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行》 1、第 1 章 第一章 大历二十八年,秋末。 今年的雨季似乎格外漫长,霍松声一路从漠北赶往国都长陵,快马加鞭行了近一个月,大半时间都在下雨。 春信被雨点子砸地睁不开眼睛,声音被雨声遮掉大半:“爷,这雨越下越大,今天大概是到不了遂州了,找个地方先避一避吧。” 霍松声微微抬起挡雨的斗笠,冷清官道上只有一辆马车。 大约是同路,这马车半日前自山路拐道而来,一直走在他前头。 霍松声看着那辆车,余光里有暗灰色的影子。 大风挟雨横扫而来,霍松声的面颊湿透了,雨滴顺着锋利的下颌角缓缓坠落。 有铃声响起,是那马车顶上悬着的珠玉铜铃被风吹到一处。 那些隐匿在雨幕中的影子充满杀气,早在霍松声与那辆马车相遇之前就已经在跟了。 春信追上霍松声,压低声音说道:“将军,回长陵要紧。” 霍松声敛起眉目,骤然拉起缰绳策马而去。 马车离他越来越近,到了跟前,由他带起的冷风拂起半掩的帘幕,一层薄纱悄然翻飞,桌案上,一炉青烟蓦然散尽。 霍松声视线一凝,看见一只苍白枯瘦的手盖住了鎏金香炉。 说时迟那时快,只闻“咻”的一声,一支利箭穿林而来。 寒光刺过烈马的眼睛,霍松声反应迅速的从腰侧抽出一柄长剑,将箭矢一劈两半。 春信看向暗影浮动的丛林深处:“主子!” 这时,马车前方一名青年转过头来,那人年纪轻轻,二十岁上下,样貌称得上俊朗,可脸上一道斜起突兀的疤痕看起来十分可怖。年轻人眼神凌厉,身手矫健,手里一记长鞭当空一甩,“唰拉”巨响,气势十足。 长鞭溅起点点污泥,声音未落,十多个武装整齐的黑衣人自林中飞身而起。 霍松声离马车最近,扫了眼未落下的窗,想起方才见到的那双苍白的手。 “春信。”霍松声使唤道,“去帮个忙。” 年轻人警惕性极高,缠斗范围一直没离开马车,匆促间看了眼霍松声,似乎对他的好心并不领情,冷眼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霍松声纵身跃上马车,单手拉起缰绳,痞痞朝年轻人笑了一声:“救命恩人。” 黑衣人是冲着车里的人来的,断然不会给机会让他跑。 霍松声摘下斗笠,一旋手风声赫赫,斗笠螺旋般飞出,击倒了扑上来的黑衣人:“人我先带走了,咱们山顶见。” 语毕,霍松声狠狠一抽马腹,马车如破竹般直直冲了出去。 雨下得更大了,霍松声驾车狂奔,车身在极快的速度中剧烈摇晃。 车里有东西滚落,雨中一切声响都变得很模糊,霍松声却听见了压抑至极的闷咳声。 霍松声一路上了山,黑衣人似乎被甩掉了。他回头看了一眼,降下车速,最后停在一条小溪前面。 雨滴滴落在水上,一圈圈的涟漪向四周蔓延。 霍松声在连绵不断的冷雨中笑了笑,说道:“兄台,聆语楼‘一’字号杀手亲自下场追杀你,好大的排面啊。” 聆语楼,大历近两年势头极盛的杀手组织,非常神秘,而且出了名的认钱不认人。这个组织按照能力将底下杀手分成一到六个等级,一字辈是精锐中的精锐,据说想要请动一字辈杀手,起价至少十万两白银,人头费另算,江湖传言一个一字辈杀手的出场费是五万两,霍松声毛估估这一趟至少得要个一百万两。 霍松声敲了敲车门,随手解开蓑衣:“你觉得我打的过么,若我将人解决了,你能给我一百万吗?” 天气极阴,乌云压得低低的,雨雾中连片的黑影正在靠近。 利箭再次乘风而来! “登登登——” 三只泛着寒光的箭直直没入马车侧梁。 霍松声光看不动:“是不是有点狮子大开口?五十万有么,我腰包紧,缺钱。” 又一支箭凭空射来。 这次,箭镞穿透了整座马车,眼看就要刺过霍松声的后脑。 只见他毫不慌乱,稍往后一仰,箭矢与他擦脸而过。 马车车门被戳了一个窟窿,霍松声用剑鞘顶开车门:“兄台,怎么说?” 一道缝隙随声而启。 霍松声听见车内人沙哑着说:“请霍将军出手相救,在下感激不尽。” 一缕幽香从门缝中卷了出来,霍松声看了抹侧影,车内那人身形消瘦,面色苍白,看起来羸弱不堪。 霍松声嘴角挂上一抹微笑,正要说话,对方微微掠起一点目光。 四目相见,霍松声撞进一双幽深无波的眼睛,瞬间凝住了。 “嗖——” 凌厉箭光刺过瞳孔。 霍松声脸色倏冷,探身入内抓住了那人的胳膊。 一支箭从头顶堪堪擦过。 微冷的体温有片刻的融合,霍松声视线一低,将那人清隽苍白的脸纳入眼底。 寡淡的长相,五官并不锋利,面部轮廓甚至算得上柔和,可偏生给人一种冷漠的疏离感。除了那双眼睛,雾蒙蒙的,看起来深不见底。 马车被箭射中,晃了一下,霍松声按住那人的后背。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毯子,原本颜色干净,被霍松声闯入踩了几脚后沾了泥泞。 霍松声与那人同伏在地,他看向对方:“见过?” 那人状态极差,脸色白得厉害,一副随时要昏的模样,霍松声按在他后背的手太重了,这副单薄瘦弱的身体像是无法承受,那人微蹙着眉,淡淡说道:“一介草民,未曾见过霍将军。” 霍松声的目光又在他眼睛上转了一圈,陡然间做出一个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用力捻上那人的下颌角,粗糙的指腹在对方颌骨处落下一点红。 那人的呼吸扑在手上,霍松声感到凉意,这股微弱的风吹进了他心里,卷走一些不该有的念头。 很快,霍松声收回手:“待着别动。” 旋即他举剑而起,长剑出鞘,漂亮的剑花斩落迎面而来的箭矢。 聆语楼一字号杀手个顶个的高人,霍松声以一敌多竟不落下风。他不知被触了什么眉头,杀红了眼,气势悍然强硬,手起剑落便是一条性命。 雨水将血色化开,顺着锋利的剑端落入污泥之中。 霍松声的剑上挂着一枚玉佩,霜花形状,剑刃闪着森然的光。 他的领口被血浸透了,腥气泛上来,令人作呕。 霍松声很讨厌混合着雨水的血腥味,像腐尸,让他想到无数身首异处不得好死的冤魂。 天空飞过一只黑色的鸟。 山林中由远及近响起烈马疾驰的声音。 霍松声隔着雨幕寻找声音的来处,看到了一支银衣卫队。 大历朝军队的甲胄有明显的颜色区分,在编服役的军人士兵统一着黑色甲胄,宫中羽林卫甲胄是深红色,银色是王孙公子府兵亲卫的象征。 霍松声动作一顿,觉得今日可真是热闹。 银衣卫队很快追到跟前,霍松声跟为首那人对上视线,对方浑身裹挟着强烈杀意,可那些锋芒在看到霍松声的瞬息便偃旗息鼓得淡了下去。 霍松声收回目光,转身跳上马车,那意味非常明显,这个人你别想动。 银衣卫队也是冲着马车里这人来的,却在对上霍松声后临时调转矛头,跟聆语楼的杀手打了起来。 霍松声乐得坐享其成,狠狠用剑柄戳了下马屁股,马儿受痛开始狂奔, 他收了剑,如劲风般卷入马车。 车行得不稳,霍松声将长剑拍在桌上,拧了把袖口的水,目光如同利刃,审问般:“你怎么知道我姓霍?” 车内的人已经坐了起来,许是霍松声身上寒凉气息太重,对方咳得越来越厉害,肩颈拉扯成一道僵直的线条。那人掩在唇上的手很瘦,仿佛招架不住什么力气,轻轻一折便会断掉。 霍松声耐心等了半晌,对方才嘶哑地说:“靖北军主帅霍将军的大名如雷贯耳,天下谁人不知。” “我是说——”霍松声声音发沉,整个人很有压迫感地倾过来,“你我素未谋面,你怎知我是靖北军主帅?” 对方迎上霍松声审视的目光,片刻后视线往下一落,指着剑身上的刻字说道:“听闻天下只有霍将军敢在御赐的宝剑上刻下一个‘戚’字。” 世人可能未曾见过霍松声,但不可能不知松霜剑,那剑通体漆黑,乃皇上所赠,得已故靖北军主帅戚时靖赐名‘松霜’。 世人知晓这柄剑自然不是因为它为谁所赐,得谁赠名。当年霍松声先斩后奏在剑身上篆刻“戚”字,皇上知道后,龙颜震怒,罚了他二十大板不说,第二日便将霍松声遣去西海思过,若非后来回讫大肆进犯破了漠阳关,眼看就要打入中原,皇上断不可能放他回来。 霍松声沉默不语,两人无声对视着,后来是霍松声敛下眼睛:“你不怕我?” 那人说:“将军是我的救命恩人。” 话记得倒很清楚。 霍松声把剑抽了出来,长剑出鞘半寸,剑身两面各映着一双眼睛。 霍松声没有半点留情:“我可以救你,便可以杀你。” 那把剑陪了霍松声十年,陪他走过最血雨腥风的十年。当初一笔一笔刻下的那个字已经被岁月磨去了锋利的棱角,沟壑间是洗不净的血渍。 那人仿佛被寒光刺到,闭了下眼睛,那团浓稠的雾风卷般散于眼尾:“将军保家卫国,不会滥杀无辜。” 霍松声笑起来,手肘支在车窗上挑开一点,外面的打斗及声响更无阻隔地传递进来:“本将远在漠北,听闻长陵宫要进一位体虚气短的新人,诏令月前发下,算算时间,若是快马加鞭这会儿快到遂州了。” 雨越来越大,从窗缝里扫进来。 霍松声半边袖子又湿了,他转过来看向那人:“本将还听闻,皇上对那病秧子青睐有加,人还没进宫便先备好了宅院,挂起了官职,准他不用随百官日日上朝,连皇子公主都要步行入宫道,皇上却破了例,允许他出入乘轿,如此偏爱,惹得朝中如日中天的大公主和宸王万分忌惮,恨不得在他入宫前便要了他的命。” 那人神色泰然地听霍松声讲完了话,从怀中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递到霍松声面前:“将军的衣服湿了,擦一擦吧。” 霍松声冷冷打量着他,倏尔眸色一暗,捉住那人细瘦的手腕,用力按在桌上,似笑非笑地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先生认得我,我却不晓得先生姓甚名谁?” 霍松声丝毫没有控制自己的力道,那腕骨在他手中登时便脱了臼。 “都津……”那人闷哼一声,脸色比之前还要白,突如其来的剧痛令他声音都抖了起来,“林霰……” 霍松声捏着那只断骨,再次望进那双雾气森森的眼睛里。 “林先生,你还真是一点功夫都不会啊。” 林霰抬起头,鬓角已被冷汗打湿:“草民自幼体弱多病,没练过功夫。” 霍松声觑着林霰的面色:“我见先生虽然身体欠佳,但气度不凡,想必是大户人家出身。” 林霰否认道:“寻常人家罢了,有幸识得几个字,念过几年书。” 霍松声放松了手中力道,说道:“我几年没回长陵了,据传皇上看中的那位三年科考三年探花,林先生听说过吗?” 林霰紧咬着牙关,颤声道:“正是在下。” “哦?这样巧。”霍松声一副很有兴致的样子,“每年数千人参加科考,林先生,我实在好奇,连着三年的探花郎好考吗?” 林霰动了下手,想抽开:“巧合而已……” 霍松声立马又按住他:“民间都道林先生天纵奇才,接连如此,先生可有不甘呢?” “我命如此。”林霰的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他无力道,“将军,放手……” 霍松声身上又是雨又是血,脏污沾染在林霰水青色的袖口,仿佛碧波泉上沾染了尘埃。 “疼?”霍松声明知故问。 林霰点点头,汗似泪珠般流经面颊:“很疼。” 霍松声的目光很轻的从层层滚落的汗珠间扫过,置若罔闻:“你招惹了大公主和宸王,跟我走,我护你回长陵。” 林霰眼睫都在打颤:“为什么救我?” 霍松声说:“先生人间龙凤,我救你自然是有所图。” “将军要什么?” 霍松声托起林霰耷拉下来的手腕,替他将断骨接了回去,说道:“浸月公主。” 2、第 2 章 第二章 雨声在对峙中渐渐隐去,马车很安静,霍松声保持着离林霰很近的距离,可以将他细微的表情变化都尽收眼底。 林霰鬓边有汗,让那张本就平静的面容显出几分冷然。 霍松声抬起手,抚过林霰湿冷的汗水,将手指间的血渍沾染在那煞白的皮肤上。 “先生。”霍松声低低地问,“还疼么?” 林霰随着问话狠狠抖了一下,托起自己的无力的右手,言不由衷道:“多谢将军。” 霍松声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他捡起林霰掉在桌上的帕子擦手,连着血和汗一齐蹭上去:“不真心的话就别说了,我不喜欢勉强。” 林霰靠坐在角落里,面对霍松声没有畏惧,也没有忌惮,他似乎疲惫更多一些。 霍松声揉了揉手中柔软的绸布,把手绢往湿乎乎的怀里一塞:“洗干净了还你。” 林霰轻摇了摇头:“一条帕子而已,将军不必还了。” 霍松声瞥着人,心中腹诽不止。 当今圣上年近六十,至今未立太子,长陵城中大公主和宸王双足鼎立,两方势力交锋斗得你死我活,就看谁更胜一筹继承大统。夺嫡路上草木皆兵,可就在这个时候,皇帝却突然从民间找了个病秧子入朝为官,种种迹象表明皇帝对他偏宠有佳,也难怪会招致大公主和宸王忌惮,人还没入宫便急急要取他性命。 不过么,能在这么紧迫的局势中直接搭上皇帝这条线,换做今日是霍松声参与党争,也一定会先下手为强,永绝后患。 霍松声并不信任林霰,也没指望林霰能帮他,可既然碰上了,他倒不介意将这潭水搅得更浑一点。 外面安静下来,聆语楼不与皇室正面交锋,很快便撤离山顶。 霍松声推开车门,百里航见到他便跪了下来,尊敬道:“小侯爷。” 霍松声是南林老侯爷的独子,他的母亲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妹,爷爷是前朝首辅,凭着与皇室这层关系,皇上不得不对他再三忍让。若非执意从军去往漠北,走的应当是他爷爷的老路,科举入仕,进翰林,入内阁,前途无量。 百里航称霍松声一声“小侯爷”,实则看轻了他。昔日靖北军主帅戚时靖,一品大将军,地位与内阁首辅平齐。霍松声接了戚时靖的班,却没能得到皇上承认,除了军中,甚少有人称他为“将军”。 霍松声应了声,居高临下看着他:“你怎么在这儿?你家主子呢?” “属下替王爷南下办差,途径此地,听见打斗声前来查看,正巧遇上小侯爷。” 霍松声早已猜到这番说辞,扯起嘴角笑了一笑,说道:“敢情你们是来救我的?” “属下不敢。”百里航不愧是宸王最宠信的手下,丝毫不畏惧霍松声的身份,更不理会他话中的讽刺,“小侯爷出现在此地……是要回长陵?” 霍松声视线变冷:“怎么,我去哪儿要向你汇报么?” 语气间威压满满,百里航当即叩首:“属下不敢,小侯爷恕罪。” 霍松声踏着湿泞的泥水上前一步,常年握剑杀敌的手极有分量,他捏了捏百里航的肩膀,将他带起来:“我没你家主子那么好的脾气,你便在此跪到雨停吧。” 百里航咬牙遵命,当着一众亲卫的面丢了脸,但碍于霍松声的身份又无法发作,脸色青白相接很是难看。 春信和那年轻人解决完杀手追上来,年轻人一脸肃杀,眼里压根没有别人,直直冲上车:“先生!” 林霰声音有些虚弱,摆手说:“我没事,霍将军救了我。” 霍松声抱着胳膊靠过来,倚着马车,上下扫了那年轻人一眼。 这人的身手与聆语楼一字辈杀手不相上下,一个病秧子身边跟了这么个武功高强的护卫,实属罕见。 林霰介绍说:“这是家仆一言,一言,见过霍将军。” 一言虽然面冷,但对林霰唯命是从,显然也很知趣,他抱拳道:“谢将军救命之恩。” 霍松声手向后抚了把脖子,笑道:“若不是方才聆语楼玩命的追杀你,我还当你这小兄弟也是那边的杀手呢,真巧,都是一字辈。” 林霰不理这话,轻轻咳嗽两声,一言面露忧色:“先生,要紧吗?” 林霰摇了摇头,缓了半天才看向霍松声,重新开口:“外面雨大,既然要同路,将军先上车来吧。” “一身血腥气为免冲撞先生,还是不了。” 林霰没有多说。 霍松声翻身上马,等一言驾起马车,他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春信终于找到机会开口:“将军,聆语楼和百里航同时出手,此人是被皇上亲诏入宫的林霰?” 霍松声应了声,隔着雨幕注视着前方马车。 春信皱起眉:“将军,你救了他无异于公然与皇室作对。要我说,我们不如……” 言语间杀意满满,霍松声收回视线,徐徐道:“不急,皇室看我霍家不顺眼不是一朝一夕,林霰能得皇帝青眼,手段非同一般,或许能帮我们成事。” 春信瞬间明白:“将军是想……” “看看吧。”霍松声重新带起斗笠,将面容遮去大半,“若他算计到我头上,我亲手了结他。” · 一日后,遂州。 霍松声在城中找了家客栈落脚,他浑身脏污忍到极致,刚住下便提着木桶去澡堂子好好洗了个澡。 他在漠北打粗惯了,边走边用布巾囫囵擦着头发。 林霰看上去状况不太好,一言给他找大夫去了,霍松声洗完出来刚巧碰上一言送大夫离开,便站在门口问了一句:“你家先生怎么样?” 一言不想多说的样子:“还好,牢将军挂心。” 他不说,霍松声也不多问,点点头走了。 俩人房间连着,霍松声披上外衣,坐在桌边喝茶,一会儿功夫听隔壁传来压不住的咳嗽。 咳得如此凶猛,怕不是生了痨病吧。 正想着,春信回来了,神色匆匆,有话要说的样子。 霍松声放下杯子:“怎么了?” 春信跟进来把门关上,隔墙有耳似的,他压低了声音说:“方才在市集,有人塞给我一张字条。” 春信摊开手,一张皱巴巴的字条窝在手心。 霍松声展开字条,上面写着:“今夜,羽花楼。” “是樊熹。”霍松声说,“约我今夜见面。” 春信从霍松声手里拿过纸条:“樊熹这么快就到遂州了?” “为了阿姐的事,樊熹屡次顶撞大公主和朝臣,在皇帝那儿也没捞到好脸。”霍松声深吸一口气,“还好只是回遣,没有连累他丢了官职。” “大公主这次是铁了心要将浸月公主送出宫去。” 霍松声摇了摇头:“若无皇上首肯,安邈再闹也无济于事,她不过是替皇帝做了恶人。” “浸月公主曾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他当真如此无情?” “你也说了,是曾经。”霍松声摇着头笑了,笑容里满是嘲讽,“这些年皇帝用和亲安抚回讫,公主郡主送出去一堆,眼下适龄尚未婚配的公主就剩大公主一个,可她风头正盛,这些年替皇帝唱红脸,皇帝离不开这个出头鸟。” “即便浸月公主势不如前,可毕竟还有南林侯府这层关系在。” 霍松声笑意更深:“这话你说对了,皇上还是考虑了南林侯府,否则浸月公主和亲的消息早就传遍漠北,也用不着樊熹给我通风报信了。可你想过么,这种忌惮本身对南林侯府就是一个威胁。皇上之所以留我到现在,不是因为我母亲是他妹妹,也不是看在我爹的面上,不过是眼下宫中无人,除了我,没人可以替他镇住漠北的狼。但我若是利用这一点要求他收回成命,明日溯望原上定会再掀血雨。” 春信一拳砸在桌上,多年积压在胸口的不平与愤怒倾向爆发,他恨道:“难道我们就只能坐以待毙?” 霍松声下意识朝对面的墙上瞥了一眼。 春信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一眼。 霍松声没说什么,嘱咐春信:“我晚上去见樊熹,你帮我盯着林霰。” · 月上枝头,羽花楼三层雅座已经备好了酒菜。 侍者替霍松声撩开竹帘,里面早有人在等候,见状立即起身相迎。 “将……”樊熹话到嘴边改了口,“公子。” 霍松声多年未见樊熹,一时间有些恍惚,他拍了拍樊熹的肩:“上次一别,已经六年了。” 樊熹十分英朗的一张脸,与霍松声同岁,二人自幼相识,同窗近十年,后来霍松声去了漠北,樊熹高中后进了翰林院,这些年摸爬滚打好不容易入了内阁,前些日子却因为浸月公主的事开罪了皇帝,被遣回家乡遂州。 霍松声满脸歉疚:“抱歉,阿姐的事,连累你了。” “浸月公主于我有恩,我断然不会看着他们孤儿寡母被送去回讫受辱。”樊熹想起这事便觉得遗憾,“只是我人微言轻,帮不上什么忙。” “你已经帮了我大忙了。”霍松声说。 樊熹请霍松声与春信入座,镂空木窗外是遂州城最繁华的一条街市,眼下正是晚饭时辰,街道上热闹繁华,不比长陵逊色几分。 侍者为他们斟好酒便退下了,霍松声端起酒杯,先敬樊熹。 烈酒入喉,舌尖沾染上细微苦意。 霍松声说道:“我在漠北消息闭塞,多亏你这些年来暗中相助。” 樊熹摇了摇头:“不值一提,公子,你这次回长陵可有人知晓?” “已经明令靖北军不许将我离开溯望原一事外传。”霍松声杯口抵着嘴巴,冰冷的液体润在唇上,“不过消息瞒不了太久,我不能在长陵久留,而且我在城外碰见了宸王的人。” “宸王?他的人怎么会在遂州……”樊熹的脸上现出深深的疑惑,旋即想到什么般,“难道说他是为了皇上新封的那位官人?那个都津来的林霰?” 一个月前,远在漠北的霍松声收到了樊熹自长陵送来的密信。 樊熹在内阁行走,而内阁首辅与大公主为一派,最是能掌握大公主动向。一次偶然,他得知大公主在暗中联系聆语楼,似乎是要将什么人除之后快。皇家的人最不把人命当人命,可动用江湖势力铲除异己的情况并不多见,樊熹觉得有蹊跷,在给霍松声的信里简单提了一嘴。 “嗯。”霍松声点点头,“除了宸王还有聆语楼的杀手,我与他们交锋,劫下了那位天子新宠。” “大公主和宸王如此情急,想来定然十分忌惮。”樊熹皱起眉头,“可你为何要出手?你向来不问皇室纷争,林霰这样的人死了也就死了,不过是皇上制衡大公主和宸王的工具而已,你这一动手,长陵里盯着你的人可无法安枕了。” “他们先将手伸向我的人,那就别怪我搅和进来。”霍松声说道,“皇上对林霰的偏宠过于明显,摆明是将人当作活靶子,故意引起朝堂争斗,一个大公主一个宸王还不够乱的,竟还掺和进一个病秧子,咱们这位皇上啊,唯恐天下不乱。” 林霰这个名字近年来频繁出现在民间,想是那三年的探花郎为他造下不少声势,如今一纸圣谕更是让他的大名传遍大江南北,谁都知道皇上得了个人物,这个节骨眼上,大公主和宸王齐齐出动,仿佛压根没将皇上放在眼里,都是在明里暗里告诉皇上,谁才是赵氏子孙,谁才有资格承继大统。 皇上也不是瞎子,先不说他要林霰入朝为的什么,他既然将林霰推出来,推到这么一个位置上,也是在告诫底下正在夺权的大公主和宸王,这天下还是朕说了算。 “不过这个林霰也是,这么明显的坑都看不出来,还上赶着往里跳,嫌自己命太长么?” “皇上亲下的诏令,他能说不?”霍松声笑了一声,摇晃着手中茶盏,慢悠悠道,“何况,你怎知皇上此举不是正中他下怀呢。” 樊熹微微一顿:“公子是说,林霰这个人没那么简单?” 霍松声说:“一个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书生,半点功夫不会,身边却跟了个高手,还如此声势浩大的进入长陵朝堂,你觉得他会是简单的人物吗。” 樊熹点点头,面色发沉:“既然如此,公子更不该为他与长陵交恶。” “这个人我有别的用处。”霍松声喝了口茶,缓缓放下杯子,“靖北军势大,此次我擅自离开漠北定会招致皇上不满,若再为阿姐发声,只怕有去无回。回来这一路我还在想要怎么找机会请皇上收回成命,林霰出现的正是时候,我恰恰需要这样一个人,替我做那些我不能做的事。” 街市叫卖声不绝,许多店家挂起了纸糊的灯笼,盏盏光火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 在这样热闹的地方,许多避讳与禁忌都可以被掩盖,樊熹低下嗓音,问了句:“公子是想借林霰之手,救下浸月公主和小世子?” 整个大历都知道,长陵皇帝有个忌讳,这个忌讳除了霍松声,谁碰谁死。 十年前,上任靖北军主帅戚时靖与回讫部队于溯望原交战。那一战,死伤惨重,从靖北王戚时靖到他两个儿子,全都折在那里。镇守漠北的十万将士,全军覆没。 那场战争不仅是长陵皇帝的痛,更是整个大历的痛。 靖北王戚时靖与当今圣上赵渊少时相识,情同手足,戚时靖生于漠北,封将后自请离开国都,回到溯望原,为赵渊镇守边境。 边境有一只虎视眈眈的雄狮回讫,它是大历最忌惮的敌人,戚时靖所统率的靖北军与回讫军团无数次交手,双方都视彼此为难以拔除的毒刺。 战日持久不仅劳民,而且伤财。漠北苦寒,庄稼作物很难生长,战时粮草耗费极大,每年运送粮食都是头等难题。在这样长时间的艰苦环境中,无论是边关百姓还是驻边将领,皆逐渐疲于战事。 朝中有人觉得既然战场难分胜负,如此劳民伤财之事做来毫无意义,于是便提出与回讫议和,并草拟各项条件,预备与回讫和谈。 赵渊亲自审阅,认为和谈的条件至少要比打仗牺牲得小,便准了朝臣建议,并派出使者前往回讫。 谁知使者尚未出发,和谈这一条路便被戚时靖否决了。远在回讫的靖北王坚决不同意和谈,连书十余封奏本请皇上收回成命。 赵渊与他交好多年,到底给了面子,和谈之事如此搁置下来。 然而几年过去,回讫猖獗之势有增无减,边境战乱频发,据说那时溯望原一年到头看不见晴空,狼烟烽火将天际都渲染成灰。 朝臣再次在殿上提出议和,这一次,赵渊不顾戚时靖反对,执意与回讫和谈,并打算同回讫签订了一份极不平等的《乞和协议》。 这份协议内容完全倾向回讫,最让戚时靖无法接受的是,为了达到停战目的,大历在协议中无底线纵容回讫,竟还答应了回讫在漠北驻兵的条件。一旦协定落实,来日回讫军队入大历如入无人之境,等于将北境的置兵权移交给了敌人,往后只要回讫愿意,轻而易举便可突破漠阳关,进入中原。 戚时靖从十几岁就开始和回讫打交道,无数次上战场,无数次救漠北百姓于水火,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戚时靖更了解回讫,他无法理解赵渊的做法,更没办法同意那纸《乞和协议》。 因此,《乞和协议》甫一送达溯望原便被戚时靖扣下,那段时日上书弹劾戚时靖的奏本多到数不过来。迟迟等不到《乞和协议》的回讫以此为契机,认为大历想要和谈的诚意不够,没过多久便举兵向溯望原逼近。 戚时靖手握漠北十万大军,不顾圣上旨令毅然出兵,与回讫在边境交锋。 消息传回长陵,皇帝震怒,可漠北战事已起,皇帝可以治戚时靖抗旨之罪,但不能不管边境将士死活。当时正是酷暑时节,皇上下令开放全国粮仓,举国之力为漠北运粮,保前方战事。 那场战争持续了半年有余,军饷赶在靖北军弹尽粮绝之前送抵溯望原。 然而,一个月后,边境传来噩耗,靖北军遭回讫重创,主帅戚时靖战死,靖北军十万将士命丧溯望原,回讫攻破了边关防线,占领漠北十城。 大历从未吃过如此惨烈的败仗,在此之前,被视为大历的铁血之师,戚时靖更被誉为大历“战神”。没人想过有朝一日,戚时靖会败,甚至会死。 可神话终究是落幕了,战败那天冰封千里,溯望原下了十二年来最大的一场雪。积雪没过膝盖,将士们的鲜血渗入雪中,遥遥一看,鲜红的雪原映着苍天,恍若在辽阔的土地上徒徒燃起一片大火。 戚时靖长眠于此,他那二位被称作“少年英雄”的儿子,也被冰血掩埋。 王世子戚庭晔战死的时候,他的妻子浸月公主已经怀有身孕。 漠北岌岌可危,动荡的局势令全国上下人心惶惶,百姓的不安日渐强烈,而导致这一切发生的戚时靖便成了最好的宣泄口。越来越多人认为是戚时靖枉顾圣意,抗旨出兵才酿此悲剧,如果当初戚时靖答应和谈,如今的惨祸完全可以避免。 一时之间,戚时靖成为溯望原败战的罪魁祸首,昔日人人称道的大英雄变成万民唾弃的对象。靖北军的遗属聚集在宫城之外,要问皇上讨个说法。皇城紧闭长达半月之久,皇上终于露面,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抚恤烈士遗属。 人言可畏,一颗颗充满仇恨的种子终究在赵渊心里生下难以拔除的毒疮。赵渊对戚时靖从最初失去爱臣的悲痛渐渐转化成失望,最后演变成了痛恨。 他将漠北的沦陷、十万将士的牺牲以及剧烈的家国动荡全部归咎在戚时靖头上。从此,戚家成为了皇帝的禁忌,亦成为大历的禁忌。哪怕皇上没有明说,朝堂上与戚家交好的大臣一点点被皇权边缘化,最终长久的消失在长陵,这些人甚至包括皇上曾经最疼爱的长女,浸月公主赵韵书。 赵韵书经历了重重打击,没有足月便生下了戚庭晔的遗腹子。男孩儿刚出生便漂亮讨喜,浸月公主给他起名“时韫”,可他不能姓“戚”。 皇上厌恶戚家,连带着厌恶自己的女儿和外孙。群情激奋的百姓踏平了戚时靖的衣冠冢,在漠北收复后,赵渊第一时间命人查封了靖北王府,取消了靖北军的建制和封号,这支昔日的铁血之师不再有存在的必要。 戚家和靖北军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完全不能被提及,否则便会招致杀身之祸,直到霍松声主动请缨去镇守漠北。 调令下来的那天也是个雪天,霍松声银黑铁甲在皇帝宫门前长跪不起,浸月公主抱着时韫守在霍松声身边。 松霜剑插在雪里,漆黑剑身上新刻的“戚”字被风雪嵌成刺目的白。 雪落成埃,一层盖过一层。 他们在那样悲恸的风雪中求一个荒谬的恩典—— 恢复靖北军的建制与番号。 3、第 3 章 第三章 有云从天边飘来,厚厚一层,掩住了银白的月光。 霍松声的手按在桌子上,他的手指很长,左手食指常年戴着枚玄铁戒指,戒指样式普通,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那是可以调动漠北十万军马的虎符。 玄铁冰冷锋利,霍松声无意识转了一下。 溯望原败仗之后,大历痛失数万将士,无数家庭因此破碎。 待局势稍稳,赵渊为了安抚民心,设置三年的停战期。兴许是回讫差点冲破漠阳关让赵渊看到了隐患,《乞和协议》最终还是没有落实,取而代之的是和亲政策。 赵渊不想再和回讫无休止地缠斗下去,但也不再放心让外族在境内驻兵,只要边境局势开始紧张,赵渊便用和亲公主去堵回讫的嘴,甚至愿意牺牲一部分利益,去换边境短时的和平。可一味的退让只会换来对方的得寸进尺,今年开春之后,回讫的军队又开始蠢蠢欲动。 战事一触即发,内阁那帮老头子故技重施,在早朝上提醒皇帝,又到了该往回讫送女子的时候了。 大历皇帝赵渊膝下三位公主,皇室宗亲十六位郡主,除去已经送去和亲的七位,尚未婚配且又在适龄的,仅剩下如今风头正盛的大公主赵安邈了。 赵安邈今年二十有六,皇室公主中这个年纪还未出嫁的实为罕见。赵安邈自己不想嫁是一层,赵渊不放她走是另一层,总之一拖就拖到现在。 内阁甫一提出要和亲时,满朝文武都将目光放在了大公主身上。 可大公主与内阁交往甚密,赵安邈又讨皇帝喜欢,这火自然不能往她身上烧。 放眼宫中,除了赵安邈还有谁更合适去和亲呢? 文官在底下盘算着盘算着,一时想不出个两全的法子。 后来宫中宴会,赵安邈酒后兴起,为百官奏了一曲琵琶。 宫里的太监最会溜须拍马,带头叫好,惹得百官纷纷拍掌称赞。 赵安邈却在这样一片赞誉中湿了眼眸,颇为遗憾地说:“想当年,皇姐一曲《凤求凰》惊艳长陵,如今怕是再也听不到了。” 就是这句话,朝中大臣、内阁上下,乃至皇上赵渊,都想起了住在长陵公主府的浸月公主赵韵书。 赵韵书是大历的长公主,曾是赵渊最疼爱的一个女儿,出生便荣宠至极。 赵渊的三个女儿里,只有她有自己的府邸,也只准她出宫独居。 当年赵渊赐婚浸月公主与靖北王世子戚庭晔,每一位大历百姓提起这一对都要道一句,郎才女貌,登对佳人。 只不想,赵韵书甚至都没来得及将自己怀有身孕的消息告知远在漠北的丈夫,就先一步收到了戚庭晔命丧溯望原的消息。 这十年,赵韵书独自带着孩子住在长陵东街的公主府内,除皇帝寿宴与皇室祭祀,几乎不再踏足宫门半步。 赵渊终于想起了这个女儿,宴会结束的第二天便传旨请赵韵书入宫。 父女俩许久未见,似乎没有几句话好说。 赵韵书不过坐了半炷香,赵渊便提出要送赵韵书去回讫和亲。 回讫,一个令赵韵书深恶痛绝的名字。 她的丈夫、公公和弟弟全死在回讫手上。 可皇命难违,身在皇室,她甚至连说“不”的权利都没有。 冰冷的大殿上,赵韵书一步步靠近自己冷漠无情的父亲,将他最忌讳的名字提上台面。赵韵书凉薄地问了一句:“父皇,您还记得我是戚庭晔的妻子吗?” 赵渊意料之中被触怒龙颜,立即派人将赵韵书送回公主府禁足。 同时下令,等冬天过去,便送浸月公主前往回讫。 回讫接到了长陵使者的信,摆了三天三夜的酒,庆贺即将来和亲的浸月公主。 没有什么比践踏和侮辱敌人的妻子更有趣的事了,十年前,回讫打败了靖北军,他们的主帅阿达一箭射穿了戚庭晔的心脏,杀死了那个十六岁就随父出征,令无数回讫人闻风丧胆的靖北军少将。 十年后,天神将他的妻子送来回讫,他们定会好好招待赵韵书,如此才对得起当初死在戚庭晔剑下的亡魂。 回讫人醉生梦死三天,后来竟带了一队兵马去挑衅靖北军。 霍松声在那些不堪的醉语中拼凑出来自长陵的旨意,怒不可遏,亲手砍下那群人的头颅,送回回讫人的营帐。第二天便给樊熹传信,询问事情真伪,在得到答复的次日便带着春信秘密返回长陵。 “皇上主意已决,礼部已经着手在准备浸月公主的嫁妆。”樊熹说道,“林霰即便有通天的本事,事已至此,还能怎样转圜?何况他心诚不诚,会不会帮我们还不好说。” 羽花楼外人声吵嚷,霍松声顺着窗户敞开的缝隙朝下看,淡淡道:“权术之臣在乎的不过是权柄荣耀,我不需要他的诚心,能达成目的就行。” 樊熹不知道霍松声想要做什么,还想继续追问,可楼下的争吵声越来越大。 他站起来看了一眼:“外面在吵什么?” 楼下一群人正围着一个女子指指点点。 女子瘫坐在地,头发散乱,一身纱裙被撕扯破烂,粉色的布料挂在肩头,她难堪的用手挡着露在外面的皮肤,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羞辱。 “这婊/子还没出嫁便失了贞操,她父亲还想帮她瞒天过海,以为能骗得了我?” “简直不知廉耻,女子的贞洁竟能随意交给别人,这种人就该被拉去浸猪笼!” “瞧那模样,生得水性杨花,谁知道伺候过几个,说不准早被人玩烂了吧!” “竟还有脸活着,我若是她早寻根麻绳自尽了!” “该将她拉去东街,与陈寡妇作伴,那也是个极不要脸的,丈夫死了便成天在外勾引男人,统统去死! “……” 叫骂声越来越激烈,甚至有人开始上手撕扯那个女子的衣服。 女子不住地蜷缩自己,艰难护着身上的破布,不停地求饶。 对她动手的几乎都是女子,有些留着指甲,动作时在女子身上划下一道道血痕。 霍松声皱紧眉头,视线却偏移几分位置,看向街角的位置。 樊熹身为遂州知府,不能坐视不理。跟霍松声讲了一声,便急匆匆下楼调停。 霍松声站起来,伫立窗边,眼睛盯在一个人身上。 就在混乱中心几步远的地方,林霰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和许多事不关己、置身事外的男人一样,冷漠地看着一切发生。 林霰应当在那里站了很久了,至少比霍松声看得久。 他手边有一只暖色的灯笼,光下,他苍白的脸仿佛有了血色。 女子脸上的妆全花了,唇角流着血,止不住地发抖。 她不敢抬头,好似不能见光。 樊熹语气深重:“在闹什么?一群人围着一个弱女子做什么,她犯了事自有官府处置,何时大历还允许当街升堂了?” 樊熹新上任的,许多百姓对他面生,自然不会客气。 旁边言辞最激烈的男人讲道:“你算哪根葱?我管自己的婆娘何时轮到你说话?” 樊熹抬起眼:“我若没听错,你方才说要休了这位姑娘。” 男人情绪异常激烈:“我当然要休了她!谁会要一个别人穿过的破鞋?她爹也是个贱人,谎称自己的女儿是处子,着急找我做下家,我若早知她不是清白之身,断然不会娶她,真够恶心的!” “你有冤屈就去官府说,朝廷会给你一个评判。”樊熹挡在女子身前,目光幽幽转向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但我也要说一句,是不是处子不是评判一个人的道德品行的标准。或许这位姑娘只是遇人不淑,但这并不是她的过错。世俗眼光足以杀死一个人,了解真相再来评判,不要轻易做夺去别人生命的刽子手。” 看热闹的百姓被樊熹遣散走了。 男人还在骂骂咧咧,樊熹蹲下来查看姑娘的情况。 林霰手里的灯笼不知何时起了火,成灰的纸屑飘上半空,烟雾中,他的眼睛有不明显的红。 陡然间,一只手截住了灯笼的竹柄,林霰回过头,在霍松声的眼睛里看见了燃烧的火苗。 “林先生,看戏看的这么入神,灯笼烧着了都不知道?” 林霰握紧竹柄的手松了劲,他低下头,看那灯笼一路向上烧,火舌快要舔到霍松声戴着玄铁戒指的手指。 “将军小心。” 霍松声将烧到顶的灯笼丢掉,笑了笑:“还以为先生不问俗事。” 林霰嘴唇的颜色很淡,看起来也很冷。他的唇启了一个小缝,却什么都没说。 霍松声在楼上看了林霰半天,发现他那会儿的视线很长很平,好似在透过那女子看别的什么人。那样的眼神让霍松声莫名感到一种悲伤,所以他下了楼,但走到这里,他又为自己那一霎那的念头感到荒谬,于是忍不住窥探起来。 “只是先生,我很好奇。”霍松声走到林霰身边,“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才能叫先生放在眼里?” 林霰垂在身侧的手指抖了一下,他错开目光,忽然一把撑住身旁摆放灯笼的桌子,低头咳了起来。 他看起来难受至极,仿若无法呼吸,每喘一口气,脸色便白上一分。 没了灯笼的林霰,又成了那个灰白白了无生气的书生。 霍松声冷眼看着他,林霰的右手抖得厉害,已经到了无法支撑的地步。 他伸手去前襟找药,摸到了,药瓶却掉在地上。 霍松声替他捡起来,看见林霰抖个不停的手,和手腕上缠绕的绷带。 他把药瓶打开,一股冷香扑鼻。 霍松声问他:“几颗?” 林霰断断续续地说:“三……三颗。” 霍松声倒出三颗,从后捏着林霰的脖子,一手给他塞进嘴里。 他的动作并不温柔,手指在林霰后颈上留了痕。 然后去街边要了点水,故技重施又捏着人后脖子把水灌了下去。 林霰的脖颈被冷汗浸透了,又淋上水,吞咽时喉结上下滑动。 霍松声看着那里,觉得这脖颈过于脆弱,他一掌便能掐断。 吃了药的林霰呼吸慢慢平稳下来。 “你得的是什么病?” 林霰手按在胸口,语调平平:“不是什么大病,心力不足之症。” “怎么得的?” “娘胎里带的。” “治的好么?” 这次林霰停顿了好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说:“好不了了。” · 官府的人来了,男人终于离开。 樊熹解了外衣给女子披上,蹲下来:“你有去处吗,我送你回家。” 女子摇了摇头,说道:“我失了身,又被休了,此时回家父亲会打死我。” 樊熹无法,只能先将女子带走。 他四下看了看,见霍松声在街角同人说话,便领着那位女子过去找他:“公子。” 霍松声往旁边走了一步,跟林霰保持着距离。 他正要开口,那女子忽然瞧清了他的样貌,登时便跪了下来,张口就唤:“将军!求将军替小女子做主!” 她这一声喊得凄惨,旁边过路的百姓又看过来。 霍松声皱着眉:“你认得我?” 女子点头,一动便落下一行泪来。 霍松声拉她起来:“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跪我。这里人多眼杂,樊熹,你们跟我回客栈吧。” 4、第 4 章 第四章 霍松声转过身,朝林霰身后看了一眼:“忘了问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一言没跟着你?” 林霰神色寡淡:“出来吃晚饭,街市热闹,我与一言走散了。” 霍松声挑起眉,不太相信林霰的话。林霰身边那侍卫非常紧张他,聆语楼的杀手随时可能出现,不可能放他一个人在大街上溜达。 不过霍松声没戳穿,而是问了句:“那先生怎么说,跟我一道回去?” 林霰点了点头:“走吧。” 霍松声下榻的客栈离这里不远,街上人多,所以走得缓慢。 到了客栈,一言不知从哪座房顶上跃了下来,当真如林霰所言:“先生,街上没找到你,我便先回来等了。” 林霰应了声,随一言回房。 “等等。”霍松声却叫住他,“先生不一起听听吗?” 林霰的目光微微一抬:“不了,不合规矩。” 霍松声直接扣住他的手腕,将他往自己房间带:“没那么多规矩,你也来。” 春信留在房中,以为只有霍松声一个人回来,不料门一开出现一群人。 他摸杯子给大家倒茶,门关上,那女子再次跪了下来。 “将军在上受小女子一拜!” 这动不动就跪人的毛病让霍松声头疼。 樊熹搬了个凳子让她坐下,说道:“你有何冤情,原原本本说给霍将军听,将军自有定夺。” 春信把水摆在她面前,不知发生了何事。 樊熹与他也是旧相识,耳语几句将晚上的事情简单讲了。说着扫了林霰一眼,然后春信对他点了点头。 林霰自觉地站在一边,有心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所以霍松声一开始便将他忘了。 霍松声问那姑娘:“你要我替你做什么主?” “小女李暮锦,长陵人,十三岁随父定居遂州。”李暮锦攥紧双手,牙关咬着,杏似的双眸中生出深深恨意,“小女要状告前遂州知府燕康,掳掠民女,逼良为娼!” 大历朝官员林林总总加起来怎么也得好几万人,霍松声常年待在漠北,特别是地方官,并不能认全。他觉得这个名字有些陌生,看向樊熹:“燕康?” 樊熹说:“我调来遂州后,燕康便去了长陵,首辅大人亲点的内阁大臣新员。” 霍松声应了一声:“你接着说。” 李暮锦说道:“我父亲李同光是遂州城防司的教头,去年父亲退离城防司,临走前,邀请同僚来家中做客,前任遂州知府燕康也前来赴宴。” “那日酒过三巡,母亲吩咐我去备茶。及至中途,茶室的门突然被人撞开,燕康将茶室当作茅房,走错了地方。我给他指条路,临走前他问我,今年几岁,可许了人家。我虽觉得奇怪,但也一一回答。” 前任遂州知府燕康快五十岁了,家中一儿一女,凑足一个好字。他在任期间政绩不错,办了不少惠民的好事儿,其中有一项就是压了遂州盐商范思年的价,转而让利给百姓。这事燕康的前任没谈拢,撂挑子摆那儿了,燕康上任之后,不到三月便办成了。那之后燕康的好名声便打下了,一直到他离任,其在遂州的口碑都相当的好。 李暮锦相信燕康的为人,因此在他第一次单独约她见面时,稍稍犹豫一下便答应了。 燕康是一城知府,寻一个平日里家门都不出的女子能做什么? 他当真什么也没做,一顿饭,细细打听了李暮锦的喜好、爱吃什么饭菜、读过什么书。 最后他用一句话打消了李暮锦的疑虑:“家中不成器的儿子到了婚配的年纪,与小姐刚巧年龄相仿,便想多了解一些。” 李暮锦这才明白,燕康是来说媒。 她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被说的红了脸,羞赧道:“大人,此事您与我父亲商讨吧。” 燕康笑道:“你父亲那里我自然会去说,但我不喜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小姐若不介意,我将家中小子叫上与你见一面,你们若觉得合适,我再备礼去贵府提亲。” 不谙世事的李暮锦觉得燕康十分诚恳,也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如若将父母牵扯进来,他们同意了亲事,自己却不喜欢,岂不断送此生? 李暮锦答应了,并与燕康约定三日后羽花楼相见。 遂州城有两座名楼,都是吃酒的地方,一座叫羽花楼,文人墨客、官府政客偏爱来此叙话谈天。还有一座叫踏春楼,顾名思义,那是富家权贵夜夜笙歌的地方。 两座楼隔着一条街,一东一西,离得很远。 李暮锦和燕康约在了羽花楼。 羽花楼常年为燕康留一个雅间,供他宴请宾客。 李暮锦只记得自己在雅间内独自等了很久,喝了一壶新采的红茶,喝完不但没有解乏,反而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已经变了。 李暮锦是在踏春楼色彩浓艳的大床上醒来的,当时浑身未着寸缕。 她惊恐万分地看向床中央铺着的一块绒布,中间点点落红是她的贞洁。 此时门开了,一个衣着暴露的美丽女人走了进来。 她丢给李暮锦一个沉甸甸的锦囊,对她说,里头是她卖身的钱,钱是恩客给的。 可李暮锦甚至不知道她的“恩客”是谁。 李暮锦完全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她不知道自己明明去了羽花楼,为何会出现在踏春楼。是谁将她卖了,又是谁买了她。 唯一的答案在燕康身上,她靠着这点念头,跑去燕府找燕康。 可守门的侍从将她拦住,告诉她,大人今日在家处理了一天公务,根本没有离过府。 李暮锦浑身力气骤失。 她软坐在地,终于明白这是一个圈套,燕康给她画了一个圈,定好了价,不用出面便收了渔翁之利。 泪水顺着李暮锦精巧的下颌缓缓落下,她耸肩哭泣,说道:“我将此事告诉了父亲,可父亲忌惮燕康的权势,无法替我做主……我本想一死了之,可父亲替我找好了相公,说我已经够让他们蒙羞,要死也要到了夫家再死……” 樊熹离李暮锦最近,尽管男女授受不亲,他还是将手置于李暮锦肩上,安抚地拍了拍。 “将军!”李暮锦又跪了下来,“我死不足惜,可我不能让燕康逍遥法外。他如今去长陵享受荣华富贵,可世间不知还有多少如我这般的女子正在被人羞辱……霍将军,这遂州城已经烂透了,靖北军自老王爷开始就是正义之师,您现在是靖北军的主帅,除了您没人能救我们了!” 说来好笑,戚家被钉在耻辱柱长达十年之久,可十年来,又总有人把霍松声与靖北王放在一起比较。早些年骂声要响一些,说霍松声年轻气盛,什么都不懂,空有满肚子兵书,到了战场上一点儿使不出来。近年来骂声要少一点,百姓明面上不敢议论,背地里常说如果靖北王当年不那么一意孤行,兴许回讫早已归顺,边境也早就安稳,哪里还有霍松声的事。 李暮锦说的没错,靖北军是正义之师,浴血奋战,保家卫国,但那都是曾经。 后来赤雪埋骨,戚家污名满身,成了无人能道的忌讳。 如今这些话从一个小姑娘口中说出来,着实令人意外。 霍松声玩味地勾起嘴角,端着下巴说:“戚时靖可是当年溯望原之战的罪人,你明目张胆称他为正义之师,就不怕传出去会掉脑袋么?” 李暮锦说:“昔年靖北王大败回讫,凯旋回朝,长陵城中万人空巷之景历历在目。回讫是大历的头号劲敌,当年之事老王爷和皇上都有各自的顾虑,岂是后人三言两语能够置喙。不论如今世人眼中是否还有靖北军,可还记得老王爷,对我来说,老王爷治下的靖北军英勇善战,是当之无愧的雪域英雄。” 霍松声忽然被溯望原上的风雪迷了双眼,恍惚间看见十岁的自己。 那天晴空万里,班师回朝的靖北军刚入城门,家丁便将信儿传入了侯府。 霍松声心急见戚时靖,不等他那同样也在等信儿的爹,匆匆便跑了出去。 吴伯跟在后面边追边喊:“小侯爷!二公子!你们慢点儿跑,街上都是车马,伤到哪儿我可活不成咯!” 长陵街头人山人海,仅留了一条窄道供军队行走。霍松声跑了很久,也很远,然后一头撞进戚时靖宽广的胸膛里。 他被战场上勇猛无敌的“杀神”抱起来,被粗粝的大手狠狠揉脑袋,被扛上肩头享受专属于靖北王的荣耀。 那时霍松声的志向还不是做将军,他更喜欢读书写字,时常同戚时靖开些没大没小的玩笑,说长大了要去军中做军师,指挥靖北王上阵杀敌。 而那时的戚时靖总是笑着答应,说会等霍松声好好长大。 霍松声确实好好长大了,十年寒窗,就等第二年参加春闱。 他替自己规划好了人生,科举、入仕、先入翰林、再入内阁,等他在朝中站稳脚跟,便向皇上求个恩典,让他去漠北做靖北王的军师,为大历稳固江山。 可他等来了什么呢。 那年的溯望原冰雪连天,鲜红的颜色烧灼了霍松声的眼睛。 三天三夜,他找到了他的英雄,却拼凑不出戚时靖完整的身体。 霍松声脸色一沉:“这件事我知道了,姑娘若无去处就先留在客栈吧。春信,帮她开间房。” 春信立刻去办。 樊熹说道:“若李姑娘所言非虚,燕康一事恐怕牵连甚广。将军,你可想到对策?” 霍松声却反问一句:“李暮锦说的羽花楼和踏春楼,你听得耳熟么?” 樊熹其实在李暮锦甫一提及羽花楼时便想到了一个地方,他点头道:“长陵的飞仙楼与清欢阁似乎异曲同工。” 霍松声沉声说:“我要走一趟。” 这时,一直靠在墙边看着窗外树影的林霰动了动。 他方才没出声,可能是头疼,不停用指关节顶着眉心,那块皮肤原本苍白,此刻被他弄出一点红来。 霍松声才注意到他,多的话也不说了。等春信回来,让他带李暮锦去房间,樊熹也被他支走。 房中仅剩林霰,他放下手,说道:“我也回去了。” 霍松声没让他走,而是问道:“那位李姑娘所言,先生觉得是真是假?” 林霰直言道:“不知道。” 霍松声站起来,走到林霰身边来将窗户关上:“先生从都津而来,可曾在都津见过类似的踏春楼与羽花楼?” 这次林霰没再一问三不知了,很快给了回答:“有过。都津也有两座酒楼,名为纵声楼和玉子阁,一座寻欢,一座宴客。” 太巧了,仅仅是三座城便有类似的酒楼存在。 霍松声扶在窗棂上的手微微一顿,突然转过头来冲林霰一笑,打趣道:“先生去过吗?” 林霰大约是没想到霍松声会这么问,哑了一瞬,旋即僵硬地说:“没有。” 霍松声盯着他看,似乎想要分辨真假,但从面上确实看不出来,只好作罢。他站直身体,若有所思道:“也是,先生这身体,怕是无法寻欢作乐。” 林霰没有太大反应,他自动忽略霍松声的话:“将军打算去一趟踏春楼吗?” “不啊。”霍松声笑了笑,“我要去的是羽花楼。” 5、第 5 章 第五章 霍松声从羽花楼出来才没多久便又回去了。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左右林霰还没睡,便将林霰一并拖来。 方才那顿饭霍松声还没怎么吃便被打断,他重新点菜,询问林霰说:“先生爱吃什么?” 林霰口腹之欲很浅,回说:“将军点自己爱吃的就好,我不饿。” “那么瘦还不吃饭?”霍松声看了他一眼,叫了几个大荤。 林霰脸色隐约发白:“公子,我们两个人吃不了那么多,而且我不吃肉。” 都病成这样了还挑食,难怪瘦得离谱。 霍松声去掉两个肉:“清炒虾仁,蒸桂花鱼,这总能吃吧?” 林霰点了点头。 霍松声把食谱还给小二,还是窗边的位置,雨停过后空气清新,风将林霰身上淡淡的香味卷到霍松声这边来。 他吸了吸鼻子,觉得这味儿似乎在哪闻过。 霍松声随口问道:“先生用的什么香,怪好闻的。” 林霰轻掠起目光,说:“随便调的,下次再闻便不是这个味道了。” 霍松声提起茶壶给林霰倒水,林霰伸了手过来:“我自己来。” 霍松声挡住他:“先生待人总是这么客气吗?” 林霰顿了顿,正要将手收回,听霍松声笑着说了一句:“这么客气显得人很假,先生觉得呢?” 林霰指尖一蜷,默默坐了回去。他有点想咳嗽,但忍住了,所以眉头皱得很紧。 霍松声给林霰倒好茶,推到他面前:“趁热喝。” 深秋季节,又下过雨,天气其实很冷了。 羽花楼内的装饰都是上等好物,终日烧着地龙,手笔极大。 霍松声进来便觉得热,脱掉披风搭在身后:“先生不热吗?” 林霰甚至捧着茶杯暖手,看起来非常怕冷。他的指尖在室内都红彤彤的,像是受不住风吹。 霍松声看见了,于是抬手关上了窗。 俩人没什么话好说,霍松声若不开口,林霰多半不会主动交谈,聊天也是霍松声问,林霰说,遇到他不想说的便用沉默代替,这要放在别人身上得是如坐针毡,霍松声和林霰倒像是很适应这种微妙的气氛。 菜上来了,霍松声给林霰递了双筷子。 他看见林霰起初是用右手拿筷子,用了一会后便换到了左手。 林霰左手筷功很不错,夹菜很稳,霍松声便多看了两眼,才发现对方用左手拿筷子是因为右手手腕绑了一圈白色纱布,那是受了伤。 霍松声这个罪魁祸首就坐在这里,倒也不觉得有几分歉疚,他招呼来店小二,让人送把勺子过来。 林霰是个聪明人,对于霍松声突发而来的善心没有任何表态,勺子拿来了他就用,神色淡淡的,恍若不知霍松声此行目的,仅仅是单纯来吃个饭。 霍松声留了一只眼睛在林霰身上,发现他食量确实不大,爱吃虾和绿叶菜,鱼也碰,但不如虾吃得多。 霍松声又让人上了一盘油爆虾,等虾子端上来,他拿起一只剥壳,状似随意道:“先生怎么不问问我,这么晚拉你出来做什么?” 林霰差不多饱了,停下筷子,丝毫没有好奇心:“公子自有公子的理由。” “嗯。”霍松声点点头,实话实说,“我带你来,就是想看看你到底对这件事知道多少。” 林霰目光坦荡:“公子为何认为我会知晓此事。” “不知道。”霍松声颇像个无赖,“直觉啊,我看你不像好人,坏事和坏人往往同时出现,你也别怪我多想。” 霍松声擅长笑着说出带刺的话,林霰也擅长不接招。 霍松声剥完虾,将它放到林霰碗里:“若我说错了,先生不要计较,这就当是我向先生赔的不是。” 林霰垂下眼,用勺子捞起虾仁吃掉,算是接受霍松声的道歉。 霍松声剥完一只接着剥第二只,这个时辰了,酒楼里依然满座,说话声不绝于耳。 “先生,你帮我分析分析,按李暮锦所言,如若羽花楼和踏春楼真的在做某种不可告人的营生,燕康为什么还会冒着秘密泄露的危险,放李暮锦回去?” 林霰用热手巾细细擦着手,闻言说道:“燕康是遂州知府,在这里只手遮天,自然不会害怕一介女流走漏风声。” “他确实不用怕这个,坐到知府这个位置,看人命早已轻贱,燕康大可以直接杀了她,还能省去很多麻烦。” 林霰看着霍松声递过来的第二只虾,用碗接住:“那公子以为呢,燕康为什么留下这个麻烦,没有灭口?” 霍松声又在剥第三只,他笑了声:“不是我在向先生请教么,这虾可不是白剥的。” 都说吃人嘴短,林霰吃了霍松声一只虾,便要回答他的问题。 林霰停顿片刻,说道:“愧疚吧。” 这观点新奇,霍松声放第三只虾在林霰碗里:“愧疚?” 林霰说:“公子也说,遂州知府地位很高,燕康有千百种解决麻烦的方式,放一个神智清醒的李暮锦回去无疑是最不高明的一种。可即便有风险,他还是这么做了,说明他不想杀死李暮锦,至于原因,我只能想到愧疚这一个理由。” 霍松声擦了擦手:“一个是朝中高官,一个是普通民女,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能有什么原因,让燕康对李暮锦产生愧疚之情呢。” 林霰没再回答,而是朝旁边看了一眼。 霍松声勾起唇角,擦净的手忽然端起林霰的下巴,将他的脸转过来:“先生,看什么呢。” 林霰身体的僵硬非常明显,霍松声觉得很有意思,转过林霰的脸之后也没松手,而是托着他的下巴往前带了带,接着自己也凑上去:“你紧张?” 俩人距离不断缩短,林霰撑住桌子,抓了下霍松声的手腕。 “嘘。”霍松声声音压低,警告般对林霰说,“不要乱看,小心被坏人捉走。” 说完,他松开手,往桌上看了看:“虾子吃完,然后我们回去。” 俩人饱餐一顿便要回客栈,此时时辰很晚了,街上已经收摊,空荡荡的街头已经没什么人。 霍松声和林霰并肩走着,速度不快。 月影阑珊,离得近,霍松声更能闻见林霰身上的味道。 太特别了,在别处都没有闻过。 “先生。”霍松声摸着鼻子笑了声,“前有狼后有虎的,你怕不怕?” 林霰眼尾一跳:“什么?” 霍松声突然抬起胳膊搭在林霰肩上,像靠着他,也像是搂着他,俩人身高相仿,一靠近便抵着耳际。霍松声说:“害怕就闭上眼睛。” 暗夜里,林霰眼底的浮光显得很轻。 霍松声虽然笑着,但表情很冷。他用手掌捂住了林霰的眼睛,不想看见一般。 林霰视线一黑,人在失去目视力的时候会本能的产生慌乱的情绪,这样的情绪会影响人的行动和思维,可林霰没有,他被捂着眼睛,依旧照常迈步,每一步都稳稳当当,甚至能跟随霍松声的速度加快自己的脚步,毫不畏惧。 霍松声又在他耳边笑,似感叹般:“先生,你好相信我啊。” 林霰被霍松声尾音里的玩味戳中了,在霍松声掌下蹙紧眉心。 他察觉到霍松声带他拐进一条极窄的巷子,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霍松声将他推到墙边,覆在眼睛上的手终于拿了下来。 林霰眼前有瞬间的模糊,很快他便对上霍松声试探的目光。 他们陷身于两面墙的墙缝之间,因为距离短小,不得已贴在一起。 追着他们从羽花楼出来的人就在墙缝前来回乱转,黑暗是最好的保护色,没人发现他们。 只听对方说: “那两个人呢?” “跑的真快,别是发现我们了。” “这等好皮相,没捞着可惜了。”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波赶不上还有下波,等明天开船把手上这批货送出去,我就派人打听那两个人是什么来头。” “看着像不像是本地的,万一他们走了岂不亏大了?” “还能走到哪儿去?不过是你我少赚点,别人多赚点。外地来的的原本风险就大,还是知根知底的好,走吧,放宽心。” 脚步声渐行渐远,霍松声正要出去,头顶落下一道脚步声, 一言满眼严厉,刀疤在夜色中略显狰狞。 “先生。”一言抓住林霰的胳膊,先将他拉了出来。 仅能容纳俩人的缝隙陡然一空,霍松声也跟着走了出去。 霍松声看着幽深街巷,很顺口地使唤:“一言,跟着他们,我要知道开船的时辰和地点。” 一言没动,霍松声“啧”了声,转向林霰。 林霰对一言说:“去吧。” 一言领了吩咐,转而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霍松声缓缓收回目光,幽然冷笑:“看来还是桩大买卖。” 林霰身上沾了潮气,不舒服地咳了两声:“将军要通知官府吗?” “不急。”霍松声说,“别那么早打草惊蛇,这儿的官府可说不准听谁的令。” 霍松声为人警觉,早在第一次和樊熹在羽花楼吃饭时便注意到附近桌子有人在看他,但那时他没多想。可李暮锦在这时出现了,告知了羽花楼和踏春楼可能存在某种联系,霍松声当时便想到在羽花楼看他的人,于是决定再来一次。 果然,羽花楼大厅内坐着的不是普通客人,他们像是猎手,假借吃饭的名义,逡巡在这座酒楼内部,伺机搜罗皮相好的猎物。而他们口中的“开船”和“送货”更是透露了一个讯息,此类交易不仅局限在遂州,甚至通往大历的其他城池。 “你少赚点,别人多赚点”更是印证了霍松声的猜想,大历多地都存在相似的“羽花楼”和“踏春楼”不是偶然,它们很可能是一面巨大的□□交易网,正在来往不断的输送年轻男女。 霍松声和林霰回到客栈,没多久,一言便带着探听到的消息回来了。 从一言口中,霍松声得知,那批货物会在明日寅时经水路送往国都长陵。 这也太巧了,霍松声刚巧要回长陵,这船又是往长陵去。他找来春信,让春信连夜再去找一趟樊熹,务必弄来上船的船票。 这种秘而不发的运送“货物”,为了掩人耳目通常不会单独开船,要么随货船、要么随客船一道运走。 霍松声运气很好,明日寅时那趟恰好是能载客的货船。 此时距寅时还有不到两个时辰,林霰陪他晃了一晚上,已是倦极。 霍松声终于放过他,让人回去休息。 等接近寅时,他第一个敲的又是林霰的门。 林霰已经起来了,正在洗漱,隽冷面容上挂着为擦净的水滴,显得他眉目如墨,颜色极深。 开门的时候,林霰衣服还没有完全穿好,小露着襟口,也不知是不是身子太差,竟还在微微气喘。 霍松声打量他的脸色,觉得也不算太难看,往屋内看了一眼,空空荡荡就林霰一个,于是问道:“一言呢?” 话音未落,房顶上传来瓦片声响。 霍松声退后几步,到院中抬头一看,一言单膝跪在房顶边缘,一柄弯刀架在腿上,手里还攥着块布,看起来正在擦刀。 “找我?” 霍松声没理解一言为何执着于待在房顶,不过那也不是他管的事,他招手让一言下来,说:“准备走了。” 一言飞身落下,抱着刀倚在门前廊柱上,并不走进林霰的房间。 林霰收拾差不多才出来,一言问道:“先生,药吃了吗?” 林霰说:“吃了。” 他一靠近,霍松声便闻到一抹冷香,和昨天的味道不一样,如林霰所言,随意调制,不会重复。 霍松声吸吸鼻子:“收拾好就走吧,路上再买吃的。” 6、第 6 章 第六章 遂州与长陵相近,作为皇城脚下最繁华的城镇之一,遂州每日货运往来众多,靠的都是水运。 霍松声上船时,天还是黑的。 货船很大,共三层,底下两层是车马和需要运送的货物,商旅都被安排在第三层。 从遂州去往长陵,行水路要一日。 霍松声不急着找东西,反正货在船上跑不了,他上船先睡了一觉。 送货的船哪怕带人条件也不会太好,霍松声一觉醒来,见春信窝在小床上还在睡,秋日天凉,霍松声捡了个被角给他搭上,然后出去找点吃的。 船舱外湿漉漉的,又下起雨了,风都带哨子。 饶是霍松声皮糙肉厚也觉得有点凉,他摸了摸窜风的后脖子,刚要折进后厨,眼睛一瞥,在甲板上看到了林霰。 林霰就站在风口最盛的位置,身边没见着一言。 他没撑伞,任雨落了满身却仿若未觉。 霍松声脚步一顿,发现林霰瘦归瘦,身姿仪态倒是很好,很多病人身体虚弱的缘故,身形会有些佝偻。但林霰不是,他往哪儿站都像是一块板,挺拔的像是刚从军营里拉出来似的。 这点发现让霍松声有些怔然,这一刹那,他又想到了林霰那双眼睛,并且不由自主的以它为中心野蛮扩散。等回过神时,林霰模糊的身影已经在秋雨中碎裂多次又重新拼凑起来。 “怎么不打伞?”林霰不知何时注意到霍松声,已经走到面前,他的脸色和衣服差不多白,发丝微湿,细看之下眉宇好像有一些不足为提的褶皱。 霍松声站直身体:“你不也没打。” 林霰往船舱内走了几步,霍松声也走进来。 “将军尊贵,与我不同。” 厨房用一块蓝布挡着,林霰抬手要掀,还没碰到,霍松声先一步掀了起来。 “先生‘将军’长‘将军’短的,是怕别人不知道本该在镇守边关的霍松声秘密返回长陵了么?” 雨天出行的人少,船上三层没几个人,厨房里的吃的也没有备现成的。 霍松声从篮子里挑出青菜和土豆:“先生可知,若是消息传到回讫人的耳朵里,漠北会怎样?” 林霰微微一顿:“抱歉,我不懂战事,不知厉害关窍。” 霍松声蹲在地上洗起菜叶,说道:“若我不在漠北一事为回讫知晓,先生可知,我第一个要找的人是谁?” 林霰抿起唇。 等霍松声湿着手站起来,朝他一笑:“先生不要紧张,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若真不幸被我言中,我一定会给先生辩驳的机会。” 林霰不再出声,他沉默的帮霍松声打下手,打来一锅水先烧开。 他的右手被霍松声硬生生掰断之后便有些使不上力,手腕上缠紧了厚厚的白纱,应当还敷了药,霍松声能嗅到淡淡的药香。 “先生歇着吧,待我将面下好,分你一碗。” 林霰闻言眼神一动:“公子常年在外,也会自己做饭吗?” 霍松声从小锦衣玉食,可谓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别说做饭了,厨房都没进过几回。 但去了漠北后便什么都会了。 “溯望原上物资缺乏,有什么吃什么,能煮熟就行。” 漠北艰辛不难想象,林霰点了点头:“还是我来吧。” 林霰从霍松声手里接过刀,左手用刀也很利索。霍松声乐的清闲,随手洗了个苹果,靠着橱柜边吃边看林霰做饭。 “先生奉诏入长陵,招来许多红眼,可想好日后如何在国度自处?” 林霰细细切着丝:“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只做我该做的事。” “你是聪明人,既然能三拒翰林邀约,我相信你也一定有办法拒绝皇上诏令。”霍松声很是好奇,“朝中两方势力争夺,正打得不可开交,明眼人都知道要避一避,你却往上撞,为的什么?” 林霰将土豆丝倒放进盘子里:“公子想多了,我没那么神通广大,皇上要我入朝,我没有拒绝的权利。” “是吗?大公主和宸王可都对你下了死手,你只身入朝一点都无所图?”霍松声思索道,“朝中还有其他有望夺嫡的皇子公主么。” 林霰眼睛落在水上,淡淡道:“世上之事,千万般缘由,公子难道要一一问个遍吗。” 霍松声内心嗤笑,发现林霰这人很会打太极,他也跟着有样学样:“粗鄙之人久处蛮荒之地,没见过先生这般人物。” 林霰将面下入滚开的沸水中:“公子出身贵重,心有大义,不必如此自谦。” 霍松声静了片刻,觉得林霰真得很有意思。 无论是被他不分青红皂白地折了一只手,还是被言语暗讽威胁恐吓,一概没有显露半分惧怕或是有半点气恼。他用一种很温和的态度在面对霍松声,大多数时候都在用沉默将霍松声施展出来的伤人的触角一一挡了回去。 霍松声甚至产生了一种莫须有的错觉,林霰一直在让着他。 “先生,我还有一个问题。” 林霰将锅盖盖上,转过身来:“公子请说。” “先生待人一贯如此吗?”霍松声问道,“这样看来我反倒像个恶人。” 林霰顿了顿,回答说:“公子对我有疑虑,试探敲打是应当。公子先前问我,将何人何事置于心上。林某久缠病榻,世事多已看开。世人是牵绊,俗事是负累,林某心力有限,确实不太会将这些置于心间了。” 面煮开了,热气翻腾上来。 林霰苍白的面容在雾气中更显清冷薄情。 “先生好无情啊。”霍松声笑道,“难道先生眼里,就当真没有一点俗世执念么。” 林霰又是一阵沉默,他面相寡淡,总对着霍松声的一双含情目在这空隙间染上初见那时浓稠的雾。半晌,林霰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残躯贱命苟活至今,自当有所求,公子莫要再问了。” “先生这样说我便明白了。”霍松声了然道,“先生是要成大事的人。” 成大事者,机关算尽,无心无情,凡尘俗世皆是负累。一朝登上九重天,一身荣华,一世富贵,如此诱惑当前,其他的,什么大公主,什么宸王,都算什么? 富贵险中求,林霰也不过如此。 面煮熟了,林霰右手无力,霍松声帮忙盛进碗里。 趁这个当口,林霰在调料架中取了一把花生碎,刚巧霍松声盛好面,他一把全洒了进去。 霍松声捧着碗挑起眉。 林霰见他不动,视线垂落在那层花生上:“公子不吃花生吗?” 非但没有不爱,过去霍松声吃面必放花生碎,只是吃面放花生的习惯并非每个人都有,可林霰的动作却十分流畅自然,就好像……好像他清楚的了解霍松声的喜好。 “小时候喜欢。”霍松声说,“后来去了漠北,不知为何一吃花生便浑身起疹子,那以后便不吃了。” 林霰将碗接过来:“抱歉,我吃面要加花生,习惯了。” 霍松声又盛了一碗出来。 船舱凌乱,俩人便坐在厨房门槛上吃起面来。 霍松声饿狠了,吃得很快,与他相比,林霰要斯文很多。 “味道怎么样?”林霰问道。 霍松声点点头:“还不错。” 霍松声自打去了漠北,什么挑剔的毛病都没了,与漠北那些吃的相比,林霰的面堪比珍馐。 霍松声吃了两碗,与林霰一人各带一份回去:“我一会先和春信去打探下船上情况。” 林霰点点头。 雨天船舱外的过道沾水湿滑,林霰走在外侧,脚步小心。 霍松声有点怕这病秧子摔到哪儿,将人推到里面去。 林霰微微一怔,看向霍松声。 霍松声却突然变了脸色。 他忽然皱起眉,看向前方:“那人是要跳船吗?” 话音还没落,霍松声已经跑了过去:“哎——” 只听“扑通”一声,林霰看过去的时候,甲板上只留下一道淡色的残影。 那是个女子。 船只缓慢行驶,霍松声趴在栏杆上,滔滔江水中已找不到跳水之人。 他二话不说便解了外衣,动作快的林霰都没有拉住他:“霍公子!” 回应林霰的是霍松声纵身跳江的背影。 林霰的手抓了出去,风雨中,他甚至没有捉到霍松声的一片衣角。 从遂州往长陵要经过一条满江,江水幽幽,雨中更显萧瑟,霍松声就在那暗色中起起落落。 林霰折身往船下去,下层皆是货物,更没有几个人,林霰在半路捡了一串绳子,到达船舱底层时,一头栓在了桅杆上,一头扔下水:“霍公子!我拉你上来!” 江水流得太急,那女子入水便没了踪影,霍松声没有找到人。 他将绳子缠在腰上,未免也被冲走,借力潜入水下又搜了少息,最后无功而返。 林霰将霍松声拉了回来。 霍松声浑身滴水,肤色泡过水反而显白,他拧着头发,有些遗憾地说:“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林霰下来时不忘带走霍松声的外衣,他将衣服披在霍松声身上:“公子太乱来了。” 霍松声闻言看他一眼,想到不久前俩人的谈话,不免笑道:“怎么说都是一条人命,我与先生不同,做不到先生这般不问俗事。” 林霰眼睫上浮了一层细碎的水珠,是深秋纷飞的雨。 雨顷刻间大了起来,林霰沉一口气,站起来:“将军高义,林某目光粗浅,告辞了。” 林霰说走便走,留下滴着水的霍松声对着那背影纳罕。 被断手讥讽都不温不火的人,现在是……生气了? “林……” 几步之外的林霰脚步一顿,突然回头冲霍松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霍松声赶紧起身追上,他听力极佳,走近便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支支吾吾的,像是有人被布巾堵住了嘴巴。 走道那头传来脚步声,走得极快。 霍松声灵机一动,推开前方的门,拽着林霰躲了进去。 货舱杂物众多,想要藏人非常容易。 霍松声将自己和林霰塞进米袋相隔的缝隙中,刚躲好,后面的人便推门进来。 “哪里有男人的声音,听错了吧?” 两个船员打扮的人在米袋周围晃悠,其中一个说:“四处检查一下,今天的货很重要,不能出差错。” 米袋堆在一起,不太透风,人走来走去掀起粉尘。 林霰的脸色逐渐发白,一副要咳嗽的样子。 霍松声生怕他打草惊蛇,抓着林霰的胳膊,湿冷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船员将目光放到货舱尾部,走去踢了一脚:“原来这儿还漏了一个,是他的声音。真他娘的,用米袋装人,若是没发现,倒霉的就是我们了。” “快点把他抬下去。” 两个船员一头一尾搬起“米袋”,霍松声看见米袋在动,那里头明显是一个人。 船员推开门,很谨慎的确定走道上没有人才抬着米袋出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霍松声直到听不见任何声音才放开林霰。 林霰忍到极致,霍松声一松开手便咳得撕心裂肺。 撕心裂肺并非从声音上听出,事实上,他咳嗽的声音很小,全部闷在嗓子里。但他的脸色难看至极,从红到白,脖颈间青筋暴起,不仅咳,而且还喘不上气。 霍松声生怕他被自己捂出毛病,手往他身上摸,低声问:“你的药呢?” 林霰的手抖得很厉害,带着霍松声摸到侧腰。 霍松声找到药瓶,像上次一样倒了三粒出来,正要喂给林霰,林霰却轻轻推了他一下,上气不接下气道:“一、一粒。” 霍松声便喂他一粒。 两人面对面坐着,林霰满脸冷汗,后来撑不住,便将头抵在霍松声肩膀上,徐徐地喘着气。 周围很安静,霍松声的视线没有着落,时而看看附近,时而瞅瞅米袋,最后落在了林霰颤抖的右手上。 那只手无力的放在腿上,抖得像秋天的落叶。 霍松声想起刚才从江水中上船时,粗糙的麻绳似乎正缠绕在林霰绑着白纱的右手上。 霍松声的眼尾突然压不住般跳了一下。 7、第 7 章 第七章 霍松声启了唇,指着林霰的手:“要紧么?” 林霰稍有缓和,左手用力在右手上按了一下,旋即背到身后去:“不要紧。” 霍松声点点头,先一步出去。 “刚刚那俩人是拖了个人出去?”霍松声往后面走,拍了拍周围堆起的货物,“我们是不是误打误撞找到地方了?” 霍松声衣服还在滴水,走一步留下一个潮湿的脚印,他停下来,蹙起眉头。 林霰看着那串脚印:“先离开这里吧。” 霍松声原地看了一圈,确定船舱中都是货物:“走吧。” 俩人正欲离开,霍松声放在门把上的手忽然顿住。 “他们回来了。” 这次的脚步声比上一次还要急,匆促间,霍松声和林霰只来得及躲在摆放货物的木架之后。 门开了,两个船员匆匆闯进来:“快找找那女的在不在这儿。” 木架后的空隙很窄,霍松声与林霰不得已贴在一起。 他们互相欠着身,从侧面看像是将头搭在对方的肩膀上。 霍松声微微往后仰了一点,用口型对林霰说:“女人”。 林霰点点头。 他们同时想到了不久前跳船的那个姑娘。 船员在舱后找了片刻,没有收获,急起来:“他娘的,那婊子不会跑了吧!” 另一人说:“不可能,船在江上行,又没靠岸,能往哪儿跑?” “走,去上面看看,是不是混在三层人堆里。” 俩人说着便要离开。 “等等——” 一人突然低下头,地上错综的脚印是他们从外面带进来的。 但是还有一道—— 霍松声眼泛寒光,听见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正朝他们走来。 说时迟那时快,那俩人陡然推开木架! 霍松声将林霰往旁边一推,一手抓住一名船员的手腕,用力卸下,然后顺势扣在身后将人按在地上。 “林先生。”霍松声坐在其中一人的背上,用脚踩着另一个人,冲林霰痞痞地笑,“劳驾替我将甲板上的麻绳取来。” · 半炷香后。 俩个船员五花大绑被扔在角落,霍松声坐在他们对面的木箱上,手里不知从哪顺来一根长长的木条。 他用那木条戳俩人的脑袋,审道:“你们是什么人,运的是什么货?” 那俩人对视一眼,决定装死不吭气儿。 霍松声勾着唇角:“想清楚了,瞧你们年纪家中应当有老人孩子,若是今日死在我手上,可就再也见不到了。” 他虽然在笑,语气却阴森森的。 其中一名船员骂了一句,说道:“你以为说了我们就能活了吗?左不过都是死,被你杀好歹老婆孩子还有条生路。” “哦。”霍松声一棍子抵在那人眉心,强迫他仰起头,“是条汉子,那我先送你上路。” 霍松声眸光锐利,扬起木条,那一棍是照着船员的脖子抽下去的,一击便能毙命。 眼看船员就要一命呜呼,另一个绷不住了:“壮士手下留情!别……别杀我们!” 木条堪堪挨到那人的脖子,霍松声“嗯?”了一声,将目光转向旁边:“你想好了?” 差点去见阎罗王那位已经吓瘫了,尿液透过裤子流了出来。 另一个人说:“我说,我都说,只要你放过我们。” 霍松声将木条收了回来:“你先说说看。” 那人急吞咽了两口唾沫,因为惊惧,浑身都在颤抖。他说:“我、我们是这艘船上的船员,日常负责遂州到长陵的船运。” 霍松声不耐烦的用木条敲了敲身下的箱子:“说重点。” 那人慌乱的叫了两声,瑟缩道:“前天!前天我们收到信,说是来了一批特殊的货,要随船运到长陵去!这样的货每月都有,从两三年前开始……我们已经,已经送了很多批了……” “什么叫做特殊的货?”霍松声一字一顿道。 “就、就是……”那人紧张地看了眼霍松声,小声说道,“就是,女人……和、和男人……” 霍松声丢开木条站了起来,他身高腿长,宽肩窄腰,这样居高临下的看着人不仅高大,而且很有威压:“你是说,你们近三年来,每个月都往长陵运送女人和男人?” 那人缩着脖子点头:“……不止是长陵,信上会给我们提供地点和人头数,我们送到之后,当地会有专人来接,然后再送给不同的买家。这次的单已经很大了,我们船上总共拉了九个人……但是听说……” “听说什么?” 那人顿了顿,说道:“说明年开春,单会更大,到时不仅是大历境内,还有可能送去……” 霍松声寒声问:“去哪?” “回讫……放消息的人说到时候,我们头一个要送的就是……就是……” 那人的声音细若蚊蝇,霍松声却听清了。 他一掌扣住那人的脖子,五指用力:“你说谁?” 那人无法答话,霍松声几乎要将他掐死。 林霰皱着眉上前来,抓住霍松声的手腕。 霍松声侧目看他,眼底尽是风暴,那是怒火中烧的表现:“你敢拦我?” 那人整张脸涨红,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气声。 林霰异常冷静地说:“将军,现在还不可杀。” 霍松声瞪视着林霰,眼尾不停跳动。 林霰抓着他的手,攥住手指,用了点力气才让霍松声放开那人。 那人死里逃生,伏在地上剧烈喘气。 霍松声面色铁青地坐了回去,如果不是林霰阻拦,他今日定要取这人的性命。 就在方才,他清清楚楚的从船员口中听到“浸月公主”四个字。 浸月公主要去回讫和亲之事并未昭告天下,小小船员如何得知?更荒谬的是,他们竟要将浸月公主当作货物送去回讫?难道说这些腌臜交易已经不单限于大历内部,更有甚者竟将手伸向了敌国?! 林霰蹲在地上,垂眸看向那个船员,不疾不徐地说:“你方才说的是长陵浸月长公主,我可听错?” 对方生怕一句话说错,林霰也给他来这么一下,捂着脖子往后直躲。 林霰压下嗓音:“回我的话。” 与霍松声相比,林霰无论是从语气还是动作都要温柔许多,但奇怪的是,他身上的威慑力竟然一点不比霍松声少。 那人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疯狂地点头。 “嗯。”林霰轻应了声,“你说有人给你们传信,可知此人是谁?” “真不知道,我们就是底下办差的小喽啰,那信都是直接传到老爷那儿的,老爷再派人通知的我们。” “你口中的老爷,可是遂州首富杜隐丞?” 那人点点头。 “那便不奇怪了。”林霰放开那人,“杜隐丞乃遂州船商,其势力几乎涵盖了大历每一片水域。可以说,现在水上跑的船只、航线,十有八、九都是来自杜隐丞的清风船运。” 霍松声知道杜隐丞,此人本是造船工人,后来做起水上航运,兴许是有几分经商头脑,产业越做越大,光是杜隐丞每年上交给朝廷的钱税便是一笔天文数字,其家产莫说遂州,怕是整个大历也难出其右。 这样一个垄断了整个大历水域的富商巨贾,想要在手中生出一条不为人知的暗网,简直易如反掌。 林霰问道:“你说这次你们送了九个人上船,他们在哪里?除了你们,还有别人看守吗?” “他们在船肚……我们十来个兄弟,都在那儿守着。” 船肚是货舱之下的暗房,通常是掌舵人待的地方。 这艘船从下到上几乎看不到一个船员,想必大半人手都被安排在船肚看“货”。 “两位好汉,求你们行行好放过我们,我们也是逼不得已才走上这条路。”那人声泪俱下,“我们的身家性命全在老爷手里,你们也知道这是见不得人的勾当,若是不从或是在半路出了差错,那是人头落地的事啊!我们真的没办法!而且……而且我们是出来寻人的,若是太久没有回去,我们那帮兄弟察觉到不对,这茫茫江水,大家都别想跑了!” 船员说的也不无道理,虽然霍松声一个顶十个,非常能打,但一旦船只靠岸,岸上来接应的人没有收到货,一定会发现不对。霍松声原本为了赵韵书回来,不曾想这一趟就还有意外收获,这张暗网不仅遍布整个大历,甚至延伸至回讫,简直胆大包天。 杜隐丞能与回讫相通,还知道宫内动向,显然是宫中有人与他有所勾结。 且看他们势力之广,三年来暗中交易无数却瞒得密不透风,可见杜隐丞这把保护伞的地位一定很高。 霍松声不想这么快打草惊蛇。 就在这时,走道那头零零散散又有脚步声传来。 霍松声走到门边看了一眼:“是他们的人往这边来了。” 他折回来,厉声警告道:“你们要找的姑娘跳河自尽了,你们现在无法同买家交差,老实听我的,我让你们多活两日,否则现在就送你们去见阎罗王。” 那俩人瑟瑟发抖,不敢有半点违逆。 霍松声解开他们的绳子,刚藏好,几个船员便走了进来。 “大高,你们找人怎么找了这么久?” 被叫做大高的船员就是尿裤子那位,他哆哆嗦嗦地往架子后面瞟,满脸紧张地说:“这儿没、没有,兴许在三楼。” “小婊/子真会惹事儿,等老子逮到非得抽她一顿。” 几个人骂骂咧咧地往三楼去了,等人一走,霍松声和林霰从架子后面出来。 霍松声余怒未散,脸色冷得厉害,此刻若是有人敢触他的霉头一定遭殃。 林霰看向霍松声:“公子,这事太大了。” 确实太大了,起初霍松声以为是朝廷命官逼良为娼,后来发现是有人在大历做□□交易,到现在完全颠覆想象,竟还扯上通敌叛国。 回讫是大历的敌人,能让一个人背叛自己的国家与敌人进行利益输送,可想而知其中究竟有多大的经济利益。 杜隐丞这个名字,霍松声并不陌生。 前些年霍松声奉命去西海攻打海寇,当时用的便是杜隐丞重金打造的全新战船,那一战大历赢得漂亮,赵渊龙心大悦,犒赏全军不说,更是直接将杜隐丞送上了大历第一富商的宝座,此后杜隐丞便再没从那位置上下来过。 霍松声想着杜隐丞,便没听见林霰叫他。 等人站到面前才反应过来,霍松声皱着眉头往后一退:“怎么了?” 林霰重复方才的话:“公子,兹事体大,你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霍松声感觉林霰话里有话,他向来直接,便说道:“你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 林霰顿了顿:“我是想说,南林侯府势力不比从前,将军朝中无人,想要查清此事没那么容易。” 霍松声眉头皱得更深:“所以呢?” 林霰摇了摇头:“没什么所以,将军如果要查,那我便同将军一起。” 这话霍松声倒是听明白了,眼下一个惊天大案摆在面前,对林霰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机会,从杜隐丞开始,只要一直往下深挖,一定能找到他背后那把保护伞,而无论最终矛头指向了谁,对林霰来说都是帮助他排除异己,在朝中站稳脚跟的大好事。霍松声身份敏感,无论是党争还是朝局都不适合牵扯太多,林霰一个书生在长陵无权无势,若是事事仰仗皇上未免风险太大。南林侯府虽然势不如前,但朝中旧部遍地,攀上这根枝,对林霰只有好处。 霍松声将利用关系看得明明白白,眉头反倒松了下去:“先生,南林侯府可不会随意任人拿捏,你想踩着我的肩膀往上爬,也要看自己够不够那个分量。” 林霰并未否认霍松声的猜想:“将军别忘了,我还没有答应帮你。” 霍松声极少被人威胁,闻言不怒反笑:“你胆子好大啊,知道草原上最凶猛的豺狼是怎样猎杀猎物的吗?” 林霰呼吸并不太稳,眼见霍松声步步逼近,然后朝他伸出了手。 霍松声扣着林霰的脖子将他往前一带,俩人胸膛狠狠撞在一起。 他的手按在林霰的动脉上,微微偏下头:“就是这里,一口咬下去,脖子立刻就断了。” 林霰眼神寡淡,仍旧没有半分畏惧。 他直视霍松声凶狠的目光:“将军需要一张说话的嘴巴,在此之前,我的脑袋还会好好架在脖子上。” 霍松声的想法被林霰洞穿了。 这个瞬间,他清楚的知道,林霰看透了他所有的盘算和意图。 他像是一个透明人,在林霰面前没有半点私隐。 霍松声眼底涌上一抹杀意,留这个人在世上太危险了,林霰就像是一把利刃,他的刀尖可以朝向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霍松声没遇到过这样的人,心中警铃大作的同时,另一种想要压制他的想法悄然跃上。 没有人不想要战胜强者,霍松声也不例外。 对峙之间,压制他的念头取代了杀掉他。 霍松声倏地松开手,危险的笑意汹涌在眼睛里。 “先生说得对。”霍松声说的暧昧,“我确实非常、非常的需要先生。” 8、第 8 章 第八章 霍松声回到三层的时候,正撞上船员搜查,大高见了他就害怕,抖得像筛子。 霍松声权当没看见,坐在床上脱衣服。 春信被船员动静闹醒半天了,见到霍松声就问:“主子,你去哪儿了,怎么都湿了?” 霍松声脱掉里衣,敞着的上身肌肉紧实,颜色漂亮。 他弯腰在行李中找衣服,找出一身干净的出来。 林霰停在门外,目光停留在霍松声的后背上。 霍松声的后背有不少伤疤,是十年浴血奋战的见证。 船员搜寻一圈也没找到人,心知大事不妙,因而个个脸色阴沉。见林霰挡在道上,便气恼地推了他一把:“闪开!” 林霰狠狠撞在门框上,动静不小。 一言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甩着鞭子冲出去,冷斥一声:“站住!” 霍松声套上衣服走过来,皱眉看了林霰一眼,那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站在门边低低地咳。 这身子骨真是纸糊的。 那头一言已经和人动起手来了,惹得船舱里的人统统出来看热闹。 霍松声系好腰带,手中一块干爽的汗巾揉了揉头发。 他也站在了走道上,林霰见他过来便将手放下,也不咳了。 看着看着霍松声就发现了不对,这批船员显然和之前他们绑的那两个不是一个战斗力。 林霰也沉下脸来:“看身手不是普通船员。” 他一说话,霍松声才觉出俩人站得很近。 林霰的声音原本很清润,可能因为刚刚咳了一阵,现在带了点哑,压低声音说话时尾调仿佛带了钩子。 霍松声捏了下自己的耳朵,离他远了点。 林霰微微一怔,再开口前清了清嗓子:“两种可能,一是杜隐丞的手下经过特训,或是这些人是由岸上的接头人安排的。” 霍松声仔细观察着对方的招式套路,觉得有几分眼熟。他眯起眼睛,说道:“应当不是杜隐丞的人。” 林霰没有说话,偏过头又咳了两声。 霍松声顺势也偏了头,正好抓住了一个关键动作。 “这些招式我很眼熟,像是皇室暗卫所出。”霍松声说。 林霰转了回来:“公子的意思是,宫中有人安排暗卫,负责向全国各地运送特殊货物。现今皇室暗卫由谁管辖,调拨由谁批复?” 霍松声沉吟片刻,说道:“暗卫归属东厂,一切调用皆由御笔朱批。” · 长陵·广垣宫 大历皇帝赵渊仰靠于龙榻之上,手里是内阁刚呈上来的奏章。 他身旁有一白发太监,一身棕红色官服,头戴黑色方顶网纱帽,正持一柄御用朱笔,恭敬侯在一侧。此人乃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提督,秦芳若。 赵渊将折子往案上一撂,秦芳若躬身拿起来,朱笔替皇帝勾了个“准”字。 案上还摞着一沓折子,赵渊皱眉看了看,取下腕上的佛珠在面上搓,一边问道:“浸月和亲一事,准备的怎么样了?” 秦芳若声音尖细,回道:“礼部早上才将和亲礼单送到司礼监,待奴婢看过后,再呈给陛下定夺。” “嗯。”赵渊合上眼,“杜隐丞那商船造的还顺利么?” “回陛下,都在计划内,预计明年开春完工。”秦芳若说到这里笑了笑,“明年陛下南巡定是可以坐上的。” 赵渊捏着佛珠指了指秦芳若,后者立刻迎上来:“陛下有何吩咐?” “我记得前两年杜隐丞还造了二十艘战船,除了试航时翻了五艘,剩下的都送去西海了。” “是的陛下。”秦芳若说,“前年西海战事紧张,确实送过战船。如今天下太平,那些船舶便搁浅在西海,已经闲置许久了。” 赵渊大手一挥:“都用上,当初造船一艘十万两白银,让杜隐丞想想办法,必须物尽其用。” “是,陛下。” 赵渊眼见着乏了,瓮声道:“去,叫长明来。” 秦芳若缓步退下:“是。” · 是夜,长陵城司南鉴烛火通明。 司南鉴建于长陵西南角丘山之上,高十二层,视野开阔,抬首可观星,俯首可瞰遍全城。 长风野望,司南鉴掌鉴使河长明手持星盘立于塔顶,他穿着深色斗篷,帽兜遮脸,腰间环佩被晚风吹起,发出叮当响声。 在他身后,满室烛光映上落星穹顶,点点星火连成诡异星象。 “长明。”脚步贴近,来人望着河长明手中星盘。 河长明生得一双极冷眉目,肤色极白,玉雕一般。闻言只侧了侧身,淡淡说道:“王爷。” 当朝三皇子宸王赵珩黑衣裹身从阴影中走出:“让林霰跑了,霍松声一直跟着他,我的人不好下手。” 河长明收了星盘,面无表情走入室内。烛火颤动,周遭暗了一瞬又亮起来,河长明在案上取了剪刀,不紧不慢地剪着烛芯,道:“看来大公主也未能得手。” 赵珩缓步走来,面前是河长明纤瘦的背影。 “星盘怎么说?” 河长明淡淡道:“我早已告诉过王爷,林霰的命格很硬,没那么容易死掉。” “可本王不能容许他进入朝堂。” 烛火跃然于河长明的瞳孔中,他缓缓放下剪刀:“王爷难道就没有动过别的心思吗?” 赵珩靠近河长明:“什么心思?” “比如说……化敌为友,为我所用。” 赵珩眉头高挑,脸上渐渐露出笑意来。 · 此时满江之上,载着林霰与霍松声的货船朝着长陵缓缓行驶。 暗房之中,一群船员打扮的暗卫一个挨着一个,周围是死一般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问道:“上回出了岔子的人怎么样了?” 又过了片刻,有人回道:“死了。” 三层之上,霍松声倚在窗边。 雨夜不见星月,天空是墨色的沉。 江面风大,霍松声束发的飘带被风吹得高高扬起。 “春信。”霍松声问道,“如果你奉命运送军饷去漠北,中途天降大雨,军饷全部受潮,该当如何?” 春信刚刚换下一根火烛,答说:“回长陵请罪。” “回长陵死路一条,你还回去吗?” 春信顿了顿:“军饷失于我手,愧对漠北将士,愧对君恩,不死难以谢罪。” 霍松声转过头:“若你不想死呢?” 春信不明白:“将军所谓何意?” 货船突然剧烈晃动一下,停了下来。 霍松声面色一变,夺门而出。 按照之前那两个船员的说法,一旦货物有异,他们这些送货的必死无疑。如若他们之中有人不甘就此赴死,最好的办法—— 制造沉船事故,让这艘船上的所有人命丧江中,假死脱困! “林霰!” 霍松声推开隔壁房门,船身再次剧烈晃动起来,屋内桌椅物件尽数倒下,是船在向一侧倾斜! 船骤然停下时林霰正在喝药,他刚放下碗要出门查看,霍松声便闯了进来。 紧接着船便开始歪斜,他没站稳,整个人往前一摔,被霍松声拦腰搂住。 霍松声被冲力顶在了围栏上,按着林霰的腰:“站好,船要沉了。” 林霰点点头,抓住旁边的杆子。 一言和春信一人扒着一个门框,一齐嚷嚷:“什么情况!” 霍松声朝江水中看了一眼,深秋雨夜,江水寒凉,那帮人即便弃船逃走,恐怕也是九死一生。 货船倾倒的速度非常快,旁边房间的百姓有支撑不住的,已经掉落江中。 “公子,眼下只有弃船一个法子了。”林霰指了下船舱外的门框,“这个可以用。” 霍松声看了眼春信,对林霰说:“帮个忙。” 林霰会意,在霍松声用力的同时,推了他一把。 霍松声站到了过道另一侧,与春信合力卸下一个门框。 符尘见状也返回房间,拆了个桌板备用。 霍松声滑到林霰身边:“一会你先下去。” 天还在下雨,没有遮挡,林霰很难睁开眼睛,他说:“公子先走。” 霍松声看了眼周围,还有许多普通人在挣扎求生,他不能坐视不理。 霍松声将那木制门框丢下江水,手卡住林霰细瘦的腰,对他笑了笑:“怎么,先生不想活么?” 林霰的面庞在夜色中格外苍白,他抓住霍松声:“林某贱命一条,将军……” 他话还没有说完,霍松声直接单臂将他丢了下去。 “扑通——”一声。 “霍松声!”林霰冒出水面,趴在那门框上。 “敢唤本将的名字,看来是真不想活了。”霍松声勾着唇角,竟朝他吹了个流氓口哨,“先生别忘了,你是要成大事的人。” 语毕,霍松声的身影消失在围栏之上。 林霰长发滴水,清冷寡欲的脸似乎有一瞬间的扭曲。 他浮在木框上往船头游去,那里是暗房所在的位置。 暗卫弃船逃走,一定不会管那些特殊货物的死活。 一言不知何时也跳了下来,湿冷江水顺着他面上的刀疤往下坠,他紧攥着林霰的衣服:“先生!江水太冷了,您的身子撑不住的,别管了!” 林霰颤抖着喘气,说道:“我记得船头会放置一艘小船,一言,你帮我找过来。” 一言咬紧牙关,不肯松手。 林霰加重语气:“快去。” 暗夜无光,让一切行动都变得十分困难。 就在一言去找船的同时,霍松声与春信联手,已经将三层其他被困百姓解救出来。 林霰四肢快要冻僵,寒气顺着五脏六腑侵袭而上。 他坐上一言找来的船,在船头找到了三个幸存者。 都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又冷又怕,却忍着没哭。 船只太小,至多只能坐两个人,三个小姑娘挤一挤也不是难事。 林霰泡在水里,推着小船向前游。 霍松声下水之后便四处寻找林霰的身影,他找到了林霰先前趴伏的门框,上面却没有人。 一种不好的念头油然而生。 霍松声一双剑眉紧紧揪着。 “主子,有渔船!” 这是雨夜里绝佳的好消息,霍松声用手指吹起响亮的瞭哨:“保护大家上船!” 一言听见声音朝后方看:“先生!是渔船!” 可等他再回头,扶着船沿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先生!” 霍松声猝然转身,雨幕中,一言冷脸上的惊慌异常突兀。 他立刻潜入水中,茫茫江水暗无边际,霍松声从衣服里侧拿出佩剑。 那剑柄上坠着一枚霜花玉佩,此时正在黑暗中散发出冷然的光。 白天的时候,他没救上来那个寻死的姑娘。 现下这个浑身上下都是心眼的林霰,理智告诉霍松声,不该救,行动却先一步出发。 霍松声心想,若能找到,便是林霰命大,若是找不到,那就是林霰的命。 水面隔绝了许多声音。 霜花玉佩在水下愈来愈亮。 一道幽幽白影出现在霍松声的视线之下。 霍松声眼尾一跳,不知为何,想到了十年前溯望原上连绵千里的雪。 那天实在是冷,冷透了,似乎连血液里都是冰碴子。 霍松声就跪坐在冰天雪地里,手中是一面碎裂的铜镜。 铜镜被箭矢穿透,边沿带血。 若是有人将铜镜置于心口,自然也被一箭穿心。 霍松声在冰冷的江水中捞住林霰,无意中,手触到他的心口,感受到薄弱无力的心跳。 他托住林霰的脖颈浮上水面,那截脆弱的脖子雪一样白,这次霍松声没敢用力。 渔夫丢下绳索,霍松声将绳子缠在林霰身上,然后搂着他,俩人被几个壮汉一起拉了上去。 “林霰?” 霍松声拍打林霰的脸,那身体太冷了。 他尝试按压林霰的胸口,后来捏住他的鼻子,抬高下颌,对着那双苍白的唇,缓缓渡了一口气过去。 9、第 9 章 第九章 小太监小跑进广垣宫时,赵渊正在河长明弹琴声中打瞌睡。 “做什么慌慌张张!”门口的人将小太监拦住,“皇上正在午睡,何事都待皇上醒了再报。” 说话的是秦少长,因着跟司礼监的秦芳若是本家,便认其做了干爹。秦少长日常伺候皇上起居的管事太监,是皇上跟前的红人。 小太监附耳在秦少长耳边讲了句话,秦少长面色一变,扭身走入宫内。 琴声争鸣,河长明按住琴弦,声止音息。 赵渊睁开眼睛:“怎么了?” 秦少长跪在御前,禀告道:“启禀皇上,南林霍小侯爷求见,人已经过了朱雀门了。” 赵渊坐起身来,半晌,手中佛珠重重拍在案上。 · 霍松声撑着伞,前面是个领路的小太监。 他今天少见地穿了朝服进宫,平日里高束的马尾也被一根白玉簪子盘了起来。今日风大,霍松声藏青色的朝服外披了件短绒披风,披风上绣着白鹤,看上去倒不像个将军了,文质彬彬的模样仿佛回到了十七八岁的时候。 秦少长从广垣宫里出来,见了霍松声便开始笑,一副亲亲爱爱的做派,说:“哎哟我的小侯爷,您怎么自己个儿从漠北回来了?瞧您都瘦了,想必在漠北吃了不少苦吧?既然回来了便好好歇着,我带您去常禄宫用膳去。” 说着便来拉霍松声的手,霍松声躲开他:“我要见皇上。” 秦少长手在半空顿了顿,揣进袖口里:“小侯爷,您这突然回来也没给我们个准备,真不巧了,皇上在午睡呢。您要不先同我去吃点东西,晚些时候,等皇上醒了,再来拜见也不迟。” 霍松声站姿如松:“我在这里等。” 秦少长有些难办的绕着霍松声转了两圈,摊开手:“您这又是何必呢?” 霍松声不说话了。 秦少长叹了口气,挨着冷风打了个哆嗦,抱着胳膊躲进内室了。 霍松声知道皇帝醒着,皇帝不出来见他,是对他擅自回长陵的惩戒。 没关系,霍松声在漠北待了十年,耐性养得好,他曾在暴雪中跪了一天一夜,等皇上一个恩典,今天这点风雨算不了什么。 雨一直未停,霍松声从午后一直等到天色泛青。 赵渊用过晚膳后,才将霍松声召了进去。 霍松声站久了,手脚僵硬,进门前用力搓了搓几处关节。 广垣宫暖香四溢,当今皇帝赵渊盘坐在龙榻之上,手里转着佛珠。 霍松声跪在他脚下:“臣霍松声,叩见皇上。” 赵渊挥了挥手,将宫里留守的太监宫女全遣了出去。 待只剩下他们二人时,赵渊才不急不慢地开口:“去见过韵书了?” 霍松声回长陵是为的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回皇上,臣今晨刚到长陵,回府宅洗漱一番便入宫请安,还没有见过长公主。” “哦,难为你记挂着朕。”赵渊盘着手里的佛珠,算了算时间,“你上回走是多久来着?” 霍松声答道:“回皇上,是大历二十五年。” “三年了。”赵渊甩了下佛珠,扣在膝上,“上回见到时韫,他还同朕说想表舅了,去吧,去见见韵书和时韫。” 霍松声始终低着头:“皇上,松声擅离职守,无诏回都,请皇上责罚。” 赵渊的手按在膝头,盯着霍松声的头顶看了半晌,说道:“你回来为朕过寿,朕高兴,不罚你。” 赵渊即将过六十大寿,就在下月初五。 他为霍松声找好了借口和由头,摆明了告诉霍松声,朕知道你为什么回来,朕可以罚你,但朕网开一面,你最好顺着台阶爬下去,别再忤逆朕的旨意。 殿内安静须臾,霍松声缓缓抬起头。 “谢皇上恩典。” 赵渊终于笑了起来,抬手道:“还跪着做什么,快起来。” 霍松声撩开袍摆起身,赵渊让他上前几步:“过来让朕看看,瘦了没?” “没有。”霍松声解下披风,“臣在溯望原一切都好。” 赵渊破天荒抚了抚霍松声的后脑:“好些年没见你穿过朝服,头发也梳得这样整齐。还没用晚膳吧?就在朕这里吃,少长啊……” 秦少长就侯在门外,闻言欢欢喜喜地应:“皇上,奴婢在。” “着御膳房送点吃的来,朕有好多话要和松声慢慢说。” 霍松声一直待到宫门下钥才走。 南林侯府的马车等在宫门外,霍松声上了车,紧跟着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晚上,他和赵渊不痛不痒的聊着边关战事,没有提及半句赵韵书要去回讫和亲之事。他将老皇帝哄得高兴,临走前,赵渊又说了一次,让他去公主府看望赵韵书。 正如霍松声先前想的那样,此时不是劝皇上收回成命的时候,这话更加不能由他来说。广垣宫中那一来一回的几句话,是赵渊在暗示他,要识时务。他今日一旦开了这个口,不仅救不了赵韵书,还会将自己搭进去。 所以霍松声只能先忍下来。 霍松声按住额角,从小到大,他有无数次机会选择一条好走的路,做皇上喜爱的臣子,醉卧在长陵城的某处高楼中,享尽富贵荣华。 偏偏每一次,每次他都要走最难走的那条路,做最难啃的骨头。 以至到了今天,只能受制于人。 夜雨又大了起来。 霍松声觉出几分凉意。 他刚拢起披风,便听到马车外有人在叫“松声”。 车停下来,霍松声挑开窗纱。 大历三皇子赵珩正站在街上。 他身旁跟着撑伞的小厮,一身雍容华贵,不沾半点脏污。 霍松声没下车,也不行礼,就着这姿势打了个招呼:“表哥。” “听说你从长陵回来了,不想正被我碰上。”赵珩踏水走来,“松声,你说可巧?” “是巧了点。”霍松声笑了笑,“我在回长陵的路上还碰见了表哥的亲卫百里航,更巧。” “是么,那百里航没有同我说起这事。”赵珩打量着霍松声,“不过我倒是听说,你今日并非一人回府。” “啊。”霍松声坦荡点头,“对,我带了个人回去。怎么,表哥感兴趣吗?” “松声年岁也不小了,带人回府是应当。”赵珩说道,“只是什么人该带,什么人不该带,这点表弟心里要有数。” 霍松声笑得无辜:“表哥放心,松声绝不抢他人所好。今日进宫见了皇上,聊了一晚上有点累了,表哥,我能先走吗?” 赵珩退后一步:“那是自然,我们改日再叙。” 霍松声放下纱帘,脸上的笑意更深。 赵珩来这儿堵他,恐怕不仅仅是没取成林霰性命那么简单。 这是要跟他抢人啊。 · 南林侯府 吴伯是侯府的老人,几年前,南林侯霍城与夫人赵玥离开长陵返回南林老家时,将仆从婢女全留在了侯府。 吴伯等了霍松声一个晚上,终于将小主子盼了回来,车还没停稳便迎了上去,生怕霍松声被雨淋到。 “小侯爷。”吴伯扶了霍松声一把,担忧地看着他,“您今日进宫,可还顺利?” 霍松声从吴伯手里抢过伞,高举在头顶,将老头一把搂住:“顺顺利利,吴伯你就别操心了。” 吴伯从小看着霍松声长大,让他不操心是不可能的,问霍松声吃过没有,衣裳穿够了没有,在宫中可有人给他脸色看了。 “吃了,够了,没人给我脸色看。”霍松声叹了口气,“吴伯,你这话痨的毛病怎么这么多年不见好啊?” “那还不是你一走走几年,留我这个孤寡老头看家,从早到晚的没人说话,憋得慌吗?” “快别这么说,府上这么多丫头小子还不够你唠叨的?” “他们哪有你值得我唠叨?”吴伯越说越来劲,“你若身边有人嘘寒问暖也就罢了,军营里头一帮老爷们,哪个知道伺候你?这次回来也好,趁着机会将亲事定了,你看看外头,哪有二十七八还未成婚的了。” “哎哟我的吴老头。我爹娘都不操心,你急什么?”霍松声就差捂嘴了,赶紧岔开话题,“我带回来那人呢?醒了没?” 吴伯撇撇嘴,指了下房里头:“晚饭时还没醒呢,大夫说他受了寒要捂着,屋里开了地龙,热得要命,跟他一起来那年轻人也是够厉害的,一下午都没从房里出来,我去看了几次,真怕他热昏在里头。” 这像是一言干出来的事。 霍松声笑了笑,问道:“他的药喝了吗?” “还没,才煎好,小厨房里热着呢。” 霍松声说:“给我端来。” 大将军一回家,衣带不解,朝服不换,扭头就钻进了林霰的屋。 这人自打昨夜从江里捞上来就没醒过,渔船还没靠岸,人已经烧起来。霍松声没办法,只能将人带回侯府,请了大夫给他看病,还没听个结果呢,自己先跑宫里去了。 霍松声推开房门,屋里确实热,地龙火烧得正旺。 林霰躺在床上,还在睡,脸色和里衣差不多白。 霍松声走近他,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房间热成这样,林霰的脸却很冰。 一言身上都汗透了,凶悍脸上现出红晕,连那道疤都像是被调了色。 霍松声看他一眼:“你要不出去凉快一会,这儿我看着。” 一言摇摇头:“等先生吃过药。” “那开点窗吧,不透气也不好。” 一言犹豫一下,还是过去将窗户打开一个小缝。 下人将药搁在霍松声手边。 霍松声端起来,用勺子搅一搅:“大夫怎么说?” 一言说:“大夫说若是晚个一时半刻,先生就救不回来了。” 情况竟然如此凶险,霍松声顿了顿,让一言将林霰扶起来。 “你家先生以前也这么病过吗?” 一言惜字如金:“很少。” 很少,说明有过。 霍松声让林霰靠在自己身上,从后揽着他,一点点给他喂药:“他这病……治不好啊?” 一言没有回答。 霍松声抬起眼,发觉一言脸上的刀疤在震动。 青年情绪隐忍,全都体现在那一道疤上了。 想来正如林霰所说的那样,这病多半是治不好了。 霍松声侧头看着林霰的脸,寡淡的长相,清水似的,就像他的生命,也是淡淡的,好像随时都可能消失。 霍松声把林霰放回去躺好,伸手将林霰唇边的药渍抹掉,随口问了句:“他这病要怎么养啊?” 一言跟了林霰多年,对他的病情了如指掌。 平时话少的青年谈起这个竟然滔滔不绝,霍松声坐那儿听了半天,最后总结出一句:“不能跑,不能跳,不能提重久站,不能情绪激动,更不能劳心费力。” 霍松声抱起胳膊,目光回到林霰脸上,就这么看了半晌,突然来了句:“哎,真精贵。” 10、第 10 章 第十章 霍松声喊了俩婢女,让她们给林霰擦擦身子。 人还没进门呢,就被一言挡了回去。 一言眉头紧锁,一把刀横在身前,再配上那张刀疤脸,着实吓人。 霍松声纳闷地看着他:“你干嘛?” 一言抬起脸:“男女授受不亲。” “嗨哟,没被人伺候过啊。”霍松声一回家就少爷做派,“年纪轻轻学什么老学究,不让下人伺候你伺候啊?那你伺候吧,我不管了。” 一言点点头,从丫鬟手中端过水盆:“我来就好了。” 说完把门一摔。 霍松声刚做完伺候人的事,转头就吃了闭门羹,心说一言忒不知好歹。 他回屋换衣洗漱,又把春信喊来。 “主子。” 霍松声让他关上门,问道:“从船上救下那几个丫头都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人就在别院。” “嗯,这船一沉,线索就断了。”霍松声从昨天开始就在想这事,岸上的接头人现在应当已经知晓江上出事了,为免暴露,他们短时内很可能都不会再交易,可现在霍松声最缺的就是时间。 漠北离不了他,他不能在长陵久留。 “照顾好她们,明日我有话要问。”霍松声吩咐道,“对了,沉船时逃生的几名船员,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霍松声早起惯了,第二天天蒙蒙亮就醒了。趁着还没下雨,他去院子里锻炼一会。 吴伯上了年纪觉少,见霍松声在院中练操,便搬了凳子坐在一旁观看。 老头子一辈子献给南林侯府,无儿无女,将霍松声视为己出。 等霍松声活动完,俩人一道儿去前厅用早饭。碰巧家中仆人将郎中领进门,说是来给林霰回诊。 于是霍松声中途改道,也跟着过去看看。 一言一夜守在林霰床边,给自己折腾出俩黑眼圈。 霍松声让他去洗脸醒醒神,顺便吃点东西。 有他在一言便放心一点,麻溜去了。 大夫是南林侯府的老熟人,便多上了点心,诊完对霍松声说:“小侯爷,您这朋友年纪轻轻,身体如此虚弱,再不好好将养,恐怕寿数不长。” 霍松声站在床尾,抱着胸:“有的治么?” 大夫摇摇头:“老朽无能,不过医者无涯,只要活着便有一线生机。” 霍松声没再多说,视线一低,瞥到林霰缠着绷带的手腕,顿了顿,略显别扭地说:“他那个手,给他换个药。” “哦,我昨日看过。”大夫捏了捏林霰的手骨,“这腕骨裂得厉害。” 霍松声立马站直了:“不应该吧?” 他确实折断了林霰的右手,很快就给他接回去了,哪来裂得厉害一说,这人别是骨头都那么脆吧! “小侯爷别紧张。”大夫说道,“摸骨来看,是陈伤。应该是被利物击穿,至少得有十年了。” “没搞错?”霍松声一脸疑问,如果被利物击穿不可能不留一点疤痕,他那日折林霰手骨的时候,那手腕分明干干净净,“他手上怎么一点疤都没有。” “这个不足为奇,南疆虫谷有一种药,名作‘冰肌鞘’,用过之后愈骨生肌,再深重的疤痕都能恢复如初。只有一点,这药的效用是将烂肉腐化再生,痛苦可想而知,我曾见一位烧伤者用过此药,过程难以忍受,最后不堪疼痛便自尽了。这也是冰肌鞘不算罕见,却少有人用的原因。等等……” 大夫说着,想起什么,手探出去要往林霰心口摸。 就在这个时候,昏睡许久的林霰突然有了动静,他枯瘦的手突然抬起,一把截住了大夫的手。 大夫微微一愣:“公子醒了?” 霍松声视线微抬,见林霰挡了一下心口,然后不着痕迹的将大夫的手推开了:“大夫给你看病呢,别讳疾忌医。” 林霰捂着嘴巴轻咳两声:“陈年顽疾,不用费力了。” 霍松声给大夫使了个眼色,后者点点头,带上药箱先离开。 林霰的目光落在床尾,檀木床雕刻着莲花,花上有几道深深的刻痕。 霍松声挑起眉,“看什么呢?” 林霰一寸寸将视线移到霍松声脸上,这个过程很缓慢,好像借此将整个房间扫视了一番。 随后他撑住床沿坐起来:“多谢将军救……” 话没说完便被霍松声一个动作打断了。 霍松声抬起手,摸了摸林霰的脸。 “啧。”霍松声稀罕道,“别人发热浑身滚烫,你全身冰凉,先生算是天赋异禀吗。” 林霰偏头轻轻咳嗽,然后把话说完了:“谢将军救命之恩。” 林霰睡了一天一夜,脸色仍然雪一般白,他看起来没什么生气,仿佛里子就已经腐败了。 霍松声靠在床尾,吊儿郎当地看着林霰,笑着问他:“救你几次了?你怎么报答我?” 那日被掐着脖子对峙的场景历历在目。 林霰顿了顿,回话说:“将军救我是因为我对将军有用,你我各取所需,谈不上什么欠不欠的。” 霍松声猜到他要说这个,也好,本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就该算得清清楚楚,谁也别占谁的便宜。 林霰只穿了件单薄里衣,一言怕他冻着,取来披风搭在他身上,问道:“先生,你饿吗?” 林霰并无几分胃口,摇了摇头。 “病了就要吃饭,厨房煲了鱼片粥。”霍松声替他作了主,喊下人去把饭端来。 林霰拉紧披风,问道:“将军进宫面圣了?” 霍松声大方回答:“是,若等着皇上传唤,我今日怕是不能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林霰身体虚弱,话也说得缓慢:“将军性情耿直,想必皇上也不愿横生枝节,下月即是皇上寿诞,你们双方是在此达成一致了么。” 霍松声鼓掌叫好:“先生果然聪慧。” 林霰咳了两声:“不过公主和亲一事并未昭告天下,皇上只怕要猜疑将军在宫中埋有眼线了。” 南林侯府毕竟扎根大历数十载,若在朝中一个人都没有,讲出去也没人相信,就看皇上是不是非要追究,以霍松声对赵渊的了解,这事儿多半就此揭过,大家心知肚明也乐得维持表面平静。 霍松声恍然一笑:“怎么,先生现在便开始替我谋算了吗?” 林霰垂下眼睛,鸦羽般的长睫扫下一片阴影。 他说:“算不上什么谋划,实话实说罢了。” 霍松声觉得屋里窒闷,起身开窗:“这不是你该操的心,养你的病吧。” 说着,下人将新煮的粥端了过来。 侯府的厨子手艺绝佳,霍松声在漠北吃不到这好味道,回家这两日胃口都好了不少。 鱼片粥味道鲜美,霍松声闻着味儿就饿了,跟林霰一人一碗喝了起来。 天又开始下雨。 霍松声先吃完,擦擦嘴催促林霰:“赶紧吃,吃完把药喝了,然后跟我去趟别院。” 前日从船上救下来那三个姑娘安顿在侯府别院。 南林侯府耳目众多,附近不少人盯着,把人放在别院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林霰简单洗漱一番,没怎么用早饭,喝了半盏药便饱了。 外头天冷,霍松声怕林霰经不起风吹,差人送了件加厚的披风过来。 穿戴整齐后,俩人往别院走。 一言撑着伞,将林霰严实地护着。 霍松声还没个病秧子排场大,他抗造,也不讲究,不下大雨不爱撑伞,侯府下人都习惯了。 林霰看他一眼,对一言说:“给将军打吧。” 一言愣了一下:“先生……” 林霰扬着下巴:“去吧。” 霍松声可不兴这安排:“得了,我没你那么弱。” 一言对林霰唯命是从,把伞塞入霍松声手中:“霍将军,有劳了。” “哎——” 霍松声举着伞,伞面被风吹得直抖。 林霰很应景地咳嗽起来,要将伞接过来:“我来吧。” 缠着绷带的手伸到面前,霍松声眼尾一跳,没好气道:“算了,本将军就照顾一回病秧子。” 霍松声换了只手,伞面朝林霰那边倾斜过去。他和林霰差不多高,撑伞不费力,竟比一言护的还要周到。 侯府地大,当年老侯爷回南林前解散了府中一半下人,昔日热闹之景已经不复存在了。 许是周遭除了风声雨声再无别的声响,林霰再次抬眼时只觉一片萧索。 彼时他们正走在一条蜿蜒的石子道上,不远处是一处凉亭,一方清池。 林霰再向身边看了看,一溜排光秃秃的桐树在雨中静立。 他拢了拢身上的披肩,深感寒意。 霍松声注意着他,问道:“还冷?” 林霰脸色冷而青,望着那些干枯的树干,答非所问道:“将军,这些桐树已经枯死了。” 霍松声却不看那边,甚至将伞更往一侧倾斜遮住视线:“明年开春便活了。” 雨滴敲打着伞面,一声一声,鼓噪如心跳。 林霰在半道阴影下向霍松声投去目光,幽幽深深的,蕴藏着无名又浓稠的雾:“桐树自古便与离愁别绪脱不开干系,寓意不详,不如砍了罢。” 这话着实刺痛霍松声的耳朵,一双剑眉顷刻皱紧:“先生管得太宽了吧。” 那排枯死的桐树对面栽着劲松,一棵连着一棵,松针茂密,颜色青翠,一阵风卷过,松声涛涛,与枯木形成了滑稽又惨烈的对比。 林霰自知多言,低声道歉。 霍松声面上不快,倒也没发作。待过了那条路,脸色缓和,才对林霰说:“树是我爹种的,比我年岁还大,桐树冬日凋敝,春天发芽,这么多年都是这样,不是死了。” 林霰说道:“桐树凋敝,松树茂盛,摆在一起稍显不搭。” 霍松声一副“你不懂”的样子:“桐语凄凄,松声涛涛,我的名字便是这样来的。” 林霰眼尾猛地一跳。 霍松声说:“听我娘说,那时我爹常在傍晚归家,回来总会带一包她最爱的酸梅。快要生我之前,长陵下了很久的雨,她每日算着时辰等在窗前,一抬头便能看到风吹桐叶,雨落松针。” 林霰似乎看见一副清雅潮湿的画卷:“那一定很美。” “确实很美。”霍松声的记忆被拉回到很多年以前,有那么一个刹那,他的目光失去了焦点,又很快被决然的痛色掩盖。 这一切来得快,去得也快。 仿佛习以为常。 “若有机会,先生春天再来看吧。”霍松声未加思索抛出邀请,“我给吴伯留个信,倘若我不在长陵,让他给你开门。” 林霰安静地听着,没有回应。 霍松声看向他:“先生在听么?” 林霰轻声咳嗽,说道:“多谢将军美意,只是我不喜离别,不喜桐树,怕是无法欣赏了。” 霍松声微微一怔。 枯死的树勾挂着阴沉的天,浅灰色披风上的白色绒毛剐蹭着林霰苍白消瘦的下颌骨。 霍松声觉得他看起来孤零零的,比那枯树还要衰败。 心口毫无征兆地麻了一下,霍松声抓紧伞柄。 就在刚才,他突然有一种十年前溯望原上,置身千万里雪域风霜下的寒意。 这感觉来的并非没有缘由。 匆匆人影自小路那头跑来,下人慌张地向霍松声报告:“小侯爷,别院那三个姑娘……吊死了。” · 霍松声的父亲霍城当年封侯,并非因为他娶了皇帝的妹妹,而是有军功傍身。 二十多年前,大历朝有四大名将,他们个个有踔绝之能、骁勇善战,霍城即是其中之一。 霍城告老还乡大概是在七年前,走前将手中兵马尽数交还朝廷,连府兵都没留下。当时朝中有人建议,将霍侯爷手中将士重新整编纳入靖北军,如此一来,子接父兵,算是一脉相承。 但霍城没有答应。 他没给霍松声留下一兵一卒,也没给自己留条后路,孑然一身回了南林,一走就是七年。 所以如今的南林侯府不同往日,既无府兵镇宅,也无专人把守。 霍松声正是担心那三名女子安置在府中会招致不测,所以才将人送去别院。 别院幽静,鲜有人知,前日回府时,霍松声还特意与那几个女子分开行走,照理说不该被发现才对。 除非…… 除非有人从下船开始,便一直跟着他,一直跟到了别院。 11、第 11 章 第十一章 霍松声进到别院,三个姑娘的尸首已经被下人从房梁上抱了下来。 春信一脸严肃,正蹲在地上查看尸首,见霍松声来了,说道:“死了有一阵了,尸体都凉了。” 霍松声问:“看着她们的人呢?” 春信抬手将人招进来:“下人们一步没离开过,我看过了,房门是从里头锁上的。” 侯府的下人背景可靠,都是曾经霍丞培养出的家仆,和家仆的孩子。 霍松声抬起眼:“昨晚你们一直在这儿?” 下人们纷纷点头:“回小侯爷,我们一直在这儿看着,解手也是分头去,确保门外始终有人。” 霍松声矮下身,抬起尸体的头看了看颈上的勒痕:“这几个姑娘何时睡的,有何异状?” 下人回忆道:“灯是亥时熄的,三个姑娘在一处,从言行来看并无异状。” “怎么发现不对的?” 春信说:“主子昨夜说要问话,我便交待了下人,提前叫姑娘们起床洗漱,别耽误了。” 霍松声沉吟片刻,问道:“你们整日待在这里,可曾从她们的谈话中听到什么消息?” “未曾,姑娘们对船上之事避而不谈。”下人说道,“不过听起来她们三人在此之前并不相识,我听到她们互相问起家住何处,有几口人。” 三个女子来侯府不到一夜便一命呜呼,显然是有人要灭口。但从现场来看,屋外有人看守,屋内门锁完好,没人进来过,倒像是自尽。 春信感到疑惑:“那人是怎么办到的,敢在侯府行凶不说,还能在不惊动家仆的情况下行凶……” 林霰放下冰凉的门锁,指尖沾染上冷意:“也许行凶之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出去过呢。” 霍松声嗤笑一声,站起身:“确实没出去过。” 春信问道:“怎么说?” 霍松声指着女子脖子上的瘀痕:“你再仔细看看。” 春信抬高女子的头部,一一检查,也发现了不对。这其中两名女子脖颈上的瘀痕中间深,两侧浅,还有一名颜色分布均匀,成色较深。 春信恍然道:“她们之中只有一人是上吊自尽,另外两个是被勒死的,凶手多半与船员来路相同!” 难道说这名灭口的女子一直混在船上那批货里,她的存在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一货物有失,她唯一的任务就是斩草除根,包括她自己。 可即便这样,一个寻常女子想要在不惊动门口仆人的情况下徒手绞死两个人还是有很大风险。 林霰寡淡地看了眼地上的人,说:“不一定。” 霍松声看向他。 林霰道:“且不说这名女子会不会武功,从结果上看,如果女子的目的是斩草除根,事发之后,她要么和船员一起逃生,要么将船员一并灭口,根本不会给他们逃跑的机会。同样,如果船员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在两边立场冲突的情况下,势必无法和平共存。而无论是哪种情况,到了侯府之后再杀人,怎样看都多此一举。” 霍松声拿指关节顶着眉心,思考林霰所言的可能性。 “如先生所说,女子和船员并非同伙,她在被救之后将人灭口,又是为了什么?” 林霰走到尸体旁,蹲下来,用苍白的手指将女子腰侧一带摸索一遍。 然后他找到了一封信笺。 霍松声脸色一变。 林霰沉闷地咳嗽着,缓缓将信打开,一片刺目的红投射在他眼中。 这竟是一封血书。 霍松声站过来:“写了什么?” 林霰念道—— “将军救命恩情,小女三人不胜感激。然,恶人势盛强权,定会斩草除根。与其被人凌/辱至死,不如自我了断。只是今日我之冤情,仰赖将军做主,若有一日恶首就范,我等死而瞑目。” 这封信既是陈情,亦是请愿。 三人自愿赴死,自然不会惊动外人。 霍松声说:“看来她们什么也不知道。” 那夜在江中,三名女子不哭不闹,足可见其性情坚韧,只怕那时便已存了死志。 霍松声喊来下人,让其安排好女子后事。 雨停了,他们一同离开别院。 林霰咳嗽声断断续续的,一直没有停过。 几人回到了侯府正厅。 吴伯捧个手炉侯在那里,见了霍松声就递给他。 手炉表面嵌金,镶了珠宝,为防烫伤还备了一个毛绒绒的套。 霍松声将手炉包起来,转头给了林霰:“你不是冷吗,抱着吧。” 林霰愣了愣,指尖转瞬有了温度:“谢将军。” 霍松声说“不用”,坐下后便无意识旋着手上的玄铁戒。 春信见他发愁,便说:“主子,您别太心急,虽然线索断了,但我们可以从杜隐丞入手。” 杜隐丞能将事情做到如此密不透风的地步,背后牵扯多少人,又有多少谋划,难以计数。他谨慎至此,留下的破绽定然少之又少,即便有心探查,也未必能找到什么关键。 霍松声默然不语。 林霰将掌心贴在手炉上,淡淡地说:“听闻杜隐丞近年来不仅大修货船,还给朝廷送了不少战舰。” 春信点点头:“前年在西海剿海寇时用的就是杜隐丞造的战船。” 林霰问道:“西海海寇是将军带人围剿的吗?” 霍松声应了声,不知林霰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前年西海海寇猖獗,驻守西海的海防卫恶战半年险些失守,皇上便将我派去协战。” 海防卫是大历专为四海防线建立的军队,四海之中,西海海域最大也最乱,因此海防卫的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在西海。 这些年霍松声没少去西海禁闭,与其说是禁闭,不如说是趁着禁闭,让他去守西海。 西海海防卫主帅叶临比霍松声年长十来岁,俩人起初互不对付,后来在一场又一场的战事中成了好友。 前年是西海海寇最猖獗的一年,大历军队被海寇强逼退行了近二十海里。 霍松声赶去西海支援的时候,海寇刚击沉了海防卫三艘战船,令海防军损失惨重,叶临也折在那里。 “先生为何问起这个?” 林霰摇了摇头:“只是有些奇怪,西海海防卫精锐集结,又用上了朝廷送来的新战船,怎会折损那么多人。” 这个问题霍松声也想过,甚至怀疑战船是否有问题。 只是当时战事紧张,战船打捞上来后本就受损严重,无从考证,再加上后来霍松声指挥作战时自己也上了新船,并未发觉战船有何不妥,便没有深究。最关键是最后那场仗打赢了,皇上一高兴,加官的加官,进爵的进爵,谁还管牺牲了多少人。 西海战事结束之后,那批船仍留在西海,如今早已闲置。 霍松声灵光一现:“杜隐丞这些年从朝廷捞了不少油水,我看先从账目查起,说不定能找到蛛丝马迹。” 春信立即会意:“我立刻派人去查。” 霍松声看向林霰,突然笑了一下:“先生是知道些什么,所以特地提醒我的么?” 林霰的手被暖出血色,脸色似乎也好看一点:“将军才智过人,不需要我提点。” 霍松声凑近一些,同他耳语:“先生实在是太谦虚了。” 徐徐的热气扑在耳畔,林霰抿起唇,还未回应,下人先笑着跑进来:“小侯爷!” 那人跑到跟前,说道:“小侯爷,浸月公主带着小世子来侯府了!” 霍松声眼睛瞪圆,二话不说便跑没影了。 林霰保持着半启唇的姿态,一时间脸上全然空白。 不消片刻,外面有小孩儿说话声隐隐传来。 霍松声肩扛着时韫自门前经过,他没有进来,俨然是要同赵韵书母子回房间叙旧。 林霰不禁站直了身体,稍侧起头,黑沉的目光捕捉到一道身影。 浸月长公主今年三十岁,她的生母萧妃曾是大历第一美人,赵韵书完美的继承了母亲的长相,加上性情飒爽,一度是赵渊最宠爱的女儿。 岁月对美人温柔又残忍。 赵韵书的容貌比之十年前并无几分变化,但气质与性情早已判若两人。 她沉静了许多,从前逢人便笑的一双月牙眼,也在一日复一日深重的思念与孤寂中蒙上了一层阴翳。 只有在霍松声面前,她才会显露出几分从前的样子。 似有感召,赵韵书途经前厅时蓦然脚步一顿。她转过头,撞上了林霰震颤不息的视线。 美人未施粉黛,衣着也是低调的素色。 赵韵书秀丽的眉眼微微一抖,嘴唇紧跟着动了一下。 霍松声见她没跟上来,回头叫了声:“阿姐?” 赵韵书不禁向前一步,林霰却已经匆匆避开目光。 “那个人……” 霍松声往正厅的方向瞄了一眼,已经看不见林霰的身影。 “那是林先生,林霰。”他介绍道,“朝中新贵,我请他来侯府做客。” “林霰……” 赵韵书低声重复。 时韫在霍松声脖子上扭来扭去,捏他的脸,霍松声将他放下来。 小孩儿来侯府仿若回家,断线风筝似的跑去人多的地方。 春信矮身张开双臂:“我看看这是谁呀?” 时韫笑呵呵的搂住春信的脖子,被春信抱了起来。 时韫今年九岁,身量却似六七岁的孩子,没长开。人生得漂亮,像颗珍珠团子,谁见了都想逗他玩。 他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到处乱瞅,然后发现了坐在一侧默不作声的林霰。 小孩儿也愣了一下,从春信身上滑下去,好奇又胆怯地打量着林霰。 林霰在时韫伸手过来的时候轻轻牵住他,时韫仿佛得了令箭,黑亮的眼睛闪烁起光。接着他迟疑不定地问道:“……你是爹爹吗?” 跟过来的霍松声和赵韵书恰巧听得这一句,俱是一怔。 霍松声冷了脸色:“时韫过来。” 时韫抓着林霰的手不肯走,殷切地看向赵韵书,向母亲求证。 赵韵书比霍松声温和许多,朝时韫招了招手。 林霰主动松开时韫,薄唇轻碰,说道:“草民没有这么好的福气。” 那把嗓音低沉清润,因为总是咳嗽所以尾音带着点嘶哑。 霍松声恍然想起初见那天,他接连两次询问林霰,以前是不是见过。 那是因为林霰的眼睛与时韫生得有八/九分相似。 12、第 12 章 第十二章 世上相似之人何其多,何况只是一双眼睛。 霍松声强行抱起时韫,快步离开了前厅。 赵韵书却多停留了一会儿,她向林霰行了一个虚礼:“小儿无礼,先生见谅。” 林霰隔着衣物托住赵韵书的手臂,断了她的动作,继而直直地跪了下去:“长公主在上,受草民一拜。” 林霰对霍松声都没有行过跪拜之礼,此举实在突然。 赵韵书略显惊愕,同样也打断了林霰:“先生不必多礼,一介妇人而已,早无虚名。” “公主广施恩泽,惠及困苦之地,草民自都津而来,深受恩惠。唯愿公主岁岁康健,世子平安喜乐。” 赵韵书淡淡一笑:“此话先生出了侯府便不要说了,以免落人口实。” 靖北王与世子十年前便已战死,死后被朝廷追咎罪臣,皇上早将戚氏父子三人官位封号全部褫夺。世上已无靖北王,更无王世子。 侯府的人私下里喊一喊,出了门也是闭而不言的。 赵韵书没再多说,与林霰匆匆告别,便去寻霍松声了。 