜见过她了,是吗?” “最后一次。”赵松茂知道她的意思,自嘲般勾唇摇了摇头,不计前嫌笑过:“我徒孙景可用。” “松茂…”太后本能起身似欲挽留,复颓然坐下,到底没能说留下下两个字,只淡淡道:“你保重。” “臣,告退。” …… 二皇子被长乐宫赫赫扬扬接走,就差敲锣打鼓喊得阖宫皆知。 明丹姝坐在妆台前,任丹草和山姜服侍着更衣挽发。对镜自照,脸上的红疹全然褪去,片瑕未着。 耽搁了这些日子,也该,会会旧人了… “黄卉,”明丹姝将人唤进来,问道:“皇上将你挪到这里,教坊司如今又是何人掌事?” “回主子,是崔掌使。”黄卉仍是在教坊司时一丝不苟的做派,像是看惯了宫中的起起落落,恭敬道:“可要奴婢替娘娘将人召来?” “不必,我亲自过去。” 虽未办丧仪,可三皇子早殇到底是过了白事。 明丹姝换上素白色的弹花暗纹锦服配苏绣水仙裙,外罩同色妆缎狐肷褶子大氅。 衣衫素淡便挽了个飞仙髻撑起通身的气度,配上淡紫色的头面首饰,清素若九秋之菊。 “昨日见主子穿吉服,我已看呆了去,以为是画本子里的花仙跳了出来。” 丹草和山姜二人不过十五岁,入宫不过一年余,还是活泼的孩子气。 一日相处,眼见着明丹姝是个好说话的主子,便也大着胆子说起俏皮话来:“今日再见娘娘这身行头,又是…又是不一样的好看。” 教坊司离福阳宫不算远,明丹姝亦有心熟悉宫苑错落,便未乘辇,换上了不易湿的羊皮小靴,只带着丹草一人慢步过去。 临近,便瞧见不远处一身材高挑的清丽女子,怀里抱着个雪团似的小女孩,对她招手。 “嫔妾给宁妃姐姐请安。”明丹姝上前见礼。 “真是巧了,在这遇见妹妹。”宁妃将人虚扶起来,掂了掂怀里的女儿,示意道:“与瑜娘娘问好。” “嘉阳见过瑜娘娘。” “乖,”明丹姝从怀里拿出个绣样精巧的荷包,放到嘉阳手里。“这是瑜娘娘给你的见面礼。”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给妹妹备了份见面礼。霜露,回宫取来。”宁妃将荷包接过,沉甸甸的,里面显然是还装了旁的东西。 侧身将嘉阳公主交给身后的宫人,“公主到了午睡的时候,一同回宫吧。” “哪好劳动姐姐的人。”明丹姝又是曲膝一礼,像是面对如此盛情还有些局促生疏,也吩咐身后的人:“灵草,与霜露同去吧,事了再回来找我。” 待人都走了,宁妃言笑晏晏:“我听说皇后接了二皇子回去,便猜着了你得空会过来。” 宁妃父亲是明章门生,早前与明府颇多往来,自然多次见过明丹姝。 那日,明丹姝与周琴联手,将计就计用斑蝥粉破了苏韵巧的局。宁妃随仪贵妃到兰林宫后便认出了她,差婢女霜露去而复返探查。 而后,又有太后的默认,宁妃便在暗中与明丹姝往来。 “早前相助,还未好好与姐姐道谢。”她曾托宁妃调查苏韵巧和周琴的家世。 兰林宫大火那日,她手中的玉佩是苏韵巧的家传之物,她诱苏韵巧误以为自己是在以她家人性命相胁。 放火烧宫已是死罪难逃,当时万念俱灰的苏韵巧见她威胁,下意识的反应定然是拉她共死…而后,便有了皇上以身相挡的一幕。 “兰林宫的一把火,姐姐着实妙笔。” “怎么…”宁妃忽然停住脚步,弯得柳叶似的细长眉毛高高扬起,十分错愕道:“竟不是妹妹做的吗?” 15、莲子 风水轮流转,明丹姝如今是从三品嫔位,要两个乐女到身边是易如反掌的事。 “只是…”教坊司的新任掌使听说她要的是周琴与赵雁儿二人,顿作为难之态,回话:“并非奴婢不允,这二人是宫外来的良家子,与奴籍的乐女不同,怕是...” “贵仪娘娘身边侍候的大宫女都是登录在册的从七品女官,还辱没了她们不成?”宁妃轻哼一声,并不以为意。 脚还未站稳,明丹姝不欲为难树敌,只折中道:“你唤她二人出来就是。” “拨云姐姐!”赵雁儿如同一只喜鹊似的,扑扇着翅膀从屋里飞出来,手里还抱着阮咸。 也未见礼,抱着她手臂上上下下打量着:“这衣裳真好看!” “放肆,”崔掌使见此一幕,轻喝道:“还不与二位娘娘见礼!” 周琴倒是一如往常,清清淡淡扬起嘴角:“民女给宁妃娘娘、瑜贵仪娘娘请安。” “你二人可愿在宫里当差?”明丹姝叫起免礼,问道。 “愿意!”赵雁儿性子跳脱,雀跃得很,连声应下。 “民女愿意。”周琴似乎早便料到,宠辱不惊。 “如此…”明丹姝看向崔掌使,言笑问道:“我可能将她二人带走了?” “这…宫中人事调动,奴婢还是过问皇…” “行了!”宁妃难得蹙眉,罕见地流露出几分不耐烦的神色,“不过是两个乐女,难道皇后娘娘还会不允?出了事你只推脱到本宫身上就是!” “奴婢不敢!”闻这一番声色俱厉的连敲带打,崔掌使急忙叩头连连应是。 奇了…宁妃娘娘眼高于顶,只在皇上太后身上用心,这没根没基的瑜贵仪怎么得了她的青眼? 出了教坊司,钟粹宫与福阳宫在两头,宁妃便与她告辞:“那事…妹妹等我的信儿罢!” 临走前,又深看了一眼明丹姝身后垂着头的周琴。 “姐姐慢走。” “拨云姐姐!是什么事呀?”旁人都散了,赵雁儿又上前挽住她的手臂。 见她恍若未闻也不气馁,继续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那日皇上亲自替你挡住刺杀诶!真是威武极了…” “雁儿,我记得你一直想回百戏班去。”明丹姝打断她的话,清泉似的眸子带了些许探究,打量着这样天真烂漫的脸,徐徐道:“你若想出宫,我如今可以将你放出去。” “我…”赵雁儿猛然住了嘴,垂眸不敢再看她,面若飞霞嚅嗫道:“我…愿意在宫中陪你的。” “既在宫里,你要按规矩唤我。”明丹姝将她挽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放开,正色告诫道:“我不过是个贵仪,你若因此被人为难,我亦难救。” “知道了。”赵雁儿后退半步,与周琴并行,规规矩矩跟在明丹姝身后回宫。 “主子,宁妃娘娘给主子的回礼是莲子,难为在寒冬腊月里保存得这样好,清香味隔着盒子奴婢都闻到了呢!”灵草从钟粹宫回来,手里抱着个十分精巧的匣子,眼色飞快打量了跟她身后的二人。 又献宝似的笑道:“霜露还特地嘱咐奴婢,这是河阳府来的莲子。” “丹草,周琴与赵雁儿暂且在福阳宫当差,与你和山姜同在我身边服侍,带下去安置吧。” 贵仪位列九嫔之中,配四位大宫女,一位掌事嬷嬷,她二人正好补了空缺。 “奴婢知道了。”丹草做事利落,转身带着人出去。“二位随我来吧。” 明丹姝打开匣子,捻起一颗剥开,莲心青翠嫩绿,显然是上季新收。 河阳向南多泽,水产丰饶,尤其以荷花著名。 只是…河阳府正闹饥荒,包括去年秋,一岁不曾纳贡。何来新鲜的莲子?既不是河阳府的莲子,宁妃此举又意欲为何? “莲子…”明丹姝呢喃着将剥开的莲心送到鼻尖下轻嗅,新鲜莲子尚未晒去的苦味十分显明。揣摩着方才丹草的回话…“河阳莲子…莲子…怜子!” 电光火石间,忽然领会了宁妃的暗示是指向她的外祖,河阳刘氏! 自明家出事后,河阳刘氏作为姻亲,离京多年安居一隅才躲过风波。 她陷于百戏班受徐家看顾,阿臻在军中跟在刘老将军身边,姐弟二人不知身边人立场,如惊弓之鸟般不敢轻举妄动。 目前局势虽尚不明了,但新皇登基,丰王身死,危机暂除。 若是外祖家有意复出,为何太后此前只字不提?宁妃到底是在替何人传话? 自己在后宫,又如何与远在千里之外的河阳联系… 抬眼,不经意留意到外面修缮廊檐上修缮大理石嵌画的宫人们。猛然起身,快步到窗前,“石灰…” 若有所思…拿出早前顺昭容送来给三皇子的药油于手里摩挲着,心思百转,像是一尾蛰伏欲出的毒蛇。 “山姜,”明丹姝将莲子收起,对外唤道。 “奴婢在,主子有何吩咐。”山姜心细,相较丹草更沉稳。 “随吾走一趟长乐宫。” 承明宫,梁济观望诸位议政大臣离开,泡了盏只长在冬日里的雪顶含翠,端进去送到皇上案前。 “皇上,事办妥了。”窥得桌上放着河阳府河流水线网图,便知是去河阳办差的张昭大人有信儿传了回来。 见皇上握着毛笔,笔锋上染了朱红却迟迟不动作,适时道:“瑜贵仪娘娘去了长乐宫。” 下笔,朱批落成。 祁钰将奏折合上,放到梁济手里,如释重负般沉声下旨:“谕中书,封先观文殿大学士刘阎之子刘吉为工部监事,与张昭在河阳府境共协水利工事。待事毕,回京面朕复命。” “奴才遵旨。”梁济心中猜疑落定,皇上果真是要将两枝刘氏与明家捆在一起。 这道旨意一下,明日朝上,怕是有人等不及要做出头鸟了。 “皇上,刑部侍郎李汤有事启奏。”御书房的太监小德子入内,禀报道。 “召他进来。”祁钰想是三皇子中毒的事有了眉目,余光见旁人就要退下,开口:“梁济留下,在旁听着。” 昨日,他连夜秘令陈瞒与刑部暗查此案。李汤此人原是大理寺的寺正,断过多起疑难悬案,在民间亦有美名。他登基后,便将此人越级扶为刑部侍郎,人尽其才。 “喏。”梁济站在皇上身后的角落里,竖起耳朵凝神记着接下来的话。 “臣李汤,见过皇上。”来人黑面浓眉,不怒自威。说话时生若洪钟,抑扬顿挫。 “李卿平身。” “皇上命臣暗查三皇子中毒一案,仵作验尸结论已出,请皇上过目。”李汤从袖中取出一卷并未加奏裱颜色的宣纸,双手呈上。 泰然道:“事涉内闱,臣不敢不上达天听,未能妄断。” 梁济于一旁听着,心里啧啧称赞:这位李汤大人,断案了得另说,于人情世故上亦十分练达,当年似乎是走了明太傅门路到大理寺当差。 德行能力,包括站队,都踩在了皇上的喜好上…如今虽只是个侍郎屈居人下,可长此以往,前途无量啊! “心疾?” “正是。”李汤见皇上发问,言之凿凿回禀:“臣分别调用了大理寺和刑部的两位仵作协作验尸,三皇子死于心疾无疑。” 顿了顿,面不改色继续道:“据仵作所言,此心疾并非偶发,而是先天不足,早有征兆。” “先天不足…”祁钰再读仵作验尸结论,目光停在‘非毒也’三个字良久…霎那间心中已有结论,仍是问道:“死因非毒,何意?” 皇上的话,打破了梁济的沉思,先天不足太医院却并无备案...再瞧皇上面若冰霜,心里咯噔一声。 后宫争斗之风日久难禁,皇上亦鲜少过问… 只是,若有人打着女人间争风吃醋的旗号,暗地里将手伸到了前朝的太医院,就是犯了皇上的大忌。 “三皇子并未服毒,心疾短时间内亦不致死,但却在发作时服用了过量的曼陀罗花粉和红花,双管齐下才致夭折,七窍流血便是表征。” 李汤佯作未见皇上身后给他递眼色的梁济,非要踩在皇上的雷点上,捅破这层遮羞布:“依臣所见,是有人故意隐瞒三皇子先天心疾,伺机以相冲之药暗害。” “案情封卷,刑部不必再查了。”追根究底还是指向内苑,便不能再用刑部插手。 丰王与东宫争储物议方歇,皇室的内务不能再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长此以往,大齐国威何存。 “臣领旨。”既不再查,刑部的手也不能伸到内苑去,便全当此事未发生过,李汤告退。 在皇上身边侍候,事事都想着明哲保身,那就是没用! 梁济纵是不想趟这滩浑水,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皇上,您看,此事可要交回内侍省和皇后娘娘查明。” 祁钰沉思看着桌面上的地图,河流网络密布…朝廷的作用,便是将这些汹涌的旁支暗流汇成一处,海纳百川,泽被万民。 “你寻个机会,将此事透露与瑜贵仪。” “奴才明白了。” “等等…”祁钰拿起早间刑部呈上的,明府当年的账目。随意撕开半册扔到炉火中焚烧殆尽,另一半交给梁济:“给陈瞒,让他哪来放回哪去。” 16、反击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长乐宫飞瓦流阁、金瓦朱门,小家碧玉的福阳宫与之相较黯然失色。 皇后见明丹姝来倒是颇感意外,这弱柳扶风似的身段,总是提醒人想起昨夜皇上抱着她离开时的背影… 无论是立后大典当夜的火灾,还是昨夜,她身为皇后的威严体统一次次扫地时,都有她明丹姝在场。 思及此处,将人晾着曲膝半刻才叫起,绵里藏针:“妹妹怎么来了?难不成是不放心二皇子在我这?” “姐姐…”还未等她话说完,明丹姝欲语泪先流,将人打了个措手不及。美目盼兮,我见犹怜,听她道:“果真,姐姐是要与我生分了?” 皇后凝眉看着她半晌,苍白着的一张脸尚不及在百戏班时明艳,竟一时分不清眼前这梨花带雨的模样是真情还是掺着假意。 毕竟…从前在宫外时,明丹姝可一直是乖觉柔善得很。 “原是我的不是,并非是与妹妹生气。”上前将人扶起,又一如既往地替她拭泪,转圜道:“经昨夜的风波,我十分恼怒下人们办差不利,才牵连了妹妹。” “那我便放心了。”情势比人强,明丹姝并未借她的力起身,而是又跪在地上,恭恭敬敬行了叩头大礼。 “萤火之光何敢与皓月争辉,丹姝日后,定为姐姐马首是瞻。” “诸事身不由己,我怜惜妹妹还来不及,怎会与你争风吃醋。”皇后将她扶起,温声软语,好言相劝。 徐家是奉皇命在将明家姐弟二人安置在百戏班,也是眼见着明丹姝的容貌愈盛,入宫是早晚的事。 不是没想过旁的法子,只是她不愿出京,徐家不能在皇上太后的眼皮子底下将人掳走。 后来,眼见着皇上登基后对明家的愧怜更甚从前,便动了让明丹姝嫁到徐家为妇的心思…若能事成,对徐家来说,也多了一层保障。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美人到底还是进了宫,更入了皇上的眼。 “我来见姐姐,是另为了旁的缘故。”明丹姝与她并肩坐着,当真是一副情如姐妹的派头,从袖中拿出长颈瓷瓶:“这是顺昭容早前送来的药油,二皇子走的匆忙,下人们忘了带着。” “我想这是她的心意,便特地送了过来。” “我何时做过人家的母亲,还是手忙脚乱的。”皇后接过瓷瓶,漫不经心放在一旁,说起二皇子时,一直端着的人才流露出几分真意的烦恼。“这孩子娇气,到了我这竟连饭也不好好吃,若是养得不好了,太后免不得怪罪。” 顿了顿,试探道:“我听宫人说,二皇子很是听妹妹的话,请妹妹帮我劝劝才好…” 她又不是不能生,养着别人的孩子轻了重了、磕了碰了都是罪过,何况又是这样一个混世魔王,原本不想招惹。 奈何太后不知是真病还是假病,这些日推拖着不见人,连请安都免了。皇上对这个养母有从来是孝敬得很,直接说二皇子是嫡子,在长乐宫养着是名正言顺,话里话外还有埋怨她未早些主动将人接来的意思。 “哪里敢说是听我的,不过都是没娘的孩子罢了。”明丹姝旧事重提。面带伤情,唯唯诺诺道:“姐姐若不介意,让我见见他可好?” “这有何难。”皇后倒是松了一口气,二皇子送来不过两个时辰,已将长乐宫闹翻了天。 小小的孩儿,倒很是会磨人,不吃不喝,脾气又娇蛮得很,好话说尽也不见效。 “橙儿,你带瑜贵仪去侧殿看看二皇子。” “橙儿?”明丹姝看向从外面进来的丫头,从前在百戏班时衣衫朴素的小姑娘此时着红配绿,险些让她认不出。“姐姐也将她带进宫了?” “她原本就是徐府的丫头,你进宫以后便回了府中。”皇后笑意不改,这下才说到了正题上,“我正担心妹妹身边没个亲近的人,正好,你将她带回福阳宫吧。” “多谢姐姐!”明丹姝一副大受感动的模样,拉过橙儿欢喜道:“好极了,不然不还想寻机会将你召进宫中。” 看过了二皇子,又哄着人用了饭便打道回府,临走前如梦初醒般,与皇后亲热着道:“瞧我高兴得糊涂了,险些忘了将它交给姐姐。” 从袖中拿出一张新墨方干的方子,交给皇后。 “这是顺昭容同那瓶药油一起送过来的,里面记着药材和用法。” “劳妹妹费心。”皇后接过房子,亲自到殿门送她。 见人走远,展开方子细读,登时冷了脸色。“夏荷,去太医院召孙景来。” 出了长乐宫明丹姝却未急着回去,带着橙儿去了寿康宫,被宫人以太后称病不见为由,吃了闭门羹。 绕路乘辇回福阳宫,一脚刚踏进门,便见奴才们跪了满院子,细瞧,发现正是这几日在福阳宫修缮廊檐的宫人们。 丹草迎了上来,提醒道:“主子,皇上在里面。” “臣妾给皇上请安。”进了东侧殿,见皇上正坐在桌边翻看她闲时翻过的几本书。 “回来了,理儿在长乐宫如何?” 明丹姝看他拿着的那本似乎是《工时杂集》,一本记录民间农业和手工业生产的全书… 定神回话道:“二皇子用过午膳睡下了,皇后娘娘照顾得很是周到。” 端起桌上的茶盏,轻手轻脚走到他身边,果真见他正在读她写在页脚的旁注。 “皇上…喝茶。” 明丹姝握着茶盏的手像是故意挡住他的视线,祁钰抬头,她圆长的媚眼低垂,腻红匀脸衬檀唇,听轻声软语:“都是…闲来无事写的,皇上莫要再看了。” “这处…”祁钰将人拉过来,指着她写的因地制宜四个字,十分耐心地指点道:“固有此理,可百姓以农耕为生,官府若是想借地修渠,便是动了他们的命脉根基,非但渠修不成,还会遭致怨怼,后患无穷。” “一家之言,让皇上见笑了。” “不如这样…”他并未流露出轻慢之意,倒是饶有兴致地将附录的地图展开,执笔圈出河阳府旁的长淮河,写下‘渠通于濠,濠通于海,六脉通而城无忧’几个字,游刃有余道:“在此处修渠,既不会占用民田,一通既百通。” 长淮河是大齐国境内南方流量最大的一条河,旱涝干系着支流包括河阳在内诸府百姓的饭碗,这也是为何,他登基后便下令张昭大兴水利。 “唯一不足便是…” “花销。”明丹姝一点即通。 父亲当年,对府中晚辈学业很是看重,无论儿女,于功课上一视同仁,亲自指点。 面上的羞热渐消,指出弊端:“在此处修渠固然施惠甚广,可实际上是拐了个大弯,更费时工…国库的压力,便更大。” “裁弯取直是两得之法,”祁钰想到方才收到的河阳府奏报,刘吉不负他所望,一日之功便想出了解决方法。 “只是施工难度更大,要有谙熟工建和地势的人才来动手。”尚有旁人在,不便提及河阳刘氏,点到为止。 又若有所思地又翻了几页,怀念道:“你的字,很像老师的笔迹,连朕都险些分辨不出。” 寻常女子的字为了美观,秀致婉约有余,筋骨不足。而她的字像极了太傅当年,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臣妾与阿臻的字,都是当年父亲亲自教的。” “你可知昨夜理儿为何烫伤?”急转直下,祁钰忽然问道。 “知道。”明丹姝神情中还带着后怕,坦白道:“二皇子走前,已与臣妾说了,据赵太医所言,是热水里掺了石灰。” “既有人欲害你,你待如何?”循循善诱。 “我…”她似是不妨此问,迷茫地看向他,小心翼翼:“臣妾…不会做那些争风吃醋的事,会安安分分的。” 祁钰抬眸示意梁济将旁人都带下去,问道:“丹姝,你可知朕的身世?” “知道。” 祁钰生母,先皇恭怀皇后出身郑国公府,将门虎女,杀伐果决。十九年前,永光十六年,郑国公府于猎宫起兵谋反,败落,满门抄斩,恭怀皇后自缢于长乐宫。 太子祁钰时年六岁,奉先帝旨意,教养于翠微宫贵妃刘氏膝下。 “恭怀皇后自缢后,朕虽有母后护持,可宫中拜高踩低是常态,何况外家谋逆的失势太子…朕当年于宫中境况,较理儿今日,还要差上许多。”提起旧事,他的神情中有种千帆过尽的坦荡,不怨怼亦不执迷。 “初见老师那日,朕,正被先皇的另外两位皇子奚落排挤…”他说起不堪过往,神情竟是与之不甚相宜的柔和,问她道:“你猜,老师对朕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臣妾不知。”以她对父亲的了解,许是出面维护,再讲上一番道理… “老师说…”祁钰低头看着她,眼神凛冽桀骜,嘴角噙着笑意:“有人欺负你,要还手。” 明丹姝怔住,她如何想不到,在家中温厚和蔼的父亲,会这样说… “人,朕都替你收拾好了,在院子里。”祁钰凑近她耳边,低语:“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17、百转 依大齐朝规,年初一百官入朝,摘来年风调雨顺的好兆头。初二、初三、初四休沐,初五开朝,一切归常。 元月初五,长乐宫朱门大开,各宫主子乘辇至中宫,先于主殿前行君臣三拜礼。 入内,再拜,行家礼。 “臣妾等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圣安。” 皇后徐方宜着凤冠大妆,端坐于长乐宫主殿,居高临下,贵不可言。 “起。”母仪天下,凛然不可进犯。 她惯常都是端庄素雅的打扮,今日盛装,长眉修鬓,锋芒毕露。 “臣妾等谢皇后娘娘。” 大礼拜毕,众人各自按品级高低落座,静默等着皇后先开口。 “贵妃大安了?”皇后看向下首珠围翠绕,将目光落在她左手边的仪贵妃身上。 自初一那日大火后,仪贵妃便称病染了风寒,次日,顺顺当当将宫权交回中宫。连日里瑶华宫大门紧闭,不问春秋。 “多谢娘娘挂念。”仍是光彩照人的一张脸,半点瞧不出病气,言辞也照以往沉稳了许多。 “臣妾听闻二皇子伤了手臂,养得怎么样了?”仪贵妃不咸不淡地回问,可神情却瞧不出关切。 “小孩子皮实,并无大碍。” 桌上都摆着干果茶点,没见旁人真的吃喝起来。唯顺昭容脱了护甲,十分随性地剥松子儿来,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尾座,笑吟吟道:“说起二皇子,臣妾倒是想起来…后宫进了新人,贵妃姐姐病了这些日子怕是错过了好消息。” “是吗?”仪贵妃眸低垂,四两拨千斤,看不出喜恶。 “嫔妾拨云,见过诸位娘娘。”明丹姝起身,与众人见礼。 皇上登基不过半年,尚未选秀,宫中如今几位主子除了她以外,皆是东宫旧人。 “瞧瞧,还是个实打实的美人儿呢!”顺昭容跟前儿玉器里的松子仁盖了薄薄一碗底,却也未见她往嘴里放,状似无意,心直口快:“娘娘这艳冠群芳的名声儿,怕是要让贤了。” “顺昭容过年时是将火药当饺子吃了?”德妃坐在皇后右手边首位,小臂倚在茶几上,手顺势拄着额头,眼下乌青倒像夜里没睡好似的。 顺昭容还欲再说,见对面的仪贵妃兴致缺缺,也轻哼一声闭了嘴。 “这些日子的事一桩接着一桩,也要趁今儿和妹妹们说道说道。”皇后适时开口,辞严意正。 凤眸眼尾上斜,丹唇微启。 刚坐上后位不过几日的人,倒像是浸淫后宫多年似的,端的不是善茬。 “初一夜里兰林宫起火,初三晚上二皇子烫伤了手臂,三皇子夭折。明面上看着,桩桩件件都是意外…”皇后眼神落在惠婉仪身上…失了三皇子,也不过是扯着嗓子哭了半宿,晋位婉仪的册封礼可一点没耽搁。 世间的道理,并不一定非黑即白。尤其后宫,权力地位凌驾于人命清白之上,胜者为王。 收回心思,顿了顿:“皇上今早旨谕本宫封了案卷,是念着开朝头一日,为了皇室的体统。可本宫还是要提醒诸位,什么事儿该做,什么事儿做不得,心里都该有杆秤掂量着。” “臣妾等谨遵娘娘教诲。”话说过了,人也见过了,有些人云里雾里,有些人心里的大石落了地,便告退各自散去。 待人走后,许嬷嬷拿着一册内侍省的回奏呈给皇后:“主子,这是瑜贵仪留在桌上的,想是给咱们的。” 皇后展阅,见是司刑官誊录的审问宫人的供词,“难得,内侍省差事办得这样痛快。” 昨日皇上到福阳宫,雷厉风行发落了一批修缮廊檐的宫人,临走前将事情交给明丹姝处置。 她转手便将这些人送去了内侍省,宁错杀不放过,由司刑官严加拷问。 许嬷嬷寻思着,皇上分明是让瑜贵仪办事,却被她又送回中宫,笑道:“瑜贵仪很是乖觉,这是像娘娘表忠心呢!” 皇后过目扫了一遍,与她料想的差不多,冷哼一声:“乖觉?她借此事在福阳宫立了威,再顺势将烫手山芋扔给本宫罢了!” 她将回奏展开,交给许嬷嬷,“那起子人招供石灰的事是顺昭容指使,真假姑且不论,她如今不过是个小小贵仪,又能真刀明枪地动得了谁。外人看着是她恭谨,得罪人的事交给本宫。” “皇上的心向着明家,主子还是要小心周旋。” “她不信皇上太后,宫中又诸多掣肘,一时半会成不了什么气候。”与明丹姝相交多年,知道她百转千回的水晶心肝。 明章当年是皇上的太傅,却被牵连到党争中灭门,是个人都会心有芥蒂。 正如父亲所说,皇上想驯服明家姐弟和河阳刘氏这两匹烈马,还有得磨呢! “还有兰林宫起火的事,倒底何人所为?皇上今早来旨命主子封卷归案,这些事通通就不查了?” “火?那夜谁渔利最大,就是谁。”她摩挲着这回奏上字面,手指却染上了墨污。 新墨未干,想是司刑连夜审问,今早才回报。 “后宫本就是一汪浑水,事事较真儿谁又是干净的,皇上心如明镜却不处置,是他暂不愿意打破平衡罢了。” 说到底,后宫这些女人,不过是前朝的晴雨表、马前卒。 “以老奴之见,顺昭容到底是二皇子的亲姨母,主子不如…”许嬷嬷附耳,轻声与她道:“趁机拔了顺昭容,将二皇子留在自己身边。” 皇后如今固然年轻,早晚会有自己的骨血不假,可眼前的嫡子更是实打实的。而且,经这遭风波,明眼人都瞧得出皇上对二皇子还是最为看重上心。 眼下顺昭容的把柄送上门来,可是天赐良机。 大齐的祖宗规矩,是先立嫡再立贤。太子什么时候立,全凭皇上的心意。 二皇子已经六岁了,先前是受太后养着,宫外有御史台宋家这个正牌外祖…这孩子虽然与宋家不亲,但顺昭容无子,宋家还是会照拂眼下这唯一的嫡子。 “容本宫想想…”皇后心思百转,举棋不定。 梁济站在承明宫门前,伸长脖子等了一刻钟有余,总算是见到了来人,小碎步迎了上去,拱手:“刘将军。” 骠骑将军刘青之子,刘立恒,而立之年,从五品上游骑将军。 又对刘立恒身边年轻的副将道:“明...副将此番平乱有功,前途无量。” “梁公公。”少年意气飞扬,眉眼间是习武之人的舒阔明朗,言辞沉稳,不着痕迹提醒梁济说错了话:“在下刘真。” “皇上正等着呢,二位里面请。” “臣刘立恒、刘真,给皇上请安。”二人将佩剑留在承明宫殿外,入内面圣。 “二位贤卿平身。”祁钰亦许久未见明继臻,上次见面,还是他为东宫时,替先皇到西郊大营巡查演兵。 打量着下首的少年,三年不见,身量小树似的抽条,亦黝黑健壮了许多。卓尔不群,英姿飒爽。 “谢皇上。” “川州十六县剿匪的回报朕已阅,很好!”祁钰赏识骠骑将军府并非是为了回报太后扶持之恩,而是刘氏一门的确可用。 骠骑将军刘青战功赫赫已无需赘言,刘立恒更是来日将才,只说此番带五百兵士剿净十六县悍匪,以少胜多,心有沟壑。 “赏,游骑将军刘立恒晋半衔,着升为正五品,赏百金。” “臣谢皇上隆恩。”刘立恒跪地谢恩,又将身旁少年推了出来,坦坦荡荡,朗声道:“此次剿匪,臣之副将功不可没,臣不敢居功。” “川州十六县悍匪难剿,皆缘由地形险峻复杂,匪徒盘踞之地易守难攻。” 刘立恒所言不虚,诸县百姓受匪害日久,朝廷早年对这一地区的围剿,多是官军扑来时,悍匪便如鸟散林,利用山中地形之利,来去自如。 “此次与悍匪作战,副将刘真身先士卒,带潜行军佯装潜入县,摸清道路险夷、匪军据点分布、战力敌我对比,找出了匪患之所以屡剿不灭的症结所在。” 明继臻在军中化名刘真,对外说是刘家旁枝的庶子。可眼下,祁钰并未避讳其名姓:“继臻,你来说。” “过去剿匪,皆讲究兵贵神速,欲用朝廷雷霆手段,震慑悍匪,但却收效甚微。臣思及兵法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 “好!”纵使早已阅过战报,祁钰再听明继臻口述时,恍然见到了老师当年在东宫替他运筹帷幄,甚感欣慰:“继续说。” “就臣潜于川州十六县月余观之,悍匪之所以难一网打尽,一是由于匪徒在市井安插耳目,朝廷兵士还未至,山匪便已闻讯而逃,遁入大山而无影踪。” 明继臻侃侃而谈,说起用兵时神采飞扬:“二是,征调客兵弊病人倦马乏,不利于作战,臣与川州借兵剿匪。” 话落,忽然跪地请罪:“臣请擅自作主,先斩后奏之罪。” “悍匪已剿,功过相抵,朕恕你无罪。”祁钰知他所指,是未及请奏,便私借川州府兵的事。 事急从权,何况事后回京刘青也以军法罚过。 “谢皇上。” “只是,经此一役,朕发觉我大齐军事僵化之弊。战时若遇急情再行回京请旨,有贻误战机的风险。可若全权交予主将,兵权分散,于朝廷安定不利。” 自始祖皇帝,大齐与戎狄百场,胜败难分。戎狄彪悍只是其一,大齐精兵良将如云,却始终不得其法,亦有弊病。 祁钰显然对此早有所瞩目,明继臻出奇制胜,胆子大得很,倒是无意挑出了军政改革的引线。 “你二人近日便留在京中,与骠骑将军、辅国将军、兵部和中书令,共同条陈军事时弊,十日后,面呈与朕。” “臣遵旨。” “臣遵旨。”明继臻闻言,嗓音都拔高了两声。 他的高兴是为了他能留在京中,参军四年余,他偷偷摸摸见到姐姐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如今皇上登基,他明家复起指日可待,姐姐再不用在百戏班躲躲藏藏! “继臻,你等等…”刘立恒告退,祁钰开口将喜形于色的少年留下。 18、对弈 过完了年,眼见着冰雪消融,天气一日暖过一日。 皇上未下明旨过中书,而是破天荒写了一封亲笔御书私信,让御差走水驿十日跑了一趟河阳,送信到刘阁老府邸。 “梁公公。”御差带着信件回京复命,拿出刘阁老的回信交给在宫门口候着的梁济。 御差无召不得入宫,梁济知道事情要紧也不敢假他人之手,亲自在宫门口等着御差回来。 接过书信,前后检查信件确认是由印着刘氏家徽的火漆严严实实封着,才放下心来。 凑近了低声问道:“如何?” 便是御差不能拆信,可好歹在河阳待了这么几日,总能瞧出几分态度来。 御差不敢妄言,只几不可见地微微摇了摇头。 如此,梁济心里也有了分寸,待会儿如何给皇上回话。 河阳、京中这刘氏的一族两枝,他不知是该夸人聪明还是迂腐。 京中的骠骑将军府,一力扶着皇上登上大宝,本该如徐家一般的从龙之功。可人家呢,皇上登基当日便交了虎符,这小半年里若无御召连朝都不上,家中女眷也不进宫来给太后请安,摆明了急流勇退的姿态。 冬日戎狄无患,刘青和刘立恒父子便整日里待在京畿大营里,亲力亲为带人四处剿匪,这不是大材小用么? 还有昨日,刘立恒当着皇上的面答应得好好的,骠骑将军府要与中书和刑部共商军政改革。可转脸,今早刘青便托病将差事送了出去。 再说河阳刘氏,刘阁老三十年前便官至正二品,招探花郎明章为婿,扶持女婿入朝步步高升。 刘阁老十九年前下野,正是明章大人起势时。翁婿二人十分得先帝倚重信赖,他却在如日中天的五十出头便告老,主动让位给后生。 京中的权位荣华说撂下就撂下,带着刘氏一门老小回了河阳老家,从此十九年里不曾有河阳刘氏子孙入仕,连五年前明家满门抄斩都未出面过问,真像是安心做起了种田翁。 先皇一生英明,唯一不足便是纵容丰王和东宫十余年相争,六部官员如惊弓之鸟。眼下表面上看着君臣和睦,可政令缓行,官员之间裹着嫌隙私心,大齐朝政的底子虚透了。 看着是风平浪静,可等再过几个月,入夏戎狄养肥了兵马卷土重来时,内忧外患可不是好玩的。 皇上年轻有魄力,决心将朝局洗牌,可真动起来便是在戳老臣旧部的肺管子,不是下道旨意便能解决的事,举步维艰。 请河阳刘氏重新入朝又不能赶鸭子上架,总要人打从心眼里愿意替朝廷办事,这才舍了明旨,纡尊降贵御笔请刘阁老出山。 眼下…梁济看了看手里的信,只盼是个喜讯儿。双手呈上:“皇上,河阳回信了。” 展信,搭眼看过便知这趟又是无功而返。刘阎回信用词很是恭敬,无非是老朽力弱,子孙不堪为用云云… 祁钰倒是未恼怒,反而叹了口气,摇头无奈失笑。刘阎是老狐狸成了精,眼见明家下场兔死狐悲,怕是也摸透了他如今的打算,打定了主意不淌这趟浑水保子孙平安。 明家旧案当年铁证如山,可如今开卷细查时,才发觉有诸多异常。而这异常,皆由于他深谙老师脾气禀性才能发觉。 当年,朝臣受明家牵连者众多,如今在朝的明家门客,只有宁妃父亲为首的寥寥几人。这案子若想继续查下去,无论如何绕不过河阳刘氏… “梁济,令中书草拟旨意,再拨粮食去河阳赈灾,先解了燃眉之急保百姓今岁秋收前衣食无忧。”棋逢对手,与刘阎对弈倒是让他有些跃跃欲试。 转手将信纸扔进炭盆里焚尽,轻笑道:“去信张昭,长淮渠慢慢修。” 当年有玄德三请孔明,他这不过才一请,磨得起。 “是。”梁济看着皇上神色,摸不着头脑,这是…刘阁老答应了? 刚要退下,又想起一桩事,禀道:“宁妃娘娘似乎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皇上可要见?” “让她进来。” “臣妾给皇上请安。”宁妃进来,瞧他案头上的奏折堆得小山似的,十分有眼色地开门见山道:“瑜贵仪前日交给臣妾几样东西,托臣妾送到百戏班去,请皇上过目。” 说着,拿出前几日她从明丹姝给嘉阳的香囊里取出来的东西,放到托盘上由梁济呈给皇上。 祁钰一样样看过去,几样寻常的首饰玩意儿都是他前些日子赏的,还有几张出自承平票号面额不大的银票…“就这些吗?” “是,瑜贵仪很谨慎,是放在给嘉阳的荷包里再交到臣妾手里的。”宁妃一一据实交代,“臣妾寻思着,许是她照顾百戏班生计…” “那便让你的人,按她说的送到百戏班去吧。”祁钰抬手,让宁妃将托盘上的东西拿走。 “臣妾告退。” “承平…”祁钰随手在纸上写下…觉得这两个字有些熟悉,似乎近日在哪里看过。 如今北齐最大的票号是镇海银庄,由朝廷户部和原府邑富商黄家合营,尤其京中,九成的银契流通都出自镇海。 那几张银票的面额皆作寻常流通用,可承平票号在宫中却很是罕见。 “午时后,替朕宣户部侍郎入宫。” “喏。” “还有,近日百戏班如何?” 五年里一直由人盯着百戏班和军中的动静,明丹姝和明继臻,姐弟二人深居简出,对身份缄口不言。 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刘阎这老狐狸,是真的未发觉明家姐弟二人尚且活着,还是装聋作哑。 “一切照旧。”梁济也不知道皇上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分明已将人接进宫来,丰王也薨了,还是遣人到百戏班门口盯着。 回话道:“拨…瑜贵仪娘娘入宫的事尚未对外公布,有些常去看戏捧角儿的人不明就里,日日都有人过去吵闹着请拨云出场。还有便是,皇后娘娘入宫前,特地将从前在瑜主子身边服侍的婢女接回了徐府。” 他这话还是有所保留,哪里是有些人,京中惯常喜欢瞧戏的,上至公卿贵人,下至平头百姓,纷纷一掷千金要请拨云姑娘出山。 百戏班无法,只得推辞说拨云姑娘身子不爽。这可倒好,京城的郎中都被人搬到了戏园子门口,闹得满城风雨。 就这,那些人还只是见过瑜主子戏装罢了,若真得见玉面真颜色,夸口些怕是要到宫里抢人来。 从前只在话本子里听过多少人冲冠一怒为红颜,眼下见着了,才知那说书先生并非只是信口开河。 “还有,许多文人写了些酸诗…”梁济多年来事无巨细办差的职业素养,使他将宫外流传的诗句誊录了下来,呈给皇上。 祁钰接过诗稿,纸张翻得飞快,越读眉头锁得阅紧… 【一夜秋风入梦乡,孤灯独影对斜阳。相思不见人消瘦,只剩诗情与泪长。】 【一年四季冬复春,花开满园皆相酬。今日思念不能忘,来世重逢再无求。】 【万朵红云映彩霞,娇容绰约醉桃花。春风不解芳心事,只把相思付晚茶。】 “玉貌琼颜不让春,何处芳魂觅旧尘?”祁钰并不曾见过她在戏台上粉墨登场的模样,想起那张宜喜宜嗔的脸,才后知后觉从前粉雕玉琢的小丫头…确实是长开了,甚至出落得能引文人墨客成诗相赞。 垂眸瞥见春风不解芳心事几个字,忽然觉得头疼,情绪难得因为后宫起了波澜,脱口而出:“春闱在即,京中学子不学经世致用的学问,净作这些声色犬马之词!成何体统!” 梁济心说您这不是故意找茬么,当初是谁鼓励文墨,还下旨开放了翰林书阁。 翻了翻眼皮,见皇上的脸色…自个儿后背嗖嗖冒凉风:“那…奴才想个法子,将这些人都散了去?” 他私下里揣摩圣意…伶人到底是下九流,皇上顾及着日后为瑜主子正名身份,不愿让她因为百戏班的过往受人轻慢,才封住宫里人的嘴不许人对外言明瑜贵仪就是拨云。 过些日子再寻个机会,让百戏班放出拨云病逝的消息。以后明家旧案昭雪时,只说明家姑娘一直养在太后身边。 只要民间不知道瑜贵仪是拨云,无损皇室颜面,宫里朝上谁也不会为了个女人同皇上过不去。 “命翰林院提前将此届春闱考试详情张榜贴出,”祁钰找出前些日翰林院和吏部拟好的折子,落笔朱批。 “除了往年惯例经义、四书文、时务策、试帖以外,另加诗赋一门。” “奴才遵旨。”前些日子翰林院几位大臣为了春闱是否要剔除诗赋的事吵得不可开交,皇上犹豫着迟迟未表态。 得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文人们既喜好作诗,这回能作个够了! …… 福阳宫,惠婉仪丢了个儿子,却终于熬到了正三品的位份,当真应了那句祸兮福所倚,只是不知道这买卖做得值不值。 手底下的宫人们一个个鸡犬升天,动静老大,将行装物件从西侧殿挪进主殿,三皇子夭折的阴霾才两日便雨过天晴。 “呸!”丹草倚在廊檐边上一早上,眉毛挑的老高,看着对面惠婉仪身边的薇紫耀武扬威,悄声啐了一口:“小人得志!” 不是要紧事,明丹姝私下里同身边的几个小丫头鲜少拿主子的款儿。 正有事要唤她,便见到这样一幕,不由失笑说话逗趣道:“这是谁又惹了你?” “主子!”丹草转过身来,又白了一眼远处的紫烟,忿忿不平道:“瞧她们小人得志那样,以后说不定要怎么作妖呢!” 同在一宫,侧位妃嫔要看主位嫔妃的脸色行事,原本平起平坐,这下倒是在人屋檐下了。 “您是没见到惠婉仪在仪贵妃身边低眉顺眼的样儿,这会子又耍什么威风呢!” 明丹姝留意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有心试探,笑问:“你如何又知道了?” “奴婢来这以前是花房的丫头,仪贵妃喜气派,奴婢过去常去瑶华宫。”丹草心直口快,竹筒倒豆子似的咕噜噜将心里话都说了出来:“表面上装得不食人间烟火,其实在仪贵妃面前换了一副面孔似的。” “你带着雁儿和山姜,去内侍省去领这个月的份例和赏赐。” “奴婢知道了。”丹草不疑有他,听说要发份例便十分快活地带着赵雁儿与山姜离开。 明丹姝推开东侧厢房的门,周琴正在收拾她行囊里的药材,琵琶随意扔在地上靠着墙角落灰。 别的姑娘入宫都装着胭脂银钱,偏她,鼓鼓囊囊的包袱里装着的都是研磨好了的药粉,有能让人脸上生红疹的斑蝥粉,还有能让人昏睡的蒙汗药… “聊聊?”明丹姝坐在正对着门的茶椅上,外面是否有人偷听偷看,一览无余。 苏韵巧从瑶华宫回来那晚,二人做了交易,周琴帮她走出教坊司,她帮周琴入太医院。 在困境里,两人都是放手一搏的赌徒,可眼下看,似乎是赌赢了。 周琴回过头来,“十九年前,我母亲曾是宫中的医女。” 十九年前…明丹姝心下一凛,时为观文殿大学士的外祖父在郑国公府兵变平息后,告老还乡。 也是同年,太后亲生的七皇子三岁而夭,六岁的太子祁钰丧母,教养于贵妃刘氏膝下。 “当年发生了什么?” “将我送进太医院,”周琴似乎早有预料她回再问,了然一笑:“余下的事,知无不言。” 19、意乱 正月十三,明丹姝入宫已半月有余,她翻着黄历数日子,难得有些心烦意乱。 “主子,宁妃娘娘宫里的霜露送了几匹新料子,说是贺惠婉仪晋位之喜,也顺带分了咱们一匹。”山姜捧着一匹寻常花样的云绫锦进来,灯火之下看着十分明艳喜人。 “待主子掌眼,奴婢再收到库里。” “放下吧,待会儿我瞧瞧。”明丹姝心里算着日子,送到百戏班的物什也差不多该有得回信,神色如常吩咐山姜:“起风了,将门带上。” 待人离开,她上前去将卷得十分紧实的云绫锦展开,果然摸出一封信来。 “眼下一切平安,勿念。”字迹并不十分美观,歪歪斜斜,只寥寥数笔,唯最后一横,力透纸背。 只是这话,寻常里总觉得透露出几分说不出的古怪。 “眼下平安…”她喃喃自语,细细品酌着再寻常不过的几个字。松手,信纸落进炭炉。 后宫女子安身立命倚仗着家世或皇权,如皇后、德妃、顺昭容、有家室撑着底气,而仪贵妃、宁妃有子嗣傍身,至少近日无忧。 而她明丹姝…皇上打着替明家翻案的旗号清扫朝廷,其中真正的情分有多少尚不可知。 太后与她,既由利来,自然利尽而散。下月选秀在即,良禽择木而栖,若她迟迟不能得宠,骠骑将军府这只猛禽,便会另为他人爪牙。 承宠,才有一争之力,是站稳脚跟的第一步… 皇上这十余日不曾召幸妃嫔,她这一步尚且空悬着,迟迟不曾落到实处。 “黄卉,”她垂眸看着炭炉里的信纸烧成灰烬,对外唤道。 “主子,奴婢在。” “将吃食装进食盒里,随吾去承明宫。”不能再坐以待毙,初一十五皇上要按规矩去长乐宫,这样拖下来便到了二月里。 “这…”黄卉恐她心急之下犯了忌讳,直言劝道:“恐怕不妥,皇上素来不喜妃嫔无故到前朝。” “去准备就是。”明丹姝不假辞色,显然是打定了主意。 “是,”主仆有别,黄卉明知不妥见她执意如此也不敢再劝。“可要奴婢唤丹草来替主子梳洗更衣?” “不必。” 明丹姝将门阖上,徐徐解开白日低调示人的素髻,用青石金约缠在发尾,抬手挽起长发以同色点翠圆簪束住似瀑青丝,挑出额间两缕细长的发丝弯弯垂落,又添清滟。 眉不点而翠,只用青黛在眉头轻扫,素日里不曾开封用过的胭脂,慢条斯理匀在唇畔,如同夏日枝头上熟透了的果子,娇憨饱满欲滴。 她手捧着灯火到镜前,鲜少这般细致地端详着自己的容貌。 云堆翠髻,朱颜粉酡,凤眼半弯藏琥珀。 影影绰绰,她从来都知道自己美貌… 浓墨重彩在台上时,只是略微露出几分笑意,台下人趋之若鹜以千金相酬。 妆毕起身,取出月影绡制成的艳丽寝衣,静看良久...却面带嫌恶地皱起眉头,迟迟未更衣换上。 以色侍人也好,自甘下贱也罢…金尊玉贵的明家嫡女早就随二百七十余口人死在了刑场,活下来的,是伶人拨云。 外裳褪下,月影绡欲说还休地遮着春光,盈盈细腰似柳条,雪臂香肩如凝新荔。 严严实实围住大氅,推开门,纤纤作细步,侧身入轿中。 “走吧。”含辞未吐,气若幽兰。 黄卉闻声才缓过神来,若是这样…承明宫走上一遭又有何妨,垂头跟上再无二话。 承明宫,户部侍郎褚浒酉时三刻才从御书房出来,如释重负地抹了一把额汗,这已是近日第三次被皇上召进宫来盘问承平票号的事。 他的顶头上司,户部尚书徐鸿强势,自己自然不敢做出头鸟,谨小慎微在徐尚书手底下办差多年,从来没有被先皇单独召见问政的时候。 抬头看着黑压压的天,暮色渐定,敛去眸中精光。一朝天子一朝臣,大齐,是要变天了… “褚大人辛苦了。”梁济在一旁将他神情收入眼中,躬身上千递上一方帕子。 “不敢,不敢。”若是别人还说得,梁济虽是个阉人,可既是大内总管又是皇上的内侍,天子脚下无小卒,自己哪里敢受他服侍。 “徐尚书家里办喜事,皇上体谅,才召褚大人进宫问政…” “是,是,皇上体恤。”能在京城的官场里混出门道,哪个不是成了精的。他自然听得懂梁济这话是在替皇上在敲打他,今儿下午说的、听的,出了宫门便要烂在肚子里。 繁荣到了极点,就要开始走下坡路了。徐家出了皇后,如今又得意忘形与原邑黄家联姻,若欺皇上年轻,再不知收敛,怕是… 思及此处,拱了拱手:“多谢梁公公。” “褚大人请。”梁济笑眉笑眼抬手送人离开,褚浒能在徐鸿手底下稳稳当当坐住侍郎的位置,还能在朝政上分一杯羹,自然不是个木头脑袋。 估摸着时辰,正回身欲进殿问问皇上何时动身,余光瞥见了黄卉打着灯笼过来…定睛一看,急忙迎上前去:“瑜主子,您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皇上可用过了晚膳?”明丹姝一手揽住大氅,另一只手亲自提着食盒,示意梁济道:“劳烦梁公公替吾通传一声。” “不敢,不敢。”但凡是明家的事,梁济无时不是提着万分的小心,哪里敢当这位主子一声劳驾。“奴才这便去通报皇上。” 黄卉欲言又止,原本以为会要经历一番周折,现下只觉得奇怪,铁面门神梁济,对后宫哪位主子有过这样周到讨好的时候? “瑜主子进去吧,皇上在里面等着您。”不多时,梁济便出来将人请了进去,留黄卉在外面候着。 “臣妾给皇上请安。” “丹姝来了。”祁钰状似不经意地将方才褚浒呈上的,关于承平票号的信息压在奏疏底下,亲自扶人起来:“来的正巧,朕也正想去寻你。” 和颜悦色,全无半点责怪她不请自来的意思。 “皇上随臣妾来…”玉软花柔,她笑得清甜娇憨,与往日格外不同。 祁钰随着她到了后面的寝室,心思却还留在关于承平票号的事上,顺势便以为她要与自己坦白此事,安抚道:“尽管放心,承明宫都是朕的人。” 芙蓉如面柳如眉,眼波才动被人猜。 她面上像是醉了胭脂一般愈发鲜艳,弯弯的媚眼像是盛着一盏小月亮,是自入宫以来不曾有过的意兴。 主动握住他的手,引着他的手指落在下颚系着的大氅上,借力轻轻一扯… 春光乍泄,美不胜收。 “丹姝…”她垂着头脸上的红晕蔓延到了颈间,祁钰脑海中蓦地想起早间阅过的几首艳诗——万朵红云映彩霞,娇容绰约醉桃花。 惊艳之余,转瞬便想通了她今日此举是为何。 他前几日见过明继臻后,觉得少年将军大有可为,或许不必将明丹姝圈进宫里,亦能重立明家门庭。 所以就算封了贵仪,他仍想着或许尚有转圜的余地,迟迟不曾召幸。 可宫中女子,荣辱皆系于天子一身,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他的不忍便成了她不受宠,后宫里的流言蜚语伤人更甚利箭,想是…受到了委屈? “可是受了委屈?”如此想着,便脱口而出。 “皇上,丹姝是皇上的妃妾,这…乃份内。””明丹姝不知道他的心思,亦不解他为何有此一问,仍是我见犹怜的神态,含羞低诉:“是丹姝不美?不配服侍皇上?” 祁钰如沐春风般摇头轻笑,拾起落在地上的大氅又替人披了回去,一如既往揉了揉她的额发:“你可想好了?” “什么?”明丹姝迷茫着。 “梁济。”他转身对外唤道。 “奴才在。” “洒了汤碗,替瑜贵仪找身合适的衣物来。” “喏。”梁济头垂得极低,不敢多看一眼。 “等等,”祁钰看着一旁水钟的时辰,吩咐道:“直接将准备好的衣袍拿来吧。” “奴才遵旨。” 不多时,宫人拿着衣物进来,恭敬道:“奴婢替瑜贵仪更衣。” 明丹姝看着眼前似乎是早已准备好的,样式再普通不过的民间男子衣袍,转头不解地看向他。 “换上吧,朕待会儿带你出宫。”并未多解释,又瞧她顾盼生姿的一张脸,与宫人道:“卸了钗环,将脸抹黑些。” 待换好了衣袍出来,二人皆是寻常的青年男子打扮,明丹姝本就高挑,加之习戏多年身段清隽,虽以铅粉遮住了娇颜,却仍是英姿飒爽的好样貌。 众人退去,祁钰收敛了笑意,正色问道:“关于承平票号的事,丹姝可愿与朕一谈?” 几日里,褚浒将承平票号这十五年来的账目分门别类整理出来,却发现自明家满门抄斩后,百戏班存入其中的许多笔款子,皆是来自于一位名为程青山的人。这存入的最后一笔,正是明丹姝进宫前一日。 世家公子为了捧角儿一掷千金,本也是寻常事。只是这程青山出手次次数额巨大,动辄上百两,五年里陆陆续续打赏的银钱有两百万两之巨。 陈瞒再查程青山底细,却发觉此人身世背景、银钱往来,便如那无根之水,白纸一张。 唯一可循,便是他五年前,自河阳入京。 “臣妾,无话可说。”明丹姝似乎早便料到他有此一问,应对如流。 祁钰闻言静默良久,失望之余竟未再追问,只了然叹道:“你到底是不信朕,怨朕当年未能救下老师…” “臣妾不敢。” 20、吉日 良辰吉日,锦上添花。户部尚书徐家二小姐,皇后娘娘的嫡亲妹子,嫁与皇商巨贾原邑黄氏嫡次子。 成亲摆酒都在京城,与其说是徐氏出嫁,倒不如说是黄家公子入赘。 徐府门前不远处的巷口阴影里,停了一驾十分古朴的马车,在香车宝马中很是不起眼,却将徐府的盈门宾客尽收眼底。 “皇上,奴才都记下了。”梁济换了一身寻常车夫的打扮,不声不响将今日迈进徐府大门的达官显贵尽数记了下来,将名单递给马车里的贵人。 祁钰扫过名单,胜友如云,高朋满座。 “呵…只让徐鸿做个户部尚书,倒是朕大材小用了。” 场面比起立后大典的宴席亦不遑多让,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少有人敢拂徐黄两姓的面子。 梁济听见这话,寒冬数九里额上竟滴下汗来… “梁公公!” 身后突如其来大嗓门,给梁济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便从马车上翻了下来。 定睛一看正是中书令程立,大惊小怪道:“诶呦,丞相大人,您怎么走道儿也没个动静。” 程立年逾花甲,须发皆白,春风和气。身型是大圆套小圆,圆咕隆咚活像一架大鼓似的。 他原本不想来徐府参加这劳什子婚宴,又吵又闹还吃不饱饭…只是夫人连日在他耳边磨叨,说是闺女在宫中屈居人下,好歹要卖徐鸿这个面子。 笑话,他的闺女便是不当皇后,那徐家的丫头还敢欺负人不成! 非惧内也,只是架不住唠叨,磨磨蹭蹭出门闲庭信步溜达到这…好家伙!却碰见了皇上! 程立精神矍铄,作势又清了清嗓子,“老臣给皇上请安!” “丞相大人您可轻点!”梁济还不知道皇上是不是要下车入府,腹诽今日出门是不是没看黄历,怎么偏碰上这么个活宝。 程立这个中书令可不是浪得虚名,年轻时能带兵杀敌,四十余岁老来得女后便卸甲归朝做起了文职,与明太傅当年是北齐朝上的卧龙凤雏。 历经三朝,文韬武略功勋赫赫。七年前女儿嫁入东宫后,便逐渐从朝中大事小情里脱身出来,只逢要事才去中书衙门点个卯议事。 “皇上,再等下去人都散了,您可要随老臣进去吃席?”程立探头探脑的,声音一点没放低,再嚷几句怕是要给徐府的人也招来了。 “继臻回京了,朕已命他待会儿到此处接你,亥时三刻再与朕在西宫门相见。”祁钰听着外面的动静,想是他再不下车,程立便要掀帘子进来,悄声与明丹姝交代道。 “臣妾谢皇上。” 祁钰临下车前回看她一眼,似有话要说,最终不过带着笑意顺手揉了揉她额头,“朕在西宫门等着你。” 程立耳朵灵得很,在外面听到了注意安全几个字儿,脖子伸得老长从皇上掀开车帘的缝隙里飞快瞟了一眼里面… 跟在皇上身后入徐府,一步三回头,兀自捋着胡子喃喃道:“都长这么大了…” “明公子!”梁济看着皇上和程立前脚刚踏进徐府大门,明继臻后脚便窜了出来,这一晚上净是在担惊受怕。 “梁公公进去陪皇上吧,我自己驾车就是。”明继臻常年不在京中,自明家出事后见过他的人寥寥,又在军队风吹日晒肤色黝黑,倒是不担心他被人认出来。 “有劳公子,”无须多言,梁济便松开缰绳将车驾交给他,又嘱咐道:“亥时三刻,公子无论如何也要将车赶回宫门前。” 明丹姝听着外面的动静,迟迟未曾掀开帘子去看他。 去年春节,他去济州府平乱…算起来,竟已一年有余不曾见过面。 分明是双生子,阿臻只晚了她一刻钟,却从小都处处依赖着她,受她保护。 后来,刘家将他接入军中,她整日提心吊胆,怕他不能出人头地又恐刀剑无眼伤了他。 父母已死,花团锦簇的明家一夕凋敝,只有她二人相依为命… “姐,到了。”马车停下,少年清清亮亮的声音打断了她思绪。 明丹姝掀开帘子,分明日思夜想惦念着的人就在眼前,她却近乡情怯似的。含泪带笑,哽咽道:“瘦了,也健壮了许多。” “姐,你进宫了怎么也不托人告信与我?”高过她一个头有余的少年将军,成日里舞刀弄枪的铁血男儿。 对着她说话时却不自觉带了孩子气:“若非我亲几日进宫时,皇上说今日会带你出宫来,我真是要闯后宫去见你。” 后宫妃嫔不得擅见外男,朝臣亦不可随意出入后宫,是铁令。 明丹姝环顾四周,纵然是在黑夜里,可周围的一草一木,灰墙残瓦,她再熟悉不过。 “怎么回家来了?” 五年前明家满门抄斩后,明府亦被查抄,断壁残垣,破败萧条。 “来,”明继臻矫健得像是豹子,轻而易举翻上墙头,对她伸出手。 “票号的人说,刑部前几日奉旨又将院子翻了一遍,总要亲自来看一遍才放心。”姐弟二人翻过院墙,明继臻背着她走过墙下泥泞湿滑的土坡,才将人放下来。 明丹姝轻车熟路绕过三进的宅子,走到后院的花园假山后,将手探尽半人高的空隙里摸索着,嗑嗒一声,窸窸窣窣从里面抽出来一本账簿。 “这…”明丹姝看着被人撕下只剩一半的账簿,与明继臻面面相觑。 她借手里火折子的光亮,垂头翻看着仅剩一半的账簿默不作声。 片刻,徐徐抬起头来看着他,双目犹似一汪深潭,幽深肃然。 “我…皇上登基时我随刘老将军入京,还偷偷来探过,账簿那时还是完整的。” “罢了…原本就是假的。”明丹姝将账簿点燃,待它烧成灰烬后用脚四散踢开。 “假的?”明继臻大惊失色,慌慌张张问道:“这怎么会是假的呢!” 这明明…记的就是父亲为官二十余载,明府所有的收支往来。 “这是父亲当年亲口说的啊…” 顿住,对上她的眼睛,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又飞快地错开。 明丹姝起身,闭目揉了揉眉心。难怪…平地起波澜,皇上会突然追究起承平票号的事,起因竟在这。 这账簿于账面收支上天衣无缝,亦将东宫摘得干干净净,落在旁人手里,就是明家背主受贿的铁证。 可父亲说过,祁钰敏慧细腻,善察人心。 他只要稍微留意着时间线,信任父亲为人,便能看出端倪。 “姐?”明继臻看她似喜含悲,顿时慌了手脚。 “跪下!”明丹姝定定看着他,鲜少这般地疾言厉色。 明继臻不说二话便跪在她跟前,垂着头自知理亏。 “你我见父亲最后一面时,父亲说了什么?” “我要听姐姐的话,不相欺、不相瞒、互相信任。”他一字一顿,郑重其事。 “你做了什么?” “我…我告诉了皇上这账本的位置。”他知道自己错在不该未经知会姐姐,便贸然将账本的事告诉皇上。 可是… “姐姐为什么不信任皇上?他是同咱们一起长大的,是父亲认定的主君...” “我并非全然不信他,亦非怪你将账本的事告诉他。” 这原本就是一番试探…阿臻歪打正着,替她将这账本送到皇上跟前。 徐方宜为后,大肆加封徐氏满门,她是真的分不清祁钰是想讨好徐家以求朝局安稳,还是在放长线钓大鱼。 明家满门抄斩已过去五年,人心易变,她不敢赌。 这账本是她亲笔所写,足够以假乱真,父亲手书真正的账簿此时正安安稳稳放在承平票号。 她将这本假账放在这,一是为防止丰王登基后顺藤摸瓜查出承平票号; 二是试探他对父亲、对明家的情分,才好决定自己日后以何种心态相对; 最后…是按父亲临终所言,五年后的祁钰到底是否为有决心胆识清明吏治,是否能替父亲下完这局残棋。 他看过这账簿,又将它放回原处,今夜又故意放她来此,是在与她剖心相诉… 他借宁妃之手,以莲子为暗示,希望她能出面请外祖出山。 他并不曾以河阳饥荒逼刘氏入朝,而是拨款兴修水利,事事以百姓为先。 在宫中这数日,祁钰想做一位怎样的君主,她由小见大看得分明。 父亲教他十数载,君臣师生之情…到底是不曾看错,亦不枉明家上下以命相酬,身先士卒设下这九死一生的杀局扶他上位。 “你信任他,是出自年少时的情分。从今日起,你要时刻记得,他不再是从前带你玩乐的兄长。”明丹姝看着弟弟稚气未脱的脸,正好借机敲打:“在其位而谋其政,他是皇上,所作所为是为了朝局安定、百姓安乐,而不只为了我们明家。” 阿臻长在军中,不经世事。山雨欲来,与其等以后被旁人拿捏了错处吃亏,不如今日由她将话说透。 “我明白了。”明继臻并非蠢钝之人,只是心性赤诚,与得失相比更重情义。 犹豫着从袖中又抽出一封信交给她,嚅嗫道:“皇上说…这些日子你在宫里吃了许多苦头…若你愿意…今夜便可以出京远走高飞。” 何止...后宫里一遭接着一遭的腌臜事,皇上静观其变几日,在看到经过石灰水的事她毫无反击之力以后,自言后悔将她接入宫中。 明丹姝怔住,展信阅过,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意。 这些日子,两人原是互相试探…可祁钰似乎对她误解颇深,俨然将她看作了弱不禁风的菟丝子。 明丹姝将人扶起来,替他掸了掸身上的尘灰,柔声道:“日后无论何事,不许再瞒我,” 明继臻点头,又为难问道:“姐…还回宫吗?” “回。”还没完…她也该以真面目见见旧人,谈一谈过往和来日。 21、春宵 明丹姝在亥时三刻乘车驾到了西宫们,下了车却见到了位意想不到的人物。 “程大人,徐大人。”她微微屈膝见了一平礼。 自五年前一别,今日再见,宫城还是那个宫城,徐家还是那个如日中天的徐家,只是这天下的主子,换了人。 “瑜主子。”徐鸿上前只微微拱了一拱手,酒气甚浓,不苟言笑。 按理说明丹姝是上了皇家御蝶的三品嫔,徐鸿遑论在前朝官位如何,当着皇上的面,都要给她个面子正儿八经见礼。 “老臣给瑜主子请安。”后面的程立笑呵呵也回了一平礼,余光打量着她,十分和气。 “两位贤卿送朕到此处,便各自散了罢。”祁钰原本不假辞色道。 “慢着!”徐鸿看着低眉顺眼替明丹姝赶马的人,忽然开口喝住。 梁济暗道不好,斜眼再瞥皇上眉头又打成了扣子,俨然是压着怒气未发,上前对着那赶马的人道:“手脚还不利索些!” “你算个什么东西!”徐鸿这话不知是在骂谁,直接将梁济的话打断。 明丹姝挡住徐鸿去路,端着一张尽态极妍的笑脸,调笑道:“怎么?徐大人连福阳宫的奴才也瞧着眼熟?” 祁钰原本开口便要发作,见明丹姝此举,意外…随即了然,面上怒意须臾散开。 “不过是个奴才,也值得瑜主子这般袒护?”徐鸿的心思昭然若揭,侧步绕过明丹姝朝那驾车的宫人走过去。 明丹姝站在祁钰身边好整以暇看着,小动作扯住他的袖口,对着人笑盈盈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奴才该死!”那驾车的人跪下,不知是何时触怒了徐大人,慌里慌张磕头认罪。 “抬起头来!”徐鸿夺过一旁梁济手上的灯笼,贴近了照在那人脸上…尖嘴猴腮不胜张皇。 “呵呵…”明丹姝倚在祁钰身边娇笑出声,言辞犀利直接了当戳破他的心思:“徐大人以为是谁?阿臻吗?” “徐卿,你逾矩了。” 徐鸿抬眸对上祁钰黯沉冷肃的眼神,心下一凛,酒气登时散了八分:“老臣,不胜酒力,请皇上恕罪。” “都散了吧。”祁钰漫不经心摆摆手,似乎未将他酒后放肆放在心上,仍是委以重任:“徐卿,明日早朝将开春兵用预算给朕,程卿廊餐后到御书房见朕。” “臣等遵旨。” 明丹姝巧笑倩兮任他握着手,侧脸转过居高临下睨徐鸿,打趣:“大人若能替吾找到阿臻…不胜感激。” 待回到承明宫,梁济方要开口问是否将瑜主子送回福阳宫,余光对上她的眼神,十分知趣的退了下去。 “面上的铅粉怎得擦了去?” “想让皇上见见臣妾的真面目。” “为何那般对徐鸿?” “皇上不喜?” “今日回来,便不能再走了。” “不走。” 明丹姝一双潋滟的眸子褪去伪示怯弱的外衣,顾盼生辉,看着眼前这个在波诡云谲当中进退自如的年轻帝王。 心跳如擂并非爱慕,亦属实说不上钟情,只是…类同相召,两头穷凶极恶的孤狼,嗅到猎物身上的血腥味,心照不宣。 “承平票号的…” 对权力的渴望远胜欲色,摧枯拉朽般点燃她蛰伏已久的野心,急不可耐拉着他一同沉沦,泥足深陷。 未等祁钰的话说完,她的手臂便柔若无骨地挂上他的肩,四目相对,艳丽、强势、欲说还休。 呼吸缠绵间,靓绝京城的一把嗓子,罕见地喑哑着:“来日方长…春宵苦短。” 欲掩香帷论缱绻,解罗裳,盈盈背立银釭,鸳衾图暖。 留取帐前烛,时时待,看滴溜溜粉汗如珠,行雨行云几相送。 梁济隔着里外两道门,每隔两刻便凑近听听动静,来来回回走了几遭,寅时三刻才渐消停。 让司寝宫人在彤史录上留了档,再回头,面露异色。 才二月末,立春方过,竟淅淅沥沥下起了今岁初雨。廊檐上大片积雪眼见着便被雨水打透,汩汩湲湲顺着屋脊流了下来。 “好雨知时节…”梁济兀自念叨着,心里盘算着明日要亲自挑个掌事太监送到福阳宫去。 妃嫔侍寝不能在承明宫过夜是规矩,宫人们端着给主子的新寝衣在外候着,他掐算着时辰轻手轻脚扣了两下门。 “进来吧。” 梁济带着人进去收拾,原本是屏气敛神不敢多张望一眼,可…瑜主子身上披着大氅,正坐在御桌后面提笔写着什么,皇上身上披着便服站在一旁神情冷肃地看着。 这…这…这是怎么个情况?他自皇上还在东宫时便跟在其身边当差,除了当年的明太傅,哪还有人敢稳稳当当坐在皇上的案头。 “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寅时末,可要奴才传早膳?”皇上日日皆在卯时正刻起,用了早膳再趁早朝前的半个时辰看折子,辰时上朝。 祁钰颔首,目光不曾从她笔间错开,略微思忖便下旨道:“传朕旨意,晋瑜贵仪为正三品昭容。 外朝内廷各有所处是祖宗礼法,皇上给哪位主子体面都行,但除了中宫和皇贵妃是由皇上谕中书发旨以外,其余妃嫔受皇后娘娘协理,明面上要过由中宫皇后下发旨意。 侍寝后晋封并非没有先例,只是母族无功绩,直接从嫔位最末的婉仪,一下跳到了正三品头上…又直接越过皇后娘娘下旨,实是在于理不合。 待明儿动静传到朝上御史耳朵里,也免不得又要费上一番口舌。 梁济迟疑片刻,心思百转,回话道:“福阳宫现下的主位是惠婉仪,瑜主子晋封昭容后,可要迁宫别居?” “梁济,你何时替长乐宫当起了差?” “奴才该死!”闻此诛心之语,梁济犹如被一盆兜头浇下。 恨不能扇自己个耳光,心里腹诽自己从前东宫里什么坏规矩的事没做过,内宫总管当了一冬,竟敢给皇上上规矩,真是猪油蒙了心不成! 他的主子是皇上,规矩体统,都大不过眼前这一人去。 醒神道:“景福宫尚空着,离前朝近,又是东边最宽敞的宫殿,奴才这就去安排。” 起身,带着宫人都退下。 明丹姝执笔一丝不苟写了半个时辰,全神贯注,并未理会方才的官司。最后一笔落成,递给祁钰:“这账簿臣妾来来回回翻过不知多少次,早便背了下来。” “与你藏在假山后的那本颇有出入,”祁钰看着她从头默到尾,心中有数。 分身想起那日看见她在《工时杂集》上面与老师一般无二的笔墨,再看今日显然更加飘逸的字体…哑然失笑,心知那日也是她有意让自己对那本假账簿的字迹产生疑虑。 一环扣着一环,半点疏忽不得。 “那本里面,真假掺半。臣妾根据父亲这些年过手的政务编了一部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明丹姝故意将笔法放开,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相视一笑也不解释。 言归正传:“如今这些筛过的,都是父亲查出的徐鸿贪墨,想来还有父亲也未查出的漏网之鱼。” 她将混着徐鸿贪污的账册摆在明面上,便是防着万一,今日若是丰王登基拿到这本账簿,徐鸿一样在劫难逃。 “长久以来,在朕眼里,你始终是当年被朕护在身后的小丫头。”祁钰心领神会,知道她并未宣之于口的言外之意。 合上账簿将它收到桌下的暗格里,自嘲笑道:“以至于朕险些忘了,你与男子一般六岁开蒙,受刘阁老与老师精心教养,又怎会是怯弱无能之辈。” 他是关心则乱,时隔五年再见她那日,还来不及探究她为何不远走河阳,而是留在京中甘为伶人,所有疑虑都被那一脸红疹和不胜怯弱的模样打散。 徐鸿早在先帝朝便是户部尚书,善察君心、长袖善舞,他过去一直不懂,比起明章、程立之流,父皇为何更倚重甚至是宠信徐鸿。 直到如今自己探究帝王心术,才醍醐灌顶。父皇中庸,比起老师这样刚正明直的聪明人,徐鸿有才干却贪财喜功,弱点暴露无遗才更易掌控。这道理他如今明白,却不屑为之。 另外,太宗朝连年与戎狄交战国库空虚,父皇难说不是有意纵容徐鸿敛财,才首肯户部与巨贾黄家合流开办镇海银庄七三分账。 水至清则无鱼,徐鸿有油水可捞,才能尽心尽力办差。只是…这些银子的大头到底是进了国库,还是他徐家的私宅,不得而知。 父皇这是…涸泽而渔,得了个盛世君主的好名声,将后患留给他了。 “老师与徐鸿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 当年徐鸿在朝中,表面上对东宫和丰王不偏不倚,但徐府女眷却与丰王生母丽贵妃往来密切。 只是在明府事发后几日,忽然带着明丹姝与明继臻回京,继而彻底导向东宫。 “我与皇上交换如何?”明丹姝笑得慧黠,不答反问。 “爱卿请讲。” “为何立徐氏为后?” “众望所归。”明家倒了,刘阎、程立隐退,大齐江山版图上站着的世家贵族、文臣武将,与徐鸿沾亲带故、合流、受其庇护者,一呼百应。 22、江山 云霞中似有重重叠叠的天宫露出檐角亭台,旭日与水气纠缠着慢慢升上去,欲拒还迎着,整片天空半青半黄像是一纸写意渲墨。 卯时一刻,陈瞒罕见露面守在承明宫书房外,板着一张不苟言笑的脸,手里握着佩剑铜人一般。 内室,炉火烧得正旺,暖融融似晚春。 二丈余长宽的皮纸展开平铺在地上,明丹姝只穿了一身如意暗云纹的齐胸素白儒裙,青丝如瀑不成髻,银钿簪住垂落额前的碎发,玉指掐着只紫毫笔赤足踩在皮纸上,俯身勾画着。 “如此说来,徐家只是江南士族的喉舌?”她点朱圈住在图中间的徐字,沉吟着与身后的人道。 “徐鸿是太宗朝末年入仕,乃同期江南门阀里能力最强的一位。” 祁钰逆光看着晨曦恰好落在她脸上,清灵明媚并不问前路多艰,坚定乐观一如老师当年。 “那是自然。”明丹姝颔首,徐鸿分明是担忧父亲将徐家的把柄借她之口说与皇上,昨夜才借酒放肆,浅浅试探一番皇上的态度。 论揣摩圣意,徐鸿首屈一指。“以户部尚书之位权倾朝野,一呼百应更甚宰辅,自然是有真才实学的。” “始祖成帝迁都便是为了削弱江南门阀对朝政皇权的影响力,但时不与我,成帝、太宗两朝与戎狄、南疆两国交战频繁,不得已只能放下内政之忧,同忾外敌,因此便给了江南门阀喘息之机。” 祁钰并不疑老师对她的教导,只是不知对大齐皇史她了解多少,开口替她解释道:“待先皇即位时,经成帝、太宗两朝百年发展,阀士族已成规模,军政、朝务、经济无孔不入,连皇权亦受掣肘。” 这张图纸上画着的,并非山河疆域,而是大齐政局人事脉络。 前魏朝都成落在江南,助长了门阀望族发展。而大齐始祖皇帝将都成北迁至如今建安京,江南门阀望族失去地利后,便开始培养门生、网罗故吏结成集团,再借由姻亲纽带强化联系,以增加自己的政治力量。 虽有科举,但寒门庶族入朝无人脉扶持难居显位,非大才难有作为。 因此,江南多才子之缘由,并非只如民间所云,地灵人杰之故。 “河阳刘氏、明家和程门,想来就是那时起势的吧?”明丹姝想起外祖父曾与晚辈捋过刘氏家谱。 如今骠骑将军府和河阳两枝一脉的先祖,是太宗朝时首届科举的一甲头名,状元及第,寒门庶族自此打破了门阀士族垄断官场的局面。 父亲、程立,也都是科考出身,举步维艰打破身世限制官至宰辅。 骠骑将军府一脉当年与河阳刘氏分开,也是为了另辟蹊径走军功封爵的险路出头。 只是好景不长罢了,郑国公府造反后,河阳刘氏家主刘阎下野,刚有起色的寒门庶族又一落千丈。 “至于先帝…想来刚即位时也是有过雄心壮志欲提拔庶族整治门阀势力。”祁钰说起先帝时语气平淡,既无对他抄灭郑国公府与明家的怨怼,也少见孺慕之情,倒只像是在评论史书上无关紧要的任意一人。 “只是郑国公府灭门之祸以后,他许是担忧再动江南门阀会不甚落败,自己无颜入青史,才选择做个政绩平平的盛世守成之君。” 人心思变,趋利避害是本性。先帝没有背水一战的勇气,担忧改革不成反受其乱,害怕一子不甚背负江山易主的骂名。 先帝当政的前十年,也曾有过锐不可当的时候,只是郑国公府大案以后,才偃旗息鼓,只利用徐鸿在财政上下功夫。 扶持丰王,是为了磨练东宫,亦是为了安抚门阀士族,只是不曾想到养虎为患,丰王有门阀士族支持甚能与东宫分庭抗礼。 至于众说纷纭的钟情于丰王生母——出身江南季氏的丽贵妃,想来只是他为自己的胆怯找的慰藉借口吧… 盛世要美人点缀,乱世要美人替罪,古来如此。 “皇上觉得…郑国公府造反可有蹊跷?” 若她不曾记错,母亲从前提及郑国公府是与骠骑将军府同样走军功封爵的路子入朝的。 由此说来…福至心灵,明丹姝蓦地回头看向他:“郑国公府和恭怀皇后…是新贵庶族与门阀士族交锋的牺牲品!” 难怪…郑国公府造反这样的大事,都不曾牵连祁钰当年的太子之位,先皇甚至将他送到骠骑将军府出身的刘贵妃膝下教养。 祁钰觉得她实在聪明,素手纤纤,指点江山。 “当年事后,先帝焚卷封口,恭怀皇后自缢,如今再想问实情怕只能想办法撬开徐鸿等人的嘴了。” 言尽于此,郑国公府的旧案只能留待日后再翻。 “父亲当年暗中创立承平票号,便是为了来日伺机能将大齐财政独立于门阀士族…”明丹姝若有所思,程青山与百戏班的往来露出马脚是她为了试探皇上才故意留下线索。 父亲与她自有绝对的把握,承平票号是明家产业的事情绝对不可能暴露。 徐鸿等人当年对明家出手难不成只是为了父亲在暗中搜集他贪腐的罪证? “当年一锤定音明家满门抄斩死罪的缘由,是军饷一事…皇上近日可见查过了当年的证据?” “铁证如山。”说起此事,祁钰失悔摇头,眉头深锁:“人证、物证、时间链,天衣无缝。” 先皇晚年庸却不昏,仅凭他驾崩后找到了其一早便写好了传位东宫的圣旨,便知其对削弱门阀士族仍保有期望。 若非绝无转圜之地,当初先皇也不会狠得下心斩落明章这根,在文官里能与门阀士族有一抗之力的独苗。 “门阀士族五年前为何突然倒戈转头支持皇上?” 也是自那以后,丰王之势渐弛,不然就算先皇突然病逝,东宫也不会这么顺利登基。 “不是门阀士族,只是徐鸿。”祁钰言之凿凿,“不然东宫也不会在老师走后,又用了五年时间才走到今日。” 徐鸿身后的江南徐家,与丰王丽妃身后的季、佟、吴三家生了龃龉,不知缘由。 东宫与丰王之争乱局,远非寒门庶族与门阀士族之争可一言概括。郑国公府倒了以后,还有骠骑将军府和圣心…多少朝臣两头下注浑水摸鱼,一团乱麻。 门阀士族在东宫登基以后,又化干戈为玉帛,一如旧时抱团,企图将皇室当作他们搅弄风云的傀儡戏。 “皇上,早膳备好了。”梁济在外轻手轻脚扣门道。 “走吧,”祁钰接过她手中的笔,借势将人拉起来,刮了下她的鼻尖轻笑:“来日方长。” 到底女儿家面皮薄,明丹姝知他是在借昨夜自己说过的话调笑,面上红了红。 垂头,忽然将视线落在了青州府郑家… 青州天高皇帝远,是以常常使人忘了郑穷这位西境首府长官,手里还握着西北二十万兵权。 在十年前局势未明时就将女儿送进东宫。是真的有先见之明,还是别有用心? 瑶华宫,朱门紧闭,只留东角门供宫人往来,内侍省副掌使杜方泉时隔多日又迈过这方高门槛儿,心里啧啧称奇。 自打皇后入宫,众人想见的两尊大佛打擂台的场面忽然换了戏码。 仪贵妃偃旗息鼓,双手奉还宫权不说,再不复从前赫赫扬扬的倨傲姿态,闭门专心在大皇子的功课上下起功夫。 “奴才给贵妃主子请安,送来这月炭火的份例。”杜方泉将手里托着的银霜炭奉上。 这趟差事本不必他亲自来,奈何这人记仇,存着看热闹的心思才跑了一趟。 “放下…”仪贵妃原本漫不经心一搭眼,看出了不对劲脸登时便撂了下来,拧着秀眉恼怒道:“内侍省办差越来越不得力了!瑶华宫何时用过银霜炭!” 冬日里宫中炭火份例分为兽金炭、银霜炭、红罗炭、黑炭四种,皇上、太后、中宫用兽金炭,三品嫔位往上用银霜炭,下等妃妾用红罗炭,宫人们都用黑炭。 过去中宫未立时,后宫数仪贵妃位份最高,宫人们巴结讨好,便将寿康宫和承明宫之外,另有富余的兽金炭孝敬给瑶华宫。 只是如今... “回贵妃主子,宫中兽金炭的份例年年有数,这您过去也是知道的。” 经上回一遭,杜方泉早就习惯了她疾言厉色,便不改色回话道:“内侍省将兽金炭先送去长乐宫,也是按规矩,没法子的事儿,娘娘您多担待着。” “杜公公将炭火交给奴婢就是。”眼见仪贵妃还欲刁难,文杏适时出面打断了她的火气,接过炭火送人离开。 一脚刚踏出主殿,果不其然,茶盏碎落的动静如期传入杜方泉而中。隐秘着了然勾了勾唇,与文杏道:“姑娘回去吧,奴才告辞。” “主子,”文杏回去认命跪在地上拾起碎盏,挥手命众人退下,好声好气安抚着:“主子忘了老爷嘱咐过的话了?您不…” “放肆!”只是这次,仪贵妃却不如平日那般被她三言两语劝服了脾气… 抬手一巴掌落在文杏面上,登时便起了红痕,颤声哽咽道:“你到底是本宫的人!还是郑家的人?” 抽出压在妆奁下面的家书,红着眼眶再读:“不得与皇后相争…” 委屈羞恼涌上心头,撕了个粉碎扔进火盆里燃着的银霜炭里。 23、君臣 三皇子还未过斋七,惠婉仪便穿着一水嫩绿的春裳窈窈窕窕迈进了瑶华宫主殿的门儿。 秀眉一挑,搭眼儿瞧见仪贵妃主仆二人,一个红着眼眶子,一个半颊通红地跪在地上收拾碎杯破盏。 言笑晏晏:“这是怎么了?贵妃姐姐从来对文杏都是和颜悦色,今儿怎么主仆二人倒像冤家似的?” “三皇子才出头七,你这亲娘却到我这说起了风凉话…”仪贵妃从头到脚扫了她一眼,见眼前人一改从前柔弱模样,走起了妖娆路子,没好气道:“小心风大闪了舌头!” 惠婉仪笑意僵住,阴阳怪气:“站在娘娘这尊大佛身后,再大的风雨也打不到嫔妾的身上。” “今早皇上越过皇后娘娘下旨,晋了瑜贵仪为昭容,还赏了东六宫里风水最好的景福宫。” 景福宫是太宗皇帝生母贤贵妃——先孝颐皇太后的寝宫,几十年都未有旁的妃嫔住进去,却偏在今日拨给了这位出身卑贱的瑜昭容。 说者有心,听者留意。若有人比她更难受…她就不那么在意又被瑜昭容压过一头了。 “所以…”眼前只这一个可撒气的人,仪贵妃不屑她穿着打扮东施效颦,奚落道:“你就照着她的模样拾掇自个儿?” “招不在新,有用就行。”她不自在地抬手扶了扶发髻上光润剔透的翡翠步摇,不以为意道:“皇上既喜欢这派头儿,有样学样还不会么?” 又状似有口无心道:“从嫔位末流的贵仪,直接晋位昭容,哪里像是个卑贱乐女的路数…” 仪贵妃打量她好像换了个人儿似的,从前自诩孤高,只愿做皇上的解语花,自打…兰林宫起火那日后,九天仙女的脚底下也沾了尘灰。 余光瞥见低眉顺眼站在角落的人,缓缓道:“文杏,去给惠婉仪端盏新茶来。” 见人退下,才停了口舌是非,与惠婉仪正色道:“本宫告诫过你,无事少登门,今日又来嚼什么舌根!” “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贵妃娘娘答应嫔妾的事儿,办得如何了?” “不过就这一两日罢。” “娘娘可别匡臣妾…”惠婉仪漫不经心扯了扯嘴角,说起三皇子的时候可没半分为娘的心酸:“吾儿命苦,孑然一身到这世上走一遭,若只是白白为了旁人作嫁衣裳,嫔妾这个做娘亲的…可是不依的。” “生下三皇子也不过是个婕妤的位份,还真当自个儿是皇上的心上人了?” 仪贵妃摩挲着指甲上光艳的丹蔻,掩唇轻笑着,显然是为将她的威胁放在心上。 丹凤眼暗藏杀机,睨她道:“用个没有前程的病秧子,换满门富贵,还亏了你不成?” 惠婉仪的父亲是从四品凉城刺史,无权无势,不过是个山坳里芝麻大小的地方官,借了太子选秀立妃的东风才将女儿送到京里。 只是这闺女不得宠,连带着父亲也在凉城这偏远地界搁置了七年,再等下去仕途无望,总要另寻出路… “娘娘如此说,那臣妾便静候佳音了。” 那孩子的心疾是胎里带出来的,愈大愈重,这辈子是没了指望,倒不如早些投胎还有些用处,权当还了她生养他一场的恩情。 得了她应承,心里的大石落了地,惠婉仪和颜悦色替她斟了盏热茶,说话时又站回了一头:“皇后入宫没几日,又是着火又是皇子夭折,臣妾听说太后悄悄召了司天台的监官询问。” 司天台观察天象、推算历法、择日祭祀仪典,是个惯会装神弄鬼的地方。 惠婉仪见她并未接话,心下了然:郑氏虽远在西北,可仪贵妃自东宫时便取代宋氏掌管内务,这些年在宫中经营想也握住了不少的人脉,司天台自然会将事铺垫好了… “敲锣打鼓这么些日子,娘娘何时安排主角登场?” 仪贵妃看着窗外廊檐下汇成一缕小溪流,喃喃道:“昨儿夜里下了初雨,快到亲蚕礼了。” 每年三月,亲蚕礼由皇后率领众嫔妃于北郊祭拜蚕神嫘祖、并采桑喂蚕,以鼓励百姓勤于纺织,奖励农桑。 一国之母,也该在百姓跟前儿好好亮个相了… 前朝,大臣们三三两两聚在太和殿外面,等着入朝。 “恭喜徐大人喜得贤婿!”青州府派回京中回报剿匪战情的监察官吴元铝风尘仆仆才入京,错过昨儿的宴席,今早便巴结着拱手相贺。 户部尚书联姻原邑黄家,这是将大齐的财政命脉收入一门啊!一时竟不知是该艳羡徐家权倾朝野,还是叹息皇权式微。 “贤婿?”一边的程立听了这个说法回过头来,开起玩笑:“徐尚书年后嫁了二女,吴大人说的贤婿…是指哪一位?” 吴元铝才反应过来,徐家长女也是月初才入宫…大惊失色,连连作揖道:“是下官失言,程阁老莫拿下官取笑。” “待回去,替老夫向郑大人问好。”徐鸿接过话茬,拍了拍吴元铝的肩膀。 若有所思问程立道:“程相怎么想起来上朝了?” “呵呵…”程立红光满面,作势还打了个哈欠,捋着胡子颇为自得:“新年新气象嘛!皇上新登基,正是欲摩拳擦掌的时候,老夫懒散了几年也是时候活动活动生锈的老胳膊老腿儿…” 徐鸿视线扫过程立身后的一众面孔,都是从前明章和刘阎的门生故吏,乌合之众…轻哼一身,绵里藏针道:“春寒料峭,程相年事已高,量力而行啊!”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大齐朝上真正称得上是针尖对麦芒的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打着机锋,身边的人只是竖起耳朵听着,无人敢冒冒失失插嘴,除了… “老骥伏枥,不晚,不晚!” 来者身着朱红武官绫罗朝服,内衬白襟圆领衫,束腰带,袍服的胸前和后背缀一方二品武官才有的麒麟图样补子,精神矍铄。 骠骑将军刘青,太后娘娘的嫡亲兄长,当朝武官里的头一号人物,出身寒门庶族,官至今日,可真是真刀真枪拿命换来的官位。 身后跟着其子刘立恒,父子二人大步流星,金戈铁马攒下的杀伐之气不怒自威。 众人闻声若洪钟,纷纷转过头来,拱手见礼:“骠骑将军。” 心里却纳罕,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从来对早朝能避则避的两尊大佛,今儿不约而同穿戴整齐上朝,也没听说边境有什么异动啊? 上回朝上人这么齐全,还是先皇丧礼的时候…只差个远在江南府的镇国大将军佟伯庸,便可以凑齐了大齐朝中两文两武,世家门阀和寒门庶族当众打擂台可好看? “听说皇上遣了河阳刘家作为张昭大人的水利监工,怕不是刘阁老也要回朝了?”礼部侍郎方鹤鸣察言观色了一会子,忽然开口。 像是心直口快没看出硝烟,笑呵呵:“这回可要热闹了,宋大人说是不是?” 御史台宋家的外孙子此时养在徐家皇后的跟前,前朝后宫牵连着,原本八杆子打不着亦素无交集的宋家与徐家,此时倒是心思各异地被捆在了一处。 当今皇上笑里藏刀,可不是像先皇似的好盘弄了… “百家争鸣,老夫也乐见其成。”御史大夫宋思源不苟言笑,只说句官话应付了事。 “起朝!”梁济从太和殿出来,朗声唱和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祁钰居高临下,百官一览无余。眼见称病多日的刘青也在下首,心舒意阔。 果然啊!这刘氏的一枝两脉,同伏同起。明家,就是连着这两根断骨的筋… “梁济,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原邑黄氏一族多年来为大齐财政所作为,成绩斐然,特加封其家主黄白为从四品户部右侍郎,其子黄东贞为原邑府户部特派监事,即日赴任,钦此!” 众人听完了旨意面面相觑,皇上这事办得…反倒让人看不清到底是看在徐家的面子上有意提拔,还是存了心的折腾人… 徐黄两家联姻,黄家嫡次子黄东贞入京成婚。老子将儿子送到徐家为赘婿,摆明了是企图借岳丈的力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 其父家主黄白和嫡长子仍在原邑,黄家二子,一从商继承家业,一入仕,算盘打得响。 皇上昨夜亲临徐府,当众成全黄家想要入仕的心思,答应封官… 只是…今日这旨意却将老子和二子调了个儿,原本打算娶了徐家女儿扎根安家京城的嫡次子黄东贞,要带着徐鸿的女儿回原邑府衙,当那个…从来没听过的…连个品级都无的户部特派监事… 在原邑家中的家主黄白,要离开了原邑大本营,将生意重心转移到京城来。千里迢迢只为了个从四品户部右侍郎的虚衔儿,还是要在亲家徐鸿手底下当差。 亲戚远来香…来日有好戏看了。 徐鸿明目张胆地公权私用替女婿求官的,皇上不但允了,还格外开恩赏了父子俩人,谁也说不出个不妥来。 这下…可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臣,替小婿,谢过皇上恩典。”徐鸿不假辞色上前,接下了圣旨谢恩。 皇上面露欣慰,谁看不得称赞一句君明臣贤的。 24、擂台 祁钰看着地下人神色各异,眼风你来我往,只是心里暗自发笑,面上端得一本正经道:“梁济,接着宣旨。” “骠骑将军刘青,现任京畿守备司令祝戎,十日后带兵十万开拔北境驻守,若遇戎狄兴兵,赐便宜行事之权。游骑将军刘立恒接任京畿守备司令一职,兼任禁军副统领,即刻赴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下首百官听明白了这旨意,却又没完全明白… 秋回春出,刘青此时出兵北境是年年常例,只是这便宜行事之权…轻飘飘几个字,那可是意味着日后在北境调兵不必过令中书,可以先斩后奏了! 还有刘立恒,怎么留在京中了呢?和祝戎职位对换,是太后欲提拔刘家?还是皇上的意思? “臣等遵旨。”□□出列接旨。 戎狄经一冬休养生息后,往往于来年开春冰雪消融后越界河袭扰大齐,烧杀抢掠。 始祖、太宗两代皇帝并非未试过以大军踏平戎狄,一举歼之,却始终不能功竟。 外因,戎狄乃游牧民族,骁勇善隐藏,若要得胜,我军的情报、界河不能结冰,口袋关隘一个都不能出问题。 更是要安抚住西面的鹤疆小国,不使腹背受敌。 北境气候恶劣,不适宜长期大规模驻军,远军交战人困马乏,对补给要求更高。 内因,江南门阀士族为自身利益不欲兴兵,军权由京中边境、西北、江南三分天下,朝上军政改革数议难行。 大齐建国至今不过四代帝王,前百年里两朝天子穷兵黩武,挫了戎狄锐气,却也令自身损耗更多。 戎狄占大漠草场,与其交战骑兵必不可少。远军作战,一万骑兵所耗军备粮草约等于六万步兵,大齐如今国力难以支持。 想拿下戎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欲兴兵于外,必先安内。 政通人和,天子令至而六部为公,方能共抗外侮。 上传下达,主将一呼而军中百应,一鼓作气,心齐则悍勇。 国库充盈,行军时粮草马匹无缺短之患,将士方无后顾之忧。 “众卿有异议?” “臣等不敢。” 佟伯庸和郑穷远在天边,建安京中这一亩三分地的军权,还是皇上说了算的。 “程立为今岁春闱正考官,翰林院和吏部协从。” 难怪,程相今日上朝,春闱这场抢人大战,门阀士族和寒门庶族,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啊! “臣等遵旨。” 三道旨意齐发,一时到让人理不出个头绪来。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梁济冷眼旁观底下交头接耳,窸窸窣窣却无人上前直言上谏。 心里嘀咕还真让皇上说对了,门阀士族看着一团和气,其实心里各自揣着小九九,无利不起早。 “臣有本奏…”吴元铝自新皇登基后,第一次面圣,更是这辈子头一回站在京中的朝廷上说话。 东张西望看了这会子热闹,方才想起自己还有差事在身。 “青州府监察官吴元铝给皇上请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臣入京上奏青州府剿匪战绩,请皇上过目。”他将折子将给梁济,见皇上展开翻阅着… 按来前郑穷交代的,替惠婉仪的父亲——凉城刺史冯兹开口请功:“安丘山匪患流窜至凉城者众多,此次剿清悍匪多亏凉城刺史冯…” 名儿还未报上,便被皇上打断。 听上位者俨乎其然问道:“剿清何意?匪首何人?匪众何数?抄没金银武器多少?” 折子被扔回到了吴元铝跟前,近旁的程立瞟了一眼…上面写的都是百姓如何千恩万谢云云,与匪情相关只简笔带过。 吴元铝哑口无言,这…来京前郑大人并未教过啊!从前给先帝的折子也是这样写的,回回先帝爷见百姓如此歌功颂德,都高兴得很啊… 又飞快抬眼窥皇上脸色,顿时慌了神,余光瞄着右手边的徐鸿示意求情。 “皇上,青州匪患…” “郑穷入朝为官二十余载,连折子都不会写了?”祁钰恍若未闻徐鸿的话,直接出言打断。 众人错愕…徐大人莫不是好运都给了俩闺女?怎么在御前接连碰壁? 还有皇上…今儿怎么好似明章回魂了一样难缠? 点到为止,祁钰冷言道:“让郑穷再拟份折子给朕。” “臣遵旨。”皇上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给吴元铝吓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御史大夫宋思源老神在在、一声不吭,副手御史中丞季绥出列,言辞铿锵:“皇上,御史台有本奏。” “准奏。” “皇上今早下旨晋封乐女拨云为昭容,有违礼法。” 季绥腰板挺得倍儿直,大义凛然出列像是要说什么事关百姓国情的大事:“昭容正三品之位,能入皇家玉蝶,需贤德者居之,拨…瑜贵仪既无子嗣,家中父兄又无政绩,平民出身,德不配位。” 今日早朝是真精彩,下首插不上话的虾兵蟹将们脑袋转得如同拨浪鼓似的,应接不暇看着神仙斗法。 早上的旨意才过了中书,还未发出,这些人的消息倒是快… “季卿是觉得…先孝颐皇太后早年入宫,亦是德不配位了?”祁钰扫过置身事外姿态的徐鸿,进而眼神按住欲出言反驳的刘立恒。 心平气和搬出太宗皇帝生母贤贵妃亦是平民这桩旧事,又将话茬扔了回去。 徐鸿原本并不打算插嘴,上谏天子,下察百官,是御史台的职责。季绥此时跳出来说这些,于私…可从规矩上看是无可指摘的。 听见皇上将太宗生母都搬出来了,焉知不是想替明丹姝来日铺路… 借宽袖遮掩着,手肘不声不响碰了碰身边吏部尚书。 “先孝颐皇太后虽出身贫民,可允文允武,更随太宗上过战场,断非一届乐女可比。”吏部尚书许易行,是先孝颐皇太后的母家的孙辈,此时出面说这话倒也相宜。 方才说正事时,一个个缩头藏脑,都像是锯了嘴的葫芦似的。提起后宫,又头头是道,满嘴的礼法德行… 三道圣旨都顺顺当当推了下去,祁钰此时心情好得很,与这些老匹夫打嘴仗也乐在其中。 正襟危坐累了便靠在龙椅上,挑眉漫不经心问道:“爱卿此言,是想让朕如今也效仿太宗,御驾亲征?” “戎狄小患便劳动皇上亲证,便是臣等武将无能!”刘青一杆子打翻一船人,给皇上敲起了边鼓。 什…什么?许易行竟让皇上问得怔住了,连说不敢便退了回去。 这都什么跟什么!谁说北境打仗的事了?顾左右而言他,皇上这不是胡搅蛮缠么… “皇上…” “朕问季卿,世、农、工、商,朕之爱妃身在何处啊?”祁钰先声夺人,堵住季绥的嘴。 “拨云虽是良家子,可出身百戏班以唱戏为生,自然是工。”季绥心里门儿清,所谓四民,读书、种田、做工、经商,得意洋洋揪着她伶人的身份不放。 “既如此,依爱卿所言,当朝尚书的嫡女更不该纡尊降贵嫁与商贾之家了?” 见他语塞,祁钰把玩着手上的扳指,饶有兴致问道:“若朕弃瑜昭容不用,那徐黄两家也和离得?” “臣…不是这个意思…”季绥瞥了一眼徐鸿,面若菜色,方才还端着舌战群儒的姿态,这会儿反倒支支吾吾起来。 原邑黄家从商,可是巨贾如何能与寻常商贾相提并论?偏偏皇上揣着明白装糊涂。 “那爱卿何意?”皇上笑呵呵,瞧着温良恭俭的好脾气模样,嘲讽臣下可是半点不留情:“还是说季卿凭空添出一条礼法来,天子不得纳庶人为妃?” “呵呵…瑜昭容是太后选中的人,岂会有错。”眼见火候熬得差不多了,程立出来打圆场,绝口不提拨云身世背景,将事情都推给在寿康宫闭门不出的太后。 “季大人想是替皇上操心,关心则乱…” ...... 长乐宫里,皇后看着许嬷嬷从内侍省拿回来的供词,陷入沉思… 前几日明丹姝交给她的供词,指明了是顺昭容指使宫人借修缮廊檐,以石灰水掺在了沐浴水里,恰巧被二皇子撞翻。 她将信将疑,这几日又差许嬷嬷到内侍省再审,这些人失魂落魄翻供几遍,从顺昭容、惠婉仪又到宁妃,攀咬个遍… 揉了揉眉心,问道:“前朝如何了?” “一刻钟前才散朝,这会子中书已经落旨了,到底没能挡住瑜贵仪晋位昭容。”许嬷嬷绕到她身后接手揉着她额间穴位,回禀道。 “她入宫才几日啊,便越过生养过皇嗣的惠婉仪…来日怕是…”皇后话说了一半,竟没来由地不敢宣之于口。 皇上对明家有怜愧,太后与明丹姝外祖家出自同族,待来日明家翻案,再生下个皇子…这都是有影儿的事… “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主子先忙着眼下吧…老爷今日下朝脸色很是难看,太和殿的奴才说,是黄家的事儿出了岔子,皇上几次驳了老爷脸面。”许嬷嬷侧耳轻声将朝上的风波说与皇后。 又提点道:“明日十五,按规矩皇上是要留宿中宫的。