霍松声回长陵前给时韫带了礼物,一面巴掌大的鼓,他亲自扒了溯望原上最肥美的一只羊皮做的,还在鼓面上画了画。大将军日日将鼓揣在胸口,他的行李全在沉船那天丢了,只有鼓还保存完好。 赵韵书到霍松声院子的时候,时韫正坐在霍松声腿上敲鼓玩。 一大一小玩得起劲,小的没长大就算了,大的那个也跟个孩子似的。 赵韵书踏进房里,霍松声抬起头,笑得好看:“阿姐你听,我在溯望原学的曲子。” 霍松声抓着时韫的小手,一边敲鼓一边哼歌。 溯望原一望无际,曲调也辽阔悠扬。 一曲哼完,时韫很捧场地鼓了掌:“舅舅好听!” 霍松声摸了把时韫的头,放他从腿上下去:“你自己玩儿去。” 时韫从小好带,懂事也听话,知道舅舅和娘亲有话要说,抱着鼓去院里玩儿了。 霍松声嘱咐道:“在没水的地方玩啊,衣服弄脏了收拾你。” “知道啦!” 门敞着,能看见时韫的动静。 赵韵书在霍松声身旁坐下,看看他:“瘦了,也黑了。” 霍松声撸起袖子:“一个冬天就白回来了,等着吧。” 赵韵书没有跟他贫嘴的心情,无奈地叹气:“你回来做什么呢?这些年怎么光长岁数,遇事还是这么冲动?” “那也得看是什么事儿。”霍松声一点点把袖子捋回来,“你和时韫的事儿,就算前面有刀山火海,我该跳还是跳。” 赵韵书一句话噎在嗓子眼,打不能打,骂也不能骂,霍松声她从小看着长大的,能不知道是什么性子吗?没把长陵搅翻天已经算他长大了,还求他什么沉稳冷静。 赵韵书倒口茶败败火气:“听闻你昨日一回来便进宫见了父皇,我在公主府食不下咽,生怕你犯浑。” “不会,我有分寸。老皇帝看到我够上火的了,在这时候触他霉头不是讨罚么。” “你以为你没触他霉头吗?”赵韵书急得敲桌子,“他只是没跟你撕破脸,西海的禁闭你还想关几次?若是回讫知道你不在溯望原,漠北怎么守?” 霍松声张了张嘴,半晌才说:“为了对抗回讫,我花了近十年时间训练骁骑营,靖北军没有孬种,我相信即便我不在他们也知道该怎么做。其他的,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管不了?”赵韵书站起来,指尖颤抖地指着霍松声,“你……” 赵韵书想说,当初是谁在靖北军坟前跪地起誓说要重建靖北军,接管漠北十城和漠阳关十万百姓?如今这一句“管不了”,可对得起边境浴血奋战的将士与饱受战乱之苦的人民,可对得起溯望原下埋葬的亡魂英烈? 可她说不出口,因为赵韵书比谁都清楚,霍松声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又是怎样为了边境安稳抛头颅,洒热血。更清楚霍松声今天弃漠北安定不顾,是为了谁。 霍松声无私了十年,只自私了这一回。 至于他身上背负的种种,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指摘。 院子里时韫打鼓的声音将一言给引来了,一言一个纵身跃上房顶,时韫停下来,抬高头新奇的往上看。 一言侧着脸,自知面上刀疤骇人,怕吓到孩子,不料时韫竟丝毫不惧,站在院里冲他喊:“大哥哥,我也想上屋顶。” 一言手搭在膝盖上:“屋顶危险,先问过你娘。” 时韫便跑到赵韵书身边,赵韵书还挺放心,没一会儿,一言把时韫弄了上去。 鼓点敲击声从头顶传来,越来越密集,仿佛敲击在人的心上。 霍松声说道:“阿姐,戚家没了,我不能让你和时韫也没了。” 赵韵书的手颓然垂下,她性情刚烈,十年前得知戚庭晔战败身亡,本要自尽殉夫,可那时她肚子里已经怀有戚庭晔的骨肉。如果没有时韫,赵韵书不会活到现在,即便她留了下来,也会在皇上要将她送去回讫那一刻自我了断。 “靖北军不会输给回讫第二次。”霍松声心上的弦绷到极致,“谁动你和时韫,我一定让她付出代价。” 赵韵书捂住脸,半晌,她叹了口气:“算了,不说这个。” 接着她从袖口中取出一团纸。 “松声,今日我来是要给你看这个。”她将纸放入霍松声手中,“父皇传我进宫前一夜,有人将这封信秘密送进了公主府。” “信?”霍松声赶忙打开,一行工整字体映入眼帘,上面写道,“公主稍安,明日进宫,务必激怒皇上。” 第二天,赵韵书奉旨入宫,触怒龙颜,被禁足公主府,直到昨天霍松声回来。 霍松声两面翻看:“可知送信人是谁?” “并不知晓。”赵韵书说道,“但他知道和亲,一定是宫里的人。” 公主禁足,未得皇上解禁,无论内外均不得有人进出,对方此举,明显是在保护赵韵书。这点赵韵书看完信便明白了,正因如此,才会照做。 只是如今宫中势力,大公主一派、宸王一派、东厂自成一派,南林侯府衰微,有谁会在这个风口浪尖出手相助? “你觉得此人有何目的?”赵韵书凭直觉说,“看来是想要帮我。” 霍松声眉头紧皱:“不好说,眼下宫中形势复杂,南林侯府无人参与党争,皇上又疏远公主府与靖北军多年,若不是为了争权,我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 “难道只是单纯想……” 赵韵书没有说下去。 在吃人的皇宫里,若说没有图谋,单纯的想帮一个人,几乎没有可能。 霍松声将纸收起来,安抚道:“无论对方出于什么目的,暂时来看对我们有益。若他还有所图,一定会再联系你我。” 赵韵书点了点头。 姐弟二人一直聊到午膳时辰,霍松声走去院中抱起时韫:“饿不饿,舅舅让人给你做了最喜欢的珍珠丸子。” 时韫正是挑嘴的年纪:“我现在已经不爱吃珍珠丸子了。” “那你爱吃什么?” 时韫想了想,摇头说:“我啥也不爱吃。” 霍松声捏捏时韫:“三年没见你,一点没长个儿,嘴巴还这么挑,想不想做大将军了?” 小孩子长得慢也常见,兴许过两年便冒上来了。 时韫笑嘻嘻地搂住霍松声的脖子:“要做的。” 到了饭厅,时韫“哧溜”跑到林霰身边。 他似乎对林霰有天生的好感,挨到人也不说话,就贴着林霰,高高地仰着头看他。 霍松声都看笑了:“小子,你娘你舅在这儿呢,跟着外人做什么?” 林霰低垂着眉眼,与平常的他不同,他看时韫的时候好像多了些温和,比他给霍松声的还要多。 霍松声觉得这就是小孩儿的好处,讨人喜欢,冷脸病秧子都能给他融化了。 赵韵书说:“时韫喜欢林先生,就随他去吧。” 几人上了桌,时韫挨着他舅和林霰。 坐得近了,林霰轻声问时韫:“想吃什么?” 时韫指了下桌上那盘珍珠丸子。 林霰右手不便,便左手拿筷替他夹了一个:“还想吃什么?” 时韫摇摇头。 林霰看了看桌上,自作主张给时韫夹了些青菜和肉。 时韫平日在家母亲也是这般喂养,他不乐意地撅起嘴:“我不要。” 赵韵书听见了,刚想说教,便听林霰说:“不能不要,小孩子要多吃青菜才能长高。” 林霰并不算严厉,相反,他说话时的腔调有点循循善诱的意思。 “你不想像舅舅一样高吗?”林霰很小声在时韫耳边说,“长高了,就可以和舅舅一起保护娘亲了。” 时韫犹豫一下:“好吧。” 霍松声挺惊奇地看着时韫和林霰,小孩子这个年纪吃饭就是难事,平日里赵韵书没少受折腾,这些霍松声从赵韵书给他寄去的家书里了解的一清二楚。 没想到时韫还挺听林霰的话。 “先生厉害啊。”霍松声说道,“连小孩子的心思都能算到。” 林霰放下筷子:“我没有在算计。” 霍松声挑起眉。 赵韵书觉得霍松声说错了话,桌子底下拍了下他的腿:“先生不要介意,松声口无遮拦,并非有意冒犯。” “不会。”林霰说,“将军心直口快,是坦荡君子。” 赵韵书笑了笑:“听松声说,先生是来长陵的路上偶然和他碰上的。” 林霰点头道:“正是。” “松声自幼骄纵,有些任性,若是有无礼之处还请先生见谅。”赵韵书说话时一直看着林霰的眼睛,“先生新贵,可去过翰林了?” 一般新官入朝都要先去翰林登记入册,待翰林禀告皇上后,再安排入宫面圣。 林霰摇摇头:“还没有。” 闻言,正在剥虾的霍松声插嘴说:“他病了,怎么着也得等身体好全再入宫吧。” 林霰应了一声:“可能要在侯府多叨扰几日。” 霍松声把虾放他碗里:“先生来此,蓬荜生辉。” 能将偌大侯府说成“蓬荜”,霍松声这囫囵话说的怪不走心。 赵韵书没再多言,饭桌气氛还算融洽。 饭后赵韵书便带着时韫返回公主府,临行前时韫还有点舍不得,霍松声跟他说过两日去公主府看他,这才安抚下来。 这时一只白鸽飞过院墙落在霍松声肩上。 霍松声看过信后便要离开。 出门时碰见林霰,林霰问他:“将军要去哪里?” 霍松声没有多说:“别管将军的事,你在家待好了。” 13、第 13 章 第十三章 南林侯府自多年前退离朝堂之后便低调了许多,这些年霍松声在漠北,霍城回了南林,留在长陵的旧部也纷纷韬光养晦,闭口不提南林侯府。 不过霍松声既然要查案,肯定得找帮手。 他昨日便写信给龙崎镖局的总镖头龙崎,对方曾是南林军副将,但没在军中待几年便因伤病退役,之后在军部任职,龙崎性情耿直不喜拘束,在朝中时常开罪于人,过得不太舒心,后来索性辞掉官职,在长陵开了家镖局,这些年越做越大,手中有不少眼线。 霍松声联系了龙崎,约他今日见面,方才收到的传信便是龙崎给的回复。 二人约在镖局,多年未见,难免要寒暄两句。 霍松声说:“龙叔,三年前我回长陵正赶上您出镖,那次没碰上,这次回来又是给您添麻烦。” “说的什么话,侯爷对我有提携之恩,你又是我看着长大,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说,龙叔如今不带兵了,还愁帮不上你的忙。” 兹事体大,霍松声合上房门,用了小半个时辰将李暮锦和满江沉船之事同龙崎说了。 龙崎听罢沉吟半晌:“你是怀疑李暮锦与遂州货船背后是同一主谋。” 霍松声点点头:“龙叔在道上眼线诸多,不知您可曾有过相关见闻?” 龙崎沉默回忆,许久后才再次开口:“其实半年前,我帮杜隐丞运过一次镖。” 龙崎镖局在大历数一数二,各地都有分舵,这些年生意做大,与上面那些富商巨贾免不了有来往。 杜隐丞半年前找过一次龙崎,请他连夜帮忙运送一批货物去泰州。 龙崎走镖一直都很谨慎,那次他亲自开箱验得货,确定杜隐丞发往泰州的都是木材,于是很快便给他安排掉了。 “他亲自来找我,非常急,而且出了三倍的价钱。”龙崎说道,“如今听你提起来,我倒觉得杜隐丞那趟镖走得有些可疑。” 龙崎起身去找案册,每次走镖,时间、地点、货物信息都会登记在册以便查验,半年不算太久,很快龙崎便找到当时的记录:“他运了共十箱货物,每箱货净重在一百到一百一十斤左右。” 霍松声抬起眼:“如果去除用来掩人耳目的木材的重量,八十到九十斤,差不多是一个少女的体重。” 这些都是猜测,如今半年过去,早已无法追根溯源了。 霍松声说:“罢了,杜隐丞做事谨慎,肯定不会留下证据。” 龙崎皱起眉:“可我仍觉得不对……” “怎么?” “如你所言,杜隐丞行事谨慎不会露出马脚,像这种运货送货之事除非像半年前那样情急,根本不可能亲自出面找到我。他的船业做的这么大,手下那么多人,完全可以隐身背后,可满江货船上的那些船员却直言是收到了杜隐丞的传信,我不认为以他的手段,需要自己出面做这些。” 霍松声沉下脸来,眼前突然闪过那天的画面。 林霰用手按着船员的肩,语气淡淡地问他们,传信的人是谁。 对方回答说是老爷,林霰又问,老爷是不是杜隐丞。 龙崎说得没错,杜隐丞这样的身份,根本不会亲自给船员传信。 那些船员只是说“老爷”,现在想来,船员说的其实是,信是直接传到“老爷”那里的,也就说,“老爷”上面还有一层,甚至是更多层。 “杜隐丞”三个字是林霰说的,船员或许根本不知道“老爷”是谁。 霍松声忽然想到自己在羽花楼问林霰,到底对此事知道多少。 当时林霰的目光无比坦荡,如今想来,这人装孙子的技俩还真是够高明的。 霍松声被气笑了,手掩着唇,笑得直摇头。 龙崎不明所以:“怎么了?” “没事,您说得对。”霍松声止住笑意,说道,“此事我会再去查明,不过龙叔,还有一件事得请你帮忙。” 不多时,霍松声从龙崎镖局出来。 进去的时候还是个桀骜将军,出来时模样大变,俨然成了斯文小生。 镖局在道上行走,黑白通吃,易容这些小手段都是家常便饭。 天色渐渐灰了下去。 霍松声顶着这张脸去了趟飞仙楼。 飞仙楼位于长陵最繁华的一条街上,但楼内环境清幽,适合谈话小聚。 霍松声十多年前是飞仙楼的常客,和这里的老板很相熟。后来有一次从漠北回长陵,受邀来这儿吃了顿饭,那时飞仙楼已经易主,此后霍松声便没再来过了。 如今想来,兴许自那时起,飞仙楼便有了蹊跷。 霍松声一入内便坐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上,正是晚膳时间,周围人来人往,他容貌清秀出众,惹得附近频频张望。 侍者端着牌子上前询问霍松声是否一个人,想吃什么。 霍松声点点头,拉长语调“嗯”了一声:“我第一次来飞仙楼,你们家招牌是什么?” 侍者给霍松声介绍一番,霍松声说:“你说的我都不喜欢。” 他单手托腮,懒懒地伸出手指,点了几个牌子。 侍者摞起木牌,请霍松声稍等。 霍松声捧着脸,佯装好奇将飞仙楼打量个遍。 楼内布景与从前并无区别,就是楼上多了几个相互隔开的雅间,门外有专人把守。 客人们看起来并无异常,霍松声不动声色地观察一圈,并未发现可疑之人。 他收回目光,端起桌上的青瓷茶壶,正要倒茶。 忽然一只手从旁边伸来,压住了茶壶盖子。 霍松声抬起眼,一个相貌儒雅的年轻男子正看着他笑。 “公子一个人吗?” 霍松声将茶壶放回桌上:“是啊。” “公子气质出尘,在这吵嚷声中略显落俗。”那人道,“我也是一个人,在楼上开了雅间,雅间清幽,不知公子可否赏脸一同用膳?” 霍松声爽快答应:“大厅吵闹实在恼人,多谢兄台了。” 霍松声跟着那人去到楼上,侍者替他们关上门。 桌上饭菜已经摆好,霍松声发现自己刚点的那几个菜也在其中,想来是这人直接让侍者将菜送上二楼。 霍松声笑了笑:“这里确实安静许多。” 那人为霍松声布筷:“在下方玉华,见公子面生,不是长陵人?” 霍松声说道:“我是兖州人,来长陵办点事,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回乡。听闻飞仙楼的醉鱼味道极好,便想在临走前尝一尝。本是临时起意,没有提前预留雅间,幸得方公子解围。” “原来如此。”方玉华夹起大块醉鱼放入霍松声碗里,“大历应当没有哪家醉鱼及得上飞仙楼,公子来对了。” 方玉华十分周到的照顾霍松声,举手投足间气质不俗,霍松声擅于看人,能有此身段,要么是经过特意训练,要么是达官贵人。 刚巧长陵城中一多半的贵人都是霍松声的熟人,并不记得有这一位。 “不知方公子是做什么营生?”霍松声说道,“我见公子吃食讲究精致,应当不是普通人家。若是唐突公子,万望见谅。” “不会。”方玉华提着袖口,躬身而起为霍松声盛汤,“就是普通营生,在西街有间油米铺子,赚得碎银几两,登不上台面。公子你呢?” “我做书画生意。” “公子瞧来就是斯文人,想来一贯耳濡目染。”方玉华说,“公子的夫人有福了。” 霍松声摆了摆手:“哪有什么夫人,家中只我一人。” “哦?公子岁数不小,还没有成亲吗?” “这些年东奔西走,没个定性,哪家姑娘愿意委身于我?”霍松声摇头说道,“还是莫要祸害好人家的姑娘。” 方玉华笑道:“我看是公子眼光太高,寻常人家入不了你的眼睛。” 俩人你来我往聊的开怀,后来方玉华叫来侍者,请他上酒。 酒端上来,方玉华斟一杯敬霍松声:“我与公子投缘,此杯敬公子。” 霍松声与他碰杯:“天地无涯,知己难逢,敬公子。” 热酒下肚,这顿饭也几近尾声。 霍松声站起身来,拱手作揖:“方公子,天色不早,今日多谢款待,我们有缘再聚。” 方玉华随他走到门边,忽而轻笑一声:“公子可知天下之大,缘聚缘散,皆有定数?” 霍松声不明所以:“方公子所谓何意?” 方玉华笑而不语。 他轻拍手掌,陡然间,霍松声只觉天旋地转,随即眼前一黑,倒在方玉华身上。 方玉华搂着霍松声的肩,低眉看他:“这般好的品相,怎可轻易放走。今日遇上我,算你走运。日后飞黄腾达,我再来向公子讨酒吃。” 语毕,方玉华抱起昏睡的人。 侍者为他开门,方玉华问:“车备好了?” “等在楼下。” 方玉华折身下楼,一路行至飞仙楼森然后院,一辆马车停在夜色之中。 飞仙楼与清欢阁相聚甚远,看起来也毫不相干。 一座是酒楼,而另一座是青楼。 马车穿过热闹街市,终于停在清欢阁暗门。 有人来接应方玉华,低声问道:“不是说最近风声紧,这几个月不再‘猎羊’了吗?” 方玉华说:“这可是头美羊,而且明日便要离开长陵,若是放走了,可有你们悔的。” “但你私自行动,若是叫上头知道……” “上头问起我自己应付。”方玉华惦着怀中的人,“这人起码值这个数,等着发财吧。” 方玉华随接应走向漆黑小路,清欢阁通明灯火映在背后,旋即越来越远。 到达一面铜铁大门前,接应连按了门上几处凸起。 那是特质的门锁,锁上共十六处向上突出的铁球。 开锁人必须按照一定的次序,先后按下铁球,门才会打开。 按错顺序或少按,门不但会加封一道密锁,还会触动门内机关,将有人误触门锁的讯息传给门内的人。 门开了,一股阴冷潮湿的风扑面而来。 面前是一条九曲十八弯的石阶,共八十八级,直通地下三层。 墙体凹凸不平,一串烛火斜绕着向下延伸。 地面之下的温度越来越低,莺歌笑语依稀传入耳膜,空气中的脂粉气味越来越重。 终于到了,一块红底鎏金的匾额悬在顶上。 “清欢阁”三个大字嵌入其中。 方玉华踏入主楼,门一开,眼前场景令人震惊。 只见大堂之内,数不清的男男女女肢体纠缠,淫/靡春潮自每个人脸上浮现,汗液、□□、与花粉香味融合在一起,这是真正令人作呕的“声色人间”。 方玉华面无表情的从人群中穿了过去,他仿佛司空见惯,对这些面带享受,眼神空茫的人群毫无反应。 有女人向他贴来,也有男人。 这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仿佛退化成了最原始的动物,一切行为都是兽类的本能。 他们并不清醒。 从大堂过去,前方又有一扇门。 有人守在门外,方玉华问道:“杜公在吗。” “杜公不在,范老爷与秦老爷在此会客。” 方玉华疑惑道:“见什么客?” 侍卫说:“据说是上面点下来的,所为何事便不知道了。” 方玉华让人开门:“我猎到了好货,今夜必须要见范老爷。” 侍卫犹豫一下,说道:“待我进去通报一声。” 方玉华等在外头,不多时,侍卫回来了,说,范老爷请他进去。 方玉华神色稍缓,进到里面,一条幽深长廊的尽头有一间点了灯的屋子。 有人影透过窗映了出来。 方玉华加快脚步,及至门前,门已经向他敞开。 他步履不停,抱着霍松声走入房间。 房内熏香扑鼻,饭桌上坐着范思年和秦师礼,这大历有四大富商,分别是船商杜隐丞、盐商范思年、典当行的秦师礼,和贩酒的华索梅。 那四位有一半在这桌上。 除了他二人之外,方玉华还看见一名陌生男子。 那人模样俊逸,眉眼凌厉,不怒自威。 方玉华上前几步,单膝跪在地上,露出怀中人的脸来:“范老爷,秦老爷,你们瞧,我今天猎到了头羊。” 范思年和秦师礼探头看了一眼,还未发话。 那男子先一步放下酒杯。 “当”的一声,如金石般砸在心头。 对方看向方玉华,冷声问道:“你说猎到了什么?” 14、第 14 章 第十四章 方玉华被那眼睛看的肝胆生寒,他咽了口口水,大着胆子问道:“敢问这位公子是……” 那人显然不想理他。 范思年见状连忙解围:“这位是谢逸谢先生,杜公请来的客人。” “原来是谢先生,是在下孤陋寡闻。”方玉华微微一笑,展示猎物给谢逸看,“此人品貌上乘,不可多得,先生您过目。” 谢逸沉沉压下肩颈,脸色比之方才还要冷冽。 “满江沉船才丢了一批货,遂州河道官已经打捞出多具尸体,正在等待辨认身份。怎么,你是嫌近来天下太平,上赶着要给官府送人头么?” 方玉华狠狠一抖,被这番话吓得不轻:“不是!我……我并非是要生事!那批货个个精良,就这样折在满江对我们来说无异于伤筋动骨。光是要赔出去的银钱就至少有五百万两,更不用说一路来需要打点的封口费。所以我见到此人才没忍住下手,这副容貌,无论是男恩客还是女恩客都能卖个好价钱,兴许一单就能将五百万两赚回来。” 范思年与秦师礼都是商人,自然以利为先。 “谢先生。”范思年被说动了,“玉华言之有理,我看这人确实难得,不如就先送给几个常客应应急,至少先将满江亏损的银子补上。” 谢逸听完,不怒反笑,说道:“杜公在外担着风险,你们倒好,为了那几两碎银便要坏他的规矩。我且问你,此人从何而来,家住哪里,家中几口人,以何营生?” 方玉华一一应答。 谢逸又问:“这些是他告诉你的,还是你亲自探查的结果?” 方玉华一时语塞,底气不足地说道:“是他告诉我的。” “既然如此,你怎知他所言是真是假?”谢逸敛起眉目,“清欢阁的规矩,所有猎手必须亲自探查猎物底细,确保无误后将结果列明纸上,待杜公审阅批复后归档记录,方可进行狩猎。你未经调查轻信他人,又擅自将其带回清欢阁,若他是官府细作或朝廷眼线,杜公多年筹谋便要葬于你手!” 方玉华吓瘫在地。 谢逸冷冷看向对面:“范老爷与秦老爷,还有异议么?” “不敢不敢,谢先生定夺就好。” 谢逸从案上走下,抓住霍松声的胳膊,将人从方玉华怀中拽起。 霍松声没骨头似的,一头扣在谢逸肩上。 谢逸居高临下瞥着方玉华:“这人我带走处置,你自己领罚去吧。” 语毕,谢逸直接将霍松声扛起,快步离开了清欢阁。 · 从地面下来需过八十八级石阶,但从地下回去,只消自角门出去即可。 没有人想到,清欢阁地下三层的出口正对着一片旧坟场。 破败坟冢散乱在黄土之上,这里了无人烟,寻常人也不敢到这里来。 一辆马车早早侯在那里,谢逸扛着人上去,还没坐稳,一柄短剑便抵在喉头。 霍松声的眼睛在黑暗中依旧明亮如星,他欺身上前,压制住谢逸。 车夫听见异动,问道:“谢先生,怎么了?” 谢逸说:“没事,你继续走。” 马车缓缓前行,谢逸偏过头,垂落的眸光洒在泛着冷意的匕首上,说道:“我刚救了你的命,你不谢我,反而用匕首指着我?” 霍松声揪住窗纱,看了眼周围环境:“谢先生不是要处置我么?此时不先发制人,难道要等先生先对我下手?” “我若真要你的性命,方才在清欢阁便已经动手了。” 霍松声扯动嘴角:“怎么,先生不动手,不怕我将你们那些勾当公诸于众?” “擒贼先擒王,你今日杀了我,对你没有任何益处。”谢逸凌厉的眉眼被匕首折出几道寒光,“我死了,顺便拉几个商人下水,宫中该怎样还是怎样,大公主与内阁的势力不会有丝毫撼动。” 霍松声抓住两个关键词,他瞬间变脸,沉声问道:“你都知道什么?” 谢逸丝毫没有被胁迫的样子,往后一靠,悠然说道:“自然是将军想知道,又无法知道的东西。” 霍松声正要逼问,忽然动作微滞。 谢逸眼一抬,轻笑起来:“将军,头晕吗?” 霍松声猛地甩了下头:“你……” “可不是我。”谢逸略显无辜地推开霍松声,“即便你没喝方玉华下的‘春日宴’,入了清欢阁,大厅内男男女女挥发出的体/液都是上好的春/药。将军体质过人,药性竟然隔了这么久才发作。” 霍松声手上一软,匕首掉落在地。 他软倒在谢逸身边。 “将军没听过春日宴吧?”谢逸缓缓地说,“相信将军进来时都看到了,那些失去神智,被疯狂和肉/欲击溃的人,都是拜春日宴所赐。” 霍松声脑海中短暂的闪回一些片段,很快被一波高过一波的热潮掩埋。 烈马奔驰的声音在寂静的荒野中格外明显。 谢逸撩开窗纱一角,喟叹一声:“哎,接你的人来了。” 马车缓缓停下。 谢逸提起衣裳下摆,不紧不慢步下马车,在风中揣袖懒懒打了个哈欠。 等人到跟前,他先是笑了一笑,然后才说:“先生,你那好犯病的身子禁不住情绪激荡,还是要冷静点好。” 林霰煞白着脸翻身下马:“人呢?” 谢逸说:“在车里。” 林霰一句话也不多说,径直要上马车。 谢逸拦了他一下:“等等。” 林霰看向他。 谢逸说:“霍将军深夜出现在清欢阁,该看不该看的都看了个遍,你觉得他明日醒来,会不会先要你的命?” 林霰眉头紧锁,下颌角柔和的线条不太明显的锋利了一个瞬间。 “你倒不如都告诉他,日后我们行事也能省去许多麻烦,倘若他肯站在我们这边,那更是再好不过了。你也知道,他手握靖北十万大军的兵权,足以颠覆这个王朝。” 林霰的眸色全然冷掉。 谢逸自知触动逆鳞,举起双手表示投降:“当我没说。” 林霰绕过他上了马车。 冷风呼啸,谢逸盯着林霰的背影,觉得无趣,骑上他的马独自离去。 车内昏暗无光,林霰喉头痒得厉害,强忍下咳嗽,将在地上打滚的霍松声捞了起来。 霍松声满头大汗,为了保持清醒,已经将舌尖咬的不成样子。 血晕在唇齿间,霍松声艰难地看清来人,费力抓住林霰的前襟,愤恨道:“姓林的!我要你的命!” 林霰垂眼看他,乌黑的眸子瞧不出情绪。 他周身冰冷,连气息都是冷的,一股接一股的冷香扑到霍松声面上,他明明要杀了林霰,却又无法不被这具冷冷的身体吸引。 林霰薄唇微动,觉察到霍松声攥在他身前的手蓦地展开,那人掌心滚烫,就这样隔着衣服贴在他的胸口。 “将军,”林霰将手附了上去,“难不难受?” 霍松声没这么难受过,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推开林霰,趴在一边剧烈喘息,愤怒道:“你滚。” 林霰顿了顿,抓住霍松声的胳膊把他拉了回来。 霍松声气疯了,眼睛通红,看林霰的每一眼都充满了侵略性。 他想咬掉林霰的脖子,想弄死这个罪魁祸首。 霍松声扑了上去,恶狠狠的,一口咬在林霰的脖子上。 林霰极轻地皱了下眉,觉察到脖颈间的疼痛并没有蔓延太久。 霍松声的眼神很快变得空茫,他沉浮在汪洋欲海中,即将同他所见到的人一样。 滚烫的气息缠绵在脖颈间,林霰不知何时抓紧了霍松声的手,额上也生出些许细汗。他微偏过头,黑暗中霍松声的轮廓模糊不堪,但呼吸是真实的,心跳也是真实的。 “林……”霍松声避开林霰的气息,“离我远点……” 林霰闭了闭眼睛,再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他说:“我帮你,好不好?” 霍松声混乱地摇头,可转瞬便陷入林霰的味道中,他被这个讨厌的人撕碎了全部的理智。 马车经过无人的小路,驶入繁华的大街。 灯火照亮了霍松声汗湿的脸。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有那么一瞬间的清醒。 又很快在对方的动作中缴械投降。 马车停在客栈外。 终于下了火的霍松声被林霰背了下来。 一言已经备好了热水,过来接住霍松声。 烛火轻晃。 一言将霍松声放到床上便出去了。 门一关,忍了一路的林霰,终于在此刻剧烈地咳嗽起来。 在床边缓了片刻,林霰伸手去摸霍松声的脸,随后从他脸上取下那张人/皮面具。 面具带着霍松声的体温和汗水,林霰摊在手上看了半晌,才丢置一边。 他用热手巾替霍松声擦汗,剥掉他的外衣扔在脚下。 擦完汗,林霰将脏衣服拿出去,让一言帮忙烧掉。 一言攥着衣服:“洗洗还能穿。” “扔了。”林霰面色冷淡,“很臭。” 林霰说完便回了屋,一言叹口气,抱着衣服闻了闻味道:“明明很香。” 等林霰忙完,天都快亮了。 他了无睡意,于是便坐在床边看霍松声睡觉。 霍松声睡熟了,趴在枕头上,大半张脸都陷在里面。 林霰用肆无忌惮的目光丈量着霍松声的身体,霍松声常年带兵,练的体格精悍,与十几岁时是大不相同了。 林霰在床边坐了很久,也发了很久的呆。 早更时分,天又开始下雨。 雨滴稀稀落落,风打窗棂。 林霰动了一下酸涩的肩,起身去关窗。 一声细小的嗫喏自背后响起。 “戚……” 林霰的动作僵在那里。 听见霍松声睡梦中呓出一个名字:“……戚桐语。” 15、第 15 章 第十五章 霍松声醒来时,窗外正在下大雨。 他被恼人的雨声吵醒,一睁眼,头疼的天灵盖都要飞了。 “嘶——” 霍松声敲着后脑勺爬起来,环顾一圈,房中只有他一个。 他下床找水喝,昏蒙的思绪在冰凉的液体中一点点清明。 然后霍松声想起了昨夜发生的一切。 他低头一看,身上只有一件单薄中衣,再去铜镜那儿照了一下,脸上的易容也被洗掉。 霍松声从见到那姓方的地方开始想,一直想到林霰的手…… 他狠狠“啧”了一声,真他娘乱了套了。 就在此时,房门被人推开。 林霰提着食盒与满脸冒热气的霍松声撞个正着。 大将军没忘昨晚说了多少遍要杀了林霰,当即便杀上去。 食盒掉落在地,叮铃哐当一通乱响。霍松声揪着林霰的前襟,直接给人按在床上。 “林霰!”霍松声咬牙切齿地喊出林霰的名字,“一晚上了,你的说辞编好了么?” 林霰被霍松声压着胸口,呼吸不畅,他感受到了霍松声纷呈的怒火,一时被那火气呛个正着,脸色难看地咳嗽起来。 霍松声瞪视着林霰,一条一条给他理:“不说话是吧,那我来替你说。我们就从李暮锦开始,你以为我不知道她是你的人吗?我前脚在羽花楼吃饭,后脚她就把我认出来,放着遂州知府不求,找我一个边塞将军。她身上的味道跟你那么像,你们没在一起少待吧?” “让我来猜猜,你早知那天会有一批货物发往长陵,顺水推舟引我上船,借船员之口将杜隐丞暴露在我面前。以你的聪明,满江沉船也一早就料到了吧,故意溺水装柔弱,演这么一出大戏,顺理成章跟着我回到南林侯府。” 霍松声气笑了:“你这招妙啊,现在宸王和大公主都知道你攀上了南林侯府,霍家远离党争这么多年,你在床上躺两天就帮我站了队。林先生,你看上我手中兵马多久了,就这么迫不及待要我为你马首是瞻了吗?” 林霰很急地喘了两口气,费力将霍松声压在胸口的手挪开一点:“各取所需罢了,将军没必要这么动怒。” “各取所需?”霍松声重复着,神色变得危险,“所以昨夜也是各取所需吗?春/药这么不高明的手段都用上了,先生是担心我对着你硬不起来么?” 雨劈里啪啦地下,霍松声粗鄙的言辞令林霰脸色骤然冷却,讲到最后,林霰竟然一扬手将霍松声从身上掀了下去。 “将军以己度人,越说越离谱了。” 霍松声拽着林霰不让他走:“那你说我哪里冤枉你了?” 林霰扭头看向霍松声,冷淡的眼睛含着不明显的怒意。他第一次用这样凌厉的目光看霍松声,一字一顿道:“春日宴不是我让人下的,我也不知道你会找去飞仙楼。” 霍松声说的所有他都没有否认,唯独在这一点上动了怒。 可霍松声已经不信任他了:“哦,你什么都不知道,可你知道去哪里捞我。” 这点确实说不通,霍松声去飞仙楼和清欢阁是易了容的,林霰没道理认出他来。 果然林霰不说话了,他保持着面朝霍松声的姿势,眼尾狠狠跳了两下。 霍松声荒谬道:“林霰,别告诉我你神通广大,掐指一算就能知道是我。” 林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绷紧的脊背慢慢放松下来:“将军信也好,不信也罢。” 这是要破罐子破摔了。 霍松声:“好一句信也好,不信也罢。先生从头到尾就没有诚心待人,如今也别怪我心狠手辣。我且问你,你到底知道什么?杜隐丞及其同党究竟是谁?你奉诏入宫到底有什么图谋?今日你说也得说,不说也得——” 罕见的一道闪电划破初冬的天空。 只听惊雷乍起,霍松声脸色骤变,一把将林霰拉在身后,下一刻数十个黑衣人破窗而入。 又是聆语楼的一字杀手! 霍松声昨日就没带佩剑出门,此刻赤手空拳根本不是对手。 走廊上的客人四散奔逃,一言闻声而来,他腰间有一条牛皮长鞭,“噼啪”一声,长鞭破风而来。 霍松声趁机一脚踢断了床柱,折下一块木头算作兵器。 杀手个个拿着长剑,左右削几下,便将木头削断。 一言挡上前来:“带先生先走!” 霍松声紧抿着唇:“你自己小心。” 然后他拉起林霰就跑。 林霰跑两步脸就白了,反扣住霍松声的手臂:“客栈后院有马。” 到了后院,霍松声让林霰先上马,他原本想解另一匹,但杀手已经追了过来。 林霰回头看了一眼,将手递给霍松声:“上来!” 霍松声从没觉得林霰那手这么糟心过,他抓住了,长腿一跨坐到林霰身后。 清晨的长陵街头人烟稀薄,许是因为这场大雨。 二人一路纵马狂奔,穿过无人的街道,一路向郊外疾骋。 聆语楼的杀手在身后穷追不舍,霍松声被雨势浇灌地睁不开眼。 “姓林的,你到底惹了多少麻烦?” 林霰不停喘着粗气,这雨对他来说太冷了,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霍松声似乎意识到这一点,将林霰往怀中按了一按:“冷就抱着我!” 霍松声只穿了件中衣,此刻俨然湿透,白色布料裹在身上,勾勒出健壮身形。 他手上用力,将林霰从跨坐的姿势变成斜坐,一手握紧缰绳,一手紧紧搂着林霰。 他们已经远离长陵,进入城外荒山。 这山霍松声在长陵时经常过来,上面有座寺庙,叫做阁王寺。 马儿不住嘶鸣,霍松声回身张望:“这样不行,山上有无辜僧侣。” 林霰在霍松声怀里哆嗦,颤声问:“山上有藏身之处么?” 霍松声想起一处:“有个山洞。” 他在半道中弃了马,又嫌林霰脚程太慢,索性将他背在身上。 荒山上有许多可供藏人的洞口,随便一处都被藤条掩盖,十分隐蔽。 霍松声凭着记忆找到一处,破开遮掩的藤条,等二人都进了洞,再从内将洞口掩上。 不过霍松声多年未来,山景变化极大,他要找的并非眼前这个洞口。 他们现下藏身的地方过于狭小,俩人不仅不能站立,还不能同时坐下。 霍松声说:“找错了,我们先……” 凌乱脚步出现在附近。 霍松声噤了声,既然站不行,坐也不行,而且还走不了,干脆将林霰拽到身上,让林霰坐在自己腿上。 洞中昏暗,霍松声透过藤条的缝隙观察外面情况。 雨天可以掩盖许多声响,也可以模糊视线,这为他们躲藏提供了很好的条件。 林霰不太敢整个人都趴在霍松声胸口,单手撑着粗粝的石壁。 有身影从眼前晃过,霍松声一惊,一掌按住林霰的后脑,将他的脸压在颈间。 一瞬间,纷乱的呼吸与鼓噪的心跳齐刷刷冲击耳膜。 霍松声起初还在留意外面,但很快,注意力就被这些细碎的声响分散。 他不禁想起林霰的手,某些感官在这一刻复苏。 昨夜,他亲身体验了一把这只手的温度是如何从冷变热,再充盈着汗水。 霍松声的呼吸加快了,起伏的胸膛顶着林霰。 他忽然觉得口干,面前闪过林霰那双迷雾一般的眼睛。 身上的林霰倏然抖了一下,压抑至极的咳嗽沉闷地砸在肩上。 林霰忍得脸都红了,抬手捂住嘴唇。 几个杀手就在洞外来回走动,此刻任何声响都会令他们置于危险之中。 霍松声感到林霰在极力忍耐,小幅度地抽动。 “找到了吗?”洞外有人问。 “没有,但应当就在这附近。” 一柄长剑自洞外戳了进来,霍松声反应极快的将林霰压倒,剑梢堪堪从霍松声身侧划过。 剑锋寒光凛凛,林霰忍到极致,额上青筋暴起。 洞内原本昏暗,剑光却让霍松声看清林霰难受的脸。 落雨纷纷,腥臭的泥土混合着植物腐烂的气味。 霍松声鬼使神差的摸上林霰的脸,用潮湿的手指不算轻地捻他的下颌。 那动作就好像在林霰脸上寻找些什么。 这是霍松声第二次对林霰做出这样的举动,依旧一无所获。 他想到林霰口中的“各取所需”,心中再次为自己的想法感到荒唐。 林霰张开嘴巴,小心地吸了一口气。 霍松声抬手捂住他的嘴,将所有的痛苦一一堵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嘈杂声都褪去。 霍松声微微抬起身,低声问了一句:“手,还疼吗?”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一直惦记。 事实上他都不确定林霰昨晚到底用的是哪只手。 林霰小指微蜷,不小心碰到了霍松声的手背。 这一下仿若将心中残存的怒火尽数清空,大将军终于知道“良心发现”四个字怎么写,别扭道:“你可别又大病一场,赖在侯府叫所有人以为我同你为伍。” 林霰顿了顿,撑起上身:“人好像走了。” 霍松声爬起来,不确定那些人会不会在附近埋伏:“再等一会儿,雨停了再走。” 俩人浑身湿透,形容狼狈。 霍松声挺怕林霰着凉的,毕竟这人刚从鬼门关出来没两天。 “过来。”霍松声展开手,招呼林霰。 林霰面带迟疑,看起来并不想离霍松声太近。 霍松声嫌他磨蹭,一把将人拽过来:“怎么,怕我要你命啊?” 俩人并肩坐着,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蜷缩。 霍松声拧了把袖口的水:“这山虽然是荒山,但山上有座寺庙,平日里没什么人来,香火也不旺,我恰巧认得里面的僧侣,待会可以去避一避,换个衣服。” 林霰垂下眼睛,没出声。 俩人静坐一会儿,霍松声说道:“你都入长陵了,大公主竟然还没放弃追杀你,不太合常理啊。” 林霰眼睛已经合上。 “昨日从侯府出来,你去见什么人了吗?”霍松声搓着自己的手指,“宸王?” 林霰又不出声了。 霍松声等了半天没听到回应,侧目看了林霰一眼:“林霰,你知道我在溯望原是怎么审犯人的吗?” 林霰僵冷的指尖泛着青,不太提的起兴致,但也配合地问:“怎么?” 霍松声说:“扒皮抽筋都是轻的,再硬的嘴到我这里都得求饶。” 林霰说:“我不是你的犯人。” “我也希望你不是。”霍松声笑了声,“就你这破烂身子,审起来一定很无趣。” 16、第 16 章 第十六章 林霰靠在山壁上,不规则的石头硌着他的肩膀。 他稍微动了一下,蜷缩的姿态让所有潮湿水汽都拢在一起,很冷,连呼吸都在颤抖。 “将军方才不是想杀了我吗,为什么要救我?” 霍松声也往后靠着,他确实想杀了林霰,可杀手袭来的那一瞬间,他的第一反应是带林霰走。霍松声将这种反应归结为不甘心,林霰骗了他这么多回,一件事都没交代清楚,怎么能这样死掉? “我又救了你一次,你还要跟我清算吗?”霍松声说,“你再说一次‘各取所需’,我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嗯,这次算我欠将军的。”林霰咳嗽两声,不太舒服地皱着眉,“将军想问什么便问吧。” 霍松声侧目过来:“可以问几个问题?” 林霰抬起眼:“什么?” 霍松声说:“你一条命值几个问题,别我问了,你又说谎来骗我。” 林霰既然要和霍松声算清楚,那霍松声也要他的明码标价,利用关系就是这样,不谈人情,实打实都是到手的价值。 林霰似乎是疲于应付,他闭上眼睛:“将军问吧,够数了我会停下。” 他这么说霍松声便不客气了:“先说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林霰给出自己的诚意:“昨日你与方玉华在雅间用膳,我就在你隔壁。” “你在隔壁?”霍松声猜想果然没错,“宸王约你见面?” 林霰点了点头。 昨天林霰从侯府出来便去了飞仙楼,宸王就约他在那里。 宸王赵珩是当朝三皇子,也是现今与大公主争夺皇权的最大对手。 除去仅听皇帝命令的东厂不说,朝中大公主与宸王几乎是分庭抗礼。虽然大公主背后有内阁撑腰,看似独揽大权,可是从都察院到刑部再到大理寺,处处有宸王扶持的人。 皇上对此并非一无所知,却默许这种存在,是一种制衡,也是限制。 与大公主相比,皇上对宸王的重视要稍弱一点。 大公主在朝中耀武扬威惯了,想要拔出林霰这个眼中钉就要设法杀了他,宸王似乎要更高明一些,没有动手的机会,便将林霰约出来,想要拉拢他。 先不说林霰这个人有几分才能,皇上看重他,这份恩典要么为他带来杀身之祸,要么成为别人攀附的工具。 与其树敌,不如化敌为友。 这是河长明给赵珩出的主意。 那一顿饭吃的还算平静,赵珩几番试探,林霰回答的滴水不漏。 林霰对赵珩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仿佛不知道赵珩曾派人来杀他一样。同样的,他也没有表明自己的立场,没有言明自己要和宸王站在一起。 饭吃到最后,赵珩明里暗里谈起宫中局势,说起霍松声,林霰始终冷淡的表情才起了一些变化。 赵珩说:“听闻先生一直住在南林侯府?” 林霰应道:“来都途中偶遇霍将军,聊得多了有几分投缘,这两日便要离开了,久住侯府,多少不合规矩。” “自从南林侯离开长陵,松声北上,南林侯府已经空置许久了,先生去做客,倒也给侯府添点人气。只不过……”赵珩顿了一顿,“您是聪明人,朝中势力分布想必不用本王多言,和南林侯府走得太近未必是好事,松声手握漠北十万兵权,那可是不臣之心的源头,先生,小心啊。” 林霰眨眼间挥散一些笑意,他淡淡问道:“王爷以为我为什么与霍小侯爷走得这么近呢?” 南林侯府昔日权倾朝野,如今手握重兵却形如被皇上放逐,林霰和霍松声走得近还能有什么原因,自然是想要给霍松声的十万兵马换个主人。 见赵珩不说话,林霰端起桌上茶壶给赵珩添了一杯水,不紧不慢道:“既然王爷提起霍家,那我也想问问王爷,您可曾想过,皇上为什么肯放权给大公主?内阁是大历文官集团的主心骨,首辅更是只手遮天,皇上此举就不怕权力失控吗?” 大约就是从靖北军出事那年开始,原本分散在大历朝四方将领手中的兵权一点点收归皇室,当时的内阁首辅还不是如今这位,而是前朝首辅、也就是霍松声爷爷的得意门生。后来他丁忧返乡,三年后,在回长陵的路上意外坠马,此后身体就大不好了,又过一年便辞官养老去了。 赵渊在大权收回之后,并没有全部攥在手中。他将整个朝廷全部清洗一遍,换掉了大半官员。将内阁交给了五皇子赵珏,督察院交给了赵珩。 当时赵安邈还没有如今的气焰,她与赵珏一母同胞,但她远比兄长来的聪明且沉得住气。当时赵珏酒后失言冲撞皇上,之后又在禁闭期与后妃搅在一起,东窗事发后非但没有悔过,反而将所有牵连者通通杀死封口。他若杀的都是宫女太监,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许就过去了,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 可他还杀了一个不该杀的人,赵渊亲弟弟伯阳侯的儿子。 伯阳侯一生无欲无求,是赵渊所有兄弟中最安分老实的一个。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却被赵珏不分青红皂白的杀了,能不闹吗? 当年这个案子是赵珩审的,为了安抚伯阳侯,在得到赵渊的默许后,直接将赵珏发往封地,非诏不得入宫。 赵珏从这个地方开始,慢慢退出权力中心,而赵安邈逐渐取代他的位置。也是从这时开始,赵珩正式代表督察院和大理寺,掌管大历所有刑、法的制定与执行,并督察百官,与赵安邈代表的内阁权力集团互相牵制。 赵珩沉吟道:“因为安邈是个女子。” “不错。”林霰将倒满茶的杯子推到宸王面前,“因为大公主是女子,无论皇上给她多少权力,只要她不出嫁就不会失控。也因为大公主是女子,皇上可以找任何理由,轻易收回大公主手中的权力。所以大公主虽然坐拥内阁与翰林,还得首辅出谋划策,实则皆是空中楼阁,禁不起半点风浪。” 赵珩点点头,很快被林霰牵着鼻子跑:“言之有理。” “大公主年纪不小了,她不可能一辈子不嫁人,她的婚事也绝不可能不与利益挂钩。”林霰轻轻吹了吹漂浮在杯面上嫩绿的茶叶,“所以她比王爷心急,一旦开始选亲,也就到了皇上放弃她的时候了。因此她一定会在那之前,想尽一切办法推动皇上立储。” 赵珩说:“前朝曾有女子称帝的先例,最终因大权旁落导致江山改姓。若依先生所言,父皇不可能会将皇位传给安邈。” “若是江山仍在‘赵氏’手中呢?” “怎么能在赵氏手中?总不能让我娶安邈吧!” “王爷自然不行。”林霰呷一口热茶,“放眼整个长陵,谁既容易控制,又是赵氏中人呢?” 赵珩呼吸一滞,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霍松声!” 霍家三代忠良,到霍松声这里更是对皇室忠心耿耿。南林侯府日渐衰微,霍松声的母亲是赵渊的亲妹妹,即便他手中还有靖北兵马,但只要回讫一日不退离溯望原,霍松声便要守一日边塞。 老皇帝多年来对待回讫始终采用和谈与和亲政策,惹得回讫越发猖狂,与其说是养虎,不如说是借此牵制霍松声。他允许霍松声去漠北,应允他恢复靖北军的建制与番号,都是为了让霍松声死心塌地的待在溯望原。 如此一来,霍家朝中无人,靖北那十万兵马永远无法穿过漠阳关,即便霍松声娶了赵安邈,赵氏的权力仍在赵氏手中。 “即便这次霍小侯爷没有私自返回长陵,最迟明年开春,皇上也会召他回来,商议他与大公主的婚事。”林霰放下杯子,未饮尽的茶水在杯中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波纹,“所以,若想让皇上弃用大公主,第一,不可让她与霍小侯爷成婚;第二,要让她失信于御前。” 赵珩追问道:“怎样才能让皇上对她失去信任?” “很简单,看皇上最在意的是什么。”林霰幽幽地说,“皇上这些年来,看似一直在分权,看似不顾漠北战事,实则一条线都没有松过。皇上最怕大权旁落,还怕手中的线脱离掌控。要让皇上看到那根他控制不住的线,威胁越大越好。” 赵珩看着林霰,安静半晌。 这人非常聪明,而且极其擅长蛊惑人心,就方才的对话,赵珩几乎就要相信林霰说那么多是要帮他铲除大公主。可林霰根本没有表明自己的态度,他一直在用话术引导,想借赵珩的手拿下赵安邈! 赵珩险些落入林霰的陷进,不禁冷了眸色,笑了笑,说道:“所以先生说了这么多,您在这其中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呢?” 林霰眉头一挑,仿佛就在等赵珩这一句:“我啊,当然是在等王爷帮我铲除异己,好在朝中站稳脚跟了。” 至此,赵珩才体会到林霰的高明之处。 这个人根本不在乎赵珩信不信他,更不惧怕被赵珩看穿,他大大方方将自己的图谋告诉赵珩,不是站队,而是想让赵珩知道,想要铲除赵安邈面前就只有这一条路,除非赵珩对王位没有野心。 林霰讲完最后这句,赵珩一点都不想杀他了,取而代之的是想要得到他。 林霰是个聪明又危险的人,赵珩确信,他有足够的能力助他登上王位。 · 风将树影吹动,打在林霰脸上,显得忽明忽暗。 “你这样说,就不怕赵珩杀了你?” 林霰说道:“他有一百种方式杀了我,但若想得到王位,就只有借助我一种方式。” “先生手段果然高明。”霍松声笑道,“起码在你真正威胁到宸王的地位之前,他是不会动你了。大公主的眼线遍布长陵,她今日坐不住,恐怕也是担心你会和宸王站在一起。” 林霰没出声。 霍松声停了一会儿,问道:“那根线就是清欢阁?” “准确地说是回讫。”林霰答道,“皇上并非真心放纵回讫,十年前那场败仗让皇上真正认识到回讫的实力,对于这匹北方的狼,皇上始终忌惮并视之为心头大患。所以,皇上可以不管清欢阁,也可以不管踏春楼,甚至不管杜隐丞在船上捞了多少油水,他不可能不管大公主想要打通回讫的那条线,这是条不可触碰的红线,大公主只要碰了,这局就彻底输了。” 霍松声看着林霰,觉得他心思深得可怖,竟将皇上的想法摸得一清二楚。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好像无论如何掩藏都是透明的,而你根本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更不知道他的底在哪里。 “先生不愧是宸王和大公主恨不得除之后快之人。”霍松声往后一靠,“这般才智,连我都想收入囊中了。” 林霰微微一顿,继而说:“可惜将军无意朝堂之争,否则林某定效犬马之劳。” 17、第 17 章 第十七章 “犬马之劳便算了。”霍松声勾着唇角,视线低低自林霰嘴唇上扫过,“先生体弱,本将不舍先生劳累。” 这随口就来的浑话与长陵城中的纨绔学了个十成十,林霰并不搭理,接着说道:“正如将军所见,长陵城中有一座地下‘春城’。不止长陵,遂州、兖州、昆州、江南五地、北域十城,所有这些地方都建有‘飞仙楼’与‘清欢阁’。 与长陵和遂州一样,表面上,各地的‘飞仙楼’作为宴请宾客的酒楼,‘清欢阁’是汇集声色的青楼。暗地里,飞仙楼作为桥梁,联通大历各个州府,而每一座清欢阁地下都有一座完全复刻的楼阁,用作猎物的买卖和交易。” 长陵、遂州等地是大历人口最多的几座州府,同时也是最繁华的几座。而江南五城连接南方水域,北域十城更是地处大历边界,与周边各国接壤。 这样一看,清欢阁的势力范围几乎辐射了大历中部、北部与南部。 林霰说:“一般来说,经常行走在飞仙楼的人被称作‘猎手’。起初只有杜隐丞、秦师礼等人才能做猎手,后来他们不愿亲身涉险,也不满足于长陵、遂州,便逐渐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发展新的猎手。 大多数猎手都曾经是清欢阁的客人,从客人转做猎手有两个好处,第一,他们更了解恩客的心思,所选猎物也更能卖的上价;第二,他们更清楚交易的危险性,因此更加谨慎小心。 随着人数扩充,飞仙楼的猎手们被严格分为三个等级。他们在外有得体的身份,最好还有一定的人脉,这些人官宦商贾居多,商人提供资金,官宦保驾护航。如方玉华是三个月前刚晋升的一级猎手,一级猎手直接向杜隐丞汇报,可以自由出入清欢阁,像方玉华这样的一级猎手全大历共有十八人。 “‘羊’是猎物的代号,为了掩人耳目,猎手通常会用‘羊’来指代猎物,而寻找‘羊’的动作,被他们称为‘狩猎’。在飞仙楼活动的基本上是一级猎手,从二级猎手开始便需要在城中奔走,他们最爱去城郊或州县村庄,那里的人几乎没读过书,并且家中困难,对于危险的辨识度极低,更容易得手,还不易引起怀疑。 至于三级猎手,他们是各个州府的联络人,负责运送各地的猎物,确保猎物安全抵达清欢阁。三级猎手是风险最大的一层,将军在船上见到的那些伪装成船员的暗卫是三级猎手的手下,听从三级猎手的指令行事。” 霍松声皱眉道:“可是有一点说不通。” “将军请讲。” “我虽然不知道这些猎手每年往大历各地的清欢阁送多少猎物,但这么多年应当也不下百人。百来个年轻男女不见踪影,他们的家人亲眷就没有一点反应吗?” 林霰说道:“这里要分几种情况:其一,像我刚才提到的,二级猎手多往乡野村镇寻找猎物,这些地方的人说白了比较好骗,只消编造一个去长陵做工赚钱的幌子,便能吸引众多年轻人争相前往。再者,村野之地,女子不如男子值钱,即便几年杳无音讯,也只当丢了便丢了,真正上心的亲眷少之又少。将军在满江上撞见的那批猎物,应当就是这么来的。 其二是像李暮锦这样的姑娘,她们大多自幼被父母保护得很好,没有什么分辨能力,也容易轻信他人。一级猎手会在取得她们信任后下手,先用迷药将其迷昏,再秘密转入清欢阁。为防猎物中途醒来,清欢阁还有一个规矩,凡是下到地下三层,猎手在进入清欢阁前必须再给猎物下一味药,叫做‘春日宴’。” 提起这三个字,霍松声敏感地抬起眼。 林霰察觉到霍松声的目光,反而垂下眼睛:“春日宴其实不必刻意给猎物服用,清欢阁地下三层的大厅之中……那些因为春日宴而丧失神智的人,他们流下的每一滴汗、每呼出的一口气息,都是春日宴。” 霍松声的脸色突然难看起来,他喉结滚动,有一种想吐的感觉。 “而无论是猎手,还是在清欢阁把守的暗卫,他们会提前服下春日宴的解药,因此春日宴对他们不起作用。所以即便将军足够警觉,没有服下方玉华下的迷药,只要你入了地下三层,这春日宴都是免不了要受的。” 霍松声又想起那夜所见之景,实在污秽不堪,而他险些成为那些人里的一员…… 林霰似乎看穿了霍松声的想法,说道:“将军倒不必担心,大厅里的人是清欢阁的弃子,换句话说,就是已经被客人玩腻的,卖不上价钱的人。像将军这般,他们是舍不得送去那里糟践的。” 霍松声面朝着洞口方向吸了口气,心说,你说这些就是在糟践我。 林霰说:“第一次送去清欢阁的猎物,都会被明码标价,有确定的买家。买家一旦选定猎物,少则半月,多则一年,他们会将猎物带回府上。若是猎物死了或残了,买家需要再给清欢阁一笔钱,算作赔偿。若猎物被玩腻了,送回清欢阁,清欢阁首先会再替他们寻找买家,如果卖不出去,此时会给猎物们一个选择,问他们愿不愿意留下。 愿意的人会被送去楼上,接客也好,洒扫也好,终身不得离开清欢阁。而那些反骨未消,抵死不从的,便会被拉去地下三层的大厅里,给他们连服七日春日宴,彻底摧毁他们的神智。七日之后,或痴或傻,弃之街头,也不怕他们会说出清欢阁的秘密。” 若按林霰所言,猎物选择留下,终身会被清欢阁的人监视,若不肯留,更是连神智也保不全。这样缜密的安排之下,应当绝无可能有漏网之鱼,那李暮锦是怎样逃出生天,脱离清欢阁的掌控的? “听你这么说,我倒觉得燕康的行为更诡异了。即便不要李暮锦的命,他也完全可以用春日宴让李暮锦永远闭嘴,而不是留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火/药在世上。我不认为仅仅是出于愧疚,他就能放弃这么多年拥有的一切。”霍松声忽然看向林霰,“该不会这也是你们编来骗我的吧?” 林霰缓缓摇头:“李暮锦的事是真的,而且我怀疑燕康就是她的恩客。” 霍松声蓦地顿住。 林霰咳了几声:“他一定是在李暮锦身上发现了什么,所以才不顾清欢阁的规矩,执意放她离开。能让燕康这样的人悬崖勒马,真相未必是常人所能接受的。” 霍松声侧过身体,手搭在盘起的腿上:“所以你知道真相吗?” 林霰摇了摇头:“我遇到李暮锦的时间不长,对她的父母和燕康都没有过多了解。” 霍松声转着手上戒指,笑了笑:“你认识李暮锦时间不长,但对清欢阁却了如指掌,想必费了不少心吧。” 林霰不置可否。 霍松声往前凑了一点:“哎,病秧子。” 林霰沉默地转向他。 “你背后还有多少人啊?”霍松声问道,“查的这么清楚,时间、人力,光靠你一个人不够吧。那天我碰到的那个人,谢什么来着,他是什么来头啊?” 林霰伸出手,抵着霍松声的脑门,轻轻把他推开了:“这些与将军无关。” 霍松声退了回去,觉得林霰的手很冰,摸在他脸上很凉。 “像李暮锦这样,父母在民间有一定地位,一旦失踪,父母一定会去报官。”霍松声将话题拉了回去,“地下春城存在日久,至今未在大历听闻一点风声,想来是官府势力发挥了作用,燕康这样的角色应当大有人在。” 林霰说道:“官商相护,这么多年不露其踪,他们行事小心是一方面,上面封锁消息是另一方面。” 林霰的衣服被霍松声压了一角,他轻轻拽出来,按在掌心里捋平整。 霍松声看着他的动作,目光辗转又移到他脸上:“你手上这些证据确实关键,但加在一起顶多只能带走一个杜隐丞,运气好点或许能借着燕康打击下内阁,至于大公主,你到现在可是只字未提啊。” 堂堂大历公主,坐拥他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权力和荣柄,仅仅因为她跟内阁走得近,就说地下春城一事是她一手操纵,太扯了。 林霰既然笃定赵安邈和地下春城有关,指明她暗通回讫,一定是手上握有更直接的证据。 可林霰似乎并不打算将这些对霍松声和盘托出,他动了动蜷缩至僵硬的腿,不轻不重捏起了自己的小腿肚,垂首时长发散在肩头:“我的命没那么值钱,将军,想要知道更多要拿等价的东西来换。” 霍松声挑起眉:“比如说?” 林霰手上用力:“将军自己想吧。” “那问问你究竟怎么认出我的总行吧?”霍松声笑了笑,“我听闻司南鉴出了个姓河的活神仙,不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会卜卦算卦预知将来吉凶祸福。” 林霰说:“将军人在漠北,消息倒很灵通。” “我是想说,你难道比活神仙还灵么,掐指一算就能认出我来?” “我没那个本事。” 霍松声手撑在膝头,探出一点身子:“那是什么?” 林霰的视线往下一落,昏暗光线里,所有的一切都很模糊,除了霍松声的眼睛。 霍松声按住他不停在动的手:“是什么?” 林霰停了片刻,将手抽了出来,点了点自己眼尾的地方:“这里。” 霍松声的目光不由自主被林霰的眼睛吸引过去。 “你说什么?” 林霰看着霍松声,说道:“眼睛不会骗人,所以我认出了将军。” 霍松声和林霰对视,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似乎在林霰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期待。可那份闪念太快了,以至于霍松声没有来得及捕捉便被林霰眨眼的动作打断了。 18、第 18 章 第十八章 霍松声和林霰一直等到聆语楼的杀手走了才从山洞里出去。 他们就近来到阁王寺,守门的和尚见他二人衣衫尽湿,忙为他们找来干爽衣物。 寺中清寒,林霰进门便开始咳嗽,僧衣宽大,穿在他身上更显空荡。 霍松声让林霰在房里等着,去厨房找师傅煮一些驱寒暖身的姜茶。 茶水沸得很快,霍松声等茶煮好,倒了一碗出来。 他端着碗跑进厢房,那姜茶冒着热乎气儿,烫得厉害,霍松声“咣”地放下碗,龇牙咧嘴地捏着耳朵。 林霰正在系他松垮的腰带,抬头看了眼霍松声:“要不要紧?” 大将军皮糙肉厚,甩了甩手便不疼了,他努着嘴:“过来喝姜茶。” 林霰对气味很敏感,一些味道奇怪的东西都不喜欢。 他说:“凉一点再喝吧。” 霍松声却道:“就得趁热喝,你个病秧子还敢喝凉茶?” 林霰没有办法,只好端起碗,先捧在手中暖一暖手。 霍松声肚子饿了,想起林霰早上还买了早点,可惜他一口都没吃着。 “你饿不饿?”霍松声问道。 林霰轻轻抿了一口姜茶:“不饿。” 这人成天弱不禁风,该吃饭的时候又不吃,也不知是什么毛病。 山姜带暖,林霰半碗下肚,脸色也好看一些。 屋中门窗紧闭,霍松声嫌闷,起身把窗推开,窗口正对着几棵光秃的桐树。 霍松声微微一怔。 有僧侣在外洒扫,竹篾做的笤帚沙沙拖在地上,水渍枯枝一并扫到拐角。 见窗下有人,僧人驻足说道:“山寺苦寒,招待不周,施主见谅。” 霍松声颔首道:“不会。” 僧人合十双手作了一揖,继而又扫去远处了。 霍松声心头那点微妙的情绪随风缓慢散去,他清了清嗓子说道:“这座荒山偏僻无人,寺中僧人每日会去山间采些野菜山菇果腹。味道比不得城中珍馐,先生若吃不惯,待下山之后,我再请先生美餐。” 林霰口腹之欲淡薄,对吃食毫无讲究。 俩人静坐一会,赶上午间寺庙放斋。 林霰随霍松声一同前往,发觉霍松声对这里熟门熟路,像是来得频繁。 “将军经常来这座寺庙吗?” 霍松声看向诵经堂的方向,没太听清林霰的话:“嗯?” 林霰便重复一遍 霍松声说:“偶然发现山中有座野寺,供了几盏油灯在此,算算也有三年没来了。” 林霰面色恍然。 霍松声顿足给林霰指了条路:“饭堂在那个方向,你先去吃吧。” “将军呢?” 霍松声将袖口的扣子扣起来:“去烧柱香。” 他说完便走,留给林霰一道沉重背影。 林霰忽然叫住他:“将军,我能一起去吗?” 霍松声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皱了下眉,但也没有多说,点头道:“来吧。” 阁王寺位于城郊一座荒山之上,位置偏僻不好找,知道的人很少。 寺中僧侣不多,寥寥几人,唯一的香火是霍松声供的。 霍松声走在前面,离诵经堂越近,燃香味越重。 此时经堂内的师傅去用饭了,大殿内空无一人。 霍松声从香架上取了香,点燃后,恭恭敬敬跪拜神佛,半晌才起身。 然后,他拾起桌案上的油壶,绕去佛像左侧,那里有一只木架,架子上有四盏火光熹微的长明灯。 油灯没有署名,看不出是为谁所供。 霍松声熟练的为长明灯添了香油,灯内火光登时旺了起来。 林霰脚步极轻,默然不语地看着霍松声的动作,瞳仁随着火焰颤动的频率一起震动。 霍松声添完香油,静静站立半晌,旋即便出去了,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之后二人便一道去了饭堂。 饭堂僧侣不多,霍松声和林霰独占一张桌子。 野菜味淡,菌汤味鲜,林霰草草吃了几口便停下筷子。 霍松声看他一眼:“不好吃?” 林霰摇头:“没有。” 霍松声的视线落在林霰的嘴唇上,那唇颜色浅淡,瞧着就血气不足,唇形倒是好看,看起来薄薄的一片,冷冷淡淡的样子,跟林霰这个人似的。 “你是不是不舒服?”霍松声从嘴唇窥探到林霰苍白的脸色,想他大病初愈,今天又受冻一场,好像早上到现在也没见他吃药,“你药呢,吃了没有?” 林霰说:“早上起来时吃了。” “再吃点儿?” 即便是灵丹妙药也没有滥补的道理,林霰重新拿起筷子,勉强又塞了几口。 霍松声问道:“你预备何时入宫?” 林霰答:“再过几日吧。” “外面不太安全,聆语楼一次不成还会再来第二次,既然你不急着入宫,不如先留在阁王寺,我一会下山找一言上来陪你。” 林霰无所谓待在哪里。 霍松声还说:“正好这寺里有个懂医术的师傅,吃完饭让他给你看看。” 阁王寺里的和尚基本是自给自足,各方面都通晓一些,医术也是如此。这里本就偏僻,出家人清修不愿下山,若是有个病痛,下山请大夫是个麻烦事,若是什么急症,等大夫找来兴许就来不及了。 饭后,霍松声请来那位老师傅,和那日侯府的大夫说的差不太多,林霰身有不足,而且忧思深重,长此反复,才致病症难愈。 师傅建议林霰来寺庙清修,多诵经吃斋,排除杂念,或许可以起到一定的疗愈作用。 霍松声听得有理,忙请师傅带林霰去敲敲木鱼,安顿好他之后才独自下山去。 林霰当真去听了一个时辰的佛,等到散课,他才起身往诵经堂的方向走去。 诵经堂其实不大,一尊铜制佛像立于正中,佛前有香案,有蒲团,而佛堂左侧摆了一个木架,上面稀稀落落点着几盏长明灯。 坐堂的师傅一下一下敲着木鱼,林霰朝长明灯走去,伴着敲击声,敲一下走一步,每近一步,脸色便白上一分。 木架前站定,巍巍火光映在眼底。 林霰看了看,想找霍松声之前用的香油,可架子上是空的,便问敲木鱼的和尚:“小师傅,有油火吗?” 和尚停止敲击,从背后抽屉里取了新的油火。 “多谢。” 林霰的指尖有些颤抖,第一次添油时不甚漏出几滴。火光狠狠动了一下,林霰登时停住,待火重新燃起来后再缓缓添油。 “小师傅。”林霰为其中三盏添满了香油,后退一步,“这长明灯在此供奉多少年了?” “那几盏无名灯吗?”和尚抬头看了一眼,“快十年了。” 这个字眼引得林霰开始咳嗽,他又往后退行几步,到佛像前。 和尚问道:“此处有四盏无名灯,施主为何只点三盏?” 笑面佛无限悲悯地注视着林霰。 一炷香燃尽了,香灰掉落下来。 林霰默然转身,冲佛祖合上双眼。 木鱼敲击声再次响起。 林霰在这个声音中完成了一场自我修行。 后来他说: “那一盏德行有亏,受不起这些香火。” · 霍松声一夜未归,入府便喊来吴伯,请他送一张拜帖去燕康府上。 吴伯差人去办,那边给的回应也很快,霍松声刚洗了澡换好衣服,便得到消息,燕康请他一同在府上用晚膳。 霍松声着人取了两壶佳酿,乘上骄撵便往燕府去了。 当今内阁共有六人,内阁首辅章有良与皇帝同岁,出身翰林,一路从文渊阁大学士升任首辅,其在朝中威望甚高。樊熹是章有良在翰林的学生,后来被提为文华殿大学士,樊熹被遣去遂州后,便由燕康补了这个空缺。 霍松声到了燕府,下人进去通报,没一会儿,燕康亲自出门相迎。 燕康正值壮年,长得端正,面相儒雅亲和。 “小侯爷!”燕康拱手作揖,“新居刚刚修葺完成,本想等过段时日宴请朝臣,不想今日被小侯爷抢了先。” 霍松声手间挂着两壶酒,笑道:“燕大人哪里的话,大人擢升,应该是我来恭贺才对。松声常年驻守在外,错过不少长陵风云,巧在我前日回府,听闻宫中新任一位大学士,便赶紧来见一面。” 燕康请霍松声进门:“小侯爷金枝玉叶,应当下官上门才是。今日礼数欠缺,还望小侯爷不要怪罪。” “那是自然。” 燕府确实是刚刚整修过,朱漆的颜色都很新。 “朱漆内含损毁身体的毒性,新饰后应当空置几月吹一吹风。大人是在长陵无处落脚吗,怎么搬得这样急?” 进入门厅是地上有一门槛,燕康提醒道:“小侯爷当心。”然后说,“别提了,内阁有诸多要事需要处理,久住客栈也不方便,好在这座宅子该有的东西都有,只需重新粉饰便可入住。” 桌上热茶已经备好,霍松声将带来的酒交给下人。 “虽然我没有见过大人,但听说大人是长陵出去的,怎么,从前在长陵没有府宅吗?” “小侯爷有所不知,那年下官离开遂州,将妻子留在长陵,当时她身怀六甲,一日不慎出了意外,一尸两命。那之后,下官便将府宅变卖,原本打算在遂州过完余生,不成想竟有机缘再回到长陵。” 霍松声面露遗憾:“不想谈及大人伤心旧事,抱歉了。” 燕康挥一挥手,着人送些茶点点心:“小侯爷哪里的话,此事过去二十多年,下官也早已看开。”燕康看了眼屋外天色,“现在天色尚早,不如下官带小侯爷在府中四处走走如何?” 霍松声欣然答应。 宅院并不陈旧,燕康说,这是首辅章有良托人替他找的房子。 “话说回来,我回长陵几日还未去拜访首辅大人。”霍松声说,“想来有些失礼。” 燕康笑道:“小侯爷诸事缠身,首辅大人不会见怪。再过几日便是观星日,小侯爷宴席之上多和首辅大人饮几杯便是。” “观星日?”霍松声离开长陵几年,还没听说过有这么个日子。 燕康解释道:“小侯爷有所不知,自从两年前司南鉴易主,换了如今这位之后,便有了观星日。皇上会在这天亲临司南鉴最高阁,向天祈福,再在星云殿设宴答谢天神。” “司南鉴主是那位很灵的河长明?” “正是,河鉴长近两年深得圣心,是秦公公外,皇上身边最得宠的红人。” 霍松声不以为意:“可我瞧这雨已下了十数日,还不知何时放晴,那天能不能望星还未可知。” 燕康笑了笑,说:“小侯爷多虑,河鉴长已算过天象,那日有星。” 霍松声疑惑道:“真这么灵?” 燕康点点头,忽而凑近了霍松声,低声说:“据说这位不仅能观星测运,还可预知将来。” 霍松声抱起胳膊:“有趣,听闻皇上近年来沉迷命理之说,想必也是河鉴长之功劳了。” “总之有几分玄妙,待小侯爷日后见了真人便知。” 俩人在府中走逛一圈,燕府家丁仆人不少,却不见亲眷。 霍松声奇怪道:“怎么不见燕夫人?” 燕康顿了一顿,说:“夫人还留在遂州,想着待府宅粉饰好再将她和孩子接来。” 霍松声点点头,与燕康话起家常:“大人考虑周到,不知大人膝下几个孩子?” 谁知此言一出,燕康平地一个趔趄,险些绊倒。 霍松声抬手去扶,眼神敏锐起来:“大人当心。” 燕康笑得讪讪,说道:“下官膝下一儿一女,女儿去年已经嫁人,小子顽劣,还在准备科考。” 霍松声打量着燕康,旋即神色一松,笑道:“儿女双全,大人好福气。” 俩人去到书房,燕康拿出好茶招待霍松声,霍松声说茶烫口,要先放一放,于是先在燕康书房里转悠起来。 燕康写得一手好字,桌上除了公务案卷之外,还放着许多摘抄下来的书册,书房墙上也挂着许多自己的墨宝和名人字画。 霍松声称赞道:“大人好雅致,这字可比肩前朝大家草灯大师了。” “小侯爷谬赞。”燕康笑着说,“闲来无事便爱写些东西,有摘抄,有记录,多是当下心境,自娱自乐罢了。” “外头心浮气躁之人太多,若能学学大人,大历怕是另一番光景。” 霍松声在燕府喝了茶,并未留用晚膳,借口府中有事便先走了。 从燕府出来,霍松声又去了一个地方。 19、第 19 章 第十九章 长陵城防司。 霍松声找到时任城防司司长,全大历城防营的官兵都会被总部记录在册,他本意是想查阅李暮锦的父亲李同光的案册,谁知刚一报姓名,城防司司长竟认得他。 城防司司长说道:“同光啊,我们城防司的老人了,二十年前调去遂州,如今应当已经退离。小侯爷,若不在长陵任职,我们只有名录,没有在职案册。若您要调阅,我现在便去给遂州城防营传信。” “不用了。”霍松声说,“你方才说,李同光是从长陵调任遂州的?” “对,他当时走得很急,也不是上头的调令,是自己申请的。” “可有具体年月?” “有。”司长查看记录,说道,“大历八年七月。” 燕康是在大历八年十二月去的遂州,也就是说李同光走后不久,他也紧跟着去了。 霍松声问道:“你与李同光相熟吗,他人怎么样?” 司长回答说:“同光为人谨慎,当差值守从不出纰漏,他性情忠厚,就是有些认死理,路遇不平便要出手,也不管对方是何身份,为此还开罪过官家贵人。” 霍松声皱起眉头,他记得李暮锦曾说过,她将受欺负之事告诉李同光之后,李同光忌惮燕康权势,没有报官。可若如司长所言,李同光不惜得罪管家也要替人出头,怎么可能会不顾自己的女儿? “那他对妻子孩子如何?可有过什么矛盾?” “哎哟。”城防司司长仿佛听了一个大笑话,“同光哪来的孩子啊,他不可能有孩子的。” “什么意思?” 司长左右看看,见周围没人才小声告知:“同光得罪了官家贵人,被伤了根子,此生都无法生养。不然他怎么正值壮年就退离了,那是因为身子有残缺。他媳妇也是个好人,对他不离不弃的,还陪着去了遂州。现在想想,当年同光多半是在长陵待不下去了才会离开,毕竟七嘴八舌的人太多。” 李同光竟然无法生养?那李暮锦又是谁的孩子? 霍松声再次确认道:“你确定吗?或许李同光的妻子在此之前就怀有身孕了?” “没有,同光是出事两年后才去遂州的,若是有孩子,我们不可能不知情。” 霍松声离开城防司之后便去了城外。 此时天色已晚,山路昏黑,伸手不见五指。 霍松声走得缓慢,边走边想李暮锦的事。 李暮锦口中的李同光与城防司司长所说判若两人,李同光当年为何匆忙离开长陵,究竟是不堪忍受周围异样的目光,还是因为别的?李暮锦不是他的女儿,那是从别处抱养,还是另有隐情?燕康为什么会冒险放走她? 霍松声想的入神,丝毫没注意到远处有光朝他而来。 直到那光越来越近,霍松声被晃了眼睛,才猛然抬头。 然后他便看到这样一幅场景—— 漆黑的山道上,周遭是冬日枯槁的草木。 山路湿滑泥泞,林霰手里提着灯笼,一步步向他走来。 霍松声先是怔了一下,随后加快脚步继续上山。 两相奔赴的路越缩越短,霍松声站在离林霰一级石阶的地方,微仰起头来看他:“你怎么下山了?” 林霰往旁走了一步,等霍松声站上来再同他说:“夜晚无光,路不好走,来接将军一程。” “我又没说过晚上会来,一言呢?” 林霰说:“在前面。” 灯火暖化了林霰苍白冰冷的手指,霍松声从他手中拿过灯笼,替他照着路:“走吧。” 上山路俩人走得不快,霍松声有心迁就林霰的步伐,怕这病秧子半道爬不动了,又得让他背上去。 “吃晚饭了?”霍松声问道。 “吃过了,将军呢?” 霍松声这个下午半点没闲着,从燕康那出来就去了城防司,离开城防司就赶紧来阁王寺,一口茶都没喝上,别说吃东西了。 “没有。”霍松声这会儿提起觉得饿了,肚子也应景地叫了两声。 周遭安静得厉害,林霰自然听见了,说道:“将军想吃什么?” “你要给我做么?” 林霰说道:“嗯,就不麻烦寺中师傅了。” 霍松声认真想了一下,可寺庙里左不过就是那些清淡素菜,着实没什么好想的,于是随口道:“跟上次一样,下面吧。” 林霰点了点头,又走了一段,他对霍松声说:“将军在此稍等片刻。” 霍松声拉住林霰:“你做什么?” 林霰把灯笼拿回来:“将军等着。” “哎,林霰!” 霍松声见林霰提着灯笼向山间去了,黑暗山林中只有荧荧一点光和细微动静,他不太放心,还是跟了上去。 林霰并没有走得太远,霍松声追上他的时候,他正蹲在树前采蘑菇。 灯笼被他搁在脚边,歪倒了,映出林霰干净外衣上星星点点的泥渍。 “阁王寺不是有野菜吗,吃完了?” 这场面着实有点滑稽,霍松声忍着笑蹲下来,单手随意搭在膝上,见林霰双手满了,便主动摊开掌心,接了一点过来。 “没有。”林霰拍了拍蘑菇上的碎土,“白天在洞口躲避杀手时看见的,这种菇味道鲜美,而且清润败火,可以多吃一点。寺中师傅们采的那种不宜多吃,易生火疖。” 霍松声捏起一根,就着灯笼看了看:“这小蘑菇长得漂亮,看起来有毒。” 林霰拢了掌心:“生的有毒,煮熟了便无毒了。” 霍松声先站起来,再把林霰拉起来:“这么了解,你吃过啊。” 林霰举灯返回,并未回答这句。 霍松声几步赶上:“怎么不说话了?” 似乎从认识的第一天起,林霰就一直不太会拒绝霍松声。凡是他不想说的,第一次总是沉默,霍松声若执意追问,林霰即便半真半假地编故事,也会给他一个答案。 这次也是一样,林霰说:“我少时曾有一段艰苦日子,每日只能靠山中野果野菜果腹充饥。这种小蘑菇毒性不算太强,吃完顶多睡上一觉,醒来就没事了。” 霍松声静静听着,不知怎的就想起上回郎中替林霰看病,说他右手腕曾被利刃刺穿过。 他看向林霰提灯笼的右手,纱布未去,也不知还疼不疼了。 “这个世道还能读的起书的便是好人家,怎么,有钱供你读书,没钱吃饭?”霍松声说着,再次夺过林霰手里的灯笼。 林霰手中一松,眼睛不自觉追随着光:“没有人生来便是坦途,过往经历多舛,不提也罢。” 一到实在不肯交底的时候,便是这种“不足为提”“腌臜之事不说予将军听”的托词。说来说去都是借口,林霰知道霍松声听得明白,却还这么说,是希望霍松声明白之后就别问了。 霍松声也的确懒得问,毕竟和他没什么关系。 二人回到寺庙,林霰去煮面,霍松声便坐在厨房门口的台阶上等。 身旁有根柱子,他靠着,微侧起脸看夜空。 阴云似乎散去一些,入冬后的天气有些干。 霍松声忽然觉得荒谬,林霰,一个短短认识几天来路不明的人,他不仅敢吃林霰做的饭,还容许林霰往饭里放毒蘑菇。 若林霰有心要杀他,岂不太容易了。 面煮好了,林霰端来霍松声手边。 霍松声姿势未变,抱着胳膊抬眼瞟他。那眼神带着些许茫然,像是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 “怎么了?” 霍松声看了他老半天才放开手,把面接过来:“我在想,你要是想要我的命太容易了。” 林霰坐去他身边:“那将军还敢吃我做的东西?” “嗯。”霍松声捞起面,吹了吹热气,“谅你也不敢动手脚。” 林霰握着自己的右手轻轻转一转:“将军几次救我于水火,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不会伤害将军。” 霍松声不屑的神情做到一半看见林霰的动作,僵了一下,到底什么也没说。 庙中僧侣休息得早,此时寺里厢房大多都熄了灯。 霍松声不紧不慢地吃面,借着厨房昏暗的烛火,将碗里的毒蘑菇全部挑完了。 林霰不轻不重地捏着腕骨,问道:“将军今日去见了燕康,可有收获?” 霍松声心中有一个猜测,并且认为林霰也不是一无所知。他反问道:“你其实知道李暮锦不是李同光的亲生女儿,对不对?” 林霰此刻诚实起来:“嗯,查过。” 霍松声都快被这人藏着掖着气笑了:“那你跟我装?” “未经证实的小道消息,难免会有差错。” “敢情你把我当跑腿?”霍松声“哈”了声,“再说,你林霰神通广大,杜隐丞手下都有人,区区城防司能拦得住你?” 昨夜在清欢阁遇见的那位谢逸,张口闭口都是杜隐丞,秦师礼等人也要对他礼敬三分,显然来头不小。 谢逸打着要处理霍松声的幌子,转头就把他交给了林霰。且不说林霰在飞仙楼发现霍松声后,用了什么法子与谢逸传递消息,托人将他捞了出来。那位姓谢的公子连大历富甲一方的几位大佬都不放在眼里,反倒听一个病秧子使唤,足以证明林霰手段非常。 “林先生,话说到这份上,大家都敞亮点。”霍松声将碗放到一旁,“我现在确实有了点小发现,也有了个小猜测,这事儿说出来确实挺脏的,我不把你往太坏了想,你是怕李姑娘知道真相后承受不住,所以查到什么也不明说,是么?” 林霰一贯冷淡的脸上难得显露出几分兴致,他似乎很想听霍松声说说自己都发现了什么:“将军说说看。” 霍松声抱住胳膊:“明明是我在问你,怎么你总是反问我?” 林霰想了想,于是先起了个头:“我与李姑娘相识于一年前,那天天气很冷,还下着雨,我原本准备离开遂州,是一言发现了倒在街头的李暮锦。” 霍松声听完冷哼一声,很用力地按响了手指关节:“你不是说你和李暮锦认识不久吗,一年算不久?又骗我?” 林霰噎了一下,竟忘记了当初随口编来敷衍霍松声的话。 霍松声没好气地揣起手:“罢了,原本我也没信。” 林霰转移话题有一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有一手。 他虚咳两声,继续说:“当时李暮锦刚从踏春楼逃出来,或者说是被放出来,我们救起她后,发现她身上有伤,像是被欺负过。我问她是否需要报官,她说与遂州知府相识,要去找他做主。” “那时候你已经知道燕康有问题了吗?” 林霰点点头。 霍松声意料之中,以林霰的聪慧,多半当时就起了疑心。 林霰说:“李暮锦没有让我们陪同,但我让一言暗中跟着她,一连三天,燕康的手下都没有放她进去,燕康也没有从府宅离开过。” 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骤逢打击,还是难以启齿的欺辱,当下的恐惧可想而知。此事一旦为人知晓,光是别人的吐沫星子都能将她淹死,不敢告诉父母,更不敢报官。 而林霰,一个浑身病气的书生,从面相到气质上给人的感受就是攻击性很小。他救了李暮锦,不多打听,不多说话,又在很大程度上给了李暮锦极大的信任感。 对当时的李暮锦而言,她最需要的就是安抚,林霰很好的扮演了这个角色,迫使李暮锦一点点向他敞开心扉,将一切和盘托出。 “可以啊林先生,为达目的连小姑娘都利用。”霍松声说。 林霰从不否认自己的卑鄙,他确实利用李暮锦的信任,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也正因如此,才不愿意多一层伤害。 林霰轻轻拢着衣襟:“将军正义凛然,看不上这些登不上台面的手段,所以我不想说给将军听。” 霍松声倚靠廊柱:“究竟是怕我觉得你手段卑劣,还是存心戏耍我,看着我一步一步走入你设好的局,很有成就感吗?” 林霰微侧过脸来,一缕发丝勾在下颌,被风一吹,又尽数拂到耳后。他看了霍松声一会儿:“将军怎样想都行。” 霍松声眉心极快地揪了一下,立马松开来。 林霰的妥协让他非常不痛快。 “林霰,你想过没有。”霍松声问道,“如今大公主和宸王势同水火,连民间百姓都在为将来谁做皇帝吵得不可开交,突然出现的你,一个外姓臣子,你可知自己日后会被世人当作什么?” 林霰心知肚明:“乱臣贼子。” “对,乱臣贼子。”霍松声说,“你在这里搅动风云,一路血雨腥风,后世流传定是恶名。如此,你仍觉得值得,仍然无所谓吗?” 风声潇潇,落叶纷纷。 林霰抬起眼,虚空中闪现许多模糊的身影。 有人在他面前倒下,有烈马的悲鸣,飓风和暴雪卷走了一切声音,只有鼻腔中留存的血味依旧浓郁的令人作呕。 林霰陡然笑了一下。 “这世间人人一张嘴,各人有各人的道理,各人有各人的立场,说到底是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至于是非功过,不过成王败寇,名节更是虚无缥缈,不如一抔黄土。” 霍松声视线一滑,落在林霰聚拢笑意的嘴角。 他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林霰顿住,僵硬地低下头去。 霍松声失态地抓住了他的手。 冰冷的玄铁戒硌着皮肤,林霰垂落的指尖细细地颤。 “……你不要这样笑。” 半晌,霍松声沙哑的开口。 林霰屏住呼吸:“为什么?” “刺眼。”霍松声说,“总让我想起一个讨厌的人。” 林霰喉头梗住,说道:“能让将军讨厌,一定是个很坏的人吧。” 霍松声放开林霰:“恰恰相反,他是个很好的人。” 林霰将手拢进袖子里:“既然是个好人,将军为什么还那么讨厌他?” “嫉妒。”霍松声说,“他样样比我好,相貌才情、为人处世,所有人都喜欢他,我爹娘更是将他视如己出。所以我讨厌他,处处跟他作对,恨不能他永远消失。” 林霰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攥起来,指尖嵌入掌心:“那后来呢?” 霍松声不痛不痒道:“后来他真的消失了。” 林霰想笑,可拉起嘴角想起方才霍松声的警告,于是又紧紧地压平了:“将军应当很开心吧。” 霍松声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着,任由自己的视线没有着落地看向虚空中不存在的一点。 他想说开心,特别开心,讨厌的人消失了是件多么令人愉悦的事情。但嗓子就像是被人毒哑了,他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霍松声甚至不愿意去回忆自己当时的心情,仿佛硬生生被人抽掉了一半的骨头,疼得他站都站不住,只会像个疯子一样跪在雪地里哭。 20、第 20 章 第二十章 风吹透身体,身上仿佛豁了一个口子。 霍松声用力揉起了脸,侧面的皮肤被粗糙的手指揉出一片红。 怔了片刻,遮掩什么般,他极其僵硬的将手放在后颈上,努力找回话题,“我问过城防司的人,李同光做事认真,为人老实,经常打抱不平,还因此留下残疾。当年他主动向上级申请离开长陵,城防司的人都以为他是忍受不了周围的闲言碎语,但我认为有些蹊跷,因为就在他调去遂州几个月后,燕康也调去了遂州。 据李暮锦所言,她从小到大李同光都将她看管得很严,几乎很少出门,更不与男子接触。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珍视女儿,又爱打抱不平的父亲,却在女儿受欺负之后选择逃避,我总觉得说不通。” 林霰将霍松声的不自在看在眼里,但没有拆穿,而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确实蹊跷。” 霍松声谈及正事反倒放松起来:“李同光对李暮锦不像是严加看管,更像是一种保护,或者说是防着她遇上什么人。” 林霰表现得很淡然:“那将军以为,李同光是在防谁?” 霍松声设身处地想了一番:“李同光身有残疾,对于他来说,此生最大的奢望是拥有自己的孩子。可如果有一天,他意外有了一个孩子,并且视若珍宝。那么他千防万防,最害怕的是这个孩子的亲生父母找过来,带走孩子。” 风呼呼地吹,霍松声打了个寒战,隔着衣物也能感觉到手臂上的汗毛根根竖了起来。 霍松声说:“所以他要离开长陵,远离这个孩子的亲生父母。还对孩子严加看管,杜绝孩子和亲生父母见面的可能。但他不为受辱的女儿伸冤,不是怕得罪高官,更不是害怕女儿被认出,而是不希望女儿受到二次伤害。” 林霰轻轻叹了一口气,听见霍松声掷地有声下了结论:“燕康是李暮锦的亲生父亲,也是那个欺辱她的暴徒。” 一切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燕康在第二天没有将李暮锦交给踏春楼,而是冒着风险放她离开。为什么李暮锦几次找上门来,他都选择避而不见。 没有什么比这种事更恶心荒谬的了,燕康作为踏春楼的“猎手”,猎艳无数,诱/拐欺辱过多少无辜的人,何曾想过有一天,他下手的对象竟然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他将李暮锦视为“猎物”,视作交易的物品,明码标价,挂在踏春楼售卖。他将女性的身体踩在脚下,将他人的自尊与人格视作无物,以此种方式寻欢作乐、肆意敛财,迷失在□□与金钱的陷阱中,自认为万无一失。 不成想,报应不爽。 燕康无论以哪种姿态认出了李暮锦,从他后面的行为来看,燕康内心必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他会发疯,会恼怒、会痛恨,会认为自己遭了报应。 “后来我调查过,李暮锦是燕康最后一个猎物。”林霰说道,“自那以后,他不再触及踏春楼的一切交易,想必夜不能寐,悔不当初。” 霍松声冷笑一声:“后悔有个屁用,被他祸害的那些姑娘,有多少不堪屈辱选择自尽,又有多少能夜夜安枕?燕康和搞出踏春楼的那些人,都该被千刀万剐。” “嗯。”林霰应道,“他们都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所以你确实早知道燕康和李暮锦的关系,但是一直没告诉她,是么?” 林霰甩开宽大的袖子,缓缓站了起来:“一个父亲想要保护女儿的心很珍贵,我不愿毁掉它。” 或许李同光最初用不让李暮锦与外界接触的方式,来杜绝她和燕康相认的可能,这种做法有些偏激,但燕康二十年前抛妻弃子,连女儿还活着都不知道,早就丧失了成为李暮锦父亲的权利。这二十年来,李同光对李暮锦的爱护是真,珍视是真。对于李暮锦来说,李同光才是她朝夕相伴,共同生活多年的父亲,若是被她知晓真相,只怕不死也会疯。 霍松声仰起头,视线里是林霰瘦削的下颌线:“所以你是什么时候决定利用我去揭开踏春楼的秘密的?我们俩碰上实属偶然,靖北军都没几个知道我已经离开漠北,你一开始的计划里没有我吧?” 林霰顿了一顿,应道:“嗯,遂州城外偶遇将军,临时改了计划。遂州被燕康渗透极深,恰逢樊熹调任遂州知府,新官上任,原本这是我送樊知府的贺礼。” “先生还真是擅长物尽其用,确实,一个皇亲国戚,怎么也比受累调任的知府好用得多。” 林霰没有回应这句。 霍松声也站了起来:“我好奇的是,你到底在长陵安插了多少眼线,是不是朝中每位官员你都了如指掌?” “也不尽然。”林霰锋利的颌骨在面对霍松声时似乎会平一些,“比如霍将军,我知之甚少。” 霍松声狐疑地看着他。 “实话。”林霰说道。 霍松声弯腰将碗捡起,到底没说什么,他提步迈入厨房,接了水将碗洗了。 林霰背对着他,抬起头,喉结突起的非常明显。 “将军征战沙场,想必早已看淡生死。既然是讨厌的人,将军不必一直放在心上。” 霍松声湿着手,井里打的水冷的像冰,他手指通红,用力捏着碗沿,仿佛在对林霰的玲珑心表示抗议。 “将军,其实我也有一位故人。” 林霰摊开手掌,缓缓递到夜幕之中。 他看着天,黑沉沉的,没有一点光。 如果有星月,此刻他便能接一捧月光。 可惜了,林霰缩起指尖。 “比将军幸运,我那位故人尚在人世。”林霰说道,“我没想过再见他,可若是碰上了,我又想亲眼看一看他过得好不好。” 霍松声把洗干净的碗放在架子上沥水,抽出布巾擦手,耐着性子问:“那你碰上过吗?” 林霰眼底的雾色涌动一下:“碰上了。” “他过得好吗?” “他长大了,脾气也不如从前好。”林霰将手放下,右手手腕不受控制地跳痛起来,“所以我觉得,这些年……他或许并没有过得很好。” 霍松声扯起嘴角:“能让先生挂念的人,我还真挺好奇长什么样子。” 林霰摇了摇头:“说远了。” 霍松声微妙地看了林霰一眼,发觉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谈起自己的事。 夜色深了,霍松声没打算在阁王寺过夜,林霰送他出门。 刚出院子便碰上了念经堂的师傅,他望月念经,像是在等人。 霍松声打了个招呼,和尚转过身来,说道:“施主,贫僧等候多时。” “等我?”霍松声对出家人很是客气,“师傅有事吗?” 和尚手上挂着一串手持,他将手持卸下来,交到霍松声手上:“施主供了十年香火,小小佛礼,保佑施主平安。” 手持用珠子串起,上面一半是白色寿山石,下面一半是红色朱砂,珠串底下是青红相接的穗子,系一颗平安扣,还绑了一片青蓝色的雀羽,非常漂亮。 霍松声收下了,双手合十表示感谢。 和尚只为送这串手持,送到人便离去。 霍松声迎着光看了看,寿山石透亮,朱砂血红,护佑平安,听上去寓意不错。 霍松声把手持往林霰身上一丢:“送你了。” 林霰慌忙接住,觉得不妥:“这是将军的功德……” “什么功德不功德的,我问心无愧就行了。”霍松声说,“你拿着吧,我带兵打仗不便挂这些漂亮玩意儿。” 林霰伸出手去:“压在枕间也是好的。” “不用了。”霍松声推了林霰一下,“保佑保佑你吧,我的事儿办完之前,你可不许死。” 林霰推诿不过,只好先收起来:“我先替将军保管。” 霍松声随便他,见林霰将手持挂在苍白手背上,红的青的白的,煞是好看。 霍松声笑了声:“行了,给你了就是你的。时候不早,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我下山了。” 霍松声回到侯府,他家门口盯梢的细作已经全部清理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家仆。 进入正厅,一个身着劲装的男子候在那里。来人见到霍松声,急忙出门相迎,佩刀在腰间晃了两下,被主人用力按住。 “将军!”殷涧雷行了个极其恭敬的军礼,其样貌精悍,体格健壮,一副铁骨铮铮的硬汉模样,却在抬眼时红了一圈眼睛。 霍松声步履不停,搭着殷涧雷的手臂免了他的礼,当肩一搂,用力拍在他后背上:“雷子,我爹娘都还好吗?” 殷涧雷是侯府旧部,其父曾是南林侯霍城的副将。殷涧雷自幼在军营长大,早年西南战事未平之时,他常随父亲上阵杀敌,立下不少军功。后来战事平定,南林侯解甲返乡之前,将手中兵权尽数交归皇室,唯独留下了殷氏父子这一支军。 其实他们原本也该重新整编纳入新军部队的,但殷氏自弃军衔,放弃军功,誓死效忠老侯爷。从那时起,他们连府兵也不算,以家仆的身份随霍城回了南林。 直到前日,霍松声出宫后,飞书一封送抵南林,这才多久,殷涧雷便带着手下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 “将军放心,老侯爷和夫人一切都好。” 霍松声与父母三年没见了,上次还是他从长陵回漠北的路上,绕道去南林看望,那次也只停留两日便匆匆离去。 听殷涧雷这样说,霍松声便放了心。自古忠孝难两全,他选择留在漠北,守护溯望原,无可避免要舍弃对父母的孝义。霍松声时常困顿于此,深感愧疚。 霍松声捏着殷涧雷的肩膀,安心地笑了笑:“有你和殷叔在我爹身边,真的让我放心不少。” 殷涧雷说:“将军在前保家卫国,我们能做的就是侍奉好侯爷,为将军分忧。前日收到将军来信,侯爷命我速速赶赴长陵,知道将军身边无人。” 南林侯府这些年来之所以逐渐从皇室淡出,正是因为低调。手中不留兵马,家中没有府兵,如此种种皆是在告诉皇帝,南林侯无意于军权,不参与党争。 也因如此,皇上才放心让霍松声去漠北,准许他重新征兵。 霍松声秘密返回长陵自然不会带太多人手,春信被他使唤来去,家中没有一兵一卒,连门口一波又一波的耳目都无法清理,行动多有掣肘,有殷涧雷在便好了许多。 “雷子,你赶路辛苦,先去休息吧,明日帮我查两个人。” 第二天一早,霍松声刚见完殷涧雷,便收到了皇帝口谕,请他三日后前往司南鉴观星祈福。 霍松声接了令,抬头看一看天,乌云散去,微弱的光芒透过稀薄的云层落了下来。 司南鉴主有观天象之职,河长明能预测将来几日是晴是雨不足为奇,奇的是那些流传到漠北的命理之说。 霍松声觉得观星那日定有事要发生。 他接完令便收拾一下去了公主府,赵韵书带着时韫已经起来了,师傅正在教时韫上早课。 霍松声在窗外看了一会儿,小声和赵韵书嘀咕:“看时韫念书挺有几分大哥当年的样子,日后肯定有出息。” 赵韵书不求时韫有什么大出息,健康平安就好。 “等时韫长大了,若他想做将军,就去做,若想入朝便去考功名,若是想做个普通人,我只求他有居所,能吃饱饭,身边有人陪。” 只是时韫作为逆臣与大公主的独子,此生注定不会平凡。皇上之所以要将他们送去回讫,除了赵安邈的驱策之外,其实还有一层,时韫的身份对赵渊来说终究是刺,他只是现在年龄尚小,等他再大一点,是否能接受父亲与爷爷的逆贼身份?如果无法接受,他是要追查,还是要造反?皇上不会允许皇城中留有这么一个隐患。 皇室之中的利害关系太过复杂,霍松声长叹一口气:“做普通人也好,平平安安过一生,剩下的就由我们来背负吧。” 霍松声陪赵韵书和时韫用过午饭才走,临走前,他要走了赵韵书之前收到的字条。 纸条上的字体工整秀气,霍松声揣着那纸上了阁王寺。 21、第 21 章 第二十一章 林霰正随寺中师傅一起诵经,这是阁王寺的僧人每日饭后要做的功课,长明灯微火在前,僧人们要念经祝祷,请亡魂安息。 霍松声入寺时他们还没结束,长明殿正对着佛门,霍松声远远便能看见林霰一袭白衣跪坐佛前。 他放轻脚步走近,敲经声不止,念诵声不绝。 林霰身姿端正,衣衫遮掩不住他瘦削的骨肉,肩背一块刀刻般平直。 许久过后,声音渐渐止息。 林霰缓缓睁开双眼,面上的虔诚尚未淡去,反倒多出几分解脱之色。 师傅合十双手,说道:“先生忧思过重,对身体百害而无一利。” 林霰在湿冷的佛堂跪得久了,身体麻木僵硬,嗓音也哑了起来:“多谢师傅提点,今日随师傅念经,我心甚安。” 师傅持一把香于案上点燃,青烟缥缈,模糊了大佛的面容:“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望先生万事看开,莫要强求。” 林霰颔首未言,掀开长衫下摆,慢慢站了起来。 霍松声走过去,提着胳膊拉了林霰一把。 林霰愕然地看向他,霍松声将人扶稳后便放开手,望着眼前肃正的佛像:“先生是做了多少亏心事,佛祖都看不下去。” 林霰眸色一暗,余光里是那几盏无名的灯火。 霍松声将目光转到林霰脸上来,清清淡淡的一张脸,却无端令他感到烦躁。 林霰不想在佛门与霍松声发生争执,先走出门。 等听到身后追来的脚步声,才放慢速度:“将军用过午饭了吗?” 霍松声“嗯”了声,四下环顾一圈:“我让春信上山保护你,他人呢?” 其实是一种另类的监视,林霰并不介意,答道:“一言说想和春信切磋,二人往后山去了。” 霍松声推开林霰的房门,柜子里取出纸笔,“啪”地丢在桌上。 林霰不明所以地看着那堆东西。 霍松声往椅子上一坐,说道:“早上去了趟公主府,时韫那小子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闹着要见你。你不是探花郎么,写副字给我,我带去给时韫望梅止渴。” 林霰神情一松,原本看着怪冷淡的人,转瞬便柔和起来:“要写什么?诗词还是文著?” 霍松声三根手指支着脑袋:“随你的便。” 林霰一点点将纸展开镇好,停在桌前想了片刻,要落笔时发现砚台里的墨是干的。他转向霍松声:“将军,有劳。” 霍松声眉头一扬:“你敢使唤我?” 话虽这么说,人却从椅子上离开了。 “你胆子够大的。”霍松声低头磨墨,浓稠的墨汁慢慢化开,“我这辈子就给两个人研过墨,其中一个还是我爹。” 林霰执笔的手微微一紧,听霍松声又说:“好好写,否则我揍你。” 林霰轻轻咳了两声,仿佛在展示自己身体虚弱,并不抗揍。 霍松声瞥着他,没好气道:“少装蒜。” 林霰眼里带了一点笑意,笔尖沾墨,白毫浸染成黑,他认真在纸上勾了几个字出来。 霍松声将墨锭放下,抱着胳膊探头去看林霰写的什么。 林霰写完搁起笔,未关合的窗扫进风,墨渍瞬间干了大半。 “小世子生来富贵,前程似锦。”林霰揉着手腕,说道,“别的我也不够格指点,便希望小世子一世平安,周生喜乐。” 白纸的一角被风掠起,纸上字体张扬飘逸,与林霰冷然寡淡的气质截然相反。 在某个瞬间,霍松声有一种感觉。 他觉得林霰不应该是如今这副阴郁模样,他或许也曾张扬过,也曾意气风发过。 “林霰。” 霍松声看着纸上“平安喜乐”四个字,心跳莫名加了速。 “时韫的父亲是大历的罪人,他从出生起就没有姓氏,更不曾被皇室承认过。”霍松声语调平平的说起这些话,发现原来真的过去太久了,久到有一天提起这些,他也可以做到表面平静,让自己看起来不痛不痒,“为什么你敢称他为‘世子’,你究竟是什么人?” 时韫不仅不被皇室承认,甚至是长陵宫中所有人都对他避之不及,没人敢在皇上面前提起时韫,唯恐触怒龙颜。霍松声也一样,他自请去镇守漠北,皇上虽然准许他重建靖北军,但“靖北”二字亦是长陵禁忌,宫中提起霍松声无人敢称他为将,生怕犯了皇帝的忌讳。 除了林霰,他是除了军中之外,唯一一个叫他“将军”的人,也是除了霍家之外,唯一一个敢叫时韫“小世子”的人。 这无法避免会让霍松声产生错觉。 或许,或许林霰与靖北军有过渊源。 可林霰只是敛了眉眼,小心将干透的纸卷了起来,淡淡地说:“我在都津之时,生活困苦,得浸月公主广施恩泽才苟活至今,我敬她重她,自然也尊敬她的儿子。” 霍松声一直认为自己不曾有过期待,此时骤然的落空感才让他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 抱在身前的手被林霰拉了过去。 霍松声微冷的指尖上沾染了墨渍,林霰从怀中抽出白色丝绢,柔软顺滑的绢布从手指上擦过。 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从袖口掉了出来。 林霰眼睫微颤,看向那团纸。 霍松声也不掩饰,把纸捡了起来,在林霰面前摊开。 林霰立时明白过来,面色骤然变冷:“小世子并没有要见我。” 霍松声倒也没有全说假话,时韫确实提了一嘴林霰,但也没有到吵闹着要见他的地步。写副字带给时韫是霍松声编造的借口,目的是要通过字迹确认那日给赵韵书传信的人是不是他。 “将军想到哪里去了,我哪里有那样的神通。” 霍松声抿紧嘴唇,被擦净的指尖掐进肉里。 “而且将军忘了么?我做事向来只看有没有利,浸月公主在我这里毫无利用价值,我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林霰转过脸,眼中笑意纵深,“不过如果今日是将军受害,或许我还会考虑出手帮忙,南林侯府的名号那么好用,不将它用到极致,我怎么能甘心。” 霍松声眉头一紧,手已经抓过去,按住了林霰的脖子:“先生足够坦诚,可我听着就是不太对味。” “将军该高兴才是。” 霍松声抓的并不紧,林霰轻轻一推便将他推开了,冷冷说道:“十年后的南林侯府是个什么境地将军比我清楚,将军手握重兵,如果没有这个筹码,我连看都不会看。” 22、第 22 章 第二十二章 房中气氛剑拔弩张,霍松声绷着个脸,被个病秧子气到失语。 一言和春信回来的正是时候,俩人进门便霍松声和林霰神色不对,看样子像是刚刚吵过。 一言在林霰身边跟了不少年,没怎么见他动过怒,身体原因,林霰的情绪不能剧烈波动,这些年来他也确实如此,好像什么事都入不了他的心,活得清心寡欲不说,喜怒更是不形于色,生气几乎没有。 林霰脸色难看,一言背上剑过去看他:“先生,出什么事了吗?” 林霰摇摇头,屋内窒闷难受,他扯了扯紧束的领口,一言不发朝外走去。 一言回头看了看霍松声,刀疤脸稍显凌厉:“霍将军?” 霍松声望着那道背影,摇着头笑出声来:“气性不小,你跟着他吧,别出什么事。” 一言离去后,春信在门边盯了一会儿,说道:“这位林先生来路不明,城府极深,今日可以帮你,明日就可以害你,主子,你还是跟他保持距离的好。” 霍松声没多说,在房中喝完一壶茶,林霰还没回来,山中和尚说,见到林霰和一言下山去了。 霍松声简直笑死,那么大人了,竟然生气就跑。 春信问:“主子,可要我暗中跟着他们?” “罢了。”霍松声摇摇头,“他身子好的差不多,估计很快便会入朝面圣,咱们也别拦着人平步青云,随他去吧。” 霍松声回到城中,先去了趟龙崎镖局,殷涧雷也在那儿。 他昨天被霍松声派了活,去查林霰和谢逸。龙崎手上人脉甚广,道上认识的人多,这种消息只消稍作打探便能知晓,于是晨起就来了镖局。 “龙叔。” 几人聚在龙崎的书房,两份案册摆在桌上。 霍松声随手拿起一份,打开一看,是林霰的。 殷涧雷站在他身侧,复述道:“林霰祖籍辽州,父母从商,自幼家境殷实,十三岁那年家道中落,父母相继离世,去都津投靠亲戚,此后便一直待在都津,经营一家书坊,在当地小有名气。” 霍松声快速阅览,这么短的时间查到的东西不会特别详尽,但大致经历已经一一列明:“他说曾受恩于浸月公主,这个可有佐证?” 殷涧雷说:“三年前都津洪灾,朝中许多王孙公子都去现场赈灾,浸月公主也在。” 从案册上来看,林霰的身份没什么可疑,小时候家境不错送他去读书,后来在都津又是做书坊生意,曾得浸月公主相助也对的上。 霍松声拿起另外一本:“谢逸呢?” “这个人就有点意思了。” 龙崎走过来,给了霍松声另外一样东西,一支封好的锦盒。 霍松声抬起眼:“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 霍松声拆开系绳,里面是卷轴,他缓缓展开,发现那是一纸协议。 龙崎指向协议右侧四个斜体字,“开运钱庄”。 大历虽然早已开始银货交易,但由于私钱庞杂,铜钱轻重、成色不一,在买卖交易时需要兑换成统一钱币才能使用,钱庄主要干的就是这个营生,为商贩兑换钱币,再从中抽取一部分算作盈利。后来钱庄逐渐发展,已不再满足银钱兑换生意,它们开始借贷放款,赚取贷利收益。 “开运钱庄”是目前大历最大的一家钱庄,各地都有分部,它从地下起家,逐渐做大,不仅与商贾巨头往来频繁,连朝廷生意也网列在内。钱庄做的都是发财生意,为免有心之人打起店内钱财主意,每日关铺都需要将店内现银整装运走,第二日开铺再拉回来作为周转使用。 朝廷不许百姓私设府兵,因此,许多钱庄老板便将目光投向了镖局。镖局师傅要么行伍出身,要么武行出身,功夫厉害,而且他们的主业就是运镖,再合适不过。 龙崎镖局大历闻名,只做了开运钱庄这一家生意,单这一家,一年的运镖费用就足够覆盖镖局三年开支。 “我们和开运钱庄合作快六年了,从商议到定条款都是钱庄的代理人过来,至今不知道钱庄真正的老板是谁。”龙崎翻到协议最后,“只有这个名字,一榭。” 一榭。 霍松声看着下方的落款:“你是说……谢逸?” 龙崎说:“涧雷早上来找我,我立刻派人去调查这个谢逸,发现他整日流连花场,纵情声色,看起来游手好闲,但名下有一家价值连城的古董行。他这间铺子可不简单,杜隐丞、秦师礼等城中豪强月月光顾,而他收到钱便以古董行的名义存入开运钱庄,每笔都不是小数。” “杜隐丞那些脏钱来得快,赚得多,朝廷查税一查一个准,钱货置换可以掩人耳目。所以谢逸明面上是个花花公子,暗地里利用古董行帮杜隐丞等人清理手中现银,钱到手交给开运钱庄,钱庄再用这些钱给杜隐丞这样的商人放贷,收取贷利。”霍松声陡然一笑,“羊毛紧着那群豪绅拼命地薅,真是钱生钱的一把好手。” 龙崎点点头:“所以我才怀疑谢逸的古董行和开运钱庄脱不开干系,而且开运钱庄老板的名字,实在是太巧了。” 霍松声垂眼去看,确实巧,一榭,又是“一”。 从那天在清欢阁的情况来看,杜隐丞那些人十分信任谢逸,必然是从谢逸这里捞到不少好处。如果杜隐丞背后站着的是内阁,说不定章有良也见过谢逸。那古董行暗中帮他们清理赃款的证据,一定就在谢逸手中。 此时,竹间雅肆,流水淙淙。 谢逸靠坐在小竹凳上,脚边是一支鱼竿。 “先生,你好雅兴,可知我流连花丛惯了,实在体会不到钓鱼的乐趣。” 林霰静静坐着,平直的目光投在溪水上:“刚好磨磨你的性子,太浮躁了。” 谢逸个性比较张扬,不爱拘束,做事也颇为随心所欲。他不喜林霰如此沉闷,将竹凳往林霰身边挪了挪,搭着他一侧肩膀说:“哎,林小霰,霍松声可是查到我头上来了,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林霰偏过头,淡淡看着肩上那只胳膊。 谢逸张了张嘴,规矩地坐了回去。 林霰说:“他已经知道了踏春楼的秘密,不让他查到底,更会引起他的怀疑。” “所以你就故意让我暴露?还把钱庄和古董行的事都漏给他?” 林霰的鱼竿动了一下,有鱼上钩了:“回讫在边境虎视眈眈,他不能离开太久,若自己去查,不知要浪费多少时间,索性一步到位。” 谢逸摇摇头:“我看你没救了。” 林霰慢条斯理绕起鱼竿的线:“我只希望他尽快查清此事,阻止公主和亲,然后回到溯望原。” “是是是,你不想将他卷进来。”谢逸搔了搔耳朵,“李暮锦你也别太怪她,她报仇心切,也是霍松声出现的太巧了,打乱了我们所有的计划。” 林霰将鱼投入竹篓,重新勾上饵料,再次将鱼线丢进溪水中:“我很同情她的遭遇,仇我也会替她报,但她不可能再留在我身边,我不需要违抗上令的下属。” 林霰话音淡淡,却暗含不容抗拒的威严。 谢逸没再多劝,身子往后一靠,伸长腿:“哎,我看霍松声马上就要找上门来了。” 林霰叮嘱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有点分寸。” 谢逸笑道:“知道了,你放心吧。” 谢逸猜得没错,霍松声正在找他。 长陵城中的谢公子名声挺大,想找他也很容易,每晚在声乐场中喝的最高那人就是他。 清欢阁二层戏楼。 谢逸坐在大厅正中的位置,身边簇拥着好几个姑娘。 霍松声一眼望见了他,提步走去,停在谢逸正前方。 谢逸仰起脸,喝得醉醺醺的,脸色泛红。他见着霍松声便笑了一声,风流韵味十足,说道:“小侯爷,你挡着我听戏了。” 霍松声看着周围水蛇似的姑娘,笑道:“谢公子,戏每天都能听,可话不是什么地方都能说的。” “看样子,小侯爷是有话要和我说。” 谢逸独自包下了整个大楼,除了台上正唱曲的戏子,就这剩周围几个姑娘了。他摆了摆手,将姑娘们都遣走:“没听见吗,霍小侯爷要找我谈正事儿,你们几个,哪来的回哪去。” 姑娘们一个个的都走了。 霍松声挨着谢逸坐下来,谢逸把中间的酒壶推过来:“来点儿?” 官场上聊天谈事离不开酒,霍松声爽快抬起,咕咚咚对着嘴巴灌下去。 烈酒烫喉,霍松声喟叹一句:“好酒。” 谢逸哈哈大笑:“小侯爷若是喜欢,日后来清欢阁报我的名,酒水送你。” 霍松声抚着酒壶,勾起唇:“我没谢公子坐吃山空的家底,可不敢纸醉金迷。” “嗯,谢某别的本事没有,除了会赚钱。”谢逸叫人再提两壶酒来,大方道,“今日小侯爷想喝多少喝多少,喝个爽快,我请客。” 酒上来了,霍松声却没碰第二壶。 台上戏曲唱的《穆柯寨》,霍松声安静听了会儿。 谢逸在旁喝了半盅,转脸问霍松声:“小侯爷打仗还没打够?看戏都如此入迷。” 霍松声视线不动:“自己上战场跟看别人上战场还是不一样的。” “也对,这是自己死还是别人死的问题。”谢逸笑了声,“小侯爷今日来此,不是陪听戏的吧。” “当然不是。” 谢逸侧身看着他,等霍松声开口。 霍松声半晌才扭脸过来:“谢公子着急了?” 谢逸点点头:“春宵一刻值千金,小侯爷,您耽误我这一会儿,我可损失了不少。” “公子爱财名不虚传,这点功夫还要斤斤计较。” 清欢阁这种风月场,处处盈斥着脂粉香气,霍松声抬手掩了掩鼻子:“不错,我不是来找你听戏的。实不相瞒,谢公子,我查了你,以你的能耐多半也知道我在查你,今天我来找你恐怕也在你意料之中。” 跟聪明人讲话有个好处就是不费劲,谢逸也很爽快:“小侯爷若是对谢某好奇,大可以直接来问我,从别人那儿听来的,总没有从本尊口中来的靠谱,您说是吗?” 霍松声不置可否,只说:“那谢公子所言,我能听几分?” “十分。”谢逸道,“谢某对小侯爷,知无不言。” 霍松声不再卖关子,开门见山道:“那我就直说了,你手中是不是有可以置杜隐丞于死地的证据?” 台上唱到高潮,掩盖掉许多声音。 谢逸懒散靠在椅中,手握一支酒樽。 他模样俊逸,形容潇洒,一副风流公子的做派。 谢逸朝台上看了一眼,往霍松声这边靠了靠,晃着手中酒樽,慢悠悠道:“是啊。” 23-30 第二十三章 “先生!” 房门没关,符尘不知从哪儿跑了回来,手里提着一根很长的树枝,眉目间尽是兴致勃勃的模样。 林霰背过身,手撑在桌沿,一抖一抖地咳嗽。 春信紧随其后进了门:“主子。” 符尘跟春信在外头打了个痛快,林子里的飞鸟都被吓跑,那树杈也是切磋时折的,此刻意犹未尽,符尘将树枝当作鞭子朝霍松声抽了过来。 霍松声拿起桌上的毛笔,当空一截,甩了符尘一脸墨点子不说,还差点将树梢扬到林霰身上。 符尘两眼一抹黑,吓得手里的树枝都掉了。霍松声及时收手,一把抓住那枝丫,没真碰到林霰。 似乎有些闹过头了,霍松声没收了符尘的新兵器,教训道:“佛门清净之地,别吵吵嚷嚷的。” 符尘吐了吐舌头:“和春信大哥打的过瘾,没忍住。” 他屁颠颠跑到林霰身边,歪头去瞧他:“先生,没伤着你吧?” 林霰一言不发地摇头,虚掩着嘴,轻推开符尘走了出去。 “先生?” 符尘一头雾水地留在原地,将问题抛给另一位当事人:“先生怎么不高兴?” “你差点打着他他能高兴么?”霍松声甩锅甩得厉害,将林霰刚才给他擦手的丝绢塞符尘胸口,“赶紧擦擦,脸脏成什么样了都。” “这不是我家先生的帕子吗。”符尘撅起嘴,“上回就送了你一条,怎么又给了一条。” 上次那条霍松声洗干净了,一直忘记还给林霰。 “你家先生缺帕子?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要我现在下山给他买。” 符尘这两日对霍松声态度好了许多,但架不住这人总是挑衅,顶嘴道:“好啊,霍大将军既然这么有钱,干脆给我们在长陵买处宅子,总比住这什么都没有的荒山寺庙强!” 霍松声火气窜了上来,真想扒了这小孩的裤子给他揍一顿:“你家先生是如花美眷还是沉鱼落雁?值不值那么多银子!” “哐当——” 门狠狠撞在墙上。 春信正听他家将军和小屁孩吵架,被这动静惊得一缩脖子。 林霰去而复返,冷冷对里头说了句:“别吵了。” 见林霰生气了,符尘立马住嘴。 林霰说完又走了,这回是真走远了,符尘踮脚去看的时候,他已经出了寺庙大门。 “先生生气了,我在都津的时候最怕先生生气,他凶起来虽然不会骂人,但是没人敢说话。” 霍松声坐下倒水喝,气定神闲道:“怎么,你家很多人吗。” 符尘噎了一下,说:“那倒没有。” 符尘折断手里的树枝,拿出去扔掉,然后循着林霰离开的方向找过去了。 春信带孩子玩半天累了,在霍松声对面坐下,说道:“主子,我盯着他们一天了,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不过,那位李姑娘倒是很怕林先生的样子,自打林先生上山,她就不怎么出房门了。” 霍松声应了声:“你早上陪符尘练功,可试出他的功夫出自哪里?” 春信摇了摇头:“他手法狠厉,和东厂有些相似,但细究下来又不太一样,不知是何路数。凭符尘的身手,聆语楼也不一定挡得住他,难怪林霰只带他一个就敢出门。” “聆语楼还在追杀林霰,大公主那边约莫也收到了林霰投诚宸王的风声,急于取他性命。” “主子,我还要继续看着他吗?” “不用了。”霍松声放下杯子,“林霰来长陵别有目的,他不会一直待在阁王寺。你稍后就随我下山,我有其他事要你去做。” 林霰确实不会一直留在山上,霍松声在房中等了一个时辰,后来和春信下山时也未在山道上见到人,恐怕林霰早就与符尘下山去了。 霍松声回到城中,恰逢一名士兵策马疾驰而过。 街市里的行人纷纷让路,百姓三五成群的议论起来,不知发生何事。 霍松声眉目一凛,眼见着那士兵朝午门内去了。 如此情急,多半是有紧急军情要呈报兵部。 霍松声二话不说便追了上去。 午门外重兵把守,霍松声亮出令牌,直至兵部,里头已被突如其来的军情弄得焦头烂额。 兵部尚书沈砚年近六十,此时上坐堂前,听着底下七嘴八舌,完全控不住场。 霍松声黑着脸走进,从官员们的只言片语中得知,西海突遭海寇袭击,海防卫一时不慎,竟连损两支精锐。 霍松声推开挡道的人,连剑带鞘狠击在桌上。 “咚咚”两声重响,这才止住吵嚷。 兵部尚书及官员见霍松声出现在此俱是一惊,谁不知道这位小侯爷出了名的难缠不好惹,还偏爱打仗,若是被他听了去,可不得闹翻了天。 沈砚惊慌从座上下来,寒暄客套的话还没出口,霍松声一个狠辣的眼神,先叫他闭嘴。 “军报拿来。”霍松声伸着手,等人将军报送上。 沈砚壮着胆子说:“小侯爷,这里是兵部,按规矩,您……” 霍松声直接打断:“我说,军报拿给我。” 方才那送信的士兵毫不犹豫将军报给了霍松声。 霍松声越看脸色越冷,最后把军报扔在士兵身上:“什么叫‘一时不慎’,怎么个不慎法能让海防卫连损两支精锐?” 士兵跪地请罪,将军情如实上诉:“前日子时刚过,大历海防线外突现八艘海寇战舰,巡防的海防卫士兵当即驱逐,双方僵持了两个时辰,海寇率先投放火炮开战,我军立即派出五艘战船迎击,原本情势尚好,眼看就要逼退海寇,谁知竟有两艘战船突然被海寇击毁,海寇趁机登陆西海海岸,此刻已经占据岷州了。” 沈砚大怒一声“荒谬”,甩袖问道:“援军呢!岷州军是死的吗,为何不镇压?!” 士兵说:“我军已经极力镇压,但在丧失两支精锐的情况下,兵力悬殊太大,还请尚书大人立即调派兵力去往岷州联合作战!” 霍松声沉着脸,未执一言提剑就走。 沈砚抬手拦住:“小侯爷,你做什么?” “进宫面圣。”霍松声冷言道,“我亲自去西海督战。” “万万不可啊小侯爷!”沈砚手和胡子一起抖起来,“再过两日便是观星日,万事都要等皇上主持完祈福大典之后再议!” 霍松声本就被战情气的冒火,此时更是怒不可遏,他满眼都是荒谬,质问道:“西海百姓和将士的性命难道不如观星日重要?” “那是自然,皇上向天祈福,保的就是国泰民安。宫中为迎接观星日已经做了万全准备,任何事都不可阻拦。再者说,皇上乃真龙天子,待皇上发下宏愿,说不定我们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将海寇打回老家!” 霍松声听完这些厥词,直接一巴掌抽在沈砚脸上:“异想天开!” 老头儿被打倒在地,几个官员赶忙前去搀扶。 沈砚眼冒金星,捂着脸话都说不清楚了。 霍松声拔剑出鞘,一剑削去数顶官帽。 “西海战船是朝廷花了大价钱造的,为何会被轻易击毁还有待查明,眼下西海受难,你一个兵部尚书不速速派兵增援,反而在此鼓吹那些虚无缥缈的无稽之谈,置西海数万百姓性命不顾,实在可恨。今日给你一巴掌算是轻的,等战事平定,我定要你头上这顶乌纱去它该去的地方!” 语毕,霍松声大步离开。 长陵宫中一片祥和,霍松声入宫时还碰见礼部捧着礼单,最后一次与皇上确认观星日要准备的东西。 霍松声截了礼部的胡,拦住太监通报,剑都没卸就闯入了广垣宫。 赵渊怒道:“霍松声,你要造反吗!” 霍松声当着赵渊的面解了剑扔在地上,小太监连滚带爬把剑抱出门外,唯恐被皇上治罪。 “臣霍松声参见皇上。”霍松声单膝跪地,“事出紧急,有失礼数,请皇上治罪。” 大殿之上,赵渊身侧站着秦芳若。 霍松声将方才从兵部带出来的军报呈上,秦芳若先看过之后,才递到赵渊手中。 “皇上,是西海又起战事。”秦芳若语调和缓,却将矛头转向了霍松声,“只是,为何军情不由兵部呈报,反而劳动了小侯爷?” 霍松声皱起眉头。 确实军情由兵部呈报皇上才是规矩,霍松声擅自截报军情按律应当问罪。可是若他不来报,沈砚等人必定会压下消息,至于缘由又与皇上的祈福大典有关,若霍松声以此为凭,便是在打皇上的脸。 秦芳若看似简单一句话,实则将霍松声的路尽数堵死。 赵渊顺势问道:“是啊,这军情怎么会在你手里?” “奴婢知道了。”秦芳若轻笑一声,“定是兵部看观星日在即,不知如何奏禀皇上,小侯爷离都已久,不知观星日之重,又心系西海战事,情急之下,才僭越禀报。” 霍松声心中冷笑,此言看似是在为他说话,却在三言两语间将兵部也拉下了马。 果然赵渊一掌拍在案上:“兵部这群老匹夫,不知轻重!” 秦芳若连忙为赵渊顺气:“皇上息怒。” 霍松声一个头磕在地上:“请皇上恕臣僭越之罪,准许臣带兵前往西海督战,戴罪立功!” 第二十四章 广垣宫安静非常,赵渊没有出声,霍松声就一直叩首跪在那里。 片刻之后,赵渊才问道:“你说什么?” “臣自请去守西海,”霍松声不卑不亢道,“自西海海防卫主帅叶临战死后,西海至今没有得力统帅,臣对西海战事算得上了解,愿意带兵迎战。” 衣物摩擦时的悉簌声很明显,赵渊一步步从皇座走下,负手站在霍松声面前,居高临下以君王的绝对统治睥睨着霍松声。 “漠北满足不了你,你还要将手伸去西海吗?” 赵渊冰冷的问语似重锤落在霍松声心上。 古往今来,凡是君主就没有不多疑的。霍松声去漠北的代价是南林侯府的隐没,他能重得靖北军是用西南重兵换来的。 霍松声可以去西海关禁闭,可以在禁闭期为西海打仗,这是皇上的惩罚。但他不能因此认为西海是他该管的地方,这在是对皇权的挑衅。一物换一物,在皇帝面前只有等价交换,没有讨价还价。 广垣宫冰冷的地砖散透着寒意,霍松声全身温度骤失:“臣不敢。” “你要去西海,可以。”赵渊冷笑一声,“拿漠北来换。” 霍松声猛地抬起头:“皇上!” 赵渊这两年明显老了许多,精气神也不如从前,犹是这样眼中对权势的掌控却半点没少。 “霍松声,你是不是觉得,大历除了你,就没有能打的将军?” 霍松声紧皱着眉心:“臣从没这样想过。” 赵渊抓着军报,当着霍松声的面,一点一点撕碎:“芳若,传朕的令,命西南军即刻前往岷州,务必在半个月之内,清除西海海寇。” 秦芳若步下玉阶:“是。” “兵部尚书按压军情,隐瞒不报,革职处理。” 赵渊看了眼霍松声,拂袖离去,不容置喙地声音回荡在整座大典:“霍松声僭越兵部职权,掌二十板,闭门思过。” · 霍府的车马侯在宫门外,春信从两个小太监手中将霍松声接过来,扶上车。 马车已经铺好了厚厚的垫子,霍松声趴上去,疼得冷汗直冒,不停地嘶气。 有血透过衣服,晕开一片片斑驳的痕迹。 大夫拿剪刀将霍松声衣服剪开,露出后背上交错的伤。 春信大惊道:“不是二十板吗,怎么会打成这样!” 霍松声咬着牙,额角青筋鼓胀:“老皇帝对我不满已久,可不得趁机惩治一番。” “主子,你又是何必。”春信替大夫接过剪下的布条,揪心道,“明知皇上忌讳,你偏要和他硬碰硬做什么?” 霍松声抬手抹一把冷汗:“我若不碰,只怕此刻西南兵还在原地踏步。” 大历并非没有得力战将,如今的西南兵大多数是南林侯昔日手下,当年霍城上交兵权,南林军不复存在,而那些兵力,一部分纳入如今的西南军,还有一部分扩充皇家羽林军。 数十年前,大历有南林北靖的神话,霍城和戚时靖作为两军主帅,带出来的兵个个精良善战。拿如今的西南军来说,其主帅英飞曾是南林军副都统,他手下名将,数不清多少南林旧部。 霍松声之所以在赵渊面前自请去西海,就是为了逼皇帝调动西南军前去支援。 兵部作为六部之一,沈砚堂堂一个兵部尚书,竟然堂而皇之隐瞒军情不报,这事儿说不过去。除非他们一早就接到上面通知,任何事都不可影响观星日顺利进行。而今天在广垣宫,秦芳若那句话更是佐证,皇上对祈福大典看得很重,这风声很可能就是从广垣宫传出来的。 所以霍松声当时无法指摘兵部为观星日压下军情一事,他若率先就此事发表意见,秦芳若代表着赵渊,立马就能数出一串罪名强加给他。 可霍松声也不能什么都不说,观星日在即,皇城上下高度戒备,全在为皇帝离宫祈福做准备。此时赵渊定不会分太多心力在西海战事,极有可能调遣岷州附近兵力先去镇压,将此事暂且压下,待观星日结束后再做打算。 赵渊能等,但西海等不了。 叶临死后西海海防卫失去主帅,缺漏至今未补,岷州及附近几城的兵力根本不足以对抗海寇。西海是大历重要贸易港口,若岷州一带失守,周边岛国很快便会联合海寇入侵大历。 西海太平了好几年,海寇根本不会同大历打持久战,他们就是要速战速决,一举占领岷州,因此西海现在最需要的是一支强有力的军队,能将海寇直接逼退海防线外。 皇上疑心甚重,此生最怕将领拥兵自重,霍松声知道皇上不会放他去,但被他闹这么一出,赵渊一定会选一支与霍松声实力相当的军队前往西海。霍松声不是觉得自己很强,谁来都能打吗,赵渊就是要让他知道,大历不止他一个将军,比他厉害的大有人在。 赵渊未必看不出霍松声的激将法,但霍松声也将他架在那里下不来了。所以他才会下令狠狠杖责霍松声,这是一种示威,同时也是一种警告。 霍松声后背被打的皮开肉绽,没个十天半个月别想活动自如了。 他对春信说道:“西海太平好几年,海寇突然袭击来的蹊跷,海防卫在海上一直有卫队巡防,怎么会海寇近前还没有发觉?还有那些被击毁的战船……春信,你替我找来叶临兵败的案卷,我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 马车里不好上药,大夫替霍松声简单清理了伤口,待回到侯府才替他包扎。 吴伯好好的看着人出去的,回来就带了一身伤,疼在自己身上似的,寸步不离的在旁伺候。 霍松声在军中什么伤没受过,这点算不得什么,清洗上药一声没吭,实在疼的受不了了,就不停的抽气,将枕巾快攥烂了。 好不容易处理完伤口,天也黑了,殷涧雷外出一天,回府便直往霍松声房里去。 吴伯将他挡在门外:“小侯爷休息了,你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老头心疼霍松声,想让他好好睡觉,可屋里那是个闲不住的,对门口喊道:“吴伯,你让雷子进来!” 吴伯又急又气,心知拦不住,跺着脚煎药去了。 殷涧雷入府便听说了霍松声被皇上下令杖责,看着霍松声满脸忧愁。 霍松声受不了这表情,挥手冲他说:“等回了南林,你可别跟我爹娘打小报告啊。” 殷涧雷看他伤得不轻,赶紧把事情都说了。他今早被霍松声吩咐去查河长明,一日之内几乎将河长明祖上三代都翻出来,最后汇总成一个卷宗。 殷涧雷将卷宗放在霍松声床边,打开前,说道:“将军,我调查中发现这位司南鉴掌,和宸王的关系似乎非比寻常。” “赵珩?”霍松声铺开卷宗,“怎么,他也开始信玄学了么。” 殷涧雷说:“三年前,是宸王将河长明引荐入宫的,这事知道的人不多。” 霍松声翘起嘴唇,饶有兴趣地说:“这就有意思了。” 他让殷涧雷先回去,等人走了,清静下来,霍松声才慢慢看起手里的卷宗。 这份卷宗内容详尽,几乎将河长明从小到大事无巨细记录下来。 事实上,每一个入朝为官的人,在入宫之前,东厂都会派出锦衣卫将他们的背景调查的一清二楚。 东厂的手段有目共睹,如果他们都查不出问题,那其他人就别想找出破绽。 所以殷涧雷查到的这些,和锦衣卫最终呈报给东厂的,应当没有多大出入。 卷宗记载,河长明生于大历六年,今年二十二岁,三年前入主司南鉴,上任便是掌鉴使。不过霍松声很快发现了一个很巧的地方,河长明也是都津人。 卷宗上说,河长明生于都津,家中世代研究命理学说,在当地很有名气。河长明更是从幼时便展露出不同寻常的一面,他能预测吉凶祸福,而且非常准,因此被都津百姓称作“活神仙”。 三年前一场洪灾席卷大历南部,都津受灾,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河长明全家老小都死在那场大水中,只有他活了下来。 当时赵珩奉命南下赈灾,河长明虽然落魄,但因相貌出众,又被百姓奉为神仙,所经之处,皆是求卜算卦的灾民,自然引人注意。 赵珩看他算了三天的卦,起初觉得他是个发天灾财的骗子,可接二连三几个预测都应验之后,他便对河长明起了兴致,等赈灾结束,便将河长明带回长陵。 赵渊这几年对吉凶卜卦一说沉迷的厉害,赵珩看中河长明,是想投其所好。河长明也很是争气,极讨赵渊喜欢,进入司南鉴之后才一年,便从掌鉴使升任鉴长,从此掌管了司南鉴。 刚入司南鉴的时候,河长明隔两三个月便有一个预言,皇上对他所言之事坚信不疑,事实证明,他的话也都一一应验。后来预言便渐渐少了,到今年,河长明只在中秋那日留下过一个预言,但那则预示没有对外公开,知情人寥寥无几。 他的下一个预言将在观星日这一天放出,这也是赵渊如此重视这次观星日的原因之一,河长明会在这一天预测将来一年的凶吉。 霍松声读完卷宗,深感荒谬。 他从不信什么命理之说,更别提毫无根据的预言。 河长明屡屡预言,屡屡压中,一定是有人在中间故弄玄虚。 霍松声撂下卷宗,后背一阵阵的刺痛辣的他越发起劲。 “都津么。”霍松声嗤笑一声,低语道,“还真是个出‘神仙’的好地方。” 第二十五章 霍松声后背的伤到了午夜痛得更加厉害。 他几乎一夜没睡,浑身一阵阵的冒汗,天亮了才觉得痛意减轻一些。 吴伯打水来替他擦洗换药,霍松声铁打的骨肉,此刻也难抵疼痛,被折腾的白了脸色。 春信把煎好的药端进来,吴伯看着他喝下去,喝完袖兜里变出一颗桂花糖,把霍松声当孩子似的哄。 霍松声含着糖,没精神讲话,听吴伯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小侯爷,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每次生病不肯喝药,我只要塞一颗糖,你立马什么都忘了,药也肯喝了,眼泪也不流了。” 小孩子都怕苦嗜甜,霍松声懒懒地回他:“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你还要说。” “那是自然,这些都在老奴心里。”吴伯布满皱纹的手轻轻理着霍松声的头发,“我的小侯爷,一眨眼就这么大了。” 霍松声知道老头儿又开始伤春悲秋,感慨人生过得太快了,赶忙冲他傻乐:“吴伯,好爷爷,您要不再给我拿个糖吧。” 吴伯就是怕他觉得苦,袖子里揣了好几颗,他又倒了一颗出来,喂霍松声嘴里:“你想吃多少都有,我可不跟二公子似的欺负你,不给糖吃。” 甜腻腻的桂花糖鼓在颊边,霍松声的笑意也凝住了。 春信用力清了清嗓子:“咳咳,吴伯!” 老头儿说完才反应过来,也好,不用霍松声支开他了,自己心虚地端着盘子走了,溜得比兔子还快。 霍松声满口糖却不觉得甜,受了伤的人精神不济,也容易多想。 春信打量着,看霍松声在发呆,便轻声问道:“主子,你再睡会儿?” 霍松声应了声,半张脸揉进了枕头里。 春信将门窗都掩好,房间只剩霍松声一个人,他倒不觉得困了。将昨日的卷宗又拿出来看了几遍,感觉再看下去要会背了才放下。 霍松声心中憋闷得很,房中也不透气,他掀了被子,龇牙咧嘴地走下床开窗通风。 今年冬天来得早,也格外冷。 窗一开,风能吹的人打摆子。 霍松声折回床上趴好,床帘被风吹的不停地晃。 霍松声的头发也吹乱了,凌乱的贴在面上,铁骨铮铮的大将军难得看起来有几分脆弱。他盯着窗外几株光秃秃的桐树,眼睛也不眨,时间长了,眼圈干涩发酸,染上一层鲜明的红,直到盯不动才睡着。 半梦半醒间,霍松声感到有人进了他的屋。 房间被冷风灌满了冷意,来人替他关了窗,又将搭在腰上的被子向上提了提。 之后那人坐在霍松声床边,慢条斯理将他挡脸的乱发一一梳理整齐。 热乎乎的手掌落在后脑,对方揉弄他的脑袋,担忧道:“傻子,你疼不疼啊?” 霍松声毫无顾忌地向他抱怨:“疼啊,我快疼死了。” 那人轻叹口气,温热的指尖点住霍松声的鼻尖:“知道疼还刺激老皇帝?这些年挨的打还不够多吗?” 霍松声鼻尖一酸,他吸了吸鼻涕,茫然地问:“那我应该怎么办?” “大历已经烂透了,你拉不回来了。”那人循循善诱道,“回溯望原吧,回漠北去,远离这个乱局,靖北军的英魂永远守护着溯望原,永远陪着你。” “那你呢。” 霍松声微微睁开眼睛,面前一道朦胧的身影:“你在哪里?” “我也在溯望原。”那人的手指抚过霍松声红透的眼尾,抹掉一层湿热的水气,“溯望原的风是我,每一粒雪是我。” 霍松声勾住那只要离开的手:“戚桐语!” 视线在握住手的瞬间清晰起来,那人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寡淡无波的脸。 松声涛涛,桐语凄凄。 霜霰雪满天。 霍松声听见林霰说:“松声,我在溯望原等你。” · 霍松声猛地睁开眼睛,空无一物的手掌附着一层汗水。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喘息,用力按住胸口,企图平息暴跳的心脏。 霍松声踉跄地爬下床,几乎是跌在桌上,撞击下他后背上的伤口撕裂般痛,但这样能让他清醒。 他提起桌上的茶壶往自己口中灌水,来不及吞咽的液体顺着唇角滑下,与脖颈上晶亮的汗液混合在一起。 霍松声脸色煞白,显然被刚才那个梦境骇住。 吴伯一直守在门外,听见屋里有不小的动静,出声问道:“小侯爷,你醒了吗?” 霍松声揪着袖口擦嘴,双手撑在桌上,不停地吸气吐气。 “嗯。”霍松声声音嘶哑,“我喝水呢。” 吴伯还是推开了门,老脸皱成一团:“那茶壶里都是冷水,喝水你喊我啊。” 再一看,屋里窗户开着,霍松声鞋都没穿,光脚踩在地上。 吴伯老命快被霍松声葬送了,赶紧扶他上床:“我的爷,你不想好了吗?” 霍松声后知后觉到冷,不禁打了个寒战。 贴身的内衫被冷汗浸透了,霍松声说:“给我换个衣服吧,怪冷的。” 吴伯去柜子里给他找干净的衣服,操心道:“你真的一个人不行,太不会照顾自己了,这样我怎么放心让你回漠北?这次既然回来,我们就把亲事定了吧,还是说你有心仪的姑娘,吴伯替你说媒去?” “我们南林侯府虽然沾着皇亲,但也不是捧高踩低之辈。门当户对固然好,可若是小侯爷实在喜欢,普通人家也并非不可接受。” 霍松声一阵阵的出汗,还打着抖。 他一言不发听吴伯念经,脑子里想的都是刚才那个梦,和梦里林霰的脸。 “只要待你好,别有太多心眼。”吴伯一本正经道,“我看你这样八成也不会纳妾,将来后院安稳,倘若娶个性情张扬点的也未尝不可,这样家里还热闹些。但也不能找太凶的,我看过相了,老侯爷就是个妻奴,你多半承了这点,若是内子太凶,传出去堂堂南林小侯爷惧内,实在难听。” “当然了,身子不能太弱,漠北风沙大,万一底子不好,折在漠北,你岂非又要一个人了。还有样貌,我瞧这长陵城能配上你的屈指可数,在这些人里头找个体质好,性情好,又对你好的……嗯,我还得再去打听打听。” 霍松声被念的头疼,终于求饶:“吴伯,饶了我吧。” 吴伯将霍松声领口的扣子扣好:“那你说,你喜欢什么样的?” 霍松声觉得林霰就跟印在他眼睛里似的,不管吴伯说了多少句,扯出多远,他睁眼闭眼,眼前全是林霰。 “早知当年应该多给你定几门娃娃亲,也省的你孤家寡人,一剩就剩到现在。” “我怎么就剩了……”霍松声被老头整无语了,“而且娃娃亲有多不靠谱,你不知道吗。” 吴伯觑着霍松声的脸色,他不久前才说错话,不敢多言,此刻看霍松声神情自然,好像又不在意了,便提起来逗霍松声开心。 “当年确实闹了个大乌龙。”吴伯笑得憨态可掬,“戚夫人当年那肚子,宫里的御医见了都说是怀了个姑娘,谁知亲定完了,名字也起好了,最后来了个公子。” 说着,吴伯又摇摇头:“不过你们俩从小打到大,若二公子是个姑娘,你更要挨欺负。” 老头儿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这些鲜活存在过的往事,终究只是记忆中一抹退了色的尘埃,提起来总是伤感更多。 吴伯讲不动了:“算了算了,不提了。小侯爷,明日就是观星日,皇上今夜便会出宫前往司南鉴,子时一过,观星祈福。你身上禁令未解,还有伤在身,就别去凑热闹了。” 霍松声调整一下姿势:“那可不行,皇上口谕在前,我就是爬也要爬过去。” 司南鉴长河长明,这大好的机会,霍松声说什么都要见上一面,亲眼看看他是真神仙,还是在弄虚作怪。 夜幕降临。 白日有太阳,晚间有小星。 霍松声洗漱一番,后背撒了一层镇痛的药粉,换上藏色朝服,乘着骄撵入宫。 此时长陵城中张灯结彩,街市人群来往络绎不绝,皆是在等观星日的到来。 宫里更是不得了,自午门开始便点着五色灯笼,整座皇城挂满了七彩经幡。宫中官员,一律朝服出席,按官阶列队站好,等待皇上搭上龙轿才能走动。 私家的骄撵不能进入午门,霍松声忍痛步行入宫。 宸王快步走来,一掌拍在霍松声后肩上,差点没把他拍趴下:“松声,听闻你昨日才被父皇杖责,还以为今天见不到你了。” 霍松声脸色虚白,咬着牙笑了一声:“表哥哪里的话,观星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在漠北便算了,如今我人都在长陵城,怎么可能不来。” “也对,这是你第一次参加祈福大典吧?”赵珩说道,“这典礼要从子时办到明天晚上,你若是撑不住就说,我给你请医官。” 霍松声皮笑肉不笑道:“多谢表哥。” 二人假意寒暄着,忽闻一缕幽香,几个太监抬着一顶花轿,落于广垣宫前,长陵大公主赵安邈一身环佩珠玉从轿中走出。 赵安邈容颜艳丽,虽不及当年赵韵书大历第一美人的风采,可也是大历数一数二的佳人。 她一身鹅黄色纱裙,头顶珠翠,额间勾着花钿,一颦一簇美的惊心动魄。 赵安邈来到人前,过路官员纷纷跪下行礼,对宸王都没有此等礼数。 “皇兄。”赵安邈歪头浅笑,目光落到霍松声身上,“松声表兄也来了。” 霍松声拱了下手算是拜见:“表兄今日身体不适,就不行那些虚礼了。” “一家人行什么礼,表兄能来观星,安邈很是高兴。” 言谈间一副皇城主人的架势,宫里任何人等不得乘私轿,可赵安邈却大摇大摆被抬了进来,由此可见其权势滔天。 赵安邈笑着看向赵珩:“皇兄,听闻你近日新收了一名幕僚。” 赵珩回以微笑:“幕僚算不上,不过是有幸认识一位朋友,请他来长陵做客罢了。” “哦。”赵安邈拨弄鬓发上的珠花,“那皇兄可要将人看好了,以免他有命来,没命回去。” 赵安邈说完便踏着碎步走了,身后跟着两个提裙的小太监。 霍松声偏过头:“表哥,你在跟安邈抢人?” 赵珩冷哼一声:“松声,你就别装了吧。” “我可没掺和你们的事儿。”霍松声耸耸肩,无辜道,“人也还给你了。” 话音刚落,赵渊身披龙袍自广垣宫中走出,一眼看见了站在前面的霍松声。 赵渊眉头一紧,底下百十号官员候着,他没说什么斥责的话,狠瞪了霍松声一眼便上了龙轿。 礼部在前面开路,皇帝难得出宫一趟,随行的侍卫就有几百人。 霍松声如释重负般松口气,出了宫门后也乘上骄撵,进去就趴那儿了,动也不动。 司南鉴建在长陵西南角丘山之上,地势高耸,从宫里过去,少说要两个时辰。 皇家列队出行,此去丘山的必经之路几乎全部清空,道路两旁重兵把守,严防刺客。 霍松声在马车上睡了一觉,快到时被春信叫醒。 司南鉴高塔遥看直入云霄,这楼是河长明上任后新建的,也不知弄的什么玄虚,刷的是黑漆,嵌的是金体,每层楼外侧围栏裹着黑色轻纱,顶角悬着红绳金铃,风动铃响,恍若仙乐。 霍松声搓了下胳膊,觉得司南鉴阴气怪重。 赵渊已经率先上楼去了,随行的官员紧随其后,士兵倒是没全上去,只跟随几名精锐保护皇帝安全。 霍松声身上带伤,走的便慢了些,没一会儿就落在最后。 他扶着木梯扶手,边往上行边打量这高楼。 司南鉴每层楼各有不同,算星、卜卦、望风、盘水,分的非常清楚。 及至顶层,视野开阔。 霍松声踏上最后一阶,回身一望,整座长陵城尽收眼底。 河长明头戴兜帽立于星盘之上,他的长发天然带卷,帽檐兜不住的地方翘曲出来,更添几分神秘。 今夜月色正好。 星盘上反复的轨迹闪动着金色光芒。 河长明身后是大历至高无上的君主,和他的群臣。 而此刻的河长明更像是暗夜游神,一抬手,掌间安放着几枚墨绿色的星石,天下命运似乎接在他股掌之中。 微风拂过,卷起河长明及地的长袍。 他微微侧过脸,暗夜的星光勾勒出精致如月牙般的轮廓。 霍松声忽然动了一下。 他看见河长明的星盘边坐着一人。 那人一袭干净无垢的白衣,长发半束,面色如皎月般白净。 林霰的眸色很深,似深不见底的黑洞。 他安静坐在河长明身边,宛如被幽灵裹挟的一道虚影。 虚影缓缓抬头,尖翘的下巴对着赵渊。 林霰举起右手,轻轻在左肩拍了一下,算作行礼。 然后说:“草民林霰奉诏前来,祝皇上龙体安泰,福泽天下。” 第二十六章 司南鉴十二层高塔之上,立着四根经柱。经柱乃北疆金丝楠木所造,生来带有异香。 四根经柱以细绳相连,绳上密密麻麻挂的全是铃铛。 但诡异的是,明明塔顶风声鹤唳,那些铃铛却纹丝不动,半点声响也不发出,如此更显得夜晚寂静。 林霰一句话说完,吸引许多目光。 霍松声被“奉诏”两字打的措手不及,第一次见面,林霰被聆语楼的杀手追杀,又得百里航反水搭救,借此投靠宸王。霍松声知道,林霰对宸王未必有几分真心,那日无论谁来杀他,谁来救他,对林霰来说都不重要,他只是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走入乱局的机会。至于究竟是归顺宸王还是大公主,这对林霰来说没有分别。 后来事情的走向一如霍松声预料,林霰顺势向宸王投诚,因为大公主几次三番赶尽杀绝的行为,更加使林霰的投诚显得真实可靠。在飞仙楼林霰与宸王的碰面,也证明了这一点。 霍松声记得,他曾问过林霰来长陵是做什么。林霰当时回答他说,是来访友。 霍松声一直认为那是林霰的托词,哪怕之后他投靠宸王之意明显,也未做他想。 可现在他面对着赵渊,一介布衣却不下跪行礼。他说自己是“奉诏前来”,普天之下,谁能言“诏”,林霰来长陵要访的这位“友人”,不是宸王,不是大公主,竟然是当今圣上。 赵渊脸上难掩笑意,说道:“都津到长陵路途遥远,林生一路过来可还顺利?” 林霰说:“谢皇上关心,草民一切都好。” 赵渊手上常年挂一串墨色檀香珠,珠串随他动作哗哗作响:“朕看先生脸色不佳,待大典结束,随朕回广垣宫,朕宣太医给你瞧瞧。” 林霰双手平举,叩首在手背上:“谢皇上。” 一直背对众人的河长明转过身来,提醒道:“皇上,子时快到了。” 在这大历皇城之中,河长明绝对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作为司南鉴首,他无需随百官上朝,可自由出入皇宫,不用穿朝服,也不用向皇上下跪行礼。 不仅如此,皇帝时常在午后宣他入宫抚琴。赵渊晚年睡眠愈发不好,终日噩梦缠身,唯有河长明的琴音能令他安枕。再加上赵渊本就偏信玄虚之说,更确信河长明并非常人,偶尔还对他表露出些许敬畏。 宫中也不乏古板老臣,认为河长明妖言惑众,有意迷惑皇上。 可接二连三的预言成真,而且河长明本身性情孤高,常以冷眼待人,在外人看来格外神秘。他所预言之事也确实于国土有益,久而久之,臣子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出现了吹捧河长明之流。 不过河长明对权势看得很淡,不仅不拉帮结派,也从不站队,就连举荐他入朝的宸王赵珩,他也极少给好脸色。他始终独来独往,似一株傲雪清梅,这些赵渊都看在眼里,因此对他更加宠信。 河长明一步步走下星盘,宽大的兜帽遮住大半面容。 赵渊站在他刚刚的位置,用手中的珠串换了河长明手里的星石。 长陵连绵多日的阴雨终于过去,一轮明月高挂夜空,璀璨繁星点缀其间。 随行而来的皇宫大臣纷纷下跪,霍松声慢半拍跪下来,看见河长明雪白纤细的手指勾住一根垂落的红绳。 他轻拽一下,近百只悬挂的金铃同时摇响。 那声音并不算吵,反而很清脆,听后心绪平和,有静心之效。 大历皇帝赵渊在铃声中闭合双眼,他站的位置太高了,长陵城中延伸不断的灯火似少女飘扬的裙带,点亮每一条街道。 赵渊脚下的星盘忽然亮起光来,一簇接一簇的烛火环绕一圈将赵渊裹在中间。 霍松声眉宇轻皱,眼前景象太过诡异,若非赵渊的侍卫毫无反应站在原地,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他都要冲上去将赵渊拉下来。 因为此刻的星盘不似星盘,更像是一座祭坛。而站在星盘上的赵渊,一身高贵明黄,面向皓月与星辰,仿佛在向天空与大地献祭。 河长明不带一点起伏的声音缓慢响起:“子时到,请皇上向天祈福。” 赵渊一脸虔诚,祝祷声被铃响淹没。 他脚边的火越烧越大,现在已经冒到他的小腿。 突然,不知哪里传来威赫钟声。 “当——当——当——” 洪钟连响三声,远远的,有灯火飘于上空。 后来灯火越来越多,在天空形成一片星带。 那是长陵城中的百姓听到钟响后,纷纷放灯祈福,粗陋纸灯承载着他们的愿望和期许,随风吹向天神的怀抱。 塔顶上跪伏的大臣们接连起身,他们走到金铃前,一人解下一枚。 霍松声也上前去,系铃的绳子是死扣,解起来有些费劲。 余光中多出一抹白,霍松声斜眼朝旁边看去,目光中的怀疑与审视比第一次见面犹盛。 周围人多口杂,霍松声也说不了什么。 他看了林霰一眼便收回,绳子断开,金色的小铃铛掉了下来。 霍松声伸手去接,却慢了一步,连铃铛带手被林霰抓住。 夜里风大,林霰在这空旷地方吹久了,体温很低。 霍松声被他冰了一下,猛地缩回手。 林霰捏着铃铛看霍松声,等霍松声明白他的意思,主动将手再次伸出来时,轻轻将铃铛放在他手心里。 “这是祈愿铃,小侯爷收好了。” 自打认识林霰,他就一直喊霍松声“将军”,这还是第一次改口。 霍松声捏着铃铛摇了摇,铃声微小。他又举高手,细细观察,确认这就是一枚极普通的铃铛,没做过任何手脚。 “哦,我第一次观星,没见过世面,不懂这玩意儿怎么用。”霍松声说。 林霰手里也多了一枚小铃铛,还有一截方才系铃的红绳。 他将铃铛重新用红绳穿起来,看了眼霍松声的手。 霍松声好像知道他要做什么似的,递了左手出去。 红绳缠住手腕,金铃微颤。 林霰将铃铛系在了霍松声的手上。 “等下一次钟响,小侯爷就可以许愿了。”林霰说。 霍松声晃了下手:“先生懂的真多。” “观星日是前两年在大历盛行起来的,不止长陵,在这一天许多州府都会观星祈福。” 溯望原太远了,长陵的风俗趣事根本传不到那边。 霍松声拎着自己那枚铃铛:“给你?” 林霰摇了摇头,婉拒道:“福薄之人,不必了。” 霍松声笑道:“不就是福薄命弱的人才求这些有的没的吗,你就不想多活两年?” 这回林霰不说话了。 因为解铃铛,人都聚到了一块儿。 河长明一点点将空掉的红绳缠绕在手指上,他缠的不算紧,一根手指绕满,便绕另一根,没一会儿,他修长的手指便裹满了鲜红的绳线。 第二次钟响,依旧是三声。 霍松声低头看手腕上的铃铛,伸手弹了一下。 他没什么愿望好许,也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小小的铃铛上。 林霰靠近他一点,在耳边问:“小侯爷,不许愿吗?” “我不信这个。”霍松声说着,抓起林霰的手,把自己那枚铃铛给了他,“也不信你。” 他重归人群,在阵阵发愿祝祷中,像一只落了单的孤雁。 赵渊手中的星石闪起光来,那是新一年的预示要出现了。 官员们依次站回原来的位置,霍松声这才发现,他们每个人脚下都有一个白点,他们就站在白点上,仿佛一开始就已经标定好了位置。 司南鉴十二层塔顶安静非常,墨绿色的星石在闪动中,一点点变成另一种颜色。 宫中人都知道,河长明的星石可以预示吉凶祸福。 如果星石颜色不变,表示国泰民安,若星石颜色改变,且变成红色,则表示大凶。 是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过往河长明的星石从没闪过光,也没有变过颜色。 赵渊的脸在逐渐浓郁的红光中扭曲起来。 他似碰到什么脏东西般扔开星石,血红的星石掉落在星盘上,被火舌卷起却无法熔化。 “长明!”赵渊从未碰到这种情况,声线颤抖,“这是怎么回事!” 河长明慢慢矮下身,众目睽睽之下,将手探入冒火的星盘边沿。 更令人称奇的事,那火焰在被河长明碰到的瞬间,变成了幽幽的蓝。 河长明将星石捞了出来,不怕烫似的,用拇指用力在星石上擦了一下。 “大凶兆,血光。” 河长明手中多了一卦铜钱,他闭着眼,手指一一自铜币捻过。 “方向。”河长明倏地转身,“西偏北,倾斜半格。” 紧接着,星石上的红光渐次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浅浅的金。 河长明眼尾一颤:“大吉兆,金星。” “南,星落位。” 河长明循着方向转身,第三次钟声在此刻敲响。 林霰淡淡抬起眼,与河长明面对着面。 而司南鉴塔顶西偏北倾斜半格的方向,那人刚刚确认好自己的位置。 血光大凶兆,直指新任文华殿大学士,燕康。 燕康还没来得及慌神,就见河长明的星石再次变成红色。 这一次大凶兆指向的是正北方。 而北方那一条线上只站了两个人。 一个是星盘上被火包围的大历皇帝,另一个,是当下长陵城权势滔天的宠臣,赵渊的女儿,大公主赵安邈。 第二十七章 河长明微抬起眼,肩头覆着着大片大片的清辉。 血红星石在他手中闪烁着,犹如漫天雪雾中亮起的凶煞血光。 赵渊明显愣住,全身上下僵得像一块古老腐化的石头。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一变故惊的骇声连连,倒吸一口凉气,不知这凶兆究竟是指向大公主,还是这大历的主人赵渊。 司南鉴塔上传来整齐一致的脚步声,列队的羽林军环绕过来,将河长明团团围住。 大公主轻蔑一笑:“给我拿下这个妖言惑众的奸人。” 河长明拢了星石,虚握的手指间红光渐渐寂灭。他摘下兜帽,冷淡出尘的样貌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赵珩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漫不经心转动着拇指上色泽碧绿的玉扳指,笑着说:“安邈,不用这么着急,父皇还未发话。” 长陵城中谁不知道赵珩和赵安邈两相对峙,争皇位争得不可开交,平日朝堂之上就剑拔弩张,背地里更是恨不得掘地三尺挖出对方的把柄。 今日这星象,对赵珩来说简直是个拉赵安邈下马的绝妙机会。且不论预示是真是假,以赵渊对星象深信不疑的态度,只怕今日过后,心里不长疙瘩是不可能了。 赵安邈脸色渐冷,头戴的珠花在夜色中颜色格外艳丽:“河长明以星象之说蛊惑天下,父皇真龙天子,被他冠之大凶,我替父皇杀了他,是替天行道。皇兄,你拦着我,不会是相信这奸人所言吧。” “自父皇登基以来,大历国运昌盛,百姓安居。”赵珩嘴角噙着微笑,“安邈,你这么着急将父皇与凶兆勾连,安的什么居心?河鉴长向天问诏,过往预言皆已应验,如今警示在前,真假尚无定论,你如此心急要将杀了河鉴长,难道说大凶之兆并非空穴来风?” “究竟是空穴来风,还是有意陷害,皇兄,这点还有待查证。”赵安邈也笑起来,她模样与赵珩有几分相似,笑时更像,“别以为宫中无人知晓,咱们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司南鉴长是你送到父皇身边的。” 赵安邈意有所指,一语道破宸王和河长明暗中关系,也是在提醒皇上,这一切是河长明的恶意陷害。 “你都知道的事情,难道父皇不知道吗?”赵珩丝毫不慌,“我与河鉴长确实有过提携之情,但河鉴长能得父皇信任,将司南鉴交于他手中,皆是凭他自己的本事,这点不用我多说,这些年大大小小的预示,想必也能证得分明。” 羽林军手中的长剑迸发着刺目的寒光,赵安邈与赵珩的对峙更像是虎与豹的角逐。 一片云飘了过来,掩住星月。 星盘上的火渐渐熄了。 无论那凶兆指的是谁,这把火无疑是烧到了赵渊身上。说它指的是赵渊,河长明脑袋不保,说它指的是大公主,赵安邈怎么也得将赵渊拖下水,河长明还是脑袋不保。 平民百姓之家连皇帝的名讳都要避讳,如今河长明一卦直指当今圣上,谁都知道,河长明今夜怕是无法活着离开司南鉴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今夜惹出大乱的司南鉴长河长明无事人一般,随手将星石丢弃在星盘之上。他仿佛对眼前的场面提不起兴致,见到这么多人也无比厌烦,神色恹恹地说:“皇上,观星结束,预示已出,若无别事臣先告退了。” 众臣对他这一请求瞠目结舌。 赵安邈眼神凌厉:“想走?给我拿下他!” 赵珩拨开羽林军站到人前:“你们敢将剑对着父皇,想造反吗?我看谁敢动!” 场面一度难以收拾,赵珩虽然没带一兵一卒,但他站在赵渊和河长明前面,仿若孤身面对千军万马,针锋相对之意明显。 几声低咳自背后响起,等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他身上时,才缓缓放下掩唇的手。 赵渊一直没说话,此时明显神色一松,问道:“先生没事吧。” 林霰摇了摇头,清清嗓子开口:“草民无心惊扰,可能是寒兵冷器锋芒太盛,令草民心生畏惧。皇上,大公主与宸王护驾心切,但今天是个好日子,一家人刀剑相向未免有失体面。” 司南鉴塔顶一角气氛剑拔弩张,霍松声早早便坐下看戏了。 他身上镇痛的药粉时效过了,伤口疼起来,站着难受,见旁边有个精致脚凳,上头还铺着软垫,很不客气地抢占了去。 霍松声从桌上捡了个橘子,剥了皮,浸了一指甲盖的橘子汁儿,撕下一瓣丢嘴里,甜得很,听林霰说话却想笑。 这病秧子话术惊人,一套一套的,看起来是在劝和,实则每个字都有讲究。 单说“刀剑相向”四个字,不仅是在告诉皇上,你现在被你女儿用剑指着,还是在提醒他,皇家羽林军只有皇帝有权调动,赵安邈发号施令的举动是越权。 赵安邈立刻读懂了林霰话里的意思,面露愠色:“你是个什么东西,这里焉有你说话的份?” 可她到底是晚了一步,林霰已经占了先机。 赵渊的眼神比方才还要冷上几分:“林生是朕请来的客人,安邈,你是在骂朕吗?” 赵安邈被赵渊生冷的语气震慑住,立即跪下来:“安邈不敢。” 霍松声轻挑眉头,事情的走向确实出乎意料。 赵渊转过脸,瞪着周围一圈羽林军:“你们还要拿剑指着朕到什么时候?” 羽林军纷纷收剑跪下。 赵渊走到一人身前,狠狠朝那人脸上拍了两下:“你们如今不归朕管了,心都野了。” 羽林军跪地磕头,整齐划一地喊:“臣不敢!” 赵渊冷哼一声,直起身,抬起两根手指挥了下。 秦芳若跟了他几十年,最懂皇帝心思,当即下令:“来人,将燕康拿下。” 很快羽林军便将燕康押住,拖走送去大理寺了。 赵渊甩起袖子,将手背在身后。 他在塔顶来回的踱步,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半晌叫了声:“林生。” 林霰应道:“草民在。” 赵渊指了指河长明:“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林霰掀起长衫,直挺挺跪在赵渊面前,回话说:“回皇上,草民以为各家学说皆有道理。今日观星旨在祈福祝祷,规避灾祸。如今河鉴长将星象预示上呈皇上,恰是给皇上机会早做防范,如此才能逢凶化吉。” 至于要防的人是谁,如何防,这些都不必说了,赵渊心中早已有数。 赵渊眉目温和,终于笑了起来:“你啊。” 他抓住林霰的手臂,亲自将他拉起:“旁的不说,你林霰绝对是我大历的福星,不枉朕在翰林给你留了三年的位子。” 林霰拱手道:“谢皇上抬爱。” 赵渊捏了捏林霰的肩,回头对河长明道:“长明若是累了就回去休息吧。” 霍松声吃掉最后一瓣橘子,手撑在膝头,下意识捻着食指上的玄铁戒。 赵安邈作为皇室公主,刚被人判了“大凶”,赵渊不仅没依她的愿,杀了河长明泄愤 ,反而当着群臣的面,让河长明堂而皇之的离开了,这无异于在打赵安邈的脸,众口悠悠,今日这则预示,只怕过不了多久就会传遍长陵的大街小巷。而不管预示是真是假,赵安邈这根刺算是彻底在赵渊心里扎下了。 羽林军退出司南鉴,赵渊驱散群臣:“行了,大好的日子,别在这儿杵着了,都去祈福念诵吧。” 大臣们被今夜接二连三的变故弄得回不过神,三三两两的散开,吃席的吃席,祈愿的祈愿。 这观星日会一直办到晚上,天黑之后还有一场宴席。 赵渊熬到这个时候也累了,被秦芳若扶下去休息。 载着皇帝的骄撵离开司南鉴没多久,大臣也陆陆续续地离开。 霍松声在司南鉴多逗留了一会儿,他走到星盘附近,蹲下来,手指自星盘起火处摸了一下,摸到一手粉尘。他捻动手,凑上去闻了闻,是硫磺的味道。 星盘上还躺着几块墨绿色的星石,霍松声也捡起来,星石微凉,看起来就是普通石头,他拿在手里磋磨半天也没发现什么特别。 想了想,霍松声将星石揣进袖口。 石头不会无缘无故发光,今天这出戏说白了就是演给群臣看的,赵渊信不信都是其次,以老皇帝的德性,未必不知道赵安邈这些年来与朝臣商贾勾结,他不管不代表不知情,这都是制衡的一种方式。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堂堂大历大公主被河长明测了个凶兆出来,皇帝可以不信,朝臣可以不信,但百姓肯定有人相信。 女子祸国殃民的流言自古都有,民间对赵安邈执政有看法的百姓更是数不胜数,失人心或许还有转圜,可失了民心,那便不好挽回了。 霍松声挺腰起身,收好星石预备离开。 正要下楼时,底下传来很轻的脚步声。 霍松声探头一看,竟是林霰去而复返。 林霰可能也没料到霍松声还没走,顿了顿,说道:“将军怎么还在。” 霍松声倒是坦然地晃了晃袖子,星石在里头当当作响:“当然是看看你们在弄什么玄虚。” 林霰没说话,走到星盘附近,弯腰在地上不知摸索着什么。 霍松声身上疼,背挺得很直,偏头看林霰时的样子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你找什么呢。” 林霰还是不说话,半晌,从星盘底座下摸出一根红绳子,绳上还挂着个铃铛。 “先生不是说不必么。” 林霰将绳子和铃铛一起塞进腰间:“首战告捷,图个好彩头。” 霍松声扯起嘴角,俩人并肩朝塔下去。 司南鉴已经没有人了,殿内黑着灯,只剩悬梯转角处点着蜡,此时蜡也快要燃尽了。 霍松声说道:“我倒想不出,你来长陵一趟,究竟做了多少筹划,连皇帝都认得你。” 林霰好像不愿与霍松声说太多,岔开话题道:“方才在塔下并未看见车马,还以为将军已经走了。春信没有等将军吗?” 霍松声说:“我让他先回去了。” 林霰犹豫一下,提议说:“待会随我的车走吧。” 下到中途,最后一丝光也没了。 霍松声低头看路,后背疼的愈发厉害。 “我才不同你一起。”霍松声心里烦躁起来,不知是因为疼痛或是别的什么,“你是河长明认证的吉祥物,回头若是和我一起出了什么事,我可担待不起。” 林霰微抿着唇,然后道:“不会。” “不会?”霍松声细数起来,“我这一路从遂州开始,遇到不少人,李暮锦是你的人,谢逸是你的人,河长明多半也是你的人,该不会聆语楼也是你的吧?” “不是。” 林霰答得很快,正要说下一句,霍松声抢先开口,学着他的语气:“我哪有那么神通广大,将军多虑了。” 霍松声翻了个白眼:“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还都是假话。” 俩人已经到达底层,一辆马车侯在那里,符尘已经歪在车上睡着了。 霍松声说:“林霰,我从没见过你这么会骗的人。” 林霰避开霍松声的目光,将符尘叫了起来。 符尘揉揉眼睛,听林霰说要送霍松声回侯府后,不乐意地撅起了嘴。 霍松声倒是不客气,有人送他回去自然好。 林霰的马车大而宽敞,为了这个病秧子,车里厚毯铺着,暖炉点着,热烘烘的让人进去就想睡觉。 霍松声趴在毯子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闭着眼说:“你这人,浑身上下一堆毛病,还喜欢装聋作哑。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说我就猜不到吗?我是在战场待得久没错,不代表我没脑子。” 林霰将身上的毛绒披肩解开,抱起小几上的暖炉。 “我从未这样想过将军。” 霍松声不屑的“切”了一声:“从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无论是大公主还是宸王,这二人都不过是你走入朝局的棋子。但今日我才明白,你的目标一直都是皇上,你要入局,还是最大的局,这也是一开始赵安邈和赵珩都要杀你的原因。” “皇上对河长明的预言深信不疑,他想要在这上面动手脚太简单了。”霍松声笑了笑,说道,“先生这招确实高明,你现在是大历的福星,不仅没人敢动你,谁拥有你,就等于拥有一张‘免死金牌’,实在是太划算了。” 霍松声戳着林霰的腿,动作牵扯到了背后的伤,轻轻吸了一口气。 林霰垂下眼来:“将军受伤了。” 霍松声没所谓道:“小伤。” 林霰停顿一下,将手炉放回小几上,暖热的手将霍松声鬓边散乱的头发挂到耳后。 霍松声顿时怔住,身体一点点变得僵硬。 “将军喜欢逞强,这样不好。”林霰说。 霍松声只觉头皮发麻,这场景和他梦里的竟然重合了。 “你……” 霍松声偏开头,林霰的手便停在那里:“你手凉,别碰。” 林霰蜷起指尖,应道:“嗯,不碰了。” 第二十八章 马车逐渐驶入城中,未散的百姓仍扎堆在街市上,灯火亮如白昼。 车速慢了下来,又过一会儿,符尘掀开帘子:“先生,人太多了。” 霍松声坐起来,趴在窗户上往外看:“怎么这么热闹。” 林霰揣着手炉:“近两年每逢观星日便是如此,街市灯火通明,百姓外出祈福,要一直热闹到天亮。” 霍松声算是见识到河长明的厉害:“你们是妖精吗,蛊惑人心。” 林霰伸长了手,将窗纱放下来,挡住霍松声的视线。 霍松声莫名其妙:“干什么?” 林霰淡淡道:“担心将军被蛊惑。” 最大的那只“妖精”就坐在面前,挡也挡不住,哪还用得上外面的。 霍松声等不及也待不住,打算下马车。 林霰动了一下:“将军要做什么?” “这么等要到什么时候。”霍松声说,“侯府离这也不远,我走回去。” 马车晃了晃,霍松声已经跳了下去。 林霰紧跟着出来:“将军身上还有伤。” 那语气仿佛在教训不听话的小孩子,霍松声懒得理他,自顾自往人潮里去了。 长陵城是大历都城,平日里就很繁华,今日更是如此,街道两侧的商摊摆满了各色各样的小玩意儿,还有用玉石打磨成的漂亮的星星。 霍松声少时贪玩,瞧见什么有趣的玩意就要买回家,一来二去的,侯府专门给他留一间房,堆得全是他瞎买回的东西。 去了漠北之后,霍松声鲜少有时间上街闲逛,而且那边不及长陵繁华,能吃上饱饭已是不易,珍奇稀少的玩乐之物倒不常见了。 除了新年之外,霍松声这些年在漠北就没过过什么热闹的节日。此时他倒是迟来几分兴致,慢悠悠跟在汹涌人潮之后,逗留在小摊前,像个贪玩的富贵公子。 霍松声停在面具摊前,随手拿起一只往脸上戴。 小摊贩见他穿着官服,十分殷勤的推荐自家面具,希望他多买两只回去。 霍松声左手一只老虎,右手一只野狼,都是凶悍动物,他正在比对,肩上忽然一沉。 回过头,林霰出现在身后,将自己的披风搭在了霍松声身上。 霍松声脸上挂着灰色的野狼面具,露出的一双眼睛很亮。 林霰绕到前面来,替他将披风系起来:“公子,夜里风大,当心着凉。” 霍松声微微一愣,明白林霰的用意,他这身官服太过招摇,要挡一挡。 “你怎么跟来了。”霍松声问道。 “既然路不好走,便下来送公子一程。”林霰看向霍松声手里的面具,“公子喜欢哪一个?” 霍松声把两只面具挂回架子上:“小孩子玩意儿,看看罢了。” 他继续往前走,披风毛绒绒的领子戳着脸,惹得他想打喷嚏。 霍松声揉了揉鼻子,嗅到一股淡淡的药香。 道上人多,左右推推搡搡,挤的霍松声和林霰总是撞在一起。 霍松声身上本就有伤,被撞了几回后,脸色就有点发白了。他停下来,佯装对摊上的彩色星石感兴趣。 “这位公子,你手上拿的是司南鉴河长明大人用过的姻缘石,能保佑您和夫人恩爱白头。” 霍松声捏着石头,心说这小商贩还挺能编。他道:“是吗,这石头那么灵,怎么河大人还未成婚?” 商贩说:“河大人博爱天下,将福报都许给了我们,分给自己的自然就少了。” “……”霍松声无语,“有点道理。” 不过一码归一码,那些石头做的确实挺漂亮,霍松声还真仔细挑选起来。 林霰在旁看他,霍松声没看到的地方,他的手一直虚虚地挡在霍松声身后,以防拥挤的人群冲撞着他。 霍松声举起一块白玉石头:“好看吗?” 石头是白色的,形状有些特别,有六块棱角,像是霜花。 林霰点点头。 霍松声付了钱,将石头塞进胸口。 “河长明这么有本事,长陵百姓都是他的信徒吧。” 不远处是长陵城中一棵有名的古树,树龄已有百年。从前就有许多百姓喜欢对树祈拜,逢年过节都要往树上挂红绸许愿,自从河长明来了长陵之后,赵渊定下观星日,百姓们便不再挂红绸了,取而代之是星星样的纸灯,人们会在灯上写下自己的愿望,再用绳子挂上枝头。 “有信仰没什么不好。” 林霰今夜似乎没有那么冷淡了,连深不可测的眼神也柔和下来。树上挂满了巴掌大的星灯,倒映在瞳孔中,似夜空中缀满了闪烁的星辰。 “世道艰险,人们总需要一个地方寄托自己的希望。” 林霰说的平淡,霍松声却仿佛被戳了一下心尖。 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个世道带来了什么。 无论是战火,还是布满大历的暗夜猎手,它们摧毁了太多家庭,很多人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年轻的战士们怀着一腔热血走上战场,誓要报效国家,将一切外敌驱逐出大历国土,最后却被一纸上令按在原地。将士们报国无门,等了一年又一年,熬过一个冬天和下一个冬天。 而皇城中那些皇亲贵胄,住最好的房子,吃最好的饭菜,打着不知多精明的算盘,想了不知多少肮脏的计谋,从这些守卫国土的将士们手中、从千千万万个平凡的百姓手中,窃取了他们的血汗与钱财。 连大历最富饶的长陵皆是如此,更不用说其他地方。 一个衣衫破烂的老翁手举一只长棍穿过街头,人群中,他的长棍非常显眼,棍子顶端是一颗颗红色的糖球。 那是最讨小孩儿喜欢的零嘴,可他自人海中穿行而过,却无人停下问津。 老翁孤独地坐在道旁,背后是结满愿望的古树和虔诚祝祷的人群。 霍松声被眼前这一幕冲击到,不由自主跟着林霰走了过去。 林霰蹲在老翁面前,问道:“老伯,你的糖怎么卖?” 老翁上了年纪,肩背佝偻着,看起来很疲惫。可当林霰停在他面前,问他糖怎么卖,老人仿佛瞬间又有了精神。他笑眯眯的,操着一口长陵官话,对林霰说:“三文钱一个。” 三文钱,长陵街上一碗糖水都不止三文钱。 老头往衣服上擦了擦手,抬头看了看林霰和霍松声干净整洁的衣服,生怕他们嫌脏不买他的糖:“我老头虽然穿的破,但东西可都是干干净净的。” 长陵官话难懂难说,饶是霍松声,许久不在长陵,乍一听都有些费劲,林霰却可以毫无障碍的和老翁沟通:“老伯,今天热闹,你出来多久了?” 老翁四下看看:“起了个大早,城里转了一圈,想着卖完就回家的。” 那棍子上的糖球就没少几个,可见老翁一天也没卖出多少。 林霰说道:“可你还剩很多。” “年纪大了,不懂小孩儿喜欢什么了。”老翁腼腆起来,堆满皱纹的脸看起来淳朴又敦厚。他说着,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我家老伴前天走了,我就是想出来卖点东西,赚点钱给她下葬。我这一辈子只会做这么一件事,她还在的时候很爱吃我做的糖球,还以为……还以为能卖出去呢。” 老翁落寞的神情和热闹街市格格不入。 霍松声喉头发紧,也蹲下来:“老伯,你没有孩子吗?” “死啦。”老人说,“死了十年了,我的孙子,儿子,都死在溯望原啦。” 霍松声周身一阵:“您的孩子是……” “靖北军啊。”老翁又笑起来,“我老头这把岁数,一只脚踏进黄泉路,可不管什么忌讳不忌讳。当年靖王爷平内乱、战回讫,将当今圣上送上皇位,那是大历子民心中的大英雄!” 老头儿目光悠远,仿佛回忆起曾经的辉煌年代。 林霰认真聆听,有瞬间的失神,又很快清醒。 “但是你的孙子、儿子都留在了溯望原,靖北王没有将他们带回来。” 不止靖北军没有回来,靖北王一家也没有回来,他们被打上污名,死后也钉在耻辱柱上不得翻身。大历的百姓应当恨他们、唾弃他们、日夜鞭笞他们,质问他们为什么害死自己的孩子。 可老头只是挥了挥手,说道:“那是他最爱的孩子们,若非无力回天,老王爷一定到死都要将他们带回来。” “你们不懂的,我们这一辈和老王爷的感情。”老翁深深地叹一口气,撑着手中的棍子站起来,“纵使千万人说老王爷谋逆、造反、欺君罔上,我都不信的。我的孩子为国捐躯,是我的骄傲。” 林霰叫住要离开的老翁,将他的糖球全买了下来。 老翁拿着沉甸甸的一锭银子,不肯收:“不值这么多……” 林霰弯下腰,凑在老头耳边,低声说:“您的孩子都是英雄,我敬佩英雄。” 老翁佝偻着身躯,颤巍巍消失在人群里。 霍松声看着老人的背影,好似看见他英勇无畏的两个孩子。 林霰将棍上的糖球一颗颗取了下来,霍松声问他:“你跟老头儿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林霰将手里的糖全部给了霍松声,“公子留着吧。” 霍松声双手接住:“到底说了什么啊?” 林霰把棍子靠在一旁:“我说,我身边这位是靖北军的主帅,他感激护佑国土的将士,愿意出钱抚慰将士的家人。” “当真?” 林霰应了声。 霍松声留下一颗糖,将剩余的放进兜里,他剥开糖衣:“你肯定又在骗我。” 林霰轻笑着:“公子怎么知道?” “老头儿走的时候一眼都没看我,你若真这么说,他怎么可能没反应。” 林霰只笑不说话,被戳穿也不慌张。 “罢了。”霍松声裹着糖,颊边被顶起一个圆圆的包,“走,去前面。” 林霰陪他往前走:“去做什么?” “挂星灯。”霍松声说。 林霰偏过脸,奇道:“公子说什么?” “挂星灯。”霍松声重复一句,“看看你们家河鉴长有没有这么灵。” 那模样和晚上说“不信这个”的霍松声判若两人。 等到了跟前,霍松声买下一顶星星灯。 在林霰的注视下,他专注的用墨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山河犹在,亡魂安息。” 林霰擦亮一颗火种,将纸灯点亮。 霍松声后背疼痛不便有大动作,便使唤林霰去挂灯。 林霰站在树坛上,伸长了手臂。 他仰着头,喉结在脖颈上顶出一个形状。 霍松声远远望着,一树星灯照亮了林霰,照着他苍白的皮肤和嶙峋的骨。 林霰挂完灯,朝霍松声看过来。 霍松声视线滑落在林霰垂下的右手上。 那只手连指尖都泛着冷冷的青,仿佛撕破这层苍白脆弱的皮肤,能看见底下一片铁血硬骨。 第二十九章 寒风卷过树梢,将满树纸灯吹得乱晃,似繁星闪烁。 林霰忽然一顿,后颈凉风袭来。 一支泛着寒光的箭穿过树影,径直射向林霰刚挂上的灯。 林霰的领口被破空的长风荡起,第一反应是伸手去遮那盏纸灯。 霍松声瞳孔骤缩:“林霰!” 箭矢走势势必会击穿林霰的右手,霍松声拨开挡道的人,抓住林霰的腰带将他从高处拽了下来。 利剑“咻”地一声射掉了灯,火光迅速燃起,在林霰眼中蹿起一束火种。 “你疯了吗!” 霍松声扣着林霰的手腕,那只手仍然绑着绷带,缠绕着厚厚的一层。据大夫说,它曾经被利刃刺穿,因此留下永久的后患。可即便如此,林霰也要牺牲他好不容易保住的右手,去护一盏街边随处可见的纸灯,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霍松声有点冒火,林霰却怔怔盯着地上燃成灰烬的碎屑。 第二支箭很快射来,林霰抬起眼,幽深的眼底翻涌起莫测的风云。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人群攒动,百姓慌不择路的四处逃奔。 霍松声今日入宫没带佩剑,压下林霰的肩膀躲避,矮身捡起掉落的长箭,一撇两半,瞄准一个方位用力掷了出去。 他完全是凭感觉盲扔,饶是如此,依然有重物落地声。 霍松声的手滑到林霰微冷的指尖,说道:“这里容易误伤百姓,去人少的地方。” 对方似乎也顾忌着城中百姓,几箭之后攻势渐弱。 路上行人因为骚乱散开很快,霍松声在前面开路,穿过街市是一条无人的暗巷,巷子昏暗,几名黑衣人从墙头跃下,他们手持短刃,迎面而来迅速出击。 霍松声将林霰护在身后,夺了一柄短刃,木制手柄砸在黑衣人的太阳穴上,登时打昏两个。他抓住其中一人的手腕,反向一折,匕首应声而落,再转身抹了一人的脖子。 热血喷在颈上,霍松声偏头躲开,狠辣的眉目松了一瞬,承受不住手中兵器重量般,胳膊软了一下。 林霰捞住他:“将军!” “没事。”霍松声又捡了一把匕首塞在腰间,“走。” 霍松声身上带伤,以少敌多显然不占优势,俩人一路穿过巷道,又被追上来的黑衣人将前后出路全部堵住。 霍松声和林霰被迫停住脚步,幽深的小路,两侧都是高墙,黑衣人如阴影般笼罩过来。 “你们是什么人?”霍松声双手各持一柄短剑,缓缓将林霰抵在墙边。 黑衣人已经逼近,为首那人说:“霍小侯爷,我们无意与你动手,只要你将林霰交出来。” 霍松声挡在林霰前面:“一个病秧子有什么好抢的,大公主什么时候这么闲了?” 起初霍松声怀疑又是聆语楼的人在追杀林霰,但他之前和聆语楼的杀手交过手,这群黑衣人的身手与聆语楼完全不同。他们不是来自江湖,而是出自大内。 “小侯爷是执意要护着林霰吗?”黑衣人问道。 “倒也不是。”霍松声笑了一声,“我只是很期待接下来事情会怎样发展。” 话音未落,霍松声率先出手。 两柄匕首在掌中打转,霍松声反手顶住前人的肩颈,一路向后逼退。 几个黑衣人被他大力压在墙上,霍松声抬脚狠踢,一剑扎入一人眉心,紧接着是剑头没入血肉的“扑扑”声,人影应声倒下。 黑衣人将攻击重点转向林霰,匕首当作暗器朝他胸口抛去。 霍松声猛然回头,侧脸悬挂着几滴热血。 他扔出手中短剑,“当”的一声,击落飞来的匕首,又扔出另一把,重力下击倒三名黑衣人。 路破开了,霍松声拉起林霰就跑。 凉风灌入肺腑的感觉极不好受,林霰始终未发一言。 霍松声身上的血腥气很浓,全部随风吹进林霰鼻腔。 突然霍松声脚底一个趔趄,膝盖狠狠朝地面砸了下去。 “霍松声!”林霰的手触及霍松声的后背,温热粘腻的红色沾在掌中。 霍松声朝背后看了一眼,交一把剑到林霰手上:“拿着防身,去东街找符尘。” 林霰没接那剑:“那你呢?” “我什么。”霍松声这时还笑得出来,“我又救了你的命,好好想想怎么报答我吧。” 他脸色比林霰还白,显然背后的杖伤已经完全耗尽他的体力。 林霰眉头紧锁,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霍松声的痞笑挂不到片刻,不耐烦道:“快走,想死是吗。” 林霰目不转睛地看着霍松声,从他焦灼的脸到他褪色的唇,然后问道:“为什么救我?”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霍松声扶着膝盖尝试站起来,但失败了,无奈的推了林霰一下,“你赶紧走,大公主的人不敢拿我怎么样。” 黑色影子出现在路口,霍松声握紧剑。 林霰却异常冷静,也异常执着:“你不是一直怀疑我心存不轨吗,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救我的命。” “那你又为什么要挡那盏灯?” 霍松声注视林霰的眼睛,企图在里头找到答案,可有些事只要林霰有心隐瞒,他就是捅破了天也猜不透。霍松声没期待能得到林霰的回答,负气般自嘲一笑,挺身将林霰往后揽,“不走是吧,那你就躲好了。” 新一波黑衣人逼到身前,霍松声的眼睛凶悍的如同草原上凶猛的鹰。 他卯足一股劲儿正欲攻击,忽然手腕被人用力截住,一股力道迫使他松开手掌,短剑向下坠落。 霍松声眼尾剧烈的震颤一下,身旁那道弱不禁风的虚白人影如风般侵入月色。 一道血线划破夜空。 霍松声眼看着林霰一剑结果了围堵过来的杀手,并且动作十分流畅,根本不像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 有那么一个瞬间,霍松声觉得林霰的病都是装的。 但很快他看见林霰握着匕首的右手开始颤抖,林霰换了一只手,却并没有影响他的速度和力量。 这天注定不太平静。 只见又有十数个黑衣人翻墙而下,霍松声喊道:“林霰!” 这波是聆语楼的人! 他们飞快的向林霰奔来,剑梢的寒光汇聚成寒兵利器,齐齐朝林霰刺来。 马儿的嘶鸣声由远及近,符尘驾着马车,缰绳将手掌磨出一片红色。 霍松声费力起身,扒住林霰的肩膀将他拖后一步,左手和林霰的覆在一起,用他手里的匕首刺入杀手的胸口。 血液湿滑,林霰一身白衣被血溅上,似在身上开出一朵朵妖艳的红梅。 马车疾驰而来,霍松声先一步跳上车,转身将手递给了林霰,等林霰朝他伸手的时候,提着他的小臂将人拉了上来。 两方杀手一起在后面追赶,马车在长陵城中疯狂奔驰。 林霰不敢碰霍松声的后背:“你怎么样?” 霍松声趴在榻上,解开披风,更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他额上湿淋淋的一片汗水,看着林霰,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人。 霍松声由衷感叹:“你到底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 林霰抿了下嘴唇,伸手去解霍松声的衣服:“我看看你的伤……” 霍松声搡开他的手,明显带了脾气:“我要是死了就是被你坑死的,姓林的,你藏得真他娘深。” 谁能想到这个风一吹就倒的病秧子还会功夫呢? 霍松声是真给林霰骗得团团转,一次又一次,不然都不能这么生气。 林霰跪坐在霍松声身边,手在衣袖里团成了团:“你让我看……” 霍松声凌厉地扫了林霰一眼,凶道:“少跟我假惺惺。” 聆语楼的杀手有备而来,他们骑着烈马不断逼着符尘转换方向。 又是一个急转,马车朝一侧倾斜。 霍松声没扶住,那力道将他摔进了林霰怀里。 林霰不再同他好言好语,趁霍松声龇牙咧嘴之际,直接扯下他的衣服。 “病秧子!”霍松声火道,“你胆大包天!” 林霰一声不吭的承了这火,视线里是霍松声血肉模糊的后背。 长陵城中出了这么大的骚乱必然会惊动城中守卫和官府,皇家羽林军不是吃干饭的,立即出动包围过来。 聆语楼的人见援兵赶到,调转方向回撤。 霍松声闻声警觉,推开林霰坐起来,挑开窗帘朝外一看。 符尘停了下来,位置不偏不倚,正停在大理寺门口。 大理寺冷肃严厉的匾额高挂于前,在月下尽显晦暗。 羽林军拦住符尘,问道:“什么人在长陵城中夜疾?” 霍松声抬手将车门推开:“我。” 羽林军看到霍松声,纷纷下马。 “小侯爷,你怎么会在这里?” 霍松声从马车上下来,发现大理寺门口除了羽林军外,还停着一队车马。 他反问道:“这是谁的人?” 大理寺守门的侍卫毕恭毕敬回话道:“小侯爷,是首辅大人。” “章有良大半夜不睡觉来大理寺做什么?”霍松声察觉不对,抬腿便要入大理寺,“通知你家主子了吗?” 侍卫说:“已经派人去请王爷了。” 霍松声边走边说:“许久未见首辅大人,我去打声招呼。” 门外的侍卫没有拦他,霍松声走几步回身,冲马车说道:“林先生,不如也随我进去瞧瞧?” 林霰抬起头,“大理寺”三字墨刻般嵌在眼底。 霍松声等林霰走到身边,皮笑肉不笑对他说:“先生,从现在开始,你我便寸步不离地待在一起吧。” 第三十章 今日观星,按制宫中百官皆要到场,但首辅章有良半个月前便向皇帝告了病假,据说一直卧床不能走动,因此没有出席今日的祈福大典。 大理寺今天送来了什么人,只要是去观星的官员都知道。章有良称病不去上朝,大半夜却出现在这里,为的什么一目了然。 大理寺监牢阴暗湿冷,人还未进入,先有一股腐朽之气传来。 大狱外是章有良府上的侍卫,他们带了刀,防人进入般,将大门堵了个严实。 霍松声沉声命令:“让开。” 侍卫们互相看了一眼,竟然没动。 霍松声神色趋冷,质问道:“我久不在长陵,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大理寺也归内阁管了么?” 侍卫态度强硬,毫不顾及霍松声的身份:“首辅大人有令,今日问讯,闲人勿扰。” 南林侯府虽然低调,但在大历声望犹在,皇帝虽然不喜霍松声行事作风,好歹也会留几分情面,章有良倒是底气足,连霍松声也不放在眼里。 霍松声抬手扼住侍卫的脖子,指尖狠掐进肉里,脚踢在那人膝弯,迫使对方跪在自己面前:“内阁不懂规矩,本将军今日便教教你们规矩,让你们知道,这长陵城还没到大公主一手遮天的时候。” 说罢他手上发力,直接将那人掐断了气。 霍松声丢垃圾般将人扔在地上,对着指尖轻轻一吹:“还有谁挡我吗?” 侍卫们见状纷纷犯怵,霍松声起身时随手捡了两颗石子,冷脸入了大狱。 大理寺监牢绝对是全大历最令人胆寒的地方,这里有百八十道酷刑,凡是入了大理寺的犯人,不吐出点东西脱层皮是不可能出去的。 今日河长明的预言断了吉凶,赵渊当即下令拿了燕康,却放过了赵安邈,这事儿只怕等天一亮就要传遍大历。 其实这种靠预言断吉凶的做法,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极为荒谬,百姓一度诟病老皇帝执政晚年愈发昏庸,听信妖言荒废朝政。可接连两年观星所示大凶之人,在后来都得到了印证,由此堵住了悠悠众口,也彻底令皇帝信服。 燕康从遂州知府擢升入内阁,是章有良亲自点的,其在任期间在百姓中口碑很好,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所以从表面看,皇帝将他下狱确实是有点不分青红皂白了,可即便如此,内阁首辅连夜赶来大理寺,说到底还是心虚,怕燕康禁不住大理寺与刑部酷刑,说出一些不该说的东西。 大理寺对燕康还算不错,给他单独安排了一间狱房。狱房在牢狱最后,安静隐秘,霍松声一眼看见章有良抱臂站在牢房外,似一尊无情石像,而牢房里面,两名侍卫手持白绫,正在绞燕康的脖子。 听见脚步声,章有良侧目看了这边一眼,旋即转回去,低声说了句什么。 如此明目张胆的杀人灭口,被撞见也丝毫没有惧色,可见内阁首辅背靠大公主,已经到了何种权倾朝野有恃无恐的地步。 燕康被白绫勒的无法呼吸,双脚不停在地面摩擦,喉间发出“咯咯”的气声。 霍松声跑了过去,呵斥道:“住手!” 章有良头也不回:“继续。” 霍松声掌中两枚石子用力抛了出去,砸中一名侍卫的手腕。 白绫松了一瞬,给燕康缓过一口气。 章有良迈步进入牢房,推开两名侍卫,反手勒紧白绫,狠狠绞住。 霍松声跑到牢房门口,只见燕康两腿僵直,头歪倒下来,已然断了气。 “章有良!”霍松声一脚踹开房门,铁皮摔在石墙上,在安静的大狱惊起巨响,“你竟敢杀人灭口!” 当朝首辅章有良年过六旬,发间布满青丝。 他缓缓松开白绫,身后两名侍卫动作迅速用白绫将燕康吊于梁上。 章有良微微一笑:“小侯爷莫要信口雌黄,此人乃畏罪自尽。” “首辅大人颠倒黑白的功力真是令人叹为观止。”霍松声咬住牙关,脸部刚毅的线条狠狠抽动着,“今夜大理寺所有人都见你进了大狱,燕康死在狱中,本将亲眼所见是你动的手,首辅大人恐怕难逃罪责。” “哦?”章有良摊开双手,那掌心还有用力攥白绫后落下的红痕,“燕康乃我得意门生,今日被皇上下令入狱,我来询问究竟,有何不可?我到这儿发现他已经悬梁自尽,便命手下上前查看,正巧小侯爷此时进来,以为是我杀人灭口,皆是误会罢了。” “既然如此,还请首辅大人与我一同入宫面圣,你我当面将此事与皇上说清楚。” “好啊。”章有良放声一笑,“本辅行得正,坐得直,小侯爷可以试试,陛下是信得过老臣,还是信的过侯爷您。” “你——” 林霰握住霍松声的手臂,阻止他与章有良发生冲突,并对他摇了摇头。 章有良这才看见霍松声身后还站了一个人,他往前上了一步,牢房顶上一面天窗漏下几缕月光,他便借此看清林霰的样貌。 “这位便是我大历的吉星,林霰林先生吧。”章有良双目阴翳,覆着一层浑浊的灰,“皇上命我在翰林留了三年的官位,先生何时肯来上任呢?” 林霰半边脸隐没在黑暗中,半边脸被月光照的皎白。 他淡淡道:“林某不才,担不起翰林重任。” “那可惜了。”章有良低叹一声,“可惜宸王也并非什么好出路,先生人中龙凤,怎么连这点都看不清呢。” “首辅大人多虑了,我与宸王并无私交。” 章有良嗤笑道:“差点忘了,是皇上亲自下令请先生入都的。” 章有良走出牢狱,经过林霰身边时顿住脚步:“林霰啊,就是不知你这吉星能当多久。长陵城的刀剑素来不长眼,不入翰林,只怕皇上也保不住你呐。” 林霰微一颔首:“谢大人关心,人各有志,道不同不相为谋。” 章有良冷哼一声,旋即带着人大摇大摆的走了。 霍松声也要走,又被林霰一把拉住。 “去哪?” 霍松声说:“进宫。” “皇上今日一心扑在观星上,你此时进宫,岂非是找他不快?”林霰语速轻慢,安抚般用手指在霍松声手腕上划了两下。 霍松声感觉手腕被林霰轻抚的地方热了起来,但他没有动,任由林霰又划了几下。 “章有良既然敢当着你的面杀人灭口,就不怕你向皇上告发,他是长陵老臣,你呢,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将军,拿什么同他争?还想挨打么?” 霍松声稍微冷静了一点。 林霰说的不错,章有良既然大摇大摆的入大理寺,当着霍松声的面杀了燕康,说明他没将宸王放在眼里,更没将霍松声放在眼里。 即便霍松声将他告到御前,说白了,哪怕赵渊信了霍松声的说辞,又能怎么样? 赵渊因凶兆将燕康压入大牢,本就没存留他性命的心思,这事儿顶到赵渊面前,章有良可以说他是为大历除祸害,还可以说是替皇上出手。再不济,赵渊怀疑他心里有鬼,但空口无凭,霍松声根本没有证据,只有一座座深藏在地下的青楼,却没办法将它们与当朝首辅,乃至大公主联系起来。 大公主的势力太庞大了,贸然入宫只会招致皇帝不满,在掌握能将大公主一脉彻底铲除的关键线索之前,这点小风雨根本无法捍动他们的根基。 林霰低低咳了几声:“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要急,该来的迟早都会来的。” 一连串的脚步声传入大牢,林霰松开了手,很快宸王出现在他们面前。 赵珩先是将二人看了一遍,然后才看向牢里吊在那儿的燕康。 “我方才在外面见到了章有良,是他做的吗?” 林霰点了点头。 赵珩问道:“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林霰解释说:“我送小侯爷回府,路遇杀手埋伏,逃生至此,在外看见首辅车马,便进来看看。” 赵珩来的匆忙,头发半湿着散在身后,浑身刚刚沐浴过的香气。 “章有良简直不将本王放在眼里,入大理寺行凶如入内阁,我要去见父王。” “王爷且慢。”林霰制止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赵珩皱起眉头,看了霍松声一眼。 霍松声也懒得听他们那些阴谋诡计,嘴角一拉,先一步走了。 待霍松声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之中,林霰才说:“燕康是章有良的心腹,他身上必定掌握了内阁与大公主不少秘密,所以章有良才急于前来灭口。当务之急,王爷要赶在章有良之前,拿到燕康藏匿起来的证据。他与章有良互通多年,我不信他会不给自己留一后手。” 赵珩应了声:“我立刻派人搜查燕府。” 林霰说:“燕康回长陵不足一月,兴许很多东西还留在遂州,王爷最好再派人去一趟遂州燕府。” 他抬头看向燕康的尸首,微微眯起眼睛:“至于燕康,王爷一定要说是首辅大人发现其悬梁自尽,其他的一概不要多言。既然首辅大人写好了故事,我们照着演即是了。” 林霰与赵珩在狱中交谈了半个时辰才离开,大理寺门口,赵珩问道:“要我派人送你回去吗?” 林霰摇了摇头:“不必了,王爷慢走。” 符尘等的快要睡着,待赵珩离开后,林霰才走去车旁。 他轻轻摇了摇符尘的肩,问道:“霍将军呢?” 符尘揉着眼睛,嘴巴朝车里一瞥。 林霰明显有些惊讶:“他没走?” 符尘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要跟着我们。” 林霰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先去侯府吧。” 他上了车,霍松声脱了衣服,光着膀子趴在那儿,人已经睡着了。 林霰动作放得很轻,展开平日给他盖腿的毯子,搭在霍松声身上。 霍松声动了一下,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林霰坐在他身边:“困了?” 霍松声不仅是困,人还昏,身上疼的快顶不住了。 他揪住林霰一小片垂落的衣角,绕了几圈缠在手指上。 林霰被他这些小动作逗笑了:“做什么?” “看着你。”霍松声又闭上眼,含糊道,“别想趁我睡觉跑掉。” 30-40 第三十一章 马车快到侯府前霍松声便醒了,说是睡,其实一直也没睡得太熟,他总惦记着林霰会跑,哪怕拽着人衣服也不放心。 霍松声坐起来,盖在身上的毯子掉落下去,露出精壮有力的上半身:“我突然想起来,前日我去燕府,听其说有记录琐事的习惯,他那书房说不准有线索。” “那倒是可以好好查证。”林霰轻轻咳起来,“只是以章有良的城府,未必不会想到这一层,燕康若有心要留下证据,只怕也不会特别好找。” “嗯,我让春信去办。” 林霰点点头,压抑的咳嗽渐渐止不住。 霍松声捡起丢在角落沾了血的衣服披在背后,听林霰咳得愈发厉害,忍不住皱起眉。 林霰手腕上的绷带有些松动,或许是那场打斗所致,白色纱布翘起一角,缠的不那么紧了。 霍松声拉过他的手,拆了纱布,察觉林霰的右手不仅是凉,而且还在细细地抖。很显然,以林霰的身体状况,并不能支撑起一场打斗,若非那时情况紧急,他不会出手,也不会在霍松声面前露底。 林霰似乎不太想被霍松声注视,左手按住霍松声,沙哑道:“将军不必如此。” 霍松声仍托着他:“大夫说你的手受过伤,怎么弄得?” 林霰麻木的手指条件反射的弹了一下,将手抽了回来:“少时遇过悍匪。” “林霰。”霍松声靠近一点,视线由下往上扫视着林霰每一寸表情,然后感叹道,“你真的可以做到说谎连眼睛都不眨。” 林霰往后让了让,避开霍松声的气息,目光锁定在他失色的嘴唇上:“将军伤势严重,入府后记得叫大夫来看一看。” 霍松声嘴唇发白,人瞧着也不精神。他一圈圈将绕在手指上的布料解开,林霰平整的衣角被弄出一层层的褶皱:“先给你看吧,病秧子。” 马车停在侯府外面,霍松声浑身血气的进了门,着人去将大夫请来。 他生怕林霰跑了,拽着人回自己房间,让林霰在这等着,大夫来了帮他俩一块儿看了。 林霰没有表现出要离开的样子,看符尘快睡着了,还请霍松声安排一个房间,先让符尘去休息。 霍松声放心一点,一头栽在床上,趴着不动了。 吴伯这个点还在等门,端着热水进来,说要给霍松声擦洗伤口。 霍松声侧过脸,挥手赶吴伯出去:“老爷子快去睡吧,换个人来。” 要是让吴伯看到他那一片血肉模糊,指不定又要怎么心疼的睡不好觉了。 吴伯不肯走,霍松声没办法,只好说:“老眼昏花的你干啥能行。” “也是。”吴伯点点头,“我去找个仔细的丫头来。” 老头儿找人去了,霍松声长舒一口气,又把脸转了回去。 放在桌上的热水泛着白蒙蒙的雾气,林霰起身去将门关了。 霍松声没动:“关门干嘛?” 林霰将搭在盆上的帕子放进热水中浸湿,霍松声听见水声看向他。 林霰走过来:“我帮你吧。” 霍松声不是那种扭捏的人,先前在马车上不让林霰看伤口是在气头上,现在气消得差不多了,倒不计较那么多了。 “你轻点啊,弄疼我给你揍一顿。” 林霰掀开霍松声披在背后的衣服,室内灯火明亮,霍松声身上的伤口几乎全部撕裂了,流出的血变成一块块干涸的血痂,粘在一道道裂口上,看起来就很痛。 霍松声被碰到的瞬间浑身肌肉就绷紧了,林霰立刻停下来:“很疼吗?” “没事。”霍松声放松一点,“你继续。” 林霰仔细替他擦拭伤口,将血痂一点点清理干净。 府上的丫鬟来得很快,敲了敲门。 林霰说道:“这里不需要人了,先回去吧。” 霍松声闷在枕头里笑:“你搞得很像侯府的主人。” 林霰顿了一下:“将军怪我僭越吗?” “你僭越的还少吗。”霍松声喘了口气,“也没见你怕过我。” “将军并不可怕。”林霰将帕子清洗一遍,清水变红,“人心如鬼蜮,真正可怕的是如我这般的人。” 世人皆说人心莫测,长陵城中人人有百八十个心眼,像霍松声这样将自己当靶子,上赶着讨打的傻子恐怕找不出第二个。 霍松声双手抓在枕头上,从臂弯的缝隙中去看林霰,那人一脸沉静,将自己的可怕诉说得十分坦然。霍松声没见过这样的人,他觉得林霰很坏,并且心知肚明自己很坏,因此又显得他似乎没有那么的坏。 “所以将军,与我走得太近,对你没有好处。”林霰指尖微滞,长而浓的羽睫向上一扫,将一抹流光扫入霍松声眼中,“将军别忘了,无论是宸王还是大公主,他们都姓‘赵’,皇上放任他们争夺皇位,因为最终大历仍是赵氏江山。将军不同,将军拥有皇室血脉,手中握有兵权,离党争越近,皇上的猜疑便越重。我可以为大公主所用,亦可以为宸王所用,但是将军,在明,我不可为你所用。” 霍松声眼皮一跳,翻身而起:“先生此言,听来好似为我着想?” “将军已经坦言无意于皇权之争,既然如此,与我便不是敌人。”林霰说道,“将军屡次救命之恩,林某无以为报,能做的尽在于此了。” 手中帕子冷透了,林霰将它搭在盆边。 霍松声望向那浑浊的水,如同看见此刻被林霰搅动而起的风云。 “你的目标不是宸王,也不是大公主。”霍松声说,“二皇子赵冉一心向佛,离宫修行已有三年,五皇子赵珏开罪皇上,被罚往封地不得回宫,九皇子赵曦顽劣成性,鲜少参政。除了他们,长陵宫中还有谁能担起大任?林霰,你的野心不会那么大,想要大历江山彻底改朝换代吧?” “若我说是,将军现在会杀了我吗?” 林霰神色如常,口中所言也真假莫辨。 霍松声狠厉地扣住林霰的脖子,将人拖拽到身前。 霍松声的手劲有目共睹,他今晚才在大理寺掐断了章有良侍卫的脖子,此刻若他有心要杀林霰也易如反掌。 林霰轻声咳着,喉结在霍松声手中振动。 霍松声的手掌下移几分,拇指按在林霰突出的喉结上. 林霰被掐地仰起头,那根手指按的他不太舒服,可他丝毫没有反抗的动作,只是浅浅地蹙起眉头。 霍松声用力按住林霰的喉结,将那块骨头磨得通红:“我为什么要杀你?林霰,你若有本事就翻了这天,赵氏的气数该走到头了。” 霍松声说完松开手,压迫的力量骤然消失,林霰捂着脖子开始咳嗽。 “倒是你,若是再这样糟践自己,恐怕要走在老皇帝前头。” 霍松声走下床,去给大夫开门。 大夫抱着药箱赶来,霍松声说:“先给他看吧。” · 林霰没在侯府逗留许久,天亮便带着符尘离开了。 走前他与霍松声道了别,霍松声没再强留,又问了他住在哪里。 这次林霰如实说了,来长陵前,皇上便给他在城中找好了住处,是座清静院落,离侯府算不上太远。 霍松声心里有了数,请吴伯帮忙送客。 林霰走后霍松声也没有睡多久,昨夜城中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羽林军总领元丰一大早便来侯府询问此事。 霍松声哪怕心知肚明那是大公主的人,但无凭无据,他也不能随意指摘,只说:“我见那些人似乎出自内廷,他们认得我,开口称我小侯爷。” 霍松声并不提对方的目标是林霰,毕竟刺杀小侯爷比刺杀一个病秧子书生的罪名要大得多。 “你们查看尸体有发现什么线索吗?” 元丰摇头道:“都是陌生面孔,身上也没有特殊记号,应当不是专为某家驱使的府兵。” 赵安邈昨日派出两路人马来追杀林霰,聆语楼不必说了,他们做事素来不留痕迹,想要在聆语楼的杀手身上找出雇主身份几乎不可能。而另一队必然也是做了完全准备,才敢在闹市出没,多半也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元丰说要将此事上报宸王与大理寺,有待进一步查证。 元丰走后,霍松声叫来殷涧雷,请他派出一队人手去到林霰的住处。大公主想要杀死林霰的心太迫切了,一击不成肯定还会再来,林霰身边只有一个符尘还是不太安全。 霍松声让殷涧雷盯着林霰的宅子,有任何一点异动先救人再来禀报。 与此同时,昨日观星的预言很快席卷长陵大街小巷。 大理寺传来燕康于狱中暴毙的消息,这天晚些时候,宸王赵珩带着消息进宫见了皇帝。 如林霰所料那般,赵渊并没有当回事,一心扑在今日的晚宴上。 而活神仙预示的大凶之人,一个死了,另一个因为皇亲的身份依旧在宫中坐拥富贵荣华。城中很快便流言四起,说大公主祸国殃民,有不怕死的,举家带口跪于宫门之外,请皇帝即刻处死大公主。 官兵们起初暴力镇压,到了傍晚,来宫门前闹事的百姓越来越多,场面一度失控。 霍松声在府中静养一天,黄昏时分才换好衣服入宫赴宴,此时他才真正意识到河长明的厉害与可怕之处。 那些神秘莫测的星象之说被长陵城中每一位无知百姓奉为圭臬,它动摇了大历国民的思想根基,长此以往,这个国家将不再需要军队与法度,光靠河长明一张嘴便能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霍松声由心底升起一股恶寒。 这时一顶玄青色骄撵行到身边,包裹着轿子的绸布上有星月与长河。 司南鉴掌河长明轻拂起银白窗纱,朝外看了一眼。 百姓认出他来,跪地祈拜,嘴里喊着“活神仙”。 河长明语调清冷:“星盘所示仅为考鉴,大历有真龙庇佑,吉凶祸福自有陛下定夺,诸位散了吧。” 霍松声在车里看着,眼见乌泱泱一大帮人在河长明一句话后便散开各自离去了。 他都看乐了,心说赵渊讲话都未必有他这么管用。 河长明放下窗纱准备入宫,霍松声出声喊住他。 “河鉴长。”霍松声步下马车,敲了敲河长明的窗,“再往前便不能乘轿了,能不能行个方便,带我一截儿?我身体不大舒服。” 过了午门,宫中大小官员一律不得骑马坐轿,整个长陵皇城除了皇帝只有两个例外,一个是大公主赵安邈,另一个就是河长明。 河长明与霍松声并不相识,今日在司南鉴是第一次碰面,但没有说上话。 霍松声上了马车,对河长明没像林霰那般无礼,哪怕是审视的目光也柔和几分,不让自己看起来太咄咄逼人。 河长明跟林霰是一挂的,气质都清清淡淡,他比林霰看起来还要再冷一点。 霍松声笑着道谢,说:“我才回长陵,还没有机会见过河鉴长。” 河长明长发半束,一片藏色披肩将脖颈捂得严严实实。 车内生着炉火保暖,霍松声觉得热,便问道:“河鉴长不热吗,裹成这样。” 河长明话并不多:“体寒,畏冷。” 霍松声低头轻笑,这年头怕冷的人还挺多:“我今日第一次参与观星,见识到鉴长风采,确实非比寻常。” “小侯爷过誉。” “听闻鉴长一手星盘不仅能断吉凶,测未来,还能判常人命数。”霍松声好奇地看着河长明,“不知在下有没有这个好运,能让鉴长替我卜一卦?” 河长明双手拢在袖中:“小侯爷想卜什么?” “唔……”霍松声想了想,说道,“自打我回到长陵,家中老仆便念叨起我的婚事。不如鉴长就算算,我何时能遇到命定之人?” 河长明手中一片月牙形状的石头,他晃了晃,石头发出清脆声响。 霍松声看着他的动作,见河长明从石头中倒出一串铜钱。 河长明说:“小侯爷,请选出三枚。” 霍松声便胡乱挑了三个出来。 河长明将其余的铜钱装回石头里,余下三枚依次置于掌心。 他低垂着眼睛,看着卦象:“小侯爷不信这些,为何要来找我算卦?” 霍松声挑起眉:“鉴长怎知我不信?” “卦象所示,小侯爷骄傲自负,只信自己,不信鬼神。” 霍松声觉得有点意思,也低下头,看向河长明手里的铜币:“哦,卦上还说了什么?” 河长明回答说:“小侯爷为国浴血,有福报。” 霍松声笑了声:“没了?” 河长明修长的手指一一抚过钱币,随后将其拢起,说道:“将军所求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第三十二章 霍松声有那么一个瞬间是动了杀心的,他的手已经抬了起来。 可就是这个动作牵动了后背的伤,疼痛让霍松声猛地意识到,自己被河长明的话掌控了,并且十分轻易的恼羞成怒。 霍松声慢慢将手放了下去,按在膝盖上。 河长明看见了他的举动,却视若无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小侯爷不必恼怒。”河长明将霍松声看穿了,“或许从今日起,您可以试着相信神佛。” 霍松声转而松懈下来,他靠在车上,懒散地抱起胳膊:“神佛虚无缥缈,不如信你这个活神仙。河鉴长,你替人算命,替天行道,可算过自己?” 河长明过分白皙的双手藏于袖中,他双眼平视前方,五官精致的挑不出半点瑕疵,似一尊雕琢完美的白玉神像:“未曾。” “哦,为何不算?” “知道太多有时并不是什么好事。”河长明说,“小侯爷觉得呢?” 霍松声眯起眼睛,发现河长明被披风掩盖的脖颈上,露出一点暗红色的痕迹。 他吸了吸鼻子,河长明身上的味道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马车过了午门,一路到达广垣宫。 秦怀礼在外面接待,唤来几个小太监搭好脚凳,请河长明下车。霍松声先下来,他从车里出来时吓了秦怀礼一跳,不知这二人是如何碰到一起去的。 秦怀礼亲自上前替河长明撩车帘,手递过去扶他。 身后传来脚步声,霍松声回头看了眼,是宸王赵珩和林霰一道入宫。 河长明似乎身体有些不适,下车时脚步不稳,差点将脚凳踏翻,霍松声离得最近,伸手拉了他一把。 赵珩已经走到跟前,询问道:“河鉴长无事吧?” 河长明并不看他,摇头说:“谢王爷关心。” 霍松声蓦地反应过来,河长明身上的味道与昨夜在大理寺赵珩带来的味道如出一辙。那时赵珩长发半湿,浑身透着刚沐浴后的香味。 如此发现难免令人惊讶,霍松声多看了河长明和赵珩两眼。 赵珩警觉地抬起眼:“松声,你看我做什么?” “啊,没有。”霍松声扯开话题,“听闻表兄今日一早便入宫禀报燕康身亡一事,不知皇上作何反应?” “比起这个,父皇更关心是谁要行刺南林小侯爷。”赵珩抬腿往殿内走,“燕康本就是被昭示有凶兆之人,死了便死了。你可是父皇的亲外甥,松声,懂点事,别总让父皇为难。” 霍松声笑的率真:“那是自然。” 广垣宫已经设好宴席,为每位前来赴宴的大臣安排好了座位。 按照礼制,皇子与公主要上座,其次是各位亲王。 霍松声坐在中间,很巧的是,林霰恰好位于他身后的位置。 宴席尚未开始,官员们还在三三两两的入席。 今日观星结束后林霰名声大噪,其实宫中许多人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只是对不上号。 大家知道林霰无外乎是知道他三年科举三年探花,三次被邀入翰林,又三次拒绝邀约故事。 自从几年前科举改制,从三年一考改为一年一考后,每年报考科举的人数较之以前番了个番。考的人多了,竞争自然就大,想要在那么多人中脱颖而出更加不易,遑论连续三年稳居探花之位。 赵渊在林霰第一年参加科举时便留下了印象,殿试的题目是皇帝亲自出的,也是皇帝亲临现场考的,林霰绝对有状元之才,可惜他身体不好,头一年考试便昏在考场,如此才落得探花头衔。 都说才子有才情,文人有风骨,林霰不满足于探花,第二年又来了一次。 或许是第一年的失利造成了心理上的负担,这次林霰过于紧张,没能将考题全部答完,依旧只是探花。 赵渊曾亲自劝说过林霰,可以先入翰林,再做打算。林霰还是不肯,就这样又来了第三次。 这次林霰没病,题也在规定时间内全部答完,最后考评的结果却不如人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宫中熟知他姓名的都道林霰是江郎才尽,消息传回都津,都津百姓亦替他惋惜,一时间林霰三年科考三年探花的名声打了出去。 有人笑他天生没有状元命,也有人说林霰生不逢时,总之那之后,林霰这个名字便在大历广为流传,一路传到边塞,落入霍松声耳朵里。 然后就是今天,河长明一则预示,点了林霰的名,在大历卷起一阵风潮。 霍松声面前是一盘颜色青翠的葡萄,他揪下一颗,剥皮的过程犹如抽丝剥茧—— 林霰第一年科考,刚巧是河长明入宫那年。 这两个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在大历为人所知。 霍松声将葡萄丢进嘴里,撑着脸颊回头看林霰,那人被几名文官围住,正相互交流治国之策。 霍松声扯住嘴角,与其相信林霰考了三年探花,还不如信这人有本事控分来的实在。 与其他桌相比,霍松声这儿确实有点门庭冷落。他没事做干吃葡萄,不多时便消灭干净。 等人到的差不多了,赵渊才在秦芳若的陪同下现了身。 老皇帝今日精神不错,上座后四下看了一圈,找到林霰的位置,冲这边说:“林生,坐到前面来。” 一句话惊起满座哗然,皇帝身边确实还有一个空位,那是给大公主赵安邈留的。 不论大公主权势如何滔天,万没有皇帝到了,她还没到的道理。赵安邈迟迟没有出现只能是一个原因,皇上不让她来。 换句话说,今日预示赵安邈为凶,皇上虽然明面未置一言,并不代表他没有行动,显然赵安邈已经被下令禁足。 林霰从位上起身,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坐上了本属于赵安邈的位置。 霍松声好笑地摇头,端起酒壶给自己斟满了酒。 赵渊将林霰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肉眼可见更高兴了。他宣布开席,太监们呈上开胃前菜,数十个身着西域服饰的舞姬手持花鼓,飘渺行入大殿,开始表演歌舞。 霍松声对美人跳舞兴致缺缺,一直埋头吃席,若有人来敬酒,他便陪上几杯。 宫中琼浆佳酿不可多得,霍松声在漠北可喝不到这好酒,一时贪杯,喝的身上发汗,便脱下外衣放在一边。 皇帝不知在与林霰说什么,喜笑颜开的模样,目光一瞥望见他,顺带着提了一嘴:“还有松声,至今没有成婚,过了年就二十八了,朕这个岁数的时候都有阿珩了。” 说着,又将目光投向赵珩:“王妃过世已有五年了吧?朕理解你心里悲痛,可堂堂大历皇子,一直没有内室可怎么行?这样,你一个,松声一个,林生一个,朕来替你们物色,赶在年关之前将你们的终身大事解决掉。” 好好的怎么扯到这上面来了,霍松声扭头喝酒,装听不见,那两位也没有搭腔。 老皇帝一高兴就喝大了,开场没多久便红光满面,没一会儿已经替林霰说了好几门亲。 霍松声在底下偷着乐,听林霰拿身体不好做托词。 老皇帝明显不满,臊白他:“好你个林霰,朕让你来翰林,你不来,给你说亲,你不要,是不是朕的话不管用啊?” 林霰跪下告罪,言语间却没有半点让步。 “去去去。”赵渊摆摆手,秦芳若将林霰从地上拉起。 “罢了,赔罪便来点实际的,听闻林生琴艺了得,长明啊,你们俩切磋切磋。” 皇帝发了话,大殿立刻清了场,几名太监抬了两面古琴上来。 林霰不好再驳赵渊的脸面,言一句“献丑”,走下堂来。 河长明神态自若,宽大的袖口自琴弦抚过,抬指拨弄两下试音。 琴是古琴,音色上乘。 林霰与河长明对面而坐,琴声由河长明起,林霰缓缓附和。 二人试了一段便正式开始,满座瞩目,赵渊歪在龙椅上,举杯欣赏。 琴弦振动不息,绝妙乐曲自弦下倾泻而出。 宫中人人都知道皇上最爱听河长明抚琴,也都知道他琴艺精湛,林霰倒是头一次听,没想到二人配合默契,不见生疏错漏。 琴声起初轻缓,及至中段愈来愈急,如湍急流水,亦如骤雨狂风。 霍松声一直在看林霰,如此强烈的奏乐令他的右手不堪重负,可即便这样他也没有停下,琴声丝毫不受影响。 霍松声早知林霰是个狠人,若非狠人怎会在自己身上用“冰肌鞘”这等猛药。 林霰不停拨动琴弦,自下而上,每一声都极具爆发力,宛如野兽般怒吼。 霍松声将手按在桌上,眼尾跳动不停。 琴弦拨到极致,发出难以承受的争鸣。 “嘣——”一声响,弦断了一根。 可林霰没有停。 河长明亦没有停。 “嘣——” “嘣——” 琴弦接二连三的断裂开来,古琴崩毁,铮铮琴声如泣如诉。 霍松声张开口,叫停声堵在喉间。 他眼见着林霰的脸色越来越白,右手越来越僵。 就在这个时候,一旁候场的舞姬中突然有人冲了出来。 那女子身着红色纱裙,宛如一滴浓稠的血。 她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柄长剑,直直朝河长明刺去—— 琴声刹时止住。 说时迟那时快,宸王赵珩迅速冲上前,将河长明揽入怀中。 女子一剑斩断古琴,剑刃入木三分。 几滴血顺着剑尖坠落下来,赵珩手背上被划出一道血痕。 那女子一击不成,转头便刺向林霰。 霍松声直接一脚踢在桌上,檀木桌眼看就要撞在女子身上,被她十分巧妙一个跟头躲开。 女子似乎没有特定的目标,见人便砍,一通乱杀。 敢在广垣宫行凶简直是不要命了,羽林军很快将大殿团团包围,霍松声抄起筷子,当空一击正中女子下腹。 羽林军顺势将人拿下。 霍松声脸色阴沉,拽过林霰:“你怎么样?” 林霰将抖成筛子的右手背到身后:“我没事。” 霍松声下颌角的线条拉成直角,他抢过林霰的手,质问般:“这叫没事?” 林霰向后退了一步,想与霍松声拉开距离:“小侯爷……” 霍松声莫名一股怒火冲上心头,他狠狠瞪着林霰,瞪出一股子要他好看的架势。 “闭嘴。”霍松声咬牙切齿道,“姓林的,你总有一天会把自己玩死。” 第三十三章 舞姬被两名官兵按着肩膀压在地上,她的小腹插着一支银筷,有血滴滴落落的流下来。 赵渊面上不见喜怒,但熟知他的人都知道,老皇帝表面越平静,心里便越生气。 大历皇城,层层重兵把守,广垣宫上下连个利器都没有,竟然能混入带剑的刺客,还任其随意砍杀,方才若不是赵珩与霍松声反应迅速,只怕后果不堪设想,今日若是不将这名刺客的底细盘问清楚,当值的羽林军恐怕脑袋都要分家。 赵珩手上被划了口子,伤口不算深,但也是见了血的。 河长明推开赵珩,视线从他手背上一掠而过,撕下衣袖一角:“王爷止个血吧。” 秦少长通知了太医院,提着官服走来,递上一块盈香手绢:“王爷,奴婢替您裹下伤口。” 赵珩放着手绢不用,拿河长明衣服上的布条包住手:“不必麻烦。” 皇子被刺是大事,霍松声踩住掉落在地上的凶器,脚一勾弹起,用手接住。他看清剑铭,回身问羽林军:“你们谁丢剑了?” 羽林军乃皇室护卫,服役于大内,除了守护宫内安全,对长陵城防也具有重大职责。与锦衣卫直属于东厂,仅对皇帝负责类似,羽林军是长陵禁军,亦只听皇帝一人调遣。 皇家羽林,佩剑均刻有“羽林”剑铭,剑在人在,若佩剑遗失,所有人要第一时间上报兵部,以免遭有心之人利用。 兵部尚书沈砚昨日才因瞒报西海军情被革职处理,新上任的这位名叫许闻宾,是从前的兵部侍郎。他虽然刚刚提任,但许多事一直要从他这里经手,便回答道:“今日确实有羽林卫上报佩剑遗失,兵部已经记录在册,那名官兵也已按律处死了。” 剑是今日丢的,说明刺杀并非早有预谋,而是临时起意。 赵珩对官兵使了个眼色,二人揪住女子的头发,迫使她将头抬起。 女子嘴角带血,腹部那击多半伤及内脏。她长相平平,脸因为方才被重压在地红起一片。 赵珩问道:“你是何人?如何混进宫来?为何在宫中行凶?” 女子目光怨愤,一口血沫啐出来,恨道:“河长明妖言惑众、蛊惑人心,此等妖人人人得而诛之!” 女子将恨意表露明显,瞪视着河长明的眼睛充满怨毒。 河长明身处漩涡中心却如同置身事外,他静静坐下,自斟自饮。 天下爱河长明的人很多,恨他的人也多。眼下最恨他的要数被禁足宫中的大公主,赵珩挑起眉梢:“今日歌舞由谁统筹?” 礼部尚书站出来,说道:“观星事项皆由礼部准备,由司礼监秦公公主持阅览,确认无误后再呈陛下。” 礼部一句话,俨然是将锅扣在了秦芳若头上。 秦芳若此时正伴在皇帝身边,闻言退行几步跪下:“陛下,观星日从祭祀用品,到晚宴菜肴,一概由奴婢挑选、品鉴,确保一切用度安全无误,奴婢可以对此负责。但晚宴庆祝歌舞,奴婢恐分身乏术,便交由大公主安排,此事一早奏禀陛下,非臣擅作主张。” 赵渊珠串一甩,意思是让秦芳若起来,接着说道:“朕知道。” 礼部尚书说:“这些舞姬皆出自清欢阁,人是大公主亲自挑的,名单月前便呈报礼部,全部记录在册。” 与女子共事的那几名舞姬虽不是第一次入宫演出,却是实第一次碰上这种事儿,几人诚惶诚恐的聚在一起,大气儿也不敢出,唯恐被牵连。 行刺者方才将河长明骂了一通,挨了赵珩一记耳光,人已昏了过去。 这些人既然能入宫表演,其身家背景一早便调查清楚。 赵渊看向秦芳若:“这些人的来历,可是东厂查的?” 秦芳若面露难色:“皇上,这些都是大公主亲选的人,东厂不好插手的。” 入宫者要由东厂查明身份才能放行,这是规矩,秦芳若执掌司礼监与东厂,做事谨慎小心,极少出错,更不会在规制方面产生纰漏。除非赵安邈以公主身份施压,强行将人塞进来,而且听秦芳若的口气,这种事并不是头一回。 赵渊一掌拍在案上:“芳若,你糊涂!” 秦芳若挨了骂,却丝毫不见慌乱,不紧不慢地跪在皇帝脚边。 皇帝这通骂听着骇人,其实不痛不痒,纯粹是拿秦芳若泻火,实则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是赵安邈从中作梗。 章有良安静了一晚上,此刻坐不住了,从位子上离开:“皇上,大公主用人一贯仔细,这些舞姬也不是首次入宫,臣老眼昏花尚能看出这名刺客样貌陌生,恐怕是有人意图不轨,存心栽赃陷害!” 他转向那群瑟瑟发抖的舞姬,问道:“本辅且问你们,此人何时入的清欢阁?” 舞姬回忆一番,回答说:“已有三年了。” 三年时间并不算短,如此恶意栽赃的可能性便小了一些。 章有良说:“你们确定?为何此人如此面生?” 舞姬还未作答,霍松声先插了句嘴。他蔫坏地笑,摸着自己下巴说:“首辅大人,您经常逛清欢阁吗?对那里的姑娘如此熟悉,还分得出面生面熟?” 谁都知道清欢阁是长陵头号青楼,这话属实是在调侃章有良。 章有良气的脸都红了,辩驳说:“小侯爷哪里的话!这几年宫中演出,请的都是清欢阁的姑娘,老臣见得多了,自然面熟。” “这样啊,那倒是我以己度人,误会大人了。”霍松声对待姑娘还算温柔,说道,“你们可要好好回答首辅大人的问题。” 舞姬点头道:“回首辅大人的话,此人名叫弄秋,一直是我们舞乐队的姐妹,只是从前鲜少入宫,所以大人觉得面生。这次她参与观星表演,也是由大公主点名要的。” 如此便有意思了,人是赵安邈亲自选的,那便没什么栽赃不栽赃的了,除非章有良要打破之前的说法,承认赵安邈用人不善。 章有良被噎得够呛,胡子都快炸起来。 霍松声摸到桌边靠住后腰,他背上的伤还疼着,站久了没支撑便难受。 “要我说也别自己说自己的了,把安邈叫过来一问便知。” 第三十四章 赵安邈作为长陵城中唯一一位还没有出嫁的公主,一直住在宫里。 赵渊差人将她喊来,去传话的太监口风很紧,兴许是嗅到一些特殊气味,无论赵安邈怎么威逼,对今夜大殿之事皆只字未提。 赵安邈是入广垣宫后才发现事情不对的。 广垣宫安静非常,里外有重兵把守,进入大殿,凡是来赴宴的官员一个不落全部等在席间,而大殿中央,俩名羽林军看守着一个红衣舞姬,舞姬一动不动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今日观星回宫后,赵安邈便被皇帝下令禁足。说是下令,其实赵渊并没有说得很直白,只让赵安邈近日无事便不要出门。可懂得都懂,那则预示一出,谁都知道皇上这是对大公主存疑了。 赵安邈没做盛装打扮,她匆忙被喊来,只着素衣纱裙,与平日里浓妆艳抹、华服显贵的模样相去甚远。 赵安邈看那舞姬一眼,视线由高到低的瞥着,盖不住盛气凌人的架势。 她屈膝向皇帝行礼,开口便问:“这里出什么幺蛾子了?” 秦芳若负责替赵渊传话,将今夜之事原本复述一遍,不料赵安邈听罢反笑:“我倒是刮了什么偏门的风,原来是要本宫背黑锅吗?父皇,儿臣与此人素不相识,送往礼部的清欢阁名单上也并无此人。” 方才着人去喊赵安邈时,赵渊也派了人去礼部将此次观星日一应事项置办的手册取了来。 礼部尚书说道:“臣有名册在手,请陛下与公主殿下审阅。” 赵安邈伸手截了去:“本宫从清欢阁共挑选了九名舞姬,皆在名册之上。” 现场刚巧有九人,一对一筛查非常迅速。 离奇的是,名册上九人与现场九人完全匹配,连刺客的姓名也在其列。 赵安邈合上名册:“此人根本不是弄秋。” 舞姬们面面相觑,惶恐道:“可她确实是弄秋啊,大公主,是您亲自选的人,您忘了吗?” 赵安邈眼尾狭长,吊着眼睛看人时总显得很犀利:“胡言乱语,弄秋是本宫亲自带入清欢阁的,怎会认错?你们沆瀣一气在皇上面前作假,是要株连九族的。” 舞姬腿一软,纷纷跪倒在地。 “大公主饶命!” 赵安邈染着鲜红豆蔻,她抚了抚自己的鬓发,说:“弄秋幼时曾被烟管烫伤,肩上有一道永久疤痕。” 舞姬想起什么般:“对对对,没错!” 既然双方达成一致,只需一验便可知真假。 赵安邈随手指了个太监:“去,将她的上衣给本宫扒了。” 大殿上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官员都是男性,就这样随意扒人衣服实在有辱斯文,更何况是名女子。 霍松声制止道:“有衣服吗,挡一下吧。” 赵安邈冷笑一声:“表哥战场杀敌时也这么宅心仁厚吗,一个刺客而已,费这么多事作甚?” “我对敌人最大的仁慈就是送他们体面的离开。”霍松声边说,边在自己座位旁边取来披风递给陪侍太监。 其他人见状,也将披风拿出来,几名太监用披风围起一圈。 霍松声说:“为保公正,在场再选个人旁观吧。” 林霰提出意见:“浸月公主,不知可否劳驾?” 赵韵书鲜少入宫,赵渊给她定下回讫亲事后,更是连面都不露。父女俩心存芥蒂,宫里人都当赵韵书不会来赴宴,没想到她却来了,只是独自坐在角落,不曾与人交谈。 直到林霰一句话,众人才发现原来赵韵书也在席间。 赵韵书微微一愣,倒没驳林霰的面子,起身道:“举手之劳。” 不愧是当年的大历第一美人,赵韵书沉寂多年,举手投足仍然难掩昔日风采。 布帘中有两道人影,过了一会儿,赵韵书先走了出来,对皇帝说:“父皇,儿臣已经检查完毕,刺客肩上确实有一块烫伤疤痕。” 话音未落,赵安邈眉头紧锁:“不可能!” 她“唰”的掀开披风,亲自探查一遍,仍旧无法相信:“怎么可能?!她怎么会有疤,她根本不是弄秋!” 赵安邈气极,猛地指向赵珩:“是你!” 然后她顿了一下,手指的放向变了:“不,是你!” 赵安邈愤怒地看着林霰:“你将我的人收买了!” 林霰抬起眼,与赵安邈的盛怒相比,他太平静了。 “大公主高看在下了。”林霰淡淡地说,“草民一介布衣,无权无势亦无财,如何能收买公主殿下的人。” 收买收买,要么谈钱,要么谈权。 一个都津来的穷书生,背后无人,有点钱都拿去买药了,想要收买到大公主的人,怎么可能呢?即便他想收,大公主又怎会轻易放人?毕竟想要在清欢阁培养一批中心可靠的人并不是太容易。 “你可不是普通的书生。”章有良低笑道,“你与河长明将皇上迷得团团转,只怕长此以往,整个大历都要听你们的了吧。” 此言一出,满堂无半点声响。 高座之上的赵渊仿佛被点着了引线,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够了!”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敢当着皇上面说的人,恐怕只有章有良了。 殿内跪倒一片,就在这个时候,地上躺着的刺客动了动,醒了。 女人睁眼便像发了狂,疯子般向赵渊扑咬过来,叫喊道:“无知昏君!信小人远贤臣,我今日便替天行道!” 官兵抬手便将她拿下,死死按在地上。 可她的话无疑是在赵渊中烧的怒火上又加了把柴火。 赵渊一步步走下堂来,不知是在问那刺客,还是在问章有良:“她口中,谁是小人,谁是贤臣?” 老皇帝声音冷硬,如铁般,一字字击在心上。 他接着看向赵安邈:“她所声张,谁是天,行的哪门子道?” “安邈,”赵渊问道,“你说说看,这天下是你的,还是我的?” 赵安邈猛地抬起头,白净美丽的面孔终于流露出一点畏惧。她自小受宠,年纪轻轻便掌握朝中重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真可谓是一人之下。 章有良膝行而上,直面皇上怒火:“陛下,大公主待陛下之心日月昭昭,这么多年呕心沥血为国为民,您因一则预示疏远公主,不仅寒公主之心,寒老臣之心,更寒了天下百姓之心!” 赵珩冷冷一笑:“章老,你又能代表天下百姓了?这话听起来是在针对河长明,其实你心里也如那刺客般,讽刺父皇昏聩,信了预示,不要你的大公主吧。” 章有良既然要拿星象说事,那不如便全部摊在桌上,明明白白的说。 这位大历皇帝,虽然行事一般,成日沉迷星象卦术,将大历弄得乌烟瘴气,但有一点,他对权力极为看重。老皇帝年逾六十,至今不立太子,不肯让位,正是说明他不可能让任何人临驾于头顶之上。 章有良那些话,什么寒天下百姓之心,大公主呕心沥血为国为民,全部触在赵渊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上。若大公主功高至此,那还要他这个皇帝做什么?这天下,究竟是听她赵安邈的,还是赵渊的? “朕倒不知,”赵渊眯起眼睛,冰冷的审视着自己的女儿,“安邈在百姓之中,如此深受爱戴?朕真是惶恐啊,安邈何时预备取代朕啊?” “父皇!”赵安邈声音颤抖,“儿臣从未动过半点要取代父皇的念头!父皇明鉴!” “那你告诉朕,这刺客所行之事为的是谁?”赵渊厉声说,“你口口声声说不认识这名刺客,但人是你自己挑的,其身上何处有伤你也一清二楚,她今日替你出头,连朕都不放在眼里,若朕就此揭过,明日这大历皇位是不是就该让给你坐了?” 赵安邈双手贴在额上,狠狠向地面磕去:“父皇,儿臣真的没见过这名刺客!今日之事,儿臣全不知情!一定是有人在陷害儿臣!父皇,刺客所言如何能信?安邈再蠢也断然不会命人在此行凶啊!” 大殿之上气氛极其紧张,就在这个时候,一封急报入了广垣宫的门。 一名士兵手持染血军报,跌跌撞撞闯了进来:“海防卫不敌西海海寇,岷州失守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赵渊尚未发话,赵安邈红眼回首,怒道:“军报不呈兵部,谁准你入广垣宫的?!” 此时朝中重臣皆聚在广垣宫,兵部空无一人。 霍松声疾步拿下军报,边走边说:“军情紧急,兵部尚书与皇上皆在于此,呈入广垣宫有何不可?” 他取了东西,直接交到赵渊手中。 赵渊快速阅览,尚未看完便将军报砸在地上:“西南军呢!朕不是让西南军去岷州吗?!” 那名将士一路快马加鞭从西海战场赶来,浑身腥臭,双目猩红:“西南军来得太晚了,海寇打烂了我们的战船,西海海防卫几乎全军覆没,西南军赶到的时候,海寇已经占领岷州了!” “全军覆没?!”赵渊不可置信,“战船是新造的,当初户部报上来的时候,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一艘十万两白银,一共十五艘,海寇才是什么装备,怎么可能打得烂!” “事实确是如此啊皇上!”士兵说,“十五艘战船,如今只剩下三只完好,余下的全毁在海上了。” 赵渊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昏死过去。 秦芳若离他最近,赶忙为扶住他。 赵渊颤巍巍伸出缠绕珠串的手,指着赵珩的方向:“查,给朕查!” 赵珩立即领命:“父皇,是否先核查战船造价?” “将杜隐丞喊来,不说清楚,朕要了他的脑袋!” 赵珩说道:“父皇,杜隐丞区区一个造船商人,若无人在背后支持,断不敢做出欺瞒之事。” 赵渊推开搀着他的秦芳若,晃了一晃才站稳,看向赵安邈:“那便将他们都揪出来,有一个算一个,朕倒要看看,谁给他们这么大的胆子,欺君罔上!” 赵安邈浑身震颤,头戴的珠花毫无征兆的掉落下来。 霍松声跪了下来,提醒道:“皇上,眼下当务之急是西海战事。” 赵渊立即下令:“命所有驻守的西南兵立即前往西海,朕只给三日时间,若无法将海寇驱离岷州,西南军便退制改番吧。” 第三十五章 西海海寇最猖獗是在五、六年前,当时大历还没有建立非常完备的海防体系,海上作战能力也不算特别强。大历杰出的将军擅长打陆战,直到西海出了一个叶临。 西海是叶临保下来的,后来的西海海防卫也是他一手建立。 叶临有丰富的海上作战经验,对战线布控及战船指挥都有极强能力。 可西海海域太大了,仅凭叶临一人之力想要守住西海一线已是不易。后来,西海一线的几名主将在叶临的带领下开始研究战船改造,结合了西海独有的地理位置,设计出了一套特有战船。 他们将设计图纸送回了长陵,将西海数万将士与沿海百姓的身家性命交到了赵渊手中,期盼长陵能早日送来新的战船。 那年杜隐丞靠船运生意赚的盆满钵满,其与朝廷早年便有些合作,这块大饼掉入他手中也是情理之中。 杜隐丞接了造船的差事,敲锣打鼓弄了个开工大典,请全大历的权贵吃了顿饭,然后便在万众瞩目中开始兴工。 船厂几百名工人日以继夜,耗费近两年时间,才将战船建造完毕。 自溯望原败仗后,赵渊便不太赞成大规模的用兵打仗了。 所以像西海这种能花钱解决的,他宁肯多砸点银子,只求一劳永逸。 战船总共二十艘,每艘造价十万两白银,试航时有五艘不达标,其余均通过工部验收。验收合格的第二天,赵渊便命杜隐丞即刻将战船送去西海,确保海战顺利。 当时西海战事紧张,战船送到后,前方将士根本没有充分时间进行磨合便匆匆将船投入战场使用。在之后的战争中,那批战船确实立了不小的功劳,哪怕在激烈的交战中,有三艘被敌人击沉,西海主帅叶临不幸牺牲,但战争最后的胜利掩盖了这一切。 消息传回长陵,杜隐丞被视为战胜之功臣,受皇帝嘉奖赏赐,富甲天下。 等到战事平定后,叶临的遗骸安葬在西海之滨,与他一起沉眠的是余下十二艘战船。 海寇退了,也不打仗了,造价不菲的战船没有用武之地,就此搁浅在海边。及至近日,海寇卷土重来,闲置已久的战船重入战场,谁料甫一入海便接连沉没,还导致岷州失守。 此事只要稍加细想便能发觉诸多疑点。 即便前线将士疏于练兵,这两年太平之下没有趁机与新船磨合,但战船是用真金白银堆起来的,别的不说,当初叶临交给长陵的图纸上,明确标注战船必须要有非常强的抗击打能力,如果杜隐丞真的按照图纸去做,怎么会如此轻易被海寇击沉? 可如果战船本身就有问题,那一艘艘沉没的战船便不是偶然,乃至两年前,导致西海主帅叶临丧失的那一战中,其所乘船只也是次品,那么朝廷付出的诸多银两流入哪里,战船所用料工明细,掺了多少水,真实账目又在哪里,这些都要一一调查清楚。 当年战船下放是工部尚书亲自验收的,白纸黑字签的是工部尚书的大名,若战船有问题,他第一个吃不了兜着走。可就在西海战事平定之后,工部尚书便一病不起,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了。 如今想来,当初工部尚书的死也十分蹊跷。 那人正值盛年,平日说话也中气十足,不像体弱多病的样子,一场大病便丢了性命,还引起朝中一片惊异。 这时一名太监走到霍松声身后,躬身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霍松声起身离席,赵渊看了他一眼,并未阻拦。 霍松声出了广垣宫,快步疾行至宫门,春信立于马上,将一宗卷轴交给他。 日前,霍松声命春信调查杜隐丞名下账目,恰好有了眉目。方才春信带着卷轴回府,正撞上宫人快马入杜府传召,猜测宫中生变,便调转方向直奔皇宫,赶在杜隐丞入宫之前,将卷轴送给霍松声。 “来得真及时。”霍松声展开卷轴,视线飞速扫过,很快便皱起眉,“这是你自己查的?” 这份卷轴将杜隐丞最近十年的账目明细一一列示,并且条理清楚,重点可疑的收支均列在前,让人一目了然。 短短几天,春信绝不可能有这个时间与能力调查的如此清楚。 “不是。”春信说,“是一位姓谢的公子给我的,还让我转告将军,见机行事。” “姓谢?”谢逸的脸自眼前一扫而过,霍松声眉目一凛,旋即一把将春信扯下马来,“借我一用。” 春信大惊:“主子,皇宫之内,没有陛下允许不可骑马!” “今日皇帝怕是顾不上我了。”霍松声双腿修长匀称,狠狠一夹马腹,烈马嘶鸣,他勒紧缰绳闯入午门之内。 守门的羽林军横起长枪:“小侯爷!万万不可!” “闪开!”霍松声一个马鞭甩出去,“误了事,爷要你们的命!” 马鞭卷起长枪,“哗”地丢在背后。 晚风卷起藏色官服,霍松声一路疾驰回到广垣宫。 赵渊单手撑在额上,听见外面一阵骚动,皱眉道:“外面在闹什么?” 林霰眼尾一跳,见霍松声抬手搡开拦路的太监,快步走入。 赵渊看向他:“松声,你干什么?” 霍松声撩起宫服下摆,跪于殿下,双手将卷轴呈起:“皇上,此乃杜隐丞名下账目明细,账目列示,杜隐丞近年来在长陵、遂州、都津、江南一带、共造楼十六座,耗费千万黄金。” “千万黄金”四字一出,满座哗然。 朝廷一年入账不过百万白银,杜隐丞竟有千万黄金拿去造楼?他的钱从何而来? 赵渊四目下寻:“高州!高州何在?!” 户部尚书高州被“千万黄金”吓得腿软,连滚带爬扑到堂上:“皇上,臣在!” 赵渊问道:“杜隐丞每年向朝廷纳税几何?” “这……”高州脖子一缩,颤巍巍说,“杜公……杜公每年税金不过万余白银……” 千万黄金才征几万白银的税,杜隐丞究竟瞒报了多少收入? 广垣宫上“正大光明”四字牌匾略显讽刺。 “杜公到——” 随着太监一声长喝,霍松声抬起头,目光自牌匾轻扫而过,不疾不徐地说:“几座楼何须耗费千万黄金,杜隐丞开支如此,是因为其不仅造楼,更是建城。一座座地下春城就在脚下,其中长陵就有两座,它们叫清欢阁与飞仙楼。” 杜隐丞入殿时只听见了“清欢阁与飞仙楼”,他面色还算镇定,哪怕知道这么晚被皇帝急召入宫,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杜隐丞看向一侧的赵安邈和章有良,那二位皆是面色铁青。 再看皇帝,赵渊眼神凌厉,盯得人汗毛乱竖。 这等场面胆子再肥的人恐怕也招架不住。 杜隐丞跪在那里,毕恭毕敬行了个大礼。 赵渊勾勾手,秦芳若将卷轴送上。 那份卷轴全部展开长达二十米,不仅有杜隐丞明面上的船厂生意,而且有各城地下春城的进账明细,甚至注明了这些银钱最终以什么手段隐藏,以躲避朝廷的税收审查。 赵渊看的浑身颤抖,最后狠狠将卷轴扔下去。 长长的卷轴布满密密麻麻的字,一头滚到杜隐丞脚边,另一头还攥在赵渊手里。 那是卷轴末端,一行红字批注异常醒目。 赵渊无可避免被那行字吸引过去,只见那里写着—— “新航道自无望海通回讫,造价百万黄金,工期十年。通航贯通南北,满足内海运输需要,回款无可估量。现已进入终段施工,预计明年春天即可正式通航。” 第三十六章 “这是什么?” 赵渊攥着那一截卷轴,白色绢纸在他手中破皱撕裂:“你告诉朕,这是什么!” 卷轴两端以竹柄封住,赵渊狠狠砸下,柄端击中杜隐丞的侧首,有血瞬间冒了出来。 杜隐丞头上一痛,一行腥热的液体漫过眼睛,他急吸一口气,顾不上擦掉脸上的血,狼狈地伏在地上:“皇上息怒!草民……草民不知这是何物,定是有人栽赃陷害!皇上明鉴!” “栽赃陷害!”赵渊怒火中烧,气地呼呼喘气,“你且告诉朕,西海战船何故会一击就沉?清欢阁的地下春城是怎么回事?无望海与回讫之间何时冒出一条航道?!” 那卷轴上最后一行字所书实在惊人,所有人只要看到这句话,立刻便能明白其中利害关系。因为无望海与西海相连,滋扰大历多年的海寇就漂浮在无望海上。 想要打通无望海到回讫之间的航道,就必须自回讫西北海域开凿,一直向南,绕过大历西北与西南海域,呈半包围之势,在西侧与无望海交汇。 霍松声与回讫打了十年,最远深入过回讫南部大陆,剿灭其三个部族。可就在他无法窥探到的西北海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航道,那条航道沟通了西海海寇,只差最后一点打通无望海,就能直抵西海。 西海常年有海防卫驻守,与无望海邻海相望,想要在不惊动海防卫的情况下,于无望海挖出一条航道几乎不可能,除非海防卫全部倒戈。这就是西海爆发海战的原因,只要海寇占领西海,侵入岷州,就能将大历西部沿海一带纳入掌控。那时候,再要在无望海修航道便易如反掌。 一旦航道修成,回讫与西海海寇便可互市不说,大历西南与西北部也暴露在外敌眼下,敌人轻易便可登陆,直接进入中原腹地。 而岷州作为西海港口,无数暗中交易皆可由此流往西海,甚至是回讫。 由此观之,或许两年前西海海战爆发时的沉船并非无意,甚至是更久之前,西海海寇来犯皆有所因。 有人在很早之前就与外族勾结,他们想要西海失守,想要在几族之间建立一道暗线,权色交易尽在于此。有人因此飞黄腾达,而这些,却是用沿海将士的性命所换,以拳拳爱国之心所换。 原来真的有人可以为了一己私利,背弃自己的国家与子民,眼睁睁看着一条条年轻的生命为此牺牲,眼看战争降临,却将屠刀落在自己人的头上。 霍松声双目赤红,沙哑说道:“飞仙楼与清欢阁,一个拉客,一个接客,所有交易皆在清欢阁地下城。” 杜隐丞摇头抵赖:“皇上,草民从不知什么地下城,也从未去过清欢阁!小侯爷,草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如此陷害我?!” 霍松声闭上双眼:“是与不是,皇上派人一探便知。” 几名舞姬正是出自清欢阁,那座楼下有什么,她们比谁都清楚。 林霰看向她们:“几位姑娘若是知道些什么,不妨当着皇上的面讲出来。” 赵安邈闻声转头,毒辣目光似乎要将林霰扒皮抽筋。 林霰自然没被她吓住,几个舞姬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别怕。”林霰缓缓说道,声音轻柔,“陛下在此,无人能伤害你们。” 舞姬们面面相觑片刻,俱已泪流满面。 其中一名咬了咬牙,突然冲上前去,跪在皇上面前,喊道:“皇上!” 那叫声凄厉,仿佛受了极大冤屈。 杜隐丞指着她:“你休要胡言!” 更多人跑了过来,转眼皇上面前便跪了一排。 “我没有胡言!我六年前被拐入清欢阁,杜隐丞将我卖给前任工部尚书康祺,我在康祺身边跟了三年,直到他病重离世才重回清欢阁!当年杜隐丞新造战船,康祺奉皇命验收,签字当晚杜隐丞的人将三箱黄金抬入康府,这是我亲眼所见!康祺在见过杜隐丞后突患重疾,没多久便一命呜呼,他死后,府中黄金不翼而飞,那些黄金去了哪里,康祺的真正死因是什么,杜公,你敢说与你无关吗!” “胡言!胡言!”杜隐丞吼道,“一派胡言!” “她是胡言,那我呢!”另一名女子站了出来,“杜公,我可是实实在在陪了你三年半!你敢说没有吗!” 更多的女孩子站出来发声,揭露杜隐丞的罪行。这些姑娘最接近黑暗,见过、亲历过罪恶,被杜隐丞视作最“无害”的存在,却在今天全部倒戈。 久在名利场,笑脸逢迎是为了生存,可不代表她们忘记了仇恨。 她们本是好人家的姑娘,天真烂漫,是杜隐丞将她们拉入深渊的,自然要让杜隐丞付出代价。 杜隐丞发丝凌乱,满脸是血,看起来相当恐怖。 他突然开始放声大笑,模样极其疯癫:“感人,真感人!” 杜隐丞摊开手中卷轴,被血糊住的视线并不清晰。他眯着眼睛努力分辨,想要看清纸上记录的数字,一行行,一字字皆是他这么多年所付心血。 他猛地撕烂卷轴,用力甩开。 “墙倒众人推,昔日你们跪在我脚边,求我临幸时可不是这般模样。”杜隐丞一一看过她们的脸,“你们倒是姐妹情深,偏我是个恶人。” 杜隐丞又一颠一颠的笑起来:“你们可知,是谁出的主意,将你们送到我床上的!” 赵安邈双手攥住裙摆,脸色难看至极点。 “是她!”杜隐丞疯狗般向前一扑,扑到赵安邈桌前,“同为女人,你怎么如此恶毒?!” 几名官兵抓住杜隐丞的手臂,将他向后拉扯。 杜隐丞力气极大,毫无人样可言,边往前挣扎边吼:“我替你卖命这么多年,你却为自保将我供出!我口袋的黄金白银,有多少送入你公主府,你今日荣华富贵,手中权力荣柄,有多少是我为你挣来的!赵安邈!你好狠毒的心,竟然过河拆桥!” “啪”一巴掌。 赵安邈尖利的指甲在杜隐丞面上划出红痕。 章有良一脚将他踢出老远:“公主清誉岂是你能诋毁的!” “诋毁哈哈哈哈哈哈哈!”杜隐丞满口是血,形容可怖,“大历的公主不也在我脚下匍匐,求我帮她登上至尊宝座?!你们以为你们的公主有多干净,不也是个被别人玩过的贱货!‘我有多不幸,就要让她们和我一样不幸’,赵安邈,这话你亲口说的,没忘记吧!你嫉妒赵韵书,要将她送去回讫!你爱慕你的姐夫,年年在公主殿内设灵祭拜罪臣,做梦都喊戚庭晔的名字,你——” 话音戛然而止。 杜隐丞吐出一口血,低下头,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腰腹。 一把剑穿透身体。 章有良双手一松,跌坐在地上。 杜隐丞口中的血滴在剑上,他捂住自己的伤口,可血源源不断从他手中淌出。 他双膝软倒,瞪着一双猩红的眼,怨恨地盯着赵安邈,一字一句将话说完:“你、好、不、要、脸。” 然后脖子一歪,断气了。 大殿内安静的只能听见林霰阵阵咳嗽声。 那声音起初还很低,后来愈演愈烈,逐渐到了无法抑制的地步。 一声接一声,撕扯着人的心肺。 霍松声离他最近,过去扶住他的肩膀:“你怎么了?” 赵韵书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双眸震颤地看着林霰。 林霰摇摇头,手无力地推在霍松声胸口:“放、放手。” 霍松声说:“我帮你喊太医。” “不用……”林霰抓住他,“我没事。” 霍松声摸他的腰,熟门熟路找到林霰放药的瓶子。 林霰手抖得非常厉害,什么都拿不住。 霍松声倒一粒出来,塞入林霰口中,端起桌上的水喂给他。 林霰脸色惨白,额头浮起一层虚汗。 霍松声就用手给他擦,赵韵书适时递了自己的帕子过来。 霍松声微微一愣。 赵韵书的动作不是要给他帕子,而是要替林霰擦汗。 霍松声感觉自己的腰被人很轻地捏了一下,接着他条件反射的截住赵韵书的手,从她手中抽走了帕子。 赵韵书自觉失态,垂下眼睛,坐去旁边。 霍松声给林霰擦完汗才发现皇上一直在看着他们。 若是被皇帝发现赵韵书刚才的动作…… 一个守寡的公主,一个外男,林霰怕是要没命。 赵渊此刻倒也想不了那么多,杜隐丞的话早已让他心海翻腾。 他一时不知大公主结党营私、大公主失贞、大公主私自祭拜罪臣,究竟哪个更严重,这其中任何一个传出去都是丑闻,都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赵安邈安静许久,已无不久前扇杜隐丞巴掌的气势。 她看着地上的尸体,杜隐丞的血流到脚边,染红了她素白色的纱裙。 赵安邈鲜少在人前穿的如此素净,可还是被血污弄脏了衣服。 她嫌恶地皱起眉,伸手捞了一把衣角,于是连手上也是血渍。 太脏了。 赵安邈用力擦着手,养尊处优的公主皮肤娇嫩,稍微用点力便变得通红,再用力便红肿破皮。 章有良心疼地拦住她,悲切道:“安邈!” 赵安邈停了下来,歪歪斜斜地扯起嘴角,紧接着掉了一行泪下来。 “老师……” 赵安邈轻声说:“我受够了。” 第三十七章 赵安邈幼时文静怕生,在赵渊的一众儿女中并不突出,特别是有浸月公主在前,她便更显逊色。 如果说赵韵书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长大的,赵安邈从小到大几乎不被自己的父皇重视。她与赵韵书相差三岁,自幼听到的,便是浸月长公主如何如何,诸如,长公主随皇上秋猎,英姿飒爽,猎得白狐。再比如,长公主主持长陵灯会,吟诗作对,文采斐然。 赵韵书是大历第一美人,被视作大历的门面,受百官喜爱,受人民爱戴。 而那时的赵安邈深居宫中,还在学着怎样做一个公主,或者说,怎样成为赵韵书。 赵安邈用力擦拭面颊上的泪水,高昂着头,以她一贯的姿态,傲然睥睨大历朝臣。 赵渊深深看着她,恍惚间想起安邈幼时向他讨要饴糖的情景。 当年软糯的女儿怎么都无法和面前这个女人重合,如今的赵安邈站在权力之巅,早已成为权位的囚徒。 从公主殿内搜寻而来的灵牌香烛弃之脚下,赵安邈蹲在地上,捡起了写有“戚庭晔之灵位”的牌位,轻轻吹了吹沾染在上面的灰。 东西是在赵安邈寝殿内的暗阁搜出来的,羽林军进去的时候,熏香扑面,想必每日都有人来点香祭拜。 赵渊面部肌肉狠狠抽动着,被针刺般,双手紧握成拳。 “安邈,”赵珩皱起眉,斥责道,“私自供奉罪臣灵位,这是重罪。” 赵安邈仿佛没听见般,细细看着牌位上的名字,仿佛透过生冷的文字,能看见曾经鲜活存在过的人。 “安邈!”赵珩语气更重了些,“还不快将牌位放下!” 赵安邈撩起眼帘:“皇兄,你很得意吧。” 她将牌位端正放在桌子中央,让所有人都看清上面的字。 “来人。”赵珩并不接她的话,“将这些东西都扔出去!” “谁敢!” “慢着!” 两道女声叠在一起。 赵渊周身一震,看向赵韵书。 林霰手按在桌上,做了个起身的动作:“长公主……” 赵韵书没有看他,走过去将牌位拿了起来。 “安邈有心了。”赵韵书面色沉静,“我替庭晔谢谢你,灵位便交还给我吧。” 赵韵书虽然说的客气,却用了“交还”二字,表明自己才是戚庭晔的夫人。 赵安邈斜眼打量着赵韵书,觉得她不如十年前年轻漂亮,这么多年简居公主府,过去多少光彩都已化作潦潦尘埃,连皇上的恩宠也不复存在。 “皇长姐。”赵安邈忍不住笑道,“如果庭晔哥还在,看到你如今这副模样,不知会作何感想?” 霍松声冲出来挡在赵韵书身前:“赵安邈,你不要太过分。” 赵韵书静静站在一旁,没有要与赵安邈比较的心思,她过来似乎只是为了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其他的全都不值一提。 “你我同为女子,我虚长你几岁,这些年也算经历过一些事。”赵韵书缓缓说道,“安邈,我知道想要在这座吃人的皇城中立足很难,但我不是你的敌人。” “你不是吗!”赵安邈脸上的笑容变了味,她应当是有许多不平与委屈的,却从未与人讲过,“从小到大,抢风头的事你做的还少吗?所有人提起你都是称赞,每个人都说我不如你,你在外面耀武扬威,父皇最疼爱的是你,庭晔哥眼里也只有你,你不过是比我早生三年,你凭什么?” 凭的是什么呢? 赵韵书在深呼吸的同时,飞速回忆一遍自己的前半生。 作为大历长公主,光鲜亮丽的身份背后,是无数血泪堆砌。 赵韵书从小便知道,在其位,要谋其事。她身为长公主,不能只做一只易碎的花瓶。 人人看她抬弓射箭,箭无虚发,却无人知晓她彻夜拉弓,养尊处优的一双手覆满厚茧。人人道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不知她为练好一个字,可以重复千万遍,不知答不上先生的题,戒尺落在身上时有多痛。 没有人生来就是天才,赵韵书也不例外,所以她必须比别人多做一点,再勇敢一点。 男人能上阵杀敌,女人也可领兵打仗,她从没想过要取代谁、拥有谁的天下,她想的从来都是怎样才能更好的保护自己的国家和子民。 她一出生便拥有了别人一辈子都无法想象的富贵与荣华,自然要承受等量的苦难与磨砺,如此才算与国家和百姓站在一起。 赵韵书是这样想的,戚庭晔亦是如此。 戚庭晔从来不会因为赵韵书是女子而轻视她,他陪赵韵书练箭,一练就是一天,赵韵书不喊停,他也不喊,心肠硬得厉害,却会在结束后替她包扎伤口。他还会陪赵韵书读书练字,二人一起弹琴对弈,是分寸不让的对手,也是琴瑟和鸣的爱侣。 戚庭晔带赵韵书上战场,丢一支军队给她带,靖北军军纪严明,长公主犯了军规一视同仁,打是自己亲手打的,一点水都不放,晚上回了营地,又心疼的给她上药。 戚庭晔没有阻止过赵韵书想做的任何事,那些年里,他们磕磕绊绊的长大,最终成长为自己最喜欢的样子。 这些别人不需要知道,更不需要懂。 那是赵韵书最精彩的岁月,每一幕都有戚庭晔的身影,所以此后岁岁年年,哪怕孤身一人,也不会彷徨害怕。 “我凭的是什么不重要。”赵韵书说,“我只知道,我值得。” 一个人的底气源于她所拥有的一切。 赵安邈可能永远也无法理解,赵韵书明明失去了所有,为什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有的人离去了,但爱亘古不变。 或许这就是原因。 而此时,高座之上,赵渊终于看不下去,质问道:“你们究竟有没有将朕放在眼里?!” “赵安邈!谁准你在寝殿私设灵位,供奉罪臣!谁给你的胆子,勾结杜隐丞,私修航道外通回讫!”赵渊痛骂道,“还有你!谁准你带走罪臣牌位!给朕放下!朕要烧了戚庭晔的牌位,让戚家永永远远消失在朕的视线里!” 第三十八章 “儿臣也是戚家人,”赵韵书目光掠起,用平静的口吻说了一句堪比惊涛骇浪的话,“父皇也要将儿臣一起烧了吗?” 这十年来,已经鲜少有人敢在明面上提起戚家,谁都知道戚家是皇上的忌讳,长陵宫中常伴君主左右的人更是草木皆兵,连同音字都要避讳,以免犯了皇上大忌。 那年霍松声为求恢复靖北军建制,雪地里跪了大半天,惹得龙颜大怒,恩典是求到了,自己也差不多去了半条命。之后霍松声在皇帝面前也收敛几分,他需要留住靖北军,自然不会轻易触碰皇上逆鳞。 浸月公主与皇上的父女之情因为戚家谋逆而生芥蒂,久而久之,赵渊越来越不待见赵韵书,赵韵书也习惯闭门不出。 这是继霍松声跪求恩典后,第一次有人在赵渊面前如此直白的提起戚家。 对赵渊来说,戚家犹如无法从大历根除的一块毒疮,他们活在一代人永恒的记忆里,时不时就会发作一下,提醒赵渊,戚家真实的存在过,并且后患无穷。 赵渊老了,他的眼睛已经浑浊不堪,满覆沧桑的灰,可戚家这根针,叫他彻夜难眠,每每想起便扎心般痛。 “赵韵书,”赵渊居高临下看着赵韵书,冰冷道,“你若想死,朕也可以成全。” 赵韵书尚未作出反应,霍松声先败下阵来。 “皇上!” 赵韵书轻蔑一笑,将霍松声向后一扯:“父皇这些年杀的人还少吗,也不差韵书这一个吧。” “阿姐!”霍松声脸都白了,赵韵书字字句句在戳皇帝的肺管子,好像真不要命了。 赵渊点头称“好”,说道:“那朕就成全你,送你下去和戚庭晔夫妻团聚。” 羽林军在赵渊一声令下,霎时动了起来。 霍松声顶在前面,威吓道:“谁敢上前!” 一个大历长公主,一个南林小侯爷,都是皇亲国戚,长陵城里的大人物。 羽林军顿了顿,听赵渊道:“你们是朕的兵,还是他霍松声的兵!” 刀枪剑戟纷纷出鞘,闪烁的刀光灼刺霍松声的眼睛。 “皇上。”林霰从位上起身,来到殿前,羽林军寒凉的剑梢正对着他,“皇上息怒,今日是观星吉日,大殿上流的血已经够多了。” 杜隐丞的尸体还躺在那无人收拾,血流了一地。 赵渊面色稍缓,言语却不肯退让:“赵韵书以下犯上,朕念在父女情分,可以不追究,但那牌位必须烧了。” “自然要烧。” 林霰抬了抬手,羽林军顺势收起刀剑。 他转过身来,视线缓缓下移落到赵韵书手里的牌位上。 “公主方才有句话说错了。”林霰脸色很白,鬓角微湿,看起来有几分憔悴,除此之外他无悲无喜,面相清冷寡淡不说,细看起来,还有些冰冷无情。 赵韵书看着他的眼睛,用力攥着牌位的手掌不明显的颤抖。 “公主生来便是皇室之人,您姓赵,是大历长公主,您所拥有的一切皆是皇上赠予,包括您的夫君。”林霰缓缓说道,像一块打磨圆滑的石头,“您是大历的脸面,您的尊卑荣辱亦是大历的尊卑荣辱,戚家谋逆犯上,自食恶果,是大历之耻,亦是公主之耻。” 林霰一步步接近赵韵书,轻轻握住了那块冰冷的木头。 “公主,烧去这些耻辱吧。”林霰的右手没有力气,却很轻易将牌位从赵韵书手里接了过来,“烧掉这罪恶的一切。” 大殿中央正燃烧着炉火。 林霰的手腕被人攥住,回头看见一双通红的眼睛。 “不要……” 霍松声无声地说。 林霰拂掉他的手,木牌掉落下去,炉火猛地往上蹿了一下,林霰下意识闭上眼睛,等他再睁开,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些应当被记住的,不应当被记住的,在此刻都化作青烟。 赵韵书一言不发的离开广垣宫。 几名侍卫跟了上去,护送她回公主府。 林霰甩了甩发麻的右手,走向杜隐丞的尸体。 杜隐丞被章有良一刀正中脏腑,失血过多而死。 赵珩勾动唇角,讥讽道:“首辅大人专爱做堵人口舌之事,昨夜是燕康,今日是杜隐丞。看来替首辅办事得要再仔细小心,一不留神便步了他二人的后尘。”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再遮掩。 章有良抚了把花白的胡子,说道:“宸王不必再套话,燕康是我杀的,若再来一次,我仍是这般选择。” “首辅大人不愧是安邈最忠心的一条狗,可惜站错了队,入错了门。” 赵安邈从燃烧的炉火上回过神来,她性格要强,这么多年在人前从未有过颓唐的时候,此时却仿佛被抽空了精气神,好似灵魂都随着烧白的烟灰一同四散飞去。 人的一生似乎一直在做选择题。 赵安邈也不例外,她的每一步都是自己的选择,如同章有良一样,如果时间倒回到十年前,她仍然会选择走出那道宫门,骑上赶赴溯望原的烈马,从此改写自己的人生。 “父皇。”赵安邈四处看了看,问道,“时晞呢?时晞怎么不在?” 赵时晞,赵渊老来得子生下的皇十三子,是赵渊最小的一个儿子,今年刚满十岁。 有关皇十三子,宫中传言甚多,因为赵时晞几乎不会出现在人前。 有人说他是皇上醉酒后与宫女所生,也有人说是皇上微服私访时,在民间留情。可无论哪种说法,都指向一条,赵时晞的生母身份不高。 因此,宫中无人在意赵渊的这个小儿子,很多人更是忘记赵时晞的存在。 若是赵安邈不提起这个名字,没人想得起来,赵渊好像也不太想提,皱眉道:“大公主结党营私,欺君罔上,立即押解回公主殿,听候发落。” “父皇,儿臣只是问一句,你紧张什么,兴许日后就见不到了。”赵安邈摸了下自己平坦的小腹,忽而掩着唇笑了,“他毕竟是我生的,哪怕我再不喜欢他,再想要他死,到最后,竟然也有点想要见他。父皇,你说人怎么那么奇怪,有时血那么冷,有时又那么热。” 第三十九章 “赵安邈!”赵渊一把掀翻了面前的桌子,碗筷酒盏叮叮当当滚落台阶,“给我滚!