主子尚无子嗣,先笼络住皇上的心要紧。” “主子,”长乐宫的掌事太监周进忠又满头大汗进来,手上烫了一串黄豆粒大小的水泡,跪请道:“二皇子吵闹着要见娘娘,摔了午膳,奴才们实在是哄不好。” 说来也是奇怪,二皇子刚来长乐宫的头几天,谁也不搭理,和皇后娘娘更是疏远得很。 自打前日德妃娘娘过来劝了一番后,二皇子忽然转了性子,粘人得紧,日日夜夜吵着要皇后娘娘陪,一刻也离不得。 “这孩子是存了心的折腾…”皇后看周进忠满头满脸的狼狈,更是头疼。 不是嫡亲母子,二皇子又是个乖戾性子,轻不得重不得,养不熟留在身边日后也是个祸患。 “原本想借着亲蚕礼事多,将他送回寿康宫,可太后一连称病这些日子,是打定了主意搓磨本宫。” 太后最会避嫌,骠骑将军府在前朝得用,她便推出个明丹姝在皇上身边,自己做起了甩手掌柜。便是有人想借机挑拨两宫的的母子关系,也无隙可寻。 “康乐公主不日将回宫,太后总不能一直避着。”许嬷嬷是早年里徐府送进宫来的暗桩,在后宫浸淫多年,深远用心,洞若观火。 太后打着公主顽劣,送去宫外皇寺学规矩的名头,将女儿从京中夺储的涡旋中拉出来,待皇上登基、诸事稳当了,再将人接回宫。 “公主今年满十七了,也到了该议亲的时候…” “你是说,亲上加亲?”皇后眉头锁得愈深,分明进宫尚未满一月,可从前清丽秀致的人像是被框在格子里落了一层灰似的,格外疲乏沉重。 康乐娇纵刁蛮,极难相处,过去相见时她从来是敬而远之。就人物品性而言,这位公主实在不是大哥良配。 时移势易,皇上已为了徐黄两家结亲的事不满,明丹姝得宠…为来日计,徐家要想法子再多一重保障才是… “走吧,先去看看二皇子。” 这孩子软硬不吃,长乐宫上下鸡飞狗跳。她本就因为之前对二皇子的疏忽让皇上不满,自然是有求必应小心哄着,事必躬亲,连二皇子的床榻都挪到了她寝宫的碧纱橱里… 明日十五,皇上若来留宿… “你明日去太医院,取些安神助眠的药。” “奴婢知道了。” ...... 福阳宫这厢,丹草高兴得如同过年一般,喜上眉梢指挥着宫人进进出出,一把嗓子喝亮:“手脚都轻些!莫要碰坏了主子的琵琶!” 跟的主子得宠,下人们也扬眉吐气,整个东侧殿里都是喜气洋洋的。 回头见主殿来了人,洋洋得意道:“奴婢给惠婉仪请安。” “做了这几日的邻居,姐姐忽然要挪去旁的地方,倒让妹妹心里空落落的。” 惠婉仪谈笑风生不请自来,到了内室接过紫烟手里的盒子,推到明丹姝跟前。 “这是去年春蚕的头道丝做成的寝衣,一寸贵过黄金,权当给姐姐晋位昭容的贺礼了。” 转手打开盒子,意有所指道:“亲蚕礼快到了,也不知今年还有没有这样好的丝绸。” 同是嫔位,昭容高上婉仪半级,唤声姐姐也是合理的。 明丹姝视线落在来人的身上…巧了,今日两人穿着同色的碧霞云纹连珠度花裙,连发髻的样式都像极了。 媚态横生轻笑着,很是轻狂道:“你这个年岁…叫我一声姐姐,倒让人听着怪不舒服的…” 自顾自从袖中拿出一卷黄纸,纸角还沾着血印儿,扔在桌上:“本宫也有份儿给惠婉仪的贺礼。” “前些日子,惠婉仪尚且还在为了三皇子伤心的时候,本宫审了一批在福阳宫当差的宫人…” 明丹姝好整以暇看着她展开黄纸,欣赏着她脸上的笑意跌下来… 这卷黄纸里记录的,正是福阳宫宫人交代惠婉仪指使以石灰加害她的供词。 至于之前送到皇后手里的那卷,是她仿笔重写的… 周琴配了让人神智不清的药,给那起子犯了事的宫人服下,皇后再审,也问不出什么。 “你欲如何?” 明丹姝这才将面前的礼盒打开,摩挲着触手生温的柔软布料,不疾不徐:“蚕丝价贵,不知可能贵过惠婉仪的诚意?” 25-30 25、恃宠 元月二十五, 梁济屏气敛声站在御书房的外间,想要闭耳塞听,可里面的交谈却一生不落传进了他耳朵里, 听得心惊胆颤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片刻, 有人推门出来,声音清丽端庄:“春寒料峭,记得给皇上添盏热茶。” 分明是关切的话,却让人听得冷到了心坎里。 “喏。” 他低眉顺眼叩头:“奴才恭送皇后娘娘。” 待人走后,御书房内针落有声,梁济硬着头皮谨小慎微隔门问道:“皇上, 可要传膳?” “出去。” 冷漠、压抑,愠怒未发。 梁济带着身后托着茶壶的徒弟梁书来走出御书房,一脚还未踏出殿外, 便听身后内室传来茶盏碎裂之声, 鸦雀无声里显得格外清脆。 阖上门, 眼色示意守在外面的陈瞒一并离得远点,方才顺顺当当喘了口气。 “师傅, 徐家刚与黄氏结亲,转眼又要求娶康乐公主,真不怕…” 梁书来名不符实,七岁便入宫净了身, 跟在梁济身边十年里。只略识得几个字,但于人情世故上却很是通透 连他都知道功高震主的道理,徐家权倾朝野却如此不知收敛。 “有恃无恐的岂是一姓一族…” 梁济看着他托盘上在冷夜里冒着热气儿的茶壶,叹息九五至尊也有普通人碰不见的难处。 门阀士族自先魏猖獗至今, 在他们眼里, 朝代更迭不过是皇位上坐着的人换了个姓氏罢了。 徐、季、佟、吴四家, 和他们身后盘根错节的门阀士族、门生故吏,合则生,分则死,所以不能内斗争夺皇位,只能抱成一团。 可他们与皇权又是此消彼长的关系,所以只能进,不能退。 先皇刚登基时,一如皇上今日,有心整顿吏治,收拢皇权,却如蜉蝣撼树,节节败退。 如今皇上再想动手,只能耐心地,将门阀士族这张遮天蔽日的大网,一股一股地拆开… 正沉心候着听差,忽见远处南宫门方向有人提灯疾行而来,暗橘色的烛灯像是浮在夜空里的鬼火,扰得人惴惴不安。 “刘大人?何事连夜入宫?” 走近一看,正是京畿守备司令刘立恒。 非军政急情,戌时后不得再开宫门。待梁济看清刘立恒身后还跟着个风尘仆仆的副将,衣着很像是北境军…心猛然沉了下去。 “军情急情,我等需面见皇上。” 刘立恒目光灼灼,来不及寒暄直奔主题,手里还捏着一卷火漆封着的军报。 梁济接过军报,先行入内呈上:“皇上,边境急情,刘将军和送信的将士都在外面候着呢。” 祁钰拆开军报,是刘青亲手所书,鹤疆国境内有骑兵调动,将出未出,似要与戎狄在大齐西北边境形成合围之势。 怕什么来什么,内忧外患,似乎初一夜里的那场大火在冥冥之中当真有所预兆。 祁钰心智果决,飞速通观全局。鹤疆戎狄占骑兵优势,擅长游行作战,但小国寡民论持久战并非大齐对手。 若战,则兵马粮草是基础,国内饥荒方才平息,又修水利,大齐不能放着民生不顾散尽家财去打仗。 何况,如今内政不稳,一旦起战乱,难免宵小之徒趁乱浑水摸鱼。 “梁济,召程立、户部、兵部入宫见朕,让陈瞒亲自去景福宫将瑜昭容请来,从后门入殿。” “奴才遵旨。” 景福宫宽敞,只一间南向阔亮的主殿,明丹姝索性命人再重新修葺出一间小厨房来。 听说二皇子这几日都蔫蔫儿的,今儿正好得空,便与丹草和山姜在小厨房里做些各色花样的糕饼,明日给他送去。 祁理嘴硬心软,她见到那孩子总是会想起阿臻,也觉得投缘,愿意用心看顾几分。 何况,周琴为她诊过脉,早年练功时受寒,不易有孕二皇子这个嫡子,来日也许会派上用场。 “主子,陈瞒来了。” 黄卉神色匆匆入内,与她附耳低声道:“似乎是前线急情,只是不知皇上此时为何召主子过去。” “前线…” 既是急情,便是有极大的可能要动兵戈…明丹姝隐约有了几分猜测。 视线落在盘里黄澄澄元宝形状的点心时,吩咐道:“山姜,将已做好的几样点心都装进食盒里,再温上壶热热的参菊茶。” 参须提神解乏,菊花明目清热。刘青的大军几日前才到北境,送信的将士去而复返,想必是日夜疾行… “瑜主子。” 陈瞒见她从小厨房出来,拱了拱手,接过她手里的两个分量不轻的食盒,看着景福宫满院子的宫人,难得动脑扯了个谎:“皇上请您到承明宫用晚膳。” 顿了顿…画蛇添足地不自在道:“皇上说…瑜主子不用带宫人。” 明丹姝看着这榆木脑袋暗自发笑,也不戳破。像是真不知道轻重缓急,不紧不慢:“有劳陈大人略等等,本宫去换件衣裳。” 陈瞒心里十万火急,张了张嘴,又将话咽了回去。 他是个粗人,自小长在军中,实在不明白…就算瑜昭容是明太傅的女儿,可到底是个女流之辈,最多也不过嘘寒问暖做些汤汤水水罢了,皇上今日怕是指望错了人。 “走吧。” 明丹姝出来,身上披了件十分宽松的大氅,温霭柔和。 景福宫是东六宫里除了皇后的长乐宫,距离前朝最近的一座宫殿,事急从权,她并未乘辇。 余光见陈瞒木头似的跟在她身后半步,闲话家常似的问道:“你可见过我父亲?” “见过。” 短短两个字。片刻…又补充道:“陈瞒深敬太傅为人。” “边境出了什么事?” “急情。” 又是干脆利落的两个字,说了等于没说。 “皇上召本宫何事?” “属下不知。” 他是真不知道,娇滴滴的姑娘家能与前线战事有何助益。 一盏茶的功夫便走到了承明宫的门口,陈瞒按皇上吩咐的,欲将人请至后门入内,却见她径直往正门走去。 边境急报打马入京,建安城的官员无人安寝,有召令者入宫面圣,在家里的也挑灯夜战思索着明日早朝的应对之策。 应对…不仅是边境,还有朝中站队,门阀士族对外敌素来是能和则和的,只是瞧新皇这脾气,到不像是个愿意忍气吞声的。 御书房内,宰相程立、户部尚书徐鸿、兵部尚书彭城、京畿司将军刘立恒、兵部侍郎佟毓、户部侍郎褚浒、北境副将赵恒,众人依官阶高低坐在皇上下首,面色凝重。 “岂有此理!” 程立素性朝中好脾气的第一人,此时气得胡子也抖了三抖,声音铿铿锵锵如同擂鼓似的,手里捏着战报拍在桌上:“弹丸小国也敢予取予求!当真以为我大齐无兵可用了不成!” 军报之中另言,鹤疆国君欲以北齐国界二百里共治之权为易,退兵。 “皇上,臣主战!郑穷在西北的二十万大军陈兵边境,何惧鹤疆!” 程立痛骂鹤疆趁火打劫,请皇上下令郑穷分兵支援刘青。 “程相,打仗是要花钱的!” 徐鸿此言并非只出自于门阀士族立场的私心,户部能动用的钱年年都是有定例的,维持国计民生的常例以外,再另置一部分用于战事急情。 旧君驾崩,新军登基时国政未安又遭饥荒,国库一直是在向外拿钱拿粮,没时间休养生息,入不敷出地在吃老本。 此时再遇鹤疆与戎狄合围攻边境,若战,便要以举国之力相应对,穷兵黩武逞一时之强。 戎狄狡诈,骑兵游击战术屡试不爽,我军纵以国计民生的元气??为代价,亦难一举歼之,又与原本中立的鹤疆将梁子结死。 原本一对一还占了上风,待来年敌军卷土重来时便是以一敌二,我军骑兵战力又弱,后患无穷。 “程相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徐鸿虽贪,可也知轻重缓急,不会在动了大齐根本的战事上开玩笑。 覆巢之下无完卵,门阀士族不远兴兵,除了意在打压寒门庶族其以军功授爵的方式入朝之外,亦是自长远考量,忍一时之气卧薪尝胆,未尝不是个可行之计。 “粮草、武器的消耗只是其一,我军骑兵本就是短板,若同时与鹤疆、戎狄作战,战马伤亡损耗便是一大项开支!难不成要在饥荒时增百姓赋税,以举国之力养战?” 徐鸿观皇上脸色,便知言中其心中所虑。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程立也住了嘴,不敢在河阳饥荒时,再开增税徭役的口子。重压苛政之下,再生内乱,到时可就不是边境二百里共治能解决的事了。 “臣以为徐大人所言深以为然。” 兵部尚书彭城素日里与徐鸿是最不对付的一个,此时也不得不承认其言有理。 回禀道:“从前我军之战马,半数出自西北,另一半乃自鹤疆马商处购置。如今同时与两国开战,马匹难以自给自足,再行自鹤疆购入,变成了以我之国库,养敌军之兵刃!” “皇上刚登基便让城于人,虽能解一时之急,却失了民心于长久不利!” 程立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让地容易夺地难,边境共治的先例无论如何不能开! “边境苦于战火久矣!我大齐连连退让,戎狄如今又纵西连鹤疆,再不反击只会让其变本加厉,得寸进尺!” 今日之患,皆是江南门阀历代把持朝政、内斗消耗所致!心头火起,越看徐鸿越是不顺眼,意有所指道:“户部没钱,不代表大齐没钱!” “程相何意啊!” 徐鸿自然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剑拔弩张。 “臣妾来迟了!” 黄莺出谷,打破了御书房内的冷滞。不见其人,先闻其声,众人皆是停了话音回过头来。 来人眉目胜春,手里还提着食盒,巧笑倩兮:“皇上可等急了…” 瑜昭容话说了半句,忽然住了嘴,抬头看向御书房内神色各异的众人,放下食盒屈膝见礼,面上笑意却未改:“臣妾不知皇上在此议政…” “臣妾原本是打算与皇上共用晚膳的,既然诸位大人也在,那便一同尝尝。” 皇上没出声,瑜昭容也没离开的打算,反客为主,将食盒里的点心一样一样拿出来:“梁济,拿碗筷来。” 三言两语,消弭战火于无形。入御书房如无人之境,皇上身边的梁济也只有吩咐的份儿…恃宠生娇,不外如是。 她将点心分到玉碟里,又亲力亲为沏了几盏香茶。众人一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连连拱手谢过。 状似漫不经心地亲手替皇上搛了块元宝糕到碟子里,夺过皇上手里的折子,娇嗔道:“皇上别只烦心政务,也尝尝臣妾的手艺。” 再看她动作亲昵,众人如坐针毡,皆垂头佯作未闻。 祁钰看着盘子里的元宝,福至心灵,侧目对上她巧笑倩兮的眼睛,拍了拍手:“有劳爱妃。” “皇上既忙着,那臣妾便告退了。” 明丹姝出了承明宫,见陈瞒神情怪异地在外面等着,也不解释,“走吧,去后门。” 这点心送得别有用心,却也实在是及时。 祁钰抬眼才注意到赵恒嘴唇皲裂,整个人都像是抽干了水份似的,疲惫不堪。 蓦地想起他似乎才随刘青到北境便策马又赶回,铺了台阶:“到了晚膳的时候,众卿边用边说吧。” “臣等谢皇上。” 赵恒常年待在军中,也不知道御书房不能用膳的规矩。皇上既开口允了,端起茶来鲸吸牛饮,狼吞虎咽。 这一路上昼夜不歇,跑死了四匹马,只吃了些随身带着的干粮,口干舌燥,饥肠辘辘。 这位瑜昭容虽然有些娇纵,但确如及时雨般…解了他燃眉之急。 程立也被这一壶参菊茶浇得灭了火,轻哼一声,随意拿了块盘子里的点心塞嘴里…眼睛一亮,味道竟是意想不到的好,趁人不注意又塞嘴里一块。 众人吃饱喝足,神清气爽灭了火。 如今是战是和,利弊清晰,祁钰开口,一锤定音:“徐鸿、褚浒,拟出今岁户部的预算,明日早朝给朕。彭城,陈列军用花销,不必压抑削减,以战情为先。” 这是…要战?兵部尚书彭城觉得程相的气话甚至有几分道理,户部穷朝廷穷可大齐却不穷,只是要把握在旁人手里的银子挖出来,时机尚未成熟,亦非一日之功… 皇上今日若是欲散尽家财开战,实在不是良策,不如忍一时…焦头烂额还欲再说:“皇上…” “刘立恒,奉朕旨意,传令郑穷调兵驰援骠骑将军。” 祁钰知道他想说什么,心里亦有自己的打算,鹤疆骑墙已久,今日发难不过是想趁人之危占便宜。 “梁济,到礼部侍郎府宣旨,方鹤鸣明日北上赴鹤疆,代朕之意,与之交涉。” 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陈兵震慑,以利诱之,不耽误磨刀呓桦。 “赵恒…留在京中歇几日,朕派旁人回北境复命。” “臣等遵旨。” 众人散去,祁钰闭目靠在椅在上沉思,所想却非眼前一兵一卒,而是大齐沉疴不除…早晚会要命。 “父亲说过,治国如履薄冰,没有人天生便是君王…” 明丹姝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将承平票号的账本放在他桌前,“这是承平票号十年来的营收流水和各地据点,或许对皇上有用。” 祁钰展开账本,错愕发现承平票号的资产与户部黄氏合营的镇海银庄相差并不如他想象之多,甚至于交易频率上更胜一筹。 镇海银庄多经营于大城重镇各繁华州府、水陆枢钮;承平票号避其锋芒,星罗棋布,占据了大齐小城郡县,单个据点的资金流量远不及镇海,但积少成多,竟有合围之势。 “父亲当年创立承平票号,便是为了有朝一日皇上欲挥刀斩门阀时,能不受财政掣肘,政变不影响国计民生。” 明丹姝思虑再三,还是选择将这本账目交给他,是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与祁钰并肩作战。 但却有所保留,并未提及程立青,这位承平票号真正的当家人。 “臣妾的想法与程相一致,皇上刚登基,决计不能退让割成失了民心。” 明丹姝目光灼灼,语气是与其娇美艳丽所不符的勇毅:“若战,承平票号可暗中驰援,解决马匹急用。” “只是,暗箱操作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为长远计,皇上要想办法使承平票号取镇海而代之。” 祁钰看着她挥斥方遒面露欣赏,与寻常女子不同,她是壁立千仞之上的一棵孤松,亦柔亦刚,心智坚韧更甚男子。 忘了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宗礼法,不自觉开口询问她的意见:“爱卿觉得…黄白此人如何?” “黄白?” 明丹姝想起程立青早前曾调查过这位原邑巨贾如今的掌舵人。 可明家满门抄斩的下场,使她对皇权有下意识保留回避…只含糊道:“臣妾对其知之甚少,但其出身既非门阀士族,想来或可一用?” “黄白已于三日前入职户部,借口悉知政务,查了户部几年的账。” 祁钰看出了她的犹疑,却并未再出言逼问,抬手将人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与徐家联姻这位嫡次子,原是其外室所生,只是自幼在其夫人膝下充作嫡子教养,甚至连黄氏族谱都未入。” “也就是说…黄东贞与原邑黄家…在法礼上并无关系?” 明丹姝一点即通,法礼上并不是黄家的人,也就是说…黄东贞是黄白随时可弃的一枚棋子。 “正是。” 祁钰勾了勾唇角,端方如玉的一国之君,难得露出狡猾黠傲的神色:“这件秘事,徐鸿未查到,却让朕抓住了马脚。倒像是…黄白有意透露。” “皇上是觉得,徐白两家有嫌隙?” “有嫌隙与否不得而知。只是这黄家对徐家的信任,并不如表面上那般牢固。” 祁钰把玩着她的手指,若有所思。 黄家与徐家联姻,是为打开官场仕途。此时又故意将黄东贞的身世泄露给他,谁说不是在向朝廷抛出橄榄枝呢… “既能趋利而来,自然也能为利而散。” 明丹姝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忽然有些跃跃欲试,笑得宛若一只偷了腥的小狐狸。 “原本镇海钱庄的收益,是黄家与户部三七分成。若黄白发现…本该落到他口袋里的银子,被徐鸿顺手牵羊化为私用,自然是要另谋出路。” “爱卿可愿借承平票号与朕一用?” 分明知道她不会拒绝,却还是要问上一句。 “臣妾有个条件。” 他既搭了梯子,自然要往上爬。 “说来听听…” “臣妾想将二皇子接到景福宫养着。” 倒是直言不讳,脱口便是要养着嫡子。 “为何?” “臣妾答应他的,若晋了位,便想法子将他接到身边。” 明丹姝手臂揽在他肩上,自然得很,收起方才说正事时认真不过一刻的神色。 慵懒妖娆,颇有几分妖妃祸水的款儿,抱怨着:“那小娃娃记仇得很,臣妾可不敢言而无信。” “二皇子在皇后那,爱卿自己想法子。” 元月二十七,五更三点,天色尚早,鸡鸣时分侍卫刚拉开城门,便见一道红色倩影打马飞驰而过,长发飞舞划出一道飘逸的弧线。 “诶…诶!你停下!” 还未及拦住盘问入京文书,侍卫扯着嗓子大喊,小跑追了上去。 “我是康乐公主!” 那女子闻声勒马回过头来,在黎明的亮光中,明媚的面孔想旭日一样的红润。活泼的眼睛流露出调皮的神色摇了摇手中的令牌,眉欢眼笑策马扬鞭而去。 “康乐公主?” 侍卫有五六年不曾在京中听见这号名头,自顾自呢喃着往回走…脚步顿住,猛然回过头去寻早已不见了的人影儿。 回过神来,慌慌张张与同伴道:“康乐公主回京了!” 当年与明家小少爷将京城闹得鸡飞狗跳的混世魔王,康乐公主回京了! 百万人家夜雨鸣,市声唤出晓来晴。 打马到了主街,建安城一绝的潘楼下,每天从五更就开了早市。 天色熹明,各色小吃登场,夜里笙歌游走于花楼酒舍的醉鬼三三两两到街上干碗煎香茶解酒;起早赶路出来的小贩趁人流还未来翘着腿倚在路边吃饭;小吃摊架起热腾腾的柴火,咕嘟咕嘟烧起几国锅热羹… 荔枝圆眼汤、干木瓜汤、桂花汤… 酥琼叶、环饼、炙焦金花烧饼… 云英面、盐煎面、三鲜面… 康乐将马拴在街头,扔了块碎银子给蹲在街边囫囵着嚼烧饼吃的水果贩子,自给自足信手抓了把金橘,边走边吃。 “老板,来碗鸡丝面,再加个熟肉饼!” 浑不在意街边早点殿的椅子被往来食客磨得黝黑锃亮,随便找了个地方坐着。 手里把玩着筷子,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喊道:“熟肉饼来两个!等等…来四个!” “咱家的肉饼个儿可大着呢!” 时辰太早,摊上没什么事,老板看她身量纤纤,有一搭没一搭地开着玩笑:“姑娘一人吃得了那些?” “我家人多!” 康乐也笑嘻嘻的,一点公主的架子也无。 手里拿着油渍麻花的熟肉饼,就着鸡丝面吃得津津有味,还不忘与老板说笑着:“本姑娘可想死这口了!” “听姑娘话是打外地来的?” 老板慈眉善目,看着这姑娘胃口好,觉得十分喜庆。 “不是,我是京城人士。” 康乐一张熟肉饼风卷残云似的吃完,抽出腰间的帕子浑不在意擦了擦手。 又用筷子呼噜噜将碗里的面吃干净,含糊着道:“家里俩哥哥争家产,我拉偏架,被我爹娘一气之下送去京郊庙里待了几年。” “哟!那庙里可不是好待的,难怪…” 难怪这姑娘吃相和几年没见过荤腥似的,可怜的孩子… “谢谢老板!” 康乐放了二两碎银子在桌上,将剩下的三张熟肉饼用油纸包好,放在身后的包袱里。 又问道:“我记着东街有家成记果脯来着,怎么没了?” “户部和街道司涨了租金,挪到身后那条街去了。” 老板手上忙活着,也不忘回她的话。“姑娘慢走!” 康乐三绕四绕问了好几个人,可算找到了成记果脯。可铺面尚未开,百无聊赖,索性坐在门口的台阶儿上等着。 “微臣给公主请安。” “你哪位?” 康乐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年轻公子,蓝袍是上好丝绸绣着竹叶纹的雪白滚边,头上簪的羊脂玉发簪,一看便知出身不凡。 “在下徐知儒,京畿守备司校尉。” 自报家门。 康乐想起前日收到母后的家书,徐家与皇兄张嘴,替徐家嫡长子求娶她为妇,想来就是眼前这位了。漫不经心:“哦。” “臣送公主回宫。” “我又不是自己不认路。” 康乐心里有意让他知难而退,拿出包裹里的油饼吃了起来,举止越发不拘小节。 徐知儒哑然失笑,竟也撩袍不远不近坐在她身边,陪她等着。 “你还坐在这干什么?” 康乐秀眉挑的老高,原本的好心情被散了一半,轰苍蝇似的赶人走,又往边上坐了坐。 “公主吃公主的,臣也等着买果脯。” 徐知儒倒是个十足的好脾气,看她手指沾了油渍,不动声色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折好放在她身边。 约莫着一盏茶过去,成记果脯的老板才姗姗来迟,拱手满脸堆笑:“劳驾久等!久等!” “老板!杨梅干、杏子干、糖乌梅、蜜陈皮,一样帮我装二两!” 康乐显然是熟客,不用看招牌,对几样招牌果脯张口就来:“对了…还有那个青津果也要!” “公子呢?” 老板问道。 “呃…” 徐知儒二十年里从来也没在街头巷尾买过吃食,温和无奈笑到:“与这位姑娘一样的就是。” 又拿出一锭银子给老板,“连姑娘的一起结算就是。” “这…” 老板为难,看出了又是哪家的公子在追姑娘,只是…“公子见谅,这早上刚开张,小店实在没碎银子找零…” “你这不是存心为难人么!” 康乐十分嫌弃地撇了撇嘴,将银锭子扔回他怀里,自己付了碎银子,转身离开。 穿街而过往栓马的地方走,解开缰绳,瞄见徐知儒还在她身后跟着,眉欢眼笑回头问道:“你骑马了吗?” “不曾。” “那就好了!” 康乐翻身上马,“驾!” 疾驰甩开了身后的尾巴。 徐知儒怔了怔,眼看着佳人策马而去,也不追…拿了块蜜陈皮扔进嘴里,含笑自言自语:“味道不错。” 康乐在南宫门口下马,将缰绳塞给门口的侍卫。见二人呆愣愣的,又掏出令牌,故意吹胡子瞪眼似的:“是我!康乐公主!” 真是的…几年没回京,她康乐的大名都被人忘了去。 “属下见过公主!” 侍卫赶紧见礼,松手放人进去。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都是皇上登基后新换上来的,哪里见过公主长什么模样。 康乐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问道:“瑜昭容住哪处?” “回公主,在景福宫。” 康乐背着身上的包袱,手里抱着果脯,边走边吃。离老远看见一群人举着正红色的皇后仪仗,前呼后拥过来。 翻了个白眼,该怎么走还怎么走,半点也没有要停下见礼的意思。 “康乐妹妹。” 皇后先开口,叫住了她,和风细雨很是亲近。 “你哪位?” 揣着明白装糊涂,手上嘴里不停,斜眼睨着问道。 当着宫人们的面,半点颜面也不留,皇后娘娘的笑意僵在嘴角。皇上、太后都宠着的主儿,又不能真动宫规教训。 “回公主的话,这位是皇后娘娘。” 许嬷嬷适时开口。 “皇后?” 康乐佯作恍然大悟,错开两步到她近前儿,似笑非笑,开门见山问道:“就是你出的主意?要我嫁到你们徐家?” 寻常姑娘说起亲事时哪个不是含羞带臊的,这位公主破马张飞倒像是要与人打仗似的。 “本宫是想着咱们皇家与徐家亲上加亲,是为了公主着想。” 皇后纵然早知康乐跋扈顽劣,以为在皇寺几年能有所收敛,又特地带着仪仗想要压一压她的锐气,不想仍然嚣张至此。 “让他离我选点!万一本公主下手没轻没重,不小心让你徐家绝了后,喜事…就要变成丧事了。” 康乐凑近她耳边,谈笑风声,却作势扬了扬绑在手腕上的鞭子。 “主子…这…咱们还去寿康宫吗?” 许嬷嬷看着康乐公主从头到尾没见礼,大摇大摆离开。总觉得这乖戾的性情似曾相识…好像…和二皇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走。” 皇后轻笑一声,不过是个与皇上隔了母的公主。她今时今刻动不了明丹姝,还收拾不了个野丫头! 七拐八拐到了景福宫,康乐刚抬起手来欲叩门,便见丹草从里面将宫门拉开,二人皆是吓了一个激灵。 “啊啊!吓死我了!” “吓死我了…” 丹草魂不附体抚着胸口,侧目端详着这个平民打扮的姑娘,“你是谁啊?” 好嘛!这是今儿早上第三个人问她是谁了,康乐腹诽。不答反问:“你家主子呢?” 也不等她回话,自己抬腿边走了进去。 她脚下生风,丹草在后面追着,却见人自己推门进了主殿,急忙小跑着跟上:“主子…” “你退下吧。” 明丹姝刚梳妆整齐,听到动静走出内室,见到站在自己跟前儿的姑娘,惊喜道:“康乐!?” 康乐本来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待见到了日思夜想真人,憋了憋嘴愣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方才还盛气凌人、眉欢眼笑的,此时眼泪却大珠小珠落玉盘,抱着人哭起来:“呜呜…你真的没死啊!呜呜呜…呜…” 还是和过去一样的小孩儿脾气,明丹姝任她揽着,轻抚她的背,“这不是好好儿的!” “皇兄果然没骗我!真好…你还活着真好!” 康乐不过也是皇兄登基后才知道明家姐弟还活着,拉着她上上下下打量着。 纵是几年没见,彼此音容笑貌都变了许多,可到底是一起玩闹着长大的人,哪怕只凭着亲近劲儿一眼便能认出来。 “我还以为,你又是来找我麻烦的!” 明丹姝说笑打趣着,她不过比康乐大了小半年,儿时二人一见面便乌眼儿鸡似的,为着些吃食玩意儿争风吃醋。 “你还取笑我!” 康乐揉了揉眼睛,擦干了眼泪这才好好端详她,眼中闪过惊艳之色,十分亲昵撒着娇:“只有你才配得上我皇兄,比那个…清汤寡水的皇后好多了!” “见过皇后了?” “带着她浩浩荡荡的皇后仪仗想要给我个下马威呢!” 康乐手上不停,像小时候似的,一样一样把这一路上买的各色小玩意儿拿出来。嘴上也叽叽喳喳个不停:“从小我就不喜欢她,心眼儿多得和石榴籽儿似的,还想让我嫁到她徐家!白日做梦!” 想起听到坊间传出的,关于乐女拨云的流言蜚语,抱怨道:“皇兄也是的!为何一定要以乐女身份入宫,随便弄个官员之女的身份也好啊!何必屈居人下受这窝囊气。” “皇上刚登基,当年亲近东宫的旧部在京中多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人多眼杂,凭空多出个闺女来难免惹人疑心,平添麻烦。” 明丹姝知解释道,却未多说。 宫里瑜昭容就是乐女拨云的事儿,皇上为来日明家清名原本有意瞒着民间百姓。想让明丹姝这个名字干干净净回到众人眼前。 可如今既然能传到刚回京的康乐耳朵里,相必是有心人散布出去,就要借此大做文章。 “走吧,与我同去寿康宫,想是姨母也要等急了。” 明丹姝看着她摆了一桌子的吃食玩意儿,忍俊不禁。 拉着人出去,神神秘秘道:“等下还有热闹儿瞧呢!” 作者有话说: 入v撒花,开启抽奖啦!祝小可爱们好运!每晚更新时间为0点~ ? 26、好戏 康乐嫌众嫔妃都在, 吵得耳朵疼,便回了如意阁歇着,等晚些时候再到寿康宫。 明丹姝将人送回去, 出门前行一条侧巷便到了仪贵妃的瑶华宫。 “臣妾给仪贵妃娘娘请安。” 掐算着时辰, 果然见仪贵妃领着大皇子出来。 自打大皇子过完年进学以后,仪贵妃日日都亲自送到南书房。 “瑜妹妹人逢喜事精神爽,怎么得空到我瑶华宫来。” 今日是嫔妃们年后初次到寿康宫请安,仪贵妃身后的宫女桃柳手上端着仪贵妃给太后精心准备的年礼。 “正要去寿康宫给太后娘娘请安,赶巧儿碰上了娘娘。” 明丹姝言笑晏晏,时过境迁, 苏韵巧的事全似不曾发生过。 “娘娘到底得宠,用这一寸千金的蚕缎做衣裳…” 她像是在闲话家常,眼中艳羡, 令人听着总是话里有话:“不像臣妾, 前几日自惠婉仪一块蚕丝布料, 喜欢得跟什么似的…” “她能有什么好东西…” 仪贵妃的心思都在大皇子身上,恍若未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是啊…这物件儿和人一样, 贵精不贵多,” 明丹姝侧身满眼宠溺地揉了揉大皇子的额发,若有所思喃喃道:“也不知今年…还会不会有这样好的蚕丝。” “你说什么?” 疑心易生暗鬼,仪贵妃想起前几日与惠婉仪所说亲蚕礼的事, 脚步顿住。 “娘娘好福气,父兄在前线得用,大皇子进学亦来日可期。”明丹姝不动声色,留意着仪贵妃面上陡然掠过的忧疑。 她用一卷供词, 换来的消息…只是, 惠婉仪想要鹬蚌相争, 这回怕是要将自己玩折了进去。 “凡事最怕…功败垂成,娘娘还是要处处小心才是。” 正逢走到岔路,蹲身福了福:“嫔妾先行一步,在寿康宫候着娘娘。” 仪贵妃心里琢磨着方才瑜昭容说的话…凡事最怕功败垂成… “母妃,我到了。” 大皇子松开她的手,像模像样地拱手告辞。 “乖。” 她亲眼看着大皇子落座拿起书本,才放心转身离开。 从来娇纵宠溺孩子的人,如今一反常态,格外地严格认真。 “贵妃姐姐今儿怎么没带文杏出来?” 惠婉仪一早便等在这附近,见人过来莲步款款迎上来。 仪贵妃见她来此并不意外,与人并肩向寿康宫走去。心思莫测,难得和煦温柔的好脾气,问道:“着急了?” 青州给皇上的剿匪请功折子被打了回去,惠婉仪父亲的功劳自然也没了着落。 “圣心难测,臣妾心里也没个落定。” 惠婉仪扶着她的手臂,殷切道:“还是要再寻个机会在皇上跟前替臣妾父亲表功才是。” 三皇子夭折,她是得了晋位婉仪的好处不错,可这桩交易最重要的目的是让她冯家再进一步,家世才是在宫里长久的底气。 皇上刚在朝上训斥了郑穷,昨夜又下旨让他带着西北军去前线。边境兵连祸结,于郑家来说却是好事,说话间又得了皇上重用。 只是,郑穷离了青州府去边境,却是搁置了为她父亲请功的事儿。 “你父亲的事,没影儿了…” 仪贵妃开门见山,连敷衍也无。不假辞色道:“本来不过一句话的事,可皇上最恨官官相护,连我郑家这番也险些吃了瓜落。” “娘娘言外之意…是要与臣妾,桥归桥、路归路了?” 惠婉仪错愕转瞬即逝,若有所思道:“三皇子的事皇上虽然封了卷,可臣妾…” “你该知道,本宫最恨别人威胁。” 仪贵妃蹙眉,声音低低的却强势的很。 这一番话,又勾她想起了方才瑜昭容的提醒…莞尔一笑掩住杀机:“你弟弟冯励已经随西北军开拔到前线了,这番力了军功,你冯家来日也算有了指望。” 这话说到了惠婉仪的心坎上,喜出望外,似乎冯家封侯拜相指日可待。只是她尚未得到消息,又确认道:“娘娘此言当真?” “我骗你做甚?” 仪贵妃拍了拍她的手,利用时间差打马虎眼,言之凿凿:“左不过这几日,你府的消息也会送入京中,到时…自见分晓。” …… 寿康宫里,花团锦簇,山茶、魏紫、茉莉、迎春、文竹、万年青,争奇斗艳好不热闹。 “臣妾昨日还同宫人抱怨,说这天儿总不见暖,花房送来的玩意儿也蔫蔫儿的。” 众人给太后见了礼,宁妃率先开口说笑着讨巧:“原来不是花房不上心,是这勃勃生气都落在了太后身上。” “哀家瞧你这些日子清减了许多,可是嘉阳闹人?” 宁妃的话句句奉承到人的心坎里,太后也关切问道。 她面上红了红,难得一见羞怯:“是…臣妾又有了身孕,这几日害口得厉害…”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怪不得,这些日子总也不见宁妃出来,竟不声不响又有了好消息。 “当真?” 多子多孙是福气,太后是真高兴。 “太医来看过了,已两月有余。” “好!” 太后想起宁妃父亲方鹤鸣已出京前往边境与鹤疆和谈,再看宁妃更是喜欢,赞道:“来日儿女双全,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要论讨太后欢心,没人比得上宁妃姐姐。” 顺昭容又开始剥起来桌上的松子儿,攒了满满一碟儿送到太后跟前儿。 眉欢眼笑做调皮状:“臣妾指尖儿都剥疼了,也抵不上宁妃姐姐这几句话让人舒坦。” “你啊!和你姐姐的性子南辕北辙!” 太后作势轻轻点了下她的额头,被她哄得乐乐陶陶,哪里看得出是缠绵病榻半月的人。 打趣道:“御史台宋家都是严肃端正的人,偏养出你这么根儿歪苗儿!” “谁说不是呢,幸亏二皇子没让臣妾这个姨母养着,不然也带得离经叛道了去。” 顺昭容话接得利索,转头看向一旁的皇后,关切道:“臣妾听说二皇子这几日都不大精神,可找太医瞧了?” “小孩子前些日子闹得狠了,养些时日便好了。” 皇后笑容可掬,侧身与太后道:“儿臣定还母后个健壮的孙儿。” “皇后尽心。”太后颔首,却未接话将二皇子接回来。打量着她面色总有些苍白憔悴,嘱咐道:“你自个儿也要注意调养着身子,为皇上诞下嫡子。” “儿臣知道了。” 低眉顺眼答应着,心里滋味也不好受。 宁妃有孕、顺昭容有二皇子这个亲外甥、仪贵妃养着大皇子、惠婉仪好歹生养过三皇子…高位嫔妃里除了从来对争宠不上心的德妃和才承宠的瑜昭容,只她这皇后膝下空空。 “说起理儿,哀家倒是想起来…用石灰害人的事,查得如何了?” 太后问话时身子向着皇后,显然是等着她的答复。 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如何不想查,只是一团乱麻似的理不出个头绪来。 原本立后之日就风波频出,内宫人多嘴杂,已有怪力乱神之说流言四起。 三皇子的事有皇上为了皇家颜面按下了,总归是让她肩上的担子轻了些。 若只剩这一桩事还不能查个水落石出,众人眼里便是她这个皇后无能,待下月选秀新人入宫前再不能立威服众,以后才是真的举步维艰。 斟酌着开口,缓缓道:“皇上将此事交给瑜昭容审,已有了眉目…只是,兹事体大,儿臣正想晚些时候与母后回报呢。” “既有了眉目,当着众人的面公示出来就是,以儆效尤,不必遮掩着!” 太后目光落在下首末端的明丹姝身上,心思微动,给她个开口的机会:“瑜昭容,你说。” “皇上是在福阳宫发落了相关的奴才,臣妾位卑言轻,哪有权利审问宫人。” 明丹姝话说得明明白白,在风波来前将自己摘了出去,就差两手一摊直说不知道。 将球又踢回给皇后,从容不迫:“内侍省审出的供词已交给了皇后娘娘,臣妾也是一头雾水呢!” “这是内侍省掌刑审出来的供词,母后过目。” 皇后连日再审犯了事的宫人,那起子人如同中了魔障一般,浑浑噩噩说不出个所以然。 扫了一眼下首无知无觉,事不关己的顺昭容。此时只能硬着头皮,将明丹姝早前交给她的供词拿出来。 “顺昭容?” 太后将供词传过去,问道:“你看看,有什么可说的?” “臣妾?”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顺昭容整剥着松子儿看热闹,却平地起狂风,卷了身上一身浪。 接过供词,不怒反笑,坐得稳稳当当:“奇了…初三那晚臣妾可是在寿康宫陪着太后说话儿呢!” “是,顺昭容那晚的确是在寿康宫。” 太后作壁上观,不偏不倚道。 “皇后娘娘既将事情扯到了太后跟前儿,还有什么证据不妨都拿出来。” 顺昭容寸土不让,扯着太后的大旗,看着皇后意有所指:“这些宫人是薏症了不成,好端端的,内侍省的人怎么就随便攀咬起本宫来?” 皇后身后的许嬷嬷呈上一样绿色的细颈瓷瓶,和一张药方子,“顺昭容可认识此物?” “是我的,理儿烫伤,我这做姨母的自然心焦,便送了这药到瑜昭容那,还特意附上了用法。” 顺昭容倒是坦坦荡荡,半点犹豫也无,问道:“怎么?有问题?” “琼芝,去请孙景来。” 太后吩咐道。 “母后,儿臣请孙太医看过,这方子治疗寻常烫伤自是良药,可若用来治疗石灰烫伤,非但不能解了热性,还是使伤口腐烂溃疡更重。” 顺昭容加害二皇子?皇后打心里亦觉得荒唐…只是证据摆在跟前,又不能不说,只好放缓了语气与太后禀报,意图安抚着顺昭容。 “荒唐!皇后娘娘的意思,是我要害二皇子?” 顺昭容可不领受她的情,事关二皇子,脾气炮仗似的一点就燃,连珠炮似的直言道:“娘娘觉得,臣妾还是宋家,脑子被门夹了不成? 姐姐留下淌着宋家血脉的孩儿,又是皇上眼下唯一的嫡子,她宋家上下金疙瘩似的护着还来不及,遑论加害? 说了片刻,才找到重点,又转回来:“臣妾听说理儿受伤,特地问皇上首肯,赶早差人去太医院请赵太医亲手配的!好好儿的药,怎么就不对症了呢!”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皇后此番是真的一头雾水。顺昭容针锋相对,倒像是她故意布置陷害,真是冤枉极了。 只能抽丝剥茧,走一步看一步:“这药是瑜昭容给经手,再给儿臣的…不知…是不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 “这药的确是过了臣妾的手,可臣妾见药房是顺昭容亲手所书,便知要紧,一刻不敢耽误便送到了长乐宫。” 明丹姝回话。有意无意地,又提起了药方子。 “对!药方拿来!” 顺昭容总算是上了道,起身夺过许嬷嬷手里的药方子,“这做局的人也忒蠢了些,也不知学着字迹!这药方并不是臣妾写的那张!” 话落,起身到一旁桌案边上,飞快写了几个字一并交给太后对比,自证清白。 “这便怪了,臣妾收到这药方子时,便长这样。” 明丹姝莞尔,并不见紧张局促。 孙景按例每天早上也要到寿康宫请平安脉,说话间人便到了。 接过绿颈瓷瓶洗洗闻了闻,倒出些许仔细辨认,又另外拿起药方看过。十分谨慎笃定道:“回太后,这药与顺昭容从太医院拿走时并无二致,的的确确是对症治疗石灰的。只是方子,被人换过了。” “这下算是明白了…” 顺昭容轻哼一声,眼睛刀子似的不遮不掩盯着皇后,“又是供词,又是换方不换药,是有人非要将这脏水泼到本宫身上!” 言尽于此,看眼前局面,明摆着始作俑者是既不想伤了二皇子,又欲将脏水泼到她身上… 她是二皇子的亲姨母,打断了骨头连着筋。腹诽皇后想心无旁骛地养着皇上眼下唯一的嫡子,便自导自演了这出戏来!愚不可及! 皇后心如明镜顺昭容此时是怎么个想法,看她望着自己的眼神要喷火似的,只觉有苦说不出…偏如此最合情合理。 心里明白,自己此时也是被人做了套绕进去,只是…如此大动干戈只是为了挑拨她与顺昭容关系,未免有点小题大做。 扫了明丹姝一眼,疑窦丛生…事事都过了她手,偏是片叶不沾身。 “顺昭容,你那日派何人到福阳宫送药?” “宝绿,你那日将药交给了何人?” 顺昭容翻了个白眼,心里认定是皇后自导自演。 “主子关切二皇子伤情,命婢子去送药时天还未大亮…” 宝绿说的是实话,那日事发突然,主子急得火烧眉毛,天未亮便差她去福阳宫叩门。 “只是交给了自称是瑜昭容身边的宫人,实在不曾看清人脸。” “黄卉,这药和方子是你拿给本宫的。” 明丹姝主动开口,坦坦荡荡将自己身边的人退了出来,未有徇私之意:“又是何人交给你的?” “当时奴婢才到福阳宫当差不过两日,人尚未认全…” 黄卉回话有理有据:“只隐约觉得那人是福阳宫里见过的,并不眼生。” 听到这儿…牵扯进了福阳宫,惠婉仪忽然后心生凉,隐约有几分不祥的预感。 自我安慰着,石灰水的事是她所为,只是已用亲蚕礼仪贵妃的布置与瑜昭容交易过,供词也已经烧了个干净… 至于药方…非她所为,身正不怕影子斜,何惧之有。 侧目看向上首的仪贵妃,仍一言不发地镇静听着,缓慢舒了口气。 “呵呵…” 从来不参与后宫这些风波的德妃忽然掩唇笑出声,看着皇后打趣儿似的,调侃道:“皇后娘娘问话有意思极了,分明是在查石灰害人的案子,旁枝左引地,又跑题儿问起了药方子的事。” 不及皇后插嘴,接过顺昭容手里的药方,端详着片刻,若有所思道:“这字迹…倒像是惠婉仪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惠婉仪瞠目结舌,情急否认道:“德妃娘娘!这话可随意说不得!” “你自个儿瞧瞧,像你的字儿不像?” 德妃将药方递过去,好整以暇看着。 初三那天,二皇子被惠婉仪推倒,散落下来的画轴里提的字她可是瞧得分明。 正因为那画上画的人是皇上,她才分外留心看了几眼,记住了她的字迹。 “这…” 惠婉仪结果药方,手足无措地竟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除了她不记得自己写过这些字以外,的的确确是她的笔迹无误。 瞠目结舌:“我我不曾写过。” “太后,微臣有一事容禀。” 一直躬身在角落的孙景忽然出声,上前目不斜视道:“初三那日早些时候,惠婉仪的确问过微臣几味药用,其中便包括这方子提及的大皇、川穹、红花、曼陀罗花粉…” 惠婉仪听到红花和曼陀罗花粉,冷汗登时便打湿后襟…那两味药,正是她亲手喂三皇子服下,引发心疾的…却不曾想因为一张小小药方被牵扯了出来。 便是再蠢,也回过味来,今日种种,无论始作俑者为何人,这箭锋,的的确确是对着她来的。 下意识回头看向仪贵妃,刚要张嘴…却想起她早间所言…弟弟冯励正在郑穷军中! “红花和曼陀罗花粉…” 皇后意会,三皇子真正的死因,皇上早便告知于她,只是为了皇家颜面,一直秘而不宣…也未曾大肆清查。刚要开口发落便被打断… “臣妾并不曾写过药方!” 惠婉仪避重就轻,打断皇后的话绝口不提三皇子的死因。 “好了!” 太后一锤定音,显然是不欲再将事情推下去。 “惠婉仪留下,旁人,都散了吧…” 事情到这,已得出了想要的结论,及时开口了事。甭管有多少冤情、多少漏洞,宫里的事儿,从来皆是目的大过真相。 德妃抬眸,与明丹姝遥遥相望,心领神会一笑置之。 她二人与皇上和太后,联手演了一出好戏 皇上要渐渐收回兵权,可此时边境正乱着,不能轻举妄动直接对着郑穷的西北军出手。江南门阀林立,佟伯庸带着二十万大军坐镇,一时半刻也动不得。 凉城背靠青州,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塞人进西北军,凉城刺史的位置正合适。 但郑穷狡诈,贸然换人定会生疑… 只有将仪贵妃也牵扯进来,让郑穷以为惠婉仪和冯氏一族出事,是替她女儿顶罪,才不会疑心皇上欲动西北。 由此,下一任凉刺史,才能在皇上的授意下,瞒过郑穷,顺顺当当打入西北军内部。 在皇后眼里,今日之事是由她亲手推动挖出惠婉仪,太后是为了维护皇家颜面才草草收场。不会联想到仪贵妃和西北军,更不会惊动徐鸿和他身后的江南门阀。 至于事情牵扯到顺昭容…不过是顺手给总想两头不得罪的宋家提个醒儿,朝上,该站队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涉及到的前面伏笔略多,小可爱们慢慢盘: 惠婉仪画轴:11章 三皇子夭折:13章 药方:14章、16章 三皇子夭折真相:15章、23章 御史宋家:23章、24章 惠婉仪与明丹姝交易:24章 ? 27、康乐 寿康宫里, 康乐只穿了一件再简单利落不过的云霞色宫装,长发随意簪了支同色素钗。袖子上缠着襻膊,正手忙脚乱替太后梳头。 按下葫芦起了瓢, 发髻总是不能梳得平整光滑。 “好啦, ” 太后任她摆弄一刻钟有余,回手拍了拍她,满目慈爱笑道:“你有这份孝心就行了,让琼芝来吧。” “依奴婢看,公主在皇寺清修这几年,照以往出落得愈发乖巧了。” 琼芝姑姑接过手, 替太后将经过方才一番折腾打成结了的秀发梳开,透过镜子端详着身后的姑娘。 “以后不知是谁家的郎君有这般福气,能得了公主的青眼。” 先皇膝下子嗣不多, 康乐公主又是唯一的女儿, 自小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里护着, 任骇浪惊涛半点未沾身,才有了如今这样天真烂漫的性情。 康乐闻言面上竟红了红, 不知想起了什么,笑盈盈道:“那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儿!” “你啊!不知羞!” 太后只当她还是个孩子,素性口无遮拦惯了的,正欲一笑而过。 余光瞥见她的神态, 怔了怔,挥手令旁的宫人都退下。正色问女儿道:“是有了心上人?” 她一张俏脸白里透红,艳若三春之桃,并未否认。而是反问:“徐家求亲, 皇兄可允了?” “自然不能应允。” 抛开前朝的局势不谈, 皇上待这个从小在他身边长大的妹妹是极周到的, 金口玉言康乐的婚事由她自个儿寻个喜欢的人。 太后拉过女儿的手,放轻语气像是怕惊了她似的,问道:“是何人家的公子?” “一定要是重臣显贵吗?” 康乐小心着,试探问道。 “非也,人品端方正直,有才学者即可。” “启禀太后,皇后娘娘来了。” 还未等问个仔细,宫人便入内禀报。 康乐心里的顾虑落了定,面上忧虑阴霾一扫而空。正怕她再多问,曲膝行了个礼便要告退:“多谢母后!” “琼芝,你去替哀家查查。” 这几年将康乐安置在皇寺,另辟后山一间小院给她住,身边侍候的人也常回宫来禀报近况。 日常无非是跟着师傅抄经、跑马习武,自然不可能有寻常男子近身。不声不响地,怎么突然如其来有了心上人… “让皇后进来吧。” “喏。” “儿臣给母后请安。” 皇后进来,侧身搭着矮凳的一角坐下。 “惠婉仪的事都了了?” “人已葬在了妃园寝…儿臣约束宫妃不利,让母后操心了。” 太后雷霆手腕,皇后说起尤觉心惊。昨日惠婉仪就跪在她如今坐着的地方,一杯鸩酒了事,冯家受连累,罢官流放。 片刻无言,打量着太后神色,若无其事言笑:“儿臣方才进来时,正巧撞见康乐妹妹,徐…” “皇后,” 太后打断她的话,手里盘着佛珠,缓缓道:“你不仅是徐家的姑娘,也是我大齐的皇后,亦是皇帝的臣子。你可明白?” “儿臣明白。” 听话听音,言外之意…便是她不同意康乐与徐家的婚事。 入宫之前,父亲再三告诫,待太后要敬而远之。 若非士族欲加强与皇室的姻亲以求稳固,她也不想触太后的眉头琢磨康乐的婚事。 “自开年,宫里大事小情不断,两日后的亲蚕礼不能再出岔子。” 亲蚕礼在皇寺举行,由皇后率领众嫔妃祭拜蚕神嫘祖、并采桑喂蚕,和由皇帝所主持的先农礼相对,以求来年农耕兴旺、风调雨顺。 “儿臣谨记。” 亲蚕礼再出岔子,便是当着百姓们的面,坐实了皇后于国运不利的流言。 为此,她还特地遣大哥提前到皇寺监督祭典布置,定要重立国母威严。 …… 康乐日思夜想的事儿得了太后的首肯,春风得意马蹄疾。腰间配着宫禁令牌,策马扬鞭疾驰出京,一路上畅通,无人敢拦。 两刻余便到了皇寺山脚下,眼前人来人往,不仅有身着礼部服制的差役,还有京畿司的兵卒…似乎还有哪一府的家丁? 除了初一十五开坛时慈云大师讲经,平日里皇寺并不对外开放,从来都是京中最清净安宁的地方。 可眼前,来来往往的仆役兵卒伐木搭设祭坛,尘土飞扬,人声鼎沸…倒是坏了亲蚕礼原本该有的庄重肃然。 依照阴阳五行的原则,皇后代表地,属阴,主北方,故先蚕坛设于皇寺北面山脚下,其形制按天圆地方被设计成方形。祭典在二月初一午时,提前两日,蚕坛上已经支立起黄色幕帐,帐内供有先蚕神嫘祖的神位及牛、羊、猪、酒等各种祭品。 “小题大做…” 康乐嘀咕一声,不以为然。 她在皇寺待了五年,父皇在时,前些年皆由母后代先恭怀皇后来此拜蚕神,不过在寺中昭光佛殿前搭起一方祭台敬香,何时这般大动干戈过? 就连她都知道,北境正在打仗,阖宫上下节俭为用,皇后如此大兴土木… “微臣见过殿下。” 熟悉的声音,回头见来人果然是徐知儒,皱眉:“你怎么像个瘟神似的?哪都有你…” 环顾四周,了然:“那些仆役都是徐家的人?” “是。” 徐知儒只当作没听见她的前半句,温柔和煦,不遮不掩朗声道:“臣奉皇后之命,带着京畿司的侍卫,来监工搭设后日亲蚕礼用祭坛。” 康乐闻言瞥了他一眼,还是一身清朗的月白长袍,发束银管…长得人模狗样,可这徐家的人都脑子不好吗? 人来人往的…这话点明了徐家公器私用,真的不是在给皇后上眼药吗? 她心里记挂着更要紧的事,懒得理会徐知儒,打马便要自东侧小道上山,从后门入寺。 “殿下,东侧小路已被宫里运送祭品的马车占住了。” 不知何时,徐知儒手拉住了她马儿的缰绳。 “放开!” 康乐从他手中夺过缰绳,欲下马走石阶自正门入寺。 “公主且慢。” 徐知儒吹了声口哨,不多时,一匹通身油亮的乌黑骏马应声而来。 “走吧,臣知道另一条近路,带殿下上山。” “近路?” 她在皇寺住了五六年,日日都要上山下山,还有她不知道的小路? 眼见人已打马窜了出去,也不得不跟上。撇嘴,心里却不得不赞,他骑术倒是利落的很,不像是只知钻营官场门道的迂腐呆子。 徐知儒所说的小路,其实是一条藏在林中供挑夫行走的羊肠小道,直通皇寺掩映在松林之中的西侧门。 说是门,只不过半人高矮,更像是被人砸出来的,稍大些的狗洞。 近倒是的确近…只是…“你怎么知道这条路的?” “秘密!” 自上了山,徐知儒一改在人前的老成持重,整个人眼见着的轻松愉悦。 “谢了。” 康乐漫不经心拱了拱手,她的确是看徐家人有种天生的不顺眼,但今日一见,这徐知儒倒还有几分对她脾气。 “你怎么还跟着我?” 转眼,便觉得跟在后面的人碍事儿起来。 “我与慈云大师约了斋饭,自然要入寺。” 徐知儒轻车熟路将马儿拴在松林里,绕过她先弓着背一步一步挪进了那小门里。 慈云大师?康乐将信将疑,那老秃驴成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她在寺中年久见到他的时候也屈指可数… 也学着他的样子钻进小门,边走边说:“喂!你怎么找到他的?” “他是我师父啊!” 徐知儒也不瞒她,随口道。 “我怎么不知道他还收了徒…” 康乐听着总觉得事情有猫腻,刚要再问,便见他抬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指点着她向东看。 果然…眼前的姑娘脸色随着视线的游移,灿若云霞。她的心绪随着不远处那身着僧袍的青年起起伏伏,徐知儒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见她红着一张脸回过神,徐知儒立刻换了一副狡黠的神色:“你替我保密,我也不多管闲事。” “一言为定?” 不知何时起,反客为主,康乐晕晕乎乎地倒被他牵着鼻子走。 “一言为定!” 自打上了山,徐知儒便换下了公主臣下那套称呼。 抬手爽快地与她击掌为盟,便自顾自向后面慈云大师的院落走去。 康乐也转身红着脸向心心念念的人走去…一步、两步、三步,忽然回过头对徐知儒喊道:“喂!你怎么知道” 他却只背身摆了摆手,绕过院墙不见了身影。 院落幽深,古松苍天,少女清脆的声音自然也惊动了不愿吃提着木桶在井边打水的僧人。 眉清目秀,持手恭敬问安:“公主。” “宁一!” 康乐霎那便将徐知儒的怪异行径抛诸脑后,欢快的像是只天真烂漫的喜鹊,三步并作两步朝那青年僧人跑去。 “我正要去找你!” 少女心事呼之欲出,一双盛着月华秋水似的眸子清清亮亮,娇艳欲滴。 “公主何事寻小僧?” 宁一将盛上来的水倒进另一担稍大的木桶里,循环往复。 “我问过母后,她说我可以嫁给你!” 人品端正,有才学,宁一样样都合适。 他从前说,她贵为公主,与僧人成婚于法理世俗所不容。 如今母后既已答应了,皇兄自也不会为难,天子金口玉言,自然也没什么不合适的。 宁一停手,抬眸,又飞快错过,像是怕被她的眼里的情愫灼伤似的。挑起水桶转身离开:“出家人斩断情根,此身已许佛门,承蒙公主错爱。” 《坛经》中云: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 作者有话说: ? 28、蚕神 二月初一, 卯时一刻,丹草入内室将人唤醒。 “主子,内侍省过来知会咱们巳时出发, 奴婢侍候您梳洗。” 亲蚕礼、巡游、秋狩, 是少有的几次后妃能出宫的机会。何况亲蚕礼是与民同庆的大礼,京畿百姓这会子都在皇寺伸长了脖子盼着呢。 各宫娘娘都提着一口气儿,安心要争艳露脸。 “今日你与山姜随行,留雁儿和黄卉在宫里。” 明丹姝尚且睡眼朦胧着。 黄卉原本是教坊司的掌使,被皇上送到她身边当差,却也不见怨怼。说话做事很有分寸, 是个得力之人,只是欲真正收为己用少不得再花些心思。 至于周琴…自打三皇子的事以后,太医院落在风口浪尖上。她能力有限, 又不愿事事经太后的手, 实在没法子在皇后和仪贵妃的眼皮子底下将她塞进太医院。 只好徐徐图之, 先将人送到内侍省做学徒,等过些时日, 通过医女任选考试的机会再入太医院。 “主子,奴婢说句僭越的话,那赵雁儿…显然是有不安分的心思。” 丹草思忖再三,还是将心里堵了多日的话说出来。 她进宫时日虽也不长, 但欲攀龙附凤的人见过只多不少。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赵雁儿平日里无所事事,专挑皇上来景福宫时露脸… 她虽不知主子与那赵雁儿有多少在宫外时的情分,但总觉得还是要提醒一二。 “想做什么, 放任她做就是, 你不必与她冲突。” 明丹姝心里有数, 拍了拍丹草的手。 山姜和丹草她命黄卉查过底细,都是进宫不久,过去只在内侍省做些杂活的。先留在身边用着,日久见人心。 “内侍省的掌事太监可送来了?” “今儿初一,说是晚些时候会到。” 丹草回话。 内侍省的人员调动都是在每月月初,景福宫如今正得宠,少不得有人接近插进来眼线钉子。 “梁公公亲自挑的人,想来不会有错。” 梁济掌眼过的人,总比不知来路的要可信。 “这支太素了,换一支。” 明丹姝见她挑了支中规中矩的宝相花细头钗,按下,自己捡了支镶着红玉海棠纹的金簪。 “主子…黄姑姑特地嘱咐奴婢,今早替主子上妆素净端庄些。” 话虽如此,丹草还是听她的吩咐,改挽成高髻簪上了这支妆奁里最为艳丽打眼的红玉金簪。 蹙眉仔细回想着黄卉的话,难得一见笨嘴拙舌:“黄姑姑说主子模样本就艳丽,怕…怕是什么木什么林的…” 小时候家里穷,没供她读过几日书,懊恼地使劲摇了摇头。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明丹姝失笑。 宫里的九嫔之首瑜昭容就是百戏班的伶人拨云这事儿,皇后和徐家肯帮皇上瞒着就见了鬼了,此时怕是早已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 百姓并不在乎皇上宠谁,不过是喜欢瞧热闹。色令智昏、红颜祸水,都是梨园最卖座的唱段。 皇后打错了算盘,名声这东西…她早就不在意了。 余光瞥过宝蓝色的正三品宫装,媚态横生嗤笑一声:“去,换成杜鹃红那套。” 过去唱了多少出《烽火戏诸侯》,还怕扮不来个妖妃不成? 在南宫门上了轿辇,上了主街一直到二十里以外的皇寺,皆是前来围观看热闹的百姓,由禁军拦在道路两侧。 明丹姝故意掀开轿帘,云堆翠髻,靥笑春桃兮,竟让两侧翘首以待的百姓们看呆了去。 “那是哪位娘娘?怎比年画上的仙女儿还俊?” 围观的百姓交头接耳。 “是仪贵妃吧…听说仪贵妃娘娘宠冠后宫,肯定是个美人!” 住在皇城根儿底下,多多少少对皇宫内苑的事有几分耳闻。 “不见得!说不定是瑜昭容呢!” 有梨园常客插嘴,今日特地跑来这便是听说了百戏班的拨云进宫成了昭容娘娘。 “虽未见过拨云卸下扮相的模样,但也定是个绝色佳人!” “细看还有些像呢!” “咱们平头百姓里也出了娘娘!” 与有荣焉的模样倒像是自家闺女似的。 你一言我一语,有些个胆子大的,竟扯着嗓子此起彼伏喊起:“拨云娘娘!昭容娘娘!” 马车里,与明丹姝共乘的德妃听到动静,也将车帘掀开半扇看向外面。 回身与她道:“瑜妹妹倒是好人缘。” 说笑而已,并无取乐轻慢之意。 “为了求生罢了。” 明丹姝浅笑,不以过往而自怨自艾。 话音顿了顿,“前日之事,嫔妾多谢娘娘。” “妹妹是在替自个儿与我道谢,还是替皇上在与本宫道谢?” “若是兼有呢?” 德妃那日突然开口对惠婉仪发难,几乎是三言两语便将事情坐实,的确令人出乎意料。 事后细想,无论是初三那日德妃领着二皇子到福阳宫,还是二皇子对她的突然亲近,另有德妃为了顿饭将二皇子留在她身边,一环扣着一环 “我程家避事,却不怕事。替皇上分忧,是为人臣子的本分,担不起一声谢字。” 德妃给了她个软钉子,却未将话说绝:“若是为了妹妹自个儿…确也不必,权当是结了个善缘。” “二皇子看着叛逆,其实很有亲疏远近。他对姐姐,已算是格外的听话了。” 祁理曾与她说,是无意听见了太后和皇上的交谈,才知道她的身份。明家这样要紧的事,皇上不可能不避旁人,她心里早便存了个疑影儿。 昨日到寿康宫,她特地留心二皇子的寝殿并不与太后一处… 那日在徐府门前,程立不过一瞥,便知她的身份。二皇子知道她是明家的人,出自德妃之口的可能性倒还大些。 这世上没有无缘由的喜恶,明丹姝在百戏班看过世态炎凉,所以二皇子对她的一见如故才更让人费解。 直到昨日德妃突然对惠婉仪发难,她才发现,其实德妃与二皇子的喜恶如出一辙。两人一直在配合着,一步步借她的手将事情牵扯到朝上,顺理成章除了惠婉仪。 追根究底,若是没有二皇子故意将三皇子碰伤,便不会有之后的种种… “我打头一回见妹妹,便知妹妹是个聪明人。” 德妃未否认,却遮掩着不将话说透。 惠婉仪想要权位,仪贵妃想要来日的太子之位,她不过顺手推波助澜。 “姐姐是性情中人。” 眼下露面的几个人,人人皆有所求,唯德妃既不争圣宠,于权位子嗣亦无心,暗地里护着二皇子的缘故,便只能从人情上找了。 “二皇子生母的死,与惠婉仪有关?还是…与仪贵妃有关?” 只是奇怪,顺昭容,连带着宋家,对二皇子的态度若即若离。既关心,又想畏惧着什么似的。 “本宫只能告诫妹妹一句,慧极必伤。” 马车停了下来,空气也是郊外才有的清新湿润。 德妃起身,替她扶正了步摇,轻声道:“过去的事,不该妹妹管的,还是不要深究的好。” 皇寺的石阶两侧站着的皆是挎着装满了蚕叶的篮子的百姓,待诸人皆下了车,山呼:“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还未选秀,宫里的高位嫔妃总共只这几个人,缺了谁一目了然。 “仪贵妃今日竟未来吗?” 宁妃牵着嘉阳公主,与顺昭容一起从前一辆马车上下来。 “听说是大皇子染了风寒,不然这抛头露面的事儿哪能少的了她。” 顺昭容到明丹姝身边与她见了个平礼,后退半步让出位置来与德妃,“两位娘娘请吧!” 皇后需在两位高位妃嫔的陪同下到祭坛行礼。祭礼程序繁缛,除了一般祭祀必行的跪拜、上香、献祭品外,最有特点的是被称作“躬桑”的皇后采桑礼。 皇后手持金勾与金筐,至蚕坛内的桑林采桑。桑林旁彩旗招展,太监鸣金鼓,唱采桑歌。 另仅取桑叶三片,亲手放入祭坛上的竹筐编作的蚕室里喂蚕,表明国母已为天下织妇做出榜样。 “有劳妹妹,替我照看公主。” 两位昭容不必到祭坛行采桑礼,只跟在最后拜香即可,宁妃回身将嘉阳公主交给明丹姝。 借机轻言:“站在禁军刘副统领身后那位,便是徐家的大公子,徐知儒。” “嫔妾会替娘娘照顾好公主的。” 明丹姝应下,顺着她的指引状似无意瞥过。 她在百戏班时,也不曾见过这位徐家大公子,今日一见倒颇感意外。与皇后长相少有相似,亦不同于出自权豪势要之家的公子,看起来只是个清流门户的儒将。 亲蚕礼开始,皇后带着德妃、宁妃,登二十四级台阶到祭台前。 事先早已打点徐知儒在此监工,采桑、跪拜、上香、献祭,都顺顺当当,按部就班。 “皇后娘娘,只需请三炷香,点燃奉入香炉中即可。” 亲蚕礼乃一年之中最重要的农礼,慈云大师亲自出面,站在皇后娘娘身边随她奉香。 皇后持沉香点燃,安置胸前,香头平对着蚕神嫘祖圣像三拜,再举香齐眉,奉入香炉之中。 礼毕,一口气还未松完… 燃着的沉香香灰沾着火星落入香炉,香炉里的死灰顷刻之间复燃,火势拔地而起!拉扯着蚕室上覆盖的蚕叶,连带着其中的幼蚕,顷刻之间化为灰烬。 “蚕神娘娘发怒啦!” 一石惊起千层浪,百姓们呼啦啦跪下,呼声此起彼伏:“蚕神娘娘息怒!” 作者有话说: 原本想请假两天修文,想一想还是连夜修文,销假更新啦!久等啦,不好意思! 还是老规矩,明天起每天会定时在23点更新的!每天保证一更,有余力会加更。 推剧情的时候偶尔会有称谓上时间的错漏,已经在仔细修啦,感谢小可爱们捉虫!不要错过抽奖哦! ? 29、暗流 迷信者云:‘命中犯披麻, 杀人不用刀。’ 大齐是中原之国,农业为国计民生,皇后亲蚕礼所登二十四级石阶, 寓意二十四节气。 春生夏长, 秋收冬藏。亲蚕礼是百姓对农织神明和皇权敬仰的双重崇拜,祈望一国之母通过亲蚕礼与蚕神嫘祖共同庇佑来年民康物阜。 偏众目睽睽之下出了岔子,蚕室里九条雪白的幼蚕被烧成黑黢黢的一团,香灰祭坛满地狼藉。 百姓齐齐跪地,呜呼哀哉祈求蚕神息怒。 正月初一立后原是为了求龙凤呈祥的好意头,当夜大火烧红了半片天, 自然瞒不过宫外的百姓。 大火之后紧接着便是戎狄鹤疆来犯边境,流言四起时,便有人散布国母命犯天狼。 此时窸窸窣窣再被提起来, 三人成虎, 众口铄金。原本尚且对宫闱秘事存疑的百姓, 如今眼睁睁看着亲蚕礼变故关系到自身生计,不得不信皇后与国运相克的说法。 再抬头, 看向上首身着凤袍的雍容女子,眼神里的崇敬渐渐就变了味… 法不责众,京畿司担忧有暴民带头冲撞起来,急忙上前请尚在祭坛前惨白着一张脸手足无措的皇后回銮。 “阿弥陀佛!” 慈云大师持守于胸前, 悲悯轻喃一声。 知佛者,既知世间万物皆是化相。非天降诘难,一切唯人心造矣! 将视线从远去的车马移开,再见百姓惊惶。朗声道:“皇寺今日开香, 以安民心!” 康乐自前日出宫后, 一直带着婢女宿在皇寺后山的小院里, 倚在远处的树上目睹了一切。 随手摘了个树上的松塔,掷向不远处混在人堆里的蓝袍青年。 “怎么?” 徐知儒回过头来,像是早就知道她在那,视线直直打了过来。 “随我来。” 康乐足尖轻点跳下树。 徐知儒也不问,又向渐行渐远的皇后车驾远眺须臾,转身跟着她向树林深处走去。 京郊山上的气温原就较京中低些,高松遮天蔽日,长久见不到太阳的土地上还有星星点点的积雪未融。 “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生怕别人听见似的,确认四周无人才压着嗓子开口。 “我做了什么?” 徐知儒笑吟吟的,目光澄明。 “我都看见了!” 她昨夜坐在禅房的屋顶上听宁一诵经,亲眼看见徐知儒进了放香炉的房中。 原本以为他是去检查,今日事发…她才反应过来,皇后防范着旁人动手脚,却没想到家贼难防。 徐知儒闻言更是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出来。 先皇、太后、皇上一家子虎狼之徒,是怎么养出她这么个傻里傻气的囡囡的。难怪…太后将她扔到皇寺里六年。 “你笑什么!” 她好像很紧张…平日里嫌恶也好,气恼也罢,幼圆的眸子好像都是带着笑意的,难得一见如此板着脸。 “咳…” 徐知儒像模像样地收敛了笑意,踏着松枝靠近她几步,附耳故意恶狠狠道:“你这样冒冒失失的,不怕我杀人灭口吗?” 那香炉早就被人动过了手脚,他昨夜过去又加了些磷粉进去,将火烧得更旺些。 他知道康乐这三年里习惯在屋顶听宁一诵经,昨夜故意未避讳…却没想到她就这么直言不讳地问了出来。 “我…” 康乐一时语塞,瞪着眼睛色厉内荏:“你敢!” “微臣不敢。” 徐知儒拱着手赔礼,逗弄猫儿似的,漫不经心。 “她是你妹妹啊…为什么要害她呢?” 她虽然从小就不喜欢徐方宜心眼儿多爱计较,却也实在没有到想让她身败名裂的地步。 “你为什么喜欢宁一呢?” 徐知儒不答反问,歪着脑袋垂眸打量着她。 “谁…谁说我喜欢宁一了…” 康乐话说得磕磕绊绊,欲盖弥彰。 “哦?” 徐知儒见她又被自己三言两语岔开话题,笑意盈睫,若有所思:“不喜欢的话…那我明日便与皇上请旨,你嫁给我吧?” “你…你胡说什么!我嫁给和尚也不嫁你!” 口无遮拦,不知是为了宁一,还是缘故靠他太近…耳尖都被温热的语气醺上了桃红。 三年前在山上跑马时,马儿受惊将她摔了下来…半晕半醒时模模糊糊记得有人冒雨背着她下山。 再醒来时已到了皇寺门口,总算看清了背着她的人正是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小师傅宁一。 康乐缓过神来,心说又被他牵着鼻子走,蹙眉道:“喂!你还没说皇后…” “不要将今日之事宣之于口。” 徐知儒收敛玩闹时的笑意,郑重其事告诫道。 “不说就不说!你们徐家兄妹俩有什么猫腻关我什么事…” 康乐像是被他的严肃神情唬住,撇了撇嘴。 只要不威胁到皇兄,不消他说,宫里的事原本她也不愿多管。 “乖。” 什么君子四则,避嫌克制,徐知儒到底没忍住,软了语气抬手揉了揉她额顶。 “什么嘛…我又不是猫儿狗儿!” 她将他手拂开,耳尖倒是愈发热地燎人 “混账!” 皇后回宫抄起婢女托盘上的茶盏便对着门砸了出去,压抑着一路未发的怒气,一连多日里的委屈终于再也忍不住喷薄而出。 “都下去吧!” 许嬷嬷看宫人们一个个都和慌脚鸡似的不明就里,疾言厉色告诫道:“管好你们的嘴!” “连东宫的皇位都是徐家给的!本宫凭什么要在这后宫受人欺辱!” 恼羞成怒,将摆在案上的龙凤玉如意砸了个粉碎。 原本想贤良淑德搏皇上看中厚爱,缓和士族门阀和皇室的关系,两全其美。 可她一退再退,屈己待人,换来的却是再三折辱,如今将人丢到了百姓的面前,明日是不是她就要主动退位让贤了! “娘娘慎言!” 许嬷嬷看她发泄完了怒气红着眼眶坐在上首,才不轻不重地说了这么一句。 徐大人早就说过,姑娘要想坐稳后位,便该掐了那些不切实际的情分幻想。 门阀士族要的,是能将内苑牢牢握在手中的将军,而不是为儿女情长所困的庸子。 今日,让皇后醒醒神…倒不见得是坏事。试探道:“奴婢这就去清查,是何人在背后做鬼。” “不必查!” 皇后将脚下的龙凤玉碎踢开,吞声忍下怒火,嗔目切齿:“你以为,若无皇上的默许放纵,那起子贱人敢嚣张到拿亲蚕礼作筏子来害本宫?” 到底是双十年华的女儿家,便知嫁入皇室与寻常人家不能比,到底还是抱着新婚燕尔的幻想。 可新婚夜、亲蚕礼两场火,算是彻底烧没了她的念想。 “皇后娘娘,内侍省送了长乐宫的掌事太监来。” 殿外,宫人叩门禀报道。 “主子见见吧…” “将人带进来。” 皇后转身稳如磐石坐在主位凤椅上,护甲刺破了手心仍面不改色。 杜方泉带着身后给长乐宫的掌事太监,:“给皇后娘娘请安,奴才将长乐宫的掌事太监给娘娘送来。” 皇后垂眸看着下首卑躬屈膝入内的人,嘲讽嗤笑一声:“你来了。” 杜方泉不明所以,这话不像是对他说的…却仍是堆着笑:“耽误了娘娘使唤,是内侍省的不是。” …… 宫内校场里,祁钰拿起强弓,掂了掂,信手从身后竹筒抽出一箭按到弦上,拉满…放出! “皇上,内侍省已将景福宫和长乐宫的掌事太监亲自送了过去。” 梁济见皇上的箭簇正中人俑额间,适时寻换箭间隙上前回禀。 有躬身近了寸余,悄声道:“康乐殿下方才命人传话…” “黄白可到了?” 祁钰眼波中一闪而过玩味笑意,行云流水,将宫禁内苑常用于演练的石簇换为锐不可当的铁簇。 “正在外候着。” 梁济回道。 原邑黄氏家主黄白,午时一刻便在校场外,足足候了一个时辰过有余。 “让人进来吧。” 黄白上回入宫还是十多年前,面见先皇,迫不得已应下了与户部合办镇海钱庄的差事。 商人与官政从来敬而远之,休戚相干却不该亲涉其中。 如履薄冰这些年,偏居一隅,舍利保平安。可今朝到底是又回到原点。 敛神:“微臣黄白给皇上请安。” 黄白垂头不敢张望,四周真静啊…只能听见利箭破空的声音,像是打在了他心上。 ‘咚!’ 皇上手里的铁簇掉在了地上… 心间一凛,捡起箭簇双手呈上,笃定道:“草民黄白给皇上请安!” “黄家主何故自称草民?” 皇上开口,黄白额间的汗登时便滚了下来。 七上八下听上首人道:“朕月前已钦封你为从四品户部右侍郎,入职这些日子,可还习惯?” “小儿不成器,徐大人提携才与皇上请官,实非草民之本意。” 商人重利轻别离,何况黄东贞原本便是被丢出探路的石子儿。 今日不表明态度,怕是要两头得罪。 黄白几乎转念便掂量出孰轻孰重,恳切道:“无功不受禄,不敢领受皇恩,草民请辞官退回原籍,为皇上铺开原邑商路,以资战事。” 作者有话说: 康乐白切黑? 呜呜呜,我是土狗,我就喜欢小公主认错了救命恩人的老套路! 明天也是23点更新,不见不散! ? 30、虚实 恩威并施一番, 祁钰见黄白十分上道,以弓骨敲了敲他肩头,示意人起来。 “草民谢皇上。” 黄白自然清楚皇上今日不会真的拿他如何, 只是尚不知新帝性情, 放低姿态以表诚心。 民间有诗传,原邑黄家——金阙开仙仗,银河泻玉杯。黄白躬耕起家,凭三江之利,广辟田宅,手握北齐陆路商贾半壁江山, 已是世事洞明成了精的人物。 他蛰伏数年后,在新帝登基时将次子舍给徐家,故意留下蛛丝马迹, 等着圣旨相召孤身一人上京。 甘冒如此风险, 自然不是为了徐鸿允诺的那点子蝇头小利。 祁钰持弓, 示意远处侍卫将箭靶再挪后十数步。凝神,眸光厉如流箭。 “你既是商人, 在商言商,朕这里有桩买卖要同你做。” 弓已拉满,却迟迟未松手。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草民所有, 皆皇上所赐,万不敢与皇上做生意。” 黄白仍是躬身,言辞却不似方谨小慎微。 知皇上尚且存疑,不卑不亢再亮底牌:“草民来京前, 已勒令黄家在边境诸城所有实业筹集粮草, 供给前线。此乃草民身为大齐子民, 应尽之义务。” “黄卿可与明太傅相识?” “草民素闻太傅忠耿,恨无缘一见。” 提及明章,黄白面带悲怆手握成拳,不露痕迹深吸一口气又松开。 “太傅生前留有一桩生意,亟需精通商贾之术者经营。” 依稀可闻利箭钉入靶心的声音,黄白微微抬起头,大着胆子放手一搏:“草民出身寒门,从来皆与皇上一心。草民欲承太傅遗志,皇上箭锋所指,黄家上下绝无二话!” 天地昏黄,万物朦胧。户部尚书府灯火通明,徐鸿刚刚送走了因今日亲蚕礼变故而心神不宁的官朋故吏,面色阴沉坐在主厅。 听见门房动静,厉喝:“逆子!随我到书房来!” 徐知儒下午在皇寺,随慈云大师为往来香客添灯,偷得浮生半日闲。 听得一声惊雷炸起,揉了揉耳朵,漫不经心跟在徐鸿身后向内苑书房去。 还未到书房,只路过上院,便见一妇人如胖鹌鹑挥舞着翅膀似的扑出来,唠唠叨叨语速飞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是如何当差的!为何不曾查出有人要加害我女儿!” 徐鸿发妻,出身江南季氏,为人泼辣跋扈。当年奉父母之命成婚,夫妻不过表面和睦。 “好了!” 徐鸿见她如此只觉头疼,冷言喝退。 “你与我逞什么英雄!当年你便争不过明章,如今我女儿还要受她明丹姝欺负不成!” 季氏见徐鸿恼火,非但不退怯,反而火上浇油似的咄咄逼人:“你若护不住女儿,我季…” “放肆!” 徐鸿被戳到了痛处登时火冒三丈,却又发作不得,未等季氏将话说完便对着她身后的婢女怒喝,甩袖离开。 “母亲好好歇着。” 徐知儒笑里藏刀,奚落似的拱手告辞。 “你留在皇寺半日,可查明今日亲蚕礼的变故何由?” 徐鸿问道。 季氏泼辣,联姻是为门阀纽带稳固,并不得他心意。徐知儒生母是他早年间的通房,季氏悍妒,又在生二女儿时伤了身子再不能育嫡子,便将时年四岁的长子记在名下充作嫡出。 徐知儒自由聪慧,六岁开蒙便已能赋诗论经一气呵成;十五岁时悉通五射,能百步穿杨。 被他带在身边悉心培养,四书五经,兵法策论无一不精,视其作徐家日后的继承人。 “下午经过一番查探…炉鼎里被人放了磷粉,皇后娘娘所持沉香火星落下,即刻将其点燃。” 徐知儒下午在皇寺后院随康乐打水漂,与慈云大师添灯,还用了斋饭,最后骑马逛了夕市悠哉悠哉回府,真真儿是‘好一番查探’。 顿了顿,信口胡诌道:“有值夜的小和尚看见,昨夜在皇寺守卫的京畿司侍卫进过放置祭品的屋子,儿子查过,应该是郑家安插在京畿司的人。” 三言两语,将郑穷又拖下了水。 “郑家?” 徐鸿深信不疑,怪不得今日仪贵妃不曾露面。 “可要儿子处置了郑家安插在军中的奸细?” 徐知儒一本正经,心里盘算着借刀杀人,顺手除了佟伯庸安插在军中的暗桩。 “先留着吧,看他还能使出什么花样!” 徐鸿不以为然。 郑家不过是西北的土匪头子,也敢肖想来日储君之位,痴人说梦! “老爷,黄家主差人送信来。” 外面门房叩门禀报。 “送进来。” 徐鸿展信阅过,轻哼一声:“胆小鬼!” 转手将信递给徐知儒。 【徐兄亲启: 黄家素来低调做事,虽于商贾之道得利,奈何根基薄弱,万万不敢涉足官场。承蒙徐兄举荐、圣上厚爱,进京数日,对官中往来万分惶惑,如履薄冰。 吾应承陛下,量黄氏商号之物力,驰援军资与北境。以此为借口,请辞回原邑,脱离京中风波。 吾亦会视媳合宜(徐鸿次女徐合宜)为亲女,不负徐兄与嫂夫人所托。黄家愿再让镇海银庄私利两成,还望徐兄念及姻亲之交,对黄家商号在京中一应往来,多加照拂。 珍重,黄白敬上】 徐鸿从信封中另抽出一张镇海银庄的股份转让契书,转让方名下黄白已盖好了私印,至于让与何人…是户部,还是徐家私库,尚且留白,不言自明。 如此一来,黄家在镇海银庄所占股份仅余一成。 “商不和官斗,黄氏多年来明哲保身立世,如此打算不足为奇。想是此番进京,也看出了户部不是他能浑水摸鱼的地方。何况,二妹已嫁给黄东贞为妇,徐家吃肉也短不了他黄家那一口。” 徐知儒看过,联想近日的消息…心中隐约觉得不会只如信中所言这样简单。知道徐鸿多疑,适时出言为黄白找补。 打蛇打三寸,拿捏着徐鸿的贪贿之心,笑语道:“黄白这是舍银子保太平,贺喜父亲将镇海银庄收归己有。” 徐鸿心中尚且存疑,只是觊觎镇海银庄已久…断没有让煮熟的鸭子飞了的道理,从桌下的暗格里抽出私印,犹豫片刻,落成! 自此,明面上户部与黄家三七分成的镇海银庄,收入户部尚书徐鸿一人囊中。 十日后,从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承平票号掌柜忽然入京,大刀阔斧买下建安城南琴台街商铺十数间,并以高价挖走镇海银庄账房数名。 琴台街自成一派,与原商业重心东街分庭抗礼,此乃后话。 如此大量资金支出,民间流言愈传愈悬,甚至传说承平票号里有一只聚宝盆,能源源不断地为其输送金钱。 京中各路人马明察暗访此人来历,却只得其人名号云时,至于面目如何,何时何处处起家,籍贯背景,一无所知。 …… 长乐宫,皇后由孙景诊脉,十分关切问道:“如何?” “皇后娘娘身子健壮,只需按时服用微臣所开的坐胎药,定会心想事成。” “皇后娘娘,瑜昭容求见。” 新来的长乐宫太监总管贾三一,声音粗砺沙哑,大半的脸都藏在帽檐下的阴影里。 孙景写好了药方,交给皇后身边的许嬷嬷,“微臣告退。” “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明丹姝目不斜视错过孙景,经过贾三一时闻到他身上有极重的药味,脚步微顿了顿。 之前顺昭容给二皇子的用的烧伤药油,她带在身上由周琴仔细辨别过药材,是以对这药味很是熟悉。 到底不通医术,可能是她过于敏感,竟觉得贾三一身上的药味与治疗烧伤的药油极像。 “奴才给瑜昭容请安。” 贾三一察觉她的打量,跪地见礼。 “妹妹怎么来了?” 皇后挥手让贾三一退下,皮笑肉不笑道。 “亲蚕礼出了那样大的事,我担心姐姐。” 明丹姝浑然不觉她的疏冷。 “满后宫的人都在等着瞧本宫的笑话,难为妹妹有这份儿心。” 站着说话不腰疼,她明丹姝圣眷正隆,皇上上个月破天荒在后宫宿了十日,除去初一十五在长乐宫,分了一日给宁妃,其余七日都在景福宫。 明丹姝怕是巴不得她这个皇后坐不稳,好取而代之。 “姐姐说哪得话…徐家对吾有大恩,妹妹早便说过以姐姐马首是瞻。” 明丹姝递上一副皇上前日才赏的百年山参给许嬷嬷收着,挽着皇后的手臂耐心劝慰:“如今宁妃有孕,吾与姐姐,可不能再生分了。” 皇后眼风扫过,看出那山参是极为难得的品相,再听她的话…难为她舍得,原来是忌讳着宁妃有孕,也知道大树底下好乘凉的道理。 “妹妹坐吧。” “吾今日来,是特地为姐姐排忧解难的…” 明丹姝身段放得极低。 “排忧解难?” 皇后半信半疑,想她时常伴驾或许探出了一二口风。 “众目睽睽之下烧了亲蚕礼,妹妹以为还有转圜的余地?” “近日北境战事吃紧,皇上犯愁国库没银子,瞧户部不顺眼。徐伯伯又在户部,这才迁怒了姐姐。” 明丹姝欲说还休,隐晦地点破徐家与皇上表面和平,实则各怀心思。 见皇后正色,将她的话听了进去,进而道:“这时候,以退为进,才能既让姐姐从风口浪尖上下来,又给徐伯伯在朝上一分喘息。” “以退为进?” “正是,姐姐不如这样…” 附耳轻言。 “笑话!本宫才掌宫权不过一月,此时脱手,岂不是让仪贵妃坐收渔利!” “姐姐糊涂…笼络住皇上的心,将皇后之位坐稳,收回宫权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明丹姝知无不言,当真是一心为皇后着想。 并不避讳在一旁的许嬷嬷,好整以暇问道:“嬷嬷觉得呢?” “瑜主子此法可行。” 困局能解,许嬷嬷豁然开朗,亦不曾料到明丹姝是真心为皇后谋划,对她的态度亦是恭敬了许多。 作者有话说: 已开奖,中奖的66位小可爱注意查收哦! 30-40 31、出兵 二月初三, 满天是厚厚的灰黄色浊云,春寒料峭时,却而复返的北风回光返照似的, 肆虐于太和殿前的广阔的空地上, 它仿佛握着锐利的刀剑,能穿过严严实实的皮袄,将人心惟危刺破,一览无余。 “朕上月谕中书下旨,户部再拨银粮到河阳赈灾…” 年轻君主双手撑着御案,怒目四顾, 像是一匹被逼急了的野兽,声音沉雷一样滚动着:“粮呢!都给朕拨到哪去了!” “臣等罪该万死!” 文武百官纷纷脱帽跪地请罪,料想法不责众, 唯在这时方齐心协力。 霎那间, 殿外狂风大作, 雨点打得窗户啪啪直响,雨水就像塌了天似的倾泄而下。 殿内的宫人轻手轻脚, 将殿中烛台点燃,驱散阴翳。 “户部、太府、司农,赈灾的银粮都拨到哪去了!” 祁钰怒不可遏,将河阳府八百里加急传回的蓝封奏折摔到下首, 正好砸在了徐鸿的帽子上。 君主政令下达近一月,河阳仍是饿殍遍野,百姓望眼欲穿,却连朝廷拨粮的影都未见到。张昭急请驰援的折子送到了御前, 官仓颗粒不余, 河阳刘氏的家仓都要见了底。 官场争斗, 皇权博弈,他有得是耐心陪着他们耗,却万万不能忍此不顾大局,自便私图之举! “回皇上,户部银钱调动,年年皆有常例,非万不得已时,不可透支。今春边境不安,戎狄鹤疆联兵陈于边境,臣遵皇上旨意调运粮草供给战事,自然不足于河阳。” 徐鸿不紧不慢将乌纱帽戴回头上,不知有恃无恐,还是早有准备。 慢条斯理应对道:“寒冬已过,入春草木旺盛,饥荒可解矣。” “放你娘的狗屁!不把钱用在军事民生上,难道用在赔款上?” 程立平日里言笑晏晏,是一等一的好脾气,一旦遇上事关国土百姓时,炮仗似的一点就燃。 在先帝当政头几年时,还有过当朝上演全武行的场面,指着鼻子与政见不合的同僚吵架更是家常便饭。 “你说边境战事要钱?承平票号召集众商会集资走商路购战马,粮食由西北诸府调送供应,花得了你户部几个银子!河阳在东南,徐尚书到底是分不清东西南北,还是有意找借口搪塞!” 时隔多年,朝上许多老臣再见程相如此,颇有种重振旗鼓再登场的意味。 “徐鸿,督办不利,扣一月俸禄。” 祁钰看着下首神色各异的众人,时候未到,按住怒气从轻处置。“褚浒。” “臣在。” “你带着朕的御令到司农调粮,谁敢挡你,当场斩首!” “臣遵旨。” 户部侍郎褚浒出列,当仁不让越过徐鸿,双手接过梁济送下来的天子令牌。 散朝后,骤雨已歇,众朝臣揣着满腹心事,正三三两两准备到后殿用廊餐。 “这…” 兵部侍郎佟毓忽然停下脚步挡住众人,退后半步让出路来:“徐…徐大人…您看…” 皇后素衣脱簪,躬身双手捧着一张亲手所写罪己状,入了定似的跪在廊下。 众人议论纷纷,有皇后挡住前路,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交头接耳。 “皇后娘娘怎么脱簪跪在这啊…” “这…成何体统啊这是…” 唯徐鸿,见女儿如此,反倒作壁上观冷静站在一旁,只是神色却越发地阴沉。 “皇上,臣妾上未能教养皇嗣和睦六宫,下不能亲桑安民,令皇室遭流言猜忌,实不足以为六宫之表率。” 皇后见众人到场,掷地有声:“请皇上另择贤德者掌协理六宫之权,臣妾愿自省于长乐宫,以弥补亲蚕礼之过。” 明丹姝站在远处,撑伞看着这方动静… 说到底,皇后近日来并未有什么实打实错处,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怪力乱神之说。 这招以退为进,在文武百官面前自述其罪,及时遏制住了流言蜚语发酵;又将皇室颜面摆出来,日后谁也不能再拿此事做文章。 若只从这一桩事上看,能屈能伸,舍了面子堵住百姓流言,是皇后的气度。 可恰好碰上了徐鸿赈灾河阳消极怠工。有这事放在前头,在皇上眼里,徐家父女是外朝内庭瓜葛着,有恃无恐在这唱双簧… 她心里算计着下一子落在何处低头饶有意趣儿地踩水,声音融进明檐下滴滴答答的水声里:“祁钰啊…从小就记仇得很呐!” 笑盈盈转身离开。 还要谢谢太后前日与她说了河阳府的近况皇后与徐鸿这父女二人,面子里子都想要,就快贪多嚼不烂了! 边境,河水萦带,群山纠纷。北齐二十万大军分别由郑穷和刘青率领,成条带状驻扎于北境凤凰关外。 凤凰关之名,是为了巾帼英雄先孝颐皇太后所取,纪念随始祖黄帝带兵将戎狄逼退关外五十里的战功。 前些日,鹤疆于西线按兵不动,与郑穷麾下的十万西北军隔江对峙,并不敢贸然进犯。 东线戎狄淳维部落穷兵黩武,主将育邪几番率骑兵攻营,皆是被刘青手下的浮屠军将士们被挡了凤凰关外。 戎狄自幼军长,全民皆兵,是擅骑兵征战与结盟的游牧民族。每逢战事,由各部落集结成军队,受王庭统一调度。 大齐与其交战近百次,胜败均分。以史为鉴,戎狄一旦过关,便入大齐边城如无人之境,烧杀抢掠一番再于秋日退回草原大漠之中。欺齐于骑兵、地形上不利,穷寇难再追。 阴风振凉野,黄沙卷焦旗,几具还没有完全被沙石掩埋的尸体和烧焦的木头发出阵阵让人恶心的臭味,吸引穷凶极恶的秃鹫在营帐上空盘旋着。 “开饭了开饭了!” 明继臻打马归来,卸下马背上驮着的野鹿,带着身后几个兵士兴高采烈回营。 这些日子淳维部落忽然消停下来,后阵补足的粮草尚在路上,浮屠军也得喘息之机,休养生息。 军中艰苦,去岁年景不好,边境百姓粮食本就紧张,自然不能再授其资助。明继臻日日傍晚带着伙头军会骑马的兵士去不远处的山中狩猎,改善伙食。 他在营帐边抽了截磨得锃亮的锋利铁杵,动作利落地将剥完了皮的野禽穿膛而过,架在一旁的柴火上面烤。 信手接过碗烈酒倒在手背上的伤口上,浑不在意地擦了两下,将余下的半碗酒仰头一饮而尽。 拉住门口戍营的军长,问道:“斥候可回营了?” “校尉!” 身形健壮面上挂着一道横疤的都尉吴旗从东张西望在营地里寻人,看到明继臻大步流星过来。 明继臻在军中化名刘真,素以子侄之名跟在刘青身边为副将。京畿十六县剿匪立功后,皇上论功行赏,替其升衔为校尉。 “吴都尉!” 明继臻撕下个鸡腿塞他手里,“热乎着呢!” “老朱回来了,走!” 朱庆三,浮屠军中负责探查前方敌情的斥候。 吴旗接过鸡腿三口便囫囵着吞了个干净,拉着人向主营去。 “将军!” 进了主帐,明继臻拱手与刘青和祝戎两位主将见了礼,也凑到行军图前听着朱庆三回禀。 朱庆三一身青灰软甲,面貌瘦弱苍白,一眼看去只想是个连饭都吃不起的穷书生。可就是这位其貌不扬的斥候,扎营边境十数年,警醒如孤狼秃鹰,山川百里了然于胸。 “淳维部落连吃了几个败仗,伤亡惨重,可营中面貌看着人马却不减反增。” 他一双手铁钳似的粗壮黝黑,在地图上划过,声音干脆利落:“按说应该退回溪谷整兵,育邪却反而又将其营地忘前线挪了三里。” “你是怀疑,戎狄的其他部落陆续到营,开始增兵了?” 刘青半辈子都在与戎狄打交道,一点即通。 “敌军线人此前有回报,阿提拉部落的老首领薨逝,新首领是育邪的女婿…会不会是阿提拉前来支援淳维?” 戎狄部落随草畜牧而转移,各分散居溪谷,是以姻亲纽带极为重要。 “不仅如此…接连几场战事,淳维部落损失骑兵近千,还敢在向前移营。末将怀疑,是鹤疆在暗中施援。” 鹤疆国面积虽小,可草场茂盛、水线丰沛,善养战马。 为了增强战力、保护种马,其马匹售出他国前皆会被阉割,戎狄、北齐精骑的战马多购置于鹤疆。 “吴旗,你带兵去抓几个舌头回来。” 刘青当机立断。 周边山势纵横,戎狄亦会派斥候油兵巡山,侦查军情。 “将军!” 明继臻拦住吴旗,正色直言请命:“末将愿领兵” “校尉这月余里,打小战事场场身先士卒,很是英勇啊!” 祝戎看刘青犹豫,少年又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拍了拍他的肩膀朗声笑道:“后生可畏!也该给年轻人个机会了!” “给你个机会!” 刘青将明继臻带在身边五年,早视其若子侄。上前整了整他的铠甲,虎父无犬子几欲脱口而出。 “派你五百骑,别走远了!” “练兵千日,只等将军发令了!” 明继臻眉开眼笑,意气风发出账到营后调兵。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势若骄阳,笑如朗月入怀振臂高呼:“弟兄们!今日何人敢与我出奇兵!” 作者有话说: ? 32、少年 烟火尽头, 月光浅淡,明继臻带着众人骑行穿过山脚下的小路,密林外被勾勒出一片深深浅浅的黯影。 马蹄缓行在夯土上的声音若有若无, 反衬得整座山林更幽深了几分。偶尔有风掠过草尖, 在林中割出细碎的声响, “少将军,咱这是去哪啊?” 此番潜行战明继臻的副将方狗子问道。 他出身边境易县,听着炮火连天长大立志扫灭戎狄,家人说贱名能躲过阎王爷收人,就起了个狗子。 别说, 还真有用,这小子十三岁参军,跟在刘青身边出生入死十二年, 从马前卒一路摸爬滚打至都尉, 面上连疤都未留下。 “您可别走过界了…” 他将地图掏出来, 怎么瞧,也不像是往敌军的巡山线去啊。 “带你们立功去!” 明继臻玩世不恭笑着, 一双眸子曜黑发亮像是藏了星斗进去。压低声音与方狗子道:“趁着这功夫他们还没营地还没扎稳,给他们一锅端了!” “一锅端?” 