都给我滚!” 龙颜大怒,殿内大臣争先恐后夺门而出。 赵安邈坐在地上笑,声音盖过匆匆脚步声,谁都知道昔日荣宠一时的大公主已经不复存在。 殿外的天如浓墨般黑,风太大了,林霰一出门便扶着宫外漆红廊柱止不住地咳。 赵珩在他身边停了一会儿,说要送他回去。 林霰摇了摇头,嘶哑道:“林霰明日登门拜访,王爷先回吧。” 背后殿门缓缓合上,隔绝赵安邈疯癫的笑声。 人走的差不多了,林霰脚步虚浮地走下青灰石阶。 他走一步便要停一下,似乎仅仅是这个动作就会耗费掉他所有的体力。 十八级台阶,林霰像走了一辈子那么长。 台阶下有一道背影,霍松声平日总扎着高高的马尾,明明是名震四方的大将军,可林霰看着,总觉得他有一股子脱不开的少年气。只有穿朝服时,他会改戴发冠,一张俊脸露着,看起来多了几分稳重。 霍松声抱着胳膊等在那里,等林霰走到身边时便侧目看他。 寒风吹着,霍松声眼底的红很难散去,连鼻尖也沾染上了绯色。 “跟我走。”霍松声说。 林霰很难拒绝这样的霍松声。 从广垣宫到午门这一路,霍松声没有同林霰说一句话。 符尘不知几时来的,在宫门外守着,冻得直跺脚。 见他们终于出来,符尘哈了口气,说道:“一顿饭吃这么久,天都快亮了。” 这个夜晚确实难熬了些。 林霰和霍松声相继上了马车。 车内暖香扑面,霍松声坐好后便直问道:“赵时晞是谁的孩子?” 林霰没有半点停顿:“不知道。” 霍松声倏地抬起眼。 林霰知道自己在霍松声那里并不可信,可这次说的真是实话,便强调说:“我真的不知道,或许赵安邈自己都不知道。” 霍松声对此事隐约有些印象,但不深刻。 十年前,也就是戚家出事那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见过赵安邈。当时宫中有传言说她失踪了,但很快,赵渊亲自出面,称赵安邈只是病了,需要长期静养。 赵安邈十年前还只是个安静的小姑娘,霍松声与她交流并不多,而且那时他沉浸在戚家父子战死的悲痛中,根本无心他顾。 后来赵安邈再出现,便换了一个人,从前连说话也不敢大声的小姑娘日渐气盛。正是这时候,赵韵书逐渐被赵渊疏远,而赵安邈取代了她的哥哥赵珏,一步步站到了权力之巅。 至于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林霰查了很久才得以将那些碎片还原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这个故事中受伤的不止是赵安邈,林霰每想起一次,便觉得被那些锋利的碎片割伤一次。他这十年似乎一直在此类近乎凌迟的痛苦中艰难的活着,每当觉得坚持不下去,便将过去拉出来,让自己再痛一回,只有这时候,他才能感知到,自己是个人,而不是一具行尸走肉。 回忆尖利的碎片扎在心上,赵安邈看看血肉模糊的自己,耳边是赵渊愤怒到极致粗粝的嗓音。 “赵安邈!朕替你收拾残局!替你撒谎瞒骗天下!让你在长陵耀武扬威,给你无尽的权力与享不尽的富贵!你为何要行叛国之事!为何要令皇室蒙羞?你让朕颜面何存?!” 赵安邈头脑昏聩,被赵渊的怒吼吵的耳朵嗡嗡地叫。 “颜面……”她低低重复着赵渊的话,肩膀一耸一耸的,仍是在笑,“皇室颜面这么重要,父皇怎么没在十年前就杀了儿臣?” 赵渊指着赵安邈的鼻子,质问她:“若非顾念父女之情,你以为朕会留你?!” “父皇,不要再自欺欺人了。”赵安邈的笑容挂在嘴角,觉得父皇可真虚伪啊,为什么到如今还要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我私自出宫,遭奸人污辱,留下孽种,是我活该。但父皇,你便没有私心吗?” 赵安邈颤巍巍站了起来:“你为什么要将时晞认作皇子,不止是要替我遮掩吧。你迟迟不立太子,不传皇位,眼睁睁看着我与赵珩厮杀,为什么啊?你不就是想将皇权更牢更长久的握在手心里吗?你蓄意培养我,扶植我在宫中势力,让我牵制赵珩,令朝野内外都以为我和赵珩是大历未来的主人。 其实你真正中意的接班人,不是赵珩,也不是我,而是时晞。时晞今年十岁,最好摆布的年纪,只有让他做皇帝,你才能继续掌权,而我和赵珩,不过是你用来模糊焦点的幌子。黄口小儿能治什么国,管什么天下,届时整个大历仍由你做主,你稳居幕后,从一开始便都是设计好的。” 马车摇摇晃晃,林霰沉声道:“赵珩正年轻,行事果决,手段狠辣,若传位于他,赵渊便只能安安静静做个太上皇。若皇帝有心闲逸倒好说,偏偏当今圣上是个最爱专权的,因此即便赵珩再优秀,皇上也不会将皇位给他。相反,他还要让赵安邈牵制他,不让赵珩势大,历史上亲王举兵造反不在少数,赵渊不得不妨。 而赵安邈作为赵时晞的生母,拥有赵时晞,就等于攥住了赵安邈的命脉。哪怕赵安邈恨透了赵时晞,将他视作耻辱,母亲的天性仍是保护自己的孩子。一旦赵渊将皇位传给赵时晞,十岁的赵时晞对大历来说,不过就是一个摆在台上的傀儡,仅仅是一个国家的象征。到时候大公主兼国,赵渊掌实权,若赵渊再狠一点,去母留子,权力全部收归赵渊手中。” 第四十章 赵安邈的指责针针见血,戳破了赵渊虚伪的面具。 在这座皇城中,有很多人做着许多心照不宣的事,比如赵渊让权给赵安邈,让其与赵珩两相抗衡。 赵安邈知道吗?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清楚。 但她太需要权力了。 这个充斥着阴谋与厮杀的地方,只有手握权力的人才有资格生存下去。 赵渊停在赵安邈面前,一个巴掌甩在赵安邈的脸上。 赵安邈被打倒在地,脸颊立时变得通红,嘴角也撕裂开来。 “我说错了吗?”赵安邈质问道,“父皇,在我很小的时候,人人都说皇长姐是最像你的一个女儿,但后来我才知道,最像你的人是我,我做尽坏事,为了权力不择手段,将人命视为蝼蚁。熟悉吗?是不是和父皇你一模一样?” 赵渊粗糙的大手狠狠扼住赵安邈的脖子,他目露凶光,浑身上下都是杀意:“你可知谁是大历的主人,你眼中可还有天子?” “天子……”赵安邈艰难地喘息着,“当年靖北王助父皇夺得皇位,一朝天子一朝臣,身为天子的父皇后来又做了什么……你命人推了靖北王的坟,毁了他的碑,不允许世人祭拜戚家父子,连姓‘戚’的人都无端获罪,这难道就是天子所为吗。” “戚时靖与回讫勾结率兵谋反!若非他戚家死绝了,朕还要诸他九族!” “究竟是靖北王谋反,还是父皇心怀怨恨,趁机泄愤!”赵安邈声音尖利起来,赵渊的手劲越来越大,她全凭一股精神嘶吼出来,“父皇这副无情模样,若是对上林雪吟,也能摆的出来吗!” “你再说一遍?”赵渊牙关紧咬,一字一顿道,“戚家究竟有什么好,让你们一个两个念念不忘?十年前你私自出宫,偷跑去溯望原给戚庭晔收尸不成,反而大着肚子回来,朕不仅没治你的罪,还收养你那孽种,替你挽回名节,否则你能有今日?你不对朕感恩戴德,竟暗地里违抗皇命,祭拜反贼!若戚家还有人在,你岂非要助纣为虐?!” “儿臣的名节早毁在十年前!儿臣这条命也早在十年前就死在溯望原了!”赵安邈反扣住赵渊的手,指甲死死扣进他的肉里,“这世道对女子何其不公!那六个月在民间,是我此生最恶心的日子,连狗都不如,什么人都可以来羞辱我、辱骂我,只因我遭人奸污,不知孩子生父是谁!” “男人在外三妻四妾,父皇后宫佳丽三千,无数女子争相要为父皇孕育子嗣。而我明明是受害者,却被判有罪,被视为腌臜之物,不配活着,那伤害我的那些人呢?他们凭什么能够心安理得的活在世上,不受半点非议与谴责?!” “凭什么男子为天,女子就要相夫教子,男子朝三暮四,女子便要恪守妇道?那年初入朝堂,多少人轻视于我,后来不也乖乖趴在我脚下,求我恩典?这世上男女之见、尊卑之序,在权力面前全都不值一提。只要有足够大的权力,颠倒黑白、只手遮天,不过轻而易举。我要让曾经伤害我、轻视我、践踏我的人付出代价,让所有虚伪伪善之人露出真面目,要站在大历最高之处,让全天下人臣服于我!” 赵安邈凄厉的声音响彻整个广垣宫。 “你疯了。”赵渊松开手,以皇帝的脾气,赵安邈说了这么多大逆不道之言,多半是无法活着走出大殿了。 广垣宫中的烛火烧了一夜,终于暗了下来。 赵渊转身一步步向龙椅走去,走向他的权力中心。他的步伐并不稳当,甚至有些蹒跚,显然是上了年纪,无法同过去相提并论了。 赵安邈凝视着赵渊的背影,犹如看着自己永远也无法翻越的那座象征权力的大山。 她从未真正拥有过权力,也从未真正拥有过她的父亲。 这是皇室儿女的悲哀,如今这份悲哀落到她儿子头上。 赵安邈扯动嘴角,她擅长做这种类似嘲讽的表情,这让她看起来不可一世,这是赵安邈的保护色,也是她最锋利、最狠毒的武器。 “父皇,我知道你嫌我恶心,你和那些人一样,觉得我脏。”赵安邈笑了笑,低头沾了一点血抹在身上,“可惜了,那个让你难以忘怀的林雪吟,她也和我一样呢。” 赵渊的背影瞬间凝滞住,可以清晰的看出,他的背脊正在变得僵硬。 “父皇,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赵安邈神情疯狂,如蛇蝎附骨,阴恻骇人,“你一直留着时晞,想让他接你的班,做你手中的傀儡,以便你继续把持朝政。父皇此生殚精竭虑,疑心这个,怀疑那个,生怕赵氏大权旁落,但你可知,你最属意的皇储人选,身上流着的压根不是赵氏的血……” 赵渊猛地转过头。 赵安邈癫狂地笑,对她的父亲投之最狠的一击:“他是回讫的种啊,父皇。” · 马车继续在夜色中行驶。 霍松声惊于林霰的心计,他能将赵渊的想法揣测到如此地步,实在可怕。 今夜发生的一切,谢逸交给他的那份罪证,显然是一早便准备好的。西海受海寇侵扰是事实,可怎么就偏巧在这个时候发起战争?这战输是必然,因此牵扯出战船问题,让皇上去查杜隐丞,刚好一份准备好的罪证呈上,暴露出西海与回讫之间暗通的航道,直指大公主与杜隐丞贩卖人口,通敌卖国。 桩桩件件,一环扣着一环,出现的太过巧合,令赵安邈毫无翻身之地。 霍松声疑虑陡生:“你跟我说实话,西海在这个时候生变,是不是有人推波助澜?” 他就差把“是不是你干的”几个字贴在脑门上。 林霰这时倒很坦诚:“不错,是我。” 霍松声面色一变:“你干什么了?” “不过是在西海散播谣言,说大历无可用之兵,亦无可用战船。” 林霰说的轻描淡写,霍松声却无法接受:“可珉州还有无辜百姓,西海还有大历官兵,你怎可为一己之私轻易挑动战争?” 林霰的脸纸一般白:“将军别天真了,海寇要打通航道,必要越过海防卫,入侵西海是迟早的事。” 霍松声心知林霰所言极是,但他无法认同林霰的手段:“你未经战场,不知战争残酷,百姓流离失所,家庭破碎,岂是你一句‘迟早’便可打住的。先生此举,未免太不择手段。” “将军考虑家国天下,我只在乎权力地位。”林霰喘了口气,“乱世之中,流血牺牲皆是必然,后世若要追究,尽管给我奸臣骂名,我不在乎。” “好一副薄情寡义的做派,先生眼中人命轻贱,心中无黎民百姓,如斯冷酷,能受得起万民朝拜吗……” 霍松声话还没有说完,林霰突然晃了一下,整个人往一边栽去。 “林霰!” 霍松声赶忙接住他,这才发觉林霰身上冷得厉害。 不止是冷,一层接一层的冷汗已经将他的衣服浸透。 林霰阖着眼,湿淋淋的面颊似被水泡过,只有眉心一道浅浅的褶痕,昭示着主人此刻难受的境地。 林霰撑了一个晚上,此时终于抵挡不住了。 霍松声揽着林霰,让符尘改道去医馆。 马车速度提了起来,摇晃间,林霰胸口滑出一只锦囊。 霍松声将东西拿在手中,捏了捏,锦囊里装了一小块形状不规则的片状物,有棱角,边缘有些锋利,用力时会戳手。 那像是某种东西的碎片,不知有多重要,才会被林霰放在身上,随身携带。 锦囊也是素色,林霰平日里穿衣也鲜有颜色。 就是这样一个人,谋了这么大一个局,一环扣一环,将大公主扣在局中,而他自己却置身事外,不留半点痕迹。 霍松声无从得知,也猜测不出,林霰要做到这些需要花费多少时间与精力。 单是那本能治杜隐丞于死地的账单,若没有个一年两年,很难搜集完成。 霍松声微微低头,林霰枕着他的胸口,气息很微弱,好像随时可能断气。 这让他想起在宫中要烧掉戚庭晔牌位时的林霰。 这人有那样可怕的城府,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心都不知是什么做的,又冷又硬,怎么转眼就脆弱地倒在他怀里,睡得不省人事了呢。 林霰的眉头倏然揪紧了,浓稠的睫毛颤抖不停。 他似乎在忍受某种痛苦,那只半残的手胡乱抓了一把,想要找个倚靠。 林霰抓住了霍松声。 霍松声垂眼看着,林霰无血色的右手虚虚扣着他,没一会儿,用力握紧了。 这个动作应当会令林霰感到疼痛,因为霍松声能感觉到林霰手上的力道紧一时,松一时。 霍松声突然很想问问林霰,筹划这些究竟耗费了多少心力,为了登上皇位是否连命也可以不要。 如果命都没了,那皇位夺来又有何用? 他猝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并没有那么想要林霰的命了,哪怕林霰在烧牌位时,他真的很想冲上去掐住林霰的脖子。 掐住他,掌控他,征服他。 霍松声发现自己每一次掐住林霰的脖子,其实都是想要征服他。 霍松声拨开林霰僵直的手指,反托起他的手腕。 他一只手没离开,任林霰握着,另一只手揉了揉林霰的腕骨。 林霰的气息起初有点急,后来渐渐缓了下来。 他适应了霍松声的力道,并逐渐放松。 霍松声的手热乎乎的,覆在他腕上。 林霰紧皱的眉松开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了眼睛。 霍松声不知道他醒了,也不知道自己正在被注视。 林霰一动不动,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动,霍松声一定会推开他。 霍松声搓着林霰的手背,好一会儿,那只手有了血色,温度也在回暖。 林霰感到身体里的血液被霍松声调动起来,如同平静湖水被投入一颗石子。 松声。 他在心里默念霍松声的名字。 然后闭上眼,低声喃语。 霍松声顿了一下,低头去看林霰。 他们离得太近了,已经超过大将军为自己和别人设的安全距离。 但直到霍松声扭头就能碰到林霰的脑门时才反应过来,这个距离不太正常。 如同林霰刚才无意识叫了他的名字,现在霍松声心跳的也不太正常。 霍松声正襟危坐,动也不动盯了林霰半晌。 后来他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戳了戳林霰的脸颊。 那面颊没什么温度,霍松声叹了一口气,拇指指腹从林霰脸上刮过。他明明还没骂够,明明最讨厌林霰这种人,更看不上他那些手段,此刻却无法用冷漠面对这个人。 “不难受了。”霍松声拍了拍林霰的后背,极其复杂地说,“好好睡吧。” 40-50 第四十一章 林霰的病来势汹汹,霍松声觉得林霰身上越来越冷,到医馆时,林霰的脸色已经有些青了。 霍松声眉头紧锁,符尘也很是担忧。 医馆的大夫还是上回替林霰看病那个,夜已深了,大夫都睡了,只有几个药童守夜,霍松声直接将人提溜起来:“陈大夫,你快给他看看。” 陈大夫衣服都没系好便搭上了林霰的脉,没一会面色便凝重起来。 符尘表现得十分焦躁,在后面来回踱步。 陈大夫说:“公子体内寒潮凶猛,这病与心绪有关,忧思过甚、情绪波动太大皆会导致病发。” 霍松声怔然听着,今夜在广垣宫,林霰自始至终表现的都很平静,何来情绪起伏? 陈大夫让药童赶紧升起炉火,又写下药方,命人速去抓药。 “小侯爷,上回我便说过,公子若是再不好好将养,恐于寿数有损。从今日看来,公子的寒症已经侵入肺腑心脉,恕老夫直言,此病非我等凡夫所能医治,小侯爷还是劝公子早做打算。” 上一次陈大夫说林霰活不长时,霍松声其实并无多大感触。久经沙场之人,早已将生死看淡,人总有离去的时候,或早或短,何况林霰心怀鬼胎,死便死了,没什么可惜。 可现下霍松声却有瞬间的失神。 他消化着“早做打算”四字,耳膜鼓动着,不禁发出一声啼鸣。 符尘上前抱起林霰的上身,是要带他离开的样子。 霍松声回过神来:“符尘,别乱来。” 符尘抬起脸,少年稚气未脱的脸庞悄然爬满眼泪。 霍松声微微一愣。 符尘眨下眼,大滴泪落下来:“我要带先生回符山,去找谢逸。” 霍松声反应极快:“谢逸有办法吗?” 符尘用力点头。 霍松声架住林霰,他背上伤势未愈,重压下脚步踉跄,符尘紧张地盯着他,明明一直跟霍松声不对付,此刻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霍松声稳住脚步:“走。” 陈大夫帮着将他们送上马车,取了炭火与手炉,让符尘务必替林霰保暖,不能再让他冷下去了。 霍松声坐在车前,道谢后,甩起马鞭扬长而去。 他驾车极有经验,速度比符尘快上不少。 符山并不在长陵,它位于长陵与西州两城之间。 霍松声没问为什么要去符山,在看到符尘从窗户打出的烟花弹后,也没问符尘是在通知谁。 绚烂的烟花炸在天边,火花点燃了夜色中霍松声沉着的脸。 从长陵到符山近两个时辰,霍松声一刻没歇,马车轮上包裹的铁皮到最后已经被凹凸不平的道路磨得变形。 等到了符山,天色既白。 一人长身玉立背手而立,正是谢逸。 霍松声一路疾驰,冬日晨霜结了一层在睫毛上。 “吁——” 马蹄前扬,谢逸满面严肃迎上来,推门便上了车。 霍松声长时间握着缰绳的手僵硬的不成样子,完成无法展开,指关节酸痛难当。 他咬了咬牙,接着向山上去。 山道不算平坦,但能看出经人修过,有一条道专供车马通行。 山上寂静,车内更是毫无声响。 霍松声无法估测林霰的状况,只能期望尽快到达山顶。 世上鲜有人知符山之巅还有高台楼阁。 若非亲眼见到,霍松声也不敢相信。 终于停下,马都累瘫了。 谢逸将林霰背了出来。 “符尘,”谢逸无暇顾及霍松声,嘱咐符尘说,“带将军去休息。” 说罢便迈入山门。 霍松声紧随其后,符尘追着他的脚步:“霍将军,先生有谢逸看着,不会有事的。” “嗯。”霍松声应道,“我去看看。” 符尘有些为难:“聆语楼重地,外人不得随意走动,将军还是随我走吧。” 霍松声霎时停住脚步,吹了一夜冷风的脑子突然有点卡顿:“你说这是哪?” “聆语楼。”符尘说,“符山是聆语楼总舵。” 霍松声猝然失语。 他若不是被风吹傻了,应当不会记错,第一次见林霰,他正被聆语楼杀手追杀,之后在长陵、前夜观星,林霰又接连被聆语楼杀手追杀过两次。 现在符尘告诉他,这里是聆语楼总舵,而林霰病入膏肓要去的地方,正是聆语楼。 大历人人都知道,这两年江湖上突然冒出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聆语楼。 这聆语楼号称什么生意都接,只要钱给够,杀人放火、偷盗抢夺,来什么要什么。不过这个组织相当神秘,至今无人知道其在大历各处据点,也很少有人能直接联系到聆语楼。 有关聆语楼的传言确实有夸大的成分,其实聆语楼并非不挑生意,相反,他们常选难度极高的生意来做。有需求的人需要写清事项,投放到各大城镇中某一固定地点,每逢初一、十五,聆语楼会派人将需求取回,经过筛选,择出一两件,再向需求方提供这边的报价。若对方同意,聆语楼便会立即部署安排,择日动手,否则便会将需求作废。 霍松声不知道赵安邈是如何和聆语楼联络上的,但她要杀林霰之心十分明了,而就霍松声几次与聆语楼交手而言,对方绝对是毫无保留,奔着取林霰性命而去的。 可今日所闻又不是他在做梦。 林霰与聆语楼有关,而且看上去交情匪浅,那聆语楼杀林霰是为的什么?自己人杀自己人?这出拿自己性命所做的戏,究竟是演给赵安邈看,还是赵珩看,或者是给他霍松声看? 符尘将霍松声带去后山,此处环境清幽,山石嶙峋,草木繁盛,一鼎三角香炉立在中央,里头烧着熏香,滋味浅淡,似冷萃新雪。 聆语楼内并非无人,一路走来,许多穿黑衣遮面纱的人匆匆而过。他们都是杀手,与霍松声几次见到的别无二致。 作为生人的霍松声显然成为移动的靶子,走到哪被人看到哪,若非身边跟着符尘,只怕那些杀手早要同他动手,将他押出山外了。 符尘打开一间房:“将军,你先在此处歇息。” 小孩儿乍一有礼,霍松声很不适应。 他在房内坐下,满腹疑问不知该问谁。 大约是看出来霍松声在想什么,符尘又快哭了:“若非先生病的凶险,我断然不会带将军上符山。此事我已无法同先生交代,将军便别再问了,一切等先生脱离险境再说。” 霍松声算是接受了符尘的说法,眼睛一瞥,看了看屋内陈设,觉得此间房多半是有人住过。 符尘下一句便回答了霍松声:“这是先生的房间,将军请在此等候。” “等等。”霍松声叫住要离开的符尘,“林霰在哪?” “在药炉。”符尘说,“结束了会有人将先生送回来,将军放心。” 霍松声没不放心,只是没想到他刚坐下,谢逸便出现在他面前。 “霍将军。”谢逸说道,“我们又见面了。” “是啊,”霍松声皮笑肉不笑,顺手给自己倒了杯茶,“你不去看着林霰,找我做什么?” “你们上山之前,药炉便准备好了,楼主正在热浴。” 霍松声一口茶还没咽下去,全喷了出来:“你叫林霰什么?” 谢逸“哦”一下:“将军还不知道。” 聆语楼能有几个楼主,谢逸称林霰“楼主”,一切便都不言而喻。 霍松声放下茶杯,他与林霰相识短短几日,已数不清被他骗了多少回。 霍松声气极反笑,面带嘲讽,想他在聆语楼手中救了林霰三回,原是多此一举。 “那日在清欢阁,是楼主命我救下将军。”谢逸说道。 “那我还要谢谢他了。”霍松声面色冷然,是生气的表现,更是不愿在此多留,起身打算离开。 符尘张开双臂拦住他。 霍松声冷冷地说:“让开。” 谢逸觑着霍松声的脸色,劝说道:“将军伤重未愈,此时不宜多动。” 霍松声一夜纵马疾驰,片刻未得停歇,昨日才重新清理过的伤口再次崩裂,可他仿佛不知疼痛,执意要离开符山。 谢逸说道:“聆语楼杀手素来只听传令,他们收到的指令是要杀死林霰,便不会作假。” “怎么,你们楼主自己杀自己好玩,便要别人也陪着做戏吗。”霍松声冷笑道。 “事出有因,若非如此,宸王与大公主不会对楼主放下戒心。” “那又干我何事?”霍松声反问道,“无论是激怒大公主或是取得宸王信任,你们已经办到了,对我解释这么多做什么。林霰算无遗策,若非我几次出现打乱他的计划,此刻也不用在我面前暴露身份,说到底还是我不识抬举,多管闲事。放心,以后不会了。” 霍松声拨开符尘,循着来路离去。 这聆语楼掩在山林云雾之中,遥看似飘渺仙境。 霍松声气愤不止,步伐极快,如风般卷过,打散一片茫茫雾霭。 “将军……” 一道沙哑声音自身旁响起。 霍松声眼皮一跳,竟目不斜视走了过去。 有脚步跟在身后,又喊了一声:“将军!” 霍松声充耳不闻。 直到又是一声:“霍松声!” 霍松声站住脚,回身看见林霰孱弱面容:“你又想骗我什么?” 林霰从药炉而来,走的匆忙,衣衫都没有穿戴整齐,略显凌乱的披在身上。 “楼主好谋算,桩桩件件皆在掌控,连当今圣上也被你玩弄股掌,我确实不够资格搅这趟浑水,楼主提点的是,我今日便返回溯望原,不掺和楼主大事。” 林霰气虚得厉害,这几步追逐已是难以呼吸。 他喘着气,伸手要来拉霍松声。 霍松声眉头一皱,甩开手。 “将军伤势严重,随我去药炉。” 说着又要来拉霍松声。 霍松声侧过身体躲着人:“管好你自己。” 林霰一口气衔接不上,突然爆发出强烈的呛咳。 他的声音招来找出来的谢逸与符尘,霍松声已经看见他们的身影。 霍松声见人来了,不再同林霰纠缠:“楼主与我不是同路之人,就此别过吧。” 林霰抬了下手,一团团令人发麻的乱绪堵在心头。 他整个人摇晃了一下,抓住霍松声折身时飘起的一块衣角。 “松声……” 霍松声被那点轻微的力道牵扯住,再要往前走便迈不开腿了。 林霰倒在他身上,咳出一口淋漓的血。 第四十二章 霍松声终究还是没有下山。 他跟着谢逸一起来到药炉,门一关,他被挡在外面。 药炉附近药味浓厚,与林霰身上惯有的味道很相近。 霍松声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林霰咳出的那口血,零星有几滴溅在了他手背上,奇怪的是,那人身上的温度那样冷,可是血却那么烫。 霍松声指尖微颤,竟觉得那猩红的颜色十分刺目。 谢逸并未留在药炉,将人送进去后便出来了。他一改散漫神情,眉眼间染上凝重色彩,对霍松声说:“将军再乱跑,我家楼主怕是活不过今夜了。” 霍松声很想问一句,他走不走是否真的有那么重要。林霰不是一直希望他离开长陵,返回漠北,为何现在又要将他留下。 “他怎么样?” 谢逸说:“符尧在里头,放心吧。” 霍松声疑惑道:“符尧?” 谢逸顿了顿,说道:“符山后人,符尘也是。” 霍松声点点头。 谢逸指了下药炉隔壁那间屋子:“将军去换个药吧,省的楼主醒了还得操心。” “他操心我做什么。”霍松声嘴上这么说,人已经朝那边走了。 聆语楼药炉很大,堪比长陵城中最大的医馆,里面无论是医者还是药童都着一身青衣。霍松声走进去,随便找张椅子坐下,很快便有医者端着瓶瓶罐罐来到他身边。 这里的人不认识霍松声,看向谢逸:“这位是?” 谢逸寥寥几字介绍:“靖北军主帅,霍松声霍将军。” “原来是霍将军。”医者年岁不大,听到“靖北军”时似乎很是激动,“将军受了什么伤?伤在何处?” 霍松声解开衣服,将上身亮出来。 “你认得我吗?” 若是老一辈人听到靖北军的名号,心潮澎湃还可以理解,毕竟老王爷对大历影响颇深。可年轻人再这个反应就很奇怪了,霍松声自问还没有厉害到靖北王那个程度,这些年不仅仗打的憋屈,还遭受朝廷打压,明明累累战功,却一句都不能提起。 谢逸也是奇怪,可能是跟他那病秧子主子学的,不爱叫他小侯爷,将军倒喊得勤快。 “听过将军事迹。”那名医者说。 霍松声抬起眼:“你们成日待在深山里,还能听到漠北的消息?” 医者似乎觉得说错了话,手上动作一顿,求救般看向谢逸。 谢逸并没有遮掩:“聆语楼有专门负责收集大历情报的信阁,我们的人遍布朝野。” 霍松声“哦”了声:“见识到了。” 这话听着阴阳怪气,不过事实如此,霍松声被林霰欺瞒的太惨,再不让他嘴几句,恐怕挡不住这位爷的火。 这时候,隔壁药炉突然传来声响,听起来像是许多药瓶被人扫落在地。 霍松声动了一下。 医者按住他的肩膀:“将军,不能动。” 谢逸对此情景约莫已经习惯,将房门关上,隔绝外界声音。 “林霰他……” 谢逸说道:“驱寒过程痛苦难忍,将军不会想知道。” 霍松声的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 他想,既然聆语楼的人遍布整个大历,手中情报又多,想必能人异士也数不胜数,于是便问道:“他的病,无人可治么。” “有。”谢逸答得很快,可下一句他又说,“但无药可治。” “什么意思?” “将军可知南疆虫谷?” 南疆虫谷乃药人谷,那里遍地生满奇珍异草,是世间奇药与奇毒的发源地。中原每年都有络绎不绝的医者登门拜师,可虫谷收徒甚少,自虫谷中学成而归的名医,还在世的恐怕仅有两三人。 谢逸说:“符尧师从南疆虫谷,若非有他,楼主活不到今天。” 连虫谷神医都收归麾下,林霰果然厉害。 霍松声说:“符尧治不好他么?” 谢逸摇了摇头:“少一味药,聆语楼遍寻大历也无法找到,没有这味药,就是符尧也没有办法,否则楼主的身体不会拖到今天。” 聆语楼神通广大,眼线遍布大历,若是连他们也无法找到,说明是真的找不到了。 霍松声还是问了一句:“是什么药?” “火蛇草。”谢逸答道。 霍松声猝然怔住:“……火蛇草?” 他那反应不止像有所耳闻那么简单,谢逸神色迫切:“将军知道?” 霍松声很明显哑了一下,眼底忽然染上了十年前长陵城外稀薄的斜阳。 那天长风万里,少年将军负剑出征。 “等我回来再比一场马么?” 霍松声撇着嘴,不太乐意地说:“溯望原的草场可不是长陵能比的,等你回来,谁还赢得过你?” 一只温热的手揪住了霍松声微微鼓起的脸颊,大约是觉得这样的霍松声很可爱,对方捏了捏他脸上的肉,笑着问:“生气了?” 霍松声嘀咕一句:“我才没那么小心眼。” “比不过也没关系。”那人逗小猫似的弹了下霍松声的脑门儿,“到时候你来漠北找我,我把溯望原最烈的马送给你。” “谁稀罕啊!”霍松声推了那人一把,揉着脑门,说着不耐烦的话,脸上却带着笑,“赶紧走吧,再磨蹭天黑前到不了驿站了。” “好。” 少年翻身上马,银灰色的轻甲勾勒出少年初成的轮廓。 “那我走了?” 天空高远,少年的身形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霍松声仰脸看着,明明他是催人的那个,现在又迟迟不肯回答。半晌才别别扭扭地问了句:“给你的东西,带好了么?” 少年摸着胸口拍了拍:“在这儿呢。” “哦。”霍松声戳了下马屁股,旋即往城内的方向跑了几步,“你走吧。” 少年握着缰绳没动,坐在马背上看那渐行渐远的背影。 跑远的人忽然停下来,调转方向又跑回来。 霍松声站在马下,抬手一勾将马背上的少年扯弯了腰。 “戚桐语。”霍松声朝那耳边说,“最迟明年冬天,等着我去找你。” 那是十年前的春天,可视线再一转,橘色斜阳变化成一望无际的雪原。 雪色斑驳,渲染上连片的红。 霍松声一脚踩在雪里,腥臭的血混着雪漫过他的脚踝。 身边都是已经冻僵的尸体,早已分不清敌我,一具具僵直的挺立着,有的胸前插着兵器,有的半边身体没了踪影。 霍松声一次又一次翻开尸体,认人的过程令他十分痛苦。 霍城与戚时靖是结拜兄弟,南林军与靖北军被称作大历的脊梁,他们互为后背,彼此交心,霍松声认识很多很多靖北军的将士。 那天,霍松声被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撕碎,被鲜血模糊了双眼。 这是霍松声第一次切身体会到死亡,第一次就如此惨烈。 最后的最后,他在一堆断臂残肢中找到几块破碎的铜镜碎片。 铜镜已经碎裂,霍松声找了很久也没有找齐所有的碎片。 那些碎片被血覆盖,冰冷的、粘腻的液体,滴滴答答落入雪地里。 可是举目四望,没有一具可以称得上完整的尸体,人体碎片与肉沫和雪掺在一起,霍松声从茫然到痛不欲生只用了眨眼的时间。 铜镜锋利的尖口刺破手掌,霍松声不可置信的在雪地里翻找。 那天冷入肺腑,霍松声的眼泪掉下来便凝固在面颊上。 手插进雪里,捞出一捧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他颤抖的,悲痛的喊一个人的名字。 从前他喊“戚桐语”总是带了几分玩笑与调侃的意味,南林小侯爷从小没个正形,自打听说这名字的由来便不肯改口,总是“戚桐语”“戚桐语”的叫,笑话他起个姑娘名,笑话他同自己的娃娃亲。 可是那天,霍松声的声音里再也没有笑意。 他跪在雪地里哭喊,哭到嗓子嘶哑,血腥味充斥喉头。 铜镜碎片被他丢了,霍松声狼狈的驻立在尸山血海中,像是被整个世间抛弃了。 “戚桐语……”霍松声喃喃自语,“我真的生气了。” 但那个总是会笑着哄他的人永远的消失在风雪中,化作茫茫雪粒,融入晨霜山雾。 雪又落了下来。 霍松声双手上的皮肤被长时间的低温冻坏了,他明明感知不到疼痛,却清晰记得他看着自己的手,近乎无声地对空气说—— “戚庭霜,我疼死了。” · “将军?将军!” 霍松声猛地回神。 谢逸紧张地问:“将军是知道火蛇草的下落吗?” 霍松声滞涩的瞳孔艰难地转动一下,嗓子发干。 谢逸顾不上那么多了,摇着霍松声的肩膀:“你说啊!” “没了……”霍松声舔了下干涩的唇,“被我……扔了……” 火蛇草珍稀,其性属火,常生长于悬崖峭壁上,因色泽红艳,外型像蛇而得名。 霍松声并不知晓火蛇草作为药物的功效,他知道的是,若将火蛇草碾碎溶于水中,在淬炼兵器时浇灌进去,可使兵器更加坚硬。当然,若是用它铸造护身铜镜,亦比其他防身用具来的结实。 他家里刚巧有一面以火蛇草为引铸就的铜镜,那是霍城的宝贝,后来被霍松声拿去借花献佛,送给了戚庭霜。 铜镜碎在了十年前,并没有传言中那样牢固不破。 一支箭刺穿了铜镜,也刺穿了霍松声的心。 他将铜镜碎片永远留在了溯望原的大雪中。 如同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永远封存在霍松声的记忆里。 再也找不到了。 第四十三章 林霰从药炉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虚弱到说不出话。 他每进一次药炉都是对身体的一次极大损伤,这种治疗等同于透支将来成全现在,林霰从做出这个选择开始便没有想过要长长久久的活着。 林霰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便醒了,睁眼看见一道影子。 霍松声抱着胳膊靠在窗边,目不转睛地不知在看什么。 林霰对着他怔然片刻,霍松声感应到一般,慢慢转过了头。 此时山顶风光正好,投在林霰苍白的脸上,将他深灰色的瞳孔镀了一层浅淡的金,这让林霰的目光看起来有些灼热。 “醒了?”霍松声走过来,“醒了怎么不出声。” 林霰撑起身,伏在床沿边。他的右手重新包扎上药,被符尧用夹板固定住,不许他再乱动:“将军。” 霍松声很轻微地皱了一下眉:“说话就说话,动什么,躺好。” 他按着林霰的肩膀将人按回床上,林霰的视线转移到置于肩上的手,他轻握住:“上药了吗?” 霍松声驾了几个时辰的马车,双手指关节冻干开裂,留下些细小的伤口。大将军小时候很金贵,伤了痛了都要扯着嗓子嗷嗷叫唤,引得一帮人围着他转,长大反倒粗枝大叶起来。他将手抽出,不太在意地说:“你再多睡几个时辰伤口便好了,担心你自己吧。” 林霰自己倒没什么担心,他的身子已经成这样,再坏不过是死。 霍松声坐在床边:“饿吗,我把符尘叫来?” 林霰摇了摇头,他的精神比睡觉前要好上一点,虽然身体无力,说话声也提不上去,但起码没有头重脚轻的感觉。 “那喝口水?” 霍松声不太会照顾人,只知道渴了饿了。他与林霰相识时间不长,算不上了解,更不知他的喜好。 林霰点点头。 霍松声去给他倒水,茶壶里的水是新添的,还烫着,霍松声端给林霰时手贴在茶杯上试了试温度。 “不烫了,喝吧。” 他看林霰喝水,小口小口地喝,苍白的嘴唇被水润泽后显出一点颜色。 霍松声挪开眼:“你留我是有话要说么?” 林霰微微一顿,将水杯放下:“符尧师从南疆虫谷,将军伤势颇重,既然来了聆语楼,就顺便让他看一看。” “就为这个?”霍松声扬起眉,“我还以为你是露了底,在我面前心虚,拦着我怕我说出去呢。” 林霰抿起唇,一副回避模样。 霍松声自嘲地笑,确实,林霰不愿意对他说实话,欺他骗他也不会心虚。 “既然你醒了,那我可以走了?” 霍松声看着林霰的眼睛,想起不久前和谢逸的对话。 其实找不找得到铜镜已经不重要了,火蛇草既然已经溶水入镜,再想将其从中提取出来难如登天,即便聆语楼神通广大,能从镜中剥离出火蛇草的药液,其药效是否和稀释前的火蛇草一致也不可知。 不过霍松声答应了谢逸,会帮忙询问霍城当年是从何处觅得铜镜,追本溯源,找到铸镜之人,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这时山顶传来一声鸟鸣。 那声音不算尖锐,但很响亮。 霍松声朝窗外看了一眼:“怎么,你们聆语楼还有专人负责叫人起床吗?” 林霰挣扎着坐起来:“信阁鸣声示意长陵皇宫有变,将军,帮我……” 霍松声搭住林霰的胳膊:“你要什么?” 就在不久之前,一封圣旨自长陵宫中送出,张贴于城门告示牌上,昭告天下—— 霍松声帮林霰跑腿去了趟信阁。 这里是聆语楼的机密要地,全大历的各种情报皆汇集此处。 信阁外有人驻守,霍松声还未说话,谢逸的声音从内传来。 “让他进来。” 原来谢逸掌管信阁,来往一切消息,都自他手中出入。 谢逸手中有一封刚刚裱装好的信,他似乎是知道霍松声为何而来,将信交给他:“给楼主吧,也恭喜将军得偿所愿。” 霍松声不明白他的意思,谢逸卖了个关子:“好消息要将军与楼主一起分享,快去吧。” 霍松声带着信回到林霰房间,那人披着衣服靠在床边,见他回来便仰起头张望。 霍松声心情好了,“扑哧”一声笑出来,调侃他说:“你怎么跟个小媳妇似的。” 林霰不搭理这些没头没脑之言,伸手要看信。 霍松声不给他,信拿在手中掸了掸:“你现在落在我手里,还不听话点?” 林霰看了看自己带着夹板的右手,老实地收了回去。 霍松声满意了,坐床边上,着手开始拆信:“我能看吗?” 林霰往前凑了点:“应当是皇帝要昭告天下的圣谕。” 昭告天下? 能让老皇帝在这个节骨眼上昭告天下的还能有什么事。 莫非…… 霍松声心头一紧,连带着动作也加快了。 信拆开,白纸上只有两行字,上面写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公主贤良淑德,秀外慧中,与回讫部族常有所往,实乃和亲之上上人选。今特封大公主为昭月公主,择日赴回讫结秦晋之好,望两国和睦,边境安稳。钦此。” “……和亲,”霍松声瞪圆了眼睛,“赵安邈要去和亲?!” 之前长陵宫中商议将赵韵书送去回讫和亲,当时赵渊亲自拍了板,但明令禁止消息传出,礼部也一直秘密准备,没有昭告天下。 今天这则圣旨却是明明白白送达各州府市镇,将赵安邈不日去回讫和亲的消息传了出去。圣旨一经下达,那是不可能再更改的了,皇上不会打自己的脸。 “大公主勾结回讫与西海海寇,默许杜隐丞修通航道,已经犯了皇上大忌。在大历各州府私建青楼,拐卖人口,逼良为娼,更为律法不容。不过最令皇上生气的点,应当还是在她私设灵位,暗中祭奠戚氏后人。 赵安邈是赵渊一手培养的棋子,如今这步棋废了,自然要发挥它最后的价值。送当朝最受宠的公主去和亲,比送一位寡居多年、已被天下忘记的公主去和亲更有利。赵渊选赵安邈,是情理之中,也是意料之内。” 霍松声听着林霰低沉的嗓音,巨大的兴奋中,波动的心神也一点点安定下来。 “你又算到了?”霍松声扭过头。 林霰呼吸一滞,视线不由自主往下滑了一下。 俩人离得很近,林霰为了看信几乎要碰到霍松声的后背。 霍松声随着林霰的视线,也往下看了一眼。 林霰的嘴唇很薄,颜色很淡,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漠。 俩人的呼吸交错在一起,后来是林霰先往后退了退。 他佯装咳嗽,清一清嗓子:“大公主的势力土崩瓦解,长陵宫中要重新洗牌。” 大公主虽然倒台,但赵渊要清理的事情还有很多。 首先自回讫至西海的那条航道必须处理,否则大历西部将不再太平。其次,各地春城必须连根拔起,这势必会引出一大批涉事官员与商人,对大历经济与政治都将是一个巨大的冲击。西海战事需要人去摆平,西南军不仅要守住岷州,还要将海寇击退到海防线外,宫中与大公主有关的势力,从首辅章有良开始皆要细查。 倒下一个大公主,实际上倒下的是大公主辐射的整个文官集团。 此时谁能补位出头,谁将在朝局中占据一席之地。 林霰躺不住了,打算下床。 霍松声眼疾手快搂住他的腰:“去哪?” “回长陵。” “病还没好,又要操什么心?”霍松声箍着林霰不让跑,“我问你的话还没回答,你怎么成天不是谎话连篇就是装聋作哑?这要是在军营,我早就军法伺候,打的你找不着北了。” 林霰被迫困在床上,腰上的手令人难以忽视。 “将军,”林霰咬了咬牙,说道,“放手。” 那只手掌火一般烫,隔着衣服掐在腰间,林霰难得觉得自己的体温在升高。 霍松声看林霰有点喘不上气,生怕他一言不合又撅过去,赶忙把手松开。 其实林霰下一步动作并不难猜,他扳倒了大公主,势必要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势力范围,林霰苦心经营这么久,打算安插在宫里的人想必早已有了打算。 “你要去找赵珩吗?”霍松声问道。 林霰扯了扯被霍松声弄乱的衣服,点头说:“我还需要他。” “休养好再去,不差这一天两天。”霍松声摸了下胸口,从怀中掏出个锦囊来,“给。” 林霰脸色微变,抓住锦囊:“怎么在将军手中?” “昨天从你身上掉的。”霍松声觑着林霰,此人在皇帝面前都八风不动,稳如泰山的,挺难得能在他脸色看见慌乱神色,“你慌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林霰躲避着霍松声的视线,将锦囊塞入枕下:“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不稀罕你揣身上带着?”霍松声“嘁”了声,“情人送的?” 林霰猛地抬起头。 霍松声坐正了:“猜中了?” “没有。”林霰否认道,“故人之物,我没有保存好,也无颜再见他。” 霍松声辨不清林霰话中真假,既然东西随身携带,想必十分重要。 他没有探听人私隐的爱好,便没再追问。 霍松声将信折好装回信封,放在林霰手边的小几上。 “不管怎么说,我都要谢谢你。” 林霰眼睫一颤。 霍松声直来直去,有什么便说什么:“如今阿姐不用去回讫,我心中大石终可落地。” 林霰斟酌用词,轻描淡写道:“这没什么,机缘巧合罢了。” “虽然你不是刻意要帮阿姐,但结果是好的,对我来说便是好的。”霍松声站起身来,“我为阿姐回来,现在事已了结,我也该回溯望原了。” 或许昨日霍松声说要走还是气话,但此刻他已经没有继续留在长陵的理由。 房内安静须臾,林霰才开口说道:“漠北离不了将军,将军确实该回去了。” 霍松声不置可否,手指一勾端起林霰的下巴。 “好好养身体,我可不想哪天突然听到你病死的消息。” 林霰眨了下眼睛:“将军不是一直很想除掉我吗?” “想除掉你,还几次三番救你,我有病吗?”霍松声捏了捏林霰的下巴,在那苍白皮肤上留下一道指痕,“虽然我对你那些做法不敢苟同,但时移世易,天地不仁,国将不国,是非道义不能只看一面。所以只要你不动我的人,我就不会杀你,懂了吗?” 林霰在霍松声手中点头。 霍松声眯起眼睛,语气危险:“但你下次若是还敢烧我大哥的牌位,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林霰的下巴上落了红痕,霍松声捏的他有点疼,让他禁不住皱眉。 霍松声捏完,指腹从林霰下巴轻轻擦过,他看着自己留下的痕迹,又觉得心里空掉的那块得到了满足。 霍松声视线微抬,看进林霰眼睛里。 然后点评道:“娇气。” 第四十四章 霍松声打算回溯望原了。 回长陵前他没有想过和亲一事会有这种转折,当时他甚至做好了与皇上撕破脸的准备。 只是如今赵安邈被禁足宫中,等待来年春天去往回讫和亲,赵渊先前想促成赵安邈与霍松声的婚事的计划便要告吹。 霍松声是雄踞在漠北的一匹狼,如果没有皇权约束,鞭长莫及,他手中那五万兵马始终是赵渊心头大患。霍松声如果没有回来还好,可现在他人在长陵,又没有大公主掣肘,赵渊能否放他回去还是一个未知数。 回长陵的马车上,林霰一直在想这件事,想的头痛欲裂。 他身体尚未恢复,却无论如何要离开符山。谢逸和符尧加起来都说不动他,后来林霰退让一步,允许符尧和他一起返回长陵。 符尧花白的胡子,精神矍铄,不肯待在车内,偏要与符尘一道策马,俩人忘年之交,一路有说有笑。 霍松声一夜未眠,精神疲累至极,被那俩人谈笑声吵的睡不着。 林霰敲了敲车门,示意他们安静。 霍松声趴着睡了几天感觉脸都要扁了,此时虽然坐着,但手支着额头,姿势别扭,更不舒服。 “将军怎么了。” 霍松声看他一眼,突然将马车上的软垫拿过来,放在林霰腿上,然后侧身枕了上去。 他环抱着胳膊,合上眼:“不舒服告诉我。” 林霰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蜷在一边:“将军,我会吵到你” “没事。”霍松声说,“不用忍。” 林霰被霍松声当作人肉靠垫,身体很难放松,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僵硬地挺着腰背,下颌角的轮廓异常分明。 霍松声束起的长发揉在他身上,一动便有千丝万缕自他身上抽离。 林霰怔忪一瞬,听霍松声问道:“让你别忍,你干脆连气儿都不喘了?” 林霰稍微放松了点。 “别发愁,你那病多半就是愁的。”霍松声打了个哈欠,整个人懒洋洋的,“你那么聪明,还有什么办不到。” 林霰很轻地应了一声,发觉霍松声呼吸均匀,一句话的功夫便睡着了。 他无奈地笑笑,没有着落的手慢慢放在霍松声身上。 掌下的身体骨肉匀停,每寸肌肉都充斥着硝烟的味道。 霍松声的刺,他的铠甲,他的伤疤与功勋,他的一切,都让林霰殚精竭虑。 霍松声说的没错,林霰的病大半是愁的,冰肌鞘毁了他的身子,经年累月的忧思更让他雪上加霜。但他不能停下,有太多太多的事情等着林霰去做,有太多的东西需要他去衡量,他必须走对每一步,才能保全想保全的人,才能改变要改变的事。 因此,林霰回到长陵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去府上休养,而是换身衣服去了别宫。 天色已近黄昏,林霰一袭黑色斗篷,头戴兜帽,身边只跟了符尘一人。 别宫不在宫城之内,而是邻河而建的避暑地,以往每逢夏日炎热,赵渊便会带上随从妃子,前往别宫小住,待天气转凉后再返宫城。除此之外,别宫几乎无人居住,只有太监宫女在此洒扫。 正值冬日,别宫内外本应无官兵驻守,此刻门口却站着银盔铁甲几名侍卫。 林霰亮出腰牌,纯金腰牌上劲笔书着一个“河”字。 侍卫放行,林霰命符尘在外等候,独身一人入了别宫。 别宫景致幽静,夏日来草木繁盛,此刻尽显凋敝。 宫内河道经过修葺,两侧砌着花雕浮柱。 赵安邈跨坐在白色石柱间,鹅黄色的长裙拖了满地。 她身边一个侍奉的人也没有,不知在此坐了多久。 侍卫将林霰送到后便离开了,林霰缓步走去,赵安邈听见声音也没有回头。 林霰将头戴的兜帽放下来,露出一张病气横生的脸。 “昭月公主。” 说来讽刺,浸月公主赵韵书尚在襁褓中便得皇上赐了封号,殊荣加身。 赵安邈这么多年却只有个“大公主”的头衔,名号还是皇上要将她送去回讫才取的。 若以赵安邈从前的性子,听见这么一声,定要翻天覆地的闹上一场。 如今只是侧目看了林霰一眼,看起来收敛许多。 “你若是来看我笑话,此刻应当也看完了,可以走了。” 林霰身体虚弱,体力不支,从门口走过来已经头晕目眩。 他不顾尊卑坐在一旁石凳上,面色惨白。 赵安邈又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这世道确实是变了,连一个书生都敢坐在我眼前。” 林霰虽然脸色不好,可神情浅淡,容貌脱俗,又不似寻常书生。 “世道变与不变都与公主没有关系了。”林霰说,“公主此刻是笼中鸟,阶下囚。” 赵渊虽然没有杀了赵安邈,也没有下令惩治她,但一纸诏书将她送去回讫,现下又将她软禁在别宫。赵安邈倒台是确凿之事,而且毫无转圜可能。 “你很得意吗?”赵安邈眼中是浓浓的厌倦,“你帮着赵珩算计我,这一局你赢了。不过赵珩心狠手辣不比我好多少,你在他身边,也未必有好出路。” 别宫条件不如大内,桌上却有精致茶点,想来赵安邈虽沦落至此,却未受到苛待。 “公主错了。” 林霰面前是一碟糯米糖糕,黏糊糊的小玩意儿,是霍松声小时候最爱吃的东西。 “赵珩非我主君。” 赵安邈吝啬地抬起一点眼睛:“长陵城中除了我和赵珩,找不到第三个够格掌权之人,你不图赵珩,又是图的什么?” 林霰捏起一块糖糕,入口软糯香甜,难怪霍松声会喜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好大的口气。”赵安邈听笑话一般,“你来找我究竟做什么?我虽然清闲,但并不想同你多费口舌。” 林霰指尖沾着白色糖晶,被他用手指捻掉。 一粒粒糖晶落在桌上,林霰垂眼看着,拿手背将糖晶全部清扫干净。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说:“讨债。” 第四十五章 一行青雁自南往北惊掠而去。 枯叶翻飞落在脚边。 赵安邈背靠雕花石柱,昂着首,轻蔑笑道:“我此生人情血债无数,若要清算,先生不知要排到猴年马月。” 赵安邈这一生,荣宠满身,手握大权,为达目的,她可以牺牲无辜百姓,也可以背叛自己的母国。她杀人无数,无论是借刀杀人,还是幕后指挥,手中染过太多鲜血。在她眼中,人命不过草芥,这样的人,又怎会为几桩不知姓名的血债感到愧疚。 林霰苍白的面目仿佛附着一层细碎寒霜。 凛冽的寒风刮过他的皮囊,刀削斧刻般,将他眼中茫茫一片白雪染成了漫天血色。 “冤有头,债有主。”林霰的目光缓慢飘远,他凝视着空气中捉摸不住的尘埃,忽然逃避般闭上了眼睛,“公主既然要论先来后到,那林某请问,公主这些年恶事做尽,午夜梦回,也从未问心有愧吗?” 赵安邈一甩长袖:“我为何要心存愧疚?世道糜烂至此,非我一人之功。大历朝堂之上,有多少人是干干净净,那些平庸百姓又有几人心无贪欲?即便是父皇,他的皇位如何得来,他又是如何对待帮他夺得王位的有功之臣,桩桩件件,人性丑恶如斯,你们凭什么对我指指点点?” “这便是公主所言,要让所有人都尝一遍公主曾经所受之苦楚吗?” “没错!”赵安邈愤恨难当,“世道欺我辱我,天地间从没有公平可言!” “所以公主要将一人之痛,变为万民之痛,要将世间女子都变成公主这般模样吗?”林霰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到赵安邈面前,“让那些无辜女子,尝尽屈辱,再像公主一样,用怨愤回报这个世间,是这样吗?” 赵安邈仰起头,瞪视着林霰,她眼睛里是熊熊怒火,这把火由屈辱点就,在心原尘上不息燃烧了十年之久。正是这把火,将赵安邈一步步推入深渊,让她痛,也让她强,让她丧失理智,也让她泯灭人性。 赵安邈笃定道:“没有人能经受得住那样的屈辱,也没有人,能在受过那样的屈辱过后,不憎恶这个世间。” 林霰微微歪起头,万千情绪皆在这一句话里。 他说:“公主又错了。” 赵安邈被林霰的目光锁住,竟觉难以呼吸。 似乎有来自北方的风吹过鬓边,林霰静静感受着十年如一日的寒凉,在一声声压抑至极的呜咽中,冷静质问道:“公主是如何从那场劫难中活下来,如何才有的今天,都忘了吗?” 一股无形的压力扼住了赵安邈的脖颈,那一瞬间,她的眼前闪过许多不堪入目的画面。她嗅到了血气,指尖触及到冰冷的雪,她听到了自己孱弱的呼救声,也看到了那个不顾一切挡在她面前的人。 赵安邈头上的簪子毫无征兆的从发间坠落下来。 “啪”地一声,尖利的顶端刺中了她的心脏。 赵安邈所有的气焰尽数消失,她不禁向后退了一步,脚后跟抵在石柱上,冰冷的石头硌着她的后背,她仓惶地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人那双略显熟悉的眼睛。 “你……”赵安邈声音颤抖,“你是谁?” “公主想起来了。”林霰勾动唇角,俯身捡起赵安邈掉落的簪子,“公主还能说自己问心无愧吗?” 林霰想帮赵安邈将簪子戴好,手刚抬起来,便被赵安邈狠狠一推。 赵安邈弓着腰背,撕心裂肺地喊:“我问你是谁!” 林霰的动作停在那里,他一点点收拢掌心,任簪子上锋利的棱角刺破他的皮肉。 “债主啊。”林霰轻轻咳着,也笑着,垂散在肩上的发被他拨到身后,他挑起一点眼尾,冷白面色形如地狱来索命的鬼怪,“我替戚庭晔、替林雪吟、替命丧溯望原的靖北军亡魂,向公主讨份迟到十年的血债。” “林雪吟”三个字让赵安邈如遭雷殛。 “你……你是……”赵安邈猛地跌坐在地,脸色顷刻间煞白一片,“庭、庭……” 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林霰幽幽道:“安邈,你还能问心无愧吗?” 一行泪顺着赵安邈的面颊流落下来。 她再也没有半点嚣张模样,比之昨日在朝堂之上当众失势还要狼狈。 赵安邈畏惧地躲避着林霰的眼睛,却被林霰掐着脖子抬起头。 她只好闭上眼睛,双手虚握住林霰的手腕:“对不起……对不起……” 冷,是赵安邈仅剩的知觉。 她被冰到般打了个抖,眼泪顺着下颌滴在林霰手上。 赵安邈从不知道一个人身上的温度竟然可以冷成这样,好像林霰这个人,从骨子里就都是冰冷的。 可她明明记得,这双手曾给她送过饴糖,也曾帮她点过宫灯。 在她不被皇上留意的那些年里,在她被其他皇子公主欺负的时候,这双手不止一次的解救过她。 可是她又做了什么呢? 她做了什么…… 当年回讫兵变入侵溯望原的消息甫一传入长陵,赵安邈便私自离开了皇城。长陵宫中的老人都知道,十年前赵安邈曾经消失过一段时间,但没有人知道赵安邈真的到过溯望原。 彼时溯望原已经尸横遍野,赵安邈抵达溯望原战场时,回讫部族的主力正在清点伤亡人数。 突然出现的赵安邈无疑成为回讫新的追击目标,一个十几岁的妙龄少女,大历的公主,得到她,便能令大历再蒙一层羞。 赵安邈带去的侍卫为了保护她,在逃亡路上全部被回讫诛杀。 溯望原上许多避难坑洞,赵安邈拼尽最后一口气躲了进去,回讫士兵的脚步犹未散去,她以为自己死定了,回头却对上坑洞内十数双眼睛。 她吓得几乎要惊声尖叫,身后却袭来一双温热的手。 赵安邈撞进柔软的怀抱中,女子身上特有的幽香令她安定。 “嘘——” 有人在耳边安抚,唤她的名字:“安邈,安静。” 赵安邈惊喜地看着来人:“林姨!” 她一头扑进林雪吟怀里,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呜呜地哭起来。 林雪吟,靖北王戚时靖的妻子,戚庭晔与戚庭霜的母亲。 她多年跟随戚时靖出入溯望原战场,与士兵同吃同睡,披挂上阵,从不退却。 林雪吟身上套着松垮的甲胄,脸上有脏污,神情也有些疲惫。 她摸摸赵安邈的脸,擦掉她的眼泪,说道:“好了,不哭了。告诉林姨,你怎么会在这里?” 赵安邈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我在宫中听说回讫入侵溯望原,我担心靖北军和庭晔哥的安全……” 她说到这里突然顿住,僵硬的环顾一圈,心脏砰砰地跳:“林姨,王爷和庭晔哥呢……” 林雪吟眼中一闪而过的悲怆如凄美的星,她深吸一口气,强忍住悲伤,只说:“乖孩子,林姨会送你回家。” 林雪吟是个美人,多年战场磨砺,让她更加坚韧。 赵安邈从林雪吟的话中得到了一个不愿面对的答案,她没有经历过战场,不懂战场的残酷,直到看到重伤的戚庭霜才有了一些实感。 那些都是她曾经熟悉的人,此刻却奄奄一息的躺在那里。 戚庭霜伤得很重,他的右手被利箭贯穿,全身多处刀伤,最致命的是胸口处那道伤,听幸存的靖北军说,若不是当时戚庭霜胸前挂着一块铜镜,那箭已经要了他的命。 饶是这样,戚庭霜也在垂死边缘。 他浑身发着高热,每日昏睡时多,醒时少,如果再得不到有效救治便活不成了。 林雪吟看起来并不着急,她有时抱着戚庭霜,在他耳边说话,有时哼歌,似乎这样就能治愈戚庭霜的痛苦。 赵安邈比她还心急,便去问林雪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林雪吟刚替戚庭霜降过温,双手被雪寒到通红:“等到援兵来。” 赵安邈以为林雪吟是在等朝廷的援兵,便极有信心地点头:“对,父皇肯定会派兵来救我们的!” 可是他们等了三天,大历的援兵仍旧没有现身。 连远在皇城的公主都能独自跑到溯望原来,援兵没有道理这么久还不到。 赵安邈半梦半醒间听见戚庭霜与林雪吟说话。 戚庭霜的嗓子在冰天雪地里冻坏了,几乎出不了什么声音,她模糊地听到戚庭霜说:“松声一定会来……” 林雪吟抚过小儿子的脸颊,说道:“南林侯府被人绊住了脚,我们不能等了。” 躲在坑洞里,回讫人不出几日便能找到他们。 援兵迟迟不到,横竖都是死,离开这里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当夜,林雪吟带着余下十八名靖北军与赵安邈向南逃亡。 在此之前,赵安邈始终十分信任林雪吟,但她无法理解林雪吟顶着回讫的追杀,离开坑洞的决定。在她看来,此时躲在坑洞里等待援兵是最安全的方法。 冬天的溯望原气候太恶劣了,风雪交加。 赵安邈从没受过这种罪,哭着说要回去。 回讫的士兵步步紧逼,赵安邈不顾林雪吟的阻拦,执意要走,半路便被回讫人抓住。 那支兵近百人,赵安邈被扇了几个耳光,便交代了林雪吟等人的去向。 而那时,回来找赵安邈的靖北军就潜伏在厚雪之后。 回讫派了一队人沿着赵安邈指认的方向继续追踪林雪吟等人的下落。 剩下几十个人看守着赵安邈。 他们很快便对赵安邈生起歹心。 林雪吟的面容被大雪映得十分阴冷。 她提剑起身,却被不知何时醒来的戚庭霜抓住了手。 戚庭霜无声地喊:“娘,别去。” 林雪吟低头看了看自己重伤的儿子,心一横,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蒙住了戚庭霜的眼睛。 紧接着,她带着人冲了上去。 那是戚庭霜人生中最黑暗,也最漫长的一段时间。 他听见很多惨叫声,有刀剑入肉的声音,有人身倒地的声音,更多的,他听见了回讫士兵放浪的笑声。 戚庭霜发不出声,竭尽全力摘掉蒙眼的布条。 然后便看见让他一生都无法释怀的一幕。 回讫人的尸体倒在雪地上,靖北军残存的将士无一生还。 而他的母亲被按在雪中,被回讫人撕碎了衣服。 戚庭霜无声的嘶吼,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的无能。 他拼命向前爬去,十指被雪下锋利的石头割破,可这条路太长太长了,他费劲力气也无法爬到母亲身边。 林雪吟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却在转头看见戚庭霜时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她突然按着回讫人的头开始迎合,这无疑刺激了这群丧心病狂的敌人。 林雪吟被几人拖入坑洞中,在那里,同样屈辱的人还有赵安邈。 大雪中蜿蜒出一条血路,戚庭霜爬到洞口的时候,林雪吟刚巧从里面出来。 她衣衫不整,手中提一把滴血的刀。 “结束了……” 林雪吟的刀掉落在雪中,她俯身想要抱一抱戚庭霜,手伸出去,又颤抖地缩了回来。 戚庭霜目眦欲裂,身体和心都是千疮百孔。 他的眼睛很痛,眼泪和血一起流下来,被风雪吹干,视线也渐渐模糊。 再醒过来,戚庭霜躺在一辆板车上,林雪吟肩上勾着绳,在雪地里艰难地拖着他往前走。 仅存的那几名靖北军死在了回讫人手里,赵安邈一言不发缩在戚庭霜身边,林雪吟瘦削的肩膀撑起两个人的重量。 戚庭霜张开口,仍然无法发出声音。 他敲打木板吸引林雪吟的注意,天气太冷了,他全身都冻僵了,手指关节很容易便被粗糙的木板擦破,脱掉一层皮。 林雪吟停下来,地上抓起一把雪喂给戚庭霜。 一夜过去,这名铁血不倒的女人肉眼可见的苍老了。 林雪吟合上戚庭霜的眼睛,让他睡觉。 戚庭霜执拗地抓紧母亲的手,他很想站起来,想像个男人一样保护他的母亲,可是重伤带走了他全部的精力。 林雪吟继续上路。 戚庭霜紧闭着眼,不想在此刻给林雪吟添半点麻烦。 他们必须尽快离开溯望原才有生机。 可身后的追兵一直穷追不舍,无论他们多少次改变方向,回讫很快就能追上来。 戚庭霜昏沉钝痛的头脑终于察觉到几分不对。 他看向身边的赵安邈,忽然用力翻起身,抓住了她的手。 赵安邈纤白的手掌中安放着一枚红色的石头,那是回讫人专用的信号石,指甲一抹便能掉下一片,落在雪中不会化,反而会将雪染红。 这就是回讫能找到他们的原因。 “为什么?”戚庭霜动了动唇,却不妨碍赵安邈看懂。 赵安邈猛地推开他,跳下板车。 手中的信号石整个掉落在地,连片的红瞬间蔓延开,像极了鲜血。 赵安邈颤抖地哭,尖叫道:“他们说只要交出你就会放过我!我要回宫!我现在就要回宫!” 林雪吟冲上来捂住赵安邈的嘴,她对待赵安邈始终温和,此刻却严厉起来:“你和回讫做交易?他们的话你也敢信?!” 赵安邈在林雪吟手中挣扎,恶狠狠一口咬在林雪吟手臂上:“我不信他们难道信你吗!若不是你执意要走,我怎么会被他们那样欺辱!” 林雪吟手腕留了个口子,她冷冷看向赵安邈:“若非你不听阻拦任性回头,我们现在已经走出溯望原了。” 回讫士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林雪吟甚至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 她警告赵安邈老实闭嘴,搀扶着戚庭霜躲到巨石之后。 他们身后就是深渊,林雪吟回头看了一眼,扔了一捧雪下去,入目皆是白色,无法判断有多深。 林雪吟钳制着赵安邈,透过枯木缝隙窥视回讫人的一举一动。 回讫发现了遗落的板车与信号石,并判断林雪吟独自带着重伤的戚庭霜走不了多远。 他们带人在周围搜寻了一圈。 林雪吟屏住呼吸,整个人贴在石壁上。 戚庭霜身上被她铺满了一层雪,回讫人跳到巨石上向下眺望,没看到人影。 几人说着回讫族的语言,林雪吟常年驻守溯望原,能听懂几句,他们在说,此地无人,要继续向前追赶。 林雪吟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开。 她前胸及后背都汗湿了,心脏也快要跳出来。 回讫人意欲离开,可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的赵安邈突然挣脱林雪吟站了起来。 她歇斯底里的朝回讫大喊:“戚庭霜在这里!他还没死!” 时间仿佛就是在这一刻静止的。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戚庭霜的耳朵里都只有一声争鸣。 嗡—— 他拂开面上的雪,正对上林雪吟投过来的决绝的目光。 林雪吟一掌击在赵安邈后颈,后者软倒在地。 随着赵安邈倒下的动作,戚庭霜的世界被放慢了,有血气涌在喉间。 他匆匆握住林雪吟冰冷的手,抓住身旁的树干,阻止自己往深渊下坠。 “娘——” 林雪吟笑着吻过他的额头,用力将戚庭霜推下深渊。 戚庭霜的声带仿佛被硬生生割裂了,喊出的声音嘶哑难听,却也悲痛欲绝。 孤鸟自天边飞过。 戚庭霜看见一支箭刺穿了林雪吟的心脏。 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飞溅在他脸上。 林雪吟跪立在雪中,向深渊呐喊:“庭霜!活下去!” · 林霰恍惚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肤有灼烧般的疼痛。 他的右手被夹板固定住了,动起来很不方便。 林霰放下受伤的手,也松开了赵安邈的脖子。 一片云飘了过来。 林霰的脸被乌云笼罩着,这让他看起来冷漠,也绝情。 “忏悔吧,安邈。”林霰的指尖自赵安邈脸颊上轻扫而过,“向溯望原惨死的战士,向林雪吟,向你自己,忏悔吧。” 林霰站起身,身后落下两道黑影。 他面无表情地交待:“别让她死了,她还没有赎罪。” 林霰迈步离开。 赵安邈膝行几步,冲那嶙峋的背影哭号道:“庭霜哥!” 林霰停下来:“你没有资格叫这个名字,你也没有资格供奉戚庭晔。戚家受不起你的香火,你不配。” 乌云卷过头顶,稀稀落落的雨滴下来。 林霰走的不快,到门口时,发丝已经微微湿了。 门廊外有个身影靠墙而立,那人撑着伞,正仰头看伞沿上落下的雨珠。 林霰愣了愣,面上的冰冷悄然散尽。 “将军怎么在这里?” “等你啊。”霍松声向林霰走来,皱着眉,“不知道要下雨啊,不打伞。” 林霰默然站在伞下,静了会儿问道:“将军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猜的咯,你以为就你会算吗。”霍松声说,“赵安邈失势,你不得来落井下石一番。” 林霰抿着唇,见霍松声表情生动,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 霍松声垂下眼,撇到林霰掌心里破烂的伤口。 “你又怎么了。”霍松声不悦地拎起林霰的手腕,摊开那手掌,“赵安邈都能伤到你?你可真是个不顶用的瓜皮。” 霍松声说着,摸到一直收在身上的,林霰的帕子。 他将帕子绕在林霰手掌上,数落道:“你这人,就不能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吗?右手吊起来你就弄左手啊,俩手都折了你就知道厉害了。” 林霰专注地听,一句都不想错过。 他是个很好的聆听者,还很乖,几乎不会反驳。 等霍松声说完,林霰才轻轻捏住霍松声即将脱离他掌心的指尖。 “干嘛?”霍松声不明所以。 林霰什么都没说,只是缓缓将头贴在霍松声肩膀上。 霍松声原地怔了怔,默默将伞向林霰那边挪了一下。 “累了?”霍松声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其实很温和,他以为这次还会像之前每一次那样,得不到林霰的答案。 可是这次林霰应了一声,随后抬起手,虚虚地揽住了他的腰。 “将军。”林霰低沉道。 霍松声偏一点头,一声鼻音掠过林霰耳际:“嗯?” 林霰捉住那抹尾音,闭上眼,放纵了自己:“松声。” 雨打在伞上,啪啪作响。 霍松声的心跳与那声音重合。 他伸出手,很轻地抚过林霰的后颈,这是大将军笨拙的安慰。 霍松声不知道林霰的经历,也不知道他的来历。 可他给了林霰一句:“我在。” 第四十六章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来的要早一些,雨水也格外多,风一吹便化作稀稀落落的霰粒,打在伞面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霍松声撑着伞,林霰说想走走,霍松声便陪着他。 青石板路一眼望不到头,从行宫出去这条小巷窄而幽深。 霍松声觉得林霰兴致并不高涨,想来也是,谁再有闲情也不至于在冷风雨天里漫步,多半是想解忧散心。 霍松声以为林霰不会同他闲聊,不想没走几步,林霰便主动与他攀谈起来。 林霰似乎是抬头看了眼天,接着便说道:“快到将军生辰了吧。” 霍松声是冬天生的,他出生那天天气并不太好,晨起便有霜雾,整日刮着冷风,晚间还下起了银豆子,那庭庭院院皆蒙了一层白色碎屑。 “你又算到了。”霍松声眉头一挑,“怎么算的?” 林霰答说:“岁寒松柏,闻风有声,将军得名‘松声’,应是生于冬日。” “嗯。”霍松声算算日子,老皇帝生辰过后没几天,就该到他了,“下个月初六,那时我应该已经在溯望原了。” 林霰点点头:“可惜不能当面向将军庆贺生辰。” “是挺可惜,不然还能向你讨份贺礼。”霍松声笑了笑,“亏了。” 林霰不喜这话,看向霍松声:“将军想要什么?” 霍松声耸肩一乐,摇头说:“算了吧,你管好自己。” 从名字猜生辰还挺有趣,霍松声转念一想,突然“哎”了声:“照这么说,你也是冬天生的?” 林霰闻言微顿,慢半拍应和道:“嗯。” “什么日子?” 林霰模糊地说:“也是下个月吧。” “这么巧?”霍松声揪着不放,一副要刨根问底的架势,“哪天啊,你不会比我大吧?” “我……” 林霰难得卡了下壳,还在思考如何回答,忽闻街角旮旯里传来一声微弱猫叫。 霍松声看过去,角落堆放着不少杂物,一块木屑被顶了下来,惊到一只小猫。 俩人走到跟前,猫很瘦小也很脏,天寒地冻地缩在杂物堆里瑟瑟发抖,看起来出生不过月余,已不知流浪了多久,若是无人救治,很可能就冻死在这里了。 林霰蹲下身去,伸手要将猫捞起来。 霍松声拽住他的翻毛领,制止道:“你那手还要不要了,拿着伞,我来。” 林霰便将伞接过来,看霍松声小心翼翼将猫捧了出来。 大将军粗手粗脚惯了,过去拿刀砍人要命的手,如今抱着猫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感觉手稍微重点就该把猫捏死了。 “它不会死在我手里吧。”霍松声一言难尽地说。 “不会。”林霰愁云惨淡的目光总算露出一点光来,他温温和和地笑,说道,“将军,放松一点。” “我没玩过这么软这么小的玩意儿。”霍松声一巴掌就能把猫托起来,他轻轻翻了翻,发现小猫的一只腿似乎有点问题,好像是骨头断了,“它受伤了。” 林霰也看出不对:“带回去吧,让符尧看看。” 小猫温顺地窝在霍松声手心里,它太脏了,还淋了雨,根本看不出花色。 霍松声拿袖子给小猫擦了擦水,手掌虚虚地挡着它,给它取暖。 林霰偏头看着霍松声,觉得霍松声笨拙又认真的模样很可爱,与成日里喊打喊杀的大将军截然不同,这样的霍松声添了几分纯真和稚气,让人很容易忘记他的身份和年龄。 上了马车,林霰将自己搭腿的毯子拿给霍松声,霍松声把小猫放在里面。 小猫伤了腿,应该是疼的,动一下就微弱的“喵”一声,听起来很可怜。 霍松声有些心软,用指尖点点小猫的鼻子:“别叫了,这么可怜。” 小猫被戳的往后一仰,吐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 温热的触感让霍松声卸下强硬,他看向林霰:“它舔我哎!” 林霰被霍松声眼中不加掩饰的新奇与惊喜击中了,透过眼前的霍松声,他甚至能想象到,如果霍松声没有经历过十年战场,也没有经历过心碎的死别,或许他就该长成娇惯明朗的公子模样。 他本该是南林侯府最受宠,最讨人喜欢的小侯爷,偏偏要去做大历最锋利,最不被人待见的一把刀。 林霰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霍松声撞了下林霰的腿:“你摸摸。” 可等林霰真要摸的时候,霍松声又反悔了:“还是洗干净再摸吧,病秧子别给你摸出什么不痛快。” 林霰无奈地说:“这么小还不能洗澡。” “哦,那你等它能洗澡了再玩吧。”霍松声把猫拿远一点,“真软,真听话,我小的时候曾在府中养过一只八哥,可把我吵得头痛,早知如此,还不如养只小猫。” 林霰面上带着隐晦笑意:“八哥?” “对。”霍松声想来就无语,“成天学人说话,聒噪得很,气的我都想把它炖了。” 林霰掩唇轻咳,问道:“都会说什么?” “就一些乱七八糟的啊。”霍松声张了张嘴,话到嘴边憋了回去。 他那时常拿娃娃亲调侃别人,从早到晚追在人后头喊“小媳妇”,每喊一次,便得到一声气极的“霍松声”,后来将人喊烦了,对方不理他,八哥却将话都学了去。 可这八哥学也不学好,顺序还能颠倒,最后就变成了“霍松声,小媳妇”。 弄得整个侯府都在背后偷偷笑话霍松声,堂堂小侯爷,每回从八哥面前经过,都想将它的毛全部拔光。 林霰低声浅笑,然后清一清嗓子:“嗯,那确实很烦。” 霍松声陪着林霰一路回了家,林霰身体尚未痊愈,精力并不太好,半路便蔫蔫的,到府上便被符尧按着灌起汤药。 照顾完大的,再照顾小的。 符尧瞪着林霰:“得,我不光得给人看病,还得给猫看病,传出去都有辱我南疆虫谷的名声。” “看病不分贵贱。”符尘对猫表现出极大兴趣,蹿腾道,“做大夫的要对生命一视同仁。” 符尧胡子一吹抱着猫走了,符尘屁颠颠地跟上去。 霍松声去洗了手,腰兜里摸了摸,掂出个巴掌大的小布包。 林霰不明所以,见霍松声撑开布包,从里头夹了个红彤彤的山楂出来。 “病秧子。”霍松声说,“张嘴。” 林霰一令一动,张开嘴,将山楂吃进口中。 山楂味酸,刚好可以中和苦味。 其实林霰并不觉得苦,他这些年喝的药太多了,以至于味觉都退化许多。 “酸么?”霍松声打量林霰的神情。 “有点。”林霰说。 霍松声把一整包都留给林霰:“酸的开胃,你胃口不好的时候吃点山楂。” 可能也是因为味觉不灵敏的原因,林霰的口腹之欲并不旺盛。不过既然是霍松声给的,好赖林霰都会留着。 林霰努力汲取着山楂上的酸意,吃的脸颊鼓鼓的。 霍松声用戳猫的手同样戳了戳林霰的脸:“你好好保重,听到没?” 这是临别寄语,哪怕两人相识的开端并不算友好,后面几次三番交锋也称不上和善,到这一步,霍松声还是希望林霰可以好好活着。 林霰轻轻点头。 霍松声说:“大历朝堂风云诡谲,行错一步粉身碎骨,我知你机敏聪慧,但也要万事小心。” 林霰说道:“好的。” “我在溯望原等你的好消息。”霍松声的手指划过林霰的颌骨,“你可不能死在我前头。” “将军不会死。”林霰勾了下霍松声的手腕,感受到他跳动的脉搏,“回讫会永远退离溯望原,将军会荣光加身,带着漠北将士平安回归故里。” 霍松声笑道:“那就借你吉言了。” 霍松声放开手,腕上残留的微冷温度尚未散尽,他看着林霰的眼睛,咂摸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你喊‘松声’挺好听的。”霍松声说,“若有机会再见,换个称呼吧。” 林霰顿了顿,所有声音皆收回心底。 霍松声告别林霰,在这个寒冷的雨夜,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当夜,霍松声便收拾好了行囊。只等第二天一早入宫辞行,返回溯望原。 他回来是擅作主张,若赵安邈尚未倒台,老皇帝会十分喜闻乐见地放霍松声回溯望原,甚至是如果他再多逗留些时日,赵渊没事找事也会命他回去。 可是赵安邈失势了,能牵制住霍松声手中军权的筹码不复存在。 霍松声不在长陵还好,可他现在人就在这长陵城中,要想离开,就没那么容易了。 赵渊当堂驳回了霍松声返回溯望原的请求,并下令他即刻前往西海,助西南军击退海寇,夺回岷州。 林霰接到霍松声调往西海的消息时,霍松声已经出长陵城了。 “老皇帝用靖北军套牢松声十年,既想让他死守溯望原,又忌惮他在漠北势力过大,重演当年靖北王之变。” 屋中点着炉火,林霰看完消息后便将纸条扔进火盆中。 火舌吞没,灰烬浮在林霰眼中。 “赵安邈没了,能收拢赵氏大权的路断了。赵渊不会在此时放松声回溯望原,除非他能找到新的力量牵制松声。” 符尘在暖屋中昏昏欲睡,并不能听懂林霰在说什么,下意识附和道:“哪里来的新力量?” 火舌跳动一下,噼啪的。 林霰拆开霍松声留给他的布包,咬下了一口山楂。 第四十七章 林霰口中的酸味还没散尽,府中下人来报,说浸月公主携子前来拜访。 林霰足有片刻未能动作,半晌,他命人去回绝,称身体抱恙,不便见客。 窗外风雨不歇,林霰矗立在门前,屋内的热气了然无踪。 符尘被冷风吹醒,抱着胳膊搓了搓,喊林霰关门关窗。 林霰没听见般,又等一会儿,下人迎风跑来,说:“先生,公主说她正是来探病的。” 林霰指尖细颤,再拒绝道:“公主身份贵重,私见外男,于礼数不合。” 符尘将氅衣披在林霰肩上,冻得发抖:“这么冷的天,小世子不会冻坏吧。” 林霰觉得这天仿佛是漏了一个口子,不止是雨,寒气冷气一并朝他袭来。 有人声自院外传来,林霰耳尖地听见了,返身便折回屋去。 符尘当林霰要闭门谢客,谁知他竟从柜中取出一柄竹伞,快步走了出去。 赵韵书从不缺打伞的人,可她背地里来找林霰,身边自然不会带下人,还要照顾孩子,想必对自己便不那么周到。 府中下人举着伞追在赵韵书身后,喊道:“公主!公主使不得!” 赵韵书抱着时韫,十岁的孩子分量不轻,她抱起来却很轻松,可见时韫是她亲历亲为一手带大。 林霰眉宇紧皱,伞沿在他脸上扫落半边阴影。 赵韵书抬袖为时韫遮雨,遥遥的,看见一抹月白身影朝她走来。 时韫拽着赵韵书的袖子,将脸挡的只露一双眼睛。 那双眼乌溜溜的,皓月般,它干净,也生动,充满着朝气。 时韫咧开嘴:“林先生!” 小孩子已经被母亲告诫过,不要再将别人错认成自己的父亲,可他对林霰的好感完全出于本能。 时韫在赵韵书怀里张开手,想让林霰抱他。 林霰抵近母子二人,为赵韵书撑着伞。 下人不知如何交代,面露难色:“先生,公主她执意要入府,我拦不住……” 林霰摇了摇头:“你先下去吧。” 下人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地离开了。 林霰面上没有表情,因此看起来十分冷硬。 时韫看到了林霰吊着的手臂,懂事的安静下来,他被赵韵书放到地上,孩童稚嫩的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担心。时韫仰头看着林霰,问他:“先生的手怎么了?” 林霰将伞给了赵韵书,微微弯下腰来:“受了一点小伤。” 时韫看起来有一点难过:“会痛吗?” 林霰半身站在蒙蒙细雨中,微微一愣,手上的力量忽然便重了起来。他并非不知疼痛,而是早已习惯疼痛的感觉。 痛能让人清醒,也让林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他需要这样一份疼痛,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还活着。 林霰在时韫这个年纪并不懂事,那时他父母双全,家庭和睦,不需要承担,肩上也不曾背负过什么东西。 他曾不知疼痛的快活了十七年,却在旦夕之间长成需要用疼痛麻痹自己的大人。 林霰抚着时韫细软的头发,告诉他:“不会。” 时韫转身去拉赵韵书的手:“娘亲,我可以让刘太医给先生治病吗?” 赵韵书轻易地答应:“当然可以。” 时韫这才开心一点。 赵韵书走近林霰一步,也替他挡了挡雨:“未经先生同意擅自入府,先生不要见怪。” 林霰反而同她拉远距离,垂首作揖:“公主驾临,是草民的荣幸。” 赵韵书仔细观察林霰的脸:“前日我来府上,先生不在。” “那日有事外出,公主见谅。” “先生脸色不好。”赵韵书秀气的眉拧着,“病体仍未痊愈?生的什么病?” 林霰回避着赵韵书的视线:“风寒而已,牢公主挂心。” 林霰将脸侧着,视线没有着落的飘在不远处的池塘。那池塘夏天时养荷花,冬天便只剩一汪水了。 “风寒也没有这么毁人的道理。”赵韵书眉头皱紧了,林霰的身体状况很差,只要不瞎就能看出来,“你转过来让我看看……” 赵韵书向林霰伸手,林霰却又后退了一步。 冷风从指缝间溜走,赵韵书维持着抬手的动作,眼睫不停地颤抖:“……你躲我?” “公主与草民,尊卑有别,男女有别,此举不太合适。” “公主……”赵韵书低声重复着,她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今日来找林霰,她未施粉黛,穿的也是家常便服。 她看起来并不尊贵,不是长陵城中高高在上的公主,也不是被皇帝疏远多年、清冷孤傲的罪臣遗孀。 她只是赵韵书,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女人,带着孩子,来看看离去很久的故人。 “你叫我公主……”赵韵书嗫嚅着话音,仿佛沉沦在一场旷日久别的梦境里。她忽然抓着时韫的肩膀,把孩子朝前推了一步,“那时韫呢,你当他是什么?” 林霰低垂下眼睛,时韫懵懂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似乎是感受到了母亲的悲伤,沉默地抿起嘴唇。 他和生父戚庭晔长得极像,这让林霰无法控制的想起,自己亲手将戚庭晔的牌位丢进火中的感觉。 愧恨交织,林霰无颜面对这个年仅十岁的孩子。 沉默如死寂蔓延开来。 风卷枯枝,萧瑟雨中刮起一曲凄凉挽歌。 赵韵书一点点红了眼睛,近乎请求地说:“你……抱抱时韫吧。” 林霰冷硬的心防差点因这句毁于一旦。 他咬紧了牙关,几乎是从口中挤出一句:“不合规矩。” “你如今只会拿这一句搪塞我吗?” 林霰在赵韵书逼近的瞬息退后,始终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您是大历公主,身份尊贵,今日不该来此,带世子回去吧。” 赵韵书眼睛一圈血红,她继续上前,每走一步便将林霰逼退一步:“先生既然称我为‘公主’,恪守尊卑之道,那是不是我说什么,先生便做什么。” 林霰一步踏入堆积的水洼之中,白靴尽湿。 “我有一个荒谬的猜想,还请先生帮忙佐证。”赵韵书说着,一把提住林霰的衣领。 林霰反手扣住赵韵书的手腕。 “先生,你这样抓着我,还算合乎礼数吗?”赵韵书反问道。 林霰并未用力,却也没有将手拿开:“公主若得到答案,是不是可以带世子离开。” 赵韵书的眼皮不安地跳动起来。 林霰拨开她的手,翻毛领迎风而动,他解开氅衣,单薄身体如斧刻一般。 “不用公主动手。”林霰松了腰带,前襟敞开,瘦削胸膛展露在赵韵书面前,“我自己来。” 林霰的皮肤很白,连身体上都是没有血色的白。那张灰白的皮囊很快在风里泛起寒颤,他坦然的面对赵韵书,坦然的接受她的目光,和她目光中无法压抑的痛色。 豆大的泪珠顺着赵韵书眼眶坠落下来,她仓惶的伸出手,揪住林霰两侧的衣襟,将他敞开的衣服拉起来。眼泪并没有让赵韵书变得脆弱,反而激起了沉淀十年的恨,她甚至有些恶狠狠地问:“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林霰没再躲避赵韵书的靠近,因为他感受到了赵韵书汹涌的恨意,它不该出现在除他以外任何人的身上,这份恨意会让人堕入深渊,也会让人面目全非。 林霰的眼尾狠狠跳动一下。 他拥有这个世间最完美的一副躯体,他身上没有一道疤,也没有一抹伤,连一颗痣都没有。 他的五官生得很秀气,如果没有那样一双眼睛,林霰的气质更偏文弱。可就是这双眼睛,总是蕴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迷雾,将林霰整个人完全割裂了。他可以用这双眼睛示弱,可以用它蛊惑人心,也可以用它杀人。 “公主有答案了吗。” 赵韵书看着这双眼睛,发现他变了,也没变。 他可以磨灭掉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决绝的切断与这个世间所有的联系,他这么固执,这么倔,决定往前走就不会回头。 赵韵书透过那层天衣无缝的皮囊,窥见了一重又一重用枷锁堆砌的高山。 无数身影与林霰重合起来,他们手持长戟刀剑,身上是纵深不一的伤口与淋漓的血。 风雪将他们的躯壳掩埋,又让他们在这道瘦弱的背影中重生。 赵韵书看懂了林霰。 有人独自奔赴尸山血海,也有人要独自从尸山血海中开出一条清明的路。 “这是我的使命。”林霰万分珍重的托起赵韵书的手,扣在额头上,像是行了一个周到的礼,“公主保重。” · 西海·岷州 霍松声脱下重甲,接一捧水清洗面上血污。 冬日水温极低,战场条件不佳,没得讲究,他用冷水洗脸,禁不住打起抖来。 霍松声来岷州已经大半个月了,西海海寇被击退至滨海一带,此刻便驻扎在近海。 海寇常年居于海上,论陆战肯定打不过霍松声,可一旦退到海上,大历军队一时间确实拿他们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大历海军本就战力不强,叶临牺牲后更是元气大伤,海防卫擅长防御,海寇自转移到近海后便一直在打拉锯战,一点点消耗大历军备。 春信敲了敲门,给霍松声送些果腹的鱼干。 霍松声一边擦脸一边询问春信:“借调的战船什么时候能到?” “昨日才改装好,最快也要七天。” 七天,霍松声根本消磨不起。 他和西南军都是打陆战的,在近海很难发挥。 霍松声毫无胃口,眼见着比前阵瘦了。 “朝廷不是要派人来吗,总不能也要七天吧。” 春信也盯着日子:“就这一两天了,再等等。” 朝廷要送人来西海的消息传了有一阵了,西海缺统帅,也缺军师。 自从赵安邈失势后,内廷与其相关的势力全部清理一番,不少高位都易了主,此时是极佳的上位时机,若要在宫中培育自己的势力,也必须趁此机会。 霍松声想到了林霰,以林霰的城府和手段,说不准早就为这些空缺留好了人手。 届时朝野上下全是他林霰的人,这大历早迟一日也要落入他手中。 霍松声伸手推开窗。 海风闲涩干冷,霍松声来这没多久,皮就被吹皴了。 他抱着胳膊想心思,挨过冷水的面颊被风一吹更觉冰凉。 春信让霍松声吃点东西,霍松声勉强嚼了根鱼干。 殷涧雷快步向这边走来,手里是一份传书。 “将军,”殷涧雷隔着窗将信递给霍松声,“朝廷来人了。” 霍松声立即出门,拆开信:“这倒是比想象中快,人呢。” 信上是皇帝调喻,多半是让霍松声好生招待人家。 殷涧雷说:“就在营外,跟将军是熟人。” 霍松声眉头一扬,不曾记得自己在朝中有什么熟人:“我?” 殷涧雷点点头:“啊,是林先生。” 霍松声猛地一停步,低头掸开纸。 “……” 他匆匆看完:“还真是病秧子。” “姓林的疯了。”霍松声比方才走得更快了,把信拍在殷涧雷胸口,“战场也是随便来的地方吗,回头打起来我还得照顾他。” 殷涧雷并不懂霍松声为什么要照顾林霰,不过看他家将军这情急的模样,足见那句“熟人”没有说错。 霍松声一路出了门,营帐之外,一群人扎堆等在那里。 他一眼便瞧见了人堆里的林霰。 大半个月不见,林霰变化不大,唯一改变的是他的身份。 这人穿着官服来的。 墨黑色官服,纹云绘蟒,是翰林学士的经典装配。 霍松声走到跟前,打量林霰一遭,刚要开口,却被对方抢了先。 林霰恭恭敬敬对他行了个官礼,尊他道:“小侯爷。” 霍松声走前说的话犹在耳边。 他冷眼凝视林霰,心头飘过四个字:来者不善。 第四十八章 林霰不打没把握的仗,无论是三次科考三中探花,还是后来的三拒翰林邀约都是在为今日铺路。他要让天下人记住林霰这个名字,为了让皇帝惋惜,让他求而不得。 林霰一直在等,等一个时机。 当皇帝对林霰的渴望达到巅峰之时,就是打入长陵宫最完美的时机。 赵安邈去后,赵渊若要平衡宫中各方势力,同时压制赵珩和霍松声,势必急于寻找新的力量,此时出现的林霰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林霰并非皇室中人,对于赵渊来说,首先,他没有皇权上的威胁。其次,他有真才实学,并且他是河长明验出来的“福星”。 老皇帝将林霰派来西海,不止是给他机会崭露头角那么简单,皇帝要验验这位“福星”的“真身”,看他究竟有没有能力取代赵安邈,成为长陵新生的力量。 赵渊送到霍松声手中的密信里,只字未提林霰,而是用“督战特使”相称。 林霰虽然穿着翰林官服,看似平平无奇,连内阁都没入,但“督战特使”四字其实很灵,它并不代表任何官职,又明里暗里告诉别人,特使身份贵重,不可怠慢。 霍松声看了眼林霰,和他身后跟着的人,笑了:“半个多月不见,先生排场大了不少。” 林霰无视霍松声话音里的戳刺,毕恭毕敬地说着千篇一律的官话。 霍松声根本不走心,左耳进右耳出,视线却又仔仔细细将林霰看了一遍。 没怎么瘦,气色看起来好了一些,不是霍松声走前那样灰白灰白的了。手上夹板也去掉了,换上绷带缠着,紧紧地绑在手腕上。 深色官服显得人很挺拔,林霰本身仪态就好,板正,站在人堆里特别扎眼。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赵渊调了一队二十人的骑兵一路护送他到西海,同行的还有海州巡抚杨钦。海州乃沿海七城之首,作为海州巡抚,杨钦统管西海沿岸七座城池军务、政务等,岷州在列。 大历各州、城的巡抚皆听从都察院调派,而都察院又由赵珩总领,杨钦来这前线为的是什么还不好说。 霍松声琢磨着利害关系,林霰既然穿了官服,表明他已经入了翰林。翰林文官众多,每年熬出头进内阁的就那么一两个拔尖的。论官职,一个刚入翰林的文官必然不及七城巡抚。 今日霍松声接了皇帝的令,杨钦作为此地监管者势必也接到了。他和林霰一同出现,不是赵渊的指令,那极有可能是赵珩的安排。 老皇帝的下一步举动并不难猜,赵珩伴君多年也不是个傻的,林霰怎么和赵珩说的没人知道,单看赵珩将杨钦喊来的举动,足可证明他并没有完全信任林霰。 霍松声等林霰讲完话,冲他歪了下头:“跟我进来。” 林霰微微一顿,他身后站着的杨钦先动了一步。 霍松声加一句说:“你一个人。” 霍松声并非此战主帅,但他威望还在,无论是西南军还是海防卫都很听他的话。 林霰跟在霍松声后面,随他进了营帐。 战场条件简陋,地图、沙盘,除此之外就是张小破床。 霍松声进帐先把窗关了,风小了些,感觉比外头稍微暖和一点。 林霰站在营帐中间看霍松声忙活,见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火盆,里面是没烧过的碳火。 这些都是霍松声刚来时海防卫送他取暖用的,战地物资不够,今天烧完了,明天还要有人换有人添,打着仗谁有闲工夫搞这个,干脆不用了,反正霍松声在漠北吃惯了苦头,这点冷不算什么。 他是皮糙肉厚啥也不怕,林霰这冷不得热不得的病秧子可没那么好伺候。 霍松声看起来硬邦邦的,不给人笑脸,心里不知怎么猜林霰呢,可人进来,他第一件事还是把碳火点上,免得冻着这病秧子。 林霰盯着脚边的碳火,说:“有劳小侯爷。” 霍松声动作停在那儿,林霰话里带着距离和客气,和以前不太一样。他认识霍松声第一天就知道喊“将军”,这会儿倒跟长陵城里的文官一样,叫起“小侯爷”来了。 霍松声不太明显地皱着眉,问他:“山楂吃完了?” 林霰下意识舔了唇,没想到霍松声会问起这个。他摇了摇头:“没有。” 小包里没装几个,一天一个也该吃完了,为什么没吃完,那是不喜欢,不想要。 霍松声笑出声来:“不喜欢啊?” 林霰抿起唇,没说自己喜不喜欢。 “哦,我的不是。”霍松声说,“该先问先生喜不喜欢。” “啊不对。”霍松声后撤一步,当着林霰的面,直白的、大喇喇的将他从头看到脚,“我是不是要叫‘林大人’?” 霍松声面上带笑,看起来吊儿郎当,带着痞气,林霰却听出他话音里的不快。 霍松声确实不高兴,心里堵得慌,可偏偏说不出个一二三四,如此更觉得烦躁。 特别是林霰还说了句“小侯爷随意”,不咸不淡的语气让人冒火。 霍松声拉下脸来,脚勾过椅子,顺势往下一坐,审犯人般:“你干什么来了?” 头一回见面就是这架势,带着锋芒的试探直往人身上戳。 林霰对霍松声总是包容居多,他面对霍松声时像绵密的水,能吸纳那人武装在外的所有伤人的触角。 林霰说:“奉皇上之命,前来襄助小侯爷。” “是襄助我,还是利用我往上爬?”霍松声看得门清儿,一针见血道,“你把我当傻子么。” 霍松声从小养在长陵,又算半个皇室,耳濡目染也对朝堂之术深有了解。许多事霍松声不是不知道,只是装傻充愣,当作不知道。霍城用南林侯府和兵权保全了靖北军,就注定很多时候霍松声只能选择做个不吭声的哑巴。 霍松声可以违抗皇命,先斩后奏,对付回讫,但他绝不会插手政事,这是霍家喂给赵家的定心丸。 可这不代表霍松声真的傻。 霍松声十几岁时也是满腹经纶,口若悬河,与人对弈论事一坐就是一整夜的。后来很多人说他上了战场,行事做派都不比从前,过去芝兰玉树的公子哥也能变成野蛮粗鄙的兵痞子,却忘了霍松声当年才子盛名,是还未科考便被翰林预定了名额的。 所以林霰一现身,他便将赵渊的心思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大人要在皇上面前有作为,却拿我做垫脚石,不太厚道吧?”霍松声手上是刚才点炭火用的火折子,封了口,在手指间灵活地转过来转过去,看起来漫不经心。 “小侯爷多虑了。”林霰表情寡淡,一副做小伏低的姿态,“一切以西海战事为重。” 霍松声笑了两声,手臂搭着腿朝林霰倾过去:“大人既然这么说,那我倒想问问,来日吃了败仗,这锅算你的还是算我的?若打赢了,功劳又是算你的还是我的呢?” 林霰来西海不仅仅是督战那么简单,光凭一句皇上喜欢就能做到权倾朝野那不现实,一介布衣,长陵宫中无权无势,要往上走并非那样简单。他要做制衡皇权的利器,这一战就只能胜,不能败。 “小侯爷若这样想便错了。”林霰迎上霍松声锋利的目光,“您应该想,只有我才可以帮你回到溯望原。” 霍松声被刺到般眯了一下眼睛。 他和林霰此刻绑在一条绳上,此战胜,林霰与赵渊的目的达到,老皇帝才会放心让他回溯望原,否则,恐怕靖北军主帅便要易主了。 其中利害关系不用林霰多说霍松声都懂,现在摆在霍松声面前就一条路,跟林霰合作,除非他愿意舍弃靖北军,甘愿在长陵城中为质。但霍松声非常不喜欢受制于人的感觉,他厌恶被拿捏,也讨厌任人宰割。 霍松声肉眼可见的变了脸,林霰就在他对面,清冷冷的一张脸,好像那个温温和和说着“将军不会死”的人不是他,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未拉近过。 “这也是你计谋中的一环吗。”霍松声冷冷地问,“也是,你算无遗策,怎会漏了我这一步。踩在我身上的滋味过瘾吗,林霰,我险些着了你的道。” 霍松声的语气又冷又硬,一颗心鼓噪不安,漫过丝丝缕缕抽入皮肉的酸涩。他对这种陌生的感觉难以言表,也无法形容。 林霰要踏着他的后背往上爬,他要借着林霰的力量回漠北。 说来说去,不过是各取所需,何来真心,更无情分。 朝局之中怎会有朋友知己,霍松声被林霰骗过一次又一次,早知他是什么人,原本就不该信他。 霍松声在林霰漫长的沉默中看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他站起身,打算跟林霰公事公办,先把西海棘手的问题解决了。 就在这个时候,平地突然晃动起来。 霍松声脸色骤变,伸手将林霰拽到身边。 只听“砰”地一声,霍松声按下林霰的肩,躬身护住他。 俩人背后就是铁铸的兵器架,摇晃中,兵器架倾倒下来。霍松声抱着林霰往旁边滚了一遭,胳膊一抬,挡住掉下来的矛头。 金属啷当坠地,林霰抵住霍松声的肩膀,看向他的手臂。 “看什么。”霍松声盖了下林霰的眼睛,“死不了。”—— 是对林大人没叫松声耿耿于怀的小侯爷。 第四十九章 霍松声刚把林霰捞起来,春信便冲入帐中。 “将军!” 霍松声小臂被划了道很长的口子,袖口裂开,血顺着淌到手背上。 春信进来先看见这个:“将军受伤了!” 霍松声竖起胳膊看了眼,从衣服上扯下块布将伤口裹起来:“小伤,外面怎么了?” 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营地四处乱糟糟的,乌泱泱的没头苍蝇似的乱窜。 “是海寇,他们在近海投了火炮。” 震动已经停了,海寇只投了一枚便没再继续攻击。 霍松声脸色极冷,抬手揪住一名士兵的领子,将人摔在地上:“跑什么!” 他这一声训喝很有威严,直接将恐慌的海防卫震慑当场。 霍松声视线如鹰隼,带钩子般逡巡一圈,质问道:“抱头鼠窜,这就是我大历海防卫?” 西海海防卫痛失主帅已久,再加上先前两年的太平日子,人早已养的懒散懈怠。平时操练不够,警觉性不强,队中缺少主心骨,战备还被自己人坑了,如此被海寇打了个措手不及也不令人意外。 当时西海被海寇突袭,珉州一带失守,西南军先到场抵御,霍松声来了半个月,已经将海寇逼至近海。 这群海寇自海上而来,本是从中原流放至西海图岛上的罪民。 海上资源匮乏,常人很难生存,罪民便与海上其他岛国勾结,企图攻上陆地,掠夺资源和土地。 罪民对大历地形十分了解,岛国擅长海战,两方合作极具优势。 杜隐丞在大历西南海域打通的那条线连接回讫和西海,虽然未能通航,这些年暗中也为两地勾连提供不少便利。否则单就海上岛国的势力,怎么可能造出火炮这种东西。而他给西海造的那批有问题的战船,一上战场必然露馅。 海寇这次这么有底气不是没有理由,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开战,海寇养了海防卫两年,就等这个时机一举攻下。 若非霍松声刚巧在长陵,并且及时赶到前线战场,别说岷州一带,恐怕沿海七城都要被海寇收入囊中。 霍松声来西海半个月就没一天顺心日子。 人要松劲儿太容易了,海防卫松了两年,现在就是一盘散沙。 他们确实把海寇逼入近海了,可那又怎么样呢,他们能一天一炮干轰你,轰的你军心涣散,轰到你忍无可忍入海跟他打,那就是中了他们的计。 霍松声太清楚大历军队的薄弱点在哪里了,他们在没有战船,兵力薄弱的情况下跟成天在海上操练的海寇打海战基本不可能。 海寇为什么看见霍松声就那么干脆从珉州撤退了,跟霍松声驻扎在沿海不下海是一个道理。 这些天海寇时不时派出几队人马来沿海骚扰,海防卫若是反击,他们就上船回到海上,来来回回就是在搞人心态,他们知道大历海战不行,就逼着大历打海战,今天大炮都上场了,更是一种挑衅。 霍松声今天要是上了头,一声令下发起攻击,那这仗多半要输。 可霍松声毕竟不是毛头小子,玩心计谁没有,他在回讫十年别的都没学会,就学会忍了。 海寇想逼他们入海,他们想逼海寇上岸。 只要上了岸,霍松声能按着海寇脖子打。 可这边海防卫是怂,西南军是莽,一边想躲,一边要冲,谁也看不上谁,还没打仗自己内部先崩盘了,这还怎么玩? 霍松声治下向来严厉,当即就让海防卫列队扎马步去了。 剩下的人整顿军营,几个将领被他点进了帐子里。 林霰今天刚到西海,对这边具体情况了解不深,霍松声喊了个人讲目前形势,趁这个功夫,他自己找了个药箱,坐边上处理伤口。 霍松声一圈圈拆下布条,那口子确实深,布条湿哒哒糊着血,他用镊子蘸了点清洗的药水,对手下使眼色:“林大人是皇上派来的特使,你们有什么不懂的就找他,我们能不能赶在过年前回家,可就指望林大人了。” 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不着调的话,春信看他那笨手笨脚的样子,忍不住说:“要不还是我来吧?” 霍松声赶人走:“去去,跟你林大人学习去。” 林大人在哪儿都站的端端正正,看起来就比不着调的将军靠谱。 帐子里几个人都看着林霰,等他说句话。 西南军按赵渊的令,调了三千兵来西海帮忙,领队那人叫柏遂,比霍松声还要年长十来岁。 柏遂是西南军扩充后新上任的指挥使,跟霍松声没什么交情,大概是看他年轻,也不怎么信得过他。柏遂为人勇猛,他带的兵上战场都是在前打冲锋的,这几天海寇频频滋事,霍松声要么避而不战,要么不痛不痒地追击几下,他早急了,刚才被炮轰,要带人去打海寇的就是他。要不是春信给他按住了,此刻柏遂差不多该到海边了。 “我们究竟在等什么?”柏遂性急也耿直,说话毫不客气,“海寇都打到脸上了,你们还坐的住?” 西海海防卫长臊眉耷眼地杵着,哼哼说:“你也知道打到脸上了,回头那大炮一轰,你娘都认不出你。” “若我西南军都像你们海防卫一样做事,大历早完了!”柏遂脸红脖子粗,气的直撸袖子,“霍小侯爷,西南军的老人常说,我们和南林侯府有渊源,我们敬重老侯爷,也敬重你,你来西海之后,我们也甘愿听你调令。可你看看,这些日子我们总共出兵几次?退兵几次?我不知道您在漠北怎么带兵的,还是回讫把您的性子都给磨平了,让人这么欺负还只是往回躲。但我姓柏的不是这样的人,我手里的兵只知道前进,从不后退。您要是怕了,您继续躲,我去打一样的!” 当兵的都有几分热血在身上,柏遂这话可说的太直接了,火药味一下就拱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霍松声军衔比柏遂大,战场上军令如山,他说话柏遂就得听着,不听就是违抗军令,那是要砍头的大罪。 杨钦作为巡抚,可不想在自己治下出这种乱子,赶紧上前拦住柏遂:“柏指挥,小侯爷肯定有小侯爷的顾虑,我们听命就是。” “听你娘的命!”柏遂破口大骂,一把推开杨钦,“瞻前顾后,我西南军从上到下就没这样的统帅!” 霍松声被属下指着鼻子骂竟还笑的出来,他正抹药呢,一笑碰到伤口,又疼的吸了口凉气。 林霰看了他一眼,转过脸时迎上了杨钦求救的视线。 林霰文质彬彬的,一看就是读书人,长陵宫里文官是最受宠的那拨人,他们掉军营里头就像是小白兔掉入老虎堆,这些武将早看他们不顺眼了。 林霰轻咳一声,该有的礼数还得有,客客气气地说:“柏指挥,稍安勿躁,我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 柏遂对林霰没什么好脸,看都不看他。 霍松声隔老远把手里东西丢过去:“人跟你说话呢,客气点。” 柏遂眼看就要发作了,林霰抬高声音喊道:“柏指挥。” 柏遂下意识看向他,只听林霰问:“敢问柏指挥,西南军近年来与何人作战,在何地作战?” 西南军自改编重组后大部分都驻守在西南边境,那里地形复杂,山川河谷居多,又与筇支接壤,夷敌匪患不断。 柏遂低看林霰,觉得他连这些都不知道,不快道:“西南常有山匪作乱,自然是在山间作战。” “山间地形复杂,西南军是攻方,还是守方?” 柏遂说:“山中掩体众多,山匪藏匿其中,自然是我们主动攻击更有胜算……” 说着,柏遂的声音低了下去。 受地形掣肘,西南军在与山匪作战时,往往选择先攻,通过不断的缩小距离,消除敌方的掩体优势,所以过去柏遂带兵,通常都是在前冲锋。 可西海不一样,这里都是平地,往前是沙滩,再往前就是汪洋大海,根本没有掩体。 西南军的冲锋阵在此完全没有必要。 不仅如此,如果海寇手中存有火炮,他们在没有任何遮挡的情况下冲入作战,无异于是送羊入口,给海寇当了活靶子。 想通这一层,柏遂瞬间冷静下来,后背淅沥沥起了一片冷汗。 若他方才执意追打海寇,恐怕那三千人全部有去无回了。 林霰知道柏遂想明白了,但也没有点破,而是说:“两方交战,并非战多者胜,若等待可以换来一战定音,多等片刻又有何妨。” 杨钦点头称“是”,说道:“林大人言之有理,我们还是要先想对策。” 该想的对策霍松声都想了个遍,他们手上没有战船,火力不如海寇,海上作战绝无可能。 春信说道:“战船还需几日才能到西海,而且借调的战船没有加装火力,和海寇的火炮对起来,我们还是不占优势。” 霍松声朝胳膊上撒药粉,头也不抬地说:“图岛小国资源匮乏,回讫运火炮来的成本太高,他们也没多少炮了,虚张声势而已。” “说白了,我们现在还是要等。”杨钦听明白霍松声的意思,“要么是我们等不及先下海,要么是海寇等不及先上岸,谁能沉得住气,谁的赢面就大,对吗?” “嗯,聪明。” 霍松声夸奖道,他重新取了干净的绷带,一端用嘴叼着,一端按在伤口上:“你们不是急么,让林大人给出出主意,看怎么让海寇先忍不住?” 这姿势极不便利,林霰比海寇没定力,走上前,从霍松声手中拿过绷带。 霍松声同时松了口和手,抬着胳膊,从下往上看林霰的脸。 “很简单。”林霰动作轻缓,一层一层将白纱布缠绕在霍松声的小臂上,“只需要露一点馅。” 柏遂追问道:“什么意思?” 霍松声笑了一下。 他嘴唇边有一颗小痣,远看不容易发现,离近了看得十分明显。 林霰停了下来,视线从霍松声唇边的痣上轻轻一掠,扫过他粉色的唇。 “冲锋啊。”霍松声笑着说,“柏指挥,你最喜欢的。” 第五十章 常言道“兵不厌诈”。 道理其实很简单,既然现在双方都在赌对方先出手,倒不如将计就计,先假意出兵,最好是显露颓势引诱海寇登陆,只要他们一上岸,后面便好解决了。 “做戏就做全套,再磨他们几天,耗他们的火炮。”霍松声说。 火炮造价不菲,成本又高,海寇手中不可能有太多,尽可能让他们多消耗一些,对大历来说越有利。 霍松声拍板继续按兵不动,但也不能完全没反应,让柏遂带几个人过去骚扰,别让海寇起疑。 柏遂做人是莽了点,但能听进道理,拎得清。 林霰没把话摊开了说,是给他留台阶,柏遂把话听懂了,自然知道轻重。 营帐里挂着张海事图,上面详细画着西海沿线一带地形。 霍松声托着伤臂站在那儿看,思忖道:“光引海寇上岸还不够,最好将他们的后路也堵死,让他们有来无回。” 林霰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海寇撤退的路线固定吗?” 霍松声与海寇交手过几次,这次来西海又将战事仔细研究了一番。海寇常年生活在海上,对西海海域的了解程度大于他们任何一个人。西海除图岛外,东南侧还有一众岛屿连成一线,它们都是海寇的避风港。 “不固定。”霍松声圈起图上一块区域,“苍门海峡以南就不属于大历领海了,越过这条线,海寇可以流窜的范围就太大了。” 苍门海峡窄而长,叶临当年就是在此牺牲。 “但苍门海峡是固定的。”林霰拿了一支笔,在苍门海峡的位置画了一道截断线,“海寇要退,必须从这里经过。” 霍松声的视线随着林霰的手动,皱眉说:“不现实,苍门海峡地形复杂,沿线基本全是岩石陡岸,我们无法登陆设伏。而且海寇一直在海峡附近巡航,在我们没有战船的情况下,根本没办法绕过他们去后方截断。” 林霰面色微沉:“苍门岛哪里可以登陆?” 霍松声从他手里接过笔,在图上圈出几个地方:“北侧水浅,砂砾岸,没有礁石,这里是海寇战船停靠处,他们从这里上岛,附近就是临时战备补给点。” 苍门与图岛相距甚远,海寇不可能来回折腾,也不可能整日飘在海上。此次入侵西海,海寇早早占据了苍门海峡,并将战备物资集中存放在苍门岛北线一带。 “西南角的虎岬,沿岸是海滩,但要等低潮才能上岸。东侧还有一处砂砾岸,缺点是礁石多,船只不好停靠。” 林霰看向苍门海峡以东的地方:“这里无法停船,所以海寇也不会来。” 霍松声点头:“基本不会。” 海峡东口几乎完全敞开,那是一大片无人巡航的区域。 霍松声注意到这一点,自东往南画了一条线,直接连到大历西海沿岸:“如果我们从这里绕过去,或许可以不惊动海寇到达苍门岛。” 朱笔色红,林霰眼中浮现出一道作战路线:“敌弱我强,海寇一定会全军乘胜追击,此时我们从东部登陆,先占据他们的补给点,断其后路。等前方将海寇逼退,我们再从后包抄,将海寇圈死在苍门海峡。” 杨钦听得十分振奋,可又要指出问题:“但苍门岛东部无法停船,我们的军队怎么上岛呢?” “大船停不了,小船还不行么。”春信说,“小船目标小,不容易被发现,若那里实在停不了船,游上去就是。” “西南军擅长冲锋,适合打前线。海防卫水性好,我带他们上岛。”霍松声把笔往桌上一丢,下令道,“柏遂,跟海寇好好玩儿,一定要让他们光看不能吃。” 这招诱敌深入用在了点子上。 海寇知道大历没有能打的战船,也知道他们在等战船,所以一定不会让大历等到战船来了再打,这也是这几天他们愈发挑衅的原因。 柏遂带着人吊了海寇几天胃口,不痛不痒送了几个人头,勾的海寇快要按捺不住。 霍松声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下令全军严阵以待,准备收网。 林霰看着天色,却让霍松声再等等。 这战无论对霍松声还是对林霰来说都非常重要,霍松声知道他不会随便开口。 霍松声问道:“还等什么?” 彼时长夜寒凉,林霰头顶是黑沉的天空。 夜色衬得他肤色如雪雕般的白,看起来有些捉摸不透。 霍松声原本也没看懂过林霰,甩手说:“算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作为一方将领,大历历朝历代每位将军都很有自己的风格和脾气,上了战场更是说一不二,能从他们口中听到“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这种话绝无可能,传出去霍松声都不用在漠北混了。 林霰掩唇咳嗽,海边不仅冷还干,林霰这几日流了不少鼻血。 霍松声说:“别在外面杵着了,回营帐待着去。” 林霰点点头,打算回去。 霍松声跟在他后面,一声不吭的背着手走。 “小侯爷还有事?” “嗯。”霍松声头也不抬,径直从林霰身边走过去。 林霰原地停留一会,待看不见霍松声的身影才离开。 林霰这次独自来到西海,连符尘都没带,身旁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战地条件简陋,营帐漏风,春信来修补过几次,炭火也从未停过,整个军营就他的帐子从早到晚都是暖的。将士最爱守他的门,他这儿最暖和。 林霰回到营帐,刚脱掉氅衣,便听见外面守门的将士齐齐整整喊了声“将军”。 帐内烛火摇曳,林霰眸中闪过一道影子。 霍松声撩开帐子,手里提了个食盒。 “让人炖了点雪梨汤。”霍松声把东西搁在桌上,没打算停留的样子,语气有些生硬,“败火。” 林霰微微一顿,他来到军中,日日享受优待,他知道,都是霍松声授的意。 “赶紧喝了睡觉。”霍松声说,“我走了。” “等等。”林霰叫住霍松声,“我一个人喝不完,小侯爷一起吗?” 霍松声迈出去的步子硬是转了个方向,他清了清嗓子:“这可是你留我的啊。” “嗯。” 林霰应了一声,打开食盒,里面是白瓷汤盅,很烫手。 霍松声起初抱着胳膊在旁边看,等林霰抬手要拿汤盅时又忍不住问:“你手好点了吗?” “好多了。”林霰说着,将汤盅上扣着的碗放下来,还算稳当地倒一碗梨汤出来,“军营里还有这么精致的食盒?” 霍松声揉了揉鼻子:“可能吧,我又不做饭,我怎么知道。” 军营里自然没有这么精致的食盒,军营里也没有雪梨,没人会特意做雪梨汤。 东西是霍松声让人去珉州城里买的,刚送来,林霰天天流鼻血,他能想到的就是雪梨汤了。 林霰看破不说破,倒好汤让霍松声先喝。 霍松声不肯:“你喝吧,等你喝完我一起带走。” 碗就一只,林霰重新找了个杯子,把剩下的汤倒在杯子里:“我用杯子,可以暖手。” 霍松声也就没推辞,捧着碗,装模作样喝了两口润润嗓子。 雪梨汤味甜,林霰尝起来有些淡,他闻着味道,觉得清甜,不免心绪清明起来。 霍松声瞄了眼他的杯子,说道:“我晚上吃多了,喝不完,你再来点吗?” 霍松声从小就有剩饭的毛病,每回上街都要买一大堆吃的,每样就吃一两口,剩能剩一堆。 林霰面上有些无奈:“给我吧。” 霍松声整碗都给他。 林霰抱着碗,热乎乎的烫着手心:“今天让将军再等等,将军不问我吗?” “现在又‘将军’了?”霍松声挑起眉,接着又问,“问你了啊,你说么?” 林霰许是现在心情不错,从袖中抖出半指长的细竹筒,示意霍松声伸手来接。 霍松声拿过来:“密信?河长明的么?” 林霰看着他:“将军怎么知道?” 霍松声不屑地撇撇嘴:“就你会算啊。” 他将竹筒打开,取出纸条,纸上字很小,霍松声靠近烛火,分辨出上面写的是年日和天气。 林霰说:“两日后有大雾,那天出兵有利。” 这些天林霰不是什么事都没做,他在练兵。 练的是海防卫,至于怎么练,连霍松声都没看明白。 他一不练战术,二不练身法,而是让海防卫人人用布条蒙住双眼,听风辨方向。 直到看到字条霍松声才懂得林霰的用意。 雾天航行视线受阻,若想在海上通航,必须要能辨清方向。 海寇久居海上,无论对地形还是方位都了如指掌,这点大历军队肯定不如他们。可若是双方同时视线受阻,此时谁能在茫茫大海中找到位置,那谁就更有胜算,况且他们想要绕过海寇到达苍门岛东部,大雾也是绝佳的掩护。 霍松声捏着字条,没问战事相关的任何问题,反而讲了句没头没尾的。 他和林霰确认了一遍:“这是河长明写的?” 林霰点头,点完后猛地僵在那里。 霍松声借着光又仔仔细细将纸上的字看了一通,不解地看向林霰:“那时阿姐被赐婚回讫,有人给她传过一封信,信中让她激怒皇上,实则是为了保护她。我看过那信,林霰,为什么那封信的字体与河长明信上的字体一模一样?” 50-60 第五十一章 海边到了夜晚会刮起大风,风将大历的军旗高高拂起。 白色营帐倒映着两个人的影子,晃动的烛火下,那双影子时而靠近,时而疏远。 林霰断言道:“小侯爷看错了。” 他和霍松声说话,很少会用这样冷硬果决的语气,仿佛将后路一次性斩断。 霍松声疑惑更深:“你又没看过那张字条,怎么知道是我看错了?” 林霰放下碗的同时正好避开霍松声的目光:“河长明不会做这种事。” 霍松声一直对送纸条给赵韵书的人持保留态度,靖北王一支死绝,南林侯府退隐,宫中人人有自己的心思,谁也不会平白无故的帮谁,若对方留下字条并提出要求,霍松声反而更放心。恰恰是对方什么都没说,好像只是单纯的想要帮赵韵书,这点实在让霍松声想不明白。 什么都不图,不求名利,不求金银,帮一个已经在皇上面前失宠的公主,为什么?要么这人是个傻子,要么赵韵书对他来说很重要。 如今一模一样的字体摆在霍松声眼前,河长明就是传信之人,那河长明究竟是自作主张,还是听命行事? 霍松声一点点抬起眼,林霰瘦削的侧脸就在眼前,他下颌角的轮廓异常锋利,好像在顷刻之间覆上一层坚硬的壳。 “河长明为什么不会?”霍松声问道,“他是你的人,他不会,难道是你吗?” 谁知林霰毫无停顿地说:“我更不会。” “为什么?” “我从来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林霰说,“浸月公主的事过于敏感,稍有不慎便会失信于皇上,我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林霰习惯将自己打造成一个利益至上者,他所谋求之事,要走的每一步,都必须给他带来可以量化的利益。他可以用自己的命去冒险,但不会做得不偿失的事。 这是林霰一直以来在霍松声面前塑造的形象,他从不否认自己的阴险与狡诈,也从不介意将自己最晦暗的一面展露给霍松声看。他满口谎言,一腔阴谋与算计,城府深不见底,没有道理去救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 霍松声觉得林霰说得很有道理,他确实应该相信这才是林霰会做的事。否则他与赵韵书非亲非故,为什么会冒险相助? 可如果林霰又骗了他呢,如果就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呢? 如果那张提醒赵韵书的字条是出自林霰,他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为什么不肯承认? 霍松声仔细一想,其实林霰对他、对靖北军,甚至是对整个靖北王府的态度都很奇怪。在大历上下都对靖北王府比如蛇蝎时,只有林霰第一次见到时韫就毫不避讳地称他“世子”,说自己深受浸月公主恩惠,屡次对靖北军表达敬重,却能眼睛都不眨地烧掉戚庭晔的牌位。 人人都知道皇帝痛恨戚家入骨,那天在广垣宫,如果赵韵书抵死不肯将牌位烧毁,老皇帝一气之下真有可能要了她的脑袋。那场死局是林霰亲手破的,是他从赵韵书手里拿过刻着戚庭晔名字的木牌,亲手将它烧成灰烬。 所有人包括霍松声在内,都以为林霰口中所说的“耻辱”指的是戚家。 可如果这些应该被烧掉的罪恶另有其人呢? 如果林霰的举动是在保护赵韵书呢? 纸条被揉皱了,掉在桌上。 霍松声哑然失神。 他再次将林霰看了一遍,不知怎样开口:“你该不会是……” 林霰眉心一跳。 霍松声艰难问道:“你……你喜欢我阿姐么?” “……” 林霰手里的雪梨汤凉透了。 他不知被触动了哪条脆弱的神经,背过身去凶猛地咳嗽起来。 霍松声起身去看他。 林霰抬起手,正挡在霍松声小腹间,他咳得太凶了,从脖颈往上迅速漫过一片红。 霍松声正好站在后面,便拍拍林霰的后背,心内腹诽,怕不是给他说中了才这么大反应?他一言难尽道:“喜欢也没什么,从小喜欢我阿姐的人能从长陵城排到……” “霍松声!”林霰少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牙关都咬在一起,伸手将霍松声揪到面前。 霍松声一个不妨,被个病秧子提着前襟拽走了。 此时林霰坐着,他蹲着,两手没有着落,只好虚虚搭着林霰的手腕。 林霰似乎很生气,还气的不轻,霍松声头一回见林霰这么生气,蹲在那儿有点懵。 林霰将人抓过来便松了手,扭头又咳了一阵,再开口声音都哑了:“你不要胡言。” 霍松声眨眨眼睛,慢半拍地答应:“哦。” 林霰清了清嗓子:“时辰不早了,将军回去吧。” 霍松声不错目地盯着林霰看,看他的眼睛,看他的轮廓,不知道怎么就看的心惊肉跳。 他匆匆站起来,收拾食盒的时候差点将碗打翻。 林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发现霍松声仍在看他。 “对不起。”林霰为方才的失态道歉,“方才言语冲撞了将军,将军见谅。浸月公主非我等所能高攀,将军日后莫要再提了。” 霍松声神色有些游离,可他偏头的动作,又像是很认真在听林霰说话。 “是我失言在先。”霍松声说道,“大人莫要生气了。” 霍松声提着食盒走出营帐,迎面扑来一阵冷风,激的头皮发麻,如此才清醒一些。 帐外重兵把守,还有手持兵器的士兵列队巡逻。 霍松声转头看了眼白色帐幕,往后退了几步,离远了,再看林霰投在帐上的影子。 士兵从他身后经过,报告说:“将军,涨水了。” 霍松声头一遍没听清,第二次才给出反应。 他连夜召集几名重要将领议事,亲自闯入人家营帐里,将人一个个拽起来。 杨钦搭着厚衣服缩在凳上,打着哈欠问:“怎么不叫林大人?” “没林霰仗还不打了?”霍松声丢了个册子在桌上,看向海防卫长,“你们常年在西海,可能算出退潮时间?” 海防卫长说:“通常来说,六个时辰内有两次涨潮,高潮后一个时辰开始退潮。” 若按这个时间算,退潮时间刚好和林霰预想的时间吻合。 霍松声在地图上比划一下:“我们要后撤避开潮水,海寇来时势必比从前更加深入,也更容易推进,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但若要避开退潮,他们必须速战速决。这两天他们没攻火炮,八成是留着一手。” 春信眉头紧皱:“我们的墙盾只能挡住三成。” “慌什么,挡不住就让他们打。” 杨钦吞咽口水:“我们肉体凡胎,恐怕架不住……” “谁让你去挡了。”霍松声在营区打了几个圈,“空城计听说过吗,现在正是给你机会唱戏的时候。” 春信眼前一亮:“对!我们刚好要迁营,正是搭无人地最好的机会!” 霍松声当即下令全军后撤扎营,为了在空营地中营造出有人的错觉,还命将士以木柴搭出假人,穿上衣服军甲立在营中。特别是到了晚上,营中烛火彻夜不息,远看每个帐子里都坐了人,人影栩栩如生。 而真正的大历军队蛰伏在假营地以西的一片林地里,为了避开海寇的巡航视察,全军露天席地。白天还好,晚上更是连烛火都不点,加上天冷,条件尤为艰苦。 霍松声刚和柏遂谈完话,回头在黑暗里扫视一圈,看到林霰和杨钦坐在一起。 他踩着沙砾走过去,到林霰身边时弯下了腰:“你冷不冷?” 林霰最好是和杨钦回岷州城等消息,他该出的主意都出了,这身子骨也上不了战场,没必要跟着军队一起受罪。杨钦劝过他几次,霍松声也劝了一次,没说动。 林霰摇了摇头,感觉手被霍松声握了一下。 “啧。”霍松声砸着嘴,暗夜里瞧不清他的面容,但也能感觉到他皱起了眉,“还说不冷,病了没人管你。” 他嘴上说的难听,说完就走,没一会儿回来,手上多了件棉衣。 霍松声展开衣服,从前面将林霰裹住:“没人穿的破棉袄,脏是脏了点,好歹能挡点风。” 杨钦朝林霰这边靠:“我也冷,大人带我盖点儿。” 霍松声踢了杨钦一脚:“他身子不好,你身子也不好啊?抢什么。” “我身子再好也架不住这么冻啊!”杨钦“哎哟”一嗓子,“我说小侯爷,你也忒偏心了。” “等你长人家这脑子的时候,我也偏你。” 霍松声摇着头又走了,林子后面用挡板圈了一小块地方出来,伙夫正在做晚饭,因为不敢生火,火苗压的很小,饭做的很慢。 霍松声行了个方便,截胡一只兔子腿,说等他那份好了先拿去给大家分,他最后吃。 霍大将军明目张胆给人开后门,走一路飘一路肉香。 “喏。”霍松声把兔腿给林霰,“你先吃。” 林霰愣了愣:“将军吃吧,我不饿。” 霍松声塞他手里:“赶紧吃,哪那么多话。” 兔子腿还烫着,香得很。 杨钦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林大人,你要是不想吃,我帮你……” 霍松声过去又是一脚:“你这人怎么回事?” 林霰掰了一点给杨钦解馋,霍松声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他。 附近都坐着人,就林霰背后那一块地儿是空的。 霍松声抱着剑坐过去,半边肩膀倚着树。 这夜风倒是不大,时间越晚林中雾气越深。 霍松声肩膀被人戳了两下。 他转过头,刚要问干嘛,嘴里就被塞进一块肉。 大将军的反应速度不是吹牛的,他一把抓住了林霰的手,垂眸一看,细长手指尖上沾着油光。 “他分一点,我分一点,你还剩多少?” “我吃不了那么多。”林霰说着,当着霍松声的面咬下一口肉。 霍松声看着他,手掌慢慢下移,摸到林霰手腕上的绷带后,很轻地捏了捏他的手骨—— 小霍:该死,我那无处安放的荷尔蒙。 第五十二章 霍松声身上穿着轻甲,轻甲下的衣物也不算厚重,他似乎不怎么怕冷,握着林霰的手还热乎乎的。 他低头用自己的衣服擦了擦林霰手上的油。 林霰指尖一缩:“将军!” “动什么。”霍松声逮着他的手。 这样的姿势有些奇怪,俩人后肩不得不靠在一起,林霰尝试抽了几次手,后来被霍松声嵌入指缝扣住了。 霍松声仰头靠在树干上:“吃你的肉,我给你暖暖。” 林霰半边身体僵硬,他的手太冷了,只要沾上一点热度立马便烫起来。 “你捡的那只猫怎么样了?”霍松声不知想到了哪里,竟问起猫来。 林霰坐正一点,说道:“符尧替它接了骨,符尘在府中搭了一个猫屋,这个冬日应该好过了。” “你给它洗澡了吗?” “没有。”林霰摇了摇头,“能看出是只花斑猫。” “哦,起名了吗?” 林霰感觉从手掌到肩臂一块的血都活络起来:“起名?” 霍松声转向他这边:“养猫不给起名吗?” 林霰沉默一会,然后说:“没有,我也没打算养。” “你不养?” 霍松声扬起声调:“你不养还带它回家,给它治病,还搭猫屋?” “它太小了,不救它肯定会死。” 霍松声直言不讳:“你收留它一个冬天,再把它丢弃,更残忍。” 林霰顿了顿,身上的热度又褪去一些:“没有丢,可以送给别人。” 霍松声说:“可是它和你已经有感情了。” 林霰将头低下,此时看起来又有些不近人情:“感情无用,我厌恶屈从于感情的动物。” 霍松声转过身来,一句话堵在唇边,不知该怎么接。 林霰道:“有了名字就会有牵绊,拥有一天就会想要永久,世间没有恒久不变之事,人无法长生,情不能两全,不如孑然一身,来去皆无牵挂来的自在。” “但先生可曾想过,日升月落,斗转星移,这世间时刻在变,而变化即是恒久不变之事。”霍松声重新靠住树干,雾气遮蔽天空,这个夜晚无月无星,“时间在变,人亦在变,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这场仗能不能打赢,我会不会死……” 林霰揪紧眉,轻捂住霍松声的嘴巴。 霍松声将他的手拽下来,笑了笑:“我就是想说,既然我们无法掌控变数,注定要迎接变数,为什么不好好活在当下呢?拥有一天是一天,活一天就有意义一天,为什么要和世间割裂?我要和这里立下羁绊,这是我存在过的痕迹,不管有没有人记住我。对我来说,到我停止呼吸那一刻,我不后悔曾经来过,那就够了。” 霍松声缓缓向林霰凑近,待挨到他,抬手按住他的眉心。 “别皱眉,你就是想太多,所以才容易生病。”霍松声将那些一一褶皱抹平,“人来世间一遭,无论你想与不想,都不可能了无牵挂。父母不在了还有亲人,亲人不在了还有朋友,想想你的聆语楼,想想长陵宫,敌人也是一种牵绊。” 霍松声的手经过林霰的眉骨,继而停留在他的眼尾:“还有我,你认识了我,我就是你的牵绊。” 林霰呼吸一滞,他竭力想要看清霍松声的脸,可是太黑了,他只能看见霍松声大概的轮廓和含光的一双眼睛。 他这一生,无父母、无手足、无并肩作战的兄弟,也没有执手偕老的爱侣。 林霰自来到世间开始,便是孑然一身。 他赤条条的来,不会停留太久,因而也不期待与他人建立联系。 人一旦有了感情就是有了负累,会为拥有而喜悦,失去又会痛苦,那滋味不好受,尝过的人都说苦,所以林霰不想让在乎的人再尝一次苦。 林霰找寻着霍松声的目光,同时也感到一丝恼怒。 他想,明明经历过一次,为什么霍松声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呢,他不怕吗,还想再痛吗。 霍松声的脸上是一种近乎直白的天真,他似乎离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将军很远很远,浑身充满了稚气,说着不知分寸的话,妄想和老天爷比一比谁更厉害。 林霰到此刻才惊觉这个世间并非没有恒久不变的东西,时间让霍松声从不知世事的少年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将军,它带走了很多东西,青涩、莽撞、冲动,却保留了霍松声骨子里的纯真。 霍松声还是长陵城最潇洒坦荡的小侯爷,他仍旧是那个停留在记忆中的明朗少年。 很多事都变了,很多人也变了,但霍松声没有变,他守住了自己对靖北王的誓言,守住了一代人拼死护下的江山,也守住了污浊世间的一点赤子之心。 天空亮了起来。 林霰终于看清霍松声眼中的自己。 他想,所幸,沦为权力工具,堕入仇恨泥淖中的人只有他。 巨大的爆炸声轰然响起。 剧烈的冲击震荡开来,霍松声捂住林霰的耳朵,将他带入怀中。 远处的营地火光四起,海寇果然按照他们预想的那样,手上留着火炮攻打营地。 林霰从霍松声胸口抬头,向营地的方位看了一眼,那炮轰得很准,如果营地有人,此刻恐怕连尸骨都找不到。 但很快,第二发火炮又打了过来。 无论对大历还是对回讫来说,火炮这种作战工具都极其珍稀,它造价不菲,所以数量不会很多,但用一次的威力肯定不小。 地面上沙石四起,靠近营地的树全部断裂。 林霰察觉到不对,突然说:“他们在往我们这个方向打,将军,带人走!” 军队隐藏的位置距营地有些距离,第二发火炮打出来明显比第一次的冲击力度更大,海寇以防万一准备连这片林子一起轰了。 霍松声拉起林霰,下令全队往反方向跑。 背后熊熊燃烧的烈火照亮了脚下的路。 海防卫在前面开道,西南军殿后,霍松声攥着林霰的胳膊,几乎是将他提在手上。 第三枚火炮发出时带着哨响。 “卧倒!!!” 霍松声大喊一声,压着林霰趴在地上。 灼热感从背后袭来,爆炸时发出的巨响让人瞬间耳鸣。 霍松声有一刻甚至在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直到听见林霰喊他的名字。 “松声!” 霍松声甩了甩头,撑起上半身,耳鸣的后劲儿还没过去,他现在说话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怎么样?” 霍松声从地上站起来,把林霰也带起来:“我也没事。” 海寇第三炮攻击的位置离他们很近很近,再偏一点可能就跑不掉了。林霰之前盘算过海寇手中可能留下的火炮数量,三发顶天了,但为防万一他们还是要尽快离开这里赶去正面战场。 霍松声按照计划,将人分成两队。 柏遂与春信带着西南军去打前锋,他与海防卫去苍门断后路。 一排渔船早早停在西海东侧,渔船是杨钦借调的,附近渔民众多,因为战事无法出海,便将渔船全部借出供海防卫使用。 海风徐徐地吹,天快要亮了。 霍松声让海防卫先上船,他在旁边安顿林霰:“你不要和我一起去了,先跟杨钦回岷州。” 林霰地身体无法支撑长时间作战,而且战场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霍松声不可能一直护着他。 林霰点点头,说道:“尽可能活捉海寇头目。” “放心。”霍松声说,“此战十拿九稳,我有信心。” 海天一线透出一点白来,海上白茫茫的一片。 林霰在霍松声转身上船之际突然拉了一下他的手:“将军。” 他的头发方才奔跑中弄乱了,梳好的发髻散落开一缕,却不显得狼狈。 “万望小心。” 霍松声打过数不清的仗,但从没有人送他上战场。 他第一次离开长陵去往溯望原,是独自一人。 霍松声不喜欢离别,十年前他在城门外送一个人离开长陵,后来那人就真的再也没有回来。 漠北是个九死一生的地方,霍松声觉得送行的寓意不好,不是个好兆头,所以宁愿一个人离开。 这次林霰送他走,霍松声站在将军出征的地方,守着将军的位置,替所有离开的人继续战斗下去。 霍松声勾住林霰的脖子将人拉近,然后附上他的耳畔,低声说:“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会帮你赢回来,但是别再利用我。” 说完,霍松声的手贴在林霰发边揉了揉,轻笑道:“走了。” 一艘艘小船驶离岸边,不多时便融入白色雾气中。 林霰眼中皆是空茫的颜色,像极了连成山的雪地。 他感到一丝寒冷,忍不住搓了搓胳膊。 杨钦在林霰身后打哆嗦:“林大人,小侯爷跟你挺好?” “小侯爷心善,怜我体弱,多加照拂。”林霰转过身,与杨钦一同离开,岷州知府请了马车,就停在岸上,随时准备接他们回城。 “我在岷州时多多少少听过小侯爷的事迹,是个狠人,怎么看都不像个善茬。” 林霰顿住脚:“大人有何话不妨直说。” 杨钦笑笑:“大人多虑,只是见大人与小侯爷交好,想到大人与我家主公。今日大人可以为权背刺小侯爷,不知来日……” 杨钦没有将话说完,但那意思已经明了。 “宸王爷才是多虑。”林霰重新提步,沉声说,“王爷是赵氏正统,至于其他的,全都名不正,言不顺。劳烦杨大人转告王爷,不必计较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多谢。” 第五十三章 海上是白茫茫的一片,除了海浪撞击在船上发出的声响,没有别的声音。 霍松声已经带队在海上行了近两个时辰,起初海防卫的士兵还不时向他报告一番行进位置,渐渐安静下来。 雾天行船难辨方向,大历已经许多年没有起过这么大的雾了,霍松声原本想请附近有经验的渔民做领航人,但毕竟是打仗,百姓不愿以身犯险,霍松声也就没有强求。 又前进了片刻,船忽然停了下来。 霍松声眉毛上结了一层白色的霜,他问道:“怎么了?” 海防卫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踌躇地握着船桨,回头说:“将军,我们好像偏航了。” 他们谁都没有把握现在走的路是对的,按理说海防卫护卫西海,也应当对这片海域十分熟悉,可惜他们缺少极端天气操练的经验,遇上大雾天等于瞎子划船,越走越没有底气。 霍松声轻蹙起眉:“林大人没教你们吗?” 海防卫低头回话:“大人说了,但我不确定……” “别跟我说这种话,不确定、不知道、应该、可能,我不想听。”霍松声看向那人,视线严肃认真,“海防卫上万人,林霰在那么多人里面选了你做领航人,让全军都跟在你后面,你就要当得起这个担子。我相信林霰的判断,按他说的做,怎么教你就怎么做,其他都不要想。” 少年抿着嘴,目光慢慢坚定起来,他点点头,转回去继续划船。 他们就这样在海上又行了半个时辰,突然海防卫划出去的桨触到了坚硬的石头。他大惊一下,半个身子探入雾里,伸手向前摸了摸,继而喊道:“是礁石!我们靠岸了!” 霍松声率先站了起来,他一步从船上跃下,伸手挥了挥面前的雾,兜着少年的头拍了拍:“做的不错。” 他命令全军整装上岸,岸边礁石非常多,还很锋利,船只无法停泊,军队行走也很困难。霍松声手持地图,待全军进入平地后,原地休整。 苍门岛不大,从东部去海寇补给点步行约两个时辰。 霍松声希望柏遂能多拖点时间,最好等他占领补给点后再带人冲锋。 海防卫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补充体力后就继续上路了。 他们按照既定的路线走,越接近目的地动作越轻。 岛上雾要比海上少些,特别是过了午后,雾渐渐散去了。 补给点后方是个山丘,如果这里交给霍松声,他一定会在山丘上放一队人防着背后偷袭,但海寇没有。他们太笃定大历不会登苍门岛了,在他们眼中,此次大历一直被压在西海沿岸,根本没有机会打出去,所以连放哨的人都没有,完全将后背暴露在霍松声面前。 霍松声打了个手势,旋即全军缓慢爬行登上山丘,伏在山头上,他们能看到补给点的全貌。 霍松声从胸口拿出一枚透明镜片,镜片以金丝铸边,边缘有一只手柄,很精致的小东西,是昨天夜里林霰送来他营帐里的,说是将它置于眼前,可以将敌人举动看得更加清楚。 霍松声当时就试了一下,觉得很有意思,不知道林霰从哪儿弄来的,问他也不说。林霰本来就神通广大,手里有些稀罕东西也不稀奇,霍松声就没追问。 透过镜片,霍松声看到山丘下至少有一千人驻守,他们分别守着粮仓、军备库、以及伤员。另外,岸边还停放着几艘战船,战船周身有厚重铁皮包裹,虽然没有装炮筒,但抗击打能力很强。 霍松声看上了那几艘船,勾了下嘴角:“兄弟们,干活了。” 海防卫身上背着箭筒,箭矢上包着油布。 霍松声趴在那儿,抬了两根手指向下一点,箭头上的火点燃了。 “悠着点,船我要了,其他随便。” 他话音刚落,数百只箭矢瞬间发出。 海防卫的首要目标是粮仓,其次是军备库。 海寇完全没有防备,发现已经晚了。 海防卫足足射了十箭,箭筒空了,霍松声下令道:“进攻。” 千名海防卫随他令动,提着刀剑从山丘上冲下。 补给点四处燃起了熊熊烈火,霍松声亲自上阵,松霜剑出鞘见血,他一眼瞄准了信号兵,一名海寇正欲点燃信号弹向前方作战的海寇通风报信。 霍松声拽下身边海防卫背在身上的弓箭,从地上捡起一支搭上。 烈烈风火中,他搭弓拉箭。 成年男子肩臂有力,动作时肌肉拉伸开,轮廓十分漂亮。 霍松声抬高手臂,手背上筋骨绷起,只闻“咻”地一声,他一箭射穿了那人的眉心。 周围厮杀声不断,浓厚的血腥味很快漫出。 这场仗没有悬念,不多时,苍门岛上残余的海寇全部歼灭。 浓雾彻底散开,霍松声登上海寇战船,这船用于作战,船上配备了一些弓箭弩器,还有火种。 海防卫陆续上船清点装备,几队人马分散开来。 战船驶出苍门海峡,一点点向海寇逼近。 霍松声点燃一枚信号弹,红色在天边绽放,像极了烧着的晚霞。 他在给柏遂发信号——该反攻了。 · 此时岷州城内,林霰手中捻着几颗谷粒,正在喂鸟。 杨钦手下刚刚来报,说看见有人在西海放了信号弹,目前无法判断是海寇放的,还是我们自己人放的。 林霰好似没听见,眼睛都没眨一下。 这鸟白毛红喙,贪吃得很,喂了一颗,又啄着林霰的手,催促他喂下一颗。 杨钦见他如此淡定心里便有了数,让人先退下,继续盯着前线。 “大人好定力,杨钦实在佩服。”杨钦说,“此战若胜,大人可就名扬天下了,不高兴么?” “高兴。”鸟将林霰的指腹啄红了,林霰看了眼,将手中剩余的谷粒洒入食盒中,“杨大人也该高兴。” 杨钦被赵珩捉来看着林霰,连日交往中,发现此人心思极深,而且捉摸不透。 “我高兴什么?” 林霰说:“西海的烂摊子解决了,霍小侯爷回漠北,柏遂回南方,剩下这青黄不接的海防卫,正是大人大展拳脚的好时候,不该高兴么?” 海防卫缺少一个领头人,这事其实西海沿线几城都知道,何况杨钦还是统管海州一片的巡抚。只是皇上一直拿西海不重视,迟迟不下调令,不配主将,他一个巡抚虽有军事之责,却始终不敢妄动。 可这次不一样了,海寇滋事差点丢了岷州,皇帝不可能再视而不见。海防卫必须要有护卫西海的能力,这个主帅也必须要有。如今各方将领皆有军职在身,想要从那些人里抽调一名懂海战的来管西海并不容易,内部提拔也不在一朝一夕,何况皇帝本就重文轻武,几乎可以预见,这战过后,海防卫多半是要交到杨钦手上。 这也是赵珩派他跟着林霰的原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论功行赏可不止是他林霰一人之功。 杨钦抱拳一笑:“林大人说笑,我哪里懂这些。” “杨大人谦虚了。”林霰说,“大人二十年新科状元,出自翰林,进过内阁,后又在大理寺任职,治下严明。来这西海不过三年,便将岷州七城合归海州统管,大人哪里不懂战事,没机会罢了。” 杨钦微微笑着,并不答言。 “眼下海防卫群龙无首,大人刚巧可以借此机会收归兵权,日后海防卫脱胎换骨,可就都是大人您的功劳了。” 杨钦指着林霰大笑起来:“林老弟,莫要再折煞我。” 林霰扬起唇角,缓缓道:“大人心中有数便好。” 杨钦能当上海州巡抚绝对不是浪得虚名,他确实有能力,也很能讨主上喜欢,官场上这种人最吃香,升的也快,但此类人往往也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心不定,容易左右摇摆。 林霰与他讲完,天已经黑透了。 杨钦请林霰一同去用晚饭,林霰摇了摇头,说不饿,并向杨钦借了厨房,预备饿了自己做点吃的。 杨钦知道他身体不好便也没多留。 林霰回去先洗了个澡,符尘不在身边,他沐浴没人伺候,洗完出来很久头发还是湿的。 林霰囫囵擦了擦,估算着时间,去厨房弄了点吃的。 冬天饭菜凉得快,他便不着急,一样一样慢慢做,洗菜、择菜、切菜全不假人手。 忙完天都快亮了,这才开始下锅。 做的都是家常菜,看着简单,想要做的好吃又要再费点心。 最后一样做完,林霰刚刚盛盘。 府中下人大喊着冲进来:“大人!咱们赢了!” 林霰放下碗具,揉了揉酸涩的右手腕。 今天没有起雾,但也没有出太阳,头顶一片薄薄的云。 林霰穿过后院、前厅,脚步刚触及大门门槛,一匹马高扬着前蹄停在面前。 霍松声一身战甲跃下马来,和林霰撞了个正着。 他浑身血气脏污,双手也不干净,本想碰一下林霰,看他衣服实在干净,便没忍心霍霍。 “怎么急匆匆的,去哪啊?”霍松声问道。 “没有。”林霰说,“听到了捷报便出来看看,将军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没留下善后,我先走了。”霍松声掐着肚子,“一天没好好吃饭了,大人管饭吗?” 林霰摸上霍松声下颌上的血渍,确定那不是伤口,然后才点点头,说道:“嗯,有的。” 第五十四章 林霰和杨钦借住在岷州知府府上,府宅还算大,有空房间,但因为平时少有人来,需要收拾。 霍松声来的突然,没有提前知会,房间许多东西都没有准备,岷州知府陈泰平是个老实人,唯恐怠慢,急匆匆遣人去洒扫,天气冷,还需要添置被褥、地龙。 按理说霍松声今天不该来,不管打没打赢,西海岸上有他们的营地,那儿就是他该待的地方,不行还有海防司,总归不会来这儿。但他还是来了,大局方定他就卷了马往岷州城跑,比那通报军情的小兵慢了一步,否则他应当亲口告诉林霰战果。 府中小人来来往往为他奔走,这不是霍松声的本意,便制止道:“陈大人别忙活了,我随便将就一下就行,晚点还要回营地。” “小侯爷哪里的话,您在前为我们守国土,哪有让您将就的道理?” 陈泰平不肯从简,霍松声再劝一遍:“真不用张罗,我待不了多久,我与林大人还有事要谈,你们把我安排在他那儿就行。” 林霰看他一身血污,开口调停:“小侯爷需要沐浴,劳烦大人将热水送到我房里。” 听说二人还要谈正事,那陈泰平不好再耽搁,眼瞅着天亮了,他赶紧让人去烧水。 霍松声要洗澡,可肚子饿也是真的。 他去林霰房里等着,脱轻甲、脱外衣,洗个手的功夫,林霰将做好的饭菜摆上桌来。 饭菜都是热的,看颜色是刚做好。 霍松声拿手巾擦水,探头看看:“想什么就有什么,陈泰平大清早要吃这么多?” “不是。”林霰放碗布筷,说道,“是我刚做好的。” 霍松声挑起眉:“你做的?你晚上不睡觉,做这个干什么?给谁吃啊。” 林霰没有那个预知能力,并不知道霍松声会来。他只是估算一下时间,战事多半接近尾声,他原打算将饭菜装盒送去营地。 霍松声见林霰不吭声,大胆猜测起来:“不会是我吧?” 林霰没说是与不是,在一旁坐下来:“尝尝?” 家常菜称不上丰盛,不是什么吃不到的珍馐,霍松声却挺高兴。 他少时挑嘴,府上厨子是南方请来的,每日做饭要绞尽脑汁,生怕这祖宗一个不爽撂筷子走人。起初人也摸不准霍松声喜好到底在哪儿,后来发现他就是个纯看味道的,再名贵的佳肴,味道奇怪一点他就不吃,烂大街的菜只要对他味,一顿能吃三碗饭。 霍松声自打去溯望原后改掉许多毛病,有的吃不错了,没什么可挑的,挑到最后上战场兵器都拿不动害的还是自己。 前些日子回侯府,吴伯做了不少霍松声爱吃的,说要给他补补。霍松声久未吃到家里菜,顿顿吃到撑才算完。 霍松声拿筷子夹肉吃。 林霰问他:“好吃吗?” 霍松声品着味,没挑嘴儿,他不是第一次吃林霰做的饭,之前在长陵,林霰给他下过好几次面,那时他倒不觉得,林霰手艺有这么好,很对他的胃口。 “哪学的手艺。”霍松声不经意地打探,“跟侯府厨子做的挺像。” 林霰没有正面回答:“将军喜欢就好,慢点吃。” 霍松声点点头:“帮我倒点水。” 水在另一边桌上,林霰起身去给他倒,回来见霍松声脱下的衣服扔的到处都是,便一一收了起来,搭在屏风架子上。 下人送热水过来,提前准备起沐浴要用的东西,还问霍松声:“大人需要奴婢留下伺候吗?” 霍松声摆了摆手:“不用,下去吧。” 下人将门合上,林霰给霍松声递了杯解腻的麦茶。 霍松声吃的差不多了,放下碗,摸摸肚子:“饱了。” 屋内点着熏香,安神用的,林霰睡眠不好,夜夜惊梦,不焚香无法入睡。香有些浓,正对着霍松声飘,熏得他打了个喷嚏:“阿秋~” “我去。”霍松声揉着鼻子,“什么香啊,这么呛。” “抱歉,是我疏忽。”林霰过来要把香熄了,刚将香炉的盖子揭起来,被霍松声提住了胳膊肘。 “干嘛?” “不是呛吗,不点了。” “没事,点着吧。”霍松声嗅了嗅,“闻久了也挺好闻的。” 林霰想了想,还是将香熄了。 他催促霍松声去洗澡,趁时间还早,洗完可以去床上睡一觉。 霍松声应允去了。 屏风后放着沐浴用的木桶,房里本就暖和,热气散不掉,将那一块弄得云里雾里。 霍松声脱光衣服泡进水里,和他隔了一个屏风的外室,林霰默默收拾着碗筷。 霍松声往身上浇水,有一搭没一搭和林霰说话。 他们本不算亲近,可此刻竟也不算违和。 “今天我带人占了海寇的船,伪装成海寇出海的样子,混入西海的战船里,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林霰问:“然后呢?” “然后柏遂趁势攻入,我们两面夹击,将海寇围困在西海海岸。”霍松声隔着屏风看林霰模糊的身影,那人身形修长挺拔,腰背笔直如松,“他们起初还负隅顽抗,后来发现打不过便弃船求饶。” “我军损失多少?” 霍松声走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听他们报人数,只说了个大概:“应当没有一千,你要的头目也拿住了。” 林霰应了一声,将剩菜端出门去,没一会儿回来,手上多了件新的净衣。 他将衣服搭在屏风上:“将军,衣服放在这里,我先出去了。” 霍松声在水里蹿了一下:“去哪儿啊?” 林霰说:“去院子里喂鸟。” “鸟有什么好喂的。”霍松声喊他进来,使唤说,“来给我搓背。” 林霰原地顿了顿,好似没听懂霍松声的话。 “人小姑娘要给我搓背我都没干,就等着你呢。”霍松声说。 林霰站在那,左手抚了下额,旋即卷起袖子,缓步往里走。 屏风后的热气凝结在一处,将霍松声拢在其中。 霍松声靠在木桶一侧,双臂展开搭在木桶边沿,露出肌肉紧实的上半身。热巾盖着脸,听见林霰的脚步声他一低头,热巾掉入水中,一张俊脸被热气蒸的微微发红。 “磨磨蹭蹭。”霍松声说着,转身淌过来,背对着林霰,“你轻点啊,小心手。” 这哪里是小心手的问题,林霰眉头皱得很紧,霍松声后背上的伤并未好全,整片皮肤都是红的,他根本没法下手。 那回在宫里打的太狠,霍松声又是个不老实的,伤没好就到处跑,又来这战乱之地受罪,哪里能养得好。 林霰问道:“你平时有上药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又紧又沉,霍松声搓了下耳朵:“有啊,春信天天给我上。” 林霰还是皱着眉,探出手去,很轻的在霍松声后背上摸了摸。 霍松声自觉皮糙肉厚,身上的伤早不疼了,他抗打也耐造,可此刻被林霰微凉的手指一碰,一根筋牵着似的,拽的他头皮发麻。 “哎。”刚刚是他喊人过来,现在躲得也是他。霍松声往前一哧溜,人已经去了对面,他趴在木桶边上说:“好凉啊。” 林霰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没法搓,你后背有伤。” 霍松声赶紧顺竿爬:“那不搓了。” “嗯。”林霰抬手挥了挥面前聚拢的热气,盯住霍松声盘起的头发,“头发,不洗吗?” “洗。”霍松声想泡完了再洗,“我再泡会儿。” 这是霍松声从小的习惯,以前在侯府,泡澡泡的差不多就有下人来帮他洗头,长大了也没改过来,自己洗也要等到最后。 林霰敲了敲木桶外侧:“过来,我帮你洗。” 桶旁边有小马扎,还有木舀和没动过的热水。 霍松声回头看看林霰,不知想了些什么,慢吞吞的又挪到林霰那边。他像是不确定,再确认了一遍:“你帮我洗啊?” 林霰点点头。 霍松声压着嘴角,转身往后仰,脖子搭在木桶边上。 林霰怕他不舒服,又出去找了块布,叠起来给他垫脖子。 热水浇在头上,林霰问:“水冷不冷?” 霍松声说:“不冷。” 于是林霰认真帮他洗起头发来。 战地条件不好,霍松声很久没好好洗个热水澡,此时全身松懈下来,林霰的手揉着他的头发,那么长的头发,千丝万缕的从指缝间穿过,像极了纠缠不清。 霍松声舒服的哼哼,问说:“病秧子,以前给人洗过头?” 林霰:“嗯。” “谁啊,男的女的。” 林霰说:“男的。” 霍松声继续打听:“你爹?” “不是。” “你兄弟?” “不是。” 不是父亲不是兄弟,还是个男的。 霍松声合着眼睛:“什么人啊?” 饶是林霰聪明,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形容。 他想了想,想了又想,想怎样界定这段关系才算合适。 却发现世上关系那么多,亲人、朋友、爱人,哪种都说不清。 林霰沉默不语。 霍松声抬起眼,又问了一遍。 有水自额上划过,林霰将它抹掉,指腹刮着霍松声浸湿的眉:“将军今日怎么这么多问题?” 霍松声说:“好奇,不行么?” “将军好奇什么。”林霰拎起手上的头发,有些无奈,“我帮什么人洗过头发?” “对啊。”霍松声告诉他,“关于你的我都好奇。” 霍松声一副无赖模样,看上去吊儿郎当,实际上是在试探。 林霰觉得霍松声有些反常,这样没头没尾的试探比初识那会还让人不好应付。 湿透的长发缠在腕上,林霰束腕的白色绑带现出皮肤的颜色。 霍松声一抬手按住了林霰的后颈,自己跟着转过来。 他几乎与林霰贴面,沾水的手捻上林霰的脸,力道有点重,在他面颊上留下一道红痕。 霍松声微微眯起眼睛,手指往下滑了一点,蹭了蹭林霰的下巴。 林霰制止他的动作:“将军做什么。” 霍松声落下一道目光,他手上的水将林霰弄得更湿了:“我看看这张皮是真是假。” “将军看出来了吗?”林霰问道。 霍松声并没摸出什么破绽,当初他和林霰被聆语楼追杀至长陵荒山,俩人躲于洞中时他便摸过,这次摸的更细,依然一无所获。 霍松声笑了声:“没有,先生深藏不露。” 林霰按着霍松声的手,暗含警告:“将军,好奇心会害死人。” 霍松声觉得有趣,于是低声问:“你会让我死吗?” 林霰不说话。 霍松声玩味地凑近林霰,四周的热气一下涌动起来,俩人近的能看见对方脸上细小的毛孔。 “你会吗。”霍松声锲而不舍地追问,几乎要咬上林霰,“会让我死吗,林霰?” 林霰的眼角非常明显的跳动一下。 他连失态都少之又少,更何况是失控。 霍松声又一次摸上来,这次他的眼神有点凶,不仅仅是试探,那动作像是要将林霰的皮扒了,他用指甲在林霰下颌处狠狠划了一下。 林霰被刺痛地皱了眉,左手掌住了霍松声的脖子,扣着他,将他带离。 林霰感觉到霍松声的脉搏在掌心里跳动。 蓬勃有力,一下接一下顶着他,那么热,那么烫,还那么快。 林霰脖子上的划痕颜色鲜艳,像是被锋利的猫爪子挠了道血痕出来。 霍松声很擅长挑衅,他以一种受制于人的姿态对林霰发出挑衅的微笑:“会吗?” 林霰的拇指按在霍松声的喉结上,无意识用了点力,等那里在蛮力下变成了红色,才沉声说:“不会。” 第五十五章 林霰的力道不算轻,他对霍松声一贯温和,这次却没有控制自己。 霍松声在海边待了那么久,皮肤被风吹的干燥开裂,熏过热气后的皮肉很脆弱,在林霰的动作间很容易留下痕迹。 霍松声舔了舔嘴唇,并未觉得被冒犯,也不生气。 他似乎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所以轻易原谅了林霰不算友好的举动。 “衣服拿给我。” 霍松声站起身,湿淋淋的水珠滚在皮肤上,他毫不设防,也毫不在意的将自己暴露于林霰的视线下。 林霰侧开脸,将衣服递给他。 霍松声跨出木桶,白色净衣都开便披在身上:“你躲什么。” 林霰今天的气色非常好,是霍松声认识他这么久以来最好的一次,透着薄薄一层血色,这让他看起来有了情感与情绪,不再像一尊没有起伏的雕像。 霍松声没有擦掉身上的水,衣服穿上去就晕湿了,长发也湿漉漉的贴在后背,没一会儿便露出皮肉来。 林霰原本没有看他,余光瞥见后便无法忽略了。 他一圈一圈解开缠绕在手腕上,被霍松声弄湿的绑带,从架上取了一条干燥的布巾。 “擦擦。” 霍松声没接,走到外室,一个澡洗的口干舌燥,他靠着桌子倒水喝。 林霰追出来,伸手在地龙前探了探温。好在屋内暖和,不至于着凉。 “我一会儿要回营地,你跟我一起吗?”霍松声问。 林霰绕到他身后,摊开手中的布巾裹住霍松声潮湿的头发,用力搓了搓,吸干水分:“你先休息。” 霍松声微微向后仰着头,像个习惯被伺候的大少爷:“我不困。” 他刚从战场下来,精神上仍处在一种兴奋的状态,可话音刚落,便张着嘴打了个哈欠。 林霰顿了顿,很轻地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啊。”霍松声自己都笑了,“怎么回事啊,我真不困。” “你的身体累了。” 林霰快点把霍松声的头发擦干了:“海寇的事情不急,杨钦已经去处理了,你先好好休息。” 霍松声想了想,觉得也是,他一个带兵打仗的只管冲锋陷阵,至于后面那些扫尾善后问罪,那都不是他职责范围内的事,那是官府的事。 头发擦得差不多,霍松声打着哈欠爬上床,直接将自己摔在枕头上:“沾到枕头好像又困了。” 霍松声念了一句,躺上床就不想动了。 林霰将屋内的纱帘全部拉了起来,光线昏暗下来。 霍松声问:“你不走吧?” “你睡吧,我稍后去找杨钦。”林霰说。 霍松声眯开一条眼缝,朝林霰招了招手:“来。” 林霰走过去,还没挨到床边,霍松声一胳膊箍住他的腰,把林霰拉到床上。 “将军!” 霍松声像在军营里练兵蛋子那样,用腿剪住林霰不让动:“干什么啊,别乱动。” 林霰推着霍松声的手:“将军,放开我。” “放你干什么去,你不也一夜没睡?”霍松声连他的手一起抓住,“本来就是个病秧子,还想不想好了?” 林霰有些气喘,挣扎几下将脸上的血色都快弄没了:“我去隔壁,这不合规矩。” 霍松声就朝着林霰脖子那儿笑,热气全糊上去:“你哪来那么多的规矩?大姑娘都没你规矩多,老古板。” “将军身份尊贵,我……” “嘘。”霍松声一说话,声音连着温度一并从林霰脖子传感到耳朵,“你非要讲规矩,那我今天就给你立个规矩。” 霍松声把腿放下来,摸到被子提上来盖在他身上,自己隔着被子将人捆着:“你既然叫我一声‘将军’,就该知道在前线都是我说了算,指哪打哪,我让往东不能往西,我让你睡你不能跑。” 林霰胳膊肘顶着霍松声的肚子,劲儿还不肯松,牙关咬的紧紧的,抗议地叫:“……霍松声,你无赖!” “哎对,我就是。”霍松声拍拍林霰的腰,“收收,骨头顶的我怪疼的。” 再强硬的动作和语言都没这个“疼”字管用,林霰内心挣扎没挣扎霍松声不知道,反正看上去是老实了,不拿手顶着他了。 霍松声奖励般又拍了他一下,说道:“我看你可疑,但是哪里可疑又说不上来,所以我得看着你。” 林霰浑身僵硬:“将军疑心病太重了!” 霍松声对林霰外露的情绪喜闻乐见,觉得他有人气儿,有热度:“随你说,你最好别让我逮到破绽,若叫我发现你又想使坏,我饶不了你。” 林霰紧抿着唇,不想搭理霍松声。 霍松声打了个哈欠:“你要是听话呢,我就对你好一点,你那病我听谢逸说了,并非没有希望,说来巧了,我曾从我老爹那得来一面铜镜,那镜子乃火蛇草所铸,虽然现在铜镜没了,但不好说查不到根源。你呢,将我哄好了,我高兴了就帮你问一问,你这条小命也许就保住了。” 林霰紧绷的身体就在霍松声说话间一点点放松下来,藏在被子里的手习惯性的往上摸,摸到心口的位置。 “所以你老实点,别打歪主意,有事要先问过我。”霍松声极其霸道,“现在命令你睡觉,眼睛闭上。” 霍松声料定林霰不会乖乖配合,话说完便拿手罩在林霰眼睛上。 房间安静下来,霍松声打了一天仗,精神疲惫,热水澡洗的熏熏然,没多久手便垂下来,睡熟了。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林霰都没有过任何动作,他只是静静听着霍松声的呼吸声,感受着他胸膛起伏的频率。 林霰似乎毫无睡意,轻轻将霍松声的手从身上拿开,展开被子将人盖住。 大将军睡觉很老实,睡着倒不显凶了,看起来反而有点无辜。 林霰缓缓转了个身,黑暗中目光不错的盯着霍松声的睡颜。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伸出手,点了下霍松声的鼻尖。 · 霍松声睡醒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后。 他还没睁眼,手先往前一摸,扑了个空。 霍松声掀了被子爬起来,不仅床上是空的,房里也是空的。 大将军的起床气这么多年不但没缓解,反而愈发收不住。 霍松声抓了外衣,边穿边往外走,气势汹汹的像是要去找人算账。 结果门一推,冷清清的院落中,林霰独坐石桌,手里捏着一枚锦囊,正对着那东西发呆。 听见声音,林霰动了一下,速速将锦囊收了起来。 “你干嘛呢?”霍松声几步走到跟前,“大冷天屋里不待,坐外面吹风?” 林霰愣了愣,说道:“我睡醒了,出来喂鸟。” “喂鸟喂鸟,这么喜欢鸟,我送你一只行不行。” 霍松声的脾气发的莫名,林霰却也不怵,顺着毛往下撸,点头说:“好的,我想养一只八哥。” 这是前天连猫都不想养的人,为了哄人什么话都讲的出来。 霍松声被八哥玩弄的血泪史还没有释怀,忍不住皱眉:“八哥有什么好养的,养黄鹂多好,还能给你唱小曲儿。” “嗯,也行。” 霍松声满意一点,脾气也下去不少。 他刚要拽人回屋,那边陈泰平匆匆来找林霰,说杨大人已经将活捉的海寇全部带了回来,就押在狱司,问林霰可要去看看。 若不是霍松声绑着林霰不让走,他早上便要随杨钦一道去营地的。 林霰点点头:“劳烦大人稍等片刻,我回屋换件衣服。” 林霰换上深色官服,将头发全部束起,戴好发冠,如玉般的面庞瞧起来有几分威赫。 霍松声目不转睛盯着人看,他这几天一有机会就这会这样看林霰,看他的骨相和身形。 霍松声将氅衣搭在林霰肩上,笑着说:“病秧子,我发觉你穿翰林官服还挺好看的。” 林霰十分客气:“将军谬赞。” 俩人一道出了门,陈泰平安排了车马侯在府外,带他们去岷州城狱司。 因为战事,岷州街道上许多店面都关着门,早前战胜的消息传来,才不过半日,隐隐就有回春之景。 这些年霍松声见过太多战争了,漠北的子民常年忍受战乱,夜不出户,许多年不见繁荣。如今他看着正重新焕发新机的海滨之城,不禁也感慨起来:“百姓的生命力真顽强,月前我刚到岷州还是一派死寂。” 林霰挑开窗纱一角,向外看去:“百姓是国之根本,不要小瞧这些微小力量,他们能兴国,亦能哀国。” 想要动摇一个国家的根基,必然要先动摇这个国家的子民。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只有百姓认同,这个国家的君主才能走得远,这个朝代才能立得住。 霍松声趴在窗沿上,见有百姓剪好寿贴,贴在门前。 “过两日是皇上寿诞,宫中又要大肆兴办。”霍松声说,“好荒谬。” 战乱之地的百姓刚刚死里逃生,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城中,他们的君主还在贪图享乐。 天子不知民间疾苦,这是最大的忌讳。国家法度不向着自己的国民,是气尽的象征。 这一派祥和的表层之下,任何一点动静都可能使大厦倾倒。 “这就是现实。”林霰缓缓说道,“这就是我们的国家。” 第五十六章 到了狱司,陈泰平亲自提帘请林霰和霍松声下车。 按说陈泰平作为岷州知府,官职不小,不该如此谨小慎微,说到底林霰是皇上亲自选派来西海的特使,虽然官位不高,可他代表着长陵,背后站着皇帝,多少要对他礼敬三分。 西海出了乱子,这里当官的都免不了责任,从海防卫到岷州城,再及沿海一线,等到秋后算账时,一个都跑不了。这搞不好就是人头落地的事,如果再轻慢了这位长陵来的特使,等他回去再和皇上吹点什么风,那一切都晚了。 “林大人。”陈泰平请道,“里面请。” 狱司阴冷潮湿,透着腐气,是大理寺在全国各地设立的刑狱分支,狱司长呈报上级巡抚,再由巡抚直接呈报大理寺。 此战歼敌八千,俘获海寇近千人,活捉海寇头目。 现下海寇全被关押在狱司,头目更是有专人严加看管。 杨钦在大理寺待过,清楚那里的手段,活人进去不吐出点东西是不可能的,因此在林霰来之前,他就已经“招待”过海寇一轮了。 杨钦本想在林霰之前先套出些话来,好向宸王邀功,谁知那海寇头目竟是个嘴硬的,任凭一番酷刑折磨,不肯交待半个字,甚至对杨钦直言:“你不配同我说话。” 杨钦气结,又招呼了海寇一通。 那头目越挨打反而越起劲,叫嚣着要见霍松声。 他今日是被霍松声亲手拿下的,也只肯和霍松声交谈。 霍松声老远就听到海寇在吵吵,扭头掩着嘴,小声和林霰说小话:“他要见我?要见我还这么嚣张。” 林霰瞟了霍松声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霍松声这语气听起来很像孔雀在炫耀自己的翎很漂亮。 “你想和他先聊聊吗?”林霰问道。 “不是不可以。”霍松声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我先会会他。” 他在林霰跟前是一副样子,转头又是一副样子。 只见霍松声眉头一挑,提着剑敲了敲隔壁狱房的铁架子。 “哐哐”两声响,等人都看过来,霍松声问道:“听说你要见我?” 林霰往旁边走了一步,确定霍松声确实是在孔雀开屏。 他半身隐入暗中,好笑地看着霍松声。 霍松声这些年在漠北没少审问犯人,狠起来手段也是怪黑的。他抱着剑站在海寇对面,歪头看了会儿,用剑柄抬起对方的下巴,说道:“你一个汉人,做什么不好,偏要做那些匪徒的勾当。” 海寇头目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块头很大,壮的能有林霰两个宽。被杨钦拷打了一阵,身上许多地方受了伤,气喘的很粗。他脸上有一道很长的伤疤,几乎横过整个面部,最深处在眼尾,刀锋若是偏一点,恐怕一只眼就没了。可也是这道疤,差不多遮住了海寇脸上深色的黥面,那是一个“罪”字。 图岛上的汉人全部都是因罪被放逐的大历罪民,这项举措始于赵渊,施行至今已有近十五年了。图岛是一座海中孤岛,周围一圈皆是汪洋大海,罪民被流放至此,一生都不许返回大历。 最初的西海,海寇骚扰还没有如此猖獗,当时的海防卫在图岛设岗,他们更多是看守着图岛,不允许罪民逃窜回中原。 后来附近岛国与图岛罪民勾结,他们联手杀光了岛上的海防卫,自此称霸西海多年的海寇诞生。他们纠结在一起,洗劫附近海域的无端小国,侵占资源与武器,仍然贪得无厌,打起了大历的主意。 霍松声冰冷的剑柄抵着海寇的下颌,那人却对他笑了笑,露着沾满鲜血的牙齿,招呼道:“又见面了,霍将军。” 其实俩人三年前便交过手,那次霍松声虽然战胜,但没有讨到便宜,可见此人确实有些能耐。 霍松声应着他,扫视一眼海寇身上的伤:“杨大人如此酷刑都没能让你松口,这让我很难办啊。” 杨钦此时正憋闷,说话也阴阳怪气起来:“小侯爷还是省点力气,免得又被此人耍闹一通。” 能架得住狱司的酷刑,确实可以称一声“汉子”。 “你们这些手段对我来说都是挠痒痒。”海寇嘴硬道,“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不外乎是杜隐丞在西海偷建的那条航道在哪儿,我们与回讫又是如何往来,如何勾结的。霍将军,这些我统统都可以告诉你,但是在那之前,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霍松声知道这人点名要见他,一定是有话要说,干脆道:“你问。” 海寇笑得气喘,说:“将军上前来。” 霍松声便往前走。 林霰走出阴影,沉声道:“将军。” 杨钦也出声制止:“小侯爷,别听他的。” “没事。”霍松声站在海寇面前。 海寇又说:“将军,请附耳过来。” 霍松声便侧过身去,探了个耳朵。 海寇因疼痛而粗烈的喘息混合着血气,就在霍松声靠过去的瞬间,那人嘴边的笑容走了样,整张脸突然变得无比凶狠。 那人张开嘴,狠狠咬向霍松声的耳朵。 “松声!” 霍松声早有准备,剑鞘猛地击中海寇胸口,下一瞬手扼住了对方的脖子。 “你不讲武德啊。”霍松声手上用力,掐的海寇满脸涨红,青筋暴起,“我掐死你如同掐死一只蚂蚁,兄弟,趁我还能好好和你说话,老实一点,不要挑战我的耐性。” 先前那样严厉的拷打,海寇都面不改色心不跳。 此时剧烈挣扎起来,那是一个人在面对生命威胁时产生的本能。 “霍松声——”海寇艰难的发出声音,在霍松声大力掌控下,他的声音像是从窄缝中挤出一般,“你这个——蠢货——” 霍松声许多年没被人这样骂过,不怒反笑:“哦,还有呢。” “你、这么多年为虎作伥!”海寇嘶哑叫道,“你和戚时靖一样!你们——你们都不得好死!” 时间似乎停滞了眨眼功夫。 大牢里一片死寂。 最先反应过来海寇说了什么的是杨钦,可等他反应过来时,周遭的气氛已经降至冰点。 这大历谁不知道霍松声与戚家的关系,又有谁不知道戚家是霍松声的逆鳞。 杨钦立即站起来,生怕霍松声一怒之下将海寇掐死。 可林霰已经先一步按住了霍松声的手。 霍松声的眼神像刀子,看向拦他的人,是林霰。 林霰一句多余的话没说,只是抓着霍松声的手,将它从海寇脖颈间拽了下来。 霍松声差点就掐断了海寇的脖子,如果林霰动作再慢那么一点点。 他的手几乎扣进了肉里,因为太过用力,指关节僵硬的曲着。 林霰低着头,揉了揉霍松声的手指。 海寇大口呼吸着,已是满脸大汗。 杨钦一鞭子抽过去,斥道:“卑鄙狂徒!竟敢对小侯爷不敬!” 海寇气还没喘匀便上气不接下气的笑起来,他吊着眼睛看霍松声,蔑视中带了几分同情。他可怜霍松声的样子,犹如在可怜一只狗。 “霍将军。”海寇的声音完全哑了,一字一字,拉锯着,钝刀般割在霍松声身上,“这十年你将回讫视作仇敌,疯狗一样追着回讫咬,誓要为靖北军报仇。但你可曾想过,戚时靖和他两个儿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海寇脸上的刀疤明晃晃的,像是在向霍松声耀武扬威。 “回讫再难缠,怎么打得过如日中天的靖北军和不败神话戚时靖。” 牢房顶上有光。 海寇仰着头,将“罪”字展示给在场的每一个人,也展示给青天与白日。 “所以我说你是蠢货,这么多年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 海寇身上的锁链哗哗作响。 他怜悯地看着霍松声,开口说:“戚时靖是被你害死的。” “他们是被大历百姓害死的,是被这个国家害死的。” “霍将军怎么至今不懂这个道理。” 海寇像一只来自于地狱深处的鬼魅,幽幽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 霍松声耳朵一嗡。 全身温度骤失。 他狠狠打了一个冷战。 第五十七章 “你知道些什么?” 霍松声问出这句话时并没有期待自己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十年前靖北军战败,溯望原万里血封,回讫一度侵入漠北,并在漠北主城敦州开始了长达一年零七个月的统治,险些攻破漠阳关,进犯中原。 那是大历近百年来输的最惨的一场仗,死了近十万人,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素来有“不败战神”之称的靖北王戚时靖竟被敌人斩落首级,死无全尸。 戚家世代忠良,在戚时靖爷爷那一辈便为国家奋守疆土。 当今皇上赵渊乃先皇第七子,那时赵渊并不是先帝嘱意的太子人选,刚及冠便被先帝赐王,前往西蜀封地,一待就是六年。 先帝号“俞“,””膝下子嗣众多,除太子外,封了王爵,赐了封地的皇子共有十一人。 这十一位皇子都是名正言顺的赵氏血脉,又因为先帝赐封,几乎瓜分了大俞全境。 结果可想而知。 没有人想一辈子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大家都是皇子,各方面条件都不输人,谁都想坐上至高宝座,执掌天下大权。 当时的大俞在很多年时间里,内乱频发,各地封王与当地军官勾结,企图吞并其他皇子的领地,称王称霸。 这些皇子有的野心勃勃,有的甘于平庸,将封地拱手让人,唯独赵渊不同,他既无野心吞并,也不让别人侵占他的领地。 赵渊曾是被先皇忽略的皇子,在内战爆发之前,他可以被窥见的结局只有一种,那就是老死封地,一生与大统无缘。而恰恰也是这场内战给了赵渊机会,他完全可以发动战争吞并其他皇子的封地,等到大俞全境尽归掌控,再入主长陵,逼宫退位。 可赵渊没有这么做,他要的从来都是名正言顺。 他在混战中坚定的站在先皇左右,做他的马前卒,替他冲锋陷阵,镇压内乱,当其他兄弟手足互相厮杀争得头破血流时,只有赵渊一步步走到人前,走到先帝看得见的地方,做先帝最安分的儿子和最得力的臂膀。 赵渊正是在那场内乱中,认识了戚时靖与霍城。 戚、霍两家是世交,自开朝以来便一南一北镇守疆土。 当年平乱,戚时靖与霍城还是初出茅庐的小子,他们与赵渊年龄相仿,在一场又一场战事中感情甚笃,私下里时常以兄弟相称。 可以说,赵渊最终能登上皇位,与戚时靖霍城脱不开关系。 大俞二十七年春,内乱平定,圣心大悦,准许赵渊离开蜀地回到长陵。 戚时靖与霍城封将授勋,一个奉命前往漠北,一个南下。 可一波未方平一波又起。 先帝耽于美色,宠幸异族妃子,其胞弟与官员勾结,企图谋反称帝。戚时靖察觉漠北异动,及时通知赵渊,才让这场祸事“胎死腹中”。 这之后先帝驾崩,临死前传位于赵渊。 赵渊终于继承大统,他上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对戚时靖与霍城加官进爵,破例封戚时靖为大历第一位异姓王,并将自己的亲妹妹许配给霍城。 开国四将里,这二位是“定海神针”般的存在。他们一南一北,护卫大历国土,特别是长据漠北的戚时靖,当年民间总能听见这样的话,说只要靖北王在一天,便有一日长风万里,烈马奔腾。 漠北百姓对靖北王的情感太浓烈了。 他们生长于大历北境,一生到头不见天子。 长陵有多繁华?天子是何模样?那些对于漠北的子民来说太遥不可及了。 他们经历过黄沙侵城的日子,也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跑马,他们曾经食不果腹,也喝过最烈的酒。 而这一切的一切,有一个人始终陪他们一同度过。 那个人是戚时靖。 戚时靖出生在溯望原,也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了这片土地。 在漠北人的眼里,戚时靖不是高高在上的王爷,他是他们的英雄,也是他们出生入死的兄弟。 戚时靖战死的那天,溯望原冰封千里。 漠北百姓提着锄头镰刀奔赴战场。 戚时靖守护了溯望原一辈子。 这次换他们来守护戚时靖。 冰层下的热血,有多少来自靖北的将士,又有多少来自无畏的百姓,没有人知道。 雪太大了,迷了双眼,叫人看不清究竟逝去了多少生命。 战败的消息传回长陵,那些无名百姓被冠以靖北军的名号,算在了伤亡的将士里。 天子大恸,大历全境在震惊中陷入恐慌。 回讫的战力已经到了连靖北军都无法抵御的地步,谁能不怕? 一时间人心惶惶。 而就在战败消息传来的第二日,南林侯霍城亲率南林军,马不停蹄赶赴溯望原。 霍城是经历过战场的人,见过战争残酷。 可那天,他对着望不到头的红色,流下了泪水。 回讫除掉了心头大患,斩下戚时靖的首级,悬于城墙上示众。 在那颗头颅旁边,是戚时靖的发妻林雪吟,她被剥光了衣服,暴露于天光之下。 这是来自回讫的羞辱,亦是大历最屈辱的一段历史。 将士们眼含热泪,霍城更是杀红了眼。 他不眠不休与回讫对战三天,终于给了戚时靖与林雪吟一个体面的结束。 来自敌人的羞辱尚未结束。 很快,长陵城中传出质疑,说靖北军训练有素,戚时靖正值壮年又常年与回讫交手,怎么可能输的如此惨烈。 怀疑的种子一经播下,很快呈燎原之势席卷全国。 赵渊在愈演愈烈的猜忌中下令彻查戚时靖,他派人抄了靖北王府,找到了他与回讫勾结的证据。 那是一封密信,被藏在王府暗室中。 信中详细写下了戚时靖与回讫合作进军中原的作战计划,若此计划成功实行,中原从此一分为二,戚时靖与回讫各占一半。 天子震怒。 一夜之间,百姓群情激愤。 他们烧毁了靖北王在各地的铜像,铲平他与两个儿子的衣冠冢。 戚家从忠良义士,沦为万人唾骂的卖国贼。 从此之后,“戚”这个字成为国之禁忌。 任何为靖北军说话者,不论缘由,一概下狱。 漠北成了受中原人唾弃的蛮荒之地。 霍城被赵渊勒令回朝,回讫趁机占领敦州,漠北十城民不聊生。 戚庭晔的遗腹子此生不可用父亲姓氏,在大战中幸存下来的靖北军将士受到牵连,斩头的斩头,下狱的下狱,活下来的日子也不好过,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要么抑郁而终,要么隐姓埋名,后半生都要夹着尾巴做人。 赵渊对靖北一支可谓是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靖北军,提戚家。 除了霍松声。 霍松声不止不信戚家谋逆之言,而且屡次上书陈情,请皇上彻查此事。 赵渊当时正在气头上,一怒之下将霍松声打的去了半条命。 就这样,等霍松声能下地了,又不顾圣怒为戚家说话。 事情的结果最终以赵渊妥协告终。 但他这次妥协不仅仅是因为霍松声。 那时回讫越发猖獗,大批敌军驻扎在漠阳关外。如果再不派兵镇压,漠阳关一旦失守,回讫便可入主中原。 霍家与皇帝交换了条件,以兵权换兵权,保住了漠阳关。 从此霍家正式退出长陵权力中心,霍松声甘愿被牵制于漠北,就此远离朝堂之争。 最开始在漠北的时候,霍松声不止一次试图找寻证据为戚家翻案,可戚家出事没多久就被抄了,早已沦为一片废墟。那封指认戚时靖有罪的密信,也早已被封存于大理寺,与皇帝的封口令一起,永远不见天日。 这么多年霍松声若说一点没有感觉那不可能,皇帝打压武将、掌控皇权的意图太明显了。这位从封王皇子与军权勾结谋夺王位的乱战中走出来的皇帝,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再次发生。 只是霍松声一直不敢往下深想。 那会让十万靖北军的丧生与自己十年来的坚守显得荒谬又脆弱。 战士就应当死于战场,死于敌人的刀锋,他们为国捐躯,却死的堂堂正正。 可现在,越来越多的事情,越来越多的人在向霍松声传递一个讯号。 他所珍视的人,他热爱的国土,他为之献祭的人生,都是极致王权的牺牲品。 权力面前没有亲疏贵贱,没有敌我之分,任何挡在皇权面前的障碍都要被清扫干净。 这个人可以是赵安邈,可以是霍松声,也可以是尘封在历史的洪流中、被忘记姓名的每一个人。 长陵的荣光建立在虚无的云层之上。 它华贵,也飘渺。 霍松声明明看得清楚,却总是怀抱着一种没有根据的期待。他是个单纯的人,总想等一等,或许这个世道会变好。 可天子左右注定都是豺狼虎豹,他们会吃人,然后用血铸就一条通往权力之巅的路。 这个世道只会用事实告诉你,你所向往的一切都是空中楼阁,而你不过是一只蝼蚁,皇帝想要捏死一个人非常简单,他甚至连面都不用露,就可以借天下万民之手,实施一场静默地绞杀。 霍松声做了一场长达十年的梦。 在今天,彻底醒了过来。 第五十八章 海寇脸上露出嗜血的笑,加上那道疤,让他看起来面目狰狞。 “将军看清了吗,这就是大历,这就是你们前赴后继,抛头颅、洒热血,为之搏命的大历啊哈哈哈哈哈哈!” 海寇猛地往前一扑,与霍松声面对着面,锁链束缚着他的身体,他用一种冲破牢笼的姿势,宣泄着自己的愤怒:“值得吗?为这样的国家去死值得吗?为这样的君主卖命值得吗!霍将军,你手握漠北五万重兵,为何非要画地为牢?你明明有能力改变这一切,为什么像个懦夫一样畏手畏脚!还有比这更烂的世道吗?!为什么不翻了这个天下,做世道的主宰——呃!” 中烧的怒火戛然而止。 海寇瞪着双眼,看向扼在脖颈间一只苍白枯瘦的手。 如果说先前被霍松声掐住脖子是感受到了死亡威胁,那么此刻,海寇一动也不敢动。在绝对的压制面前,他连求生的本能都完全丧失。 海寇甚至听见自己的骨头一点点错位的声音。 林霰居高临下地看着海寇,他的眼神很冷,也很锋利,像凝结在陡峭石壁上要命的冰锥。 “你凭什么认为我堂堂靖北军主帅会与尔等为伍?”林霰逼近那人,冷冽的气息刺人肺腑,“宵小之辈,蛊惑人心的伎俩学了几成,也好意思出来丢人现眼?” 若论蛊惑人心,林霰那可是鼻祖级的人物。他不止惑人,他还会读心,常人那点心数算是全被他拿捏了,玩这个,林霰还真没输过。 海寇不一定知道什么,但他绝对清楚霍松声的弱点,凡事和戚家沾边就能让他失去理智,想要激怒他易如反掌。 杨钦还在旁边,海寇那一番话太过骇人,他打量着霍松声,这个钢凿铁铸的男人安静的过分,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知道海寇的话究竟对他产生了多大影响。 海寇面色发紫,就要窒息时,林霰松开了手。 翰林官服袖口宽大,林霰将手揣在袖中,微微抬着头,像飘在天上一朵清贵的云。 “获罪流放的图岛罪民,勾结海上岛国,暗通回讫,私建航道,企图侵略中原。今日我代天子问罪,你可知罪?” 林霰话音一落,包括霍松声在内都难掩惊诧。放眼朝野,能代天子问罪者,古往今来只有内阁首辅一人。 林霰才入翰林,穿的是翰林文官最低品阶的官服,他连正经官名都没有,朝堂之中更是籍籍无名,却能代天子问罪,足可见赵渊给了他多大权力。 海寇垂着头喘息,就在刚才,他感受到了浓浓的杀意,只差一点,面前这个人就要送他去见阎罗王了。 “我知什么罪。”海寇明显比之前虚弱很多,他反问一句,愤懑的情绪在失力中减弱一些,变成漫无边际的失望,“这样的国家,忠奸不分,逼良为娼,百姓水深火热,我想要推翻它,让一切回归正规,有什么错?” 图岛上这些海寇多则十年以上,短则五年,皆因获罪朝廷而流放。他们获罪的原因并不相同,奸淫掳掠、烧杀抢夺,可又罪不至死,朝廷通常会将这类人削去原籍,放逐去大历各个荒芜之境,此生不许回归故土。 这样的地方大历有许多,包括漠北,那边有很大一片放逐地。霍松声作为他们名义上的看守人,会从中挑选一些,主要是那些诚心悔过,品质还算不错的,将他们收归军营做些杂工。 此做法并不罕见,但是像西海这样彻底失控的确实很少,究其原因确实也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来。 这事儿往早了说得在赵渊刚登基那会儿。 当时大历刚刚结束了内忧外患,百废待兴,经年内耗使得财政亏空。朝廷没钱了,后续一系列改革就都运转不起来。那该怎么找钱呢?当时的内阁首辅,也就是霍松声的爷爷霍霖,给赵渊出了个主意,用白银代替粮食向朝廷缴税。 这点改变其实对当时的大历来说非常有利。首先大历的造船、纺织、瓷器等手工业几乎集中在南方,无论是人口还是经济,大历南部各州府都要高于其他地区。因此,南方人更多从事手工业、商业,而非农耕是其一。其二,高度发达的经济使南部有更多可供流通的货币。 其次,对于北方来说,由于经济落差,他们主要依赖于农耕作业,并不需要南方提供粮草支持,但由于南方商业发展,可能出现的一种情况是,当南方商品进入北方市场时,百姓手中没有足够的货币去购买商品。 再者,全国各地均粮食纳税,所得再运抵长陵,其中路途遥远,运输成本高不说,在途中还可能由各种因素造成粮食的损失。即便到了长陵,其价值也大打折扣。 所以用白银代替粮食作为纳税货币一经推出可谓在全国广受好评。各地白银向中央流通,以长陵为首的北部中心极大辐射了周围州府。北方的百姓不需要南方提供粮草,空余出来的人手可以从事农耕,发展农业经济,同时白银作为主要购买力,可以购买南方商品,惠及南方经济。 这一政策在实行之初,完全调动了大历境内白银流转的速度和范围,使财政大权收归中央管控。 可惜好景不长,改革第三年,税改的弊端尚未彻底显现,霍霖就因病过世了。 霍霖死后,他的学生李勤继任内阁首辅,也是从那开始,大历有一拨人,因为开罪朝廷陆陆续续被流放到西海图岛。 李勤上任的第二年,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清算土地,并按照新的土地面积征收地税。李勤的出发点其实是好的,一是重新计算大历国土面积,而是避免地税漏征,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是想要增加国家财税收入。 可问题就在于,当年的赵渊过于急功近利,他登基之初便因货币税改革被百姓称赞,更加迫切想要稳固自己在民间的形象。 于是他给李勤下了死命令,命他在半年内完成国土清算。 这个时间对于土地面积广袤的大历来说无疑是天方夜谭,李勤上疏几次被驳回,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去做。 可是怎么能在半年内丈量完全部的土地呢?无疑是论功行赏。 李勤按地域给各州知府下了指标,完成者重赏,完不成则重罚。重压之下的行动力可想而知,那段时间举国动员,掀起了一场狂热的“清地运动”。 但有奖有罚本身就是问题。 有人因此打起了歪心思,贪功者为了奖赏,疯狂的开垦荒地,新开垦的荒地根本无法种植,可税收却落到了农民头上。而那些无法在限时内完成任务的,为了保住性命,虚增土地数量,先上报朝廷。等到征税开始,无法收齐应缴税钱,又会提高税率,倒霉的还是普通百姓。 自此民间怨声载道,可天子远在长陵,不知民间疾苦,文官们传达上去的,都是百姓如何赞美皇上,如何歌功颂德的美言。 可真实的情况却是,百姓不堪重负,弃田成为流民者数不胜数,而那些实在无法生存的,便动起邪念,烧杀抢掠,由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 那几年大历境内很不太平,后来越闹越大,终于惊动了长陵里的赵渊,赵渊一怒之下下令清理流民,并捉拿作奸犯科者,情节严重者一律斩首,有情可原的,便流放图岛,永生不得重返大陆。 可谁知道,那些年种下的因,在二十年后结下了果。 流放图岛的百姓在对国家的失望与愤怒中萌生反意,转而与周边岛国勾结,不停骚扰沿海地带。后来情况愈演愈烈,还与回讫暗通,企图攻略中原,取而代之。 “赵渊枉顾民声,乱行改革,倒行逆施,致民生多艰,逼良民为流民,逼百姓为盗匪。”海寇徐徐陈述,一字一字万般无奈,万般不平,皆融为一句,“这样的皇帝,值得我们拥戴吗?这样的国家,值得我们维护吗?在这种国家生存下去的人,与蝗虫臭鼠有何区别?助纣为虐而已。” 海寇之言说来平静,却字字如砭,叫人听得心惊。 在场的有海州巡抚,也有岷州知府,有边塞将军,还有那么多籍籍无名的狱卒,他们生于这片土地,长于这里,浑浑噩噩的度过每一天,现在连空气都是腐朽的味道。 除了林霰。 他对海寇的说辞没有半点反应,他像是海寇口中那个助纣为虐的蝗虫臭鼠,沉沦在这个灰暗的世道里,并没有一点打算挣脱的意愿。 “真感人。” 林霰轻叹着,用令人心惊的冰冷回应道,“可你说的这些都不是发起战争的理由。” 海寇不屑道:“我们又谁比谁高贵呢?这几个月岷州一带流言四起,说西海无可用之人,无可用之利器,我们不过是小小试探,就发现大历的防守不堪一击。你说这流言从何而来?盼望着起兵造反,推翻这个王朝的人究竟是我,还是你们看中的黎民百姓?” 霍松声看向林霰,他比谁都清楚流言来自何方,因此深深感到林霰的矛盾,他可以为了绊倒赵安邈弃岷州百姓不顾,此刻也可以为岷州百姓向海寇问罪。 今日林霰代天子问罪,来日是否也有人向他问罪? 谁知林霰听罢波澜不起,缓缓说:“自古成王败寇,待你有朝一日临驾驭我之上,再来责问我的罪过罢。”—— 本章参考张居正“一条鞭法”改革。 内容改自《为什么说张居正的财税改革是给明朝挖了一个巨大的坑》by明月山下 第五十九章 “赵渊的走狗。”海寇嘲笑着说,“你有什么资格评判我?皇帝的‘道’本身就是错的,凭什么拿来做审判我的标准?” “凭赵氏乃天下大统。”林霰的指尖沾了点血,衬得他肤色愈发的白,他捻了捻指腹,将红色晕开,“凭赵氏为尊,你为囚。凭今日我要你死,你活不到明日。” 林霰字字句句在为赵氏说话,言辞狠厉,却也恳切,真像一只忠心的狗。 海寇喘着粗气:“奸佞小人!大历迟早毁在你们手中!别高兴的太早,天子无心无情,戚时靖和靖北军就是你的下场!” 霍松声猛地抬起眼,敏感地看向林霰。 林霰那边并无多大反应,他恹恹的,似乎是站久了有些累,幽幽说道:“是么,我可太期待那一天了。” · 从狱司出来,天色已经全黑。 傍晚的时候,岷州变了天,淅沥沥又下起雨来。 狱司内有备用雨具,陈泰平让林霰他们在外等等,他进去取来。 杨钦搓着手呼热气说道:“今年冬天可真冷,从没有这么冷过。” 岷州的风有一股淡淡的咸涩,林霰鼻翼轻轻翕动,伸手出去,任雨点打在掌心。 霍松声垂着眼看他的动作,心里鼓囊囊的,说不出都是些什么情绪。 “岷州有家做鱼头锅的店,味道还不错,咱们去尝尝?”杨钦提议道。 仗打完了,大获全胜,捉了人,问了罪,后续一切事宜要等林霰整理好海寇的口供,然后送回长陵请旨,由皇帝定夺。 霍松声意兴阑珊,盯着一滴接一滴的雨自林霰手指间落下。他还是想去营地看看,或者说他更适合留在海防司,而不是跟着林霰。 林霰问道:“将军去吗?” 霍松声收回视线,还是将林霰的手拉了回来:“你们去吧,我回海防司了。” “仗都打完了,还去海防司做什么?”杨钦劝道,“小侯爷跟我们一道吧,这冷天就适合吃锅子。” “军人要待在军人该待的地方。”霍松声挺喜欢跟杨钦呛嘴,“就像巡抚大人您,出来溜达一圈还得回巡抚衙门,是不是?” 杨钦被霍松声说了个哑口无言,只好转向林霰:“林大人,那咱俩走?” 林霰没有拒绝,等陈泰平将伞取来,他将马车让给了霍松声,让他先回海防司。 杨钦说的那家鱼头锅藏在岷州一条小巷子里,当地人来吃的,滋味好,过去人总是很多,若是来晚了连桌椅都坐不上。可因为战祸,现在店里没什么人,热乎乎的锅子,竟也显得冷清。 陈泰平与杨钦大概是店里的常客,和老板很熟,他们在这儿留了一间小厢房,方便谈话。 “林大人有什么忌口?”陈泰平先问林霰。 林霰口味清淡,在味觉衰退初期,林霰由于不适应曾有段时间嗜盐嗜辣,后来生了满口燎泡,那之后就再没有这方面的需求了。 “没有。”林霰说。 于是陈泰平要了个店家招牌鱼头锅,还配了点涮菜。老板把鱼送上来的时候,手中提了壶酒,还送了下酒菜。 陈泰平给在座的满上酒,说道:“林大人,岷州的醉仙叹,至少在土里埋了二十年了。” 醉仙叹是岷州特色佳酿,味不冲,挺淡的,就是后劲足,不常喝的很容易醉。 林霰不怎么喝酒,但也没有阻止,还将杯子端起来问了问。 陈泰平笑脸盈盈地问:“怎么样?” 林霰点头说:“嗯,很香。” 他身体原因,许多东西不能碰,符尘在身边时会提醒,自己平日里也很注意,今日却一反常态和人碰了杯。 酒入喉肠,连肺腑都是辣的。 林霰不经意皱了下眉,陈泰平又满脸紧张:“大人,不喜欢吗?” “没有。”林霰将杯子放到一旁,“有点烧。” 陈泰平松口气般笑了声:“哦,看来大人喝酒不多。” “是不太多。” “不怎么喝你少喝点,这酒后返劲儿。”杨钦一杯都喝空了,又添一杯,“林大人,你对海寇今日所言,有何感触?” 海寇今天说的那些太过敏感,真的生活在大历的人怎么会不清楚这国家成了什么样子,可大历尚未易主,有些话说出来就是大逆不道,有些事也不能摆在明面上。林霰知道会有这么一遭,杨钦代表着宸王,他要替他主子试探林霰的意思。 “没什么感触。”林霰神色淡淡,“如我所言,天下是赵氏的天下,功过是非皆由后人评说,岂是此等罪民可以置喙的。” 杨钦转着酒杯,林霰在海寇面前表了一番忠心,在这儿又是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还是让人捉摸不透:“方才我见小侯爷的脸色,似乎是有些动摇了。” 林霰仍是没什么表情:“霍小侯爷是大历的将军,焉能轻易因海寇一两句挑拨而动摇。” “大人有所不知。”杨钦笑着摇了摇头,“咱们这位小侯爷一根筋,认死理儿,心头有道谁也碰不得的疤,这疤压着人命,几万条,其中还有戚家。” 林霰这才将头转过去:“戚家谋逆,还有说法么?” “我哪敢有什么说法,刚出事那会说法倒是挺多,全被长陵压住了。”杨钦说,“当时闹得最凶的就是小侯爷,大闹长陵宫,气的皇上差点一刀砍了他,还是他娘出面才将场面收住。这戚家和靖北军就是小侯爷的命门,当年那事儿本就存疑,若真有什么冤假错判,难说小侯爷会不会……” 杨钦点到即止,座上懂得都懂。 “戚家谋逆是板上钉钉,这事不在于真相几何,而在皇上想让它是什么。”林霰眼睛不眨,凉薄道,“再说戚家早已死绝,这么多年过去,霍松声朝中无人,能翻出什么浪花。” 杨钦探了点头:“所以大人的意思是……?” 林霰将话挑明:“霍松声不足为惧,请王爷尽管放心。” 杨钦总算在林霰这里听到一句明白话,心里有了底,邀请林霰共饮一杯,然后才说:“大人对陛下忠心耿耿,看来陛下没选错人。” 林霰满口辛辣,眉头皱得很紧,呛到般咳了两声。 杨钦见状夹了块鱼肉,让林霰压一压。 林霰放着没吃,手按在小腹间,又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我效忠赵氏,理应如此。” 可这次杨钦却读懂了林霰背后那层意思。 林霰在海寇面前说的是“赵氏”,在这儿说的也是“赵氏”,而不是“皇上。” 天下是赵氏的天下,当今皇上姓赵,人们理所当然认为他指的是皇上。可长陵宫中并非只有这一位姓赵,林霰大可以说效忠皇上,但他没有,他偏偏要说赵氏,是有些话未到时机,还不能说明白。 杨钦心中腹诽,林霰那些弯弯绕绕不知有多少,将话术也玩到了极致。 “大人这么说,是要我放心的意思么?”杨钦不跟他来这套,就是要颗定心丸,“我没大人的七窍玲珑心,有些话不摊到桌上说,我睡不着觉。” 林霰反问道:“难道我今日给大人一句准话,大人便真能对我放心么。” 杨钦笑出了声,确实,林霰这人心思太深,人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哪能完全放心呢?林霰方才若是干脆摆明了自己的立场,那才真的可疑。 “大人哪里的话。” 杨钦虽然没得到答案,却比之前安心许多,也不再追问了,招呼林霰喝酒吃肉。 三人一直坐到店里打烊,林霰喝了酒有些困倦,上车便撑靠在一旁小睡。 回到陈泰平那儿,陈泰平见林霰醉意朦胧,喊了两个丫鬟过来伺候。 林霰摆摆手说不用,独自走了。 小院无人,也没有点灯,雨夜多显寂寥。 院中的鸟被下人提走避雨去了,空荡荡的庭院,四处漏着风。 林霰喝的身上有些热,没立刻进屋,在门外站着吹了一会,待冷透了才去推门。 手搭在门上才觉出不对,门没关严。 喝了酒的脑子略微迟钝一瞬,门便从里头拉开了。 霍松声披着外衣出现在面前,看起来有些不悦:“这么晚?” 风将林霰身上的酒气吹过来,霍松声敏感地吸了吸鼻子,抓着林霰的衣领凑到他脖颈间闻:“你喝酒了?” 林霰站着不动,错愕地问:“你怎么在这?” “不可以吗?” 霍松声将人拽进屋,点上烛火。 房里暖和,霍松声也不知来了多久,早早便将地龙升了起来。 林霰冻僵的四肢渐渐回暖,听霍松声不客气地数落他:“我发觉你这人真的很离谱,天天做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还喝酒,你那破锣身子能碰酒?” 林霰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烈酒的后劲确实大,小腹烧得厉害。 霍松声看见他的动作:“难受了?” 林霰将手拿开一下,又贴回去,难得老实:“难受了。” 霍松声看着他的脸:“你是喝了多少啊。” 林霰这破烂身子,药也不能随便乱吃,霍松声拿不准他的度,又担心他不舒服。 林霰喝的不算多,也不算少,脑袋有点糊,但也没到不清醒的地步。 “也没多少。” “没多少是多少。”霍松声倒水给林霰喝,“你能不能有点数啊。” 林霰点点头,将水喝了。 霍松声有点生气,看林霰这样又不好发作,憋的自己脸色难看。 他指着床:“上去,睡觉去。” 林霰应了声,将外衣脱掉,床边坐着看霍松声打了盆水回来给他擦脸。 热巾递到手中,林霰仰头扣在面上,双手紧紧按着。 霍松声扒拉他的手:“捂死了快。” 热巾被霍松声截走了,林霰的脸有了血色:“将军深夜来此,是有话要说吗?” 霍松声原本是有话想跟林霰说,可看他这样又不想说了,觉得他不清醒。 “嗯,明天再说吧。”霍松声出去把水倒掉。 林霰就一直坐在那看他走来走去,一会儿端盆倒水,一会儿收拾衣服。 等霍松声忙好了,走到林霰面前蹲下来。 俩人一个坐着,一个蹲着,霍松声捏了捏林霰的下巴:“怎么不睡?” 林霰也不知在想什么,神情很专注。 霍松声被他盯着也没不自在,只是问:“这么看我做什么。” 林霰动了下唇,视线一低便看见霍松声喉结上的红印,那是他昨天按出来的。 他下颌处的血痕今天还被杨钦问起,俩人的痕迹一个在下巴,一个在喉结,很巧合,也很难解释。 “将军。” 霍松声挑起眉:“干嘛?” 林霰大抵还是喝多了,主动说起:“今日杨钦问我,下巴上的伤痕是怎么弄的。” 霍松声起了兴致:“你怎么说的?” “我说路遇野猫,被猫抓的。” 霍松声轻轻一笑:“你说谁是野猫?” “他还问我……”林霰抬起手,手背掠过霍松声的喉结。 霍松声只觉头皮发麻,他吸着气按住林霰的手:“别乱碰。” “他还问我将军的脖子……” 霍松声都无语了:“杨钦怎么这么八卦?你又是怎么说的?” “我说我不知道。”林霰实话实说,“将军的私事,我不乱说。” 霍松声觉得林霰是喝多了,放在平时,林霰才不会同他说这么多有的没的。 “行,知道了。”霍松声拍拍林霰的手,“你醉了,睡吧。” “将军。”林霰坐着不动。 “怎么喝多了这么多话?”霍松声有些无奈,“叫声名字我听听。” 林霰非常配合:“松声。” 霍松声就喜欢听话的:“平时也这么老实就好了。” 林霰眼里都是霍松声,说:“你快过生辰了。” “是啊,你要给我送礼吗。” 林霰顿了顿,回说:“没有。” 霍松声快被他气笑了:“没有你说的这么理直气壮。” “我是想说……”林霰微微弯下腰,两手捧起霍松声的脸,托着他,沉甸甸的话脱口而出,“不要想那么多,你不需要做任何事。交给我,我不会害你。” 第六十章 这不是林霰第一次对霍松声说“不会害他”,之前每一次霍松声都只是听听,他从未真正信任过林霰,自然也从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在他看来,林霰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因此可以随意牺牲掉这个过程中的每一个人。 霍松声不是最特别的一个,他们交情不算深,对林霰来说也不重要,所以霍松声不信他。 霍松声笑道:“你谋划了这么多,牺牲谁不是牺牲,怎么就不会害我了?” 林霰浅浅地拧起了眉,随即加重了语气,说道:“真的。” 霍松声不是无知孩童,深知朝堂上那些话术机关,长陵中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太多,即便是心腹也要提防一手,以免背后插刀,旁人说的话又岂可轻信? 林霰这俩字说的沉重,霍松声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像是被人一把揪住了心脏,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压着他,叫他无法质疑此话真假。 可当霍松声也认真的问起林霰“为什么”的时候,他又如过去很多次一样保持沉默。 霍松声知道林霰心思深重,有很多难言之事,说到底他们互不信任,难以向对方和盘托出。这些霍松声理解,长陵宫勾心斗角,人人都要择木而栖,放眼大历,唯有南林侯府态度不明,也只有他霍松声没有站队。 霍松声效忠赵氏,认赵渊为主君,十年甘之如饴。但今日海寇所言,字字句句,如针似砭戳破了大历如诸般华景不过泡沫幻影,赵氏的天下也已走到末路,江山易主不是指日可待,而是势在必行。 霍松声浑噩度过十年,闭目塞听,以为做个安分守己的臣子,就能留住他在乎的一切。可事实证明他错了,如同大历的忍让换来的是回讫的得寸进尺,霍松声这些年的退让,使靖北军处在一个尴尬境地,还差点让赵韵书被送去回讫和亲。 赵渊不会放弃对武将的打压,也不会抹消对忠臣的怀疑。赵安邈失势,宫中赵珩独大,霍松声如虎如狼雄踞北方,如同十年前的戚时靖,终将成为赵渊的心头大患。 在可以预见的将来里,戚时靖的下场,就是霍松声的下场。这是历史的往复,也是皇权引导下的必然走向。 霍松声按下林霰的手:“可是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林霰瞳孔骤缩。 “你苦心孤诣,筹谋这么多,此战过后,长陵宫中一举得名。”霍松声的眼睛被暖色的烛光映衬着,仿佛燃起了一把熊熊烈火,“赵渊这么多年分化皇子权力,戚家兵败后,凡是与戚家关系密切的皇子大臣,要么革职,要么被边缘化,他阻挠我调查当年的事,用回讫要挟我,让我心甘情愿留在漠北,但他也比谁都害怕,霍松声会变成第二个戚时靖。所以你会取代赵安邈,成为大历新生力量,制衡赵珩和我。” “溯望原的血流的够多了,靖北军也跪的够久了。我最想做的就是带好这支队伍,替那些消失在大雪中的人好好活下去,但我没有做到。大梦一场,现在梦醒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旧事重演,靖北军要站起来,钉在耻辱柱上的名字,我要赵渊一个一个拿下来。” 狱司之中,林霰手掐海寇命门,是警告,也是威吓,说“我大历将军,不屑与尔等为伍”。这话是说给海寇听,更是说给霍松声听。 今夜霍松声找来,情绪并不高涨,林霰知道,海寇的话对他产生了影响。可如上种种,已经不仅是表态,更是决意。 林霰霎时浑身冰凉:“将军已被海寇之言蛊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霍松声目光如炬,“林霰,我没有退路了,你那么聪明,还不明白吗?” 林霰不想看他的眼睛:“我说过,交给我。” “可你不信我,凭什么要求我信你?”霍松声说,“从满江沉船开始,你便插手不让我往下探查,之后又几番阻挠,明里暗里劝告我不要入局,如今给我一句语焉不详的话就让我信你,你为何要将我撇开?” 林霰抿唇难言,默默将脸转去一边。 霍松声掰着林霰的下颌,令他正视自己:“林霰,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他们何曾在哪里见过,遂州城外是初识,一路试探,从未交心,那难以捕捉的三两分熟悉来的莫名,且毫无根据。 “将军,喝了酒的是我,怎么醉的好像是你。”林霰拿开霍松声的手,“我感佩将军英勇忠义,十年如一日镇守疆土,不该沦为权柄工具。” 霍松声说:“我早已说过,自我踏入溯望原那一刻起,便已在乱局之中了。” 林霰凉薄一笑:“赵渊昏庸,赵珩残暴,敢问将军,乱局之中,你选定的主君是谁?” “我始终看不清你真实目的,你单枪匹马闯入长陵,表面效忠赵渊,暗中与赵珩斡旋,但我知道,他们都不是你的良木。” “是我在问将军,不是让将军猜我。” 霍松声说:“先生七窍玲珑心,看人看的明白,何必如此逼问于我?” 林霰缓缓弓下身去,暴露出一点凶厉,他幽深的双眼里寒意森森,裹挟着最后一分劝告:“我只是想让将军明白,开弓没有回头箭。” 霍松声以同样的目光回视林霰:“我一条路走到黑,从不回头。” 最后一丝烛火颤动着熄灭了,一缕青烟浮上。 门廊下的灯笼散发着微弱光亮,映出屋内二人对峙之态。 霍松声终于在林霰孱弱的身体内感受到了积蓄已久的力量,这股力量激起了霍松声心底的冲动,犹如虎狼相遇,再一次点燃了他想要征服林霰的欲望。 可很快,林霰身上那股劲儿消失了,仿佛一瞬间的凶悍都是错觉。 浅淡的酒香朝霍松声弥漫而来。 黑暗中那双勾人的眼睛与记忆中重叠,霍松声抬手抚过林霰的眼睛,合上它,不死心地再问一遍:“我们究竟有没有见过?” 林霰说:“没有。” 子时的铜锣在雨夜中响起,可霍松声将林霰的回答听得很清楚。 霍松声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只是放下了手,慢慢看向窗外。 “初五了。”霍松声轻声说,“又一年过去了。” 林霰跟着看过去。 窗外雨打风吹,枝叶落了满地。 岷州在这天落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 腊月初五·天子寿诞 岷州下了一夜的雪,起初夹着雨,后来变成鹅毛大雪,到霍松声睡醒的时候,外面还在下。 屋里亮堂堂的,霍松声披上衣服起身,窗一推,外面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他从十年前开始便极其讨厌下雪,每当看到一片雪白,总是会加诸过多联想,比如鲜血、断臂和数不清的尸体。 霍松声将窗户关上,窗棂打着墙,动静不小。 林霰喂鸟的手一顿,差点被鸟雀扑棱起来的翅膀扇在脸上。 他往后退了一步,放下小勺子,将鸟笼移到避风的一侧。 刚弄完,霍松声边系大氅边从屋里出来。 俩人在走廊上相遇,具是一怔,昨夜所言犹在耳边,一夜过去,正如林霰所言,霍松声做出了决定,便无法再回头了。 “酒醒了?”霍松声打量林霰的脸色。 林霰应了声:“今日皇上寿诞,举国同庆,陈大人一早送了糕点来,我放在厨房热着,将军想吃吗。” 霍松声提不起兴致:“不吃,我要去海防卫,你跟不跟我一起?” 林霰点点头,回屋拿一件披风,随霍松声上了马车。 街道上大红绸缎已经盖上,但因为大雪,来往行人不多,车辆更是没有,这一路走的不算太慢。 霍松声从早上起来就挂着脸,神情冷冷的,细看之下眉心还皱着。 林霰坐在一边,腿上放着手炉,摊开的掌心里是酿好的蜜枣。 他慢条斯理地将蜜枣去了核,金丝小碟盛着,然后递给了霍松声。 霍松声懒懒睁开眼睛,没胃口:“你吃吧。” 林霰拢起手炉:“将军心情不好?” 霍松声每年到这天心情都不会好,加上下雪,路上铺的红绸血似的,看的他眼睛疼。 “嗯。”霍松声也不遮掩,“今天是老皇帝的生辰。” 林霰拿了块蜜枣,低头轻咬一口,甜腻滋味在舌尖晕开,他浅尝着,说道:“将军备礼了吗?” “寿礼会以南林侯府的名义送入宫中,我爹娘操办的,不需要我费心。” 林霰淡色的嘴唇被枣上的蜜膏浸润,显得亮晶晶的。他盘算道:“眼下宫中应当在行大礼。” 霍松声看林霰吃枣,舔了舔唇:“你有什么安排?” 林霰说:“西海战事大捷的消息,今日便能送抵长陵。” “这么快。”霍松声有些意外,“你一早就拟好了捷报?” 西海一战十拿九稳,林霰是势在必得。 霍松声坐过来一点:“你就不担心我们输了?” 林霰指尖沾了蜜,黏黏的,于是探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将军说,我想要的,会帮我赢回来。我信任将军,所以不担心。” 霍松声眸色一深,林霰的小动作很自然,并不特别,却勾起他零散的记忆。 他坐过来一点,盯着林霰咀嚼时动态的颌骨:“所以我们现在是合作吗?” 林霰说道:“将军有将军要的东西,我也有我要的东西,不冲突便能合作。” 林霰的骨线十分流畅,只是因为瘦,所以显得锋利,这样的线条弱化了他的俊朗,反而让他看起来很清冷。 霍松声划出的印子还没消,在林霰颌骨间上上下下的动,却未能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一点破绽。 霍松声突然问:“冰肌鞘是什么?” 林霰微微一愣,旋即说道:“南疆虫谷一种秘方,性寒,有剧毒,用在伤处可以焕肌祛疤。” “你那病就这么来的?” 林霰不愿多说:“算是吧。” 霍松声没多问,敲敲桌子:“给我个枣。” 林霰便将盘子端给他。 霍松声看他光洁的找不到一丝疤痕的手腕,说:“拿个给我。” 林霰从盘子里拿一个,用刚刚嘬过甜味的手指,送到霍松声手心里。 60-70 第六十一章 马车在海防卫门口停下,霍松声先下去,解了大氅丢到随从手中。 随从看向林霰,眼神询问他是否也要拿衣服。 林霰还没开口,霍松声先说:“你别脱,天冷。” 林霰原本也没想脱,摆了摆手,俩人一道往里走。 西海作为大历最大一片海域,海防卫驻点也是四海中最大的一个,可惜的是至今没用起来。 霍松声同林霰说道:“此战过后,皇帝也该明白,西海不能不留人。眼下海防卫青黄不接,兵力参差不齐,该找谁来做这个主帅,林大人有想法吗?” 林霰双手揣在袖中,细长的手指贴着手炉轻轻一搓:“海战不比陆战,既要熟知海上环境、作战方法,还要能驾驭得了战船武器,与其从现役陆军调任统帅,不如选用现有海兵来的实际。” 霍松声点头表示认同:“那大人的意思是从海防卫找?” “海防卫有用之人可以擢升,但需历练方可当主帅之位。”林霰转身上了一个台阶,“东海临近倭国,随时有迎战风险,兵将不好随意调拨,南海倒是有些机会,将军可有熟人?” 南海海域面积仅此于西海,打过几次仗,近年来还算太平。当初南林军解散,霍城亲自给南海海防卫写过举荐信,送了两名虎将过去,想来这些年经过历练,对于海上作战应当得心应手。 “南海海防卫兵力紧俏,从不疏于演习。我爹确实有旧部在那儿,待我先问问,若是合适,还劳烦大人向皇上举荐。” 霍松声身份敏感,若他直接向皇上要人,以赵渊的疑心程度,免不了又要一番猜忌。林霰正是炙手可热,由他去说,想必赵渊不会多言。 林霰没有拒绝,眸光一瞥见霍松声腕带松了,一头已经垂下,出言提醒道:“将军,腕带松了。” 霍松声看了一眼,停下绕起护腕。 他身后还跟着一人,没留神他停了步,一头撞在霍松声身上。 霍松声和林霰都没留心身后还有人,林霰往旁边让了让,霍松声更是直接,一脚踢过去,凶道:“干什么呢!” 定睛一看,原是那天在西海上做头船领路那个海防卫的小男孩。小孩儿叫周海生,大概是瞄上霍松声了,这两日没事就爱跟在他身边晃。 霍松声都给他气笑了:“你怎么又跟着我?” 周海生机灵得很,没那天在海上的小怂样,笑嘻嘻地凑上来,问道:“将军,你啥时候走啊?” 小东西心里想的什么霍松声明白着,他说:“我跟你们长官说了,他不放人啊。我刚跟林大人说话你也听见了,西海正是用人的时候,你可是海防卫顶梁柱。” “我哪啊……”周海生哀嚎起来,“我就是个小喽啰,哪是什么重要人物。” “那不对,你这次打海寇立了大功,别说海防卫不肯放人了,陈泰平都舍不得让你走。” 越说越离谱了,陈泰平那么大的官,又不上前线,哪里认得海防卫这些虾兵蟹将。 周海生知道霍松声是故意说来逗他,跟屁虫似的跟在霍松声屁股后面:“将军,你就收了我呗。我能吃苦,又耐劳,进能冲锋,退可防守,我……” 周海生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十几岁的小子,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一腔报国心都不知该往何处使。 林霰淡了眉眼,趁霍松声被人拿捏着,默默地准备离开。 “嗬。”霍松声好大一声感叹,“这么厉害,要不让你做将军吧?” 霍松声瞥见林霰的动作,眼疾手快抓住人,直接推开海防卫总司的门,“砰”一声,将周海生关在了外头。 海防卫长正在阅览缴获的军备,被动静惊得一个激灵,文书都掉在了地上。 “哎哟将军。”海防卫长捂着心口,自从被海寇的大炮轰过,他就听不得这种声音,“海生那孩子又缠着你了?甭搭理他。” 霍松声倒没觉得烦,周海生这小孩儿挺机灵,做事也靠谱,就是年轻缺乏经验,大战时容易怯场,但这不是问题,多历练历练就好。 “没有,海生我挺喜欢的,回头我要是走了,你这愿意把人给我吗?” 霍松声不是不愿意收周海生,他开口海防卫也不可能不放人。主要周海生是海边长大的孩子,没离开过家乡,霍松声是迟早要回溯望原的,那边的环境比西海要恶劣百倍,回讫的凶残也非常人所及,他不知道带走海生是否对他有益。 海防卫长的确也没有坚持,只说要跟海生好好谈谈,确定他不是一时兴起。 霍松声点点头,捡起桌上的案本问起正事:“战后事项统计的怎么样了?” 一场仗打完,还有一堆残局要收拾,诸如缴获的军备武器,数量几何,有多少是拿来就可以用的,有多少需要修理。再如牺牲战士的善后,伤病战士的安置,俘获的敌军有多少愿意归降,有哪些人需要定罪,桩桩件件都需要定夺。 霍松声这两天一直在忙这个事,不拿个初步结果,他没法回长陵交差。 海防卫长将今日进展向他说了,然后问起海寇头目的事:“不知此人是否要带回长陵定罪,还是就地处决?” “这个听林大人的吧。”霍松声说,“他代表皇上来的,他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旨意。” 海防卫长便询问林霰:“林大人怎么说?” 林霰说:“此事我已传信禀告皇上,待长陵给了回复再做定夺。” 霍松声把案本放回桌上:“无望海那条航道的位置找到了吗?” 无望海与回讫之间那条看不见的航道就如同一只无形的手,牢牢按在大历的头顶上。它太重要也太关键了,它的存在直接将大历的西南口暴露在回讫眼前,想要永绝后患,彻底解决西海问题,必须要截住那条航道线。 “海寇还不肯交待具体位置,但我们已经有了大概范围,这两日风雪太大,等海面平静,巡航队便会加紧搜查。”海防卫长顿了顿,说道,“不过将军,在询问和搜查海寇驻地的文书后,我们还有别的发现。” 海防卫长桌上堆叠着大大小小的文书,厚厚一沓,他向下翻了翻,翻出一本明显泛黄的。他将文书交给霍松声,说道:“这上面列了许多从海路运输记录,时间跨度有十年之久。” 霍松声抬起眼,无意中已经将眉头皱了起来。 他接过文书翻开来,纸总共没几张,说明这十年间的海路运输并不多,可霍松声发现,记录的文字不仅是汉文,还有一行回文。 “怎么还有回文?”霍松声问道。 海防卫长说:“这我们也不知道,海防卫没有懂回文的,也看不出那行字写的是什么。” 林霰走过来:“将军,能否让我看一看?” 霍松声微微一顿,才注意到林霰过于严肃的表情。 林霰一直都是游刃有余的,要么淡然,要么冷漠,总有种运筹帷幄的稳当在,这还是霍松声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神情。 “你懂回语?” 霍松声在漠北待了十年,对回讫语言十分精通,会说,但他不认识字。 林霰接过文书,满脸郑重:“略知一二。” 林霰说话只能信三分,他喜欢藏着掖着,他说自己只懂两成,说不准连回语的起源都能说上几句。 霍松声眼见着林霰那双浓墨般的眼睛扫过文书中间那一行回语,然后他的脸色在顷刻间变得苍白难看。 文书掉在桌上,林霰手撑住桌沿,无法停止地咳嗽起来。 霍松声扶住他:“你怎么了?” 林霰边咳边喘,左手手背因为过于用力而浮起青筋。 海防卫长慌忙说:“这是犯病了,可要请大夫?” 霍松声揽住林霰的腰将他抱起来:“等大夫来人都咽气了,我带他去医馆。” 周海生还守在门外,瞧见里面出了乱子,赶紧先跑出去,将车备好。等霍松声到了门口,正好可以上路。 林霰起了一身的汗,咳嗽停了,人却很痛苦地拧着眉。 霍松声摸他的药瓶,问他:“你这两日有好好吃药吗?” 林霰独自来到西海,身边无人,平日里起居煮药都是符尘做的,没人盯着他便吃一顿忘一顿,难受了就吞随身携带的药丸。 雪下了一整天,路上积了一层。 这种天气车马都走得很慢,林霰被霍松声塞了两粒药,总算是不出汗了,气儿也顺了不少。 他枕着霍松声的胸口,觉得霍松声胸前的甲胄又冷又硬,便撑着他坐了起来。 霍松声虚虚伸手护了他一把:“你跑什么。” “将军心跳的太快。”林霰说,“震的我头痛。” “你……” 霍松声难得哑口无言,被他一说才惊觉,自己不仅是心跳快,手心也吓出了冷汗。 “你说犯病就犯病,毫无征兆。”霍松声不肯承认自己心有余悸,生硬地说,“你若是死在我手上,岂非我要负责?” 林霰宽慰说:“不会。” “你是不会,你们家符尘,还有那个谢逸,不得找我算账?” 霍松声在身上摸了摸,没带帕子出来,便去摸林霰。他的手扫过林霰心口,不经意摸到林霰随身携带的锦囊。 林霰就像被刺到一样,警觉地攥住霍松声的手:“霍将军。” 霍松声愣了下,反应过来:“我找帕子给你擦脸。” 林霰松开手,自知失态:“抱歉。” 宽大的袖口露出帕子一角,霍松声顺手抽出来,欺近一些,单手托住林霰的下颌,给他擦汗。 “脸这么小,我一巴掌就能裹住。”霍松声边擦边说,说话时盯着林霰的眼睛,“什么东西那么要紧,日夜带在身上不说,别人碰一下都不行?” 关于锦囊,林霰曾经透露过一些,说是故人所赠。 柔软的手帕细细拂拭面颊,林霰微微眨眼:“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将军不会有兴趣。” “林霰,你不知道,越不让人知道的东西,越让人好奇吗?” 林霰被霍松声手指上冰凉的虎符硌着脸,他推开霍松声,偏头低低咳嗽一阵:“将军逾矩了。” 想来那锦囊定是林霰极为看重的私隐之物,让他连“逾矩”这话都说了出来。 霍松声顿时觉得索然:“随口问问罢了,没逼你的意思。” 恰好到了医馆,霍松声搀林霰下了马车。 天寒地冻的,医馆内热闹得很,多是染了风寒前来抓药的百姓,里头咳嗽声此一阵彼一阵,霍松声怕林霰这病秧子自己病没好,还染上别的,进去就用手捂着他的口鼻。 到了通风好的地方,人也少一些,医倌让林霰坐好,给他搭脉。 许是没见过林霰这种病入膏肓的病人,医倌面色凝重,长篇大论讲了一番话,林霰左耳进,右耳出,没当回事,只叫大夫抓药。 霍松声皱着眉头:“你好好听着。” 类似的话这些年已经听过太多,不过霍松声开了口,林霰便老实多坐了一会。 后来霍松声提着两个药包出了门,外面风雪方停,有小贩推着车卖烤红薯。 霍松声问说:“你的手炉还热着吗?” 林霰感受一下:“不太热了。” 于是霍松声让林霰先上车,自己跑去买了两个烤红薯。 红薯刚烤的,烫得很,霍松声给了一个给林霰捂手,另一个左右翻了翻,剥开皮,剥好先给林霰。 林霰其实不太饿,小小吃了一口。 “甜吗?”霍松声随口问。 “嗯。”林霰顿了顿,“吃吗?” 霍松声摇头说:“不吃,你吃吧。” 林霰吃得很慢,他吃东西的时候,霍松声起初看着他,后来便看向马车外面。 他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又恢复到早上刚出门的状态,不太高兴,恹恹的。 林霰对他的情绪很敏感,投来一道目光,旋即发现霍松声在发呆。 霍松声抱着胳膊,那是人处在防御状态下的自我保护动作,所以林霰觉得,就在刚才,霍松声在他们之间竖起了一堵墙。 就在林霰以为霍松声会沉默到底的时候,突然听见他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林霰瞬间对霍松声所有的反常有了答案。 他有点想咳嗽,但忍下了,尽量平静地说:“皇上寿诞。” 霍松声冷笑一声:“你知道天家有个规矩么,皇上的名讳要避讳,皇上的生辰也要避讳。” 林霰说:“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河长明算风算水,给你算出个大吉之兆,哄得老皇帝美不胜收。想来也不稀奇,赵渊听风就是雨的本事也不是这一两年养成的。” 林霰看向另一边车窗,马过留痕,雪地里深深浅浅的车辙印似时间的倒带,复刻下过往的一切。 “卜卦问吉成全了你,却像是牢笼,困住了别人。” 林霰听见自己问:“哦,那是一副什么卦?” “大吉卦。”霍松声说。 “那是好事,为什么会成为牢笼?” “因为一山不容二虎,一国不能有两条龙。” 林霰眼尾轻跳,一道无法摆脱的魔咒直直冲入耳膜,那是—— “真龙降世,兴国运,大吉。” 第六十二章 此时千里外的长陵城中是另一番景象。 红绸自城门楼一路铺进了广垣宫。 赵渊一袭烫金龙袍,缓缓自殿内走出,接受百姓朝拜。 长陵今天天气并不算好,阴沉沉的,巍峨的宫门是正红色,地上的绸缎是红的,百官的朝服亦是红的。 河长明立在最前面,淡淡看了眼手中不停转动的星盘,默默掐了掐手指。 赵渊向他伸出手来,河长明立刻接住,清冷的声音响彻九宫:“白鹤朝圣,陛下万福齐天。” 随他话音,一只红顶白鹤不知从何处展翅而飞,它飞过宫檐,消失在了西方。 天子寿诞,民间同日出生的百姓要避讳吉日。 “哦。”林霰神色淡淡,“将军说的是戚家二公子。” 二十八年前的今天,戚家二公子出生。 也是那天,一名江湖术士经过长陵靖北王府,驻足逗留,留下一句:“真龙降世,兴国运,大吉。” 不少百姓听得这句,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道靖北王生了个小吉星,大历有福。 这些话传入宫中,传入皇帝耳朵里。 后来靖北王去漠北,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带着长子与妻子,唯独将小儿子留在长陵。 戚庭霜生在长陵,长在长陵,借住在南林侯府十七年,未曾离开长陵半步。 长陵是他的囚笼,流言是困顿他的枷锁。 他无法离开这座囚牢,除非死。 “你也听过这个?” 林霰说:“听过,听闻戚家二公子不仅被判了卦,而且生肖是龙,不巧的是,当今圣上属蛇,刚好被压了一头,如何能不忌惮。” 真龙假龙一说在当年广为流传,后来随着年岁增长,戚庭霜愈发亮眼,在长陵城那么多贵公子中分外夺目。 霍松声无意识转了下手上的玄铁戒:“我与庭霜……仅仅只差一天出生。” 霍松声很久很久没有在人前提起这个名字,他以为说出口会很难,没想到真的念出来,竟比想象中要轻松。 从小到大,霍松声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早生那么一点点,被困顿于囚笼中的人,也许就不是戚庭霜了。 只是这些藏在心中的假象,他未曾和父母袒露过,也没有告诉过戚庭霜,他将心思捂得严严实实,每日在戚庭霜面前惹他不快,气的他跳脚。 霍松声笨拙地想,如果戚庭霜因为他而烦恼,是不是就没有空闲去想其他烦人的事了。 许多话不用说得明白,“差一点”三个字饱含了多少遗憾与无奈,叫人听了心颤。 林霰缓缓转过脸去,目光落于霍松声微微下压的唇角,沉声说道:“将军可曾想过,或许那副卦象从一开始就选好了主人,与生辰八字没有关系。” 霍松声闭上了眼睛,这是他最不愿想的一种可能,却也是时隔多年后,他逐渐认清的一种可能。 当年戚时靖手握十万大军,雄踞漠北一方。漠阳关以北,漠北十城,只认戚时靖,不认赵氏天子。他的存在是大历最大的威胁,赵渊要拴住他,就必须握有筹码。 戚庭霜无疑是控制戚时靖最好的工具,只要将他留在长陵,就等于扼住了戚家一道命门,无论戚时靖在北方声望多高,有多大权力,他不可能不管自己的亲生儿子。 这些道理霍松声小时候不懂,长大后是不想懂,直到不得不懂,他才明白皇家眼中,根本没有君臣之道,赵渊只看自己想看的东西,只要自己想要的结果,就是这么简单。所以不止是戚庭霜,还有戚时靖,整个靖北军,十万条性命,早已有人为他们编写好了结局。 霍松声突然坐起来:“那封文书上究竟写了什么?” 林霰手指轻动,方摸到文书一角,忽然听到一声惨烈嘶鸣。紧接着马车剧烈一晃,整个车身向一侧倾倒过去。 霍松声脸色一变,接住滑向他的林霰,牢牢护在怀中。 “轰”地一声,马车翻倒在地,俩人随车狠狠摔在地上,车内碎瓷片崩裂飞溅,划破了霍松声的额角。 马车不会无缘无故翻倒,是一支箭射中了马蹄! 数十道脚步声纷至沓来,霍松声一肘击碎车身,用力撞了出去。 大雪连天,大道上没什么人,仅有的几个商贩早已被变故吓得四散奔逃。 十多个蒙面人左手横刀,疾步而来。 霍松声扔下一句“别出来”,立即拔剑迎击。 在长陵的时候,聆语楼接大公主命令取林霰性命,其实是林霰计划中的一环。包括那次,林霰和霍松声遭袭,聆语楼杀手半道出现,以杀林霰为饵,实则将他们引去大理寺,发现章有良杀燕康灭口,那也是林霰有意为之。 这些是霍松声在符山那两天想明白的,后来知道林霰是聆语楼背后的主人,霍松声就没再担心过林霰的安全问题。 可今天这些突然出现的黑衣人,明显和聆语楼不是同一拨,他们全部用的左手刀,出招利落干脆,丝毫不拖泥带水,但招式衔接上又不是完全流畅,就好像惯用右手的人,突然有一天用左手拿了筷子。 这只有一个解释,这些人是故意用左手出招,目的是掩藏自己的路数,怕被霍松声识破! 霍松声拔剑出鞘,专攻他们左侧,打他们的弱点。 黑衣人并不欲和霍松声纠缠,他们的目标是车里的林霰。 他们几个人与霍松声斡旋,拖延住他,另外几人削掉车顶,直逼林霰! 霍松声心神一慌,两把刀同时落下,他抬剑去挡,重压之下,他左膝着地,重重砸在雪地上。 而此时林霰那边,闻得几声惨叫,就在黑衣人向林霰出手的瞬间,林霰右手一滑,掌中藏着的锋利匕首立刻割断黑衣人的手筋。 林霰冷冷偏过脸,一行血珠飞溅在他下颌到脖颈间。 霍松声后撤收力,一个跟头翻起来,松霜剑削铁如泥,他按住一个黑衣人的肩膀,用力刺了过去,并压着对方快速后退。 长剑上叠了两三个人,剑尖抵到坚硬的墙,霍松声狠一抽剑,雪地上多出几具尸体。 林霰正被几人围攻,他手中的匕首已经掉了,刚刚有人一个手刀劈在他手腕上,他那截脆弱的手骨登时便断了。 断骨刹那的痛让林霰眼前一黑,就是这时,一人从后勒住林霰的脖子,迫使林霰仰头挺起胸膛,另一人趁机在他身上摸索,他们在找那封文书! 林霰一只手扒着黑衣人的小臂,抬脚一踹,将身前那人踢出老远。身后那人见状加重力道,林霰呼吸一窒,那力道足以将林霰勒死。 “松……”林霰只能发出嘶哑的气声,“松……声……” 说时迟那时快,一根不规则的竹签正中黑衣人的太阳穴。 束缚的力道霎时消失,林霰急喘一口气,全身的重量极速下沉,致使他腿软的无法直立。 “林霰!” 霍松声飞奔过去,被林霰下坠的力量一并带倒。 林霰意识都模糊了,脸上沾着血,细白脖颈间是一片骇人的绞痕。 余下几个黑衣人还不死心,等他们冲到近前,却被霍松声异常恐怖的眼神骇住。他们同时感到后背发凉,还没来得及害怕,腰间一道血刃,几乎要将他们拦腰斩断。 霍松声手上有血,他在雪地里揣了揣,弄干净了才去拨弄林霰的脸。 “林霰……”霍松声的手不明原因地抖,一股恐慌从心底蔓延开来,“林霰,你醒醒……” 林霰目光涣散,像是醒不过来的样子。 “林霰,”霍松声心如擂鼓,手在林霰胸口抚着,“能听见我说话吗?” 林霰的眼睛跳了一下,突然张开嘴,仿佛无法呼吸。 霍松声都不敢碰他,林霰煞白的脸迅速涨红,额头上青筋暴起,他猛抽一口气,紧接着爆发出强烈的呛咳。 林霰咳得撕心裂肺,霍松声觉得林霰咳出的每一声都戳着他,而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林霰咳到眼角自动分泌出眼泪,鼻子嘴巴一起喷血。 “药呢……”霍松声手挡着林霰的下巴,那血就聚在他掌心里,“你的药在哪?” 霍松声胡乱摸着,腰间,胸口都没有,林霰的药随身带着,不久前他还摸出来喂过,身上没有就只能是刚才弄掉了。 霍松声四处张望,用手在雪里翻找。 林霰把血咳出来反倒舒服一些,他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只是眨眼的频率很慢,好像随时都可能睡过去。 “松声……”林霰几乎发不出声。 霍松声惶恐地看向他:“我在!” “文书……”林霰想抬手,可他的右手软绵绵的使不上力。 霍松声这才注意到林霰的右手正以一种扭曲的角度垂着。 林霰用左手指了一下,说:“文书在,在车里……” 然后他手一落,霍松声想接没接住。于是,因为这一个小小的动作,霍松声几乎经历了一场十年前溯望原上的风雪。 岷州城防营的人姗姗来迟,陈泰平听说是林霰和霍松声出了事,亲自驾了马车过来。 霍松声不敢耽搁,将林霰抱上车,又折回去在破碎的车轮下面找到了林霰说的文书。 长陵来的特使和南林小侯爷遇袭的事儿很快在岷州传开了,人人都说这回陈泰平乌纱帽肯定不保,保不齐项上人头都保不住。 杨钦也明白事情严重,林霰身体有多差大家都看得出来,今天还好是霍松声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事上面肯定要追责,岷州在他管辖范围内,若要追究,他也脱不了干系。 杨钦亲自进城请来岷州最好的大夫,下了死令,必须要保住林霰的命。 好在林霰的情况看起来凶险,但并不算太严重,与别的相比,他那只多灾多难的手反倒不好处理。 大夫话说的明白,这手是肯定无法恢复原样,只能尽力保,日后能恢复几成要看林霰怎么保护,若还是这么造,基本就能宣告残废了。 为了保住他的手,大夫在他手骨上打了钢针,又束上夹板固定。夹板要带三个月,钢针要等一年才能取出。 打钢针的时候林霰还没醒,应当感觉不到疼痛,只是霍松声在旁边看着,没忍住说了句:“给他喂点药吧,我怕他会疼。” 第六十三章 林霰在房中昏沉睡着,霍松声面色铁青在外面问罪。 小侯爷当着海州巡抚和岷州知府的面发了好大一通火,质问他们,为什么城中会有刺客。 刺客目的明显,不是冲林霰,而是冲他手中那封文书,也就是说,这封文书的存在不是秘密,有人也在找它。 可笑的是,今天文书刚到他们手上,出了海防卫没多久刺客就找上了门,说明什么?说明这岷州城并不安全,有人在暗中盯着霍松声和林霰,而且这人与刺客来路相同,极有可能是对方安插在海防卫的眼线。 霍松声当即下令将海防卫长拿下,凡是那天去过图岛的海防卫全要细查,尤其是接触过文书的。 杨钦和陈泰平知道事情严重,片刻不敢怠慢,立即着手去办。 这时府中下人前来通传,说门外来了个十几岁的小孩,自称来自长陵,要找林霰。 霍松声脸色还没缓和,沉声问道:“他可留姓名了?” “额……说是姓符。” 来的人正是符尘。 林霰此次出门没有带人,临行前符尘抱着大腿求了好几个晚上,林霰都没有同意,后来还告诉符尘,此去西海有霍将军在,不会出事。 符尘想着既然霍松声在,先生应该吃不了别人的亏,这才安心让他走。 谁知符尘刚入陈府就被下人领去林霰房里,一进门便被浓郁药味冲昏了头,看见躺在床上的人后,更是吓得面无血色。 霍松声在前面交待完事情,第一时间回到小院。见符尘趴在林霰床头,正在看他的手,开口说:“他手上打了钢针,你小心别碰到了。” 符尘霎时转过脸来,双目赤红,显然是又气又急:“先生怎么会受伤!” 霍松声承接着符尘的怒气:“对不起,我……” 符尘冲到面前:“对不起有个屁用!我满心欢喜从长陵赶来给先生庆贺生辰,原本想给他一个惊喜,现在他躺在这昏迷不醒,你要我……” 符尘呜呜喳喳吵的霍松声头痛,他茫然看着符尘,听见心里最敏感的那根弦被狠狠拨动一下。 “你说什么?” 符尘指责的话层出不穷,炮仗似的朝霍松声一顿嚷嚷。门口还有陈府下人守着,大气不敢出,谁都知道霍松声今天被触了眉头,此时谁若再招惹他,那不是找死吗?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霍松声马上要提剑砍了符尘的时候,林霰大概是被声音吵到,轻蹙起眉,模模糊糊地咛了一声。 那声儿不大,符尘和霍松声却同时听见了。 符尘立刻扑回床边,小心翼翼喊着:“先生。” 林霰缓缓睁开眼睛,眉头皱得更深了,大约是感知到了手痛。 霍松声来到他身边,矮身蹲着,安抚般用手轻抚着林霰的眉骨:“大夫往你手上打了钢针,现在还不能动,是不是很痛?” 林霰好像很快便接受了身体上的不适,反应过来后先问道:“文书呢?” 林霰声音沙哑,嗓子痛得厉害,他的脖子上有一大片的瘀痕,看起来十分吓人,一说话便想咳嗽。 霍松声见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文书,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毫不在意,不由得生起怨怒,面上却不显,只是告诉林霰:“我收起来了,等你好一点就给你。” 林霰轻轻咳着:“文书至关重要,你不要带在身上,以免遭来杀身之祸。” 林霰身体虚弱,有些气短,符尘赶紧给他顺气。 林霰似乎是才发现符尘在这,刚平缓的眉又皱了起来:“你怎么在这?” 符尘丝毫没有刚才面对霍松声的气势:“我来看望先生,今天是先生……” 林霰突然咳嗽起来,打断了符尘的话。 霍松声起身去给他倒水,回来见林霰面若金纸,赶紧将符尘拉起来:“你去吃点东西,让他睡会。” 符尘不愿意:“我留在这照顾先生。” “他的药还在炉子上热着,你要不要去看看?”霍松声谦虚说,“我不懂那些,肯定没你尽心周到。” 一句话把住了符尘的命门,符尘不情不愿地走了,门一关,屋里就剩林霰和霍松声两个人。 霍松声掖了掖林霰的被角,说道:“你再睡一会。” 林霰精力不济,身体疲软,确实需要休息,但他顾虑许多,请霍松声帮忙拿些笔墨。 霍松声没有依他:“要笔墨做什么?” 林霰说一句话要喘三口气:“这些刺客来的蹊跷,他们在暗,我们在明,没得到文书肯定还会再来,我调些人手保护你的安全。” “你先考虑自己的安全吧。”霍松声去到桌边,“怎么,岷州也有聆语楼分部吗?” 林霰没有隐瞒:“海州有。” 霍松声研墨提笔:“你说我写。” 聆语楼有自己的一套语言体系,是防止信件落入别人手中,也是防止有人冒充。 林霰思虑周全,在创立聆语楼之初便设定好了规则,他报出一句暗语,要霍松声写好后交给符尘,符尘知道怎么通知聆语楼。 霍松声一一照办,然后回到床边:“现在可以睡觉了吗?” 林霰点点头。 霍松声担心他睡得不够安稳,取来熏香点上,香炉就放在床头边上,舒缓香气徐徐飘来,霍松声就这样坐在边上,亲眼看着林霰渐渐睡熟。 林霰呼吸平缓,眉间细褶却不肯松。 霍松声渐渐沉下脸来,这些日子不知第多少次描摹起林霰的骨相。 林霰的长相毫无攻击性,常年病痛让他面色寡淡,嘴唇更是灰白一片。 霍松声合上双眼,探出手,很轻地碰林霰的脸,从额头到眉骨,细细触到颧骨面颊,沿着颌骨摸到下巴,一厘一寸,细致入微。 他摸林霰的肩,用双手丈量他的腰,甚至一路向下,圈住他的脚踝。 霍松声被自己的想法吓到手足无措,雷击般缩回手,夺门而出,提桶在覆着薄冰的井中打了一桶冰冷的水,用力扑在面上。 符尘刚巧端药回来,见霍松声在冰天雪地里用冷水洗脸,险些以为他疯了。 符尘走到跟前,小声说:“先生睡了?你这是做什么?” “他睡了。”霍松声面上攀满水珠,鼻息颤抖,冰冷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他胡乱抹了一把,手指顷刻间变得通红,“我清醒一下。” 符尘一碗药在手里,送也不是,退也不是。 霍松声说:“拿去温着,等林霰醒了再喝。” “哦。”符尘转身欲走,没走多远又被霍松声叫住。 “等等。” 符尘回头:“啊?” 霍松声的脸被冷水冰的泛青,看起来冷硬硬的,他问道:“你跟着林霰多久了?” 符尘警惕性很高,反问说:“干嘛?” “问问,看你能不能照顾好他。” 小孩虽然警觉,但不能被激,尤其是不能被霍松声激,当下就说:“你在开什么玩笑,我跟了先生快九年,怎么可能照顾不好他?” “你才十六岁,跟了他九年?你七岁就跟着林霰了吗?” 符尘撇撇嘴:“差不多,我是先生一手养大的。” 霍松声问:“那你父母呢?” 符尘方才还咋咋呼呼,提起父母,转眼便安静下来,状似轻松道:“死了,先生找到我时,我还在要饭。” 霍松声想起来,当日在侯府,符尘用手鼓敲了一段叫花子要饭曲给时韫听。 他只当小孩子玩闹,未承想竟是幼时经历。 “可你姓符,符山上还有许多姓符之人,是你的亲眷吗?” 符尘摇摇头:“我们都是先生带回来的,虽然非亲非故,但胜似亲人。先生给了我们姓名,也给了我们安身之所,我们感激先生,甘愿为他赴汤蹈火。” 霍松声心跳逐渐加快:“那你们都是长陵人吗?” 符尘还是摇头:“我们来自五湖四海。” 最后一个问题,霍松声攥紧双拳:“你之前说,今天是林霰的生辰。” “对。”符尘点点头,“先生不爱过生辰,以往每到这天都要将自己关在房里,药不喝饭不吃,他那个身子怎么受得住?我就是担心这个才大老远跑来,谁知道……” 说了这么多,符尘才反应过来:“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霍松声呼出一口冰冷的气息,眼睛泛起不明显得红:“我想了解他。” 符尘“哼”了声:“想知道你不会自己去问先生,在这里套我的话。” 霍松声艰涩地说:“你家先生什么脾气,我问他就会说吗?” “那倒也是。”符尘说,“先生心地善良,并非你想的那样不堪,当初你不分青红皂白折断他的手,如今雪上加霜,我想到就很痛心。” 霍松声无意识摸向自己的胸口,似乎与符尘感同身受。 “我的错。” 符尘原本还想怪罪一番,看霍松声态度这么好反倒说不出来,别扭道:“罢了,我去给先生热药。” “符尘。”霍松声叫他的名字,“今天我问你的话,别告诉先生。” “为什么?” “他身体不好,知道我瞎打听,指不定要不高兴。” 符尘勉强答应:“行吧。” 霍松声拍拍符尘的肩,手落上去时转了方向,摸摸他的头发:“你可还记得自己以前的姓名?” 符尘回忆一番:“不记得了,先生说前尘旧事如烟,不必记得。但我有些印象,似乎姓蒯,不太常见,我至今都不会写那个字。” 霍松声笑了笑:“忘了也好,去吧。” 薄薄一片雪地上是符尘留下的脚印。 霍松声看着他的背影,默默念出那个姓。 蒯姓确实少见,但霍松声记得,曾经靖北王麾下左前锋指挥使就姓蒯。 那人叫蒯正良,牺牲时就是霍松声这个年纪,二十七岁。 第六十四章 林霰再次醒来时天色已晚,霍松声撑着额角坐在离他不远处的桌上,看起来在睡觉。 林霰手痛得厉害,没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这点动静微乎其微,可霍松声立刻便醒了。 “醒了?”霍松声看向他,起身过来,摸了下林霰的脸。 林霰的身体在持续的发热,大夫说是低烧,对此林霰本人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他常年体温低于常人,一年到头身上就没有一刻是爽快的。 林霰看了看房里:“符尘呢?” 这人每回睁眼,要么问公事,要么问别人。 霍松声说:“被我赶回去睡觉了,你等我下,我把药端来。” 霍松声并没有离开多久,药是一早便熬好的,放在小炉子上保温,林霰醒来便可以喝。 林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霍松声见他手快要撑到床沿,喝了一声:“你别乱动!” 林霰原本注意着,被他一喊吓了一跳,反而轻轻挫了一下。 他的脸色瞬间白了,呼吸颤抖,后背顷刻间起了一层汗。 “你怎么回事!”霍松声放下药,抓着林霰的上臂,心里像是牵了一根线,线的那一头就拴在林霰身上,对方的一举一动时刻牵动着他。 林霰吸着倒气:“我没事。” 霍松声脸都冷了,命令一般:“你躺着。” 林霰托着自己的右手:“不躺了,我喝药。” 霍松声拗不过他,没办法,拿个枕头靠在林霰身后。 林霰抬起手想自己喝药,被霍松声皱着眉头挡了回去。 药热得久了,药汁都收干了,浓郁的一碗,非常苦。 霍松声舀了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吹,低头抿了一口试温度,然后才喂给林霰,提醒道:“有点苦。” 林霰难得面露茫然,吞下喂到嘴边的药。 这些年喝下的药太多,更苦的都有,林霰不觉得这口药有多苦,甚至因为是霍松声试过的,反而减轻了原本的苦味。 “将军一直在这里吗?”林霰问道。 “没有。”霍松声再舀一勺,“刺客知道我们的行踪,很可能是海防卫中有内应,我一个下午都在审犯人。” 林霰说:“有没有线索?” 霍松声盯着林霰的嘴唇,那里被汤药润泽过,终于有了一点颜色。他拽下帕子,给林霰擦了擦嘴:“你这么聪明,想不到?” 林霰确实有一些想法:“是周海生吗?” 霍松声应了一声。 真相往往显而易见,这些天霍松声天天出入海防卫,周海生打着要入靖北军的旗号成日跟在霍松声左右。 小孩热闹咋呼,容易让人丧失防备,其实是周海生一直在监视霍松声。 “我疏忽了。”霍松声说。 林霰摇摇头:“我也失算了。” 喝完药,霍松声将碗放到一边,然后从腰间取下一个小布袋子,与当日在符山给林霰的如出一辙。 林霰猜想到里面是什么东西,左不过是山楂糖糕一类的,怕他喝药觉得苦。 果然霍松声打开,是一袋子新鲜的冬枣。 霍松声捡一个漂亮的给林霰:“盖盖苦味儿。” 冬枣香脆甘甜,林霰吃了一个,接着问道:“周海生有交代吗?” 霍松声说:“年纪不大,骨头倒是很硬,我问了一下午,嘴巴都干了,他一个字都没说。” “周海生看起来和符尘差不多大,也许是有什么苦衷在,将军不妨试着查查他的家人。” 这点霍松声已经想到,并命人着手调查了,所幸虽然刺客在暗处,但他们揪出了周海生,不算一无所获。 “这个我会去查,你不要太操心了。”霍松声算算时辰,林霰一天都没怎么吃过东西,“你饿不饿?” 林霰刚喝了药,饿倒不饿,就是身上有些出汗:“我不饿,还有一事……” 霍松声耐着性子:“嗯?” 林霰说:“先前你与刺客交手,可感觉有什么不对?” 白天交手,对方刻意隐藏身手,但想要找到蛛丝马迹对霍松声来说并不困难。 “像是出自锦衣卫。”霍松声沉吟道。 锦衣卫是一等大内侍卫叶如刀亲手带出来的兵,当年叶如刀在东洋习武道,待了足足十年,回来后自然将东洋人的武术路子交给了锦衣卫。东洋与中原武学大相径庭,最明显的就是横刀,中原武学讲究砍、劈、刺,若是正统流派出来的,断不会在上来就用横刀。 交手时霍松声便知对方十之八九是东厂锦衣卫,而秦芳若是现任东厂提督,锦衣卫虽说听赵渊直接调派,可谁都知道,真正掌握东厂大权的人是秦芳若。 林霰揉了揉胀痛的额角,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满江上那几名动手的船员?” 霍松声犹如醍醐灌顶,当时那些船员身手不凡,像是皇室暗卫,而暗卫尽归东厂,实则出自锦衣卫。只是后来这些被大公主和杜隐丞的交易掩盖,霍松声理所当然的认为是赵安邈刻意找人伪装成暗卫,皇室子弟一向与东厂针锋相对,赵安邈会有此举并不稀奇,如若事迹败露,她便可陷害秦芳若。 “他们是秦芳若的人?” 林霰应了一声:“十有八九。” 霍松声忽然感到一阵恶寒,满江上的那些船员是东厂暗卫所扮,听的是杜隐丞的令,杜隐丞又和赵安邈相互勾结,如此一来,掺和在这件事里的不止他们俩方,还有东厂? 当朝宦官当道,朝中风气颓靡,赵渊喜欢用宦官,不代表他下面那些有意争夺王位的皇子公主也喜欢。 赵渊为了扼制地方军权,将许多决断大权交给东厂,认准了这帮宦官断子绝孙掀不出什么风浪,可宦官当政,弄得朝野上下乌烟瘴气,他们手中的权力越大,分到皇子公主手中的就越少,这才造成朝中宸王、大公主以及东厂,三足鼎立的局面。 赵安邈不可能和东厂合作,可若是他们没有关系,秦芳若暗中将锦衣卫安插在大公主这条线上,并且神不知鬼不觉,绝不止是知道大公主干的那些勾当那么简单。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只怕秦芳若这步棋已经埋下多年了。 “看来西海之祸并不仅仅是安邈一人之力那么简单。” “历朝历代皆有贪腐之人,大历走到今天,确实不是一人之功。” 霍松声说:“所以你在满江时就知晓船上有东厂暗卫?” 林霰微微一顿:“是。” 霍松声被林霰骗过许多回,每回发现真相都要同他发通脾气,林霰以为这次承认也会得到一番冷嘲热讽。可霍松声却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林霰瞥见霍松声额角上的伤口,白天马车倾倒时,霍松声为了保护他,所以被飞来的瓷片划伤了。 那瓷片若是再往下一点,可能就要伤到霍松声的眼睛,再往下,破相也说不定。 林霰指尖一动,轻轻点在霍松声的伤处。 林霰喝药喝的体热,或许是原本就在低烧,总之他的手不算凉。 霍松声被摸的刺痛,嘴角抽搐一下。 林霰问道:“疼吗?” 霍松声说:“有点。” 林霰眼神晦暗不明:“伤口有点深,可能会留疤。” 霍松声满不在乎:“留就留吧,又不差这个。” 霍松声身上许多伤疤,是多年浴血奋战的勋章,那日林霰帮他洗澡便看见了,最深一处在侧腰,那处肌肉紧实,斜斜一道亘在那里,一直隐没至看不见的地方。 林霰收回手:“符尧有许多灵丹妙药,待回长陵,我同他问问。” 霍松声轻笑一声:“那么怕我留疤?怕什么,不行借点冰肌鞘给我抹抹呗。” 他似是无意提起,林霰却瞬间败了脸色:“那个不行。” 霍松声起兴一般:“怎么不行?” 林霰说:“冰肌鞘性寒有毒,用来并不好受,将军只是小伤,没必要受这份罪。” 屋内烛火颤动,窗上投映出霍松声的影子。 他追问道:“有多不好受,你为什么要用?” 林霰不肯多言,只道:“我有我的理由。” “谁做事还没个理由?既然用起来痛苦,为什么要这样折腾自己?”霍松声扯动嘴角,他背着光,阴影投过来的时候遮盖了面容,让林霰看不出他的表情。 霍松声倾身过来,手掌贴住林霰的脸,如他所言,林霰的脸很小,他一只手便能挡住大半。 略微粗糙的指腹摩挲着林霰脸上的皮肤,他手上的戒指太冰了,冰的林霰打了个冷战。 林霰在潇潇寒意中往后躲了一下,又被霍松声按着脖子押回来。 “霍松声。”林霰警告道,“你离我太近了。” “是吗?”霍松声抬一点眼,一半的光火燎起来,让林霰看清他眼中的侵略,“你怕我?” 林霰左手抵住霍松声的胸膛,阻止他继续靠近:“我只是提醒将军,离危险太近,当心引火烧身。” “怎么烧,烧哪里?”霍松声钳住林霰的手腕,将它背在身后,“会将我烧得面目全非吗?” 林霰不太舒服地提了一口气。 霍松声松了点力,却没放手,而是轻轻朝林霰面上吹了一下。 林霰脸上有几缕碎发,被霍松声吹起,又落下,弄得他有点痒。 霍松声端详他的神情:“先生,除了手,你还在别的地方用过冰肌鞘吗?” 林霰否认道:“没有。” “当真?” 林霰说:“将军究竟想问什么?” “也没有,就是想知道,那药用来什么滋味。”霍松声退开一点,“你紧张什么?” 林霰继续否认:“我没有。” 霍松声的手往下一滑,扣住他的掌心,忽然偏头凑近林霰的耳朵。 “先生,”霍松声带了一股潮湿的热气侵入林霰的鼓膜,低哑着嗓音说,“出汗了。” 说完,霍松声松开林霰:“我饿了,去找点吃的。” 门开了又关,卷进一股凉风。 林霰在冷热交替中咳嗽起来,他摸到自己的耳朵,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滚烫温度,继而发觉自己捂了满掌的湿汗。 门外,霍松声完全没有刚才的游刃有余,他捻动指尖,眼前掠过的是林霰耳后那一片异常白净的皮肤。 第六十五章 霍松声在厨房待了许久,弄了一碗杏仁酪出来。 他回到房间,见林霰没有休息,而是靠坐床头,翻阅他留在那里的文书。 霍松声说:“吃点东西,我没放太多糖。” 林霰目光没有从文书上移开,应了声:“先放着,我一会吃。” 屋内只点了一根蜡烛,光线不明,霍松声将林霰手中的文书抽走:“有什么明天再看,伤眼睛。” 林霰这才注意到霍松声手里是杏仁酪,他顿了顿,愣神的功夫,霍松声又故技重施,喂了一勺到他嘴边。 他张开嘴,杏仁酪浓郁却不甜,淡淡的香气,很合他的口味。 霍松声说:“幼时每年生辰,我娘都要给我们做杏仁酪。” 林霰慢慢吞咽,品着味道,似乎在对比霍松声的手艺。 他对霍松声的用词没有特别反应,后来是霍松声主动提起:“我同你说过的,我和庭霜的生辰只差了一天。” 林霰恍神接话:“我记得。” 霍松声继续说:“庭霜因为一则卦象被困于长陵,戚伯伯无法带他回溯望原,那些年,他一直住在南林侯府。我们生辰很近,所以每年都在一起过。他与老皇帝撞了日子,需要避讳,即便是南林侯府也不敢明目张胆的给他过生辰,所以借着我的名义,年年都与我放在一起。” 林霰喉结一滚:“将军不恼么?” “恼啊,小时候快恼死了。”霍松声笑了笑,“我爹与戚伯伯八拜之交,戚伯伯放心将小儿子交给他,他便处处偏向庭霜,小时候我总是怀疑戚庭霜是我爹在外面的私生子,否则怎么让他处处压我一头。” 林霰神色柔和:“许是老侯爷体恤二公子远别父母,才多加照拂吧。” “小孩子哪懂那些,反正那会儿不管是谁的错,最后都成了我的错。”霍松声说,“我们小时候通吃一碗羹,长大了同穿一条裤子,一起念书、一起射箭、一起骑马,过生辰了,生辰礼也是一样,一碗杏仁酪还要同享。不懂事时,我时常生气,见到他便觉得厌烦,于是总爱挑衅他,惹怒他。” “那他呢,什么反应。” “他被我气的七窍生烟,瞪着眼睛吼我,撸起袖子和我打架。我们总是互不相让,双方都挂了彩,一转头,又可以龇牙咧嘴的帮对方上药。”霍松声细细回忆着,“小孩子打闹不知分寸,家里大人喜欢看热闹,也不拦着。后来有一次,他不甚将我小指折断,那时我还是个好哭鬼,呜呜喳喳在他耳边嚎了三个通宵,从那以后他便不同我打架了,再生气都忍着,实在忍不住了,就会吼我的名字。” 霍松声从小调皮,爱逗趣儿,经常招惹戚庭霜。 戚庭霜多半不理他,但架不住这人讨厌,每每被弄烦了,便要夹着火气,吼他一句“霍松声”。 戚庭霜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很好听,只有这个时候尾音会有一点点上扬。 这个声音很特别,霍松声没告诉过戚庭霜,他很喜欢听戚庭霜喊自己的名字,生着气喊“霍松声”的戚庭霜和平时不太一样,上扬的尾音像带了个小钩子,所以后来霍松声每次招惹他,都是故意的,就为了听这么一声。 林霰似乎被霍松声调动起了情绪,点评道:“将军小时候很闹腾。” “确实,我小时候刁蛮又骄纵,身边能忍受我脾气的只有庭霜了。”霍松声说,“庭霜与戚伯伯一个模子刻出的长相,越长大越扎眼,差不多到了年龄,来侯府提亲的人能一路排到南街口。” “也不尽然吧,其中没有向将军提亲的吗?” 霍松声想了想:“有是有,但没他多,说起来他那么讨人喜欢,还是我的功劳。” 林霰看向他:“怎么说?” 霍松声说起一件旧事。 那年霍松声和戚庭霜才十七岁,正是少年最光彩的年纪。 一日霍松声在家闲的难受,生拉硬拽拖着戚庭霜出去溜街。 俩个都是长陵城中贵重的少爷,几乎没人不认得他们。 霍松声走一路买了一路零嘴儿,每样只咬一口就丢给戚庭霜。戚庭霜空着手出来的,没走多久俩手便占满了。 霍松声管吃不管付钱,那天街上人多,戚庭霜付个钱的功夫,霍松声便跑不见了。 他抱着吃的张望一圈,发现那吵人精正舔着糖葫芦看人家胸口碎大石。 戚庭霜过去捉人,一膝盖顶在霍松声屁股上,喊道:“祖宗,别看了。” 