方狗子闻言抖了三抖,以为他年轻气盛是要与淳维部落面对面硬刚。急忙勒马停下:“咱就五百骑,你可别贪功冒进送死去!将军只让咱速攻他们边缘防线, 爪几个舌头回去。” “谁说要杀到他们大营了。” 年轻的将军意气风发,浑身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气。 神神秘秘与他道:“你没见朱庆三带队回来的人鞋袜都还湿着,侦察队一日往返,方圆百里只有一处有水脉沼泽, 咱们去那。” 在边境月旬, 明继臻利用闲时外出打猎的机会, 将方圆百余里都转了个遍,近道、暗路、山洞、水源他都了然于胸。 方才晚上吃饭时他便注意到侦察队的人马身上都沾了大量的湿泥,这样乌黑粘泞的土质只在凤凰关外十里的山下湿地才有。 朱庆三与将军们议事时,为了防范军中奸细,对敌方营地变动的消息都是保密着的,却没瞒过有心人的眼睛。 “你没听方才朱庆三说,阿提拉部落今日陆续在与淳维部合流?” “听见了,那又如何?” 方狗子没读过几天书,上阵杀敌全凭一身蛮力和福大命大。 只知道军令如山,看不明白兵法诡术里的门道儿。 “榆木脑袋!” 明继臻决定这场仗打完了要带方狗子回京见见世面,耐心极好地与他道破天机:“咱们过去半月,打掉了淳维一半的兵力,朱庆三说淳维部现在的人马与战前一致,那肯定是阿提拉只一半兵马与他合流了,剩下的一半呢?” “这…要真按照少将军所言,阿提拉藏兵在凤凰关外,是想偷袭咱们!” 方狗子恍然大悟,打仗得知己知彼的道理他还是明白,挥手便要召身后的骑兵过来:“属下这就派人回营禀报!” “禀报什么啊!阿提拉部落经过前阵子的内战,兵马本就不多,咱们现在过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明继臻侧身拉住他的缰绳将马头转过来,看了眼天色渐暗正是杀人放火的好时候。 “兵贵神速!你回去搬救兵万一来来回回又是一日,他们都扎好营了咱们还能讨到什么便宜。” 刘青治军从严,违背军令擅自行动回去可是要挨罚的。 若没记错,少将军年前剿匪擅自调兵挨那二十军棍刚好没多久…方狗子犹豫…“这…” “你怂了?” 明继臻自然不会贸然拿着兄弟们的性命玩闹,只是时不我待,到了地方自会见机行事。 “笑话!” 方狗子自认论起胆子,在边境浮屠军里他也是数一数二的,向来以此为荣。 想见之前几次交手,这位少将军也不是有勇无谋之辈,索性咬牙舍命陪君子! “温温吞吞纠缠了半月,老子早就等不及了!也该让戎狄尝尝咱们的厉害!” 明继臻带队沿山路疾行,绕过三个之前便踩好了敌军的哨点。戎狄精于骑术,悍勇却困于人少,每个哨点不过数十人,这才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鹞鹌叫起时,五百骑兵已踏出山下小路,绕出凤凰关到了视野开阔的高坡草场,隐入夜色。 “看见了吗?” 明继臻居高临下,指向远处隐约可见的,树林身后的点点星火。 大约二三十点光亮,夜伴三更还人来人往,显然是营地还未扎好,想蒙着夜色神不知鬼不觉探到他北齐大营后方。 “冲吗少将军!” 身后跟着的骑兵多是与明继臻成日在校场交手的年轻人。忍了戎狄苍蝇似的恼人打翻许久,听了明继臻的话摩拳擦掌,热血沸腾便要打马冲下去。 “可带火头箭了?” “带了!不过不多,原本没打算正面冲突。” “够了!” 明继臻看着身后背着火头箭的骑兵不过百余,抬手指挥道:“你们这些人,待会儿藏在五里外,等咱们抓到了舌头往回赶时,用火头箭打掉追上来的尾巴,再烧了他们的粮草!” 借着月光,隐约可见少年将军清隽的面庞收敛了笑意,取而代之的是运筹帷幄的勇毅果敢:“其余人等分成两队,分别从南北两侧随我一同杀下去!” “属下领命!” “见敌就杀!不可恋战!” 一声令下,五百精骑的如暗夜流星直奔敌营。 正如明继臻所料,阿提拉部落隐踞在此的兵马千余人,只是经数日迁徙,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 料想北齐主力都在与淳维部对峙,哪里预料到这伙天外来客。 猛然听见敌军来袭,弓马未动,先吓破了七分胆。登时乱做一团,来不及提刀拉弓的,慌乱中竟捡起了斧子、鞭子、木棒迎敌… 咆哮、呐喊、人沸马嘶,车轴挂着车轴,还未及卸下的马匹被绳索乱缠着,前去不能,后去不得。 尘土飞扬惊散月光,撕杀呐喊声不绝于耳。明继臻手下的骑兵愈战愈勇,一泄近日心中闷气,利刃烈马,速战速决,半个时辰便将阿提拉部落还未建起的大营捣毁,粮草化作一炬… 凤凰关主营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值夜将士燃起的柴火声噼里啪啦作响…四更的锣声刚响过,马匹奔骑的声音渐近。 高处值哨的摇旗呐喊示意主营:“少将军回来了!” “快!” 值夜将士拉开营门,到主营回报。 刘青、祝戎、朱庆三位主将彻夜未眠,正勾划算机着如何歼灭阿提拉部落藏在凤凰关外的援兵。 听见外面将士们此起彼伏的呐喊庆功声,祝戎大笑着拍了拍刘青的肩膀,“看样子,孩子们是将舌头抓回来了!” “将军!” 明继臻大步流星,眉宇之间是藏不住的意气风发:“末将带人回来了!” 少年像是一阵驱散愁云的风,仿佛这一笑,天下就太平了。 刘青只以为他是初次自己带兵,耐不住年轻气盛,见他如此张扬刚要出言敲打。 视线落在身后副将压着的几个人的衣着,怔住…难以置信,语塞问道:“这…” 戎狄信奉天神,内部等级制度多体现在护身饰品上,眼前这几人颈见挂着牦牛角… “这是阿提拉部落首领的儿子!” 明继臻提过身后人的衣领,将捆得粽子似的俘虏推到前面。 “这是阿提拉首领和单的人头!” 信手又扔到刘青脚下一个血葫芦似的脑袋。 “这位!是戎狄王庭的相国!”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赶上戎狄单于派相国来前线宣旨,被他们误打误撞逮了个正着… 刘青与朱庆三对视,见他摇了摇头,示意并未与明继臻提起过阿提拉营地的事。 缓过神来压住心中的惊愕,问道:“你们是…怎么找到阿提拉的?” 祝戎用脚踢了踢和单的人头,上上下下重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哭笑不得:“你们这是…打到人家家里去了?” 跟着少将军立了大功,方狗子由心眼里觉得这场仗打得痛快!将方才发生的前后种种说给众人,还不忘添油加醋赞道:“咱们兄弟们无人阵亡,伤兵一个不少带回营地!少将军用兵如神!还烧了他们的粮草!” “咳…” 刘青心里高兴,可听了方狗子的话也顾忌着军风军纪,喜上眉梢又得强行板着脸:“刘真擅自行动,罚十军棍!” 顿了顿…终于忍不住笑意:“将人头悬在凤凰关上!开伙庆功!” 明继臻被乐开了花的将士们前呼后拥出了主帐,方狗子絮絮叨叨俨然成了个说书先生,与大伙说起方才如何解气!少将军给戎狄打了个措手不及!落花流水! 北齐骑兵弱势,虽然人多,可与戎狄强骑交起手来屡屡受挫,这下可算是给将士们振了军心! 主帐内,祝戎朗声大笑:“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让这孩子去抓“舌头”,谁料人家真带回来了实打实的舌头! “俘虏了王庭的国相,说不准这下子能提前班师回朝了!” “确实是个好苗子!” 从来不苟言笑的朱庆三脸上也难得挂上了笑容,赞道:“心细胆大,有谋有勇。” 刘青听着帐外明继臻挨军棍时装模作样的喊声,他如今是英雄,怕是行刑的士官也要防水… 卷起桌面上的地图,失笑摇头,欣慰道:“这小子的胆气随了他父亲!” 作者有话说: 刘青:抓几个舌头回来。 ? 33、玲珑 明丹姝撑着伞独自走在红墙绿瓦里, 一身娟红色的衣裙隔着雨幕看,几乎要融进宫墙里,只能看见伞上嫩白的桐花, 被雨水冲刷得栩栩如生。 她想起小时候, 大哥日日要去京郊的石鼓书院念书,她和阿臻每天傍晚三刻,准时在明府门口等着他回家。 大哥回来时,总会带些街面上的吃食,春天的藕糖、夏天的梅子甜水,秋天有热气腾腾的桂花糕, 飘雪时会买回沾了雪花的糖红果儿… 偶尔遇见雨天,母亲最是心疼大哥,便会特地带着她二人乘马车亲自到书院接人。 明家满门抄斩那年…大哥也才十八岁, 比如今的阿臻更清秀俊俏, 府里的门槛都要被上门说亲的媒人踏平了寸余。 嘀嗒…嘀嗒…瓦尖儿上滴下来的水打在了油伞上。 她步子微微顿了顿, 侧过伞孩子似的抬头看,不妨水滴又打在了她的额间, 顺着鼻梁的弧度滑到眼下… “主子!” “主子出来时不叫旁人跟着,奴婢眼看乌云飘了过来,担心又有雨来,出来迎迎便见主子自个儿在这发呆…” 丹草叽叽喳喳黄鹂似的, 总要将来龙去脉说个清楚。 顿住:“主子眼眶怎么红了? “不妨冷风吹了眼睛,迎风泪罢了。” 明丹姝侧手抹去面上的湿意,再抬头又是媚眼生欢:“走吧,随我去趟瑶华宫。” 二月初三, 今日正是大皇子的七岁生辰。边境开战, 河阳饥荒, 皇后为表贤良,提前好些日子便禁止了后宫酒乐宴饮。 瑶华宫外面瞧着冷冷清清的闭门谢客,院子里可一点没耽误喜气儿,仪贵妃正按照西北的风俗替大皇子在鬓角两侧点蓝,意味祈求天地神明护佑。 “嫔妾给仪贵妃娘娘请安。” “来了,” 仪贵妃扫了她一眼,并不意外,手上且忙着随意一指:“先坐罢。” 明丹姝从广袖里拿出一本页边已泛了黄的旧书,放到贵妃面前的书案上。 笑盈盈温声软语道:“这是嫔妾给大皇子的生辰贺礼。” 余光见旁边还放了一块不知何人送来的新云州乌砚。 阖宫都知道仪贵妃近日对大皇子的学业格外上心,甚至难得纡尊降贵去与德妃交际,希望程立能做大皇子的师傅 “这是…” 仪贵妃看见封面上与皇上笔迹像了七分的…明章两个字,留神拿起翻阅:“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看神色,倒是当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世。 “先太傅明章的策论手稿。” 明丹姝笑意不改,与提及陌生人并无两样。 “伶人拨云在百戏班小有名气,自然有人一掷千金投其所好。” “你有心了。” 皇上对明太傅之敬重厚待,她在东宫十年来自然看得清楚。瑭儿资质平庸,在策论功课上学着明章的口吻,能搏皇上另眼相待也是好的。 “留在嫔妾身边不过一打废纸罢了,给大皇子也算物尽其用。” “去书房做功课吧!” 仪贵妃替大皇子梳好额发,将手稿放在他手里,叮嘱道:“好生背诵,母妃晚些要查的。” “母妃…” 七岁头上,正是玩心重的时候,撇了撇嘴便要求情偷懒。 “去吧!” 仪贵妃如今一改往日慈母作风,十分强硬。 “大皇子乖巧用功,来日定会有个锦绣前程。” 明丹姝若有所思看着不情不愿退下的孩子,言笑晏晏顺口说了句奉承话。 “说起锦绣前程…” 仪贵妃打量着眼前衬得六宫失色的美人儿,入宫不过月余,便不声不响让皇后吃了个闷亏。 “妹妹三番五次出手相助,我倒不知拿什么酬谢…” 且不论惠婉仪的事,单说亲蚕礼那日,瑭儿是真的病了,皇后又派了徐家大公子到祭典现场监工,她的人确实插不进手去。 瑜昭容却主动上门来,欲替她动手成全好事。而后便有了亲蚕礼当日起火的事,皇后满身是嘴也说不清。 着实令人费解,拉下皇后能对她个小小昭容有什么好处。思来想去无非一种可能,便是她身世卑微,欲靠大树好乘凉。 再观方才,许是看瑭儿这个皇长子分量,才使她投诚与瑶华宫。 只是这看不清的美人面,总让人觉得疑窦丛生,瑜昭容年纪轻轻,有圣宠在身何愁来日?为何这般殷勤地,冒着得罪皇后的风险,主动送把柄到她手里? “嫔妾只顾着喜欢大皇子,倒是忘了贺喜贵妃娘娘重新拿回了宫权。” 欢声笑语,二人从前隔着苏韵巧一条人命的嫌隙,仿佛从来不存在。 “惠婉仪的事儿,我是为了给自己出气,顺手帮娘娘罢了。” 至于亲蚕礼…用康乐将徐知儒的军,恰是一物降一物。 “宫里人情最贵,妹妹还是要些什么,我才踏实。” 此言倒是心里话,这样的人物手腕儿,来日讨要起人情来,她可还不起。 七窍玲珑心,除不掉;皇上正宠在兴头上,动不得;皇后一时半刻倒不了,只能将这把刀握在手里,磨利了以待来日。 “嫔妾出身卑微,所求不过能得娘娘庇护一二。” 明丹姝随口诌了个借口。 “主子,梁公公来了。” 文杏入内禀报。 “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给瑜昭容请安。” 梁济进来,身后跟着内侍省的一众宫人,眼角眉梢挂着喜气,对仪贵妃道:“奴才奉圣谕,替皇上给大皇子送生辰礼来。” 仪贵妃眼风扫过梁济身后的东西,都是些笔墨纸砚、弓雕玉器之类的寻常玩意儿。 份例不多不少,物件儿也和往年一样,显然内侍省的手笔,不是皇上亲自挑的。 面上笑意不改,对梁济很是客气:“有劳梁公公,本宫晚些带瑭儿亲自到承明宫谢恩。” 梁济心道这贵妃主子今岁怎么转了性子,在东宫十来年眼高于顶,何曾待他这般客气过。 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余光瞄着瑜昭容,赔笑回话:“贵妃主子明日再到前头谢恩也不迟…” 硬着头皮,又转身对事不关己的另一人道:“瑜主子,皇上这会子正在景福宫等着您呢!” 话落,脚底抹了油似的告退。大皇子生辰,皇上非但不露面,还让他到这来请人…这不是在挑事儿么? “倒是我耽误妹妹了。” 果然,梁济刚走,仪贵妃脸便撂了下来。维持了一日的好风度,到底功亏一篑。 大皇子生辰,皇上不过来看看便罢了,连赏赐也不曾亲自过问,竟还遣梁济到她宫里来要人。下午协理六宫的旨意送过来,这会儿又来这么一出,是存心煞她的威风呢! “如此,嫔妾告退了。” “温室里的花儿朵儿,偏向山巅上挤,小心一阵风便连根拔起。 ” 泥人还有三分脾性,风云突变,仪贵妃笑里藏刀。 “嫔妾谨记娘娘教诲。” 明丹姝像是没看出她的愠怒,半点诚惶诚恐的感觉也无,仍是说笑着告辞。 明丹姝神色如常踏出瑶华宫的门,果然见梁济在外面候着,挑眉问道:“皇上在景福宫?” 祁钰勤政,这会子刚过午时,自然不会到后宫来。 “皇上在承明宫等着瑜主子。” 在仪贵妃跟前那番煽风点火的话都是皇上授意他说的,瑜主子是聪明人,点到为止。 梁济满脸堆着笑,又道:“奴才给瑜主子贺喜,边境八百里加急入宫,少将军立了大功!” 果然,前面的人步子轻快了许多。 到了承明宫,正逢程立议事完出来,明丹姝侧步不苟言笑见了礼。 程立闻声停住脚步,头两回过面都没瞧清人脸,这回才不遮不掩地打量着。 “咳…程相,您这边请。” 梁济适时上前挡住他的视线,引人往远去。 他笑眯眯拱了拱手,算是见了礼:“瑜昭容。” 入了殿,明丹姝也未见礼,而是径直绕过御案到他身边替人研磨,一如往日。 余光撇见他只在随意练字,才开口娇嗔道:“皇上今日可害臣妾将仪贵妃得罪狠了!” 祁钰失笑,便料到了会有眼前这一幕。 自打那晚从宫外回来,小狐狸在他面前利爪尖牙从不收敛,儿时的顽皮脾性非带未改,还添了些恃宠生娇的痴缠。 “仪贵妃不似皇后,能任你拿捏小心玩火自焚。” “臣妾才刚搭上了仪贵妃的船,便被皇上这一梭子打翻了去。” 明丹姝放下手里的墨锭,揽着人的肩膀顺势窝在了他怀里。 胆大包天靠在他心口,懒懒散散打了个哈欠:“皇上害臣妾前功尽弃,要如何补偿?” “你是与朕一条船上的人…”祁钰点了点她的鼻尖,握住她作乱的手,正色道:“将理儿送去你宫里养?” 逞娇斗媚不置可否,双手探到腰间,抬头似有若无碰了碰他的唇角:“皇后想让臣妾担上妖妃祸水的名儿,皇上总要帮一把…” 外间的梁济听到里面的动静,瞪大了眼睛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真疼… 今岁是怎么了?宫里人人都忽然转了脾性? 在御书房里白日宣淫,明日御史台的口水怕是要将里面那二位淹了! 作者有话说: ? 34、君心 朱唇一点桃花殷, 宿妆娇羞偏髻鬟。细看只似阳台女,醉著莫许归巫山。 云雨散退,明丹姝只穿着水蓝色的齐胸儒裙寝衣, 钗斜鬓乱, 窝在正襟危坐在案前翻阅奏折的祁钰怀里。 春水打桃花,秀面覆红云,指尖绕着青丝:“皇上许后宫干政?” “你与旁人不同。” 祁钰手里拿着的,是各省入京赴春闱的举人名单。今岁五千人参与春闱,只江南一省便占近四成。 江南书塾教院多掌于门阀士族之手,这些举子经乡试入京, 十有八九亦是经过了“筛选”。 士族把持朝政久矣,真正有才学的人被压在门阀权钱交易、官官相护之下难以出头。 久病沉疴要从根上治起,削权、改革, 势在必行。明丹姝身后站着的河阳刘氏、骠骑将军府、明继臻、以及明章在寒门庶族当中的声望, 皆是他对大齐朝局的期望。 从某种意义上说, 他二人是荣辱与共,同仇敌忾。 “何处不同?” 明丹姝纤纤玉手挡住他的奏折, 将人视线转回来,俨然是要将他的心思辩个分明:“如太宗皇帝待先徐氏贵妃,先帝待丽贵妃?” 初春的夜,裸露在外的皮肤沾了冷气, 她又向人怀里缩了缩。 “丹姝,” 祁钰替她将垂落的发丝挽至耳后,语调带着云雨过后的喑哑,正色道:“朕是皇帝, 可敬之, 畏之, 唯独不能爱之。” 太宗皇帝宠徐贵妃,是为稳定门阀;先帝所谓钟情丽贵妃,是祸水东引,分担军政改革失败的压力。 以史为鉴,帝王之爱加诸在一女子身上,于其人便是灭顶之灾。 “皇帝亦是凡人,如何便断情绝爱了?” 明丹姝并不以为意,眉欢眼笑点了点他的心口,目光灼灼:“您这话是在提醒臣妾,还是在告诫自个儿?” 于帝王而言,最难的不过信任二字。或许是因为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亦或是对明家的怜愧,祁钰自己都没察觉,他对明丹姝有种天然的信任和袒护。 如溪湾流入深谷,磐石长出嫩草,最不寻常的…是寻常。 他一时语塞,抬手遮住她亮晶晶的眼睛,侧头吻了吻她珠圆玉润的耳垂:“朕将陈瞒留给你,万事小心。” 科考在即,河阳刘氏无一人进入春闱名单,刘阎是存心不回朝参政。他是在先皇军政改革失败,郑国公府锒铛入狱后才主动退朝,解铃还须系铃人。 另外,徐鸿显然是将公款挪作他用,河阳的饥荒情况不明,走这一趟,势在必行。好在河阳不远,快马加鞭五日即往返。 只是要瞒着前朝后宫的许多双眼睛,不得不出此下策,要委屈了她… “委屈你了。” “外祖父年事已高,又经历明府变故,若有言语冲撞,请皇上不要与他计较。” 先收朝政,再收兵权,才能将盘根错节士族门阀拔起。明丹姝知道他此时是求贤若渴,更甚久旱盼甘霖。 外祖父退隐这十数年,眼看着门生、故友、亲人接连成了皇权士族博弈的牺牲品,难免心灰意冷。 起身替他换上侍卫衣着,巧笑倩兮地说着顽皮话:“历来祸水妖妃唯美人当得,皇上是承认臣妾是美人了?” “甚美。” 祁钰穿着侍卫服制掩人耳目,潜夜离宫由刘立恒伴驾亲赴河阳。 梁济与陈瞒在承明宫外面守着,佯作一切如常,除了… 次日,梁济站在太和殿前,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郑重其事宣道:“皇上有旨,今日休朝!各位大人于廊下用膳后,便散了罢!” “休朝?” 底下众人交头接耳,这非年非节的,也没听说宫里有什么异动,怎么就休朝了呢? “诶诶诶!梁公公留步!” 吏部尚书许易行拉住梁济,悄无声息往人手里塞了锭金子,探听道:“今日为何休朝啊?” 要知道皇上登基这半年,不过上月春节前后按常例休沐,却仍是日日召臣议政,今日不对劲啊! “许大人。” 梁济不动声色将金子揣进衣袖里,反正皇上说了,这几日有人给他使银子问话,来者不拒! 按照瑜昭容方才教他的说辞,意有所指:“唉!皇上的私事,咱家做奴才的也不好说什么!” “私事?” 果不其然,许易行一副听懂了门道儿的了然神色,拱拱手道:“多谢梁总管。” 四周的人都竖起耳朵听着动静,闻言是如出一辙的惊诧。 “难怪,听说昨日晌午皇上召瑜昭容御书房伴驾,到现在人还未出来。” 许易行见梁济离开,快步追上前方的徐鸿嚼起舌根。 “这是御史台该操心的事。” 徐鸿斜眼瞥了一眼身边路过的御史大夫宋思源。 谁料宋思源目不斜视,连眉头都未皱一下步履生风走了过去,嘲讽道:“河阳民不聊生,徐大人先管好户部吧!” “斯文败坏!成何体统!” 御史中丞季绥府里养着十六房姨太太,比皇上后宫里的妃子还多,此时倒是义愤填膺,张口闭口不离斯文! 没听出徐鸿故意奚落宋思源的意思,反倒当了真,寻思如今皇后是徐氏,讨好道:“下臣明日便上谏皇上严惩瑜昭容!” “你有脑子没有?” 徐鸿皱眉睨了季绥一眼,甩袖离开。 季绥是他夫人的堂弟,季氏先祖在先朝当年好歹是一国宰辅,百余年过去,子孙后代脑子都被江南雨水淹了不成? 御史台虽有上谏君王的职责所在,可事情不过分,哪个没事闲得揪着皇上的后宫不放?不是找骂是什么! 何况皇上如今只休朝一日,谁又能说些什么? “这…怎么生气了还?” 徐、季、吴、佟四门向来是在朝上同气连枝,徐家掌控大齐财政命脉,佟家手握兵权,吴家在江南广纳门生子弟。 季家是丰王的外祖,徐、佟两家临阵倒戈扶当今皇上登基后。丽贵妃被赐死,丰王圈禁,季家自此一落千丈,成了四门中最势弱的。 “只季大人一张嘴,皇上倒不一定放在心上…”许易行蔫坏,故弄玄虚道。 “一张嘴?” 季绥反应慢半拍,兀自嘀咕着半刻,才恍然大悟! 那还不好办!多几张嘴就得了呗! 于是当日,京中添油加醋的流言蜚语长了翅膀似的,茶楼酒肆,街头巷尾,对皇上为了新进宫的瑜昭容罢朝的事儿议论纷纷。 才子佳人本就是最卖座的话本子,加上皇室这层神秘面纱更是引人眼球,在有人着意推波助澜下… 多少人信誓旦旦,这位昭容娘娘在百戏班时便如天下下凡一般!进宫月余便破格连升为嫔位之首,兰林宫大火也是因为皇帝的红鸾星动…对她的身世编出了百种花样儿,传得神乎其神… 东街琴台街的画坊抓住了商机,及时做起了贩卖美人画像的生意,一时洛阳纸贵。 红鸾星动的皇帝本人,快马加鞭跑了一日一夜到了河阳城门口,远远见一驾风尘仆仆的马车也堵在城门口给城外的逃荒的难民分发粥粮。 “好像是程府的马车。” 刘立恒掌管京畿治安,对各府车马了如指掌。 “走,上前看看。” 祁钰引马上前。 河阳府的状况,比他所想更糟糕得多。帝王居庙堂之高,耳目虽广布天下,可地方官员常常为了政绩,只报喜不报忧。他便以为天子脚下所见富庶安逸,即是天下百姓所得。 河阳与京城不过相距三百里,百姓一个个面黄肌瘦,景象与京中大不相同。那更远的州府呢?江南、东域、西北,大齐的百姓到底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慢慢来!别挤!都有!都有!” 身着青灰素袍的中年妇人,中等身量,脸色挂着舟车劳顿的疲惫,但是两眼却非常有神采,显示着零星的活力。 “皇…五爷。” 刘立恒磕磕绊绊改了口,回报:“好像是程相夫人。” 程立夫人袁氏,早年是京城天字一号楼的厨娘,心眼好,给当时尚且是寒门学子的程立做了一碗热汤面。 程立金榜题名后,攒了六个月的俸禄拼拼凑凑置办齐了聘礼,如愿将袁姑娘娶回家做娘子。 宰辅惧内的名声传遍京野,程立本人却甘之如饴。穷学生竹竿一样的身材,被擅厨的袁娘子喂得一家大小各个圆鼓似的。 袁氏带了两车的馒头粥饭,站在车辕上给灾民们分发。登高看远,见到下方的皇上…了然一笑,动作利落翻身下车。见礼:“五爷。” “有劳程夫人。” 程立这些年有意放权,看似于朝政党政退避三舍,可到底心中牵挂着百姓。 “不算什么,许久未出京,见见外面的风物人情。”袁氏言笑晏晏,与皇上回话时也很是随和自在。绝口不提灾情,言语中亦无悲叹之意。 “老头子去了刘阁老府邸,这会子怕是要吃闭门羹了。” 早年在朝上,明章与程立一文一武,脾性一个温和圆滑一个纯直刚烈,互相看不顺眼。程立觉得明章奸滑深沉,明章觉得程立口无遮拦。 刘阁老自然向着女婿明章,可没少给程立气受。 祁钰将刘立恒留下与府尹同帮程夫人安置灾民,自己则打马向刘府奔去。 临近细看…果然,堂堂一国宰辅此时正坐在刘府门前的台阶上,手里握着半个馒头狼吞虎咽啃起。 “程卿。” 程立抬头如同见了救星,将馒头揣在兜里,碰了一鼻子灰抱怨道:“皇…五爷!那老东西简直是倔驴一头!” 作者有话说: ? 35、河阳 祁钰抬眼看着刘府的门庭, 坐北朝南,方方正正,与过去并无二致。不似京中官宅高墙深院, 清灰色的泥墙比他身量高不了多少, 抬手一撑便能上去。 事实上,他也这样做了… “皇…五…五爷…” 程立这辈子做过离经叛道的事儿多不胜数,却都不及眼前一幕来得让人惊讶。 皇上纡尊降贵到臣下家里,无仪仗相迎便罢了,怎么还…做这起子翻墙过户的勾当。 目瞪口呆看着皇上递过来的手,迟迟不敢握上去… 虽然卸甲归田后饱食终日, 圆润了许多,可到底年轻时也有过弓马娴熟的底子,翻座矮墙也不在话下。 祁钰轻快跳进院落, 看着一如旧日的古朴陈设, 恍然间似乎回到了十七年前老师初次带他到河阳那日… 那天是正月十五, 老师站在城楼上,与他看着下首人流如织, 星火耀耀。豪情万丈:“子意,目所能及之处,皆是你的臣民山河!” 子意…老师走后,五年里再无人唤过他的表字。时移世异, 今日河阳民不聊生,再不复当年盛世图景。 在宫里,明章的形象逐渐缩微成他江山蓝图里的里程碑,想起的皆是过去耳提面命的治国安邦之策。 许是近乡情怯, 自打进了河阳府, 他过去五年里刻意按耐住的孺慕之情, 对明家满门抄斩那日的痛悔失憾,便如决了堤的洪流一般涌上心头,不忍回首… 扛着锄头,农夫打扮趿着鞋走过的中年男子看着墙头下的两位“不速之客”,失神发愣了许久,才急忙上前:“草民刘吉,给皇上请安!” 此人正是刘阎得长子,皇上前些日新封的工部监事,刘吉。 “哼!” 程立看着方才将自己拒之门外的人,翻了个白眼轻哼一哼:“我说皇上会来你还不信,可有匡你?” “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 祁钰看他只身着粗布衣衫,挽着的裤腿上都是尘土泥灰,便知方才来路上难民所说刘家为河阳府供菜放粮,所言非虚。 并不计较他失迎,反而心下感愧,问道:“刘阁老可在府中?” “在…” 刘吉见他风尘仆仆,亦知其奔走辛苦。联想发到河阳府缺斤少两的救急粮食,心下叹息,若非朝局真到危如朝露的时候,何须劳动天子亲赴? 犹豫片刻,轻叹一声,“皇上虽草民来吧!” 祁钰随他绕过前院,印象中小桥流水别具匠心的精致后园,变成了眼前用茅草搭成的巨大暖房。 “这是…” “饥荒自去岁初春便有势头,只是那时…先皇病危,户部的银粮总是难以到位…” 准确说是,丰王与东宫争储势同水火,京中朝局动荡不安,哪还有人顾得上百姓收成好坏。 刘吉只言简意赅揭过不提,解释道:“父亲眼见春旱,官府粮仓难以为继,便潜心研究农务,请人从边境购置种子,教百姓们种植耐旱的红薯。” 河阳府饥荒虽然持续一年不见转机,可饿死的百姓数量不过往次饥荒的半数,便是多亏有去岁一季红薯收成供百姓们勉强挨过冬日。 “这满地牛粪是做什么的?” 程立听后心中震动,却不敢再火上浇油谈论灾情。 要说这事也确实不怨皇上,先帝病得十分突然,丰王党羽对皇上亦是步步紧逼,腹背受敌囫囵着保住太子之位。 先帝猝然驾崩,丰王带兵离京,东宫是临危受命登上皇位。何况这些年来内有党争外有戎狄,先帝执政后期昏招迭出,大齐朝政的底子虚耗透了。 便是如今…兵权三分,皇上握在手里的还不到三成,推行政令还要看士族的脸色,能做到如今这地步已是不易。 “这也是无奈之举,利用牛粪在暖房中发酵后产生的热量增加地温,勉强能种抗寒的白薯。为了防止倒春寒,便在席田上搭盖草棚以抵御霜冻。” 刘吉带着二人绕过暖房地面上铺着的牛粪,继续边走边说。 “河阳府官仓和我府的余粮到去岁冬至就见了底,天寒地冻的又没法子再行耕种,父亲只好将府中后园推倒,做起暖房栽种作物。” “河阳府二十六县,这区区数亩土地,哪里够啊!” 程立出身小农之家,在心中飞快算了笔账,如今白薯亩产不过百余斤,刘府后园说破天不过两三亩地,满打满算能产三百余斤。 “杯水车薪,聊胜于无。” 暖房深处是最近正在成收的白薯,地面被人来人往踩得很是泥泞,实在不好落脚。 刘吉挡住二人:“里面气味不佳,皇上在此处略等等,草民去请父亲来。” “皇上,您…” 刘吉转头在看,皇上已经脱下了骑靴,如他一般挽起裤腿换上旁边沾着泥土的布鞋… 刚要出言劝阻,便被一旁的程立拦住。 祁钰一言不发推门进入暖房,刘家众人皆在地头劳作,半人高树枝编成的篮子里都是新泥未清的白薯。 穿过成垅埋在地里的白薯,走到最里面躬着背锄地的白发老者面前,嚅嗫片刻竟无言以对…“刘阁老。” 民不聊生,便是天子失职,刘家这是在替朝廷做事,令他无地自容。 刘阎须发皆白,许是常在田间劳作的缘故,从前妙笔生花的书生手,今日遒劲皲裂如老树一般。 闻声回过头来,额间还挂着汗珠,精神矍铄…看了他半晌,目光又扫到身后挤眉弄眼的程立… 淡淡道:“当官救不了百姓,贵人回吧!” “父亲” 刘吉话到嘴边又被程立挡住。 “去干活吧,几百张嘴等着吃呢。” 祁钰不知此时该以何言相对,甚至无法辩解推咎说自己不知河阳灾情如此严峻…跟在刘阎的锄头后面,将翻出的白薯一个个捡回篮子里。 一国之君受百姓奉养,却困于朝堂斗争以至民不聊生,是他无能,万万难辞其咎。 “快起来!” 几人相对无言劳作在田间地头,忽然又一十分慈爱清亮的妇人嗓音传来,不由分说拽着祁钰的胳膊将人拉了起来。 身材粗短健壮,神采奕奕的打量着,对刘阎笑骂道:“死老头子!这样俊俏的孩子你也舍得使唤!” 刘阎闻声回过头来,扔下锄头到一旁牛饮解渴。 “五爷,这位是家母。” 刘吉出声引荐道。 家母?程立云里雾里,刘阎的原配贺氏二十余年前便撒手人寰,他也曾见过的…这又是哪位? “民妇孙氏,是河阳人。” 如此自称,这老妇人显然是刘阎的续弦夫人,只是观其长相…像是穷苦人家劳作出身。 孙氏很是自来熟,拿过热毛巾亲力亲为替祁钰净手,热心道:“你这孩子心实,这老倔驴惯会使唤人的。” “母亲,这位是京中来的贵人。” 刘吉以为孙氏没眼色,并未看出皇上的身份,再出言提醒。 “官府的粮食这些日子陆续到位,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初春又下了几场雪,田地喝饱了水,来年便不愁了。” 孙氏笑着颔首,又捧了盏热茶放到他手里,温声软语问道:“丹姝在京中可好?” 既然问到了丹姝,显然孙氏知道眼前人身份的。程立在一旁留心看着,暗笑:这刘家…又是藤条又是甜枣,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五爷,请随老朽来。” 刘阎转身带着祁钰出去,罕言寡语走到前院的书房里。 阖门,毕恭毕敬行大礼:“老臣只皇上此番来意,迟迟不赴京亦非不识抬举…” “阁老快快请起。” 祁钰还未待人跪下,便将他扶起。 “边境兵拏祸结,河阳民生凋敝,是朕有愧老师当年教诲。” “大齐苦于门阀横行苦矣,并非皇上之过。” 刘阎视线随着他掠过后面的牌位,痛惜之色一闪而过。“老臣年迈,实在不堪为用。” 他待明章既为半子,亦是爱徒益友。白发人送黑发人一遭,彻底断了他对朝局的指望。 “明家之难,是朕无能。” 祁钰经方才所见种种,实在如何也端不起君主颐指气使的姿态来。 “皇上如此,老臣万不敢当。” 刘阎看到眼前的年轻人,恍然又想起先皇刚登基时摩拳擦掌,意气风发的模样。 可结局又如何…郑国公府死于莫须有之罪,先皇改革屡屡挫败最后只能装聋作哑,为青史虚名妥协… 人呐!要想在这世道好生活下去,最后都会变自己最痛恨的样子! 闭目,缓缓道:“明章…是他痴,妄图以一人之力,实现百年未竟之功。” 先皇与郑国公府、明章与东宫、旧例在前,焉知今日眼前人不会重蹈覆辙? 事不过三,他不怕后人评说河阳刘氏是贪生怕死之徒。 为了与门阀士族的斗争,死了太多人了,他不敢再为皇家虚无缥缈的雄心壮志,重复经历失去挚友儿女的锥心之痛。 “皇上今日肯来此,他也算未看错人。” 刘阎转身从书柜的暗格里抽出一纸书信,交到他手中。 离开前,回首看着孤立无援的年轻帝王,到底于心不忍… 犹豫再三,只留下一声叹息:“丹姝那孩子重情,莫负她。” 作者有话说: ? 36、眉目 皇上带着程立走出刘府大门, 临走前给刘吉留下一方御赐令牌,地方官见之如天子亲临。 刘吉此人本就不善言辞,只在工事学问上认真, 站在门口望着皇上打马离开, 也说不好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拿着令牌回到后园暖房,欲言又止几番,也没说出个究竟来。“父亲…这是皇上留下的。” 刘阎回头看了一眼,又不吭声闷头继续锄地。 倒是夫人孙氏,当仁不让接过令牌怼到刘阎手里,“大不了就一颗脑袋的事儿, 这饥荒死了多少人,你怎么越老越活回去了!” “你懂什么!” 送走了皇上,刘阎显然心里也不好受。他虽远离朝堂, 可京中的风声是一点没落下。 皇上如今处境艰难, 门阀不除, 官场任人唯亲,改革寸步难行, 最后受苦的还是百姓。 可是…今日情景,与当年先皇请郑国公府冲锋陷阵时,何其相似。 摩拳擦掌的年轻帝王,奋不顾身的臣子, 最后换来的不过白骨露野,血流成河。 郑国公、恭怀皇后、明章、他的小女儿、外孙…他活了七十年到今日,早已不惧死,却实在不忍再为亲人挚友收尸了。 孙氏顺着刘阎的视线望过去, 看着一旁玩闹的小孙女。 她走过去, 将小孙女抱在怀里, 随意坐在田埂上娓娓道来:“祖母儿时,长在河阳府北边的远山里,没有路,乡亲们的山货卖不出,孩子没书读,只能靠天靠命活着。” “那祖母是怎么到这里的呢?” 小孩子以为是在说故事,乖巧问道。 “后来,翻山越岭来了个县官名叫赵为宣,他带着乡亲们凿山开路。” 孙氏替小孙女将散开的发辫重新一缕一缕编好,也不看刘阎神色,自顾自讲着:“路一寸一寸修了七年才有了点眉目,只可惜好人不长命,他在干活时摔下山崖丢了命。” “那后来呢?” “县令虽然不在了,可最难修的那段路却趟出来了,乡亲们一代跟着一代,竟真将这条坑坑洼洼的山路凿里出来。” 孙氏眉眼含笑,有着温柔而强韧的力量。 “正因为有了那条路,祖母才能坐在这给你讲故事啊!” “你教孙儿们读书时,整日念叨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孙氏抬眼看着刘阎,暖房里一直没出声的刘家子孙们不知何时都聚了过来,静静听着她说话。 “我不懂朝上的大道理…却知道艰难的事总要有人出头去做,正因为前人都倒下了,活着的人才更要将事情做完。不然岂不是前功尽弃?” 刘阎环顾四周,他此生养育二子一女,皆是细心教养,曾几何时亦是寄予厚望。 掌上明珠刘桑苓,随夫君明章满门抄斩,自死不曾言及悔意。 “人皆有私,你怜惜子孙不欲上京…可又有问过他们甘愿否?” 孙氏想起这月余来,宫中、北境每隔几日便有消息传来为那两个孩子报平安。缓缓道:“丹姝在宫里,继臻在军中,你真能撒下手不管不顾?” “父亲,” 刘吉与刘昌两兄弟拉着家眷跪在刘阎面前,掷地有声:“皇上亲自入府相请,此等心意,为人臣者纵九死亦不言悔。” 他二人在十九年前毅然放弃仕途,随父亲远居河阳,如何不是对朝局失望透顶。 新皇翘首以待贤臣,他刘氏如何不是盼圣主如枯苗望雨。 这局棋,总要下过才知输赢。 刘阎默默无言转身离开,佝偻着的腰背似负千斤重担。 “父亲!” “皇上此时应是去了县衙,” 刘阎顿住脚步,抱起懵然无知站在一旁的小孙女,长舒一口气:“你二人换身衣服,去吧…” 祁钰出了刘府带着程立直奔县衙,面上浮着一层无法抑制的怒火,像沉雷一样滚动着。 他自登基来,一共三次下旨从京中和附近各州府调粮与河阳,算上前几日差黄白以承平票号之名赈灾,一共四次。 可依方才刘吉所言,河阳府只在前几日收到了承平票号一次大批量粮食,其余几次不过杯水车薪,百姓们靠着官府粮仓和刘氏家仓苦苦支撑近一年。 “程立,河阳府太守是何人?” “赵孟白,此人是先帝朝十六年的进士,自入仕便在河阳府当差,也是这几年才升迁为太守。” 程立自打出了刘府,一颗心就悬着。粮食发不到百姓手里,不仅是朝廷政令不通的事,怕是还有各级官府一层一层扣下来的缘故…虽不知赵孟白此人如何,但河阳府的府衙定是脱不了干系。 要知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皇上此番出京只带了个刘立恒…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下了马,程立犹豫再三还是拉住皇上:“皇上,要不咱还是先回京,再颁旨与钦差大臣过来详查。” “若是朕亲临都查不得的事,再派何人来啊?徐鸿吗?” 祁钰心如明镜,徐鸿贪墨,不仅是为了他这一门一户。而是在用朝廷的钱,养着江南四大门阀和身后的蛀虫们! 改朝换代有何惧?对他们来说,只要自身不倒,在扶起个傀儡政权是易如反掌的事。 “何人来此放肆啊!” 有衙役懒洋洋出来开门,还没等二人张嘴,便说着熟套的官话应付事:“没粮!没粮!说了八百遍了!” “放肆!” 程立见这衙役肥头大耳,满身懒肉,哪里有半点忍饥挨饿的样子。 拿出随身携带的中书玉令,正色道:“你们府尹呢!” “这什么玩意儿?” 衙役哪里认识京中官场上的东西,程立这中书丞相的令儿,在这可叫不响了! 回头喊道:“李师爷!劳您过来瞅瞅!” “谁啊!连饭都吃不饱还有心来这打官司!” 里面来了个獐头鼠目,锦罗玉衣打扮的人,懒洋洋走到门前接过程立手里的令牌。 眯缝着眼看了良久,大惊失色:“小的该死!不知丞相大人远道而来!” “赵孟白人呢?” 程立问道。 观其人,果然如他所想,这河阳府衙也不干净。 “赵孟白?” 师爷皱眉,像是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此为何人似的…片刻,又磕磕巴巴回话道:“赵…赵…赵赵…赵大人不在。” 对着身后的差役挤眉弄眼,“还不快去将赵孟…赵大人找回来!” 祁钰看着眼前不过一个师爷都能锦衣玉食,这赵孟白其人,也可以想见了。 “走吧!随他去看看。” 与其在这空等,倒不如亲自去探探底。 “是。” 程立狠狠剜了一眼那师爷,纵然心里早有准备,但眼见河阳观复如此还是痛心疾首。 大齐…建安城锦绣之下覆盖着的山河,满目狼藉啊! 语气不善与那衙役道:“带路!” 这衙役见师爷如此卑躬屈膝,便知这二位定是个大官,打着颤儿问道:“师爷…我去哪找啊?” “啧!” 师爷颐指气使,凑近衙役压着嗓子道:“还能在哪!洒金巷里面的难民院呗!” “二位随我来!” “丞相…” 师爷原本就是个投机取巧之徒,惯会阿谀奉承,自言自语念叨着关上府衙大门往回走。 电光火石见忽然察觉出异样来…程立对那年轻人如此恭敬,难道…突然慌了手脚:“来人!快来人!” “怎么了!怎么了!” 后院跑出几个满脸横肉的酒囊饭袋来。 “鸽子呢!鸽子呢!” 师爷慌手慌脚写了一张字条塞进信筒里,绑在衙役着急忙慌抱过来的信鸽腿上,撒手放了出去。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快点飞!” 京中,明丹姝窝在承明宫里百无聊赖,寻思着梁济与她说起这外面的动静。 两天了…皇上史无前例连着罢朝两天,瑜超容自前日入承明宫便未再出来。 外面炸开了锅,甚至御史中丞将事情捅到了太后那! “得想个法子才行…” 明丹姝喃喃自语。 一日两日到还好应付,若三五日还不见皇上人影儿,难免让人疑心。 “瑜主子,皇后娘娘来了。” 梁济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出…却没料到来得这么快。 “知道了,你先拦一拦。” 明丹姝侧手取下发簪,青丝半散。起身到镜前,捏了点子玫瑰胭脂擦到面颊耳尖,又用作势打了几个哈欠端得泪眼朦胧… 搭眼一瞧,面若红霞,眸含秋水…恰似云雨初歇。 “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 梁济深吸一口气,碎步上前迎了过去。 “本宫来瞧瞧皇上。” 皇后佯作不知这几日风波,越过梁济径直走向主殿。 “皇后娘娘且慢,” 梁济笑呵呵绕到人前半步拦住,公事公办:“皇上有旨,不许任何人打扰。” “皇上已罢朝两日,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事。” 皇后像是打定了主意非要进去不可, “前朝后宫物议沸腾,本宫总要亲自见了皇上圣躬康健才安心。” “皇上有旨…” “呵呵…” 梁济话未说完,里面传来女子甜腻的娇笑声…明丹姝披着皇上平日里常穿的乌裘大氅,只露一截雪白的脖颈,隐约可见其上点点桃花… “若不是皇后娘娘话说得这样正义凛然,妹妹倒要误会娘娘吃味了。” “瑜昭容…这是在前朝,你如此…成何体统!” “皇上让臣妾问娘娘有什么要紧事?” “臣妾担忧皇上圣体!” 皇后又上前一步,朗声对着内室请见,试探道。 “娘娘是说…臣妾侍候得不好?” 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真似春雨打了娇花,媚态横生。 话落,退开半步让出路来,笑盈盈道:“皇后娘娘…要一起吗?” 作者有话说: ? 37、寒蝉 “就这么走了?” 长乐宫太监贾三一看着皇后脸色气得铁青, 铩羽而归,不甘心问道。 “不然呢!她那样说,本宫再进去, 成什么了!” 皇后步履匆匆, 面上还带着羞臊。 自觉如此落败有失身份,却无论如何迈不出踏进承明宫那一步。 “贱人不要名声,本宫不能不要!” “…是。” 贾三一不着痕迹摇了摇头,微微侧过头去看向身后站在承明宫前不动如山的瑜昭容。 皇后…还是太嫩了些。 这…就走了?梁济与门口的陈瞒面面相觑,这么三言两语,就给皇后挡了去? 老实人陈瞒虽然觉得她方才的话…有些不成体统, 但胜在有用啊! 又瞥了一眼笑里藏刀的瑜主子,打了个寒颤。嘶…女人好可怕。 明丹姝看着渐行渐远的背影,勾了勾唇角回到内室。这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处…她太了解徐方宜了, 空洞愚蠢却从来自视甚高, 奉其世家贵女的名声若神明。 “梁济, 替皇上宣太医来。” 她一直想着要再找个什么由头再遮掩几日,方才经皇后这么一闹,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奴才这就去。” 梁济不多言不多问,皇上有旨,这几日承明宫一应大小事宜,都听瑜主子的吩咐。 赵太医告老还乡, 如今皇上的脉案都有孙景孙太医负责,迟疑片刻还是问道:“娘娘…可有人选?” “人选?” 明丹姝若有所思看着梁济,这话…是无心一问,还是替皇上探查她在宫里的人手?漫不经心道:“你看着办就是。” 不多时, 孙景带着药箱进入承明宫, 近一个时辰才出来, 缄口不言。 皇上宣太医的消息,又飞到了徐府的案头上… “扭了腰?” 徐鸿听见徐知儒回报来的宫中消息,露出难以置信的荒唐神色,复问道:“皇上扭了腰?” “是,” 徐知儒说起这事也是面露尴尬,轻咳一声,说得煞有介事:“宫中递出的消息,皇上…咳…房事剧烈所致。” 皇上素来勤勉克己,过去连入后宫的次数都是能少则少,怎么会突然如此荒唐? 转念思及瑜昭容…的确是个难得的人物,否则他当初也不会忌惮至欲将其娶进徐府为己用… 这事…既突兀但细想又合理,英雄难过美人关,古来皆有之。徐鸿将信将疑:“皇后可去过承明宫看过了?” “皇后娘娘去是去了,只是被挡在了门外…” 徐知儒将传话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消息,又添油加醋复述给徐鸿。 “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皇上不欲张扬似也情有可原。” “继续让人盯着!” “儿子知道。” 徐知儒应声欲退下。 “等等!河阳可有异动?” 徐鸿很是谨慎,皇上盯着河阳饥荒不放,已几番在朝上与他敲打。 原本以为丰王不好相与,东宫温吞,不过是仗着明章和骠骑将军府的实力容易拿捏,登基后却逐渐露出扮猪吃虎的真面目来。 他如今倒有些后悔当年与太后交易… “暂无消息。” 徐知儒低眉敛目走出书房,绕过侧墙想起徐鸿方才的问话忽然转身快步去了信房。 迎面正碰上收信小厮拿着河阳府的飞鸽传信,挡住人的去路,不苟言笑道:“我替父亲来取信,交给我吧。” “这…” 小厮犹豫。 非他不信少爷,只是老爷前几日下朝后特地交代过,河阳府来的一应信件由他亲自送到书房,不得经旁人之手。 抬眼再瞧少爷神色…将尚卷在竹筒中的信条递了上去。 老爷素来对少爷最是器重,何必为了捕风捉影的事得罪了徐府来日的主子。 “有劳少爷。” 徐知儒将不过拇指长短的小竹筒手下,转身离开又照原路向书房走去。 寻隙四周无人,闪身躲进密密麻麻的柳条掩映着,少有人迹的小路,借假山掩映拆开信筒,果然…里面写着:皇上和程立来了河阳。 思忖片刻,慢条斯理沿着字条边缘整整齐齐撕下一截儿,扔进水洼里碾碎化了字迹,只留下“程立来了河阳”几个字。 刚欲抬腿回书房…忽然听见身后似乎有断断续续压抑着的…女子细喘声。 世家大族的公子们在成年后都有通房使女教导风月,徐知儒向来洁身自好,受慈云大师教导君子四则四诫,不是游走于欢场里的人物。 一时不及反应,又压低脚步靠近了些许。 两片假山之间有一道半人高低的缝隙,徐知儒弯腰看进去…山石中空,里面原来竟有洞天。 中年男子身着褐色锦衣,随动作起伏露出半张脸…正是徐府的管家——徐勤。 压着粗气,调情:“今日夫人为何如此急色?” “那老东西这些日子辍朝在家,想死我了!” 夫人?至于这女子,正是徐鸿发妻,皇后生母——季氏。 季氏养在娘家时贵为嫡女,千娇万宠,刁蛮跋扈。十五岁嫁给徐鸿后互不合意,夫妻感情淡薄。她做出此等荒唐事虽意料之外,亦情理之中… 好一对野鸳鸯!徐知儒的眼睛安静地弯起,转身走出小路,屈身擦去鞋边沾着的污泥。 回手很是“贴心”地将栽在盆里,足有半人高发财树挪过来堵住小路。 偏着头,似乎在笑,喃喃自语走回书房:“有趣。” 这厢,祁钰带着程立随衙役七拐八绕前去河阳太守赵孟白所在的洒进巷。 一路上所见百姓,个个面黄肌瘦、鹄形鸟面,街头巷尾商铺凋敝,唯一开着门的是一家名为百草堂的药铺。 “二位大人,到了。” 衙役见风使舵陪着笑脸。 “哪个是赵孟白?” 程立早年在军中,后任中书又有一搭没一搭地参政,对地方官员并不熟悉,一时也想不起赵孟白是什么模样。 “赵…赵大人…” 那衙役挠头,环顾四周人来人往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荒唐!” 程立显然也看出了他竟不知赵孟白其人样貌!是赵孟白玩忽职守不曾上衙,还是太守之位与人鸠占鹊巢,便不得而知了。 “五爷!” 见皇上已冷着脸色先一步向难民院进去,也顾不得眼前的芝麻绿豆,赶紧跟了上去。 齐,素以大国自居,户部年年缴上的税收账册、兵部的征兵人数、礼部操持国宴之歌舞升平…处处彰显着盛世的国富民强。 可实际呢? 祁钰看到躺在破屋烂床间的幼童,寸步难行… 他们泪痕满面的在饥寒交迫之中濒于绝望的脸色,无声胜有声地质问着,为何如此国之不国! 他们本该天真清澈的眼睛,因为饥饿泛黄,眼眶深凹像是盛着脓水的窟窿。 读书识字的声音,已退化为只管要求食物的哀啼。 刘家再三推拒入朝,作为君主,他心中是有怨的。可此时…却只觉羞愧难当。 官不似官,民无民生,如此世道,忠臣如何不心寒? “赵孟白!” 他朗声喊道,力道万钧似沉雷滚滚。 蹲在床前正给孩童喂水的男子吓然回过头来,端着碗的手指因常年做粗活,指甲外翻。 一身灰色的粗布衣衫,衣领黝黑露出几块打成缕的碎棉花,春寒料峭时还穿着磨破露着大脚趾的布鞋。 微有些木讷,言语可见是好生受过学问的:“在下赵孟白,公子何事?” “随吾来。” “这…” 赵孟白见来者衣着气度不凡,却摸不着头脑犹豫并未跟上。 程立见状,拿出中书令牌拍到他手里,又附耳说了几句。 赵孟白眼神忽如旭日破云霭,连连说了几声好,连手里的旧碗都未及放下小跑着跟上。 祁钰找了见角落里空着的厢房推开门扉上的厚灰进去,回头吩咐程立:“在外面守着。” “微臣赵孟白!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孟白见到祁钰俨然如同得遇救星,当真是做到了五体投地。 “赵卿平身。” 祁钰亲自将人扶起,“此中民情,为何不上报朝廷!” “皇上!” 赵孟白涕泗横流,其中委屈痛心断非三言两语可概括:“这河阳城的灾情,若非皇上亲临所见,微臣拼命也难将奏报送入京中!” 他这半年来,几乎每三日便休书一封送入京中,却皆是石沉大海了无音讯。 “你身为一方太守,为何不在府衙主事?” 赵孟白言尽于此,他又有何故不明。 就连他一国君主的圣旨,都能被士族下臣视若无物。徐鸿胆敢在朝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搪塞差事,事关河阳真实灾情的奏折自然也被筛了出去! “微臣虽未河阳府一州之长,却是呼而无应,名不副实。” 赵孟白声音平静自持,不卑不亢。 “河阳府其下二十六县,县令攀附门阀者甚半,余下众人位卑言轻,敢怒而不敢言。就连臣之太守府衙,亦被恶官爪牙所占。” 赵孟白早年进士出身,通朝局,自知如今天下苦于门阀党争,皇上亦左右掣肘。 只是… “这便罢了,不过官位虚衔矣!只是皇上…您的百姓们正在被活活饿死啊!” ? 38、用药 祁钰带着赵孟白走出洒金巷, 迎面碰上了闻讯而来的刘立恒、刘吉刘昌兄弟二人,以及灰头土面脸色比百姓好不到哪去的张昭和褚浒。 “臣张昭、褚浒给皇上请安!” 几人拐到僻静地界,见君臣之礼。 二人显然是不曾想见圣躬亲赴河阳, 再看他脸色不虞, 便知赵孟白已将此地诸情交代清楚。 “张昭!你来此近一月,府衙情形为何不报与朕?” 河阳饥荒是天灾,可任灾情发酵至今却是人祸。 天灾不过一时之难,祁钰更在意的是一府太守难局其位,官场腐败营私。 “皇上…” 张昭耷拉着脸,来河阳不过月余, 却仿佛苍老了十数岁,为难道:“非臣不报,而是…此间牵涉之人甚广, 臣有心亦无力啊!” 他不过工部主事, 不在其位而难谋其职, 根本插手不进河阳府衙的人事调动。姑且不论官场上的蝇营狗苟,就连兴修水利这桩本事施利百年的工事, 都因动了地方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而屡屡受挫。 何况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河阳城里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京中人的耳目。 “皇上此来…可带了兵?” 张昭侧身悄声问道。 祁钰心间一凛,天子率兵可不是小事…张昭显然不会平白无故有此一问。府衙之中的师爷不过跳梁小丑,这河阳城中显然另有旁人兴风作浪。 “刘立恒、程立、赵孟白、刘吉, 你四人随朕走,张昭、褚浒、刘昌你三人将灾民皆聚集到府衙门前。” 兵?这个时候,民愤便是最好的兵刃。 河阳离京畿大营不过一日马力,他倒要看看, 是何方神圣敢在天子面前亮剑! “孟白, 百草堂掌柜是何人?” 祁钰并未上马, 而是与赵孟白并肩通行。 来时路上他便注意到了这间药堂,在一众门户紧闭的铺面里,其人来人往尤为显眼。 “皇…五爷,”赵孟白也学着程立几人改口,莫名其妙被身后的刘吉踩了下后脚跟,弯腰又将鞋提上,耿直回话道:“这间药铺是五年前…” “这…这城中的药铺多是镇海银庄股下的,药价颇高。” 刘吉忽然开口,挤开了赵孟白与皇上道。 “父亲好做善事,便为百姓开了这间百草堂,其中的郎中是草民之故友。” “故友?” 刘吉这一番欲盖弥彰自然没能逃过祁钰的眼睛,思忖着…莞尔:“既是如此为百姓谋福祉之人,你等随吾一见。” “五爷,药铺人来人往,恐您沾染了病气。” 刘吉虽然面不改色,可这动作就差直接动手将皇上挡在门外。 祁钰反手扯过刘吉的后脖领,直接将人推进了药铺,自己则带着众人由门扉遮掩着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动静。 刘吉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自然拗不过常年挽弓习武的皇上,被推进药铺还在门槛上绊了个趔趄。 “诶!西策先生!” 药铺的小伙计显然与刘吉相熟得很,直呼其表字,说话间便从柜台下面的暗门钻出来,向后走去。 显然是忽视了刘吉一番横眉毛立眼睛,连连摇头的暗示,向后便走边喊:“掌柜的!西策先生来了!” 刘吉心中叫苦不迭,暗骂这伙计是个没眼色的愣头青,急得直跺脚就听里间穿出一人明朗的招呼声… “西策兄!我正要去府上找…” 那人显然与刘吉交情颇深,手里抱着厚厚的一叠账本出来,抬眼却看见刘吉身后站着的人…错愕着支支吾吾:“皇…皇…皇公子。” “黄家主…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祁钰倚在门边好整以暇看着眼前满脑袋官司的二人。 京中传闻已打道回府东行原邑老家的黄家家主——黄白,此时一改往日面目,脸上沾着两撇上翘的大胡子,粗眉褐肤盖住本来面貌。 黄白本就不常于众人跟前露面,此时又简单做一番容貌变化,在河阳府深居简出自然无人识得。 可祁钰…不过数日前才刚刚召见过他,心中又原本便有猜疑,自然一眼便识破其本来面貌。 他早前观黄白种种行为,心中便有不解,门阀、庶族黄家两头示好,日后便是两头不讨好,黄家岂会如此短视。 而后,对于承平票号如何建立运作,明丹姝只是寥寥带过。老师在朝时虽官居高位,可其俸禄资产断难承担运作票号之巨量资金流出,身后定有人暗中支持。 另外,方才赵孟白所言百草堂是五年前入户河阳的,刚好与明家满门抄斩同一年。 如此种种,不难猜其幕后何人。 “五爷…” “不必解释。” 祁钰拍了拍黄白的肩膀,嘱咐他留意防范天灾之后或逢大疫,便转身走了出去。 老师布下好大一局棋,以江山为盘,京畿、原邑、江南、边境、西北为棋子,留下草蛇灰线供他按图索骥。 只是…原本以为自己是老师选定的执棋之人,如今看来,另有其人啊! 宫中,梁济焦头烂额应付了早朝时的群臣质问,回到承明宫后殿回禀:“瑜主子,消息都放出去了。” 寿康宫闭门谢客,太后只作壁上观。朝野上下众说纷纭,对皇上抱恙的说法将信将疑。 一切真如皇上所料,瑜主子有得是本事搅乱京中这池子浑水。 “梁济,皇上可有消息送回来?” 明丹姝在承明宫这几日,从未动过御书房里的手书奏章,只在闲时翻看内宫官员的籍贯生平打发时间。 此时却在御案上铺开一张尺余长生宣,素手持麝毫,缓缓落笔。 “回瑜主子,尚无。” “皇上何时回京?” “回瑜主子,河阳距京城跑马一昼夜即可达,想来左不过这数日。” “数日?” 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写罢,信手将笔扔到砚台边上,惊乱黑池,墨迹四溅。 明丹姝不痛不痒睨了梁济一眼,不在意群青色的袖口溅了墨污,起身向门口走去。 “瑜主子且留步!” “皇上既病着,好好养着就是。” 她步履未停,眉眼之间若有似无地沾染了些许怒意。 “本宫若是还留在这,反到令人起疑。” “这…” 见人要走,梁济也不便硬拦。 “别忘了让赵松茂日日来承明宫替皇上请脉。” “瑜主子…” 闻她突然提起赵松茂,梁济不知哪里出了岔子,心下打鼓。 “赵太医已经告老还乡,如今掌管皇上脉案的是孙景孙太医…” “是吗?” 明丹姝轻哼一声,挑眉问道:“赵松茂家往何处?” “家…家在江阳。” 梁济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走出承明宫离开,连忙回身走向桌边看其手书字迹,雪白的宣纸被她扔下的笔锋染乌了好大一块。 喃喃读作:“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瑜主子忽然生了怒意,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明丹姝下令散了身后跟着送她回宫的侍从们,兀自进了景运门往太医院去。 周琴的事她一直记挂在心上,这些日子在御书房看过了自永光十五年,郑国公府起事前一年起,宫中女医的往来调度。 女医与宫女不同,属于太医院的五品编制,朝上职暮出宫,可自行婚嫁。 其中一人,自永光十五年腊月二十,先恭怀皇后自尽前一天出宫后,便再未上职太医院。 此女官名为赵榆霜,出自江阳,与赵松茂同姓同籍。永光二年入京,嫁与大理寺衙役孙氏。 周琴说过,她母亲十九年前在宫中任医女…若正是赵榆霜… 那她与太后亲生的七皇子夭折,或者说…先恭怀皇后与七皇子夭折有何关联? 当日,黄卉看似偶然地将刚入宫的周琴与她安排在一间寝室,周琴不经意撞破了苏韵巧欲下毒害她,又主动抛出橄榄枝与她共同策划兰林宫起火走出教坊司… 桩桩件件,她与周琴像是误打误撞走在了一起,可若不是呢? 非她敏感多思,而是周琴身上的巧合实在太多了些。 “奴婢给瑜昭容娘娘请安。”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太医院,太医院女医掌使上前问安。 “起吧。” 明丹姝这是初次到太医院来,三进三出的宫苑,主殿用为太医会诊开方备案,东西两侧殿分别用作安放药材与煎方。 医女所在后院,与前殿隔开,自城一处幽静院落。 “本宫来挑几个得力的医女,到景福宫侍候药浴。” “此等小事,娘娘吩咐一声就是,何需亲自来此。” 掌使很是殷切客气。 她们身为女医,差事本就十分有限,俸禄又低,全指着各宫娘娘的打赏捞些油水。 “侍候皇后娘娘的是哪位女医?” 明丹姝由她领着到后殿,漫不经心问道。 “回瑜昭容,皇后娘娘的长乐宫并未设女医,一应皆由孙太医主理处置。” “孙景?” 这倒是出乎明丹姝的意料,但凡有些品级的妃嫔,都会在太医院里布置个得力的人手。 皇后只用孙景…唯一种可能,便是认定了他是极其亲信可靠之人。 可昨日,梁济召孙景入承明宫,亦说明其首皇上信任…这倒是有趣儿了。 孙景…孙…电光火石间,明丹姝忽然想到,赵榆霜所嫁大理寺衙役,亦是孙姓!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章 ? 39、周琴 春来雨过天如洗, 日上青山绿树斜。一夜东风吹不尽,满林嫩绿散寒遮。 “主子总算回来了!” 明丹姝带着周琴等四个医女从太医院回来,才踏进宫门便见丹草小跑着迎了上来, 面上挂着真切不作伪饰的急切。 “后宫流言纷纷, 奴婢担心极了。” 明丹姝不必问也知道所谓流言,无非是有人添油加醋地想坏了她的名声。后宫这几日太安宁了些,还是要热闹起来,才能打发这藏在方方正正高墙深院里的漫漫长日。 这世道,留给女子的路太窄了些。 “山姜和雁儿呢?” 她环顾四周,景福宫一切井井有条, 身边常在的三个大宫女却只剩丹草一个。 “回主子,内侍省拨了差事去领今春给各宫娘娘的衣料。” 黄卉听到动静从主殿内出来,上上下下端详她安然无恙, 才回话道:“梁书来便带着她二人去了。” 月初, 内侍省派到景福宫的掌事太监竟是梁济一手带出来的徒弟——梁书来, 着实让各宫娘娘都好好地眼红了一把。 “书房里我写过的旧纸,捡不打紧的烧了罢。” 明丹姝看她手里拎着掸子, 像是刚刚整理书房出来,随口吩咐道。 月旬里,她的书房只有黄卉进得,是试探, 也是给她个投诚的机会。 黄卉是景福宫里的掌事姑姑,情势愈紧,总防备着也不是个法子。何况她在这宫里势单力孤,总要有个得力的助手。 “奴婢省得。” 黄卉似有许多话要说, 见她面带疲态又咽了回去。 “本宫乏了, 你带着这几个医女去准备药浴。” 明丹姝与她吩咐道。 转头又与丹草说:“你捡几样药材, 替本宫去看看宁妃。” “主子可有什么名目?” 丹草问道。 不为别的,只是宁妃娘娘自打有了身孕后,日日在钟粹宫里鲜少与人往来,少了这么个爱说爱笑的人儿,连带着后宫都安静了许多。 “就说…本宫从皇上那得了西北的信儿,方鹤鸣五日前已到了边城,请她安心。” 明丹姝这些日子在御书房,边境有消息来时,梁济并未瞒她。 除了戎狄国相被阿臻斩首,阵线连退二十里以外…还有桩事,她心里总是有个疑影。 方鹤鸣作为大齐使臣到郑穷营中多日,几乎差不多时间戎狄退败。鹤疆如此不利情势下非但未有议和消息传来,却一反情理又将兵线往前提了五里。 实在非她多疑,在如今朝中人心浮动的情势下,内外勾结不得不防。 “奴婢这就去。” 丹草这点最好,办事利落却又从不多问缘由。 “等等!” 明丹姝喊住她,“等山姜回来,让她照之前本宫教的方子,做出几样细点来,去长乐宫给二皇子送一份。” 小人儿难养,这些日子不曾去看二皇子,那惯会记仇的小东西不知道如何在心里怨她呢! 轻汗微微透碧纨,流香涨腻满晴川。浴房内,水汽蒸腾,浴盆里的水浮在美人胸口上下,春光时隐若现。 “都下去罢,周琴黄卉留下。” “本宫这几日听了桩陈年趣事…” 众人退下,明丹姝手里捏着玉盏,细斟慢饮一斛春日方好的梨花白。 似乎酒量尚浅,眼角吊着一抹桃红,玉面被热气醺得像是染了醉意。随口道:“听说…前太医院正赵松茂,还有个妹妹过去亦在宫中为医女?” 周琴替她揉肩的手劲忽然收紧,在透白玉腻的香肩上留下一道指痕淤红。“奴婢该死。” 明丹姝不以为意摆了摆手,睨着一旁的黄卉:“你在宫中年久,可有听说过这事?” 她如今所言,不过是顺着断断续续的线索,拼凑出来的…但不打紧,身边这二人足够帮她将故事拼凑出来了。 黄卉正背对着她调香,闻言动作缓了缓,看不清神色回话道:“奴婢听说过,十九年前有一批医女替当今太后膝下的七皇子侍疾。七皇子夭折后,那些医女都被赶出宫了。” “赵太医的妹妹,那医女名唤赵榆霜,嫁与大理寺衙役孙氏为妻,或许生下一儿一女?” 明丹姝听了黄卉的话,心中的猜想愈发笃定,赵榆霜果然与七皇子夭折有关。 恭怀皇后与祁钰,太后与七皇子…荒谬真相几乎呼之欲出。 偏头与周琴道:“真是巧了,若非赵松茂有言在先二人是师徒,本宫要将孙景当作是他外甥了。” 周琴的动作停住,走到她身边,瞟见一旁的黄卉…欲言又止。 “黄卉,去门外替本宫守着。” 周琴见人退下,忽然跪在她身边,开门见山道:“娘娘既已知道,想要我做什么便说吧。” 明丹姝伸手将她扶起来,手拄在浴桶边上,饶有兴致问道:“你母亲替恭怀皇后动手害死了七皇子,这事太后知道吗?” 不难猜,郑国公府倒了以后,恭怀皇后受牵连自缢,临死前定要为势单力孤的太子祁钰安排个稳妥的去处。 郑国公府蒙受不白之冤,成了皇权与门阀博弈的牺牲品,皇上定会再为太子寻个寒门庶族出身的养母。 丽贵妃和大皇子有江南门阀为倚靠,唯一能与之一抗的,便是手握天下三成兵权的骠骑将军府和河阳刘氏。 当时的太后养着自个儿的儿子,太子就算落到了其身边教养仍是地位尴尬。恭怀皇后没有时间步步为营筹谋,最利落的法子,便是取而代之——让祁钰,成为太后、成为寒门庶族、乃至先皇抗衡门阀唯一的指望! “你是皇上的人?” 如此,便只有这一个原因,周琴是受皇上指派到她身边。 “不是。” “为何帮我走出教坊司?” 既说不是,明丹姝并不怀疑,周琴此时再无必要瞒她。 “我说过,是合作。” 周琴不知想到了什么,情绪忽然难以遏制,许多日来镇定自若的脸上忽然有了裂痕。重复道:“我要进太医院。” “赵松茂是你舅父,孙景是你嫡亲兄长,为何要舍近求远选了本宫?” 沉默许久,明丹姝亦不急着逼问,慢条斯理握着整理着胸前纠缠成结的长发。 “我…十九年前,我七岁,孙景九岁。有一日傍晚母亲下职回来,十分惊慌地收拾细软,让父亲带着我与孙景回江阳老家。” 周琴说话时垂下眼眸不再看她,手掌攥着衣角指节泛白,哽咽着咂了咂嘴…难以启齿道:“路上遭山匪抢劫…父亲为了凑齐路费,为了…为了留下孙家的香火…将我卖进了青楼。” 明丹姝愕然…无论如何她并不曾想到周琴的身世这样凄苦…浴房内醺得人神倦思缓的雾气似乎散了许多。 她在百戏班里五年,已尝尽了女子在这世道里所能遇到的恶意何况周琴七岁入青楼…物伤其类,歉然道:“我…我不知…” “无妨。” 周琴结果她递来的酒盏,一饮而尽。眼中含着的泪意像是珍珠,压抑按耐着不肯示弱:“我十五岁时燕欢楼开始接客…直到五年前,遇到了孙景。” “别说了。” 明丹姝打断她的话,不忍再听。 “他认出我后,对我愧疚极了。” 周琴漫不经心嗤笑一声,想起当年父亲欲将她买入青楼时,孙景只是在一旁冷眼看着。 不过九岁的孩子已学会了趋利避害的本性,似乎知道将妹妹卖给别人,他就能活下去。 “他与我说十九年前的真相,说娘犯了错,说他当年不知道…不知道那是青楼…说…对我有求必应。” “为什么要入宫?” “我娘亲,是个很好的人,待我很好,可能是我想成为她那的人。” 周琴看着明丹姝面上的湿意,不解她为何如此。 轻叹一声,自嘲道:“或者…是想与父亲证明…孙景可以做到的事,我一样可以。” 提及孙景时情绪复杂,条理清晰却未受情绪左右:“他借太后采选乐女的机会送我入宫,嘱咐我…要跟在你身边。” 眼前女子的身世,孙景语焉不详,却十分笃定她会得皇上青眼。 “原来如此。” 明丹姝总算明白,为何周琴身上总有着一股疏离又倔强的气度,就像是…拼着一口气,要活下来,要与命数争个高下。 抬手替她抹去终于没忍住滚滚而落的泪珠,问道:“你愿意留在景福宫吗?” “什么?” “我是说…我也是一个人…” 明丹姝一双眼睛像是天边的弯月,笑盈盈:“我需要你。” 周琴懵然抬起头来…原以为她会将自己作为挟制孙景的棋子…或者避如蛇蝎将她这个祸害丢掉… “你…我…我的医术还不是很精湛…” 她只是在燕欢楼赚钱后,买了许多医书来读,又与孙景学了一些皮毛而已。 “如果跟在我身边,或许不能继续到太医院当值,但你可以继续学医…” 明丹姝的睫毛上挂着水气凝成的珠子,平日里媚态横生的眼睛眸子拨云散雾般,亮晶晶地望着她:“我或许可以护着你,不再受人欺负。” 作者有话说: ? 40、三一 河阳府衙前, 悬着李师爷血淋淋的人头,略有识得几个字的百姓看着下首张贴的告示,痛骂恶官为虎作伥。 推出一个师爷来杀鸡儆猴, 父母官归位。赵孟白协助承平票号与百姓分发粮食, 暂且算是解了河阳的燃眉之急。 “褚浒,你暂且留在河阳协助赵孟白治灾。” 祁钰亲自动剑,在百姓众目睽睽之下砍了李师爷,此时月白色的衣袍下摆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张昭、刘吉,安置好灾民之后,立刻动工水利。” “只是…五爷, 只解决了一个师爷,虽平息了民愤,可是治标不治本, 水利工事仍就难以展开。” 张昭在河阳月余, 迟迟未能将工程落地的缘故除了饥荒之外, 还有当地势力妨碍的缘故。 李师爷不过跳梁小丑,想要用他来敲山震虎, 作用实在有限。 徐鸿的舅兄——季维,才是蛰伏在河阳府,把持政事,鱼肉百姓的真正祸害! “准备动工, 其余的事,朕替你解决。” 祁钰翻身上马,刘立恒不发一言紧随其后,二人打马朝着与京城相反的方向飞驰而去。 门阀惯用阳奉阴违这招, 他只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河阳往东百里, 便是明继臻当初前往剿匪的京畿川州十六县。 月色渐起, 入了山间小路二人弃马步行,祁钰见刘立恒几番欲言又止,朗然道:“但说无妨。” “皇上是欲前往瓦寨?” 刘立恒扫过皇上手中字迹潦草的地图,问道。 川州十六县剿匪时,他也与明继臻同在,如今这条路他再熟悉不过。 所谓匪患,是指横行民间烧杀抢掠的恶匪,朝廷所剿亦指这些人。另有山寨,虽在民间统称为匪名,却除恶济贫,在当地颇有贤名。 皇上如今所行欲往之处,便是民间所传“义匪”的据点——瓦寨。当初朝廷剿恶时,多亏瓦寨之人相助,帮他们在山中探路省了不少的功夫。 想是那日皇上召见,另留下明继臻时,得了他的地图。 “是。” “皇上若想收服瓦寨为朝廷所用,怕是…” 刘立恒当初亦是动过此念,欲收编招揽能人异士为朝廷所用,却被瓦寨严词拒绝。 这帮人多是来此避世避难之徒,性格本领各异,请其出山已是艰难,遑论差使为我所用。 “这话,继臻早便提醒过朕。” 祁钰想起明继臻那一身胆气,倒是与瓦寨颇为相当。 “今日来此,是为交易。” “交易…皇上是想请瓦寨除了河阳城的季家!” 刘立恒想起早时在城门前,皇上与张昭所言…立刻便反应过来此行为何! 权衡利弊,思忖道:“落居河阳府的季维一家,是江南季氏的嫡脉。皇上如此…怕是会激怒他们。” 若是逼急了门阀,佟伯庸手里的二十万精兵良将动起来,就是皇权震荡的大事。 “西北的立场未定,佟伯庸不会为了个季家起兵的。” 世家门阀面和心不和,祁钰早在东宫与丰王夺嫡时便领教过。 月华如水,透过树木之间的缝隙落进人脸上,化作一道道斑驳的阴影。 “大齐如今,就似这棵小树,不仅歪而且枝节横生,所以长不高。” 他拔出腰间削铁如泥的利剑,将手臂粗的小树齐根斩断,里面竟有恶虫肥蚁吃空了树干。 “太宗、先皇一直在修剪树杈,却治标不治本。不如砍了,另移树根别地重生。” 刘立恒对这一席话似懂非懂,却隐约觉得山雨欲来。这直觉并非此刻才有…抑或在五年前就已注定,明家满门抄斩,于公于私,皇上与门阀便已不死不休。 只是今日眼见河阳民不聊生至此,皇上由此加快了动作。 祁钰亲力亲为将小树的弱干砍成几截,在泥土湿润的空地以火石点燃。 示意刘立恒坐下,并不拘于君臣之礼:“继臻说过,他的令牌在白日才有用,先在此歇一夜。” “令牌?” 刘立恒不解。 当初剿匪时,他的确所见明继臻与瓦寨头领颇为投契,却不曾想他竟混得了块令牌? 意料之外,放在明继臻身上似乎又情理之中。 在此情境下与皇上说话也宽松了许多:“难怪,父亲时常说那小子是个怪才。” “胆识智谋各半,又加了两份出其不意的匪气,的确可塑之才。” 祁钰想起前几日收回的北境战报,那小子只带五百骑,未损一人一马,便捅了阿提拉的老窝,戎狄偃旗息鼓数日,实在是锐不可当。 “想明章太傅亦未料到,继臻会弃笔从戎当了将军。” 刘立恒亦是感叹世事无常,青出于蓝。 提及明章,祁钰从怀中拿出刘阎早前交与他的书信,不假思索展开,只草草扫过,唇边笑意忽然顿住… 旁人不知,老师私下与他从不曾以君臣相称,只唤他作子意。 可这笔迹… 是了,除老师亲笔以外,还有一人仿作出神入化。 养在承明宫里的小狐狸,究竟还瞒了他多少事。此番回京,要想法子与她互相换一换底牌才是。 思及这月余来,他拿出九分诚意,她才谨慎着往前探半步,不由自主哑然失笑。 老师留下的哪里是一双年幼失怙的儿女,分明是一内一外运筹帷幄的两位将军 太医院跑腿的小太监装了一袖子沉甸甸的金叶子,鬼鬼祟祟从长乐宫出来。 贾三一戴着相较其脑袋还大上一圈的太监帽,原本魁梧的身材套在不合身的宽大太监袍里,卑躬屈膝成个残月似的,脚步匆匆踏进主殿。 “皇后娘娘,奴才有事回禀。” 皇后手上翻阅着贵妃差人送来的月初内宫开销记簿,总想找出什么错漏来,再将宫权夺回。 听见贾三一的话,手上顿了顿,与在一旁侍候笔墨的许嬷嬷道:“本宫中午想用些清淡的吃食,你去小厨房瞧瞧。” “是。” 许嬷嬷垂着头,微蹙着眉头飞快扫了一眼下首整个人都埋在阴影里的太监。 自他到了长乐宫,皇后娘娘时常私下召人问话,连她都近不得身。 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什么事?” 皇后心思都在考虑如何将宫权夺回,并未注意到下首的太监已悄悄挪到了她身后。 “回娘娘,” 贾三一将手搭在她肩上,侧身极为暧昧地靠在她耳,刚要开口… “你放肆!” “呵…” 贾三一轻笑一声,声音不负在人前刻意压抑的尖厉喑哑,一如寻常男子般浑厚:“要我说,你徐家,只有徐知儒一个聪明人。” “母亲和大哥将你送来,不是…” “不是什么?” 他打断皇后的话,手指不安分地上移,摩挲着她嫩白的面庞,“徐鸿那个蠢货,临阵倒戈选了东宫,如今麻烦缠身是自食恶果!” “表妹…” 贾三一吻了吻她珠圆玉润的耳垂,柔声道:“祁钰冷心冷情,待你若无物,你又何苦为了他困在这守活寡。” “你…” 皇后心慌意乱,可身子却未挪动,任其施为。不自觉软了语气:“这里…不妥。” 母亲出身季氏,是先皇丽贵妃的胞妹,她自幼耳濡目染便知自己日后是要嫁与丰王,成为皇后。 可惜父亲带着佟家突然倒向东宫,丰王功败垂成,成为丧家之犬。 皇后之位仍然落在徐家,可她要嫁的,却不是自幼心心念念之人。 “我便知,你心中有我。” 贾三一将她敞开的衣襟拢好,含笑温和安抚着,泯灭了她的最后一丝犹豫。 自他落败圈禁在咸安宫起,便知那对沽名钓誉的母子为了皇室名声,不会当众处决他。 终于等到兰林宫起火那夜,祁钰和太后想顺势祸水东引,将火烧到了圈禁他的咸安宫,借机除了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徐知儒将一具身量与他相似的替死鬼烧成焦尸,混了过去。借机让他逃出生天,又化名贾三一,送到了长乐宫。 至于皇后…从小到大,徐方宜的心思从未瞒过他。 她与季氏的女人别无二致,愚蠢浅薄却不自知,爱名誉、权位、自视甚高。 入宫后强敌环伺,屡屡碰壁,新婚之夜和亲蚕礼两番奇耻大辱造成的危机感,季氏和徐知儒的诱导劝服,加上那一点少女怀春的情意,足够了她倒向自己了。 “你要与我说什么?” 皇后面带潮红,娇喘微微。 “孙景遣人来报,承明宫是空的,明丹姝回了景福宫。” “你欲何为?” 她半分惊愕也无,眸中一闪而过诡秘的笑意,不动声色问道。 “拔了你的心头刺。” 祁钰以为他离宫时将明丹姝藏在承明宫,就能护得住了?可笑其空浮自大! 除去明家两姐弟,断了明章旧部的纽带和河阳刘氏的辅佐,祁钰在朝上才是真的孤掌难鸣! “我现在动了明丹姝,皇上回宫怕是也要砍了我…” 皇后噙着笑意,漫不经心道。 “两害相权,取其轻。” 只要佟伯庸的二十万大军在江南,祁钰就不敢妄动门阀士族。 他循循善诱,把玩着她的柔荑:“机不可失,明家旧案未翻,皇后娘娘大义,处置了损伤圣躬的祸水乐女,合情合理。” 作者有话说: 贾三一 假三1 40-50 41、锋芒 入夜, 宫禁巡防刚刚敲过三更,景运门外响起三声布谷叫。两道黑影隐入墙檐投下的夜色,步履匆匆… “你…决意留在景福宫了?” 身量略高一些的男子言辞难掩关切, 亲近之中带着小心。 “是。” 前面身着浅灰色素裙的女子惜字如金。 “也好…也好…” 孙景还欲再叮咛什么, 张了张嘴总是未说出口。 见她脚步愈快,他头一遭生出这宫道太短的念头,殷切道:“你若还想学医,尽管到太医院寻我。” 周琴脚步放缓了些,却未应声,拐过侧巷引他进了景福宫的后门。 这景福宫的一砖一瓦, 都是先孝颐皇太后——那个与始祖皇帝并列于大齐国史首页的传奇女子亲手设计的。 景福宫之所以自孝颐皇太后驾鹤西去后,再无妃嫔入住,一是为表其地位尊崇, 更是为了守住藏在宫苑深处的秘密… 万籁俱寂, 丹草睡在寝室外间的碧纱橱里值夜, 睡得酣熟。 明丹姝身着寝衣轻手轻脚从榻上起身,从床板下抽出一支迷香插在炉鼎里, 回手披上大氅,踮脚拿起书柜上的琉璃灯盏点燃。 借着莹莹灯火,找到书橱里常翻常新的那本大齐国史,扳倒… 床板无声无息地下沉, 取而代之的是十数级向下蜿蜒的台阶。 她握着灯笼的细柄照着前路下行,石阶陡细幽深,绣鞋踩到第七级时,上首的床板无声无息阖上。 原地再踏三长两短, 下方隐约有石门挪动的沉闷动静。 这方密室的地图由孝颐皇太后亲手所作, 藏在太和殿龙椅后面, 只有历代帝王可得。 前朝后宫皆云,瑜昭容盛宠,勾得皇上屡屡破例留宿景福宫。殊不知… 除了早前在承明宫的那一场云雨巫山,祁钰留在景福宫的几日子,皆是与她在这方密室里研读始祖皇帝和孝颐皇太后留下的手书。 思及此处,明丹姝闷声轻轻笑了笑,喃喃不知在说谁:“呆子…” 欺身借火点燃桌案上的油灯,与寝室同样大小的密室显露模样。 十余排书格其中堆满了依照时间顺序排成的案卷,粗略扫过可见大齐建国百余年来的大事纪要,与外面放着的那本传世青史不同的是… 这些史书所记,是刀光剑影、波诡云谲,是帝国不见天日的辛秘。 明丹姝将在桌案上摊开着的,祁钰上次看了一半的新册收起,封面上入木三分的两个字——明章。 这一册所记,是明家满门抄斩一案的经过详情,包括人证口供、物证记录,以及…先帝亲手所书案情疑点。 收好了书册,抬眼落到侧墙上贴着的,长宽丈余的门阀图网,从始祖朝,一直到今日,由大齐历代帝王一笔一画记下。 留心可见,门阀出身的官员网络联结,一开始遮天蔽日环环相扣,随着太宗朝施行科举制度,而逐渐疏落,有庶族寒门逐渐在朝中占据一席之地。 任重而道远,明家、郑国公府以及百年来许多疑案错案,翻案重审的难点并不在案情本身,而是底下盘根错节的人物。 若无一击而中之把握,不但翻案难成,就连这江山天子也要改名换姓。 明丹姝看着他前些日所书笔录,思绪逐渐飘远… 她记忆里对祁钰最深刻久远的印象,大约在十年前,她七八岁时随母亲入宫赴百花宴那次。 祁钰当年约莫着十四五岁,清俊端方却沉默寡言,宴会上命妇们与太后提起太子殿下的婚事,已记不清是引荐了谁家的姑娘… 凑巧,她在席位上与康乐争佛手柑不过,娇气着赌气大哭,误打误撞搅了太子殿下的“相亲”。 他那时很少笑,却在众目睽睽之下,笑盈盈握着她的手离席,赞她哭得及时… 嘀嗒…嘀嗒…水钟流过一轮… 明丹姝起身走到架的最后一排,随手叩了三下,另一道暗墙应声展开。 晚风随着甬道拍到脸上,吹散了她漫无目的缥缈着的思绪。 候在后园的孙景见瑜昭容从假山后面走出来,放下帷帽,迎上前恭敬道:“臣孙景给瑜主子请安。” “起吧,都告诉皇后了?” 明丹姝问道。 祁钰既去了河阳,便不可能空手而归,察灾情请刘氏出山只是其一,重头戏便是要震慑门阀,借力打力。 季家是丰王母族,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在门阀士族里处境尴尬式微。柿子挑软的捏,拿季家开刀,既能杀鸡儆猴,又能挑起门阀内部的矛盾。 至于这鸡如何杀…阿臻离京前与她说过,他将瓦寨的令牌交给了祁钰。川州府与河阳毗邻,若她所料不错,祁钰是打算以暴制暴收拾了河阳府的季维。 她也不过这两日才逐渐推出祁钰的打算,在御书房动了怒气…是缘由梁济和陈瞒明知他此行打算,却始终不曾实言相告… 她二人中间隔着险象环生的五年,既同仇敌忾,又互相猜疑着,是人之常情。 她分明也有许多事瞒着他,但发现被他防备着蒙在鼓里时,却又有无名之火涌上心头。 来不及细想,隔着山峦百里,却已经开始动手清理后方战场与他遥相呼应。 “是。” 孙景回话。 皇上离宫前一日曾召他,金口玉言令他侍景福宫如侍主上。 下午,瑜昭容通过周琴,命他将皇上离宫之事透露与皇后。事关重大,他又请示梁济,梁济却二话不说应了下来。 师傅之前,只是与他说要关照留意教坊司里名唤拨云的乐女,却不曾提及缘由。如今再见皇上的态度…妹妹跟在瑜昭容身边,或许是个相较于太医院更好的出路。 明丹姝知道皇后如此信任孙景,其中定是有祁钰的手笔,并不问再多加探究。 祁钰如今待太后如此敬重,焉知不是在替恭怀皇后赎罪,替因他而死的七皇子尽孝。 “皇上知道你的身世?” 孙景侧目看向周琴,见她微微点了点头,才应声道:“是。” “宁妃的脉象你可探过了?” 明丹姝问。 他是赵松茂教出来的徒弟,直接应了其差事跟在皇上身边,自然是有真本事在身上的。 “宁妃娘娘的脉案一直由其身边的张太医负责,微臣未能详察。” 孙景回话。 宁妃有孕以来,饮食药剂从不经钟粹宫以外之人手,十分谨慎小心,除了… “前日宁妃娘娘在寿康宫请安时,太后命微臣借机探过,十有八九是皇子。” 女子尺脉常盛,寸脉常弱,有孕者滑脉弦、涩,阴性脉中显现阳性脉,则腹中的胎儿为男。 太后看重宁妃,一是知道她拎得清,为人聪慧谨慎;另外是为了方鹤鸣当年是明家的门生,家世清白,不会受门阀所挟。 只是时移世异,当年的心志在官场浮沉多年后,还剩几分尚不可知。 “你寻个机会,将此事透露给贵妃。” 明丹姝思忖片刻,吩咐道。 郑穷为防新皇卸了他的兵权,连先皇的丧仪都以边境安稳为借口,并未回京。 戎狄受挫,正是使臣出面分解鹤疆与其联盟的时候,可方鹤鸣至西北军中数日不曾出面,若此事与郑穷无关才是天方夜谭。 边境,春风吹过袤野带过成片嫩绿的生机,高空朗月,星罗棋布的营帐,像是一朵朵开在草场上的花。 自阿提拉的老巢被明继臻剿灭以后,淳维在前线的先行军阵营后退数十里,十余日来按兵不动,不知是在憋着什么坏。 明继臻最是熟悉凤凰关附近的地形,每夜三更带着骑兵在附近矮山密林里的几处关隘巡逻。 “救命!” 听到有急切的呼救声,他带着身后的几个兵士闻声而至。 “救救我!” 呼救人倚在山腰处的一刻大树下,声音因痛苦而扭曲颤抖着。 光线昏暗,看不神情,只能隐约窥见是位十分纤瘦的年轻女子。 “少将军,属下去看看。” 士兵见她一人弱不禁风,以为是附近村落上山采药的民女,刚要上前却被拦住。 明继臻点燃手里的火把,向四周各走了几步,东边是凤凰关和其外戎狄的旷野,北边山脚下就是大齐的军营,南边是他们方才上山的路,只剩西侧可供寻常百姓行走。 只是,西侧是坡陡峭壁,人迹罕至。早前选营址时,便是考虑在此扎营不会影响变成百姓生活。 如今半夜三更,一弱女子独自凭空出现在这,又是恰好遇见他们进山巡逻… 若非画本子里的山妖野怪成了精,那便是…有人装神弄鬼喽? 他走近那女子,佯作关切问道:“脚崴了?” “是。” 那女子较京中娇养着的女子肤色深些,一身整洁的蓝靛草花布衣装扮,真像是边城猎户的模样。 一双眸子鹿儿般,似喜含嗔地盛着一泓春水,我见犹怜道:“可否请将军送我下山。” 明继臻莫名其妙嗤笑一声,也不顾及男女大防,上前横抱起那女子,二话不说往山下走去。 对身后随从下令道:“你们,继续巡逻!” “西侧山坡陡峭泥泞,姑娘鞋袜纤尘不染,难到是会飞天遁地之术?” 明继臻不动声色卸了她腰间的利刃,稳稳当当将人锁在怀里。 “真是无趣!” 那女子如此快便被拆穿非但不惊慌,反而又向他怀中靠了靠。欢声笑语:“不过…你倒是不曾让我失望。” 敏捷、细心、对地势了然于胸,甚至…不因她是女子而放松戒备。 “公主真是心大,落到了敌军手里,还能谈笑风生。” 既然不是寻常女子,又能在这山野密林中来去自如的,只能是鹤疆国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女将军——南墨。 他抬手拨开怀中女子的的长发,果然看到了她耳后鹤疆王族才有的木莲刺青。 南墨十分配合地侧过脖颈给他看,他不折一兵一卒灭了阿提拉,此等人物,知己知彼也不足为奇… “我们鹤疆有个规矩。” 南墨双手揽住他的颈肩,夹在手指里的刀片露出锋芒,偏头笑吟吟打趣:“看了王女身后的刺青,若不能娶她为妻,便要以死谢罪…少将军若是答应做我驸马,鹤疆即日退兵,如何?” “大齐也有个规矩…” 明继臻恍若未觉颈间寒意,吊儿郎当缓缓道:“若遇敌军,杀无赦。” 袖箭,几乎同时抵在了她的后心, 作者有话说: ? 42、伏笔 明继臻抱着南墨走到下坡, 陡然松开托在她膝弯处受力的手。 南墨失了倚靠不得已将辖制在他颈间的夹着锋刃的手移开稳住平衡,再攻却被他闪身躲了过去。 待她稳住身形回过神来,明继臻已闪到身后, 利剑出鞘稳稳当当横在她的颈间, 取她性命易如反掌。 为人鱼肉时,南墨才变了脸色:“你们中原素以君子礼乐为傲,少将军,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大齐的礼乐只对朋友,于公主这般不速之客,自有另一番待客之道。” “少将军如此风度对待一介女流, 就不怕惹天下人耻笑?” 南墨再无之前从容气度,目光游离,反唇相讥。 “于敌我之间谈君子风度, 公主着实让本将刮目相看。鹤疆与戎狄联手屠我边城时, 也未见你等待妇孺手软。” 明继臻见她顾左右而言他, 旁枝左引拖延时间… 冷笑,落拓不羁嘲弄道:“公主若是在等援兵, 怕是要失望了。” “何意?” 南墨隐约有几分不好的预感,仍是强撑着不肯示弱。 “你既悉知我朝礼乐,难道不曾学过兵法?” 明继臻素闻鹤疆这位女将军手段阴毒狠辣,如今虽占上风却也不敢掉以轻心。 一手持剑顶着她后心, 另一手拿出腰间早已备好的绳环套在了她手腕上束住。 “有一词名为战胜不复,你今日再用本将军玩剩下的招数,可不奏效喽!” 各方军中皆有眼线,这是行兵之寻常。戎狄失利后, 鹤疆这些日非但不退兵, 却又屡屡向前线突进, 郑穷有私心保住他西北军的有生兵力,只漫不经心守在边境并不出击。 明继臻一直想抓出藏在浮屠军中的鹤疆暗桩,这些日他故意佯作骄兵之态,外松内紧,每日带着差不多数量的兵士,准时在三更走一样的路线上山,就是为了引蛇出洞。 云霭重,风声大,鹤疆若想学他对付阿提拉那般绕山突袭,出其不意抓住他,今日这样的气象是掩藏踪迹最好的机会。 早在下午,他便借轮换凤凰关守卫之名,调动兵士外出埋伏在山脚下、树丛里,又故意延后两刻上山想抓住鹤疆前来探路的斥候,却没想到钓上来一条大鱼… 明继臻听着山下兵刃相向的动静,给她说起了兵法打发时间,抬头看见西边的腾空而起的响箭信号,气死人不偿命地奚落道:“起风了…将军可闻见了山下飘来的血腥味?” 南墨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掉进了浮屠军的圈套,她不过带了二百骑兵,全军覆没已成定局。她如今被卸了兵刃,逃无可逃 “好手段!本将军输得心服口服。” 成王败寇,闭目等着剑锋落下:“动手吧。” 明继臻不知分神在想什么,迟迟未有动作,若有所思道:“要不…咱们谈个条件?” 来前,在京中与皇上论战策时,曾听他提起鹤疆有一条规矩,为保国祚安稳,一旦新皇登基并育有子嗣,余下庶兄弟要全数处死。 这位公主与鹤疆二王子皆是侧室庶出,如此急功近利亲赴前线,想是鹤疆国中情形也不乐观。 “少将军若是想我背叛母国,可能打错了注意。” 南墨虽畏死,却不愿卖国偷生。 “我在想,你既然在我军中有奸细,那在与你对峙的西北军里,自然也有。” 南墨以为他是要让自己说出暗桩所在,断然拒绝道:“便是极刑加身,也断不会吐露只言片语。” “不用说!” 明继臻漫不经心摆了摆手,不怀好意道:“我就是想请你帮我个忙…” “这…” 南墨听了他的要求错愕不已,她知道大齐内政亦不安稳,但他不过一少将竟如此胆大包天…“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缘故与你无关,你直说做或不做。” 明继臻收敛了玩世不恭的神色,威势迫人:“如此既帮了我,你又能再加军功为你兄长夺嫡增加砝码,一石二鸟,何乐不为?” “我有得选吗?” 她苦笑,算是应下了。 “我的士兵呢?” “一码归一码,这是你我之间的交易,却不代表大齐与鹤疆。” 明继臻塞到她手里一颗随身携带的药丸,再三确认她身上没有武器后,将人松绑,冷肃转身向山下走去。 “你的士兵,祭我大齐战死的将士了!” “刘真!今日之仇,来日必报!” 南墨厉声道。 她作为女将,在军中本就难以服众,今日又折在此处二百余精骑,若是不能将功赎罪,兄长在王庭的处境便会雪上加霜。 刘真手里捏着她心中最在意之事,眼前便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的。 “恭候。” 明继臻向山下走着,将胸中浊气吐出… 其实,他今日此招实在冒险,是恰好对上了南墨急功才能成事,不然也并无胜算。 只是…年初在京中待了几天,眼见着皇上腹背受敌,连累着姐姐成日里殚精竭虑。 