霍松声看的起劲儿,被戚庭霜顶地往前扑了一步,难得没同他计较,而是拍拍戚庭霜的胳膊:“戚桐语,你说那石头真的假的?” 戚庭霜说:“真的吧,大庭广众谁敢骗人啊。” “那肯定是练过气功。”霍松声分析道,“否则一锤子下去不得吐血。” 戚庭霜没兴趣凑热闹,嫌抱了太多东西手酸,催促霍松声赶紧走。 霍松声接过一些吃的,从人群里钻出去:“今天好热闹,又不是过节,怎么那么多人。” 戚庭霜只想赶紧回家,一句“别玩了”转到嘴边,手腕又被霍松声拽住:“桐语快看!” 那人每回发现什么新奇东西就是这副模样,拉着戚庭霜,不管他想不想看,愿不愿意,按着头也要跟他一起看。 戚庭霜早已习惯,下意识抬头,看见霍松声手指的方向有一排五颜六色的花球。 “那是真花还是假花?”霍松声拉着戚庭霜往前走,前面人太多了,他还往上蹦了蹦。 戚庭霜没看出来是什么花,倒是旁边有人应和说:“都是真花,李大人家的千金今日登台选亲,排场可大嘞。” 霍松声是个爱凑热闹的,听见要选亲立马来劲。 戚庭霜手上吃的都掉了,架不住霍松声拖他,阻止道:“哎!霍松声!” 周围人多,霍松声没听见戚庭霜喊他,也不知道东西都掉了,就一直往前走。 戚庭霜又喊了他一声,没喊住,直接甩开霍松声的手。 霍松声手心一空,再一扭头,见戚庭霜凶巴巴瞪了他一眼,然后弯下腰去捡吃的。 霍松声挨了瞪,挤着人堆走回去,怕人来人往戚庭霜被人踩到,还张开手给他挡着:“别捡了,都不能吃了。” 戚庭霜憋着火,数落他:“每次出门只管自己往前走,一点不顾及别人。” 霍松声同他争辩:“我哪有,我明明拉着你了,是你把我甩开的。” “我为什么甩开你,买那么多吃的又吃不掉,全要我拿着。” “哎戚桐语,你这话什么意思。”霍松声也有点生气,“你若是不想拿只管说,下次我让吴伯陪我出来。” 戚庭霜把东西一一捡起,抱在怀里:“那样最好了,再叫我是小狗。” 从小到大也不知说了多少次要绝交的话,戚庭霜听得耳朵都长了茧子。 霍松声对他的态度十分不满,见戚庭霜转身要走,冲到他前面拦着:“东西是我买的,你走可以,把吃的留下。” 戚庭霜都快气笑了:“少爷,都是我付的钱!” 霍松声口不择言:“你吃我家的用我家的,钱不也是我爹给的。” 戚庭霜“哈”了一声,问道:“我身上穿的衣服是你娘做的,是不是也要脱下来给你啊?” 霍松声那话说出来就后悔了,但是收不住,闻言撇了下嘴,犟道:“你敢脱我就敢要。” 戚庭霜脑袋上要是有烟囱这会儿都能看见青烟了,他把吃的往旁边石墩子上一放,恶狠狠道:“行!” 说着他攥起腰带开始解,霍松声看他来真的,赶紧拦住:“靠,戚庭霜,你不要脸了!” 就这么个小事儿,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当着那么多人就吵起来了。 吵起来分寸不让,争都能争的面红耳赤。 少年正是抽条生长的时候,青涩稚嫩的模样英俊好看,人堆里一扎特别显眼。 李大人家的千金独坐高台,底下什么看不见,一眼瞄中了戚庭霜,二话不说一个花球丢下来。 霍松声正要撸袖子开干,突然头顶掉下一个五彩斑斓的东西。 花球砸着他的脑袋,花瓣枝叶在他头顶炸开,香气顷刻间弥漫下来,他当时就傻了。 人群中爆发的喝彩声此起彼伏。 戚庭霜也愣了,可霍松声这天女散花的造型实在好笑,他捧着肚子笑到抽抽,揪着霍松声脑袋上的花瓣,什么气都没了:“你怎么开花了。” 俩人此时还不知事态严重,霍松声见戚庭霜笑了,立马将吵架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这时李大人亲自在人群中破开一条道来到俩人面前,一见戚庭霜就欢喜:“原来是二公子和小侯爷,来人,现在便将嫁妆抬去南林侯府。” 霍松声惊呆了,跳到戚庭霜身边:“什么嫁妆?!” 李大人说:“小女相中了二公子,方才花球抛下,便算是定了亲。为表诚意,我这就上门请见老侯爷。” 南林府上的霍老侯爷还不知道俩小子给他惹了事儿,正悠哉悠哉地喂鱼。 直到李大人家几箱嫁妆抬到大门口,他才知道自己家白菜出了趟门就被人盯上了。 霍松声喊着救命回的家,见到他爹跟见到救命稻草,抓着霍城直嚷嚷:“爹!戚桐语被人看上了!” 霍城不用猜都知道定是这小子惹得祸,甩开霍松声,看向在他后面进门的戚庭霜。 戚庭霜回来路上又跟霍松声吵了一架,这会儿冷着脸。 霍城问他:“又被人看上了啊?” 霍松声就是戚庭霜的发言人,他插嘴道:“他又拈花惹草了!” 霍城佯装要抽他,霍松声缩了下脖子。 霍城又问:“你喜不喜欢啊?” 霍松声抱着脑袋:“他喜欢啥啊,他连人家长啥样都没看清。” 霍城一脚踢过去,快烦死了:“有你什么事儿!” 转过头对戚庭霜又是好言好语:“要我帮你推了吗?” 霍松声说:“爹你赶紧的,李大人带那么多东西走夜路被人打劫就罪过了。” 霍城简直后悔生了他。 当爹的给小的收拾残局去了,独剩霍松声和戚庭霜大眼瞪小眼。 戚庭霜抓了一把鱼食,那么大个子杵在那,看起来怪郁闷的,一把一把往池子里丢鱼食。 霍松声挠着后脖子,淌过去:“那个什么……” 戚庭霜将脸转到另一边,拒绝跟他讲话。 霍松声淌到另一边:“再喂鱼就撑死了。” 戚庭霜把鱼食扔回去,拍了拍手,辫子一扫扭头就走。 霍松声追在他身后跑,急切地说:“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哪知道人家会看上你啊,我就是爱凑热闹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要是不在那儿跟我吵架,那李大人的千金也注意不到你啊!” 戚庭霜猛地顿住脚:“又是我的不对了?” “我不对我不对,”霍松声绕到前面,别别扭扭地嘟囔,“我还不是看那花球好看想讨一个回来,哪天要是又惹你生气,还能拿花球换你一个笑脸。” “你……” 戚庭霜彻底失语,这回真是一点火都发不出了。 霍松声挂着脸,说半天反而把自己说委屈了,一屁股坐在花坛边:“好了么,现在花球没要到,连你都要拱手让人。” 霍松声搔眉耷眼的,头发上还插着片粉色花瓣,看起来就像被雨打蔫了的小鸡。 戚庭霜叹口气:“我又没答应。” “那谁知道你了。”霍松声揪着花坛里的小草,“你又不可能一辈子不成亲。” 戚庭霜伸手将他头发上的花瓣拿掉,顺势滑下来,托着霍松声的下巴,兜着他的脸捏了捏:“舍不得我啊。” “鬼哎!” 戚庭霜逗他好玩儿,故意说:“那我可走了啊。” 霍松声赶紧攀住他胳膊:“走哪去啊!” 戚庭霜抽出手,背对着霍松声蹲下来:“去洗澡,你不去啊?” 霍松声喜笑颜开地跳他身上。 戚庭霜掂了掂霍松声:“你胖了吧,比上个月重了。” “胡扯。” “肯定是,天天那么吃能不胖吗。” 霍松声揪着戚庭霜的耳朵,戚庭霜耳朵后面有一颗小红痣,霍松声一眼就能瞧见:“你是不是又想吵架啊?” 戚庭霜笑笑不说话了。 霍松声放开他,单手箍着脖子,另一只手手心里不知什么时候藏了一朵粉紫色的海棠花。 他偷偷将花插在戚庭霜的马尾上,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知道戚庭霜沿着池边走,将他那些小动作全部看在眼里。 “后来我爹请李大人吃了半个月的酒,又托城中好友给他女儿说了个靠谱人家,这才断了对方要结亲的念头。” 一碗杏仁酪见了底,林霰问:“那李大人的千金现在如何了?” 霍松声说:“三年抱俩,家庭和睦,幸福美满,这次回长陵还碰上了,她闺女都能打酱油了。” 林霰点点头:“如此也算好事一桩了。” 第六十六章 “还喝吗?”霍松声问道。 林霰摇了摇头:“将军喝过了吗?” 霍松声说:“给你做的时候尝了一口,感觉和我娘做的差不多才端过来的。” 林霰认真地告诉霍松声:“嗯,很好喝。” 滴漏快要滴满,林霰留意着时辰,强撑着疲弱的精神与霍松声说话。 俩人聊了几句闲天,霍松声见林霰已经开始犯困,便抽出他的枕头,扶他躺下。 霍松声趴在床边,手指轻轻滑过林霰的胳膊,内疚地说:“对不起,那天不分青红皂白折断了你的手。” 林霰对此并不在意:“不用放在心上。” 霍松声说:“你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有没有什么是放在心上的?” 林霰一时语塞。 霍松声没期待得到答案,轻笑一声,抬手抚过林霰的眼睛:“睡吧,不早了。” 林霰面色沉静,闭着眼睛说:“过几日,我想先离开西海。” 霍松声调弄林霰的熏香,擦火时一簇流光从眼前闪过:“回长陵吗?” “嗯,我要先回去办些事情。”林霰说。 霍松声没有细问:“我可能要多逗留些时日,西海上的航道还没有踪影,我明日便要去图岛。” “好。”林霰想了想,“那封文书上的内容……” 霍松声虽然看不懂字,但从那天林霰的反应,以及之后来的那些刺客,大概也猜出几分。他说:“下次见面,你说给我听。” 林霰的睫毛颤动几下,像是想要睁开眼睛。 霍松声手又遮过去:“嘘,不许睁眼。” 他手上有残留的香味,淡淡的,林霰吸了吸鼻子。 霍松声笑了声:“很喜欢熏香?” 林霰:“嗯。” 霍松声说:“下次送你熏香玩。” 他们说着下次,好像下次见面就在咫尺可见的将来。 可霍松声知道,这次回长陵,他怕是呆不久了。 西海战事平定,林霰必然会被封官授权,新的力量已经生成,他必须要回溯望原了。 林霰又何尝不知。 他安静了片刻,对霍松声说:“将军与我说说溯望原吧。” 霍松声缓缓趴下去,脸冲着林霰的脸,说话仿佛贴在他耳边:“溯望原啊……” 霍松声难得温和,他向林霰讲述着溯望原,唯恐惊了他一场旖旎的梦。 “溯望原有全大历最蓝的天,最广阔的草场,那里山连着山,雄鹰自由的在山间飞翔,骏马肆意的在草原奔跑。牧民们养了许多牛羊,挤了奶便要往军营送,等肉长熟了便宰来吃掉,整只整只地烤,香飘四里。” 林霰脸上挂着浅淡地笑:“那一定很美。” “草原上的漠北汉子个个都比汉人壮,军营里每年办射箭和摔跤比赛,靖北军总给我丢脸,比不过人家。” “将军的骑射也比不过吗?” 霍松声诚实地说:“比不过,我射箭不行,想来是幼时贪玩,没有练好。” 林霰很会为霍松声找借口:“将军不是生在漠北,也说得过去。” “不过骑马没人比得过我,我有一匹赤兔马,是草原上的霸主,驯服它我用了整整半年,后来我给它起名‘乘风’,它跟着我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 林霰想象着霍松声骑马的样子,不禁轻笑出声。 霍松声抚摸着林霰额头上的发旋,被他细软的头发戳着手:“想来溯望原跑马吗?” 林霰的笑容不变,说出来的却是:“我身体不好,跑不动。” 霍松声莫名酸了鼻子:“不还有我吗,我带你跑,想跑多远跑多远。” 林霰没有拒绝,但也没有答应。 霍松声揉了揉他的头发:“去不去啊,大将军都邀请你了,这点面子都没有吗?” 林霰退让道:“嗯,有机会的话。” 霍松声说:“一定有的,等你去溯望原,我带你骑乘风,如果你喜欢,我就把乘风送给你。” “送给我了,将军骑什么?” “乘风的娘子也不错,我管它叫‘踏浪’。” “听起来温顺许多。” 霍松声点点头:“是个好脾气的姑娘。” 俩人几乎贴在一起,就这样又说了一会儿,林霰轻轻翻了个身。 微弱的烛火下,双方的眼睛看得分明。 林霰看了一会儿才闭上眼睛,低声道:“松声。” 霍松声始终看着他:“我在。” 远处又传来打更的声音,滴漏转入下一格。 林霰赶在子时交替的铜锣声里,对霍松声说:“生辰喜乐,希望你永远自由。” 霍松声一直看着林霰,直到他睡着,睡熟。 然后凑近他耳边,悄声给出自己的回应:“希望你健康,生辰喜乐。” · 霍松声第二天便出发去了图岛,林霰醒来时人已经走了。 林霰对着空荡的房间,难得发了一会呆,直到符尘进来送药才回过神来。 当天下午,林霰精神好一些了,打算去狱司看一下周海生。 周海生土生土长的岷州人,是海防卫看着长大的孩子,他家里的情况也都查清楚了,并无特别之处。如此说来,他究竟为何做了东厂的眼线,除了他自己便没人再知道了。 林霰本来想去审一下周海生,可还没出门,便接到狱司消息,说周海生在狱中咬舌自尽了。这么一来,这案子便成了悬案。 又过三天,林霰将呈报皇上的案稿扫了尾,装了封。 这也意味着,林霰要离开岷州了。 林霰放下笔,虚掩着唇咳了一阵。 符尘恰巧端药进来,顺便摸了摸林霰的脸:“先生,你怎么还在烧。” 符尘的忧虑不是假的,哪怕大夫说没事,可林霰这么一直烧下去也不是个事,他的身体经受不住。 “我应该带符尧一起来的。”符尘懊悔地说。 “没关系,我们可以回去了。”林霰不太在意,问起了别的,“霍将军回岷州了吗?” “说是今天回呢。”符尘吹了吹热汤药,喂到林霰嘴边,“他要跟我们一起走吗?” “不,他不和我们一起。”林霰说。 符尘问:“那要等等他吗?” 林霰没有给出回答。 皇上寿诞的庆祀持续了整整七日,林霰赶在最后一天启了程。 他没有等到霍松声,也没有选择和西南军一起,而是与杨钦同路走过一段,在海州告别后,和符尘独自上路。 林霰身体原因,这一路行的很慢,但没再遇见过刺客。符尘驾着马车,林霰在车内醒醒睡睡,却不是朝着长陵的方向。 青烟山,碧波水,好景江南入了冬,褪去了清丽颜色。 南林府地界,风似乎都比别处柔和。 林霰睡的浑身软绵绵的,撩开一片窗纱,探出手去弄了弄风。 冷还是冷的,林霰的指尖很快变红,他缩回来,问外面的符尘:“是不是快到梅州了?” 符尘呵了呵热气,钻进车里:“快了,前面就是。” 林霰点点头,目光流连在崇山之间,不禁勾起一些回忆:“我的父亲生于漠北,我自幼养在长陵,小时候却总将南林视作故土。” 符尘冻地哆嗦,抱着胳膊安静地听。 “其实我没有去过南林,但却在梦中想过很多次南林的景色。”林霰少有轻松之色,眉宇间的愁思都淡去几分,“和眼前的一样,很奇特,一个人怎么会莫名喜欢一个地方。” 林霰不知是在问符尘,还是在问自己。 车里就主仆二人,符尘自然觉得林霰是在问他,便搭腔道:“定是有人同先生说起过此地,先生听到了便记住了。” “嗯。”林霰回忆着,“也不尽然。” “或许是南林的人讨先生喜欢。”符尘自觉有理,“好比我,我天生喜欢漠北的汉子。” 林霰忍不住笑,觉得符尘不靠谱,反驳道:“那你为什么总和霍将军闹别扭?” “……”符尘一时语塞,“他又不是漠北的汉子,他是长陵的汉子,再不济他也是南林的汉子。” “而且……”符尘嘟囔着,“我不喜欢他还不是因为他对先生不好。” 符尘看向林霰的手,从前他可是防着护着不叫那只手受伤,自从被霍松声不分青白折断之后,林霰的手就再没好过,现在还打了钢针。 他在此为林霰打抱不平,谁知他家主子替别人说话,林霰纠正他:“他对我还不错。” 符尘不和林霰争辩,他每次一说霍松声的坏话,林霰都要帮着对方。 “先生,我们去梅州做什么啊?”符尘岔开话题,“绕道梅州,我们得多走两天才能到长陵。” 林霰放下窗纱:“你从前总吵闹要出去玩乐,这次满足你。” “那也不比你身体重要啊。”符尘说,“何况这一路始终被人跟着,我烦心。” 林霰靠住软垫,轻翻起搭在膝盖上的书。他走的时候将文书也一并带走,这几日他一直赶路,东厂暗卫始终穷追不舍,都被聆语楼的杀手挡了回去。 “昨夜不是解决了最后一批刺客,而且我们已入南林,东厂不敢在此撒野。” 符尘不解地问:“为什么?” 林霰头也不抬:“南林老侯爷余威尚在。” 南林府由霍城坐镇,下面八州四城,虽然侯府没有兵权,却是大历最太平的州府。 林霰的目的地在梅州,准确的说是梅州边上的回岚山。 回岚山是南林第一名山,亦是出了名的佛门圣地。山中庙宇无数,修行者繁多,每逢初一十五,山道上尽是前来烧香祈愿的信徒,往来络绎不绝。 其中香火最旺的要数与山同音的洄澜寺,这寺一个月只开初一和十五两天,正是因为它不常开,百姓觉得它更灵,一来二去便成了最出名的那个。 林霰来的不巧,初一刚过,不及十五,山脚下的百姓见到车马,好心来劝:“洄澜寺闭寺了,你现在上不去,十五再来吧。” 林霰从车上下来,谢过对方,由符尘搀扶着徒步上山。 人家只当他是虔诚信徒,这样的人不少,劝也不听,吃过闭门羹就知道往回走了。 林霰低烧仍然未退,体力不支,未行多久便气喘吁吁。 符尘很不放心,说道:“先生,不如我们还是驾车上去。” “佛门有佛门的规矩。”林霰面色冷白,脸上一层晶亮的汗,“没事,走吧。” 林霰强撑一口气,迎着罡风往上走,山上温度更低,两侧有厚厚积雪。走到半途,林霰只觉浑身麻痹,腿脚僵硬,呼气都带着血味儿。 符尘不敢再叫他走了,阻拦说:“先生,你要见谁,我去传话!” 林霰眼前昏黑:“不必,我亲自去。” 后来的路林霰记得不大真切了,天越来越黑,又辗转亮起来。 晨起洒扫的僧人看见有人上山,也是吃了一惊,几步追下去,说道:“施主,洄澜寺今日不接香客。” 林霰的手被风吹至红肿,睫毛上附着一层白霜,他迟缓的从怀中取出一枚玄铁戒指,看样式与霍松声手上那枚几乎一模一样。 “小师傅……”林霰嗓音沙哑,将玄铁戒交到僧人手中,“在下自都津而来,请见了渡大师,还请您代为转达。” 玄铁戒冰冷,分量却不轻,一看便是精心打造的重要之物。小和尚不敢怠慢,拿着东西进了山门。 山门外有一块巨石,上面狂草朱刻“了断”二字。 林霰喘息不绝,灰蒙蒙的眼睛染了红,轻手抚上去。石头上有许多深浅不一的痕迹,有划的,也有砸的,是决意来此修行之人遁入空门前的自我割舍。 那么多划痕中,有一道极深,像是利器刺入,在石头上留下一个森森幽洞。这一下足可见人心志,前尘往事皆断在这里,自此哀怨怒恨全然放下。 小和尚没去多久,他跑着下了长阶,恭恭敬敬将玄铁戒指双手奉还给林霰,并说道:“施主,了渡师兄言,前尘既断,他与凡世已无瓜葛,您请回吧。” 林霰吃了闭门羹,却并不意外,反倒是符尘激动起来:“什么?我家先生大老远跑来,身子都不顾了徒步上山,足可见诚意,这位大师修的什么行,好大的排场,见上一面都不行?” 林霰拉住符尘,示意他安静,旋即双手合十对小和尚说:“烦请小师傅再帮我带句话,若了渡大师还不肯见我,我们这就下山去了。” 小和尚态度很好:“施主请说。” 彼时青山映雪,浓雾成霜,林霰一席简朴白衣立在山门之外。他形容消瘦,可脊骨挺立,宛若新竹,仿佛筋骨断绝亦不会倒下。 长风袭来,衣发翻飞。 林霰在烈烈风声中说了一句:“漠上起风了。” 第六十七章 山门向林霰敞开,小和尚在前带路,说了渡愿意见他们了。 符尘夸张地说:“这是什么通关密语。” 林霰无力答话,他的体力严重透支,鬓边的冷汗流水般往下滑。 洄澜寺建在山巅,周围群山环绕,顶上云雾掩映,宛若仙境。寺内曲径通幽,牌匾门柱皆是百年沉香木所造,天然一股淡香,还平添几分雅致。 寺内僧侣众多,正是晨修时候,念经诵文,梵音袅袅,庄严肃穆,令人不觉生出敬意。 洄澜寺主殿“净台”,内有金佛与肉身佛各一座,二佛并肩坐于莲台之上,分别是释迦摩尼与洄澜寺创建者净海大师。 洄澜寺已有百年历史,百年来只出了净海一位肉身佛,足可见其功德。寺中弟子虔心向佛,山下百姓求一个庇佑,皆在于此。 林霰远道而来,自然要先叩拜一番。 三株檀香点上,香火供上,林霰跪在佛前,安安静静听完和尚念经才起身离开净台。 山寺苦寒,和尚衣裳单薄尚不觉得冷,林霰久待一会面上便泛起青白之色。 带林霰进山的小和尚歪头觑着他的脸色,问道:“施主气虚体寒,恐祸及性命,平日吃的什么药?” 林霰坦诚相告,将平时吃的药说给和尚听了。 小和尚年岁不大,似乎对医药很有研究,出家人不打诳语,他直言道:“用药讲究循序渐进,看施主平日所用,想来已是极致了。生死有命,施主看开些。” 林霰微微笑着:“多谢小师傅。” 符尘偏开脸,比起林霰,他更听不得这些。 这些年类似的话他不知听过多少遍,本以为会更麻木,谁知听一回便要痛一分。 小和尚继续领路,照顾着林霰,所以刻意放缓脚步,一边同他介绍:“了渡师兄喜静,独居在樊笼小筑,地方有些偏,师兄弟们平日都不往这边来,人少,景好,近日山上小雪,方才我去找师兄时,他正烹雪煮茶,施主有口福了。” 林霰听得几分闲趣,也有几分好奇:“了渡大师不用晨修吗?” 小和尚言:“年轻弟子定力不强,需要互相勉励督促,所以喜爱一起晨修。至于在何处修行、何时修行,其实并无分别。佛门自在修行,不是功课。” 林霰虚心说:“受教了。” 小和尚说:“了渡师兄独自修行,每月三日在净台与各位师傅交流佛法,探讨辩论、各抒己见,弟子们都很爱听他讲佛,师傅们也钟爱于他。” 林霰算了算日子:“了渡大师上山已有三年。” “过了今冬便是三年整了。”小和尚说,“师兄在此修行,施主并非第一位请见之人。” “大师造诣高深,想来多是慕名前来。” 小和尚点点头,转而又说:“也有俗世之人,但师兄一一谢绝。” 林霰并不意外,只是笑了笑:“那我算是得了头彩。” 樊笼小筑就在前头,小和尚停住脚步:“师傅曾经说过,回岚山不是师兄的终点,他终有一日要回到凡尘。” 林霰虚白脸上笑意更深:“那我岂非罪过。” 小和尚说:“师兄困顿于此,若不勘破,何谈修行。” 林霰抬眼看见“樊笼”二字,那是俗世红尘。 “如此说来,我倒做了一件好事。” 小和尚落在身后,林霰独自踏入樊笼小筑。 薄雪尚未消融,云翳缝隙里透出一点光来。 沸腾茶水拢着白茫茫的烟,庭院中,一棵横倒的古树经过千万次打磨变作台桌,桌上一壶茶,一把琴,一本翻卷破旧的经书。 一名僧人手持绢布细细抚拭琴弦,风动弦动,争鸣阵阵。 一双手按住琴弦,止了震颤,僧人抬起眼,看着面前这张陌生的脸:“施主面生,可愿与贫僧合奏一曲?” 了渡长了一张温和笑眼,说话时语速轻缓,似春风拂柳。 林霰在了渡身边坐下,垂眸落于琴上,左手一指勾住琴弦:“久不弹奏,技艺生疏,大师莫要见怪才好。” 了渡拨弄琴弦,琴声如流水,涓涓流淌:“那是自然。” 林霰右手受伤无法弹琴,只以左手相和,可惜左手也不太好看,上山那一路将他手指冻得肿胀发红,拨起琴弦来便要生痛。 了渡恍若未觉,拂袖挥过,古琴发出恢弘声响。 那一下似万马奔腾,仿佛窥见辽阔草原。 林霰跟随他的节奏,不疾不徐开口:“大师久居深山,琴音广域辽阔,可见心中藏纳百川山海。” 了渡说道:“佛法无边,可见之大,亦可见之小。” 林霰请教般问:“那大师看来,樊笼小筑是大是小?” “万千世间是大,我心狭隘罢了。” 林霰手指被琴弦刮下一层油皮,血珠覆于弦上却无知无觉:“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世上之人懂时事,懂他人,万事皆可指摘,唯独不懂自己,大师有言如此,何来狭隘之说。” “我入山日久,潜心向佛,参得佛法一二,本以为了悟半生,今日施主登门,我心动摇,便是狭隘。” 林霰悄然一叹:“扰乱大师修行,我之罪过。” “六根未尽,我之罪过。”了渡用力拨动琴弦,琴音渐急,宛若箭在弦上。 “入山之前,见了断石上一记万壑深,想来是大师手笔。” “确实出自我手。”了渡十分坦诚,“抛却俗世身家姓名,来此山上,是修行,亦是逃避。” “身在世外,心在樊笼,万丈红尘避不过,佛法道不破。”林霰轻闭双眼,“大师,该醒了。” 琴声急急切切,了渡依然面容平和:“施主比我清醒。” 林霰动作迟缓下来:“那大师可愿与我入世?” 了渡撩起眼帘,望向林霰冷汗涔涔的脸:“施主若是诚心,当以真面目示人。” 林霰说道:“大师想听什么?” 了渡终于不再平和,沉声问:“你是谁?” 林霰左手五指已经血肉模糊,身起战栗,却是字字铿锵:“靖北军,旧人。” “铮——” 琴声戛然而止,了渡按住林霰的手:“漠上风起,旧人何处还?” 林霰勾起嘴角,似嘲般:“地狱十八门,总有一处苟且偷生。” 了渡面露痛苦:“你叫什么名字?” 林霰目中一空,狼头铁戒锒铛坠地,发出一声脆响。 鲜血自林霰指尖滴落,小小一滴,映出他面目全非的脸。 林霰笑出声来:“殿下,在下都津林霰。” 七岁封王,十三岁得皇上钦赐二字封号,曾一度被赵渊视作皇储培养,却在三年前猝然离宫的当朝二皇子赵冉,此刻就坐在林霰身边。 第六十八章 沉香桌上架着一只小炉,炉上点着火,火上烹着回岚山有名的迦云茶。 煮茶用的是了渡自树梢上采下的雪水,味甘,冲淡了茶的苦味。 了渡身上已无半点皇子影子,在洄澜寺出家多年,身旁无人伺候更衣起居,事事都要亲历亲为,穿的是最普通的僧人长衫,和寺中僧侣一样,住的是没有地龙的房子。 林霰摊着手,符尘盘腿坐在蒲团上,正仔细替他上药。上完药,五根手指缠上纱布,林霰原本吊着右手,眼下左手也不方便。 了渡只好自己享用新煮的茶,一边喝,一边看林霰。他目光坦荡,没有任何意图,只是单纯在打量林霰的容貌。 了渡虽是半路出家,但这些年修行不是假的,心境变化许多,他淡淡道:“你这双眼睛生的不错,很像贫僧一位故人。” 林霰抬起眼:“那我沾光了。” 玄铁戒指安放在桌上,了渡拿起来,指环冰冷,却有十足威严:“此乃号令十万靖北军的虎符,你从何得来?” 林霰看向玄铁戒:“兴许是我从霍将军那儿讨来的?” 了渡摇了摇头:“松声那枚是接手靖北军后新打的,你手上这个成色稍浅,一看便是世代传承,上了年头。” 林霰静默一瞬,说道:“这是当年少将军亲自交予我的。” 当年,十七岁的戚庭霜奔赴漠北,打下的第一场仗便大获全胜,消息传回长陵,龙心大悦,当即封了他少将军,比他兄长戚庭晔封将时还小了一岁。 了渡抚摸着玄铁戒上凹凸不平的纹路:“你年纪也不算大,十年前应当和庭霜差不多?” 林霰说:“我与少将军同岁,出入战场多得将军照拂,因此比旁人亲近。那年战败,将军临死前将此物交托给我。我多年筹谋,就是等待有朝一日能替将军、替靖北军沉冤昭雪,不辜负将军信任。” 了渡深吸一口气,惋惜道:“那年送别宴上,庭霜说‘漠上风起时,故人自当归’,后来战败消息传入长陵,竟是天人永隔,再不见故人归。” “世上憾事莫过于生死离别,我苟活至今,撑着最后一口气,就是要回到这里,让罪恶伏法,所有孽债一一讨要干净,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了渡默念佛语:“阁下执念深重,若无法自渡,恐怕有伤性命。” “佛门才讲渡人渡己,我不过是个普通人。十万条性命若能轻易释怀,恐怕不是圣人,而是石塑。”林霰掠起目光,“大师难道已经放下了吗?” “阿弥陀佛。”了渡自惭形秽,“见到阁下之前,贫僧以为自己已经放下。见到阁下之后,勾起难平旧事,想来还是修行不够。” “疮疤并非无中生有,它始终在那儿,只是从前大师不想看见罢了。” “剜肉祛疤确实痛苦,这许多年,与其说是修行,不如说是逃避。”了渡说道,“我自幼居于人上,恃才傲物,心性甚高,未尝过被父皇冷落滋味,个中感受分明,不过是不愿承认自己是个输家罢了。” 了渡当年还是晏清王,是赵渊最喜爱的皇子。在戚家出事前,长陵内外心知肚明,将来赵渊的皇位十之八、九是要传给赵冉。 可溯望原之战,不仅倒下一个赵韵书,同时遭到皇帝疏远的还有二皇子赵冉。 赵冉与靖北王世子戚庭晔是同窗,自幼相识,感情甚笃。 当年战败消息传入长陵,赵冉随南林侯出征赶赴漠北,协助霍城镇压回讫。后来戚家背上谋逆罪名,朝中凡是与戚家交好的王孙大臣全部禁足,接受东厂调查。 彼时霍城还留在漠北,赵冉先回的长陵,刚入城门便被禁军押下,囚困府中。 赵冉被禁足了整整三个月,三个月足以令朝堂重新洗牌。 等到赵冉被放出来,朝中与戚家相关的大臣下狱的下狱,贬谪的贬谪,大臣中许多生疏面孔,一批人换下,一批人补上,长陵宫中竟找不到一个为戚家说话的人。 当时朝中势力青黄不接,大皇子懦弱无用,赵安邈尚未崛起,皇子中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就只有赵冉和赵珩,可赵冉仍然在一日日被长陵边缘化。 这是一场来自皇权的无声驱逐。 赵冉自幼聪慧,自然看出赵渊想要打压他的心思。 一山不容二虎,赵冉郁郁不得志中看清自古帝王多薄情,血缘亲疏都是扯淡。 开始研习佛法是想静心,否则他恐怕会在那样明目张胆的孤立中发疯。 于是赵冉如皇帝想要看到的那样,渐渐远离朝堂。 他整日念经诵文,在府邸烧着厚重檀香,让人闻的头晕目眩,经过都要绕着道走。后来赵冉以修养身体之名,搬去长陵宝华寺,一住就是一年,期间从不出席宫中各种庆礼,连皇帝寿宴都无法请动他,还留话说,父皇不会想要在寿宴上听到儿臣念经。 这话将赵渊气得不轻,此后更加不待见赵冉。 又过两年,赵冉不打一声招呼来到南林,上了回岚山,在洄澜寺内剃度出家,法号“了渡”。从此长陵城中不见晏清王,回岚山上多了个了渡和尚。 进山之前,赵冉一剑了断前尘,在山门巨石上留下深重刻痕。 他无数次劝解自己放下,在佛法道义中学会释怀,却困顿于一间樊笼之中,始终无法解脱。 师傅说他不属于这里,雄鹰不该困于囚笼之中,他终有一日要回到浩然天空。 那一剑斩断的是过往,是皇家血脉,亦是父子亲情。 “殿下此言早矣,不到最后,谁又能知道鹿死谁手呢。” “今非昔比,我已不是当年的宴清王了。”了渡眉目垂下,“我连如今朝中何人掌权,何人当政都不知道,你来找我又有何用?” “我既然敢来求见殿下,自然是为殿下谋划好了后路。”林霰说道,“只看这枚玄铁戒的分量有多重,够不够赢得殿下信任,能不能请动殿下下山。” 了渡与林霰对视半晌,平静双目中陡然掀起波澜。 “你可知如今靖北军归谁所管,两枚虎符现世,来日靖北十万兵马听谁号令,你,还是霍松声?” 山寺钟声轰然响起,一片惊鸦掠过。 萧索寒风中,林霰不疾不徐,却字字铿锵道—— “如若殿下信得过我,从今往后,世上只会有一枚玄铁虎符。漠阳关以北,漠北十城,溯望原十万兵马,皆听霍将军号令。” 了渡眼睫颤动,缠于手掌的念珠轻轻擦碰在了一起。 “所以阁下今日见我,凭何身份?” “看殿下想做盟友,还是君臣。” “阁下病入膏肓,怕是做不了君臣。” 林霰十分应景的轻咳几声,旋即展眉一笑:“那就走完这一段,送殿下去该去的地方。” 林霰伸出左手:“殿下,要赌吗?” “贫僧戒赌已久。”了渡垂下眼,“但我要赢。” 了渡用缠绕念珠的手拍在了林霰手上。 第六十九章 林霰将文书取出来,轻放在桌上,推至了渡面前。 了渡疑惑地抬起眼睛:“这是什么?” 林霰说:“殿下打开看看。” 了渡依言翻开,往下一扫,正色起来:“这是海上运粮记录?大历十九年……十年前,怎么还有回文?” 林霰身上的寒意顺着骨头缝往外冒,全身筋骨发酸,面上却丝毫不显:“近日西海海寇猖獗,我奉皇上之命前往督战,这是在海寇据点找到的。” “西海与回讫相隔十万八千里,怎么会有这个?”了渡指了指中间那行,“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林霰说:“知道。” 他将文书凑近一些,眯起眼睛看了看,像是在分辨字迹,然后他轻声将那行回语读了出来。 读完说:“它的意思是:大历十九年七月十三,岷州发粮至溯望原,五百万石,预计通航时间,四个月。” 了渡瞳孔骤缩,谁都知道,大历十九年冬,靖北军大战回讫,战败那天下着大雪,是腊月十九。 “怎么回事?这上面所言是真是假?”当年之事无人清楚内情,了渡急于向林霰求证。 大历的航运发展于近年,过去朝廷给征战地运输粮草基本都是走的陆地,战地多在边陲,每次运送粮草都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路远,粮草在路途中损毁的几率太大,一次运粮少说要几个月的世间,送一百石,运粮队的人要吃掉四十石,再加上途中损坏的,等东西送到战场,真正给将士们的是少之又少。 特别是漠北,它位于大历西北部,地质原因几乎无法种出粮食,最近的城镇也相距甚远,靖北军十万人驻守溯望原,全靠附近州府运送物资粮食,缺粮少米是老生常谈的问题。 当年戚时靖曾直言上奏皇上,说只要保证粮食供应不绝,靖北军可在三年内将回讫赶回老家。 只可惜粮食问题一直从戚时靖延续到了霍松声身上,至今都得不到有效解决。 了渡记得非常清楚,在朝廷对于溯望原之战的有关记载中,只有一次粮草补给,是那年赵渊松口放戚庭霜去漠北时,让他带过去的,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二次运粮。 朝廷掌握天下粮仓,一切粮食调拨必须经由皇帝,加盖玉玺,才算生效。溯望原驻扎十万大军,粮草消耗不是小数,仅靠漠北几座小城无力供应,这种粮食调度一定是大规模的,负责人见不着圣旨绝不会放粮,想要造假非常困难。所以朝廷只记了一次,就不可能有第二次。 “而且运送粮草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不通报朝廷。这并非一人所能遮掩,上上下下几百上千个人需要从中周旋,还涉及到南北调粮,装载运输都需要人手和钱财,想要瞒的密不透风难如登天。” 林霰苍白的唇微微挑起,说道:“可若是封口的指令来自上面呢?” 了渡瞳孔骤缩:“你是说……” 首先从文书的真实性上来说,如果上面所述内容并不存在,东厂不会冒着暴露的风险从霍松声手上抢东西。可如果文书上写的是真的,说明十年前真的有一批粮食途经水路,送往溯望原,但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当年戚时靖率军驻扎漠北,与回讫日夜作战,每每军报传回长陵,皆是形势大好。所有人都以为此战必胜,回讫必歼。 然而溯望原与内陆隔着崇山峻岭,一道漠阳关几乎将其与中原割裂。一封封发给长陵的信件,究竟是求援,还是报捷,无从得知,只是若有人有心要瞒,太容易了。 五百万石粮食,至少需要调动十个城池的粮仓,这么大的动静,没有传出一点风声,谁有这个能力做到这一步,又是谁有这个权力堵住悠悠之口? 了渡后心漫过一层冰冷的湿汗,他摇头道:“大费周章瞒住天下人去送一批粮食,图的什么?这道理说不通。” “是啊,说不通。”林霰不知何时将玄铁戒攥在了手心里,他无意识转着戒指,戒指上的纹路将他的手指硌的生疼,“可说不通还是这么做了,为什么。” 了渡浑身发寒,忽然不敢看林霰的眼睛。 “五百万石粮食,比预计送达时间早了三天。” 了渡紧张地嘴唇都在颤抖:“送到了?” “到了。”林霰眼前渐渐失焦,模糊的光景中,听见来自前线的声音—— “粮食到了!粮食到了!快来人运粮,三十多箱,多叫几个兄弟来!” “将军,这次朝廷送粮也太干脆了,从海上来,真快!日后若是打通这条航道,从长陵到漠北,说不定只要三个月!咱们再也不用为粮食发愁了!” “老王爷听说粮食到了高兴坏了,正骑马过来呢,说兄弟们这些日子受罪了,今晚杀几只羊补补身子!” 戚庭霜背靠着羊圈的木头围栏,脚一蹬坐上去,嘴里咬着根发黄的干草,笑脸盈盈地看将士们一箱箱的往营地搬粮食。 戚庭晔从远处走来,拽掉他叼着的草,将人从围栏上赶下来:“坐没坐相,像什么样子?” “像什么样子啊。”戚庭霜不高兴地吊着眼睛,“我小时候可没人教我怎么站怎么坐。” 戚庭霜从小养在南林侯府,不在父母兄长身边,故意讲这个气戚庭晔的,戚庭晔也不接这茬:“南林侯府还能不教你规矩?我回去得找霍伯伯喝点酒,聊聊天。” “你喝啥酒啊,那点酒量,霍松声你都喝不过。”戚庭霜吐槽着,拿手搓了搓脸。 漠北正是最冷的时候,戚庭霜头一回在这儿过冬,不习惯,双手和耳朵都生了冻疮,脸从早到晚都是硬的。 戚庭晔皱着眉头:“你这手,丑成猪蹄了。” “你还是我大哥吗?怎么不见你心疼我啊,不问问我疼不疼,啊?” “戚家的男人没这么矫情的,南林侯府给你养歪了。” 戚庭晔说的无情,却从袖中掏出个小瓷瓶丢给戚庭霜。 戚庭霜接住:“什么啊?” 戚庭晔忍不住笑:“擦你小猪蹄的。” 戚庭霜这时才会展露一点少年人的稚气,他忽的跳上戚庭晔的后背:“哥,你背我一截。” 戚庭晔背着他:“你多大了?” 戚庭霜振振有词:“多大都能背啊,我天天背霍松声。” 戚庭晔又皱着眉头:“我只背过你嫂子。” 戚庭霜张张嘴,没回这句,说起别的:“哥,有了这批粮食,咱们很快就能把回讫打回老家吗?” 戚庭晔保守估计:“最快年底,最晚明年开春。” 兄弟俩一个背着一个往帐子方向走,戚庭霜神采奕奕地说:“明年春天溯望原就太平了。” 戚庭晔回头看看:“干嘛啊,这么兴奋。胜不骄,败不馁,先生没教你吗?” 谁知身上那小子压根不是为这事儿兴奋:“我是想等松声来,可以带他跑马。” 戚庭晔停住脚步:“松声松声,小子,你怎么三句话不离霍家那小皮精?” “我跟松声约定好了,等他来溯望原,我们要比谁的马跑得快。” 戚庭晔无语地摇头:“幼稚。” “你和阿姐跑马时就不幼稚啦?”戚庭霜从小听侯府老人聊他哥和赵韵书的八卦,“阿姐十七岁,你向她求亲的时候,不就是在马背上吗?” 戚庭晔一时语塞,沉默半晌,叹气道:“哎,想我媳妇儿了。” “哎。”戚庭霜也叹一口气,“再坚持坚持,明年让阿姐和松声一起来,路上还能做个伴。” 哥俩你一言我一语,畅想着打完仗要做什么,畅想着明年春天溯望原哪里的风景好看,等阿姐和霍松声来了,要带他们去哪里跑马。 马蹄声哒哒而来,林雪吟和戚时靖扬鞭策马,停在儿子面前。 林雪吟还穿着轻甲,潇洒坐于马上,笑话小儿子:“庭霜,过几日便满十八岁了,怎么还要哥哥背?” 戚时靖面目威严,一脸嫌弃看着戚庭霜:“赶紧下来,我靖北少将军的脸面叫你丢尽了。” 戚庭霜在父母面前尽显孩子心性,赖在戚庭晔身上:“我不,我腿酸,走不动。” 戚庭晔深有感触:“这撒娇的功夫多半也是和松声学的。” 林雪吟笑得爽朗,调转马头:“我去看看送来的粮食。” 戚时靖紧随其后。 戚庭霜看着父母的背影,蹭蹭他哥:“大哥,打完仗,我能留在溯望原吗?” 这问题戚庭晔无法回答,戚庭霜被留在长陵多年,是牵制戚时靖的绳,谁也猜不透皇帝的心思。 戚庭晔说:“你不回去啊,那你的松声怎么办?” “让他来啊,他整日吵闹,说要来给老爹当军师。” 戚庭晔觉得忒不靠谱:“他别给我指挥到敌人那儿去了。” 戚庭霜哈哈大笑。 笑声还未止息,几名兵将行色匆匆的从身边跑过。 戚庭霜眉目一沉,不祥的预感陡然升起。 他从戚庭晔身上跳下来,兄弟二人步伐一致,很快走到运粮车附近。 戚时靖和林雪吟面色凝重,正指挥士兵将箱子全部打开。 “爹,出什么事了?”戚庭晔问道。 戚时靖没有说话。 戚庭霜顺着他的目光一一看过去,一箱打开,又一箱打开,面前的一排全部掀了盖子。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些来自朝廷的救命的粮食,伸手抓了一把。 浓浓的霉味顺着他生了疮的手指钻进肉里。 林霰至今都忘不了那个味道。 太臭了,让他想到便恶心。 林霰脸色一变,突然站起来,跑到一边止不住地吐。 樊笼小筑门口种着低低矮矮的灌木,也有叫不上名字的花。 林霰的视线中多出一双脚,黑色长靴,上面绣着浅灰色的松针。 他心头一跳,顺着腿看上去,发现霍松声正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第七十章 林霰罕见地愣住了,他单手撑着墙,佝偻的姿态显得很狼狈。 他好几次病的快死的时候也没有这样过,只要是有意识的状态,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他总是将自己挺的又板又正,像是打不折的铁。 可霍松声面前这个林霰,直不起腰,肩背都瑟缩着,仿佛被什么东西击碎了。 林霰几乎是在霍松声向他伸手的一瞬间往后退了一步,偏开脸,仓惶地躲避着霍松声看过来的每一眼。 其实林霰没吐出什么东西,他这一日没怎么进食,只上山前吃了几个果子。他干呕了半天,脸色褪去几层,喉间是撕裂的血腥味。 符尘在后面扶着林霰,担忧地看着他,问道:“先生,你怎么样?” 林霰摇摇头:“我没事。” 守山的小和尚默默探出脑袋,对了渡说:“师兄,我见他也有玄铁戒,以为是一起的……” 霍松声的目光尖锐起来,有那么一个片刻,他的嘴唇颤抖着动了动,可到最后,依然什么话都没说。 了渡道:“是认识的人,你先去忙吧。” 小和尚念了一句佛语,悄然退下了。 了渡喊道:“松声,许久不见。” 霍松声直到这时才将眼睛从林霰身上移开,他越过林霰,提步走入樊笼小筑:“表哥,松声不请自来,打搅表哥修行,还望见谅。” 桌上用新雪烹好了茶,了渡微笑着:“既然来了,便留下喝杯茶吧。” 霍松声既然来了,自然没打算走,他到桌边坐下,正是刚才林霰坐的位置。 了渡看向林霰:“阁下身体状况堪忧,可要休息?” 林霰说:“不用。” 然后在符尘的搀扶下坐去了另一边。 林霰口中苦涩,腹内翻搅,身上持续不断地发着冷汗,没走两步便耗光力气,坐下后半晌无力言语。 霍松声主动说道:“算下来,我与表哥已有三年未见了。” 三年前霍松声回溯望原,赵冉来回岚山,俩人同路一段,半途分手,也算得上互相送别。 霍松声早有耳闻赵冉出家后谢绝山外来客,原以为今日贸然来访会吃闭门羹,没想到被轻易放行。 了渡问:“几时到的?” 霍松声与林霰前后脚到达,否则不会被守山和尚误以为是同行者。他来到樊笼小筑时,林霰正在和了渡弹琴,琴音如缕不绝,从悲怆到愤慨,再到最后铁骨铿锵,全被他听在耳朵里。 林霰说起靖北军旧事时,霍松声几乎要将一口银牙咬碎。五百石霉变的粮食送抵前线,十万将士满心欢喜的打开,迎接他们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霍松声这十年待在漠北,比任何一个人都知道粮食的重要性。漠北环境特殊,大片荒漠致使此地无法进行大规模农耕,朝廷每季要调动全国粮仓向漠北运一次粮,如此才能勉强保证漠北十万将士的生存问题,这还是在没有战乱的情况下。 近十年霍松声趁战闲时带人开垦了不少荒地,就这样也只是比从前好过一点,何况是条件更差的十年前。如果发生战争,粮草消耗更快,若无及时补给,无异于将自己的兵将往死路上逼。 霍松声低头抿一口热茶:“你们弹琴的时候。” 了渡见他茶杯空了,端起茶壶又续上一杯:“怎么那时没进来?” “听得尽兴,不想打扰。” 了渡指了指林霰:“你们见过吗?” “见过。”霍松声说,“林先生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宸王的座上宾,此次西海战乱也多亏了他。” 了渡面露疑问:“宸王?” “想来先生早有打算,宸王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靶子。”霍松声说。 了渡抬起眼:“林先生早有打算,听起来松声却是临时起意?” 霍松声勾起唇角,笑了笑:“确实是,回南林路上经过梅州,便想来见见表哥。” “见我,然后呢?” 霍松声缓缓说道:“然后问问表哥,肯不肯随松声下山。” “所以你们……” 霍松声隔着冰冷稀疏的树影,用视线圈住林霰:“我与先生所求相同,先生的敌人便是我的敌人。” 林霰忍不住咳嗽起来。 霍松声皱起眉:“小院风大,先生身体不好还是进屋说吧。” 林霰渐渐止住,声音嘶哑着对了渡说道:“殿下,我与将军相识一场,有过误会和龃龉,于珉州放下成见,约定好暂时结盟。” 了渡点点头:“松声,你也知道林先生是靖北军旧人吗?” 霍松声闻言并未立即答话。 林霰咳嗽几声:“殿下,将军他……” 霍松声这时开口,轻描淡写地说:“知道。” 林霰陡然怔住。 霍松声继续说:“不过当年之事未听先生提过,终是松声不够可靠。” 林霰这次再咳嗽便怎么也收不住了。 霍松声沉住一口气,阴冷着面容站起来,到林霰身旁,拽着胳膊将他提起。 林霰此时已撑到极致,起身后用力甩了甩头。 霍松声摸他的脸,问符尘:“他烧了几天了?” 符尘老实回答:“那日受伤便一直没好过,吃了药也不见好。” 林霰斜眼看向符尘,虽然无力,但威吓仍在。 符尘立即禁声。 “你瞪他做什么?”霍松声嗓子眼发紧,“那日你说要走,我就不该放你。” 说完抄腿一抱,将了渡符尘抛于身后,进门前不忘提醒一句:“表哥,屋子借用一下。” 寺院苦寒,房中没有地龙,床褥都是薄薄一片。 霍松声关门关窗,柜中翻找出几床被絮,叠放着盖在林霰身上。 了渡随即跟进来:“寺中有僧人医术高超,我请他来替先生瞧一瞧。” 霍松声道声“多谢”。 林霰的情况符尘最清楚,他随了渡一起去请人,路上还可以交待林霰病情。 樊笼小筑很快安静下来,林霰昏昏欲睡,又强撑一口气不肯闭眼。 霍松声在屋内翻找半天找出一口带盖儿的钵,将里面灌满热水封好盖,塞进被子底下,给林霰暖脚。 他放东西的时候顺手在林霰脚上摸了一把,冰凉的,林霰条件反射地缩起腿,被霍松声攥住脚踝拖回来。 霍松声的声音里满满都是警告:“不准躲。” 林霰头痛欲裂,有些事情超乎他的预料,正往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 霍松声重新打了水,拧了热帕子给林霰擦脸,那张脸快被汗浸湿了。 林霰抬起手:“我自己……” 霍松声再次重申:“你再躲,我不确定自己会做什么。” 霍松声替林霰细细擦了脸,眸光瞥见他的手,俩只手都裹了纱布,一只快废了,一只现在没废但看起来也不远了。 “我在外面听到琴声,”霍松声捧起林霰的左手,“谁教你这样弹琴的,不要命么?” 林霰的琴是小时候在侯府学的,那时他不喜这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被先生骂过很多次。 林霰沉默不语。 霍松声便接着说:“你知我为何找来回澜寺?回南林途中路过是其次,真话是我猜到赵冉才是你的目标。” 霍松声在图岛待了四、五天,没事的时候就在琢磨林霰的想法,想他下一步要做什么。其实到这一步,林霰的目的已经非常明显,他明面上是赵渊的马前卒,替他上前线,做分权的棋子制衡赵珩。背地里是赵珩的入幕之宾,为他出谋划策,夺取皇位。 可醉翁之意不在酒,赵渊昏庸,赵珩无能,林霰要择的主另有其人。 赵冉自幼聪敏贤德,勤勉忠义,上过战场,体恤百姓,眼中无尊贵卑贱,但有民生安乐。不得不说,他是长陵城中最适合继承大统之人。 霍松声猜到林霰选的人是赵冉,但赵冉离宫多年,自打上了回岚山就再没下来过。请见之人隔三差五便要来上一波,赵冉一一婉拒,无论对方拿出什么条件皆不为所动。 霍松声知道林霰会来,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他担心等林霰来的时候,赵冉将他拒之门外。南林路远,回岚山峰高雪深,那人身子骨那么差,不能再雪上加霜了。 于是他自作聪明跑这一遭,做好了硬闯的准备,并想好了话术,怎样合理的暗示赵冉,让他答应林霰的请求。 只是霍松声没想到,林霰对他的讳莫如深,在赵冉这里竟然成了掐头去尾的和盘托出。 他生气,不想和林霰讲半个字,却无法不心疼。 因为十年前的大雪带走了那么多人,也带走了霍松声一半的心跳。 从那天起,霍松声将自己活成了戚庭霜。 放下挥毫,拿起长剑,离开温居,奔赴边塞,他落了一半的心跳在大雪里,所以要替消失的人活下去。 所以霍松声爱他所爱,痛他所痛,对他身上的屈辱和那些无法释怀的仇恨感同身受。 家仇未报,国耻未雪。 十万条战士的性命压在林霰身上,今天也同样压在了霍松声身上。 霍松声那样懂他,如何再能开口诘问关乎个人的种种。 霍松声似乎已经不在乎林霰是否会回应他,也不在乎林霰此刻的想法,只是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你要杀谁,要做什么,告诉我,我会帮你,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活着。” 林霰在静默中将眉头皱成了山川。 “仇我会自己报,人我也会自己杀,血债我会亲眼看到它偿还干净,在那之前我不会死。”林霰说,“将军,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你需要所有人唯独不需要我,放心,我也不在乎你需不需要。”霍松声笑容冷冷地,不容置喙地通知林霰,“你睡一觉,睡醒后把事情和赵冉说完,明日一早我带你回家,见我爹。” 70-80 第七十一章 林霰瞳孔震动,苍白脸上难掩荒谬:“将军回家是见父母,我为何要去?” “我和你提过,我爹可能知道火蛇草的下落。”霍松声说。 林霰咳嗽着,喘息又快又急:“你可知聆语楼是什么地方?若火蛇草这般好找,还会等到今日?” 聆语楼能人异士甚多,眼线更是遍布大历,这些年但凡有一点线索,林霰的身体也不至于拖到今天这种地步。 霍松声面部冷硬,像是咬了下牙:“我会自己去找,上天入地,我都会给你找到。” 林霰听完竟笑起来,他那副寡淡长相,笑时便显出温和,此刻却有十足讽刺。他用言语戳刺霍松声,凉薄道:“只怕将军有心找,我没命等。” 霍松声被林霰一句话激的双目赤红:“那我们便试试看。” 说完,霍松声夺门而出。 他一把将门摔上,门梁顶上悬着摇铃,被动静震得叮当作响。 簌簌的雪落下来,薄薄一层正洒在霍松声脚尖前面。 霍松声盯着那片雪,觉得自己并没有活过来,甚至更痛了。 他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抓了一把雪拢在手里,碎雪受力挤压成冰坨坨,滑得几乎捉不住。 了渡带人回来时,霍松声仍保持着动作没动。 那点冰很快在他手里化了,变成了水。 符尘是跑进来的,看向紧闭的门扉:“先生睡了?” 霍松声模棱两可地答:“应该吧。” 洄澜寺内有一处百草园,园内有位百岁老僧,法号了无。 了无在回岚山很是出名,据说从小被庙里的僧人收养,此后便再也没有离开。他精通医术,为了感喟当年洄澜寺的收养之恩,连续几十年为回岚山的百姓看病,直到过了百岁,上山下山不再得力,才宣布金盆洗手,颐养天年。 百岁老人的腿脚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好,了无步伐稳健,看样貌也不似实际年龄那么大。他穿着灰色僧衣,脖子上挂着通明珠串,听完符尘的描述后,什么都没带,只带了一套银针。 了渡介绍道:“松声,这位是了无师叔。” 霍松声礼数周全,尊称一声“大师”。 了无话不多说,推门来到房中。 林霰已经陷入昏睡,但并不安稳,眉心紧紧揪着。 了无走上前来看了一眼,连脉都没有搭,便直言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恐怕时日无多了。” 符尘脚一软,被霍松声一把扥住。 霍松声提着符尘站好,然后说:“大师,烦请您再仔细看看。” 了无坐去床边,林霰的手露出被子,了无搭上去,静心凝神把了片刻,说道:“寒毒太重,拖得太久,毒素已经侵入肺腑,能活到今日已是奇迹,往后过一天算一天吧。” 霍松声心尖刺痛:“大师,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出家人不打诳语,说话也毫不委婉。 “没有。”了无说,“你们谁随我去百草园拿药,他这病时时刻刻磨着人,身子怕是没有爽快时候,我开的药也只能缓解一二。若是真心为他好,不如早些送他往生极乐,也免去日夜痛苦。” 符尘无法接受,像头受伤暴躁的小兽,龇牙咧嘴地喊:“你这秃驴安的什么心?不会治别治,咒人往生算什么得道高僧!” 了无一把年纪,心性早已超脱,毫不介意这些恶言恶语:“阿弥陀佛,生死有命,早晚罢了。” 霍松声按住符尘不让他闹,冷静问道:“如果有火蛇草呢?能不能治他的寒毒?” 了无顿了一顿,但也不敢妄下结论:“若有火蛇草兴许有五成希望,不过此物珍稀难找,施主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 这话霍松声不久前才听过一遍,仿佛已经免疫,只是问:“他还能等多久。” 了无说:“若无烦恼忧愁,满打满算一年时间。” 霍松声点点头。 了渡出门送人,符尘抹了抹眼泪,在霍松声旁边啜泣。 霍松声看他一眼:“几岁了,哭什么?” 符尘哽咽道:“不是你的先生,你自然不会难受。” 霍松声往林霰那边走,轻言轻语:“类似的话,你听过多少次?” 符尘无法给出确切数字,崩溃道:“我不知道。” 霍松声转身摸了摸符尘的头:“小子,坚强点,别放弃。” “我没有。”符尘揉揉眼睛,“我才不会放弃,符山上每一个人都不会放弃。” “嗯。”霍松声拍了下符尘,“去找大师拿药,好好说话。” 符尘应声去了,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又看了林霰一眼。 他看见霍松声怔然站在那里,总是骄傲昂着的头颓丧地低垂着,似乎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 房门轻轻合上。 霍松声站立许久才矮下身去,他一点点的蹲倒在床头,用手轻抚林霰的额头,像在珉州那天晚上,他趴在林霰身边做的一样。 “我也不会放弃。”霍松声极小声地同他低语,“我们都别放弃,好不好啊。” 林霰只睡了不到半个时辰,他心里的事太多了,身体也不舒服,无法进入深眠。 霍松声一直没走,在房中守着,见林霰醒了便从桌上挪到床边。 林霰声音沙哑:“我睡了多久?” “半个时辰。”霍松声扶他坐起来,“符尘在煎药,应该快好了。” 林霰低咳几声,问道:“赵冉呢?” “今日寺中讲经,他听课去了。” 林霰又问:“何时回?” “几时都不急在这一时。”霍松声只道,“你先顾好自己。” 快到晌午,山顶云雾散了些,有淡淡的光透进来,房顶上的雪微微融化,滴滴答答的声音一直不停。 霍松声摸了下林霰的脸,试了下温度就拿开:“中午想吃什么。” 林霰将身上被子都推下去:“没胃口。” “生病就要吃饭,你太瘦了。”霍松声说,“外面出太阳了,要出去晒晒吗?” 霍松声似乎完全忘掉之前的不快,对林霰的态度谈不上热情,但也不冷淡。 林霰提起靴子,单手穿鞋不太方便,霍松声见了便半跪在下来,一掌握住林霰的脚踝,让他把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帮他整理着靴子。 林霰拒绝他的帮助,从霍松声手里截过来。 霍松声抬起眼,也用了劲儿,俩人拽着靴筒,竟然谁都不肯放手。 “松手。”霍松声说。 林霰分寸不让:“小侯爷玉体尊贵,做不了下人的事。” “这里没有小侯爷,只有霍松声。”霍松声用另一只手按住林霰,使了点巧力,不至于弄疼他,但也能让他放手。 霍松声快速帮林霰把鞋穿好,站起来:“你只可以在樊笼小筑里转一转,不能走远,我去斋堂打饭。” 林霰仍坐在床边,没表情时眼神透着锋利:“霍松声,我不是笼中鸟。” “没人当你是鸟,此地也不是囚笼。”霍松声说,“不让你出去是怕你体力不支昏在外头,我没法第一时间去捞你。” 霍松声顺手托起林霰的脸,抬高他的头,逼迫他仰视着自己:“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你那样看我,只会让我想咬在你身上。” 林霰眼神没变,甚至比刚才锋芒更胜。 霍松声逼近他:“要不要试试看?” 林霰确信霍松声没有在跟他开玩笑,如果不是符尘进来送药,霍松声可能真的会咬他。 霍松声退开一步:“来得正好,看着他,我去打饭。” 符尘傻愣愣地点头,等霍松声走远了,才恍惚着回过神,将药放在桌上。 小孩儿情绪不定,大起大落,也藏不住事。 符尘扣着耳朵:“先生,刚刚你和霍将军是在……” 林霰面不改色道:“眼酸,他帮我看看。” 符尘“哦”一声,给林霰递了一把勺子。他坐在林霰对面看人喝药,林霰虽然没对自己的病抱过希望,但他从来没抗拒过治病和喝药,他配合着一切可以延续生命的行为,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活下去。 “先生。”符尘问出心中所想,“你和霍将军……以前是不是认识啊?” 林霰不明显地顿了下,旋即说:“不认识。” “那你总帮他说话,为他考虑。” 林霰说:“他是靖北军主帅。” 符尘年纪太小,林霰捡到他时他还在要饭,对靖北军并无很大感情,也无法理解符山上的人对靖北军超乎寻常的敬畏。他只知道靖北军守卫疆土,是英勇义士,可那个概念太大了,无法让他与林霰、与符山上的长辈共情。 “先生,如果你不报仇了,是不是会开心一点?” 林霰放下手中的勺子:“为什么这么问?” “了无大师这么说,符尧也总这么说,说你忧思成疾才会加重病情。你每日要想许多事,从前我们在都津的时候,你一天要见好多人,安排这个,安排那个。我不懂你们的深仇大恨,我只知道我是你养大的,我无父无母,你就是我的亲人,我不想失去你。” 符尘心性单纯,直来直去,最是坦荡率真。这么纯真的一个人,讲出来的话也是滚烫的,没有多余的修饰,也不掩饰自己的想法。他被林霰保护的太好了,林霰也从未同他说过那些仇恨。 背负仇恨的人太多了,在这个窥不见天光的乱世里,他们都被仇恨裹挟,深陷其中。如果能留下一点热忱,那大概是从前的戚庭霜最想看到的自己,和他的霍松声。 “爱你的人有很多,在现在,也在将来。”林霰近乎怜爱地抚摸符尘的头发,温和地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别难过,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子,那是我陪伴你们的方式。” 第七十二章 霍松声带着饭菜回来的时候,林霰正坐在院子里看符尘练剑。 他微微侧着身,后背对着门口,只露出一点侧脸。 霍松声远远就看见他,想起之前和林霰一起挂星灯的夜晚,想到他许下的那个愿望,甚至还想到更久之前,那道端坐马背潇洒离开的背影。 这么多年,霍松声对从前很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了,唯独对那道背影难以忘怀。 他做过许多次梦,梦里回到那天,他在城门外送戚庭霜离开。可梦里的人太冰冷了,无论他怎么喊都不曾回头,戚庭霜消失在暖黄色的光圈下,融入茫茫风雪,只留给霍松声一道决绝的身影。 霍松声走到跟前才发现林霰睡着了。 林霰靠着粗粝的树干,呼吸轻浅,眼下是一片冷青色的阴影。 符尘停下来,刚张开嘴,霍松声对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林霰没有睡熟,颤抖着睫毛醒过来,眼底一层氤氲的雾。 霍松声慢慢蹲下来:“吵醒你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林霰没动,也没说话。 樊笼小筑的一草一木都附着着白色的冰晶,阳光洒落雪上,泛着亮光,像一面镜子被打碎成一片一片,每一片都折射成美丽的梦境。 林霰恍惚地抬起手,裹着白纱的手指将要碰到霍松声的脸时,他的视线陡然抖了一下,往下看着自己的手。 所有的感官在这一刻复苏,林霰僵硬地缩起手指,但就在他要将手放下的时候,霍松声忽然抓住了他,攥着他的手,紧贴在自己脸上。 那面颊有点冷,颜色却很鲜活。 “我是真的。”霍松声看着林霰的眼睛说,“别怕。” 他说的是“别怕”,不是“别躲”。 林霰紧抿着唇抽开手,看向符尘:“来吃饭。” 符尘把剑立在墙边,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觉得先生和霍松声有点怪,又说不出哪里怪。 出了太阳的小院不太冷,三人就在那张沉木桌上用起了饭。寺庙中饮食多清淡,正好林霰病了,胃口欠佳,霍松声给他打了白粥,配了点咸菜。 霍松声顺手给符尘递了个馒头,询问道:“先生药喝了吗?” 白面馒头蒸的松松软软,面发得很香,符尘早饿了,一口咬下去话都说不清楚:“喝过了,我看着喝的。” “嗯。”霍松声点点头,将小菜推到林霰面前,“尝尝这个,挺酸的,开胃。” 林霰夹了一点就粥喝,他那近乎失灵的味觉尝不出几分酸味,眼睛却被刺激的无意识地眯了一下。 霍松声轻笑一声,英俊脸上阴霾稍退,端碗时,右手食指上的玄铁戒不经意擦碰到碗沿,发出脆响。 林霰半掠起目光。 霍松声留意着他,朝手上看了一眼,然后放下碗,将玄铁戒从手上取了下来。 “这枚虎符是十年前我接手靖北军的时候请工匠新打的,大小样式都和旧的一样。”霍松声说着,从胸前取出了另一枚。 那是昨天林霰放在桌上的,后来了渡收起来,转交给了他。 两相比对,当真是一模一样,只是霍松声那枚颜色稍微深一点。 虎符可以调动兵马,见虎符如见主帅,正如了渡最开始担心的那样,两枚一模一样的玄铁戒一旦现世,必会造成混乱,届时靖北军究竟听谁号令,由谁调遣,军权握在谁手,这是可以改变天下局势的大事。 所以了渡向林霰要了一个保证,保证世上只能有一枚虎符,靖北军仍是霍松声的靖北军,而林霰不会涉足军权。没有军队便不会发动政变,这是林霰对了渡的诚意,相当于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霍松声举起旧的那枚玄铁戒,阳光下看了看,深刻的狼头纹路里有洗不尽的血锈。他将旧的玄铁戒戴在了手上,新的递给林霰:“交换。” 林霰拒绝道:“不必了,将军都收下吧。” “收好,有了它,你可以永远牵制我。” 雄鹰应该在高空中自由翱翔,林霰说:“我没想过要牵制你。” “我知道。”霍松声端起碗接着吃饭,“是我想被你牵制。” 林霰一阵语塞。 霍松声一口气灌下大半碗热粥,见林霰不动筷子了,给他使了个眼色:“吃饭啊。” 符尘不懂林霰和霍松声之间的弯弯绕绕,只是见过林霰殚精竭虑的样子,觉得霍松声现在虽然看起来是站在他们这边,但长陵城中多得是朝令夕改的人,霍松声手握重兵,有个能牵制他的东西未必不是好事。 于是他主动将玄铁戒拿来,塞进林霰衣服里,还拍了拍:“先生,将军给你你就拿着。” 林霰明白这玄铁戒是还不回去了,退而求其次道:“我先代为保管,若将军有朝一日想要拿回去,随时找我。” 霍松声应道:“嗯,好的。” 林霰将粥都喝了,其他没怎么动。 吃完霍松声使唤符尘收拾碗筷,自己去接了杯热水,然后跟林霰一左一右坐在樊笼小筑门口的椴木桩子上。 霍松声把水给林霰:“拿着。” 林霰便抱在手里。 霍松声抱着胳膊,一双长腿伸出去,坐没坐相:“你准备怎么安排赵冉回宫?” 林霰对此没有隐瞒:“冬至请神节。” 请神节是大历的传统,每年冬至在全国大肆举办。这一天长陵宫中有特别的祭祀活动,往年都是邀请大历境内各大寺庙的高僧前往,于长陵荣华观内共同念经诵佛,平过去一年的血债罪业,为新年做准备。 今年西海刚打了仗,流了血,以赵渊爱装神弄鬼的德性一定会对请神节万分重视。 早在林霰刚去珉州的时候就收到过河长明的传信,说今年请神节的帖子已经发下,目前收到回执、确定会动身前往长陵的大概有十七人。 像回澜寺这种名寺自然也会收到帖子,不过这寺规矩多,若请神节刚巧赶在初一或十五,那便有和尚会前往,若不是则不会响应。 很巧的是,今年冬至刚巧是十五。 “确实是很好的机会,趁着十五下山,名正言顺。”霍松声说,“赵安邈倒台后,宫中赵珩独大,你这次回去想要再取信于他恐怕不容易了。” “他始终没有真的信任我,各取所需罢了。”林霰呷一口热茶,“此次请神节也许会变成送神节。” 霍松声看向他:“你是不是太心急了?” 林霰沉默以对,按他原本的计划,不会这么早与赵珩撕破脸面,否则在西海的时候,他不会向杨钦示好。但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已经不能再等了,多等一天就是一天不确定,哪怕提前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虽然这些年赵珩的锋芒一直被安邈掩盖,但他绝不是蛇鼠之辈,这次林霰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一旦失手,赵珩的力量势必会反扑,先前做的所有全部功亏一篑,这完全就是一步险棋。 霍松声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当初是东厂先按捺不住想要夺走文书、毁灭证据,不论东厂是听谁的令,十年前给靖北军送霉变粮食的人应该是秦芳若。林霰为什么放过摆在明面上的东厂,反而要先去揪赵珩? 霍松声坐正身体:“赵珩在当年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霍松声记得那时候宫中赵冉权势最盛,但为了平衡势力,赵渊将六部一分为三,由赵冉、赵珩和东厂分别协理。其中兵部最重,赵渊又让赵珩分担了一些赵冉的事务,这里面最重要的一块就是驿站。 那时赵珩不仅要管理全国各地水、马、车的驿站,战事军情呈报也要先由他过目才会上呈兵部。后来靖北军战败,兵部被授权直接接受各地军报,不必再经由赵珩审核。 林霰汲取着热水的温度,沉声问道:“将军以为,那些报送漠北真实情况的信件是被谁拦下,又是由谁篡改再昭示天下的呢。” 霍松声已然明确:“是赵珩。” 林霰目露寒光:“赵珩掌驿,当年一切军情皆由他经手,他想要拦下,想瞒住,想要将它送到谁手里,太简单了。” “赵珩隐瞒军情,东厂偷天换日。”血淋淋的真相摆在面前,霍松声艰涩道,“皇子与阉狗沆瀣一气,靖北军十万条性命,竟如此葬送在这些人手中。” 靖北军的实力足以让长陵宫深深忌惮,赵冉与戚家交情匪浅,对赵珩来说,或许他与戚家没有真正的仇怨,但想要夺得皇位,令赵冉失信于御前,就必须要先除掉戚家。 而阉党多年来因皇帝宠信在大历横行霸道,东厂对皇帝负责,掌粮草调度,以次充好,再用好粮贱卖换钱牟取私利的情况屡见不鲜。 对权势和金钱的贪欲造就了这座腐败王朝,以至于践踏人命,由人欺辱,卖女求和。 凡此种种,若无皇帝默许,焉能成事? 赵珩和秦芳若不过是赵渊的挡箭牌与马前卒,他有意让赵冉独大,引赵珩忌惮,故意将兵部交给他们二人,是给赵珩做手脚的机会。东厂调粮必经圣上允许,这么多年未曾泄露一字是赵渊下了见血封喉的“封口令”。 这场由宸王与东厂主导,皇帝坐镇的阴谋断送了戚家,也断送了整个漠北。 老皇帝不在乎死了多少人,也不在乎被外族吞噬多少土地,他要戚时靖死,戚时靖就活不到第二年开春。 林霰打了个寒颤,又低低地咳嗽起来。 霍松声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微微弯下腰,俯身抱住了他。 林霰全身都绷紧了,瘦到突兀的胳膊肘抵住霍松声的小腹,嘶哑道:“别靠近我。” 霍松声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林霰可以平静的和他谈事,态度算得上温和,却总在他靠近时用尖锐的刺逼走他。 “你怕自己死了,没人送赵冉回宫,所以才跳过东厂,先解决赵珩,对吗?赵珩一旦失势,老皇帝后继无人,为保赵氏大权不落于他人之手,只能传位赵冉。等到赵冉上位,整肃内廷,清理东厂势在必行,时间早晚而已。”霍松声将林霰看得明明白白,“你安排了所有人,包括你自己,那我呢?你想过我吗?” 霍松声手上力道逐渐收紧,林霰无法面对霍松声的质问,在他温热的怀抱里急急喘了一口气。 “霍松声……”林霰快要无法呼吸,“放手。” 霍松声发现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欢听这个人喊他的名字。 无论是开心的、生气的,还是像现在这样难过的快要死掉的。 霍松声贴住林霰冰凉的脖颈,让他鲜活的脉搏一下一下顶着他的心脏,他为这种律动感到十足的安全,却被林霰身体的温度轻易点燃恐慌。 霍松声闭了闭眼,泄愤般偏头咬在林霰脖子上。 林霰仿佛被人拿捏住命门,猛地皱紧了眉。 霍松声将他弄伤了,一圈牙印横在雪色皮肤上,也刺痛了霍松声的眼睛。 风吹来了一片浓浓的云,盖住了头顶的日光。 霍松声在一阵强过一阵的心悸中张开口,用颤抖的齿列轻咬出一个字:“庭……” “别……”林霰打断了他,他在霍松声面前不可自抑的发着抖,用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乞求道,“求你……” 霍松声手背一热。 发现林霰明明这么冷,可是眼泪竟然这么烫。 第七十三章 少年时的戚庭霜意气风发,潇洒桀骜,也曾怀有满腔抱负,发誓要像父兄那样为自己的国家和子民抛头颅,洒热血。 可是后来,他被信任的国家抛弃,他效忠的主君要治他们于死地。 戚庭霜在地狱里走过一遭,历过别人没有经过的苦,将曾经拥有的一切一一从身体中拔出,剔骨一般。 他和霍松声从小一起长大,吃一碗饭、睡一张床、拜同一个教书先生,他们一路吵吵闹闹,鸡飞狗跳的长大。他们熟知彼此,熟知对方所有的好与不好。 戚庭霜死在十年前,死在最好的年纪,将少年的惊艳永远留在了霍松声心里,留下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这个人是美好的,回忆是美好的,这份美好支撑着霍松声独自走过十年苍茫,如果戚庭霜不再出现,它还会陪伴霍松声走完未尽的一生。 林霰不想把这份美好打破,他不愿意看到霍松声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然后在日复一日的退让、谨慎、和如履薄冰中将曾经少年时赤诚的感情消磨殆尽。 所以林霰希望霍松声眼中的戚庭霜永远是个热血少年,有朝气、有色彩,而不是他,一身病骨,满腹城府,靠仇恨度日。 林霰不想伤害霍松声,一点都不想,只是无法面对他,如同他无法面对自己。而那个名字就是一个出口,能将固有的一切平静都打破。 “你……”霍松声声音很沙哑,他不得不清一清嗓子,然后继续说,“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他缓缓放开了双手,将林霰转了过来。 林霰没再抗拒他,他脸上的泪被风一吹干了大半,留下一道很浅的痕迹。 霍松声轻轻摸上去,林霰闭上了眼睛,鼻翼翕动着,霍松声顺着微湿的触感一直摸到林霰的眼尾,然后他凑上去,在林霰眼角处落下风一样的吻。 这是霍松声第一次把人惹哭,从小到大他们吵过无数次,不管是谁挑的事,最后霍松声都觉得是自己受了委屈,为此流过不少眼泪。他生起气来不喜欢理人,拉着一张脸,像是要告诉所有人他在生气。 其实他忘性快,也不记仇,只是需要一个台阶。戚庭霜哄他哄出了经验,小气挠挠下巴,大气挠挠下巴,再把人圈起来喂两块杏花酥,很快就能好。 霍松声是被戚庭霜气到大的,也是被他哄到大的。比起来,他没见戚庭霜哭过,也没见过他的脆弱,可真的见到了,他只想抹平林霰的伤痛,再也不要看见他的眼泪了。 回澜寺每过一个时辰便要敲一次钟,林霰被钟声敲打清醒,断然后退:“了渡要回来了。” 他的眼睛有点红,看起来却比刚才还要冰冷。 霍松声没再靠近他了,主动坐去旁边,说点别的:“你不问问我西海的事吗?” 霍松声在西海多留了几日,是为了寻找无妄海连通回讫的航道,这条线至关重要,不仅可以暗中养活回讫,还可以养活这条航线上数不清的海上岛国。以霍松声的性格,如果一无所获绝不会轻易离开,所以林霰没有急于向他确认这件事。 林霰还需要时间调整情绪,寥寥几字问道:“找到了吗?” 霍松声点头道:“航道在无妄海这段修的很隐秘,他们用很多条小航道连接了无妄海和大西海,这样不引人注目,但只要从两端向内慢慢疏浚扩张就能打通。” “打通需要多久?” “如果日夜赶工,一年之内即可打通。”霍松声说,“赶工的工人分散在海上各个小岛,受海上岛国庇护,我们要想抓人还需费点功夫。” 林霰听后微一沉吟,思索道:“海上岛国被海洋包围,常年资源匮乏,杜隐丞一定许诺了不少好处,他们才会为私建航道打掩护。西海不是大历一国的西海,换个角度来说,如果航道打通,海上各国互市,对大历来说,并非没有好处。” 霍松声不是没想到这一层,但也有自己的顾虑:“海上互市确实对我们有益,但航道还连接着大历西南口,那一片无主荒地一旦打开,西南蛮夷便可深入中原腹地,而且那些蛮夷与回讫交情甚笃,两相勾结后果不堪设想。” “将军既然说西南一带是无主荒地,那便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这么多年,它一直荒着,蛮夷也一直存在,将军可听闻那边闹过什么风云吗。” 大历西南部地广人稀,与蛮夷部族赤禹、幽泽接壤,那边人少是因为地形杂乱,高山多,没什么可用资源。赤禹与幽泽和此地地形类似,但盛产珍稀药材和名贵丝绸,这一片对赤禹与幽泽来说,并没有值得抢掠的资源。所以这么多年过去,西南军驻守一方,却没有历过什么大战,西南部算得上太平。 “所以先生的意思是……” 了渡走路悄无声息,不知听了多久。 林霰侧过身,看见了渡从树后走了过来:“我的意思是,不同时机做不同的事。扳倒大公主时要将西海通航的后果对皇上讲明,告诉他大历西南口一旦暴露在外,回讫极有可能与西南蛮夷联手侵略中原。可凡事有两面,对于赤禹和幽泽来说,开战不仅劳民伤财,大历这块骨头究竟啃不啃得下来还要打一个问号。他们究竟是更愿意与回讫联合,还是更愿意臣服大历,王爷,这是你需要做的事。” 了渡缓缓走到林霰面前,忖度道:“先生以为,我们应当拉拢赤禹和幽泽?” 林霰说:“钱已花了,航道也建了,与其弃之不用,不如借此打通沿线各国。大历是块不畏战的肥肉,赤禹幽泽盛产药材丝绸,恰好可以补足大历在这块的空缺,而海上诸国海鲜鱼类富足,也可满足大历口腹需要。他们给东西,我们给钱,航道建成后,来往交易,带动西南沿线经济,对我们说,百利而无一害。” 了渡了然一笑:“先生好远见。” “这些是我为王爷准备的见面礼,也是王爷重回长陵的垫脚石。” 如果能劝服赵渊接受这条航道,长久来看,不仅于经济有利,还于政情有利,百姓最厌恶战争,更于民心有利。 了渡说道:“父皇性情多疑,我既离开长陵,贸然回去,恐怕会招致猜忌。” “这个王爷不必担心。”林霰掩唇轻咳,“请神节在即,请王爷务必下山,我一定让王爷名正言顺的回到长陵宫。” 了渡取出长陵来的信帖,笑道:“刚巧将它带了回来,今年正是轮到我下山。” 林霰此行目的达到,不便久留,与了渡约定长陵相见。 了渡亲自送他们离开。 山门外,了断石前,了渡两手交叠微微躬身,作了一个俗礼。 这种礼节通常见于权贵与谋士之间,代表尊敬,也代表了信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缔结盟约的象征。 “先生,天寒路远,万望当心。” 林霰回他一礼:“王爷请回吧。” 了渡点了点头,拍拍旁边霍松声的肩膀:“长陵见。” 霍松声与他挥手告别。 下山路比上山要好走一些,但林霰体弱,伤病未愈,走一段便要停下休息片刻。 霍松声本意要在山上多待一天,起码要等林霰身体好转再走,但林霰去意坚决,霍松声明白,他要赶时间。 霍松声体力极好,每当林霰脚步虚浮开始打摆子时便将他拽到背上,背他走上一截儿,待他缓一口气再放下,让他自己走。 终于到了山脚,天色已经见晚,山脚下一辆马车,一匹骏马,是他俩停放在这里的。 山民见了他们,觉得稀奇,打听道:“回澜寺真放你们进去了?” 霍松声摇头道:“没有,山门前坐了大半天,快冻死了。” “我就说嘛,你们进不去的。”山民将马牵出来,“十五再来,可以先去镇上落脚。” 霍松声扶林霰上了车,自己并没有下去。 他对符尘耳语几句,报了一个地址,符尘高高扬起眉头,正要转身漏给林霰,霍松声又趴他耳边讲了一句:“我知道火蛇草的下落,就在南林。” 符尘立刻闭了嘴,飞快驾起马。 霍松声没个防备,一下被速度带倒,撞着车门摔了进去,就摔在林霰脚边。 林霰防止他撞到头,霍松声摔过来的时候,他伸手托了一把对方的脖子。 霍松声爬起来,坐去林霰身边,将林霰的手炉塞给他:“刚找山民买的炭火,正热呢。” 林霰腿上搭着御寒的毯子,将手炉藏进去,手隔着厚厚的布料感受热意。 他靠在窗边,眼中闪过飞驰的景象。 霍松声安安静静坐在一边,不打扰林霰。他随身揣了一本解闷的小人书,正好路上看。 不知过了多久,林霰的眼睛被窗缝钻进来的细风吹得酸涩,便回头看了霍松声一眼。 那人手里还抱着书,人已经歪着睡着了。 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林霰将他的书抽走了,轻手轻脚打开车门,低声对符尘说:“回长陵。” 符尘还没来得及反应,林霰就已经被人勾着脖子拽回去了,霍松声关门前还说了句:“别听他的。” 林霰不仅是被霍松声勾着脖子拽回去的,拽回去之后还姿势怪异地坐在他的腿上。 林霰皱着眉:“霍松声。” 霍松声按着人不让动:“趁我睡觉搞什么小动作?” 林霰抵住霍松声的肩膀:“我没答应跟你回去。” 霍松声说:“从南林绕一下最多耽误一天,不妨碍你过请神节。” 林霰冷脸相对:“跟那个没关系。” 霍松声手就放在林霰腰上,上下刮了一刮:“那就当做陪我,我爹可能知道火蛇草的下落,不管怎样,我必须要回去一趟。” 林霰腰上有块痒痒肉,霍松声很精准地在那里蹭。林霰躲了一下,视线直直看着霍松声。 “还是不能碰?”霍松声无辜地问。 林霰紧闭着嘴唇不说话。 霍松声往后靠一点,又贴着他的腰线稍微用力按了按。 林霰吸了一口气,同时按住他的手:“你不要得寸进尺。” 霍松声从前得寸进尺的时候太多了,越被警告越要做,如今却懂得见好就收。 他眦着嘴笑,头顶着林霰的胳膊,瞎蹭:“那你跟我回家吗?” 这人小时候便能撒娇,长大后撒娇的功夫更是练的炉火纯青,不过十年没用过这招了,不知道还管不管用。 林霰推开他的脸,动了下:“让我下去。” 霍松声又问一遍:“跟不跟我回家啊?” 嘴上问着,手已经很老实的放开了,让林霰坐了回去。 霍松声快要靠在林霰肩膀上:“哥,你跟我回家吗?” 林霰猛地转过头,肉眼可见地瞪大了眼睛,看霍松声的眼神仿佛在说,你是疯了吗。 俩人出生只差了一天,大概是年长的都想体验做哥的快感,早一天出生的那位从小逼迫霍松声喊哥,还不止一次扬言,只要霍松声喊一次,让他干啥都答应,奈何霍小侯爷在这点上非常坚持己见,认为早一天晚一天等于没差,从没让他如愿过。 霍松声对林霰的反应非常欣喜,张了张嘴,还想再叫一声,林霰提前捂住他的嘴:“安静。” 霍松声扯开林霰的手:“你答应我,我就不吵你了。” 林霰拿他简直没办法。 霍松声眼见着目的达到,欠不兮兮地还要往前凑:“你是答应了吗?” 林霰只想把耳朵堵住,他不听不看,干脆两眼一闭,睡觉了—— 小侯爷为了回家使尽浑身解数 第七十四章 马车在清晨时分终于抵达南林。 林霰躺在霍松声腿上,昏昏沉沉的睡着,他还在持续不断的发着低烧。半夜的时候,他冷地发抖,人也有些不清醒,霍松声担忧地抱着他,不停地抚摸他额角毛绒绒的碎发。 这个时辰卖早点的店铺已经开门,热腾腾的肉包子香味飘出很远。 符尘赶了一夜路,快饿惨了,在包子店门口停下来,跳下车,手伸到窗户缝底下找霍松声要钱买吃的。 霍松声给他几个铜板,使唤他跑腿:“买完包子去前面打包一份蜂蜜烤奶。” 给钱的就是大爷,符尘果断去了,过一会回来,把包子和烤奶送到车里。 符尘疑惑地看向林霰:“先生还没醒吗?” 林霰觉少且轻,很少这样还能睡得着。 霍松声说:“夜里一直没安生,快天亮才睡熟。” 南林在大历南方,冬天要比别处稍微好过一点,冷是冷的,但风不似其他地方那么刮人。他们一路从山道上走,夜里温度低,林霰的身体无法抵御。 符尘不敢耽搁,赶紧往南林侯府走。 南林府坐落在南林城最中央,占了很大一块地,周围吃喝玩乐俱全,可府邸却很幽静。 霍松声几年没回家了,难免有些近乡情怯。 南林府门外日夜有家仆驻守,这是当初回南林时,霍城从南林军中带回来的兵,就是殷氏父子那一支,他们自甘以家仆身份留在霍城身边,为他看宅护院。 霍松声今日来得巧,车到门口的时候,殷涧雷的父亲殷谷溪恰好从里面出来,准备吩咐换值。 殷谷溪虽说上了年纪,但这么多年坚持操练未曾懈怠,腰上始终挂一把弯刀,瞧着很有杀伐之气,他儿子殷涧雷也很好的继承了这一点。 车停下来的时候,殷谷溪抬眼看了看,这个点应当不会有人来拜访,他疑惑地迎上去:“敢问……” 霍松声掀起半截车窗,轻喊道:“殷叔,是我。” 殷谷溪精悍脸上转瞬便是惊喜:“小侯爷!” 霍松声“嘘”了一声,示意道:“有人睡觉,我们小点声,方便开个侧门让我们进吗?” 殷谷溪亲自安排,侧门就在旁边,卸锁开门,片刻没耽误。 南林府上典型的园林建筑,白墙黛瓦,青砖碧泉,冬日里都养着绿色草木,几厢掩映很是好看。长陵的南林府比起来要逊色一些,那是御赐的宅子,不似南林这座,这是霍家的祖宅。 霍松声将林霰抱下车,他刚刚快要醒了,眼睫一直颤,被霍松声贴着耳朵哄:“我们到家了,放心睡吧。” 可能是“家”这个字让他感到安全,也可能是霍松声这个人让他感到安全,总之林霰很快又睡熟了。 霍松声的房间每天有人打扫,人随时回来随时都能住。他将林霰抱回自己的房间,盖好被子,府上下人来升地龙,动作都放得很轻,没有惊动林霰。 殷谷溪跟着看了全程,霍松声小心仔细的样子令他奇怪,但一直忍着没问。等霍松声将林霰安顿好,关了门出去,他才逮到机会询问起来,诸如霍松声什么时候回来的,为的什么回来,又是怎么回的南林。 霍松声简单回答几句,说:“我爹娘起了吗?” 殷谷溪点头说:“这个时辰该起了。” 霍松声:“我去请个安。” 他交待符尘留在这里守着林霰,厨房已经将蜂蜜烤奶拿去热着了,若是林霰醒了便拿给他吃。林霰低热未褪,霍松声一直担心,麻烦殷谷溪去请个大夫,将林霰好好看看。 全部安排妥当,霍松声才转去他爹娘的院子。 霍城和赵玥已经在厅里坐着了,俩人正说着话。 早点下人已经备好,霍松声跟在下人后面,将两份小米粥放在爹娘面前。 餐盘里缺了勺子,赵玥想让人拿一把,一转身,差点没吓倒:“哎呀!” 霍城早年征战那一身健壮体格丝毫不减,老侯爷威赫还在,念了句:“怎么大惊小怪的。” 结果赵玥一声“儿子”,惊得他险些摔下椅子。 霍城定睛一看,面前这跟他嬉皮笑脸的不是霍松声是谁。他当即站起来,将霍松声从头看到脚:“霍松声?你不在漠北待着,怎么跑南林来了?” 赵玥几年没见儿子,突然来个这么大的惊喜,眼泪都快掉下来:“怎么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好歹让我们有个准备。什么时候到的,吃早饭了没有?坐下跟我们一起吃点,谷溪,帮忙添副碗筷。” 当娘的最是操心儿子,赵玥对霍松声的思念溢于言表。霍松声扶她坐下,一句一句慢慢说:“我从西海回长陵,临时起意过来看看你们,前脚刚到家,后脚就过来了,街上闻见肉包子都没买,就等着回家这口热汤呢。” “西海?”霍城不在长陵,但消息并不闭塞,很快将最近发生的几件事串了起来,着重问道,“前些日子朝廷昭告天下,要将安邈嫁去回讫,这事跟你有关系吗?” 霍松声一回家便被审问:“我确实是为此事回来的,起初要嫁去回讫的人是阿姐。” 霍城对此毫不知情:“韵书?那怎么又变成了安邈?” 霍松声便将前些日子的事情同他爹汇报一下,顺带着说了他被老皇帝派去西海打仗的事。 霍城听完后面色一沉,显然是动了怒气:“你说的航道还要多久通航?” 霍松声说:“一年之内。” 霍城点点头:“倒也未必就是坏事。” 霍城和林霰说的一样,航道建都建了,若能利用起来,不仅能发展大历同周边各国的邦交关系,而且有利于带动西南边陲的经济,有利有弊。 他看了霍松声一眼:“但这话你不能说。” 霍城将事情看得清楚明白,现在朝中是赵珩一人的天下,老皇帝恐怕要像十年前忌惮戚时靖那样忌惮霍松声,这些若由霍松声说出去,只怕他无法活着离开长陵了。 霍松声说:“我自然不会掺和这些。” 霍城摇了摇头:“那也未必,有些事不是你不掺和就没事的,昔日戚家也不参与党政,最后落得什么下场,我们有目共睹。” 自从退出内廷回到南林,霍城这些年提起戚家越来越少,偶尔酒后与赵玥散步消食,那时会有感怀,同枕边人回忆旧时情景。 赵玥听他说起戚家也有些伤怀,打断父子俩的谈话:“儿子刚回来你就跟他说这些权啊力的,快放过他,让他填饱肚子。” 霍松声被赵玥按在身边,那么大个人了,还让当娘的给他剥鸡蛋,看得霍城极不顺眼。 霍城吹胡子瞪眼:“他难道没长手吗?” 赵玥亮起嗓门:“我给儿子剥个鸡蛋怎么啦,他下次回来还不知什么时候,我剥个鸡蛋都不行啦?” 霍城和赵玥在一块几十年,恩爱是恩爱,就是喜欢拌嘴。霍松声还小的时候,那会他跟戚庭霜在院子里打架,他爹和他娘一个要拉,一个不让拉,小孩就够吵的了,他俩再一拌嘴,房顶都快要掀翻。 赵玥不理会霍城的意见,对霍松声说:“吃完早饭去洗个热水澡,好好休息一下。这次回来打算待几天?娘给你做好吃的。” 霍松声吃完一个鸡蛋,又抓了一个揣在身上,说道:“我待不了多久,最快明日,最晚后天就得走了。” 霍城瞥着他:“这么急。” 霍松声没忘回家最大的事:“爹,有个事儿我得请你帮忙。” 霍城恍然大悟:“无事不登三宝殿,原来在这儿等着你老子。” 怎么回家被他爹说的像是有什么企图,霍松声顾不上那些,有求于人态度要好,低声下气地说:“爹,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你给过我一面铜镜。” 霍城当然记得:“记得啊,后来你送给了庭霜。” 霍城鲜少一天内提两次戚家,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霍松声对戚家一贯敏感,霍城看着他的脸色,发现霍松声神色如常。 “对,您知不知道这面铜镜是谁出自谁手?是别人送的,还是怎么得来的?” 霍城觉得霍松声奇奇怪怪的:“过去这么久,你现在问这个做什么?” 霍松声遮遮掩掩,藏头去尾地说:“我有一个朋友,他病了,需要火蛇草救命。您也知道这玩意儿稀奇得很,不那么好找。” “哦,那镜子确实是用火蛇草炼的。不过你问晚了,铸镜人前些年便过世了。” 铜镜是火蛇草唯一的线索,霍松声想过这一层,可真的听到了仍然无法接受:“什么?” 霍城说:“铸镜的是西南府一名老工匠,早年我率兵同赤禹打过仗,平了西南的乱子,西南百姓为表感激,便合力找来材料,请当地有名的工匠打造一面护身镜送给我。” 霍松声立刻抓住关键:“爹,你是说这铜镜的起源在西南?” “我倒觉得可以往赤禹找找。”霍城分析道,“当年赤禹占领西南府,在西南住了十几年,带过去不少稀奇古怪的药材,南疆虫谷便是赤禹人创立的,现在许多西南人身上还留着赤禹的血呢。” 那都是霍城还年轻的时候了,赤禹离西南最近,赤禹人曾在此生活十几年,与当地人通婚,如今西南府许多异族长相,风俗习惯也与赤禹相同,都是过去留下的痕迹。 霍松声心情忽上忽下,赤禹遍地是珍稀虫草,真可能有火蛇草也说不定。他长舒一口气,压在心上的巨石仿佛也借此卸去一角。 霍城观察着霍松声,见他神情紧张,时紧时松,追问道:“什么朋友要你如此上心?” 霍松声不正面回答:“就是这次回长陵才认识的朋友。” “那才多久,你还特地为人回一趟家?” 霍松声狡辩道:“什么啊,我分明是特地回家,顺便问一问的。” 此时看了全程的殷谷溪适时出声:“小侯爷,怕不是你带回来的那位?” 霍松声:“……” 赵玥终于发觉不对:“还带回来啦?你几时带人回过家。” 联想到霍松声这多年老光棍,莫不是突然开了窍,为娘的大胆猜测:“松声,是不是你心上人啊?” 霍松声无法否认,但更无法向他爹娘言明林霰的身份,只说:“我确实喜欢。” 这回连霍城都正经起来:“她是哪里人?今年几岁?可读过书?家里是做什么的?都病到要找火蛇草的地步了,还能活得长吗?” 最后一句简直是扎霍松声的心,他摆摆手:“您这嘴能说出什么好话。” 霍城看出霍松声是来真的,叫来殷谷溪:“谷溪啊,请柳大夫来,仔细瞧瞧。” 殷谷溪左右摸不着头脑:“小侯爷一回来便吩咐了,可是侯爷……” 霍城不明就里。 殷谷溪吞吞吐吐:“小侯爷带回来的……是位公子啊!”—— 殷叔:可吓死我了! 第七十五章 霍松声是被霍城打出前厅的,他小时候时常挨打,挨打就跑,跑的比兔子都快,气的霍城天天拿棍子在后面撵他。 霍松声知道挨打的时候谁说了算,赵玥在的时候往赵玥身上扑,赵玥不在的时候往戚庭霜身上扑。 反正有这俩给他拦着,霍城基本无法得手。 赵玥抱住霍城的胳膊不让走,霍城这个岁数还要被儿子气,脸都绿了:“霍松声!你把话讲清楚!” 霍松声早跑的没影,一头扎回自己的院子,门一甩,还从里头上了栓。 柳大夫已经到了,正在给林霰诊脉。 林霰睡醒了,靠在床头,和平时不一样的是,他来来回回在房间里看,像是新奇,也像是在了解。 “先生,您现在可觉得头痛胸闷?” 柳大夫年轻时在宫里做过御医,后来辞官返乡,在南林城里开了家医馆,手下学生也是满大历跑的。他和霍城在长陵宫时便认识了,后来霍城也回到南林,家里人大病小灾都是找的柳大夫。 林霰“嗯”了声,说道:“胸闷有好一阵了。” 柳大夫说:“除此之外可还有别处不爽?” 林霰不爽的地方多了去了,已经无法说得清楚明白,便摇摇头。 霍松声这时进来:“哪里不舒服要说,别讳疾忌医。” 林霰原本还在看墙上挂着的字画,听见声音转回头,眼神比往常要柔和许多。 霍松声先替林霰交待:“他太怕冷了,一到夜里就发抖,体温也很低。” 柳大夫说:“先生体内有寒毒,今年冬天又格外冷些,怕是很难过。” “可有办法缓解?” 柳大夫:“我开几副药,有条件的话带他泡泡药浴,发发汗会好受一些。先生的身体照顾起来要比旁人加倍仔细,最好不要操劳,也不要过度忧思,万害从心起,心里舒畅,病也好得快一点。” 这话别说林霰了,就是霍松声也听过好多回。他看向林霰:“大夫说的你记住了没?还有哪里难受?” 林霰摇了摇头。 柳大夫说:“至于胸闷气短,是五内郁结之兆。小侯爷,您和下人先出去,我替先生施个针,排排郁结之气。” 不耽误时间,柳大夫将药开好交给霍松声,让他先去拿药。 门关上,柳大夫面色一沉,询问道:“先生体内寒毒深重,世所罕见,按道理来说,这样的病症不可能拖至今日,先生可否告知是用过什么药才得以保全性命?” 这话林霰也听过许多次,他看过无数大夫,无数人都束手无策,他为了活命吃过太多药,早已不知哪样有用哪样无用。符尧也说过他命大,早该死了,却一次又一次活下来,可是原因符尧却找不出,只是猜测或许是吃的药太多,其中部分相互作用,才误打误撞为他续命。 林霰说:“没什么特殊的,就是些去寒保命的药。” 柳大夫连连称奇:“那倒是奇了,先生脉象孱弱,寒气附骨,可这股寒气之中似有若无一点热源,一直供养着先生的心脉。我方才判了半天,几次以为是错觉,它太微弱了,很难发现。” 林霰微微一愣:“热源?” 柳大夫说:“看起来是这样,也许是先生吃的那些药在无形中凝成了这股热源,为先生争取到了时间。” 柳大夫抽出一根银针,示意林霰伸出手。 林霰握紧左手,露出的小臂瘦到皮包骨,柳大夫看了半天竟没找到下手的地方。 “先生若想彻底拔毒还是要尽快找到火蛇草。”柳大夫让林霰解开领口,将针扎在他胸口。 林霰闷哼一声,表情有些痛苦。 “这是先生第一次扎针?” 林霰颤抖说道:“不是。” 柳大夫按住他的肩膀:“疼说明扎对了,请先生忍一忍。” 柳大夫光是扎针就扎了半个时辰,霍松声不仅抓好了药,连药浴都准备妥当。 门一开,柳大夫汗流满面,林霰完全失去力气,气息奄奄的侧躺在床上。 他半敛着的眼睛空茫一片,连领口都无力拢起,敞着嶙峋的胸骨,和顶上两片凸起的锁骨。 这个样子的林霰霍松声见过一回,那次在符山,林霰从药炉出来时便是这样。 霍松声坐在床边,替林霰拉上衣服。林霰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眼前是灰蒙蒙一片阴影。 “他看起来很难受。”霍松声眉头紧皱。 柳大夫说:“不要紧,让他休息一会,趁身上的汗没干,带他去泡个药浴。” 霍松声谨遵医嘱,请符尘送柳大夫出门。 林霰的头发都湿了,虚白的面容更显脆弱。霍松声趴在床头,几乎是贴着林霰汗湿的脸,一直用手抚他的眉骨。 林霰缓了好一会儿眼睛才聚起焦,他唇齿间都是血腥味,难得嘴唇有了色彩,都是刚才剧痛之下自己咬的。 霍松声感觉到林霰气息的变化,唯恐惊扰到什么一般,话说的又轻又慢:“是不是很痛?我陪你洗个澡,回来给你拿烤奶吃,好不好?” 林霰眨眼的速度很慢,说话的力气更是没有,平时转的飞快的脑子无法运作。 霍松声用被子把林霰裹好,抱起他:“出去一下,当心有风。” 侯府财大气粗,霍松声的院子里有单独的浴池,浴池修的亮堂堂,四面铺的都是上好的白玉砖,里面不用蜡烛,而是用琉璃盏照明。 霍松声抱林霰进去,热气将整个浴房灌满,浓浓一股药味飘出来。 浴房中有个太师椅,是霍松声不久前才命人搬过来的。他将林霰放上去,两手勾住他松垮的领口,解他衣服。 林霰比刚才恢复一点力气,手指轻抬:“让符尘来……” 霍松声剥开他的衣服,暴露出林霰一片无暇的苍白皮肤。他挑起眉:“符尘给你洗过澡?” 林霰偏头咳了一声:“……没有。” 霍松声理所当然起来:“那还是我帮你。” 他的手往下勾住林霰的裤带,很容易便拽开,林霰揪住裤子不让脱,又说了一句:“侯府下人总有能伺候人的。” 浴池热烘烘的,哪怕脱光了也不觉得冷,霍松声不介意跟林霰在这里耗,先站起来将自己上身扒了个精光。 “你倒不客气,初来乍到还使唤起我家下人了。”霍松声脱完上衣,转过去又要脱林霰的裤子,“松手,别跟我抢,你现在抢不过我。” 林霰现在那小猫力气霍松声一个手指头就能治住他,抗争无果,林霰面无表情将脸撇向一边,在霍松声脱掉他裤子的时候,不太明显地咬了下牙。 他浑身赤裸,展露人前的是一具精致的身体,除了瘦一点以外,他身上各处都挑不出毛病,体毛稀疏,没有伤痕,一颗痣也没有,而且过分白净。 霍松声扫视一眼,将眉头皱了起来,林霰的身体给他的感觉不像是人,更像一尊精打细雕的完美瓷器。 林霰不适应霍松声这样的目光,那会让他感到无地自容,他抓过衣服在身前挡了一下:“看够了吗。” “大男人还怕看?”霍松声眨眼挥散情绪,“我就不怕,随你看。” 小侯爷没皮没脸的功力只增不减,林霰不搭他的话。 霍松声抱林霰去浴池,下了水,拿防水的袖套将他打了骨钉的手护起来。 霍松声坐在池边,两腿夹着林霰的腰,将人固定在身前,一边撑着他,一边掬水往他身上淋。 林霰的头发很长,发尾飘在水里打湿了,霍松声一把抓起来,想给它弄起来,但是不会:“怎么梳啊。” 林霰手若是方便便自己弄了,如今只好依赖霍松声:“绕两圈用簪子插起来。” 霍松声手笨得很,要么这边掉了,要么那边掉,绕了半天才弄好,自己还挺满意,可一低头,林霰后颈到肩膀大片瓷白的皮肉暴露在眼前,再深一点便被褐色汤药掩盖住,两种颜色比对十分明显,更显得他白得过分。 霍松声脸热烘烘的,跳下水。 他动作有点大,林霰刚好转过头,溅起的水花扑了一脸。 林霰闭上眼,突然失去了方向,人也站不稳了。 霍松声推着他的小腹,将他抵在浴池边沿,抬高他的下颌:“弄到眼睛了?” 林霰下意识要揉眼,被霍松声制止了。 霍松声微微向他靠近,手一伸取来放在岸上的软巾。 林霰睫毛湿润,颜色如墨,霍松声压上去的时候,他的眼睛颤抖不休。 空气太热了,药味很重,但林霰仍然觉得自己被霍松声的气息包裹了。俩人似有若无贴在一起,皮蹭皮,肉贴肉,连呼吸的起伏都是一起一落的刚刚合上。 林霰催促道:“好了吗?” “不急。”霍松声细致道,“要清理干净。” 这药汤是为林霰准备的,适合体寒的人,他泡着正好。对霍松声来说这太热了,他的鬓角都出了汗。 林霰感觉霍松声离他实在是太近了,呼吸交错着,没等弄完便睁开眼睛。 霍松声几乎和林霰鼻尖相抵。 他对上林霰的视线,被热气蒸红了,含着水,总是冷冷淡淡的一双雾眼现在很湿润。 霍松声心急的去找林霰的嘴唇,微微张着唇齿,想要更多。可快碰到的时候,林霰偏开了头。 林霰的手有点烫,难以分辨是因为药浴还是因为霍松声。他理智尚存,意识清醒,沉声说:“霍松声,我想自己泡一会。” 霍松声没有得逞,也没有气馁,他提着林霰的腰将他提到浴池边,双手撑在林霰身侧,目光肆无忌惮的往下看。 林霰差点恼羞成怒,淡定都要破功:“你干什么?” “看看你热了没。”霍松声那混蛋说着,又看了一眼,“挺热的,你觉得呢。” 第七十六章 林霰确实热了,他很少想这些,不代表他没有,现在他面对着霍松声,如同面对他的爱与欲,他没法做到无动于衷。 人的身体总要比嘴巴诚实,霍松声打了这么多仗,上了战场就是要赢,他习惯了角逐和厮杀,最终目的就是胜利。攻略林霰就是拿下另一个战场,霍松声要赢下这个人,要将林霰永远留在身边。 霍松声仰起脸,吞吐着令人昏聩的热潮:“需要我帮你吗?” 林霰眼尾不停地跳,他想跳下水里,却被霍松声强势的侵入,那人托着他的膝弯,掌着他的腰,离他不过毫厘,满脸写着势在必得。 “不需要。”林霰说,“让我下去。” 霍松声按在他腰上的手滑了一下,沿着臀线来到腿根。 林霰皱起眉,抓住他的手腕:“我说话你听不懂吗?” 霍松声贴着林霰的脸,呼吸粗重,滚烫的亲吻落在他的下颌上,沿着下颌的线条轻轻咬他:“可你明明就想。” 林霰的气息被霍松声打乱了,霍松声咬他的每一下都让他的理智消减一分。 他被霍松声放了下来,热烫的药浴漫过胸,水纹一波一波的推过来,推着霍松声与他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林霰在霍松声亲吻他唇角的时候,伸手掌住了他的脖子。 霍松声被迫从林霰身上离开,不满地看向他,正对上对方沉沉的目光。那眼神里太多东西了,压抑、克制、警告,可霍松声就是在里面看见了快要被淹没的冲动。 “你流汗了。”霍松声的手从水里探出来,湿漉漉的,摸上林霰的脸,“是不是药浴起作用了?” 林霰喉头上下滑动一下,霍松声的手那么湿滑,隔着皮肤,触及他的筋和骨。 霍松声嗓音发哑,每个字都诉说着长久的思念和欲望:“别掐我脖子,你掐着我,我只想按倒你,可是你的身体不允许我这么做。” 林霰手一松。 霍松声又赢下一场,他露出得意的笑,询问林霰:“现在我可以亲你了吗?” 林霰无法像霍松声一样坦诚,可他的沉默就是最大的默许。 他在霍松声凑上来的瞬间闭上了眼睛,然后感受到了对方强势的气息。 霍松声对林霰毫无保留,他的思念,他的渴望,他的恐惧,他的庆幸,全都含在这个吻里。 霍松声几乎要将自己献祭出去,他用滚烫的唇舌不休不止地纠缠着林霰,不遗余力的讨好他,希望他不要拒绝自己。 霍松声吻得太用力了,不仅是想要献祭自己,还想要占有林霰。他的不安很快通过动作表现出来,手上急躁的不得章法,他弄得林霰很疼,但林霰什么也没说,一声不吭地接受,接受霍松声带给他的一切。 暧昧的水渍声隐藏在持续不断的流水声中,太热了,连空气都变得稀薄。 霍松声捧着林霰的脸,红润的唇啄着他的下巴,他糊了林霰一脸口水还不够,还含着他的唇角,掠起潮湿又慵懒的眸光,一边亲他一边含混不清地喊他:“宝贝儿。” 霍松声的声音全黏在嗓子里,浅皱起眉:“真不想被人打扰。” 林霰睁开眼睛,视线压得极低,看起来比霍松声还要散漫。他往下蹲了一下,让水漫过胸,水压更令他喘不上气,林霰微张着唇齿呼吸,又被霍松声缠着堵住了嘴巴。 这次林霰推了他一下,霍松声不满意地“嗯”了声,往下轻咬林霰的脖子。 “给我衣服。”林霰说。 霍松声含住林霰的喉结:“不给。” 林霰觉得他没分寸,冷了脸:“差不多得了。” 霍松声没感受到冷淡和拒绝,反而抵着林霰硌人的锁骨低低笑了起来,用只有林霰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宝贝儿,若是被人瞧见你我这般亲热,你在人前还能与我装作不熟吗?” 林霰缓慢抬起眼,看向霍松声束发的木簪,不答反问道:“你今天怎么没梳马尾?” “见爹娘么,要稳重点。”霍松声捏了捏林霰的腰,“你觉得我还稳重吗?” 林霰实话实说:“不怎么稳重。” 都这么说了,霍松声索性再不稳重一点,他将束发的簪子取下来,摊开林霰的左手,将东西放进去,然后连同他的手一起握住:“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还能跟我装不熟吗。” “能。”林霰微微握紧拳头,突然凑上来一点,那姿势像是在亲吻霍松声的耳朵。 只有霍松声知道碰到他的只有林霰呼出的气息,和他一句冷冰冰的话语:“死人不会说话,这里的人,一个也不能活着出去。” 霍松声挑起眉。 就在这个时候,林霰和霍松声同时动起来,他借着霍松声的手转到前面来,几乎是命令霍松声:“帮我。” 霍松声语调上扬:“遵命。” 说完他握着林霰的手微一用力,木簪如破竹般直直扔了出去。 侯府浴池更接近汤池,四面造的假山,顶上是空的。 这一簪子出去,拐角处几乎是目视死角的地方,传来人体倒地的声音。 一名黑衣人遭遇袭击,喉咙上插了把木簪,“哐当”从假山后倒了下来。 霍松声好歹穿了条裤子,林霰却是□□,这模样叫谁见了都不太好看。 霍松声瞄他一眼,说道:“别动等着我。” 说完他顺手抄起岸边的洗漱工具,“咻咻咻”,接连几具尸体应声倒下。 侯府有刺客已经罕见,来了这么多还悄无声息那就不应该了。 林霰拉起手指吹了声口哨,余音未止,又一批黑衣人从四面八方蹿出,这次来的是一路跟在林霰身后,秘密保护他的聆语楼! “聆语楼听令。”林霰沉声下令道,“今日刺客,不留活口。错放一个,提头来见。” 霍松声在水中转过头,林霰阴沉冰冷的模样让他感到陌生。 林霰在霍松声的注视下,缓慢从浴池爬了上去,他捡起落在太师椅上的衣服,披在身上,说道:“聆语楼一直暗中保护,没有刺客不会现身,东厂还没放弃讨回文书。” 第七十七章 杀手很快处理干净,如林霰所说的那样,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浴池弄脏了,地面和水里都是血。 林霰嫌恶地皱了皱眉,对还站在水里的霍松声说:“上来。” 霍松声刚爬上去,侯府的侍卫便敲响了门,询问道:“小侯爷,出什么事了吗?” 霍松声擦了擦身上的水,看向林霰:“你怎么说?” 林霰说:“别惊动老侯爷。” 于是霍松声对外面讲:“没事,退下吧。” 脚步渐渐远去,林霰吩咐聆语楼将杀手和浴池清理干净。 霍松声眉眼间的热度已经冷却:“秦芳若的胆子太大了。” 林霰偏头咳了几声,说道:“兔死狗烹,若文书昭告天下,秦芳若在赵渊那里就是一枚弃子,我确实小看他了。” 霍松声把放在椅子上的披风拿起来,将林霰严实罩住:“你要怎么做?” “当然是将事情搞大。”林霰苍白尖瘦的下巴被霍松声咬出斑驳的红点,领子上的白色绒毛轻轻扫在上面,像是新生的嫩梅映在雪上,“他越怕什么,我越要送他什么。” 霍松声摸了摸他的下巴,觉得自己咬得有点狠了:“疼不疼?” 林霰垂下眼,霍松声食指上的玄铁戒是交换后的那枚,方才他就是被那只手碰的,冰凉的玄铁戒触及身体,一点点生热,那种感觉太过荒唐。 “不疼。”林霰往后一仰,随后说,“我要尽快回长陵。” 霍松声蜷起指尖,捞起衣服套在身上:“明天一早我带你走。” 林霰没再多说,他四肢酸软,仍然需要休息,霍松声将他送回房间,让符尘把厨房热着的烤奶端了上来。 蜂蜜烤奶香香甜甜的,是南林早市特色,霍松声说:“垫垫肚子,吃完去睡觉。” 林霰一直没怎么进食,胃口不好,方才泡了汤药,出了汗,现在有一点饿的感觉。可还没吃几口,霍松声的小院便被人敲开,殷谷溪一脸严肃在前开道,身后跟着的是霍城。 霍松声站出门外,老远看见他俩个,冲林霰说:“我爹来了。” 林霰抬起眼,捏在手里的勺子磕在碗上,发出一声脆响。 霍松声已经迎了上去:“爹,你怎么来了。” 殷谷溪让开路,霍城抬脚就要踹霍松声,霍松声敏捷的躲开,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想来没少“配合”。 霍城沉着脸问:“你又给我惹了什么好事?” “我哪惹什么事了。”霍松声扮作无辜,往院子里挪了几步,“咱们要不去你房里说?” “做什么。”霍城怒极反笑,“你这屋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是你藏的那个娇,还是藏不住的血光?” 霍松声猛地瞪起眼睛,反应过来:“你早知道!” 霍松声刚才就奇怪,虽说他南林侯府不如当年,但殷谷溪手下那些兵兵将将可都不是摆设,侯府防备森严,东厂刺客怎能如入无人之境,他们压根不是摸进来的,而是被霍城故意放进来的! “小侯爷,你前脚进门,后脚就有刺客潜入,侯爷不想打草惊蛇,便没有声张。”殷谷溪说。 那会霍松声刚吃完早饭离开,殷谷溪手下便来通报,说有一批人在府外鬼祟徘徊,霍城默许府上侍卫放松警惕,不料那些人竟溜进了霍松声的院子。 殷谷溪一直带人在外面盯着,听见了打斗声,立刻便去禀报霍城。 霍城说:“你小子放个屁我都知道,还想瞒着我?那些刺客是冲你,还是冲你的人?” 当爹的在这你啊,你的人的,说的霍松声脸颊发烫,他挠挠头:“什么啊。” “少装。”霍城提步往里走,“我倒看看是什么人,能将你三魂勾去七魄,连自己老子都不说实话。” 霍松声没拦住他爹,霍城一把将霍松声推到一边,手劲再大点能将他掀翻到池子里去。 屋里林霰仓惶地站了起来,掌心不自觉沁出汗水,方才洗澡时左手的纱布打湿了,霍松声才替他拆掉,此刻伤口被汗水蛰得生疼,他却恍若未觉地攥着手。 门敞着,人一进来就能看见。 霍城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林霰有瞬间的恍惚。他见过无数次类似的场景,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以为经年发生的所有都是一场梦,但他很快清醒过来,因为霍城不曾用这样冰冷的眼神看过他。 霍城的视线冷冷在林霰脸上扫过,他只看了林霰一眼,旋即转向霍松声,眼中写满了荒谬。 当爹的最懂儿子,霍松声一句话都不用讲,只要霍城没瞎,他就能懂霍松声在想什么。 霍松声挡在林霰面前:“爹,他身体不好,你别乱说话。” “我一个字儿都没说,你还护上了?”霍城冷笑一声,拨开霍松声,又将林霰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父子俩打量人时的神情都是一致的,不过霍城到底多吃了几十年大米,至少面上还算客气,“头一次见面,别拘着,坐吧。” 霍城衣服一甩,直接坐下来了。 他朝桌上看了眼,调侃霍松声说:“你还挺会心疼人,巴着看病泡澡,还巴着买早饭。” “我巴着给你买早饭的时候你咋不说呢。”霍松声胳膊肘向外拐,“再说了,我这不是随你吗。” 霍城深觉养儿子没用,恨不得将霍松声逐出家门,他懒得理这便宜儿子,问林霰说:“先生怎么称呼,我认识一下。” 林霰端正立在桌旁,闻言一拱手,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回答说:“在下姓林名霰,认识不敢当,感谢侯爷照拂。” 他那只打了钢针的手还吊着,按理说不能动,这动作摆出来势必会牵扯到伤处。 霍松声将他按下去:“你别乱动。” 霍城的目光就在俩人脸上打转,摆了摆手说:“虚礼就免了,林先生大名如雷贯耳,你的文章我还读过。” 林霰谦逊说:“拙笔妄言,在侯爷面前献丑了。” “先生谦虚,我们不过是兵痞子,只知舞刀弄枪,比不得你们这些舞文弄墨的才子。”霍城给自己倒了杯茶,意有所指道,“先生你说呢。” 霍城看似在说自己,一字一句却隐晦在说霍松声。言外之意,我儿子只知带兵打仗,玩心眼比不过你,你最好坦诚相待,别看我儿子傻就利用他,骗他感情。 霍松声和林霰都听懂了霍城的意思。 霍松声眉头一紧,刚要开口,就听林霰说:“侯爷戎马半生,战功赫赫。小侯爷镇守边疆,铁骨铮铮。你们是为国流血的军人,我等之所以能享盛世太平、闲来赋诗作乐,皆要仰仗你们。云泥之别,侯爷抬举我了。” 霍城心中腹诽,好一张利嘴,霍松声这笨蛋估计玩不过。他笑了一笑,说道:“没什么抬举不抬举,我们战场杀敌,文人口诛笔伐,一样可以拿人性命。先生的笔锋朝向谁我不知道,今日我家却是见着刀锋了。” 霍松声忍不住开口:“那又不是他惹得。” 他护短的过分,林霰看他一眼,然后说:“这其中有些缘由,但侯爷放心,我不会让小侯爷涉险。” “刀剑可不长眼。”霍城说,“先生的嘴不是保命符,先生的算盘最好也别往我们头上打。” “爹!”霍松声听不下去,也无法对霍城解释清楚。 在霍城看来,林霰是有目的的接近,毕竟得到霍松声,不仅可以控制靖北军,还等于拿下了南林侯府。 霍家绝对是一块被人忽视的大饼,霍城在大历多年根基,完全可以做到一呼百应。林霰的意图很明显,拿到霍家的支持无疑是走了一条捷径。 霍城换了副轻松随意的姿态,解释说:“先生别怪我说话直接,你们前脚回来,后脚家里就进了人,血腥味我坐这都能闻到。” 林霰原本不想惊动霍城,就是不想让南林侯府牵扯其中。 “侯爷不放心我应当,但不管侯爷信不信,我没打过侯府的主意,也没打过小侯爷的主意。” “哦。”霍城眼睛一眯,显然正等着林霰说这个,借题发挥道,“那就是我儿子打你主意了。” 林霰:“……” “松声在溯望原待野了,做事没个定性,他小时候就喜欢新鲜的东西,爱跟人反着来,新鲜劲过去了也就淡了。”霍城说的凉薄,“他从小到大我就看他对一件事儿一个人执着过,先生生得好,靠眼睛沾了点光,但不代表他就真把你放在心上了。” 霍松声张了张嘴,霍城抬手示意他闭嘴。 霍城继续说:“先生这般人物是要往高处走的,这些小手段我猜先生看不上,所以就不说了。逢场作戏么,可以,但先生也别太上心,假的终究是假的,取代不了真的,回头鸡飞蛋打,别怪我没先提醒你。” 敲打完林霰,霍城站起身,乜了霍松声一眼:“出来这么久,该回溯望原了吧?” 霍松声还沉浸在他老爹惊人的想象力里,慢半拍的点点头。 霍城还以为自己把霍松声点醒了,于是说:“既然如此,送先生回长陵后便动身吧,不要耽搁了。” 霍松声“哦”了声。 “至于那些刺客。”霍城看了他俩一眼,“你们跟我到书房交代清楚。”—— 霍松声:爹,替身文学是让你给整明白了。 第七十八章 霍城带着殷谷溪先行一步,房间安静下来,霍松声摸了下烤奶:“吃了再去吧。” 林霰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松一口气。 “我爹茶楼故事听多了,你别理他。你不想说的就不说,糊弄过去就行。”霍松声趴在桌旁,挑着一双眼睛看林霰吃东西,“像你糊弄我一样,我爹不会说你什么的,等回到长陵,他更管不了我们了。” 来到南林已经在计划外,见霍城更是林霰没有想过的事,当时霍松声说要带他回家,林霰口头拒绝,其实心里并非无动于衷。他曾寄住侯府十七年,霍城与赵玥待他视如己出,这二位在林霰心里的分量早已超越寻常长辈,除了父母兄嫂,霍家亦是他无法割舍的亲人。 错过这一次,或许此生都无法再相见了,说到底林霰自己也想来看一看。他是一时冲动,对上霍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却没有打过腹稿。如果没有那些碍事的杀手,或许局面不会如此难看,林霰眼中闪过一丝阴鹜。 见林霰又不说话,霍松声敲了敲他面前的桌子:“在想什么?” “没什么。”碗已经见底,林霰擦了擦嘴,起身说,“走吧。” 霍松声不满他的态度,掐着腰将人捉回来,一个用力把林霰提上了桌。 先前在浴池就是这个姿势,林霰面露不悦,抬腿顶了霍松声一下:“别再胡闹。” 霍松声弓了下背,一掌按住林霰的膝头,强势的顶开他的双腿,将自己挤了过去。他靠林霰极近,夸张地说:“你要废了我吗?” 林霰顿时语塞。 霍松声说:“我跟你说话,听没听见好歹回我一句,别让我猜,也别让我一直等着。” 林霰躲着他的气息:“让我下去。” 霍松声抬手理了理林霰挂在脸上的头发,绕去耳后,手指碰到他失温的脸:“又冷下来了。” 离开浴池不久,林霰的体温又降了下来,热度似乎不能在他身上长久的维持,这一点让霍松声感到忧虑。 “你觉得冷吗?”霍松声的鼻尖就在林霰脸上轻蹭,他像是在感受他的温度,又像是在嗅他的味道,“烤奶是不是很甜,你香香的。” 林霰明明泡了一身的药味,隔老远就能闻到,哪里有什么香甜气味。 “霍松声。”林霰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你碰到我的手了。” 霍松声似乎清醒一些,他垂下眼睛看了看,勾着唇笑:“又撒谎。” 霍松声笑起来的样子有点痞痞的,像个纨绔,还像个风流少爷,可他从来和风流二字毫不相干,这么多年,他心里就没装过第二个人。 “怎么才能热起来啊。”霍松声假装不懂,手心按在林霰的后脖子上,一点点啄他的下巴,“这样热吗?” 林霰完全躲不开,呼吸变了节奏,在绵密的亲吻中喘息渐重。 霍松声缠着林霰,吞噬着他,还觉得不够,放肆的向他讨要:“张嘴。” 林霰没有让他如愿,反而一口咬在他下唇上。 霍松声皱起眉,吃痛的“嗯”了一声,但没退开,他含着林霰,捏了捏他的腰,又要了一次:“给我。” 林霰腰眼都麻了,被迫张开口,霍松声顺势探进去,口舌生津,水渍声啧啧作响。 霍松声亲的林霰发热,亲的他出汗,亲的他苍白面颊隐隐透出红晕。 林霰粗喘着说:“够了。” 霍松声觉得不够,等林霰伸手来推他的时候,便将攥紧他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掌下的心跳蓬勃有力,又热又烫的顶着林霰,让他生出一种拿捏着霍松声心脏的错觉。 “可以了……”林霰错开脸,“你爹要等急了。” 霍松声视线里是一截如玉的脖颈,它太干净了,让霍松声忍不住想咬住。他也的确这么做了,他用虎牙磨着林霰的脖子,轻轻地咬他,系好的衣襟松开一点,露出肩膀。 皮肤接触到空气的瞬间,林霰便打了个抖,细小的毛孔张开来,他小幅度泛起战栗。 霍松声托着腿抱起他,将他抱进内室,林霰快要生气了:“你别没完没了。” 霍松声低头咬他的肩,在林霰肩膀上留下一圈咬痕。 林霰小声吸了一口气,比刚才更热了。他被霍松声压进床上,珠玉在眼前摇晃,霍松声埋在他脖颈间,朝他耳畔咕哝:“忍不住了。” 林霰嗓音低沉,与平时有些不一样:“起来。” 霍松声箍着林霰的腰,过了一会儿,手摸向他的肚子。 林霰肚子还有点凉,霍松声就把手放在那儿,暖他的小腹。 “你好瘦。”霍松声的指腹上下刮着林霰的肚子,在他圆圆的肚脐边画圈,“多吃点好不好,长点肉。” 林霰被他弄得有点痒,动了一下:“你起不起来?” “起,抱会就起。”霍松声深深地嗅在林霰颈间,用嘴唇碰碰林霰的耳朵,“真不想放开你。” 霍松声黏人得厉害,林霰被他闹得没办法,闭上眼躺那不动了。 霍松声点了点林霰的鼻子,沿着那条挺直的线,往下滑到嘴唇,在到下巴、喉结。他像是终于找回了失而复得的东西,对林霰的所有都爱不释手。 霍松声没再做出格的事,只是安静地抱着林霰。 这些年无论对霍松声还是对林霰来说,都很少有这样完全放松的时刻,现在他们在南林,在侯府,在霍松声家里,在他床上。周围的一切都给足了安全感,身边人的温度和心跳成了最好的安神香。 俩人完全忘了书房还有个在等他们的老爹,就这么依偎在一起睡着了。 等不着人的霍城在书房发了一通火,派人来喊,到门口碰见正关门的符尘。 符尘“嘘”声道:“他们睡了。” 下人赶紧跑回去告诉霍城,霍城气不打一出来,又无从发泄,拉着殷谷溪出门喝茶去了,还让人盯着霍松声的院子,那二人有任何动静都要通知他。 霍松声中途醒了一次,迷迷糊糊抖开被子给林霰盖上,然后一头砸他边上。 那动静着实有点大,林霰皱着眉,喃了句:“做什么?” 霍松声抱过去,手在林霰身上拍了拍,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乖,不难受。” 俩人就着一个枕头,霍松声的脸贴着林霰的肩,很快就又睡熟了。 这觉睡的确实放肆,等他俩睡醒天都黑了。 林霰先醒的,被一屋子黑给惊了一下,旋即掀开盘在身上的霍松声。 霍松声给他推得一头磕在墙上,“咚”的一声,痛苦的嗷了一嗓子。 林霰心脏一紧,摸过去:“撞哪了?” “后脑勺……”霍松声捂着脑袋,在床上拱着,“你干嘛啊,疼死了。” 林霰没想到闭了个眼睛直接到晚上了,关键是他很多年没睡过这么完整的一觉了,没做梦,没中途惊醒,也没出冷汗,更要命的是,他把霍城给忘了…… “让我看看。” 房间黑着,看也看不清,林霰说是看,其实就是用手摸,真撞狠了,霍松声脑袋上鼓出一个包。 “对不起。”黑暗似乎能掩盖一切不该有的情绪,林霰没有白天那么冷了,说话明显有了温度,“帮你吹吹?” 霍松声睡得浑身热乎乎的往林霰身上钻,闷声说:“你快给我吹吹。” 林霰把霍松声按低一点,给他吹了吹,吹完发现霍松声又昏昏欲睡起来,脸都快砸在他身上。 林霰托了一把霍松声的下巴:“别睡了,醒醒神。” 霍松声低头亲了口林霰的手心,又把下巴放回他手上:“我困。” 林霰对他都无奈了:“起来吧,我去点灯。” 霍松声坐了起来,林霰下床将灯点上,小小一寸火光显得很温暖,也很动人。 霍松声坐在那儿摸后脑勺的包,林霰拿开他的手:“别碰。” “哦。”霍松声手搭着腿,像是才想起来爽了老爹的约,“我去,什么时辰了。” 林霰估算一下,现在大概是晚饭时候。 霍松声赶紧跳下床,抓起衣服就穿:“我爹肯定气死了,说不准要揍我。” 他把林霰的衣服也拿给他,不忘说:“他要是揍我你记得替我拦着啊。” 霍松声好像忘记了现在是什么年月,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是过往反复发生而复刻出的身体记忆。说完他和林霰都愣了下,穿衣服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霍城现在会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揍他还另说,就算揍了也是关上门揍,林霰是外人,霍城怎么可能当着他面揍霍松声。 林霰将外衣穿好,小心地跳过这一句:“你又不是小孩子,侯爷不会揍你的。” 霍松声与他心照不宣,“哈哈”一笑:“是啊,你说得对。” 他们默契的对过往保持缄默,小心翼翼不敢轻易触及。 霍松声往外间走,门一开,侯府下人就守在外头。 “干嘛呢?”霍松声问道,“监视我啊?” 下人毕恭毕敬回答:“小侯爷,侯爷和夫人在‘雪上听’等你们一起吃晚饭。” “哦,跟我爹娘说我们马上就到。” 霍松声返回屋里,问林霰:“跟我爹娘一起吃个饭?” 林霰没有理由和立场拒绝。 霍松声给他整了整衣领,不让风吹着:“走吧。”—— 岳父印象再减1 第七十九章 雪上听是园林深处搭的一间小楼,四方小桌临窗放置,窗户是整面开的,接着地,外面是一片清池。 夏天的时候池子里全是莲叶荷花,盛放之景美不胜收。 冬天也不赖,就是萧瑟一些,若是下雪连片白色,其实也是美的,只是南林近两年都没下雪,倒有几分遗憾。 雪上听并不大,看那张桌子就知道,矮桌快摆到地上去。很显然,这不是会客吃饭的厅,不够正式,整体看起来更随意,更适合家人小聚。 赵玥和霍城早早便到了,来这儿吃饭是赵玥提的,四周氛围轻松,容易拉近距离。 霍城对林霰和霍松声极其不满,吐槽道:“你看看,什么时辰了,我等了他们一下午!都饭点了还不起来!” 赵玥上午就听闻霍城找人麻烦去了,早就想问,谁知霍城拉着殷谷溪去喝了一下午茶,没找到人。 “孩子累了让他们睡个觉怎么了,什么天大的事不能休息好了再说。”赵玥一言堂发言,向霍城打听,“你见到松声带回来那孩子了?怎么样?是个好相处的么?” 霍城直觉不好相处,但先不想多说,卖了个关子:“你见到人就知道了。” 赵玥难得见他有闲情逸致打哑谜,猜测道:“是个不好惹的?” 霍城冷哼一声:“反正将你儿子拿捏得死死的,是个小狐狸。” 赵玥有点惊诧,难免想起过去:“我以为松声喜欢稳重的。” “你说庭霜?” 霍城许久没提这个名字,赵玥点了点头。 “那也是个小狐狸,只是你儿子太皮,显得人家稳重。” 霍城明镜儿似的,家长看孩子一看一个准,霍松声和戚庭霜在他手里长大,自己养出来的娃什么样,他比谁都清楚。 “那听你的意思……”赵玥又猜测,“又是一个庭霜?” “得了吧。”万事不能比较,霍城挺不留情面,“庭霜可没那么多心思。” 林霰到门口时正听见这么一句,上台阶的脚步一顿,脸上好不容易有的那点血色霎时褪了个干净。 霍松声被林霰的反应刺痛了,忍不住想去抓他的手。 他们曾是戚庭霜身边亲近的人,太清楚他是什么样子。那个活在他们眼里的戚庭霜是什么样的呢,他简单也真诚,少年总是会将心思写在脸上,让人一眼看透他的纯粹。 他性子直,有什么说什么,从不拐弯抹角。他聪明,所以有自己的小骄傲,但不自负。他有脾气,被惹恼了会烦,会生气,但听得进道理,也懂得退让。 十几岁的男孩走到哪儿都夺目,那是最精彩的戚庭霜,是后来的林霰永远也找不回的一抹光。 林霰面前仿佛摆了一面镜子,镜子里面是十七岁的戚庭霜,那个人时时刻刻透过镜子盯着他,逼他看清自己和戚庭霜有多不同,他是如何变成今天这个面目全非的样子。 林霰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浑身冰凉,对霍松声避之不及。 霍松声手里一空,心也跟着空了,他愕然看着林霰,发现那人连眼神的接触都吝于给他。 霍松声犯了轴,执拗地伸手过去,林霰越躲他越要抓住。 林霰起初握着拳头,后来手掌被霍松声强行摊开,霍松声扣着他,五指嵌入指缝,严丝合缝的把他绑在身边。 霍松声拉着林霰的手往里走,林霰挣了一下,将霍松声向后拉了一步:“放手。” 雪上听的屋檐在脚下落了一道阴影,霍松声将林霰从那团黑暗中拉了出来,通知他:“我不会再放开你。” 林霰是被霍松声拽进雪上听的。 霍城早听见他们的脚步声,那话是说给林霰和霍松声听的,都是故意的,是提醒霍松声,也是告诫林霰。 赵玥只看了林霰一眼就明白霍城的意思了,这孩子长了一双旧人的眼睛,连她都有片刻的晃神,更何况是霍松声。 赵玥看向霍松声紧抓不放的手,和林霰明显抗拒的姿态,不由皱起眉头:“多大人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 赵玥的不悦太直白,以至于林霰都慌了一下。 霍松声将林霰按在椅子上,把他挤到里面的位置,堵在旁边不让他跑:“您和我爹拌嘴的时候也没想着自个岁数不是?” 霍松声玩笑地说,拿霍城和赵玥来类比自己和林霰,是明白告诉他爹娘,这个人他上了心。 做父母的不可能不了解儿子,赵玥看了霍松声一眼,刚要开口,听见林霰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侯爷、夫人,小侯爷不是那个意思。” 霍城抱着胳膊往后一靠:“那他什么意思?” 林霰没想到霍城会这么问,不管霍松声什么意思,林霰那话说出来就是和霍松声唱反调,霍城还非得让他把反调讲明白,林霰抿住唇,一时不知从何下嘴,竟有些后悔自己胡乱接话了。 “爹,您别欺负人。”霍松声看不下去,先说他爹,再说林霰,“你也别上赶着替我解释,我什么意思你们心知肚明。” 霍松声大方又坦诚,将霍城和林霰都噎在那儿,自己抱起桌上的酒,凑上去闻了闻:“什么酒,林霰不能喝酒。” 不管霍城和赵玥怎么看待林霰,他们把饭局设在雪上听,一张桌四把椅,这太像家宴了,出于礼貌和尊重,林霰都不能拂霍城的面子。 林霰说:“没关系,少喝一点没事。” 霍松声皱着眉:“你得了吧,回头难受的是你自己。”说着要起身,“我去热壶茶。” 赵玥惊讶于霍松声的殷勤,抬手拦了一下:“没事的,这是我自己酿的果酒,不烈的。” 霍松声又闻了闻:“味儿是挺淡的。”说着转向林霰,“给你尝一点儿?不能多。” 林霰点点头:“好的。” 一家人喝酒就是意思一下,有个气氛在就行了。 林霰率先端起酒杯,对霍城道:“侯爷,我敬您,感谢您今日照顾。” 霍城轻轻跟他碰了碰,说道:“身体不好少喝点。” 林霰却没有听他的,仰头把酒一口闷了。 喝完看向霍松声,霍松声给他满上,不满道:“别喝这么快。” 他知道林霰对霍城和赵玥有话要说,过去戚庭霜受南林侯府庇佑,情分匪浅,分别十年,无法以真实身份示人,这酒既是感谢,也是赔罪。 林霰敬赵玥一杯:“多谢夫人款待。” 林霰藏着话,将想说的对霍城和赵玥说了。果酒虽然不辣,但也是酒,林霰两杯下肚胃有点烧,掩唇咳嗽。 赵玥打圆场道:“空肚子喝酒对肠胃不好,先吃点东西。” 霍松声不让林霰喝酒了,喊人送点茶来。 桌上的菜没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噱头,是热乎的家常菜,出自赵玥之手。 林霰口腹之欲很淡,对吃的没有要求,但也能看出这些普通家常菜背后的巧思。他右手受伤不好用筷子,霍松声端着碗给他张罗。 不一会儿,林霰的碗便高高堆起。 林霰在桌下轻轻撞了下霍松声的腿,霍松声很自然地靠过来,林霰冲那耳边说:“可以了。” 霍松声这才停下,回过去一句:“多吃点,长肉。” 林霰拨弄一下碗里的肉:“不想吃肉。” 霍松声拒绝他:“不行。” 林霰还是不肯吃:“想吐。” 霍松声悄悄叹气,把林霰碗里的肉挑出来,放自己碗里:“给我吃吧。” 赵玥始终留心观察他们,发现他家那从小事儿多,毛病多的公子哥竟也会照顾人了。 “不知先生口味,随便做了些。”赵玥说,“先生还吃得惯吗?” 林霰在浅淡的味蕾中寻找旧时味道,点头说:“夫人厨艺甚佳。” 赵玥微微一笑,顺势打探:“先生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 林霰回答:“算是北方,我来自都津。” “哦,都津不吃甜。”赵玥看了眼桌上的菜,南林人嗜甜,她做了许多霍松声爱吃的菜,几乎都带了糖,“先生还是客气了,我让厨房新做吧。” “不用麻烦……”林霰自幼养在赵玥身边,早没了北方口味,喜好全被带偏,“我可以吃甜,没有不喜欢。” 霍松声在旁附和:“娘,不用费事儿,他爱吃甜的,比我还喜欢。” 霍城看霍松声就来气,听他说话更是烦躁,他还在为下午被俩人爽约的事儿耿耿于怀,挑刺说:“什么都有你的事儿。” 霍松声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十多年前,他们一家四口每日都像这样一起吃饭,饭桌上戚庭霜说一句,他要插一句,然后霍城便看不顺眼,出来让他闭嘴。 “你喜欢是因为你爹喜欢。”赵玥看向林霰,“不知林先生父母是做什么的?还在都津吗?” 霍松声刚给林霰递过去一碗山茸汤,滚烫的,林霰差点没接稳,一点热汤泼出来,不仅烫到了自己,也烫到了霍松声。 桌上顿时混乱起来,林霰抓住霍松声:“烫哪了?” “没烫到。”霍松声用净手的帕子擦了擦,手背上有一小片皮肤红起来了,“你呢?” 林霰揪着眉心:“我没事。” 这情景谁都看出是问了不该问的,赵玥有些抱歉:“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 “不要紧。”林霰很快恢复平静,回答赵玥的问题,“我父母已经过世,家中只有我一个人。” 偌大世间只剩下自己,任谁都会觉得可怜,赵玥本就是善良的人,看林霰也多了几分怜惜,她不再打探,嘱咐霍松声照顾林霰吃菜。 沉重的话题没再继续,这样的场景似乎也不适合聊政事,霍松声与父母久未见面,便挑挑拣拣,从军旅生活中选出些不那么惊险的,还很有趣的事情,讲给他们听。 霍松声很会讲故事,平淡小事都能被他说得生动形象,赵玥被他逗得直笑,桌上基本都是母子俩的声音,偶尔霍城会插两句嘴,端着张严肃脸臭霍松声,霍松声若是不乐意便要跟他争一争,将这一方小天地弄得无比热闹。 林霰始终安静地听,借此窥探霍松声十年生活的零星。 饭吃完了,话还没有说完。 残羹冷炙都撤了下去,新煮的茶端上来,如此聊到夜深。 赵玥精力不济,先一步离席。 霍城说:“松声,送你娘回房。” 霍松声看了林霰一眼,明白霍城是要和林霰单独聊聊,不太情愿地说:“干嘛啊,不是要一起交待吗?” 霍城“哼”了声:“怎么,我还能吃了他不成?” “那谁知道你了,你那么凶。” 霍松声不肯走,霍城往后一靠,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林霰,那意思明摆着,你给我把他弄走。 林霰凑近霍松声,摸了摸他的手,在他耳边轻声说:“先送夫人回去吧,我和侯爷说会话。” 那语气特像在跟不懂事的小孩儿讲道理,霍松声“啧”着嘴:“什么话还非得背着我说。” 林霰拍拍他:“去吧,没事。我晚上的药还没喝,你帮我煮一下,嗯?” 霍松声斜眼瞥着他:“你这是在哄我?” 林霰微微一愣,霍松声借机倾身过来,朝着里面一侧,偏头亲了亲林霰的耳朵尖:“我可以走,但你得答应今晚不能再推开我。” 林霰咬了咬牙,虽然霍松声对着里头,霍城和赵玥没直观看到他在干嘛,但这姿势已经说明一切。林霰的忍耐快要破功,催促道:“……行,你快走吧。” 霍松声好赖得到点好处,这才愿意先走一步。 雪上听安静下来,霍城的目光来来回回在林霰面上逡巡,看的林霰心都虚了,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发话:“你接近松声到底什么目的?” 林霰可以发誓,在他决意进长陵之前,他的所有计划里都没有霍松声的影子。他不知道霍松声会回长陵,没想过会碰上他,更没料到会出现今天这种局面。 “我从未刻意接近过小侯爷。”林霰字字坦诚,“不论侯爷信与不信,我不会伤害松声。” 霍城往椅背上靠了靠,他这一生阅人无数,看人很准,但他看林霰就是一团雾,猜不透,更无法断言他所说是真是假。 “既然如此,我且问你,今日出现在侯府的刺客出自何处?” 林霰抿起薄唇,霍城虽然不好糊弄,但以林霰的口舌,他若有心要瞒,也一定会让霍城挑不出刺。可他并不想欺骗霍城,于是说:“东厂,锦衣卫。” 霍城亲自看过刺客尸体,对刺客的来路已经了然于胸:“锦衣卫为何杀你?” 林霰说:“我手中有秦芳若的把柄,若公诸于众,他死无葬身之地。” 霍城眯起眼睛,锐利的眸光审视着林霰:“什么把柄?” 林霰微微抬起头,没有犹豫:“请恕我不能对侯爷明说。” 霍城眼中的杀意一闪而过,他并不是开玩笑,也并非威胁:“现在霍松声不在,没人护着你,我若想取你性命轻而易举,先生确定不说吗?” 林霰是个聪明又危险的人,这毋庸置疑,让这样的人走入朝堂,只会将大历本就污浊的一滩水搅得更浑。霍城想杀林霰的心很明显,在霍松声走后彻底暴露出来。 林霰反应平平,似乎没将霍城的话放在心上:“侯爷此时杀了我,日后怕是会后悔。” 霍城扯动嘴角,冷笑道:“你说松声?我是他爹,父子俩可没有隔夜仇。” “不,我不是说松声。”林霰说出另一种可能,“侯爷难道没有想过,能让恶人伏法的,只能是更恶的人么?” 霍城拍案而起,伸长了手,隔着桌子掐住林霰的脖子。 这张桌子不久前还欢声笑语,满桌热饭瞧着温馨。 现在林霰被霍城大力摁着,苍白脸上因为供血不足而涨红。 “如此说来,我是非杀你不可了。”霍城说道。 “侯爷可以杀我。”雪上听这巴掌大的地方突然旋起狂风,气氛陡然僵住,林霰却毫无畏惧地反问道,“但我死了,长陵失去力量平衡,不得圣心的南林侯府还能力挽狂澜、拯救这个破败的王朝吗?” 霍城没有说话,因为他被林霰刺中了。从霍城上交军权的那一刻起,就等于自动放弃长陵的一切,这么多年,眼睁睁看着曾经护卫的国土愈加腐败,霍城心如刀割,但也无能为力。 林霰用细瘦的左手扣住了霍城的手腕,然后顶着霍城的力量缓缓站了起来。 “是现在杀了我,多出两匹猛虎,还是留下我这头狼,为南林侯府扫清一条道路。”林霰循循善诱,“侯爷,权衡利弊,考虑好了再动手。” 霍城五指发力,林霰难受地皱起脸。 “看来你是真不怕死啊。”霍城说。 “死……有何惧……”林霰艰难说道,“我更怕一个人死……没人给我……当垫背……” 剑拔弩张的气氛中,霍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随后他手一松,林霰脱力地倒回椅子上。 林霰差点被他掐死,捂着脖子咳得两眼发黑。 “小子,你最好别死得太早。”霍城心情愉悦,“待尘埃落定,回来找我报今日之仇。” 林霰剧烈地喘着气,哑声说:“报仇言重了,若我侥幸不死,侯爷能答应我一个请求么?” 霍城饶有兴趣地看着林霰,问道:“哦?” 林霰的眼神不复方才疯狂,而是水涔涔的,透着清澈。随后,他不知死活的向霍城讨要:“侯爷敢把松声给我么?” 霍城挑起眉,至此才有那么一点相信,林霰或许是真的没想过要害霍松声。 “你认真的?” 林霰点头说:“真的。” “那你要问霍松声。” 霍城提步走出雪上听,屋外凉风习习,霍城一头栽进夜色中,留下最后一句,“他愿不愿意,我说了不算。” 林霰静默半晌,直至周遭再无半点声响,才缓过一口气,低语道:“如此,我便当侯爷答应了。” 第八十章 南林的天极好,夜晚天上有星星,明天应当是个晴天。 林霰走出雪上听,一捧月光正洒在脚下,他神情恍惚,抬手接了接,那点皎白的光被他拢在掌心。 侯府晚上有当值的下人,出入各个院门都有人把守。下人很客气,见到林霰都要问上一句,需不需要送他回去。 林霰婉言拒绝,独自走过大半侯府,一片绿影丛中有暖光摇动,是霍松声提着灯笼出来接他。 林霰冷淡的目光微微一动,抬手拢住翻毛领子。 霍松声打了个哈欠,用灯笼照了照林霰的脸:“怎么聊那么久啊,药都快煮干了。” 林霰的面容被光映成虚白颜色,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朦胧。 霍松声来到身边,摸摸林霰的脸:“冷吗?” 林霰摇了摇头。 “走吧,回去。” 霍松声自然的牵住他的手,林霰应该是不太冷,手凉但没到先前冰得骇人的程度。 霍松声裹着他,林霰如答应的那般,没有拒绝他。 “和我爹聊什么了?”霍松声并非真要打探,路上无事,便随意聊聊。 林霰没有多说:“没什么。” “没问你刺客的事吗?” “问了。”林霰说,“糊弄过去了。” 真正被糊弄的人就在身边,霍松声没有多想:“我爹精明得很,不见得能信几分,不过我们马上走了,他就是怀疑也没辙。” 俩人拐入一条幽静小道,霍松声挠了挠林霰的手心,提醒他:“小心台阶。” 林霰迈上去,然后说:“请神节一过,你就回溯望原吧。” 霍松声顿了一顿,算算日子,他秋天离开溯望原,如今已经到了深冬,确实离开太久了。 “快要开春了。”霍松声深吸一口气,“赵渊用和亲按着回讫,我这次回去,多半要带赵安邈一起走。” 大历每次送人去回讫和亲,都是浩浩荡荡一条队伍,所选的和亲大臣也是非贵即重。这是大历的脸面,象征着两国交好,不能马虎。 赵安邈倒台后,长陵宫中从首辅开始,一干大臣全部洗牌,想要选出个合适人选没那么容易。霍松声身份在这儿,回溯望原也顺路,确实是此次和亲大臣最适宜的人选。 大历与回讫近年未爆发大战,但小摩擦不断。如果此次西海失守,让无妄海的航道成功在明年春天通航,恐怕回讫在年内便要向大历发起战争。 回讫已经忍耐太久了,大历十年的退让足够他们养精蓄锐,如今的靖北军不复从前,眼下的回讫也早已不是昔日的弹丸小国。 赵渊为了皇权放虎归山,在大历边境硬生生养出一头雄狮,回讫如今按兵不动并非畏惧,而是在等待时机,他们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向大历开战。 回讫和霍松声对抗了十年,双方都对彼此十分了解,也恨不得除之后快。 霍松声离开溯望原的消息瞒不了回讫人的眼睛,即便瞒得了一时,也不可能瞒过三个月这么久。在明知主帅不在的情况下,边境还一直稳如泰山,只能说明回讫猜到了大历下一步举动。 无论送来和亲的公主是谁,赵韵书也好,赵安邈也好,或是别的什么人,皇喻已发,大历与回讫这桩亲是板上钉钉,春日之期不可违。选择在此时回长陵的霍松声,势必会被选派为和亲使臣重返溯望原。 长陵到回讫路途遥远,路上但凡出点什么意外,只要和亲公主不能活着送入回讫,回讫便可借题发挥,称大历并非真心求和,借此发动战争。到那时,整个送亲队伍,上下官员皆要问责,首当其冲就是和亲使臣。 如此一箭双雕之计,对回讫来说百利而无一害,他们自然不会急在这会儿开战。 霍松声早已看清局势,但无可避免,世上没有“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回长陵阻止和亲。退一万步说,长陵宫中想要除掉霍松声的人很多,即便消息不是回讫漏给他的,长陵也会有人想方设法将赵韵书要和亲的事传给霍松声。 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循环,从赵安邈到霍松声再到回讫,一子落,步步落,霍松声身在风云中,不可能逃得开。 后话多说无益,林霰在沉默中冷下面容。 赵韵书无论对霍松声来说,还是对他来说都是不可触动的逆鳞。 原本林霰的计划并没有这么早开始,他提前回到长陵,就是为了阻止这场和亲。他盘算好了一切,换下赵韵书,赵安邈取而代之,事事皆在掌控之内,唯独没算到霍松声会回来。 霍松声是牵动长陵朝局极关键的一环。 其实在遂州初遇霍松声时,林霰并没有表面上平静,他曾动摇过,是否要取消行动。但和亲之事迫在眉睫,霍松声不会轻易离开,林霰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拖到霍松声走再设法扳倒赵安邈。 赵安邈必须要代替赵韵书去回讫,这是要在春天到来之前办成的事。 而一旦林霰的计划成功,赵韵书脱险,赵安邈倒台,赵渊眼中唯一能拴住霍松声的绳子断了,在找到新生力量前,赵渊绝不会放霍松声离开。所以林霰才改变计划,作为这股制衡的力量,进入朝堂,目的就是让霍松声早点回溯望原。 “不用担心,你很快就能回去。”林霰说。 “我不担心。”霍松声笑了笑,“真让我送她也没什么,晚点走还能在长陵过个年,我多陪你一阵。” 林霰觉得霍松声不知轻重,不想理睬这句。 霍松声扭脸瞅他,见林霰又皱着眉一脸愁思,心大地打断他:“别盘算了。” 路俩边架着半人高的石墩子,原本石墩上立着镇宅雄狮,经年风雨石狮子磨损风化,早前霍城命人撤下,重新打造,新做的还没砌上去,所以石墩子还空着。 霍松声扔了手中灯笼,掐着林霰的腰将人提上石墩。他很喜欢这样摆弄林霰,这种时候林霰总是被他困在身前,无法躲开。 “车到山前必有路,你总想那么多做什么。”霍松声按着林霰的侧腰,手掌在那里轻轻刮蹭,“看看我呗,我这么大个人在你面前你都不看的。” 林霰用胳膊夹着霍松声的手,抬眼看附近有没有人经过:“别闹。” “我没闹。”霍松声顶着林霰的额头,哼哼唧唧地说,“我这么蹭你,你不喜欢么?” 林霰往后一仰,伸出一根手指抵着霍松声的脑门,不让他凑上来:“你是小狗吗?总爱在人身上蹭。” “你喜欢小狗吗?”霍松声一口叼住林霰的指尖,咬了咬。 真像只小狗,林霰无奈地看着他,缓缓说道:“我要确保万无一失,很多事要想在前面。” “那你知道计划赶不上变化么?” 林霰哑然,确实,霍松声就是最大的变数,这人简直是给林霰好好上了一课。 “大夫说了,你不能想太多。”霍松声管着林霰,“今天很晚了,明天你再接着盘算。” “好吧。”林霰退让一步,推推霍松声,“行了,让我下去。” 霍松声啄着林霰的唇角:“急什么。” 潮湿的气息扑在脸上,林霰担心有人经过,一直在推霍松声:“霍松声,你懂点事。” 霍松声沿着林霰下颌处的线条轻咬,扯下他的衣领,吻在林霰脖子上:“怕什么,这儿没人来。” “那也不行,”林霰“嘶”了一口气,“别咬我……” “帮你出点汗,烧退得快。”霍松声道理很多,手隔着衣服拨弄林霰。 林霰的翻毛披风系得太紧了,霍松声吃不到肉,一口咬下抽绳,毛领松开,他顺势贴上林霰的脖子,含住他一块皮肤。 林霰的哼声很小,但霍松声还是听见了,那是不舒服的声音。他敏感地抬起头,掌住林霰的脖子,朝着有光的地方看了看,发现林霰脖子上有五个指印。 “你……”霍松声顿时翻不起浪花了,他目光紧锁在林霰脖颈间,向林霰确定,“我爹做的吗?” 林霰推开霍松声,揪住衣领从石墩上跳下来。 答案其实不用问,他从雪上听离开前林霰身上还没有这些,只是霍松声不死心,他没想到霍城会对林霰动手。 霍松声追着林霰的脚步,心里酸酸胀胀,一阵阵的疼:“对不起,我替我爹向你道歉。” 林霰并不在意这些,事实上,霍城的敌意也好,杀意也罢,冲的都是林霰,因为林霰的存在不应该,因为林霰这个人很危险,一切都因为他是林霰,而不是其他什么人。 “没事,不用放在心上。” 霍松声此刻万分后悔,看林霰脖子上的指印,颜色那么深,显然霍城是冲着要林霰的命去的:“你让我看看。” 霍松声拉住林霰,这里亮一点,看得也更清楚。 所以林霰也能把霍松声眼中的心疼看得很清楚。 林霰轻轻叹气:“真的没事。” 霍松声被赵渊打成那样都没看到这个疼,那可是林霰,是戚庭霜,若是霍城知道自己今日差点掐死的人是戚庭霜,只怕也会疼个半死。 霍松声摸了摸他的脖子:“回去我帮你上点药。” 林霰点点头。 霍松声心里堵得慌,方才还抱着人撒欢,现在一个多余的字都讲不出来。 他无法不去想,林霰被霍城掐住脖子的时候在想什么,是否有片刻的脆弱,是否想将一切告诉霍城,是否对这些加注于身上的误解感到委屈,有没有一点想哭。 林霰上次的眼泪滴在了霍松声心里,将他的心烫出一个窟窿,让霍松声每每想起“戚庭霜”三个字,就疼得直抽气。 而对于林霰来说,他无时无刻都要放弃从前的自己,接纳现在的林霰,他经历过无数次撕碎再拼凑的过程,那又该有多疼呢。 “林霰……” 霍松声顿住脚。 月下,林霰单薄的背影依稀可见过去的轮廓。 霍松声看着他,很轻地说:“你有没有想过……” “没有。”林霰像是知道霍松声要说什么,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死人最好不要说话,我只想维持现状。” 林霰没打算告诉任何人,也没打算向任何人承认,他与过去割裂,不想在任何人脸上看到同情、怜悯、可惜和悔恨。 霍松声微微点头,说:“好的。” 这天晚上的霍松声话少了很多,他们回到房间,霍松声用最好的药膏帮林霰涂抹伤处。他没再没完没了的缠在林霰身上,向他要亲吻,只是睡觉的时候将人抱得很紧。 林霰在束缚下做了一个接一个的梦,时而梦回过去,时而梦到溯望原。 他在快乐与痛苦中反复撕裂,汗湿了一层又一层。 霍松声被林霰狂跳不止的心跳惊醒,耳边是林霰含混的呓语。 霍松声惊慌地托起他,抬手抚掉林霰脸上的汗水。 林霰半晌无法平静,眉宇紧皱,呼吸越来越急,不停地说胡话。 他不知梦到了什么,一直在喊“娘”,每一声都痛彻心扉。 霍松声抱着林霰,亲吻他冰凉的脸,不停拍着他的后背,他说:“庭霜,庭霜,庭霜不怕了。” 林霰受了伤的手指上不知何时绕着霍松声的腰带,他紧攥着那块布,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林霰在梦里一直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愤怒地朝那些声音怒吼,砸碎所有的镜子,说:“我不是!不是!闭嘴,我不是!” 可那声音太温柔了,像一团柔软的棉花,他所有锋利的触角,他的抗拒,他的刺,全被包裹起来。 林霰全身都是伤口,碎裂的镜片将他划得体无完肤,他踩着碎片,将血糊在脸上,崩溃地哭:“我不是……不是庭霜……” 他在那样一种崩毁的情绪中醒来,身上每一处都泛起尖锐的痛。 “我不是……”林霰的嗓音在黑暗中响起,沙哑的仿佛刚被撕碎过,“松声,我不是……” 他甚至连那个名字都不敢念出来。 霍松声紧抱住他,喉头哽住,想到了那个说“求求你”的林霰。 80-90 第八十一章 天微微亮,南林侯府外停着马车,符尘跳上去,晃着腿靠在车门边吃包子。 包子是赵玥起早做的,豆沙馅儿,甜而不腻,比外头卖的还好吃。 霍松声在门口跟他娘讲话,殷谷溪手提两个大包裹,在后装车。 母子俩就要分别,赵玥有诸多不舍,只能多备些御寒衣物和家乡小吃让霍松声带走。 霍城揣着手在旁听赵玥絮叨,终于讲完,他抓住机会插嘴,别扭的嘱咐:“照顾好自己,别死了。” 赵玥恨不能锤霍城一顿,说的这是什么话。 霍松声抱抱赵玥,再抱抱霍城。 霍城捏捏霍松声的后颈,强硬褪去,流露出几分不舍来:“有需要的尽管说,你要找火蛇草,我帮你去问。” 霍松声抱得更紧一些:“爹,谢了。” 林霰挑开窗纱看见这一幕,拢紧了手中的暖炉。 霍城似有所感,朝他看过来。 林霰顿了顿,霍城已经放开霍松声向他走来。 “侯爷。” 霍城与他并无太多话要说,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父亲对儿子的担忧:“你答应过我的,不会伤害松声。” 林霰郑重说:“侯爷放心。” 要启程了,霍松声挥别父母,马车哒哒远走,霍松声透过窗户往后看,那一家上下齐齐整整立在门前目送他离开。 霍松声揉了把脸,将不舍情绪一一压下。 林霰递过来早饭,热乎乎的,是上车前赵玥塞到他手上的:“吃点东西。” 霍松声不接反问:“你吃了吗?” “等你的时候吃了个包子。”林霰说。 霍松声应一声,随后安静地吃起早饭。 林霰神情恹恹地靠着,阖着双目,唇齿间有豆沙的香味。 他昨夜没有睡好,早上又起得早,现在精力不济,全身都软绵绵的。 霍松声吃完便把人捞过来,林霰睁眼看他,霍松声说:“我垫个软垫,你靠着我睡舒服些。” 他在腿上放了个垫子,让林霰躺上去,又扯过毛绒绒的毯子,盖在林霰身上。 “你的腿会麻。”林霰说着,但却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霍松声手搭在他小腹间,放松的垂着:“麻了再说,睡吧。” 林霰就着这个姿势闭目养神,他怀抱里是暖手炉,身上横着霍松声一只手臂,像是被他拥着护着,倒不太冷了。 从南林去长陵快马加鞭也要近两日,这两日林霰与霍松声寸步不离待在一起,等到回去后,他们那样的身份便不好日日相见了。 马车颠簸,林霰睡得不实,有时思绪模糊,有时清醒,但就是醒不过来。 霍松声点了很重的安神香,希望能有点作用,起码别再让林霰做那样血淋淋的噩梦。 他偶尔摸一摸林霰的小腹,偶尔用手掌蹭他没有二两肉的腰,借由这样的小动作安抚林霰。 安神香下霍松声困得厉害,他不停打着哈欠却强忍着不睡,眼泪就顺着面颊往下淌。 后来实在抗不住睡着,手还环着林霰,无意识的摩挲他的侧腰。 俩人睡了蛮久,醒来喂林霰吃了药,那药烈得很,林霰喝完一直在出汗。 霍松声始终认为出汗对林霰有益,致力于让他多出汗,想法设法弄热他。 符尘推开车门时,霍松声正按着林霰的脖子咬他的下唇。 “我们要不要休息……”小孩儿何曾见过这副场面,直接愣那儿了,“一会……” 他话音刚落,只听“砰”地一声,霍松声也不知随手捡了个什么东西砸在门上,直接将门摔上了。 符尘头一缩,差点夹了鼻子。 林霰在霍松声手里挣动起来:“唔……停……” 霍松声按着人不让动,从始至终嘴巴都没从林霰嘴上离开过,他更用力的侵吞,嗓音沉沉的:“停不了。” 林霰艰难地偏过一点脸,小小车厢升起的温度让他头昏脑涨:“够了,霍松声!” 霍松声顺势叼住他的脖子,含吮着林霰突起的喉结。 那一小块骨头被霍松声没皮没脸的磨红了,在霍松声的作弄下不停的上下滑动。 “宝贝儿。”霍松声用拇指按着它,假模假样的叹息,“怎么办,被撞破奸情了。” 林霰对霍松声的忍耐已经到极限了,他皱紧眉,抬手掌住霍松声的脖子:“不要胡言乱语。” “啊,你好冷静。”霍松声垂下眼,目光落在林霰的手上,“怎么讲话冷冰冰的,身体还这么烫啊。” 林霰气结:“你……” 霍松声不要脸地顶一下林霰:“你不想啊。” 林霰的火都被霍松声挑起来了,连带着叩在霍松声脖子上的手也跟着收紧:“你起不起来?” 霍松声曾不知死活的惹恼过他无数次,太清楚这人生气是什么样了。 “真生气了?”霍松声及时收手,悻悻地将林霰扶起来,“别生气,大夫说你不能生气。” 林霰冷脸整理衣服,示意霍松声:“问问符尘刚才要说什么。” 霍松声大喇喇翘着腿:“你怎么不问。” 林霰动作微滞,扭脸盯着霍松声,眼神凉嗖嗖的,看的霍松声发毛。 “……行行行,我问我问。”霍松声败下阵来,“脸皮真薄,跟个小屁孩还不好意思。” 马车还在行驶。 霍松声把门推开,挤到符尘身边。 符尘动作僵硬,显然是刚才关了门就一直没动过,也不要休息了,他现在心跳比马跑得还要快,受到冲击了这是。 “小子,刚才说的什么?” 他不来还好,一看见霍松声,符尘那脸“唰”地就红了。 “哎哟,怎么还煮熟了。”霍松声这南林来的流氓贼讨厌,“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没见过世面。” “霍松声!” 林霰警告的声音传来,霍松声缩了下脖子,清清嗓子,压着声儿说:“那个什么,我和你家先生就是在交流感情,我呢,稍微热情了一点,你家先生也是愿意的。” 符尘觉得霍松声肉麻死了,鸡皮疙瘩掉一地,往旁边坐了坐,离他远点。 “你一时无法接受也是正常的,等以后习惯了就好了。” “习惯?”符尘瞪大了眼睛,满脸惊恐,“你们难道还要经常……那样吗!” “你说的什么话,那不然我憋着吗。”霍松声觉得他小题大做,“就算我能憋着,你家先生能憋着吗?别再憋出什么毛病。” 符尘:“……” 林霰实在听不下去,霍松声越说越离谱,他喊符尘进来歇会,让霍松声替他。 符尘钻进马车,头一回跟林霰相处这么尴尬,眼睛都不知该看哪里。 林霰琢磨该怎样解释,犹豫地说:“我与霍将军……” 符尘立刻转过脸来,殷殷切切瞧着林霰,等他一句话。 林霰一时语塞,被那眼神瞧的无奈,半晌微微叹了口气,摸摸符尘的头发:“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先生……” 林霰透过未关严的门缝瞥见霍松声的背影,他可以找千百种理由来搪塞自己与霍松声的关系,解释刚才他们在做什么,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一切借口都很多余。 “我……不知还能活多久。”林霰掩唇轻轻咳嗽,低声说,“能叫他开心一天便算一天了。” 符尘年岁不大,未经人事,并不能理解这种感情。只是霍松声在林霰那里总是例外,这一点他早已察觉。 符尘懵懂地点头,补上一句:“先生会长命百岁的。” 林霰笑了笑,拿出零嘴给符尘吃。 他们这一路几乎没有停过,只夜里短暂的在山林中休息了两个时辰。 赵玥给霍松声带的南林特产没能留到回长陵,他们在路上遇见许多携家带口、万里迁徙的流民。 流民远离故土,沿路乞讨,自己都不知道终点在何方。 霍松声将吃食和御寒的衣服分给他们,流民感恩戴德,称他为“恩人”。但人数众多,霍松声无法做到雨露均沾,再往后他也没有东西可以接济,再见到可怜之人只能匆匆而过。 “大历的流民问题一日不解决,西海之祸便可能重演。” 早前税改留下的祸根,导致大历的流民愈来愈多,许多地方山匪霍乱严重,走投无路揭竿而起的农民也不胜枚举,赵渊一贯暴力镇压,举兵围剿,然而源头问题不解决,终究是个隐患。 “今年冬天太冷了。”林霰搓着手掌,“种不出庄稼,没有收成,农民想要活下去,只能另谋生路。” 霍松声说:“先前在长陵,听闻宸王给皇上出了个点子,说是要留用流民在皇庄做事,皇帝还挺高兴,立刻就同意了。” “嗯,不仅如此,皇庄、天下农庄,凡有所需,皆以流民为先。” 霍松声听出端倪:“你给他出的主意?” 林霰点点头。 “但是大历流民那么多,哪有那么多农庄可以给他们上工?” “确实没有。”林霰缓缓说道,“这只是缓兵之策,短期内可以解决部分流民问题,但从长远来看,或许还会引发骚乱。” 大历的流民太多了,农庄才有多少?即便开放所有农庄,离散全国的流民也不可能完全被吸纳。这个方法确实能解决小部分流民的生存问题,但剩下还有那么多的流民,他们仍旧流离失所,生活无法得到保障。同时,为了争抢进入农庄的名额,骚乱频发,这是一项全国推行的举措,一乱就是全国都在乱。 霍松声怔忪一瞬。 林霰说:“赵珩借此举在皇帝面前得了宠,皇帝将请神节交给他,看似得了重用,实则却是个烂摊子。” “怎么说?” “国库空虚,大历没钱了。”林霰把话讲明白,“请神节举国大办,赵珩在皇帝面前立了军令状,不仅要办还要办好,那一项项开支,数不尽的流水,钱从哪里来?徭役赋税,加征田役,他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钱,如今这些流民就是回报。” 霍松声懂了:“恶性循环。” “这冻死人的冬天、无家可归的农民,和在皇宫里坐享荣华,不断吸血的权贵。”林霰幽幽然,“如果是你,反不反?” 而林霰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就是推波助澜。 霍松声看向林霰。 林霰挑起眼帘:“觉得我恶毒吗?” “没有。”霍松声摸索着抓住林霰的手,搓搓他的手背,“剔骨拔毒,清创怎么会不疼。” 林霰提起的那口气深深地吐了出来。 一天后,林霰和霍松声抵达长陵。 马车停在侯府外,霍松声对林霰说:“回去换个衣服,一会儿宫里见。” 这里分别,下次再见便要避嫌。 霍松声凑到林霰身边偷了个香,叮嘱他说:“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 林霰点头应了。 霍松声回了家,吴伯好些日子没见到他,又是从战场回来的,赶紧看看他伤了没,瘦了没,见人活蹦乱跳才放心。 “吴伯,春信回来了吗?” 春信跟霍松声一起去的西海,打完仗便一直在海防卫处理战后事宜,霍松声回南林没带他,算算日子,也该跟着大部队一起回来了。 “回了。”吴伯说,“比你早一日,要叫他吗?” 霍松声说:“让他歇着吧,替我将雷子叫来。” 殷涧雷一直留府等信儿,很快便赶过来。 霍松声刚换好官服,正在戴玉冠,随手朝桌上一指:“回了趟南林,殷叔让带给你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霍松声临走前,殷谷溪托他给殷涧雷带了些冬衣。 殷涧雷抱着包裹,有些时日没见到他爹,心中想念:“我爹身体还好吗?侯爷和夫人呢?” “他们都很好。”霍松声正了正头冠,转过来交待殷涧雷,“雷子,替我做件事。” 霍松声无法脱身,让殷涧雷替他去一趟赤禹,寻找火蛇草的踪迹。 “火蛇草对我至关重要,雷子,无论找得到找不到,你给我个信,拜托了。” 殷涧雷领了命,即刻便出发前往赤禹。 霍松声也出发入长陵宫,宫门前遇见林霰,二人一个骑马,一个乘车,见了面点头问候,扮做客套模样。 林霰回来前便着人准备好了宫帖,长陵早知他们今日抵达,一应入宫事宜提前准备妥当。 赵渊在广垣宫等待他们,林霰和霍松声是打了胜仗回来的,今日不仅要论功,也要行赏。 此刻并非早朝时候,广垣宫满朝文武在列。 赵渊高坐殿内,手持佛珠,见林霰与霍松声并肩走来。 林霰以督战特使的身份去到西海,实则只在翰林挂了个名,今天回来,他不仅呈上战果,战后物资、收缴军备、俘获敌军,乃至那条长在赵渊心头上的航道一一上报长陵。 龙心大悦,赵渊当朝坐实林霰的名分,封他为翰林院掌院使,正式接管翰林。 林霰三十岁都不到,这个年纪便执掌翰林可谓前所未有。 满朝文武惊骇非常。 林霰跪下谢恩。 赵渊扫视群臣,高兴地拨弄手中佛珠:“再过些日子便是请神节了,朕看宸王一人忙不过来,林卿也分担一点吧。” 林霰领命。 从西南军到海防卫,再到海州巡抚及岷州知府,赵渊一个不落,该赏赏,该罚罚。 讲到最后,他看向霍松声:“松声也辛苦了,金银钱财你都不缺,想要什么你自个说吧。” 霍松声跪于殿内,提出自己的请求:“臣恳请皇上,准许臣即日返回溯望原,继续镇守漠北。” 第八十二章 霍松声跪在冰凉的地砖上,头深深垂着,这是臣服的姿态。 作为一军主帅,他应该待的地方就是军营,先前霍松声擅自回朝,按律皇帝该治他的罪。当时赵渊为了安抚霍松声,曾给过他一个台阶,准许他留到皇帝寿辰之后。 眼下大庆已过,霍松声率军平定西海海战有功,他在此时请求回溯望原算得上将功补过,并非过分要求。 可时间点滴逝去,殿上的赵渊始终没有发话。 霍松声心下凉了一半,长陵局势瞬息万变,当初不想让他回来的人是赵渊,今日不肯放他走的亦是赵渊。 片刻之后,赵渊一抬手:“你先起来。” 霍松声跪着没动,仰脸看向赵渊。 赵渊说:“不急于一时,待请神节过后,朕另有安排。” 至此霍松声与林霰的猜测全部应验,赵渊不放霍松声走,是要让他作为和亲使臣,护送赵安邈去回讫。 君命难违,此事暂且无法转圜,霍松声不想在这个时候惹怒赵渊,跪谢后缓缓起身。 赵渊拨着佛珠,甩过来扣在手上,不疾不徐地说:“松声这些年替朕守着漠北,有功,朕都看在眼里。不若这样,朕给你个恩典,为靖北军改制换番,封你为镇北将军,再从长陵另觅个宅子给你做将军府,怎么样啊?” 霍松声猛地抬头。 不只是霍松声,在场所有人都惊诧地看向赵渊。 不为别的,只因为这是赵渊十年来第一次,松口要给霍松声封将。 霍松声与靖北军十年出生入死,对他们来说,最大的折辱莫过于,他们牺牲自己,保全国家,到头来却得不到国家的承认。 战场上马革裹尸的兵将那么多,活着的也就算了,死掉的那些,临了闭上眼,也配不上一个名正言顺的军番,这就是靖北军过去十年的现状,他们的墓碑上有名有姓,却没有军制。 这是霍松声执意恢复靖北军建制的代价,它尽管存在,却不被皇上认可,不被认可的东西就不该存在,所以无人敢提及。 多少次,霍松声被人背刺,那一声声“小侯爷”便是对他十年坚守的嘲笑。 现在赵渊终于松口了,他要给靖北军一个名分,本该是全军上下梦寐以求的事情,但霍松声却迟迟没有谢恩。 赵渊可以封霍松声为将军,可以让漠北十万大军从此抬起头做人,但他还有一个条件,他要给靖北军改制换番。那意味着,一支全新的军队在今天诞生,从此以后,世上再也没有靖北军。 霍松声从赵渊那里要来靖北军的时候,全军上下加上他不足百人。是霍松声重建了靖北军,一次次募兵,一层层筛选,无数次操练,才在溯望原重聚起这支队伍。 霍松声给了靖北军第二次生命,他延续了戚家风骨,传承了靖北军的战魂,他不可能放弃。 可是到了今天,靖北军早已不是他一个人的靖北军。兴衰荣辱,还有十万将士与他共同承担。 霍松声可以为了自己拒绝赵渊,但他有什么理由、什么资格,剥夺边境十万将士存在的权利。 赵渊太狠了,也太有耐心了。 他用十年时间为霍松声打造一个空中楼阁,然后将霍松声架在上面。 那个空中楼阁是靖北军,断了他退路的也是靖北军。 赵渊向霍松声露出胜利的微笑。 谁让霍松声执着呢,谁让他情深呢,如果他自私一点,不为那十万人考虑,现在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怎么样,朕这赏赐你可还满意啊?”赵渊问道。 霍松声张了张嘴,竟是哑口无言。 他鲜少流露出无助的神情,但这个当下他确实有片刻不知如何是好,一边是已经死掉十年的靖北军,一边是还在溯望原等他的靖北军,他们共同撕扯着霍松声,逼他做一个决定,是要放弃曾经,还是抛弃现在。 进退两难中,殿前传来一声轻笑。 霍松声看过去,见林霰微侧着身,同他道了一声恭喜。 林霰说:“恭喜将军,将军要请吃酒了。” 霍松声只觉浑身一阵冰凉,仿佛被寒风打了个对穿。 赵渊也笑了起来:“看样子,你们在西海相处的不错?” “在西海仰仗将军照拂,臣才得以全须全尾的回来,本想说回到长陵请将军来府上做客,今日一看,该是我向将军讨酒吃了。” 林霰改口很快,左一声将军,右一声将军。殿上群臣才反应过来,纷纷向霍松声表示祝贺,恭喜他封将授勋。 赵渊正式宣布:“传朕旨意,即日起,改靖北军为镇北军,封霍松声为镇北大将军。松声啊,将军府你自己挑,选好了址告诉芳若,别同朕客气。” 霍松声封了将,却根本笑不出来,一头磕在地上,“咚”的一声。 地砖寒凉入肺腑,霍松声咬碎一口银牙才说出一句:“臣,谢主隆恩。” 赵渊目的已经达成,手一挥,让大臣们都散了。 身边人影匆匆,霍松声叩首良久才缓缓起身。 殿内人几乎都走光了,霍松声落在最后,出门时见到一个红衣小太监小跑向林霰,同他耳语了句什么,然后林霰回头看了一眼。 霍松声连前进的力气都被抽干,无能与惭愧齐齐涌上,叫他不敢看林霰的眼睛。 谁知林霰压根不是看他,那人站在原地,像是在等人。 霍松声只好走过去,客套地问:“林大人不走吗?” 林霰给他让开一条路:“将军先走,下官与厂公讲几句话。” “厂公”指的是秦芳若。 霍松声眉头一紧,秦芳若为得文书一路对他们穷追不舍,派来的刺客皆被聆语楼灭口,他此时找林霰,只怕来者不善。 宫中人多眼杂不便多说,霍松声只得点头:“待我备好酒席,请大人赏脸。” 霍松声在宫中一贯目中无人,除了皇帝,碰上皇子大臣顶多点头示意,今儿倒是出奇,对林霰挺到位的行了个拱手礼。 小太监揉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眼花,想了想,看来升官真能改变一个人的德行。 林霰没等太久,秦芳若将皇帝送走便赶过来。 作为东厂的主人、司礼监掌印太监,陪着皇帝走过大半生的红人,秦芳若倒无几分官威,反而常年笑脸示人,显得慈眉善目。 林霰刚刚提拔翰林院掌事,按律吏部要对他的身份重新核实登记,再行入册。这虽然是吏部的事儿,实际干活的却是东厂,秦芳若与林霰约定时间,请他明日来东厂一趟,有许多文书需要准备和确认。 林霰十分客气:“此事厂公着人告知我便是了,何须亲自来讲。” 秦芳若说:“大人年轻有为,咱家来混个眼熟,兴许日后还要劳烦大人帮衬一二。” “厂公说笑了。”广垣宫外除了值守的太监与侍卫就剩他们俩人,林霰与秦芳若边走边说,“我初入宫城,还有许多地方要向厂公讨教。” “讨教不敢当,咱家是奴才,就是为主子爷儿们做事的。”秦芳若说,“不过大人找我是找对了,我在宫里待了几十年,别的不说,哪个主子爱吃什么,哪个门通向哪间房,我可是一清二楚。” 二人一路有说有笑,秦芳若一直将林霰送到宫门外。 “厂公请回吧。”林霰说。 秦芳若亲自为林霰提帘,扶他上车,站在马车底下仰脸看他:“林大人可要好好保重,皇上如此器重大人,我们来日方长呢。” 林霰莞尔:“一定。” 秦芳若放下车帘,双手拢于袖中,面带三分笑意:“不过大人……” 林霰推开窗户:“厂公请讲。” 秦芳若半掀着眼:“南林风水养人,大人,也别太大意了。” “哦。”林霰神色淡淡,仿佛事不关己,“我只知西海浪急,厂公,当心翻船啊。” 说完,林霰轻合上窗。 夜幕来临,车窗一关便没了天光。 林霰靠在车里,闭目休息。 符尘敲敲车门:“先生,我们回去吗?” “嗯。”林霰说,“路过南坪巷买点白兰酥。” 马车走得平缓,林霰有些累,这一会功夫竟还睡着了。 到了家,林霰脱下沉重官服,预备先去泡个澡。 符尧见他回来,拦住不让走,先将手伸出来把个脉。 林霰仍然困倦,小小打了个哈欠。 符尧按着他的脉搏纳闷:“先生,我怎么觉得你出去一趟身体似有好转啊?” 林霰不懂这些,只是难免心虚,难不成霍松声的“出汗疗法”真的管用? “看完了吗?”林霰催促说,“我想洗澡。” 符尧收回手:“水已经放好了,我先出去煎药。” 浴桶在屏风后面,林霰散下头发,解了内衫,走入氤氲热气中。 屋内无人,林霰放松身体,也短暂放松精神。 他是真的累,还困,赶路两天一直没休息好,一回来便入宫,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林霰背靠浴桶昏昏欲睡,水温由烫转温,继而渐渐变凉。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轻掠水面,拨出细微声响。 林霰恍然清醒,睁开眼睛,看见霍松声正探水试温。 “水都凉了,怎么睡着了?”霍松声语气轻轻,掺杂着不明显的责备。 林霰背贴着木桶:“怎么进来的?” “翻墙。”霍松声说的理所当然,将屏风上挂着的衣服拿下来,“出来,再泡又要咳嗽。” 林霰湿淋淋地走出来,不穿鞋,沾水的脚一步一个脚印。 霍松声给他搭上衣服:“你鞋呢?” 林霰难得糊涂,原地转了一圈:“不见了。” 霍松声在木桶旁边找到,弯腰拾起,再放到林霰脚边:“桌上的白兰酥,给我的么?” 林霰穿好鞋子,吸水的布巾揉了揉潮湿的头发,不答反问:“你用过晚饭了?” “还没有。”霍松声抓住布巾一角,从林霰手里截胡,两手兜住林霰的头,为他擦头发,“问你呢,是给我的吗?” 林霰坐在那里:“嗯。” “你知道我要来啊。” 林霰顿了一顿。 布巾裹着林霰的脑袋,搭着脸,霍松声将林霰转过来,捧住他:“我可不请你吃酒。” 林霰知道他心里难受,微微叹了口气:“没关系,我请你吃晚饭。” 霍松声神情松动,忽而一把将林霰按在身前。 他抱着林霰,让他的脸贴着自己的小腹,手还不停的搓他未干的头发。 “你怪我吗?”霍松声问。 林霰闷在霍松声身上:“谁都没有资格指责你。” 霍松声仍然歉疚:“我将靖北军弄丢了。” “不会。” 林霰抬起手,没太用力,但也将霍松声向自己这边揽了揽:“你早已是靖北军的主人,他们的将来,由你说了算。” 霍松声放开林霰,缓缓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林霰摸了摸霍松声的眼尾,声音里仿佛含着春天最和煦的那一缕风:“故去的十万亡魂将永远守护着溯望原,他们不会消失,他们的精神永存。” 溯望原的土地是被战士的鲜血滋养的,天高海阔,猎猎草原上的每一棵种子,都是他们生命的延续。 “松声,向前走。”林霰说,“我们一直在。” 第八十三章 霍松声惴惴不安地来找林霰,想见他,又怕见他,害怕林霰的宽容与大度,那是世间唯一有资格指摘他的人,如果连林霰都不怪他,那是不是说明,靖北军真的不复存在了。 可现在林霰捧着他的脸,温温柔柔地告诉他,靖北军一直在,他也一直在,这个当下,霍松声如释重负。从没有人要求他背负什么,无论是承袭靖北军,还是替戚家镇守漠北,这些都不是霍松声该承担的东西。 正如林霰说的那样,十年了,没人可以指责霍松声做的对与不对,因为从靖北军全军覆没的那一刻开始,这支战神之师就已经走到了末路。现在的靖北军,是只属于他自己的无上荣耀。 林霰把白兰酥端给霍松声:“吃点东西,你喜欢的。” 大概是看霍松声心情低落,林霰今天显得很柔软,这样的林霰让霍松声更想抱他。 霍松声想到什么做什么,手一环抱住林霰的腰,下巴顶着他的肚子,撒娇似的:“你喂我呗。” “你多大了。”林霰说的无奈,动作却很诚实,捏起一块白兰酥,送到霍松声嘴边,“垫垫肚子,符尧知道我回来,让厨房做了许多吃的。” 霍松声咬下一半:“那我不是来对了?反正你吃不了多少。” “嗯,你多吃点。” 霍松声坐上板凳:“回头他们进来,看见你这儿多了个人怎么办?” 林霰看霍松声这反应就知道这人又是吃一半不想吃了,于是将剩下一半吃掉:“没事,赵渊送来的下人进不了我的院子,这里都是我从符山带来的人。” 正说着,符尘估摸着林霰差不多洗完了,来给他送饭。 霍松声前去开门,门一开,符尘小小吃了一惊,但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很快淡定下来:“你怎么进来的啊?” “翻墙啊。” 符尘扬着嗓子:“翻墙?” 林霰的院子里头是符山的人,外面还有聆语楼守着,都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霍松声翻墙进来竟没被聆语楼拦住,显然是林霰一早吩咐过,见了霍松声要给他放行。 这后门开的也没谁了。 符尘把饭菜放下,离开前挠了挠后脑勺,吞吞吐吐地看着林霰:“那个……” 林霰抬眼示意他继续说。 符尘不知如何开口:“今晚,要不要……那个……” 霍松声没有耐心:“什么啊,说话怎么那么费劲。” 符尘皮肤白,脸一红就特别明显。他也不知想到哪里去了,整个人红的快要冒烟,哼哼唧唧地说:“要不要给他准备被子啊?” 林霰一顿,看样子是被符尘问住。 明明不是什么听不得的话,在西海和南林俩人也不止一次同床共枕,怎么符尘问起来那么不正经。 霍松声比较没皮没脸,大咧咧说:“不用,我不在这儿过夜,就算过夜也不用,我跟林霰盖一床就好了。” 符尘:“……” 林霰桌子底下杵了霍松声一下。 霍松声看向他,见林霰克制地抿着嘴唇,知道他又害臊了。 霍松声佯装咳嗽:“我俩吃饭了,你回屋玩儿去吧。” 符尘恨不能没见过他。 霍松声在林霰这里蹭了顿饭,心情大好,发觉林霰胃口也不错,那人平时小猫胃,难得今天吃了半碗饭。 饭后霍松声提议去外面溜达一圈,林霰的身体要养着,但也不能不动,大夫说适当的锻炼对他其实是有好处的。 霍松声拖林霰出门,就在院子里转,询问他:“今天秦芳若找你说什么了?” 林霰步履缓慢:“没什么。” “不想跟我说啊?”霍松声迁就他的速度,面朝林霰倒着走,这样还能看见林霰的表情。 “没有。”林霰说,“不是什么值得提的事情,他来试探我,想问我文书的下落。” “那你怎么说?” “他没有正面问我,所以我也没有正面回答。”林霰猜测道,“不过我觉得他很快就要再找我。” 霍松声有些担忧:“虽然聆语楼在暗中保护你,但你现在入了翰林,我担心他在宫中对你下手。” 聆语楼手再长那也只是江湖组织,宫中戒备森严,他们不可能进的去皇宫。林霰现在有官职在身,按律需要每日随众臣一道上朝议政,平日里要在翰林当值,如果秦芳若有心要对他下手,那机会太多了,霍松声不可能不担心。 “文书还在我手上,他不可能对我做什么。”林霰轻淡说着,“放心吧,我已经想好了对策。” 霍松声停下脚步,逮住林霰的手拢在一起:“不管怎样,发生任何事都不要隐瞒我。” 这个林霰无法保证,但也无法一直让霍松声挂心,便点头应允。 霍松声看看月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林霰说:“我送你出门。” “怎么来的怎么走,我还翻墙出去。” 思及以后见面都要偷偷摸摸,霍松声有些不爽:“什么时候能正大光明进你的门?” 林霰未加思索:“很快。” 屋顶上蛰伏着聆语楼的杀手,院子里暗处还有好些个,周遭都是人,霍松声想做点什么都不方便。 他摸了下林霰的脸:“我走了你还做什么吗?” 林霰摇摇头:“我有点累。” “嗯,那你睡觉吧。”霍松声犹豫一下,商量道,“或者我看你睡了再走?” 这人磨磨蹭蹭半天就是不舍得走,林霰也没拒绝。 回到房间,林霰脱衣躺下,霍松声靠坐床边陪着林霰入睡。 “要点熏香吗?” 林霰说:“好。” 霍松声充当小厮,将林霰妥帖的照顾着。 熏香点燃,袅袅香味飘然而上。 霍松声俯下身去,蹭蹭林霰的眉梢,低声说:“好梦。” 林霰困得厉害,很快就睡着了,霍松声却没有立刻走。他在林霰身边陪了大半宿,中途有几次林霰呼吸明显急促,像是要做噩梦的样子,他便贴着林霰的耳朵,跟他说:“没事,都是假的。” 如此过后,虽然没做好梦,但至少也没有噩梦了。 · 第二日天还未亮,林霰便起来去上早朝。 翰林掌院使官服是深红色,要带黑色纱帽,林霰装配整齐,他长相俊秀出尘,穿上官服清冷贵气,很是好看。 近来宫中最大的事就是办请神节,早朝也围绕着请神节展开,礼部将流程汇报完毕,户部针对新调整的流程和礼单给出预算。 户部给的保守,是基于实际情况,赵渊觉得不行,按照户部的数字未必能将请神节办的符合皇家脸面,于是大手一挥,批下一笔款项,御笔红批一勾,算是定了。 “户部整理一下截止目前,赋税尚未缴齐的州府长官姓名,叫他们准备好解释,朕看看这钱要的上要不上。”赵渊看向赵珩,“宸王,花了多少钱,还要花多少钱,你心里都要有数,没钱了要想法子去要,下面有些县镇已经拖欠朝廷大半年的税款,这钱难道要朕去帮你要吗?” 赵珩作为此次请神节的主办人,前前后后已经忙了一个多月,这是赵安邈倒台后,赵渊让他做的第一件事,必须要把它做好了。 “是,父皇。”赵珩说。 “正巧林卿也在,宸王若有什么难处,下去同他说说,他点子多,说不准就简单事简单做了。”说起这个,赵渊又记起一件事,“对了林卿。” 林霰拱手道:“皇上请讲。” “内阁与六部多个官位空悬,既然你已接手翰林,这名单要早点拟好交给朕。” 林霰说道:“名单臣已经准备好了,晚些便可请秦公公代呈给皇上。” 赵渊很满意林霰,想必是将功课做在前面,他笑了笑,说:“还有请神节各寺派来的僧人,这么些日子人也该定好了,你一并呈上。” 早朝开完,赵渊宣布散了。 “林大人留步。” 林霰被叫住,回头一看,是赵珩。 “大人往何处去?”赵珩问道。 “下官才上任,还未来得及去赶翰林院看一看。” “哦,我正好要去刑部。”赵珩说,“既然同路,我们便走一截儿?” 林霰抬手请赵珩先走。 “昨日来去匆忙,还未好好恭喜大人。” “多谢王爷。” 赵珩轻笑一声:“西海战事平定,大人有功,父皇破例提拔大人至二品。眼下父皇又让我向大人讨教,看来大人确实很讨父皇喜欢啊。” “不敢当。”林霰态度谦虚,“只是如今宫中官位多有空悬,才有次机会罢了。” 赵珩等的就是这句:“父皇方才说的,让你拟的名单……” 林霰抬起眼,缓缓看向赵珩。 赵珩暴露真实意图:“先拿给我看过,再递交父皇。” 官位一空,谁都想趁机将自己的人塞进来。 “哦。”林霰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王爷有合适的人选吗?” 赵珩也留了一手:“我看过再说。” 林霰点点头。 赵珩说:“你入了宫确实方便许多,先前你为我出的主意,那些安置流民的法子,已经初有成效。虽然流民转化为生产力,能为朝廷带来一定收益,只是按礼部的单子,想要做好,我们还差不少钱。” 赵珩为钱发愁,林霰却不当回事:“钱么,最简单不过的事了。” 赵珩问道:“大人有法子?” 林霰说:“谁逼的王爷,王爷便同样逼下面的人。凡事做不做成,都要有个奖惩,不妨加大力度试试,或者兵行险着,先将难关过了再说。” “大人的意思是……?” 林霰说道:“王爷不妨去户部转转,听闻南边今年收成不错,看样子该做点贡献了。” 第八十四章 和赵珩分开后,林霰便去了翰林院。 翰林是内阁大臣的孵化篮,现今内阁成员无一例外,皆自翰林所出。 章有良获罪后,首辅之位空悬,内阁中挑挑选选,也能找个还说得过去的人当此大任,不过赵渊总不满意,便先调了翰林掌院使过去,代行首辅之职,如此这个位子才空缺下来。 大历开朝以来凡是能入翰林的必须要经过科举,进士是门槛,随手一抓不是状元就是榜眼。这儿是读书人待的地方,文人多,自然讲究也多。 世人常说文人有风骨,说白了就是个人有个人的性格。 翰林深在宫中,往下一步是学子,往上一步入内阁,一步之遥,跨度极大,也正因为上下都够不着,处在这个位置倒还算清白。 林霰是皇帝亲封的翰林掌院使,学士们要尊称他一声“林院长”。 来接待林霰的学士名叫李为,大历二十五年的状元郎,他对林霰很客气,那年是林霰第一次参加科举,没考过人家。 李为主掌史册稽查,他带着林霰在翰林院转了一圈,将经筵讲学、文史编撰、起草诏书、招考议题,各司学士都见过一遍。 当朝重文轻武,文官在百姓中很受尊敬,翰林都是读书人,自然有些眼高于顶的骄傲,特别是肚子里真有货的人,多半性情要冷一点,与人相处也生分一点。 林霰新官上任,对翰林中人却似乎并非一无所知。学士里有一位名叫周旦夕的,主管科举招考及题目拟定,林霰很欣赏他,哪怕对方并没有正眼瞧他。 林霰欣赏一个人并不会表现的特别明显,他说话通常真话假话掺着说,人也淡淡的,有时很难分辨。 李为介绍周旦夕时林霰听得认真,过后林霰与周旦夕多聊了几句实事,周旦夕虽然不热络,但知无不言,林霰依然听得仔细认真。 最后林霰说:“我经历三次科考,三次会试题目皆由旦夕所出,题目发人深省,引人深思,故而印象深刻。” 翰林的主殿叫做自省堂,通常掌院使便在那里当值。 自省堂前一日已经清扫过,屋内书架整齐码放一排排书册,隐约还可嗅到墨香。 李为将几位掌事学士叫到一起,一一向林霰述职。请神节召开在即,记录的官员要提前分配。明年春闱即将开始,会试的题目现在便要开始准备,周旦夕已经拟定了几个范围,最后还需林霰拍板决定。 林霰这一日都在翰林,赵珩找他要官员的名单,林霰先写了一份给他,许是怕赵渊等得急,赵珩很快给出回复,改了几个名字。 林霰拿到手轻轻扫了一眼,逐条批注写在旁边,重新整理了一下请门下学士帮忙递呈皇上。 紧接着林霰要着手准备请神节的名录,此次请神节的帖子共发了全大历二十七家寺庙,确定来的有二十五家。这个赵渊先前批过一次,第一波僧人已经在来的路上,剩下的是需要调换的僧人。 林霰看到赵冉的名字,没有立刻批掉,而是将文书折起一角放到旁边。 如此待到日薄西山,林霰预备离开。 自省堂的地龙烧得很热,林霰忙起来不记得喝水,嘴唇热得发干。他起身倒杯茶,茶是冷的,喝的又不舒服,想了想还是放下了。 “咚咚”,门敲响,林霰清清嗓子:“进来。” 周旦夕推开门:“林院长。” 他并不热情,手里捏着一个薄薄的信封。 “广垣宫的小太监送来的,我正好在门口碰上。” 广垣宫的人送来,多半是秦芳若的差。 林霰说:“放在桌上吧,我一会看。” 周旦夕放好了,打算离开。 林霰灭了地龙,架上的大氅拿下来往身上披:“旦夕请留步。” 周旦夕回头看他。 林霰说:“你们圈定的会试范围我一一看了,题目就从这里出吧。” 周旦夕点点头:“好的。” 林霰系上防风绳,毛绒绒的领子扫着下颌,让他看起来很柔软:“往年出题偏书面,今年看似多了时事?” 翰林出题脱不出《四书》《五经》,常从里头摘出一两句,对它进行分析。 周旦夕微微一顿,面上似有犹豫,旋即才说:“书本与现实终究有些出入。” “嗯。”林霰走过来,慢条斯理拆开信封,“这个方向是好的,学子入朝为官,说到底还是要为百姓做事。” 周旦夕抬起眼,看着林霰。 “怎么了,我哪里说错。” 周旦夕抿了下唇,说道:“长陵宫中,普天之下,皆是为天子做事。” “你是这样想的?”林霰拿出信封里的纸,一点点展开,“你若这样想,便不会改变方向了。我的话说完了,你先去吧。” 周旦夕原地不动,等林霰再次向他投来目光,才拱手告退。 林霰垂下眼帘,信确实是秦芳若派人送过来的,上面说,厂公丢了东西,若林院长捡到,归还至柏棱巷,厂公必有重谢。 柏棱巷位于长陵以西,与东厂相距不远,那里是秦芳若在宫外的私宅。 林霰看完信,点燃蜡烛,缓缓将信烧掉了。 灰烬卷起掉落,最终化为乌有。 林霰手一松,眼神恢复冷淡。 宫外符尘一早便等着了,见了林霰,符尘跑上来,逮着他的手搓了搓:“先生,今天好吗?” 林霰在宫里当差不便带着符尘,小孩儿一天没见到先生,想得很。 “有按时吃药吗?” “吃了,放心吧。”林霰有点累,想先上车休息一会。 林霰撩开车帘,不想里头还坐了个人。 “愣着干嘛。”霍松声笑着拍拍身边的位置,“快来。” 霍松声是武将,又不常在长陵走动,是不需要上朝的。他今天睡了个舒服,起来后便去公主府看望赵韵书,给时韫做了一天的师傅,教他练拳。 林霰弯腰上车:“你怎么来了。” “想你呗。”霍松声捏捏林霰的肩膀,“累吗?冷吗?饿不饿啊?” “还好。”林霰身上肉薄,一捏一把骨头,霍松声手劲大,捏的他有点疼,于是缩了一下,“不用了。” “弄疼你了?”霍松声放开手。 “没有。”林霰摇摇头,“我不累。” 林霰面露倦色,身体不好的唯一好处是林霰若是不舒服,看脸色就能看出来。 霍松声说:“不舒服要说,别逞能。” “好的。”林霰答应得快,“没不舒服。” 霍松声跟他讲今天都做了什么,说时韫身手不好,四肢不协调,功夫总练不到家,让他头疼。 林霰安慰他道:“能自保就行,不用强求。” 霍松声问说:“时韫见了我就问先生,等你空了,要不要去看看他?” 血缘关系是很神奇的存在,时韫天生对林霰抱有好感。 林霰轻轻摇头:“我不合适去公主府,有机会再说吧。” 林霰与赵韵书无亲无故,外男与寡居公主会面,传出去不像话,林霰不想赵韵书被人议论。 霍松声知道他有顾虑,也不强求,只说:“你何时若想见了告诉我,我来安排。” 天色已黑,这个时辰长陵街头很是热闹。 霍松声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在林霰身边尤其压不住,话多的一刻不停,像极了小时候。 林霰看着他,偶尔附和,偶尔笑一笑,说的不多,但听得认真。换别人他肯定就烦了,可霍松声不一样,一日疲惫似乎也在他生动的表情中缓缓扫空。 霍松声说到一半,发现林霰看着他的眼神很专注,那双沉甸甸的眸子里什么都没装,只有他。 “你怎么这么看着我啊。”霍松声凑近林霰,气息似有若无扑在林霰脸上,“你这个眼神,让我有点……忍不住。” 林霰轻轻眨眼,转开脸。 “又躲什么。”霍松声捏着他的下巴,将人转过来,“先生,你读书那么厉害,是不是也很会欲擒故纵?” 林霰眼睫微微颤动:“乱讲。” “哦。”霍松声的拇指不住地摩挲林霰下颌处的皮肤,“你的脸热的好快啊。” 他用牙轻咬林霰的下颌,咬的林霰颌骨绷紧,现出冷硬的线条。 “别闹。”林霰往后让了一下,“快到家了。” 霍松声的吻总是又热又湿,他像一道热浪,不停向前翻涌,直到将林霰倾吞。 太热了,连呼吸都潮的。 霍松声的唇齿啮咬着林霰的嘴唇,滑腻的舌尖探进去,勾勾缠缠,亲的林霰禁不住闭上眼睛。 霍松声发现林霰在回应他的时候,天灵盖都快麻了。 林霰对他的“纠缠”总是一味放纵,他嘴上拒绝,行动上被动承受,哪怕霍松声万般引诱也岿然不动,除了霍松声强迫他张嘴的几次,几乎从未主动回应过他。 霍松声像得了令箭,连呼吸都粗重了,更用力地吻了回去。 林霰蹙起眉,唇肉被磨痛了,惩罚般咬住霍松声的下唇,微微施力。 霍松声后背发麻,被林霰咬的,甚至小声哼了一声。 林霰睁开眼睛,黑沉沉,乌泱泱的的眼睛里,翻滚的不知是什么东西。 他松开霍松声,退开一些:“老实一点。” 霍松声不满地看着他,黏上来:“我哪里不老实了,我老实得很。” 他最不老实的就是手,林霰按住他:“好了,嘬半天了。” 霍松声歪倒在林霰身上,气息很沉,沉沉的呼吸尽数打在林霰颈侧。 林霰想拨开他,又显得欲盖弥彰,便一直忍着,忍到身体控制不住的出汗。 “你很热吗?”霍松声一根手指轻划过林霰的脖子,喉结处按了按,“好潮啊。” 林霰被霍松声按的想咳嗽,他偏过头咳了两声,再转回来时喉结已经被霍松声叼住了。 “先生……”霍松声在林霰面前缓缓蹲了下去,他的手摸到林霰的腰带,仰脸看他时,嘴角挂着痞气的笑,“你穿红色真好看,看起来好正经。” 林霰瞳孔微动,腰带被霍松声解开了。 “可是……”霍松声舔舔唇,低声说,“你烫的好不正经啊。” 第八十五章 霍松声的嘴唇很红,上面沾染着亮晶晶的水渍,他抬起眼睛看林霰的时候带着一点得意,这让他像个爱捉弄人的坏小子。 林霰稳着呼吸,可霍松声不仅越来越过分,还故意发出一些声响,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林霰微微眯起了眼睛,狭长的眼尾闪过一簇光。 “嘘——” 林霰发出一声告诫,左手忽然伸过去,按住了霍松声的后颈。 霍松声被压下去,不适感让他想要干呕,可是被堵着发不出声音。他的眼眶湿了,嘴唇更是湿的厉害。 林霰按着他,又松开,按住,再松开。 霍松声难受地挣扎一下,发出含糊的抗议。 于是林霰温柔下来,不按着霍松声了,而是托着霍松声的下巴,将人拉上来。 霍松声低低喘着气,张着唇齿,眼睛亮晶晶的,仿佛裹了一层清澈的水。 林霰摸了摸他的眼睛,声音低沉:“哭了。” “没有。”霍松声被刺激出来的眼泪挂在脸上,“是你那样弄我。” 林霰的指尖沾染上湿意,这样的霍松声让他心软,让他无法拒绝,甚至想给他更多。 “嗯,我的错。”林霰认错的态度非常诚恳,“你乖一点,以后不这样弄了。” 霍松声嘀嘀咕咕:“我挺乖的。” “真的乖便不会在马车上做这种事。”林霰将腰带从霍松声屁股底下抽出来,“和谁学的这些?” 林霰淡淡地问,听上去像是随口一说,但稍微一想就知道,能让现在的林霰问出这句话,那肯定是因为他在意。 他们分开十年了,十年可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春去秋来整整十回,时间长到足够让一个人忘记另一个人,再让其他人住进心里。 霍松声从林霰手中抽走腰带,兜着腰一环,仔细地替他重新系好。做这些的时候他在想,十年还足以加深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骨肉上刻下的痕迹,如果戚庭霜死了,霍松声会将这份思念一直带到坟墓里去。 “那年送你走的时候,我说会去找你。”霍松声轻轻朝林霰靠过去,头搭在他单薄的肩膀上,“可是溯望原的大雪好冷啊,我以为再也等不到春天了。” 林霰闭上眼睛,感受到绵密又长久的疼痛。 他忽然很想抱抱霍松声,林霰想,我还能给他什么呢。 昙花一现的美丽终究会败去,霍松声是最怕疼的小孩,林霰最怕他说疼,更怕霍松声的疼都来自于他。 “松声。”林霰一偏头就能碰到霍松声的耳廓,他在霍松声的耳朵上留下很轻很轻的一个吻,像极了快要融化的雪花,“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活着,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答应我,别再替谁活着,就做你自己……好不好?” 霍松声用力将眼睛压在林霰身上,压的眼睛又酸又胀。 林霰担心他弄伤自己,拍拍他的腰。 霍松声便埋首于林霰脖颈间,抱着他,温热的唇不住的亲吻他的脖子:“你不能不在。” 林霰顿了顿。 紧接着霍松声又说:“如果真的留不住你,将军我也不做了,什么我都不要了。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把我们没走过的路都走一遍,这样好不好?” 林霰揉一揉霍松声的脑袋,无奈地笑了。 霍松声抱着林霰坐了一会儿,估摸着快到了,他不怎么舍得从林霰身上起来,但不得不起来。 “今天第一天上任,感觉怎样?”霍松声问道。 霍松声这个大火炉子起开了,林霰重新抱起汤婆子:“翰林内的文官书生气很重,和我之前想的一样。” 书生气重并非坏事,这些学士尚未真正融入朝堂,他们的思想、经历几乎是从书本而来,还算能坚守本心。如果能从中挑选几个收为己用,那是大有裨益。 霍松声多懂林霰:“你是不是看上谁了?” 林霰也没有隐瞒:“嗯,周旦夕你听说过吗。” 霍松声不在朝中,翰林那么多文官他哪能一一认得。 林霰说:“周旦夕是可塑之才,只是性情冷淡,这样的性子将来入了内阁也只怕是格格不入,更重要的,他懂得为百姓考虑。” 林霰眼中流露出的欣赏不是假的,霍松声有点吃味:“那你要拉拢他吗?” “文人才子自恃清高,对拉帮结派嗤之以鼻。”林霰摇了摇头,“对待这样的人,只能征服,让他心甘情愿为我所用。” 霍松声方才有多伤心,现在就有多不爽,他斜着眼睛:“哦,你还要征服人家。” 林霰想的长远:“我不会局限于翰林,内阁迟早是我囊中之物。章有良下狱后,内阁成员重新洗牌,现在青黄不接,能做事的人很少,我必须要未雨绸缪。” 霍松声看着林霰一脸认真的模样,感觉自己都快成无理取闹了。 他无语地靠边上不吭声了,过了会,林宅到了,霍松声没急着下去:“你们先进,我还翻墙。” 霍松声翻墙翻得轻车熟路,甚至比林霰还先一步到房间。 饭菜做好了,符尘把吃的端上来,俩人门一关边吃边聊,一说话就忘记时间。 林霰精神明显比前段时间好了很多,这让霍松声放心不少。 临走前,霍松声仔细向符尧打听了林霰的状况,符尧也说,先生最近脉象平稳,连咳嗽都少了,而且每天不等他说,主动问起药有没有煎好,非常听话。 霍松声长舒一口气,麻烦符尧多照顾着林霰,自己有空便会来府上看望。 正说着,院子里一只小花猫畏畏缩缩溜达出来。 霍松声眼尖地注意到,过去将小猫抱了起来:“是我们捡回来那只。” 符尧挠挠小猫脑袋:“是它,我们还以为先生不会留下。” 在西海时林霰的话犹在耳边,霍松声有些惊喜:“他打算留下这只猫吗?” “嗯,先生还起了名字。” 霍松声简直心花怒放:“叫什么啊?” “七福。”符尧说。 “这么喜庆。”霍松声拎起小猫,逮着小爪子摇一摇它,“七福,你好啊。” 符尧也很开心:“先生去了一趟西海,整个人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霍松声放下七福:“是吗。” “从前先生眼中皆是死物,现在您瞧,还养起小猫了。” “嗯。”霍松声勾着嘴唇,“除了不能受冻,他的病和心情有很大关系,我们多逗逗他开心,身体自然就好了。” 哄人霍松声有一手,他从小被戚庭霜哄到大,什么不会。 林霰洗完澡出来霍松声已经走了,他走出房间,站在院子前面看了看。 寒冬料峭的,林霰头发还湿着就跑出来,容易受凉。 符尘赶紧把他拉回去:“霍将军已经走了,先生你别看了。” 林霰坐着让符尘帮他擦头发,门没关严,七福循着温暖的地方,从门缝里钻了进来,扑腾到林霰脚边盘着了。 林霰将脚伸出来,用脚背蹭七福颈下最柔软的一块毛。 七福就枕在他脚上,小爪子抱着,软软的很可爱。 林霰将猫抱起来,有一下没一下给它顺毛。 符尘还停留在上一句话里,咕咕唧唧说一句:“先生,你若是不想让霍将军走,怎么不留他过夜?” 林霰为霍松声考虑:“我夜里睡不踏实,和我一起,搅得他也睡不好。” 符尘便没再多提。 林霰抱了一会猫,有些乏了,正好头发也干了,打算上床休息。 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道轻轻脚步,紧接着房门被人敲响。 符尘嘀咕着去开门:“不会是姓霍的又回来了吧。” 结果门一开,竟是谢逸。 谢逸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袭黑衣,穿的跟聆语楼暗卫十分相似。 “谢大哥,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 林霰看过去:“出什么事了吗?” 谢逸大喇喇闯进来,坐上桌倒了杯水,先给自己喝了个痛快,然后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想先听哪个?” 林霰将坏的留在后面:“好消息。” 谢逸从兜里掏出个巴掌大的竹简,扔给林霰:“我刚从南沙洲回来,前脚到聆语楼,后脚就收到这个,上面说赵珩今日秘密往南边发了一道令,要南方州府各知县将田税再提三个点,现在底下都炸开锅了。” 林霰并不意外,淡淡“哦”了声,大概能猜到坏消息是什么了。 大历按田地大小征税,农田越多税收越高,贸然提高税点,底下不闹就怪了。 谢逸说:“坏消息么,听说南边已经有农民集结起来,组了个征地军,人都闹到当地知府那儿去了。” 此时南边的泉州正下着大雨,寒冷的冬夜里,一群起义农民手持木棍砍刀聚集在泉州知府门外。 乌泱泱的人群,黑暗中根本数不清有多少,吵嚷声快要掀翻屋顶。 “今年天气不好,庄稼颗粒无收,我们根本换不到钱,如此朝廷还要加征税款,你们皇家是土匪还是强盗?一点不顾百姓死活吗!” 泉州守卫军连夜前来镇压,人多,天气恶劣,稍有不慎便有灾祸发生。 长剑刺穿民众胸口时,谁都不知道事情是怎样发生的。 一时间,群情激奋,压抑已久的农民被点燃了怒火,狂吼着与守卫军打斗起来。 这一夜血流成河,消息传回长陵时已是第三日早上。 彼时林霰正在翰林院替赵渊起草请神节的诏书,赵珩怒气冲冲闯入自省堂,一把将林霰从椅子上拽了起来。 “林霰!看看你做的好事!” 第八十六章 赵珩力道蛮横,不顾轻重,碰到了林霰吊在身前的右手。 林霰脸色唰的一白,痛的揪紧了眉。 翰林院是文人聚集的地方,赵珩不管不顾的闯进来,气势汹汹,门外的学士都没拦得住他,此刻他们全堵在自省堂外,一门之隔向内观望,不知该不该进去。 林霰看了外面一眼,提醒道:“王爷,此地乃是翰林。” 赵珩紧抓着林霰的前襟,气到额角青筋都炸起来,他转过头,吼道:“都给本王滚出去!” 王爷发话,按理说臣下没有不听的道理。 可学士们左右看看,竟不约而同选择留下,李为站了出来,恭敬说道:“宸王殿下,有什么话好好说,您先将林院长放开。” 有一个人先开口,后面的人也纷纷往前涌,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翰林不是动武之地,朝堂之事朝堂解决之类的话。 赵珩被他们吵得头疼,拿这些人没办法,狠狠将林霰摔回椅子上。 李为走进来,询问林霰:“大人,您没事吧?” 林霰扯开衣领闷闷地咳嗽,赵珩手劲太大,他方才有些喘不过气。 赵珩说:“我有话要与林大人讲,你们先退下。” 李为看着林霰,用眼神征求他的意见。 林霰嗓音已经有些哑了,对他说:“你们先去吧,替我将门关上。” 周旦夕藏在学士中间,闻言脚步一动,向前走了半步。 李为犹豫一下,没有坚持,关上门前留下一句:“我留在外面,大人有事出声便好。” 林霰应了一声。 屋外纷乱脚步渐渐远去,周旦夕驱散人群。 李为见状说道:“旦夕,你也去吧,我在这就好。” 周旦夕对谁都不算热络,他靠在门口半人高的青石灯上,从身上摸出一本书,垂下眼便开始看:“算了,我跟你一起。” 李为眼神和善,对他拱了拱手,靠去另一边看书。 屋内,赵珩冷冷看了林霰一眼,将一封文书丢在他面前。 林霰眼睫微动,却并没有立刻拿起来看。 赵珩双手撑住檀木桌,上身前倾,虎视眈眈瞪着林霰,怒意未消:“林霰,本王是不是太信任你了。” 林霰捂着脖子低低地咳,眼睛一抬与赵珩直视:“王爷信得过微臣,是微臣的福分。” “可你是怎么对本王的。”赵珩冷笑一声,“前天夜里,泉州南平县□□,死了十几个平民,消息刚到我手上,正热乎着,大人不要瞧瞧么。” 林霰仍然不动,甚至还轻轻扯动起嘴角,露出一点笑容来:“那不是刚巧打到王爷手上,王爷还着急什么。” 赵珩觉得他的笑容极其碍眼,手一伸,掐住林霰的脸:“你别跟我笑,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 林霰两颊生疼:“多大的事,不过是死了几个下等自耕农,王爷就怕成这样,如此胆魄日后能成什么事。” “你——” 林霰将狠话撂出,听上去大逆不道,赵珩若是当场杀了他都是情理之中。赵珩见惯了贪生怕死,趋炎附势的小人,反倒是林霰这种不怕死的,更令人放心。 “王爷,谋事最忌自乱阵脚,这事儿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大。”林霰抵住赵珩的手腕,轻轻将他的手从脸上拨了下去,然后缓缓站起身,走到地龙旁边,探出手去烤一烤火,“王爷主掌全国大小驿站,各类消息情报若要入长陵,必先从王爷手中走一遍。长陵天高,只要王爷不想叫人知晓,这从南平县传上来的报丧令,就只能永生永世捂在泥地里,永远无法送入广垣宫,如此王爷还在担心什么。” 赵珩收到消息便叫百里航封锁消息,可中间牵扯的利益网又岂是他能封住的? “即便本王能将此事压下,但传令提税的旨意已经发出,不可能朝令夕改。” 地龙的火烧的很旺,林霰苍白的手背被暖光映上一层金色:“谁说要改了么。” “不改?不改再等其他州县继续闹事吗?!” “王爷,你就没想过,从一开始,你的方向便错了。”林霰缓缓说道,“自从朝廷改征田税,大历有多少田地在百姓手中,又有多少天地在富绅手中,这个王爷算过吗?” 赵珩哑然。 林霰比了个数字:“后者占了近九成。” 税改已经实行多年,但赵珩远在长陵,从未实地了解过,对这个比例十分惊讶。 林霰说道:“朝廷按田征税,缴不起的农民要么弃田流亡,要么将田地贱卖给地主富商,所以手里真正有田地的人不是普通百姓,而是那些廉价占了地,却不肯付出等量代价的地主们。” 赵珩仔细想了想,觉得有道理:“这些人占了地,又不肯纳税,想来并不在这一两日。” “王爷要想从他们身上要钱,确实要多费些精力。”林霰手指微蜷,“不过么,办法总是有的,看王爷要不要做了。” 赵珩沉吟片刻:“你说说看。” “这些人吸血吸惯了,逼他们,他们再逼平民,除了激化矛盾没有任何益处,无论如何这是迟早要解决的事,但需要时间。眼下王爷着急用钱,等不了从长计议,臣以为,可以以皇家名义与他们借贷,待来日处理好税改后患,朝廷有了钱,再连本带利一起归还。” 皇家借贷在大历朝史上并不罕见,历史上如果遇到饥荒、天灾或战乱,朝廷经济不景气时,便会开通渠道向民间一些豪商巨贾借贷,等到经济缓和再还本付利。皇家名义毕竟有保障,借款贷利又十分可观,因此很容易便能筹到钱财。 只是自赵渊当政,大历朝还未行过此道。 赵珩面露犹豫。 林霰又添了一把火:“王爷,请神节若是办不下去,皇上怪罪下来,可不是一点钱财可以平息的。” 赵珩咬了咬牙:“朝廷借贷并非本王一人说了算,户部那里如何瞒过……” “这个王爷便不用操心了,交给臣去解决。”林霰说,“王爷只需待诏令下来,签字刻章,之后静待佳音就好。” 赵珩被逼上梁山,此时除了信任林霰别无办法。 他说:“那死的十几个人,本王已下令厚葬。” 林霰将地龙的火调小一些:“厚葬还不够,想要堵住悠悠之口,下面需要打点的地方还很多。” “请神节一应事项所需经费本王稍后让人送来,你把账算清楚。” 林霰含笑道:“那是自然。” 事谈妥了,赵珩清一清嗓子:“方才多有得罪,林卿见谅了。” “不会。”林霰说,“王爷要的人已经呈给皇上,不过皇上似乎并不满意,临下诏前换了几个,王爷不会生气吧。” 赵珩说:“父皇君心难测,也在本王意料之中。” 林霰点点头,推开门,送赵珩出去。 院中一左一右站着的两个人同时抬头,赵珩扫他们一眼,对林霰说:“林卿,这么快便在翰林找到心腹了?” “王爷说笑了,臣身体不好,翰林同仁多加照拂罢了。” 赵珩没再多言,他急着解决乱子,匆匆便离开了。 林霰转身回自省堂,李为和周旦夕对视一眼,跟到门口。 李为问:“林院长,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吗?” 林霰头也不抬:“一会宸王会送东西过来,你们帮我接一下,我现在要入宫见皇上。” 赵渊早朝时便约了林霰,请他下午去御花园喝茶。 赵珩在这里耽搁有些久了,林霰险些误了时辰,一路上走的飞快。 他那纸糊的身板禁不住这么走,风一呛肺管子都要咳出来,等到了御花园,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林霰在外面缓了一会才走进去,赵渊已经到了,正和河长明说话。 林霰来晚了,赵渊并没有怪罪,而是体恤他身体抱恙,给了一个恩典,与河长明一样,准许林霰可以在宫中乘轿。 林霰跪地谢恩,花园风大,三人挪到内室。 河长明安静坐在一旁,像尊漂亮精致的花瓶,小太监送上茶点,又抱了一支琵琶送给河长明。 赵渊说:“林霰啊,你还没听过长明弹琵琶吧?” 林霰摇了摇头。 “不比他弹琴差。” 赵渊一甩手,河长明长指拨弦,弹奏起来。 老皇帝很喜欢河长明,经常将他叫到寝殿里,让其抚琴,因为这个,宫里传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流言,说皇上待长明甚好,长明便以身报答皇恩。 皇宫是个盛产流言的地方,河长明入宫以来,围绕在他身上的流言便没有停过,他向来不予理睬,久而久之那些流言也就渐渐消停。 琵琶声零落婉转,赵渊闭着眼享受一会,让林霰评价几句。 林霰算得上通乐理,讲起来头头是道,赵渊喜欢听他讲话,拍拍林霰搭在桌上的手,说:“卿与长明甚得朕心啊。” 皇帝的喜爱是恩宠,林霰在赵渊面前展现着恰到好处的作为,说话做事都有分寸,叫赵渊省心,也叫他放心。 “请神节的事办的怎样了。” 赵渊问的是那份请到长陵来祝祷的僧侣名单。 林霰昨日便将名单递呈上去,今日早朝赵渊没有问,他便没有主动说。 “名单已经拟好,想必皇上已经过目。” 赵渊应和两声:“那林卿以为,那份名单可有什么不妥啊?” 林霰直言不讳:“皇上既然问起这个,想必是您觉得名单上有不妥之人。” 赵渊“哈哈”大笑:“是。” 林霰索性将话说开:“臣斗胆猜测,是因为回澜寺的了渡师傅。” 赵渊脸上笑意不减,看着林霰:“你应当知道了渡是何人吧。” 长陵宫有个离宫修行的皇子,这事儿全天下都知道。 林霰说:“皇上不打算让宴清王爷入宫么。” 赵渊将手中珠串放下,案上抓起一把花生,边剥边说:“你入宫晚,许多事情不知情。冉儿从小与朕不亲,大了之后更是不服管束,放着好好的皇子不当,竟跑去出家,沦为长陵笑柄。” 林霰眉眼柔和,语调轻轻,似是安慰:“父子之间血脉相承,怎会有不亲的。想来是王爷口舌不快,不会哄陛下开心。” 赵渊“嗯”了声:“被你说对了,当初朕器重他,将国本大事尽数交到他手上,可他却做出许多叫朕伤心之事。” 林霰单手捻开花生壳,清脆一响,红彤彤的花生落在盘子里:“王爷此时回宫,想必还是放心不下皇上。” 赵渊顿了顿:“你说,他在此时回来,是瞅准了眼下宫中无人吗?” 这话林霰不敢随便接,皇储相关,议论上一句都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赵渊看穿他的顾虑,让他放心:“林卿在朕这里,知无不言,朕不会怪罪。” 林霰停顿片刻,才出声道:“兴许王爷只是离宫日久,思念自己的父亲。” 皇家只有臣子,何来父子。 林霰这句话倒让赵渊有久别的动容,长陵里待久了,血肉是冷的,父子之间都能算计来去,思念是什么东西,更是不得而知。 赵渊神色微动。 林霰说:“臣相信,赵氏儿女不会断送父辈打下的江山,江山就在那里,无论交到谁手上,都是赵氏的天下。” 赵渊安静半晌,旋即笑了笑。 好一个赵氏天下,赵渊一生到头就奔着这句话而去。 河长明一曲弹毕,停了下来。 赵渊说:“林卿手好点了吗。” 林霰起身去往琴台,左手轻按在琴弦上:“陛下想听什么?” 赵渊说道:“你二人给朕弹首《破阵子》吧。” 第八十七章 赵渊在琴声中睡着。 林霰与河长明一道退了出来。 河长明的轿子就停在殿外广场上,他邀请林霰:“大人要一起吗?” 林霰没有拒绝:“那我就蹭一蹭河鉴长的轿子了。” 俩人上了轿子,抬轿的是司南鉴的小官,也是河长明的心腹。 河长明将挡风的帘子放了下来,最后一丝风也隔绝掉,才转过来面对林霰,低声唤他:“楼主。” 林霰比河长明大了整整五岁,初见那年,河长明才十二岁。 “最近还好吗?” 河长明点点头:“皇帝命我主持请神节,楼主若有安排,务必提前让我知晓。” 林霰按了按胀痛的额角:“北方大雪,南方动乱,现在不是动手的好时机。长明,我要你替我办一件事。” 河长明正色说道:“楼主请说。” “务必让皇帝推迟举办请神节。”林霰说,“至少半个月。” “半个月后就是农历新年。”河长明算着日子,“我去办。” 林霰上轿子就是为了跟河长明说这个,他们平日里没有交集,若非皇帝今天将他们凑到一块,还要再找机会传信。 林霰叮嘱河长明小心行事,讲到最后,他略带担忧地看着河长明:“赵珩做事狠辣,我不放心你的安全,确定请神节的日子后,我让谢逸安排你出宫避一避。” 河长明在赵珩身边待了三年,知晓他是个什么脾气的人,狠心、冷血,河长明知道他许多秘密,若是赵珩倒台,未必不会对他下黑手。 可河长明摇了摇头,目光坚定:“我要亲眼看着他沦为弃子。” 河长明与林霰在某种程度上十分相像,林霰懂得他的感受,于是没有多劝。 林霰还要回翰林处理事务,河长明将他送过去。 进了门,周旦夕迎上来,说宸王送的东西到了,搁在林霰桌上。 林霰应了一声,提步走入自省堂。 周旦夕在身后跟着,林霰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看他:“还有事?” “嗯。”周旦夕说,“宸王的人走了之后,皇上身边侍奉的大太监秦少长也来过,托我将此信转交给大人。” 林霰只瞥了一眼便知道这封信和前天那封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第一次秦芳若找了个不知名的小太监送信,第二次找了秦少长,只怕再有第三次就是他亲自来了。 “知道了,你去吧。” 林霰将门关上,对照赵珩送来的请神节预算,拟了一份朝廷向民间借贷的文书。 待写好已经日薄西山。 伏案太久,林霰浑身骨头泛起酸涩之感,他将文书收好,待会让符尘送去宸王府。 翰林院的人走的差不多了,林霰慢吞吞捡起挂在屏风上的披风,单手系不好防风绳,只能敞着脖颈,到外面被冷风一吹,喉头刀割似的痛,他伸手将领口抓紧,瘦削的手背上鼓起青筋。 今天被赵珩闹那一通,林霰身上不怎么舒服,特别是被碰到的右手,一直在隐隐作痛。 林霰的手也吊了些时日了,符尧不肯帮他去掉绷带,就是怕他不在意又磕着碰着,没想到防来防去,没防住赵珩。 翰林院不管有没有人都很安静,这儿的人都文质彬彬的,讲话很客气,也不大声,可想而知今天赵珩那么大的动静被多少人听了去。 林霰关上门,刚步下台阶,撞见周旦夕抱着几本书从对面出来。 “还没走?”林霰问道。 周旦夕点点头:“正要走。” 俩人是最后走的,翰林藏书万千,还有许多不便公开的文书信件,为防失窃,最后走的人要将门上锁。 林霰单手不便,周旦夕提起铜锁:“我来吧。” 林霰垂眼看他锁门,等周旦夕弄完,问道:“你住哪,我有车来接,送你一程?” 周旦夕与人交往始终保持距离,他犹豫一下:“不麻烦大人。” 林霰走在前面:“没事,顺路的话。” 周旦夕的住处离林霰家不算远,恰好在林霰回去的必经之路上,林霰自然邀请周旦夕同路,周旦夕没好意思拒绝第二次,厚着脸皮上了车。 马车内燃着熏香和暖炉,林霰闻着味道才觉得舒服一些,主动攀谈起来:“小周大人今日替我守门,有心了。” 周旦夕轻轻摇首:“只是怕宸王在翰林闹事,有损皇家颜面。” “无论如何,我欠你一声谢。”林霰说,“我初入翰林,还需要你与李为多帮衬。” “大人不必客气。”周旦夕有礼有度,“叫我名字便好。” 林霰便改了口,他说:“旦夕,你可知今日宸王来找我是做什么?” 那时赵珩来兴师问罪,俩人关上门说了些什么,其实周旦夕和李为在外面模模糊糊能听到一些。零星字句,强行拼凑也能拼出一个故事,可周旦夕不敢妄言。 “旦夕不知。” 林霰看人很准,他笑了笑:“你心里不是有主意么。” 周旦夕警觉地看向他。 林霰说:“否则翰林院那么多人,负责接待的学士那么多,再不济还有门童,怎么也轮不到你一个司长去接外宾送来的东西。” 今日周旦夕将赵珩的东西送过来时林霰便有了猜测,周旦夕此举不是巧合。 林霰微勾起唇,温声问道:“打开看过没有?” 周旦夕惶恐抬眼:“绝对没有!属下可以立誓!” “嗯,即便看了也没什么。”林霰摸摸胸口,将自己一个下午拟好的文书拿了出来,“他给我送的是请神节开支预算,我还他一份借贷书契。” 林霰就这样将东西明晃晃摊在周旦夕眼前,周旦夕按下文书,压低声道:“大人,私自以朝廷之名放贷是死罪,大人就不怕我向户部告发你们吗。” 白天林霰与赵珩在自省堂谈话,周旦夕就在外面,零零散散听去一些,甚至不敢往下深想。 林霰将文书丢在小桌上:“你若要告发,现在便不会在我的车上。” 周旦夕哑然。 林霰左手轻搭着桌沿,指尖不紧不慢地敲了敲:“你不告发我,赵珩送来的东西亦不假于人手,为什么?” 周旦夕低下头,手指绞紧没有说话。 “我经历三次科考,对你所撰题目记忆尤深。第一年考法,第二年考制,第三年考人。一国之根基是百姓,一国之尺度是法,一国之依托是制。长陵是最大的名利海,在其间沉浮者甚众,能同时看到这三点的人却不多。”林霰说道,“旦夕,我相信你是有抱负的人,也是清醒的人。” 对林霰来说,他已足够坦诚。 地方到了,马车缓缓停下。 林霰将文书重新叠好,拢在手中:“你看到的比别人多,想的也比别人多,这样的人注定要承受更多的痛苦。” 周旦夕的胸腔剧烈震动着,胸口微微发麻。他的那些疏远和距离,与同仁之间保持的分寸,何尝不是因为世人皆醉我独醒而产生的败馁? “谁想一直活在痛苦之中呢。”林霰轻声问,像是自嘲。 周旦夕被刺激个透,咬住牙关也挡不住愤懑难平:“若我想痛苦呢?” 他说着,抬掌按住了林霰手中的文书:“大人,如果清醒的代价是痛苦,那我愿用自己的痛苦,换一个清平盛世。” 林霰一点点将视线定格在周旦夕脸上。 周旦夕拿走了文书,决然道:“这个我替大人交给宸王殿下。” 马车门开了又关,只剩下林霰一人。 他拨弄桌上的香炉,看青烟蜿蜒而上。 世人诟病长陵宫中文官懦弱无能,却看不见,文人自有风骨,在每一副文弱身躯中熠熠生辉。 · 长陵城的夜晚总是热闹的,符尘驾车驶入人多的地方,堵住了,闲来无聊便敲敲门问里面的林霰:“先生,今晚霍将军还来吗?要给他带糕点吗?” 霍松声不像林霰有官职在身日日需要当差,远离沙场的将军就是个大闲人,他每天就等着林霰回家,这几日更是天天往他这儿跑。 “买点松子膏,他应当要来的。” 霍松声岂止是要来,他比林霰先一步到家,已经来来回回在房中转了好多圈,以至于远远听见林霰的脚步声,便箭一般冲了出去。 林霰看见他,还未开口,肩膀先一步被霍松声抓过去。 霍松声就着门庭下稀疏的光影打量林霰的面容。 “赵珩今天为难你了?”霍松声一脸着急,语气沉沉像是在生气,“他碰你哪了?你有没有受伤?” 林霰微微一怔,先回答他说:“没有,他没碰到我。” 霍松声仍不放心,低头看看林霰的手:“有没有碰到手?” “没有。”林霰疑惑地问,“你怎么会知道?” 霍松声下午进宫请安,出来的时候正赶上官员下值,那些翰林文官一一从他身边经过,霍松声本来还想看看能不能碰上林霰,谁知从他们的三言两语中听到赵珩今天怒闯翰林的事。 霍松声去翰林院找林霰,到那儿正好看见林霰和周旦夕一道离开。当下他无法打扰,只能悬着一颗心回家问个究竟。 “是出什么事了吗?”霍松声问道。 林霰不愿多说的样子:“一点小摩擦。” 霍松声将眉皱的很紧,在回岚山的时候,林霰就透露过自己要在此次请神节拿下赵珩,但他究竟有什么计划霍松声不知道,林霰似乎也不打算让他知道。 “什么小摩擦都动起手来了?”霍松声心里不是滋味,“还是你不想我知道?” “没有。”林霰说。 霍松声看着他,觉得林霰今日面色不如昨天,不知是在赵珩那儿受了什么罪,也不肯同他讲实话。 外面天凉,霍松声拉起林霰,终究是心疼他更多:“进屋说吧。” 房间里的地龙开了有一会,林霰这会儿进去正暖和。 屋内灯火通明,霍松声又仔细将他看了一遍,仍是不放心:“我找下符尧。” “哎。”林霰轻轻拉住霍松声的手腕,“不急,晚一点他会过来。” 符尧每天都要给林霰诊脉,确认他的状况调整第二天的药方。林霰的病就得仔细的照看,这么多年根基已经伤透,用药要十分小心,像他最近状态不错,符尧给他开的药都温和一些。 林霰对霍松声的情绪非常敏感,知道他在意什么,搭着手腕的指尖缓缓下滑,握住了手掌:“饿了吗,给你带了点心。” 霍松声正别扭着:“别哄我,把我当三岁小孩啊,还以为两块点心就能打发我。” 符尘把点心盒搁桌上:“先生猜到你会来特地买的,排队等了老半天。” 霍松声探头看看:“什么点心?” “松子膏。”林霰说,“不过也别吃太多,一会儿还要吃晚饭。” 霍松声给点面子,吃了一块。 林霰解开披肩往屏风上挂,他近来日日穿深红色官服,霍松声总感觉看不够他。 霍松声吃完,拍了拍手掸去碎屑,斟酌着说:“我近来无事,回溯望原之前应当都不忙,闲着也是闲着,你如果有什么事需要人去做,又不方便使唤别人的,尽管开口。” 霍松声小心翼翼的让人心疼,林霰胸口发闷,忍不住抬手抚了一下。 “怎么了?”霍松声紧张地问。 林霰摇摇头,放下手,拍了拍身边的凳子:“坐一会。” 霍松声坐在他身边。 “别多想,不是不愿意告诉你。”林霰说,“是不重要,不值得说。” 如果以林霰对霍松声的标准,他筹划的那些事多半都是不重要,不值得说。 霍松声面色微沉:“你对我和对别人总不一样,你连周旦夕都可以有说有笑,对我就是不重要,不值得。” 林霰抿起唇:“你确实和他们不一样。” 霍松声“哈”了一声:“有什么不一样?” 林霰沉默起来。 霍松声等了一会,没等到下文,不想等了:“算了,我也不指望你能说出朵花来……” “周旦夕也好,或是别的什么人也好,我在他们身上有所图,我可以利用他们,算计他们,如果他们对我无用,我亦可以毫不犹豫的放弃他们。但你不同。”林霰慢慢将话讲出来,“你不一样,我不会利用你。也不会算计你,永远都不会。” 霍松声听到了答案,却并没有想象中开心,他追问道:“那你会放弃我吗?” 林霰又不说话了。 房间里明明烧着火,可霍松声觉得心口有个地方在漏风。 片刻后,他自嘲般扯动嘴角:“我倒宁愿你图我东西,利用我,也好过你一句‘不放弃’都不敢说。” 林霰偏开脸。 霍松声才吃了甜的糕点,现在嘴巴就觉得苦:“你哪怕坚定的选择我一回呢,我一定什么都不计较,可你连骗我都不肯。” 林霰闭了闭眼:“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告诉你,我也说了,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活着。” 他可以尽最大努力活着,但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活着。 林霰根本没有“放弃”的资格,他连自己能活多久都不知道,怎么敢给霍松声想要的承诺。 霍松声气上心头,周遭热烘烘的更让他心堵,他站起来:“我现在不想知道了。” 符尘端来晚饭,林霰早上临走前就吩咐厨房准备的,都是霍松声爱吃的菜,可他连看一眼都吝啬,拿了外衣往外走,对符尘说:“吃完饭让符尧过来看看他,我先回侯府了。” 第八十八章(改) 饭菜的热气熏着林霰的眼睛,他静默地坐在那里,本就不多的胃口丧失殆尽。 符尘往门口看了一眼:“……他怎么走了?” 气氛怪怪的,有点冷。 林霰拿起筷子:“吃饭吧。” 林霰很爱惜自己的身体,哪怕没有胃口也逼着自己吃一点。可大概是他今天真的不太好,还没吃多少便将晚饭全吐了。 符尘扶着林霰,手在林霰身上摸了摸:“先生,你好烫啊!” 林霰不知什么时候发起了低烧,自己却毫无所察。 符尘赶紧去喊符尧,符尧来看了看,说林霰右手上打针孔的伤口有点渗血,发烧应当是这个引起的。 符尧给他新换了药,戴好护具。 平日里符尧过来,林霰身边都有霍松声陪着。霍大将军比病号本人还关心他的身体,每天都要等符尧把完脉才走,今天倒是出奇。 符尧将林霰的袖子放下来,随口问道:“霍将军今天没来吗?” 符尘接话说:“来了,又走了。” “啊?”符尧觉得奇怪,看看林霰的神情,仗着自己年纪大,毫无负担的猜测,“吵架啦?” 符尘恍然大悟:“难怪他走的时候臭着脸!” 因为不舒服,林霰整个人看起来很疲惫,他没接符尧的话,而是问他:“谢逸呢?” 谢逸前天来给林霰报了个信儿,然后人就不见了。 符尧说:“回聆语楼了吧,先生要找他吗?” 林霰点点头:“让他来一趟。” 谢逸为人圆滑,到哪儿都吃的开,而且性子不受拘束,没个定性。之前踏春楼还在的时候,他秘密潜伏,游刃有余穿梭在一帮富商巨头之中,将他们耍的团团转不说,还搜集了许多罪证。 现在踏春楼被朝廷取缔关停,谢逸一下子清闲许多,他又是个闲不住的人,前些日子便趁着空闲往南方跑了跑。 林霰不会太拘着他,但若有重要的事情,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谢逸,他做事靠谱,林霰很信任他。 谢逸来得很快,他来的时候林霰还在喝药。 汤药是现煮的,特别烫,林霰喝的鼻尖冒汗。 谢逸“嚯”了一嗓子,调侃道:“楼主大人,药不烫嘴么。” 符尘在旁边讲:“符尧说喝烫的更有效。” 林霰摸了摸鼻子,舌尖烫的发麻。 谢逸抬高眉毛:“咱们霍大将军是不一样啊,千年的蚌精都能给撬开了。”说着往林霰对面一坐,“他人呢,今天没来陪你吗?” 霍松声真成林霰这儿的常客了,谁来了没见着他都得提上一嘴。 符尘抢着答话:“他走了,气呼呼的走了!” “哟,吵架啦?”谢逸好笑地看着林霰,“你把人气跑了?” 林霰本来身体就不舒服,被这二人搅得更难受:“我找你是有正事。” 谢逸就跟没听见似的:“不是,为啥吵架啊?我还没见你和谁生过气,你俩谁惹谁啊?” 严格说来还是林霰惹得霍松声,林霰抿着嘴不讲话,谢逸看明白了:“你惹他啊?” 怎么没完没了了,林霰无奈转移话题:“先说正事。” “你还能怎么惹毛他啊?”谢逸这嘴烦的要命,就跟开过光似的,“我看能刺激他的也就你这病了,你是不是又觉得自己命不久矣,讲话让人伤心了?” 一猜一个准,林霰扶着额头。 “别整这表情,苦大仇深的。”谢逸说,“真不是我说你,那么聪明一人,有时候又跟头驴似的。这么多人都盼着你好,就你天天看自己要死了似的。” 符尘搁旁边站着大气不敢出,谢逸果然有种,竟敢说先生像头驴…… “没完了是吧?”林霰忍不住开口,“你要是不想干了就从这儿出去,别净说些让我头疼的话。” “我……”谢逸还想再说,看林霰脸色实在难看,硬是把话吞了回去,“行,你找我干啥。” 林霰确实很少发脾气,不代表他没脾气,他少年时就懂得跟人吵嘴打架,近来跟霍松声在一起待久了,有点活回去了,脾气怎么都压不住。 他耐着性子,从怀里拿出个文书扔给谢逸,从外观上看,跟他给周旦夕的那封一模一样。 谢逸抱着东西:“这什么?” 林霰说:“今夜宸王会下一道密令给南方各州富商,以皇家名义向他们借贷,为期三年。我要你截住那道令,找机会用手里这份调包。” 谢逸打开文书:“两封文书有什么区别?” “时间。”林霰眸色阴沉,“你手里这份的借期是十天。” 谢逸张了张嘴:“你也太狠了吧……可是没有宸王的印怎么办?” 林霰今晚的耐心已经告罄,将难题留给谢逸:“你造假的功夫那么厉害,还用得着我告诉你怎么办?” 谢逸觉得林霰在报复他,时间紧急,他没空计较,揣上东西赶紧走了。 另一边,赵珩将盖了宸王印的文书交给百里航,让他快马加鞭亲自送去南边。 交代完,赵珩趁夜离开府邸,去了趟司南鉴。 河长明已经睡下了,赵珩直接闯入他的卧房,将河长明从睡梦中捞了起来。 河长明睡得迷糊,面上少有的惺忪柔软,他抵着赵珩肩头,含糊地问:“做什么?” 赵珩的手插入河长明微卷的长发中,嗅着他头发的香味:“长明,我心不定,你帮我个忙。” 河长明从他身上挪开,清醒一些,也恢复一些冷淡:“什么忙?” 赵珩说:“林霰算计我,先假意为我谋划,借我之手激化南方流民之祸,如今为了平息闹剧,又让我以朝廷之名向富豪借贷。” 河长明面上无波,淡淡道:“私自借贷是死罪。” “所以我留了一手。我需要钱,但林霰,我不得不防。”赵珩说,“送去南方的文书,盖了我的印,也签了他的名。他若再坑我,自己也吃不了好果子。” 河长明合衣起身,抬高手点上烛灯:“王爷既然打算好了,还要我做什么。” “筹款需要时间,我担心银子没法尽快到我手上。”赵珩跟过来,帮河长明罩上灯罩,“帮我在父皇面前弄个玄虚,我要请神节延后半个月。” 河长明微微一顿,浓密的睫毛小幅颤了一下。 · 霍松声晚饭没吃,从林宅出来后一头扎进了小酒馆。 都说心情不好容易喝醉,他独自一人边吃花生边喝酒,三坛下肚,差点找不着北。 霍松声旁边几桌也都坐着人,人家那边热热闹闹,有说有笑,他这里冷冷清清,脑门上顶着俩字儿“郁闷”。 大将军把自己喝的脸蛋飘红,一副不好招惹的样子,偏偏有那种触霉头的人,好死不死就能给他碰到。 赵珩神清气爽的从河长明那里出来,打算回王府的,经过这条街时发现个熟悉的身影。他让下人在边上等着,自己翻身下马,隔老远就笑吟吟地喊:“这不是松声吗?” 霍松声抬起眼,好么,来的真够凑巧的。 赵珩往桌上扫了一眼:“光喝酒啊?我能坐么?” 霍松声大喇喇朝后一靠:“坐啊。” 他转身叫老板再拎两壶酒,桌上花生壳全挥到地上:“表哥喝惯了宫里的好酒,可别嫌弃这街边小酿。” “不会,这家我也常来。”赵珩等着霍松声给他倒酒,手轻轻在自己下颌上刮,眯着眼打量霍松声,“大半夜一个人喝酒,心情不好啊?” “是啊。”霍松声满足赵珩的试探心,桌上的酒坛子太大了,他醉醺醺的,拿的都不稳当,“回不去溯望原,我心里难受啊表哥。” 霍松声脸苦着,手一抖,酒从瓶口撒了出来。 赵珩眼疾手快的扶了一把:“要不我来吧。” 酒醉的人都不讲道理,霍松声抱着酒瓶一躲:“那不行,怎么能让表哥倒酒。” 赵珩心惊胆战看着他,霍松声几次往他身上倒,要不是他动作快这身就遭殃了。 终于倒完,赵珩端起酒杯和霍松声碰了一个:“你也别太着急,反正漠北战事不紧,你又刚刚封将,不如在长陵多歇些时日。父皇体恤你辛苦,还能一直不放你不成。” 赵珩装模作样开解霍松声,不经意提起封将一事,故意刺激他。 霍松声笑笑:“表哥说的是。” 赵珩说:“你若早这个态度,也不至于被父皇冷落这么多年。” 霍松声抓了一把花生在手里剥:“那我不是年纪轻不懂事么,没有表哥这等觉悟。” 霍松声虽为皇亲国戚,但和赵珩这帮表兄弟之间的关系并不亲近,凑一块儿也是话不投机,强行碰上免不了要互相阴阳怪气几句。 赵珩今日心情还不错,难得没搭霍松声的腔,而是说:“不过我觉得父皇现在封你为将,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霍松声挑起眉:“表哥所谓何意啊?” “松声这么聪明,还能不懂父皇的意思吗?”赵珩喝了口酒,“安邈即将嫁去回讫,恐怕请神节一过就要启程,父皇不让你走,还在此时封将,为的是什么,你不知道吗?” 霍松声佯装不知:“表哥是说陛下有意让我做和亲使臣吗?” “放眼朝中还有谁能当此任?”赵珩说,“大历与回讫好些年没打仗了,回讫一直想开战,只是苦于没有理由,其实大家心知肚明,战事一触即发,这时候和亲可不是什么两国交好的美事,多半会成为开战的导火索,你说这和亲使臣能不能当,好不好当?” 若赵安邈平安送到回讫,皆大欢喜,若是路上出了点什么岔子,头一个要遭殃的就是和亲队。赵渊选择在此时为霍松声封将,不是恩典,而是做好了随时牺牲霍松声的准备。一旦出问题,回讫向大历开战,赵渊会毫不犹豫推出霍松声,这仗输了,霍松声死在漠北是最好,若打赢了,等到班师回朝,赵渊还会治他得罪。 边境十万能打的兵太让人忌惮了,大历所有人都盯着漠北,也盯着霍松声。 赵渊这一石二鸟正打在霍松声头上,让他进退都是死路。 霍松声才不会认为赵珩这么好心提醒他,说道:“表哥别同我打哑谜了,你我都坦诚一点不好吗。” 赵珩随即轻笑一声:“是,我只是想说,父皇已经明摆着要放弃漠北了,松声,你没什么想法吗?” 霍松声不答反问:“表哥想让我有什么想法呢?” “也没什么。”赵珩把玩着手中廉价的酒杯,状似不经意问,“就是想知道,松声和漠北十万将士该如何自处。” 霍松声转着食指上的玄铁戒,这是戚家那枚,比后来打造的仿品更凉,也更重。 赵珩垂下眼,目光随之而动。 霍松声盖住戒指,笑着说:“表哥,松声和漠北的兵从始至终只听皇帝一人调遣。” 赵珩看着他:“哪怕皇帝想要你的命?” 霍松声的笑容渐渐隐去,意有所指道:“总有不想要我们命的皇帝,不是吗?” 玄铁戒磕在酒杯上,发出清脆一声。 赵珩神情一松,替霍松声斟满一杯酒:“是,松声说得对。” 第八十九章 长陵在这夜忽然下起了大雪。 第二天早朝,赵渊当堂批掉了请神节祝祷僧人的名单,诏令即刻传往全国。 退朝之后,官员们结伴离开。 宫中红墙白雪掩映,林霰红色官服外套着白色大氅,和景很相衬。 赵珩叫住他,面色冷峻:“林霰,你的如意算盘打的好啊。” 林霰苍白着一张脸,问道:“下官不明白王爷在说什么。” 赵珩说:“你把赵冉放回宫,是嫌本王在朝中过得太好了是吗?” 林霰双手拢在袖中,躬身弯腰表达自己的谦卑:“王爷,名单是地方呈上来的,下官只负责送达陛下,最终要谁来,不要谁来,由陛下说了算。” 赵珩搭住林霰的手臂,脸上带着笑,远远看就像是林霰在给他行礼,赵珩将他拉起来。 林霰眉头轻皱,赵珩攥着他的骨,几乎要将他手腕折断。 “伶牙俐齿。”赵珩皮笑肉不笑,“你既然嫌命长,本王一定会帮你。” 林霰抬起头:“谢王爷美意,但您真的误解我了。” 几名官员从身边经过,赵珩笑着放开林霰,说道:“雪地湿滑,大人身子不好要当心了。” 正说着就有人脚滑摔倒。 林霰甩了甩疼痛的左手,谢过宸王,径直离开了。 小太监急匆匆往广垣宫方向跑,这场雪来的并不突然,北方已经连续下了快十天的大雪了,灾情严重。 每到饥荒雪灾,民间就容易兴起祸事流言,今年也不例外。 赵渊最忌讳这些,地方呈上来的救灾折子堆积成山,他将河长明喊到身边,央求他为自己算卦。 河长明连算三卦,卦象都不太好。 赵渊问:“那怎么办?” 河长明说:“灾祸横行,不宜兴祀。” 赵渊抚着胡子沉默半晌,下令说:“请神节先放一放,将林霰喊来。” 大历这个冬天不太好过,十里八乡都受了灾,连长陵都没有幸免。 人在天灾面前很渺小,赵渊找来林霰,让他负责处理以长陵为中心周边几座城镇的灾情。 这种时候官员要亲自上阵,皇家要出人,也要出力,军队什么的都要下场。 赵渊想到霍松声:“正好松声这段时间清闲,给他找点事情做。” 长陵里的那些官员懒散惯了,在皇帝的庇护下,他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知贪图享受,不知民间疾苦,真遇上灾情了一个二个都是缩头乌龟,推三阻四,说自己这里不舒服,那里痛,就是不肯去帮忙。 真正不舒服的人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长陵下面的佰侨乡受灾严重,林霰马不停蹄带人往那边赶。 翰林那帮学生全出动了,有的骑着马,马匹不够的便徒步。 林霰跟周旦夕和李为坐在车里,三人人手一本奏章,正在看佰侨乡呈上来的灾情书。 奏章垒在一起还挺高的,林霰看东西很快,抓住重点就换下一本,已经差不多将情况了解清楚。 佰侨乡位于长陵北面,山多人多,受长陵的经济辐射很小,那里的百姓日子过得很苦。昨夜一场暴风雪,许多百姓自建的住房被大雪压垮,有人被埋,而且山上堆积的大雪压断了山石,将来去的路全部堵死,救灾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只能等死。 大雪封山封路,运粮车跟在队伍最后面,走得太慢了。 林霰在车内坐的心焦,跳下车,未在雪地里走几步靴子便湿了。 李为担忧地望着前路:“这个速度,我们明天都不一定能到佰侨乡。” “我们盐还够吗。”林霰走前向朝廷要了两车盐,这雪下个不停,还在往上积,路那么远,朝廷往下救灾盐必不可少,能匀出来两车给他已是不易。 “只剩半车了,我们连三分之一的路都没走到。”周旦夕刚刚清点过。 林霰说:“盐不够就自己铲,路是人走出来的,我今天夜里必须要到佰侨。” 林霰不坐车了,单手拿着锹,在队伍最前面帮着一起开道,清理出来一些放行一段,仍然走得缓慢。 符尘不让他动手,急的团团转:“先生,你别添乱了,去车上坐着。” 学生们都在劝说,林霰摆摆手:“别管我。” 他固执起来没人说得动,林霰闷在毛领里面咳嗽,嗓子眼儿都是血腥气。 朝廷派来的军队大概午后终于追上了他们,带队的是霍松声。 霍松声穿着重甲,坐在马上,头发被白雪覆了一层,他四下里看了一圈,抓了个人问:“你们大人呢?” 林霰在前面忙活,霍松声看了眼还是没看见人。 赵渊借了支皇家羽林军给霍松声,让他随意使唤。 霍松声命人下马,拿工具的拿工具,训练有素的军人确实比书生有力,铲雪道霍松声太有经验了,溯望原的冬天无法避免要下大雪,都是霍松声亲自带人开的道。 春信也跟着一块来了,有他们在,翰林院的文官们都放了心。 林霰听到队伍后面的动静,架着铁锹直起身,正看见霍松声朝他走过来。 俩人昨天不欢而散,今天在这种场合见面,许多话都不方便说。 霍松声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眼,截过他手里的锹:“你上车等着吧。” 林霰状态不好,他最怕冷,昨天还发了烧,手也痛,根本不能在底下受冻。 他咳嗽两声,在外面待久了声音嘶哑:“来了多少人?” 霍松声皱着眉:“八百。” 这个人数算多了,林霰点点头:“佰侨乡受灾百姓至少有三千人,山道被落石堵住了,运粮车进不去。” “先清理山道吧,实在不行我们人力运上去,不会让物资到不了前线。”霍松声说。 林霰稍微安心一点。 一部分士兵从后面追上来,麻利开始干活,霍松声也弯下腰,用力一铲,开辟一点道路。 霍松声拍拍林霰的腿:“让让。” 林霰往旁边站了一步:“你……” “我干活了。” 霍松声被飞起的雪花呛了一嗓子,偏头躲了躲。 林霰发现他露在外面的一截儿脖子很红,非常红。 “松声,”林霰把他拽起来,“你脖子怎么了?” 林霰看清了,霍松声脖子上起了一片红疹子,他一路骑马过来受了风,还有的地方充了血,看起来很吓人。 霍松声挡住他要碰的手:“你别碰。” 林霰堪堪止住:“怎么弄的?” “过敏了吧。”霍松声歪头蹭了一下,“没事,你上车去吧,别在这添乱。” 林霰抿住唇,停顿一会才说:“符尧也来了,晚点让他帮你看看。” 霍松声专心铲雪去了,不跟他讲话。 林霰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走开了。 春信在后面指挥着,一转身差点撞上林霰:“哎,先生,当心!” 林霰身上脏兮兮的,有雪有泥,但气质出尘,人堆里站着依然出挑。 来往的士兵都抬头看他,春信砸两下铁锹:“干你们的活,瞎瞄什么!” 林霰将春信拉到一边:“春信,松声的脖子是怎么弄的?” 春信还当林霰要说什么:“那个啊,他昨天晚上出去喝酒,吃花生吃的,过敏。” 满江货船上,林霰曾听霍松声提起过自己现在花生过敏。 林霰说:“他看起来挺严重的,请过大夫了吗?” “没事儿,两三天就消下去了,不是什么严重的病,就是痒,昨天晚上给他抹了药了。” 林霰面色发沉,霍松声跑出去喝酒也是因为他,明知自己过敏还吃花生是故意找罪受,多半也是因为他。 林霰回到车上,四肢冻的麻木,坐了好一会儿才缓和。 周旦夕拿来奏章跟他讨论,问他灾民该如何安置。 林霰打起精神:“等到了佰侨乡之后,我们要分一部分人解救受困灾民,还要一部分人组织灾民安顿。特殊时期,我们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以保证灾民生命安全为首,先考虑内部收纳,先将受灾民众安置在情况好一些的百姓家里,再搭建临时避难所,确保人人都有容身之处。对于受伤灾民,采取就地医治,不到万不得已不往外运人,雪还在下,过了一天路上不知是什么情况,留在原地救治是最稳妥的方法。” 周旦夕一一记下。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绝不可掉以轻心。”林霰说,“若有大批人员伤亡,一定要及时处理,我们要杜绝疫情发生。” 林霰的担心不无道理,周旦夕高中后一直待在翰林,这是第一次下乡救灾,听得多看得多,记得也多。 周旦夕合上奏章:“大人,受教了。” 有军队坐镇,队伍行进的速度快上许多。 按照林霰的计划,他们在深夜到达佰侨乡。 李为探路回来:“大人,我们要上山了。” 雪地山路难行,他们要尽可能卸重,确保运粮车通行。 林霰手中的纸灯笼随风乱摆,他找到霍松声,从身上摸出一块糕点给他。 霍松声咬下手套,修长手指被雪水泡的红肿破皮,看上去就很痛。 林霰递一副干净手套给他:“你休息一会。” 霍松声走到一旁,靠坐在山前一块石头上吃东西:“你今天喝药了吗?” “喝了。”林霰没有闲着,返回车上将自己的水囊取来。 霍松声拧开灌了两口,估算进度:“待会我去前面看看情况,如果不行,我让人炸山。” 炸山是最坏最坏的打算,因为山上不仅有雪,还有石头,随意炸山很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林霰相信他的判断:“你尽管做,有什么后果我来承担。” 他是这次行动的主要官员,不管出了什么事都是林霰负责。 霍松声扯动嘴角:“我做的决定为什么要你承担后果?我不需要你替我挡着,你管好自己的人。” 这话说着还带了情绪,林霰想和霍松声谈谈,于是说:“松声,我们聊一下。” 霍松声吃饱喝足,将水囊还给林霰:“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吧,救人要紧。” 第九十章 霍松声头也不回的走了,留林霰在原地站了许久。 上山的路堵死了,路面上积雪很深,军队光清理这个就清到了下半夜。 大家都很累了,霍松声命他们原地休整,自己带着春信在前面勘察。 眼前的路上有大小不一很多碎石,这些想要清理干净是时间问题,不算难,要命的是再往上一段路,完全被横断的石头堵死了。 霍松声和春信攀着石头爬过去,春信看着眼前的景象:“无解,不炸山不可能。” 霍松声环视周围,这座山上石头太多了,炸山一定会导致上面的石块松动,到时更多石头掉下来,路会堵得更死,可这是上山唯一的路,不炸山根本过不去。 “如果只炸一个小洞呢。”霍松声权衡道,“这块石头炸了,会有更多石头掉下来,山上的人等着救命,我们没有时间耗在这。” “炸一个洞可供人通行,听上去可以,但用多少炸药是个问题,而且就算你能把握好量,洞能走人不能走车,运粮车怎么上去?” “我们人多,可以人运上去。” “主子,大家开了一天路已经很累了,那么多粮食和物资,你让人运上去?” “不行吗。”霍松声反问道,“我们在溯望原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 “你也说了那是溯望原,漠北的兵能和皇城的兵比吗?”春信觉得不可能,“这群家养的兵能坚持到现在我都谢天谢地了,让他们运粮食,三两步就给干趴下。” 霍松声面色沉着,思索片刻就下了决定:“军人死也要死在战场上,我管他哪里的兵,只要不咽气就得给我上。” 身后传来细碎声响,霍松声回头一看,林霰正艰难踩着石头往他这边走。 “你来做什么。”霍松声啧着嘴,几步走回去,一用力几乎是用提的将林霰提到自己身边,“这里很危险,你能不能安分一点?” 林霰好像没听见他的数落,问道:“怎么样?不炸山能过吗?” “过不了。”霍松声说,指给林霰看,“那块石头完全将路堵死了,不将它炸掉,我们过不去。” 林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你有决定了?” “我会在石头上炸一个洞供人行走,但车过不去。” 林霰点点头:“我去安排卸车,翰林院的学生都可以帮忙运粮。” 霍松声应了一声,牵着林霰的手,护着他往回走。 林霰手搭在霍松声身上,小心着脚下:“你不要有后顾之忧,现在已经是最坏的情况。” “知道。”霍松声看他走的磕磕绊绊,干脆托着屁股将林霰抱起来。 林霰几乎是坐在霍松声胳膊肘里,手一环勾住他的脖子。 霍松声抱他才发现林霰的衣服很潮,他皱眉捻着指尖,质问一般:“你为什么不换衣服?” 林霰哑了一下:“方才一直在和旦夕说事,忘记了。” 霍松声脸色难看:“待会先把衣服换了。” 林霰点点头。 霍松声抱着他走的也很稳当,林霰很放心他,手指在霍松声脖子上很轻地刮了刮:“会痒吗?” 霍松声身上一直在痒,忙起来忘了,一停下来就非常痒。 他抓住林霰的手:“别碰,万一传染你。” 林霰说:“不会,我花生不过敏。” 霍松声冷冷看了春信一眼。 春信没接收到他的眼神,专心走路,心里还在想,怎么他家将军跟林先生讲话黏黏糊糊的。 林霰圈了霍松声一下:“还生气吗?” 霍松声被他问的脸色更加难看,冷言冷语道:“你非得现在找我不痛快?” 林霰只好闭嘴。 回到平地,霍松声把林霰放下来:“去换衣服。” 林霰点头去了,霍松声跟春信去车队后面找炸药包。 他先到空旷处试了一下,炸山不是开玩笑的,用的剂量要非常小心,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即便是霍松声也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只能少量多次,一点一点地试。 林霰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先将车队疏散开,以免待会炸山有落石坠落伤人,随后召集翰林院的官员和学生,与大家讲明白现在的情况,动员他们人力运粮。 学生们瞧着手无缚鸡之力,但谁也没打退堂鼓,非常积极主动地去运粮车上帮忙卸货,李为和周旦夕两名主力负责分配粮食。天气严寒,条件艰苦,这帮学生是大历百姓最看不起的那拨人,此刻全力以赴的也是他们。 林霰看着他们,一个个年轻面孔,脸冻的通红,吸着鼻子,看上去弱不禁风,但也有说不出的坚韧。 皇帝多年重文轻武,朝廷中的蛀虫占了大半,但也不能就这样一棒子打死,硬说大历没有好官。 在这个冰天雪地里,这些年轻的学生让林霰看到大历并非无可救药。 军队已经将巨石外的碎石清理的差不多了,霍松声脑门冒汗,将测算过的炸药撒在地上。 “将军,炸山危险,一会儿我来点火。”春信说。 霍松声瞟他一眼:“在溯望原没见你这么干脆过。” 春信真的冤枉:“溯望原将士那么多,你一声令下那么多人争着抢着,也轮不到我啊。” “得了,边上待着去。”霍松声说,“不是什么大事儿,我有分寸。” 春信不太放心,伸手推了推石头:“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我跟老侯爷交代不了,跟漠北的兄弟也交代不了。” 霍松声凉凉一笑:“我听你这口气像是盼着我出事儿。” “我去。”春信震惊了,“这话可伤着我了啊。” 霍松声搡他开:“少来。” 周围围了一圈都是皇家羽林,春信撞到一个,踩着人家的脚。 对方龇牙咧嘴抱着脚蹦跶:“春信将军,要不……” 春信等着他讲完。 “要不我来?”那人说,“点个火多简单的事,你们忙一天够累了,交给小的吧。” 霍松声挑起眉。 又几个人挤过来,自告奋勇地举高手:“将军,让我来吧,我家就我一个,报效祖国是我爹的遗愿。” “我也行啊,我家就是卖炮仗的,我不比你们熟!” “我我我!好歹是皇家羽林军,这么长脸的事儿给我做!” 霍松声笑话人家:“点个炸药就长脸啊,你们皇家羽林军怪没出息。” 那人憨憨似的摸脑袋:“嘿嘿,将军,我们不像你们上战场的,皇城里没那么多险情,确实没见过世面,这不,跟着您体验前线来了。” 霍松声问:“体验出什么来了?” 那人犹豫了一下,说道:“天家不知愁,到这儿才是人间。” 霍松声戴手套的动作停了一瞬,再抬起眼,表情都严肃了许多。 黑暗里他其实不太能看清每个人的长相,但听声音,皇家羽林军的年纪应该也不大。 那人说:“长陵美好的不真实,残酷的人间才是常态。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去战场上拼杀一回。” 春信提醒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会死人的。” “那也没事儿,谁不说那样的人生才有意义,每个人都想当英雄,而不是皇城里的狗熊。” 霍松声乐了:“炸个山还给你们炸出优越感了。” 那人也跟着笑:“所以将军,给不给这个机会啊。” 霍松声把火折子甩给他:“你叫什么名字?” “回将军的话。”那人站了个笔挺的军姿,“我叫李志秋!” 霍松声拍了拍他的肩膀,挺用力的,说:“去吧。” 为防伤到人,炸药的引线接的很长,所有人都退到安全距离之外。 林霰不知什么时候跑来霍松声身边来了,霍松声下了点火的命令之后才发现他。 霍松声扯了林霰一下,抬起手,替他挡了挡头。 虽然炸药用的不多,但爆炸声绝对不算小,因为震动,山顶上滚落了许多细小的石头,但总体还在可控范围内。 霍松声放开林霰,去前面看看情况,巨石被炸出一个小洞。 “还得炸不少次。”霍松声说,“继续吧,就按这个剂量来。” 羽林军接受炸山的事,霍松声去后面休息一会。 他身上痒的越来越厉害,偷偷去找符尧看了看。 符尧个老人家跟着跑来也是不容易,好在他身体好,精神也不错。他帮霍松声看了下疹子,说有条件最好泡泡热水澡,这么捂着,身上受了潮,肯定好的慢。 现在就是那没条件的时候,霍松声说:“有药么?” 符尧翻了翻药箱,给他一条软膏:“试试这个吧。” 霍松声拿着走了,冰天雪地里扯开衣领,啥也看不见,瞎往身上涂。 突然手里的药膏被人抽走,霍松声回头一看,林霰正盯着他肩头一块快要捂烂的肉。 “给我。”霍松声朝他伸手,“我自己弄。” 林霰眸色很深,眉皱得很紧。 霍松声见他不动,自顾自抓住那只药膏。 林霰没让他拿走,反而逮住了霍松声的手。 霍松声冷眼看他:“干什么?” 林霰把他衣服提起来,捉着手腕拉霍松声上车。 霍松声不肯上:“我不上。” 林霰一把推开车门,没收劲儿,马车的木门狠狠撞在门框上:“上去,我不说第二次。” 90-100 第九十一章 霍松声被强行拉上了车,车上还有残存的暖意,林霰直接上手扒了霍松声的上衣。 霍松声气不打一处来,冷着脸,眼睛看向另一边。 林霰亲手帮他上了药,不仔细看不知道,霍松声浑身上下都是这种小红疹子,密密麻麻,叫人看了心惊。 林霰说:“你有气朝我发,别跟自己过不去。” 霍松声冷笑一声:“你如果只能说这个就不要说了。” 林霰被他噎回去,脸色也不太好看。 外头时不时炸出点动静,马车都跟着晃。 霍松声耐着性子等林霰弄完,弄完了,他提起衣服就要下去。 “霍松声。”林霰捏着药膏,坐那儿看着霍松声。 霍松声扭脸跟他对视,等了半天也没见林霰开口,他像是失望到了极点,挺悲哀地对林霰说:“让你说句话就那么难吗?我是不是这辈子都等不到你一句话。” 林霰的嘴唇很轻地动了动,可霍松声没看见,他已经推开门下车去了。 镇北大将军霍松声和翰林院长林霰不和的消息也不知是谁传的,反正差不多山炸完了,两边队伍都知道霍松声跟林霰关系不太好。 巨石炸出一个仅一人通行的洞,大家将分好的粮食背在身上,羽林军在前开路,翰林学生挨个跟在后面。 石头对面已经有村民等着,他们盼星星盼月亮把官家盼来,看见人就跪地谢他们救命之恩。 霍松声走在最前面,将人拉起来,让他们带路,先去往受灾区。 后半段山路要好走一些,没有受伤的百姓自发清理路面,就是为了官家第一时间可以到达灾区。 等真到了村子,所有人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 连片的茅草房和木板房尽数被大雪压毁,不断落下的大雪几乎将这里夷为平地,那一瞬间,霍松声和林霰的脸都失去了血色。 这场景像极了一望无际被大雪覆盖的溯望原。 当务之急是尽快组织救援,林霰询问村民,有没有空置的屋子可以堆放粮食。 村民说:“村上有个破庙,那里可以放粮食。” 村子里的房屋基本都是草或是木头搭的,很容易被压垮,幸存的村民全部聚集在破庙里。 大家将自己辛苦背上来的粮食存放好,留下几名学生在这里帮忙照顾村民,其余的全部跟着大部队进村营救。 霍松声到这儿之后就没怎么开过口,一声不吭拿着工具铲雪,和羽林军一起搬压在顶上的木桩。 这么恶劣的天气,人在外面待一会就冻的行动困难,被压在大雪和重物下的人恐怕也凶多吉少。 天渐渐亮了,起初他们还能找到幸存者,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的尸体被挖出。 霍松声仿佛不知疲倦,偶然一个抬头,他发现远处临时搭建的小棚子底下已经摆放着一排了无生气的人。 他突然感到恶心,从雪堆上跑下去,蹲在一边吐。 林霰正在统计死亡人数,抬头看了眼他,将手中纸笔交给周旦夕。 “怎么了?”