他常在想,明家当年若有军权在手,是不是父亲母亲就不会惨死了… 顺手揪了根韧草,如儿时那般在手中翻来绕去编成结,喃喃自语散在风中:“阿爹…保佑姐姐…” 姐弟二人分隔千里,却是情发一心。似有所感,景福宫中的明丹姝命周琴送走孙景,抬眼看着皎皎月色,眉心跳了跳… 郑穷还指望着西北军来日为他郑家己用,怕是只尽三分力摆摆样子。战场上刀剑无眼,阿臻啊… 转身拐进假山中的暗道原路返回,吹熄甬路中的第一根蜡烛,暗门悄无声息滑开。 她方才离开时,分明熄了书房里的油灯。可此时…灯火通明,隔着书格隐约可见人影晃动。 脚步顿住,抬手握住墙面上挂着的宝剑… “是我!” 另一人听到动静欢快跳到她跟前儿。 “康乐?!” 明丹姝被吓了一跳,随即意识到不对劲:“你…你怎么在这?” “方才翻墙到景福宫找你,见丹草在外室睡得极熟,我便知你在这!” 康乐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见其安然无恙,放下心来又揶揄调侃道:“听说瑜昭容娘娘留宿承明宫多日,好大的威风哟!” “你啊!” 明丹姝点了点她的额头,康乐既知此处,那承明宫里面的猫腻自然也瞒不过她去,并未再多言解释。 当真十分错愕道:“你怎么知道这?” “父皇早在五年前…明…” 康乐看了一眼她的脸色,收敛了笑意,如常解释道:“明太傅出事后,父皇便将这间密室告诉我了。” 父亲出事后?那时正是门阀最春风得意之时,东宫受重创,丰王距离皇位仅一步之遥。 难道说…“先皇用意在于防备丰王?” “父皇的其余儿子在过去十余年里,死的死,废的废,只剩皇兄与丰王。明家遭灭顶之灾后,皇兄当时消沉了许久,一度连朝都不上。” 康乐想起那段至暗时刻,惊心犹在。恩师灭门,旧臣离散…不知皇兄是如何熬过来绝地求生的。 所以如今她对明丹姝是真的感激,在她回京后的这些日子,朝中虽然仍是千头万绪,可皇兄肩上的担子似乎轻了许多。 定神继续道:“丰王是季氏的外孙,心自然是偏着门阀士族的,这间密室里藏着大齐历代帝王的心血,断不能毁之一旦。父皇做了最坏的打算,若皇兄不能继位,他会毁了龙椅后的地图,这间密室只好由我以长公主的身份传承下去。” 孙承忠,先皇身边的总管太监,年前殉主西归。 朝中皆言先皇执政晚期流连声色,中庸无为,可到底…心里还是顾念着大齐先祖未竟之业和江山传承。 明丹姝始终以为,若先皇在郑国公府覆灭后,再强势大胆些…或许今日,明家便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她对先皇这杯水车薪并无感念之情,淡漠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若非他与门阀势力妥协,丰王怎会做大强势至威胁东宫?一步错,步步错。 康乐知道无法说服她原谅因为父皇的执政过失而导致明家灭门的事实,亦不强求,伸手揽了揽她的肩膀。 “你今日来得正好,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明丹姝知道她欲安慰自己,拍了拍她的手。 旧事虽痛,可生者到底是继续要将路走下去。 “何事?” “徐知儒的事。” 她这几日在承明宫,阅过几件祁钰临走前布置要与她讨论的折子,心里便存了这桩事… “你皇兄将徐家和诸位旧臣联名请嫁公主的奏折压下多日,可一直拖着也不是办法,待河阳的事解决了,难免又要重提。” 见康乐凝眉,知道她大约是不愿意嫁给徐知儒的,又缓缓道:“我的法子,是在此之前,由太后出面下懿旨,将你的婚事先一步定下来…” 未等康乐应声,密室暗门处挂着的铃铛忽然响起!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格外清脆… “有人来了。” 这处铃铛的机关连着景福宫主殿门前挂着的灯笼,殿门一拉一推,铃声响起以作警示。 明丹姝起身,嘱咐康乐走假山甬路离开,自己则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台阶打开暗门…回手将大氅仍在密室里,只穿着寝衣回去。 “这丫头怎么如此贪睡!” 黄卉推开殿门,见丹草睡得极熟,伸手将其推醒,又到内室唤人。 层层叠叠的帷幔之下,床板无声无息阖上,明丹姝佯作酣睡躺在床上… “主子…” 黄卉身后跟着山姜,轻声细语唤道:“主子醒醒…” “怎么了?” 床上的人睡眼惺忪,问道。 “钟粹宫出事了!” 事情紧要,黄卉先服侍她下床更衣,动作麻利便提她簪发边说:“宁妃娘娘小产了,皇后娘娘方才差人来请主子。” 作者有话说: 周日休息,周一见哦! ? 43、脱力 东西六宫多居东北, 唯宁妃的钟粹宫在御花园南端,遗世独立,眼前云卷云舒, 却不沾雷雨分毫。 朗月夜里, 月光如水一般,静静泻入薄薄轻雾浮起的春日荷塘里,往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惊散酣眠。 明丹姝带着丹草和黄卉往钟粹宫步履匆匆,全副心思都落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上,走过御花园的石桥时不小心绊了个趔趄… “主子小心。” 眼疾手快,黄卉扶住她。 “皇后派人来时, 说了什么?” 宁妃小产,皇后作为六宫之主前去探望是正理,却没有非要请她不可的理由。 除非…有人将脏水泼到了她身上。 方鹤鸣过去是明家的门生, 如今立场未定, 宁妃是太后看重提携之人… 始作俑者在这时动手, 是笃定皇上不在宫里,一石二鸟既弄掉宁妃肚子里的孩子, 又除了她…是皇后吗? “是皇后娘娘身边的许嬷嬷前来传话,神色上并看不出什么异常。” 黄卉半辈子在宫里当差,后宫纷争层出不穷的手断见得只多不少,当然明白此番来者不善。 “要奴婢去请太后吗?” “等会你留在外面, 见机行事。” 非性命攸关,太后不会当着众人的面维护她,贸然将人请来反倒惹人怀疑。 顿了顿,余光看向身后…“丹草随本宫进去。” 走近钟粹宫, 远远便看到个身量不及门环高的小人儿站在灯笼下面不住张望着… 见她过来快步走起, 临近时又小大人似的压着步子, 面无表情仰头问道:“是你做的吗?” 明丹姝揉了揉祁理的头顶,笑眯眯蹲身在他跟前:“担心我了?” 民间孩子在他这个岁数正是在双亲膝下撒娇着呢,宋氏早逝,他早早学会审时度势,可到底是个孩子。谁对他好,几分真心假意,心思敏感着呢! 祁理别扭着,幼嫩的小脸儿上尴尬一闪而过,瘪了瘪嘴:“…你小心。” 一屋子女人凑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 “知道啦!” 明丹姝眉眼弯弯地捏了捏他的脸蛋,啧…还是瘦了些… 将斗篷后面的帽兜替他戴上,回身与人嘱咐道:“黄卉,看顾好二皇子。” 祁理看着她一点惧意也无大步流星踏进钟粹宫大门,小脸皱成一团,也不知她听懂了没… 他从小长在太后身边,自记事起耳濡目染的都是前朝后宫的明争暗斗,对危险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直觉。 那女人没心没肺的样子,父皇到底为什么觉得她能护住自己啊? “…笨蛋。” 祁理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嘴硬心软,与黄卉道:“你去寿康宫将太后请来。” 她怎么不知道给自己找个靠山呢?到底是谁在保护谁啊? “喏。” 黄卉也觉得讶异,不只是这二人真有母子缘份,还是为着旁的缘故得了他的青眼。 阴冷乖戾的二殿下,从来只听皇上和太后娘娘的话,却对主子一见如故。 踏进钟粹宫,迎面碰上霜露端过盛着血水的铜盆,明丹姝面上的笑意落幕,停住脚步闭目凝神… 自明家满门抄斩后,她每次见到鲜血,都会下意识想到菜市口烈日下成片成片灼人的红。 深吸一口气,稳住因悚栗而发汗颤抖着的身体,迈进灯火通明的主殿:“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见过仪贵妃娘娘。” “来人,给本宫按住这个毒妇!” 未等她站起,仪贵妃一声令下,便有宫人钳住她的肩膀将她按住,膝盖狠狠磕在地面。 “贵妃娘娘这是唱得哪一出?” 明丹姝漫不经心揉了揉膝盖,好整以暇问道。 后宫里不会有永远的盟友,当日为惠婉仪、为皇后她二人拉在同一阵线,可如今,但凡一方露出半点弱势把柄,昔日盟友便会立刻掉转剑锋。 没有例外,反之亦然,因为大齐的君主只能是一人,最终的胜利不能分享。 在这等拜高踩低的地方,一旦露了颓势,只会让人愈发肆无忌惮地啖骨食肉。 “还是说…” 美眸流转,轻笑:“这后宫,已由贵妃娘娘当家了?” “来人,将证据呈上来。” 皇后明知明丹姝此时顾左右而言他,是在故意挑拨,抬眼见四下宫人来来往往,抢过贵妃的话头。 下午正想着要寻了什么由头,趁着皇上不在宫中发落了明丹姝,她便自己送上门来。 凭她今日说什么,也要把这罪名坐实… 文杏看了贵妃一眼,垂头上前将手中的红色锦盒放在瑜昭容跟前,打开,里面是中午她让丹草送来的药材。 “你还有什么话说?” “嫔妾出身卑贱,可常理却还是知道的。” 明丹姝坦然自若,玉指捻起锦盒里的一簇红花,柳眉微颦失笑着摇了摇头:“二位娘娘以为,嫔妾会蠢到这般敲锣打鼓地下毒?” 她还以为是多高明的局面,甭管始作俑者是谁,这伎俩也太简陋了些。 或许,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要个师出有名,趁皇上不在处理了她? “皇后娘娘。” 德妃牵着嘉阳公主从内室走出来,面容沉静,不疾不徐:“稍安勿躁,臣妾来替宁妃妹妹传个话。” “嘉阳给母后请安。” 公主显然是受了惊,眼睛哭得桃儿一般,嗓音还带着喑哑:“是嘉阳的错…害了母妃。” “怎么回事?” 皇后不明就里,看向德妃。 “嘉阳将方才与你母妃说过的来龙去脉,再与皇后娘娘说一次可好?” 德妃显然是不愿意搅进来,和颜悦色让公主重述一遍事情经过。 “是瑭哥哥…在上书房,他送了嘉阳一盒饼饵。” 嘉阳公主说话时怯生生看了一眼在旁面露惊愕的贵妃,像是吓到了似的,抽抽噎噎言辞却很是清晰利落:“母妃吃了饼饵,才…才…” 嘉阳公主比大皇子祁瑭小不了多少,偶尔也会到上书房去听先生授课习字。 “贵妃?” 皇后转头等着仪贵妃回话。 不管是仪贵妃,还是明丹姝,哪个跌下来,她都乐见其成。 “公主不过是个小孩子,受了惊说错话也是有的。” 贵妃对这事云里雾里,她的确是日日都会给瑭儿带些吃食到书房… 但她便是想动手除了宁妃肚子里的那块肉,也断不会将瑭儿牵扯进来! 何况方鹤鸣还在西北,也不是对宁妃出手的好时候。 “嘉阳没有…” 公主一字一句说得十分清晰,咬死是饼饵有问题。十分机灵地与皇后道:“母妃就是吃了嘉阳带回来的饼饵才会腹痛的!” “既如此,召太医来验吧。” 皇后顺势而为。 “臣孙景、张木,给皇后娘娘请安。 ” 两位太医原本就在侧殿替宁妃煎药,不过说话间便来了。 “你二人看看,这盒饼饵可有不妥。” 德妃将嘉阳手里抱着的饼饵递给孙景。 张太医打开食盒,将饼饵碾碎,又浸在温水中使其气味挥发,以银针试毒、闻过后又捻起碎物尝过,二人交换意见确认无误后回禀:“启禀皇后娘娘,这饼饵中有牛膝、黄芪两味草药。” “这二味中药补气补血,于常人有助益,但对胎气不稳的孕妇来说,会致胎动而不牢固。” 仪贵妃眉头紧锁,哭笑不得。这些日子瑭儿读书辛苦,她特地寻了药膳的方子,黄芪、牛膝都是补气活血的好药材…却不想宁妃竟会小产? “贵妃娘娘贼喊捉贼,险些冤死了臣妾。” 明丹姝起身坐在皇后下首,顺水推舟。 话虽如此,可贵妃也不会蠢到用这般漏洞百出的法子对宁妃出手,余光瞥见嘉阳…忽然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 “人证物证俱在…” 皇后也打心眼里觉得这事怪异,这事…简单顺利得不可思议。 “太后驾到!” 未等皇后下结论,太后带着琼芝姑姑进了主殿。面色冷凝,先是进去内室看了宁妃,出来听皇后说了前因后果。 “贵妃教子不利,禁足七日,抄经自省。” 太后罚得不轻不重,扫了一眼皇后,开口:“宫务…由德妃暂理。” 仪贵妃还未想明白饼饵是如何跑到了宁妃的肚子里,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事情闹大再牵扯到大皇子。 更不敢顶着太后的怒气张嘴分辨,只好憋憋屈屈应下:“臣妾知罪。” “都散了吧。” 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盖棺定论,太后脸色也不好,转身要离开时却被人叫住。 “皇祖母…” 嘉阳公主瘪着嘴泫然欲泣,眼泪汪汪。 “琼芝,带嘉阳回寿康宫。” 这风波来得快去得也快,众人心里各自打着疙瘩,感觉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无处着力。 众人散后,明丹姝借口头疼,让丹草去太医院取药,自己则带着黄卉不紧不慢顺着宫墙夜灯走动… “瑜主子…” 钟粹宫后门打开,霜露探身出来轻声喊住她。“主子有请,劳烦瑜昭容随奴婢走一趟。” 明丹姝随她进了内室,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似乎还带着膻热沉闷的气息,宁妃披着大氅站在窗前,任夜风打着… “姐姐怎么…” 明丹姝话说了一半,见她转过头来不由怔住。 宁妃面色虽然有些苍白,但行动自如又在窗前吹着冷风,哪里像是刚刚小产过的虚弱模样。 作者有话说: ? 44、太后 “妹妹坐吧。” 宁妃探身阖上窗户, 示意霜露去外面守着,斟了盏热茶给她。 明丹姝知道她定有缘故要与自己说,也不催促, 接过茶盏。“姐姐身子可好?” “劳妹妹挂心。” 宁妃面上一闪而过伤情, 但情绪却十分平稳,开门见山道:“我生嘉阳时伤了身子,这胎原本便不甚稳妥,小心翼翼在床上躺了这么些日子还是没留住。” “这孩子是三日前走的,太后说过些时候伺机再将消息放出来,可我左思右想, 到底还是忤逆了她的意思。” 她娓娓道来,面上是与素日直爽明朗不同的沉静温婉,饮下热茶揉了揉心口:“她带走嘉阳, 是对我的警告。” “姐姐安排今日这一场, 是为了…”明丹姝一直觉得太后对宁妃有着非比寻常的倚重信任, 此中缘由若只是为了方鹤鸣曾是明家过去的门生,未免太轻佻草率。 听她话中有话, 便抬手又将热茶斟满,静静等着下文。 “妹妹可知,明太傅分明不曾做过私吞军饷之事,为何铁证如山连先皇和皇上两任君主都查不出漏洞?” 宁妃垂眸避开明丹姝的陡然锐利的眼神, 她一直担惊受怕,想着什么时候这事会真相大白,不曾想今日会是自己主动宣之于口。 “因为私吞军饷的罪名,并非空穴来风。” 明丹姝与祁钰这些日在密室里详阅五年前的案情证据, 若非他二人笃信父亲品性, 面对天衣无缝的证据怕是也要动摇了。 “是有人将事情做实, 套在了明家头上。” 方鹤鸣能从个名不见经传的穷举子,二十年不到便位至礼部侍郎,明家作为伯乐的影响提携举足轻重。 父亲对自己一力提携入朝的得意门生,自然相用不疑,方鹤鸣这等心腹若是生了异心被刺明家,有铁证如山也不奇怪了。 “妹妹觉得,太后待皇上如何?” 宁妃话锋一转,忽然问道。 “仁尽义至,亲生母子不过如此。” 明丹姝平心而论,祁钰能从外祖谋反的失势太子,打败占尽优势的丰王,力挽狂澜走到今日,太后的教诲扶持居功甚伟。 幼子早丧,太后当年只有扶持祁钰登基一条路可走,这本是一桩合从连衡的买卖。但她却做得极好,于理于情都无可指摘,祁钰俨然将其视若亲母尽孝。 宁妃颔首,太后扶其于微时,功成身退不贪权柄,待皇上之心满朝文武皆是见证,谁也难说出半分不是。 “那妹妹觉得,与丰王相比,东宫当年胜算几何?” “不足五成。” 明丹姝虽未亲历当年夺嫡风波,可从父亲的只言片语和近年来外祖所叙得知,先皇在郑国公府覆灭后都要看门阀士族的脸色,何况东宫。 郑穷在西北高枕无忧,与江南四大家族关系和睦。虽将女儿嫁进了东宫,却并不为太子出力,似乎只是为日后拴了根保险绳。 河阳刘氏退朝,太子在朝可以倚靠的只有明家和骠骑将军府的京畿兵马。明家门生故吏甚多,但却多数官位不显,有影响力却不足成事。 反观丰王,在江南有佟伯庸麾下二十万精兵良将虎视眈眈,朝中要职多数出自徐、季、佟、吴四家门客,唯徐鸿马首是瞻,后宫有丽贵妃风头无两,可算是占尽了天时人和。 “若非徐鸿反水,先皇在丰王出京时突然驾崩,东宫占着大义名分打了他个措手不及,皇上并不是丰王的对手。” 宁妃看着茶盏里浮浮沉沉的残渣,若有所思:“徐大人当年在朝中表面上两不相帮,可明眼人都知道江南门阀是向着丰王的,但为何他突然表明态度站队东宫?” “徐鸿与太后做了交易。” 宁妃句句皆是暗示,只是…明丹姝不解,太后能拿出怎样的筹码,让徐鸿弃丰王和同气连枝的季氏,选择东宫? 丰王其人阴险强势,相较之下,当时的皇上表面温吞仁懦。两相比较,祁钰对门阀士族来说或许是个更容易拿捏掌控的对象,但若仅是如此,并不足以让徐鸿临阵倒戈。 “大齐的春色,只妹妹一人便揽尽七分。” 宁妃抬眼端详着对面的灯下美人,不施粉黛,却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同为女子,却不得不赞其媚态天成,美得如珠似玉,足以令六宫失色。 “透过妹妹,便可窥得明夫人当年之颜色。难怪徐大人大年冲冠一怒为红颜…” 刘阎的小女儿,小字桑苓,当年尚未出阁时,便负美名。京中王孙公子,千金相酬到刘府下聘者,如过江之鲫。甚至戎狄先王曾以二城为聘,求娶美人。 “当年的徐鸿文试武举双料头名,家世显赫,正是京中第一得意少年人,却为了刘家的姑娘在城门前砍了戎狄前来议亲的使臣和戎狄王叔。” “也因如此,戎狄王怒而发兵北境,徐鸿为将功赎罪带兵出征…回来后…刘家姑娘已嫁给刘阎的门生——明章。” “你是说…徐鸿是为了…我母亲…” 明丹姝觉得这个猜想未免太过荒谬。且不说她父母素来相敬如宾,闻所未闻母亲曾与徐鸿有旧。 何况徐鸿怎会如此意气用事,布杀局覆灭明家,只是为泄陈年旧日里的私愤?这…太过匪夷所思… “当年太后与徐鸿布局的细节,有哪些交易,我知之不多,只是明夫人…当年的确与徐鸿有过私情。” 太后与明夫人名份上是堂姐妹,对当年之事了若指掌,与徐鸿之交易,想是绕不过这桩旧情。 “东宫只有一个明家,相抗门阀士族无异于蜉蝣撼树,但若能得了徐鸿,与丰王相争的胜算便大大增加。” 宁妃不知如何评价太后此人,储位之争,毫厘之失便是一败涂地,她舍了一个明家,换来西北军与徐鸿两大助力,将东宫推上皇位。 杀伐果决,手段了得,只是…太狠绝了些。 “所以,是太后与徐鸿联手策划了五年前明家私吞军饷的案子?” 明丹姝面色惨白,便是她知父亲获罪是由身边出了叛徒所致,却从未将疑心放在太后身上。 “太后为了皇位,与徐鸿联手私吞军饷六百万两贿赂郑穷,以此为易,若遇冲突,西北军不会支援丰王。又利用明太傅对方鹤鸣的信任,令他运作将罪名栽赃给明家。” 宁妃看着眼前人,恍然记起多年前她到明府做客时,明丹姝的样子——众星捧月,灼灼其华,是她过去不曾见过的花团锦簇。自己对她的那份羡慕向往,到今日依旧记忆犹新。 五年前明家落罪那日,她遣侍女出东宫到刑场去探消息,回来听说人头落地时…心里陡然空了一块,就好像自己对美好的指望一并葬送。 探过身握了握她手安慰,缓缓道:“我并不清楚徐鸿与太后的全盘交易,但可以确认的是,的确是太后为了拉拢徐鸿,舍弃了明家。” “证据呢?” 明丹姝压住心头的惶然怒忿,并未被悲愤冲昏头脑,目光灼灼看向宁妃:“这等满门抄斩的大罪,你如今轻言于我,便是置你方家满门于不顾,要我如何得信?” “我母亲是方鹤鸣的元配,伴于微时,在黎洲作绣工供他上京赶考。他飞黄腾达后,娶了宗正寺寺卿的女儿为妻,母亲只等到一纸休书。” 她的翻开裳的内里,一朵不染纤尘的玉兰栩栩如生。这是母亲最喜欢绣的花样,在黎洲时,她的每件衣裳的领口都有母亲亲手绣的玉兰,带着溪水和皂荚的香气。 “我十岁那年,母亲将全部家财变卖,雇车马送我来京…十五年了,我再未见过她。” “为何今日说与我,而不在早前与皇上坦诚?” “你入宫前,我不知道皇上对明家的旧案心思,与嘉阳所能倚仗者,唯有太后。” 方家门第并不算显赫,又埋着陷害明家的隐忧,她带着女儿如浮萍一般,连何时哭,都要瞧人的脸色。 明丹姝进宫后,皇上在前朝后宫的几番动作,让她知道旧事早晚会有见光的那一天。 方鹤鸣去了西北多日,却迟迟未有和谈成功的消息传入京中,她便知有异。 池鱼林木,如果不想被方鹤鸣与太后拉下地狱,这是投诚最后的机会。 “现在,我愿意赌一次,赌我有生之年能再回黎洲见母亲一面,赌嘉阳能有个好前程。” “会的。” 明丹姝不知道自己如今是在以何种心情听完宁妃这一席话,她是这宫中看着最明朗风光的人物,却藏着这样沉重悲哀的心思。 太后、徐鸿、母亲…旧事像是藤蔓一般,等她回过神来,已被重重捆住挣脱不得。 还有…既然有旧事在前,太后为何要召她入后宫?骠骑将军府这五年来女眷鲜少入宫,同太后疏远…与明家旧案是否有关? 按耐住思绪万千,想起方才一幕问道:“德妃呢?她知道多少?” 宁妃怔住,随即莞尔:“她果然说得不错,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 起身走到床边,蹲身从床底的取出一件手掌大的小盒子,打开,递给明丹姝。 “这块玉佩,是二皇子生母,先太子妃宋氏的贴身之物。这封手书,亦是她之亲笔。” 明丹姝展开书信,只寥寥数语,所述正是宁妃此前与她所言关于徐鸿与太后之交易。 “宋氏…是太后动手…” “是太后做的。” 宁妃揉了揉眉心,这宫中无止境的斗争倾轧,实在令她心神俱疲。 “她无意撞破秘密,临死前留下这封手书,将二皇子托付与德妃。” 明丹姝并不意外,德妃与她父亲程立一样,是个躲风波却不避情义的性情中人。 一时无言,茶又凉了一盏,她将手书折好放回,重新添水将茶壶坐在一旁的矮庐上。 “方鹤鸣此去边城,可是带了太后旁的授意?” “太后想让康乐公主嫁给鹤疆王的嫡子。” 宁妃自嫁进东宫,便常在太后身边侍奉,七年过去,到如今也看不懂太后的心思。 若说她罪大恶极,可桩桩件件,皆是为了性命安危、为了皇上鞠躬尽瘁。 若说她是良善之人,可她眼里却似乎只有利弊得失,薄情寡义。 “方鹤鸣此去除了与鹤疆议和,便是要商讨此事,请鹤疆出使臣求娶公主。” 鹤疆是什么地方,弹丸小国,民风粗俗,不过是占了戎狄和大齐交界的地势,她却舍得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 “若能和亲,于公,便打开了大齐骑兵通往戎狄要塞的核心…” 明丹姝眉头紧锁,寒风从窗户缝隙吹过,拢在她的心上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于私…” “明家翻案,皇上看在康乐和鹤疆的面子上,也不会对骠骑将军府如何。” 宁妃接过话柄,也不得不叹太后算无遗策,深远用心。 作者有话说: ? 45、君子 坐落在东六宫地势最高处的寿康宫, 俯瞰朱墙内层层叠叠的殿宇楼阁。 高处不胜寒时,冷夜薄衾难禁,唯权力最能慰藉人心。 “主子, 霜露来报…” 琼芝入内见太后站在窗前出神, 伸手替她将窗关上,附耳回禀。 “不中用了…” 太后并不意外,手里还握着方才嘉阳落在这的小斗篷,慢条斯理道:“传令郑穷,动手吧。” 间不容发,至少在眼下, 皇上对骠骑将军府之忠心,不能因为旧事生疑。 “那瑜主子…” “她不会和皇上说的。” 明继臻在骠骑将军府的麾下,欲投鼠而忌器, 明丹姝一时半刻不会与她翻脸的。 她这半生所作所为皆是为了皇上、为了大齐江山, 不问对错只论利弊, 可扪心自问…当真没有片刻私心吗? 琼芝欲言又止…经过五年前那一套杀局,东宫扶摇直上, 骠骑将军府却因为明家满门抄斩,怒而与太后断了往来。 她提携明丹姝入宫为妃,是为了加固皇上与门阀庶族的纽带,却也是在为自己埋下隐患…主子这一生, 与人狠绝,待己亦如是。 “五年前,哀家若不那样做,大齐…会死更多人。” 太后看出了她的心思, 目光悠远陷入沉思… 丰王一旦登基, 过去百余年大齐历代帝王为抗衡门阀所做的努力, 将尽数付诸东流。寒门庶族永远抬不起头,门阀目无法礼,君臣不能各司其职,江山百姓危矣! 皇帝长在她身边,无论才学手腕,都无可挑剔。唯重情这一样,犯了为君者之大忌。 生逢乱世,君主只贤明宽厚,远不足以震慑朝下蠢蠢欲动的野心。祁钰需要一柄狠心辣手却不会反受其害的利刃,从前是她,以后…会是明丹姝。 自问汲汲营营半生,为国为民。所愧对者,唯桑苓一人。 …… 夜深人静,徐鸿手持油灯踏进藏在书柜后面的密室,另一只手上提着三层高的食盒。脚步轻快,像是带着少年人去见心上人时才有的迫切。 转过甬道,用手肘推进左数第二块青砖,又一道暗门应声开启,别有洞天。 如果忽视这是间四面无窗的密室,眼前闺房的布置,精巧雅致,及其用心。琴棋书画无一不全,绫罗绸缎、金装玉裹,目所能及之处皆非凡品。 近乡情怯似的,徐鸿的脚步忽然放缓,语气中似乎还带着讨好试探,含笑道:“桑苓?” 借水开花自一奇,水沉为骨玉为肌。 端坐在桌前的女子清扬婉兮,眼角的细纹非但无损其秀丽,反而平添了娴静的气度。 恍若未闻,运笔如飞,素手纤纤落笔诗成:秋来何处最宜听,一树寒蝉噪晚晴。风急不堪频入耳,月明还是更关情。声含远籁清如许,影落空阶冷似冰。莫向高枝怨摇落,此时心事与谁盟。 “用膳吧。” 徐鸿俨然习惯了她的沉默,将食盒中的菜肴一样样摆在圆桌上,不厌其烦与她柔声道:“今日我路过东街,买了你喜欢的见风消,快来尝尝。” 当年,刘家门禁严苛,她非年节鲜少出街。他便时常买些她喜欢的吃食,翻墙过去去逗她开心。 酒醅做成的见风消,是她最喜欢的一样点心。 刘桑苓与明丹姝并不相像,丹姝艳丽,而她却似芙蓉清霜,盈盈独立。 起身走到桌边坐下,冷静、疏离,对他视若无睹。视线停在盘中的见风消上,却错开筷子,心如止水。 自从五年前被徐鸿移花接木从死牢中换出来,她便困在这密室,不知春秋。一日三餐由他亲力亲为送来,不曾有过逾矩,只是固执地与她重复着二十余年前,那段风花雪月造就的憾事。 “听说皇上去了河阳,大约是去见了你父亲。” 徐鸿夹起一块见风消到她碟中,神色一改在外时的阴冷庄肃,如春风拂面。 继续波澜不惊道:“有什么用呢,江山腐之久矣,岂是一人一户之力可转圜的。” 刘桑苓筷子顿住,难得抬眼打量了他片刻… 当年的徐鸿,意气风发、嫉恶如仇,是整个建安城中最耀眼的少年,却偏偏心悦于她。 情窦初开时,如何不心动… 好景不长,戎狄王臣入京,先皇动了以她为易求和的念头。徐鸿惊怒之下持剑斩来使,血溅城门,铸成大错。 他为了将功赎罪,主动请缨到边境退敌。行前那夜…二人情到深处,违背礼教,珠胎暗结。 瞒了五个月,她以命相要挟,却低估了刘家作为庶族纯臣,对于门阀的痛恨,非但不允亲事,又送走了那孩子。 徐鸿一走便是年余,大军凯旋时却听说徐氏宗族替他定下了季氏嫡女为妻,万般无奈下她奉父母之命嫁给刘家的门生——明章。 明章是与徐鸿那般快意情仇完全不同的人,温和君子,心中似有海纳百川,润物无声。对她亦不计前嫌,小心呵护。 成婚第四年,明章入内阁,她获封诰命。中秋宫宴上,时隔五年再见徐鸿,他红着眼睛与她说找到了那孩子,求她放下一切与他远走高飞。 此后,她再不入宫赴宴,只安心留在明章身边相夫教子,过起了细水长流的日子。 直到五年前…徐鸿带着她亲眼目睹明章人头落地,用丹姝和继臻的命威胁她活下去。 他日日到此,任她辱骂痛恨,多年如一日偏执地恳求、期望,能与她弥补当年的遗憾,何其可悲可笑… “江南和徐氏宗族,想让儒儿娶康乐为妻,你觉得如何?” 徐鸿语气像是如寻常夫妻那般,征求她的意见。 见她放下了筷子,收好残羹冷炙放回食盒,自顾自道:“我倒觉得是桩不错的婚事,康乐公主的性子,与你当年很是相似,你会喜欢的。” “徐鸿…” 她望尽他深黯似乎山雨欲来的眼眸,却如何联想不起早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颤声:“收手吧!” 血流成河,她百死难辞其咎。 徐鸿抬拭去她眼角的泪痕,眼神痴迷视若珍宝,缓缓道:“先帝、明章、刘家、太后…所有造成你我今日这般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 这厢,刘立恒跟着皇上在荒郊野岭露宿一夜。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山上露水凉气又重,饶是军旅出身的他也没顶住连声打了好几个喷嚏。 “喝口水。” 祁钰递给他水壶。 “谢皇上。”刘立恒不疑有他,接过水壶咕咚咕咚豪饮了几口,熄了地上还冒着火星的篝火,便呀往前开路。 “再等等…” 祁钰看着东方日出,若有所思算着时间。 “等…” 刘立恒还未说话,忽然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人直接向后栽倒。 祁钰早料到有此一幕,拖着他的后背,将人藏在身后一尺余高的灌木丛里。 若他不信刘立恒,也不会让他掌管禁军,只是…骠骑将军府到底是太后的母家,非他嫡系。来人身份紧要,为日后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啧啧啧…皇上手可真黑。” 有人从上方的树林里走出来,漫不经心说起了风凉话。 “还不来帮忙?” 祁钰兀自拖着身形魁梧的刘立恒很是吃力,白了徐知儒一眼。 早在明章未于朝中崭露头角时,便因其才学与慈云大师成为莫逆之交。 当年,刘桑苓诞下与徐鸿的私生子以后,刘阎欲将其送至河阳收养,却被明章暗中养在慈云大师身边。 而后,慈云大师故意留下线索给徐家,徐知儒在四岁时被接回徐府,却一直以前往石鼓书院念书为借口,往来慈云大师身边。 明章过去常带长子明胥淮、太子祁钰前往皇寺与慈云论道,以此为借口,掩护刘桑苓和徐知儒母子二人相见,以慰其爱子之情。 “我觉得刘立恒人不错,比陈瞒那个呆子强上许多。” 徐知儒与他说话时并未恪守着君臣之礼,你来我往十分随意。 在徐府,徐知儒对外是养在季氏膝下的外室之子,可他对自己的身世…怕是比徐鸿还要清楚。明章,视他为己出,教他世间正理,如师如父,对他有再造之恩。 他与祁钰、以及同母异父的弟弟明胥淮,是自幼受明章教诲,情同手足的兄弟。 “宫中如何?” 祁钰不置可否,与徐知儒在一起时褪去帝王的冷肃威严,随意轻松了许多。 “你是想问宫中如何…还是…丹姝如何?” 徐知儒油腔滑调打趣。 “走了!” 祁钰锤了一下他肩膀,先行往山上去。 “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事,无非就是些酸言冷语,她应付自如。” 徐知儒跟在他身后,灵光一闪,不怀好意买了个关子:“就是…有一事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什么?” 祁钰回头看他神色整肃,以为是又生了什么枝接。 徐知儒快步拉开与他的距离,想起陈瞒与他递信时那副哑巴吃黄咧的表情,笑弯了腰:“听说…皇上休朝是…腰不大好。” 祁钰转瞬便想明白这传言是因何而来,脑海中浮现出某只狐狸眼睛亮晶晶偷了腥似的慧黠模样,不由失笑…这借口,亏她想得出! 在看徐知儒在山坡上乐不可支,捡起一粒石子对着他膝弯打过去。揣着手,慢条斯理道:“皇后与朕请旨,将康乐嫁给你,你说…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徐知儒侧身躲过石子,听到康乐两个字面上的笑意忽然卡住。 清了清嗓子,哥俩儿好似的拦住祁钰的肩膀,顾左右而言他:“我怎么觉得,你最近变得这么…奸猾?” “你再犹豫下去,待鹤疆求亲的使臣入京,悔之晚矣!” 祁钰收起玩笑的神色,他安插在西北军中的探子回报,方鹤鸣前几日在郑穷大营见了鹤疆王嫡子。 “和亲?” 徐知儒目瞪口呆,夹枪带棒刻薄道:“鹤疆那弹丸小国也配迎娶大齐的长公主?听说那王庭嫡子是个大字都不识几个,只知舞刀弄枪的废物!” 鹤疆尚武,嫡王子在其国内甚受拥戴,到他嘴里便成了个废物。 “鹤疆辽阔,说不定康乐会喜欢。” 祁钰不假辞色,像是当真在考虑公主和亲的可行性。 康乐在皇寺那几年,徐知儒可是没少往那跑,心思昭然若揭。如今这样避嫌,无非是徐家站在风口浪尖上,不想康乐受波及。 意有所指:“康乐是大齐的长公主,无论嫁给何人,都不能独善其身。” 薄雾中隐约得见茅草搭成的瓦寨哨所,二人噤声,听上方有人持弓对准了他们,吼道:“来者何人!” “令牌在此。” 祁钰抬手将令牌掷了上去。 “口令!” “口令?” 祁钰反倒被他问住,不知所以… “阿臻没给你口令啊?” 徐知儒瘪了瘪嘴,眼看瓦寨竹木垒城的墙头上,每隔丈余便站着个手持强弓的武士,真冲突起来怕是要给他二人射成筛子。 这草寇占山为王,倒是不容小觑。 祁钰沉思,令牌…口令…明继臻谨慎,倒不见得会放在一处。“陈瞒送你消息时,可带过丹姝的话?” “没…” 徐知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忽然灵光一闪,“有!” 他当时只觉得有趣,却并未放在心上,不曾想在这里用得着。 急忙将明丹姝在御书房写下的诗句复述:“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作者有话说: ? 46、桃源 天方蒙蒙亮, 身着红衣的女子打马穿街,自东往西城门去。 “属下见过长公主!” 守城门的侍卫刚踩着鸡鸣拉开城门,便见康乐公主一阵风似的窜了出去。 “驾!” 许是迎风的缘故, 康乐觉得有些泪眼朦胧。 明丹姝昨夜从钟粹宫回来, 告诉她母后欲遣她往鹤疆和亲的消息,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 后宫之中,从来没有真正的纯直之人,言传身教,母后的手腕从来不曾瞒过她。 一年前, 令先皇缠绵病榻的那盏茶,是他到皇寺祭祖时,由她亲手奉上的。 因为只有康乐公主, 自幼率性天真, 父女情深从不相疑。 或许是幼时, 与母亲在危机四伏中相依为命的感觉太过深刻,所以她从来对其言奉若神明, 哪怕是弑父夺位这样的大事。 可她看着明丹姝从钟粹宫回来时的沉郁悲怆,听说了明家蒙冤的前因后果…平生第一次对母亲的所作所为产生惶惑恐惧。 东宫与丰王相争多年,五年前局势虽然紧急,却远非没有转机。只是为了拉拢徐鸿, 便让明家二百七十余口人命枉死,何至于此? 她一直以为父皇寡情平庸,但母后又真的如她自己所言,口口声声为了江山百姓, 从无私心吗? 她到底是在替大齐拨乱反正, 还是成了谋害先皇的逆女乱臣? “姑娘回来了。” 今日是北齐的稻神节, 皇寺开门迎香客,有买粘米糕的婆婆一早便候在山下等生意。 “婆婆再给我两个米糕吧!” 康乐浮浮沉沉的思绪被打乱,蹲在婆婆的摊前,笑盈盈像是寻常人家娇养着不谙世事的小女儿:“糖粉要多些!” 她刚来皇寺时,见民间的一切物什都是新鲜的,尤爱各式各样的饼饵糕点。 是以每逢节庆,她便到山下卖米糕的婆婆边上坐着,边吃边瞧热闹打发时间。 “今日那个小和尚怎么没随你来?” 康乐怔了怔…展颜娇憨道:“这便去寻他!” 她咬了一口米糕,舌尖上甜滋滋的,可咽到肚子里却泛起了酸意。 拴好了马顺山路往上,这个时候,宁一十有八九是在半山腰挑水。 或许是怕热气腾腾的米糕冷掉所以脚步快了些,她总觉得平日要走上一刻钟的山路,今日格外短些。 “宁一!” 空山无人,她清清亮亮的嗓音带了回音。 远处的小和尚回过头来,眼中带了几分掩藏得极好的惊喜,恭恭敬敬持手道:“殿下。” “给你!” 康乐一日往次那般,将米糕塞到他手里。 不由分说拉着宁一在溪涧边的矮坡坐下,叽叽喳喳:“你尝尝,可是婆婆做糕时发酵过了头,我总觉得今日的米糕不似往常那般甜。” “殿下有心事?” 宁一见她眼眶还红着,料想是在宫中受了委屈。 金屋玉冠,亦是万重枷锁。 “宁一…其实我早就知道当初救我的人不是你。” 康乐手臂拄在膝盖上,托腮看着他,眼神比山涧流过的溪水还要干净清冽。 她坠马那日,初次醒来时,看清了背着她的人是徐知儒。 也知道每逢节庆,皇寺往来人杂时,在周围守着她的人,也是徐知儒。 “嗯。” 宁一知她聪慧,何况同样的话,早在她醒来时他便说过,不过插科打诨避讳着那位公子。 她碰了碰宁一的袖子,示意他尝尝手上的米糕。笑盈盈的面庞像是借了晨曦的清辉:“但我心悦于你,并非是为了你救我。” 宁一自幼便长在这寺中,为人虽木讷了些,但拳脚功夫出色。 受方丈之命,常常像影子似的跟在她身后。又顾忌着男女大防,总与她隔着一丈远。 她略靠近说些俏皮话逗趣,他便面红耳赤拿些佛偈来搪塞她。 宁一不敢侧目看她,欲开口推拒:“殿下…” “你实在是很好,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好。” 康乐知他要说什么,开口打断。 徐知儒与她是同一类人,表面清风朗月,实则长在沼泽里泥足深陷。 而宁一是她过去在宫里从来不曾见过的人,就像这米糕一样,由内到外都是干干净净的。 “但我是长公主,你若同我好,会害了你。” 宁一入了定似的盯着奔流不息的泉水,张了张嘴,却连个含糊的音节都没能说出来。 “我都明白。” 康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含泪带笑:“我是真的想过要求皇兄赐婚,甚至替你想好了还俗的身份。” 她以为只要嫁给一个平凡人,便可以逃脱无休止的争斗,过上安宁的日子。 但似乎尔虞我诈是她难以逃脱的宿命,攥着他的袖子,艰难开口:“你是谁的人?” 她不过今日才清醒,若她自始自终是这乱局中的一枚棋子…皇寺,亦在局中。 溪水碰上沙石的声音,像是打到了宁一心里,似如释重负又破土而出难以明说的惋惜:“宁一受先皇旨意…在此保护殿下。” ‘咚’ 康乐手里的米糕折成两截,沾了沙砾咕噜噜滚到了溪水里。 “父皇…” 宁一从袖中拿出一块令牌并一封书信,这两样东西他带在身边多年,总算物归原主:“先皇有言在先,无论哪位皇子登基,这两样东西,在殿下遇到困境时交给殿下。” 瓦寨,民价传言为奇人异士聚居之处,亲眼所言则是一座依山傍水而建的古朴村落。 在无外敌来犯寻常日子里,寨中人轮值戍卫,其他人则行耕作播种,世外桃源般自成一派。 “你们找谁?” 哨岗上轮值的年轻武士高鼻深目,身高足六尺有余,高鼻深目的长相看起来更像是戎狄人,身后背着的三刀匕首一看便知分量不轻。 只是这口音… 噗嗤一声,徐知儒没忍住笑出声来…这人嘴里像是含了根弹簧似的,说话时没一个字儿在调上。 “呼延!待会儿下了值记得到我家修屋顶!” 旁边经过一风情万种的年轻女子,很是熟稔对他道。 脚步轻盈,飘飘欲仙,一看便知是个筋骨轻奇的练家子。 “知道了!我这就去!” 年轻武士红着一张脸,憨笑着连连应声。 徐知儒瞪大了眼睛,重新打量起眼前有些粗笨的异族男子,肃然起敬:“你是…呼延赞?” 呼延赞十五岁时仗义行侠,一人一马护住北齐边城葛阳,打退戎狄近百骑兵,自此名声鹊起。 只是不曾料到…他竟是戎狄人?此等英雄,竟然藏在川州这山坳里面? “是又如何?” 呼延赞显然对双眼放光的徐知儒颇多防备,挑看起来正人君子一些的祁钰又问道:“你们找谁?” 祁钰虽面无表情,可心里也是算盘打得飞快,想着要如何将眼前这名勇将为朝廷所用。 他之所以迟迟不动西北军,放任郑穷游离于皇室和门阀之间,一是为了安内攘外,再则便是军中实在缺少将才接替。 这呼延赞的事迹他亦有所耳闻,虽是戎狄长相,却能身先士卒北齐边城百姓出力,便知其人胸怀天下,正是不拘一格的人才! “在下郑子意,这位是我师兄刘知儒。” 此人甘心隐世于此,是颇有几分古怪脾气的,若有心相用,须得用心招揽。 “在下呼延赞。” 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江湖气十足地拱了拱手。打量道:“你们认识继臻兄弟?” 瓦寨放出的每一块令牌,其上都有持令者之名姓。 祁钰留意到他称明继臻实名,心中疑云愈深,这寨主究竟是何人?竟能让明继臻据实相告… “是,我二人来此寻寨主,有事相求。”郑重其事,姿态放得极低。 既往江湖之远,在一方水土便要守一方的规矩,这些奇人异士偏居一隅定是不吃朝上那套君臣礼法的。 “随我来吧。” 呼延赞带二人往瓦寨深处走去,其实入寨的关钥并非令牌,而是每七日便会换一次的口令。 他二人方才答出: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这句话才是入寨的关键,若只持牌却说不出口令,早就被射成刺猬了。 至于他们的身份…寨主早便有言在先,若有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带着继臻兄弟的令牌找来,便… “到了。” 呼延赞将他二人带到寨子深处的一间竹屋,随即便转身离去,丝毫没有要引荐的意思。 “这地方,可是全民皆兵啊!明丹姝是怎么知道口令的?” 徐知儒侧身与祁钰低声提醒道。 他跟在慈云大师身边,对江湖的奇人异士颇有了解。寨中来来往往寻常打扮的人,观其步态,十有八九都是有些功夫在身的。 就连那田间地头种的东西,竟都是些见血封喉的毒草。 “春风吹客到桃林,一路香醅次第酣…” 竹屋的门忽然打开,通身酒气的白面书生歪歪斜斜倒出来,白麻褶袍的袖口大襟上都是星星点点的墨迹。 手里夹着卷残书,似觉不痛快似的,将残酒一饮而尽:“不是故人相问讯,谁…嗝!谁知此地有溪源!” 其人仙风道骨,其句辞致雅赡,妙极! “妙哉!” 祁钰和徐知儒都是通晓诗赋之人,齐声赞道。 他踉踉跄跄探头,狭长的凤眼定睛打量他二人片刻…笑嘻嘻脱口而出:“这天下,不配我!二位回罢!” 作者有话说: ? 47、探底 这天下, 不配我!好生狂妄! 眼前这人三十出头的模样,通身的酒气,虽看似荒诞不经, 可锐目如鹰, 话中打着机锋十有八九是猜出了二人来意。 来前,徐知儒还未将这瓦寨放在眼里,以为是些郁郁不得志的乌合之众罢了,心里尚且笑祁钰病急乱投医。 可百闻不如一见,姑且不论小小一方瓦寨竟暴殄天物用呼延赞做看门之人,人来人往皆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便是这眼前人… “不是故人相问讯,谁知此地有溪源。” 喃喃重复着,十分惊艳。 觉得这人脱口而出便暗藏深意, 倒像是提前知晓了他二人的来意身份。 “二位回罢!” 他像是酒喝得急了, 打了个哈欠倒在竹椅上, 毫无待客之礼。 祁钰不以为意,走近见石桌上随意摊开几张书稿, 笔势雄奇,姿态横生,淡浓枯湿辗转宛若天成,实在是好字。 再详阅其所录, 所见字字句句所论多年来科举之弊病,出世却不忘忧国忧民,可其言下之意是心灰避世所指。 狂士怪才!拂袍坐在他对面,拱手:“在下郑子意,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除了当今圣上, 何人敢用这二字作名讳。 “一自白头归去后, 青山依旧自朝繁。” 再出避世之语,心灰之意。 他醉眼朦胧看不出几分真意,静默半晌…不情不愿道:“程青山。” 祁钰闻言竟缄口结舌,神情是难掩的错愕困惑,他听过这个名字… 上月,褚浒奉命整理承平票号的账目时,发现明丹姝所在百戏班存银有两百万两之巨,而打赏之人,正是程青山! 而此后,明丹姝在与他交代承平票号经营诸事时,又刻意隐去了此人在其中的作用。他虽未强行追问,却一直将这名字记在心上。 如醍醐灌顶般 他今日之所以站在这…究其根源,皆是由于上月明丹姝借宁妃之手,向百戏班送银票,露出马脚诱他去查承平票号… 这是明丹姝放下的第一道饵,试他对明家、对老师的情份。 黄白既然能在河阳与刘氏往来密切,自然与明丹姝早有联络。黄家表面与徐鸿联姻,私下又将黄东贞的身世透露与他… 这是她的第二道饵,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借皇室之力将承平票号从幕后推至人前。 还有什么… 祁钰看着不远处往来耕种的瓦寨之人…恍然惊醒! 他昨日在河阳所见,但除了洒金巷的灾情惨重以外,街头巷尾虽然萧条,但却并未见饿殍遍野。 刘阎、赵孟白…乃至程立,是搭好了戏台候着他。算准了他的心思,激他在百姓面前砍了徐鸿安插在府衙之中的师爷,甚至欲再动季维以儆效尤! 这是她的第三道饵,逼他将皇室与门阀的矛盾挑明,再无退路。 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声不响成一张大网将他兜头罩下,让他与门阀彻底决裂,再不能像先皇那般左右摇摆。 “呵呵。” 祁钰挑起桌上的酒盅一饮而尽。 亏自己一直怜香惜玉,不愿将她扯进刀光剑影里去。谁知她磨刀霍霍,反倒嫌弃他不中用了… “你笑什么?” 徐知儒不明就里,看着程青山醉醺醺在一旁悠哉悠哉地闭目养神,正无从下手:“不找寨主吗?” “不找了。” 寨主是何人,昭然若揭。她这些年委身于百戏班,倒是没闲着… 祁钰从袖中抽出一方令牌,扔到程青山怀里。饶有意趣:“告诉你们寨主,在下以昭仪之位,与她换季维的人头!” 如她所愿,就算他用季家这个倒霉蛋,与她投诚了! 程青山眯缝着眼,看清他怀中的玩意儿轻哼一声收入袖中,继续闭目养神。 “这就走了?” 徐知儒觉得这事办得模模糊糊的,这二人到底打得是什么肚皮官司,那醉鬼又是何人? “走了!打道回府。” 祁钰不见来时的肃然谨慎,笑如弯月星辉冲入云层,孤冷气息尽散。 下了台阶,忽然想起石桌上的那几页纸…忽然回过头来,对程青山道:“人间自有长青药,莫向山中觅旧游…先生若是心有不甘,在下虚位以待!” …… 景福宫,自头场春雨下完,天儿是眼见着一日暖过一日,明丹姝在房檐下摆起了铜炉煮酒。 她酒量并不好,至于贪杯…则完全是被程青山带偏了去。 最近阅过密室里的先皇记下书笺,便开始琢磨…或许先皇并非众人所以为的那般懦弱无能,若无过去数年的积累,今日不过是重蹈郑国公府当年的覆辙。 瓦寨,是父亲与慈云大师十五年前一起建立的,起初的目的是给在乱世中无处容身的寒士一个庇护之所。 世道越发动荡,不得志之人愈多,时至今日竟卧虎藏龙成了一股遁迹潜形的强悍势力。 明丹姝抿了一小口梨花白,不过刚刚沾湿唇边,却被身边的小炉子烘得有些昏昏欲睡。 “主子,” 山姜从后院走过来,替她披上大氅,悄悄塞进她手里一张字条:“程先生来信。” 山姜话少,容貌普通,煮茶、绣工、旁的宫人熟练的技艺,她一样也不通,在宫里低眉顺眼做了几年,才被内侍省充数塞到她身边来。 在景福宫,也透明人儿似的,做些跑腿的粗活,整日也见不到她在主子跟前露脸。 宫里人都觉得机灵的丹草才是她的心腹,殊不知山姜从前在瓦寨时,可是学了好一手训鸟的本事,如今才算派上了用场。 明丹姝展开字条,又是程青山龙飞凤舞的潦草字迹,看过了莞尔一笑,随手扔进小炉中就着炭火烧了个干净。 “回他,明日早间,季维一门十六口的人头,挂在城门上。” 她明家当年满门二百七十四口,明日才抵了十六个,还差得远呢… “是。” 山姜面无表情,还是一副憨厚的模样。 “对了” 明丹姝拧着眉头,一把沾了酒气正喑哑着的嗓子蛊人极了,轻飘飘:“别太张扬了,就做成…山匪劫财吧!” “是。” 山姜见她尚无睡意,替她炉中又添了薄炭,缓缓道:“主子,霜露动手了,可想法子拦下?” 宁妃忤逆太后,便早该料到有此一劫,眼下就要看明家这条船,她是上不上得了。 “替我准备一套素服,裙子要金丝白纹儿的…” 廊檐上挂着的灯笼光缩成一团,映在酒里,她晃着酒盏摇影子,玩得不亦乐乎。 五年前,方鹤鸣吃里扒外,联合徐鸿太后对明家下手的时候,宁妃可是借机得太厚提携,在宫里占尽了便宜。 今日见势不对,想金盆洗手了,岂不是好事都让她得了? 当年无人救她明家,今日旁人的心愿死活,关她什么事? 手上沾了明氏一族鲜血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丑时三刻,丧钟敲了七下,钟粹宫宁妃薨。 午时,明丹姝穿着一袭金丝白纹雨花裙,上身是云燕细锦衣,乘辇落在钟粹宫门前,迎面正碰上了带着大皇子前来吊唁的仪贵妃。 “嫔妾给贵妃娘娘请安。” “起吧。” 仪贵妃不过是个纸糊的美人灯,昨晚的风波牵连的大皇子,还没等她查出个来龙去脉,宁妃好好的人却忽然死了… “娘娘今儿气色不佳,可是昨夜未安眠的缘故?” 明丹姝满眼喜爱地拉过大皇子的小手,又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顶,与仪贵妃一同进了钟粹宫内院。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仪贵妃悬心吊胆,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生怕不干净的东西沾上了大皇子,特地挑了这阳气旺的时候过来,看着宁妃的灵堂只觉得慎得慌。 也顾不上前嫌旧怨,毕竟昨夜之事也牵扯到了瑜昭容,想探出个所以然来。 “娘娘怕什么…宁妃是小产血崩,是她运气不好。” 明丹姝持香拜了三拜,云淡风轻。 转脚到一旁哭哭啼啼的嘉阳身边,蹲身替她擦了擦眼泪,与身后的乳娘道:“照顾好公主,不得慢待。” 出了门,见皇后娘娘姗姗来迟,脸色青灰一双眼肿得桃儿一般,见礼:“听说娘娘母舅遭了横祸,还请节哀。” 季维一门家眷十六人横死,脑袋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挂在河阳府城门楼。 皇后娘娘激怒之下昏厥,这事一早便京里京外穿得沸沸扬扬。 “圣旨到!” 众人回过头来,一连五六日不曾上朝的皇上总算露了面。 却只见梁济手持圣旨,替皇上请了炷香入殿代执。宣旨:追宁妃为皇贵妃,谥号宁惠,嘉阳公主往德妃膝下教养。 皇后养着二皇子,仪贵妃养着大皇子,如此安顿倒也合理。何况德妃出身宰辅之门,有这样的养母,嘉阳公主以后议亲时也算是提了身份。 这厢散了,还未等众人回过神来,便眼睁睁看着梁济往瑜昭容跟前,恭恭敬敬道:“昭容主子,皇上请您到御书房伴驾。” 这…众人皆是错愕,皇上不像是来祭奠宁妃的,倒像是…特地来寻那狐媚子的。 作者有话说: ? 48、交心 “皇上回宫了?” 出了钟粹宫, 明丹姝问梁济道。 “回瑜主子的话,一个时辰前刚回宫,便被季绥大人堵了个正着。” 季家是犯了太岁, 开年两月余嫡子满门便在河阳府遭了无妄之灾, 季绥以匪祸不除民心不安为由,正跪在御书房门前哭求皇上出兵剿匪呢。 “皇上如何回应的?” 明丹姝勾唇,抬头觉得这天幕越发地清亮。 “皇上说…没钱。” 梁济汗颜,前些日子皇上让户部拿钱给河阳赈灾,徐鸿在朝上长篇大论一通一毛不拔。 今日情形对调,皇上将皮球踢回去,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远在江南的佟、吴两家尚坐不坐得住不得而知,可作为季氏姻亲的徐家怕是要家宅不宁了。 到了承明宫门前下辇,果真见季绥跪在廊下, 扯着嗓子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诉季维在河阳是如何地‘爱民如子’。 “恶匪不除, 何以安民心啊皇上!” 这事怎么回事, 大家心里都门清儿,皇上这是在与门阀亮剑。可季家自然也不是能忍气吞声吃闷亏的主, 索性将姿态放低,逼皇上私仇公办。 “季大人勤勉,休朝时还不忘忧国忧民。” 明丹姝脚步在他身旁停下,似懵然不知季家变故, 煞有介事地回头对梁济道:“梁公公,还不快给季大人准备张靠椅,奉盏热茶,此等人才怎能如此慢怠!” “喏。” 梁济忍着笑意, 他怎么就没想出这招来… 都说女要俏, 三分孝, 季绥原本便是游走于声色犬马中人,头一次见这位盛宠的昭容娘娘,竟一时走神儿呆了去… 此等尤物,风流韵致堪比画中仙,相较之下青楼楚馆的庸脂俗粉不过尔尔。 梁济很是上道,嘴里好话说尽,几个人连拉再抬将季绥挪到了远处廊下的椅子上按住,有人捶腿,有人奉茶,方才涕泗皆下的季绥此时坐也不是…跪又跪不下… 鼻涕眼泪还在面上挂着,可教旁人看来,这姿态怎么也不像是个告冤的。 “季大人慢慢说,本宫先行一步。” 明丹姝巧劲儿轰走了苍蝇,扶了扶头上的步摇转身向殿内走去。 御书房在承明宫的东厢,她见祁钰在案前翻折子,走到跟前刚想接过手来替人研墨,却不妨一股大力被人带到了怀里… 轻呼一声,从善如流揽住人肩颈,调侃道:“皇上这些日,到底是出门办差,还是往青楼楚冠里厮混,怎么学来了登徒子的浪荡行径?” “天香国色里,独占百花魁…” 祁钰回来路上听了京中流言纷纷,好些说书先生都拿他二人编起了段子,这便是其中一句。“百姓皆传爱卿美貌…” 离京这几日,他顺着蛛丝马迹,仿佛走在她心间… 在故人怜惜之上又生出相知合意之情,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谈起。 “可唯吾知…爱卿才情谋略,胜美貌万万。” 明丹姝慢慢摸到他腰间,慢条斯理问道:“徐知儒…是皇上的人?” 头上倭堕髻… “自幼相交。” 祁钰吻了吻她嘴角,仁其施为,抬手抽下她发间的步摇,青丝如情丝,缠缠绵绵。 “黄白,是爱卿的人?” “父亲挚交,自幼相识。” 明丹姝信手将他腰封仍在地上,玉指纤纤纤纤不紧不慢解起了他衣袍的盘扣。 “皇上想将康乐嫁给徐知儒?” “是。” 祁钰将她乱发拂到身后,耳中明月珠…“爱卿聪慧。” “皇上在康乐身边留了人?” 盘扣还未解完,她却停下了动作,抬眼看着他。 康乐对她并无防备,只略留心些便可猜出一二。 “宁一。” 他今早回京时,顺路去了趟皇寺,宁一已经按他所吩咐的,将那封假作先皇亲笔的书信和令牌交给了康乐。 至于内容…自然是先皇的拳拳爱女之心。 “为何?” “康乐对先皇之死,一直心中有愧。” 若无他暗中操纵,康乐怎么可能在皇寺对先皇下毒而轻易得手? 室外的光线渐弱,年轻帝王温润如玉的面庞上渐渐笼下阴影:“只有如此,才能让她倒向你我…而不是太后。” “你我…自何时起与太后为敌?” 明丹姝垂眸把玩着他的手指,不动声色问道。 听闻郑氏一族出美人,只窥祁钰便知一二。 “多年前便已是。” 祁钰含笑望向她,藏着几分只二人才知的隐晦意味。 “是为明家?” 明丹姝从袖中摸出一块令牌,与祁钰昨日扔给程青山的那块是一对。 “不仅。” “还有何人?” “十九年前,刘阎在郑国公府满门抄斩后,退朝回到河阳别居,所意为何?” 祁钰若有所思问道。 十九年前,郑国公府过继世子郑禹的夫人诞下一女,名唤郑云儿。月余后,明家夫人诞下一对龙凤双子,女儿名唤丹姝,儿子名唤继臻。 刘阎离京表面上是不愿为门阀斗争所缚,急流勇退。可实际上,是为了护住郑下留下的唯一血脉,他表舅郑禹的女儿——郑云儿。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明家夫人当年只诞下一子而已,所谓女儿,其实是郑家遗孤。 祁钰并不看那块令牌,将她揽进怀里,侧耳轻声相问:“你要瞒朕到何时?” “皇上何时知道的?” 明丹姝就是郑云儿,明章从未瞒过她,反而视如己出,苦心培养。 “六年前,朕行冠礼那日。” 十九年前,世代武将郑国公府清君侧却败于佟伯庸之手,满门抄斩。 可那次行动却也并非一事无成,郑氏一支暗卫借此风波顺势隐入皇寺化作武僧,逃脱门阀士族的监视,为东宫来日所用,陈瞒便是其中之一人。 “爱卿可知,郑国公府为何落败?” “太后。” 渔利其中者,昭然若揭。 郑国公府若清君侧成功,恭怀皇后和太子祁钰的地位无可撼动。 只有东宫和郑家倒了,先皇再欲扶持庶族出身之武将以抗门阀,骠骑将军府才当仁不让,七皇子取东宫而代之顺理成章。 可太后却未料到,先皇未因郑家之事废太子,恭怀皇后临死前鸩杀了七皇子,彻底断了她的后路,只有扶持东宫一条路可走。 人性复杂…太后为私利戕害忠良,可多年来又在教诲储君一事上从无耽忽,极是用心良苦… “老师当年,本可以不死的。” 当年,东宫依附着骠骑将军府和太后,他虽无法为明家翻案,但郑国公府留在皇寺的暗卫想要救人,尚有一搏之力。 只是…会暴露皇寺暗卫,太后与徐家和郑穷的交易败露,丰王坐收渔利,东宫再无即位之可能。 “比起明家满门抄斩,父亲更不愿见到丰王登基,清明吏治再无可能。” 刀光血影,步步杀机… 这十九年里,太后可谓谋无遗策,祁钰哪怕露出一点对于郑家旧事的疑虑,今日都不会坐在这承明宫里。 打落牙齿活血吞,连明家满门抄斩这等大事,都能忍气吞声放下不查,让门阀放心扶这位优柔寡断的储君登基。 银瓶露井,彩箑云窗,往事少年依约…明丹姝枕着他胸口忽然轻笑出声。 残局未了,厚积而薄发,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日后…不必再忍了。” “正是此理。” 祁钰亦非困顿于旧事之人,心舒意朗点了下她鼻尖。 他二人头顶是先辈荫蔽,身后是千万万有识之士,何愁来日不得海晏河清? “还有一事,皇上休想混过去!” 明丹姝手如柔荑指了指窗外。 “前日有人在瓦寨,大言不惭以昭仪之位与我换季维人头,不知如今可还算数?” “君子一言。” 祁钰环过她,伸手展开桌上一道墨迹方干的手谕,正是晋她为昭仪之位的圣旨。 见她笑得像是一只偷了腥的狐狸,忽然问道:“程青山是何人?” “七年前的进士,因为家贫无银子打点考官,被人冒名顶了功名。” 明丹姝觉得程青山此人颇有先贤之傲骨,很是欣赏,抬头见祁钰神色古怪别扭,道:“为何有此一问?” 祁钰回手从书格里拿出一叠纸,记着的是上月梁济从宫外取回来的民间诗文… 祁钰揽着她的腰若有所思道:“这是拨云姑娘的戏迷写下的艳诗…” 他事后查过,程青山一直是以一掷千金的痴戏票友身份在百戏班出入,这些诗句亦是出其人之手… 秋水芙蓉国色娇,春花不与百香消。花开不问谁家女,只将思情寄碧霄。 露骨… 万朵红云映彩霞,娇容绰约醉桃花。春风不解芳心事,只把相思付晚茶。 露骨得很… 玉貌琼颜不让春,何处芳魂觅旧尘? …. “不过掩人耳目罢了…” 明丹姝翻着,一笑而过,却把诗篇收进自己袖中。 祁钰观程青山昨日对他之态度,分明是借题发挥带了点旁的意味… 见她不以为意,心上似松了口气,言笑:“朕还有桩正经事要问爱卿…” 正经事?明丹姝听他语气分明不像正经事,忽然想起她前几日信口胡诌的话来… 继续方才未解完的盘扣,媚眼如丝:“皇上…腰…可好了?” 作者有话说: 丹姝生父是郑国公府的过继世子,与祁钰生母非嫡亲兄妹。 ? 49、后手 “瑜昭仪入宫可才三个月, 又没家世,这晋升速度像长了兔子腿似的。” “可不是,这回又是皇上越过了皇后娘娘, 亲自过由中书下旨, 独一份的恩宠。” 一大早,梁济亲自到景福宫宣旨晋位昭仪,身后带着内侍省浩浩荡荡一溜的宫人手里端着锦衣玉馔,阖宫走上一遭,大伙儿算是瞧明白了风向。 “奴才贺喜瑜主子。” 梁济眉开眼笑,收下了打赏的银袋子, 十分殷切:“皇上差奴才与您说一声,景福宫备着晚膳。” 又凑近了,背着旁人与明丹姝道:“二皇子的事…皇上说了, 您自个儿拿主意。” 明丹姝闻言心上一动, 笑盈盈应下。既是自个儿拿主意, 那她便不客气了… “丹草,你随本宫来。” 送走了梁济, 转身将人带进书房。 “喏…” 丹草人蔫蔫的。 数日前,经她之手送给宁妃娘娘的药材出了纰漏,事后主子非但未怪罪,甚至连提都未提此事, 她这几日心里七上八下一刻不得安宁。 “贵妃使唤你做过什么,本宫不问,也不罚你。” 二皇子身边的小太监成林,是皇上的人, 为人精明又擅医毒。 她故意留了送点心这道纰漏, 引君入瓮…让丹草和山姜轮着去长乐宫送点心。 贵妃爱子, 为之计深远…不会放过一箭双雕的机会… 山姜送去的点心里,夹的是消息,至于丹草送去的…里面则混了令人神智不清的曼陀罗花粉,是药非毒,便是银针也试不出。 丹草别无选择,自己的命捏在眼前人的手里…家人的命,捏在贵妃的手里…磕磕绊绊道:“只…只是…” “你家人如今皆在京郊的原乡村,受贵妃手下的人挟制。你今日若是无声无息了结在我手里,你觉得贵妃会如何想…可会放过你的他们?” 丹草每月都会自宫外收信一封,唯平安二字,其中隐情并不难寻。 “可…若奴婢答应了主子,可有好处?” 事情到了眼下这份上,无论如何她家人皆是难逃一死…大难临头各自飞,怪不得她心狠。 “本宫保你不死,平安出宫。” 这世道,无论穷富,拿女子做货品交易者比比皆是。 自幼被卖进宫中当奴婢的女子,对所谓家人还能有多少情意? 宫女未担官职、未被帝王临幸者,二十三岁即可出宫自由婚配。丹草房中藏着的数张银票,才是她真正的指望… 丹草得到了想要的,叩首:“主子要奴婢做什么?” “忍下一番皮肉苦…” 明丹姝靠近她耳边,轻声细语交代一番… 见丹草面露惊恐动摇,回手扔下一张房契在她面前,又循循善诱道:“与他们一起死,还是与本宫赌一把生机,全在你。” “奴婢…听娘娘吩咐。” 几家欢喜几家愁,长乐宫里,皇后可没有心思与明丹姝这点子风吹草动置气,季维满门被屠,皇上都将剑锋悬在了门阀的头顶上… “徐鸿竟以为祁钰是个任他圆揉扁锉的…” 丰王揽着怀里皇后的纤腰,讥笑徐鸿玩了一辈子鹰今天让小家雀给啄了眼。 “父亲说…不虚本宫多嘴声援二舅舅,只静观其变即可。” 皇后哪有心情在这云雨之事上头,拂开他的手。 季绥今日早朝再请皇上出兵剿匪,消息传到后宫她刚想到承明宫应和,却被宫外传进来的消息拦住。 可为难之处便在于…“外祖又传信,让本宫在后宫给皇上施压,到底如何是好…” “徐鸿想做缩头乌龟,也要看季、吴、佟三家答不答应!” 他仍将自己当作是过去叱咤风云的丰王,沉溺旧梦未免有看不清形势之嫌。 “你在外不过一个死人,又能如何?” 皇后睨了他一眼,厌恶的神色一闪而过。 外间,许嬷嬷并报道:“主子,景福宫的丹草来送点心。” “让她去罢。” 皇后漫不经心道。 明丹姝每隔两日便巴巴地差人来送点心献殷勤,却也并未见二皇子多喜欢。 她并非没想过寻隙在饼饵上动些手脚,可如今皇上正是用人的时候,二皇子万一出了什么闪失,非但动不得明丹姝,还会将自己牵连着惹皇上不喜… 对付明丹姝…须得一击致命才行。 “奴婢给二皇子请安。”跟着许嬷嬷到了侧殿,正逢二皇子带着身后的成林正要去观文殿上课。 “起吧。” 祁理见今日来人是丹草,示意成林接下食盒,又问道:“瑜娘娘晋位昭仪了?” “回二皇子,正是,旨意和册宝已经送至景福宫了。” “知道了。” 祁理难得勾唇露出些许笑模样,随手捡了块糕点,当着许嬷嬷的面扔进嘴里囫囵着吞了下去,带人离开。 这厢,仪贵妃领着大皇子往观文殿去。 祁瑭胆小,昨日去祭拜宁妃回来又受了惊,一宿里昏昏沉沉说了许多胡话。 此时看着他的脸色好些,仪贵妃才掂量着开口:“瑭儿,前日母妃给你的点心,怎么让嘉阳拿去了?” “是二弟说,我和他都有带着点心,只嘉阳没有,所以要一起换着吃的。” 祁瑭以为,祁理的性子虽然有些顽皮古怪,但对兄弟还算是和气,不觉得有甚不妥。 “你也吃他的了?”贵妃大惊失色,心说难怪这孩子近日总是不大精神,在功课上常走神,怕是误食了她命丹草掺在二皇子点心中的曼陀罗花粉所致。 心里放心不下,拉着人便要往回走:“今日不去书房了。” 病从口入,回宫宣太医瞧过了她才放心。 “可是…” 祁瑭不明就里,蹙眉犹豫道:“父皇今日晚些时候,要到观文殿考较我和二弟学问的。” “这…” 贵妃犹豫不决…这是两位皇子进学以来,皇上初次考较学问,总不好开头便缺课落了下风… “去吧,好好表现,母妃晚些时候再来接你。” “是,瑭儿告退。” 祁瑭刚走进观文殿,便见祁理在门前等着他,笑眯眯的,看起来心情好得很。 拱手:“二弟。” “大哥。” 祁理回礼,看着兄弟和睦得很。“父皇下午要考的大学衍义,大哥可都背过了?” “通读一遍,只背了前半册。” 祁瑭资质平庸,记起学问来非但不如祁理,就连小他岁余的嘉阳也背得更快些。 蹙眉…想起母妃说过他庶子身份输了二皇子一截,须得在功课上找回来。又问祁理道:“二弟可都背过了?” “我尚不及大哥。” 祁理一带而过。 见先生还未来,从成林手里接过食盒拿出一样做法精巧的梅花糕,递给他:“这是瑜娘娘今早送来给我的饼饵,大哥尝尝?” “我…” 祁瑭刚要接下,想起方才母妃的询问,却又迟疑… 母妃于他饮食上过于精细小心,却也失了滋味。平日里所食药膳居多,是以对祁理每日拿来的甜点蜜饯格外喜欢。 “冬天过去了,想再吃到新鲜的梅花糕要等明年。” 祁理将这块放在他手边,自己则另外拿了一块元宝糕小口小口地边吃边说。 “多谢二弟。” 纵是宫中长大的孩子于人情世故上早慧,可也不过总角,到底是小孩心性。 见祁理用得很是香甜,也耐不住接过桌上的梅花糕吃起来。 “臣赵不言给二位殿下请安。” 在未请师傅以前,皇子启蒙由翰林院侍讲学士负责大学衍义的讲授。 “见过先生。” 先君臣,后师徒,兄弟二人放下手边的吃食回礼。 “今日晡时,皇上会前来观文殿考较二位殿下,是以不再开新讲。殿下们只将旧书背过…” 话音未落,只听‘咚!’得一声,方才还好好的大皇子忽然从凳子上栽了下来,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不止。 赵不言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拔腿便向外喊道:“快宣太医!” 一旁的祁理见眼前一幕,也赶忙往门外跑去叫成林宣太医,可走了两步…忽觉头晕目眩,也仰倒了下去。 只是症状…相较祁瑭轻了许多。 宫人们吓得三魂丢了七魄,七手八脚地将两位殿下抬出观文殿,往只有一巷之隔的太医院送去。 其余的人火急火燎地往各宫去禀报急情,赵不言更是急得满头大汗,扼腕顿足,心里连连叫苦!此等荒唐大事,怎么偏让他赶上了! 景福宫,明丹姝见丹草回来,便让她到自己跟前服侍煎茶。 “见到二皇子了?” “是,” 丹草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一颗心要跳到了嗓子眼:“二皇子用了块梅花糕便去观文殿了。” 春茶,越冬后茶树在春天里萌发的芽叶采制而成,叶肉肥厚,鲜爽绿润,是今日内侍省刚自江南送来。 灸茶时,茶饼不能用烈火猛烤,要求炙热均匀,内外烤透,明丹姝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翻烤,衣袖之上皆是春茶浓郁的香气。 余光见黄卉步履匆匆走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回主子,两位皇子在观文殿中毒,皇上震怒,此时各宫娘娘都已赶了过去。” “两位皇子?” 明丹姝起身,复问道。 “来报信的宫人说,大皇子中毒更重些…怕是…情况不好。” “丹草、黄卉,你二人随本宫去太医院瞧瞧吧。” 明丹姝舀起一斛清水,浇在滚烫的铁板上,激起清香浓郁的水气。 小东西…手够黑的! 作者有话说: ? 50、起伏 不用猜都知道太医院这会子定是鸡飞狗跳, 明丹姝能得一刻清闲是一刻,不紧不慢往前朝走。 “主子,太医院在那头。” 梁书来跟在她身边, 寻摸着主子这方向是往承明宫去呢… “皇上可知道了?” 明丹姝明知故问, 停了脚步不远不近地等着祁钰。 “成林是皇上放在二皇子身边的人,怕是早就知道了。” 梁书来冷眼旁观了这月余,心知这位主子看着是个万事不过心的和气人,实际可不是个心慈手软的… 他自小打宫里长大,吃里扒外的下场见多了,一仆不能侍二主的道理他再明白不过。 明丹姝闻言扫了他一眼, 心领神会,他在暗示连日里往长乐宫送点心的门道,皇上都清楚… 既过了成林的手, 她原本也未打算瞒皇上, 只是梁济这徒弟倒是个聪明人, 借此机会与她投诚呢! 一笑而过,侧目与黄卉道:“你明日带着他去内侍省过档吧…” “奴才谢主子恩典!” 梁书来笑逐言开磕头谢恩。 后宫当差的太监女使任职调动, 都要到内侍省里调档留案,瑜主子冷了他这些日子试探诚心,如今总算是松口了。 旁人都觉得自个儿从承明宫调到景福宫是办差出了纰漏受罚降级,他却门儿清, 师傅这是在提拔他呢! “臣妾给皇上请安!” 见祁钰远远走过来,上前挽着他的臂弯,“皇上放心,理儿没事的。” “打得什么鬼主意?” 后宫的事, 有皇后和太后在中间挡着, 他不好直接插手, 便授意成林配合丹姝。 她动作倒是快,册封昭仪的旨意才下来,这厢就开始收网了。 “郑穷在边境出工不出力,总要推他一把。” 她事先并不知到那个黑心的小东西借机对祁瑭下手,此时把事情应承下来,是不欲让祁钰对这孩子心生隔膜防备。 毕竟日后她二人要捆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何况这事办得虽然唐突粗糙了些,却正合她的心意… 西北军只门神似的杵在边境,出力的活都让浮屠军去做,自个儿等着收功请赏,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待会儿皇上不必护着臣妾,只秉公处置就是。” 祁钰看着明丹姝笑盈盈,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抬手刮了下她鼻尖,逗趣道:“好大的口气,谁说朕要偏袒你?” “阖宫谁人不知,臣妾是皇上心尖上的人!” 明丹姝点了点他的心口,拉着人的手往太医院去。 身后的梁济看着二人你来我往,心说皇上方才在御书房还对着胡搅蛮缠的季绥发了好大的火,见了瑜主子三言两语就雨过天晴了? 怪哉…怪哉! 太医配了解毒汤给两位殿下服下,不过半个时辰,祁理就已经悠悠转醒,耳中听着贵妃哭天抢地…闭着眼睛继续装晕。 “瑭儿若是有个好歹!本宫砍了你们陪葬!” 仪贵妃看着一旁的祁理虽还晕着,可小脸红扑扑,呼吸顺畅显然是没有大碍。 在看大皇子…嘴唇惨白着,出气多过进气,汤药一碗碗灌下去也不见起色。 她心里后怕,明知瑭儿中毒症状并非曼陀罗花粉,却担心细查起来牵连出自己给二皇子下药的事来,忍气吞声不敢再声张。 “回贵妃娘娘,二皇子所食不多自然无碍,可大皇子想是用量过大,体内余毒难清。” 太医面对贵妃疾言厉色,仍是木着一张脸不卑不亢实话实说。 “微臣等以银针刺穴排毒,若仍不见转醒,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事说到底,是妹妹平日于瑭儿饮食上过于严苛,小孩子贪嘴才有今日之祸…又何必为难太医们。” 皇后在一旁气定神闲坐着当起了和事佬,只要二皇子没事,皇上和太后也不会牵连到她身上。 “依臣妾看,这事可得差个水落石出…三皇子年前夭折,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 顺昭容接话,看着贵妃色厉内荏,若有所思道:“究竟是谁,将心思动到了孩子们身上。” “你给本宫闭嘴!” 二人字字句句往她的心窝子上捅,对皇后发作不得,仪贵妃手指着顺昭容声色俱厉。 “不好了!” 在旁侍奉的宫人眼见着大皇子气息微弱,登时慌了神,大惊小怪道:“大皇子…大皇子好像没气了!” “瑜昭仪驾到!皇上驾到!” 仪贵妃闻言只觉五雷轰顶,眼泪登时便滑了下来…六神无主时,听见瑜昭仪三个字怒火攻心,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出去扬起手使了十足的力道… “贱人!” “你放肆!” 祁钰见她来势汹汹,下意识便将明丹书拉到自己身后,自己则结结实实挨了贵妃这一耳光。 护甲顺着他下颚划下,登时便见了血! “皇上…” 谋害圣躬可是灭门大罪,贵妃见他面上血迹亦是呆若木鸡… 余光看到明丹姝,才回过神来…嚎啕大哭:“皇上!您救救瑭儿啊!” “孙景。” 祁钰示意身后的孙景,跟在贵妃身后到内室看诊。 抬手抹了下下颌的血痕,接过明丹姝递过的手帕子擦净。 一刻余,孙景出来回报道:“回皇上,二位皇子所中并非毒药,是曼陀罗花粉与马钱子药材相克引起的毒性,太医院用针正得其法,大皇子无性命之虞。” 他顿了顿,谨慎回话道:“只是…痰涎壅盛,余毒麻痹神经,臣恐大皇子会落下口眼歪斜之症。” 贵妃颓然,心神俱裂…口眼歪斜,即仪表不端,瑭儿…算是彻底绝了日后的指望。 明丹姝此时才缓过神来,猛然看相一旁的祁钰…若是药材相克…就是成林动的手… 她原本的目的,只是对贵妃出手,给郑穷危机感,逼西北军在边境出兵分担浮屠军的压力。 而祁钰…是忍够了郑穷在皇室和门阀之间的左摇右摆,要彻底绝了郑家来日的指望… 他不是在逼郑穷站队,而是要彻底拿回西北军的兵权! 似有所感,祁钰转过头来正好对上她打量的目光,眨眼…不动声色地把玩着她藏在袖中温软细嫩的柔荑。 类同相召,槊血满袖。 明丹姝反握住他的手掌,勾了勾唇角。这样的祁钰…让她觉得越来越有趣儿了! “臣妾给皇上请安。” 两位皇子都无性命之忧,皇后慢条斯理从内室出来,书归正传:“依皇上的意思,今日之事是查,还是…” “查。” “臣妾已询问过赵不言和两位皇子身边的侍从,两位皇子在观文殿只用过瑜昭仪送去的那盒点心。” “既如此,景福宫的人,但凭皇后娘娘问询。” 明丹姝神态自若,众目睽睽之下仍是旁若无人地攀着祁钰的手臂,娇滴滴与人道:“只是,臣妾这点心是送与二皇子的,大皇子误食倒是意外…” “也就是说,这下手之人,是冲着二皇子来的。” 二皇子现在是整个宋家的眼珠子,顺昭容是宁错杀不放过。 听出了明丹姝的言外之意,若有所思道:“您说呢…贵妃娘娘。” 仪贵妃此时是哑巴吃黄连,既想查出在点心里另加了马钱子的人,恨不能处之而后快。 又怕拔出萝卜带出泥,连自己给二皇子下曼陀铃花粉的事一并查出来… 瑭儿算是废了,她万不能在此时失了圣心! 梨花带雨道:“给皇子们的吃食都是再小心不过的,皇后娘娘既肯让二皇子入口,想必是验过的。那就是…在旁的地方出了岔子。” 她倒是聪明,若是顺着她的思路,这事查不到丹草的头上,自然便将自己摘了出去。 “追根究底,这风波是臣妾惹出来的。” 明丹姝自然不肯让她混过去,起身屈膝:“牵连了大皇子,先向贵妃姐姐赔罪了!” “景福宫出去的点心,都是经丹草之手,皇后娘娘要如何差遣,臣妾自无不依。” 皇后自然听出了她二人言语之间的门道…再看皇上又将明丹姝拉回到身边坐着,心思百转… 敌变我变,绊脚石少一个是一个。她既动不得明丹姝,只好对贵妃落井下石了… “来人,将丹草带去刑司审问。” 剩下的事…就看丹草怎么张嘴了… 明丹姝看贵妃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唤过一旁的孙景,关切道:“孙太医,以防万一,替皇上冲洗伤口吧…” 既见了血,这护甲里头掺了什么毒啊、药啊的,都是要命的事。 “皇后今日面带憔悴,可是理儿顽皮?” 忽听皇上开口道。 顺昭容刚要起身,闻言又坐了回去,垂眸不紧不慢品起茶来。真是有趣儿…皇上怎么忽然改了脾性,对皇后嘘寒问暖起来。 “臣…臣妾多谢皇上关怀。” 皇后俨然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理儿很是乖巧…臣妾…” “六七岁的孩子正是顽皮的时候。” 明丹姝不知道祁钰突然提起这茬是什么意思,揣摩着他的心思,言笑晏晏与孙景道:“孙大人,也替皇后娘娘请个平安脉吧!” “是。” “那…臣妾谢皇上。” 皇后见皇上神色如常,压下心头的战战兢兢,词钝意虚。 见孙景皱着眉头,十分谨慎地诊脉近一盏茶的功夫,试探问道:“可是本宫身子有什么不妥?” “微臣贺喜皇上、贺喜皇后娘娘!” 孙景面无表情说着道喜的话,打量着皇上的神色…迟疑试探着道:“皇后娘娘已有身孕近三月。” 三个月?顺昭容笑着给皇后道喜,心里却觉得古怪… 皇上自大婚后到长乐宫的次数,还不及一只手,三月的身孕…皇后是大婚当夜便怀上了? “既如此,二皇子便挪去景福宫养着吧!” 祁钰捏了捏明丹姝的手,起身便要离开,临走前含笑温和与皇后道:“安心养胎。” “臣妾等恭送皇上!” 众人心思各异,皮笑肉不笑地给皇后贺喜。 承明宫里,祁钰屏退众人,正色再问孙景道:“皇后身孕如何?” “正如皇上所料,浅浅不过二月。” 作者有话说: 50-60 51、各异 皇后喜忧参半地回了长乐宫, 回想方才孙景回皇上话时的犹豫慎重,心里便知身孕有蹊跷。 主殿里宫人来来往往,她错开贾三一探究的目光, 与下面侍弄花草的婢女道:“茉莉香重, 换一盆。” 茉莉香重,特地放在这殿中是为了掩盖贾三一身上烧伤处的药膏味。 许嬷嬷在旁察言观色,对上皇后的眼色…吩咐贾三一道:“内侍省花房新来了一批月季,你带人去搬几盆开得好的来。” “是,奴才这就去。” 贾三一瞥了心神不宁的皇后一眼,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做出逾矩的动作来, 应声退下。 “嬷嬷,替本宫召孙景来。” 皇后见他退下,随即急切道。 “主子?” “快去!” 旁人不知道, 可闺帷之事唯她清楚得很…皇上虽然初一十五按规矩留宿长乐宫, 可除了大婚当日, 从未与她有过肌肤之亲。 腹中之子,十有八九是丰王的。 “微臣孙景, 给皇后娘娘请安。” 孙景从承明宫出来,便按皇上的吩咐,往长乐宫来安皇后的心。 屏退左右,只留许嬷嬷在身侧, 皇后郑重其事再问孙景:“你与本宫如实交代,本宫的身孕…几月?” “二月。” 孙景实话实说,面不改色低垂着头。 “很好…” 坐实了心中猜疑,她反而松了一口气。“你替本宫在皇上面前遮掩, 做得很好。” “敢问娘娘…微臣父亲可好?” “替本宫保这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 自有你父子相见的时候。” 皇后很满意孙景的寡言知趣。 孙景的母亲, 是当年恭怀皇后害死七皇子的帮凶,满门抄斩的罪过却让他父子二人逃了去。 其父在徐家手里,这滔天的罪过亦把持在徐家手里,不怕孙景不听话。 “皇后娘娘身子强健,龙胎安康,臣与皇上如是回答。” 孙景流露出几分刻意的谄媚,语气小心试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皇上故意将陈年旧事放出来,将他安置在皇后身边,又明知皇后身孕蹊跷却命他替其保胎,不知还有何后手… “可能探出本宫腹中龙胎男女?” “皇后娘娘滑脉弦、涩,多半是个皇子。” 孙景按照皇上事先交待的回话。 “领赏吧!” 皇后示意许嬷嬷递上两张大额银票给孙景。 待人退下后,许嬷嬷膝弯一软,直接瘫跪在了地上,浑身抖若筛糠:“主子…这是株连大罪啊!” 她是徐家送进宫里的家生子,早便看出了皇后与那贾三一中间的不对劲,刻意遮掩着却万万没料到惹出此等胎珠暗结的祸事来! “嬷嬷既听见方才孙景之言,便该知此事再无退路。” 皇后一口浊气叹出。 她如何不想与皇上成为恩爱夫妻,但有门阀梗在中间,这桩婚事从一开始便该断了两情缱绻的指望。 皇上敬酒不吃吃罚酒,对徐家磨刀霍霍,她在宫中既无宠爱可依,便只余下这一条路可走…八个月后,中宫嫡子顺理成章登基。 便是百密一疏日后被有心人揭出来,丰王的子嗣仍是皇家血脉,朝臣也无话可说。 从袖中拿出一瓶通体漆黑的药粉,冷然道:“你去将这药,安置在贾三一房中。” “这是…” 许嬷嬷的手心已被汗湿,问道。 “早就死了的人,是时候到他该去的地方了…” 早在先皇驾崩,而佟伯庸却在江南按兵不动时,丰王便已经输了! 是他,看不清形势痴心妄想,竟还指望着她为了从前年少时那点微不足道的情分,放弃已经到手的皇后之位与他去谋那虚无缥缈的前程? 痴人说梦,可笑至极! 有宫女隔殿叩门问道:“启禀主子,寿康宫来人,太后娘娘有请。” “知道了。” 祁钰…真当她稀罕与后宫的莺莺燕燕抢个男人不成?世家百年走到今日,前程可不是挂在女人的腰带上的。 连他的皇位都是徐家给的,如今欲兔死狗烹,也不怕玩火自焚! 皇后把玩着蒙了灰的凤印,不屑一顾嗤笑一声:“让父亲挑个听话的太医入宫,至于孙景…不必再留了。” 孙景生死,不在其立场如何…他活着,就是风险。 “奴婢遵令。” 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许嬷嬷打起精神来,对皇后的态度不自觉带了更甚从前的畏惧。 …… 寿康宫里,太后听着琼芝姑姑的回报,心下不安… 她明白,皇上前脚刚出河阳,季维便遭山匪灭门,这是在警告震慑世家…明丹姝此时对贵妃出手,意在西北军。 这样连敲再打一番,眼下虽在声势上头占了上风,却并未碰到门阀的根基,反有打草惊蛇之忧。门阀士族屹立百余年至今,绝非靠着一门一户之力,盘根错节贸然扯起来,怕是整个大齐的江山都要伤筋动骨。 她这些日有意避开风波,便是探探皇上和明丹姝两人的手腕,无如今看来… “还是太年轻…” 轻飘飘一盏温茶,熄了眼前热炭里的点点火星。 “儿臣给母后请安。” 皇后来得倒快,仍是规矩端庄的派头,却添了几分从容气度… “母后今日脸色好了许多。” 亲自将婴孩小臂般粗壮的山参交给琼芝。 “季维的事,哀家听说了,可是伤怀了?” 太后并未问她身孕,反而开门见山说起了河阳府的风波。 “大舅舅在河阳做错了事,遭了天谴,是他的报应。” 皇后见炭火熄着,亲力亲为执起炭盆庞的火钳子,拨弄着死灰复燃。 从容不迫道:“毕竟…季家不养废物。” “多行不义必自毙,正是此理。” 太后笑吟吟,并未察觉出她话里的机锋。 “你是个有福气的,理儿挪去了景福宫,你也好安心养胎。” “母后觉得,同为嫡子,儿臣与瑜昭仪养着的两位皇子,孰…更贵重?” 皇后这话,表面上是争风吃醋再问两位嫡子的身份高低,实则是问太后的立场。 于理,太后出身骠骑将军府,自然是要站在皇上这头;可她与徐家联手陷害明章的事,早晚纸包不住火… 到底是选大义还是顺着私心左右为难。 “哀家经历一遭多嫡风波,已然心神具疲。” 太后自然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四两拨千斤道:“如今年纪大了,再掺合不到你们年轻人的事里。” “母后春秋正盛,许多事还要仰仗着您。” 皇后见她打起了糊涂官司,也不追问。 替她斟茶,说起了家长里短:“父亲托儿臣与母后带个话,康乐妹妹是徐家看好的儿媳,母后莫要错了主意许给旁人去。” 听到这话,太后才微微变了脸色…茶水洒出三分,强势道:“康乐的婚事,哀家自有定夺。” “儿臣明白。” 皇后面不改色,“母后今日召儿臣来,所谓何事?” “德妃今日来与哀家辞了宫权。” 嘉阳公主丧母,这些日子哭闹得厉害,德妃自言精力不济又将管了没几日的宫权扔出来。 “皇后有了身孕,不好劳累,哀家想着…你与贵妃共理宫务也算妥当。” “儿臣听母后的安排。” 这几个月,宫权皮球似的踢来踢去,阖宫都伸长了脖子瞧风向,她与贵妃谁也没真的踏踏实实将宫权握在手里。 德妃倒好,旁人抢破了头的宝贝,偏她像烫手山芋似的。 既然谁也落不到好,不如更乱些,顿了顿:“大皇子病着,贵妃也难免乱了手脚…瑜昭仪得皇上厚爱,人又仔细,不如一同管事来做儿臣与贵妃的帮手。” “也好。” 太后知道她打得什么注意,管得事多了,自然疏漏便多…明丹姝,躲了这么些日子,也该出来真刀真枪地亮个相了。 “选秀在即,皇后可有要举荐的人选?” 天子无家事,选秀,并非只为皇上充盈后宫、绵延子嗣,妃妾的地位是更是在为前朝布局。 除了天子亲选以外,皇后作为一国之母,自然为安置后宫之责,举荐提拔之权。 “老祖宗既问了,臣妾倒真有可心的人儿。” 皇后早便得了世家秀女应选的名单,只是前些日子一直没捞到皇上的影儿。 如今太后主动问起来,倒是省了她与皇上面对面交接的麻烦。 接过皇后递上名单,上面寥寥写着几个人名,倒是与太后所料相差无几。 “吴家的女儿?” 江南四大家族之一的吴家,桃李满天下,其宗族女儿多嫁与新贵学子,嫌少与高门结亲。 “吴家二房的长子嫡孙,吴晔,字非易,是今科江南府的第二名,想来于京试上亦不落人后。” 皇后显然一早便做足了功课,与太后指点道:“参选这位秋乐姑娘,是吴家嫡系唯一一位年龄正合适的姑娘,是吴非易的胞妹,江南府出了名的才女美人,兄妹二人此番一同赴京。” “是个周全孩子。” 太后和气道。 吴家多年来只在江南从文,网罗资助门生后辈里的有才之人为己用,子孙多年不曾入朝为官…今朝倒是一反常态。 作者有话说: ? 52、诡道 景福宫内院只有一间宽敞明亮的主殿, 并无侧殿,如今二皇子要搬进来,既不能与瑜昭仪同殿而居, 又不能将人安置在下人住的偏房里… 一位是炙手可热的昭仪娘娘, 一位是眼下皇上唯一的一位嫡子,内侍省绞尽脑汁,最后将比邻而居的芳藻宫收拾出来,在景福宫东墙上开一道月亮门。 两宫合二为一,芳藻宫更名芳藻殿。 给这两位主子办事,宫人们唯恐手脚慢了。不消多言催促, 泥瓦工事、殿宇清扫,日落以前已然收拾得妥妥当当, “你瞧瞧, 可还满意?” 众人退下, 明丹姝领着祁理到芳藻殿安置。 经过这一日折腾, 小脸有些苍白,但却比起不来床的大皇子强上不知多少。 “为什么救他?” 祁理见外面是那个少言寡语的婢女守着, 甩开她手眉头紧锁问道。 “小没良心的!非但不道谢,却还发起脾气来!” 明丹姝玉指点了下他额头,吓唬他道:“若非我遮掩,你现在已在刑部大牢蹲着了!” 昨日借山姜往长乐宫送点心去, 她已传信祁理今日装病。原本的计划是借这个由头,让丹草交代出贵妃来,敲山震虎提点郑穷。 谁知皇上借了她这道东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直接让成林将事情闹大, 彻底断了大皇子日后即位的可能。 到底是亲生儿子, 只是伤了那孩子颜面并非伤及性命,日后做个闲散亲王便罢了。 可大皇子差点儿一命呜呼了去,其实并非太医夸大其词。顺昭容今日频频针对贵妃,亦非只为了争风吃醋,而是有意将注意力支开。 “你可知道,今日大皇子若死了,会牵连多少人?” 明丹姝见他如同一头小蛮牛似的怒气冲冲顶着犄角,也收敛了说笑的神色,从袖中摸出一瓶用了近半的粉末毒药。 顺昭容早间曾给过祁理这瓶药粉,之作防身用,今日到了太医院,见症状便知他是将这药粉用在了大皇子身上。 贵妃在太医院守着,顺昭容近不得身,只好趁人不注意遣了婢女将解药给她,再由梁书来通过梁济把解药交给了孙景,将大皇子的一条命抢了回来。 “大皇子真没了命,皇上若秉公查办,宋家更是首当其冲,御史台这个朝廷喉舌,便彻底为季绥这个御史中丞所掌控。” “那又如何,是贵妃先要害我的。” 祁理脸色白了白,懵懵懂懂却不认为自己有错,逞强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难道我要等死吗?” 这孩子心思深,却到底年纪小,长在后宫里看多了阴诡手腕便以为这就是立身之术。 要将这长歪了的性子扳回来,并非一日之功。明丹姝心软揉了揉他的额发,蹲身平视他道:“日后若再有人欺负你,我帮你。” 他一开始找上门来跟着她,是受父皇的指派,但如今… “为什么?” 祁理看着她清澈的眼睛,不解问道。 “我养你小,你养我老,公平!” “像父皇和太后那样吗?” 明丹姝未答言,笑盈盈拉着他的手往内室去,亲力亲为替他铺好床:“我将黄卉留在你身边,她是你父皇的人,可以用。” 换上了寝衣,祁理犹豫着问出了憋在肚子了半日的话:“我还会再搬走吗?” 颠簸辗转于各宫之间,见惯了人情冷暖,此时心中定是不安的。 “不会的,以后景福宫就是你的家。” 明丹姝半丝犹豫也无,替他掖好了被角,又在床边看他酣睡才轻手轻脚阖门出去。 “成林,明日同黄卉一起,陪着你主子到内侍省挑些他喜欢的摆件陈设。” “奴才谢瑜昭仪。” 成林跪地叩首,应承下来。 “黄卉,今日起你便留在芳藻殿侍奉,不得怠慢。” 今日之事,祁钰与她是不谋而合,还是有人通风报信,一目了然。 一仆只能侍一主,她将黄卉从身边调离,不在今日之是非,而为来日计… 在宫中,夫妻之情,兄弟之义,都是筹码罢了 北境,极目望去,尽是一片苍莽浑厚的青,长沙绞风,卷舞直上。 郑穷的西北军营帐远处一片密林高树的高地上,千余兵士身着浮屠军的玄甲隐介藏形于其中。 “少将军,咱什么时候动手啊?” 明继臻的副将方狗子刀尖磨得锃亮,摩拳擦掌显然有些按耐不住心急。 还是上月奇袭阿提拉的那一批弟兄,在军队这等不在年高志只凭本事说话的地方,少将军如今就是他们心里的战神。 五日前少将军不知又出了什么奇计险招,将士们隔着大帐都听见刘老将军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却不知为何又给了兵令。少将军如愿以偿,连夜便带着他们这批人来到了西北军的地界藏着。 几日过去,擒了两个舌头,问出这些日子郑穷带着西北军喝酒吃肉,气得弟兄们怒发冲冠——敢情浮屠军在凤凰关浴血,西北军跟在后面捡现成的便宜? “是啊!少将军到底在等啥呢?” 众人纷纷应和。 “快了!” 明继臻截了一段烧成黑炭的树枝,在行军图上勾勾画画。 距离他放了南墨回鹤疆军中已有小半月过去,按药性的话…左不过这一半日。 “少将军!有动静了!” 正说着话,斥候甘无忌从远处瞭望回来,喜气洋洋道:“鹤疆军中乱了!” “西北军呢?” 明继臻喜怒未形于色,可一双熠熠生辉的眸子却出卖了他此时的跃跃欲试。 “咱们的内应已经动起来了。” 甘无忌回话。 少将军带在身边的弟兄们,都是刚参军不久的纯直热血之人,他心里隐隐有个想法…少将军似乎是在培植亲信。 今日之事若成了,若论功行赏,这些弟兄最少也能混个十夫长来做做。 只是…想起少将军在军□□是没少立,可军棍也没少挨…这回少不得又要伤筋动骨… “要不,少将军再考虑考虑?” “等山下郑穷的主营熄了灯,咱们就下山收网!” 明继臻胜券在握。 一声令下,左右窸窸窣窣动起来,人虽少,却是阵马风樯,龙驰虎骤势不可挡。 “狗子,你带三成人从后山绕去鹤疆营后山中,点起火把按兵不动。” 鹤疆如今陈兵在此也不过五千骑兵,不过是占了马匹之利。小国寡民,配合着郑穷唱双簧,企图趁人之危与大齐讨些好处。 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过境边上搭戏台,他就让他们有去无回! “其余人,随本将军走!” 方狗子自小在边城长大又从军多年,山峦起伏在旁人眼里如迷阵一般,他却了然于胸。 借着夜幕,带着四百兵士神不知鬼不觉绕山而行,两个时辰便安置在了鹤疆身后。 而明继臻这边也有辨路之能与方狗子不分高下的甘无忌在,走山路绕过西北军,自鹤疆大营的左右两翼包抄,静候信号。 鹤疆营中,南墨正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般,这些日子军中战马跑肚拉稀,一批批倒下却始终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握紧手中明继臻此前留给她的药丸,却始终下不定主意。她父王与西北军有盟在先,如今明继臻又将主意打到了她身上,鹤疆骑墙小国,贸然搅进大齐衤糀的国政内乱… “将军!齐军杀进来了!” 士兵慌慌张张跑进来, “什么!” 南墨大惊失色! 怎么会…父王与西北军分明约定了只陈兵在边境,替郑穷向北齐新帝邀功罢了!不会真逞兵刃之能… 电光火石间,她脑海中忽然闪过明继臻那张狐狸似的笑脸…中计了! 捏碎手中的药丸狠摔在地上,拿起宝剑出营迎敌。 “南将军,别来无恙啊!” 明继臻骑马率兵在东翼距离鹤疆大营一里处停下,一身玄甲融入夜色,少年得志笑得玩世不恭。 鹤疆的兵士没了精骑,便是如同被卸下了手脚,他身后的将士们皆是可以一敌三的悍马勇兵。 “刘真!你卑鄙!” 南墨一时半刻虽未想通来龙去脉,但见眼见情状还有甚不明,战马闹病定是他做的手脚! 况且他浮屠军能绕过郑穷来此,想是西北军一时半刻也被他拖住了。 “本将军再教上南将军一招——兵不厌诈,行诡道也。” 明继臻看着鹤疆营中整兵也不着急,他心里有数,鹤疆营中如今怕是一匹马也找不出。 新皇登基,郑穷既怕贸然回京被缴了兵权,又想在朝局中露脸示威… 前些日姐姐的飞鸽传书点破了了方鹤鸣替康乐公主邀亲的来意,他便愈发地笃定,鹤疆兵马在此与西北军“对峙”多日,十之八九是在配合着郑穷演戏,部署在此的兵力不会太强。 “安居一隅便罢了,非要自不量力淌这趟浑水。” 他眼中是对面鹤疆大营里跃动奔走着的火光…抬手,落下!瞬时身后利箭破空齐发。 居高临下看着南墨,笑得嗜血狠戾:“既来了,便留下吧!” “将军!大不了咱们拼了!” 南墨身边的副将眼见对方来势汹汹,是要将他大营一锅端了,瞠目欲裂。 他们虽无战马,可眼见敌方不过千人,真拼起人头来鹿死谁手也不一定。 “哈哈!拼啊!” 甘无忌此时才领会了明继臻的用意,狂放不羁手往北方一指,“正好替我大齐练练兵!” 南墨目光随之转动,眼见远处密林之中火光点点,渐行渐近。似乎…是北齐的援军。 轻哼一声:“雕虫小技!” 却遮掩不住话中的心虚犹疑。 “不如…南将军与本将军赌一把!” 打蛇打三寸,明继臻与南墨上次交手时,便已试探出她兄妹二人在鹤疆王庭的境遇不乐观。 好整以暇问道:“只是不知…经此损兵折将一役,二王子日后还有无机会继承王位?” 作者有话说: ? 53、藏头 “你要什么?” 南墨美目之中好似盛着一团火焰, 灼灼望着融入夜色之中的明继臻,喷薄欲出。 营中无马可用,又在士气上先落了下风。败局已定, 此时再硬搏只会徒增鹤疆伤亡, 更是无法向王庭交代。 战场上胜者为王,浮屠军这招釜底抽薪不甚光彩,却着实打了她们个措手不及。啐了一口:“卑鄙!” “彼此彼此。” 明继臻玩世不恭领受了她这句骂名,郑穷与她敢拿战事做筏子谋私利,他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来人,取了上将首者!种种有赏!”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 话里话外都是大义凛然,好像数日前在密林之中与她的交易并不存在。 “你敢!” 南墨余光看着北方密林中越来越多的火把渐行渐近,迟迟不下令将士冲锋。 她知明继臻狡诈, 却不敢赌…大营全军覆没事小, 连累了兄长夺嫡事大… “呵…” 明继臻侧手接过副将递过的弯弓, 上箭直指南墨眉心。 拉满…呼之欲出… “慢着!” 身后有马蹄声阵阵,滚着黄土扬沙袭来。 明继臻半张脸都罩在夜色的阴影里, 闻声勾了勾嘴角,手肘微微偏了偏…·箭锋入骨直钉在了她的右肩! 南墨距他五丈余,强弓拉满根本来不及躲闪,硬生生受下却忍住未呼痛出声。 鹤疆兵弱马强, 原本便是在北齐和戎狄之间夹缝求生,趟这趟浑水是桩私利互换,只配合西北军逢场作戏罢了,却不想半路杀出个刘真来… 甘无忌见鹤疆显然是色厉内荏, 并无反击之意, 便知其中另有隐情, 所幸抱臂旁观着。 “嘶…” 他看得分明,少将军方才可是半点不曾怜香惜玉,一箭下去怕是肩胛骨头要碎了。 这南墨一声未吭,女子为将本以为是个绣花枕头,意料之外竟是个刚强的。 余光留意到身后的动静,侧身与少将军提醒道:“西北军来了。” 明继臻回过头来,打量着这位多年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西北军主将——郑穷。 戎马一生,五十出头的年纪却不似刘青那般矫健刚毅,而是苍白瘦弱,迎风而来时向是要自疾驰的马上摇摇欲坠。 明继臻拱了拱手,言语之中带着几分随意奚落:“郑将军睡醒了?” 甘无忌闻言缩了缩脖子…引马儿后退给郑穷让路,努力降低存在感。 少将军初生牛犊不怕虎,可他多年在北境可是清楚这尊煞神的手腕…若是让郑穷知道,他受少将军之命将蒙汗药混进了西北军的水源里,怕是要被剥皮抽筋! 郑穷虽然身着软甲有将军之名,却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体魄,唯一双鹰眼尤为冷厉,再打量着眼前这位名声鹊起的后起之秀。 一个年纪十七八的少年,身姿若苍松,势似骄阳,剑眉下一双璀璨如寒星的双眸。 看似桀骜不羁,实则…老练狡诈。 余光扫过伤重的南墨…语焉不善:“浮屠军来此,是…见义勇为?” 明继臻如何听不出他在讽刺浮屠军越俎代庖,不以为意… 只是原本他以为郑穷是个杀伐果决的武夫,却不曾想是这么个说话曲里拐弯的酸文人作风? “夜里睡不着,带弟兄们出来活动活动,却不曾想迷了路绕到了西北军的地盘。” 明继臻吊儿郎当咧嘴一笑:“我见将军多日按兵不动,想是营中人困马乏…今夜顺手助人为乐,不必言谢!” 一旁竖着耳朵的甘无忌闻言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心里暗爽,这就叫乱拳打死老师傅! 骠骑将军府的刘老将军做事光明磊落,对阴私手腕嗤之以鼻。是而浮屠军向来以军纪严肃仁义为先,在军饷粮草的分配上,没少吃郑穷的暗亏。 如今这位不按常理出牌,或许能另谋一番新天地来… “郑将军既来了,那我等便回去了。” 毕竟是在西北军的地盘上,明继臻目的达到见好就收,作势打了个哈欠,懒洋洋一挥手掉转马头便要带着身后的将士们离开。 “慢着!” 郑穷自信缜密,不以为这毛头小子知道自己与鹤疆的交易究竟是什么。 如今这般是逼自己与鹤疆划清界限,甭管是什么,今日他这样闹上一番都不能再成事。 “郑将军要谢我浮屠军吃酒不成?” 明继臻吊儿郎当,拍了拍年岁足够做自己父亲的郑穷的肩膀,志得意满:“改日吧!” “对了!” 探身,只用他二人可闻的声音低语,戳破郑穷的算计:“南墨伤成这样,若是将军不小心让她逃了…怕是无法向将士百姓们交差…” 黄口小儿!郑穷西北一方霸主似的人物,什么风浪没见过。如今吃了暗亏也不过冷笑一声,与副将指着南墨道:“将人捆了,重兵看守。” 两位皇子中毒的一场风波已经过去了五日,内侍省连同刑部共同查办,涉案的丹草如期招供,认罪状纸递到了御前,却迟迟未有旨意发落。 “主子,程青山拿着皇上给他的令牌,入京拜到了程相门下。” 山姜入内将程青山自宫外传来的消息递给明丹姝。 “意料之中。” 明丹姝看过字条烧尽,脸色略有些苍白连带着粉唇都失了血色。 程青山嘴上说着不屑沾身贪墨成风的官场,可到底是读经世学问出身的,何况如今见天下有得贤君,自然身先士卒当仁不让。 科举原本是为选贤任能,如今却成了门阀士族网络门生的工具,试子入仕,人脉更重过学问,选出尽是些逢迎取巧的庸才。官官相护,拜于权贵门下才有为官升迁之机。 她在后宫,程青山既要拜入程立门下入朝,瓦寨自然要换人接受代为掌事:“给…表哥传信回瓦寨吧。” “老老爷和舅老爷也离开河阳,不日将要入京了。” 山姜颔首应下,说起河阳刘氏入京一事。 季维一死,赵孟白新官上任,承平票号随援,河阳饥荒的燃眉之急已解,河阳刘氏一门百余口浩浩荡荡再行迁回京城。 “知道了。” 外祖和程青山一样,纵于官场失望,到底无法对民不聊生视而不见。 山姜看她眉心微蹙,又细心地添了盏热热的姜茶到她碗里,欲言又止… “没事,老毛病了。” 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每逢月事便会体寒气虚,忍忍便过去了。 问山姜道:“还有何事?” “是赵雁儿…这些日子往瑶华宫去得很是频繁。” 山姜并未明说。 明丹姝怔了怔…有苏韵巧前车之鉴在,好心也劝不住要死的鬼,淡淡道:“随她去。” “德妃娘娘到!” 主仆二人说了几句闲话,便听宫门唱和道。 真是稀客…明丹姝起身,已经是打春的时节,身上还裹着厚厚的狐皮大氅,屈膝见礼:“嫔妾给德妃娘娘请安。” “妹妹快起来。” 德妃打量着她脸色不佳,面带歉意:“是我不请自来,叨扰了。” “哪里的话,姐姐愿意来我这走动,正是求之不得呢。” 她与德妃同是站在寒门庶族这头,却是非敌非友,一人泥足深陷,一人隔岸观火,大同小异而求同存异。 “妹妹可听说了,秀女入宫了。” 德妃从来是个没事不揽事,有事休躲事的人,今日突然提起这茬来,倒是奇怪。 “是。” 明丹姝淡淡的,并未放在心上。 “江南吴家的嫡女,吴秋乐此番亦在待选之列。” 德妃打量着她的神情,看不出到底其人待皇上几分真心。 明丹姝亲自斟了盏明前龙井给她,入口清苦,回味甘甜,最适合安神祛火。 “皇上磨刀霍霍,素来最低调持重的吴家也坐不住了。” 德妃含笑接过,轻呷一口只是略微沾湿了唇边,继续娓娓道来:“这位秋乐姑娘,今年二十有三,尚未出嫁,妹妹可知为何?” 大家闺秀多在及笄之年议亲,家中待嫁至二八年华后行嫁娶之礼,吴家书香门第最重礼法,嫡女怎会至今仍待嫁闺中? “还请姐姐解惑。” 德妃见她神色懵懂,当真是不知这桩旧事,落下茶盏,若有所思道:“与皇上有过旧情的女子,吴家便是敢嫁,也无人敢娶。” “姐姐是说…这位姑娘曾与皇上有过私情?” 明丹姝错愕不已,再算年岁,果然吴秋乐与祁钰相仿。 只是…过去并未听说过啊… “六年前,你当时年岁尚小,且又逢明家出事,自然不知。” 德妃只寥寥数语,一笔带过。 向来温和端庄的一双秋水剪瞳,少见地灼然逼视明丹姝露出锋芒:“她如今入宫,恐来者不善。于公于私,妹妹你…要抓牢皇上的心。” “既有私情,何故未能成全?” 明丹姝不解,若是六年前,徐鸿已有导向东宫之意,吴家为何不顺水推舟? 德妃并未直言相告,相邀:“新人已在玉梨宫安置了,妹妹可有闲情随我走一遭?” “却之不恭。” 明丹姝回眸看了眼铜镜之中自己的面庞,一笑而过,与她相携往玉梨宫而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久等!搬家成功!回到祖国母亲怀抱了!正在隔离中 恢复每晚23点前更新啦! ? 54、头角 待选的秀女们皆于选秀前七日入宫, 说是学规矩,可小到衣裳首饰、寝房布置,大到家世背景、拉帮结派, 后宫这场旷日持久的争斗, 早在她们得见天颜以前,便已经开始了。 红飞翠绕、娇声细语,还未踏入玉梨宫,便已隔墙闻见依稀的脂粉甜香。 “在这宫里,孤零零是常态…若非看见花团锦簇,倒也不觉得。” 德妃忽然顿住脚步, 拉着明丹姝的手没前没后地说起了这样一番伤春悲秋之语,确非其平日的气度。 细看明丹姝这张娇颜,诸处好, 沉心又似悲似叹道:“妹妹…无论高低冷热, 都要守住本心才是。” “姐姐说得是。” 明丹姝一时不知她此番感慨自何处而生, 心头隐约觉得与吴秋乐有关,却又抓不住头绪。 “奴婢给德妃娘娘请安, 给瑜昭仪请安!” 迎上来的人,竟是内侍省副掌使杜方泉。 “你是最会做人的,今儿怎么落魄到此出来?” 德妃在宫里年头久,自然知道他这号人物, 说笑着打趣道。 在玉梨宫为这帮子秀女当差可不是什么好活计,管得轻了——怕有人错了主意闯祸,管得重了——又怕得罪哪个来日的娘娘主子,最是费力不讨好。 “奴才落魄, 却能能搏娘娘一笑, 也是平生修来的福气。” 杜方泉心里虽叫苦不迭, 可嘴上却如同抹了蜜似的,欢欢喜喜回话。 他今年是犯了太岁,前前后后得罪了贵妃两遭。 银霜炭的是本就落了埋冤,日前他奉皇后娘娘身边许嬷嬷的命又到瑶华宫去给大皇子送团纹图样的衣料子,说是能替孩子挡晦气。 就这晦气二字,言语上又犯了贵妃的忌讳,得了一番训斥。 若说也不愿他,可宫里的拜高踩低是惯有的事儿,内侍省的掌使李奇正愁没地方打压他。眼见他再三得贵妃埋怨,便发落到了这儿来。 可祸福相依,倒是让他在这遇见了意料之外贵人… “杜公公,春棠殿的香薰用完了,再去寻些上品…” 身着一水嫩绿衣裙,想是湖边柳条儿模样的清秀佳人自东侧殿走出来,吩咐起杜方泉来言辞熟稔,像是使唤惯了的。 抬眼见到站在院中衣着不凡的两位贵人,便知是哪宫的主子,急忙上前殷勤请安道:“民女柳新沂,见过…” “德妃娘娘、瑜昭仪。” 杜方泉侧身退让半步,轻声提醒道。 柳新沂抬眼飞快瞥了一眼明丹姝,复垂头见礼道:“民女柳新沂,给德妃娘娘、瑜昭仪请安。” 动作言辞丛容自宜,半点儿错漏也无,一看便是家中自小培养的。 “起吧。” 德妃淡淡道。 今朝入宫选秀的名单她已看过,几户钟鸣鼎食之家的女儿早在心里挂了名号。 随着柳新沂的动静,侧殿前后几见门应声打开,环肥燕瘦应声而出。“民女给德妃娘娘请安,给瑜昭仪请安。” “柳新沂,她父亲是抚远伯。” 德妃借乱在明丹姝耳边小声提醒道。 抚远伯与程立同届,与江南府的佟家沾亲带故,早年从军立下汗马功劳,才攒下今日的身家。 眼下虽下野退休,可在军中仍是个颇得将士们爱戴的人物。 方才这柳新沂与杜芳泉的往来明丹姝亦是看在眼里,心道他眼皮子未免太浅了些…只是抚远伯家的女儿便能将他这般使唤… 目光游走到东侧殿,忽被一道水蓝色的倩影分了心神… “民女吴秋乐,给德妃娘娘请安。” 绝色佳人莲步款款,聘聘婷婷好似踏水而来。 给德妃见过礼,顿了顿…落落大方迎上明丹姝打量的目光:“见过瑜昭仪。” 在近处看这张脸,明丹姝才惊觉德妃今日为何特地邀她来此…乍然远看之下,吴秋乐…与她…实在是太像了些! 只论眉眼倒还好,可算上身量到举止,外加衣着打扮,相像总有七分。 唯一可惜的是一双眸子藏了太多的算计心事,经不起揣摩细看,反而折损了书香门第养出来的一身蕙质兰心的气韵。 想到祁钰与之曾有旧情,心里没来由的不上不下闷了一口气,从前只在街头巷尾的说书本子里听过这烂俗至极的段子,不曾想夜路走多,还真遇见了妖精… “起吧。” 德妃未出声,由明丹姝缓过神来叫起。 难怪这杜芳泉巴结着东侧殿,原来是看上了吴家这门高枝儿。 “我二人今日来也不为别的,” 德妃挥手唤来身后的嬷嬷,托词道:“不日将选秀,特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给秀女们送些胭脂水粉来。” “此等小事,哪敢劳动二位娘娘亲自跑一趟。” 杜方泉赶紧上前接下谢恩。 “走吧。” 该见的人已见到了,德妃携明丹姝并行离开玉梨宫。 余光打量着她气定神闲,并未因吴秋乐乱了阵脚,心下松了口气,言笑:“蓬蒿不成槚,她并不及妹妹容色,只是…莫要让人鱼目混珠了去。” “今日多谢姐姐提点。” “本宫无事操起了闲心,怕妹妹来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德妃不欲多言,在御花园的巷口于她分道而行。 …… 承明宫,祁钰正在看今早方呈上的春闱科策论一科的答卷。除了江南府早已举荐的人以外,程立选出了几篇颇有见地的文章,皆是在地方会试时名不见经传的人物。 这里面的门道,不言而喻。 今科策论的论题由皇上亲拟,为【聪明流通者戒于太察,寡闻少见者戒于壅蔽(句意见注释)】。 其中一人,正楷字体洋洋洒洒写了三尺余长,题目只简明扼要《安邦》二字,所言自政、军、工、农、商分别阐述,俨然是一套对大齐洞若观火、冥思苦想多年而成的治国方论。 其中观点虽有因不在其位生局限,但仍可见其人为实干之才。 掀开用以匿名而封禁的左上角,见署名那亦方…祁钰执笔将其人名字记在一旁素封折子上。 “程青山…” 翻到最后一篇,只凭那一手狂楷,便认出了这篇《为君》所书者为何人。 “为君…好大的口气!”祁钰想起那日此人大言不惭‘这天下,不配我’,再读下去…好长的一篇牢骚之论。 痛斥了先帝平庸误国…又嘲讽皇室夺嫡空耗国力…若昏君见此作,怕是立刻要将程青山拉到菜市口剥皮抽筋才痛快! “真是…” 哭笑不得,若程青山无理取闹泄私愤,还能治个以下犯上的罪名,偏偏鞭辟入里,字字珠玑。 梁济在皇上身后侍奉笔墨,余光撇见几句话…豆大的汗珠浮了一脑门子 “梁济,拣要紧的段落,誊录一份给朕。” “喏。” 梁济结果试卷,通览一遍,抬手又擦了擦额汗…为难道:“皇上…哪…算是要紧的。” 在他看来,这通篇都是大逆不道之词,晦气! “愈发胆小!” 祁钰执笔标注几段给梁济誊抄。 想起明丹姝嘴上虽未提,可心里定是好奇惦记程青山的应答的,问道:“景福宫今日有什么动静?” “额…” 梁济正被这份奇作搅得提心吊胆,余光瞥了一眼皇上,才小心回话道:“瑜主子早间去了玉梨宫,见了吴家姑娘。” 分神,一滴浓墨落在纸面上晕开好大一块…祁钰心上凭空生出几分莫名其妙的不安定,下意识带了不悦的情绪问道:“何人多嘴?” 话落,又觉得这话问得甚是无趣,他原本也并未想瞒她的…只是… 皱了皱眉头,又飞快否定自己一闪而过的不自在,他是皇上,要纳何人入后宫,何须与妃妾交代! 可是…明丹姝于他而言总是有几分…些许…与旁人相较很是不同… 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将墨污了的宣纸团起扔掉:“咳…朕是说…瑜昭仪同何人去的?” “回皇上,瑜昭仪是与德妃娘娘同去的。” 梁济跟在皇上身边十余年,只听他语气便知待会儿势必要到景福宫走一趟的,有加快了笔速誊写试文。 “申时一刻,让程立带着程青山入宫。” 祁钰算着时辰,想着到景福宫用个午膳。 看着程青山的策论,想起此人学问亦曾受老师指点,自然而然便期待起了明丹姝的见解… “喏。” 梁济运笔如飞,脑袋也没闲着,寻思这程青山与程立大人同姓,难道是程家的后起之秀? 在东宫时他便做惯了替主子抄书润笔的活计,说话间几个要紧段落已跃然纸上,见皇上已起身,便将誊好的方纸折起来随人身后往景福宫去。 这厢,山姜思量着主子这些日体凉气虚,便与周琴琢磨着食疗菜谱,以党参、甘草、白术、枸杞为底料,佐以羊汤,另配些明丹姝日常素喜食材,热气腾腾煮起了铜锅子。 明丹姝脸色虽然苍白了些,可精神却还好,看见可口的吃食笑盈盈便往东苑去唤祁理一同过来用膳。 “父皇说过,成大事者不可好享饮食之乐。” 小人儿皱着眉头,说起祁钰曾教过他的话头头是道,显然记在了心上。 明丹姝拉着他的小手,总觉得有些瘦弱,回应:“食,为取自然之精神,以健体魄。” 见他还要分辩,直接将人按在食凳上,“在我宫里,便要听我的话!他说的不对!” 明丹姝刚端起饭碗,忽闻门外有人清朗含笑相问:“朕何处不对?” 作者有话说: 再攒攒,之后会加更滴! 注释: 聪明流通者戒于太察,寡闻少见者戒于壅蔽——《资治通鉴》 ? 55、心乱 “皇上来了。” 明丹姝起身到门外相迎, 余光瞥见祁理在旁停住了筷子有些无所适从的模样,莲步一转到他身后拎着脖领将人提了起来。 解围道:“你父皇不来时成日念叨着事事不忘,今日人来了怎么又不出声了?” “朕布置给你的大字写得如何了?” 祁钰坐到桌边, 给他夹了一筷子炙羊肉, 可开口就是过问功课。 二皇子自幼丧母,都在太后的身边养着,父子二人能说的话题都是有限极了的。 “脱口便是过问功课,好生扫兴。” 明丹姝亦是察觉父子之间的生疏尴尬,语气轻快睨了祁钰一眼。 又与祁理道:“埋头苦练了这么些日子,还不拿来给你父皇瞧瞧?” “是。” 祁理竟有些意外地感激的对明丹姝露出些许笑意, 转身往侧殿书房去。 “脸色不好,可是受风了?” 已是春三月,祁钰见殿内还热簇簇地烧着炭火, 她还未换下小夹袄。 自然而然地, 握了握她浸凉的手, 蹙眉:“可召太医来看过了?” “不碍事,老毛病了。” 的确是老毛病, 她到百戏班的第二年来了月事,却不知是天性如此,还是又什么隐秘的病症…月事时断时续,气虚体凉。 后来又连戏功身法, 节食受凉,更是雪上加霜。一眉师傅也曾替她寻郎中看过,始终也没什么见效的好法子。 明丹姝顺势握着他的手,向人身边靠了靠温存着, 语气有些躲闪:“孙景告假多日, 臣妾又懒得换旁人。” “怕苦药的毛病还未改?” 祁钰刮了下她的鼻尖, 拆穿道。 他记得明丹姝小时候调皮,磕磕碰碰是常事,却最怕喝药。 这样娇滴滴的小姑娘,五年里在百戏班那样的地方却不知吃了多少苦… 明丹姝莞尔,说话间见祁理已将写好的数张大字拿了过来,很懂规矩地在外候着,招手道:“还不拿来…” “父皇请看。” 祁理递上几张大字,墨迹干净工整,看得出是用心挑了满意的才呈到人前。 “腕力尚弱了些…” 明丹姝看着祁理忐忑不安的眼神和骤然失望垂下的眸子,在桌下扯了扯祁钰的袖畔,出言夸奖道:“臣妾与理儿一般大的时候,连笔都握不稳,遑论写出这样工整的大字了。” 祁钰一心要做严父,却也知道理儿这孩子性格别扭,如今父子相处难免有些不得要领。 领会她的言外之意,顺势拿出一张,赞道:“这张不错。” 见祁理果然眼睛一亮,脸面也挂上了几分松快的笑意,又怕其日后养成负才傲物的脾性,提点道:“做学问要勤学苦练,持之以恒。” “儿臣受教。” 祁理松了口气,对父皇是又敬又怕,收回字纸转身便要回芳藻殿去。 明丹姝唤住他:“先用饭再回去不迟。” “谢瑜娘娘,儿臣不饿。” 祁理头一次这样规规矩矩地唤她,倒是让明丹姝有些措手不及。 知他不自在也不勉强,与门外的黄卉道:“准备些二皇子素喜的点心,到书房陪着。” “喏。” “你将黄卉派去给理儿了?” 祁钰见黄卉跟着祁理,格外留神随口问了句。 “二皇子身边虽有成林,可到底不及女使细心,臣妾身边可用的人不多,黄卉是最妥当的。” 明丹姝像是知道他会有此一问,对答如流道。 错开他的目光,挣开手掌拾筷夹了片鱼生到他碗里,缓缓问道:“皇上觉得…可是有什么不妥?” “你二人相处得倒是好。” 祁钰答非所问,在黄卉的事上一笔带过。 尝了口鱼生,鲜甜可口。抬眸扫过侍奉明丹姝羹汤的山姜,赞道:“这丫头手艺倒是不错。” “二皇子只是自幼不在亲娘身边,故而性子倔犟了些,本性不坏。” 明丹姝心如明镜,某种程度上,祁钰是将如今的祁理看作了同样年幼丧母的他自己,很是怜惜。 太后、德妃、再到如今的她,旁人都觉得二皇子是不受重视才辗转流离,可祁钰为他挑的这些去处,哪个不是时下最为安稳妥当的? “倒是有缘。” 祁钰不予置评,又替明丹姝添菜,午膳用了近两刻钟,像是十分可口今日的菜肴。 这个时辰过来,倒不像只是过来用午膳的,明丹姝瞧他似乎有话要问自己,几番欲言又止。心里隐约有个影儿,却也未催促。 慢条斯理坐在炉火旁的矮凳上,娴熟煮着餐后清茶,美人香茗,很是养眼… “咳…” 祁钰不知怎得,今日忽然就别扭起来。既不像让她觉得自己是在意吴秋乐的事,才刻意走这一遭。 可若不提,又梗在心里不吐不快…连自己也不及探究这般的吞吐犹豫是为哪般? “这是今年头一茬,皇上尝尝。” 明丹姝舀起头一道清茶,装进手边的荞麦色兔毫建盏里,像是闲话家常般问道:“康乐的婚事,皇上如何打算?” 祁钰心不在焉,随手接过茶碗。 她越是不问,他心里越是像飘着根柳絮似的痒痒,随口答道:“北境战报,继臻擒了鹤疆那女将军逼鹤疆王退兵。既是战败之国,便没有许嫁嫡公主的道理。” 前言不搭后语,幸好明丹姝玲珑剔透,一听既明。 鹤疆若是退兵,便解了与戎狄的合围之势,北齐再有心结秦晋之好缓和兵戈,只许嫁宗室女便是了。长公主尊贵,此时嫁过去,倒失了体统。 “那皇上是打算准了皇后娘娘所请,顺水推舟成全了徐知儒?” 徐家父子、江南四大家族与太后,本就是一团乱麻。 徐知儒的品行她倒是不担心,只是康乐毕竟是太后的亲生女儿… 若成了亲事,日后真到了摊开真相的时候,这立场才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提起徐家,祁钰才算寻到了间隙说起吴家,又喝了口茶…“这次选秀…” 话未说完,忽闻明丹姝噗呲一笑,揶揄地看着他:“皇上若说起心上人…心神不定糟蹋了好东西。” 说着,自他手中夺过茶碗,又添了一道清茶。 心上人?什么心上人?祁钰见她神色,分神竟想起过去东宫女人争风吃醋的桥段来…她这是吃味了? 经她提醒,祁钰才发现今日盛茶的器皿并非宫中常用的白玉盏,而是一道黝青粗粝、手掌大小的深碗。 “这是…” 他记得老师从前煮茶时总会用这种宫中少见的粗瓷海碗。 “父亲过去常用的,臣妾偶然在瓦寨得了这样一套。” 明丹姝另拿了一盏盛给自己,扫了一眼俨然心思不定的旁人,不动声色勾了勾唇,愈发耐心慢品。 “香茗本就珍贵,以金玉之器盛之喧宾夺主失了本味。” 二人同一屋檐下,喝着同一锅里煮出来的茶,心思却各异… 品茶要心静,才能得出真味。祁钰满腹心事,进进退退,矛盾犹豫,再尝这香茗无疑牛嚼牡丹。 梁济在一旁听得心急,不知皇上在别扭些什么,心思转了转,上前又将话头转过来:“皇上,奴才插嘴想起件要紧事。” “说。” “后日选秀,按规矩要四妃在场,如今妃位多空置,免不得要劳动瑜昭仪到场补上…” “咳…对,朕正要与丹姝说这事。” 祁钰如蒙大赦,满腹心思总算找到了开口。 “后日爱卿与贵妃、德妃同至太和殿。” “臣妾明白了。” 顿了顿,笑得眉眼弯弯,端得贤亮大度:“皇上可是要臣妾替吴姑娘说些好话?” 心里虽然有些膈应吴秋乐那副东施效颦的模样,可她自知如今与祁钰如今是同一条阵线上的战友,实在没必要为了个女人争风吃醋。 “说好话?” 祁钰刚松下的眉头又拧了起来。 数年前,吴秋乐的确曾请入东宫为正妃,但先帝却另选了宋氏。至于所谓两情相悦…实在是个天大的误会。 德妃是怎么与她说的? 正想如何解释,又听她语气平和道:“臣妾知道如今皇室与门阀关系敏感,但吴姑娘既与皇上一往情深,吴家二房其父兄又皆是颇有才干之人,或许是件不费一兵一卒便能网罗有识之士为己用的好事。” “好事?” 祁钰猛然放下茶盏站起来,心中不悦又不知无名火自何处起。 只支吾着怒道:“你将朕当什么了!卖身的清倌吗?” 这是怎么了…明丹姝秀眉也拧起来,不就是段旧情么?何至于此? 还是…他嫌自己说得太直白了?失了颜面? 抬头看着祁钰,想起他是喜欢过去宁妃那样的解语花的,巧笑倩兮安抚道:“臣妾明白了,皇上放心。” 她明白什么了?眼前这副不惹事生非的省心模样,若是放在旁人身上,他说不定还要赞一句识大体… 可这副表情落到明丹姝身上…怎么看得他心头火起? 心乱如麻,一挥手将程青山那份誊录的字段拍在桌上,拂袖而去。 “皇上…” 梁济也没看明白,怎么好好的,三言两语就谈崩了? 他是个阉人,自小进宫未经历过男女之事,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侧眼再看瑜昭仪,更是一副迷糊的神情…拱了拱手:“瑜主子莫急…这是程青山先生今科策论的试题,皇上特地抄来给您。” 话罢,见皇上已走到了宫门口,急忙小跑着追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 56、蜚语 梁济小跑着跟上前面怒气冲冲走出景福宫的皇上, 没想见他又忽然停下来,险些碰了个趔趄… “皇上…咱可要回承明宫?” 祁钰脸青一阵白一阵,很想听听明丹姝对程青山那篇策论的见解, 可面上又抹不开再转身回去。 有关吴秋乐的流言蜚语, 连他都是一知半解,遑论是早年尚幼的明丹姝…忽然觉得自己这无名之火来得着实有些莫名其妙? 吴家桃李满天下自然不是浪得虚名,北齐大名鼎鼎的石鼓书院便是承吴家先祖所起。 吴秋乐作为二房嫡女自然也随其兄长自幼受教于石鼓,三年前吴非易定亲才回了江南祖家。 吴家才女与东宫太子的风月轶事无风起浪,早些年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他是一国储君,料想天下想入皇家之女子如过江之鲫, 对这桩轶事虽有所耳闻,却并未放在心上,更是连那位姑娘的长相都记不得… “早知今日, 当初便该…” 便该如何?出手断了那留言?嘴映心说, 一半又咽了回去。 梁济低头在后面跟着, 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听见。 回头窥了眼景福宫, 暗叹这地儿风水是真好,先孝颐皇太后当年还是贤贵妃的时候,被开国皇帝爱得眼珠子一般,在这诞下太宗… 翻眼皮瞧着皇上巴巴地过来用午膳, 揣了一肚子气却只能自个儿灰溜溜跑出景福宫,心说您待旁人的威风呢? 祁钰揉了揉眉心…今日如何?当初又如何?怪事!他是君主,三宫六院七十二御妻,今日因何为了个无稽之谈, 为难至斯! 走了没多远, 还是气不过…便要掉头回去! 便是寻常门户, 夫君纳妾时妻子都要闹上一番!旁人听说吴秋乐入宫,哪个不是如临大敌,怎得偏她一脸的贤良淑德,半点醋意也无? 他越想越觉得正是此理,完全没发觉自己一反常态地揣摩起女子的心思来… 迎面又撞上也是满肚子狐疑的梁济,咂了咂嘴,没忍住…问道:“梁济你说瑜昭仪待朕如何?” “……” 梁济无语望天,日头尚且好好地挂在天中,不曾打西边出头。 心思转了转,凑近了几步,赔着小心笑脸回话,低声道:“瑜主子将太傅留下的票号都给了皇上,自然是信任倚靠您的…若论忠心,自然是首屈一指的。” “那她为何不与朕闹?” 祁钰未及细想,脱口而出。 明家的忠心他自无疑问,承平票号和瓦寨那都是前朝的事,他问的是…于夫妻之间,明丹姝为何不吃味? “闹…闹…?” 梁济十岁上下就入了宫净身,哪里懂得男欢女爱的心思,不解… 听皇上的意思…是希望瑜主子争风吃醋? “罢了!” 祁钰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 又情不自禁也看了一眼走出还没多远的景福宫,腹诽明丹姝煮的茶下了什么迷魂散! 再转身,继续往承明宫去。 这厢,明丹姝也是不明白祁钰是抽了哪门子的风,一锅清茶被她搅得浑浊不堪… 思忖片刻,与山姜道:“你去刑司走一趟,丹草不必留了,让瓦寨派人过去安置好她宫外的家人。” 丹草已如期交代了贵妃的把柄,早先虽答应其不死,可她既能被自己和贵妃收买,自然也能为别人所用。 若此时跳出来反咬一口,还要再花精力时间断尾收拾。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奴婢知道了。” 她揉着眉头,叹了口气:“下午你去藏书阁走一趟,《列女传》《贤后传》找几本拿回来,我瞧瞧。” 纵有明家故旧这根绳系着她和祁钰,倒也并非能全然高枕无忧。 选秀在即,德妃说得对,还是得将祁钰哄高兴了,事情才能顺顺当当做下去。 瞥了眼程青山的稿子…不然又会如今日这般,她尚未来得及开口替程青山引荐,也未来得及问他迟迟不发落贵妃的打算,人便甩袖子走了!真真是难伺候极了! “奴婢这就去。” 山姜也觉得主子这些日子有些懒怠,说话间便向外走去。 她方才光顾着那父子俩个的一来一往,自己倒被搅得没了胃口。此时方觉饥肠辘辘… “橙儿,” 这丫头是皇后派来监视她的,前些日只派其做些粗使伙计,如今眼见敲锣打鼓有新戏上台,也要把旧人捡起来热热场子。 “你再与周琴备上一份午膳,挪到芳藻殿去。” “奴婢知道了。” 橙儿这些日一直近不得她身,如今倒是有些雀跃。 明丹姝起身往侧院书房去,轻手叩门问道:“我可进得?” “进。” 声音低低的,带着稚气。 推开门,明丹姝见他正站在桌前执笔习字,不言不语在侧面端详…祁钰说得对,腕力确是弱了些。 绕到他身后,手握在他的小手上,铁画银钩,游刃有余… 祁理刚要回头看她,又被敲头道:“专心!用手腕的力道,而非手指。” 不畏浮云遮望眼,扶着他手写了七个字转瞬即成。 听她问道:“可学到点?” “嗯。” 祁理放下笔,瞳仁黑亮认真看她半晌…“谢谢。” 明丹姝用力揉了揉他额发,束好的头发顷刻便乱糟糟,笑吟吟道:“再叫声母妃听听!” 他怔住,耳尖上染了绯红…他方才还是第一次叫人母妃…又兀自镇定地执笔不看她,嘟囔道:“无聊。” “陪我用膳可好?” 明丹姝自他手里抽出笔来,颇有几分无赖地拎着他的衣领往外带:“方才替你说话,午膳都未用好。” …… 程立接到入宫旨意,便带着这些日一直吃住赖在他家的程青山乘车到东宫门。 闻他一身酒气,皱眉不爽道:“不是告诉过你了!皇上随时会传召,不可饮酒!” “大齐哪条律法说入宫不许饮酒了?” 程青山通身都是酒气,好在酒量不浅,神色倒尚算清醒。 闭目养神靠在车板上,嘟囔道:“再说…我又不领朝廷的俸禄。” 这些日,程立对这凭空冒出来,揣着皇上御令的这位后生,是又爱又恨。 恨在这人脸皮比墙厚,于他府邸白吃白住便罢了,可才几日,连他向来视如珍宝的酒窖都空了半数去!气得他扼腕叹息,心疼得肝肠寸断! 可此人又的确是饱学之士,有轻狂的资本。不论经世致用的学问褒贬时弊,还是诗词歌赋风花雪月,无一不精。 就说他答得那卷策论,让他看得既是心惊肉跳,又按耐不住拍手称快!提醒道:“皇上召你想是为了试题的事,待会儿不可再轻狂以对!” “嗯…” 程青山漫不经心轻哼一声,算是应下。不知想起了什么,眯缝着眼问道:“程相与明先生关系如何?” 明先生?程立意识到他所问乃明章,面上浮起沉痛愧疚之色,张了张嘴,究竟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臣,程立,给皇上请安!” 察言观色,程立见皇上神情落了几分刻板尴尬,眉头打着结似有薄怒。 侧眼看向身后的梁济,见人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心才落在肚子里。 “草民程青山,见过皇上。” 拱手,洒脱不羁。 祁钰尚未自被明丹姝搅得一团乱麻的思绪里抽出身来,看到程青山,率先想起的竟是早前他写的几首艳词! 晾着人家,错手刻意越过程青山的那篇《为君》,抽出底下那亦方写的那篇《安邦》,着梁济递给程立,赐坐。 “朕以为,此篇当为策论头名,程相之意如何?” 今科春闱经义、四书文、时务策论、试帖、诗赋五门科目,为示公正,由翰林院和三位主考官联合打分排名。 每科选出前十名再由皇上亲自过目,以定名次,五门合计分数最高者,为状元,以此类推。 程立心中有数,策论一门,头名左右不过《安邦》《为君》两篇,见皇上选出《安邦》一文倒不意外。 程青山持才傲物,自信头名乃囊中之物。如今见人外有人,抬手夺过。 飞速通读一番,竟率先与皇上拱手道:“输与此文,草民心悦诚服!” 才高却有容人之量,不错,不错!程立在一旁连连点头,起身又为难道:“《安邦》这篇的确出色,只是…其作者略有不妥。” “有何不妥?” 祁钰问。以为成立言外之意是此人出自门阀士族,“若确系国之栋梁,出身亦无妨。” “此人…” 程立挠了挠头,啼笑皆非道:“此人是位女子。” 见皇上神情亦是错愕,又解释道:“那亦方此人女扮男装赴考,至今身份无人识破。是臣看过其文章后,调查背景方知。其人乃靖州人士,确是女子无疑!” 未等祁钰决断,程青山先急了,急吼吼道:“女子如何!有才学者不拘一格,岂能因其为女子便另眼相看?” “可…从未有女子入朝为官之先例啊!” 程立也是拿不定主意,程青山话说得没毛病,但知易行难…便是破格录取,以后女子为官行走仕途亦是颇多不便。 “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她既无舞弊,凭得便是真才实学!” 程青山一改早前漫不经意的态度,横眉冷对。 为这素未谋面之人据理力争,掷地有声道:“今科春闱参考者上千人,唯此一人拔得头筹!如此说来,须眉浊物倒更不如一女子!” 作者有话说: 明丹姝:? 祁钰:??? 梁济:???????? 谁说女子不如男! ? 57、台阶 梁济看着程相走时笑呵呵, 便知这位程青山先生是得了皇上的青眼,刚想进去奉茶便见景福宫的周琴姑娘提着个食盒过来… 梁济心说这台阶铺得真是时候,赶忙迎了上去:“可是瑜主子有什么吩咐?” “梁公公, ” 周琴想起明丹姝翻了几章贤后传, 便只寻摸出来这么个后宫诸人用旧了的法子,饶是她素来冷清也忍俊不禁。 “主子见皇上午膳用得不多,特命奴婢来送些吃食。” “劳瑜主子费心。” 周琴又从衣袖里掏出一张折得板板正正的信纸,当着梁济的面寻隙塞进了食盒,一同交到梁济的手里:“有劳公公一并交给皇上。” … 春闱试中,祁钰今日召见程青山按说不合规矩, 只是初见其人行为举止狂傲不羁,再读其试文策论虽有大才,字里行间却解释对皇权臣属的轻慢, 难免有恃才傲物之嫌。 为君者选材, 即取仕。一辨其学问, 二品其德行。若只负才华,却无容人并包之雅量, 亦不足以担当大任。 所以他方才特将《安邦》列为头名,便是要试上一试程青山此人品性… “皇上,瑜主子差人送了食盒来,您可要用些?” 梁济在门口躬身探出个脑袋。 “放下吧。” 祁钰听说明丹姝主动来替他顺气儿了, 若有似无地露出几分笑意。 打开食盒,杏仁香气扑面而来,青花玉盘上只盛着一样点心。 拾起饼饵细嚼慢咽,已多年不曾尝过的味道, 带着清香的暖意, 拉着他重回心中珍之藏之的氤氲旧时。 上位者不露喜好于人前, 此乃规矩,自幼他便懂得。 唯老师知他喜恶,于旧时体恤宫中刻板严苦,时而带他往明府去放松精神。 各色玉盘珍馐里,他最喜师母亲手做的酥黄独… 有诗云:“雪翻夜钵裁成玉,春化寒酥剪作金”,正是形容这道以香榧和杏仁碎炸制而成的小食。 过去,师母是位于家室十分用心亦有闲情之人,惯将金黄的酥黄独盛在翠玉盘中,宛若绿丛间一点黄蕊。 明府与他而言,的确并非仅老师一人而已,亦是云诡波谲之间唯一心安之处。 明丹姝,实在是很懂他的心思… 展开夹在食盒空隙里的信纸,是梁济誊录的程青山试文,她以细笔在其中添了许多的注释见解。 几段与他不谋而合,另有一些朱笔写成批落,则是在替程青山用词过于辛辣犯上之处,加以转圜解释。 明丹姝不仅懂他,亦很知程青山人品才学。她在百戏班那五年,想是与程青山往来颇为密切,俨如患难之交… 祁钰分神如是想,口中酥黄独的甜意似乎淡了几分。 随手翻过刘青八百里加急送回的北境战报,想起方才只顾着生气忘了与她说正事。 “梁济,将此战报送去景福宫。” 明继臻擒南墨借机给西北军出了难题,自有军令,敌将受擒,需我军主将亲自押解归京。他倒要看看,郑穷这次好要以何借口推辞… “喏。” 梁济接下战报。 另想起方才长乐宫传出的消息,整肃了神情谨慎道:“皇上,贾三一中毒病重,咱们…可要救?” 贾三一就是丰王的事,是皇上埋给徐家的一颗暗雷,这雷爆不爆全看皇后和季氏对皇上的忠心… “救。” 这么舒服地死,太便宜他了。“让徐知儒出手。” “奴才明白了。” 梁济十分有眼色地将战报揣进袖窝里,便要退下先往景福宫去。 后宫不得干政,被有心人看去免不得又要落下话把儿。 “慢着…” 祁钰看着桌上的酥黄独,暗自沉心叹了口气。 今日他怒而离去的事,此时怕是又要传得流言纷纷。后宫本就艰难,下意识不忍明丹姝再为他受委屈。 心下同自己说,她既主动铺了台阶,自己如何也不该做那等小气之人…不假辞色道:“景福宫传晚膳。” “诶!奴才遵旨!” 梁济眉开眼笑瞥了一眼桌上用了一半的饼饵,皇上…是真好哄! 主仆二人才出承明宫,便见皇后娘娘身边的许嬷嬷在外候着,“奴婢给皇上请安。” “何事?” “回皇上,内侍省掌刑嬷嬷请示中宫,犯事的宫女丹草死了…接下来,要如何处置?” 许嬷嬷问道。 “兹事体大,皇后娘娘不敢擅自作主,请皇上示下。” “秉公处置。” 祁钰眉头舒展,只淡淡留下这么一句,便错开她离去。 “奴婢遵旨。” 这事奇怪,丹草交代出了贵妃,皇上一直压着,迟迟不授意发落。一直拖到今日,证人死了,才松口令皇后娘娘处置…就像是…像是…在给谁机会下手斩草除根似的。 “呵…” 祁钰忽然觉得吴秋乐入宫也不是坏事,窝在他身后躲清闲的懒狐狸才算有几分危机感,出手料理了丹草。 丹草早在入掌刑司当日,便十分利落地交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矛头统统指向贵妃。 仪贵妃命丹草在丹姝给二皇子的吃食里面做手脚的事,他知道。那日两位皇子中毒的风波,是他顺势推了明丹姝一把,直接把局作死,绝了大皇子日后即位的可能。 祁瑭性子软弱,再有郑穷这样强势的外戚,远非江山稳固的储君人选。 他借此事,还有另一样目的… 后宫虽与前朝干系着,却并非全然依附于前朝,甚至斗争更为凶险。 明丹姝的八分精神都放在了前朝,帮他分割门阀势力,报复家仇。可于后宫,总带着些漫不经心。 风雨兼程,前朝明枪易躲,后宫的暗箭难防。有恭怀皇后和宋氏的先例在,他贵为天子亦有护不住的人,总要她自己上心些。 他不希望丹姝如老师那般,成为太过正直端方的君子,舍身取义。而是更愿她狠辣、强势,在足以在后宫自保,胜者为王。 只是…她好像…连他一起防备了起来,竟将黄卉也支开去祁理身边。 梁济跟在他身边,看着皇上一会严肃蹙眉,一会哑然失笑,提心吊胆想着这景福宫难道真有什么灵异不成? 进了主殿,也未见人迎上来,祁钰环顾四周却连素日跟在明丹姝身边服侍的两个婢女也不在,“找人去。” 梁济也未瞧见梁书来的影子,心里正奇怪着,见身后出来个端茶的清秀女使。 他尤记得叫赵雁儿,是瑜主子在宫外时交好的乐女,唤人道:“你过来。” 赵雁儿也是个会唱戏的,一把好嗓子黄莺出谷似的,玉盘圆面,清纯可爱。 径直越过梁济,端着茶水往皇上跟前露脸:“奴婢给皇上请安!” “你们主子呢?” 祁钰见明丹姝书案上放着几本翻过的列女传、贤后传,心里暗自发笑,面上却不露分毫。 “主子往芳藻殿去了。” 赵雁儿自除夕夜在瑶华宫见过皇上一面,觉得过去话本唱词里的人物走出来了一般。自此便春意萌动、朝思暮想,俨然是害了相思病样儿。 熬了多日才遇见今天这么个独独露脸的机会,见皇上并未留意她,大着胆子鬼使神差上前,把茶盏他手边递了递,婉转道:“皇上请。” 祁钰猛然嗅见浓烈的脂粉甜香,下意识锁眉往后退了退,正巧撞翻了茶盏。 扫了她一眼,大步流星出门往芳藻殿去。 “皇上…” 赵雁儿惊呼,面带惊愕委屈。 “还不快收拾了!” 梁济是什么人物,攀龙附凤的见多了,呵斥了一句跟着皇上过去。 心里记挂着,要寻隙提醒梁书来给瑜主子通个气儿。身边留了个这样心大的东西在,终归是个祸害。 明丹姝正在芳藻殿的院里站着,身上披了件群青色的青雀坎斗篷,正逢下午阳光好,额间同色的宝石坠子交映生辉,整个人清亮耀眼。 见他去而复返,仿佛中午的时儿没发生过一般,笑盈盈拉住他:“皇上回来了。” 她说回来…祁钰耳根有些发热,声音低低:“嗯…” 转头才发现这园中正大兴土木,梁书来在一旁招呼着泥瓦工、木匠打转,祁理小小个人正在其中像模像样指挥着说些什么。 “这是在做什么?” “芳藻宫主殿小,之前理儿搬过来的时候,宫人们便将原来的书房划入了寝室,理儿这些日子一直将东侧殿当作书房。” 明丹姝兴致勃勃比划着,手里还抻出了一张草图,头头是道指给他。 “理儿下学回来便在书房,东侧殿总有半日不见光,我便打算另外辟出间朝南的书房来。” 眉欢眼笑的模样熠熠生辉,是当真替祁理打算开心:“这小家伙有自己的主意,我便撒手让他去布置。” 祁钰心思微动,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原本将祁理放在她身边,是想着二人彼此有个依靠,如今看来倒是真的融洽。 这边艳阳当空,阖宫里都是欢声笑语。 瑶华宫的宫人却将整个皇宫翻了个底掉,总选找到了皇上的踪影…六神无主找上门来,着急忙慌:“奴婢请见皇上!大皇子不好了!” 作者有话说: 祁·自我攻略·操心·春心萌动·钰 只有祁钰一人吃醋的世界达成了 ? 58、何辜 长乐宫, 茶香袭袭满室清醇,慌慌张张自瑶华宫来报信的宫人,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慢了几分:“启禀皇后娘娘, 大皇子突发惊厥。” “宣太医吧。” 皇后慢条斯理, 与顺昭容一上一下坐着煮茶:“本宫这便过去。” “怎么样?嫔妾可有匡皇后娘娘?” 宫人退下,一旁炭炉已将水煮沸,顺昭容提了壶柄倒于一旁的玉壶里,按住盖帽轻晃过后将茶水倒出,顺着镂空的纹路流下茶盘之下的水盒里。 “本宫早前未看出来,你竟是有这样的本事。” 皇后看着她用竹镊子将茶盏一一翻转过来, 动作行云流水,行事却丝毫不乱。 头前只当她是个借了先宋氏光的闷葫芦,如今看, 还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理儿是宋家的骨血, 哪能轻易让那低贱的乐女捡了便宜。至于贵妃…她坐收渔利这些年, 嫔妾姐姐早逝想她也没少出力。” 顺昭容用竹镊子将茶杯,晃一下倒出茶液。又继续说道:“贵妃那脾气, 得罪了人而不自知,都报应到了大皇子身上。” “你倒是心大,敢牵扯本宫…” 蠢货!皇后见她俨然不知明丹姝的真实身份…正是用人的时候,只要明家姐弟不造反, 皇上是不会拿明丹姝如何的。 搭上顺昭容这条船,不过是见有人上赶着做替罪羊,她顺势将来日挡在她儿子前面的绊脚石彻底清扫干净。 “嫔妾也是没法子,宋家小门小户, 不如娘娘在宫里人多势众。” 顺昭容不紧不慢点盏, 蝶翼般的长睫遮住眼幕里起伏的心思。 先皇当初选姐姐为太子妃, 便是看中了宋家根基薄弱,日后无外戚之患。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如今理儿想要平安长大,需得有个强势稳妥的依靠才行… “本宫腹中若是嫡子,难免来日要与理儿有一番相争,你求本宫帮忙…就不怕连自己也算计进去?” “山水有相逢,那是后话。” 顺昭容一手执壶柄,一手按壶顶,将壶抬起一定弧度把焖好的茶以流畅清丽的弧线倒进茶杯里。 莞尔,泰然自若:“先与娘娘除了瑜昭仪和贵妃两位劲敌…至于以后…各凭本事就是了。” 孕中忌寒茶,皇后接过她递来的茶杯,只轻嗅了嗅,嗤笑一声,若有所思:“各凭本事…” 见她又点一盏放在桌边…“还有人来?” “民女给皇后娘娘请安,给顺昭容请安。” 吴秋乐弱柳扶风似的飘进来,又是一身与明丹姝素日衣着像极了的群青散花如意云烟裙。 “若不细瞧,本宫真以为是瑜昭仪来了…” 皇后看着盈盈而立的吴秋乐,眼中一闪而过嫉恨。 同为四大家族的嫡女,吴秋乐自幼无论品貌才学,处处高上她一头。 只是今日,这贱人还是要与她低头请安!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吴秋乐似有所感,针尖儿对麦芒似的盯着皇后的眼睛粲然一笑。 弯腰拾起桌上留下的清茶,一饮而尽:“好戏开场,二位娘娘…请吧。” …… 距两位皇子在观文殿中毒过去才几日,明丹姝随祁钰身后踏进瑶华宫,看着扑上来梨花带雨的贵妃时…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皇上…瑭儿早间还好好的,午睡醒来便突发惊厥抽搐,还…还呕了血!” 贵妃花枝凌乱,这些日子亲力亲为照顾大皇子,脸儿也是黄黄的。 “瑭儿才余毒还未消,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啊!” 眼风带过明丹姝,显然也是没心情与她争风吃醋。 太医围了满屋子,贵妃拉着皇上疾步往内室去。 “怎么回事?” 明丹姝见德妃镇定自若坐在侧殿听动静,俨然早便到了。 “又是中毒。” 立嫡立长,皇长子身份尊贵,在储位未定时便成了前朝后宫的靶子。 德妃叹了口气,怀里抱着瞌睡着的嘉阳公主…显然这后拉扯到一起的娘俩儿,相处得还算融洽。 “中毒…” 明丹姝半点意外也无,反而自斟自饮了杯清茶气定神闲。 “稚子何辜…妹妹你说呢?” 德妃将哄睡了的嘉阳交到乳母怀里带下去,侧目端详着波澜不惊的明丹姝。 “护得住,是本事…护不住,是命。” 明丹姝不以为意,看着前后奔忙俨然失了往日神采的贵妃,闭目不语… 主殿内,大皇子面上、手腕、胸前几处要关大穴都插满了银针,太医挥汗如雨,才勉强止住了抽搐,暂时将情形安定下来。 “皇上,臣无能,只能暂且以此法稳住大皇子体内毒素不致蔓延。” “何毒?” “臣…无能!验过大皇子饮食、被褥、常用器皿,并未发现毒性。” 太医院副院正跪地请罪,豆粒大的汗珠不断落下洇湿了衣襟。 春寒料峭,殿中闷热得人心惶惶:“查不出因何中毒,自然难以查出是何毒。” “皇上!” 贵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听见太医的话扶着祁钰的手臂哀求道:“求您!宣孙景入宫!” 孙景自多日前便告病居家不出,他是如今唯一的指望。 “梁济,宣孙景入宫。” 人命关天,祁钰心中有愧,大皇子前些日中毒是有他刻意推波助澜的缘故。 他虽不愿立其为储,却亦不希望长子丢了性命。 扶起贵妃,拍了拍她手臂以做安慰:“会没事的。” “臣妾给皇上请安。” 皇后姗姗来迟,细喘微微显然是匆匆赶来。 贵妃惶然失措间,扫过皇后身后跟着的吴秋乐…再看身后进来的明丹姝,竟怔怔定住了。 二人皆穿着群青色的衣裙,同样出色的一张面孔,一个雅致温柔,一个娇媚风流。 “民女吴秋乐,给皇上请安。” 吴秋乐上前半步,抬眼娇滴滴望进祁钰的视线,不管不顾地…娇面若飞霞。 当年宫宴惊鸿一瞥,自此两地相思难忘… 稳住心神,挥手命许嬷嬷呈上一方锦盒:“民女有株百年老参,特地找出来给大皇子入药。” 猫哭耗子假慈悲…贵妃接过人参,拿给太医:“可用得上?” “回皇上、娘娘,暂不知大皇子所中何毒,臣…不敢贸然用药,不甚冲了毒性倒麻烦。” 太医接下人参,却推辞道。 她便是吴秋乐? 祁钰下意识将视线落在站在门外的明丹姝身上…见她皱了皱眉头,清凌凌的眼睛皆是不屑… 自己也下意识地锁眉瞥过吴秋乐 矫揉造作,不过是优孟衣冠穿了同色外裙,这样拙劣的把戏,他自小长在后宫见得多了。 “你有心了,这不是该来的地方,下去吧。” 云霭遮长霞,吴秋乐一张俏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怎会如此? 过去在京中,她见过祁钰的数面里,他待人皆是如沐春风的如玉君子,怎会如此冷漠? 何况…何况…自己为了嫁他,顶着家族的压力风险,不惜自毁名声!他怎可…如此轻慢! 嚅嗫着不得其法:“民女告退。” 明丹姝倚着门,琥珀色的眸子里杀机毕露,若有似无在吴秋乐耳边道:“东施效颦…本宫不喜。” “皇上,臣妾请皇上做主详查,瑭儿的病势拖不得!” 贵妃虽觉吴秋乐此人诡异不好相与,却无心争风吃醋。查不出毒自何源,时刻心绪难安。 “臣妾附议。” 皇后少见地与贵妃站在同一边,神色郑重倒像比贵妃还急:“皇上…是由您亲审,还是臣妾…” “既是后宫之事,自然由皇后做主。” 祁钰转身在主位上坐定,神色晦暗不明。 “来人,将大皇子的乳母、近侍和平日里用过的一应物件都召上来。” 皇后显然早有准备,差起事情来十分有章法。 转身与太医道:“查出毒源!本宫重重有赏!” “臣等遵皇后娘娘懿旨。” 皇上坐镇,太医们自然不敢再疏忽,将大皇子用过的贴身之物一一浸水以银针验过。 与此同时,许嬷嬷并文杏在院中疾言厉色审问乳母和近侍。 说话间,梁济便带着孙景匆匆赶进宫,其人面色苍白,倒真如他所言因病告假。 “臣孙景,给皇上请安,见过皇后娘娘。” “免礼,进去看大皇子病情如何。” 祁钰敏锐察觉皇后看着孙景一瞬间出神,并未多说,先与孙景道。 孙景药箱中显然早有准备,在桌上排列出手掌大小的白瓷碗八个,分别于其中撒入白茅根粉、崩大碗粉、番石榴粉、漆大伯粉、黄芩粉、岗梅粉、防风粉、鸭脚木粉,以温水泻成溶剂。 再以银针刺破大皇子指尖,血珠凝滞发紫,显然毒入腑脏…孙景面不改色,将血珠分别滴入每碗溶剂之中。 静候须臾,他手持岗梅粉溶剂端到众人面前,回禀道:“皇上,大皇子指尖血滴只在这岗梅粉中成凝珠,所中毒物大约是与岗梅药性相克者。” “既如此!快配解药啊!” 贵妃听见大皇子有救,心力交瘁急吼道。 “只是…与岗梅药性相克者有十余种,还需一一辨查。” 孙景镇定自若,转身与太医几人吩咐道:“取射干、巴豆、泽泻来…” 一刻钟,孙景托着块团纹图样的料子制成的小枕进来,“皇上,正是此物上沾染了落心草之毒。” “这…” 贵妃恍然,不知怎得忽然对着明丹姝发起怒来,手掌高高扬起… 祁钰眼疾手快将人拉住,“放肆!” “皇上!就是这贱人!这布料就是她送来的!” 贵妃目眦欲裂,恨不能将明丹姝千刀万剐! 言之凿凿与他道:“不信的话!您大可去问内侍省的杜方泉!” 作者有话说: 直男祁钰:替身梗?不存在的!东施效颦!! ? 59、为敌 德妃听了贵妃哭嚎的申诉, 不经意似的手肘碰了碰稳稳当当坐在她下首的明丹姝。 见她闻言倒是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既不辩解亦不慌乱,便知还有下文… 心里盘算着:前些日子她二人往玉梨宫时, 杜方泉分明是说…皇后身边的许嬷嬷让他给大皇子送团纹图样的料子去晦气, 因此才受了贵妃的训斥。 怎么此时…贵妃红口白牙却说那料子是明丹姝遣人送来的? 再瞧皇后这份殷勤劲儿,倒像是提前做了局在等着她… 是贵妃和皇后联手陷害?又不大可能… 且不论皇长子身份尊贵,贵妃日常向来是对孩子及其上心的,决计不可能在大皇子旧毒未清时再行此险招只为了拉下个背后空空的乐女。 到底…背后之人意欲何为? “梁济,你亲自将杜方泉带过来。” 祁钰自然是不信明丹姝会对个孩子下毒手,排除他的私心, 只看她平日对理儿的态度便知一二。 拉住泣不成声要扑出去撕了明丹姝的贵妃,问孙景道:“此毒何解?” “回皇上,此毒少见, 常见于江湖奇人异士之手, 太医院缺一味药引, 一时并无解药。” 贵妃听后,直接眼皮一翻, 厥了过去,脸色较大皇子更苍白憔悴许多。 江湖人士…瓦寨…祁钰想起他与徐知儒在瓦寨那日,所见其中田舍多种毒物。若非丹姝,那幕后之人, 便是有备而来。 明丹姝朝他勾了勾唇,镇定自若上前:“皇上,救人要紧,臣妾这有解药。” 皇后见她有备而来, 猛然看向一旁垂眸不语作壁上观的顺昭容。 心中警铃大作…调转剑锋, 转圜道:“既有解药…想也不是瑜昭仪所为。” “贵妃既指认了是臣妾, 待会儿杜方泉来了,皇后娘娘定要严厉审问一番。莫让小人作祟,污了臣妾的清白!” 勾唇…明艳不可方物,全然不见惶惑紧张。 说话间,她自袖中拿出解药,放在孙景的手里:“当着皇上和皇后娘娘的面,诸位太医验验,这可解落心草的之毒?” “岗梅、零余薯、白薯莨、海芋、尖尾芋…” 几位太医依次验过,说出了药丸之中常见的几种药材。 “还有…番稔?” 皇后新提拔的太医院院正奚范,迟疑着说道。 “正是番稔花蕊。” 最后那药丸才落到孙景手里,一锤定音:“虽非落心草之对症解药,但番稔花蕊是江湖的解毒圣品,足以解大皇子之毒。” 言外之意,就是这毒药并非明丹姝所下,只是恰好有能解其毒的药丸罢了。 只是也太巧了些。 “既如此,去用药吧。” 祁钰摩挲着手上的扳指,不见喜怒。 “奴才杜方泉给皇上、皇后娘娘请安,见过诸位娘娘。” 杜方泉鞋边袖口都黑黢黢的,像是刚从碳库出来。 他一肩头担着玉梨宫的差事,另兼着内侍省副掌使的职,掌各宫的炭火份例。 “你老实交代,这布料是何人命你送往瑶华宫的?” 梁济眼尖,见皇上示意,抢过皇后的话头先一步问道。 “回皇上,这布料是前些日子,瑜昭仪身边的雁儿姑娘亲自让奴才送到瑶华宫的。” 杜方泉倒是一脸的镇定,张口便将黑的说成白的。 “你又不在景福宫当差,瑜昭仪如何特地使唤你去?” 梁济日日跟在皇上身边,谁轻谁重自然看在眼里,断是不肯让他随意攀扯的。 “梁公公有所不知,这等团纹花样素日并不常用,都在内侍省尚服局的库房里存着,在节庆喜宴时方才拿出来。” 杜方泉是何等的精于人情,自然听出了梁济话里的偏袒,便顺着接话,只是态度愈发的恭敬:“这块是瑜昭仪身边的雁儿姑娘亲自过手挑的,放在尚服局做成了枕头套子,才由送过来。” 明丹姝把玩着指尖上今早新染的丹蔻,漫不经心道:“你既说是本宫的人使唤你,那便有劳梁公公打发人去景福宫走一趟,将那丫头唤来。” 梁济见祁钰颔首,召唤随行的小太监小跑着往景福宫去叫人。 “皇上…” 贵妃这厢方才悠悠转醒,樱唇微启有气无力地只吞吐出两个字来… 便听内室的侍女率先哭了起来,几位太医连滚带爬出来叩头连声认罪:“皇上…臣等无能!大皇子…薨了!” 祁钰抬手无意碰上了手边的茶盏,白玉热汤落地摔得粉碎。 “瑭…”贵妃急火攻心,一口血呕出来颤颤巍巍又昏死过去。 明丹姝手扶着桌角,头昏脑胀如坠云雾之中,穿堂风忽向她背后袭过一道凉意…猛地…侧目与站在院中的吴秋乐遥遥相望… 同样一身群青色的衣裙,日暮时分的夕阳落下来,像是在她二人之间隔了一层铜镜,吴秋乐背着她的目光笑盈盈走出瑶华宫。 “微臣无能,请皇上降罪。” 孙景跪在地上,大皇子已然没了气息,临死前自口中涌出的鲜血打湿了被褥。 “怎么回事…解药呢?” 祁钰扫过大皇子的尸身,亲手掀起薄被盖上遗容,不忍再看。 皇长子,在他的眼皮底下,被人毒害…何其可悲可怒? “回皇上,大皇子服下解药后,通身滚烫的症状已有所好转,可见落心草之毒渐解。可…忽而通身骤寒,是药性相克的表征,臣以为…除落心草之毒外,另藏有与解药中的番稔花蕊相克之毒物。” 孙景面带失落不忍,大皇子的命…到底是折在了他的手中。 难得当着众人的面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一改往日明哲保身的作风,竟将自己心中的猜测也宣之于口:“致大皇子毙命的毒并不是枕套上的落心草,下毒之人,想是算准了臣会以番稔花蕊解毒,才留了后手。” “皇上,景福宫的奴婢带来了。” 梁济带着赵雁儿回来,为时已晚。 “奴婢赵雁儿,给皇上请安。” 赵雁儿自知惹了大祸,颤颤巍巍不敢抬头。 “查。” 迷留没乱,祁钰觉得心口似乎堵着一块巨大的冰,任血气奔涌亦难消融,不寒而栗。 “梁济,将杜方泉和赵雁儿收监,你亲自着人看管。” “奴才遵旨。” 折了大皇子,又将脏水泼到了瑜昭仪的身上。 春三月里,梁济生了一身的白毛汗,知道皇上口中‘亲自’的意思,是要越过刑部动用暗卫审人了。 祁钰见宫人们安置好了贵妃,走到外间握住明丹姝的手,凛冽桀骜的眼波里似有千头万绪无从说起:“随朕回去。” “好。” 明丹姝弯了弯嘴角,眼中却无笑意。 “皇后娘娘…认证物证俱在,瑜昭仪…” 顺昭容状似心直口快地开口与皇后道。 “皇上…” 皇后端着六宫之主的体统正色道:“人赃并获,瑜昭仪既有嫌疑,该收归内狱审问,否则…不合规矩,难以服众。” 便是不能拉下明丹姝,也要让她往掌刑司去吃些苦头! 祁钰顿住脚步,目光冷森森地看着她良久,嗓音低似沉雷:“朕,便是规矩。” 二人一路默默无言,直到景福宫门口,明丹姝欲告辞却被她握住手臂不放。 听他问道:“丹姝,你为何…会有解药?” 他只问她,却垂眸不看她。 明丹姝并不怪他有此一问,落心草来自江湖,而她拿出了解药,他难免联想到瓦寨…若解药有用倒还好,却误打误撞成了大皇子的催命符。 答非所问,拂下他握着自己臂弯的手:“臣妾若说,大皇子非我所害,皇上可信?” “回吧。” 祁钰心乱如麻,黯然离去。 明丹姝目送他离开,心里蓦地密密麻麻疼起来…如今四面楚歌时,草木皆兵。 转身见祁理小小的身影盖在宫门的阴影下,有些垂头丧气,小心打量着她的神色。 明丹姝扯出一眸笑意,蹲身与他平视问道:“怎么了?” “大皇子…是不是死了?” 祁理探出头见他父皇走远了去,才吞吞吐吐问道。 “是,中毒。” 明丹姝正色直言,并不打算瞒他。 他是皇子,以后无论是否会走到那个位子上,此生将会面对的生离死别注定要较寻常人更多、更狠。 他与大皇子虽不亲近,到底是一岁之差的亲兄弟,物伤其类,兔死狐悲。 “不是你做的,对吗?” 他好像既怕听到是她,又担心她为人所陷害。 明丹姝抬眸望进他炯炯有神的一双眼睛,像是荆棘丛中的火把。 不答反问:“你想做皇上吗?” 他不妨此问,怔了怔,也认真看着她:“我…不知道。” “没事,来日方长。” 拨云见月,明丹姝忽然笑得云淡风轻。侧耳与他悄声道:“待会儿替我支开黄卉。” 一刻钟后,黄卉请见:“主子,二皇子要去藏书阁。” “后宫刚出了丧事,你跟着他去,绕开瑶华宫莫要冲撞了。” 明丹姝在书桌前临帖习字,神色如常叮嘱道。 “奴婢遵旨。” 眼见祁理带着成林和黄卉出了景福宫,明丹姝与山姜问道:“橙儿呢?” “奴婢故意露了点不打紧的消息给她,这会儿想是在长乐宫报信,主子放心。” “将人请进来吧。” 铛!远处的丧钟响了七声,盖住了来人袅袅娜娜的脚步… “秋乐姑娘踩着丧钟来,真似见不得光的索命鬼差!” 明丹姝甩了笔,任墨迹溅花了字帖,语意不善。 作者有话说: 谁是凶手? ? 60、猜诈 所作福德, 不应贪著。——《金刚经》 吴秋乐并不理会她的脸色,怡然自得走到桌边,喃喃念起了她笔墨写成的几个字…形迹散乱, 心绪可见一斑。 不以为然嗤笑一声, 话中有话:“我只当姐姐是个怎样的厉害人物,不曾想竟是个色厉内荏的!” “若论年岁,你还要长本宫许多…吾担不起你一声姐姐。” 明丹姝任她在书房行走打量,将桌上的经文并事先抄好的往生咒一并扔进火盆里烧了,并看不出喜怒。 吴秋乐此时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白纹昙花雨丝锦裙,上面配着同色一尺千金的金丝绢纱上衫, 芙蓉髻、朝阳簪。 活脱脱人间富贵花的模子…与明丹姝的妩媚风流,平分秋色,各成一派。 与她对面平起平坐, 柔声软语:“妹妹与我说不喜东施效颦, 我亦不喜, 只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诱德妃带着妹妹往玉梨宫走一遭,好让我见见你。” “说正事吧。” 明丹姝不苟言笑, 迫人的清滟。 自那日从玉梨宫回来后,吴秋乐便遣杜方泉借内侍省配炭之机,送信邀她同赴今日这场…将皇后、贵妃、顺昭容,一网打尽的好戏。 只是…“你若是与皇后联起手来制吾, 倒比与如今…更让本宫放心。” “过往多年,徐方宜处处与我争高低,只觉烦人得很。如今看见妹妹,才算是的得了趣儿!” 吴秋乐自视甚高, 俨然并未将皇后放在眼里。 “待今日事毕, 扫清了那些碍手碍脚的蠢货, 方能好好地与妹妹一较高下。” “连入席的资格都无,便要挑剔起酒香咸淡来…” 明丹姝漫不经心应了她一句,心里却分神思量着言外之意——吴家是有意吞并徐氏,取而代之? 季家自丰王母子落魄后江河日下,前些日子又遭重创,想是日子不好过。而以徐鸿为首的徐家,在承平票号的连番打压之下,已然势不如前。 弱肉强食,若佟家亦有心,两门联手借着季徐两家与皇室之争的机会,坐收渔利! “皇上喜欢你,连这景福宫的密室所在都告诉了妹妹” 吴秋乐巧笑倩兮,眉眼弯弯,挑衅似的与她说:“只是…皇上可有告诉妹妹,无论他待你之意如何,明日都会册我为妃…” 她竟知道密室!明丹姝心中错愕不已,由此才正视眼前这位尚未真正踏入后宫,便压得贵妃毫无反击之力的女子… 面上不动如山,呷茶压住心惊:“你怕是求爱不得,生了薏症。” “那密室里藏着的,是大齐建国以来,门阀士族的罪证和冤假错案…我说得可对?” 吴秋乐游刃有余,好整以暇看破明丹姝此时的色厉内荏,从容道:“我空长你岁余,今日便教你些,权当与你为敌的诚意。” “季氏苟延残喘、佟伯庸掌兵、徐鸿掌钱、吴家不参政、不争权,只为广布书院,为天下读书人之座师。皇上能收兵、纳财,却对吴家无从下手。” 吴家最擅长的,是情报,是悠悠众口,是操纵人心为己用。 也不求明丹姝的回应,她语气平静像是说与听客,又像是自言自语:“皇上对吴家不可杀、不可罚,只能以礼相待,不然…天下文人口诛笔伐,谅是天子亦难辞其咎。” “是我小瞧了秋乐姑娘。” 知易行难,她与祁钰不能亦不敢与天下文人士子作对! 吴秋乐因此有恃无恐,行迹疯迷全无章法,只凭喜恶。 “可稚子无辜,欲除贵妃,何必牵扯孩子。” “妹妹天真得很,当日既应允与我同谋,拿出了落心草,难不成以为我只是将其用在贵妃身上?白白放过了大皇子?”吴秋乐瞪大了眼睛,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不知想到了什么,随即了然,言笑晏晏:“难怪…妹妹不爱皇上,自不懂爱人之心。心仪之人与旁人所生孽障,我如何肯留?” 吴家谨慎,不肯在夺嫡胜负未分时将嫡女送入宫中,她自十五岁在上元宫宴一瞥,苦等至今恰九年整! “人与牲畜之所以不同,便在底线二字。” 明丹姝正对寝室,见床头间的纱幔动了动,说道。 惠不及家人,则祸不及家人,郑穷当年联手太后与徐鸿伪造军饷账册诬她父亲时,早已入东宫贵妃怎会是个手脚干净的! 她并无意对其心慈手软,却不曾想过对祁瑭出手…可巢毁卵破,到底还是牵连了那孩子。 “若非妹妹自以为是拿出解药,大皇子或还有救。” 明丹姝既能拿得出毒药,手里自然有解毒之物,她便刻意又着杜方泉在给瑶华宫的银丝炭里混了与解药药性相克的乌头粉… 大皇子若未服下番稔花蕊,落心草和乌头粉两相克制,或许还能活得久些。 不屑一顾:“皇上偏心,在二皇子身边配了成林验毒,却任长子自生自灭,如今一副爱子心切的模样又给谁看?” 明丹姝以为,吴秋乐对贵妃下手,是为夺皇长子…但也随身带了解药,便是以防万一,却不曾想其疯迷至此! 从一开始,三皇子为其生母所害,理儿再三遭暗害,嘉阳丧母,再到今日的大皇子… 这场权力斗争中,主动入局者,皆都有自保的能力,受害者偏是最无辜之人,唯稚子而已! 丧钟又敲了七下,瑶华宫仪贵妃,薨! 吴秋乐自眉眼之间带着些精致的残忍,起身看她,缓缓道:“两军对垒,总要势均力敌才好看…贵妃母子,权当是我与妹妹的告战书,免得让妹妹看轻了我。” 明丹姝执茶洒在地面,送客:“言尽于此,请吧!” 只是…贵妃与大皇子一死,便是将郑穷彻底推向了门阀士族,佟伯庸手里的二十万兵马与西北军合流…边境,怕是要乱了! “对了…” 吴秋乐贴到她的耳边,声音极低:“余下的事儿,权看妹妹的了。”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既担了这与虎谋皮的风险,自然没有松手放过皇后的道理… 目送她走远后,明丹姝阖门命山姜守在外面,扳动书架上的机关…点了盏琉璃灯,顺着暗道轻手轻脚往下走。 暗门打开,里面站着的却非她所想…而是…“康乐?” “丹姝…” 她回过头来,多日不见,平日顾盼生姿的一双眼睛凹在眼窝里。 嚅嗫不可置信:“是…瑭儿薨了?” 祁瑭是长子长孙,这辈的第一个孩子,个性又软绵可亲,便是她过去在皇寺时,也常差人往东宫送些吃食玩意儿哄他。 “是,你都听见了。” 内室无窗亦无风,她的床幔上悬了一根暗线,与密室里的头一道暗门相连。 来时,吴秋乐一直在她书房里打转儿,却并未往寝室去,显然虽只景福宫有密室,却不知确在何处。 方才见床幔动,以为是他去而复返,便拉扯着吴秋乐多说些,以洗脱自己的嫌疑,不曾想却是多日未曾回宫的康乐。 “我…我能做什么?” 泪珠子夺眶而出,声音都打了颤儿:“我替你去和皇兄解释!” 她从前听母后的话做了许多…错事,只当一切都是为了皇兄登基。可今日,风声鹤唳却更胜从前。 “这话不该由你出口,再等等…” 若不知太后做过的那些隐秘手段,让康乐开口替她分辩证明显然最合适不过。 可如今,她觉得祁钰对康乐也并无多少信任可言,多说反到无益。 何况,比起祁钰信她与否,她更在意祁钰与吴家达成了怎样的协议…换言之,他许诺了吴家什么,吴秋乐才敢肆无忌惮至此? “丹姝?” 康乐见她分神,惴惴不安道:“我虽不知你与皇兄在做些什么,可近日诸事…可有我能帮你的?” “我再问你,可愿嫁与徐知儒?” 明丹姝拉她到小榻边坐下,斟了盏热茶稳住她心神,复又问道。 “不愿。” 斩钉截铁。 自那日摊牌以后,她在去皇寺,遍寻宁一而无果便知便也冷了心思,不愿再行连累与他。可纵然如此,她亦不愿稀里糊涂嫁到徐家。 “若和亲呢?鹤疆抑或戎狄?” “公主往蛮夷之地和亲,此生难归…” 戎狄鹤疆民风彪悍,女子于姻亲往往比牛羊更不如,父子可继,兄弟可享。 “但…若是皇兄下旨…我也是推拒不得的。” 皇室公主,享天下之养,便有义务为黎民百姓止战事。 “眼下虽尚且不到和亲止战的地步,可你的婚事耽搁下去,左不过是在徐家,抑或吴家…此等门阀之中选一门。” 不论是为康乐自幼相交的情谊,还是她的谋算私心…现在的形势,她嫁与门阀终究不算是什么好的归宿… 摸出一方令牌到她手里:“川州与河阳府交界的山中,有一隐世村落名为瓦寨,你拿着它去避上一段时日,自会有人招待你。” “我…” 康乐既痛恨宫中的尔虞我诈,但若远离…又放心不下挂念之人,进退两难。 “我会替你照顾好太后的。” 明丹姝自然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康乐与太后如今虽有嫌隙,可到底血浓于水… “若有要紧事,我飞鸽传信与你。” “那…” 自回宫以后纷繁复杂的种种,已然让康乐心力交瘁,思她所言此时暂避风头,许也不是坏事…“多谢。” “对了,记得与收寨之人对口令。” 明丹姝引她顺着假山石底下的甬道往出口去,柔声道:“年年芳信负红梅【gzh:又得浮生一日凉呀】,江畔垂垂又欲开。” 作者有话说: 真正的敌人来了,好戏还没开始~ 60-70 61、识人 酉时, 夕阳西下,皇上下旨封禁景福宫,任何人不得进出。 人心惶惶, 众说纷纭。 鸡鸣, 明丹姝换了身宋锦花织儒裙,立领对襟的样式配一指宽的腰封,不似宫装繁复华艳,利落清爽恰似少年俏书生。 软羊皮小靴一脚踏入暗室台阶,迟疑片刻,回身取出挂在书桌暗格里的匕首揣进袖中。 穿过密室, 推开假山石的机关,跟着早已候在外面的陈瞒,一路走到南宫门外。 祁钰早已等在外面, 换下了白日里的蟠龙锦衣, 一身黑色劲装, 玄纹窄袖,镶银发冠。 罩在清冷的月光里, 朝上温润不得志的年轻君主金蝉脱壳于身后的重重宫墙之中…眼前人,孑然独立,如利剑出鞘。 “皇上?” 他闻声回过头来,肃然的墨瞳, 见来人笑若拨云见月,垂眸抬手揉开她蹙着的眉心:“怎么?不认得朕了?” 古语有云: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她仿若得见春花晓月,蓦地竟想起风情二字, 思及民间皆传郑国公府素出美人, 后知后觉此言不虚。 龙袍灼然不可逼视, 以至于祁钰此人渐渐消融于其中,成为象征皇权的符号。 乍然露出另一面,青梅竹马十七载,故人重逢近百日,她竟对眼前之人甚感陌生。 定神:“是,不曾见过。” “来。” 他并未出言解释,亦不相告知去处,翻身上马坦荡荡朝她伸出手来,将她拥在身前。 危险,又夹杂着蠢蠢欲动的期待,明丹姝问:“不乘马车吗?” “万物初醒,坐在马车里辜负了好景致。” 祁钰细心将她大氅的带子系好,不让冷风灌进来。 “驾!” 策马扬鞭向城门奔去,素日里与他如影随形的梁济不在,身后只跟着一道影子似的陈瞒。 “皇上…今日之事…” 明丹姝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怪异,瑶华宫的那一场变故分明只两个时辰前的事… 那时的祁钰独木难支,被前朝后宫的蝇营狗苟逼得束手无策,既让她觉得心疼,又于风雨飘摇深感不安渺茫。 可眼下拥她纵马疾驰的人…如离弦之箭一般地锐不可当,像是潜深伏隩于暗夜之中的风幕云霭,又有明月相照慰人心安。 祁钰看不清她的神色,只隐约感觉到她声音带着隐约期待,也不由得弯了嘴角,将人向怀中揽了揽。 打马穿过护城河石桥,越走便越发地靠近主街,这个时辰已有早市摊贩在街上。 建安城有一酒楼名号潘楼,日夜达官显贵往来络绎不绝,有些门路的人用心打听,才能探出其幕后掌柜正是当今天子岳丈——户部尚书,徐鸿。 “皇上…” 明丹姝与他下马,错愕地扯住他的袖畔,百戏班与这潘楼只一巷之隔,她对此地自然再熟悉不过。 以为他不知此地乃徐鸿家私,低声提醒道:“皇上微服出宫,此地…怕诸多不便。” 祁钰也不知听懂了她的话没,替她将有风吹过的鬓发挽至耳后,握着她的手如寻常恩爱夫妻那般,言笑:“夫人莫忧。” 百草权舆时,有清风越界,吹乱青丝…怦怦… 她随他绕过烟火渐起的早市,在潘楼东房山底下一处冷清不起眼的面摊驻足。 浑不在意街边小店的椅子被往来食客磨得黝黑锃亮,进去轻车熟路地随便找了个地方与她并肩坐着。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拎着长嘴茶壶的小二见到祁钰很是熟稔:“公子来了!” 扭头再见与她并肩而立的明丹姝…嘴长得老大,足是见鬼了一般,支支吾吾看向陈瞒…“这…这…” 陈瞒木着一张脸,转身倚在最靠近门口的桌前,自己动手盛了碗腾气腾腾的鸡汤面,转手拿了张熟肉饼,一言不发…狼吞虎咽。 这面摊…正是康乐前些日子回京时,停脚的那处! 祁钰任她疑疑惑惑,寻了两双干净的竹筷来放到她手里,也与陈瞒一样,亲自动手盛了两碗鸡汤热面…又捡了两张熟肉饼… 故意买着关子与她示意道:“尝尝。” “郑伯!” 小二揉了揉眼睛,撒腿便往里屋去,隔着一道木板门都能听到他的动静:“公子!带了个姑娘!” 明丹姝视线落在油渍麻花的熟肉饼上…倒不矫情,也用油纸包起来吃。 宫中讲究脍不厌细,却裹着猜疑算计,玉盘珍馐也食不知味。反倒这街头巷尾的烟火气,醺得人食指大动… 自然也没了食不言的规矩,对他歪着头哭笑不得:“在卖什么关子?” “公子来了!” 耄耋老者躬着背,手里端着新鲜出锅的酱料出来。 明丹姝留神看在眼里,在宫中,祁钰的一饮一食都要试菜太监验过方可入口,可这老人姓郑,相待如此亲切熟络,显然是先恭怀皇后留下的旧人。 “紫叶酱,夫人可要尝尝?” 给祁钰添上一勺,又笑呵呵端详着明丹姝许久,猛然怔住,疑惑着试探道:“拨云姑娘?” 好眼力!明丹姝愈发觉得蹊跷,这面摊与百戏班算是比邻而居,过去五六年她也曾就近来过几次,皆是简易妆扮过… 这老者仅凭寥寥数面便能认出她来?又与祁钰有何渊源? 不动声色颔首,也笑盈盈道:“多谢郑伯。” “这位,是郑国公府的旧人。” 祁钰听她如此称呼,会心一笑。 又与郑伯道:“这是老师的女儿,丹姝。” “小…小小姐?” 郑伯显然悉知旧事内情,浑浊的双目霎时蒙上一层水雾,不住地端详着明丹姝,热泪盈眶连连道好! “老奴便是登时去了,也能与世子有了交代!” …… 用过宵夜,那名唤古奇的店小二亲自交给祁钰一卷信纸,其中所录皆是连日来潘楼往来动静。 经此一番,明丹姝还有何不明,这面摊怕是祁钰用来监视朝臣,那… “皇上竟着人在这监视臣妾?” 郑伯既能认出她来,相比平日亦多有留意。 “过去几年里,郑伯与古奇并不知你身份,只将百戏班的人员往来异动告与朕。” 祁钰不承认也未否认,他差郑伯在此意在保护于她居多,只是并未想到… “饶是如此,你在朕的眼皮底下瞒天过海,与程青山暗自往来。” 瓦寨与承平票号的存在,她瞒得极隐秘,以至于自己日日派人看顾她竟都未发觉异常。 说话间,二人共乘一骑到了京郊皇寺,沿山路上行的小径,正是数日前徐知儒曾带康乐走过的那条。 静下心来,隐约察觉他此行意图。越靠近皇寺,明丹姝越是心惊… 东宫与丰王相争十余年,一直被压制,却在先皇病中出其不意地反败为胜、顺利登基,门阀士族的眼睛都盯在他的身上。 他若只顾养精蓄锐,表现得过于软绵温吞,自然压不住贼心不死的丰王、季家以及立场未定的佟伯庸、郑穷。 但如果表现得太过强势,在边境外患未除时,再挑起内乱,腹背受敌下略起风浪便会将他从皇位上掀下去,集权更是天方夜谭。 所以…他故意大刀阔斧为明家翻案,又表现得屡屡受挫,在文武百官眼里,新帝空有勃勃野心可内外皆是束手束脚,成不了大气候。 他杀季维,却放任吴家猖狂,旁人只会觉得祁钰是在打压丰王余党,却不敢动门阀根基。 他与徐鸿争财权,却立徐方宜为后,又矛盾着迟迟不首肯康乐与徐知儒的婚事。众人眼里,祁钰正如小孩子赌气一般,恨之又离不得。 他低声下气到河阳府请刘家出山,是摆明了朝中无人可用,寸步难行。 门阀眼看着新帝空有强势,却受挫愈多,便不痛不痒地与他周旋着,高枕无忧放松警惕。 实际呢?祁钰不声不响地滋养着吴、佟两家的野心,又放出丰王未死的风声给徐、季两家,原本牢不可破的四大家族,不知不觉已经失衡… 而他的朝廷,他阳奉阴违的文武百官,不过是手中一颗随时可弃之不用的棋子。 他真正的底牌呢… 明丹姝看着笼罩在暗夜之中的远山,停住不前:“臣妾不敢再往前走。” “丹姝…” 自重逢,他不断地透过丹姝,寻找老师过去的影子,来弥补六年前他未能救下明家的遗憾。 也因如此,他始终希望丹姝仍是过去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当她将承平票号、瓦寨一一放在她面前时,他欣喜却又忧疑。 这才意识到,他二人错过的那五年风雨,早已将旧人旧事冲刷得面目全非… 他矛盾地希望她在后宫能有一争之力,却又希望丹姝变回从前的模样,以证明他并未辜负老师的牺牲期待。 直到今日瑶华宫事出,他才惊觉若说自己信她七分,丹姝怕是信他不及五分。 他的摇摆、矛盾、不坦诚,如何不是将她置于险境。 密林中,鸟声、风声皆不见,唯余祁钰一声叹息:“前路多艰,朕不愿与你互相猜忌。” 淡蓝色的天幕还未来得及卷起,太阳方才透出点亮堂。辰时一刻,太阳还未露面,可山里的薄雾却不知不觉散了许多。 明丹姝看他良久…蓦地,笑声惊了树上酣眠的雀儿,重新握回他手里:“狡兔三窟,皇上真是让臣妾大开眼界。扮猪吃虎不外如是!” 祁钰已做好了与她交底的准备,不料她却笑得眉眼弯弯飒爽洒脱得很… 心跳如擂,像是一脱手她便如惊雀飞了似的,带着意气:“既走到这边,再不能逃了。” “我阿爹留下承平票号与瓦寨,与我做嫁妆。” 明丹姝脱口改了称呼,三分明白七分糊涂,心里涌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懵懂情意。 似有所感,点了点他心口:“以这皇寺为聘,公子可舍得?” “日后无论皇廷富贵,还是山河破碎,你与朕休戚一体,再无退路了。” …… 穿过密林,有一面庞白净的小僧人静候于角门,与他二人见俗礼道:“宁一给皇上请安。” “你与陈瞒守在院外即可。” 随宁一行至一方别院,祁钰带着明丹姝推门进去。 “奴才杜方泉,给皇上、瑜主子请安!” 有人立刻迎上来,正是早前为吴秋乐鞍前马后的杜方泉。 明丹姝了然,想来昨日瑶华宫一场风波,其中又有祁钰的手笔… 她往内室去,果然见祁瑭正在小榻上沉沉睡着,脸色虽然苍白了些,但显然并无性命之忧。 摇头轻笑…纵她知内情,也并看不出吴秋乐有什么漏洞能让他这样动起手脚… “孙景手脚快,并未将你的解药喂瑭儿服下,落心草与乌头相克,呕血亦是排毒,便有昨日那番可怖景象。” 祁钰伸手探了探祁瑭的鼻息,见呼吸平稳显然脱离了险境,带着明丹姝出去往另一方院子走去,仍留杜方泉在里面侍奉。 明丹姝一点即通,皇子早殇不祥,自不得停放,想是出宫到皇陵下葬的路上做了手脚,将祁瑭移到了这来。 “大皇子个性软绵,并不适合养在宫中。” 她隐约摸到些祁钰此为的心思… 郑穷作恶,贵妃为虎作伥渔利其中,死有余辜。可祸不及稚子…山雨欲来,首当其冲的便是宫里的孩子。 “待他好转后,另替他寻个安稳的去处。” 祁钰如是说。 兜兜转转,绕过几间庙宇,复往山上行走,再穿过几道矮树林,另露出一座修在半山腰的院子来。 自远处迎上一人,身量步伐她隐约觉得有几分熟悉… 待近看时,大惊失色:“贾三一?” 作者有话说: 祁·白切黑·钰 ? 62、假面 “这不是…长乐宫的总管太监吗?” 她问道。 无论明家尚存时, 还是过去五年里她都不该有见过丰王…如今认不出才是正理。 她若贸贸然认出丰王这张脸,便是承认了祁钰身边有人在替她做事… 一直以来,她二人看似一拍即合、同仇敌忾, 可情分以下则是抱布贸丝, 皆有所求。 自踏入皇寺,她脑海中的弦便一直绷着…今日这番剖心相诉,不早不晚偏在吴秋乐入宫之后,真心里夹杂着几分试探利用,尚不得而知。 非她多疑,小看他的真心…只是他对自己纵有男女之情, 故人之义,可这帝王情谊在江山权柄面前,孰轻孰重不得而知。 何况, 吴秋乐所言并非夸大其词, 钱帛易收、兵权其次, 最难的是人心向背。 若他最终动不得吴家呢?焉知她姐弟二人与河阳刘氏,不会成为第二个郑国公府! “过去可曾见过丰王?” 祁钰见明丹姝脸上的惊愕不似作伪, 作不经意问道。 “父亲过去担心丽妃将心思打到臣妾身上来,耳提面命对其敬而远之,十岁后连宫宴亦少露面,自然不曾见过。” 明丹姝视线仍是落在不远处的贾三一身上, 茫然不解,回话却滴水不漏。 “怎么突然提起了丰王来?” 手攀着他手臂,明眸善睐嗔怪道:“皇上若再卖关子,臣妾干脆回宫去, 自此撂开手!” “随我来。” 祁钰带着她往屋内走去。 小屋四面无窗, 墙壁上挂满了未打开的卷轴, 屏风之后有一面一人长宽的穿衣镜,镜前摆着的… “猪皮?” 瓦寨中不乏擅易容之术的能人异士,明丹姝自是见过,再看不远不近跟在身后的贾三一,暗自心惊… 最粗浅的易容之术是以铅粉、花草汁子、米粉等在面上着色,掩盖本来的眉目特征,可这样的方法却为从根本上大改容貌。 而江湖中更为精湛易容之术则是以乳猪皮以药水泡过,祛除油脂后缩水风干成与人皮相似的质地,再以酒泡之充盈防腐,刮皮切割成为想要的面具形态,最后以鱼胶覆面并粘贴毛发胡须。 如今在瓦寨卜玉郎,便是易容的好手,不曾想祁钰长居宫中,身边竟也收揽了这样的奇人异士。 祁钰走到镜前,拉开系在镜框上的卷轴… “这是!” 明丹姝骤然回过头去,错愕不已看着与画中男子神态面貌如出一辙的贾三一。 回过神来错愕与祁钰道:“此人扮作丰王,以贾三一的身份在长乐宫身边…皇上意在…引蛇出洞?” 半真半假,她早便知道贾三一是丰王,却不知道就连丰王亦是祁钰着人假扮的… “爱卿聪慧。” “知道皇上智珠在握,臣妾才算是真正放心了。” 她并未出言多问真正的丰王去处,他既算无遗策,焉知自己不是他棋局一子。 如今日如从前,许多他不方便出面的事,自有她的名义出面挡下;反之亦然,她如今尚只能借他的力,为明家复仇昭雪。 后宫牵扯着前朝,他们互为彼此最趁手的利刃。 抬眼看着朦朦胧胧的天色,“早朝时辰要到了,该回宫了。” 她乖觉地不问祁钰的后手底牌,正如不曾全然交接托付瓦寨和承平与他。既显示彼此合作的诚意,又保持着泾渭分明,彼此心安。 “丹姝…” 见她如此识趣,祁钰欲说什么…话在嘴里转了转,又无法开口给她承诺。终究只道:“杜方泉和赵雁儿朕交由你处置,只是皇后,朕另有打算。” “臣妾知道了。” 明丹姝从善如流,既不意外也未露出丝毫不高兴。 “御史台宋家倒向徐鸿,留不得了。” 一山不能容二虎,祁理在她身边养着,自然不能再留个摇摆不定的外家。 “由你。” 祁钰并无异议,科考有新人入朝,此时拿回御史台也好再行替换。 祁钰想要坐山观虎斗,便要将吴家抬到与徐家一样的位置上,妃位可代中宫执掌宫权,抬举吴秋乐是意料之中的事。 明日便是选秀,明丹姝垂眸看着二人交握着的手…再抬眼,潋滟的眼睛里像是含了晨露,皆是期待:“皇上可会立吴秋乐为妃?” 九嫔四妃一级之差,手中的权柄差之千里。至少此时,她断不能让吴秋乐得了妃位! “朕欲用吴家…” 祁钰有些不忍拂了她的期待。 吴家多年无人入朝,想抬举它到足以与徐家比肩的位置上,只能从吴非易与吴秋乐兄妹二人身上着手。 明丹姝忽然停住脚步,回身揽住他腰身,窝在他胸口轻叹:“丹姝只怕在后宫不能帮到皇上。” 颤颤巍巍的长睫之下,一双眸子清亮得很,那点子若有似无的心动旖旎,连同夜幕一并散了去。 从前嬉笑嗔怒皆有,却是初次见她如此这般主动示弱,祁钰心软…手抚着她的长发,默默无言。 …… 玉梨宫,前程未卜的秀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有人用鲜花烘着衣裳,有人拆拆卸卸拾掇发髻,更有些求神拜佛的… 有人求光耀门楣,有人求前程富贵,也有人求明日落选方能回家自行婚配。 心思各异,却是一样的惴惴不安…唯东侧殿里的两位秀女,整日也未见人影露面,不骄不躁像是胜券在握。 “姐姐,这是今日方拧出来的鲜花汁子,润手最好不过。” 柳新沂在抚远伯府时,是何等的身娇肉贵,却在吴秋乐面前甘心伏低做小。 她只算得上清秀之姿,脾性也不如将门虎女那般刚烈纯直,而是个质韵纤弱的清秀美人。 “妹妹安心,” 吴秋乐心安理得受她服侍,见她心神不宁的模样,信誓旦旦:“有我在,必然不会教你落选回家无法交代。” 这抚远伯在军队里威名赫赫,可于内宅之事上却着实是个奇葩,京中欢场里头一号的人物,不挑出身地纳了十四房妾室,生了八个女儿。 府中男儿皆是些酒囊饭袋,如今眼见着女儿们出落得如花似玉,便动旁的心思。抚远伯夫人日日带着女眷出去交际,更有甚到其府中宴客之时,竟让女儿们同男宾推杯换盏。 大齐虽是民风开化,但别说是世家大族,就是寒门小户,也断没有让未出阁的女儿陪男宾喝酒的道理。 月前,抚远伯府老夫人生日大宴第二日,竟传出了府里六小姐投缳自尽的消息,隔日里又一顶小轿隐秘地将四小姐抬到了兵部侍郎府里。那兵部侍郎如今已是能当四小姐祖父的年纪。 如今的抚远伯府,俨然成了京中笑柄。满门前途,竟都拴在了女儿们的腰带上。 柳新沂在家中便是最不受宠的幺女,姐姐们都嫁了出去,眼瞧新帝登基,她这个唯一未出阁的女儿才算得了出头之日。 是以事事小心,半点不敢拿世家贵女的派头,不知这温吞脾气却怎么得了吴秋乐的青眼,犹豫半晌…:“姐姐…” “今夜的事儿,妹妹都瞧见了?” 吴秋乐轻巧地笑着,戳破她的心思。 “是。” 柳新沂心惊胆战了半日,百思不得其解…吴秋乐…怎会…怎会使唤得动皇上身边的人。 “妹妹不必怕,我正想寻人出个主意呢。” 吴秋乐显然未将她放在眼里,不紧不慢擦着手,“只妹妹看见倒也没什么,只是小心些嘴巴…” 吴家远居江南,却连历代皇上都要让其三分,自然不只是凭借白字黑字上的法礼伦常。 “我自是不敢的。” 柳新沂软弱过了头,唯命是从。 “妹妹猜猜,今日那人过来,与我带了什么信儿?” 吴秋乐眉宇之间忽然着了嫉恨怒意,也不理会她,轻哼一声:“皇上做戏与咱们看,罚了人紧逼,私下竟带着明…瑜昭仪出宫去了。” “出宫?” 柳新沂掩口惊呼,“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 话说了一半,到嘴边又咽下。“…不过晚进宫几个月,竟让她捷足先登了去!” 皇上带她去了南山皇寺,竟用心相待至斯! 起身,吴秋乐到桌前截了半张纸条,执笔慢条斯理写下几个字… 行云流水,力透纸背,竟与明丹姝素日字迹如出一人手笔。 竟也未折,径直放在柳新沂手里:“劳妹妹走一趟,将这字条替我送到承明宫去。” “我?” 她好奇得紧,忍着不敢当着吴秋乐的面看,折了几折揣进袖中。 柳新沂不疾不徐走出玉梨宫,往景运门到前朝的路上绕路经过景福宫,见门口有内宫嬷嬷守着禁闭… 驻足,怯生生道:“抚远伯府柳新沂,请见昭仪娘娘,劳烦嬷嬷通报。” “皇上有旨,任何人不得出入景福宫。” 两位嬷嬷打量她一眼,义正词严道。 柳新沂更未再说什么,探头往里瞧了瞧,转身往承明宫去。 正巧,迎面碰上了梁济… “柳姑娘,何事往承明宫来?” 梁济不逢迎也未轻视,皮笑肉不笑将人拦住。 “我…” 柳新沂脸色难看的很,迟疑着吞吞吐吐道:“我…来替…瑜昭仪送信。” 作者有话说: 注释:易容术不是我编的,古代有《圣济总录》/《疡医大全》/《备急千金要方》/《千金翼方》等书可考据。 ? 63、新戏 梁济端茶往书房去, 见陈瞒在里面回话,不声不响停住脚步站在门外… 听他道:“皇上,江南府有信来, 佟伯庸次子没了。” 祁钰正看着褚浒今日早朝呈上对河阳灾银贪污案的结案陈词, 一如他所料,徐鸿不过踢出来几个虾兵蟹将交差了事。 听见陈瞒得回话落笔:“何时的事?” 佟伯庸膝下有二子,长子乃先妻所生随父从军,次子是续弦夫人吴氏所生…门阀盘根错节,依靠姻亲抱团是常法。 “昨夜在画舫醉酒,失足落水淹死了。” 陈瞒回话。 “可查过了?” 佟家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 不得不由他多想。 “画舫的花娘不过昨日才行船至江南府,的确是意外。” “皇上,奴才来换壶新茶。” 梁济在外适时道。 “进来。” 替皇上换了新茶, 又将案上黄封折子呈上, “皇上, 这是春闱第二场四书文的成绩。” 祁钰展开看过:策论一试中表现平平的吴非易这场拿了头名,程青山依旧是稳稳当当在第二名的位置上, 反而上场头名那位那亦方,却连前十甲都未入。 “准,发回内阁吧。” 朱批落成。 “喏。” 梁济结果奏折,不知怎地, 袖子里忽而抖出张字条来,轻飘飘落在地上。 余光见皇上视线跟着,急忙叩头道:“奴才该死,竟忘了这桩事。” 双手将字条呈上。 祁钰展开,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其中有言道:青山绿涨一篙深, 雨歇云归碧树阴。我欲移家来此住,不知何处是乡心。 “皇上早教奴才留意瑜主子与宫外的信件往来,这字条是下午瑜主子欲差人往宫外送的,被奴才截下来…被这折子差过去竟忘了,奴才该死!” 梁济回话时,事无巨细啰啰嗦嗦将前因后果一一交代,少见地多言。 “往何处去?” 此前几番“交手”,祁钰知明丹姝素会在诗词上下功夫,沉心又留神读了几遍… “回皇上,往百戏班去。” 梁济绝口未提来送信的柳新沂。 感受到皇上的视线压在他身上如有实质,看不出是妄下雌黄还是真得了什么根据,镇静道:“送信的丫头说,这是瑜主子替新戏写的唱词。” 祁钰目光扫过案上的奏折,福至心灵…“青山?” 再看诗句…雨歇何意?浮云又归往何处?这诗既暗示青山归乡…明丹姝,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陈瞒,查程青山。” “皇上,属下上次暗查此人来处,只能查到河阳线索便断了,恐怕…” 陈瞒瞟了一眼低眉顺眼要隐入阴影里的梁济,语焉不详… 祁钰记得明丹姝早前曾与他说程青山是因无钱打点官中才被老师安置瓦寨的… “查明章。” “属下遵命。” 陈瞒心神一凛,这还是明家满门抄斩六年来…皇上第一次出手查太傅。 祁钰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疼。 扪心自问,他与明丹姝被明家旧案牵连着鸥水相依,又警惕着不越雷池一步。 他明白她的顾虑,却无法与她承诺什么…大齐四代皇帝为除门阀耗费百年之功,以史为鉴,他可以给明丹姝尊荣权位,却不会容明家再做大成为第二个门阀。 承平票号和瓦寨,早晚是要收回朝廷的…不仅如此,无论为帝王野心,还是江山安定,集权都是必经之路。 “梁济,拿着杜方泉的供词,到长乐宫宣旨。三日之内,让皇后处置了解大皇子与贵妃受害一案。” “奴才遵旨。” 梁济扫了一眼那供词,只牵扯出了顺昭容点到为止,却故意抬手放过皇后… 酉时,中宫下旨,顺昭容蓄意谋害皇子,斥夺封号,贬为庶人,幽禁于都梁宫。 亥时三刻,这处历代只作废妃幽禁之地的宫殿院中伸手不见五指,星星点点的烛火,伴着夜猫诡戾的叫声,凉意能渗到人的骨血里… 吱嘎…门开了…受了惊的乌鸦扑棱着翅膀隐入暗夜,明丹姝提着盏宫灯推门进了东殿。 “姐姐这个时辰过来,真像是地府索命的判官呢” 顺昭容脱簪素服坐在简陋的小炕上,身前的小几上摆了盘带着潮味的瓜子,一剥出一小盘碎仁儿来。 “既是判官…” 明丹姝像是觉得她说话得趣儿,媚眼笑成了弯弯一道月牙儿,坐在她对面问道:“你…又何罪之有呢?” “就是啊…我今日便在想,是何处得罪了姐姐?” 顺昭容往身前缺口的瓷碗里斟了盏浑浊不堪,姑且能称作是茶的东西。 从容自若喝了一口:“好在这冷宫清净,倒也不难。” “哦?” 明丹姝见并未矫作嫌弃之态,想起其父御史大夫宋思源而立之年才入朝为官,也曾带着元妻与两个女儿过了许多年清苦日子。 “你借刀杀人除了贵妃和大皇子,泼了皇后一身脏水,将我、德妃、吴秋乐,乃至皇上都玩弄于股掌之中,真真儿是好算计!” 顺昭容想起前日种种,步步惊心… 明丹姝自入宫便待祁理视若己出,是误导宋家以为乐女身份低贱欲投靠之…宋家不会拒绝一位得皇上青眼,又过了太医诊买难以生育的宠妃为二皇子养母,这便是伏笔。 数日前,明丹姝借她往景福宫探望大皇子的机会,故意露出吴秋乐邀她设局的口风来,将计就计… 皇长子在前,皇后腹中嫡子在后,明丹姝利用宋家对二皇子地位的担忧,拉她入局。 自此,表面上贵妃与大皇子遇害,是她、皇后和吴秋乐的手笔,实则明丹姝的箭锋一开始便是冲着宋家的! “只是我不懂,你如何得知吴秋乐的动向?” “杜方泉是我的人。” 杜方泉被祁钰安置在大皇子身边,不会回宫了,告诉她也无妨。 明丹姝莞尔,欺身又点了根蜡烛:“一报还一报,还要多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宋思源这位御史大夫,看似道貌岸然,实则是个最会站队逢迎之人。寒门出身,早年间借明家之力入朝,又在东宫与丰王相争时,看清了先帝的心思,及时站在了东宫这头。 这样的人家,怎会放过来日随着祁理一步登天的机会?人心不足蛇吞象,宋家走到今日, 单单对付一个顺昭容,她原本不必绕这样大的一个弯子,只是要想兵不血刃地拔了宋家,总要将戏做足。 宋思源尚未想好皇室与门阀之争站哪头,她便推上他一把… 祁钰对有意导向门阀之人,是宁错杀不放过。他一时半刻动不了徐家,却不会放过这个时候临阵倒戈的人! 顺昭容听她的话,日日往长乐宫去,在俨然如同惊弓之鸟的祁钰眼里,便成了另外一番意味… “姐姐…还真是地府还魂上来的恶鬼呢!” 顺昭容盯着她的脸,一字一顿道:“你是明丹姝…” 行棋至此,她二人心里皆如明镜一般,倒也不必打些肚皮官司。 “当年先宋氏得知太后欲害我明家,曾亲笔手书一封,交给她入宫探望的妹妹…” 明丹姝清滟的眸子里陡然藏不住戾气,笃定道:“这封信…被你送往何处了?” “果真是为了此事…我那姐姐是个傻子,竟妄图螳臂挡车,白白葬送了性命…” 宋家在着尔虞我诈的京城里立足,慎言慎行,唯这一桩事做得不干不净… “她身为太子妃,自知明家对东宫的助力,无意获悉太后与徐家的阴谋后…竟写了封信让我送给太傅以作提醒…” 她捻起一点瓜子仁儿送入嘴里“我将她的信给了父亲…两月后,宫里便传出消息,太子妃薨。” 从袖中摸出一封信,递给顺昭容:“她留下的。” 先宋氏留下的盒子里暗藏玄机,有一封留给祁理的家信,里面一笔带过提及她曾写信提醒过明家… 顺昭容看过信,压抑着哭声,抬手捻灭了眼前的蜡烛,哭哭笑笑… 藏在阴影里抹了一把眼泪:“我啊…原本是有意中人的,为了她留下的孩子,便毁了与那人的婚约进了宫。” 只是可惜,这宫里最容不下良善之人… 明丹姝忽然有些可惜先宋氏,那位叫宋长乐的温婉女子,到底没能做到长乐未央,湮没于宫闱无休无止的纷争之中。 将思绪从不可名状的悲凉中逃出来,明丹姝稳住心神,缓缓道:“残害皇子是大事,皇上有意借机发落,清理御史台。” “我知道…” “至于你…都梁宫虽冷,倒是个清净去处。” 明丹姝将先宋氏留下的玉佩放到桌上,晶莹剔透,莹莹生辉。 “你不杀我?” 顺昭容摩挲着那块玉佩,难以置信问道。 “来日方长…” 明丹姝戴上帽兜推门向外走去,“若有机会…出宫吧。” 月光游进门廊,室内亮堂了些,顺昭容忽然道:“等等!” 见明丹姝停住,犹豫良久…“我姐姐…当日也提醒了皇上…” 她声音轻似一缕夜风钻进明丹姝耳中,吹得人遍体生寒… 明丹姝怔了怔,却不想灯笼里的一团火猛得被风打灭了。 顺昭容看不清她的神色,见门口的人飘飘欲仙似的…又道:“理儿什么都不知道…对他好些!” 房内又暗了下来,她继续耐心地剥着瓜子儿 从前家贫时,姐姐最喜到山脚下采瓜子剥给她吃,伴着日头西行,一下午便打发了去。 自进了宫,各色饼饵果子应接不暇,却再没了那样好的日落 作者有话说: 杜方泉的伏笔,往瑶华宫送银丝碳给贵妃,送贾三一给皇后这几章 ? 64、孰美 次日一早, 山姜推开景福宫主殿的门,见明丹姝合衣倚在贵妃榻上,便知她一宿未眠。 默默拿了张小毯盖在她身上, 却见人悠悠醒了过来, 提醒道:“今日选秀,皇上请主子与皇后、德妃一同往观德殿去。” “太后呢?” 明丹姝脸色不大好,眼圈儿底下挂着道青影,正用手指尖点了玉兰花粉遮住。 “前日太后听说了大皇子与贵妃的丧信,人直接便厥了过去,尚不知今日会不会露面。” 山姜取了点子蔷薇油, 替她揉着太阳穴恢复精神。 “让周琴去太医院捡几样不出错的药材,给寿康宫送去。” 太后哪里是心疼贵妃母子,分明是事涉当年的宁妃、贵妃、顺昭容一一折了去, 挡在她跟前儿只剩个徐家, 事情朝着她意料之外发展一时慌了神儿。 明丹姝面上扑了薄薄一层香粉, 以远山黛在眼角眉梢挑起两笔,又是神采奕奕的模样。 转头见衣桁上挂着昭仪的品级大妆, 沉吟片刻…“去替本宫换上那件霞光色的长裙来。” “主子,二皇子前来请安。” 梁书来在门外道。 “理儿给母妃见安。” 这些日子,他在人前皆称她为母妃。 “一夜未眠?” 嫩白的小脸上也挂着与她如出一辙的两道青影,眼睛也略微肿着。 他砸了砸嘴, 将说不说思量片刻…才问道:“宋家…” “流放。” 明丹姝并未瞒他。 祁理看着冷清乖戾,实则却是个十分在意亲疏的孩子,顺昭容待他不错,宋家到底是外家, 纵不亲近, 也做不到事不关己。 “是姨母…顺昭容害死了贵妃母子吗?” 成林是这样告诉他的。 “不是。” 明丹姝替他束发, 缓缓道:“宋家过去犯了别的错。” “什么错?” 刨根究底。 “门阀设局欲害明家,你母亲曾欲以书信提醒,顺昭容将那手书交给了宋思源,你母亲因此受牵连遇害。” 山姜看眼色退下,明丹姝直言不讳,事无巨细与他一一交代。 宫里的孩子金尊玉贵地养着,却愈发难顺顺当当平安一世。今日不教他这些心机道理,由着他如大皇子那般懵懂纯直,来日会有人以更狠厉惨烈的法子让他学会。 “我…” 他听懂了,不只是惊惧还是伤情,一张嘴眼泪便夺眶而出。 抽抽噎噎了许久,声音细弱蚊蝇:“可…可太后说…我母后…是父皇赐死的!” 乍一道惊雷在明丹姝耳边劈开,顺昭容昨日那句…我姐姐当日也提醒了皇上,言犹在耳。 经宁妃临死前那番话,她亦想过祁钰是否真的对太后与徐家的谋划全然不知? 可他实在是太过诚挚恳切,对明家之殇眼见地与她感同身受…甚至让她觉得,怀疑祁钰,是对阿爹的羞辱质疑。 只是眼前种种…真相似乎朝着她最不愿见的方向势不可挡地滑落… “母妃?” 祁理的手被她出神握得发痛,脸上的泪珠儿还未消,试探问道:“你怎么了?” “何人与你说,是皇上赐死了先宋氏?” 明丹姝涣散着,惊痛怀疑下毫无头绪。 “是我听到的。” 祁理总见她言笑晏晏,倒是被她眼下的模样唬住。“是我在寿康宫听见皇祖母与琼芝嬷嬷说的,她们以为我睡着了…” “此事你可有告诉过顺昭容与德妃?” 明丹姝细想,太后那样谨慎的人,如何也不会当着祁理的面提起这事。 除非…是她故意为之。可又是为了什么? 就算太后知道了七皇子身死乃恭怀皇后所为预行报复之事,法子多不胜数,何必从这孤身无依的小小孩儿身上着手。 “没…没有。” 祁理吱唔着不敢看她。 “说实话!” 祁理被她这样疾言厉色吓得泪珠儿都悬在眼眶上不敢落下来,“我…我告诉了德娘娘。” “以后无论如何不可再对旁人吐露此事,可明白?” 明丹姝拾起帕子替他将泪珠擦干,正色告诫道。 此事真假且待再查,却绝对不能传到祁钰的耳朵里。她自以为祁钰虽隐忍深沉,却是重情之人,可他言行多有矛盾之处,同床共枕近百日,倒是越发地看不懂他了… “奴婢给瑜昭仪请安。” 琼枝在院中,隔窗与她道。 明丹姝领着祁理出去,“何事?” “太后念及今日是瑜主子代妃位参与选秀,特地差奴婢来给您送头面。” 琼芝笑容可掬,身后有内侍省的宫人小心翼翼上前来:“银镀金嵌南珠华冠,请瑜主子掌眼。” 在百戏班时,公子豪贾奉金玉华服为博拨云姑娘美人一笑者多不胜数,明丹姝自认也算见过些市面。 可眼前这华冠着实令人咂舌,寻常发冠皆以金银为骨,辅以珍珠为眼。就连皇后凤冠,也不过一颗九颗于发定,可眼前华冠几乎看不到骨线,冠帽上清一色同等大小的珍珠熠熠生辉,耀目生姿。 “这…未免太过奢侈。” “这头面虽华贵,却也不过寻常之物,瑜主子贵为九嫔之首,又是皇上心尖上的人物,正是相得益彰。” 琼芝姑姑好话说尽,让她不得不领受这份好意。 任旁人看,只该觉得是明丹姝得太后青眼,在选秀时用这整套的珍珠头面来替她撑场面。 明丹姝没说的是…边境狼烟四起,河阳饥荒才刚有好转,她如此穷奢极欲,怕是要成引得物议沸腾、成为众矢之的。 太后,意欲何为? 她不动声色捏了捏祁理的手,相视一笑,命山上前接过,谢恩:“臣妾太后赏赐!” 祁理猴儿似的,攀着山姜端着珍珠头面的手臂,吵闹道:“真好看!我也要摸摸!” 山姜端着头面的手借力,顺势一松,珍珠华冠应声落地… 华珠滴溜溜落了满地,自然是不能再戴了。 “奴婢摔了太后的好意,着实罪该万死!” “这…” 明丹姝面上错愕万分,母子二人面面相觑… “母妃…” 祁理像是在酸水了泡过似的,豆粒大的泪珠子说掉就掉下来。 又与琼芝姑姑道:“请嬷嬷替理儿与皇祖母赔不是。” “真是不巧…” 琼芝姑姑处乱不惊,亲自拾起珍珠头面与身后的内侍省宫人道:“明儿修好了再给瑜昭仪送过来。” “劳烦姑姑替本宫与太后赔罪。” 明丹姝落落大方,嘴里说着赔罪,却并未见怯懦之意:“待选秀过后,臣妾亲自到寿康宫请罪。” “见二殿下与瑜昭仪如此相处,想必太后也是欣慰的。” 都是成了精的人物,琼芝如何看不出这母子二人的一唱一和,意有所指。 招不在新,有用就行了。 “太后遣奴婢给瑜主子带句话…” 琼芝上前半步,低眉顺眼轻生道:“太后说…冷宫那地方不干净,瑜主子还是少去走动,免得冲撞了鬼怪麻烦。” “臣妾受教。” 不是春风有情思,也教桃李斗芳新… 午时过,观德殿后院珠翠满眼,秀女们五人成一列,暗暗祈祷各自心事。 柳新沂站在吴秋乐的身后,闭着眼睛像是在忍耐着什么,额角已起了薄薄一层汗珠。 “柳姐姐?” 旁边有人碰了碰她手臂,又唤道:“柳姐姐你瞧…” 柳新沂睁眼随众人探头往前院看去,景福宫的瑜昭仪一身霞彩千色牡丹娇纱裙,三千青丝绾成归云髻,水嫩的鹅蛋脸眉心一点芙蓉花钿… “神女下凡也不过如此,竟比民间的画像还美!” 川州巡抚家的姑娘喃喃,竟看呆了去。 “咱们生不逢时,有这位娘娘珠玉在前,收拾包袱回家算了!” 有人入宫参选本就是为了应付家里派遣的差事,兴致缺缺。 “我倒觉得,瑜昭仪长得与吴姐姐有几分相似。” 有人曲意逢迎,看着也是一身霞色衣裙的吴秋乐道。 “不过是个供爷们儿们取笑玩乐的戏子罢了…” 江宁府李家的嫡长女李诗婉素来与吴秋乐较好,嫉恨帮腔道。 “妹妹慎言。” 一直默不作声的吴秋乐忽然开口,眼睛盯着前殿神色阴沉。 明丹姝…怎会与她穿着同色的衣裙? “抚远将军府柳氏、工部尚书府张氏、川州巡抚祝氏、太府寺寺卿府洪氏、潘县县令府袁氏,入殿觐见!” 殿选开始,前殿有礼官唱和道。 “民女给皇上请安。” 环肥燕瘦,按礼教嬷嬷所教,又微微侧身:“给太后、皇后娘娘请安。” 祁钰案前放了张单子,上面写着各批次秀女的家世,选秀倒像只是走个形式。“张氏、柳氏、祝氏留用。” 话音方落,只听“咚!”得一声,柳氏仰倒昏了过去,惊了众人个措手不及。 “还不快将人拉下去!” 梁济反应极快,便有宫人上前将不省人事的柳新沂抬下去。 “江南吴氏、江宁知府李氏、户部侍郎府褚氏、大理寺少卿府汪氏…入殿觐见!” 奇得很,按规矩,秀女皆是出身父兄承官五品以上门第,可这江南吴家论官衔不过布衣,可名头却排在了诸高门秀女前列。 众人心思各异,目光皆落在了吴秋乐身上… “皇上…” 在末座心不在焉的瑜昭仪忽然出声,娇滴滴的一把嗓子唤得人骨头都要酥了半边。 竟起身走到吴秋乐身边,欲说还休地一双含情目望着祁钰,不遮不掩地争风吃醋:“这妹妹…与臣妾孰美?” 作者有话说: ? 65、多思 祁钰对上明丹姝那双含着笑意挑衅的眸子, 却微微皱了皱眉头… 他以为吴秋乐入宫的缘由她清楚,他以为与她已有了默契,既不可挡, 为何又在此时跳出来…这般…争风吃醋与众人难堪? “瑜昭仪, 不得胡闹。” 明丹姝只在他眼中看出了明晃晃的忧疑与难以明说的警告…这还是她二人重逢以来,祁钰第一次在她面前亮出君主的态度。 扭头媚态横生睨了他一眼…抬手,雷厉风行扯下了吴秋乐的耳坠子扔在地上:“宫有宫规,这位秀女…” 明丹姝转头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似素未谋面…轻蔑嗤笑一声,并不看上首的祁钰, 只对着皇后道:“耳坠子上带了凤翎,可能治得僭越之罪?” 他既要讲规矩,便与他说规矩。 “你!” 吴秋乐耳垂见了血, 一手捂着耳朵, 疼得眼泪汪汪。 吴家自诩书香门第, 女眷们素日打扮极少用此等金玉之物。这耳坠子精致异常,是入宫那日杜方泉巴结孝敬的, 她明知僭越,却是正合了心思,亦是觉得无人敢找她的麻烦,今日为了讨个凤凰于飞的吉祥意头特戴了出来… 不曾想却被明丹姝盯住, 当着大庭广众发难。 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含泪婉转叫苦道:“皇上…” “礼教嬷嬷疏忽,竟出了如此纰漏!不严惩无以正宫规!” 皇后不知道明丹姝打得什么主意,却是正合了她的心思。 吴家在春闱这时候送女儿入宫, 嫡子入朝, 打得什么算盘她徐家岂会看不出…她正愁没法子打压吴秋乐, 怎可放过如此良机。 端得皇后大公无私的派头,正色道:“来人,将这秀女待下去,教好了礼数再行处置!” “皇上…” 梁济在一旁,看着皇上的眼色犹豫不决… 皇后见状,微微起身屈膝,假意歉然堵住皇上的嘴:“是臣妾管束宫人不利,请皇上责罚。” “带下去。” 说话时,祁钰看着明丹姝施施然回了坐席,不辨喜怒。 她今日,为何如此地…与他针锋相对? 风波平息,参选秀女七十二人次,选入后宫者一十六人。经此一役,瑜昭仪恃宠生骄的名声,愈传愈烈。 “瑜昭仪,陪哀家走走可好?” 出了观德殿,太后越过众人,唤身后的明丹姝道。 明丹姝浅笑着应下,“御花园的海棠开了,臣妾陪太后赏春。” 正是阳春五月,御花园里姹紫嫣红开遍,太后与她在矮坡上的翠微亭坐下,万芳争艳一览无余。 “姝儿今日,何故失态?” 开门见山,言语之间却未带苛责之意。 “怕是整个大齐都知臣妾勾着皇上纵情声色,做出许多荒唐事…” 提起名声,明丹姝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清傲倔强。 “区区秀女,便与臣妾穿着同色衣衫,若不如此才是失态。” 任凭各人心中如何清楚吴秋乐的身份,较真儿论起礼法来,吴家满门无一人在朝,她吴秋乐不过布衣之女,九嫔之首如何动不得她! “你在与皇帝置气。” 太后一眼看穿她的心思,云淡风轻问道:“为何?” 有鸢萝的藤蔓攀着翠微亭脚下的山石,越界将枝桠伸进亭中,被她抬手掐断:“莫要与哀家说…入宫数月,你已心折于皇帝。” “沉冤未昭雪,丹姝不敢言及私情。” 话虽如此,可朝夕相伴时,谁知风月里掺杂了几分真心。 “皇帝欲做贤君圣主,便注定不能徇一人一事之私。前朝、后宫,乃至于天下万万黎民,皆是他之棋子。” “臣妾明白。” 明丹姝以为太后在提醒她为人臣者顺从的本分,颔首乖觉应下。 “起风了…琼芝,你去替哀家取件披风来。” 太后与寿康宫的掌事太监道。 “喏。” “你不明白。” 太后看着琼芝渐行渐远,与明丹姝缓缓开口。 翠微亭景致修秀丽之为其一,更重要的是它四面通透,不怕隔墙有耳:“哀家冷眼瞧了这些日子,恍惚觉得你与皇帝如今,像极了当年的恭怀皇后与先帝。” “恭怀皇后与先帝少年夫妻,情深意重,知先帝欲除门阀便心甘情愿做先帝的刀子。” 可结局呢?折戟沉沙,香消玉殒。 “恭怀皇后贤良,丹姝不及万一。” 明丹姝愈发觉得困惑,太后这些话,倒像是在提醒她不要重蹈覆辙… 可是,太后难道不想明家与河阳刘氏为皇上所用? “唉…” 太后回眸端详着明丹姝,像是在透过她看着另外一人。“哀家知道,宁妃临终前与你说了什么。” 没有否认,亦无解释… 继续道:“只是,这宫中能信者,亲眼目睹之事,不过五分,道听途说之言,仅三分矣。” 寿康宫距离御花园极近,说话间琼芝便已拿着披风往亭子来。太后起身向外走去,又添一句:“得了空,往都梁宫走走。”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太后方才所言,明丹姝似懂非懂思忖着慢慢往下走…早前琼芝传话,分明是太后告诫她不得往冷宫走动,怎么此时又改了口风? 不留神,却被人叫住:“妹妹留步。” 回头看,却是皇后坐在不远处的另一处角亭。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明丹姝见礼。 “随是春日,妹妹站在这风口里,也要小心寒了心。” 皇后话里有话,亲自上前拉明丹姝往桌边坐下:“来,与本宫瞧瞧这个…” 明丹姝搭眼一瞧,正是今日入选秀女的名单,想是在安置分配秀女们的位份与住所…“臣妾位卑,哪里能抻手做这个。” “前些日子,本宫当真以为妹妹要为了皇上与我生分了。”皇后一改往日倨傲态度,春风化雨般:“只是今日殿上…我便知与妹妹尚有重修旧好的机会。” 腹中胎儿尚有半年方能瓜熟蒂落,德妃是个不管事的,与明丹姝这个孤女比起来,吴秋乐显然更是个难缠的。 为敌为友,因势利导。 “我与姐姐是自小的交情,怎会为了不相干之人生份。”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明丹姝知道她打得什么算盘… 皇后腹中孩子的身世祁钰清楚,自然是生不下来的。吴家与徐家鹬蚌相争,妄图渔利期间者…可不止一人。 “听妹妹此言,我便放心了。” 何人怀着何种心思不重要,只要剑锋所指方向一致即可。 皇后拿出一封内宫奏折,递给明丹姝道:“这是皇上昨日给本宫的,拟封名单。” “除了今日偶然被太后钦点的,其余各家闺秀早已因各自父兄在朝上得用的缘故内定。” 睨了她一眼,轻哼一声:“若非今日妹妹出奇兵闹上一场,吴秋乐居娴妃之位,是板上钉钉的事。” “不意外。” 明丹姝放下奏折,饶有兴致地拨弄着桌面上的花瓣。“朝廷正是用人的时候,皇上自然要给他们个颜面。” 十年寒窗方能封侯拜相,何及春宵一度来得便宜。 “皇上想用吴家扳倒我徐家,是司马昭之心。” 皇后执笔,随手在柳新沂名字底下添了个正四品美人的位份, “妹妹有无想过,吴家何故为其驱使?难道就不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请姐姐赐教。” 皇后此言确是恰中她的疑惑。 祁钰带她到皇寺也好,剖心相诉也罢,似乎都是在稳住她,不要因他重用吴家而对他产生动摇… “皇上从来也没想扳倒吴家,低声下气与河阳刘氏做戏一场,不过是给寒门庶族看罢了。” 皇后见她出神,出言打乱了她的思绪。 “皇上想要财权、军权,是为了不为人所制,置于吴家…拉拢收心就是。” 风起,琼片落了满地。 “妹妹以为,以何法拉拢吴家,才不费一兵一卒?” “合二为一。” “妹妹聪慧。” 皇后看着奏纸上的吴秋乐三个字,迟迟未落笔… “我知明家、刘氏与我徐家道不同,只是…妹妹当真甘心,明家满门的性命,只为她吴秋乐做嫁衣?” 明丹姝见梁济一路走一路张望着往这边来,起身与皇后告辞:“起风了,姐姐回吧。” “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 梁济见人寻了过来,请了安,殷切道:“瑜主子在这呢!教奴才好找…皇上正在景福宫等着您呢!” “慢着…” 皇后在奏纸上匆匆写了几笔,交给梁济:“秀女的位份和住所,替本宫交给皇上过目吧。” “喏。” 他眼风飞快扫了一遍,吴秋乐名字后面只缀了个顺容的位份。 …… “臣妾给皇上请安。” 回到景福宫,明丹姝见祁钰正在她书房里翻阅杂记,面无表情。 “去了何处?” 祁钰并未抬眼看她,低沉问道。 “太后与臣妾在御花园瞧了会子景儿,又与皇后娘娘闲聊了几句。” 明丹姝起身,斟了盏清茶放到他手边,却不妨被他拉住手臂带到了怀里。 祁钰点了点她鼻尖,仍是绷着一张脸:“在观德殿撒泼,你是古往今来第一个。” 揽住她的纤腰将人往怀里又带了带,“为何?” “臣妾贤惠大度,皇上要置气… 臣妾如今争风吃醋,皇上又不满?” 明丹姝后知后觉,翻了许多话本子,才渐渐品出祁钰前些日子与她胡搅蛮缠的缘由来。 “真是好难伺候!” 将手中帕子往他怀里一摔,兀自离了去内室。 祁钰怔了怔,自己尚未怪罪她当着前朝众人的面放肆,反倒被恶人先告状埋怨起不是来? 跟着人往内室去,面团儿似的又紧紧黏着人往自个儿怀里带:“你明知朕欲用吴家,何苦闹上这一出,平白污了自己的名声。” “还不是皇上偏心!” 明丹姝作势点了点他的心口,半真半假嗔怪道:“臣妾若不闹,吴家姑娘此时已是娴妃娘娘了!” 祁钰不用问,便知是何人与她搬弄是非,耐心解释道:“吴家非我辕中之马,若欲取之,必先予之。” 树大根深,门客子弟众多,唯以徐徐图之。 “他既非你辕中之马…” 明丹姝指尖绕着青丝,试探着笑问道:“那何人又是皇上池中之鱼?” 祁钰如何不知她今日所为,是试探着他的真心又为自己留后路,对她这般狡猾慧黠是又爱又恨。 “池中之鱼且不知几许…” 抱着温香软玉往床幔去,:“入幕之宾,唯卿一人尔!” “慢着…” 明丹姝青丝散乱,仰躺在榻上抵着他的胸口:“…皇上方才所言可真?” 她娇喘微微分明是动了情,祁钰似受意被蛊了心神般不忍再看,伸手蒙住她亮莹莹的眸光… 似妥协,又似温声软语哄诱着,叹道:“君无戏言。” 蕊嫩花房无限好,东风一样春工。百年欢笑酒樽同。笙吹雏凤语,裙染石榴红。 且向五云深处住,锦衾绣幌从容。如何即是出樊笼。蓬莱人到少,云雨事难穷。* 梁济与山姜在门外候着,听着屋里起起伏伏一个时辰有余的动静,又往外围挪了数步… 太阳不过将落,虽称不上白日宣淫,可这时辰…到底不体面。 梁济见一旁的山姜分明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却脸不红而不热…没话找话道:“可叹姑娘遇上了个好主子,瑜主子越过从前便跟着她的橙儿,提拔了姑娘为一等宫女。” “嗯。” 别人巴结梁济这位御前总管还来不及,山姜却只是楞楞怔怔的,少言寡语。 碰了个软钉子的梁济呆了呆,不懈问道:“姑娘从前于何处当差?” “内侍省。” 山姜仍是垂着头,入了定般,不多言一词。 “瑜主子得宠,姑娘做近侍的,要在子嗣上替娘娘留心…” 梁济见她神色才算是留了心,刚要再说,却被里面的召唤声打断。 “梁济。” “皇上,奴才在呢!” 梁济紧凑着小步贴到门前,问道:“皇上您吩咐。” “将折子递进来。” “喏。” 梁济低眉顺眼进去,余光只能看见帷幕沉沉垂在地上,寝房里飘着若有似无的暧昧香气。 抬手递上折子:“皇上,您过目。” “出去吧。” 祁钰结果折子,又拉下床幔将人拦在怀里,“看看?” 明丹姝长发如瀑垂在胸前虚掩住春光,漫不经心接过折子,上上下下打量着只穿了一件玉色寝衣的祁钰,忽然妖妖娇娇笑出声… “皇上这模样…像是个浪荡声色的登徒子…” “的确是朕的不是,让爱卿尚有精神在这儿打趣!”祁钰拧了下美人腰间的软肉,作势便要捉她的痒 “哈哈…皇上…皇上饶了我吧!” 明丹姝被他扰得上起不接下去,索性展开了折子挡住他,眼笑眉飞:“臣妾讨饶,臣妾错了!” 余光撇见奏折上程青山三个字,定睛一瞧…“果然是他拿了诗赋头名!” “爱卿知程青山甚…” 祁钰住了手,意味不明问道。 “那是自然。” 明丹姝磊落坦荡得很,阖上折子丝毫不掩饰对于程青山的欣赏赞许:“皇上拭目以待就是,今科头名非他莫属。” “经义与试帖两门还未考,鹿死谁手尚不可知。” 祁钰分明亦是欣赏看好程青山此人的才学气度,却偏要与她说反话。 伸手点了点紧随程青山身后的名字…“吴非易,家学渊源,不容小觑。” “皇上与臣妾赌上一局如何?” “以何为质?” 祁钰看她分明是盈盈笑着,目光却是清泠泠的。 “若吴非易成了今科状元,臣妾便直言相告皇上他的身世。” “若不然呢?” “若臣妾赢了…” 明丹姝往他怀里靠了靠,垂眸掩住盘算的心思:“皇上便允了康乐的婚事。” “与何人?” 祁钰意外她于康乐的婚事上用心,饶有兴致好奇问道。 “拭目以待。”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这章长一些,昨天电脑出了点问题,文档存稿才找回来,小可爱们久等了不好意思,明天也有加长章更新 *出自《临江仙·蕊嫩花房无限好》是宋代词人赵长卿所作的一首词。 ? 66、浮云 次日下了早朝, 祁钰带着边城战报又回景福宫,进了主殿见明丹姝盛了温温的粥等着他… 随她净了手,笑问道:“怎么, 你知朕要回来?” “早朝一散, 北境的好消息便传得阖宫皆知。” 鹤疆不战而败,齐军军心大振愈战愈勇,戎狄几番进犯试探受挫,王庭已遣和使往建安城来。 明丹姝脸颊上是自然而生动的粉嫩,光彩照人。期冀地问:“阿臻何时回京?” “此番与戎狄鹤疆对阵,两次以少胜多的转折点皆由继臻带兵, 英雄出少年!” 祁钰遗憾身在京城坐镇不能亲赴战场,眼见明继臻青出于蓝锐不可当,十分快意钦羡。 突袭阿提拉狠挫了戎狄锐气, 打破了齐军被动出兵的僵持局面;而对鹤疆的女将南墨, 出奇制胜, 利用其王庭的储位之争,不费一兵一卒便让鹤疆这棵墙头草倒向了北齐这头。 “待年末他回京, 朕定要赏他个将军做做!” “怎么?阿臻一时竟不能回京吗?” 明丹姝笑意淡了些,一颗方落下的心又悬起来。 她知好男儿志在四方,何况阿臻于带兵之上确有才华;可作为亲人,她只盼他立了军工便回京安家立业, 战场上刀剑无眼,私心里并不是个好去处。 “朕交代了别的任务给他。” 祁钰挥手示意一旁服侍的人退下,见梁济未动,又开口道:“梁济, 你也退下。” “喏。” 梁济波澜不惊, 将门阖上。 明丹姝不急着问他下文, 搛了块鸡丝豆腐裹往他碟子里,“皇上尝尝,这豆腐是小厨房今儿早上新点出来的。” 自己又细嚼慢咽吃着,笑盈盈道:“从前总看娘亲慢条斯理地做些吃食,并不懂得里面的意趣儿。” 祁钰听她说起从前,放下了筷子,认真听着… 晨曦的光辉落在她面上,晶莹柔和像是一块美玉,望而生亲。 “后来到了百戏班,却再没了那样慢条斯理的平和心…” 明丹姝握住他的手,言语之间带了几分依赖亲昵:“由此,臣妾才逐渐明白,总要十分安逸时,才能生出心思在这最寻常的一饮一食里下功夫。” 是以,无论宁妃所言真伪,阿娘与徐鸿在青年时是否有过无疾而终的情分…她都相信,至少在过去的十数年里,她所见爹娘和睦亲厚,并非伪饰。 若真如太后所言,若在宫中所闻所见皆不可信,那唯一能依靠者,唯此心而已。 “朕…” 祁钰有些动容,他二人皆有许多的不得已,欲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皇上方才要说什么?” 话锋一转,明丹姝续了盏清茶,忽然问道。 他对明家的情分是真,利用这情分拿捏利用着明家的旧部故吏也是真的… 既然如此,她亦能如法炮制,将这情分为己所用。 “贵妃母子告丧,郑穷彻底不能再用了。” 郑穷原本便在皇室与门阀中摇摆不定,如今大皇子明面上夭折,算是彻底绝了他来日倒向皇室的可能。 既不能拉拢,便只能取而代之。西北军远离京城,皇权的辐射管辖有限,正因如此,取代郑穷的人唯他亲信可担之。 “朕打算让继臻试试。” 明继臻屡立奇功,在军中威信水涨船高,这其中少不得浮屠军主将刘青等人的开路提携… 内外打着呼应,空出郑穷他可用彻底清洗西北军者唯明继臻可用,祁钰不知道这其中有几分是明丹姝的手笔,倒也算是乐见其成。 “皇上是想用,凉城刺史这步暗棋了?” 明丹姝思维敏捷,一语中的。 想在战场上拉下郑穷无异于痴人说梦,只能在后方一点点将他的军权蚕食殆尽 早前顶替惠婉仪父亲的人,经过这几个月的部署,也该动上一动了。 “臣妾会让承平票号伺机配合的。” 雁过留声,当年郑穷受贿与徐鸿和太后…无论有没有罪证留下,她都会将郑穷按在刑堂上,将明家的旧冤掀开一道口子! “好。” 她不动声色打量着祁钰的神色,并未有推诿隐瞒之意…当年事发前,他到底知道多少? 君主不可露喜好于人前,食一物不过三,可祁钰又搛了块鸡丝豆腐裹… 有感她的目光,筷子顿了顿… 不知是在说饮食,还是意有所指旁的什么…轻笑道:“纵是皇帝,亦有许多无可奈何之事。” “皇上喜色泽清淡的食料、汤羹、细面,喜热食,喜小曲酒、蒙顶甘露…” 明丹姝对他的喜好如数家珍,皆源由祁钰从前常来往明府,她娘心疼他幼年丧母,特在饮食上用心安抚。 她又搛了一块他喜欢的酥黄独,眉欢眼笑,带着轻盈盈的得意:“如今世上,唯臣妾知得!” 祁钰勾了勾嘴角,今日早膳不知不觉的确用了许多,又添了块奶黄酥到她的玉蝶里。 她自幼喜甜,他与胥淮往往觉得甜腻的吃食,偏她津津有味。 捡起方才的话尾:“继臻虽有军功在身,可欲担起西北军一方主将的位置尚且不够,朕派他往别处再攒一攒资历名誉。” “攒资历?” 明丹姝就近日来鹤疆和戎狄的消息,福至心灵:“难道是…” 祁钰与她相视一笑,食指在嘴边做了嘘声。 “主子,太医来了。” 山姜在外叩门禀报道。 “怎么了?何处不适?” 祁钰漱口,收了筷子,问道。 “臣妾有些急…” 明丹姝脸忽然红了,艳得像是春水洗了桃花,贴到他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祁钰表情有些奇怪,欲言又止…垂眸握着她的手…“子嗣的事…尚不急。” “微臣给皇上、给瑜昭仪请安。” 孙景躲着风波告病多日,太医院一应都由副院正张一白顶上来。 细细诊过脉象,又询问了月事、饮食,回话道:“瑜主子早年有气血亏空,是以子嗣上较寻常女子略艰难些。” “可有旁的影响?” 祁钰的确并不关心子嗣之事,反倒是不避讳着问起她体寒的老毛病:“为何月事时总是十分虚弱?” “皇上放心,微臣开一剂方子,配合食补,慢慢地将养着。” 张一白话不多,尽职尽责却不逢迎,倒是个稳重的人。 “朕已谕旨中书,待今夏行祭祖礼开玉蝶时,一并正式将理儿记在你的名下。” 祁钰吩咐宫人们好生替她调养着,话锋一转,说起这事来。 “理儿虽与臣妾投缘,可到底是嫡子,恐怕…于礼数不合。” 嫡庶泾渭分明,皇后之下,无论品级皆是庶妃,于礼法上并无资格抚养嫡子。 况且…明丹姝心里有些奇怪,内政不稳时,多子方能安臣子之心,可祁钰似乎对于子嗣并不热切… “难得你二人投缘。理儿自幼命运多舛,养在你身边互为依靠,朕也是安心的。” …… 玉腕轻笼翡翠翘,一枝斜插鬓云飘。不知何处香风起,吹落春山第几桥。 巳时一刻,众嫔妃往长乐宫给皇后请安,新岁旧貌换新芳,环肥燕瘦,好不热闹! 正五品往上才有到中宫请安的资格,这批新人里——抚远伯府柳新沂、吴秋乐、工部尚书府张氏、川州巡抚祝氏,数这几人的位份最高。 “不曾想这届秀女位份最高的竟是她。” 德妃若有所思。 在下首中庭候召的川州巡抚之女祝氏,被封为正三品婉仪。 “家世不高不低,其父并不在京中任职,好拿捏。” 皇后还未露面,明丹姝坐在德妃下首饮茶,原本一屋子人热热闹闹…几个月过去,只余她二人对饮。 皇后想找个人压吴秋乐一头,工部尚书正得用,她自然不愿意再提携张家,旁人身份又太低,可不只剩祝氏一人。 “皇后做人情,又替她讨了个好封号。” “贤…” 德妃琢磨着,也不过是个常见的封号,见明丹姝笑得狡黠,不解:“何意?” 明丹姝掩唇与德妃轻声道:“皇上的原意,是封吴秋乐为贤妃。” 吴秋乐在她与皇后的有意打压下,只得了个从三品顺容的位份,封号谨。 “原来如此。” 德妃又探头看了后面的两位新人,工部尚书张昭的女儿被封为婕妤,抚远伯的女儿柳氏为美人,也算是得宜。 “我本以为季家也会送女儿进来,却没有。” 季氏自丰王倒台后,接连遭殃,本以为会抓住选秀的机会再搬回一筹。 “是啊…” 明丹姝经她一提醒,才意识到自己隐约觉得缺了什么,是为了哪般。 先皇时,季家便是先在后宫通过丽妃占了上风,才有后来的丰王距皇位仅一步之遥。 “两位妹妹来得早,可见过新人了?” 皇后春风得意,小腹微凸身着盛装,到真有几分母仪天下的气度。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二人起身曲膝见礼。 “都说宫里的日子漫长,可说快却也快。” 皇后看着明丹姝,拉拢之意不言而喻:“与她们比起来,咱们竟也算是旧人了。” “皇后娘娘是在说臣妾老了?” 东宫的旧人只剩德妃一个,平心静气道:“后宫的输赢原不在来得先后,而是去得早晚。” 皇后看着下首空落落的座位…示意明丹姝道:“除了德妃,便你位份最高,该挪到本宫下首坐着才对。” 明丹姝起身坐在皇后右手边,与德妃面对面一左一右在凤位两侧… 佯作打量,问道:“皇后娘娘身子愈重,怎么身边只许嬷嬷一人侍候着?” “是啊…” 德妃慢条斯理品着茶,与皇后说起闲话:“许多日不曾见过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太监了,可是犯了什么忌讳被娘娘打发了?” “不过是个太监,难为你留意。” 皇后泰然自若,笑意不改,手掌轻抚着小腹:“你如今又有了嘉阳承欢膝下,是个有福气的。” 与许嬷嬷道:“传新人进来罢!” “臣妾祝氏、吴氏、张氏、柳氏,给皇后娘娘请安。” 四人依位份高低自左向右并列一排,先与皇后行了大礼,随即起身分别与德妃与瑜昭仪屈膝见礼。 “嫔妾等给德妃娘娘请安,给瑜昭仪请安。” “落座吧。” 皇后端得是雍容大度。 贤婉仪祝氏坐在德妃下首,谨顺容吴秋乐坐在了明丹姝下首,其余二人各自左右末位落座。 “谨顺容耳垂上的伤,可着太医瞧过了?” 皇后看着吴秋乐耳垂上贴着的白纱布,没话找话关切道。 “劳皇后娘娘惦记,臣妾无碍。” 吴秋乐一身清清秀秀的白色散花裙,与明丹姝一淡雅一艳丽,赏心悦目得很。 竟抬手与明丹姝示意敬茶,笑得柔善:“还要多谢瑜姐姐教嫔妾规矩。” “举手之劳,日后机会多的是。” 明丹姝知点了点茶盖算是回应,漫不经心道。 “臣妾自川州往京城的路上,可是没少听说百姓们夸赞瑜姐姐芳姿的诗词…” 自落座,贤婉仪祝氏的视线便挪不开似的,一直黏在明丹姝的身上,难掩惊艳之色。 “如今一见,才知道百姓们竟是半点不夸口,嫔妾方才都看得呆了去。” “就是,瑜昭仪可是建安城里的名角儿,自是公子哥儿们口口相传攒出来的名声!” 谨顺容见缝插针,阴阳怪气嘲讽道。 “凭本事吃饭又怕什么。” 不曾想看着是个清秀佳人的贤婉仪竟是个火辣性子,对上吴秋乐寸土不让。 明晃晃上下打量一番:“就怕有人,东施效颦,画虎类犬!” 方才尚且冷清着,这会子便打起擂台来。后宫,果真最不缺热闹看! “贤婉仪文文静静的模样将本宫都骗了去,倒是个爽利人。” 皇后是真意外,原本昨日殿上看着以为这祝氏是个木头美人,眼前这般…倒是愈发有趣儿了。 “川州多匪,臣妾从小是随父兄满山跑大的,性子粗放,皇后娘娘莫怪!” 贤婉仪大大方方,爽利回话道。 “这样甚好,今年秋猎行辕,有你一展身手的好时候。” 皇后赞道。 看向下首末尾坐着的柳新沂,点名寒暄:“柳美人身子可大安了?” 殿选当日晕厥的柳新沂可是让众人记忆犹新,只见她受惊了似的起身,怯怯缩缩行了礼:“多谢皇后娘娘关怀,民女…嫔妾无碍。” 众人又家长里短说了一刻钟话,临近午时方才散去。 明丹姝前脚刚回景福宫,后脚便前门奴才过来传信道:“启禀主子,贤婉仪求见。” “让她进来。” 明丹姝见山姜端了热茶来奉客,嘴角流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吩咐道:“换了我前日留出的梨花白来。” “酒?” 山姜不解,难得多嘴问了一句。 “去吧。” 明丹姝吩咐方落,便听外面有人大大咧咧进来,朗声笑着扑进来挽住她手臂:“知我者!姐姐也!” 作者有话说: 正一品:皇贵妃、贵妃; 从一品:宸妃、淑妃、德妃、宁妃; 正二品:昭仪、昭容; 从二品:修媛、修仪、修容、充媛; 正三品:婉容、婉仪; 从三品:顺容、贵仪、婕妤 ; 正四品:美人; 正五品:才人; 正六品:郡君(后改称夫人); 正七品:红霞帔; 从七品:侍御。 ? 67、如故 山姜换了一斛梨花白, 斟好两盏后虚掩着门退下。 “宫中不似外面自在,你这样不遮不掩地来找我,会招惹非议的。” 话虽如此, 明丹姝却未当真躲躲闪闪, 从容拉着贤婉仪祝韵儿坐在近处。 问候关切道:“祝伯伯可好?” 川州府太守——祝朋义,好闲云野鹤,官场上浑水摸鱼第一人也! 祝朋义自入仕便于川州府为官,旁人都挤破头将川州府这京畿要地视为升任京官的登天梯,偏他安居一隅安安稳稳做了十数年地方父母官。 可奇的是,他与明章志不同, 道不合,却如高山流水得遇知音,肝胆相照, 掩护瓦寨得以发展至今。 “老头子好着呢, 川州府大事小情有瓦寨坐镇, 他乐得清闲。听说程青山入京,只是抱怨日后无人陪他下棋喝酒。” 祝韵儿嫌广袖碍事, 撩起来露出雪白的一截小臂,将盏中梨花白一饮而尽。 “只是你今岁都不曾回瓦寨,我爹担心得很。” 明家满门抄斩那年,明丹姝姐弟二人在河阳府小住, 她与父亲亦往之拜会刘阁老,一见如故。 此后几年,明丹姝皆寻隙往来京城瓦寨,二人承继父辈的手足之情, 互相扶持。 自先帝病重, 京城风声收紧后, 明丹姝便逐渐减少出京的次数只通过程青山代掌瓦寨。 她看着祝韵儿穿着与她平素衣着不符的繁复长裙,歉疚道:“是我连累了你…” 祝伯伯总说自己身在世外,可这些年瓦寨的大事小情件件经他之手遮掩,到底也做不到独善其身。 如今将祝韵儿送入宫中,如何不是怜她势单力孤… “说什么呢!” 祝韵儿作势拧她的嘴,浑不在意白了她一眼,“入宫有何不好,我总能日日与你待在一处,正好躲了我娘寻来的媒婆。” 仰头又痛饮一盏清梨花白,砸了砸嘴:“何况,这处好吃好喝,断不能让你背着我一人享福!” 分明是她舍了安稳姻缘,却反过头来如此宽慰自己,明丹姝眼睛止不住地有些酸意… “哎呦呦!是我的不是!” 祝韵儿最见不得她哭,整颗心陡然揪了起来,手忙脚乱探过身替她拭泪,却冒冒失失掀翻了矮几,酒水扑了一身。 “这宫里哪都好,就是穿得这劳什子太繁琐了些!” 明丹姝见她长发垂下来一缕掉进了茶碗里,一缕搅在酒盏里,红着眼圈儿破涕为笑…“你啊…” “好了好了!你一哭,我心肝都要碎了!” 祝韵儿抖搂着帕子随便在衣襟上擦了两下,见她露出笑意又坐回原位,嗔道。 言归正传:“我来前,景同哥哥已回了瓦寨,你且放心就是。” 刘景同,河阳刘氏长孙,明丹姝的嫡亲表哥。这五年里一直跟着黄白习商贾之术,负责承平票号在大齐西南、西北两方的布散运营。 “有表哥在,我自然是安心的。” 明丹姝得知祁钰在见了程青山后,便令山姜传信表哥回来接手瓦寨。 “对了,前几日京中有人往川州府去探查程青山的身世,被我爹挡了回去。” 祝韵儿捻了口细细的芝麻酥,就着酒吞下去,一派享受,言语上却未有半丝懈怠。 眯缝着眼睛,问道:“咱们可要放饵出来?” 明丹姝也如她一般,随性倚在椅子上,是连日来不曾有过的松快…与她相视一笑,碰盏:“愿者上钩。” “对了!” 一惊一乍,祝韵儿秀美拧成一团,语气里带着几分盘问:“你为何将康乐遣去了瓦寨?” “她到了?” 见她又一盏酒下肚,明丹姝斟了温茶给她,“喝慢些。” “没有,我在城外官道上的驿馆落脚时碰见她。” 祝韵儿受她哄着,笑眯眯接过茶盏。 电光火石间…猜疑浮上心头,“你不会是…想撮合她与景同哥哥?” “如何?” 不置可否,明丹姝问道。 “妙啊!” 祝韵儿连连叫好。 康乐到底是骠骑将军府的外孙女,若她嫁给刘景同,河阳与京中两枝刘氏一文一武合二为一…丹姝便不必受制于太后了! “景同哥哥那样的人物,普天之下没有女子不会动心的,只是不知他心仪怎样的女子?” 河阳刘氏的长子嫡孙,担得起惊才绝艳四个字,只是不知这二人是个什么缘法? “顺其自然。” 表哥看着是个温润如玉的端方君子,却能弃仕从商,外柔内刚是个最有决断之人。 康乐外刚内柔,却只是表面洒脱,实则不安怯懦,欲摆脱重重枷锁却不得法。 她盼着这二人好,索性大着胆子乱点了鸳鸯谱。成之,皆大欢喜… “主子,可要摆膳了?” 日至天中,梁书来隔门问道。 “传膳。” 明丹姝夺过她手里的酒盅,青天白日里便喝了半斛酒,任凭酒量好也不是这样个喝法,忍俊不禁:“我特地嘱咐小厨房按你素喜口味做的午膳,来尝尝。” “蜀姜鱼儿、槐叶鸡、鲂鱼金笋…” 祝韵儿喜辛辣,看着桌上红滋滋的菜肴,眼前一亮。 抱着明丹姝的手臂,撒娇似的蹭了蹭:“果真你是待我最好的!” “那个…” 这话在明丹姝肚子里打了几个转儿,避无可避才问出来…“新入宫的这批秀女里,数你的位份高,怕是要第一个侍寝…” “侍…咳咳…咳…侍寝?” 祝韵儿大惊失色,急着说话却不妨呛了花椒…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我没打算侍寝啊!” 眼睛红得兔子一般,放下筷子牢牢抱着明丹姝的胳膊,“你有什么法子不让我侍寝的?” 天知道!她入宫可不是为了陪皇帝睡觉的! “要侍寝才算是真正做了嫔妃。” 既来之则安之,明丹姝这话是为她好。 “我入宫只为陪在你身边呆着,并不为什么荣华富贵。待日后你儿子做了皇帝,我自有逍遥去处…” 祝韵儿口无遮拦,还未说完便被明丹姝捂住了嘴。 “你真是…” 屋内没有旁人,说话自然少了些顾及。明丹姝点了下她额头,将筷子塞回她手里,三分无奈七分动容…“吃你的吧!我来想法子!” “说起这事,我差点忘了…” 祝韵儿仔仔细细剔了一小碟鱼肉,放到她跟前,“你猜猜,我带何人入宫来?” “猜不着…” 明丹姝难得放松,笑纳了她这一碟子鱼肉,顺手又搛了嫩笋到她碗里配饭,二人熟稔自然互相知道对方的喜好。 祝韵儿无饭不欢,饭量较寻常女子一倍还多,却因常年习武骑射的缘故,仍是身量纤纤。 囫囵道:“我娘催你早些生个子嗣傍身,特地往我陪嫁丫鬟里塞了个医女。人就在外面,待会儿唤进来给你瞧瞧。” 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道:“皇上待你可好?外间皆传你得宠,我却只觉得有些虚晃。” 明丹姝莞尔,心里暖融融的,却未说什么。 她与祁钰的是非,连自己尚且不能分辨,如何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的。 用过午膳,酒足饭饱的祝韵儿有些醉意朦胧,仍不忘唤山姜将她带过来的医女请进来… 自己摇摇摆摆,大力将明丹姝按在椅子上,嘱咐那医女道:“芸娘,你仔仔细细替她诊诊。” 自己则拄着下巴,立着一只耳朵听声儿,一边浅浅打着盹。 “有劳。” 明丹姝认得芸娘,是川州府祝府里的家生子,自幼习医,也曾到瓦寨与江湖游医学艺。 芸娘先观她指甲,甲床颜色较寻常人似乎浅了许多。再观面色… 女子多以肤白为美,可有阳光打进来,若非染了淡淡的胭脂粉色,脸色白得近乎透明。 “娘娘睡眠如何?可有气虚盗汗?” “不过安枕半宿,天愈冷,夜里反而出汗愈多。” 明丹姝如实答道,自到百戏班后,她常如此。 芸娘再探她手温,阳春天里,内室融融燃着炭火,手仍是浸凉的:“敢问娘娘月事如何?” “落红少,常绞痛虚弱。” 明丹姝此前请周琴、孙景诊过,皆言此症缘由体质,又受几年来受凉练功影响。 见芸娘眉头紧锁,心下不安:“有何不妥?” 昏昏欲睡的祝韵儿也凑过来,一言不发认真听着… “奴婢冒犯…” 芸娘取出一盒不知名的白色粉末,再取银针一根刺破她指尖,滴血至白色粉末上。 “娘娘请看。” 嫣红的指尖血丽嘉落在粉末里,竟变成了暗紫色的沉淀… “何解?” “以草民愚见,娘娘似乎服食了大量致体寒之物…” 芸娘话说得委婉谨慎,可丹姝却听得明白…“可能查出是何物所致?” 今日早间,她方经张一白诊脉,结论却与芸娘所言大相径庭。 “大寒至此,断非一朝一夕可致。” 芸娘再以银丝诊脉,静心沉吟片刻,才敢得出结论道:“怕是…经年累月所致…” “经年累月!那岂不是…在百戏班时便动了手?” 祝韵儿大惊失色,看着明丹姝面色苍白愈发可气…火冒三丈:“便是谁居心狠毒至此?” 作者有话说: ? 68、算心 “山姜, 替我唤周琴来。” 明丹姝拍了拍祝韵儿落在自己肩上的手,勉强向上扯了扯嘴角,对外与人道。 周琴与孙景一同负责自己的脉案, 自己身子受损如此严重, 怎会无一人诊出? “主子。” 周琴来得快,先与明丹姝见礼后,又给祝韵儿请安道:“奴婢周琴给贤婉仪请安。” “我这位医女是颇有几分本事的,贤妹妹既身子不爽,不妨让我这医女瞧瞧。” 明丹姝神色自若与祝韵儿道。 “难得宫中还有姐姐这样亲切宽仁的人儿。” 祝韵儿反应极快,心领神会换了称呼, 与明丹姝在周琴面前做起戏来。 “奴婢医术粗陋,怕冲撞了贵人。” 周琴一反常态,小心推拒道。 祝韵儿将茶盏端起来, 呷了一口, 皱眉递给身边低眉顺眼的芸娘, 将人唤到近前,挑剔道:“茶水凉了, 待会儿替本宫换一盏来。” 伸出手腕,与周琴道:“你莫要藏拙,医好了本宫的头晕之症,定要得赏的。” 周琴无法拒绝, 只得走近了跪在贤婉仪身前… 一侧芸娘忽然皱了眉头,不动声色向周琴挪近了半步…不知怎得,端着茶盏的手一歪,茶水便扣在了周琴的身上。 “奴婢该死!” 芸娘急忙跪下, 一边与二位主子见饶, 一面拿出绢子来慌手慌脚替周琴擦衣裳, 连连赔着不是… “对不住,冒犯了姑娘…” “无妨…无妨的。” 周琴见芸娘手忙脚乱地,自己腰间的荷包也被她勾着散开,掉了一地的香料… “你这香囊的味道倒是不常见…” 祝韵儿与芸娘相识日久,自然知道她不是马虎的人,眼前这一出定是有缘故的。 “奴婢自己配的玩意儿,登不上大雅之堂。” 周琴手快,三下五除二便将散出的香料捞回去。 “奴婢失仪。” “起来吧,” 明丹姝漫不经心将她唤起来,显然并未将方才风波放在心上。 问周琴道:“贤妹妹身子如何?” “以奴婢粗浅医术所见,贤主子脉象并无大碍,头晕想是舟车劳顿所致,服些固本补气的药便无妨了。” 周琴急着退下,却又被明丹姝叫住。 听她道:“既劳动你一遭,便顺带着给本宫请了平安脉再走。” “喏。” 明丹姝露出雪白的一截儿腕子,言笑晏晏欺身与祝韵儿说起闲话来:“妹妹莫听她自谦,依本宫说,周琴的医术倒比太医院的许多人强呢!” “娘娘身边的人,自是好的。” 祝韵儿适时接话。 “如何?” 明丹姝见周琴收了帕子,问道:“可有不妥?” “一切都好。” 周琴面不改色回话道。 “一切都好…” 明丹姝盯着她,面上的笑意淡了几分,重复道。 “是,主子放心。” “那我便安心了!” 明丹姝面色如常,挥手催促道:“快去换身衣裳,莫要受了凉。” 方才一番,祝韵儿自然是瞧出了门道,待周琴阖门退下,急忙问芸娘道:“如何?” “回主子、娘娘,周琴的香囊除了常用的凉草、雄麝之外,还有毛梗豨签,想是药量不轻,是以才有异香散出。” “毛梗豨签?” “是。” 芸娘手里还握着段方才才周琴香囊里抽出来的药材。十分笃定:“此物少见于民间药用,是以带在身上也不一定为人所察觉。” “何用?” 祝韵儿心里清楚,周琴这香囊,怕是与丹姝在百戏班服下的寒药,出自一人之手。 “毛梗豨签药性强烈,若娘娘的服过的寒药尚存有孕的机会…” 芸娘余光留意着明丹姝破碎的神色,再三措辞,只想委婉些说出来… “这香料日日散在娘娘的身边…即使侥幸有孕…也是难以留住的。” “你…” 祝韵儿看着她眼里浓重的失望,又是担心又不知如何宽慰:“没事的,总是会有子嗣的。” 说着话,一边眼风示意芸娘与她敲边鼓。 “娘娘放心,此非不可解之疾。” 芸娘落笔成方一副,游刃有余道:“此方服用三月既可解腹痛之症,之后情形再斟酌调整解宫寒之症。” “是啊是啊!” 祝韵儿最怜惜明丹姝身世,怕她伤怀又劝解,只恨不能以身相替。 “如今我在宫中,只将芸娘留在你身边,总是会好的。” 六年前明家满门抄斩,连并明家的旁枝宗族一概受到株连,主子仆从二百七十余口,只活下来姐弟二人。 明继臻与明丹姝虽为姐弟双生,可性情却是迥然不同。继臻自幼肆意明朗,于诗文学书的课业上不甚上心。相较之下,丹姝更肖明伯伯。 祝韵儿向来自诩性情舒阔,可自进了宫,将她的处境尽数看在眼里,第一次生出了无能为力之感。 眼眶有些发热,开口安慰却不知有几分把握…“没事了…以后我在你身边,我会保护你的,咱们都好好的…” 继臻远在边境,过得是朝不保夕的日子。京中波诡云谲,明家宗族的百余条人命、清白名声,尽数压在丹姝一人的肩上… “韵儿,留我一人静静可好?” 明丹姝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堵在胸口,眼睛里蓄着泪,硬撑着不落下来。 仍不忘安祝韵儿的心:“德妃你可以多走动些,谨昭容吴秋乐手段阴狠,要避着些。” “那…我晚些再来…” 祝韵儿见她伤情,心里隐约觉着并非只为了子嗣之事。却并未多问,听她的话带芸娘出去。 踏出宫门走了不远,迎面见一人身着玉白蟠龙束腰袍气度不凡,急忙见礼:“臣妾祝氏给皇上请安!” “川州祝氏?” 祁钰顿住脚步,问道。 选秀那日不过走个过场,除了与丹姝有几分相像的吴秋乐有些许印象,其余人尚且未对上号。 “是。” 祝韵儿仍是曲着膝规规矩矩回话:“臣妾父亲是川州府太守祝朋义。” “祝朋义…” 祁钰喃喃,褒奖道:“你父驰援河阳赈灾有功。” “皇上谬赞,此乃为地方父母官的本分。” 祝韵儿一本正经地像是与长官述职,半丝逢迎神色不带,倒多一刻不想待:“臣妾告退。” “嗯。” 祁钰若有所思,忽然叫住她道:“无事多来景福宫陪陪她。” 祝韵儿脚步顿住,敛起惊异的神色,垂头淡淡应道:“臣妾明白。” 奇怪…皇上这话,像是知道她与丹姝交好… “主子?” 这厢,山姜见门仍阖着,担忧问道。 未听见回话,将虚掩着的门推开条小缝,关切道:“主子?” 有清风穿门而入,陡然将人吹醒…明丹姝嘴唇咬得泛白,用一直发抖的双手捂住眼睛… 听见山姜的动静,兀自压下哽噎道:“你只说大皇子染了风寒,去太医院抓药,另悄悄地将芸娘的方子给孙景…” “喏。”山姜如何听不出她的哭音儿,心中疼惜,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 侧耳留意到宫门的吵杂,急忙道:“主子,皇上过来了。” 明丹姝匆匆擦干泪痕,长长的睫毛宛如逆光的蝶翼,在她面上撒下了一片阴影。 坐到镜前取出香梨粉敷在面上,遮住红红的眼圈儿。仍觉不够似的,又用凤梢在眼尾细细画了条上挑的青线,像是凤凰的尾羽。 再扭头,又是巧笑倩兮的一张脸… 娇滴滴笑盈盈,迎出门去:“臣妾给皇上请安!” 祁钰知她惦记明继臻,北境传来的战报才递到御书房,便与她送了来。 自然抬手替她扶正步摇,调笑道:“今日怎么这样规矩?” 平日二人私下相处时,他不愿拘着她,二人鲜少刻板守着君臣夫妻的礼数。 明丹姝怔了怔,转瞬即逝的失神被笑意掩过,插科打诨:“宫里来了许多新姐妹,臣妾好乖觉些留住皇上。” “丹姝…” 纵她掩饰着,祁钰眼睛不曾自她面上移开,自然敏感地抓住了她的不自在。 却只当她是被吴秋乐搅得不安,轻抚着她过于纤细的脊背。 没来由地心疼,脱口而出的是自己都看不清的几分真心:“后宫中的任何人与你相较,朕都会站在你这头。” “臣妾知道,皇上处处为臣妾考虑。” 明丹姝喉间涌起酸意,笑得愈发柔和明媚:“甚知…不惜违背祖宗礼法,让臣妾养着嫡子。” “可是理儿闹脾气顶撞了你?” 祁钰不妨她突然提起这茬,问道。 “理儿很好。” 明丹姝几不可见地轻轻摇了摇头,倚着他肩膀轻声慢语:“只是臣妾早年练功伤了身子,迟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到底是遗憾的。” “待你晋了妃位,朕便命太常寺将理儿过继在你名下。” 祁钰望进她皆是信任依赖的眼神里,心里蓦地生出几分不自在…和愧意。 “早前臣妾身边的医女诊脉,说臣妾身子大安了。” 明丹姝时时留意着他的神色,心下酸楚愈重… 面上笑得愈发地明媚,一副小女儿不知愁的憧憬模样:“皇上喜欢女儿还是儿子?” “朕…” 祁钰竟不知如何回应,忽然起身斟了盏冷茶,浑然不觉吃下去。 明丹姝自他背后,环住他腰间,轻声道:“明家人都走了,臣妾总想身边热闹些…” “朕…前朝还有政务。” 祁钰回身拥了拥她,视线错开时是从未有过的心慌意乱。 明丹姝看着他落荒而逃,到底未忍住积压的酸楚委屈,声咽气堵盈盈滚下泪来。“情理之中…” 难怪…自她入宫,祁钰便步步诱着她将二皇子接到身边来,每每言及子嗣总是躲闪着… 他对明家的愧疚是真,对父亲的孺慕之情是真,想要这大齐江山政通人和是真的。 可哪些又是假的呢? 他在她面前从来端得坦诚,从不避讳他的困境。如此…她同情他十余年隐忍浮沉的不易,心疼他在朝堂上举步维艰的处境,以为他要扶明家复兴。就算有试探犹疑,仍是不忍他在前朝后宫为难。 如此种种,竟让自己忘了他是皇帝… 他藏着野心、算计,他用利用自己,将骠骑将军府、河阳刘氏捆在一处,利用心有不甘的寒门庶族,为自己集权。 可笑的是…事已至此,她竟仍能理解他所为所想… 祁理与宋家一直不甚亲近,难说其中没有祁钰的教导授意。没有外家扶持,日后便无外戚之患。 她若无亲子,便只能倚仗祁理这个继子,骠骑将军府、河阳刘氏和明家的门生故旧,迟早是要交到祁理手里的。 祁理是他教养出来的,日后便尊她为太后,亦不会给她干政之机。 她这柄刀,先为祁钰斩门阀,再顺理成章由祁理封鞘。 如此一番,无论是门阀士族、寒门庶族、外戚,一切游离在皇室之外的权利,都将被收回。 她的父亲,教导出了一位真正的君主! 清理门阀不仅是他所图,亦是父亲遗志,她会帮他… 只是这万里江山和祁钰,她都要!明家会权倾朝野!再不为人鱼肉! 作者有话说: ? 69、相难 祁钰哪里是要忙什么政事, 分明是在景福宫里听着明丹姝的话如坐针毡,胡诌了个借口逃似的跑出来… 丹姝入宫,本就是他这局棋中不可缺少的一步, 与太后做戏不过是为掩人耳目。 若有一个人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将骠骑将军府与河阳刘氏合二为一, 让寒门庶族出身的臣卿马首是瞻,这人,非丹姝不可。 她既是明章养女,又是郑国公府遗孤。当朝储君唯由她抚养,才能将寒门庶族的斗志气力拧成一股。 只是,以史为鉴, 他既决意扶持丹姝,便不得不未雨绸缪以防外戚… 非他不信明家品性,江山社稷关系的是万万黎民百姓的生息, 他祁氏皇族纵门阀为祸徇私百余年已是失职, 决意不能再埋外戚之患的祸根。 是以, 他让百戏班的一眉为丹姝服下避子寒药,又费尽周折将嫡子送到她身边教养。 理儿非她亲生, 日后登基便不会放纵偏袒外家,亦不会为外戚所掣肘。 受她所养,便会承了相携的恩情,日后奉她养母之尊。 丹姝无子, 他才能放心提携明继臻,以便来日收缴郑穷与佟伯庸的兵权。 如此这番周折若能尽竟,他于公既对得起大齐的江山社稷,于私, 能扶持明家东山再起以报师恩。 只是…唯独委屈了丹姝。 难怪先贤有言在先——无欲则刚, 明丹姝每每提起子嗣, 他的愧意便与日俱增。从前对她的宠爱放纵,虽有筹谋利用,却也是存着弥补之意。 可这数月来,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缕缕破例、袒护、动摇,甚至心中愈发期待着与她的儿女天伦之乐…其中缘由,当然不能只能用补偿明家的借口搪塞过去。 自认算无遗策、计出万全,却唯独漏下了情之一字! “皇上…” 陈瞒跟在皇上身边,一举一动留意着,如何看不出他方才的窘迫。 轻咳一声,提醒道:“前面有…人。” 梁济被皇上遣去办差,难为自己记不得新进宫的莺莺燕燕… 吴秋乐与太后请安出来,正百无聊赖在御花园闲逛,琢磨着今夜如何引皇上往她的怡和宫去。 徐方宜那个贱人!压了她的位份封号不说,又将她打发到西北角的宫殿,到皇上的承明宫乘辇也要走上半个多时辰! 抬眼,迎面狭路相逢的竟是她日思夜想的人,喜出望外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臣妾柳氏…给皇上请安。” 这会子,吴秋乐才忽然想起,身后还不声不响跟着个蔫蔫儿的柳氏。 祁钰见吴秋乐穿得招摇,显然是逾矩越了品级学着明丹姝,眉头皱得愈发深。 “贵妃与大皇子的丧期未过,你穿成这样!礼法嬷嬷是怎么教的!” 素日,祁钰鲜少在妃妾的衣着打扮上留心,眼下这般不留情面,显然还是为着些旁的缘故。 “臣妾…”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吴秋乐正借吴家的势猖狂着,显然未料到祁钰会如此直接地拂了她的面子。 反应极快,转瞬泪珠便挂在脸上,服软示弱道:“臣妾初来乍到,只盼皇上欣喜,一时竟忘了规矩,请皇上恕罪。” 祁钰见她落泪,生不出半点怜香惜玉之情,直觉烦闷。 移开眼看向她身后的弱美人,问道:“朕记得你,在殿选时晕了赶过去。” 柳新沂冷不防突然被点了名,受惊似的抖了一抖,怯生生道:“妾…” 感觉皇上的目光威压有如实质,身子愈发抖得如同筛糠一般,吱唔一句话说得七零八落:“妾身…御前失仪,请…请皇上降…恕罪!” 抚远伯府后院的腌臜事,满城风雨,祁钰亦有所耳闻。 抚远伯那老狐狸在儿女亲事上几时做过亏本的买卖? 柳新沂能在抚远伯府那乌烟瘴气的地方断活下来,又在一众女儿里得了父亲青眼入宫,岂会是这样小的胆子? 祁钰盯着她这番作态,忽然饶有兴趣道:“回去准备接驾,朕往你宫中用晚膳。” “妾…妾身…” 奇怪…柳新沂猛地错愕着抬起头来,脸色惨败寂寥,半丝喜色也无。 倒是一旁的吴秋乐,目光刀子似的,有如实质。 祁钰想起明日正是春闱五科结考,头五名殿上面君答辩定名次的日子…吴非易亦在其列。 肃然沉吟道:“谨顺容冲撞了大皇子丧仪,禁足三日。” 吴秋乐手里的一方帕子要揉碎了去,禁足事小,怒的是万万不曾料到柳新沂这个区区美人会越过她夺了头筹! 眼见皇上离去,反手便是一巴掌落在身后的柳新沂脸上,警告:“今夜胆敢蛊惑皇上,小心你的命!” 抚远伯府不过是个青黄不接、卖女求荣的破落户,如何与她吴家相提并论! “姐…姐姐莫怒,嫔妾不敢。” 柳新沂忍气吞声,连委屈怒意也不敢流露分毫,忍着面上火辣辣的疼曲意安抚着吴秋乐。 “你知道就好。” 吴秋乐轻哼一声,施施然转身又往寿康宫去。 春闱结束,无论才学人脉,吴非易那个野种入前三甲是板上钉钉的事。皇上今天拂她的面子,不过是眼瞧着要在前朝给吴家恩典,威并施一番驭臣呢! 他且还指望着用吴家吞了徐家,如何又敢真的动她? 至于她的好大哥…那个野种… 高门深院里,谁家又没点花花事儿呢? 世人皆道吴家得了文曲星庇佑,代代嫡子家主都乃八斗之才…实际不过是挂着书香门第的牌坊,做着男盗女娼之事。 吴家的历代嫡子,非依嫡系血脉论之,而是能者当之。 到了这一辈,吴非易自幼无论经世学问,抑或人情世故,皆出类拔萃。便理所应当地占了她亲大哥的位子,养在她母亲身边享着嫡子的尊荣。 如今…也到了该报恩反哺的时候了。 祁钰回了承明宫,见孙景由梁济接待着,正于殿外候着。 “随朕进来。” 话音顿了顿,又道:“梁济,你也进来。” “喏。” 梁济这些日子办差打起十二分的小心,皇上话愈少,脾气便是愈发地难以捉摸。不单单是寻常侍奉,更有的是…待各色人等的态度。 “孙景何事?” 祁钰问道。 “回皇上,瑜昭仪差人递给微臣一张方子。” 孙景将方子交友梁济过手,递给皇上。 “此方何意?” 祁钰隐隐觉得不安,问道。 “回皇上…” 孙景迟疑,余光瞥了眼在祁钰身后竖着耳朵的梁济,再见上首皇上并无阻挠之意,方才试探着缓缓道:“此方,是解寒药的。” 一时缄默无言…祁钰心里沉甸甸的,明丹姝知道这事,并未与他哭诉抱屈,而是强颜欢笑地试探着他的态度… 她借孙景的手将药方递到御前,是将选择权交回他手中。 祁钰满心都是明丹姝方才与他说的话…迟迟不敢松手将这薄薄一张药方扔进火盆里… 她有怨吗? 明丹姝日后会成为贵妃、嫡子养母甚至太后,除了孩子,他能给她和明家皇权之下鼎盛的尊荣体面。 眼下,她如此乖觉聪明,出乎意料地配合。 这分明是一早便乐见其成的局面,可他却窝着一口气,堵得人心口发酸… “皇上…” 祁钰的神情尽数落在孙景眼里,适时道:“皇上数日前所问瑜昭仪的腹痛之症,亦是寒药药性日积月累所致。” “嗯…” 祁钰心乱如麻,若丹姝有子,明继臻日后掌兵欲扶持亲外甥上位…可会再起萧墙之祸? 东宫与丰王十数年相争,已将大齐的底子耗得虚透了。如今他欲斩门阀,又是一番震荡。 下任君主该休养生息,无论江山社稷,还是百姓民生,都断断经不起内忧外患再耗。 可丹姝…他到底不忍:“若…减轻药量…” 孙景心领神会,心下松了口气,面上却不动声色。“臣在此方之上略摘出几样,只慢慢地调养着瑜主子的身体,又保存些避子药的药性。” “便依你所奏吧。” 祁钰揉了揉眉心,缓兵之计…容他等明继臻回京…再想想… “微臣告退。” 孙景应下,心里琢磨着药方如何增删改动。 “管好你的嘴。” 梁济方要上前回话,猛地听见皇上告诫孙景的话,吓了一个激灵。 谨慎道:“皇上交待奴才的事,都办妥了。” 皇上着他去到翰林院和春闱头五名试子落脚处宣旨,明日辰时奉旨入宫于朝上进行殿试。 “见到吴非易了?” 祁钰难得正色打量起跟在他身边十数年的梁济。 “是,按皇上的吩咐。” 一词不敢多言。 “他住何处?” 吴非易几轮应试答卷祁钰皆有过目,对其人三分好奇七分赏识。 放下立场成见,此人的确是个能与程青山平分秋色的难得人才。 “回皇上,吴非易与寻常入京赴考的学子一般,住在尚书弄的客栈里。” “倒是谨慎。” 祁钰了然,又问:“程青山呢?” “程青山一直借住在程相府邸…只是…奴才去宣旨时他恰巧不在。” “去了何处?” 祁钰观梁济神色,便知猫腻。 “据程相所言…” 梁济心里叫苦,这位程爷的事总有些棘手…硬着头皮道:“程青山自日前出了考场…便去…去喝花酒了。” 离经叛道的事,放在程青山身上倒不奇怪了… 祁钰露出几分了然笑意,这吴非易与程青山二人在治国策论上一保守一激进,各执一词截然不同,在个性上…亦是大相径庭。有趣的很! 作者有话说: ? 70、翠微 自承明宫出来, 孙景又回了太医院,照方抓药,坦坦荡荡亲自送去了景福宫。 “方子给皇上看过了?” 明丹姝见他来得快, 问道。 “回瑜主子, 看过了。” 孙景如实交代。 “如何?” “皇上首肯微臣减了解药的药性,以缓解寒药带来的不适症状,却…并未解散避子药的药性。” 孙景不甚明白她既得了解药,为何又借他之手将药方呈与皇上,费这番周折却不如私下服了解药来得便宜。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心中疑惑却并未多嘴。 明丹姝闻言却并不意外, 祁钰的计划的确是为来日计最为保险的,自然不肯为了她三言两语而改变。 至于为何借孙景的手,将药方交给他… 孩子总要有的, 与其她偷偷摸摸用了解药, 事后惹他怀疑忌讳, 倒不如…让他亲自松口… “这药…在太医院是如何留档的?” 明丹姝拆开一包,信手拨弄着其中的药材。 祁钰幼年经历外祖灭门的惨案, 青年又逢故事重演于他视之如师如父的明家,十余年周折隐忍,造成了他多疑克己的性格。 这月余来几番交锋,祁钰无论对她几多伪装试探, 他于她父亲的孺慕之情是真。 她潜移默化地将他对明章的愧悔和依赖,转移到自己的身上…这些,足够她平平安安生下子嗣了。 “按瑜主子吩咐的,这药材微臣未曾假手于人, 与山姜姑娘交给微臣的一般无二。” 孙景配合着她, 明修栈道, 暗渡陈仓 。 “至于…在太医院留档的…自然是皇上首肯的药方,瑜主子放心。” “服了这药,日后,本宫若有孕了呢?” 孙景明白,她这是在未雨绸缪问他若有了身孕如何同皇上交待。 便是在御前,他亦未将话说死,应对如流:“这副药虽未完全散了寒药的药性,但毕竟有解药的成分。瑜主子年轻易孕,种种因素加诸,机缘巧合之下…也是有可能的。” 明丹姝将药包递给山姜,不遮掩避讳于孙景,直言道:“送去与芸娘看过,没问题便与本宫煎服罢。” 余光,并未错过孙景的讶异。 “你一定是想问,本宫如何得知寒药的事?” “微臣不敢。” 明丹姝展颜,孙景游走于她和皇上之间,八面玲珑的本事自然不容小觑。 沉吟片刻,忽然问道:“孙景,周琴是谁的人?” “微臣只知她是臣失散多年的胞妹,其余一概不知。” 孙景不妨她此问,面上一闪而过困惑,不卑不亢继续道:“想必瑜主子也调查过我兄妹二人的身世,便该知多年不见,周琴与微臣并不亲近。 “是吗?” 明丹姝见他神色并不作伪。 亦如他所言,她的确是命程青山在宫外查过周琴与孙景多年来的经历,孙景自江阳老家入宫后便一直跟在赵松茂身边,在太医院中做学徒。 而周琴,也如她所言,长在烟花之地,逢太后选调乐女之机入宫…至于到底是何人送她入宫,却查不出头绪。 “是。” 明丹姝恐多问打草惊蛇,搁置不议…忽饶有兴致提起另一桩来:“寒药之事,你为何事先并未知与本宫?” “瑜主子并未问过微臣。” 孙景不卑不亢,说得理所应当。 “微臣听师命帮相瑜主子,可若涉及圣意圣躬,微臣亦不会多嘴半句。” “你师傅的老路,可不是那么好走的。” 太后将孙景引荐给她时,曾提及与赵松茂的故旧之情,凭只言片语可推得些旧事过往。 “师傅所作所为,只为其心而已。” 孙景跟在赵松茂身边多年,自然不会一无所知。 只是眼下不知瑜昭仪所知多少,含糊带过。 犹豫片刻,顿了顿,直言道:“微臣相帮娘娘,师命只为其一,亦为所在意之人。” “你在威胁本宫?” 明丹姝挑眉,漫不经心言笑道。 周琴在她手里,孙景自然从方才相问当中听出了蹊跷。 “微臣不敢。” 孙景冷眼旁观这许多日,眼前这位主子事事身涉其中,却片叶不沾,绝非善类。 心念微动,软硬兼施道:“周琴是臣妹,无论她恨臣与否,其半生飘零皆受臣之累…若其犯错,还望娘娘…手下留情。” “皇子诞生之日,便是周琴出宫之时,如何?” 明丹姝递了台阶给他。 孙景主动提及周琴,何尝不是在示弱博取她的信任。 “微臣谢恩。” 心满意足,孙景叩首退下。 夹在皇上与瑜昭仪之间,这墙头草岂是好当的?他五分是为周琴,五分在为自己留退路。 当年太后与师傅谋逆毒害先皇之事,终究是个隐患… 他为医者虽欲诚心侍奉君上,可将来之事谁又说得准,万一东窗事发,难保皇上清算时牵怒于他,总要为自己留出一条生路。 “主子,皇上今夜往翠微宫用膳。“ 孙景走后,山姜入内回禀道。 “柳新沂…” 明丹姝喃喃,倒是个意想不到的人物。 她本以为祁钰会给张婕妤几分体面,毕竟张昭是如今朝上出身清白且正得用之人… “你传信到瓦寨,让表哥查查抚远伯在军中的势力。” “喏。” “若是方便,且再查查柳新沂在闺中时常与何人往来。” 这寥寥数面之交,明丹姝总觉得柳新沂的表现…太过懦怯。 泥人还有三分脾性,何况是京中伯府养出来待选入宫的女儿。 又嘱咐山姜道:“毕竟是内宅之事,不必勉强,只浅浅探上一探便罢了。” 父亲留下的势力分瓦寨与承平票号两股,承平票号的黄白如今被祁钰和徐鸿同时盯着,不好再有什么动作。 瓦寨能人虽多,可真正得用之人不过半数,能安插进京中高门大户里的暗桩更是轻易动不得。 “奴婢明白。” 山姜心领神会,主子欲稳扎稳打是对的。 明丹姝抬眼看着院中树上的桃花开得层层叠叠,忽觉有些讶异有趣。 景福宫一花一木都是先孝颐皇太后亲手布置,却不曾想那样一位能文能武的坚毅女子,竟会喜欢这妖冶浮艳的桃花。想是…她与始祖黄帝,当真两情缱绻… 思及祁钰于床笫之间信誓旦旦,所谓入幕之宾唯一人尔,唇边的笑意有些讽刺… 他心动又如何?若是一国之君因那点子虚无缥缈的男女之情,便朝令夕改,她才要担心祁钰这个盟友的可靠。 帝王之爱多朝秦慕楚,欲以男女之情互相牵制,筹码还是太轻了… 经明家之祸,她清楚,无论荣耀声誉、天下大义,不过是人君驭臣的幌子。 刀锋悬在头上时,虚名抱负百无一用,唯权位让人心安! 翠微宫,取葱鬱葐蒀,望之谸谸青翠,气如微之意。 可其宫中院落景致却与称谓不甚相符,两棵挂着稀稀落落绿叶的槐树,凄凄惨惨几朵小白花悬在枝头。 柳美人陪嫁入宫的贴身宫女云苏端着内侍省才送来的簇新锦缎,看着尚且不比家中好上多少的西侧殿,入内再瞧没精打采倚在镜前发怔的主子… “姑娘!宫里都是拜高踩低的,前些日子都没人搭理咱们,今日皇上才说要来咱们宫里用晚膳,便有人上赶着巴结!” 见她仍是心不在焉地摩挲着挂在胸口的那块玉佩,怒其不争道:“您可要一鼓作气,再不能恋着以前的…” “闭嘴!” 柳新沂声音里带着哭腔,与在外卑怯软弱的样子判若两人。 “姑娘…” 云苏自幼跟在她身边,柳新沂的心事从来瞒不过她。 蹲在她身前,环顾四周无人,柔声劝着:“老爷说了,只要姑娘在宫中过得好…” “过得好?” 柳新沂看着镜中的自己,颤抖着手抹去面上的泪:“他何曾在意我过得好坏!” 她的娘亲、亲事、在意的人,都是抚远伯府用来拿捏、比她就犯的绳索。 “姑娘…没有退路了!” 云苏一边柔声细语安抚着柳新沂,熟稔地替她净面、绾发… 怀璧其罪,姑娘美貌早慧,也因此被家族看重培养。许多年来皆是如此,歇斯底里哭过后,含笑带泪无从反抗。 “你替我梳头吧,我自己来。” 自进宫后,柳新沂脱离家族的监视掌控,言行自由了许多,竟意外感受到别样的生机新意。 她放下细腻粉嫩的桃花粉,转而拿起粗涩的铅粉,慢慢遮住修秀美的面庞,使自己看上去苍白羸弱。 “主子,你这是…” 云苏知道姑娘从小便是个有主意的,嘴上好言相劝着,听话替她梳了个看起来有些老气的垂髫分肖髻。 “宫里最不缺的便是女人,以色侍人又能得几分长久…” 这几日里,柳新沂看得分明,无论是宫里的旧人,还是新选入宫的秀女,都是前朝博弈的工具。 “只有那位瑜昭仪…” 皇上对吴秋乐的态度,还有吴秋乐对那位瑜昭仪的嫉恨…都在昭示着瑜昭仪的特别。 “姑娘想投靠瑜昭仪?” 云苏前些日子在玉梨宫,也留意见贤婉仪衣着举动都在学着瑜昭仪的模样儿。 不置可否,柳新沂又讲□□覆在了唇上一层,显得面色愈发地寡淡,自言自语:“在权势面前,男人的那点宠爱,轻如鸿毛。” 作者有话说: 70-80 71、折柳 祁钰往翠微宫去的路上路过景福宫, 酉时一刻宫门尚未下钥,老远便能闻见隔墙送来的桃花香气。 脚步顿住…探头见主殿内只书房点了盏细灯,踌躇不前。 她得知寒药的事, 想是伤心的…这样不声不响忍了下来, 却比同他吵闹一番更令人窝心。 “儿臣给父皇请安!” 祁理下学回来,远远便见御驾停在门口,出声问安。 祁钰不妨他在身后,被吓了一跳。 揉了揉他额发,问道:“你母妃这两日可好?” “儿臣不知。” 祁理不明白这其中有何缘故,实话实说:“昨夜儿臣到主殿请安便未见到母妃, 今日早膳亦是黄姑姑端到儿臣殿里用的。” “理儿…” 院灯亮起,明丹姝拂门帘走出来,见到他, 不咸不淡规矩请安:“臣妾见过皇上。” 她在生气…祁钰眉头锁得愈发紧。 轻叹一声, 放下身段赔上几分小意:“朕来陪你用晚膳。” 子嗣之事, 他一时半刻尚不能承诺与她什么,索性大事化小, 暂且搁置不提。 “皇上…” 梁济出声提醒。 说好了今晚到翠微宫用膳的,怎得绊到了这。 “皇上莫教柳美人空等了去。” 明丹姝云淡风轻勾唇,拉着理儿越过祁钰转身离开。 “丹姝…” 她从来皆是宜喜宜嗔的娇软性子,祁钰哪里见过明丹姝如此…嘲弄冷淡。 他拉住丹姝手臂将人往殿中带, 示意宫人将二皇子带下去,“你在与朕置气?” “臣妾不敢。” 说着不敢,却字字皆是埋怨。 明丹姝拿捏着分寸,挑拨着祁钰的情绪。 一味地温柔顺从能让他怜爱, 可时间越长, 随着她权位愈高, 祁钰心里的愧疚便会越少。 她要让祁钰,在自己身上倾注更多的情绪… 付出得越多,越在意,人之本性。 祁钰气结…情感上想着温声软语哄她,理智上却觉得她该懂自己所作所为的为难意义。 再见一旁眼巴巴的理儿,又担心她心里不痛快迁怒孩子,与理儿就此生了嫌隙,辜负他的苦心安排。 千头万绪扰着,话说出口的语气便冷硬了几分:“丹姝,你该知朕的用意。” “臣妾明白。” 明丹姝摔开他的手臂,半真半假的怒气,桀骜得很。 冷笑着,辛辣道:“皇上欲使臣妾如何?还要领旨谢恩不成?谢皇上高瞻远瞩,数年里关照着臣妾的身子?” “朕将理儿养在你身边,日后亦会奉你为亲母,你不该再…” 他不懂,纵使自己在子嗣上对她有所亏欠,他已将嫡子养在她身边,甚至身份相较亲子更为尊贵。 就算她伤心,亦不该不知他的用心。 “自问无论明家或臣妾,从未有半分对不起皇上,如何便得了这样的赏赐?” 明丹姝咄咄逼人,平日里笑盈盈的凤眼里皆是委屈质问。 “你放肆!” 恼羞成怒,她字字句句皆踩在他的痛处上。 明丹姝像是被他惊了似的,眼睫上挂着将落未落的泪珠儿,蛾眉倒蹙…忽然抬手推搡着他。 祁钰原本就站在门口,不妨她突然动作,竟顺着这阵巧劲儿将被人推了出去? 砰!梁济和陈瞒眼睁睁看着皇上在大庭广众之下吃了闭门羹,面面相觑… …… “皇上驾到!” 听见动静,柳新沂聘聘婷婷迎出去。这身段美则美矣…只是,惨白着张脸,好似晚风轻轻一吹便要倒了似的:“妾身给皇上请安。” 一如既往,怯生生,不堪为用。 “起罢。” 祁钰面带愠色,并未扶人起来。 侧目与梁济道:“去宣膳。” “喏。” “欺君之罪,你可认?” 众人退下,祁钰问道。 “妾…妾…” 柳新沂不明就里,结结巴巴地连句整话都未说全,眼泪便滚滚而落。 小心翼翼道:“妾身…不明白何处惹怒了皇上。” “你伪造瑜昭仪手书,奉于御前。” 祁钰提起瑜昭仪三个字的时候,又是明丹姝那双含泪的眼睛。 心火难消,坐在茶案前欲饮盏压下,却发现凉茶里稀稀落落飘着几片零碎的叶子。 承明宫外,可不止陈瞒一双眼睛。梁济前几日呈给他的那首暗示青山归乡的诗,来自何处,他一清二楚。 他在明丹姝的事情上素来留心,那字迹只形似,缺少了她字里的风骨洒脱。 当时在梁济面前应下来,不过是为了让吴家将戏唱下去。何况…他也的确想知道,程青山的身世。 “妾身…妾身不得已啊!” 柳新沂怔忪着,身子抖若筛糠像是被吓破了胆,毫不犹豫便招了出来:“都是谨顺容指使臣妾的!” “别装了。” 若是平日,祁钰尚有些闲情看着妃妾在他面前作态。 只是今日…带着自明丹姝那吃了的怒气,懒得同旁人虚与委蛇。 欺身盯着跪在地上梨花带雨的柳新沂,眸光冷厉调笑着:“抚远伯送你入宫来,是看上了朕的皇位?” “妾身…请皇上明示。” 柳新沂脊背挺直,仍是低眉顺眼,抽噎声却浅了许多。 “是郑穷吗?” 祁钰把玩着手间的扳指,似孤狼伏猎,好整以暇问道。 自贵妃母子告丧后,郑穷的西北军便再无战报入京。他早前安插在西北顶替惠婉仪父亲的人,传信入京,郑穷并未随西北军班师青州。 正愁没有头绪,谁知数日前抚远伯府浩浩荡荡出京,去了…京郊皇寺。 抚远伯是聪明过了头,想借开香日人多掩饰与郑穷碰头…却时运不济,选了皇寺自投罗网。 “皇上圣明。” 言及此处,再装下去便没趣儿了。柳新沂擦干了面上的泪珠,目光清澈:“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臣妾?” 无论吴家,还是抚远伯府和郑穷,都太自以为是了…皇室威严扫地,蛰伏百年,刀也该磨利了。 “处置?” 祁钰失笑,满意地看着眼前撕下软弱面皮的女子:“抚远伯精心培养你,朕怎好辜负苦心。” “朕与你做个交易。” 比起以权势胁迫人为己所用,他更喜欢抓住人心。 “妾身命如草芥,不知何处能为皇上效力?” “用你的情报,换你庶母的生路。” 祁钰一语中的,游刃有余:“如何?” “皇上未免太看得起妾身了…妾身并不知郑穷与抚远伯所议为何事。” 柳新沂摇头轻笑,手中揉皱了的袖口却出卖了她的紧张在意。 她生母即抚远伯的妾室,数日前随府出京上香时失踪,多日里杳无音信。 “不急,朕改日再来与你用晚膳。” 祁钰起身,拍了拍柳新沂的肩膀,推门离去。 梁济张罗了晚膳,却见人面上浮着薄怒出来了。问道:“皇上?不用晚膳了?” “回承明宫。” 余光见身后宫人手里端着斛桂花甜水,面不改色与陈瞒道:“给景福宫送去。” 次日一早,众人往寿康宫请安。时辰还未到,经过御花园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着闲话儿… “听说了嘛,昨日皇上在柳美人连晚膳都未用就回了承明宫…” 太常寺少卿府的姑娘——赵美人,自五年前便入了东宫却不得宠,家世不显便一直默默无闻。 直到这批新秀女入宫才靠着资历熬到美人的位份,方才有资格到寿康宫给太后请安。 “本宫昨夜睡得早,并不知道这些动静。” 张婕妤——工部尚书张昭的女儿,肖其父,谨慎内敛。 知道自个儿入宫是代表皇上对父亲身后寒门庶族的提拔,更是处处小心,不敢乱嚼舌根惹风波。 “只说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瞧着便叫人倒胃口。” 谨顺容吴秋乐随后而来,虽在禁足中,可每月初一往寿康宫请安是大礼,这才教她寻隙得了便宜出来。 一身寸缕寸金的提花绸配整套的珍珠头面,贵不可言,显然是存心艳压群芳。 听见二人的对话,不屑轻蔑道:“便是给了她拔了头筹侍奉的运气,也是没用。” “你也忒张狂了些!” 贤婉仪祝韵儿在来得路上碰见了皇后,刚来便听见吴秋乐在这大放厥词,出言顶了一句。 吴秋乐回头看着皇后一身明黄大妆,只曲半膝散散漫漫见礼。 “都说乡音难改…” 打量着压了她一头,又占了她封号的祝韵儿,掩唇嗤笑:“川州淳朴,名不虚传。” “川州山野之地自是不如江南富庶。” 祝韵儿懒得与她在这些不痛不痒的地方分辩,径直上前打量着吴秋乐,啧啧称奇:“谨顺容这一身,竟比皇后娘娘的凤冠还要夺目。” 皇后的身孕已显怀相,珠圆玉润配一身凤袍,倒真养出了不怒自威的气度。 徐家是何等家私,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她在意的是吴秋乐的逾矩! 先有明丹姝在,她碍着皇上袒护,总无可奈何。可吴秋乐便是另外一码事了… 从容道:“想是皇上罚谨顺容的禁闭时间短了,还未学会规矩。” 话落,示意身后许嬷嬷上前。 “谨主子,得罪了。” 许嬷嬷上前不由分说扯下吴秋乐头上的珍珠凤钗摔在地上,簇新的钗尾拖泥带水地在吴秋乐耳后划出一道血痕。 “你大胆!” 见了血,吴秋乐自然不答应,却被许嬷嬷扣住。 “凤钗只皇后娘娘戴得,谨主子逾矩了。” 许嬷嬷一双手铁钳似的,面无表情按住吴秋乐跪下。 “本宫有义务替皇上管束后宫…” 皇后笑得温柔端庄,拿出帕子居高临下替吴秋乐将耳后的血抹掉。 “今儿回去,便再添五日禁闭吧,直到谨顺容学好了规矩为止。” “徐方宜!” 吴秋乐哪里肯受这般委屈,挣开许嬷嬷的手便向皇后的肚子撞去。 “娘娘小心…” 明丹姝及时出现,拉开皇后稳稳托着她的腰。 “多谢妹妹。” 虚惊一场,皇后此时道谢倒是带了几分真意。 正要出言再发落吴秋乐,台阶上寿康宫的门适时打开… “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 琼芝姑姑恍若未见下方风波,和气道:“太后请各位主子入殿。” “臣妾等,给太后娘娘请安。” 诸人入内,太后早已端坐在上首。 “都起来吧。” 太后这半年里,总是三病两痛的不甚外出见人,可面色红润可不像久病之人。 皇上在朝政上愈发地强势,太后激流勇退焉知不是自保之法。 “哀家今日召你们来,是为了春猎的安排。” “母后容禀。” 皇后率先开口,慢条斯理道:“这是皇上登基后的第一次春猎,按理说臣妾当随圣驾,只是深切怀着嫡子,实在不敢有半分马虎…” “既如此,皇后便留在宫中陪哀家。” 太后倒是出乎意料地好说话,直接应下了皇后所请。 “自宁妃薨后,嘉阳的身子骨总不好,德妃早前便与哀家告了假。” 太后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明丹姝身上:“余下嫔妃,唯瑜昭仪位份最高,内廷里春猎诸事,便交给你罢。” “正是呢,” 皇后一反常态,不再与明丹姝争高低,而是言笑晏晏殷切道:“春猎事多,妹妹但凡有需要人手的时候,尽管同本宫开口。” “多谢皇后娘娘。” 明丹姝宠辱不惊,淡淡笑意应下。 在瞧祝韵儿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显然是在宫里闷坏了。 太后看向脸上挂着愠怒,郁郁难欢的吴秋乐,温声训诫道:“谨顺容与皇后虽是故交,可到底尊卑有别,要敬重皇后才是。” 打着教导的名儿,实则是在替人开脱,将事情了了。 “臣妾记得了。” 难得乖顺,吴秋乐上前应下。 出了寿康宫,各自散了去,明丹姝见柳新沂站在往景福宫去的必经之路上等着,显然是为见她。 并未刻意避开,态度不冷淡亦不热切:“今日连风急雨的,妹妹怎地在这这风口?” 柳新沂抬起头来,是与在人前谨小慎微不同神采,半步远随在她身后:“迟迟等不见昭仪娘娘的回信儿,怕娘娘觉得嫔妾诚意不够,只好赶在这儿候着。” “这话倒是让本宫听不懂了,妹妹何时传过信儿?” 明丹姝笑意不改,信手拂落了飘在肩上的桃花。 “娘娘贵人事忙,前些日子…嫔妾曾递了首诗给娘娘…”柳新沂无法,不知道她是故意不接茬,还是那日自己料错了,只得将话挑明。 吴秋乐仿笔送进承明宫的那封信,她那日故意往景福宫门前的两个粗使嬷嬷跟前过上一遭,卖瑜昭仪个人情。 “诗?” 明丹姝佯作恍然,不咸不淡道:“原来是妹妹…只是那门前学话的嬷嬷将句子学得零碎,本宫亦觉困惑呢…” 那日她随祁钰出宫,景福宫门口把守着的嬷嬷自然是她信得过的。 的确是多亏了柳新沂的提醒,她才提前动手拦下皇上的暗卫对程青山的探查。但若想以此邀功投诚,怕是拿错了主意。 “嫔妾虽不解诗意,但想是与娘娘有用的。” 柳新沂听她揣着明白装糊涂,也不追问,若以此等小恩小惠便让瑜昭仪接纳了自己,她才要悬心。 眼见着走到了景福宫,停下:“不知凭这…可否与娘娘换杯茶喝?” 柳家出来的姑娘,那个不是于内于外混得风生水起的厉害人物。 明丹姝端详她片刻,心想果真是后宅血路里拼杀出来的女儿,做戏隐忍的功夫,真是一等一的好。 “妹妹请吧。” “嫔妾在宫外时便听过娘娘的美名,那日于殿上一见,才明白民间所传非虚。” 柳新沂这话并非全然是逢迎,民间如今对宫中这位昭仪娘娘的美貌颇多推崇。 翻盏轻轻吹了吹热茶,悠然自得:“我曾想娘娘的身世必定不简单…不然怎会令皇上如此倚重。” 听这话,明丹姝倒是分神多瞧了她一眼。 抚远伯府的男丁零落不成材,却仍能在京中占一席之地,自然不仅仅是靠着抚远伯在军中的那点余威。 靠着儿女亲事,只为有利可图,连起了京城高门贵眷里的情报网络。 “后来见了娘娘的面儿,不论娘娘出身如何,只这张面孔便足令天下男子赴汤蹈火。” 柳新沂打量着她,未施粉黛,便已比得满园春色失意。想吴秋乐东施效颦,愈发可笑。 “至于旁的…在这宫里,没身世才是最好的身世…娘娘说呢?” “之前只当柳美人娴静,倒是我小瞧了妹妹。” 但凭她如何敲打试探,明丹姝只是浅笑着避重就轻。 “娘娘赏了嫔妾好茶,嫔妾也要投桃报李。” 柳新沂放下茶盏,起身曲膝行了半礼,又往她跟前挪了一席。 悄声缓缓道:“西北军的主将,先仪贵妃娘娘的父亲——郑穷,数日前入京,在皇寺与抚远伯有一谋。” 在皇寺?明丹姝心知定瞒不过祁钰,不动声色道:“妹妹若与皇上陈情,说不定会有封赏。” “皇上昨夜问了嫔妾,嫔妾却未说。” 柳新沂塞了张字条到她手里,抽身坐回席间,徐徐又斟了盏茶。 自斟自饮,自得其乐,却不问这消息于眼前的女子有用与否,又何用。 与人言,当止则止。 明丹姝不动声色收下,“妹妹早前日日跟着谨顺容,怎得忽而转了风向?” “得到了想要的。” 柳新沂跟在吴秋乐身边多日,自然不是在做无用功。 “吴家久居江南,有安居一隅的好处,自然也难免犯了坐井观天的坏处。” 她神情从容闲适,只像是家长里短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却句句切中要害:“门阀竟还成想着用挟制先帝的法子侍奉如今的皇上…” “妹妹目光如炬。” 明丹姝赞她倒是出自真心,只是听其言…柳新沂与抚远伯府似乎相背而行。 “皇上…不会放过吴家的,既早晚有一争,何不趁着手里的筹码还有些分量,早早下了注。” 柳新沂再起身,行大礼,叩首:“若娘娘愿意,嫔妾愿为娘娘驱使。” 明丹姝不置可否,虚扶她起来,谈笑风生:“说了这样多,妹妹却不言及所求,实在是令本宫不安。” “今科试子,名唤萧豫,求娘娘让他金榜题名。” 虽说是求,却不见乞怜之色,反而游刃有余似胜券在握。 “妹妹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明丹姝不问萧豫何人,却印证了柳新沂想脱离抚远伯府的猜测。 若不然,凭抚远伯府之势,想提拔个寒门子弟易如反掌。 “娘娘的本事,不是嫔妾该操心的事儿。” 柳新沂目光如炬,是寻常深闺女儿少见的迫人胆气:“让我,成为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日后抚远伯府便为娘娘所用。” 作者有话说: 两章放在一章,有点长 ? 72、心思 明丹姝牵着祁理往德妃宫里去, 身后跟着的山姜手里捧着几样滋补药材。 “母妃,嘉阳妹妹怎么了?” 祁理如今称她作母妃倒很是顺嘴,生活安定下来, 性子也柔软了许多。 “宁妃早逝, 她思念母亲所以身子一直不太好,待会儿见了面你安慰她些。” 明丹姝对他向来是有问必答,培养着彼此之间的信任。名义上的母子二人之间虽不如血亲亲密,却也算是互相依靠信赖。 “德娘娘会对嘉阳很好的。” 祁理一本正经,话说得十分笃定。 “德妃过去待理儿很好?” 明丹姝像是闲话家常,将试探之意掩藏得很好。 “我还在皇祖母宫里的时候, 德娘娘便常去探望我。” 祁理惬意地摇着明丹姝的手,流露出在他身上难得一见的放松。 顿了顿,奇怪道:“反倒是我来了景福宫后, 德娘娘已经许久未来看我了。” “理儿更想去德妃宫里?” 明丹姝察觉到他怅然若失。 宋氏去得早, 祁理有过早的接触了宫里的人情冷暖, 心思比寻常的孩子更多细腻敏感。 “我…” 祁理陷入纠结,似乎在组织语言…“德娘娘对我与母妃还是不同的。” “哦?” 德妃对祁理的用心, 早在福阳宫初次见面时明丹姝便已发觉。 “德妃娘娘对儿臣虽好,却不像母妃这般…悉心照料。” 祁理在景福宫多日渐渐放下心防,说话也不似过去那般三思而后行。 顿了顿…“德娘娘多是告诫儿臣如何搏得父皇的青眼关心,在儿臣的功课上十分用心。” 嘉阳自到了德妃宫里, 便大病小病不断,德妃索性与太后请了懿旨,母女二人搬去了离太医院最近的长定宫。 说话间,明丹姝领着祁理便远远看着德妃身边的平安站在宫门前迎人, 面露急色:“奴婢给瑜昭仪请安, 给二殿下请安。” “出什么事了?” 明丹姝瞧着殿内人来人往, 隔着老远便闻到浓重的药味。 “公主今日晨起便呕吐不止,当值的太医也看不出个究竟,主子遣小安子去请了孙太医来,奴婢正候着呢!” 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平安这才出来等着。 “妹妹来了!” 德妃自主殿出来,抬眼瞧见门口的母子二人。 “嫔妾给德妃姐姐请安。” 明丹姝见了礼,带着祁理随她往嘉阳住的东侧殿去。 “听说嘉阳身子不舒服,是个什么病症?” “这孩子三病两痛都是寻常的,风寒才刚好利索,我一颗心还未及落下,便又闹起来…” 德妃面上挂着几分急色,却下意识将祁理往后拉了拉,让平安带他往别处去。 同病相怜似的拍了拍明丹姝的手,继续与她道:“这样想来,若不生养,倒也是个福气。” 明丹姝心间一凛,不由得想起这些日她与祁钰的风波来,以为她话里有话。 可再细瞧,却只似寻常抱怨,神色自若并无异常:“公主能养在姐姐身边,是她的福气。” 挥手令山姜上前来,将事先备好的药材交给她:“既然姐姐这正忙着,嫔妾便不多叨扰了。待公主好了,姐姐再带着她往景福宫来。” “妹妹…” 德妃唤住她,面上是素来疏阔的她少见的犹豫。欲言又止…还是道:“此次春猎,皇上可说了会带理…二皇子同行?” 明丹姝怔住,觉得德妃今日表现实在有些不同寻常…却也是摸不见头脑。只如实道:“理儿已到了习骑射的年纪,自然是要去的。” 又往她身边拉近了半步…郑重相问:“姐姐…可是有什么不妥?” “没什么…” 德妃分明是若有所思,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迟疑着叮嘱她道:“妹妹骑射不甚娴熟,还是少下场为妙。” 骑射不甚娴熟?德妃这话说得奇怪,姑且不说明丹姝这六年里快马往返京城与瓦寨多次,便是其并未见过自己骑射的功夫,如何便有了这样一句… 倒像是…有心阻拦她往猎场去似的? “嫔妾挚友程青山蒙程相于京中照拂多日,甚是感激。” 明丹姝主动示好,凭程立的为人、出身、立场,于情于理,她从来不曾将德妃视为敌人。 见她见日吞吞吐吐,以为是有难言之隐,又靠近了些小意道:“姐姐…若有为难之事,不妨与妹妹说说。” “妹妹说笑了。” 德妃闻言怔了怔,眼中及其隐秘地一闪而过不忍。 云淡风轻道:“本宫不过是见妹妹初次参与皇室春猎,到时见了各府宗亲露了怯,才好意提醒。” “多谢姐姐。” 明丹姝见她不肯直言相告也无法,以防万一又好意道:“若逢春猎时,姐姐有何为难,尽可往内侍省去寻名为冬珂的嬷嬷,或许可助姐姐一臂之力。” 冬珂,既是数日前站在景福宫门外看守禁闭,为柳新沂递信之人。 前朝正是用人之际,程家不能有任何差错。 德妃深看她一眼,像是没想到她会如此交心,颔首轻叹一声再叮嘱:“围场刀剑无眼,妹妹多加小心。” 程立作为宰辅替皇上分担着来自门阀的压力,尤其在科举一事上,更是尽最力排众议减轻门第之见对朝廷取材的影响,立场不可为不明了。 只是德妃…似乎有些什么心事…是游离于程家与朝政之外的 似乎有蛛丝马迹,未及她抓住便一闪而过…揣着满腹的心事走到门外,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平安带着理儿姗姗来迟。 “怎么换了衣裳?”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理儿换下了来时穿着的青玉短袍,换成一身雪蓝色的对襟褂子。 “是奴婢该死,” 平安跪在地上请罪:“奴婢服侍二殿下用些甜水点心,不小心打湿了殿下的衣裳,请瑜昭仪责罚。” 明丹姝打量着祁理身上的褂子…他正是长得快的时候,衣裳月余便要重做一回,只是眼前这身… 状似无心道:“难得德妃姐姐这里有这样周正合身的衣裳。” “是…” 平安垂眸遮住眼中的无措,口齿伶俐:“是二殿下早前在娘娘身边小住时,主子提前预备下的,刚好此时用上了。” “本不是什么大事,你起来吧。” 到底是四妃身边极有体面的大宫女,明丹姝不好在人前多说多问,和颜悦色将人虚扶起来。 “奴婢谢瑜昭仪。” “走吧。” 与祁理往回去的路上路过御花园,在凉亭落脚,留心问道:“平安方才可与你说了什么?” “并不曾说过什么,让我用了些德娘娘给嘉阳妹妹准备的羊奶糕,只是递茶的时候不小心碰湿了我的衣裳。” 祁理人小鬼大,精明细致的很,察觉她多思,问道:“母妃,有何不妥吗?” 平安是德妃身边的老人了,怎么会犯这样毛手毛脚的过失。若只当凑巧本也没什么,只是联想德妃的今日的古怪态度…让她不得不多留意些。 不愿意让祁理对他有好感之人生了嫌隙,难得说了谎话:“没什么。” “母妃…” 祁理见她心不在焉的,以为是在担心自己,于是说: “母妃放心,我都试过的。” “什么?” 明丹姝心思都落在德妃的身上,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祁理就着她的手臂将人拉低,又垫着脚尖在她耳边轻声道:“我都用随身带着的银针试过了,没毒的。” 明丹姝讶异地对上他黝黑圆亮的瞳仁,哭笑不得:“你怎么…随身还带着银针?” 知道这孩子早慧,却不曾想如此谨慎。 “祁瑭中毒以后,我就和成林要了根银针。” 祁理倒是不瞒她,带着几分得意,话说得理所应当。 仪贵妃那般小心地护着大皇子,却还是双双中毒死了,他可不想自己稀里糊涂就丢了小命。 “你母子二人在这说什么悄悄话?” 听到熟悉的低沉嗓音,祁理吓了一个激灵,猛然转头看见不远处的御驾,急忙乖乖见礼:“儿臣给父皇请安。” “臣妾给皇上请安。” 祁钰隔着老远便见二人在一处有说有笑讲着悄悄话,可他一来…祁理素来敬他便也罢了,明丹姝翻脸比翻书还快算是怎么回事? 那日在景福宫与她摊牌后…这几日每每想起她脑子便混混沌沌的,实在是无处着力。 平心而论,他并不以为于朝堂制衡上,乃至江山长远社稷上,如此做法有什么不妥。 舍小取大,摒私与天下,是为君者下意识做的决策。若论错处,唯独错在未能问过她愿意与否。 自那日怒而将他推出门后,二人还未见过。明丹姝有些不知来处的尴尬…感受到他的眼神一直落在她身上,曲膝行了半礼便要绕开:“臣妾告退。” “站住!” 祁钰握住她手腕。 侧目,与身后的梁济和陈瞒道:“你二人将二皇子送回景福宫。” “皇上拉着臣妾做什么?” “丹姝…” 祁钰就势握着她的手,另抬手拂过她鬓发垂落在耳边的流苏,声音极轻带着暖意:“朕未宠幸柳氏。” 见她不为所动,破天荒别扭着拉下身段,声音愈发地轻:“那日语气重了,是…是朕的不是。” 无言以对… 祁钰轻叹一声,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似乎下了什么决断…“子嗣之事…你再给朕些时间…” 未了,又添一句:“可好?” 作者有话说: 最近隔离、搬家,家里毛孩子换环境又生病了,昨天前天一直在忙着照顾它,没能准时更新,实在是非常抱歉。 ? 73、意会 “知道了。” 大庭广众, 明丹姝耳根被他的气息醺得滚烫,撂开手便要追着理儿回宫。 “莫气了罢,是朕的不是。” 祁钰一回生二回熟, 再道起歉来更是顺口得很。 他原本并未想如此低声下气的… 今日见她不过是想着将如何安置理儿与明家的心思打算, 与她说清楚。她虽非明家亲生,可自幼耳濡目染养在老师身边,不会不知道这是为长远计最稳妥的法子。 只是…眼下见了人,来时路上打好的腹稿,竟只想着先哄她消了气… “臣妾不敢。” 明丹姝撂开手却软了几分语气,见好便收。 “等等…” 祁钰伸手又将人来回来, 将人圈在怀里坐着:“你生着气,要朕如何与你说正事?” “说便说别动手动脚的。” 明丹姝留意到他将身边的人都支开,打开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 起身坐到他对面的石凳上。 “继臻给朕来信了。” 此处凉亭周围并无树木遮挡, 屹然独立而视野开阔, 正是个方便说话的好去处。 “你不是一直在问朕另遣继臻去做了何事?看看…” 骠骑将军府毕竟是太后的母家,虽避嫌不常往来, 可他用时到底是留了几分小心。但明继臻日后若能成材,便会是他于军政力量上的中流砥柱。 明继臻此番于边境行事有如此大的自由,也是他事先授意刘阎、朱庆三、祝戎等主将放手磨砺的缘故。 明丹姝展信阅过,不由讶异:“皇上, 倒是真信得过阿臻。” 他竟派阿臻随斥候潜伏去了鹤疆王庭! 只是…“这信中提及的,朱庆三是何人?” “朱庆三早年是皇室暗卫出身,如今是边境军队暗兵主将。” 兵法有曰: 知彼知己,知天知地。战事决胜, 兵力只是其一, 情报亦是扭转战局之关键。 若论北齐军中的情报之王, 朱庆三当仁不让。 “皇上…就这么告诉臣妾了?” 事关军政要计,他的坦诚着实令人出乎意料。 “你姐弟二人知无不言,朕既将他交给朱庆三,自然不能瞒你。” 祁钰这话说得坦荡,她姐弟二人感情令人羡慕,在皇室更是难能可贵。 他近日常分神想着,儿时他常羡慕明胥淮有父母弟妹在侧,明府从来皆是暖融融的。若是自己与明丹姝有了儿女,或许也算是真正融入了明家… 清风拂面,回神,又与她说起自己的打算:“继臻聪明,纸面上排兵布阵的学问由老师和刘青亲自教导,自然不会差,只于经验上欠缺了些。朱庆三此人是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狠角色,做他的师傅最合适不过。” 明丹姝的神情放松了许多,心中却不由得感叹祁钰的聪明敏感,知道在此时用阿臻来安她的心。 子嗣的事到底不是一时半刻便能解决的,吴秋乐和皇后前狼后虎,也不好在此时真的与祁钰闹僵了去。 “多谢皇上替阿臻费心。” “明日早朝将殿试今岁春闱前十甲,程青山亦在其列。” 祁钰饶有兴致与她道:“来听听?” “后宫不得干政,遑论上朝,皇上说笑了。” 祁钰指尖点了点落在桌上的信纸,含笑挑眉:“不得干政?” “……” 她终于耐不住笑意,神色灵动,展颜与他嗔道:“皇上备好康乐的聘礼就是,臣妾对程青山的本事有数。” 二人早先有一赌,若吴非易成了今科状元,她便将程青山的身世直言相告;若程青山成了今科状元,祁钰便要允了康乐的婚事。 “朕前朝还有政务,明早朕遣陈瞒来接你,躲在太和殿后厢听着。” 祁钰起身,与她挑衅道:“程青山的身世,朕洗耳恭听。” 明丹姝看着他的背影,陷入沉思… 若依他过去所谋,自己只需要安心做他的刀,再护着祁理登基。如此,明家纵不为权臣,但有功在身,又有先父荫蔽,继门阀之后朝野第一人顺理成章。 但若是…她连祁钰都想要呢? 就算她时刻提点着自己君威难测,天子薄情并非良人,可每每与祁钰相处,难得的棋逢对手、默契神会,她心里还是会有波澜。 祁钰用人情世故布局,她又何尝不是依仗着他与明家的情份谋划算计。 旧情是真,图谋亦真。 真心假意平分秋色,谁又说得清? 次日卯时,明丹姝穿戴整齐,先随陈瞒往承明宫去。 明丹姝留意着自吴秋乐入宫后众人的态度,总觉得祁钰不似从前那般地倚重梁济,便问道:“往常这等传话递信的差事都是梁济在做的,怎得近日总不见他人?” “皇上另交代了梁总管旁的差事。” 陈瞒只听皇上一人令,于人前人后素来皆是个闷葫芦,待她如此已是破例。 她有意逗他,又强人所难问道:“皇上让你去查程青山的身世,可查到了什么?” 陈瞒半步远跟在她身后,一本正经:“尚未。” “皇上的暗卫倒不如我瓦寨缜密。” 程青山的身份并非全然无迹可寻,瓦寨与皇室暗卫在这事上一守以攻各凭本事。 余光难得见陈瞒从来面无表情的脸上流露出些许不服气来,调笑道:“可要我给你些线索?好帮你交差?” 陈瞒手下的人这些日子查起程青山的身世,往往总是好好的线索半路上便断了。 咂了咂嘴,到嘴的鸭子任它飞去:“属下不敢。” 他着实是不明白皇上与瑜昭仪二人到底打量着什么主意,同仇敌忾的关系,皇上连暗卫所在都交代了,如何能说是不信任? 可若说信任…这二人一边不断地暴露底线,同时又各自打着哑谜互相猜忌,又为哪般? 皇上从前何等利落的手腕,自打瑜昭仪入宫,凡事总要三思后行。折子总要往景福宫里走一遭,才能做出决断… 做属下的一旁看着,也不知是好是坏。 “看在你连日辛苦的份儿上,给你提个醒。” 明丹姝意外地好说话,与陈瞒道。 程青山若想在朝上大展拳脚,先得取信于君上,身世早晚是要祁钰知道的。近日来这一番周折,她不过是借着这个幌子,有意试一试祁钰暗卫的能耐。 瓦扎与皇室安慰如今虽于门阀之事上一致对外,可来日飞鸟尽、良弓藏,难保不会有反目成仇的时候,总要知道对手的深浅。 “属下…” 陈瞒纠结得很,连日里,瓦寨滑溜得泥鳅一般,他怕跟得松了没法交差,但若下手狠了…皇室暗卫与瓦寨到底关起门来是一家人,伤了和气总不好,着实令人恼火得很! “属下敬听瑜昭仪赐教。” “这才对嘛,到底是一家人。” 明丹姝抬眼笑眯眯看着朝阳冲破云海,沉吟片刻… 与陈瞒道:“家父当年,在江南府捡到了落难重伤的程青山,经承平票号的商船带回河阳。” 陈瞒心间一动…铁面上竟露出几分笑意:“属下谢瑜主子。” 难怪程青山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般,他们每每只查到河阳府便断了线索,竟是太傅故布疑云。 明丹姝进了承明宫主殿,正要往寝室走,却见书房的灯亮着便拂帘而入。 “来了。” 祁钰头也未抬,只听脚步轻轻便知是她。 “皇上…一夜未眠?” 明丹姝瞧他还穿着昨日那身常服,未换寝伊亦未着朝服,便知又是点灯熬油彻夜批折子。 从前父亲便提起过,祁钰有个一日事定要一日毕的执拗习惯。废寝忘食是常有的事,因此落下了胃疼的毛病。 “嗯,你来得正好,帮朕将这些文章的标注誊录下来。” 祁钰运笔如飞,案头上垒起层层叠叠的文卷将人都没了去。 明丹姝嘴上应下,却先往一旁斟了温在小炉上的茶水来,斟一盏出来却皱了眉:“梁济。” “朕遣他去翰林院了,你唤他何事?” 祁钰这才抬起头来,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对外唤道:“辰时一刻传膳。” “喏。” 外面有人应声。 “雪顶含翠虽提神,却属寒性,皇上熬了一夜再饮,怕是又要胃疼。” 明丹姝接过宫人递上来的参茶,换碗斟了一盏放到他手里。 “政务再忙也不该这般透支身体。” “你这话倒是令朕想起了师母。” 祁钰握了握她的手,接过茶碗。从前老师在时,隔三差五便替师母往东宫送些细羹热汤… “这是程立筛出的出自今科试子的可读之卷,其中不乏能暴贬时弊的可用之策。” 匆匆饮一口,视线仍落在案头,与她道:“朕已批注出许多,你来替朕令誊录在折子上,晚些再发与各部取可用之言落实。” “能遇见皇上这样的君主,是天下读书人的福气。”明丹姝并非奉承他,的确是肺腑之言。天下学子盼明君伯乐,更甚于久旱祈甘雨。 一时无声,祁钰手执朱笔细读详注,明丹姝再理会着他的意思将草稿理成官话,模仿着他的字迹将其誊录在奏折上以供朝臣阅览。 二人自有默契意会,御书房里的灯花偶尔的噼啪,余下的便是纸张翻阅传递的声音。 “萧豫…” 明丹姝见到这熟悉的名字,喃喃自语。 这不正是,柳新沂的那位心上人… “有何不妥?” 祁钰手笔未停,问道。 “这人有趣儿…” 明丹姝神色如常,与祁钰道:“旁人多在吏、户、兵、刑、工,这五部觐言献策,这萧豫所论种种多专注于外交之事上,倒是个不拘一格的人才。” ? 74、非易 辰时三刻, 诸朝臣自永定门入前朝,于太和殿前广场恭迎圣驾。 与往日些许不同的是,今日除了五品以上文武官员外, 亦有一列十人身着蓝袍无品级在身的今科试子。 程青山左悄悄, 右看看,与旁人束发正冠不同。他仍是长发半散只在头顶发髻上别了根木簪,倒颇有几分真名士自风流的态度。 瞧他前面一人手里拿着的笏板上篆书三个板板正正的字——吴非易,眯缝着眼睛好奇地探头瞧他模样。 不禁啧啧称奇:“妙哉!妙哉!” 纵他走遍名山大川见过才子佳人多不胜数,唯独眼前这人当得起风姿奇秀四个字! 他从前只自杂文怪谈里见闻有仙人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 非醴泉不饮,今日竟开了眼。 吴非易听见动静回过头来,眼睦像滩浓得化不开的墨迹, 衬一身清雅气度宛若名砚精魂。 垂眸扫过程青山的笏板, 手腕处松松挽起, 拱手:“青山兄。” 纵立场不同,程青山交友素来不拘一格, 竟退后半步规规矩矩拱手正礼:“非易兄,在下程青山。” 吴非易颔首,方要转过身不妨又被身后人拉住,只听他道:“在下有幸读过非易兄的四书文, 经意鞭辟入里,亦不落俗!” 说罢,还觉不够似的脱口而出几句,击掌赞和, 引得旁人目视纷纷却不以为意, 倒是个洒脱之人。 “青山兄谬赞。” 宠辱不惊, 疏冷却不自傲。 吴非易再抬眼打量眼前之人… 凭吴家之力查出程青山来自瓦寨并非难事,可自己久居江南如何竟会对此人隐约生出熟稔之感。 难得多言留心问道:“在下来自江宁府,不知青山兄籍贯何处?” “我本江湖中人,暂居于瓦寨。” 程青山塔坦荡荡说出来处,随意摆摆手:“相逢何必曾相识。” “开朝!” 梁济拉开太和殿门,朗声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今日早朝主为殿试选材,一列十人,皆是青年才俊,身姿挺拔意气风发。唯一人… “程青山…” 程立上身不动,抬脚不露痕迹踢了眼前懒懒散散东张西望的人一脚。 程青山在丞相府住了一月,满朝文武皆以为他是自己的门生,如此作态不是给自己上眼药呢么! 再瞧一旁的吴家后辈…心里再怎么不乐意,也是不得不承认,人家教出的孩子个顶个的芝兰玉树。 下首的动静自然未瞒过祁钰,眼中划过一抹笑意,程青山的脾性他早便见识过也不足为奇。 “今日殿试,意在决出一甲三名高低,前十名各自任派司职。” 目光落在吴非易身上,与数年前在石鼓书院一见相比,气度愈发地冷峻。相较于程青山那般外放的不羁,吴非易才是真正的桀骜自恃。 回神:“今日殿试,行策论题,一炷香时间应答。” 竟然又行策论题!诸臣交头接耳,先帝朝时,殿试不过相较简单些的释文应答,如今再行一场策论与加考何异? “梁济,宣题。” 祁钰道。 “此前春闱五科,得分最高的三人依次为吴非易、那亦方、程青山,再以今朝殿试定其名次。” 梁济展开圣旨,朗声宣读:“士风不正,欲求无边而见识短浅。想要正士风以复古道,以何法制之?” 一时激起千层浪,众人心惊,这题目… 何为士风不正?门阀横行把持国政,为祸日久。 何为古道?自然是天子令一呼百应,为臣者不可逾矩。 这是将皇权与门阀的争执摆到了明面上! “遵旨。” 十位试子各自到殿东侧书写作答。 “不知刘阁老如何看此题?” 有人问道。 刘阎自河阳回朝,是摆明了替皇上撑场面,以安天下寒门学子之心。 “如何看?” 刘阎年逾古稀却是精神抖擞,笑吟吟拭目以俟,朗声道:“适当其时。” 这厢,徐鸿并未参与众臣的讨论,而是信步走向了试子应试的书案,聚精会神浏览观望着各人作答。 程青山挥毫泼墨只刷刷写下几个字,便停笔窝在靠椅里闭目养神。徐鸿看过去,只见白纸上赫然写着锋芒毕露三个字:收兵权。 轻哼一声:“黄口小儿!” 程青山眼幕微微动了动,仍闲适懒散地小憩打盹儿。 一炷香毕,梁济收回试卷呈于御前:“请皇上过目。” 祁钰看过一张,便由梁济递与下首,供诸臣传阅。 “众卿以为如何,何人当居金科榜首?” “回皇上,臣以为那亦方春闱五门皆名列前茅,此番殿试所论亦是波澜老成,足见其才思敏捷,居榜首之位绰绰有余!” 程立明知程青山所写收兵权三个字一语中的,只是担心其锋芒太露,过刚易折,才选了更玲珑温和一些的那亦方。 “臣附议。” 刘阎出列,拱手道。 余下众人除了依附徐鸿和门阀士族之人外,近半数皆应和程立与刘阎二人所言。 “臣推举吴非易。” 眼见势成,另一方纷纷出言举荐吴非易。 唇枪舌战,难分胜负。 徐鸿的马前卒季绥出列,目光扫过试子打扮身量却较旁人纤细许多的那亦方,冷然道:“臣有本奏。” 祁钰便知今日有人会拿那亦方的女子身份做文章,毕竟她名列前茅,若被取消了殿试资格三甲之一便要换人了… 不得不接招:“准。” “臣举报,今科试子那亦方,欺君罔上!” 季绥说得大义凛然,俨然胜券在握。 前十甲中,除了吴非易、程青山、萧豫、那亦方三人,其余六者有四皆是出自他门阀四家之门客。除了吴非易,定要再有一人占得三甲之席位! “欺君罔上可轻易说不得,季大人有何证据?” 程立笑眯眯捋着胡子问道。 “哼!此人犯下欺君大罪,程相作为中正官亦难逃渎职之罪!” 季绥有徐鸿在身后支持着,说话很是硬气。 拱了拱手,义正词严:“臣举报那亦方以女子之身应考,有违考纪,应严惩夺其功名!” “女子?” “女子如何能考科举!胡闹!” 众人错愕,此乃大齐开朝以来闻所未闻之事,底下议论纷纷… “就这?” 祁钰挑眉,漫不经心问道。 抬手示意稳住正要出列辩白的那亦方。 “这…这…这等乱纪之事!皇上绝不能姑息!” 季绥看着皇上的态度意外极了,一时语塞。 “程立、许易行,我大齐可有律例,女子不能参考科举?” 祁钰问道。 “回皇上,我大齐自建朝从无女子为官的先例…但,律法上亦无女子不能为官之说。” 吏部尚书许易行是个最油滑不过的,听话听音,两方不得罪。 “既不违律法,便…” “皇上,” 徐鸿老奸巨猾,见皇上有意袒护,便另扯了面大旗:“臣以为,女子入试虽不违律法,可此人何故扮作男子应试,化名应考,对那些以诚相待的考生很是不公,此等不良之风如何能容?” “臣附议!” 自打其兄在河阳被抄了满门,偃旗息鼓了好些日子,正是满腔愤懑无处发泄的时候,此时打起嘴仗连珠炮似的。 “微臣深恐此人居心不良,便查回其原籍。果真见此人更名换姓,欺君罔上,此乃文书,请皇上过目。” 祁钰接过文书,果真是刻着官印的,来自那亦方原籍的身份证明:“那亦方,原名…方行?” 那亦方此前以女子身份报名应考屡屡受挫,无奈之下只得隐去真实名姓,在鬼市里买了户籍身份报名。 “草民…” “慢着!” 明丹姝自屏风后走出,不顾众人错愕的目光,拿出另一份文书呈与御前:“皇上,臣妾手中亦有文书一份,可证明那亦方此人身份并未作假。” “瑜昭仪,后宫不得干政!娘娘莫犯了忌讳。” 徐鸿沉着脸,冷声告诫道。 “本宫何曾干政?” 明丹姝巧言善辩,笑意不改:“不过见不得徐大人冤枉了有识之士,来递证据罢了。” “那亦方,你本名为何?” 祁钰问道。 “回皇上…” 那亦方虽不知突然出现的这位娘娘为何出手相助,可此时骑虎难下,回禀:“草民本名…那亦方。” “一派胡言!” 季绥之前便在瑜昭仪手里吃了亏,此时自以为掌握着真相,不肯轻易松口。 “敢问瑜昭仪,文书来自何处?” 明丹姝接过梁济递下来的一真一假两张文书,面不改色道:“本宫自何处得不重要,敢问季大人可能证明本宫所呈文书是假?” 季绥拿起两张文书,除了名字不同,其间字迹、官印、哪怕是纸张两侧于案卷之间的钉孔,都一模一样。 拍到吏部尚书面前,没好气道:“你看!有何不同?” “这…回皇上,依臣所见,这两张文书…都是真的。” “徐大人随便扯了张旁人的户籍文书安在那亦方身上,还真是…用心良苦。” 徐鸿见皇上与明丹姝一唱一和,显然是有备而来,索性不在文书上下功夫,强势道:“其一,那亦方此人身份真假难辨,此乃隐忧;其二,如今我天下百官皆为男子,若以此女子为榜首,定会惹物议沸腾,质疑我朝选材之公正!皇上断不可以此人为榜首。” “本宫有一问,” 明丹姝挡在徐鸿面前,说话却对着中正官程立:“那亦方应试所论,其中可有舞弊作假?” “不曾。” 程立言之凿凿。 “既不曾,便只为她乃一介女流,便视其才学为无物?” 明丹姝义正辞严,振聋发聩:“既无律令言明不可,她如何便不能做我大齐官场上的第一人?” 一直不曾言语的吴非易,眼神半刻不曾自明丹姝身上挪开…勾唇,忽然上前:“皇上,草民自认甘拜下风,请那亦方为状元。” 作者有话说: ? 75、新局 早朝散去, 今科春闱尘埃落定。程青山和吴非易在最后一场殿试双双甘拜下风,那亦方成为当朝第一位女状元,由此开启大齐女子科考的风潮。 明丹姝一人走出太和殿, 迈过景运门, 再回了后宫…抬眼见柳新沂在必经之路上翘首以盼,会心一笑向她走过去。 拉住正要见礼的她,悄声道:“第五名。” 柳新沂长舒一口气,忍得眼眶儿哄着,便感激着要行谢礼,连称呼都忘了:“新沂多谢…” “诶…高兴糊涂了不成…” 明丹姝浅笑着再将她拉住, 环顾四下无人引着她并肩往前走。 “是他有真本事,我不过在皇上面前提了一句,让他的才华被看见。” 无论日后如何, 眼下她都是真心为柳新沂高兴, 宫中日子漫长, 有个盼头总是好过些。 “如今的世道,明珠暗投者何其多。娘娘轻飘飘一句话, 于他与登天之梯无异。” 柳新沂侧脸擦去面上湿痕,言语之间亲近了许多。 投拜名门在如今大齐文人之间成为风潮,足可见寒门庶子只欲凭一己之力入仕的不易。 “你…可想好了?” 在这宫里,明丹姝从来守着各人自扫门前雪的态度, 今日却意外多言问了这一句。 又觉不妥,解释道:“我是说,在这宫中虽然难熬,可只小心些, 至少衣食荣华无忧。” “嫔妾明白娘娘的好意。” 柳新沂也有些出乎意料, 这位昭仪娘娘看着实在是个冷静自持的人物, 今日却有些反常…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人这一辈子,并没有十全十美的活法儿。” 她倒是看得明白,语气里自嘲中带着点儿糊涂得意:“哪怕早晚后悔,也得在自个儿选的地方哭,娘娘说是不是?” “不知道。” 明丹姝回得坦然,清泠泠的眸子里并不见落寞,只看着前路:“本宫,没得选。” “这是我答应娘娘的,抚远伯府在京中各府的暗哨。” 柳新沂不知她言语之间的苍凉源自何处,无从开解。 从袖中拿出一纸名单交给明丹姝,并不过问她何用,当真于权位无半分留恋。 “另有一半,若有一日我能出宫,再交与娘娘。” “他知道吗?” 明丹姝忽然问道,以为她不解,又重复了一遍,像是自言自语:“他在等你吗?” “他过去是我抚远伯府的门客,与我有情后,担心日后他为抚远伯府所掣肘便主动离开,另谋一番天地。” 柳新沂半丝犹豫也无,说起心上人春风满面,难得见她沉静的性子有这样的活泼得意。 “我既爱他,便信他。他一定会等我的。” “如此甚好。” 行至岔路,明丹姝停下给了她一粒丸药,“它能帮你避开侍寝。” 话毕,干净利落离开,孤身一人往景福宫去。 “儿臣给母妃请安,今日师傅们都在翰林院,儿臣休沐。” 祁理不知何时养成的习惯,但凡他较她先回宫,便守在门口等人回来。 关切问道:“母妃,何人得了榜首?” “那亦方,她是大齐的第一位女状元。” 明丹姝握着他暖融融的小手,心口的寒意消了许多。 证明那亦方身份的文书,是她早一步让瓦寨准备好借祝韵儿之手带进宫中的。 只是不知…自己如此明晃晃地支持她,可会为她带来无妄之灾。 “女状元?” 祁理有些困惑,随即又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师傅说过,取士不该以其身份、钱帛、名声而另眼相待,想必她的学问是比男子还要出色的。” 明丹姝倒是有些意外,难得他有此等胸怀,赞道:“理儿说的极是,理当如此。” 见山姜示意,知她有要紧事回报,便与祁理道:“你先去做功课,晚些过来用午膳。” 明丹姝带着山姜回了书房,问道:“何事?” 如今这诺大的景福宫,只有山姜一人是她真正信得过的。 “按主子的吩咐去查德妃,瓦寨有信传回…” 山姜目光留意着窗外,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她二人能听见:“德妃在围场布置,要刺杀皇上。” “怎么可能…” 明丹姝大惑不解,头一次对瓦寨传回的消息产生质疑。 姑且不谈德妃无子,程立可是祁钰近臣。内忧外患,此时新帝驾崩,于哪方皆无益啊! “事关重大,是表公子亲自查验的消息。” 山姜言之凿凿。 “可要奴婢传信回去,想法子坏了德妃的布置?” “去。” 明丹姝想都未想,护着祁钰平安似乎是她下意识的反应。 但是…中宫嫡子未出,他若驾崩,此时只有祁理有资格继承皇位… 忽然开口:“等等!容我想想…” 主少国疑,显然…祁理相较于祁钰,更容易掌控。 明丹姝猛然睁开眼睛,似乎是被自己所想吓到,遍体生寒… 夫妻之情也好,故人之谊也罢,她以为…至少…至少她对祁钰是有情的。可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想放任祁钰去死! 原来三心二意的…不仅仅是祁钰一人。在权力面前,情份,真的比纸还薄。 急饮了一口茶定神,与山姜缓缓道:“我们的人既能查到,皇室暗卫想是也得到了消息。” “那…咱们的人…按兵不动?” “你传信回去,查查德妃布置的人都是些什么来路,若是可能…安插人手进去。” …… 城中,翰林院旁供进京赶考学子落脚的驿馆灯火通明,学子们三三两两站在门外迎接今科三甲归来… 翘首以待半日,却只等来一位萧萧肃肃骑马归来的吴非易。 那亦方出宫便没了影子,而程青山…正与程立在丞相府后院庆功痛饮。 “探花郎,恭喜恭喜!” 吴非易平素为人冷傲,众人的热气散了大半,只敢拱手不远不近于他道喜。 “多谢诸位。” 吴非易神情淡淡回了礼,便转身上楼去。 见驿馆的小二正站在门口等他,脚步顿了顿…抖了抖衣袖,疏冷的神色须臾变得内敛温润,上前问道:“可是父亲来了?” “是。” 小二颔首低眉。 “与何人同行?” “吴管家及武士数名。” 小二声音几不可闻,侧身推开门引他进去:“公子请。” “逆子!还有脸回来!” 吴非易刚进内室,茶盏应声在他脚边碎裂。 花甲之年的吴家家主吴祖安坐在书案之后,面色苍白,胸口虽怒气起伏难安。 “儿子给父亲问安。” 吴非易面不改色,换了新盏亲自斟茶奉于案前。 “儿子愚钝,不知父亲怒自何来。” “为何将榜首之位拱手让人?” 吴祖安每说几句话便气喘吁吁,似有严重的哮症。 饮茶止住咳意,声音渐弱眼神却愈发锐利阴狠:“我吴家多年未入朝,你今日如此,岂不是在众人前与那皇帝小儿示弱!” “吴家威势,并不在于儿子名次前后。今日于朝上,我吴家一呼而士族百应,丝毫不逊于当年。” 吴非易应对自如,垂眸盯着地面上茶盏碎片上的白玉簪花纹,低声缓语:“至于榜首之位…顺了她的意又有何妨。” “顺他的意?” 吴祖安以为他在说皇上,问道:“那亦方是皇上的人?” “嗯。” 吴非易似乎态度恭顺,实则漫不经心默默数着茶盏上的玉簪花片…一共六朵。 “咳…咳咳咳!” 夜风吹来,吴祖安哮症似乎愈重。“过几日春猎,记得与你妹妹碰面。” “是。” 眸光沉沉看着吴非易,暗含威胁之意:“不要再让我失望!” 起身离开,踢散了地面的玉簪花茶盏。 “父亲…” 吴非易回神抬起头来,乌眸无喜无悲似夜幕低垂。 勾唇,“乍暖还寒时,父亲注意身体。” 当夜,吴家家主吴祖安哮疾发作,不治身亡。 长房嫡子吴非易布置江南京城两地同时发动,斩旧部、安宗族,顺理成章承继家主之位。 作者有话说: ? 76、筹谋 “什么!父亲暴毙?” 吴秋乐大惊失色, 父亲虽有哮症可身边都有管家随时跟着备药,多年来不曾有过重疾怎么会突然身故… 连忙问道:“竟无人查明便匆匆下葬了吗?” “于京下葬…是大公子的意思。” 供吴秋乐与宫外传递消息姑姑香岚担心她尚看不明局势高低,尽量将话说得委婉:“说是…喜丧不能同办, 不好只因为这点小事, 耽误了三日后圣旨敕封官位。” “荒唐!人死为大,吴非易竟然为了自己的官声,让父亲客死他乡不得安宁!” 吴秋乐哪里是真为了她父亲抱不平,不过是骤然听闻惊变,心里失了依仗不知所措罢了! 张皇抓住香岚的手,不可置信道:“母亲呢?家里宗族呢?” “人走茶凉, 江南宗族那群老东西又见吴非易得势,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 香岚 “夫人…夫人签了大公子承继宗祠的令状,然后…投缳自尽了!” “母亲死了?” 吴秋乐脸上陡然失了血色, 惶惑难安… 喃喃自语道:“怎么会…难道吴非易就不怕背上逆父弑母之名吗!” “夫人临死前, 力排众议, 主动将大公子生母的灵位请进了吴家宗祠,又…又留书主动替大公子撇清干系, 说是难舍与老爷的夫妻之情,自去追随…” 香岚心里措辞如何要让她看清利害,无人知道大公子如何谋划这招釜底抽薪…也正因如此,才越发让人心惊。 劝道:“主子…行事比人强, 认了吧!日后安心与大公子同为吴氏出力,总归还是一家人…” “一家人?” 吴秋乐又悲又怒,浑身寒意骤起:“你还没看出来吗…他这是在替他娘报复吴家…当年的事,他都记得!” 当年, 吴非易小小年纪展露过人之才。吴家以常例在其五岁时对族中同龄子弟进行甄选, 他脱颖而出后便被过继至嫡长房, 以作继承人培养。 去母留子,为防不能与嫡母一心,便将其生母鸩杀… 多年来,吴非易虽与嫡母不甚亲近,却乖觉听话得很,更是事事以家族为先,从无悖逆。 也因此,他自十五岁起便通过考验开始入祠打理家业,多年如一日竟骗过了所有人… 忽然想起什么…抓着香岚的手如同握着救命稻草:“我大哥呢!我大哥可还好?” 吴非易取代了长房嫡子的位子,原本的嫡子吴炎轩则记作次子,却无承继家祠之权。 “二公子听说夫人自尽,惊怒之下大闹宗祠,被关紧闭自省。”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吴秋乐骤然泄了力般,不顾仪态靠在椅上…不自觉衣衫已被冷汗打湿。 惊变之下,她与吴非易再无修好的可能…如此,再指望不住吴家,便只能自谋出路了。 她等不起皇上回心转意…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握住宫权!她必须要让吴家看到,吴秋乐…不是废子! “主子,瑜昭仪来了。” 不巧,外面有宫人进来回报。 “这是…来落井下石的?” 香岚急忙扶她到内室更衣,却看不出从来避讳着她们的瑜昭仪怎么会这时候过来。 “不见得…她并不知吴家宅院里的私事。” 吴秋乐深喘了两口气平复心绪,又对镜点了胭脂遮住疲态。 “本宫来给谨妹妹贺喜!” 明丹姝身后的宫人手里还端着锦布封好的贺礼,喜气洋洋笑靥如花,倒像是真心实意:“妹妹的嫡亲兄长得了探花,这是光宗耀祖的事,恭喜恭喜! 看吴秋乐从内室出来,可眼圈儿尚且微微泛红:“妹妹这是怎么了,喜极而泣不成?” “瑜昭仪贵人事忙,今儿这般敲锣打鼓的,倒不是你的风格。” 吴秋乐并未接茬儿,哪里还有半点方才那样伤情模样。 丝毫面子不与她,连虚与委蛇也不愿做,抬眸:“有什么事,说吧!” “看来我今天还真是来对了,我若能替妹妹除了心头大患,妹妹如何谢我?” 吴秋乐直觉她所言是吴非易,却不知她深浅,向一旁岔开:“若是说皇后,凭你那点子本事,还也轮不上你插手!” “我说的…是吴非易。” 明丹姝单刀直入,垂眸藏住自己的情绪。 娓娓道来:“若吴非易不在了,吴家下一任家主,也该轮到…妹妹的亲大哥了吧?” 这是吴家辛秘,非吴家族中嫡系不可得,心中惊骇不自觉端起已凉透了的茶喝一口,掩饰着不露怯:“你在说什么疯话!” “我在说什么,妹妹知道。” 明丹姝打量着她只是震惊却不见狼狈,吴非易眼下虽然掌握了吴家在江南府的根基,可想必京城的势力大多还是在吴秋乐这个被家族寄予厚望的“宠妃”身上… “皇上的心在本宫这,妹妹想要,一时片刻也拿不走…若是没有圣心,那便只能做个有用的人。” 她话说得直白,句句切中吴秋乐的心思,倒像是诚心与人结盟:“皇上用吴家,妹妹就要做好这根儿纽带…不然,说不定哪天就像贵妃似的,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你是怎么知道的?” 话已至此,再藏下去便没意思了。 “我既不问妹妹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世的…妹妹又何必自讨没趣。” 明丹姝从容不迫,既不逼问她,也未断然拒绝将话说死,将决定权放出去。 果然,吴秋乐绝口不提自己银因何明丹姝的身世,也不再追问。 松口:“为什么帮我?” “皇后肚子里的嫡子若生下来了,那我养着的二皇子便更失势了。” 明丹姝信口开河,胡诌的话听在不知情的吴秋乐耳朵里,倒是个可信的理由。 反客为主,替她续上盏新茶:“与其你我斗狠,让皇后乘机得了渔翁之利,倒不如先合力扳倒她…” “狡兔死,走狗烹,徐家若真彻底倒了,下一个倒霉的就是我吴家!” 吴秋乐可比皇后聪明得多,她爹一开始也没想顺皇上的意彻底铲除徐家,只是眼热徐洪富埒陶白,想分一杯羹罢了! “听说妹妹的亲大哥不成器…对皇上来说却是好事。” 明丹姝显然对吴家的情况了如指掌,与她干脆利落摊牌:“妹妹拿吴非易的命,当作吴家效忠皇上的投名状。就算徐家倒了,皇上一边顾及着悠悠众口,一边有好拿捏的吴家家主,一时片刻,不会对吴家怎么样的。” “到时候,妹妹在皇上面前有了扳倒徐家的功劳。至于后面的事,咱们…各凭本事。” “你有什么打算?” 吴秋乐半信半疑,知道自己在与虎谋皮,可这个节骨眼上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倒不如先稳住她,免得自己腹背受敌,之后再做打算… “过些日子春猎,按规矩今科前三甲都要上场夺标…树林里刀剑无眼,倒是个动手的好时候。” 明丹姝今日倒是直来直往的,一点圈子也不兜,说起话来肆无忌惮。 吴秋乐冷笑一声:“你当我手眼通天,能在皇上行猎时塞得进人去行刺?” “妹妹不会连这点本事也没有。” 她言之凿凿,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起身便要离开。 “为什么是我?”吴秋乐叫住她,问道:“贤婉仪、张婕妤都是身家清白的庶族出身,你用起来不是更得心应手?” 明丹姝摇了摇头,显然是觉得那几人不堪为用…笑得妖冶肆意:“本宫…最喜欢妹妹心狠手辣。” 回去路上正碰上梁济,见他从景福宫所在的巷子出来,便快走了几步迎上去… “奴才给瑜主子请安。” “梁公公是刚往景福宫来?” “回瑜主子,奴才是去了后巷的静荷轩给张婕妤报喜。” 梁济也未曾想在这碰上了瑜昭仪,斟酌着回话:“河阳兴修水利开荒拓地完成,顺利开工,张大人得了皇上首肯,已启程回京。” “这是好事。” 明丹姝笑笑,随即试探道:“皇上今夜晚膳若有空,梁公公便替本宫一请。” “不巧了…” 梁济心说怕什么来什么,赔着笑脸:“皇上刚遣奴才告诉张婕妤准备着…” “那便罢了。” 明丹姝不以为意一笑而过。 见梁济走远了,山姜从景福宫迎出来,陪她往回走伺机说话:“主子,表公子来信了。” “怎么说?” “表公子说将咱们的人安插进瓦寨虽然不容易,但若是主子需要,便尽力一试。” 山姜乖觉,将原话转达。 “你传信回去…将德妃布置的人,换成咱们的人手。” 明丹姝话说得干脆利落,半点犹豫为难也未见… 盘算着吴秋乐这厢十拿九稳, “其余的事…按德妃的原计划进行就是,另额外注意着围场的动静。” “奴婢明白。” “等等…替换下来的人暂且看管着,别伤人性命。待风波平息了再将人放了。” 明丹姝看着祁理又在门口等着她,小小的一团身影在宫灯下浮着氤氲暖意… 放慢脚步,又吩咐山姜道:“寻个机会,在春猎当日将程相捆了扔在林子里。” ? 77、真假 春猎出发前一夜, 祁钰留宿在景福宫,次日天蒙蒙亮,内侍省便送来了两位主子的骑装。 “朕还未见过丹姝穿骑装, 快换上。” 祁钰兴致不错, 却显然不只是为了区区几件鲜亮衣裳。 “这…怎么还嵌了这东西,怪沉的。” 明丹姝看着骑装里衬的金丝软甲,心里明白这场春猎风起云涌,明知故问。 “以防万一。” 他简明扼要,同时也在端详着她的神情。 明丹姝这几日在后宫各处的走动都落在他的眼里,她从来不是个好热闹的人, 却不知具体是为了什么缘故。 在避子药一事以后,若有似无地…他总觉得二人之间隔了一层似的,她收敛着喜怒察言观色, 更不再事事与他坦言。 不怕她生气, 就怕憋在心里, 生了龃龉… 挥手屏退众人,沉吟, 先服软:“郑穷还在京中,怕是要狗急跳墙。” “臣妾跟在皇上身边,又怕什么?” 她早起时从来都娇娇软软的,不施粉黛一张清面, 环住他的腰窝在胸口。 声音里带着憨甜的不满:“这劳什子重得很,穿上身段都不轻盈了。” “这是臣妾初次见宗亲命妇,可不能让旁人比下去。” “乖。” 祁钰心软了一块,她的长发缎子似的又滑又亮挡在胸前, 堪堪遮住小半张脸, 看不清神情。 “围场刀剑无眼, 受伤了可不是小事。” 好声好气哄着,亲自动手替她穿上。 “皇上大喜!” 梁济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雀跃,叩门。 “进来。” “奴才贺喜皇上…” 梁济进来满脸喜气,抬眸看了眼仍温存在皇上怀里的瑜昭仪,嘴角耷了下来,欲言又止。 “怎么了?” 明丹姝问梁济,可眼神却落在祁钰身上,犹如一只懒洋洋被人宠坏了的猫儿:“什么事是我听不得的?” 祁钰最受用她私下这副模样儿,精心宠着小半年才逐渐找回过去点的娇气,将人往怀里揽了揽,心里隐约有数…陪着几分不自觉的忐忑,仍道:“说。” “静荷轩的宫人来报,张婕妤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 有风吹进来,梁济明显感觉屋里的温馨暖意被带走了许多。 “赏。” 祁钰并无意外的惊喜情绪,循例交代道。 “喏,奴才告退。” 梁济脚底抹油离开。 明丹姝垂着眼睫,心里有些堵得慌,却下意识压住情绪,从容地琢磨起他的打算… 大皇子假死离宫,西北乱起来,皇后肚子里怀着野种,宫里只理儿一位皇子…风声鹤唳的时候,万一真出了什么岔子,皇位空落可不是好玩的事。 后知后觉地想起从前于床第之间调情的承诺,尽量不让空落感有机可乘…听罢就算了,若事事进心,怕是自己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作态,甩开他的手,趿鞋坐到梳妆镜前,缄默。 窗纱缝隙里的光线像锋利的线条,将房间切割成两块,祁钰落在阴影里,明知她心里不舒服却并未出言宽慰,只是静静坐着看她梳妆… 在底线范围内,他可以宠她爱她,甚至放下君王的身段…可关乎皇位子嗣的事,却断然放纵不得。 冷冷地,那还有半点方才的娇憨温存,明晃晃地口不对心:“臣妾贺喜皇上。” 祁钰看了再看,眉头皱成起伏的小山,心口更是没来由地憋着口气…愧、难、挣扎、心疼、犹豫,万般无奈… 到底不落忍,放宽底线:“张婕妤的孩子…” “皇上可别又说生下来给臣妾养的话…” 明丹姝点了口脂,嫣红嫣红地像是含着朵杜鹃,挑不出毛病的好样貌,就是缺了方才的柔情。 黛青描眉,上挑的眼尾平添了锐气:“臣妾又不是宫里的奶妈,便是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更不乐意养旁人的。” 在镜中留意着身后他的神色,见好就收,真话说完又赌气似的,将帕子往他怀里一摔:“理儿也不要养了,臣妾以后孤独终老就是!” 祁钰余光正见穿戴整齐的祁理过来,揉了揉他的头,好笑道:“听见了没?你母妃说不养你了…” “那定是父皇又惹了母妃不快。” 祁理小大人似的,偏袒着明丹姝说话。 “旁观者清。” 明丹姝换好了衣裳从里间出来,拉着小手往门外走。 似嗔似怨扫了祁钰一眼,与祁理道:“再不理他。” 皇后和张婕妤有孕、德妃照顾公主分身乏术,是以此次伴驾的只几位新入宫的嫔妃。太后虽同往,却推脱身子懒怠,让明丹姝代皇后行春猎祭礼。 礼毕,太后主动相邀:“瑜昭仪,你带着理儿与哀家共乘吧!” “瑜主子,皇上请您伴驾。” 明丹姝刚要上马车,梁济又过来道。 “母妃去吧,理儿留下陪皇祖母。” 祁理拉着太后的手上了马车,说说笑笑表现得十分亲近。 围场在城郊二十里的圆山上,马车走得不快,出京后祁钰便掀开车帘与她指点起京畿守卫得布局来:“这边靠近东郊大营,抚远伯半生的心血倾注于此。” 刘立恒掌管的西郊大营身后便是围场,却舍近求远奔圆山来,又说起这些…不是别有用心又是什么。 “今岁春猎,何人负责布置调度?” “东郊大营的副将,罗桑。” “再往远就是皇陵了…” 明丹姝若有所思,她猜得若不错,大皇子就被祁钰藏在皇陵里。 那里既不在京中,又不会脱离视线掌控,还有守陵兵马在。 也不避讳自己心里的想法,靠在他怀里,喃喃:“皇上…有几成把握?” “六成。” 祁钰实话实说,但若不趁此机会将郑穷留在京里,放虎归山回了西北抑或与佟伯庸合流,便会成为来日大患。 平心而论,他对郑穷十分只知七八,只是逼到这份上,再一味求稳只是徒给对方准备布置的机会,剩下两三分,只得靠冒风险、出奇兵。 话锋一转,若有所思:“丹姝觉得,吴非易此人如何?” “臣妾对吴非易了解不多,当日殿试匆匆一瞥罢了。” 明丹姝中规中矩回话,表现得对吴家内务一无所知。 “想他探花之才,若能为皇上所用,自然会是一位干将。” “厚积而薄发,兵不血刃夺了掌家之权,自然并非善类。” 那日殿前,自明丹姝出面后,他的目光不曾自明丹姝身上移开,自然没有错过吴非易见到她时,在大庭广众下难以掩饰的惊喜… 过去这些日子,他派人暗访,甚至向徐知儒打听她是否与吴非易有过故交之谊,一无所获,可那样的神情却自始自终盘桓在他脑海。 “只是…与吴家家主之位相比,探花这个虚衔不值一提。他殿试后收网…实在是有些耐人寻味。” “人各有志,若吴家能在这位新家主的带领下,收归正途,也是件好事。” 明丹姝说得轻飘飘,显然是场面话。 迟疑片刻,还是问道:“皇上觉得…此人有何不妥?” “没什么。” 祁钰不愿意再深究,回避任何明丹姝可能有私心或有事隐瞒与他的可能,眼神却一瞬不落地跟着她:“朕只是觉得…吴家、徐家的年轻一代,都是可塑之才。” 外面忽然想起频繁紧密的马蹄走动声音,她与祁钰四目相对,缓了缓… “皇上是愿意松口答应康乐和徐家的婚事了?” 不答反问:“你觉得徐知儒如何?” “臣妾从未见过徐家大公子,遑论评价。” 明丹姝装作不知道徐知儒是她同母异父的哥哥,尽可能地减少日后其余怀疑她内外勾结,对明家鸟尽弓藏的危险。 “丹姝…” 祁钰不喜欢她狡黠地言辞闪烁,却按耐不住疑心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 顿了顿…“你与朕的赌约又要如何算?“ 有言在先,若吴非易是今科状元,她便将程青山的身世直言相告;若程青山成了今科状元,祁钰便要允了康乐的婚事。 “既然他二人都没能拔得头筹,赌约自然作废了。” 她眼眸清亮,既不见看待情郎的旖旎缠绵,也不存在暗沉躲闪。 “但…皇上想知道什么,可以问臣妾。” “康乐去了哪里?” 祁钰略过程青山的身世问题,却明知故问康乐的下落。 “瓦寨。” 康乐离京月余而不见下落,皇室暗卫明察暗访统统被瓦寨挡了下来,终于忍不住了。 莞尔,反问:“阿臻去了哪里?” “鹤疆王庭。” 祁钰余光扫了眼马车外骑行伴驾的梁济,声音抬高,心不在焉与她:“你不信朕?” “臣妾听说鹤疆公主不日将入京和亲,皇上派阿臻去迎亲,又将臣妾的脸面放在哪里?” 她突然发了狠,喊住外面驾车的奴才停下,愠怒和委屈皆有之,竟摔了帘子离开。 “臣妾告退!” “哟!瑜主子!奴才该死!” 梁济叫停队伍整顿休息,迎面撞上了明丹姝,将手里的热茶洒了她一身。 “混账!” 她秀目圆瞪,头一次对梁济发起怒来,大庭广众之下疾言厉色呵斥,半分脸面也未留… 众人留心听着看着,腹诽这瑜昭仪真是名不虚传的恃宠生骄,又蠢钝无知,竟当众给皇上身边的太监总管下脸子! 作者有话说: ? 78、捕蝉 “姐姐慢些!等等我!”吴秋乐一直留意着圣驾的动静, 到了围场,看明丹姝也不理会皇上直奔营帐,提起裙子小跑着追了上去。 “妹妹有事吗?” 粉面薄怒未消, 大庭广众之下争风吃醋半点不收敛着。 “姐姐真是令人羡慕…” 吴秋乐此言倒是发自肺腑, 宫里最难得的,不外乎“随心”两个字。 入宫以前,她也是踌躇满志,相信凭借自己的才貌家世,盛宠加身是迟早的事。可接二连三几盆冷水浇得她透心凉,才开始正视起明丹姝这份本事来。 “普天之下, 敢这样给皇上脸色瞧的,只姐姐一人了。” “有什么用!本宫可听说了,鹤疆国那位和亲公主是个能征善战的将军, 这样的厉害人物过来, 咱们不如自个儿收拾收拾搬到冷宫去。” 吴秋乐见素来沉稳镇定的她动了真怒, 觉得既意外,又好像情理之中。毕竟…明丹姝言辞里从来都不遮掩对皇上的志在必得, 破落的家世,唯一能倚仗的不过盛宠,现下着急了也不奇怪。 “姐姐急什么,外来的和尚才不见得好念经, 到时一并收拾了就是。” “皇上好弓马,指不定她怎么得圣心呢!” 明丹姝俨然气急败坏,口无遮拦:“还收拾…皇上让阿臻去接她!这不是在警告我又是什么!” “阿臻?” 吴秋乐通过线人传递的消息,只知道明继臻没死, 却不知道他身在何处。 装作一无所知, 试探道:“是明继臻吗?他竟没有死?接南墨…难道他在军中?” 如果明继臻真在军中, 许多事…就不能徐徐图之了,要趁着明家没翻案前,斩草除根! “妹妹听岔了罢…” 她回过神来,脸上一瞬间血色尽失。 不再多言,强颜欢笑:“本宫…有些头疼,不便再陪妹妹了。” 这副神态,俨然肯定了吴秋乐的猜测。一时间心中凛然警铃大作,明继臻竟然在军中!皇上…皇上一定是默许甚至亲自安插的…剑指何处昭然若揭!更让人心惊的是,这么多年竟瞒得密不透风! 徐家,真是废物! 原本世家都以为,兵权三分…佟、郑分掌南北,京中的骠骑将军府则为太后马首是瞻,可如今看来…似乎不尽然。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皇上对军队的掌握,比想象得更严密。 “姐姐…” 吴秋乐找她本想再挑拨几句,让那位鹤疆公主与她鹬蚌相争,不曾想竟误打误撞牵连出这样的秘密,还想再打探几句,又怕打草惊蛇,脸上神色也不自然。 “妹妹回罢!” 她甩手便走,慌里惶急却没留意袖中的一块半手大小的牌子掉了出来… “明…” 吴秋乐见她无知无觉走远了才捡起玉牌,看着上面端端正正篆书明字和獬豸家徽…沉吟片刻,含笑:“还真是…瞌睡了便有人来递枕头。” 问香岚道:“吴非易在哪里?” 嫔妃的营帐安置皇上的主营四周,余下臣属家眷等则分散在不远处的矮坡下面。 正奔下面去,看见来人,面露喜色:“臣妾给皇上请安。” 别有所图是真,可她自情窦初开至今的沉心爱慕也不假。 “爱妃往何处去?” 祁钰的神情看着倒是并未受明丹姝争风吃醋的影响,难得抬手虚扶了她一下。 爱妃?这称呼于她而言显然是意外之喜,顺势往祁钰身上靠了靠,面上几分绯红。“臣妾…要去看看哥哥。” “你兄妹二人同时入京,又经历父母丧事,理当见一面。” 祁钰好说话得很,竟还设身处地体谅起她来,顿了顿…吩咐梁济:“赐午膳。” “皇上…” 吴秋乐受宠若惊,经过几月磨难而对男女之情灰了的心,又有了萌动复燃之势。 原来…没有明丹姝,皇上是看得见她的。“臣妾谢皇上!” 进了吴非易的营帐,见他一袭白色骑装端坐在矮几前,乌发长鬓,色若水墨风流… 再想起自己亲兄长的模样,权衡利弊,平心而论,他的确是吴家继承人的不二人选。 明丹姝想让吴家内斗的心,她不是不知道,也的的确确想推下吴非易以报父母之仇夺回吴家。 可对付吴非易,非一击而中不能轻举妄动,眼下…与他求和,显然比内斗夺权,更稳妥。 好声好气,试探:“哥哥。” “你来了。” 一如既往,不冷不热。 “皇上赐了午膳,体恤你我兄妹二人孝道。” “有什么事?” 吴非易对她一改往前盛气凌人的态度不以为意,更,不吃虚与委蛇这套。 “既然你这样的态度,那我也有话直说了。” 吴秋乐碰了软钉子,也不恼,她与吴非易多少年来都是这样相处的。 “咱们吴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不希望在皇上对世家磨刀霍霍时,与你内斗。” “若我不呢?” 他冷然问道。 “什么?” 吴秋乐没反应过来,“你说不,是什么意思?” 面上挂不住笑意:“你是要与我宣战?” “你有什么资格…与我宣战?” 抬眸,波澜不惊,连讥诮都无。 “我的意思是…” 吴秋乐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 现在的情形,的确是她要倚仗吴家,而吴非易于她并无所求。 挑明来意,将令牌仍在桌上:“这件东西,你认识吧。” 吴非易视线落在令牌上,显然是认得,却不过淡淡一瞥,没放心上。 “明丹姝还活着。” 说一半留一半,眼睛一刻不错地锁住他,像是想挖出他的波澜,好给自己可乘之机。 “然后呢?” 他的脸色,实在过分平静。 “你不想要她?” 许多年来,吴非易唯一一次与父亲低头,便是在六年前明家罹难时,求吴家出手相助。 江南多雨,她记得吴非易在父亲书房前跪了两天两宿,明家满门抄斩的消息传回时他正病着,她随母亲去看他,听他烧得迷迷糊糊喃喃出“丹姝”两个字。 此后,吴非易虽一如既往受重用接掌家务,但但凡有关明家的消息,父亲都刻意避及。 “我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吴非易神情终于有了松动,却并非意料中之中的在意。 抬手,将令牌信手扔回她手里,淡漠疏冷:“你若是想用她威胁我,怕是打错了主意。” “你见过她了!” 吴秋乐忽然想起殿试那日,明丹姝和吴非易同在太极殿。 饶是如此,她到底与吴非易长在同一屋檐下,知道他并非冷情之人,相反,他的睚眦必报,更昭示了他对许多事的在意。她并不知道吴非易与明丹姝过去有多少牵扯,何况当年明丹姝才十三岁,是以现在她拿不准,他话中真假。 “哥哥不在意就行…免得后宫争执时,错手伤了你的心上人。” “随你。” 吴非易素来克己,滴酒不沾,只动筷象征性尝了口御膳便放下。 “我答应过你母亲,不会为难你兄妹。” “一家子骨肉至亲,怎么会为难呢。” 吴秋乐听他提起被逼死的母亲,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满心怨气也只能咽下。 “哥哥先忙着,我走了。” “不过…” 吴非易看着她的背影,瞳孔不经意微微一缩,又凌厉的杀气划过,薄唇轻启:“安生些。” 这厢,陈瞒守在明丹姝的营帐外,祁钰正在里面与人用午膳。 “皇上尝尝这个。” 明丹姝哪还有在外面怒气冲冲的模样,与他吃饭时也从不守着食不言的规矩,笑盈盈显然兴致正好。 夹了块兔子肉给他:“宫里食不厌精,总也不吃这些野味,如今尝起来倒有趣儿。” “少用些,你脾胃弱,当心不克化。” 祁钰反倒侍奉起她来,盛了碗山楂酪给她。 随口问:“事情办得怎么样?” “皇上放心就是。” 她胃口不错,用得餍足。 “皇上觉得…吴秋乐会怎么做?” 主动授人以柄,自有用意。 “她去了吴非易的营帐。” 每每提及吴非易,祁钰总是没有缘由地不安,控制不住自己的猜疑试探,留意着她的神色:“丹姝觉得…吴非易会怎么做?” “本以为吴家这兄妹二人貌合神离,看来…真遇到了事,还是要在一处商量的。” 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浑然不觉吴非易有什么特别之处,拿起山楂酪细嚼慢咽尝了口,慢条斯理:“如果是吴非易…想来依他谨慎,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 “丹姝很了解他?” “皇上是怎么了?今儿都问臣妾两遍了…” 明丹姝放下玉盏,垂眸拾起帕子擦了擦嘴角,抬头恍然又是处乱不惊的一张笑靥… 往人怀里窝,插科打诨:“难不成是瞧见那吴非易长得清俊,吃味了不成?” “这次…委屈你了。”祁钰定神看了她许久,直到她唇边的笑意渐渐僵硬,才意有所指说了这么一句。 不知是在安谁的心,承诺道:“这次回宫…无论如何,朕都会晋你妃位。” “这番冒险,是为皇上,也为了明家。” 明丹姝不以物喜,没骨头似的借他的力靠着,笑意躲躲闪闪未达眼底:“皇上知道,臣妾不在意这些虚名的。” 作者有话说: ? 79、布局 “主子, 您觉得,皇上的话…是什么意思?” 山姜悉知内情,在一旁听见皇上三番两次提起吴非易, 心惊肉跳。 “还能是什么意思, 心虚。” 明丹姝揉了揉眉心,相互试探,着实累人得紧。 自从知道太子妃是为了给明家报信,才被祁钰赐死后,她很难再对他坦诚相待。当年旧事疑云重重,她绝不相信是祁钰戕害构陷明家, 可其中…一定另有他难以直言的隐情。 她原根本未将旧案与远在江南的吴家联系在一起,先是吴秋乐有恃无恐,而后祁钰对于她和吴秋乐、吴非易兄妹的交往颇多忌讳, 才渐渐让她察觉出了异样。 所以先欲盖弥彰地在祁钰面前撇清与吴非易得关系, 却又不掩饰对其欣赏, 另有吴秋乐拿到令牌后去找吴非易。 只是祁钰发的疑心,却大约不是发自男女之情…他对她、对明家的情分, 在江山面前轻如鸿毛,更不会为了已经到手的女人,有闲心捕风捉影与吴非易争风吃醋。 至于后面究竟藏着什么…想来很快,便能见分晓。 “启禀主子, 谨顺容在外求见。” 梁书来进来,回禀道。 “让她进来。” 吴秋乐去而复返,意料之内。 顿了顿,看向日日跟在她身边, 却不显山不露水的梁书来, 忽然道:“本宫新得了罐头茬明前龙井, 你师傅好茶,你得了空替本宫送去。” “主子…奴才以为,这…今年时气不好,头茬龙井难得,主子自个儿留着罢。” 新进宫的主子娘娘想巴结他师傅这个御前总管是常有的事,可时间久了,便知皇上不喜这些。 主子从来小心谨慎,怎么今日犯起糊涂来? “去吧。” 梁书来这番话,倒是让明丹姝高看他一眼。 连日来晾着他,一方面是忌讳他是梁济的徒弟,立场不明;也是想试试,梁书来能否耐得住性子,值得任用。 山雨欲来,身边的钉子们,该拔的拔,该用的要用。 随手抓了把金瓜子给他,敲打:“好生办差。” “姐姐好大方!” 吴秋乐不请自来,掀开帘子打量梁书来一眼,“明家倒了,姐姐出手还能如此大方,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坐罢。” 明丹姝挥手遣了梁书来退下,明知故问:“妹妹找我来什么事儿?” “姐姐真当我是傻的?故意落下了这块令牌,再冒冒失失说两句不明不白的话,我就上套了?” 吴秋乐开门见山,将令牌仍在桌上。 起初,她的确是被明丹姝接二连三地露出马脚晃晕,只是往吴非易那走一遭,回过头来再想今日皇上的反常态度…便后知后觉出来点异样。 “本宫听说皇上赐了御膳,给妹妹道喜了。” 明丹姝云淡风轻扫了眼令牌,一点不意外,也没动手拿回来。 “皇上是在…试探我与吴非易的关系?” 吴秋乐警惕得很,须臾便反应过来了。 吴非易这样大动作夺了家主之位,皇上不生疑才怪。宫里的人,最怕没用…若皇上知道她与吴非易有宿仇,恐怕… “妹妹聪慧。” “本宫方才虽替妹妹遮掩了一番,只是…吴非易是去是留,妹妹还需快些拿主意。” “若等他家主之位坐稳了,妹妹在后宫又不得势,腹背受敌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你这样好心?” 吴秋乐对她的话无可反驳。 原本,早前明丹姝诱她对吴非易出手时,她心里尚且存疑,觉得其不安好心想瓦解吴家坐收渔利。心里还存着万一的念想,或许吴非易能念着宗族投鼠忌器,对自己在宫中加以帮衬,获得短期的和平相处。 可今日再见他,她也算明白了,今后若还想用吴家为倚仗,只能强夺。 “说说吧,想要什么?” 明丹姝凤眼半弯,睨着她是毫不掩饰的杀机:“杀了吴非易。” “为什么?” 吴秋乐的怀疑里,夹杂着不露痕迹的试探。 “吴非易死了,对妹妹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至于缘由…” 她轻笑着摇了摇头。 “无论你说与不说,我都与吴非易势不两立,你何必绕这些弯子插一脚?” “自然还有旁事有求于妹妹。” 明丹姝也没指望她被自己三言两语说动,毕竟是干系着身家性命的大事,也不急躁说服,只煽风点火。 欺身,附耳,循循:“我设了个局…” 吴秋乐听完眼睛一亮,这的确是个用来扳倒皇后的…天衣无缝的好法子,心里已然暗自应下,面上却按兵不动拿起桥儿来:“条件?” 明丹姝了然一笑:“皇后之位,如何?” 不曾想她这样爽快,反倒惶疑:“姐姐莫框我,我自是不信以小搏大这样的好事。” 明丹姝深知吴秋乐此时的处境,断然难以拒绝凤位,只从她的利害出发,却半点不提自己的打算。 “吴非易一死,吴家群龙无首。妹妹想扶亲大哥上位,总要拿出些让宗族们信得过的本事,皇后之位正中其怀。” “姐姐…对皇后之位,当真半点不动心?” “徐家是当年旧案的罪魁祸首。” 明丹姝故意这样说,却没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警惕。 “我进宫,只是为了明家,并不在意这些虚名。” “如此,便却之不恭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样的赌注,值得一试。 至于明丹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明丹姝将令牌又交回她手里,笑吟吟忽然道:“明日猎场上,有劳妹妹护驾了。” 明丹姝看着她渐行渐远,素来在明家的事情上杀伐果决的人,罕见生出了犹豫不忍。 今夜过后,她与祁钰,怕再也做不成恩爱夫妻,只能在相互猜疑利用中纠缠不清… “主子…” 山姜贴心,可说起话来也没什么底气,勉强劝说安抚:“其实…您与皇上,不见得不能求同存异的…” 明丹姝惨然一笑,说不出的凄苦委屈。 无论是她,还是祁钰,都将□□放在家仇、国事之后,被皇权、阴谋裹挟着的爱意宛若崖壁弱草,注定长不成参天大树。 揉了揉眼睛,转身回到内室倚着贵妃榻小憩,良久…纵有不舍还是吩咐:“做准备吧。” 春猎为蒐,意为禽兽繁殖,对野兽的数量进行搜查统计,有节制地猎杀践踏庄稼的禽兽。 晚宴设在扎营首日,群臣及家眷依官职高低绕篝火落座,欢歌曼舞,欣欣向荣。 皇后、德妃两位不在,明丹姝的席位在太后下首,正对面是贤婉仪祝韵儿,再下首席位是吴秋乐。 开宴后,不过是些再常见不过的宫廷歌舞轮番上演,时间过半,祁钰在主位上看着明丹姝兴致不错,一盏接一盏饮得香甜。 吩咐梁济:“送盏解酒汤去,让瑜昭仪少饮些。” 明丹姝感受到他的视线,余光漫不经心扫过,非但未收敛,反而似无所觉察地,向下首张望起来… 目光锁在吴非易身上,皓腕若有似无地摇摇挑了挑,仰头,一饮而尽。 她的动作做得隐蔽,可落在本就于她留心的祁钰眼里,倒有了几分欲说还休的意味。 明丹姝收回视线,略过吴秋乐时停顿一瞬,转身与身后端着醒酒汤来的梁济道谢:“多谢皇上。” 抬眸,对着祁钰无可挑剔一笑。 祁钰却笑不出来,连日里的观察、方才的情态…她与吴非易,分明就有什么… “皇上。” 太后权当没看见他心事重重,抬手拍了拍他,唤人回神:“皇儿龙体不适?” “劳母后挂心,无碍。” 祁钰替太后斟了碗热奶茶,看停下首文人们连诗。 “东风吹雨过前涧,日落扶桑照碧山。” “野客寻春何处去,桃花树老绿阴斑。” 吴非易若有似无看向明丹姝的方向,中规中矩接了一句。 “人生有酒须行乐,世事无心且自安。” 其中更数程青山最肆意放松,听他开口道。 有感上方视线,忽然起身拉着一旁的刘阎,劝诗:“请阁老指教。” 刘阎笑呵呵,执盏对着上首皇上敬道:“莫怪尊前多感慨,年来白发已阑珊。” “阁老过谦。” 祁钰起身,与刘阎遥遥一敬。 沉吟片刻…“今科春闱,刘阁老选贤任能有功,着复从一品观文殿大学士之职。 “皇上,臣妾有是启奏。” 没等刘阎谢恩,吴秋乐忽然站出来打断。 “准。” “臣妾告发刘阎窝藏逃犯,罪至欺君!” 言之凿凿,满座哗然。 更有人留意起吴非易的神色,无风不起浪,大庭广众下,吴家…怎么突然对徐家发难了? “放肆!” 祁钰不由分说喝住她,扫过事不关己看无表情的吴非易,训斥道:“当朝重臣,岂是你能随意攀扯构陷的!” 又遣梁济亲自送刘阎入席。 “臣妾有证据!” 吴秋乐见他发怒,不由打了个寒颤。 瞄了眼明丹姝,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索性挑明:“臣妾告发,瑜昭仪以拨云之名欺上瞒下,实则她便是先帝朝罪臣明章之女!本该满门抄斩的余孽明丹姝!” 作者有话说: ? 80、难易 “胡说!” 分明是安排好了的事, 可他视线落在明丹姝波澜不惊的微醺粉面上,忽然有些后悔… “臣妾有人证物证!” 箭在弦上,她已然没了退路。 是要唾手可得的权位, 还是要祁钰这颗若即若离的心, 吴秋乐几乎瞬间便有了决断。 咄咄逼人:“今日当着朝臣们的面,皇上再不可为了私情维护。” “刘阁老…” 祁钰看着吴秋乐如此地不管不顾,下意识地想按下这件事… 他后悔了,拿下郑穷的方法有很多,不该将明丹姝置于险境的! “皇上,刘阁老不胜酒力, 先退下了。” 梁济四顾找了一圈,也没注意刘阎是什么时候没影儿的。 “皇上,这便是臣妾的人证!” 吴秋乐步步紧逼, 丝毫不给祁钰心软的机会。 “奴婢山姜, 指认瑜昭仪便是明家遗孤, 早该处以满门抄斩之刑的明丹姝。”从一旁的坐席走出一人,声音平稳, 像是演练了多次:“这是证物,明家的令牌。” 谁不知道山姜是瑜昭仪最亲近倚重的婢女,她出来指认,甭管真假, 皇上都不得不认真查起来给众人个交代。 祁钰怔住,他与明丹姝早前的计划分明是…让吴秋乐拿出令牌指认明丹姝,借此让世家分神内斗彼此消耗。 怎么会?山姜…山姜分明是明丹姝的亲信…怎么会突然倒戈? “皇上。” 该说的都说了,明丹姝施施然上前。 一行一动婉若嫦娥下凡, 有这样的人物在宫里, 旁人哪还有出头之日? 嫣然一笑, 一把好嗓子泠泠动人:“臣妾的确是明丹姝。” 至于山姜,瓦寨和皇室安卫缠斗已久,已然暴露的山姜此时出宫,比在宫里更有用。 “瑜昭仪…” 祁钰起身下来,四目相对时眼中既有被算计隐瞒的怒气,心疼了了。 下了决断:“将瑜昭仪遣送回宫,待查明真相再行处置。” 一语未了,不知从何处飞进一柄羽箭,以万钧之势直袭祁钰的后心… “皇上小心!” 吴秋乐似乎早有准备,行动居然快过了在皇上身边的梁济,以身相挡,后肩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却没伤到要害。 明丹姝看着眼前一幕,冷冷勾唇,笑了。 “来人呐!抓刺客!” 围场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说话间便将刺客提了进来,待看清来人… 梁济第一个跪下请罪:“奴才教徒不严!皇上饶命!” “梁书来…” 祁钰自然认得这是明丹姝宫里的管事太监, “说!是谁指使你的!” “奴才受瑜昭仪指使,刺杀皇上。” 怪了事了,还没等审,倒是自己先招了。 “陈瞒,搜身。” 祁钰心里一团乱麻,侧目再看明丹姝,她低垂眼眸跪在那像是入了定… 似有所感,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娇滴滴一笑:“不是臣妾。” “皇上,这弓弩…出自数月前程相查抄的铁器坊。” 陈瞒动作利索,当着众人的面搜了梁书来的身。 程相可是德妃娘娘的爹!下面人心惶惶,面面相觑…正说着明章的事…怎么…又…又牵扯到了程家? “程立呢?给朕滚出来!” 德妃在宫里照顾公主,祁钰勃然大怒,环顾四周也没见程相露面。 “回皇上,程相这半日都没影儿,奴才晌午奉旨派禁军侍卫去寻了。” 梁济提醒皇上,仍是伏在地上,还算镇定。 可心里却打鼓,这一出接着一出,像是排好了似的…也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这会子,应当寻到了。” “立恒!程相人呢?” 一直作壁上观的太后听见梁济忽然提起禁军,心里一动,召唤禁军统领、自个儿的亲侄子问道。 “回皇上、太后,臣带禁军在树林里找到了程相,像是被人捆在了树上。” 刘立恒无辜得很,他本就因为出身骠骑将军府而受皇上猜忌,办差时已是小心再小心。 怎么无风起浪,忽然牵扯到这事里? 急忙又添一句,“程相醉得不省人事,臣请了太医去探望,这会儿正在营帐里醒酒。” 祁钰看了眼梨花带雨脸色惨白的吴秋乐,再打量议论纷纷的臣下,心里都是被逼得狠了的惊怒。 沉着脸下令公事公办:“涉事相关人等交由刑部,让程立到朕的大营回话!” 迟疑片刻,到底是怀疑占了上风,下令:“吴非易、刘立恒,你二人带一队禁军,送瑜昭仪回宫。” “瑜主子,您受委屈了。” 梁济奉皇上旨意送明丹姝上车,这才有了说话的机会。 他一直将梁书来当儿子养,真当他犯了叛主的大错,心里是又又气又怕,“书来…书来他年纪小,毛手毛脚的…” “本宫听梁书来说,他也曾是好人家的孩子,怎么就送进宫了呢?” 明丹姝倒是宠辱不惊,半点儿不见落魄。 “说起来,他家与娘娘还颇有几分渊源…他父亲曾是押送军粮的卒子,因为…因为当年明大人被冤枉私吞军饷的案子,受牵连下了狱。” 梁济的声音越说越低,背着旁人:“他当时还小,奴才在监办此案时瞧他可怜,才领回了身边养着。一养便是这么多年,纵不是血亲,也差不多了…” “公公想让本宫救下梁书来?” 明丹姝听他提起旧案,分明是话里有话。 “这小子犯的是刺杀皇上的大罪,奴才就是再不舍得,也不敢与皇上求情…” “拿着本宫的印信,去找德妃。” 明丹姝答应得倒是爽快,褪下了手上的扳指,拍了拍他的手。 “他得活着,当年剩下的活人,可不多了。” 梁济告退,眼眸流转掠过一旁的吴非易,美人面欲语还休:“有劳吴大人了。” 吴非易一怔,扶着她上马车的手紧了紧,心里原本星星点点的痛惜连成一片,开口只一句:“娘娘小心脚下。” 她无知无觉似的,弯腰进了车里… 车动起来,明丹姝找出祁钰给她的金丝软甲穿在里面,闭目养神… 她的脸上一派恬静,好像今夜起起伏伏的波澜都在意料之中,没有矛盾后悔,更不见一切如意的喜悦,反倒悲凉孤寂得一块石头似的,风雨不浸身。 “瑜主子坐稳。” 车架驶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刘立恒自西忽闻利箭破空之声,跳到车辕上大呼。 似乎有人一早便埋伏在这,密密麻麻的箭雨钉在马车四周,刘立恒带着侍卫们将马车团团围住应对防守,“吴大人!咱们不占地利,快带瑜主子往东边躲躲!” “娘娘,随微臣来。” 关心则乱,吴非易素来是个冷静谨慎的人,此时却半点异样未觉,冲进马车拉住明丹姝的手腕往东奔袭。 “停下吧。” 刘立恒看着他二人进了树林,吹了声口哨,箭雨顷刻之间停住。 略作休整,也弃马跟着他二人进了东边的树林。 “吴大人…” 明丹姝脚底一滑,绣鞋掉了一只。 “我来。” 吴非易回去将鞋捡起,正要蹲身替她穿上… “小心!” 明丹姝余光见有刺客追上来,长剑直指吴非易的后心,竟想也不想伏身挡住! 吴非易反应极快,随手抓起把地上的散土向后一撒挡住来人,单手环住她的腰向后退了数步开外。 反手,长剑直指刺客的颈间,一击毙命。 默了默,仍是蹲下,“穿鞋。” 明丹姝多年不曾仔细看他,眼下借着月光,也只是看着朦朦胧胧的轮廓,心却没来由地软了,喃喃:“非易…” 年少时的风花雪月早就被明家的血流成河冲没了,今日走到此处,都是她算计好的,她鼓动吴秋乐刺杀、激怒祁钰,全部都是为了眼前这一刻…她只是…需要吴家为自己所用。 他垂着头,一双手又冷又白跟浸了月华似的,握着她的脚却迟迟不动作,声音又轻、又委屈:“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还活着?” 他早年受吴家安排,隐姓埋名在石鼓书院学习,常因身份低微受人欺凌刁难,便遇上了路见不平的她。 她那时明眸皓齿、众星捧月,时时刻刻都是笑盈盈的,宽慰他不得自卑自贱,劝他好男儿要出人头地。只是,少男少女的怦然心动还没来得及发酵,便毁于人祸… 她的死,成了他化不开的结,这许多年的隐忍筹谋,竟慢慢都变成了,要替她报仇… “为什么要进宫?” 吴非易始终不曾抬头看她,质问之中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痛悔,不依不饶地问她:“你想查明真相,我也可以。我现在是吴家的家主…” “非易,都过去了。” 明丹姝握了握拳,心里油煎火烧似的,她怕他无情,却最怕他像眼前这样用情… “既然无情,为何方才又替我挡箭?” 他总算抬起头来,眼幕像滩浓得化不开的墨迹,声声相问像刀子似的,非要将她的心剖开一探究竟。 “走吧…” 明丹姝不忍再看,早前为笼络他而准备的说辞,竟一个字也吐不出。 他还没等她开口,便将一颗真心捧了出来,反倒教见惯了阴谋诡计的她,不知所措 80-90 81、取舍 “去哪?” 吴非易见她非但不回头去找刘立恒等人, 偏孤身一人往林子另一侧的大路上走。 “非易,再与我走下去,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明丹姝一语双关, 她需要他、甚至利用他是真, 可此时的不忍为难也是真。 这并非全然出自情爱,她虽非君子,亦有所为有所不为。他若与她讲起条件,倒容易许多,唯独别无所求才最难还… 吴非易大约掌握了她在宫里的处境,也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更明白皇帝今日将他二人逼到此处是为试探,虽不知前路如何,但他筹谋蛰伏到今日, 不就是为了她? 她若死, 他便替她复仇;若活着…握住她的手腕, 反而在前面带路,“走吧!” “我若所料不错, 前面…大约是皇上的人。” 明丹姝心如明镜。 过去,她太看重明家与祁钰的情分,当旧事一点点被掀开时,才发现他并不如自己所想地那般磊落诚直。避子药、太子妃的死、对吴秋乐的殊为忍让…桩桩件件都在提醒着她, 祁钰对明家的情分夹杂了过多的利用算计。 她今日的隐瞒和利用惹恼了祁钰,让他在这个风声鹤唳的节骨眼,产生了腹背受敌的威胁感。但她要的就是就是这样,让祁钰明白, 无论是她还是明家, 是他的盟友, 而非鸟尽弓藏时随时可以弃之不用的那张弓! 明丹姝看着吴非易握着自己的手腕,笑得无奈又讽刺:“你我本没什么,但若这样,反倒做实了似的。” “你想要什么?” 吴非易头也不回地问。 “分解世家,为我所用。” “然后呢?” “查明真相,为明家洗雪。” 明丹姝见他挑眉,似不认同,也挑眉一问:“怎么?” 吴非易反倒被她这副难得一见的顽皮样子逗笑了,“从这半年来你与皇上的动作来看,我以为你会想帮他铲除世家。” “的确,过去倒是这样想的。” 明丹姝坦诚。 “现在呢?” “他想创立清明盛世,我亦想。” 她不否认祁钰是个雄才大略的君主,甚至他的隐忍、深沉乃至狠绝都是制衡臣下必不可少的素质。 她理解,却不认同…“他可以为皇权牺牲情义,我却不能,是为殊途。” 深吸一口气,像是放手一搏般,声音低沉却有力:“既如此,他能做的事,我亦能。” 吴非易听了这一番话先是震惊于她的野心和坦诚,若说之前,他因旧情而疼惜、甚至怜悯她的波折遭遇。而此刻,他真正生出了欣赏之情——能屈能伸、果决却有情。 忽然笑了,朗朗若皎月出云,“其实…你可以利用我的。” “我说…我不会因为你的利用而伤怀,若成功了,我便是头一号功臣。” 见她眼里蒙了层雾气似的,像极了过去那个娇滴滴的姑娘,伸出手来想抱抱她,又近乡情怯似的悬在空中顿了顿… 不知怎的,眼眶也有些湿热,轻咳一声掩饰:“若败了…石榴裙下死,不失为美谈。” 明丹姝为宫里的阴谋算计而冰封的心肠被这番剖心析肝的话生生烫出个洞来,又酸又热。 下意识地回避去想,他如此舍命相陪是为了男女之情,还是故人之恩… “哈哈哈!” 忽然一生惊笑打破了树林的静谧,郑穷披星戴月一身白色儒袍倒不像个久经沙场的将士,“老夫倒是许多年不曾听过这样的推心置腹之言,恍然又回到了少年时!” “郑将军,好久不见。” 明丹姝早前见过明继臻随信送回来的画像,一眼便认出了这位形如书生的西北霸王。 “小丫头,依我看,你不如跟了他。” 郑穷对她的熟稔也不意外,另眼打量吴家这位新家主,眼中倒是颇多赞赏之情。 “我来给你送个大礼。” 说笑一番,打了个响指,山下的刘立恒等人,并秦瞒还有几个暗卫衣着的人,昏昏沉沉被捆成两摞扔到了明丹姝跟前。 不痛不痒说起了风凉话:“咱们的皇帝陛下,倒也不如传言那般宠爱瑜昭仪。” “将军何意?” 明丹姝在这里见到秦瞒并不意外,祁钰既然想试探她和吴非易的关系,一定会派个嘴严可信的人来监视。 只是…刘立恒怎么会落到郑穷手里?她以为方才的那场刺杀是吴秋乐的手笔,难道 “数日前,我在宫中的探子回报,皇帝要来此处行猎。” 郑穷又拿剑鞘使劲敲了敲秦瞒等人,还不放心,又命人几碗蒙汗药灌下去。 继续道:“今日早些时候,又有探子来报,暗算了我女儿和外孙的瑜昭仪被皇上贬斥回宫,要走这条小路。” 明丹姝恍然回过神来再细想,吴秋乐要遣人行刺杀之事,不一定瞒得过吴非易。 “方才两波刺杀,不是吴家的人。” 吴非易心领神会,言之凿凿,他既敢单枪匹马来这猎场,便是将吴家都清扫干净了。 “我方才还纳闷,皇帝何必费这样大的气力刺杀他的妃子?” 郑穷并未与他二人亮出敌意,反而收了剑在身后,两手空空坐在了树桩上。 “听了一耳朵你二人的前尘往事才明白,原来是在试探你!若非我捉住他们,只怕你方才替这小子挡箭的事已然穿进了皇上的耳朵里!” 郑穷的笑声里既有不可一世的骄傲,又饱含苍凉:“方才山下的都是皇帝的人自导自演,为的便是把你二人逼到这里,一是为了试探,其二…” “郑将军挟持宫妃,可是死罪。” 明丹姝才明白,祁钰为何一早便将金丝软甲给她防身,又许诺回宫便给她晋位。 草蛇灰线串联到一起,原来如此… 祁钰早在此前仪贵妃倒台时,便收服了郑家安插在宫中的探子,将计就计一直传递假消息给郑穷。 先是让明继臻到西北接管郑穷的军权,逼他山穷水尽回宫,又故意在今日将她要走这条小路回京的消息传递给郑穷,目的便在于…激怒郑穷鱼死网破之下挟持她! 这样,祁钰便可以名正言顺地除了郑穷,继臻念旧情、在西北军中根基薄弱,又顾及她在宫中,定会双手将军权奉上。祁钰这是算透了她姐弟二人的心思啊! “想通了?” 郑穷耐心地看着她的神情在月光浮动下明明灭灭,颇有些兔死狐悲的悲凉:“你明家于皇帝而言,连把趁手的刀都算不上,只是个饵罢了!” 事已至此,明丹姝如何做不到不为所动,今日之事,更让她联想到了当年旧案,祁钰口口声声要为明家洗雪…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又是个清扫异己的借口? 压下心中强烈的不适,打起精神应付来意不明的郑穷:“只是…我倒好奇,郑将军为何没中计?” 祁钰这计策结结实实拿捏住郑穷最在意的两件事——军权和女儿,按理说…此时正穷该把所有的恨意都转移到她姐弟二人身上,怎么会在此心平气和地与她周旋? “娥儿要入宫,我原是不同意的,她从小便是个过于要强的性子,过钢易折,实在不适合在这宫中生存。再加上这样的家世…走到穷途末路,是可见的事。” 郑穷一生戎马,战场上失之毫厘便是数万人的性命,早看惯了离别。 女儿当年是一头扎了进去,他良言苦口劝过,走到今日…都是自己的苦果,“她做过的事我有所耳闻,与你一样,皆是皇帝的棋子罢了。成王败寇,我郑家…输得起!” “既然郑将军如此豁达,今日又何必在此与我说这些?” 明丹姝越发地不懂他,只叹看得太明白,最后只剩凄凉。 “豁达?” 郑穷无奈莞尔,自问:“我不豁达又如何?难道拿西北十余万将士的性命做赌注造反?我郑家既为君主利刃,便该想要有折戟沉沙这一日。” “皇帝想集权收拾世家,便绕不过收归兵权这道坎。可人非草木,到底心虚难平…我今日走上你明家从前的老路,便不甘心想赌一把。” 郑穷听见山下此起彼伏的马蹄声,勾唇一笑,皇帝…来收网了! 起身,低声与一旁的亲卫吩咐几句,便遣人离开。 抽出长剑架到明丹姝的颈间,做出挟持的姿态往山下走,借机又耳语:“还有一事…皇帝有雄心,早已受够了鹤疆小国左右摇摆,可国内遭天灾,此时大举兴兵,需得一个借口才能不受百姓的诟病指摘。明继臻若被擒,便可名正言顺的兴兵攻打鹤疆。不曾想这小将倒是个奇才,打了南墨个措手不及,误打误撞破了他的谋划。” 她心绪起起伏伏,说不出的孤寂茫然…祁钰心思,父亲焉会不知,却仍以性命成全。人人皆有苦衷,这笔糊涂账,到底要如何算? 默了默,开口:“郑将军此时要走,还来得及。” “我想知道若你明家与他对弈,结局若何?” 郑穷存了死志,终于在最后一刻挑明了来意。 “我知道大皇子没死,给他一世平凡安稳,我让明继臻握住西北兵权。” 作者有话说: ? 82、抉择 “郑穷!你可知罪!” 祁钰神色冷峻, 全然仿佛眼前这一幕不是他一手策划的。 而他的怒气表面上是针对郑穷,实际上…他看向吴非易和明丹姝的眼神,冷得如同刀锋一般。 “皇上亲自来替老臣收尸, 是老臣的荣幸。” 郑穷的长剑横在明丹姝颈间, 再近毫厘便会要血溅当场。 “瑜昭仪心狠手辣,害我女儿外孙,此仇不报,枉为人父!” 明丹姝听着他口口声声皆按祁钰所期望地将怨怼诉诸于口,场面可怖又滑稽。 慢条斯理挑起媚眼,讽刺道:“臣妾一条贱命罢了, 皇上索性给了他,天子威仪怎可受臣下要挟?” 祁钰听见这话犹如当头棒喝,眼里的怒气被忧疑取代, 正如他待明丹姝的心思一般, 防范、利用, 又控制不住私心在意。 他像是被撕成两半,一半为皇权朝政考虑, 舍个妃妾冒险,不费一兵一卒收回西北军权,何其便宜;可真见到明丹姝被挟于剑下时,又控制不住矛盾愧疚。 这与从前他待老师之心, 何其相似… 事已至此,断无退路,又说给明丹姝听:“郑穷,朕不追究你擅离职守之罪, 放下瑜昭仪, 此事作罢。” “臣的一家老小都去了雍鲁国, 唯一在京中的女儿也死了。” 郑穷既敢露面,已然是抱了必死之心,还不忘给皇上上眼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纵死,也要拉着瑜昭仪陪葬!” 一直被忽略的吴非易默默走到侍卫身边,接过强弓,拉开,对准郑穷后心… “将军走好。” 松手,一击毙命,力道掌握的极好,并未穿透郑穷的前胸,更未伤到明丹姝分毫。 事发突然,又好像情理之中,明丹姝的眼神平静得如同一汪死水… 祁钰将她抱回马上,眼神落在颈间一道细细的血痕上,方知郑穷的确是动了杀意。 默了默,轻描淡写:“委屈你了。” 明丹姝随手擦了擦溅在身上的血,当着众人的面故意替吴非易要起封赏:“吴大人救臣妾有功,也免了皇上的左右为难,该赏。” 她没让郑穷动手杀秦瞒刘立恒等人,她和吴非易的关系早晚都会被祁钰知道,没有再避嫌的必要了。 今夜,祁钰如愿以偿地除掉郑穷、试出明丹姝与吴非易的关系,大获全胜,唯独在不知不觉间熄了一颗蠢蠢欲动的爱人之心。 “传朕旨意,晋吴非易为…四品上府折冲都尉。” 在众将面前立功,不得不赏。 晚宴波澜起伏便罢了,又生了这样的大乱子,这围场无论如何也待不下去了,只好撤圣驾回皇寺休息一夜再回京。 “臣妾以为…皇上是以身犯险吸引郑穷入京,又在皇寺埋伏兵马一举擒获。” 明丹姝看着往皇寺一路上布置的兵马守卫,更加确定了大皇子被藏在这。 来时受祁钰误导,以为他是想以身犯险,她才不曾在郑穷身上设防… “却没想到,误打误撞的,他竟是冲着臣妾来的。” 笑意里总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讽刺,别有深意:“臣妾贺喜皇上收回西北兵权。” “丹姝…” 祁钰避而不谈郑穷,本想让她缓缓神,奈何她步步紧逼,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朕知道山姜是瓦寨的人,绝不可能叛主。你让她配合吴秋乐,当众揭露你的身份,是在逼朕!” 他若不当众重翻明家旧案,就必须按旧例处她以斩首之刑… 他喜欢她的剔透聪颖,却才发现这一副玲珑心肠是如此地磨人:“你知道朕舍不得你。” “皇上收回西北兵权,京中兵权在忠心不二的刘家手里,只剩江南一道兵符在佟伯庸手中已然不足为惧。皇上大权在握…再没借口不替明家翻案了。” 明丹姝听得出他话里话外的为难,却不问缘由,笑吟吟点破:“除非…皇上不想翻。” 刚进宫时,她将他视为能成为在大厦将倾世力挽狂澜的伙伴。 后来,他的偏袒、纵容、“坦诚”,让她以为自己是后宫中自成一格的存在,听他、信他,纵有忧疑也愿持心以待。 到了今时才意识到,他作为皇帝,有情只流于表面,赋予生杀的权利并未对她有半点宽慈。今日他如愿收回西北兵权,山水一程,他与她、与明家,终于到了各奔前程的时候。 “丹姝,你一定如此咄咄逼人吗?” 祁钰早在决定以她为饵诱郑穷出手时,便知道他的利用心思不一定瞒得过她,才事先以事成之后晋位相许诺,却不曾想到她的反应会这样激烈。 “臣妾逼迫皇上什么了?为明家翻案,不也是皇上一直所愿吗?” 明丹姝冷眼瞧着祁钰顾左右而言他,心里又酸又恨,面上却未流露分毫,和他仍如往常那般言笑晏晏的语气议事。 祁钰揉了揉眉心,随口敷衍了事,再不许她如此盘问:“朕会下旨为老师正名。” “臣妾要的不是一卷圣旨正名,那样天下便会以为皇上是看在与臣妾的私情上、看在与父亲师徒之情的私心上才下旨!” 他这样的态度才是真正激怒了明丹姝,她铿铿锵锵,字字如钉子般打进他心里。 “我要的是将旧案查个水落石出!到那时,即使父亲真有贪贿之举,臣妾也绝不袒护辩驳!” “你放肆!” 四目相对时,祁钰五味杂陈,忽然涌起强烈不安后悔,难以回复她的声声叩问,只能恼羞成怒般斥责。 “皇上,皇寺倒了。” 正不知如何收场,马车忽然停了,梁济适时提醒。 “朕问你,究竟知不知道是何人指使梁书来刺杀朕?” 祁钰稳住心绪,听见梁济的声音忽然想起另一桩事。 “臣妾不知。” 说话间,明丹姝也恢复了平日里温声软语的模样。 “梁书来,传朕旨意。谨顺容吴秋乐护驾有功,晋为…” 祁钰回眸,最不愿见她这副以假面矫饰的样子,心一横,赌气般下旨:“晋为谨妃。” 明丹姝整理披风的手顿了顿,起身目不旁视地下车,还不忘吩咐梁济:“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替皇上去宣旨。” 转头看见吴秋乐白着张脸、肩上打着厚厚的绷带从另一辆马车下来,走近:“贺喜妹妹。” 吴秋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听梁济宣完口谕喜不自胜,哪还有受伤虚弱的样子,健步如飞到皇上跟前:“臣妾谢皇上恩典!” “瑜昭仪。” 太后下来,看见祁钰满头满脸的官司,又看明丹姝…了然一笑,唤人。“来,陪我走走。” “夜晚风凉,太后早些歇着。” 琼芝姑姑退到一旁,明丹姝扶着太后往皇寺里缓步慢行。 “晚上的事,可吓着了?” 太后有些日子没见她,侧目仔细端详着。发觉她似乎清减许多,慈爱地将她的手拢进自己的披风里握着。 “皇上去的及时,丹姝安然无恙,劳太后挂心。” 石子小路两侧松树挺立,幽黄小灯照路,让人心里也安静了许多。 “好孩子…你许久不曾唤哀家姨母了。” 太后见她耳后还有血迹,也不避讳在皇寺里血腥冲撞神佛,亲自抬手替她擦拭。 看着自己指尖上的一抹红,像是入了神,随口感叹:“老人们啊…是越来越少了。” “说起来,臣妾还是第一次见郑将军,金戈铁马一生却落了个这样的下场,可惜…” “当年的郑国公府灭门之祸,是哀家,联合世家一手策划的。只有郑国公府倒了,先皇再欲扶持庶族出身之武将以抗门阀,才有我刘家的出头之日。” 太后神情拉着明丹姝,与身后诸人拉开距离,却云淡风轻地说起了让人心惊不已的往事。 “先皇也知道这些,所以临终前留下一卷密旨,骠骑将军府不反,皇上不可以旧事问罪哀家。他知道,郑国公府与骠骑将军府的斗争,是左手打右手。可这大齐江山,不能没有骠骑将军府替他守着。” 看向明丹姝,意有所指:“成王败寇,是这宫里的生存法则,连天子也要遵守。” “姨母,丹姝不敢妄议先帝。” 经过这一晚的跌宕,明丹姝早已草木皆兵,此时再听太后提起这事一颗心陡然沉了下去,下意识回避。 “何况恭怀皇后临死前,鸩杀了哀家的七皇子,哀家尽心尽力扶持皇上,也算一报还一报…这也是为何当今皇上什么都知道,却仍敬孝哀家。” 太后安抚似的又拍了拍她的柔夷,余光看了眼另一条路上灯火辉煌的御驾,神情骄傲自得:“他能忍能舍,愿为我大齐的江山社稷斩断私心。你父亲,将他教导成了一位真正的君主。” “父亲在天若有灵,看到今日,不知会作何想。” 明丹姝也随她的眼神看过去,不冷不热道。 “说起来…你是郑国公府的遗孤,哀家竟是你杀父杀母的仇人…但这仇,你现在也报不得。” 太后神情分毫不乱,与她提起血海深仇竟举重若轻。 远远看着主殿香烟缭绕,泰然处之:“哀家与你、与皇帝,只有同气连枝先解决了世家,才能问私仇。若此时生了龃龉内乱,最后定然一败涂地!” 作者有话说: ? 83、裂痕 “姨母栽培丹姝, 若是指望丹姝像您似的为了大齐忍辱负重、鞠躬尽瘁,那怕是打错了算盘。” 明丹姝非但不似太后预想的那般为了大局后退一步,更不如以前那样打起太极, 反而单刀直入回绝。 “丹姝在戏班子里摸爬滚打这许多年, 吃了不知多少苦,就是因为学不会忍气吞声四个字。” “丹姝…你是郑国公府的遗孤,难道不该效仿先烈?” 太后的震惊不作假,却如何也想不通,明丹姝入宫不到一年,怎么…变化如此之大。 “您今儿说这些, 何尝不是在劝服臣妾不要紧追着明家旧案不放,和皇上一样…指望臣妾看在郑国公府满门英烈的份上,拿出明家的底牌, 与你们共抗世家。” 换了称呼, 明丹姝从太后握着她的手里挣脱出来, 眼看走到了主殿,卸下护甲, 擦净颈间的血痕…莞尔:“今儿佛祖面前,臣妾不妨把话挑明了…郑国公府虽与臣妾血脉相连,但于臣妾而言,不过个名头罢了, 前因旧果臣妾半点儿不想沾。” 抬眼望着佛祖金身,眸光星星点点,掷地有声:“自始自终,我在意的…只一个明家而已。” 似有所感, 在另一侧佛像前行过拜礼的祁钰侧过头来, 两人中间隔着梵香迷迷朦朦, 看不真切彼此的神情。 “爱妃有所求?” 他走过来,见她脱甲静静跪在蒲团上,不见喜怒道:“佛前不打诳语。” “臣妾希望明家旧案早日水落石出。” 她仍旧是一派坦诚,反问:“大皇子,可在寺中?” 祁钰看了眼佛像,俯身握了握她浸凉的手,叮嘱:“早点歇着。” “臣妾涉嫌刺杀皇上,此乃抄家灭族的大罪,更是逆臣明章遗女,种种罪行实在不敢再蒙圣恩。” 明丹姝忽然转身面向他长跪不起,既不分辩清白,也不叫冤,只是大义凛然请求降罪。 “丹姝…” 祁钰虽然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今晚她身边人的种种反常,都在告诉他…明丹姝,与他生了二心。 “请皇上秉公处置,在案情明了之前,按律下狱严加看管!” 明丹姝的声音在静谧的寺院里显得格外响亮,就连院外的侍卫、宫人、臣下都听的清清楚楚。 “来人,” 祁钰被她逼着不得不处置,若是内宫的寻常错处只消封宫自省就是,可刺杀皇上…便涉及到里前朝,不得不交由刑部查案、大理寺收押官眷皇亲。 “将瑜昭仪押至禅房严加看守,明日回京后…收监大理寺。” “臣妾谢皇上。” 明丹姝施施然起身,非但不慌乱,反而挑衅似的:“对了,山姜和梁书来是臣妾的亲信,皇上可得看好了,若再出了什么乱子,可别再让人往臣妾这个孤女的身上泼脏水!” 这话说得厉害,携家眷参与春猎的大多是三品往上的重臣,明丹姝的身份被当着他们的面戳破,一则今后再无人能拿此事威胁她,再便是,大家都知道,明家都死绝了,她身边空无一人又在牢里,若再出了什么岔子… “陈瞒,你亲自去,将人看好了。不但瑜昭仪不能出去,任何人,都不能探视!包括太后…” 祁钰对她又爱又恨,眼下更是恼怒居多。 她一身赤忱地陪着他走了段路,眼下到了岔路,却头也不回地分道扬镳,这种暗夜独行的感觉仿佛让他又回到了老师出事的那段日子… 顿了顿,又吩咐:“梁济,挑个干净的人,去服侍瑜昭仪。” “奴才给瑜主子请安。” 明丹姝刚到后山禅房梁济并陈瞒便带着个脸生的宫婢进来。 “皇上体谅瑜主子身边没人服侍,便遣奴才挑了个新人来,您瞧瞧,可顺眼?” “难为你尽心。” 明丹姝手拄着脑袋,像是被满头的珠翠累得乏了,随口问道:“叫什么名字?” “奴婢知菊,见过瑜昭仪。” 身材粗壮,面貌黝黑,看着像是个做苦活的丫头,难为梁济打哪。 “留下吧。” 半晌,没听见退下的动静,眯着眼问陈瞒道:“怎么着?陈大人要服侍本宫就寝?” “属下不敢!” 陈瞒素来便是个老实人,哪里会接这茬,又留意看了眼知菊便带着梁济退下。 屋里很快便熄了灯,禅房的小院里里外外由侍卫围着,连服侍晚膳、梳洗的奴婢都没进出,只是知菊来来回回跑了几趟… “几更了?” 明丹姝夜里睡得倒是安稳,只是醒得较往常早,看着屋里朦朦胧胧着似亮非亮,问道。 “回主子,过了五更了。” 知菊提前打好了洗漱用的水,一听见动静立刻起身拿了大氅到边上服侍。 “推开窗,我瞧瞧天色。” 明丹姝一头缎子面似的青丝扑在薄背上,开窗时有风滑过,吹散了她的视线。 “属下给瑜昭仪请安。” 陈瞒说来就来,显然在院子里守了一夜未睡。 明丹姝和颜悦色,深吸了一口气,轻笑声:“辛苦你了,去歇着吧,白天…还有得忙呢!” “给瑜昭仪请安!” 院外匆匆跑进来个年轻侍卫,快人快语道:“启禀陈大人,听雨轩着火了!” 听雨轩在皇寺柴房身后的僻静小巷里,大约是没什么人住的,这两天寺院香火旺盛,被春风吹着了也是有的。 东院!陈瞒心间一凛,要走不走…先问:“可有人受伤?” “陈大人…” 侍卫显然是碍着明丹姝在不好说话,吞吞吐吐只得催他道:“皇上正往那头赶,您也过去吧…这头,属下替您守着。” “陈大人去吧,本宫不乱跑就是了。” 明丹姝眉眼弯弯说着风凉话,笑意未达眼底。 陈瞒走后,她阖上窗,端详了其貌不扬的知菊一瞬,赞道:“做得不错。” 当日,柳新沂作为回报给她一半抚远伯府在京城各处的暗线名单,如今已经被她和瓦寨的人收缴得七七八八,知菊便是其中一人。 而她早前用梁书来的命与梁济达成交易,将知菊送到她身边来… 自从祁钰上次带她来皇寺一行后,她便布置了瓦寨的人手在附近的农庄里。昨夜的动静不小,瓦寨的人早已趁乱埋伏在附近,知菊来来回回几趟,摸清了大皇子的位置又在今早传信给他们,便有了这场火… 当年真相,祁钰不愿说,那她便用自己的法子来查。好戏,还在后头! “属下来迟,请皇上恕罪。” 陈瞒到了听雨轩时,火已熄了。早上山里湿气大,除了损毁了一个院子,火并未烧到别处。 “瑜昭仪如何?” 祁钰的脸黑得锅底一般,十之八九知道是明丹姝下的手,却一团乱麻似的揪不住来龙去脉。 “回皇上,昨夜属下在禅房外寸步不离,并无异样。” 这是实话,陈瞒昨儿一宿连眼睛都没敢阖上。 “封山,给朕搜,掘地三尺也要把大皇子给朕找出来!” 祁钰慢上一拍,后知后觉想起:“梁济,将昨日服侍瑜昭仪的奴婢,给朕叫来。” 梁济知道,此时皇上不做迁怒还肯用他已是难得,低眉顺眼应下,半点情绪没外露。 一盏茶小跑个来回,胆战心惊回话:“回皇上,瑜主子说…说…宫女知菊…不见了。” “呵…” 祁钰看着眼前烧毁成一片的残屋瓦砾,怒极反笑:“好!好个不见了!” 愠怒沉沉,薄唇似刀锋:“秦瞒、刘立恒听旨,即刻带兵,往河阳往东百里秀山,剿匪!梁济你也跟着去,好好替朕看看,她还有什么本事!” “遵旨。” 秦瞒难得犹豫,皇上一直有心收其为己用却迟迟不能得手。今日,皇上到底是拉到明面上,动了斩草除根的心。 “传朕旨意,景福宫宫女山姜叛主,赐鸩酒。” 祁钰只着月白色蟠龙常服,负手而立,凤眼生威。许久来初次在面对与明家相关的事情时,拿出了君主威严。 身后不带一人,走到了明丹姝的院子跟前,却见她早已在院门口迎风等着,身子薄薄婀娜一条,如同柳枝似的,转念又对方才的旨意生了后悔。 “在这风口站着做什么?” 他想,若是她哭一哭,与他示弱、认错,他便收回成命。 “刑部和大理寺未审,皇上便先判,不知山姜所犯何罪?” 她说话时的声音都是颤抖着的,又急又怒,却丝毫没放软姿态。 她知道祁钰会生气,也做好了应对他怒火的准备,却没想到…等来的会是赐死山姜的圣旨! 山姜在这局棋里,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卒子,原本打算待风波平息些便悄悄将人送出宫去,却不想山姜成了祁钰出气的口子。 “朕容你放肆、容你背着朕的小动作、忍你与吴非易暗通款曲,是因为朕爱你、有愧于你明家!” 祁钰怔了怔,见她非但不认错坦白,反而疾言厉色质问起自己,火上浇油般呵斥道:“朕不舍得罚你,就让那些纵容你忤逆朕的人受过!” “臣妾素来对皇上坦诚,可皇上又是如何回报的?” 明丹姝遇强则强,从前那些示弱媚态无影无踪。 “回报?” 祁钰本就对明家含愧,如今正在气头上再听她提起回报两个字,恼羞成怒:“朕是皇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懂不懂!” 明丹姝越发地强势逼人,丝毫不见惧意,反而句句踩着他的痛处,似笑非笑扯了扯嘴角:“既然如此,明家旧案皇上也不必假惺惺再查!更不何必与臣妾谈情爱!” 作者有话说: ? 84、谋心 “假惺惺?” 祁钰被踩到痛处, 勃然大怒,口不择言道:“事实就是,朕明知徐鸿与太后的交易, 默许了用老师的人头, 换世家归顺!” 当年,在徐鸿举报明家、继而满门下狱后,他明知案情漏洞,却为了网罗世家以打压裕王,没及时出手营救。 “在当时,只要徐鸿带领世家归顺东宫, 朕于皇位便如同探囊取物。若不然,朕与裕王若当真动起手来,胜负难定, 遭殃的更是京城和江南的百姓。何况当时父皇病重, 裕王一旦登基, 我大齐皇室先祖为了压制世家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负手背过身不再看她,深吸一口气却被压着没呼出来, 声音又低又冷:“你该怨的人,是朕。” “简单点…” 明丹姝反倒平静下来,这些天,她设身处地想过所有祁钰可能经历的无奈取舍, 如今听他真正说出来,反而如释重负:“是你为了皇位,舍弃明家。” “皇上以为为何案情证据天衣无缝?最后定了明家死罪的账本又是从哪里来的?” 回身拿出祁钰一直在找的,那日她从明家后院取出来的另外半册账本, 波澜不惊递给他:“我之前一直不懂, 为何这本假账的字迹俨然出自我爹之手。今日听了皇上的话, 终于明白了。” “当年既有瓦寨和承平票号在,明家的困境并非不可解。但他又自己写了假账,将证据做实。他什么都知道,还是义无反【gzh:又得浮生一日凉呀】顾舍了明家,为皇上铺路…” 祁钰如同兜头被泼了盆冰水,怒气偃旗息鼓,他视明章俨如父亲,承其教诲多年,对其为人如何了然于胸。今日明丹姝所言,他惊愧交加却又觉得意料之中… 心口发酸,眼睛更是胀得无法将视线从账册熟悉的笔迹上已开,蓦地想知道…老师当年揣摩出他的心意后,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认下污名? 若是…若是他不那么急功近利,与老师一路扶持到今日,眼下又会是怎样的局面? 一定不会像今日这般…他站在无人之巅,追悔莫及。 她的悲痛早已过了时,“我爹最后一次见皇上时,说了什么?” “胥淮和师母,都还活着。” 老师行刑前,半个冤字也未出口,只是嘱咐他莫牵连家人。 “原来是这样。” 她也不问二人在哪,了然莞尔…父亲那样慈和的人,怎会不为家人安排好后路。 “你恨朕吗?” 他始终提这口气,不敢抬眼看她。 “臣妾入宫见到皇上时,是真的高兴过,也心动过。但,也仅此而已了…” 她无悲无喜,仍是心平气和地待他,又拿出一封皱皱巴巴开了封的信:“二皇子受伤那次,赵松茂曾借机留给臣妾手书一封,里面记着先皇驾崩的来龙去脉。若非先皇病重,想来…明家还有时间的。” 两人隔着张茶桌,听着一墙之隔的僧人早课诵经,一人闭目养神不言不语,一人心似油煎欲言又止… 两个时辰过去,日头挂在天中,秦瞒回来:“皇上,都处置好了。” 他见皇上并无避讳之意,又道:“梁济已死,刘立恒重伤,禁军和京畿大营都以为是咱们是被瓦寨伏击,并无异动。” 其实,剿匪不过是个名号,真正对梁济和刘立恒动手的,是皇上的暗卫。 “梁济早便是吴家的人,自吴秋乐进宫后便左右右摆,不能留。” “臣妾知道。” 许多事她本不必经过梁济便能办成,她之所以兜圈子在祁钰的眼皮子底下收买梁济,不过是在顺手剪一剪吴秋乐的党羽。 “皇上为何不审他?” “朕与你之间,不需偏听偏信他人之言。” 祁钰一直也没抬眼看她,视线落在桌上她骨节分明的细手上,有心握一握,想起她的仅此而已四个字,又转腕拿起茶盏喝了一口。 继续正色道:“朕留刘立恒一条命,剩下的,就看刘青和太后识不识时务了。” 西北军兵权归正,吴家分崩离析,太后若是识时务,就该主动交上骠骑将军府的兵权。 不然,下次,他要的可就不止刘立恒的半条命了! “丹姝…” 她这副不冷不热的样子,磨得他手足无措。 想起她与吴秋乐的交易、大皇子失踪脱不开的干系,知道她心里又急又恨,劝道:“世家…你再给朕些时间可好?” “臣妾恭送皇上。” 明丹姝不置可否,他欲除世家,又怕背负不能容人的骂名,所以才这样瞻前顾后温吞了快十年。 她选在今日这个时候与他摊牌,就是为了等回京风雨起来时,他对她、对明家有更多的同情和信任… 见他走远,进院推开后门,与外面的小僧道:“替我谢过慈云大师。” “师傅说了,他与明大人相交莫逆,能为明家洗雪出一分力,在所不辞。” 小和尚是慈云大师的弟子,便是他找到了大皇子的藏身之所,又帮瓦寨将人偷送出去。 “你再帮我告诉在外面接应的那位施主一声,山上不安全,化整为零。” 祁钰今日拿瓦寨磨刀,焉知他来日不会真动了斩草除根的心思。 “知道了!” 小僧敞亮利落得很,显然是受慈云大师的教导,十分信任亲近她:“明施主若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那就请大师再帮我个忙吧…” 明丹姝附耳与他悄悄交代几句,又问:“可明白了?” “明白了!施主放心就是!” 圣驾启程回京,刑部一刻不敢多耽误地开始审理梁书来刺杀皇上的案子,只得将瑜昭仪这位皇上宠妃请进大理寺委屈几日。 人来人往的眼睛瞧着,消息长了翅膀似的,春猎发生的事一字不差地传入民间。百姓的眼睛本就盯在这位民间出身的绝色昭仪身上,起初听说她当年那位贪污军饷的明太傅的女儿,少不得骂上几句。 可渐渐地,街头巷尾的闲谈间,忽然念起那位明太傅生前乐善好施的好来。不知又从何处传来…说皇上早便知道这位瑜昭仪的身世,因为明太傅当年死得冤枉,才对其孤女这般地怜惜宠爱。 京里京外传得沸沸扬扬,百姓的眼睛都盯着大理寺和刑部,有想一睹昭仪芳容的、有对当年旧案好奇的,更是不知从哪冒出一起子读书人来,自称是明太傅的学生,四处游走奔波张罗着为明家平反。 这样的群情激愤下,倒是绊住了别有居心之人的手脚。新上任的刑部侍郎李汤动作快,不负众望地在两日后便有了动静… “启禀皇上,梁书来翻供了。” 祁钰便知道这事会有后招,倒是被勾起了兴趣:“说说看…” “梁书来痛哭流涕,声称冤枉了瑜昭仪。” 李汤呈上供状,仍是判官似的一张不假辞色的脸。 “他改了口供,招认是季家因其长子季维罹难之事,对皇上怀恨在心,才出此下策。” 甭管案涉何等天潢贵胄,公事公办的语气连个起伏也无:“这是臣在梁书来住处搜到的书信往来,更有季家家印附上,铁证如山。” “有意思…” 又是铁证如山四个字。 自明丹姝进了大理寺,案子审得顺利得不可思议,若非李汤是他亲自提拔上来的人手,他都要怀疑是刑部徇私陷害季家了。 想起近日来的舆情哗然,祁钰玩味问道:“还有其他证据吗?” “回皇上,臣领旨到程府问询了程相,据其所言,私冶铁器一案早在年前已结案归档,缴获弓弩都收在了刑部二十一仓。结案后,程相并无调用权限,也从未往二十一仓经过手过弓弩,这些都有记档可查。” 李汤一丝不苟,将所有涉案的笔录、证据、乃至当初私冶铁器案和季维案的案卷都呈到了御前。 “最近一次开仓查阅非军造铁器的,正是御史中丞季绥大人。据记档,季大人曾在年头时拿着其兄季维遇害现场山匪留下的铁器,进入二十一仓比对。” “李卿觉得,案情至此,应当如何?” 李汤素来办案直讲证据,更不掺合朝廷党争,这个案子以他所见,再清楚不过。 “依臣所见,此案人证物证俱在,时间、动机都吻合,可以结案了。” “那就结案吧!”吴家按兵不动、西北之胁已解、禁军归正,祁钰终于轻飘飘执朱批。令禁军配合刑部,将季维捉拿归案;与此同时,解禁程立,由中书过旨,下发江南抄家。 李汤退下,祁钰吩咐秦瞒:“宣徐知儒进宫。” 除非季家脑袋被门夹了,才会在密谋刺杀皇上的书信里附上自家的家印。若没有印信这事,他倒是信上几分,可有这印信…判案要讲证据,这便是铁证如山。 这与当年明家一案如何相似!无论多少人相信明章为人,可铁证面前,到底是人头落地。 这是柿子捡软的捏,有人拿世家当中实力最弱的季家开刀祭旗! 在这件事上,他自始至终不曾怀疑过是明丹姝的手笔,自信她与他朝夕相伴的情意不作假,不会拿他的性命做赌注。 何况,这局棋,从瓦寨对季维出手那时,便用兵器引季家上套,开始布局。丹姝入宫这许久来的举动他都看在眼里,虽有心计,却远未缜密至此。 若非丹姝,便只剩一人了… “慢着。” 他想起在皇寺时与明丹姝的坦白,心有愧意,喊住陈瞒:“让徐知儒到城外的石鼓书院等朕。” 这厢,徐知儒正窝在城东的花月楼吃酒,身边还带了个眉清目秀的姑娘… “喂!” 康乐一改往日装扮,衣着俨如风尘女子般,哪还有公主的威仪:“我都在这窝了几个月了,什么时候能出去啊?” 她听了明丹姝的话往瓦寨去,走到半路便发觉不对劲便往回折,便被徐知儒在城外绑到了这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天天好吃好喝供着,就是没自由。 “外面乱得很,瑜昭仪让你躲起来是为了你好,别不识抬举!” 徐知儒倒潇洒得很,三天两头往这边跑,与她倒是熟稔得很。 “你们俩是什么关系啊?” 康乐又问起老问题,一点不知道外面的动静,心里痒痒得很:“你怎么这么听她的?你喜欢她?” “喜欢喜欢,喜欢得紧!” 徐知儒被问烦了,随口答应,听到外面的动静,起身离开。 门外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与徐鸿的夫人季氏私通的那位管家——徐勤。 “大公子,半个时辰前,宫里将旨判了季家满门抄斩…您看…小的是不是能走了?” 徐知儒以他和大夫人的丑事相威胁,又以白银万两相诱惑,让他在大夫人身边偷出季家的家印。 如今东窗事发,他便是再傻也知道怎么回事,本想一走了之,但这些年在徐府吃香喝辣养成的骄奢习性还需银钱支撑… 讨好道:“您许诺小的的银子…” “行!随我来吧!” 徐知儒时时刻刻一副笑模样,爽快得很。 将人带进另一件客房,拉开抽屉,问:“这事,你可有告诉别人?” “大公子放心,小的知道什么该说什么…” 徐勤话还没说完,便和着血吞进了肚子里,挣扎了两下没了声息。 “你死了,我才能放心。” 徐知儒扫了眼他颈间血流如注,随手撕了快丝帕擦了擦手,扔在地上。 吩咐暗处的亲卫:“将人弄到季氏床上去。” “属下明白。还有,宫里的秦大人方才过府寻公子,皇上约了公子酉时一刻到石鼓书院一见。” “唉,真是命苦…”徐知儒叹了口气,他这个做哥哥的,又要给妹妹背黑锅了! 天知道!刺杀皇上这事,他自始自终只偷了个印信给丹姝,再就是只跑跑腿而已,旁的一概没插手! 就这…祁钰也能跳过丹姝怀疑到他身上?无奈莞尔:“情爱害人呐!” 作者有话说: ? 85、以诚 “皇上今日为何不召臣进宫, 而是约在这?” 听完了明家旧案的前因后果,徐知儒没什么反应,斯斯文文站在一旁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祁钰只穿了件素青的袍子, 平素里象征着身份的蟠龙、佩环, 一概未着。 他与徐知儒相交多年,情同手足,自然看得出这尊笑面虎何时动了真怒。 徐知儒若在宫里出言不逊,便是以下犯上的大罪,可出了宫…“我今日与你说这些,并非出自君主的身份, 而是当作家事,作为老师的学生…” “你他妈混蛋!” 果然,徐知儒一听这话, 二话不说挥拳砸到了祁钰脸上。 显然是怒极了, 他这些年从没断过查明真相的念头, 却从没怀疑过当中有祁钰的手笔,更没想到最后定罪的账本是明章自投罗网。 啐了一口, 口不择言:“当年是谁一步步扶你坐稳东宫!狼心狗肺!” 祁钰没动怒也没还手,垂头吐了口嘴里的血沫,近十年来让他日夜不宁的愧意终于得见天日。 老师走的那天他坐稳东宫,毫无预想中的快意, 只有无尽的孤独和茫然。 此后的许多年里,每每遇见朝政上举棋不定的时候,他还是会下意识地想问问老师,却只能去空空如也的明府坐坐… 明丹姝刚入宫时, 他看着她那副懵然无知的样子, 心里诚然松了口气。而后, 她在后宫跌跌撞撞屡屡碰壁,他希望她聪明些,至少足够自保。 慢慢地…她越来越聪明、在前朝后宫越发地游刃有余、甚至越来越像老师当年,他心里的患得患失越重。果然,昨日还是看到了她那副心如死灰的失望模样。 “于私,朕有愧于明家。”祁钰随手擦了下嘴角的血迹,神色之中有难得一见的沮丧。 “可于公,朕并不后悔。” 明丹姝给他的赵松茂手书他看过了,太后毒害先皇、联合世家快刀斩乱麻趁裕王出京夺了皇位,手段不磊落,但和平政变的确是免了京城百姓苦于战火。 也不在意徐知儒满脸忿懑,言归正传:“朕今日找你,是要问你,季家,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徐知儒知道他说得有理,何况斯人已逝,明丹姝还在宫里,也不能真的翻脸。 没好气道:“刺杀皇上,满门抄斩也不足惜。” “别装糊涂,猎场上那样大的动静,难道只为了个季家?” 祁钰心如明镜,如此追着问,不过是要他个态度。 “皇寺着火、大皇子失踪,是你做的,还是丹姝做的?” “蓄谋刺杀皇上的是季家,皇上来问臣岂不奇怪?” 若是之前,徐知儒会笑嘻嘻认下,给他个心安… 可眼下这个狠心舍了明家,这些年还贼喊抓贼的人…他不敢赌:“皇寺着火时臣在陪皇上下棋、丹姝受秦瞒看着,大皇子去哪了…大皇子不是死了吗?” “知儒…” 祁钰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在不想以君臣之礼压制他时,竟毫无立场要求他据实相告。 “臣突然想起件事…” 徐知儒打断他的话,起身上马,至少现在…他全凭理智压制着激怒才没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只想离他远些。 头也不回,冷冷留下一句:“难怪,臣最后一次见太傅时,他告诫臣,权利腐化人心,要臣坚平生愁愁之节,竭一念缕缕之忠,期不愧于名教,不负于知己。”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祁钰垂着头,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分明有瓦寨,老师却让他出面替他看护家人,又留下遗言如此劝诫安抚徐知儒… 老师是想到了今日,是怕他落得个孤家寡人的地步,给他机会施恩于明家、又留下敢直言劝谏的忠臣。 轻咳一声:“知儒…替朕看顾好师母。” 从石鼓书院远眺,可以将整个京城的风光一览无遗,恢弘的宫城不过手掌大的一块,而其下百姓之家星罗棋布,呈托举之势数倍大于皇宫。 祁钰细细品读老师的遗言,惊觉自己口口声声为国为民,却前畏旧事重提,后怕青史名声,困囿于私心久矣! “秦瞒,传旨六部,晓谕大齐官民,重查明家旧案,刑部尚书李汤主审、中书令程立协理,赐尚方剑,有先斩后奏之权。” “属下遵旨!” 难得,秦瞒也露出了点笑模样。 “发旨西北,北境军校尉明继臻在与鹤疆、戎狄一役中,得军心、行奇兵,守节乘谊,以安社稷,加封正二品虎威将军,接掌西北兵权。” 明继臻对鹤疆一战的封赏一直被皇上压着,如今却一跃成为西北首将,秦瞒思虑周全:“皇上,西北向来是郑穷的地盘,如今郑穷虽已伏法,但西北军中人心浮动,明将军年少,恐难服众。” “去吧。” 下完这两道旨意,祁钰如释重负,只觉得神清气爽,叹出一口浊气:“老师当年性命相托时,也不曾疑朕年少。” “皇后快临产了,让人做好准备。” 真正的裕王早就一把火烧成烟了,想整治徐家,少不得还得请出那位贾三一来。 “属下明白。” 祁钰绕过前院,往野径走了数步,遥遥望了眼后山的孤亭,又转身离开… “走吧!去大理寺。” 明丹姝在大理寺这三日,外面的风声半点没吹进来,她却不急,反而觉得难得地清净自在… 所谓夫私者,人之心也。祁钰不是坏人,更不是昏君,只是这私心二字落到了皇上身上,就变成了要了命的事。 她并非不懂父亲的心,只是不平。 “奴才夏光,给瑜主子请安!” 梁济死了,御前总管的位置另有人顶上。 能在梁济手底下不显山不露水地熬到今日,自然是个有眼色的,万分恭敬:“皇上亲自来接瑜主子出大理寺,瑜主子请吧!” “公公先出去略等等,容本宫整理一番。”明丹姝听着外面狱官的动静,着意将人支开。 转身绕到另一侧的牢房,冷眼瞧着来人… “瑜昭仪?” 季绥哪还有从前御史中丞的威风,满头满脸的官司,真真是倒了血霉! 后知后觉想起了她竟是明章的女儿,这辈子头回脑袋里这么清明!破口大骂:“贱人!妖言惑众的贱人!” 明丹姝饶有兴致打量着他的狼狈姿态,吩咐四周的衙役:“你们先下去,本宫送季大人一程。” 皇上都亲自来接了,谁不知道这位主子得势,哪里会为了个将死之人得罪宫里的娘娘? “属下们告退。” “季大人…本宫有事问你。” 明丹姝走近,居高临下打量着手脚都被铁链铐住的季绥,明知故问:“当年,是谁…在朝上与徐鸿状告本宫父亲贪污军饷?” “明家满门抄斩乃先帝亲判,你这妖妃今日诬陷我季家…” 季绥咬牙切齿,恨不得手撕了她! “诬陷…说得真好!你知道季家是冤枉的就好!” 明丹姝放任他大吵大闹,他越是激动,她笑得越是俏媚开怀。 分花拂柳似的拔下发髻上的金钗,顺着季绥颈间的皮肉,慢条斯理地戳进去,声若翠鸟弹水,轻盈愉悦:“本宫今日就是想让你尝尝,这受人冤枉的滋味!” “你…你…你不得好死…” 季绥的血从口中涌出来,神情可怖地咒骂着她。 眼见着他咽了气,慢条斯理地在一旁的银盆里净了手,莲步款款走出去,眼风扫过不远处的祁钰,又吩咐夏光:“去,给季大人收尸。” 祁钰颔首示意夏光,迎上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替她暖了暖手,小心翼翼将人揽在怀里:“何必亲自动手,脏了你的衣裳。” 明丹姝不冷不热,也不言语,就这么任他揽着上了马车。 大理寺门前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百姓,她留步,在人群里扫见了山姜,才展颜:“臣妾谢皇上。” “快瞧瞧!快快快看!昭仪娘娘笑了!” 瑜昭仪的美名儿早就在民间传开了,如今又添了一层身世之谜,百姓们俨然都将她当成了话本子里的人物。 “难怪被人陷害进了大理寺,这模样儿,多招人嫉恨!” “难怪皇上这么宠着!这要是我媳妇儿,我还不得成天菩萨娘娘似的供着!” “可听见了?” 祁钰听见这话觉得实在有趣,垂头低低笑了几声,也带着哄她乐一乐的心思。 吩咐身后的夏光:“传朕旨意,晋瑜昭仪为瑜妃。” 知道她的心结,索性当着百姓们的面,朗声重复了一遍旨意:“旧案不明,太傅沉冤多年,朕已着令六部开堂重审,赐尚方剑立于衙堂,不得偏私枉法,百姓皆可督之。 明丹姝心中亦受震动,他当年的默许之举虽不能提到明面上,但将朝廷内斗公诸于众,可见他清明吏治的决心。 按下心里的不解,当着众人的面行了大礼:“臣妾替明家谢皇上恩典。”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由百姓监审的案子这可是大齐开天辟地的头一桩!议论纷纷,无人不感叹皇帝贤明果决,更是做实了明丹姝的宠妃地位! 作者有话说: ? 86、攻心 “家主, 刑部和中书眼下盯上了徐家,咱们是不是要联合佟家扶他一把?” 吴家中厅高朋满座,有朝廷各部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朝臣, 也有养在门下的幕僚人才。 “扶什么, 于公于私,皇上想收服明家为己用,都要做出个样子来。” 吴非易可不信皇上冒着有损自己名誉的风险替明家翻案,他若真爱重明家至此,当年便不会为了世家狠心舍了明章。今日又做起这番礼贤下士的姿态,不过是权衡利弊后的取舍罢了。 于公, 财政上,明家手里握着成平票号,又有原邑黄氏一族的支持, 和徐鸿手里的镇海钱庄打了近一年的擂台, 胜负已分;再说西北军权, 无论皇上舍不舍得,在郑穷倒了、骠骑将军府退隐这样的军政条件下, 明继臻是眼下可用之人当中风险最小的一个;最后是朝务,刘阎归朝后,明章的旧部找回了主心骨,季家潦倒, 徐鸿四面楚歌。 明章,的确是布棋的高手…当年他死后,明家看似没落,实际上庶族这一方的势力盘根错节都由明家拉扯着, 而明丹姝就是能使枯木回春的那一滴仙露! 皇上与世家你死我活没有退路, 在这时候不想大齐内乱, 必须要安抚明家! 于私…他也拿不准,这位皇帝对于丹姝的情分和利用各占几分,他既希望明丹姝得意,心里又蠢蠢欲动的不甘不舍。 回神,若有所思道:“吴家,是时候与他们割席了。” “家主,这时候放弃徐家是不是早了点?” 过去常跟在老家主身边的幕僚开口,打量着吴非易的神色,总觉得这位新家主…手段虽然了得,可做事全无章法,与世家更是不亲近。 委婉道:“毕竟佟家还没表态,只是丢了个最没用的季家,眼下徐家有钱、吴家有人、佟家有兵,皇上即使要给明家脸面,但高举轻放也不一定。” “佟伯庸怎么样了?” “说起佟家也很奇怪,自打佟伯庸唯一的儿子在画舫溺水身亡后,佟家并未照规矩过继旁枝,反而私下里紧锣密鼓地似乎在找人?” 吴家素来以情报见长,在眼下这风声鹤唳的时候更是死死盯着佟家的动静。 “找人…” 吴非易脑子里一闪而过些很久以前的疑惑,没来得及细想便被打断… 门房进来:“家主,有位翰林院的程大人登门拜访。” “非易兄!别来无恙啊!” 说人人到,程青山闲闲逸逸进来,一身官府显然刚从翰林院下职回来。 环顾四周正要离开的人,非但不避讳,反而大大咧咧挨个打招呼:“李大人、周大人、钱大人…” 等到中厅只剩他和吴非易两个,啧啧称奇:“这些朝上浑身正气的老东西,原来竟都是你吴家的人!真是深藏不露…” “真正深藏不露的,是程兄你才是。” 吴非易接上方才所想,忽然笑了,难怪…当日太极殿前,他初见程青山时便觉熟悉。 “我才想到,二十六年前佟伯庸曾娶过一庄户女子并生下长子,后因佟家宗族反对不得已休妻另娶高枝。” “说来巧合,我与那孩子还是总角之交。” 他那时是寄养在嫡母身边的隐忍庶子,与那位出身卑微不受看重的佟家长子,倒是志同道合。 “只怪你贵人多忘事,眼下才认出我来!” 程青山坦坦荡荡承认,还不忘抱怨。 还老朋友呢!分明殿试那日都没认出他来! “要回去认祖归宗了?” 他这时候露脸,哪还有什么不明白。 “我本不想回去,奈何…” 程青山摇头失笑,无奈道:“欠了明太傅的恩情,总是要还的。” 点明来意:“你在京中,替我照顾好宫里那位。” “替你?” 吴非易挑眉,不认同。 “不是我的,也不会是你的。” 程青山洒脱得很,纵有情意也从未宣之于口过,相伴一程足矣。 “可用我借些人手给你?” 吴非易不置可否,神情淡淡显然不愿再提。 “不用。” 程青山没眼色似的,继续调侃:“皇上正愁抓不着你的把柄呢!” 长乐宫,皇后这月第六次召太医,旁人孕期都是面色红润,她却面色如金纸,气虚血亏… “孙景,你说实话,本宫腹中龙胎可安稳?” 只短短几句话,便说得上气不接下气,显然被腹中胎儿耗空了气血般。 “为何本宫肚腹相较寻常八月胎像大上许多,近日更是胎动频繁有早产之兆?” “回娘娘,娘娘早前曾命微臣设法提前产期,如今…正如娘娘所愿。” 孙景这话说得委婉,可皇后却听懂了,她腹中怀的是与康王的野种,今正八月,可若依彤史记档,她腹中胎儿已近足月。 她心有疑虑,想在宫外寻个太医来看,可近来徐家受查已如惊弓之鸟,她着实不敢异动。 “那…再替本宫保上一月,皇上那边劳你周全,待龙子平安落地后定有重赏。” 民间有言,七活八不活,她近来身子又不爽,实在是不敢冒险。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这厢话还没说完,明丹姝一身翡翠色挑丝乌金云绣裙进来,金步摇颤颤巍巍,美眸生晕,面靥如春桃。 坐到近前,不轻不重说起了风凉话:“皇后娘娘气色不好。” “本宫怀着龙胎辛苦,自然不如妹妹膝下空空享福。” 皇后本不欲与她逞口舌之快,却实在看不顺眼她这副张扬样子。 “孙太医也在。” 明丹姝像在自己宫里似的不客气,探出细细的腕子:“来,也替本宫诊个脉吧!” “臣遵旨。” 孙景知她挑这个时候过来便是要激皇后,也配合说出实情:“贺喜瑜妃娘娘,您已有四月身孕。” 若说方才皇后动气时尚有些血色,眼下可真是惨白一张脸见不到半点生气… “真是承姐姐吉言。” 明丹姝半点不意外,显然一早便知道,只是藏到现在才说。 招呼身后的丫头:“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给皇上报喜。” “近来宫里的喜事可真是一件接着一件。” 大惊小怪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孙景:“张婕妤的身孕如何了?” “回瑜妃娘娘,张婕妤一切都好。” “如此,我去瞧瞧张妹妹。” 明丹姝一阵风似的,说走便走,拍了拍皇后的手:“徐家满门的前程荣辱,全在姐姐的肚子上了。” “娘娘别动气,养好了身子才有来日。”见人都走了,皇后的陪嫁许嬷嬷赶紧送上鸡汤来替她顺气。 心里也是打鼓,皇后这一胎怀得如此艰难,生产时还不知要受多大的罪… “嬷嬷,家里可来信了?” 皇后这些日子常常从噩梦中惊醒,总觉得不是好兆头。 “家里…都好。” 许嬷嬷不敢惊动她,只随口敷衍过去。 季氏与管家私通被捉奸在床,满京皆知徐家流年不利,官场失意便罢了,后院又起火,头顶绿油油。 “母亲呢?” 皇后一直惦记着临产前能有家人入宫侍候,心里不安:“为何母亲这时还未进宫?” “夫人还忙着…许是…许是不能进宫了吧…” “到底家里出了什么事?” 许嬷嬷无法,心说早晚也瞒不下去,与其等到临产时再告诉她,倒不如近日说出来,反倒教她自己要强些。 “娘娘…家里出了大事,夫人…夫人与管家通奸,被老爷发现,已自尽了!” 皇后心里本就堵着口气,再一听这话,竟生生地呕出口血来,涕泗俱下:“这…这还了得!母亲糊涂啊!” “娘娘,且容奴婢说一句…” 许嬷嬷见她还受得住,索性将这些日子查到的都原原本本说出来。 指望着提一提皇后的心气,说不准就能闯过这一关:“奴婢得了信儿以后,曾背着娘娘私下去查,拷问了向老爷告发夫人私通的那个丫头。” “谁安排的人?徐知儒?” 她心里清楚,徐知儒从来对季氏都是恭敬,心里藏奸。 “是…是…瑜妃娘娘的人。” “明丹姝?” 皇后想起近日来的种种消息,急怒之下猛地回过神来,挣扎着握住许嬷嬷的手:“去!快去给父亲送信!告诉父亲,徐知儒知道自己的身世!他和明丹姝是一伙的!” 徐知儒的身世她从小早就知道,只是父亲一直隐瞒不提,她便也只是私下防备,表面不提罢了。 从前以为,明家倒了,徐知儒无依无靠,父亲能以徐家的家业拿捏住他,如今看来…都让他骗了过去! 殚精竭虑,血气上涌,本就岌岌可危的身子再承受不住,扶着肚子疼得叫唤起来:“嬷嬷,快去,快去唤产婆来!” “娘娘!娘娘您说什么都要吊着这口气!” 许嬷嬷唤了早就准备好的产婆近来,死死握着她的手,给她提气:“千万要挺住了,为夫人报仇!” 明丹姝也未走远,坐在离长乐宫不远的凉亭里等着动静… 不多时,果然见祁钰身边的夏光带着个面生的嬷嬷匆匆过去,嫣然一笑,顺着小路回了景福宫。 作者有话说: ? 87、制衡 “主子, 皇后生了。” 景福宫新提拔上来的大宫女木檀匆匆进来回禀,脸色却不大好。 山姜虽然出宫了,但有祝韵儿这条沟通里外的线牵着, 倒不怕没人用。 外面疾风骤雨刮起来, 吹得人心惶惶… “是吗…” 明丹姝倒有闲情,在暖房里的炭炉边上,亲力亲为煮茶。递给木檀一杯,抬眼问道:“丧仪何时办?” “还办什么丧仪,皇上着人拿出去埋了。” 柳美人柳新沂进来,额发上还沾着水汽, 绣鞋也湿了半面。 “我刚从长乐宫回来,满屋子死气沉沉,搅得人心慌。” 凑近她, 将手也放在暖炉上烘着, 才拉回一路上飘着的魂儿, 悄悄问:“这是不是你的手笔?” “说什么呢?” 明丹姝悠闲得很,小脸被炉火烤的红扑扑, “我才从大理寺出来,便是有心也没空安排。” “我也觉得不该是你,毕竟还怀着孩子,被邪物妖孽冲撞了就得不尝失了。” 柳新沂靠着明丹姝这棵大树, 半点不操心后宫的你争我夺,只安安稳稳等着事成后出宫做她的萧娘子。 “妖孽?” 明丹姝靠在摇椅上,才打起精神正眼瞧她,仍苍白着一张脸神魂不定地, “什么妖孽?” “奴婢还未来得及与主子回报。” 木檀一想起这事也是打心里发怵。 硬着头皮:“皇后娘娘…生了个…生了只死乌鸦。” 柳新沂听她提起来, 好不容易缓过来又头皮发麻, 她是亲眼目睹夏光将那玩意儿捧出去埋了的,恍然还能闻见腥臊气,一张嘴便呕了两声… 木檀也受不住,转身也跟着她干咳了两声… “瞧瞧你们俩,不知道的只当是你们怀了身子。” 明丹姝倒没觉得死乌鸦有什么,只是看着她俩的样子觉得好笑。 “你是没见到…” 柳新沂喝口茶压下胃里的不适,“那玩意儿光秃秃几缕黑毛,血淋淋地,吓死我了。” “难为皇后了。” 明丹姝不痛不痒叹了句。 祁钰啊…当初留下这个孩子,是为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来稳住世家的心,生生咽下这口窝囊气。 皇后与丰王私通这事,若拿到明面上处置,丢的还是他的脸,她本以为祁钰会在皇后临产时让接生嬷嬷下手了事,谁知道还使了这么一手来恶心徐家。 正逢灾年,皇后本就因为之前亲蚕礼的事饱受非议,如今再来上这么一出…对徐家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默了默,有些心惊:“就怕…狗急跳墙。” “不会吧…就算徐家真被皇上查出什么问题,也不至于连坐到皇后头上。” 柳新沂从小没少因为出身受辱,在她眼里,有命才有前程。 便也用自己的心思揣摩皇后:“她只要提着这口气安分守己活着,皇上也不能无缘无故废后的。” 徐方宜金尊玉贵地被季徐两家捧在手心里长大,可不是个能窝窝囊囊忍气吞声的主… 季氏倒了、孩子没了、徐家自顾不暇、皇后之位岌岌可危。若她是皇后,在回天乏术的此时,就算死,也要拉上个垫背的! 吩咐木檀:“这些日子将长乐宫盯紧些。” “对了,还有一件事。” 明丹姝懒懒散散掩面打了个哈欠,开门见山:“抚远伯府在西北军中的暗桩,在你手里,还是在抚远伯手里?” “诶呦!我还想呢!你是不是琢磨着,郑穷怎么知道大皇子还活着的消息。” 自打萧豫入朝后,柳新沂的日子有了盼头,性子也活泼了许多,笑嘻嘻地赞她:“真是个聪明人。” 明丹姝柳叶弯眉挑了挑,倒是小瞧了她。 从那样的女儿冢里杀出来,想必抚远伯府大半的人脉暗桩都握在她手里,只留下个空壳子掩人耳目罢了! “别那么看着我。” 柳新沂也靠在摇椅里,足尖一点一点地晃悠着。 “在抚远伯府这些年,我真真是过够了勾心斗角的日子,手里攒下的这些人脉家私对我来说百无一用。” 脸蛋儿枕着小臂,粉莹莹地偏头看她,跃跃欲试:“还是那句老话…你何时帮我成了萧豫的娘子,我便将这些人手原原本本交到你手里。” “我看你啊…” 明丹姝喜欢看她这副样子,恰如她的名字,给宫里死气沉沉的日子添了抹嫩绿。 调侃她:“是想做翰林娘子想得魔怔了!” 还有回头路可走,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福气。 “眼下…你若想用我在西北军中的桩子帮你弟弟,也不是不行。” 柳新沂当初弃皇上选她,何尝不是为了那点同病相怜,动了恻隐之心。 “我可不敢用,只盼你不添乱就阿弥陀佛了!” 明丹姝婉言回绝,她已请呼延赞往西北去帮阿臻了。 “说起西北,我想起那位南墨将军要进宫了,这下又要添热闹了。” “外面的广阔天地多好,何必往这挤。” 明丹姝知道南墨是为了她兄长的王位才来与大齐和亲,只是感慨一句罢了。 “皇上驾到!” 两人正说着话儿,谁也没想到皇上会这时候冒雨赶过来。 “还真是…一点面子不给皇后。” 柳新沂慢悠悠起来,穿上雨笠,睨了眼明丹姝:“这时候过来,皇后怕是恨死你了。” “没事…” 明丹姝趿拉着绣鞋起来,似笑非笑:“虱子多了不愁痒。” 拉开门,走到廊下迎人:“臣妾给皇上请安。” 柳新沂也屈膝见礼,很识时务:“臣妾告退了。” “今日气色不错。” 祁钰将明丹姝扶起来,如今再看她时总有些说不出的不自在。 话在口中翻来覆去几遍,才问她:“有了身孕,怎么不告诉朕?” “之前不说,是怕皇上不高兴,保不住这个孩子。” 平心而论,明丹姝是真的不想看见他,连虚与委蛇的心思都无。 抬眸,心如止水:“现在说了…是皇上高兴不高兴已经不重要了。” 祁钰的笑意僵住,她世事洞明,更知道如何让他难堪。 她说的不重要一语双关,一在男女之情,其次便是…经过这么久以来的布局,他眼下的可用之棋,皆来自明家。而她,自也不必再曲意逢迎… 压住怒气:“若是女孩,朕会封她为镇国公主。” 镇国公主,是大齐皇室女眷除了皇后、太后以外的最高封号。 “若是皇子呢?” 明丹姝拢了拢披风,檀口艳丽,却不中听:“皇上准备拿什么打发臣妾?乌鸦?还是白眼狼?” “丹姝!” “臣妾开玩笑罢了。” 明丹姝轻飘飘一语带过,饶有兴致问道:“若是皇子,皇上打算如何?” “丹姝,朕不愿骗你。” 他本不欲此时说这些来扫兴,但她咄咄逼人,实在是可气。 “成荣郡王夫妇贤达恩爱,却多年无子。” 世家之患耗费了大齐几代君王的心血,他断不可能再培养个明家酿成外戚之忧! 他之所以如今还能放心用明章留下的人,何尝不是看准了明家的可用之人多却分散,要成气候需要皇权扶持。皇室与明家,互相挟制便如鱼水,唇辅相连。 “皇上圣明。”明丹姝一点不意外,甚至可以理解。大齐皇室,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皇上当着臣妾的面说这些,就不怕臣妾会对二皇子下毒手?” “你不会的。” 他波澜不惊,笃定道。 “皇上。” 夏光在外叩门,“北境有急情。” 祁钰下意识不防备明丹姝,刚想开口让他进来,又犹豫片刻… “好生歇着。” 话落,便走了出去。 “启禀皇上,明继臻带着西北军由青州绕过凤凰关直攻鹤疆南境。” 夏光说话时也留意着皇上的神色,心说这位新封的虎威将军胆子也太大了些! “荒唐!” 祁钰并不知道明丹姝和郑穷的交易,没料到明继臻这么快就能指使得动西北军。 惊怒他无诏便擅自用兵:“谁准他这么做的!” “具回报…明将军说…说是皇上您说战时若遇急情再行回京请旨,有贻误战机的风险。” 这话的确是祁钰说得不假…如今却被明继臻拿着鸡毛当令箭! “战况如何?” “回皇上,明将军数日前发兵时正直戎狄的放偷节,戒备松懈,并未与西北军发生正面冲突。鹤疆王病入膏肓,王庭内部乱作一团更是毫无准备。” 夏光余光撇见殿内的窗纱映出的影子,心说这明家的气运来了挡都挡不住,谁能想到明小将军误打误撞出兵,正合了皇上想收服鹤疆的心呢! 收敛心神:“截止战报回京时,明将军已连下鹤疆东境两城,正在塔穆城对阵。” “传旨,命北境各城进入征兵,随时准备驰援。” 明继臻偏选在这时候发兵,何尝不是听说了京中的动乱,在替他姐姐撑腰。 “丹姝。” “臣妾即刻去信黄白,让承平票号押运粮草军需发往凤凰关。” 明丹姝拉开门,神情笼罩在廊下灯笼的阴影里,游刃有余。 徐家正在收到清查,连带着户部和镇海钱庄都一团乱麻,此时由承平票号拦下供给军需的差事,实在是个取代镇海钱庄、由暗中走入朝局的好机会。 “还有一事。” 夏光这话说得正是时候,倒有点给明丹姝卖好的意思:“原本往京中和亲的鹤疆南墨公主,听说开战的消息以后,快马折返回了鹤疆。” 作者有话说: ? 88、威胁 “将军, 王城一概都清扫干净了,鹤疆二王子也看管起来了!” 对鹤疆这场仗打了半年,戎狄正直游牧时节人员分散, 外加年前那场穷兵黩武的对弈还没缓过元气, 见大齐来势汹汹也不敢正面硬扛。西北军虎狼之师,半年时间势不可挡,趁着鹤疆内乱人心不齐,直接打到了王城。 朱庆三跟对了将军,仗仗不落下,大功小功没少礼, 如今已是西北军帐前督都。 仍是老样子,炮仗似的脾气:“只是可惜!让南墨那娘们给跑了!” 南墨打起仗来又毒又凶,若不是她突然杀回来领兵, 西北军此时都回京喝庆功酒了! “走!去看看这草包!” 明继臻右臂新伤盖旧伤, 左眉梢更是一指长的一道血痕。整个人晒得黑黢黢, 倒是健壮成熟了许多。从过去常躲在明丹姝身后的小公子,长成了顶天立地的一方将领。 余光撇了眼朱庆三身后跟着低眉顺眼的小兵, 哼笑一声:“你,也跟着吧!” “将军!” 进来这人,正是当日在树林与明丹姝有过一面之缘的——郑穷副将,隋成。 “启禀将军, 属下带人将王城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南墨。” 隋成起初奉郑穷之命帮明继臻收归西北军时,心里还有不服气,看不上这个冒冒失失的毛头小将。谁料, 还没等他摆谱, 明继臻新官上任压根儿没想用手段拉拢郑穷旧部, 直接大军开拔打仗。 废除郑穷的旧军令,几条铁律将人心浮动的西北军打点得板板正正,既俘获了军心,又不着痕迹地清洗军中:其一,随军战死沙场的,承平票号料理后事,赏银五百两给家眷妻小;其二,立了战功的,不拖延封赏,一战一计功,能者居之;其三,通敌、叛、逃者,不拘军衔大小,即刻处死。 有这样恩威并施的将军,战士们心里踏实,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西北军上上下下里外一新! “说不定逃到城外了,你带一纵队去城外搜一搜,顺带整顿战俘难民。” 明继臻下令。 “将军,皇上都下旨让您砍了这二皇子安军心,您还留着他干啥用啊?” 朱庆三私下里与明继臻向来是有啥说啥,心里嘀咕了好些日子的疑问总算说出来:“还得请喂他好药吊着命,单每日那一根土参就要二两银子,看得俺怪心疼的!” “十年前与戎狄、鹤疆那场战役,大齐因粮草供给不及时落败,你还记得?” 明继臻没接话,反倒是提起另一桩旧事。 “咋不记得,俺那时候还是个大头兵,就因为咱没有粮草,死了好多弟兄。” 朱庆三说起这事还是颇多义愤,后知后觉想起明继臻的身世,挠了挠脑袋道:“将军你也别难受,皇上下旨查明家的旧案,都说了明太傅是冤枉的!” “是啊,得查,就是过去太久了,许多证据都丢了。” 明继臻余光扫了眼身后跟着的小兵,若有所思感慨道。 “俺是个粗人,不明白朝廷里的弯弯绕绕,但就凭明太傅在边城建了好些学堂,俺就一辈子感激他!” 朱庆三丝毫未觉,继续念念叨叨。 进了西北军暂时的监狱,他先一步探了探身受重伤的二王子的鼻息,可惜道:“还活着。” “老三,你再去把大夫请来。” 明继臻吩咐朱庆三,见他要差使旁人,又添了句:“你亲自去,再到黄家主那讨一粒活命丹来。” 又使唤身后的小兵,勾唇:“你随我来,替二王子梳洗一番,好上路。” 那小兵快步上前去,先伸手摸了摸二王子的脖颈,确认人还活着… 说时迟那时快,反手从袖中掏出一柄软剑,转腕飞身跃起,直袭明继臻胸口! “南墨将军,” 不料他却早有防备,飞快侧身躲过,空手捏住她的腕子,喀嚓一声,腕骨碎裂长剑落地。 笑眯眯不忘奚落:“本将军与你初见时便领略过将军这门乔装打扮的手艺,今日再见…也没什么长进啊!” “你早就发现我了!” 南墨早就知道来这劫人是有去无回的下下策,只是实在没办法才殊死一搏,如今败了却也不见落魄,安安稳稳坐在二王子身边。 “我知道将军惦念兄长,特地带你来看看。” 明继臻志得意满,张扬得不像话,调侃:“如何,吊着他这口气,南将军可满意?” “你要什么,说吧。” 南墨打量他并不动手,而是支开亲卫,显然另有私心。 “南将军竖着耳朵听了一路,就没想到什么法子,能让本将军饶了二王子一命?” “你是明章的儿子。” 南墨并非对大齐内务一无所知,转瞬便想到了他想要什么,叹息:“可惜,十年前我尚且年少,并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南将军不知道也不打紧。” 明继臻胸有成足,只凭南墨公主之躯肯为其兄征战沙场多年,便知她不会拒绝这个就二王子性命的机会。 “只消你将本将军接下来说的话记住了…” 半年前,六部奉旨查案,声势浩大,最后却只将黑锅给郑穷和太后背,皇上一卷圣旨红口白牙明家冤枉,骠骑将军府交出兵权了事…如此便想息事宁人,笑话! “以鹤疆国公主的身份去我大齐京城,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这些话,重说一遍。只要你做到,本将军便留二王子一条命,如何?” “你要我做伪证?” “本就是子虚乌有的冤案,用假话推翻冤案,有什么不对?” 说这话时,意气风发的少年不经意流露出讥讽阴狠,明家旧案的来龙去脉他已从山姜带来的口信中悉知,一口怒火压在胸口的吐不得、咽不下。 “鹤疆已在明将军的铁蹄之下灭了国,我的话,并不足以为证。” “这是鹤疆的王印。” 明继臻从怀中摸出小小一枚青玺,皇上特地从京中派人来取,他却借口丢失藏在自己手里。 漫不经心,丝毫不见敬意:“我朝皇上贤明,虽有一统天下的雄心,却不愿于青史之上留下穷兵黩武的名声,鹤疆公主此时献上王印归顺,昭示天命所归,才适逢其时。为表仁心,便是为了当着天下人的面做脸面,他也不会要二王子的命,还会好生安置。” 南墨垂头默然良久,平素遇见的无论宫城里勾心斗角,还是战场上刀枪剑戟,再难也总有克服的办法,像眼前这样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时候,还真少见… 犹豫着伸出手来,结果王印的刹那心中有一种奇异的踏实感…忽然笑了:“我耳闻明氏贵妃是个才貌双绝的奇女子,却始终不得一见,如今也算托你的福,进京得以一见。” “这活命丹足够他撑到你回来了。” 明继臻从朱庆三手里接过丹药,也不避讳,送到二王子口中。 待南墨离开,他瞧朱庆三欲言又止,朗然:“想说什么?” “属下是将军一手提拔到今日的,身家性命都是将军的,哪怕他日大刑加身绝不会乱说话!” “大刑加身?” 明继臻看着广袤天地,忽然有点儿不舍得回京…拍了拍朱庆三的肩膀:“以后都是好日子…随我入京吧,帮你讨一房媳妇。” 宫中,景福宫中静悄悄的,主殿的窗户上覆着层霜花,一碰,凉气直钻到人心里… “什么年月了,主子还这样贪凉!” 木檀进来,见明丹姝指尖点在窗户上描霜花,赶紧送上个手炉。 “瞧你满脸喜气,什么好事儿?” 明丹姝身孕已逾九月,气色倒好,娇憨媚态十足。 “明将军已经拿下了鹤疆王城,想来不日便要班师回朝了!” 她脸上的喜色淡了些,转头对镜用黛笔描起眉来…片刻,吩咐木檀:“替我更衣吧!” 祁钰来时,见她窝在窗边的小榻上酣睡,便垂头坐在一旁看着… 她脸蛋儿粉粉嫩嫩活像个画上的仙女,红粉生香,十分可爱。 “我说怎么今儿早上便闻喜鹊叫,原来是有稀客来。” 她睁开眼,也不见礼,懒怠得很。 “朕来看看你…” 祁钰见她有意坐得离自己远了些,眉头锁成一团,轻声问:“近来可好?” 五个月前,他忽然降旨六部结案,将明家蒙冤的罪责系数推到了郑穷和太后身上,放了徐家一马… 自那以后,他下旨晋她为贵妃,却再不曾来见过她,她也乖觉默契,半句质问也无,闭宫安安静静养胎。 “继臻不日将班师回京,不知皇上要如何封赏?” 明丹姝将睡乱的鬓发慢条斯理编回髻上,像从前一般不避嫌,随口议论朝政:“替皇上收服鹤疆这样的大功,军候之位也不为过。” “他未交还西北军虎符和鹤疆王印。” 祁钰本不想次次与她相见都剑拔弩张,但她偏要步步踩在雷区。 “黄白辞了朕的封官,承平票号出面广散银钱安置战死的西北军将士。” “承平票号原本就不是皇上的,黄白来去自由。” 明丹姝长发黝黑,沾了桂花油一缕一缕梳开发尾,对镜自照,半个眼神都未分给他。 “明家掏银子安抚西北军,皇上省钱又省心,有何不好?” “他们是在威胁朕!对朕宣泄不满!” 季家倒了,吴、佟退隐不动,徐家经历风波后更是乖觉,骠骑将军府下野,祁钰如今在朝上大权在握,却每每面对明家姐弟时无处着力! 打杀不得、轻慢不得、舍不得… “原来皇上知道。” 明丹姝瞥他一眼,笑意中带着讥讽,转瞬即逝… “程青山…现在应该叫佟续,他是你的知己,替佟伯庸掌管着江南兵马!” 她故意利用失踪的康乐和大皇子分散皇室暗卫的视线,不声不响让瓦寨解决了佟伯庸的嫡子,再做成意外溺亡的假象。程青山回江南后,摇身一变成了佟家嫡脉唯一的继承人! 可想而知,在他看见佟、吴两家皆呈上徐鸿贪贿罪证要求严惩时,是何等地惊心! “吴非易更是唯你马首是瞻!整个西北军对明继臻一呼百应!承平票号、瓦寨皆供你驱使,朕再处置了徐家,不如把这大齐江山一并送你!” “也好。” 明丹姝竟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抬眸,清清亮亮不沾喜怒:“臣妾恭送皇上。” 作者有话说: ? 89、伪让 “将军, 咱们咱们走得也太慢了!” 大军自凤凰关班师回朝,越临近京城走得却越慢,眼下分明疾行一日即可入京的路程, 硬是以整顿军械为借口磨磨蹭蹭好几日。 “急什么, 让西北军的弟兄们看看京城的好山好水。” 明继臻骑在马上,身后是十万西北军。 在这半年里,西北军以打仗为借不断地征兵,当初郑穷手下的十五万西北军,如今已扩充至两倍之多。此番回京,他只带回三分之一, 余下二十万仍于北境听候调令。其中意味,禁不住细细揣摩… “属下参见将军!” 有人快马自京城方向而来,回报:“启禀将军, 宫中娘娘发动了。” “全军听令!” 明继臻一呼而百应, “随我入京告捷!” 大军入京, 所到之处百姓夹道欢呼,收服鹤疆意味着戎狄再无盟友、也无能力频频挑衅大齐边境。 经济无须供给前线, 百姓们富富有余,自然得益。 东宫门前,皇帝并未出面亲迎,而是由夏光颂旨犒赏大军, 并未提及晋爵之事。 宣毕,悄声与明继臻道:“贺喜将军,瑜主子平安诞下四皇子。” “臣率西北军回京报捷,鹤疆十六城已尽数归入我大齐版图!” 明继臻忽然跪在宫门前, 当着百姓们的面, 声如洪钟朗朗道:“承蒙上天护佑, 臣以捷报庆贺贵妃娘娘诞下麟儿之喜!” 被他这么一喊,大齐百姓都会记得,四皇子诞于大齐收服鹤疆之日,诞生即止兵戈,是得上天庇佑的福星入世! 祁钰站在城楼上居高临下看着,数月来一直挣扎于心中的忿懑疑问又浮上心头,他到底…应该如何待明家? 明家为何如此地不识相!他已颁布圣旨为明章正名,待明丹姝更是颇多退让忍耐,为何明家就不肯将财权、军权交回,反而是步步紧逼! “皇上,还宣旨吗?” 秦瞒手里拿的,是将四皇子过继到成荣王府的圣旨。可眼下经明继臻这么一闹,反倒教人难做了。 “秦瞒…朕,难道做错了?” 祁钰问他,何尝不是在问自己,这数月来他的煎心矛盾不比明丹姝少分毫。 自言自语般,进退两难:“明家若将承平票号交回,不再结党,朕自会着手清洗整治徐家。可眼下他们如此地与朕针锋相对,要朕如何放心纵他明家一门独大?” “属下…不知。” 秦瞒也知道皇上只是闷得狠了需要排解,并非真指望他出什么主意。 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放纵明家会不会造成第二个世家之患…皇上防备,明家伤心委屈;若不防,焉知不会为后世埋下祸根?这抉择,实在是两难! “宣旨,瑜贵妃体弱不足以抚育四皇子,将四皇子抱到…抱到德妃宫中抚养。” 祁钰沉声道。 明继臻当着百姓的面这么一闹,逼着他不得不将孩子留下。 景福宫依旧是安安静静地,任凭前朝后宫如何物议沸腾,明丹姝不听、不看、真恍如歇了心气儿一般。 “外面都翻了天了,你倒乐得清闲。” 德妃接了旨便过来,身后的宫女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包裹锦盒。 “我没生养过,也不知道你能用上些什么,索性就捡好的都拿来了!” 德妃卸下护甲,轻轻碰了碰襁褓中小孩子的脸蛋儿,满眼喜爱:“真好,多讨人喜欢。” “以后便有劳姐姐费心了。” 明丹姝心里纵有不舍也只能暂且忍下,这孩子没被送走已是来之不易的局面。 “你放心,你的孩子还是你的孩子,我白日里将他多抱来就是。且忍这一时,徐徐图之…”德妃没接过孩子,又往榻里坐了坐。 “一直也没能来瞧瞧你,也没来得及道谢。” 她心知肚明皇上遇刺是怎么回事,最后却心里糊涂让季家背了锅,直到得知明丹姝故意将程家摘了出去,才松口气。 又见明丹姝闭门谢客这半年,她一颗心上上下下没个着落,生怕是自己连累了她,如今才算真正将心放在肚子里:“之前围场的事,是我糊涂冲动险些连累了整个程家,多亏了你…” “程相是国之栋梁,不该被后宫斗争殃及。何况徐家这些年在朝上的积累非同小可,皇上如今又护着,也不是一时半刻动得了的。” 明丹姝知道程家是纯臣,程立亦有风骨,这样的人家贿不动、刑不怕,只好以诚相待。 “我知道姐姐是想替先太子妃委屈,耐住性子,不怕没有真相大白的那天。” “我爹说了,程家承了你的情。” 德妃见她仍无拉拢党朋之意,索性开门见上讲话挑明:“若改日有个万一,要程家声援,你开口就是。” 听德妃将话说到这份上,明丹姝颔首谢过,主动将孩子放到德妃怀里,又道:“理儿如今就在偏殿,姐姐可要见见?” “不见了,” 德妃看着她怀里的小奶娃,想起明继臻今日的举动和四皇子福星入世的传言,开口安明丹姝的心:“以后的事…全看他们个人的造化吧!” 长乐宫里檀香袅袅,主殿俨然改作佛堂一般,皇后自打生下个不祥之物以后,克国运的名声更甚,索性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摆出副潜心礼佛的样子… “父亲怎么说?为何还不处置徐知儒这个叛徒!” “回娘娘,奴婢传信回去几次,始终不见老爷回信。” 许嬷嬷说话时陪着小心,皇后如今受了大刺激,行事越发地偏执:“许是老爷也要时间调查。” “调查调查调查!他当年就是被明家那贱妇蒙了心!偏心徐知儒!” 皇后一会哭一会怒,自打季氏倒了以后,她便格外地依赖徐鸿,偏当爹的不知日日都在忙些什么,毫不关心女儿的死活。 “娘娘…这话说不得!” 许嬷嬷倒看得还明白些,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明家都是皇上的一块心病。 “启禀皇后娘娘,二皇子求见。” “不见!他来干什么!” 皇后如今浑身是刺,逮谁扎谁。 “娘娘…还是见见,好歹二皇子唤您声母后。” 许嬷嬷苦口婆心,皇后的脾气变成这样,早晚要出大错! “母后!” 祁理呜呜咽咽哭着进来,二话不说扑到了皇后怀里。 从前祁理见她时都是规规矩矩,生疏冷淡得恨不能绕道走,今天这么一扑,倒给皇后扑懵了… “这…你做什么?” “母后…” 祁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哭得水汪汪的,说起话来也不如平时小大人似的,带着稚糯童音:“儿子委屈!母后帮帮儿臣!” 皇后本就因丧子之痛日日精神恍恍惚惚,这几声撒娇简直唤到了她的心坎里,似乎看见了自己的孩子在牙牙学语… 情不自禁,一把将他揽进怀里,心肝肉儿地叫着:“好孩子!好孩子!母后疼你!是谁给了你气受?” “呜呜…呜…母后…” 祁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可怜,“德母妃和瑜娘娘都喜欢四弟!都不喜欢儿臣了!” “又是明丹姝!” 皇后一提起明丹姝便如同被踩了尾巴一般,气得手抖不止,紧紧抱着他…哭一阵笑一阵地哄着:“别委屈!别委屈哦!母后替你罚她们!” “可是…可是宫人们都说,瑜娘娘才是真正的皇后娘娘…是后宫最有本事的人…母后怎么罚她们?” 许嬷嬷一旁冷眼瞧着,总觉得这小小孩童的话怎么听都不对劲,好心提醒皇后:“娘娘…” “你闭嘴!”皇后接连丧子丧母以后神志本就不大清明,如今俨然将祁理当成亲儿子一般护着,勃然大怒:“本宫是六宫之主!还会怕了她们不成?” “母后,四弟以后会当皇上吗?”祁理满脸的天真懵懂,说的话却字字句句踩在皇后的痛楚。 “谁说的!谁说的!本宫是嫡妻!以后的皇上只能是本宫的儿子!” 皇后本就因为徐知儒这个私生子的存在而介怀,再一听见皇位两个字,登时便红了眼睛。 死死地将祁理抱在怀里,前言不搭后语:“是你!以后的皇上只能是你!你是母后的儿子,你才是太子!任何挡在本宫前面的人都该死!” 这厢,明丹姝让德妃将孩子抱走,心里反倒记挂起祁理来,生怕他受了冷落心里不是滋味…问木檀:“理儿呢?” “二皇子去了长乐宫。” 木檀找了一圈也没寻见人,还是问了惯常在他身边的奴才才知道。 “他去长乐宫做什么!你亲自去,快将人接回来!” 明丹姝大惊,皇后天天魂不守宅,可别闹出什么乱子来! “回主子,二皇子临走前吩咐随从留话给您,这些日子他要宿在长乐宫,让您不必惦记。” 明丹姝心蓦地沉了下去,这孩子性子敏感她最知道… “木檀,方才我与德妃说的话,可是让理儿听见了?” 作者有话说: ? 90、事发 自从六部查审后, 徐府便日渐衰落之象,前呼后拥的仆役府丁一概都散了去,只留了从前的老人在府服侍。徐鸿虽还在户部尚书的位子上, 却像受了打击似的一蹶不振, 既不上朝也不到衙门交际,闭门谢客… “明继臻回京了,他如今是大齐百姓心中的英雄。” 徐鸿又提着食盒往密室去看刘桑苓,从容隽雅并无半点落败的狼狈。 也习惯了她少言寡语,从衣袖里摸出一沓纸,张张展开嘱咐她道:“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家私, 房宅田地我都变卖成了银票,零零总总加起来有五百万两,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刘桑苓听他的话像是在交代后事, 想起京中近来发生的事, 预感不好。 外面有敲门的动静, 徐鸿极是温柔小意地抱了抱她,出去开门… 徐知儒跟在他后面进来, 见到她也不意外,随手翻了翻桌上的银票,坐在一旁好整以暇等着下文。 “你娘在这的事,我从来没刻意瞒你, 你是个聪明孩子,过去的事想必你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徐鸿一直都知道徐知儒会偷偷往来书房密室,一直不戳破是因为他的目的从来都不是让桑苓与世隔绝,只是希望她别逃, 待在自己身边… 一样接一样地从食盒里拿出菜肴, 献宝似的生怕被拒绝, 心满意足道:“今日,咱们一家人好好吃顿饭。” “今儿是吹得哪阵风?” 徐知儒也入座,先给他娘盛了碗汤,自己则斟满了酒碰了碰徐鸿的酒盏,挑眉:“父亲打算如何惩治儿子这个叛徒?” “你是我的儿子,哪有父亲和孩子置气的道理。” 徐鸿笑着应下,一饮而尽。 徐知儒与明丹姝里应外合对季家做的事他并非不知道,不管,只是不在乎罢了! “皇上如今是忌惮明家做大,才暂且放过徐家用以制衡…可悬在徐家头顶上的这柄刀,早晚是会落下来的。” 他拍了拍徐知儒的肩膀,越发觉得他与自己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样子,自己双手血污,看到正直磊落的儿子却只有欣慰:“你带着你娘,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你要自首?不会吧。” 徐知儒对于徐鸿这个生父的态度向来都很复杂,有失望、鄙视、憎恶,亦有怜悯、困惑和压在心底不屑一顾的孺慕之情… “如今看来,明家越得势,徐家越安全。” 他说这话时,流露出自己都未察觉的劝慰担心,到底是有多年养育之恩的生父,怎会不心软? 如今皇上已下旨为明家正名,徐家也安然无恙,于他而言…似乎是最好的结果。 “你这时候自投罗网,何必呢。” “呵呵…到底是我的儿子。” 徐鸿了然,他嘴硬心软,随他娘。 他这后半生只为了一人而活,与其惶惶不可终日等着皇上举起屠刀,不如他主动些,了算旧账! 一顿饭各人不过三两口,默默无言用完… 他看着刘桑苓终于起身要走,忽然抬手又拉住,神情里带着孤注一掷的偏执,长长地叹了口气:“这辈子奸人作祟,不能与你名正言顺地与你做夫妻,下辈子…” “别见了。” 刘桑苓目光停在他手上须臾,然后拂开,声音细若蚊蝇:“下辈子别见了。” 他也曾是建功立业的好儿郎,却因为这段私情一错再错,枉送了多少无辜之人的性命。 “老爷,酉时三刻了,该进宫了。” 徐鸿站在门口看着马车渐行渐远,管家在一旁提醒。 为庆贺西北军大胜归朝,宫中太极殿大宴群臣,祁钰站在观星台城楼上看着宫门前往来富贵如织,一派升平气象,心中的喜悦却不踏实… 明继臻如今炽手可热,刚一下马便被络绎不绝的奉承簇拥,这情景实在很难让他做到心无芥蒂! 何其讽刺,此前他所为种种都是想用明家解决世家,可如今他手里握着徐家和皇后的把柄却迟迟不发落,反而用以压制明家起势… “秦瞒,走,去长乐宫。” 就算他心仪明丹姝,也少不得在这时候给皇后些体面。 长乐宫里,皇后正亲力亲为替祁理穿衣裳,听见动静,转脸,素面朝天笑盈盈还真有些贤妻良母的样子。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怎么这时候来了?” “朕来接你同去太极殿。” “臣妾谢皇上。” 皇后显然受宠若惊,手足无措地摸了摸还未拢起的长发,讨好:“劳烦皇上且等等,臣妾去梳妆,马上就好。” 又推了推二皇子,哄道:“理儿,还不快去陪你父皇说说话!” “儿臣给父皇请安。”祁理见了礼,规规矩矩坐在一旁。 “不好好在景福宫呆着,怎么跑到这了?” 祁钰早就听说他这些日都宿在长乐宫,只当他是小孩子闹别扭,也没放在心上。 “瑜娘娘闭宫不见人,儿子也无聊得很,倒不如在母后这好玩。” 祁理听他语气不对,说话时也带着讨好小心,斟茶时见茶色浅了,转身有添了些叶片进去,端到他耳边:“父皇喝茶。” “不许贪玩,今日宫宴结束便回景福宫去。” 祁钰不愿让他与皇后多接触,见他小心讨好自己,神情缓和了些,喝了口他递过来的茶。 “小孩子,贪玩些也不怕的。”皇后动作倒快,一身红色大妆衬得气色都好了许多,“皇上先行,臣妾跟在后面。” 太极殿群臣落座,风波后许久未露面的太后也在,大家都十分默契地对明家的旧案缄口不言,没人再不依不饶。 见皇上皇后相偕而来,便知徐家有惊无险又渡过了这次风波,至于一直视徐家为心头患的皇上为何忽然鸣金收兵,其中缘由…耐人琢磨。 祁钰余光落在明丹姝身上,不知是这半年来初次露面的缘故,还是为了明继臻造势,衣着举止格外地张扬! 一身朱红宫裙,领口、袖畔、裙摆都以金线封边,在大殿的烛灯映照下熠熠生辉,与各家臣眷毫不避嫌地推杯换盏,五头凤钗随着莲步轻移,风头俨然盖过皇后去!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执盏遥遥一敬,美目盼兮,尽态极妍! “诸卿,今日设宴,乃为庆西北军凯旋!扬我大齐国威!” 祁钰开宴祝词。 “吾皇万岁!” 臣下不只佟、吴两家与明丹姝的关系,如今听皇上只一概而褒赞西北军,绝口不提明继臻,心里打鼓,皇上与明家到底为何生了嫌隙? “臣明继臻,代三十万西北军谢过皇上!” 不请自来,明继臻出席应下,意气焕发恍若明章当年。 话锋一转,“臣自鹤疆国给皇上带回来个礼物!” “礼物?” 祁钰也摸不清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饶有兴致接话:“继臻已将鹤疆十六城送与朕,不知还有何惊喜?” “有劳夏公公吩咐我候在东宫门的随从进来。” “这…皇上?” 夏光知道皇上的忌讳,问道。 “去吧!” 祁钰颔首,手不动声色按了按侧腹,忽觉绞痛。 不多时,夏光领进来个两手空空的纤瘦随从,“皇上,人到了。” “鹤疆国王女南墨,见过大齐皇帝!” 没待人细打量,那随从抬起头来见礼,丝竹忽停。 “南墨今日来朝,只为一事。” 她拿出王印托在掌心,环顾四周,视线在明丹姝身上顿了顿随即转开,挑衅似的与祁钰道:“在献印之前,南墨有桩陈年旧事要说与贵朝君臣听。” 鹤疆灭国已成定局,这是最后,她能代表鹤疆国出现在人前的机会。 “不知公主有何见教?” 明继臻不会无缘无故让她说话,祁钰是明知有诈,却又不好开口回绝失了大国体统。 “我父王临终前曾痛骂贵朝背信弃义。” 南墨这样卖力,倒也不只为了二王子,鹤疆虽亡了,可戎狄犹在,大齐这样君臣失和消耗自身,焉知来日不会重蹈鹤疆覆辙? 她今日,便要埋下这恶果! 刀刀见肉,毫不留情:“我探查之下才发现…十年前,贵朝的郑穷将军和户部尚书徐鸿,曾威逼利诱鹤疆与戎狄联手发兵伐齐,其目的便是…借机做局,诬陷贵朝太傅明章贪污军饷,激起民愤,以斩之!郑将军与我父王的往来书信中写的清清楚楚,这事,是得了贵朝的太后和东宫首肯…” 最后,还不忘踩在大齐皇帝最疑心上,对明继臻拱手一礼,道:“按说,我作为败国外臣本不该说这些,可鸟之将死,尚有一鸣,我与明将军在西北交手多次,倒有了几分难得的相惜之情,便忍不住说道说道。” “这…前阵子不是没查出什么吗?怎么又有徐家的事?” 有新入朝不明就里的臣下小声嘀咕。 “君心难测啊!” “太傅当年可怜!” “东宫?当年的东宫,不就是…” 众人明白,南墨已是败军之将断没有信口胡说的道理,那…前阵子六部查到徐家,皇上便降圣旨草草结案,是为了掩盖? “徐卿,” 祁钰此时不知是痛是怒,脸色冷青难看至极,自不能承认…主动给徐鸿铺了台阶:“你可有话解释其中误会?” “倒是不必。” 徐鸿起身走到大殿中央,步履从容,肯定:“她说的,都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 91、尾声 “徐鸿!” 祁钰喝住他, 隐含威胁。 “父亲!”皇后更是坐不住了,急忙截住话茬强颜欢笑:“可是醉了?” “臣说,她说得没错。” 徐鸿从容不迫又往前走了几步, 右手边是当年拆散他与刘桑苓的刘阎, 正前方即是太后… 垂手,形影如风,忽然从长袍下的靴筒抽出一柄横弩,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只听铮!铮!两声,刘阎和太后先后倒在血泊之中。 他当年, 也是战场上百发百中的常胜将军! 缴械,随手端了盏酒一饮而尽,他这一生的悲剧由这两人而起, 终于尘埃落定。 “护驾!宣太医!” 夏光简直吓得魂飞魄散, 好好儿的人怎么突地发起疯来! “外祖!外祖!” 明丹姝和明继臻也顾不得细究, 赶紧冲到刘阎的席间,可惜人已没了生息。 禁军将徐鸿押下, 众人眼见太后被一箭穿喉,心还没落灰原处,忽然又听见皇后惊叫:“皇上!皇上您怎么了!太医呢!” 明丹姝回望时,正好见祁钰单膝跪在太后旁的血泊里, 也脸色青紫地大口大口呕血… 上前一步,飞快将二皇子揽到自己身后:“理儿!过来!” “姐!怎么办?” 大殿上乱作一团,明继臻警惕地护在她身前。 “好好安置外祖吧!” 明丹姝神情复杂,却还算镇静, 徐鸿这样毫无预兆地行刺让所有人措手不及…叮嘱:“皇上醒来以前, 别离宫。” 太后罹难、皇上昏厥, 众人照规矩不得离宫,都都心忡忡受禁军看管着坐在太极殿里。 “理儿,母妃问你,你父皇为何中毒?” 明丹姝神情严肃,将二皇子拉到侧殿背人的地方。 “儿臣不知。” 祁理垂着头不看她。 “说实话!不然我也保不住你!” 明丹姝鲜少对他这样地疾言厉色,质问:“是什么毒?” “儿臣恨他们!恨他们害了我母后!” 祁理眼睛通红,从怀里掏出个绿色的小瓷瓶:“这是我姨母过去给我防身用的。” “儿臣怕牵连母妃,所以在皇后宫中给他下毒。”到底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孩子,他后知后觉才感到害怕,紧紧拉着她的袖子:“母妃问过儿臣想不想做皇帝,儿臣不想,儿臣想出宫!” “乖!没事了。” 明丹姝安抚着他,循循善诱:“你去前殿,找刑部的李汤大人,告诉他你父皇是在长乐宫中的毒。其余的事情…交给母妃,你会没事的。” 这时候,最需要个正直的人,出面主持“公道”。 明丹姝绕去皇上寝宫,见太医们都有条不紊,便知祁钰已经脱离了危险。 与皇后四目相对,莞尔,转身往后宫走… “丹姝妹妹。” 皇后叫住她。 “许久未听姐姐这样唤我,何事?” 明丹姝站在红墙前,只是浅笑着,一如在明府、在百戏班时,从未变过。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输在哪?” 败局已定,心绪倒平和了许多。 “姐姐错了,姐姐从进宫起,便注定不会赢。” 檐上化开的雪水打在明丹姝的肩上,又是一年春。 “他会死吗?” 皇后又问。 自从二皇子到了长乐宫,她表面疯癫,实则一直在暗中监视,发现那瓶毒药后…她挣扎犹豫过,却还是抬手让他去做。 如果皇上此时驾崩,一切的斗争便会戛然而止,她只要还坐在皇后的位子上,无论哪个皇子登基,无论明家要与徐家如何争斗,她都会是母后皇太后。 可笑今日…她和徐鸿还真是父女,如出一辙地自私,她放纵二皇子下毒时,不曾考虑过东窗事发会连累徐家,徐鸿…也不曾顾及她的死活。 “不会。” 她早就知道祁理要给皇上下毒,纵着他,不过是为了断了他日后继位的可能性。至于方才与他那番对话,不过是交易,她拿着他的把柄,让他知难而退。 那孩子自幼长于后宫妇人之手,见过了伪诈诡计,性子早就养歪了,不得不防!没下死手,是感念先太子妃宋氏为救明家而死的情分… 顺手,她早便换了祁理手里的药,皇上不会死…但也会为他的多疑寡义付出代价! “皇后娘娘。” 夏光带着禁军从身后追上来,先对明丹姝恭敬一礼,又对皇后道:“徐鸿大人也已下内狱,刑部尚书李汤大人在长乐宫的茶盏里搜到了毒物,在皇上醒来前,委屈您且待在大理寺。” “姐姐走好。” “皇上醒得这样快。” 明丹姝听太医回禀国病情以后,推门进了寝殿,坐在榻边小心翼翼地服饰祁钰用药,举重若轻道:“本以为皇后毒害皇上就够徐府满门抄斩的了,没想到…徐大人倒迫不及待了。” “你给朕下毒?” 祁钰气虚力短,满眼地不可置信看着明丹姝。 “若依皇后娘娘和二皇子的心意,皇上此时就一命呜呼了。” 明丹姝见他不喝药,半强迫地将汤匙推进他嘴里。 惋惜道:“臣妾舍不得,又想给皇上些教训,只好折中了。” “朕对你起过疑心…可到底,还是小看了你。” “皇上不是小看了臣妾,是爱臣妾,正如臣妾也舍不得皇上死。” 明丹姝玉软花柔说着情话。 “呵…” 祁钰一直担心祸起萧墙,如今徐家自寻死路,明家起势已成定局,他反倒能同她心平气和说话儿:“你怕不怕朕秋后算账?” “不怕。如今皇上不能主事,皇宫内外又都知道臣妾最得宠、明家最得皇上信任,所以只好都听臣妾的。” 明丹姝继续喂他解药,举手投足都是恬静闲适,再也没了与他针锋相对的样子。 絮絮说着闲话儿:“皇上记不记得在瓦寨见过的毒草?这毒便是来自那,每十日便要用一颗解药,以后,皇上的命,都在臣妾的手里。” “为什么那么恨朕?” 祁钰揣着明白装糊涂,还在试探她。 “皇上毁了我的一生,难道不该恨?” “皇上曾与臣妾佚?说,臣妾父亲托皇上好好照顾臣妾母亲…” 明丹姝眼里的笑意破碎,冷然质问:“可皇上又是怎么做的?以臣妾和阿臻的安危,威胁徐知儒和臣妾母亲,让她在徐府替皇上监视徐鸿!” 他对明家的愧意,是制衡前朝的工具,也是自我安慰然后继续下利用的借口! “皇上和我父亲一样,你们的情义和狠辣都不够绝对,你被礼法情义束缚着,想做盛名昭昭的贤君,又压制不住心中的贪欲和猜忌。最后…都只能一败涂地。” “为什么不杀了朕?” 祁钰想抓住她,却被她翩然躲开。 “皇上要活着,活到四皇子再长大些,能坐在龙椅上时…” 祁钰服下的毒里,掺了雷公藤、蚯蚓粉、棉花籽和七叶花这些绝育的药,无论如何,以后他不会再有子嗣了…大齐的下一任君主,只会是明家的血脉! “臣妾也斗累了,想过些随心所欲的安生日子。皇上若不想江山落于外戚之手,以后,就要好好哄着臣妾开心。” “对了!皇后娘娘的孩子,其实的的确确是皇上的血脉,孙景…说谎了。” 她只看祁钰待大皇子和二皇子的态度,便知道他在意子嗣,焉知不会看在嫡子的面子上放徐家一马?所以帝后大婚的那日起,她便死死地盯着皇后的脉案… 只是皇后作死,自己和丰王暗通款曲,省了她亲自动手的麻烦! “真可惜了…皇上原本会多个儿子的,却死于您自己之手。” 祁钰惊怒攻心,又呕出口血来 “皇上别急,您在病榻上耐心看着…” 明丹姝趴窗看着外面的动静,施施然走出去,冷笑:“臣妾会替皇上好好治理大齐,毕竟…这也是臣妾父亲的愿望。” “明丹姝!乱臣贼子!” 她一拉开殿门,便见吴秋乐带着禁军将寝殿围住。显然,祁钰还留了一手! “谨妃假传圣旨,私调禁军…” 明丹姝侧目,开口:“皇上,阿臻在外面,可要替皇上清君侧?” 祁钰与她四目相对,读懂了她眼里明晃晃的威胁,无力错开… 吴秋乐失了吴家做倚仗,如今只能依附于他,他将宫城禁军的调动令牌藏在她手里,便是防着宴会上有个万一,她好能不声不响地出去搬救兵。只可惜,棋差一招,为时已晚。 明继臻带回十万兵马,西北还有二十万待令,明丹姝若是在此时有个万一,整个京城、边境、江南都会大乱! 颓然闭目,缓了缓,有气无力将声音传出去:“谨妃假传圣旨,私调禁军…拿下。” “皇上圣明。” 明丹姝巧笑倩兮,不理会吴秋乐的叫喊咒骂,缓步往皇城内的禁军大狱走去。 推门进去,徐鸿一人坐在地上,平心静气闭目养神:“徐大人,本宫不解,好好的…怎么自个儿送死呢?” “你娘,得了消渴病。” 徐鸿平静得很,早在他答应太后联手构陷明章推东宫上位时,便想到了会有狡兔死、走狗烹的这一天…于他,过去种种没什么是非对错,之所以自投罗网,不过是为了过去这十年与她朝夕相伴的日子。 他生于贵胄,年轻时横刀立马,中年位极人臣,享过泼天富贵,平生之憾唯一人而已。 “我这半生只为她而活,如今她不久于人世,徐家在大势之下无论如何都是要败的,我不如快些收拾局面…若是她走得比我早了,岂不是下辈子又要错过。” 明丹姝垂头把玩着手里的红玉药瓶,想起她娘托阿臻带给她的话,挥手将药瓶扔给他,复述:“刑狱不堪,寻个好时辰,体面了结吧。” 庆合十三年,帝崩,谥号齐成帝,一生励勤克己,平世家、收鹤疆。一生唯一事不足:纵容贵妃明氏涉政,满门权倾朝野! 同年,年仅八岁的四皇子祁佑登基,其母明氏贵妃晋皇太后,垂帘听政十年,教养幼帝、勤于政务、破格选材、改良军政,铺垫了大齐后世百年强盛… 作者有话说: 感谢久等,本文正文到此结束,本周有完结抽奖,之后会另开免费的番外篇。 预收《妃子笑》《红粉凤凰花凤凰》欢迎收藏! 1.《妃子笑》 世人皆知我宋欢意是大辽后宫最得宠的女人 原因无他,我是太子心上人的替身 都说活人争不过死人,而我却可以 太子唤她,我应着 太子想她,我哄着 太子蒙难,我不离不弃 太子遇险,我舍命相护 为搏他一笑,我心甘情愿做了十年替身,唯得他赞我一句:“在床笫间,还算有些生趣。” 后宫恨我惑君、轻浮、不折手段 臣下嘲我卑贱、弄权、自甘堕落 任流言蜚语,我半点儿不挂心 因为—— 太子他啊,也是替身 2.《红粉凤凰花凤凰》 冯鸾她爹是出了名的土匪头子,在乱世里,她爹跺一跺脚,整个东南都要地动山摇。 奈何土霸王的女儿也愁嫁,冯鸾一心找个书香公子,撞了几番南墙也没如愿。 挑来拣去,最后还是她爹拍板… 冯鸾带着八十般兵器,嫁了个名满京州的浪荡子。 新郎司珏:藩王世子,吃喝嫖赌,花天酒地。 新娘冯鸾:土匪之女,飞扬跋扈,花钱如流水。 人家都说,河东狮配纨绔,为民除害! 婚后,一对冤家不负众望,将日子过得鸡飞狗跳… 冯鸾被国公府的规矩绑得浑身痒痒,打发婆母、收拾小妾,心气不顺便开始找始作俑者的茬! 司珏问地,冯鸾答天。 司珏指东,冯鸾说西。 司珏起兵拔旗,冯鸾打退堂鼓! 等…等等… 起兵? 不知这位爷的哪根反骨又活动了,乱世里群雄逐鹿,他也非要插上一脚… “敢吗?” 他眼角还挂着新伤,神采却里多了些拨云见日般的意气风发。 冯鸾搭眼看着他刀剑上的血珠,这辈子头一回犯怂… 天知道,她威风凛凛当了小半辈子土匪,却连一个人也没杀过。 “你…你…”她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支支吾吾老半天,颤颤巍巍憋出句:“你保重!” 司珏准备了满肚子的海誓山盟被堵得一句也没说出来 还没怎么着呢!她就打算大难临头各自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