林霰的手刚搭上霍松声的背,那人反应很大地躲了他一下。 “松声?”再吵架也不至于这个反应,林霰觉得霍松声状态不对,抓了下他的胳膊,“你怎么了?” 霍松声头皮发麻,肠胃全都搅在一块。 他们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一直在忙活,没怎么吃东西,吐也吐不出什么,但难受是真的。 霍松声接过林霰递来的水漱漱口,站起来吸一口凉风。 他脸色难看到和林霰有的一拼,林霰非常担心,摸了下霍松声的脸:“说话,别让我担心。” 霍松声肺腑里都是冷风,这让他身体的四面八方都在感受疼痛。他灌了两口水,用力擦着嘴巴,嘴唇被大力擦到通红。 “你是不是觉得我挺脆弱的。” 霍松声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期待能得到怎么样的回答,林霰习惯在他面前隐藏自己,习惯了闭口不谈,所以霍松声也习惯了自说自话。 “你知道我在溯望原找过你吗。”霍松声的视线慢慢转移到林霰脸上,他眼中的痛意太明显了,横跨十年生死,肆无忌惮地闯到林霰面前,“就像现在这样……” 霍松声摊开冻红的双手:“我翻了不知道多少具冻僵的、血肉模糊的尸体,我看着曾经一张张熟悉的脸变得面目全非,既希望其中没有你,又希望有你。” 林霰浑身巨震,几乎被霍松声的话穿透了。 “我希望你活着,哪怕希望渺茫。”霍松声狠狠揉了一下眼睛,“但我也希望能找到你,我怕你死了,溯望原那么远,你找不到回家的路。” 溯望原的路那么远,戚庭霜第一次离开霍松声的身边,如果他找不到回家的路,连魂魄都无法再回去看一眼霍松声怎么办? “所以我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活着,能活多久。”霍松声看起来很悲伤,“你以为我承受不了你再次离开我,你错了,我没你以为的那么脆弱。我二十七岁,不是十七岁,我会为我的选择负责任,我只是想大家都还在的时候,不要留下什么遗憾。你究竟懂不懂我在想什么啊,戚庭霜?” 霍松声说完,擦着林霰的肩膀走了过去。 雪又落了下来,风霜卷过,林霰觉得眼睛很酸,也很难呼吸。 十七岁的霍松声,要怎样在一次又一次撕开自己的痛楚中,去辨认一具具冷透了的尸体。一面抱有希望,一面又说服自己接受,接受心爱的人已经离开的事实。 林霰始终认为,霍松声无法承受自己再一次离开的痛苦,所以一次又一次拒绝他,推开他,连他想听的话都不肯说。 可霍松声比他厉害,他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无师自通的学会与痛苦和解,在他遍寻不到戚庭霜的那一天,就已经懂得了拥有比失去更重要。 无法承受死亡、离别,和遗忘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是戚庭霜自己。 · 霍松声连续不断地忙了大半天,中途别说吃饭了,连口水都没喝。 人的生命力是很顽强的东西,他们总能在翻出数十具尸体后,找到气息微弱的幸存者。 这次随行的除了符尧还有宫里的御医,伤者抬上来之后就在附近临时搭的棚子里诊治。 他们除了冻伤,身体上还有不同程度的骨折和骨裂,最严重的是被硬物贯穿。村里的条件太简陋了,仅靠三两个大夫根本来不及救治,破庙里很快堆满了人,哀嚎声阵阵。 林霰觉得这样不行,太多人挤在一起,特别还有很多病人,很容易引发传染性的疫病。 他向春信要了点人过来,利用他们带过来的工具,和现场的材料,先在村上打造一片隔离区,专门为病患使用。 除了粮食,他们还带了取暖的衣物和炭火。 霍松声临走前很有远见的叫人带了帐子,这可派上了大用场,这些帐子带的时候不占地,撑起来却很大,可以容纳很多人,一个个扎起来,远远一看特别像是军营。 符尘特地为林霰留了一个单人的,里面生了火,铺上了被子。 忙完后他去找林霰,先生忙到现在没有休息,再这样下去人都要垮了。 林霰点点头,对符尘说:“你去叫霍将军,请他去营帐休息。” 符尘不太愿意:“那是我给你搭的!” 林霰说:“你先叫他,我待会就来。” 符尘这才别别扭扭地跑去喊人,谁知霍松声压根不领情,摇摇头说,忙完这波再说。 于是符尘屁颠颠跑回去找林霰:“他不去,他要干活。” 林霰应了一声,将手头上的事处理完,往营帐的方向走:“符尧在破庙?” 符尘说:“是的,我待会去看看有没有能帮忙的。” 林霰无论是体力还是精神都已经到达极限了,他进到营帐里,衣服都没脱就歪倒在床上。 符尘想替他脱衣服,林霰趴在床上,闷着咳嗽。 “符尘,”林霰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去找松声,就说我不舒服。” “啊?”符尘抓抓脖子,“先生,你不舒服我找符尧来,霍松声又不会看病。” 林霰闭着眼睛:“按我说的去。” 符尘只好再跑一次腿。 不多时,符尘回来了,这次多了一道脚步声,林霰迷迷糊糊抬起头,果然看见了霍松声。 林霰一进门就躺倒了,这么半天姿势都没变一下。 霍松声走到他身边,林霰这样子根本不用装,他的身子就没几时是舒服的。 霍松声身上脏,手也脏,没直接往林霰脸上摸,而是俯下身子,用嘴唇碰了碰他的额头。 太烫了,林霰的低烧已经转化成高烧,而且不知烧了多久。 在外面一直撑着倒不显病情,进来一躺下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霍松声赶紧让符尘去喊人,起身想要去洗个手,不然他都不敢碰林霰。 林霰以为他要走,烧的脑子都晕了,竟还知道去拉霍松声。 “别走……”林霰无力的勾住霍松声的衣角,声音直飘,“陪我睡一会,松声……” 第九十二章 林霰很快陷入了昏睡。 霍松声洗了个手,回来帮林霰脱了外衣,直到此刻他才发现林霰的靴子是湿的,他的脚像冰块一样,长时间泡在湿鞋子里,脚上的皮肤已经发白打皱。 符尘将炉子里的火烧得更大一些,火舌噼里啪啦往上蹿。 霍松声双手裹着林霰的脚,掀开自己的衣服,直接将它塞到衣服里面。 霍松声腹部肌肉紧紧绷着,适应了好半天才不抖。 符尧来得很快,他似乎对林霰的病情早有准备,一来就要给他扎针。 霍松声眉头紧锁:“直接扎吗?” 符尧点头说:“要将先生体内的寒毒逼出来。” 林霰每次寒气入体严重,符尧就会用银针刺穴的方法替他逼毒,林霰可能也预料到自己免不了这份罪,因而提前让符尧准备着。 符尧在火上烤了烤银针,对霍松声说:“这个过程先生会很痛苦,以往我都要将他绑起来。” 霍松声愣在床尾:“能不能不绑?” “那你将他按好了,”符尧说,“千万别让他乱动。” 就霍松声见过的,林霰扎针后的状态,应当有两次。一次在符山,一次在南林,但这一次是他真正在林霰身边陪着。 林霰是一个很好的病人,不折腾,也不闹,哪怕是疼痛,只要能忍他都尽量忍着,凡是为了治病,再疼也不会躲。 即便是这样,林霰从昏睡痛到清醒,第一针扎下去他就睁开了眼睛,脖颈上的青筋突兀的爆裂开,鼻息颤抖的不成样子。 符尘可能见过这场面,不忍心看,抱着凳子躲到营帐外面去。 霍松声往上抱住林霰,感受林霰在他怀里打颤。 那针插在林霰手臂上,很快符尧又落下了第二针。 符尧扎针间隙看了眼林霰,嘱咐说:“当心别让他咬伤自己。” 霍松声搂紧林霰,抬手抹掉他脸上的汗,发现林霰并没有咬自己,而是微微张着唇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林霰疼的神智都恍惚了,还分神想了想,今天这一遭恐怕要将霍松声连日来,为了让他出汗所做的努力作废了。 这么想着,林霰似乎能好过一点,连那么难熬的时间都仿佛走的快一些。 林霰体力不支,在扎针的后半段就没再睁开过眼睛,连疼痛都没有惊扰到他。 霍松声被银针顶端尖利的光刺痛,他抱着林霰,看着他的脸,手指轻轻划过他平缓的眉骨。 其实戚庭霜以前的长相很硬朗,不像现在这么秀气,他沿袭了北方人气质里的挺拔豪情,透过眼睛就好像能看见辽阔无际的草原。 耳边又响起林霰崩溃的哀求,一遍遍否认自己的过去,否认戚庭霜的存在。 可他今天逼了林霰一把,他将林霰撕开了,逼着林霰看清自己是谁。 霍松声划过林霰的鼻尖,手指落在他苍白无色的嘴唇上。 “庭霜……” 霍松声每一个咬字都很轻,像是怕林霰听见,怕他会为此增添一份难忍的疼痛。 符尧施针从来都很稳,快准狠地扎进去才能最大程度的减轻林霰的痛苦。 可这一次,他的手却抖了一下。 符尧抬起头,看向霍松声。 霍松声不知在想什么,停了很久都没有再说下一句,只是很温柔的触碰林霰的嘴唇,似乎是想将它揉出一点血色。 符尧扎完针,将林霰身上的银针一一取下。 霍松声捞起他的胳膊看了看,细密的针孔仿佛扎在他的心上。 “庭霜他……”霍松声捉着林霰的手,揣在怀里,“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许多事一旦问出口便没有回头路。 霍松声心里想,我们本就是一体的,那么多年前就是了,再痛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符尧收拾着东西,沉默着,半晌深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问霍松声,知道什么是冰肌鞘吗。 霍松声说知道。 传言那是南疆虫谷研制的一种神药,祛疤,生肌,可以生死人骨,但是它性寒,有剧毒,只消一点就能腐蚀皮肉,骨生骨,皮生皮,其中痛苦常人无法想象。 符尧并没有过多的渲染林霰遭受过什么样的痛苦,这是林霰的选择,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所以林霰用比常人用量高过十倍的冰肌鞘涂遍全身,忍受近一年皮肉反复撕裂的痛苦,以及寒毒噬体的疼痛,最终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但并不希望收到别人的怜悯与同情。他是个被仇恨折磨的疯子,如果不是凭着复仇这一口气,他早已死在白雪皑皑的溯望原上,不会再站在这里了。 所以林霰没有错,他惨痛的失去过,无法再接受重要的人从身边离开。 霍松声也没有错,他也惨痛的失去过,所以才要紧紧抓住现在。 符尧带着东西出去了。 这一天太长了,夜幕终于拉下来。 霍松声脱掉衣服,赤身钻入被子里,将林霰严丝合缝地嵌在怀里。 他摸林霰的后背,摸他嶙峋的骨,那把骨头那么脆弱,仿佛他微微用力就会断掉。 可这层虚假的皮囊之下,林霰的骨头又是那么硬,无论打断多少次,他都会重新站起来。 · 林霰在非常短的时间里做了很多个梦,零碎的片段,有时是在溯望原跑马,有时是和大哥比射箭,娘做的奶茶特别好喝,爹每次都要来抢。 和回讫的仗打赢了,靖北军班师回朝,大哥回家的时候,阿姐已经生下了时韫,大哥还不知道自己当了爹,兴奋的在屋里转圈。 长陵的雪景很美,老侯爷拿着鸡毛掸子满侯府找霍松声,赵玥掐着腰站出来打掩护。 霍松声躲在他后面,看见霍城就跳到他背上,催促他:“快跑快跑,我爹来了!” 戚庭霜背着霍松声走了很远很远的路,霍松声睡了一觉又醒来,蹭蹭戚庭霜的耳朵,对他说:“春天到了,陪我回南林吧。” 林霰缓缓睁开眼,察觉到按在腰上的手收紧了一下。 黑暗中,霍松声的眼睛亮的像星星。 林霰看着他,伸手环住了霍松声。 霍松声有一下没一下拍着他的后背,懒洋洋的任林霰靠着他胸口。 他给林霰顺头发,发丝千丝万缕地缠绕在他手指间,很亲密。 林霰昏昏欲睡,很热,身上出了很多汗,可他不想放手。 霍松声亲他额头,慢慢哼起了节奏舒缓的曲调。 林霰在那样的轻哼里感觉到了安全和温暖,他的手掌贴着霍松声,抚过他带一点弧度的腰线。 “松声。”林霰喊得含糊,嗓音很黏。 霍松声答应着:“嗯?” 林霰抬起一点头,脸颊被霍松声新长出来的胡茬刺了一下。 他好像清醒了一点,又似乎更加沉沦。 林霰摸了摸霍松声的胡茬,咬咬他的下巴,然后说:“好久没做这么好的梦了。” 霍松声抓住他乱动的手:“多好?” 林霰不动了:“所有人都在,真的是……太好了。” 他又睡着了,呼吸沉重,烧的很不舒服。 霍松声起初抱着他,后来自己也被困意侵袭,睡着后不知怎么变得,变成林霰困着他的姿势。 林霰抱的他太紧了,用那只残缺的手,将自己箍疼了也没放开。 霍松声肋骨被压着,有点喘不上气,他迷迷糊糊地推林霰,念了句:“戚桐语,我快憋死了。” 林霰无意识松了松手,但没过多久又重新搂了过来。 彻底清醒应该是第二天了,天还没亮,营地被雪映衬的如同白昼。 林霰睁眼动了一下,霍松声就醒了。 霍松声脸埋在林霰肩窝里,沉甸甸的呼吸砸着他,哑着声说:“再睡会。” 林霰的烧应当是退了,身上没有那么烫了,甚至有点凉。 俩人都只穿了条裤子,皮肉贴在一起,这样抱在一块儿很舒服。 霍松声半边身体压在林霰身上,林霰一只手搭着他的腰,也像是把霍松声按在身上。 林霰划拉着霍松声的后腰,过了一会儿,霍松声不爽地“啧”了下嘴,但也没制止林霰的动作,只是说:“都快给你摸热了。” 俩人贴的那么紧,霍松声有什么反应林霰都能感觉到。 林霰顿了顿,掌着霍松声的腰将他转过去。 他从后面抱着霍松声,嘴唇贴着霍松声的后颈,问他:“还生气吗?” 多大的气现在都气不起来了。 没等霍松声说话,林霰又跟了一句:“别气了吧。” 霍松声不太情愿的应了一声。 林霰手伸到前面,摸摸霍松声的小腹:“你的疹子都消了。” 霍松声说:“本来也不严重。” “不喝酒了,行么?”林霰在问他,语气却不是商量的语气,更像是一种命令。 霍松声挑起眉,回头看了林霰一眼,很意外的,林霰的表情很认真,也很严肃。 他转回去:“你刚刚看起来很凶啊。” 林霰安抚般往下摸了摸:“行么?” 霍松声呼吸一滞,被拿捏了:“病好了是吧,手不疼了?” “不影响。”林霰说,“我用的左手。” 霍松声闭上眼睛,手搭上林霰的手腕,意志力很不坚定,也不知道是想推他,还是不推他。 林霰问了第三次:“霍松声,不喝酒了行不行?” 霍松声端不住了,咬着牙举手投降:“你说了算。” 第九十三章 霍松声抱着林霰喘气,闷在林霰身上,黏糊糊的蹭着他。 春信从现场过来,没进来,站在帐子外面喊霍松声,叫他起来。 霍松声懒懒应了声:“你先去,我马上来。” 等脚步声渐远,霍松声拱着林霰的胸口发神经:“我起不来了!你看着办吧!” 林霰捏捏他的后脖子,曲起一条腿挡着霍松声:“起来吧,不早了。” 霍松声热燥燥的,浑身是劲,抬头点了点林霰的下巴:“你再睡会,今天别出去了。” 林霰是翰林院的主心骨,不可能不出现,他敷衍着霍松声,先把他劝起床。 霍松声艰难的将自己从林霰身上撕下来,快速穿好衣服,顾虑到林霰这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问他:“饿吗,让人给你送点吃的。” 林霰病没好透,也没有胃口,说自己不饿。 霍松声想了想:“你先睡吧,我看看有什么你能吃的。” 他穿戴整齐出了门,休息够了,一整个神清气爽。 村里一夜都没停过,羽林军和翰林的学生轮换着休息,天气恶劣,已经有学生扛不住生病了。 霍松声巡视一圈,问了下现在的情况,春信跟他报告,说现在人手不够,一部分人要休息,一部分人要照顾病患,药材也紧缺,已经派人下山去取了。 “村里有能帮得上忙的人吗?” 春信点头说:“帮着呢,但是倒塌的房屋靠人去清理还是太慢了,这没办法。” 霍松声建议制造一些省力的工具,比如牵引绳,太重的木头或墙体利用绳子去清理。 春信立刻去办。 霍松声去破庙看了看,庙附近已经用营帐隔开几片区域供伤者治疗,翰林院的学生基本都在这里帮忙,营区保持通风,以免造成感染,缺少的药品是关键,人命关天,必须尽快补齐。 符尧忙了一夜没有休息,霍松声看他脸色都不好了,强逼着让他去睡觉。 村里有负责照顾灾民起居饮食的妇人,体恤他们辛苦,变着花样给他们做吃的。 妇人端了碗鸡蛋羹给霍松声,调过汁的,很香,鸡蛋不剩几个了,这份是她特意给霍松声留的。 霍松声谢过人家,没舍得吃,热乎乎的一碗让符尘送去给林霰,不忘提醒他吃药。 林霰已经起来了,周旦夕和李为都在他帐子里,他披着外衣坐在一边同他们说话,跟他们说下一步要做些什么。 符尘把鸡蛋羹放到林霰面前,太香了,闻的人都流口水。 林霰停顿一下,看看周旦夕和李为:“你们……吃吗?” 李为摆摆手:“大人你还病着,赶紧趁热吃了吧,外面多了是。” 林霰原本没什么胃口,闻到香味才觉得饿。 他低头喝蛋羹,边听周旦夕和李为讲话,吃的小腹暖暖的,指尖也生了热。 营帐外吵吵嚷嚷的,有人在哭叫。 发生了这样的灾祸,百姓的情绪都顶到了极致,没人能平静的接受亲人在自己眼前离去,崩溃在所难免。 林霰出去看看,正在他门口哭的是个年过半百的男人,他的母亲和小孩昨天就被挖了出来,已经过世,刚刚官家人告诉他,废墟下找到了他的妻子,还活着,但情况不容乐观。 他的妻子被一块断裂的石板压在胸口,大夫去看过,石板不可轻易移动,拿开人立刻就会没命。 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难题,不拿人会死,拿了人死的更快。 男人悲痛欲绝,跑到这里来请大人做主。 林霰能感受到男人的无助,对方看他的每一眼都充满乞求,希望他能拯救自己的妻子。 林霰问跟着过来的学生:“伤者情况怎么样?” 学生说:“已经意识不清楚了。” 林霰将男人扶起来,拍拍他的肩:“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一条生命。” 林霰言尽于此,他们不会放弃,但他们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 男人的妻子还是没能活下来,在大夫的指导下,羽林军尝试移开压在女子身上的石板,起初她还能说话,甚至头脑也比压在下面的时候清醒,但很快她就陷入了更深的昏迷,他们没能挽救女子的生命。 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眼前逝去,不仅是家属,现场的人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冲击。 林霰穿好衣服去现场,现场比昨天还要凌乱,更多尸体堆在一边,脸上盖着白布。 霍松声很快发现他,忙碌中跑过来:“怎么出来了。” 林霰很担忧地看着那些尸体:“这些要怎么处理,一直堆在这里可能会出问题。” 死尸很容易传播疫病,也就是现在天冷,否则根本存不住。 霍松声也在头疼这个:“有人认领的都提走了,这里的是没人认的,多半是一家老小全折了的。” 林霰问:“能烧吗?” “村里老人说不详,不给烧。” 大历盛行土葬,很少会有人火葬,老一辈人讲究死后要留全尸,认为火葬不吉利。 “周旦夕已经去做思想工作了,晚点再看看吧,你别操心了。”霍松声忙的一口水没喝,嗓子干得厉害,嘴唇都被风喇的起皮了。 林霰让他在这里等等,找学生拿了点水给他。 霍松声喝了水就走了,接着忙,半路撞见符尘,让他赶紧给林霰送走。 林霰身体没好透,到了下午又断断续续地烧起来。 霍松声抽空来看了他一眼,林霰侧躺在床上睡着,没被他吵醒。 林霰这性子,若非实在起不来是不会老实躺床上睡觉的。 霍松声给他掖了掖被子,探探帐子里的火烧的够不够热,嘱咐符尘哪儿也别去了,就在这陪着林霰。 村上的大夫都在给伤者医治,没人顾得上林霰,连符尧忙起来都顾不上他了,林霰喝了药自己捂着,更多是靠自己扛,但只要林霰稍微精神好一点,他一定会去现场,需要他拿主意的事情太多了,周旦夕和李为尽管分担了不少,但也有需要林霰做主的时候。 就这么过了三天,林霰反反复复烧了三天,终于开始好转。 这三天仍然持续不断下着雪,给军队搜救带来了很大困难。不大点的地方,人却不少,霍松声他们速度已经很快了,仍然无法彻底清理乱局。 谁都知道越往后拖情况越遭,他们已经有整整一天没再找到一名生还者。 百姓的情绪再一次被推到顶峰,这次是因为挖出的尸体已经没有地方堆放了,军队必须要将它们处理掉。 村里的老人就围坐在尸体前面,怎么劝都不让人靠近。 百姓对军队产生了失望的情绪,他们盼着官家是来救他们的,可官家来了,救出的人并没有多少。 越来越多的死人,越来越多的人以不体面的方式死去,这一切都摧毁了他们的信任。 那天失去妻子的男人情绪异常激动,他对着军队和翰林学士破口大骂,说自己的家人是被他们害死的,要他们偿命。 村民逐渐失去理智,挥舞着棍棒要将官家赶出去。 霍松声命令军队只许镇压,不许反抗。 军队落了下风,平白挨了打,连霍松声都挂了彩,被个村民一棒子挥在脸上,颧骨登时就肿起来了。 林霰淌着乱子过来,短短几日他又瘦了一圈,让人把村民们拉开。 村民被拦在外面,指着鼻子骂他,说他没安好心。 林霰照单全收,没反驳,好脾气的问清他们的需求。 村民的要求很简单,不可以火葬。 林霰耐心说明长期存放尸体的坏处,希望能获得一些谅解。 村民也并非都是不讲道理的,一部分态度松动,但拗不过村里长辈,老人始终不肯松口。 如此又挨了两天,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到处都湿漉漉的在化雪。 尸体堆在那儿被老鼠啮咬,生了虫,不少人身上开始痒。 搜救工作差不多告一段落,军队都离开现场,转而去挖坟。 可那么多人要挖到什么时候? 霍松声跟林霰商量对策,时不时在脖子后面抓一下,林霰将他拉过来,发现霍松声后颈生出一块红色的癣。 “不能再拖了,起了疫病就糟了。” 林霰亲自带人去游说,先将得到准许的一部分尸体烧掉,并给予家属一定程度的补偿。有了补偿在前面,更多人开始同意火葬。 老人大骂官家无德无良,一气之下,竟一把火烧了破庙里的救命粮。 村民怒火中烧,终于有人看不下去,站出来为官家说话。 佰侨乡受灾至今快七天了,第一时间进山的是官家,这么多天不眠不休,争分夺秒救人,拿到吃的让给百姓,住的帐子让给百姓,大雪的天,那么多人病倒还在坚持,没叫过一声苦,没喊过一声累。现在这些尸体堆在那儿,发烂发臭,有人因为这个染了病,官家着急,挨个劝说,为的哪是他们自己,还不是我们大家的性命?活人难道不比死人重要吗,佰侨乡已经死了够多人了,还要死多少人才能够啊! 村民自发的帮军队运尸体,该烧的烧,该处理的处理。 天灾是谁都不想看到的事,官家做的够多了。 一把火烧了整整一天,林霰拿到最终上亡人员的名单,看了许久才将小册子合起来。 光一个佰侨乡就是如此触目惊心的数字,整个大历该有多少人因此丧命? 林霰深深地叹了口气。 霍松声进来就听见他叹气,把手中药膏丢给林霰,露着后脖子蹲地上,要他给抹药。 药膏清清凉凉的,林霰蘸了点在霍松声皮肤上打圈,问道:“山道上的雪都铲完了?” “哪有那么快,兄弟们也要吃饭的好吧。” 现场救援结束,剩下的是善后和村庄重建事宜,镇上的官员已经接手这个工作,明天大概就要来了,林霰预备等山道清理干净,路好走一些,便动身回长陵。 “请神节都推迟了,你那么着急回去干嘛?”霍松声不明就里,“你病还没好呢,下山又要招风。” 林霰顿了顿,将手腕伸到霍松声面前。 霍松声摸摸他的袖口:“什么啊?” 他从林霰袖子里摸出一封信来。 信是谢逸从南方传来的,今天早上刚到林霰手里。 霍松声将信展开,上面写道:“南方流民暴乱,局势失控,官府无力镇压。” 第九十四章 林霰让谢逸拿去掉包的密令里,将朝廷向富商的借期改成了十天。 诏令是宸王亲信百里航亲自送达南方各州府的,上头签了赵珩的名,盖了他的印,银两当天就由钱庄兑换成银票,让百里航带回长陵。 北方大雪正遭着灾,赵珩拿到钱马不停蹄接着搞请神节的事儿。 皇宫里头热热闹闹的不知民间疾苦,赵渊也不想听下面一日日传来的奏章,睁只眼闭只眼,让官员自己弄去。 富商们借了朝廷钱,心里都有杆秤,朝廷不差钱,因此将钱利提的很高。 可南方在此时发生暴乱,朝廷为了镇压闹事的流民见了血,更大的乱子还在后头。 南方各州都传遍了,朝廷根本没钱办请神节,将主意打到田税上头,这才招致流民祸患。 富商重利,赔本的买卖可不想做,盘算来去,还是怕竹篮打水一场空,便联合着上报到州府那边,要朝廷一句准话,眼看十天就要到了,本钱多少,利息多少,朝廷能不能按时归还,如果不能,加利几成,再谈新的借期。 可州府压根不知道朝廷找商人借钱的事儿,更没见过颁发这道密令的人。 朝廷借贷州府长官不可能不知情,按照常理,那签发下令都该是知府亲自下达的。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州长官先安抚那群商人,将事情捂在手里,即刻写信去长陵询问情况。 这信正巧跟南方的暴乱撞在了一起,一个地方来的,一拨人写的,信到了驿站直接就被过滤了,说是几日前便收到宸王府的通知,南方来信一律等到请神节过后再往上呈报。 长陵一派祥和。 林霰和霍松声带队回朝,刚入城便碰上了一条僧人车队。 按照惯例,请神节前来祝祷的僧人到达长陵后,要进行为期三天的巡城游行。 一条很长的露天梵经车,僧人们整整齐齐站在上面,有的手持念珠,有的转经筒,穿着代表各家寺庙的袈裟或僧衣,念着不同的佛语。 他们不顾严寒,随车走遍长陵每一个角落,用经文洗涤这座城。 林霰打着瞌睡被念醒,挑窗朝外看了看,街上人太多了,他们被堵了个正着。 霍松声骑在马上,车队带头的是个掌事太监,认得他,客客气气地说,巡城车队要先走。 霍松声懒得跟他们争,让了条路出来。 车队半天才走完,霍松声在里头瞧见了赵冉。 林霰本该入宫述职的,赵渊听说他在佰侨乡大病了一场,准许他第二天早朝再进宫。 霍松声送林霰回了家,自己跑不了,先去趟兵部,将羽林军临时调遣令还回去,紧跟着就去广垣宫见了赵渊。 赵渊心情不错,拉着河长明下棋,根本没心思听霍松声讲话,好半天才发现这儿还跪了个人。 霍松声不急也不躁,安安静静地等着,等赵渊想起来他了,问他话,便言简意赅地答。 赵渊跟河长明下完这盘,抬了下手,换霍松声上来。 舅甥俩多年没有一起下过棋,霍松声陪的专心,哪一步该走,哪一步该让,算的明明白白。 赵渊有一搭没一搭说:“你跟林卿还合得来吗?” 霍松声侧面回答:“林大人心思细腻,松声要学的地方还有很多。” “让你跟着他,也是磨磨你的性子,做事不可太过鲁莽。”赵渊说,“请神节要忙的事还有许多,林卿身子不好,你无事就多帮帮他。” 霍松声答应了。 赵渊将秦芳若叫来:“朕那只山参你放哪儿了,给林霰送过去,补补身子。” 说着也问了嘴霍松声:“你想要什么,朕也赏你。” 霍松声想了想,倒也挺认真求了点东西:“前些日子遇上宸王表哥,没有好酒招待他,松声心里过意不去。陛下这里有好酒么,送松声一瓶?” 赵渊微微一顿,抬眼看向霍松声:“你和宸王喝酒?” 霍松声迟疑着点了点头。 赵渊盯了霍松声半晌,让秦芳若找瓶酒,以霍松声的名义送给宸王。 霍松声谢过皇上,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霍松声回到侯府,先洗了个热水澡,佰侨乡没条件,他都好多天没洗澡了,难受的要命。 洗完人都精神点,他随意扎了个头发便去找林霰。 大雪过后,阳光明媚。 林霰也洗过澡,符尘搬了个太师椅在院子里,林霰正舒服地躺在上面,抱着七福晒太阳。 小猫很乖的窝在林霰小腹间,花斑尾巴缠着他的手腕。 霍松声从墙上翻下来,动静没惊到林霰,惊到他怀里的猫。 七福抬起头,好奇地看着霍松声。 霍松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也不顾猫能不能看得懂,然后进房间取了张毯子,回来盖在林霰腿上。 林霰悠悠转醒,睡得神色倦懒,甚至小小的打了个呵欠。 霍松声探了探他的温度,脚一伸将符尘平日坐着摘菜的小板凳勾过来,就坐在林霰腿边上。 林霰半敛的眼睛被阳光渲染成了琥珀色,人白的跟块玉似的,煞是好看。 霍松声瞧的欢喜,忍不住靠近,林霰低下头,跟他碰了碰嘴唇。 小小的光圈被林霰含在眼里,霍松声按住林霰的脖子,将他按在椅子上,厮磨他的唇肉。霍松声手上的戒指颜色很深,衬的他手指很长,林霰余光瞥见了,将他的手拿起来,仔仔细细地看。 霍松声捏他手指:“看什么。” 林霰下颌线的轮廓异常柔和,说:“好看。” 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反正他俩看对方都挺好看。 霍松声摘了玄铁戒,捋直林霰的手指,想把戒指套上去。 林霰蜷起手指,仍然有些抗拒。 霍松声哄他:“宝贝儿,戴上给我看看。” 林霰架不住霍松声这么喊,半推半就让霍松声把他套上了。 他太瘦了,手指很细,早已戴不住玄铁戒。 霍松声亲亲林霰的指节:“将军,我是你的前锋。” 林霰心口发麻,捏住霍松声的下巴,主动挑起一个吻。 “你叫我什么。”林霰抵着霍松声的唇,含着他讲话。 “将军。”霍松声重复给他听,“戚大帅。” 林霰轻笑一声:“胡闹。” 俩人在院子里胡闹一阵,猫都被腻歪走了。 符尘闯进来,不知第多少回撞见,已经面不改色,但开场白还是老一套:“那个什么,门外有个公公,说是送山参来。” 霍松声坐了回去,给林霰擦了擦嘴:“宫里来的,赵渊给你补身子。” 林霰对符尘说:“替我谢恩吧。” 符尘去去又回,抱了个大盒子来。 “这玩意儿怎么吃啊。”符尘把东西抱到桌子上,盒子很精美,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着。 “泡水,一次别泡太多,山参大补,先生的身子受不了。”霍松声把猫抓回来,按在腿上,不要脸的翻人家肚皮上的毛,“我们家七福是公的还是母的啊。” 符尘边拆盒边说:“小母猫,咱家唯一一个姑娘。” “啊,还是个小公主。”霍松声挠挠猫肚子。 林霰光听他俩对话就很无语,从屁股底下抽了本书出来,打发时间翻一翻。 霍松声在那盘算,将来要给七福寻一个好人家,男孩穷养女孩富养,立刻拨了一笔款,要求符尘好吃好喝招待他闺女。 符尘刚把山参拆出来,问道:“不然也泡点水给七福喝吧?” 霍松声竟还犹豫了一下。 林霰把猫抢回来,十分担心七福将来的日子:“霍松声,你能不能靠谱一点。” 谁说霍松声不靠谱了,他故意的,就喜欢逗林霰,从小到大他都致力于把戚庭霜惹毛,弄无语,现在也一样。 山参拿起来,盒子底下还藏着一个盒子。 “这是什么。” 符尘没有多想继续拆,打开后直接把盒子甩了出去。 一截流血的断指掉了出来。 霍松声脸色一变,伸手挡了下林霰的眼睛。 林霰已经看见了,他脸上温温柔柔的神色顷刻间散了个干净,坐起身来:“东西是谁送来的?” 符尘白着脸:“一个太监,宫里来的。” 霍松声用帕子将断指捡起来包住:“是秦芳若,赵渊让他去办的。” 符尘快吐出来了:“他干嘛啊,为什么送这个给我们,这是谁的手指啊!” 秦芳若送了两次信给林霰了,林霰都没有理睬,这根断指更是警告,是要林霰尽快将文书交出来。 林霰说:“去封信给聆语楼,最近有没有人出去做任务还没有回来。” 符尘惊恐地看向桌子:“先生,你是说……” 林霰摆了摆手。 符尘不敢耽搁,赶紧传信去了。 霍松声不知道秦芳若之前的动作,但也能猜到:“他在问你要文书?” 林霰默认了。 霍松声觉得这个宅子不太安全:“东厂暗卫层出不穷,秦芳若不忌惮聆语楼,我安排侯府守卫过来。” “不要。”林霰有自己的考量,“侯府的人过来就太招摇了,我还不想那么早暴露你我之间的联系。聆语楼足够保护我,你相信我。” 霍松声皱着眉头,仍然很不放心。 林霰放下七福,捏着那截断指,迎着光翻来覆去地看。 霍松声脸色不好:“你别看了,晦气。” 林霰说:“刀口平整,没有挣扎的痕迹,血流不多,砍下时人已经死了。” “我说了,秦芳若没把聆语楼放在眼里。”霍松声说,“他今天送断指,明天可能就要送断手,我真怕他的刀挥到你身上。” “不会。”林霰将断指包起来,丢在花坛里。 花坛边的灯柱上就放着火折子,他擦开火,将断指烧了。 “他想要文书,我就给他文书。”林霰捂着口鼻,轻轻咳了两声,“让他拿手来换。” 第九十五章 一只白鸽从院头飞进来,停在林霰面前的枝头上。 林霰将绑在鸽脚上的信解下来,一边展开,一边缓步踱进房里。 他看的入神,不注意脚下,霍松声跟在后面,托着胳膊扶着他。 林霰始终没有抬头,将自己交给霍松声很放心。 进到房里,林霰撩开珠玉帘,书桌背后的窗头上挂了根绳子。阳光透过窗倾洒下来,绳上用小夹子夹了一排半指宽的字条,被光照的很亮。 林霰将手里的那张也夹了上去,霍松声第一次见这些,凑近去看:“这是什么。” “南边发到长陵的信,被驿站扣下来的。” 南边流民闹事,为确保请神节顺利进行,赵珩下令拦截所有南方发来的情报及文书,一律待请神节过后再行处理。 霍松声逐一看过去,表情逐渐严肃:“泉州有八万流民聚集,这种消息怎么压得下来的?” 林霰将字条摆正:“赵珩封锁了泉州驿站,消息别说到长陵了,连南林也出不去。” “单泉州就有流民八万,南方六州少说也有二十万。”霍松声眉头紧锁,“这二十万人如果闹起来,可比海寇吓人多了。” 林霰的手指轻轻在纸条上划过,他看上去冷酷,且不近人情:“你太保守了,南方流民加起来至少三十万,三十万人,我更怕他们不闹。” 霍松声抬起头,看向林霰:“一旦爆发大规模动乱,我爹不可能坐视不理。” 南方大片划在南林,而南林又归霍城管辖,若是真闹起来,南林侯霍城第一个下场镇压。 林霰垂下的眼睛略显晦暗:“南方乱局已成,我需要一个足够和赵珩抗衡的人,撕破和平的假象。” 赵珩如今是朝中唯一可能继承大统的皇子,手握重权不说,对地方的控制也达到了顶峰,就比如南方这些消息,他按在手中密而不发,赵渊就不可能知道。 而消息捂得越久,民众的反应就越激烈,暴乱只会更多,不会更少。届时南林侯霍城一定会先行镇压,赵珩拦得住驿站的消息,但他一定拦不住霍城。 只是林霰的手段并不高明,他挑起事端,将事情闹至无可挽回,再逼已经上交军权的霍城出手,实际上已是一种算计。 上次在南林和霍城单独谈话的那个晚上,林霰曾隐晦地暗示过,或许有朝一日有需要霍城襄助的地方。当时霍城并未表态,显然是不愿做林霰的棋子。 如今林霰将霍城架了出来,霍城只消一想就该猜到是林霰在背后搞鬼,恐怕对他的印象比之前更差了。 林霰冷硬着脸,回避霍松声的目光,心虚,也理亏。 霍松声看透了他,掰正林霰的肩膀,强迫他抬起头:“不敢看我了?” 林霰抿了下唇:“我不想找理由,利用就是利用。” “我明白你的用意。” 霍城虽已无兵权,但他毕竟是朝中重臣,老侯爷地位摆在那儿,皇帝都要给他三分薄面。南方的乱局谁说都没有霍城说管用,他也是唯一一个可以直接跟赵珩撕破脸的人。 霍松声揉了揉林霰的头发,轻轻叹息:“没人指责你算计谁,如果我们对你有用,你尽管用就是。” 霍松声最怕林霰将他撇在外面,什么都不让他知道,也不让他插手。他想帮林霰,不仅是为了林霰,也为了故去的戚时靖夫妇和戚庭晔,更是为了无辜枉死的十万靖北军。 “我相信如果我爹知道真相,他也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站出来。” 林霰放在身侧的手微微动了一下,然后缓缓搭上霍松声的手腕,握住了他的手:“我不会伤害霍伯伯,你信我。” 类似的话霍松声不知听过多少遍,他们刚重逢的时候,林霰就对他说过,自己不会伤害他,可霍松声只当他嘴里没有实话,从来没信过他。 霍松声五指扣住林霰,抓着他的手抬到唇边亲了亲,说道:“放手去做,我们都在。” 霍松声给林霰吃了一颗定心丸,林霰轻松不少。 第二天,林霰入宫觐见,他病后没大好,赵渊瞧他脸色苍白,当着群臣的面就是一番嘘寒问暖,比对自己亲儿子还贴心。 林霰确实比那些皇子还要能干,关键是他还省心,赵渊很喜欢林霰,准许他这段时日好好养着,不用起早来上朝了。 林霰谢了皇恩,挨过早朝,站了太久身体劳累,腿脚软得厉害,他独自走在最后,步履缓慢,很快被人追上。 “林大人。”叫住林霰的太监长得面熟,常在御前伺候。 林霰顿住脚:“公公有何事?” 太监说:“大人,厂公有请,还请大人赏个脸面。” 林霰眼波一转,垂眸看人时显得十分冷淡:“哦,公公带路吧。” 秦芳若是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太监,陪了皇上近三十年,不仅侍奉赵渊起居,而且独揽东厂大权,他在宫中势力极大,势盛时连赵安邈都要逊色三分,虽说在人前左右逢源,其实这宫里的人他大多数都没放在眼里,像林霰这种几次三番受了威胁还无视他的,确实是许久不见了。 作为掌印太监,秦芳若在宫外有自己的府邸,但为了方便伺候皇上,他一般都住在宫里,内廷特别为秦芳若设了一间直房,离赵渊的寝宫很近,里头修的气派宽敞,侍奉打扫的太监宫女人数快赶上广垣宫,足可见秦芳若之地位。 林霰到那儿的时候,秦芳若立在一棵树下,那树梢上悬挂一只纯金鸟笼,笼里是一只花色极正的鹦鹉。 秦芳若正在逗鸟,听见动静回头,登时堆了满脸笑容:“哟,咱家瞧瞧是谁来了。” “厂公。”林霰客客气气尊他一声,目光被鸟吸引过去。 秦芳若手中一把鸟食,胳膊一抬,尽数给了林霰:“大人喜欢?” 林霰饶有兴致地喂起鸟来,漫不经心道:“少时家中养过八哥,鸟雀吵闹,独居时倒显热闹。” 秦芳若大方极了:“大人若是喜欢,待会就将它提回去。” 林霰手指被鹦鹉啄着:“下官怎好夺厂公所爱?” 秦芳若一张白面透粉,他搭上林霰的手腕,将他往房里带:“大人若是过意不去,不如想想手中有何东西是可与咱家交换的。” 进了屋,门一关上,屋内去了大半亮光。 林霰看了一圈,发现秦芳若这住处虽然富丽堂皇,但阴冷得很,明明离广垣宫那么近,这么好的日头这里却不见阳光,荫蔽冷清,像是住在阴沟里。 赵渊擅长给个甜枣打一巴掌,他将秦芳若安置在身旁,给他权利,却借着这不见天日的住宅时时刻刻敲打他,你秦芳若只能是依附于朕,仰仗朕之华彩的一条狗罢了。 林霰不喜欢这个地方,阴冷的让他浑身不适。 秦芳若沏了一壶热茶端上来,亲手递到林霰面前:“怎么样,大人想起来了吗。” 林霰撑着额角,看起来不太舒服:“厂公,下官近日身子不爽,头脑着实不太清醒,实在想不到有什么能赠与厂公。” 秦芳若放下茶盏:“大人再仔细想想?” 林霰微挑起眼:“不如厂公直接告诉下官,想要什么,下官看看能不能送得起。” 阴暗屋子里连目光都显得森然,秦芳若对上林霰的眼睛,压低了声音:“大人,有句话咱家不知当说不当说。” “厂公不妨直言。” 秦芳若端起势子:“咱家在皇上身边多年,深知一个道理,不该碰的东西不要碰,装聋作哑才是保命之道。” “哦。”林霰淡淡应道,“厂公指教的是,下官也极讨厌别人碰我的东西。” 秦芳若眉梢抬起,冷声说:“大人,这是何意啊。” 林霰右手上的吊绳拿掉了,手腕一圈缠着白纱,他轻轻按着自己的右手腕,慢慢往上捋到泛青的指尖,意有所指道:“下官伤了手后才知道,人身上每一个部件儿都极重要,缺一不可。” 秦芳若那张笑脸不知何时隐没在黑暗中,他身后有脚步响动,缓缓走出几名黑衣暗卫。 “大人,去过东厂么。” 林霰连眼睛都没抬:“未曾。” “咱家盼着大人永远不知东厂是何模样,否则以大人这身子骨,怕是进得去,出不来。” 林霰仍不紧不慢摆弄自己的手指:“下官胆小,若是吓出毛病,手一抖,露了什么东西给皇上……” 黑衣暗卫已经从阴影中走出,正站在林霰面前。 “啧。”林霰厌恶地皱起眉,冷淡的眼睛微微斜着,“挡着光了。” 秦芳若隐在人后,太监尖细的声音听起来扭曲阴狠:“林大人,你让咱家很难办啊。” 林霰侧过身,几缕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看厂公的诚意了。” 秦芳若拨开暗卫走到明处:“咱家怎知林大人是不是在愚弄咱家。” 林霰耸了耸肩:“厂公试试咯。” 秦芳若胸口起伏着,幅度明显增大。 屋内安静须臾,看似是对峙,实则是林霰拿捏了秦芳若,他手中有秦芳若想要的东西,这是他的筹码。 半晌,秦芳若先笑了一声:“那大人看好了。” 话音方落,他猛地抓过身后一名暗卫的手,将其按在桌上,就按在林霰面前。 林霰端起面前漂浮着雾气的热茶,揭开盖儿,赶了赶面上嫩绿的茶叶。 眼前一道寒光闪过,但听一声凄厉惨叫,秦芳若硬生生剁掉了那人一只手。 鲜血喷溅而出,满桌子都是,林霰袖口沾上几滴。 秦芳若丢下匕首:“轮到大人了。” 林霰喝掉整整一盏茶,然后才缓缓从前襟里拿出一张泛黄陈旧的纸,压在了杯子下面。 他站起身,毕恭毕敬对秦芳若行了个拱手礼,说道:“下官似乎想起了一点,这是回礼。” 秦芳若伸手去拿。 “哎。”林霰挡住他,“厂公,下官不喜欢血腥味。” 秦芳若皮笑肉不笑,对暗卫说:“还不去开门通风。” 门开了,大片光透进来。 林霰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的风,撤回手,旁若无人地走了出去。 秦芳若没拦他,也没追他。从杯子底下拿到纸,打开一看,是文书的某一页,但并非他想要的东西。 秦芳若眼角狠狠抽动两下,将纸窝成一团。 桌上的血和断手像是一记响亮的巴掌,那是来自林霰的警告。 “林霰身边有人护着,不还有个没人护着的吗。”秦芳若抬手招来暗卫,冷哼一声,“霍松声鞍前马后的跟着他,这二人一定有鬼,我们不妨试试看,这位林大人是不是真的一点软肋也没有。” 第九十六章 林霰出了宫,符尘在宫外等着接他。 见到面,林霰车都没上便问符尘:“谢逸回来了吗?” 符尘扶林霰坐进车里,摇头说:“还没有,他最近总是神出鬼没,不知道又跑哪儿去了。” 林霰面色微沉,思索片刻,交待道:“写信让谢逸回来,再从聆语楼选些功夫好的杀手暗中保护松声,我担心秦芳若会对松声不利。” 符尘随口答应,对霍松声很放心:“霍将军是南林侯独子,旁人不敢随便动他。而且他身边有侯府侍卫,自己功夫也好,先生,你别太过忧心。” 林霰说:“先派人过去吧,等谢逸回来,让他跟着松声。” 符尘立刻给聆语楼和谢逸分别传了信。 林霰身体还未好全,皇帝特许他不必入宫,许多公事林霰都挪到家中处理。 北方几州仍在受风雪侵害,皇帝不想管这些,交给林霰全权处理。 来报的官员、信差几乎将林霰的门槛踏破,文书一叠皆一叠往书桌上堆,从灾情处置到善后事宜,不同地方有不同的处理办法,这些都要林霰去想。 长陵里的文官都看出最近的风向,眼看年关将近,一个二个对灾情不闻不问,纷纷带着年礼上门巴结林霰。 林霰实在无心应付,刚巧李为和周旦夕带着几个学生在府上帮忙,便让他们前去周旋。 北方天灾,南方人祸,这个冬天比想象中还要漫长,唯有长陵仿佛与世隔绝,里外一片祥和,半点风声都没漏进广垣宫。 然而局面在此时进一步失控,南方乱战升级,三十万无家可归的流民在与军队抗争见血后,对朝廷的怨恨到达顶峰,纷纷揭竿而起,仅用三天就占领了南方州巡抚的府邸,并将泉州知府斩首示众。 赵珩看完南部来信,将满桌书册墨笔挥扫而下。 百里航闯进门来,急匆匆又送上一封信。 赵珩拆开一看,竟是南方那些富绅在向他讨债。 “这些人是疯了吗?分明还没到借期!他们是嫌本王不够乱吗!” 赵珩怒不可遏,双手撑在檀木桌上,手背上青筋暴起,饶是他不可一世,此刻也不经慌了神。赵珩虽是皇子,但手中并无调遣大历各州驻军的权力,这是赵渊分权的结果。 一旦南方暴乱失控,南方驻军下场,不要第二天,东厂就会将军部异动的消息传到赵渊耳朵里,那时一切都完了。 可闹成这样,不惊动军部是不可能的,现在南方驻军的统帅是开朝四将之一的公孙武,他暂时还按兵不动,是因为没接到长陵动兵的通知。可南林还有一个霍城,那可不是他能左右的人。 赵珩眸中寒光一闪,咬牙传了一道令下去,他要继续封锁南方的消息。 赵渊对军权的掌控极重,无诏出兵是死罪,只要没有皇帝的令,公孙武就不能动。而他们一旦动了,那就相当于造反。 与此同时,赵珩下令撤销对田税的加征政策,同时继续向南方富豪借钱,他要用这些钱安抚流民。但他想的太简单了,那是三十万流民,需要多少银子才能平息他们的怒火? 百里航觉得不妥,提议道:“王爷,我们要不要问问林先生?” 赵珩已经对林霰失去信任,他恨道:“今日的乱局就是他一手操纵而来,是我太晚看清他!” “可泉州知府死了,这事不可能瞒得过皇上。” 无论是流民乱战还是他以朝廷名义借贷,这两样无论哪一个让赵渊知道,赵珩都吃不了兜着走。捅了这么大的娄子,想要瞒住赵渊根本不可能,且不说南方州还有个霍城,林霰算计他至此,一定还有后招。 赵珩决不能坐以待毙,他已被逼到这种地步,若再不为自己拼一把,只怕赵安邈就是他日后的下场! “本王要尽量拖延时间。”赵珩逐渐冷静,“百里航,本王府上那三万精兵,让他们随时待命。” 百里航瞳孔巨震:“王爷,你是要……” “事急从权,本王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一旦事发,父皇不会放过我。” 赵珩狠厉地握住双拳,他府上有三万精兵,再加上大理寺的人手,只要他能控制广垣宫,拿到羽林军兵符,这个长陵就是他说了算。 “上回让你送给秦芳若的鸟,他收了吗?”赵珩突然问道。 百里航回说:“收了,听说很喜欢。” 赵珩点点头:“走,随本王去探探他的口风。” · 霍松声抱着胳膊立在墙角,见赵珩从府中离开便跟上去,一直跟到秦芳若在宫外的宅子。 他抬眼看了看门头上的“秦”字,又站了一会儿,正要离开时身后落下极细微的脚步声。 霍松声耳骨轻动,不动声色地按在剑上。 突然一道寒光自侧颊惊掠而过,但闻重物倒地声响,霍松声回过头,看见谢逸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几具尸体横在巷子里,很快便被人拖了下去。 谢逸大咧咧走上前来,手里一块帕子擦着血渍:“别乱跑了霍将军,秦芳若要杀你。” 霍松声转念一想,问道:“庭霜让你来的吗?” “啊。”谢逸点点头,“楼主让我跟着你,贴身保护你。” 东厂暗卫从西海跟到南林,再到长陵,一路追杀他们想要拿走文书,一定看出他和林霰的关系非比寻常。林霰将秦芳若耍了一通,秦芳若恼羞成怒从霍松声身上下手也在情理之中。 霍松声说:“我不用保护,你去保护庭霜。” 谢逸“哈哈”笑了两声:“我只听楼主的。” 霍松声转身就走,谢逸问他干什么去,霍松声说:“去找庭霜。” 林霰刚刚送走周旦夕和李为,独自伏在桌上翻阅文书。 霍松声翻墙下来,看林霰房门敞着,像是在等他。 林霰听见声音抬起头,放下手里的东西。 霍松声走到他面前,先说今天的发现:“赵珩去找秦芳若了。” 他这几日一直盯着赵珩,南边的事就是悬在头顶上的匕首,赵珩不可能坐得住。 林霰忙碌一天,头疼得厉害,他按住额角,沉声说:“赵珩手中有三万府兵,一个东厂就够他对付的,若不拉拢秦芳若毫无胜算。” 霍松声靠着桌子,伸手帮林霰揉了揉太阳穴。 林霰闭上眼睛:“赵珩一定会利用请神节,将自己的人混入请神节的队伍里,到时逼宫篡位,只要拿下赵渊,就能掌控整个长陵。” “你觉得秦芳若会帮赵珩吗?” “倒也未必。”林霰说,“秦芳若这头老狐狸,不会让自己置于险境。” 赵珩要做的事太冒险了,一旦失手就是头脑分家的事,秦芳若到底跟了赵渊这么多年,深知赵渊的脾性,这老皇帝看似昏庸,其实手里按着不少底牌,赵珩能不能成事要打个问号,秦芳若不可能这么草率的站队。 “但秦芳若也不会在此时得罪赵珩。”霍松声手上力道适中,思索道,“赵渊始终留了东厂一只眼睛盯着各地驻军,一旦南方军动起来,东厂会立刻上报皇帝,赵珩一定不愿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林霰目光半敛,短短时间脑海中已经闪过几种可能:“南方驻军不可能不动,霍伯伯一定会越权调兵,先镇压乱局。赵珩去找秦芳若,一是拉拢,还有一个目的是让他谎报军情。军部异动,这么好的一口锅,最适合构陷公孙武与霍伯伯合谋。” “赵珩部署逼宫只是应对最坏的情况。”霍松声指尖一顿,一阵寒意陡然涌上,“赵渊如此忌惮武将专权,只要我爹一动,必然会触及皇帝逆鳞,到时皇帝盛怒之下举兵伐逆,赵珩就可以借着铲除南林侯的名号,顺带着解决流民霍乱,一举两得。” 林霰抖了一下,浑身发着细颤。 霍松声端起他的下巴:“你怎么了?” “没事。”林霰推开霍松声,站了起来。 方才那一瞬,他想起来十年前枉死的父兄和靖北军。 当年靖北军求援的信被赵珩压下,无论怎样也传不到长陵,如今像是旧事重演。 房间里的烛火快要烧到尽头,林霰从柜子里取一支新的出来替换上,手中一把精巧的剪子,他微躬着腰身剪着烛芯。 林霰这些蜡烛都是特制的,点起来有淡淡的香味,可以凝神静气。 他瘾君子般深深嗅了嗅,借由这个动作将那些画面从脑海中挥散开。 霍松声拿走他手里的剪刀:“别戳着自己。” 林霰轻眨眼睛,转过身来:“赵珩头脑简单,将事情想得太容易了。” “他若有头脑,也不会这么多年被赵安邈压得死死的。”霍松声端起烛台置于高处,房间敞亮起来,“以我对我爹的了解,只怕此刻他已经动手了。” 流民之乱不能等,多一天都是寒百姓的心。 霍松声说的没错,就在他过来找林霰这个当口,远在南林的霍城已经一道军令发往南方驻军,命令公孙武即刻率兵前往泉州。 老侯爷余威尚在,哪怕他手中没有兵符,哪怕没有皇令,依然一呼百应。 霍城当夜纵马,率府兵先行赶赴泉州。 东厂的探子收到风声,一道密信发往长陵。 密信和林霰的口信几乎同时到达秦芳若府上。 秦芳若先看了东厂来信,然后才听下人说,林大人差人给厂公带了两句话。 秦芳若问,他讲了什么? 下人说,林大人问厂公,还记不记得大历十九年夏天发生了什么事? 秦芳若脸色巨变,大历十九年的夏天,朝廷从水路往溯望原运了五百石粮食,这是文书里的内容。 秦芳若追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林大人说,如果厂公没忘,那就请厂公当做从未见过东厂来信。” 秦芳若坐不住了,命人备轿,他现在就要去找林霰。 可等他到了林府,府上大门紧闭,守门下人说,大人病重无力起身,今日不见客。 秦芳若吃了闭门羹,脸色难看的准备离开。 这时身后的门开了,他眼睁睁看见霍松声从里面大摇大摆走了出来。 霍松声漫不经心朝他吹了个口哨,招呼道:“厂公。” 秦芳若全身僵硬地看着霍松声,牙齿紧咬在一起:“见过小侯爷。” 霍松声笑了一声,模样看起来有点坏,他生的俊朗,坏笑时就显得很痞,像个混不吝:“厂公啊,林大人府上这些下人你可熟啊?” 林霰这宅子是御赐,府上下人说是赵渊的眼线,其实人都是秦芳若挑的。 秦芳若皮笑肉不笑道:“咱家不知道小侯爷在说什么。” “不知道?”霍松声上前一步,拍了拍秦芳若的肩膀,“那厂公也不知道我今日来过了。” 秦芳若全明白了,林霰早不知什么时候搭上了霍松声,这二人拿着文书要挟他,目的是为了保全南林侯霍城。 “你们想让我当做没看见军部异动的来信?” 秦芳若方才过来的着急,胡乱批了个披风就上了轿子,那披风系歪了,挂在他脖子上有点滑稽。 霍松声伸手将它拨正,不紧不慢地说:“厂公,乱局之中,还是明哲保身最安全,你说呢?” 赵珩昨日来找秦芳若,并未提什么过分要求,只是希望他如果收到东厂来信,务必只提南方驻军起兵,不要提南方流民之乱。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不算谎报军情,赵渊让东厂盯着军部,只报告军部异动,其他的消息东厂没有责任上报。 这样说一半,留一半,即便赵珩的计划失败了,也并不会对秦芳若产生影响。 秦芳若不想得罪赵珩,如果他能成事,日后赵珩就是他的主子,他当然不会在此时为自己树敌,况且是这样不赔本的买卖,他自然乐意效劳。 只是秦芳若没想到,林霰也盯着东厂,甚至拿文书出来威胁他。 秦芳若暗笑林霰的野心,这只剩半条命的病秧子胃口不小,竟在打皇位的主意。 “小侯爷说得对。”秦芳若没有拒绝的理由,他受制于人,确实装聋作哑才是最好的生存之道,“咱家没见过什么信,今日也未见过小侯爷,如此,林大人可以放心了吧。” 霍松声勾动唇角:“那我就替先生谢过厂公了。” 第九十七章 赵珩心中不定,夜里无眠,辗转半宿还是去了一趟司南鉴。 他喜欢河长明,喜欢对方不争不抢不吵不闹的性子,更喜欢看他那双冷清的眼睛因为他变得潮湿。 夜深了,河长明已经睡下。 从前赵珩过来,总是不管不顾,不论河长明在做什么,即便是睡了也要将他拽起来。 今日难得体贴了一把,进到房里,赵珩刻意放轻了脚步,直至床边坐下,安静地看着河长明的睡颜。 河长明不喜黑暗,司南鉴十二层高塔彻夜点着烛火。 赵珩起初不太适应这些光亮,睡不好,夜半总是醒来。可当他灭掉烛火,河长明必是夜夜惊梦,他不喜欢看河长明皱着眉头的样子,后来便随了他,一直点着。 以前不能接受的烛光,此刻反而让赵珩安心。他脱掉外衣上了床,长臂一展将河长明搂进怀里。 河长明睡眠浅,微微一动便醒了过来。 他睁开一点眼睛,手不自觉抵在赵珩胸口,像是想要将他推开,可没等用力便又放了回去,淡淡开口:“王爷怎么过来了。” “吵醒你了?”赵珩低头看看他,将人抱紧一些,细碎的吻落在河长明的头发上,“我睡不着,过来转转。” 赵珩在河长明面前并不温柔,他位高权重,身边不缺人,目中无人惯了,对河长明极其霸道,时常由着自己性子来,将人弄伤,今天这样子确实稀奇,也叫人不适应。 赵珩长指一勾,卷起河长明弯弯的头发绕着玩儿。 河长明抬起一点头,不知想了些什么,解开了自己的衣服。 赵珩看着他的动作,愣了愣。 河长明皮肤很白,他不像林霰那样白的不健康,他是那种天生的白,稍微用点力就能留下痕迹。 赵珩问他:“你做什么?” 河长明眼中升起疑问,赵珩来找他,除了那档子事还能有什么:“王爷不想吗?” 赵珩吃了一瘪,将河长明按了下来,伸手提了提他的衣服,好歹遮住肩膀:“我只是过来看看你,没想做什么。” 河长明心中疑问更深,试探道:“王爷算卦吗?” 赵珩都给他气笑了,捏了捏河长明的耳朵:“不算,你陪我躺一会。” 河长明觉得古怪,但赵珩不表明来意,他也无从发问。于是安静地窝在赵珩胸口,任他抱着。 赵珩性情不定,往往这会儿要这样,过会儿就要那样,河长明很了解他,可他等了半天也没见赵珩改变念头,反而将自己等困了。 快睡着时赵珩终于出了声,他轻喊道:“长明,你跟我几年了?” 河长明困倦地合着眼:“三年。” “三年了,真快。”赵珩很喜欢玩河长明的头发,河长明有自来卷,弯弯曲曲的很有趣,而且他的味道很好闻,和那些男人女人都不一样,“长明,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赵珩并不是一个长情的人,他身边人就没断过,可这句话他没问过别人,连他明媒正娶的已经过世的王妃都没问过。 河长明缓缓清醒,却长时间缄默不语。 “长明,你胆子真的很大,宁可不说话,也不会讲好听的骗一骗我。”赵珩的脾气放在平日早就怒了,今天倒很平静,笑了笑,说,“是不是到我死了,也听不到你一句软话?” 赵珩今天话讲多了,失态得很,他是呼风唤雨的王爷,此时倒像是在向河长明讨一份真心,这很荒谬,可话已经说出口了,收不回来,赵珩也想听听河长明能给出怎样的回答。 谁知河长明仍旧是那副什么都不挂心的冷淡样子,撑着上半身坐了起来,说道:“王爷,你我之间,只是各取所需。” 他们二人没有强迫,赵珩看上河长明的身体,河长明需要赵珩的庇护,这是他们在一起第一天就达成的共识。 赵珩好容易安定下来的心又上下窜动起来,他也坐起身,皱眉问道:“如果我反悔了呢,我想找你要点别的。” 河长明的视线很坦荡,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干干净净,一眼就能看个分明,他没有情,也没有欲,对赵珩这个人不为所动。 赵珩不是个相信感情的人,他身边有很多人,那些人看他时眼里总有各种各样的东西,图他的人,图他的权势,或是别的什么。赵珩很反感这些,他厌恶纠缠不清的关系,只有河长明是特别的,那人眼里没有他,赵珩反而更加放心。 可现在,他却莫名恼怒,赵珩发现,他抓不住的不只是权力、荣炳,他连河长明的一个眼神都得不到。 “王爷。”河长明垂下眼,“你不是儿女情长的人。” 赵珩突然觉得河长明很可恶,他今天来找河长明,没动一点其他的心思,但现在他只想恶劣的按着河长明,掐着他的脖颈,弄红他的皮肤,让他因为失控掉下眼泪。 赵珩这么想了,于是就这么做了。 他的脾气阴晴不定,转眼就笑的阴冷。 “你说得对。”赵珩撕扯着河长明的衣服,将他翻过来,死死从后面按着他,“长明,本王若是死了,你也别活,咱们活着谈不了情,死了做一对鬼夫妻也还不错,你说呢?” 司南鉴层层叠叠的紫色纱帐颤起波澜,在赵珩疯狂的动作中飘扬,直到天色渐白才缓慢平息。 · 林霰睡得不安稳,心慌,一晚上醒了好几次。 他身体不舒服睡得早,上床时霍松声还没睡,可他反反复复醒了好几次,身边一直没有人。 林霰睡意消散,撑坐起身,轻喊一声:“松声?” 屋里很安静,不像有第二个人的样子。 林霰披上衣服下床,推开门,看见霍松声背对着他靠在太师椅上。 霍松声回过头,手上一截红绳,嘴里还叼着一头。 “你怎么起来了。”霍松声放下东西跑过来,挤着林霰回房,“外面冷死了,别出来。” 林霰被霍松声扑来的凉气呛到,掩着嘴咳嗽起来。 霍松声关上房门,给林霰倒了杯热水。 林霰缓了片刻才消停,咳得眼睛有点湿,还有点红,他伸手想揉,霍松声拦住他:“哎,别用手。” 霍松声摸出胸口的帕子给林霰擦眼睛,问他:“睡不着吗,又做噩梦了?” “嗯,有点心慌。”林霰抬起头,“你在外面做什么。” 霍松声擦完眼睛,对着林霰的嘴唇亲了一口,笑嘻嘻地说:“你等我一会。” 他神神秘秘地跑了,林霰反正睡不着,索性坐在那儿,什么都没做,边喝茶边等。 过了一会儿,霍松声回来了,他走到林霰面前,命令道:“手给我。” 林霰不疑有他,把左手伸出去。 霍松声缓缓蹲下来,修长手指间搭着一根红色的绳子,红绳编的牢固结实,中间扣了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金锁。 林霰细白的手腕被红绳拴住,霍松声低着头,很认真的给他系绳子。 男人手粗,编出这么个东西就很不容易了,系绳子也系了半天。 系好后,霍松声将林霰的手腕翻过来,拨了拨上面的小金锁,仰脸看着林霰:“快过年了,送你的过年礼。” 林霰觉得那枚金锁很眼熟,他凑近看了看,不确定道:“……这是?” “这是我小时候挂的那个长命锁。”霍松声说。 长命锁是霍松声出生那年,赵玥找大历最好的金匠打造的,送去宝华寺开过光,保佑他长命百岁。这锁霍松声戴了许多年,曾是他最贴身之物。 霍松声握着林霰的手,像是约定般对他说:“戴上就别摘了。” 林霰手腕的皮肤很白,红绳衬得很艳丽,金锁看上去很亮。 霍松声对林霰没有别的希望,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林霰能健康。 “本来应该除夕再给你的,但是我等不及,早点给你戴上,早点保佑你。”霍松声迷信地说,“我的好运都给你,保佑你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林霰抬手掩了下霍松声的嘴:“你的好运自己留着,给我这个就够了。” 霍松声笑了笑:“喜欢吗?” 长陵内外危机四伏,没有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此刻这个房间却格外温馨,林霰和霍松声看着对方,短暂的忘记世事,眼中只有彼此。 “喜欢。”林霰说,“可是我没有备礼,你会不会失望。” “怎么会。”霍松声身体前倾,抱住林霰的腰,他的脸贴着林霰的小腹,亲昵地蹭着他。 他像一个抱着蜜罐不肯撒手的小孩子,从林霰身上贪婪的汲取着甜味儿。 “你在这里就是最好的礼物。” 林霰微微一顿,旋即搭着霍松声的后背,将他朝自己这边按了按。 霍松声呼吸微窒,被林霰按得喘不上气,他闷在林霰肚子那儿笑,仰起头,下巴顶着不知林霰哪块骨头:“你怎么老喜欢按着我。” 林霰稍微松一点劲儿:“难受吗?” “不难受。”霍松声摇摇头,“喜欢。” 霍松声喜欢被林霰按着,喜欢他的拥抱,那个收不住情绪的林霰越来越像从前的戚庭霜,这种细微的转变连林霰自己都没有发觉,却轻易被霍松声捕捉到了,林霰正在一点点找回曾经和霍松声在一起时的自己。 霍松声拱了拱林霰,闹他。 林霰捏着霍松声的后脖子将他拉开,说道:“小孩子。” 话音刚落,突然外面响起敲门声。 “楼主,你们睡了吗?”谢逸的声音传了进来,“刚收到风,南林侯回长陵了。” 第九十八章 南边的乱子持续了十多天,惊动了霍城,连南方驻军都下了场,但这么多日,发去长陵的消息全部石沉大海,长陵方面没有一条指示,赵渊像是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似的,这太不对劲了。 霍城在泉州待了两天,等公孙武带兵赶到之后,他便立即启程赶赴长陵。 赵渊在大历各州放了东厂的人盯着军部,霍城擅自调兵是重罪,以赵渊的性子,不可能无动于衷,说明不仅有人封锁了南方州到长陵的信路,连东厂的嘴也被堵住了。 长陵一定有大事要发生,霍城不可能等的住。 霍松声打开门,谢逸靠在门口柱子上数头发:“还挺快啊。” 林霰让他进来,问道:“几时得到的消息?” “就刚才,眼下老侯爷怕是已经出南林了。” 霍松声面色微沉:“回长陵路上那么多驿站,赵珩很快就会知晓此事,他想借我爹之手掩盖流民霍乱,一定会阻止他回来。” 谢逸走哪儿都像是没骨头,必须得在什么东西上靠着,他现在就靠在柜子上,边扣手指甲边说:“这你不用担心,楼主早有准备。” 林霰说过不会让南林侯涉险,早在将霍城算入计划中一环时便算好了各种可能,聆语楼的人已经在沿途设好埋伏,一旦赵珩出手,他们便会现身保护霍城。 霍松声思索片刻,那毕竟是他亲爹,眼看着危险在前,他没法不担心:“我想去接我爹一程。” 林霰微微皱眉,东厂的人还没放弃向霍松声下手,他们已经和秦芳若撕破脸面,霍松声留在长陵,留在他身边才更加安全。 “如果你不放心,让谢逸去接霍伯伯。” 谢逸眼一瞪:“……我才刚回来。” 霍松声摇了摇头:“我爹不是任人拿捏之人,他不认识谢逸,也不熟悉聆语楼,很难信任他们。” 霍松声打定了主意,他回头给谢逸使了个眼色,对方很识趣地出去了。 “你放心好了,我会小心的。”霍松声勾了下林霰手腕上的红绳子,“别让谢逸跟着我了,长陵现在危机四伏,秦芳若和赵珩都想对你下手,他留下保护你我才放心。” 林霰神情严肃,觉得心很慌,他许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整个人很不安。 霍松声掐着林霰的腰把他抱桌上去,戳戳他的脸颊:“别绷着脸了,从南林到长陵快马加鞭两天就回来了,我们还要一起过年呢。正好我爹也来了,到时候我们一家人……” 霍松声话没说完,林霰突然靠近亲了他一下。 林霰亲在霍松声的唇角,他嘴唇下面有一颗小痣,林霰视线一低就能看见,他伸手在那颗痣上按了按。 霍松声咬他的手指尖:“舍不得我啊?” 林霰指尖微冷,霍松声湿热的气息包裹着他,虎牙咬的他还有点疼:“霍伯伯现在很讨厌我,你确定他想跟我一起过年吗?” “唔……”霍松声想了想,“那等他回来了你哄哄他,陪他喝喝茶,聊聊天,再不济还有我呢,他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会赏脸的。” 林霰把手抽走,头低下来靠着霍松声的肩膀。 霍松声手不老实,一会儿摸摸林霰的腰,一会儿弄他后背,半晌消停下来,轻轻拥住林霰:“等我回来,不许生病。” 林霰点点头,转过脸亲亲霍松声的脖子。 霍松声将他抱下来,披风搭在手臂上,林霰把剑递给他,送霍松声去门口。 霍松声上了马,长腿一夹调转方向:“我走了,你睡觉吧。” 林霰原地站着,看霍松声的背影融入夜色中,直到消失不见。 谢逸从门后探了个脑袋出来:“你要实在担心,我跟着也不是不行……” 林霰抓着襟口挡风,心慌的甚至有点喘不过气。 谢逸跟上来,絮絮叨叨在后面说:“不过我们已经安排那么多人去保护老侯爷了,少我一个也不少。” 林霰顿住脚。 谢逸差点撞在他身上:“咋了啊。” 林霰说:“你不要跟着松声了,去司南鉴,长明身边没人我不放心。” 谢逸“啊”了一声,脸都苦了:“还不如让我跟着霍将军呢,河美人那儿去不得啊,能给我冻出毛病。” 林霰懒得听他啰嗦,直接下了死命令:“长明若有意外,我唯你是问。” 谢逸不情不愿地走了,说林霰就会支使他。 林霰了无睡意,回房换了身衣服,随后独自一人出了门。 冬天日出晚,林霰打着灯笼去了城北的宝华寺。 被邀请来赴请神节的僧人全部安排在了宝华寺,僧侣到这儿的一概事项,衣食住行等都是林霰一手操办,他不时会来看一看,所以今天出现在这里也不稀奇。 守门僧人给他开了门,天未大亮,但僧侣要上早课,寺中来来往往的人不少。 林霰穿过一片竹林,晨间朝露沾湿他白色毛领,让他看起来十分冷峭。 了渡就住在竹园后面,他毕竟是皇子,虽然出了家,但身份在那,林霰在请示过赵渊之后,单独给他留了一间厢房,没有和其他人住在一起。 竹林幽静,很符合了渡的喜好。 林霰到达厢房时,了渡正坐在竹下念诵经文。 林霰没有立刻出声打扰,而是安静站在一边,佛语凝神静心,他听完全程,心慌的感觉也减轻几分。 了渡睁开眼:“先生来了。” 林霰缓缓回神,走上去:“早该来见殿下的。” 了渡喜欢喝茶,林霰从家里出来时带了一盒冬日新茶。 冬日茶涩味苦,一般人接受不了这个味道。 了渡将茶泡上了,端上来,细品之下觉出甘甜。 苦后回甘似乎是亘古不变的常理,了渡摩挲着杯子外壁上深深浅浅的花纹,说道:“喝茶就是图最后那一口回甘,好像之前多少的苦都不值一提。” 林霰没碰茶,他已经睡不好了,再喝恐怕更无法入睡。 “王爷一路从南林过来,想必感受到了世间苦楚。” “嗯。”了渡将杯子放下,“三年避世,不曾想而今大历已是毒疮遍地。” 许多事即便早有预设,不亲身经历仍然难以感同身受。 林霰说:“我答应过王爷,要让您名正言顺的回宫。” 了渡微微抬眼,等待林霰将话说完。 “今日节前家宴,王爷,您不可再缺席了。” 家宴是为庆贺新年,往年通常是在除夕举办,正巧今年除夕和请神节撞了日子,赵渊便下令提前一天举行家宴,请神节当日宴请群臣。 赵冉刚入长陵那天,赵渊身边的太监秦少长便亲自送上一封玉帖,玉帖一般是由秉笔太监代笔,上书家宴的时辰地点。今年却有一点例外,给到赵冉的这一封,是由赵渊亲自写的。 赵冉认得赵渊的笔迹,看到玉帖却并不意外。 赵安邈失势后,赵珩独大,霍松声虽被困于长陵,但终究要回到溯望原,宫中除了新起之秀林霰,已无更大势力可以遏制赵珩。 赵冉在此时回到长陵,赵渊未必不清楚他的意图,但他仍然主动示好,给赵冉一个台阶,亦是给他机会重回长陵朝局。 赵冉看向林霰:“这饭怎么吃,还请先生赐教。” 赵冉离开长陵太久,从前的势力早已被赵安邈和赵珩清扫干净,他如今在宫中境地,恐怕只比赵时晞好一点。 “殿下不必担心。”林霰说道,“您尽管去,剩下的全部交给我。” 他这样说,赵冉便明白了,那意思就是该说什么说什么,不必有后顾之忧。 赵冉现在是赵渊最放心的皇子,因为他没有权力。 林霰从宝华寺出来,天色已经大亮。 长陵街头丝毫没有过节的气氛,过路的人也不多,冷冷清清的,和往年大不相同。 穿着甲胄的士兵列队而过,端的一脸严肃,骇人得很。 等他们走过去,百姓三两个凑在一起交头接耳,说,这两日城中总有军队巡游,弄得人心惶惶,这个年怕是过不好了。 请神节临近,为了防止出乱子,城中增派士兵巡防是很正常的事,但很明显,现在士兵巡防的次数和人数都超过了正常的程度,所以才会让老百姓产生害怕的情绪。 林霰目光幽深,看着士兵远去的背影。 这些人恐怕不是正常巡防,极有可能是赵珩假借巡防名义,将自己的部下安插在巡防队伍中,以便提前在城中设下埋伏,拦住回城的南林侯。 林霰回府后立刻召集人手,将自己身边的杀手都调走了,命他们时刻盯紧城防司和赵珩。 林霰身边没人保护,符尘便寸步不离的跟着他,唯恐有个闪失。 晚些时候,周旦夕从翰林院过来,给林霰送今天的文书。 周旦夕跟了林霰一段时日,大事会先问过他的意见,遇到棘手难办的,也会和林霰商量对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往往是在共事时加深的,周旦夕佩服林霰的学识和处事能力,因此对他愈加敬重。 “大人。”周旦夕关上房门,像是有话要说。 林霰一夜没睡,抬眼时疲惫很明显:“怎么了?” 当朝文官大多庸碌无为,像周旦夕这样目光敏锐的不多。 只听周旦夕压低声音说道:“大人,我从宫中出来时碰见了李志秋。” 李志秋是上回和他们一起去佰侨乡救灾的羽林军,当时他抢着去炸山,引得霍松声另眼相看,所以林霰对他也很有印象。 林霰疑惑道:“他怎么了?” 周旦夕说:“他同我说,今日宫中家宴,皇上给近一□□林军放了假。” 宫里的羽林军主要职责是保护皇帝,宫内设宴,调派过来守卫宫门、保护皇上的羽林军人数都是有规定的,视宴会等级而定。 像今晚这种只有皇帝子女、妃子和重臣参加的家宴,在宫里巡防的羽林军只会多不会少,从没有放假之说。 周旦夕面色沉着:“我觉得有些蹊跷。” 林霰也觉得不太对劲,可还没来得及细想,符尘过来敲了敲门,说宫里的太监已经到了门口,是来接林霰去赴宴的。 林霰对周旦夕说:“此事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周旦夕走后,林霰简单整理一下衣服便进宫去了。 林霰如今是皇上眼中的红人,赵渊特地派了轿子来请,他坐在轿内,听得街道上脚步声非常齐整。 林霰推开窗,朝外看了一眼,列队的羽林军正朝城门口去。 林霰状似不经意地说:“怎么今日街上这么多羽林卫的兄弟。” 窗口下小太监陪轿而行,闻言回道:“这有什么稀奇,羽林卫负责守卫皇城,年关将至,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出乱子。” 林霰的眼皮猝然跳动起来。 羽林卫存在的第一要义是保护皇上,其次是守卫皇城。赵渊不是给一□□林军放了假,而是将他们调离皇宫,守卫皇城。 长陵乃大历国都,这么多军队在城中行走,甚至一部分已经出了城门,根本不像是例行巡防,更像是调兵堵截什么人…… 林霰背后的冷汗霎时浮起,他猛地扶住窗沿,对外面的小太监说:“公公,我给皇上备的礼落下了,劳烦您调个头,让我回去取一下。” 窗外,小太监倏地笑了一声。 他抬起眼,略带轻蔑地望向林霰:“林大人,上了我的轿,可别想回头了。” 轿子突然在路中央停了下来。 林霰变了脸色,冷冷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太监说:“送大人去黄泉路的人。” 一道寒光自眼前闪过,林霰眼睛微微眯起,感觉有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第九十九章 因为要入宫,林霰没让符尘跟着,聆语楼的暗卫全被他调走了,眼下林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突然,一道寒光闪过林霰的眼睛,他下意识偏过头,凭借身体记忆将冲到面前的人踢了出去。 林霰习惯随身带一柄匕首防身,他将兵器拿在左手,没打算坐以待毙。 提轿的车夫是暗卫伪装的,周遭还埋伏了几个人,人数不多,想来是看林霰身边没人,没将这个病秧子放在眼里。 林霰确实没想到,秦芳若谨慎小心了一辈子,竟然会选择赵珩。对于秦芳若来说,谁当皇帝并不重要,他在意的从来都只有林霰手上的文书。 他因为文书被林霰拿捏,也因为文书动了杀心,被威胁的滋味不好受,只有杀了林霰才能永绝后患。 林霰跳下马车,长陵街道很宽阔,两侧是住家。 太监捋着头发站在一边,他很大胆的穿着宫服出来,别人一看就知道是宫里的人在“办事”,不敢惹,也惹不起,纷纷躲进家里,路上一下清净下来。 暗卫手握长刀追在林霰身后,三两步就赶上他,劈头盖脸一刀砸下来。 林霰的匕首太短了,格挡时被用力抵下来,眼看锋利的刀刃就要划到脸上,他膝盖一顶,正中对方肋骨。 那一刀堪堪擦着脖子落下来,削断了林霰一缕头发。 林霰知道自己与对方体力悬殊,而且他们人多,抵抗起来根本没有胜算。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去人多的地方。 林霰立刻起身,一名暗卫扯住他的披风,林霰反身一拧,让衣服绞住那人双手,随后一匕首刺下去,扎在他的小臂上,长刀落地,林霰将它捡起来。 那冷兵沉甸甸的,林霰却拿的极稳。 两个暗卫同时向他扑来,林霰后退避让,凌厉眉眼比刀锋还冷,竟横起一刀从暗卫左肩直划到右侧小腹。 太监变了脸色,指着暗卫:“狗生的东西,别告诉咱家,你们连个废人都拿不下!” 暗卫被这话激到,一刀刺向林霰心口,林霰提刀挡了一下,被重压带的踉跄一步。就是这个当口,暗卫一脚正中林霰后心。 林霰只觉胸腔猛地呛住一口气,整个人已经扑倒在地,他的双膝狠狠砸在地上,倒下时左手撑了一下,又是挫骨的疼。 几把刀齐刷刷挥到面前,林霰手背一痛,被那太监用力踩住了手。 太监踩着他蹲下来,抬手钳住林霰的下巴,捏紧了抬起来,笑着说道:“林大人,厂公说了,他很喜欢你的手,让咱家一定好好招待。” 说着,他用力在林霰手上碾了一下。 林霰仿佛不知疼痛,煞白着脸在太监手中笑,嘴角不知何时已经挂上一抹鲜红:“是么,那我要多谢厂公厚爱了。” 太监的指尖掐进林霰的颊肉里,一道血痕留下来:“识时务者为俊杰,大人若能早些看清局势,倒也没有今日了。” 林霰还是笑,十分不以为然:“厂公难道看清局势了吗?厂公以为杀了我、杀了霍将军,他忌惮的东西就不会公诸于众。厂公错了,我这样的人,怎么会不留后手。” 太监狠狠掰着林霰的头:“东西在哪?” “想知道吗?”林霰的笑容一点点收敛下去,玩味道,“杀了我,杀了我之后,厂公一定会见到他想要的东西。” “林霰!”太监凶道,“你敢诈咱家?!” 林霰被刀架着脖子,此时还能淡定从容,幽幽说:“厂公既然要鱼死网破,那我们便拭目以待。” 那太监果然惊疑不定起来,他们煞费苦心安排这一出,利用南林侯将霍松声和聆语楼暗卫从林霰身边支走,好不容易抓住机会对他下手,可林霰完全没有面对死亡的畏惧样子,甚至大祸临头还能反将一军。 究竟是赌一把,杀了林霰,还是信他说的,此人还留了后手? 太监一时无法决定。 就在此时,林霰猛地抬起上身,额角用力撞在太监脸上。 太监吃痛惨叫一声,林霰已经反客为主,捡起掉在地上的匕首抵着他的脖子,将人困在手中。 太监反应过来自己被骗,懊悔不及,愤恨道:“你果然是在诈咱家!” 林霰偏头朝着太监的脸,阴冷笑道:“兵不厌诈。” 他看向对面几个暗卫:“刀放下,否则我立刻杀了他。” 暗卫接的是秦芳若的令,任务就是要杀了林霰,他们完全可以不理会林霰手里的太监,直接上去杀了他。 那太监看出他们在犹豫,慌了神:“厂公是咱家的干爹!咱家若死了,他定饶不了你们!” 秦芳若的干儿子宫里宫外数不清有多少,暗卫互相看了一眼,低语道:“厂公说了,不计后果先杀了林霰。” 他们向对方点了点头,提刀上前来。 林霰匕首的尖端已经刺入太监脖子,太监大叫道:“不要杀我!林大人,不要杀我!你们不要过来!!!” 林霰左手微微颤抖,他用力握着匕首,往后退了几步。 这太监看来并无几分价值,显然已经被暗卫放弃,林霰大脑疯狂运转,还在思索脱困方法。 就在此时,空荡的长街那头突然出现一辆皇室马车! 有宫里的人来了! 暗卫打算速战速决,林霰看出他们的意图,将太监猛地向前一推。 暗卫竖起的长刀穿过太监的肚子,肠肉都拖了出来,太监瞬间没了气息。 林霰转身就跑,几步便被追上,他只觉后背发冷,是刀锋快要抵到身体。 说时迟那时快! 疾驰而来的马车突然断了绳子,马和车厢分离开,一名素衣女子策马而来! “给本宫住手!” 长鞭“唰”的一声划破长空。 暗卫一咬牙,狠狠往林霰身上捅去。 但下一刻,手中长刀啷当坠地,一枚木簪插入他的手腕。 林霰愕然回首,见赵韵书翻身下马,鞭子一抽直接卷住三人,猛地将他们摔在地上。 赵韵书脚下就是兵器,她抬脚一踢,长刀直直飞出去连中三人! 暗卫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刀尖坠血,他们挨个倒地。 林霰强撑的一口气随着暗卫身亡也即刻散了,他眼前一黑,打了个趔趄。 赵韵书已经走到林霰身边,抬手扶住他。 林霰下意识要抽手,往后退了半步,赵韵书却直接拽住他的衣领,将他往马车上提。 公主出街都跟着侍卫,此刻赵韵书随行的侍卫目瞪口呆站在原地。 方才赵韵书猝然出手,他们都没来得及反应,大概没想到长公主消迹十年竟还这么能打。 赵韵书确实能打,她自小与戚家兄弟混迹在一起,更是与戚庭晔一同习武练剑,当年还上过战场。 林霰心肺都在难受,被赵韵书拖着走得很快,有些喘不上气:“公主,公主等等!” 赵韵书停下来,看着林霰的眼神很凶,像是在生气。 林霰弓着腰,扶着马车不停地咳。 赵韵书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林霰半晌才缓过来,声音完全嘶哑:“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赵韵书站那儿盯了林霰一会儿,缓慢将那口气吐了出去,然后说:“上车吧,今夜宫中家宴,晚到不好。” 林霰有些犹豫。 赵韵书提起裙摆,率先上了马车:“上来,就说我们半路遇到,我一个寡妇没什么好怕的。” “寡妇”二字让林霰的心狠狠刺痛一下,赵韵书和霍松声都非常知道如何拿捏林霰,果然林霰无法拒绝了,硬着头皮坐进了赵韵书的马车。 长公主的马车宽敞得很,林霰上去之后与赵韵书坐得很远。 赵韵书看上去也不想同他多言,丢了块绢帕给林霰,让他擦擦脸上的灰和血。 林霰左手手背红了一片,深处见血,他擦完脸,用绢帕将手包了起来。 车厢安静得过分,二人月前在林府一别后便没再遇到过,霍松声回来倒是去看了赵韵书几次,然后在去找林霰时,便将与赵韵书的对话都复述给林霰听。 林霰看了赵韵书一眼,主动打破沉默:“小世子怎么没在?” 赵韵书说:“时蕴病了,在府中休息。” 林霰一听,紧张道:“怎么病了?大夫看过了吗?” 赵韵书顿了顿,语气缓和下来:“天冷冻的,没什么事,已经好转了。” 林霰仍然揪心:“今年冬天确实太冷了,公主和世子都要保重。” 赵韵书点点头,她今天打扮的仍然素净,衣服上没有过多的修饰,但也可以看出为了家宴精心打扮过,裙摆叠了好几层。她的手就放在层层叠叠的布料上,左手按按右手,右手按按左手,借此压住因后怕带来的颤抖。 赵韵书回忆起方才:“松声呢,怎么没和你一起。” 林霰并不想对赵韵书透露太多,为免她忧心:“松声有些事,晚点来。” 赵韵书知道他们有所隐瞒,便没再追问,只是说:“今日凶险,若非我刚巧经过只怕你很难脱身,以后身边还是留些人吧。” 林霰也觉得自己太过大意,他太在意霍城的安全了,因此被赵珩和秦芳若利用。但他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秦芳若既然敢当街对他行凶,赵珩也一定派了很多人去围堵霍城。 思及此,林霰又止不住的心慌。 他担心霍松声会遇到危险。 此刻出城的官道上,霍松声与春信御马狂奔,身后有大批暗卫追踪。 春信在马上回头:“主子,都是东厂的人!” “秦芳若投奔赵珩了。”霍松声面色冷硬,说道“必须尽快跟我爹会合,他那边一定出了麻烦!” 第一百章 林霰跟着赵韵书的车一道进了宫,到广垣宫门口,迎面和赵珩撞了个正着。 赵珩看着林霰的眼神暗了一下,咬肌分明的鼓动起来,他顺着林霰看到旁边的赵韵书,不解道:“韵书怎么跟林大人一道来?” 赵韵书正要开口,林霰抢先一步说:“下官所乘的马车半路坏了,正巧浸月公主经过,便载了下官一截儿。” 赵珩仍在打量林霰,林霰的脸色太差了,已经不止是苍白,可以说是灰白。他视线一低落在林霰的手上,旋即笑了一下:“林大人,你和大历公主,孤男寡女同乘一辆马车,是不是不太合规矩。” 林霰目光坦荡:“确实不合礼数,但公主与下官内心坦荡,倒不惧流言蜚语了。” 赵珩往前上了一步,欠过半边身体,几乎是贴着林霰的耳朵,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悄然说:“林霰,你命确实大。” 林霰没动。 “不过霍松声有没有你这么好的运气,本王就不知道了。”赵珩语调轻松,“啊,本王差点忘了,你与松声并不相熟,想来并不在意他的安危。” 说完,赵珩站了回去,饶有兴致地欣赏林霰的表情。 可很快他便失望了,因为林霰脸上没有丝毫波动。 林霰微微勾动唇角,波澜不惊道:“王爷,您确实多虑了。” 林霰绕过赵珩,对赵韵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随后,二人便并肩进入殿内。 深红色袍袖之下,林霰不经意攥起了拳,手上的伤口被这个动作带起痛感,林霰的眼尾不受控的猛跳两下。 · 出了官道,远看一片崇山峻岭,符山就在其中。 这处山脉地势偏高,有些险峻,能藏人,也是林霰将聆语楼总舵建在这里的原因。 霍松声走到这里才猛然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东厂的人是追着他过来的,赵珩的人在前面围堵霍城。 霍城手中没有兵马,此次回长陵不会带太多人,身边多半只跟了殷谷溪那支精良府兵。林霰也是想到这一层,才会抽调聆语楼杀手保护霍城。 可现在,霍松声正在将人往霍城的方向带。一旦他和霍城会合,东厂和赵珩的亲兵势必会立刻联合起来,对他们父子进行围剿! 霍松声猛地勒马,马蹄受力高高扬起,发出一声嘶鸣。 残阳如血,一缕缕尘烟飘然而起。 春信诧异地看向他:“将军?” 霍松声本就长相硬朗,黄昏的光影打在他脸上,更显得轮廓分明。 马儿哒哒晃动着脚步,霍松声在春信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调转了方向。 “将军!” 霍松声并不是天生的良将,他幼时被父母保护的太好,以至于不懂朝廷诡谲与战场残酷。他的成长,他所有的勋章都是在一场又一场战斗中拼杀出来的。他打过最硬的仗,受过辱,险象环生过,输过,但从来没服过输。 松霜剑一点点脱离剑鞘,剑柄上的霜花吊坠在斜阳稀疏的光华中被染上浓烈的颜色。 霍松声要尽可能拦住东厂的人,不能让他们和赵珩的府兵会合,他要拖延,拖到霍城赶上来! “驾!” 霍松声用力抽了下马屁股,长腿一夹,突然向山路上疾驰而去。 · 宫中家宴,按例皇室子弟亲眷都要出席。 广垣宫陆陆续续进着人,林霰坐在左侧第二排首个位置上,比部分亲王坐的还要靠前,足可见皇帝对他的重视。 林霰身边就是赵冉,赵冉三年没有回宫,刚才进门时引起不小骚动。 三年前赵冉离开长陵时,最后一次在广垣宫亮相是穿着僧人衣裳的,当时他已剃光了头发,来宫中拜别皇帝,亦是表明自己的心志。今日他没有再着僧侣服饰,而是换上皇子宫服,因为没有头发,他还用一块藏色围巾将头颈一块包裹起来。 三年过去,如今赵冉以这副形象再次出现在宫中,无疑是告诉所有人,他已决心要重返长陵。 林霰与赵冉没有过多交谈,只是落座时打了个招呼。 反观赵珩似乎是坐不住了,端着酒杯从对面来找赵冉寒暄。 二人你来我往喝了几杯,互相试探着。 林霰低着头听他们说话,右手时不时捏起左手背上的伤口,他必须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过了一会儿,河长明也来了,坐在林霰对面。 河长明出行身边会跟着司南鉴的小官,这是皇帝给他的特权,准许他带着侍从入宫。 林霰看了眼跟在河长明身后的人,对方恰好抬起头来,晃一口白牙朝林霰笑了笑,是谢逸。 赵珩也看见河长明进来,回过头,视线扫过谢逸时顿了顿。 这个人他没见过。 这时,小太监吊着嗓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皇上驾到——” 满座臣子纷纷起身,待赵渊出现,整齐行礼:“参见皇上。” 赵渊尚未坐上皇座,便抬手一甩袖子:“坐吧坐吧。” 秦芳若迈着碎步紧随赵渊身后,金阶下提起臂,让赵渊搭着他上去。 一年一次的宫中家宴,明日又是赵渊最重视的请神节,他心情极佳,坐下便开始笑,将下头坐着的人挨个看了一遍,看到赵冉时明显一顿,竟勾勾手指,让赵冉上殿前去。 赵冉起身离席,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定在他身上。 到了阶下,赵渊又勾勾手:“上来,让朕好好看看。” 再往上就是龙椅,广垣宫金光璀璨的台阶从来都只有赵渊一个人踏。 赵珩紧盯着赵冉的脚步,看他一步步走上金阶,跪在赵渊脚边,眼神不禁变得阴沉起来。 赵渊拍拍赵冉的肩,似乎在借此判断儿子这些年独自在外过的好不好,然后说:“晏清,你我父子几年没见了?” “晏清”是赵冉封王时御赐的封号,大历朝皇子封王都是单字封号,唯独赵冉不同,当年赵渊破例封他二字亲王,在宫中为他修建宫院,准许他住在宫里,可谓荣宠一时。 赵冉回答道:“父皇,上次一别,已有三年了。”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赵渊手还搭着赵冉的肩,“父皇年岁大了,这些年时常梦见你们小的时候,醒来就想见见人,可你一走就是三年,杳无音信,你自己说说,应不应该?” 赵冉深深地低下头:“父皇,儿臣不孝。” “今日家宴,朕见到你甚是欢喜,便不提那些不开心的了。”赵渊又一次给了赵冉一个台阶,“这次回来,还走不走了?” 赵冉跪地拜了赵渊三下,说道:“令父皇忧虑挂心三年已是大罪,儿臣只想日后能有机会弥补皇恩,将功赎罪。” 赵渊挂着珠串的手放在赵冉脸上,被体温暖热的珠玉就这么蹭着赵冉,这个动作有些温馨,竟有些像宫外一对寻常父子。 “知错就好。”赵渊笑着说,放赵冉回去了。 赵渊需要赵冉,亲自写玉帖让他入宫,唤他封号,都是主动示好,但他是一国之君,当年赵冉放弃皇子身份离宫是大逆不道,在这件事上,赵冉必须向他认错。 座下亲王皇子眼睁睁看着赵冉上了金阶,又看着他从金阶下来,前后短短时间,可朝中局势已经发生巨变。 赵冉回到位子上,赵渊将人都看了遍,发现霍松声不在,于是问道:“松声呢,他怎么没来?” 这话是问秦芳若的,玉帖都是他负责送到各家手中,今年来赴宴的名册赵渊看过,特地加上了霍松声,没道理将他漏掉。 秦芳若张望一眼,说道:“奴婢这就派人去南林侯府看看,是不是小侯爷路上耽搁了。” 赵渊面露不满,还没发话,林霰突然开口:“皇上,不用问了,霍将军已经出城了。” 赵渊眉毛一竖:“出城?” 林霰点点头:“早上翰林学生给下官送文书,说见着霍将军带了几个人出了城,不知是要去哪。这个想必宸王最清楚,驿站应当有通报。” 赵渊看向赵珩。 赵珩嘴角抽动,林霰果然狡猾,皇帝对霍松声的动向非常敏感,三番五次借口将他留在长陵,若是被他知道霍松声出了城,还不得立刻警铃大作发动人去查? 林霰主动暴露霍松声出城的消息,还将话锋引到赵珩身上,他掌管全国驿站,若是不知道这事儿就是失职,明知皇上在意,知道这事儿不报也是失职。 赵珩咬咬牙,说道:“回禀父皇,驿站确实给过松声出城的消息,儿臣已经派人去追了,本想待家宴过后再向父皇禀报。” 此时赵渊却回想起几天前,霍松声问他要酒的事,当时霍松声说他们二人私下有联络,还要请赵珩喝酒。 他们俩个何时起交往的这么密切了?赵珩没有及时将霍松声出城的消息上报,究竟是不想影响家宴,还是已和霍松声密谋过什么,故意放他离开? 赵渊生性多疑,他不放心赵珩,转而命秦芳若调动东厂去找霍松声,务必要将他带回来。 秦芳若领了命,步下长阶去传令。 他要从左侧出殿,经过林霰身边时,明红色官袍的宽大袖口不慎碰倒了林霰放在桌角的酒盏。 酒盏青铜材质,落地时声响很亮。 秦芳若后退一步:“奴婢该死。” 林霰不在意的笑了笑,伸手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酒盏。 赵渊看着他们,眉头一皱:“林卿,你的手是怎么了?” 林霰手背上的伤口太大了,紫红色的一片十分引人注目。 林霰微有些愕然地挡了一下手。 赵渊觉得不对劲:“你怎么灰头土脸的,你来,让朕看看。” 林霰将手背到身后去,说话时目光淡淡的从秦芳若脸上带过去:“皇上,臣只是身体不大舒服,老毛病了。” 林霰手上的伤很新,一看就是刚弄的,讲话还躲躲闪闪,赵渊脸一拉:“什么毛病还能将手伤成那样?林卿,朕不喜欢讲谎话的人。” 皇帝这么说话,威压马上就来了。 林霰走到大殿中间,屈膝跪下,双膝触地时觉出疼,他忍不住蹙眉,倒吸了一口凉气。 赵渊说:“到底发生何事?” 林霰低垂着眉眼,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半晌才嗫喏出一个字:“臣……” 大殿安静非常,就在赵渊耐心快要耗尽之时,一道声音亮起。 “儿臣来说吧。” 赵韵书坐在最后,靠门口的位置,她一步步上前,纤瘦身姿挺拔如林间翠竹。 赵渊不解地问:“韵书,这里有你什么事?” 赵韵书倒是没跪,而是在林霰身旁站定,陈述般道:“儿臣入宫前在路上遇到了林大人,或者说碰巧救了他。当时林大人正被三名暗卫围堵,若非儿臣经过,恐怕此刻大人已经命丧黄泉了。” “什么?!”赵渊简直不可置信,光天化日之下,大历皇城竟然有暗卫当街谋害朝廷重臣?谁敢做这么无法无天的事! “是谁干的?”赵渊本就被霍松声无故离都惹的心头不快,听了赵韵书的话之后更是一把火冲上头顶,“城防司和环城羽林军都是怎么当差的,这么大的事竟然无人通报?” 林霰跪在那儿听赵渊发火,眼底的风云骤然涌动起来。 赵渊果然不知道今日有一□□林军被调离长陵宫,而且已经出城之事。这令若是赵渊下的,他不可能问出这句话。但看宫内守卫有增无减,只可能是赵珩假传皇令,然后将自己的人伪装成羽林军混迹在宫中! 也就是说,赵珩今日已经做好了拦不住霍城就玉石俱焚的准备。 赵韵书道:“看穿着是宫里的人,里头有个红衣太监。” 一个“宫里”,一个“太监”,哪怕赵韵书没将话挑明,明眼人也知道这两条连一起指的就是东厂。 难怪林霰支支吾吾不肯讲明。 赵渊让秦芳若回来,秦芳若趔趄着脚步匍匐在殿下:“皇上,奴婢对此毫不知情啊!” 林霰缓缓抬起头,解围道:“皇上,暗卫当街行凶如此大胆,栽赃陷害也并非没有可能。臣也是思及这个,才未敢轻易断言。” 林霰讲话总是轻轻慢慢的,风似的往赵渊心头吹,让人听得舒服。 秦芳若连连点头:“林大人讲得对,定是有人陷害奴婢,陷害东厂!” 秦芳若毕竟陪了赵渊几十年,地位轻易不可撼动,况且在赵渊看来,秦芳若和林霰并无利益纠葛。 赵渊神色稍微缓和,先命人叫太医过来,再对林霰说:“林卿放心,朕一定查明是谁这么大胆,敢在朕眼皮子底下生事。” 城防司隶属于大理寺,实际上是赵珩在管。 赵渊对赵珩施以冷眼,话也不禁讲重了:“宸王,你怎么管的人?” 赵珩脸色也不好看,认责道:“是儿臣疏忽。” “朕看你是手头上事太多了,管不过来。”赵渊说,“不如你将手上事列一列,朕看看能不能找别人帮你分担一点。” 座上人多,赵渊给赵珩留了面子,没直接夺他的权,但那意思十分明显,是打算将城防司交给别人。 赵珩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个“好”,可也无法违抗皇命,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愣是没吭声。 好好一个家宴,还没开席便弄成这样,在场的人都没了胃口。 林霰适时出声打个圆场:“臣恳请陛下将此事交给微臣调查,毕竟是有人想加害微臣,臣也想知道自己是招惹了哪位权贵。” 赵渊“嗯”了一声,应完就觉不妥,摆了摆手:“朕甚是忧心爱卿安危,你还是好好在府上养病,早日痊愈来给朕帮忙,至于这个案子……” 赵渊扫视一圈:“晏清,就交给你吧。” 100-110 第一百零一章 夜幕一点点降下来,天黑之后,气温比白天更低。 霍松声伏在山沟的荒草之间,黑暗之中一双眼睛透着雄鹰般逼人的光。 在离他不远处的土坡上,不时有人走过,他们穿着黑色暗卫服饰,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霍松声借着零散的光无声默数人头,等到最后一个人走过,他向另一侧的春信比了个手势。 一百一十八个人。 霍松声只带了七个人出来,包括他自己。 侯府已经没有兵力了,除了春信,另外五个是殷涧雷回长陵时带的人。殷涧雷总共带了二十来个人回来,后来霍松声派他去赤禹搜寻火蛇草,担心人手不够,只在身边留下五个人。 七个人对一百一十八人,听起来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他们面对的是霍松声。 这里是符山,霍松声曾来过一次,不能说非常熟悉,但那一次就够他做很多事。 霍松声命春信等人在原地待命,随后悄无声息的从荒草中爬了出去。 静谧的山谷中,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打草惊蛇。 可霍松声似乎并不是有意躲藏。 他身形高大,站起来一眼就能看到。 暗卫几乎是瞬间就锁定了他的位置! “在那里!追!” 霍松声飞速奔跑起来,在经过一片树林时,更是呈跳跃的姿势狂奔。 暗卫只知在后追赶,顾不上脚下,当他们在猝然而来的剧痛中发现自己的身体与双脚已经分开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云层被风吹散开来,头顶洒落下稀薄月光。 只见两侧相对而立的松树之间,不知何时竟绑上了削铁如泥的银丝。 它们从一棵树一直往前延伸,呈斜线,起码有五道那么长! 看不清路的暗卫们一个接一个追逐霍松声,高速奔跑的状态下,他们从银丝前穿过,轻易就能被割断双脚。 后面的暗卫发现形势不对,跳过第一道银丝,但还有第二道、第三道等着他们。 一时间哀嚎声响彻山谷。 霍松声已经离开山林,绕了个圈,又回到山沟附近。 他们人少,想要制敌就一定要出奇招,设机关或者埋伏都是制胜关键。 暗卫已经反应过来,纷纷避开地上的银丝。 他们很快追到山沟处,可面前一片平静,连风都没有。 走在最前面的暗卫举着刀,身体呈斜角缓慢向前探步,他们担心这边也会有前面那样的陷阱,每一步都走的极为谨慎小心。 然而就在此时,突然一簇红光在头顶亮起。 黑暗的山谷登时亮了起来。 他们下意识抬头去看,一张大网从天而降,紧接着,红光化作无数火星,如雨般降落下来。 那都是霍松声在溯望原打仗时惯用的伎俩,这些东西小,不占地儿,随手塞在马鞍里,被他带回了长陵,没想到在这里派上用场。 火星掉在人身上,迅速以燎原之势蔓延。 被大网蒙住的暗卫无法逃脱,生生被火烧死。 山里燃起了熊熊烈火。 就在此时,一直藏在荒草从中的春信带着人拔地而起。 没被困住的暗卫们还在扑灭身上燃起的火点,猝不及防一把刀横在脸上,下一刻人头就落了地。 他们纷纷后撤,想要回到暗处。 可身后,霍松声已经等在那里。 他手中的长剑泛起阵阵寒光,光折射在脸上,让他看起来凶厉如狼。 “厂公不仗义。”霍松声轻笑一声,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只是语调还和从前一样漫不经心,“那就别怪本将军不客气了。” · 广垣宫 家宴终于开始,太监将准备好的美酒佳肴呈上来,分发到各个桌上。 林霰安静地坐在一边,伸出个手,让太医替他包扎伤口。 家宴还安排了歌舞表演,热热闹闹的舞姬一出场,总算将方才冷掉的气氛暖起来。 老皇帝神色渐渐放松,歪靠在龙椅上,秦芳若跪在他脚边,给他捶腿。 太医问林霰身上可还有哪里有伤,林霰顿了顿,说有。 于是他暂时离开大殿,去到后面内室。 内室是皇帝休息的地方,里面有太监驻守,林霰环顾一圈,坐在榻下给赵渊放鞋子的地方,然后掀起了裤腿。 他双膝都烂了,流着血,伤口有些深。 太医为他处理,不免问上一句:“大人伤成这样,宴会结束后可有小厮来接?” 林霰摇了摇头:“丁太医,能麻烦你个事儿吗。” “大人请讲。” 林霰笑着说:“您看我这自己回去也不行,能烦您去我家里带个话,让我的家童来接我一下,谢谢了。” 丁太医很爽快:“大人客气什么,举手之劳。” 林霰说:“让他来的时候将我用惯了的青花汤婆子带来,晚上有些冷。” 丁太医点头答应。 太医简单为林霰处理了伤口,然后便提着箱子走了。 林霰放下裤子,从前门出去。 广垣宫里里外外已经被羽林军环绕起来,他们正围着这座宫殿来来回回的巡视。 林霰在外面看了一会儿,大概记住目前的兵力,然后才回到殿内。 · 此时林府,符尘刚和符尧吃了晚饭,在洗碗。 门童跑来告诉他,说是宫里有人带了话,叫他晚些时候去接先生回来,还要带上青花汤婆子。 人走后,符尘脸色一变。 符尧问他怎么了。 符尘说:“先生走前特意与我交代过,不要去接他,而且……青花汤婆子我们压根没带出来,东西还在符山啊,先生不可能记错。” 符尧思索一番:“先生不会平白无故说这样一句话,一定是出事了。” 符尘将手擦干,返回屋中取剑:“先生是让我去一趟符山,霍松声遇上麻烦了。” · 符山脚下 霍松声单臂勒住暗卫的脖子,微一用力,那人便没了声息。 又有五个人合围上来,几乎不给霍松声任何反应时间,五把大刀冲着天灵盖就砍下来。 霍松声两腿岔开劈了个叉,反手一顶,五把刀的刀锋全部砍在松霜剑上。 他身形灵活,张弛有度,从地上弹起双腿反绞,只听“哗哗哗”,他卷着刀背将暗卫手中的砍刀一一击落,旋即长剑一扫,暗卫脖颈间出现一道鲜明血线。 剩下的暗卫不多了,霍松声找到自己停在山下的马,脚一蹬翻上去。 这是他从溯望原骑回来的战马,名叫乘风,跟了他七年。 马和霍松声上过无数次战场,配合默契。 霍松声单手攥住缰绳,整个人横挂马上。 乘风带着他急速奔驰,霍松声挥动松霜剑,所到之处,剑影掠过,杀人无痕。 霍松声的手溅了血,剑柄湿滑。 他坐了回去,黑金剑很沉,剑柄繁复的纹路中有厚厚的血锈。 有血顺着剑柄流向他的霜花挂坠,弄脏了。 霍松声停下来,胸口处摸出块帕子,细细擦拭。 突然一阵凉风自顶上袭来,两名埋伏在树上的暗卫朝他俯冲而下。 霍松声左右两剑直接将他们的刀劈出裂痕,下一刻便断开。 他不屑地扫了眼摔倒在地的两人,然后又继续擦他的坠子,擦完坠子擦手,最后才将剑柄擦拭干净。 剑不滑了,能握得住了,他再次加入战斗。 这时,背后传来阵阵马蹄声。 霍松声眉目一凛,不确定是新的追兵还是霍城。 他劈开几人冲上主路,冲散的月光将来路映得很亮,他一眼就看见坐在马背上的高大男人。 “爹!” 霍松声眼睛都亮了,松霜剑往马屁股上敲了一下,乘风奔跑起来。 不仅是霍城,殷谷溪也在,他们带了侯府的府兵,还有沿路保护霍城的聆语楼杀手! 霍城也一眼就看见自家的倒霉儿子,前面还有打斗声,他严肃地问:“宫里到底来了多少人?” 霍松声骑到跟前:“爹,我一会再跟你解释,先借我点人。” 聆语楼的人自觉出列,一排排一溜溜跪倒在霍松声面前:“聆语楼在此,谨听霍将军调遣!” 霍松声吹了声悠扬的口哨,霍城最了解他这德性,那是爽着了,在老子面前嘚瑟。 聆语楼的杀手被派去解决东厂的人,霍松声慢慢晃到霍城身边:“爹,我帅不。” 霍城吊着眼睛瞅他:“你看我想揍你不。” “为什么啊。”霍松声咋呼起来,“我可是听说你回来,担心你有危险,亲自来接你的好不?” “接我?你别害我就不错了。”霍城说,“你弄了些不清不楚的人来帮我,若是朝廷查起来,怎么解释?” “这些你不用操心,天塌下来有人顶着。” “谁顶?你?”霍城烦道,“还是那个病秧子?” 霍松声“啧”着嘴,也烦:“你别那么叫他,大过年的,晦不晦气。” “嫌晦气你就给我找个家世清白,身体健康的!” 怎么说着说着还发起火来了,霍松声一点不怵,甚至开始不要脸:“反正我跟林霰该干嘛的都干了,你就接受现实吧老头子。” 霍城更加上火:“你……” 其实心里想的是,这畜生,林霰那身体能行吗…… 霍松声不知道霍城的七上八下,策着马朝后去,收了不正经的样子:“爹,是宸王的人在拦你吗?” 霍城平复心情,语气很是生硬:“除了他,还有谁不想我回长陵。” 说起这个霍城就来气:“赵珩这小子是疯了吗,将南边搞成那个样子,竟还敢瞒着消息不上报朝廷!” 霍松声转悠回来,简单将最近发生的事和霍城说了下。 霍城听完后倒也不算意外,这一路走来听的看的,再到长陵附近埋伏的宸王府兵,傻子也知道宸王打的是什么算盘。 霍城说:“他的人都押在后面,等入了宫,让他自己向皇上解释。” 霍松声点点头,正色道:“事不宜迟,今日宫中家宴,爹,我们要尽快回宫。” 东厂的人已经解决干净,霍松声与霍城会合,快马加鞭往长陵城赶。 霍松声本以为宸王府兵和东厂已经是赵珩和秦芳若的极限了,但没想到的是,就在他们距长陵城一步之遥的时候,突然出现的羽林军再次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第一百零二章 新换的“历”字大旗在角楼随风飘扬。 一墙之隔的长陵城灯火绵延,那光仿佛烧透了天,将夜色浸染出一些红来。 霍松声微微眯起眼睛,看清了,这是正规编制的皇室羽林,为首的是当今羽林军总统领元丰。 元丰与霍城差不多的年纪,二人是老熟人,对霍松声也很客气,他会出现在这里确实令人意想不到。 毕竟羽林军是皇室护卫队,不被军部收编,只保护皇帝和长陵,非必要不参战,羽林军总统领向上直接汇报皇帝,往下就是军队各部,没有中间人。所以想要调动羽林军,假传圣旨是不管用的,因为根本没有圣旨,一切调兵全是皇帝亲口传达。 可现在这么多羽林军出现在城门口,穿着军甲,冷兵对着霍氏父子,这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皇帝要跟霍城撕破脸,一是羽林军统领已与赵珩沆瀣一气,打算将霍城回长陵一事彻底捂死。 霍城身形高大,坐在马背上腰板又直又挺,他笃笃驾着马,从马上俯视拦路的羽林军,赫赫威压十分逼人。 当年在军中有两大“恶人”令军队闻风丧胆,一个是靖北王戚时靖,一个就是南林侯霍城。他们二人都以铁血闻名,治下异常严苛,戚时靖是出了名的凶,霍城看着脾气比他好点儿,不那么凶,但是他嘴巴讨厌,特能挖苦,常将部下弄得面红耳赤。 “怎么。”霍城冷笑一声,“羽林军什么时候成宸王的狗腿了?” 羽林军有些骚动,元丰抬手示意他们安静,对霍城客客气气地说:“侯爷,我等奉皇上之命,请侯爷去大理寺坐坐。” 大理寺是什么地方,那是大历最凶残的刑狱所在,为赵珩掌控。 “哦,大理寺。”霍城又笑了一声,像是不明白般问道,“大理寺向来只收有罪之人,敢问本侯何罪之有啊?” 霍城虽然人至中年,但气场还在,若是寻常人听见他这么一句,估计能吓得尿裤子。元丰倒没什么反应,相反的,他底气很足,讲话也不像统领几万羽林军的统领,更像宫中那些趋炎附势的大臣。 “侯爷有没有罪,有什么罪,等到了大理寺自有分晓。” 羽林军不涉政,什么大理寺、内阁都不沾,元丰此话已经分明,是公开站队赵珩的意思。 “若本侯不去呢,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元丰毕恭毕敬道:“侯爷,别叫我们为难。” 元丰话音方落,身后的羽林军忽然大喝一声,精兵铁器唰唰亮出,被月色折射成无数光影碎片。 “元丰,好好的脑袋待在脖子上不好吗?”霍城说道,“怎么偏要找死。” 元丰油盐不进:“侯爷,得罪了。” 他说完,后退一步,缓缓抬起食指向前一指,羽林军倾巢而出! 霍松声眉目严肃,羽林军公然反叛,只怕广垣宫已经被赵珩把控。 聆语楼不是正规军制,即便进的了皇城,也进不了皇宫。退一万步说,就算霍松声今天让聆语楼进了宫,老皇帝立马就能以和江湖组织私下勾结为由,治他们得罪。可如果没有聆语楼,他们根本没有足够的兵力去面对已经投靠赵珩的羽林军。 正当霍松声一筹莫展之时,马屁股忽然被人踹了一脚。 霍城凶道:“臭小子,还在发愣?” 事到如今,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赵渊并非明君,但大历江山决不能落入赵珩手中!他必须要让霍城安全进宫! “爹!”霍松声抽出长剑,“你先走,我掩护你!” · 广垣宫 酒过三巡,殿内气氛总算热闹起来。 赵渊喝的脸色绯红,神色激昂大谈国事。 座上的皇子亲王多是中庸之辈,能与赵渊接上话的寥寥无几,林霰饭菜没吃几口,一直在陪赵渊说话,眼见着赵渊眼中的欣赏之色越来越深,看在别人眼里,也越来越忌惮。 赵渊偶尔也会问赵冉一些问题,似乎是想借机打探他这些年是否沉迷佛法钻研,于政事没有长进。可意外的,赵冉对世事并非一无所知,相反,他的许多见解和眼光都很独到,答得也在点子上,赵渊明显高兴许多,到后来,反而不同林霰说了,还叫人给赵冉挪个位置,让他坐到前面来。 赵渊兴致很高,殿内不少人已经坐不住了,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赵渊没说散,他们也不敢走。 夜渐渐深了,宫内烛火换过一遍。 林霰晚上喝了点酒,心里火烧火燎,灌下许多凉茶也没能缓解半分。 直到赵渊问赵冉:“今年雪灾,北方许多州府都落了灾,不知南边怎么样?” “南边”二字就像一枚火炮悬在赵珩的脖子上,他当即变了脸色,抢在赵冉之前开口:“父皇,南边气候温暖,没受灾害影响。” 赵冉的视线淡淡从他面上扫过,说道:“确实受雪灾影响不大,部分乡县受了灾也及时得到了救治,相信朝中会处理好善后事宜。不过……” 赵渊见赵冉面露犹疑,便追问道:“不过什么?” 赵冉低头思忖半晌,说:“不过南方最棘手的还是流民问题,儿臣一路从梅州过来,沿路几乎都是举家远行的弃耕农。” 他说完,赵渊重重“嗯”了一声。 赵珩紧盯着赵渊:“今年北方受灾严重,农田庄稼尽毁,农民弃田南迁也是无奈之举。” 此话是想将南方骤然爆发的大量流民祸端嫁祸到天灾之上。 赵冉的头巾有些滑落,他抬手理了理,淡淡道:“也不尽然吧,北方十里八乡都受了灾,许多路仍堵着,人根本不出去。况且年关将至,谁想在这时背井离乡,说到底,还是南边自己的问题。” 赵渊常年待在长陵,每隔五年才会南下一次,距他上次南下已近五年。那次赵渊刚从南方回来,便被南方流民问题困扰的夙夜难免,而后便下令整肃,将那些生事之人要么下狱,要么发配到偏远地区,这都是老方法了,治标不治本,反倒弄的西海不平。 既然赵冉提到这个,赵渊也来了兴致:“老二,你且说说,南边有什么问题?” 赵珩手心微微汗湿,轻笑一声:“皇兄清修多年,对时事恐怕并不那么了解吧。” “恰恰相反。”赵冉说,“正因多年清修,没有俗世烦扰,才有大把时间静下心来思索国事。” 赵珩眼尾猛跳,笑容快要挂不住。 赵冉起身,缓步走入大殿中央,淡然表情逐渐被肃穆取代,沉声说:“儿臣以为,南方流民之患的根源,在于土地。” · 清晨,城北宝华寺。 竹园清幽,一方棋盘,林霰与赵冉相对而坐,一人执白子,一人执黑子,正在对弈。 “殿下可有想过,大历流民问题自开朝延续至今,屡次清肃,一直无法彻底解决的原因是什么?” 大历自开朝第一任首辅霍霖开始税改,再到他的学生李勤,再到章有良,一步步演化成如今的局面。 赵冉答道:“税改之弊端日益凸显。” 林霰手中捻着白色棋子,目光落在棋盘上,没有多少犹豫便落下一子:“税改是导火索,但霍乱根源并不在此。” 当年霍霖税改,以白银替代粮食纳税,起因是想促使货币流通,将财政大权收归中央。霍霖死后,李勤接他的班,改按土地面积征收田税,并开展长达半年的土地清算。 “当年赵渊给李勤设了时限,命他半年内完成清算,为此李勤拟了一套奖惩制度,各地官员为了逃脱惩罚,牟取私利,谎报、多报土地面积,将无主荒地纳入纳税范围,任务是完成了,可税负却落到了百姓头上。”林霰说,“殿下说的不错,税改有弊端,可税改为了什么,牵动的又是谁的利益?” 赵冉抬起眼,睫毛振动着:“权贵地主?” “不错。”林霰轻轻点头,“当今圣上在乱世中继承大统,对皇权军权极为看重。未免前朝封王与军官勾结之内乱重演,圣上登基时便收回了各地封王的军事指挥权,也不授职任事。封王多是皇帝手足弟兄,为了安抚他们,皇上便将田地赐给这些王亲贵族,同时,还给了他们置买土地的权利。” 大历经济发展主要还是依赖农业,拥有了土地的亲贵们就等于拥有了取之不竭的钱袋子。被剥夺了权力的皇室宗亲逐渐将目光从国政转移到了土地上,既然皇上不让他们有参政的机会,那便安心当个蛀虫,反正有皇帝养着,保证一生荣华也是个合算的买卖。 他们在各自封地耀武扬威,当地官员谄媚巴结,纷纷向他们投献土地,以求庇护。 于是,日益贪婪的贵族们不再满足于皇家赐予的田地。 他们将自己的庄田向外扩展,不断圈占土地良田,甚至抢占农民的土地,据为己有。 无权无势的百姓没了田地,要么为权贵耕地,获得糊口报酬,要么流离失所,沦为无主流民。 “各地虽然人口减少,但朝廷赋税是实打实的,于是官员只好将赋役转嫁到还未流亡的农民身上,致使这些人也不堪税负,变成流民,如此恶性循环。” 赵冉总结道:“流民越多,普通农民的负担越重,才会导致有更多的流民出现。” 林霰放下最后一子。 赵冉看向棋盘,发现自己已经被白子包围。 林霰说:“所以流民之乱,祸不在税改,而在权贵无底线的侵占农民土地。国家用农民的血汗养这些寄生虫,垒好的地基从内里就已经被蛀虫腐蚀殆尽,怎能不塌。” 如同这环环相扣棋局,醒悟时已被围困至绝路。 · 广垣宫 赵冉讲完自己的见解后,赵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赵珩摇头笑道:“皇兄此言莫不是在怪罪父皇,不该用土地代替政权补偿诸位皇叔?” 赵冉看向他,目光平静:“人心不足蛇吞象,父皇赐地是皇恩,但人性贪婪并非父皇能够度量。宸王不必事事与我针锋相对,这些不过是我的一些拙思罢了,是非对错父皇自有评判,也毋需你我多言。倒是宸王,似乎很不想谈及流民,这又是为何?” “本王何时不想谈流民?”赵珩脸色铁青,“皇兄可不要信口开河!” “我有没有信口开河,时间自会证明。南方流民再不加以清肃,迟早招致更大祸患,泉州血案便是前车之鉴!” 赵珩脸色大变:“你休要胡言!” 赵渊拨弄念珠的手指骤然停顿,老皇帝的醉态像是被这句话打散了,浑浊的双眼也清明起来。 赵渊问道:“什么泉州血案?” 泉州血案至今快二十日,一点风声都没漏进长陵。 这消息从赵冉口中说出来再合适不过,他可是正经从南方过来,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是证据。 赵冉一脸疑惑:“父皇不知?” 赵渊说:“朕该知道什么?” 赵珩后背浮起一层冷汗。 赵渊看向他:“宸王,你来告诉朕,朕该知道什么?” 赵珩握紧双拳,咬住的牙关令下颌线条非常生硬。他默然不语,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赵渊极有耐心,势有一种赵珩不开口便不罢休的架势。 赵冉见状说道:“儿臣来说吧,二十天前,泉州农民与官府爆发冲突,死了十几个农民和三个官兵。” 赵渊手中的念珠发出很清脆的一声,竟是被他生生捏碎了。 秦芳若大惊,跪在赵渊脚边:“陛下,使不得!” 赵渊抬手挥开秦芳若,只盯着赵珩:“宸王,可有此事?” 赵珩用力掐了一下掌心,步入殿前跪下:“父皇,确有此事。” 赵渊此时还未爆发:“那你为何不报?” “请神节在即,儿臣不想父皇被此事滋扰。”赵珩说道,“况且儿臣已经第一时间命人处理,对伤亡百姓亲属加以安抚,给予优厚补偿。” 在天家眼里,命如草芥,死了几个农民根本不是什么大事。赵渊在意的点根本不是泉州出了事,他在意的是,已经出了人命,惊动了官府,可赵珩竟然私自将消息拦下了。 今天他可以拦下泉州血案,明天若是梅州、遂州、或有一日,溯望原出了事,是不是只要他赵珩捂着驿站,消息就一点到不了御前?现在摆在赵渊眼前的大历,究竟是真实的大历,还是赵珩想让他看到的大历?他被封锁在长陵之中,与外界隔绝,来日若是江山多了个君主,是不是只要赵珩不想让他知道,他就能一辈子被蒙在鼓里? 这性质可太不一样了! 赵渊脸色阴沉,半晌,重重说了句:“宸王,你胆子太大了。” 赵珩心里一凉,无边寒意顺着毛发向皮肤表层渗出。 “朕将大历驿站交到你手上,不是让你这么用的。”赵渊冷冷地说,“朕早说了,你若无暇顾及,便同朕说,朕交给别人做一样可以。” 赵珩膝行两步上前:“父皇,儿臣没有!” “罢了,以后你不用管了。”赵渊顷刻间下了决定,“林霰,你来接手吧。” 赵珩双目大睁:“父皇——” 赵渊主意已决。 林霰从位上起来领旨,刚站起身,忽然一阵有节奏的号角声传来。 他猛地抬头,向门口看去。 一名太监连滚带爬地闯入广垣宫。 号角声是从城外传来的,响彻整个长陵,传入广垣宫时声响不是特别强烈,但能听出来是两军交战时吹的战奏。 太监发着抖,上气不接下气地通报:“皇……皇上,开战了!南林侯带着兵,闯、闯进来了!” 赵渊骤然起身:“你说什么?!” 本该在南林的霍城突然出现在长陵,还带着兵马,这事儿如果放在半个时辰前,赵渊会毫不犹豫的派兵将人拿下,并非常武断的给人定下谋逆的罪名。 但现在不一样了。 泉州血案被赵珩拦下,刚巧霍城在此时回来,那不是要造反,而是南方出了更大的乱子传不到长陵,南林侯亲自回来报信了! 赵渊疾步从座上走下,新打的皇靴又明又亮,一脚揣在赵珩肩头:“你到底背着朕做了什么?!” 就在此时,广垣宫的大门缓缓打开。 南林侯霍城和着一身血气走了进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只见他步子迈的极稳也极重,暗含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霍城走到大殿中央,没跟赵渊行礼,也没看他,只是将手中一团染血的锦书往赵珩身上一扔,沉声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遮掩过去的了,宸王,自己向你父皇解释吧。” 说完,霍城转个身,走到离他最近的桌子上,将旁边人撵走,腿一盘坐了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他逡巡一圈,挑人伺候似的,最终将目光定在林霰身上。 他向林霰勾了勾手,等林霰来到他身边,又用指关节在桌上敲了两下。 林霰缓缓蹲下,很好说话的给他添了杯热茶。 霍城端起来喝了。 喝完微微一顿,这是他在家里要茶喝的习惯,喜欢用指关节敲桌子,这点小习惯只有跟他一起生活过的人才知道。 霍松声连这个也告诉林霰了吗……—— 侯爷:喝媳妇茶。 第一百零三章 锦书掉在地上,散开来,不止一块布,好几块揉成一团,上面有字,还有血。 赵珩将那团皱布拾起来,还没看完脸先一步白了。 那是被他拦截的、有关南方霍乱的驿报。 赵渊朝他摊开手:“给朕。” 赵珩把布团攥得更紧了,手背上的筋络鼓胀着撑起来:“父皇,儿臣……” 赵渊不容他多言,从赵珩手中将锦书夺了过来。他一行行地看,一张张地翻,到最后双手止不住的颤抖。 赵渊原地晃了晃,竟站不稳了。 赵冉离得最近,赶紧起身扶住赵渊。 锦书上报,泉州血案、三十万流民揭竿而起,斩知府、占府邸,南林侯霍城无诏调兵、公孙武率南方军抵达泉州镇压反民。 赵渊急怒攻心,视线时而清楚时而模糊,但声音却愈发沉静,叫人听了便生出恶寒。他吊着眼睛,用这样的姿态来确认每个人的位置,最后找到霍城,问道:“霍侯,南方怎会如此?” 殿上的气氛异常诡异,令人窒息的紧张感从每一处暗角侵袭而来。 赵渊直接问的霍城,表明他已经不想再听赵珩的借口了。 霍城细细品着佳茗,舌尖上泛起的些微苦涩掩盖了鼻腔中的血气,他冷笑一声,哪怕面对着皇帝也毫不留情面:“回皇上的话,宸王奉您的命提高南方田税,导致官民矛盾升级,这些您不知道么?” 朝廷税法更改不是小事,通常需要户部大臣共同商议,等拟定好方案再递呈皇上,皇上要看过,觉得可以施行,才会朱批加印,以天子名义昭告天下,统一实行。 国之律法没有朝令夕改一说,更不可能在北边用一套,南边用另一套,一来不好管理,二来异地异法有不公之嫌,易生民愤。 朝廷不可能搞两套税制,皇帝更不可能同意这么做,赵渊从未签过这样的令,可锦书在前,南林侯人证在后,铁铮铮事实摆在眼前,赵渊不得不相信,他的亲儿子竟然假传圣旨。 近年来朝廷亏空不假,入冬后,赵渊也在和户部商讨,看来年是否要提高税点,弥补财政空虚。但一切未有定数,而且今年冬天北方大雪,不少农田庄稼受了灾,朝廷就是再强硬,也断不可能在此时向百姓伸手,这定会招致祸患。 谁能想到,赵珩恰恰做了这样的事。 赵渊的脸色已经不能单用可怖来形容,他瞪视着赵珩,像是要将他扒皮抽筋:“宸王,霍侯说你是奉朕的命?朕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啊?” 赵珩急促地提起一口气,昂着头:“父皇,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儿臣从未有僭越皇权的念头!” “你没有?”赵渊气极反笑,“那是朕冤枉你了?还是霍侯冤枉你了?既然你没有,那旨意是谁下的?冤有头债有主,指令是从长陵发出去的,总有个出处,你看是你自己查,还是朕找人帮你查!” “父皇!” 霍城扯起桌上的手巾擦了擦手,他手上沾了不少血污,将白色手巾都染红了。 “对了,还有一事。”霍城漫不经心地擦着手,头也不抬地说,“你在南边的债主说让你还钱呢。” 赵珩周身血液都快凝固了,拧过头,面目狰狞地看着霍城:“霍侯,不要多管闲事。” “我想管?”霍城笑了笑,手巾往桌上一扔,然后起身,将赵珩与南方富绅签订的借条抖开,立在皇帝面前,“皇上,宸王的债主都找到我这儿来了,既然他不让我管,你得管吧?” 白纸黑字摆在眼前,加盖宸王印玺,签着赵珩的名。 赵渊僵硬地夺下那张纸,过度睁大的双眼布满鲜红血丝,他像是要将赵珩吃了:“你以朝廷的名义向民间借贷?!” “怎么可能!”赵珩猛地站起来,抓起纸,“怎么可能找到你这里,本王明明写了三年借期,怎么会这么快……” 突然,赵珩看清纸上的字—— 这不是他签字盖章的那一份,他签的借期是三年,而这张纸上写的是十天! “不可能……”赵珩不可置信地看着字据,“怎么会是十天……” 赵渊从他的言语里确认了,假传圣旨提高税率挑动南方军民战争的是赵珩、私自以朝廷名义向民间借贷的也是赵珩。 赵渊怒不可遏,一个巨灵之掌狠狠甩在赵珩脸上! 赵珩被他打翻在地,左脸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他的耳孔和嘴角不约而同流下血来。 也是这一巴掌让赵珩清醒了,他用颤抖的胳膊支撑起身体,愤怒地看向林霰:“都是你设计的!” 赵珩嗓音完全嘶哑,他啐了一口血沫在地上,恨言道:“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林霰!” 赵珩口中的恨意太明显了,那样撕心裂肺的一句,几乎让人无法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可林霰呢。 林霰只是漠然站在原地,他个子高,人却瘦,深红色官服衬得他肤色苍白胜雪,像是红墙上覆着的一层花白无色的霜。 “这罪名太大了。”林霰十分平静,目光坦然又澄澈,视线一点点从赵珩脸上,转移到赵渊脸上,“臣恳请皇上,彻查此事。” 赵渊尚未发话,赵珩跌跌撞撞爬起来:“查!立刻查!本王那日去过翰林!往来官员皆是见证!还有这份借条,这也是林霰拟好送给本王的,朝廷借贷要经户部签发才能批下!是林霰打点的户部大臣!全是他一人所为!” 赵珩上前几步,抓住赵渊明黄色袍袖一角:“父皇!儿臣固然有错!错在无力承担请神节开销才出此下策!但林霰居心叵测,利用儿臣一片拳拳孝心设计构陷儿臣,才招致今日祸患!请父皇明鉴!” 林霰和赵珩,左一个请皇上彻查,右一个请皇上明鉴。 赵渊杵在殿中央,耳畔轰鸣。 他看向林霰,那是他的宠臣,曾三次拒绝翰林邀约,此次入长陵是他亲自写信请来的,在赵安邈被贬后,宫中急需新生力量抗衡宸王和霍松声,亦是赵渊恳请他留下来入朝为官的。 赵渊实在想不通,林霰一个没几日好活的病秧子,对皇位没有半点威胁,何故需要去构陷一个皇子? 赵珩深知赵渊疑心病很重,见他表情松动,又继续陈词:“父皇!您不要被林霰骗了!此人城府极深,在都津时便与儿臣有过往来,还曾对儿臣示好,说要辅助儿臣夺得王位!儿臣见其心思深重,几番拒绝与他私下见面,他对儿臣怀恨在心便设计谋害儿臣!父皇,林霰其人虚有其表,您一定要看清楚啊!” 赵渊低垂着眼,看着匍匐在自己脚边卑微的儿子。 赵安邈年后便要启程去回讫和亲,同时,他会任命霍松声作为和亲使臣沿路护送。 回讫等待机会进攻大历很久了,一定不会错放这个机会,所以赵渊也要利用这个机会削弱或是彻底铲除霍家在溯望原的力量。 这样一来,长陵宫中只剩赵珩一股势力。 林霰体弱多病,能活多久是个问号,他确实是制衡赵珩很好的棋子,可一旦他死了,宫中便再无人可牵制赵珩。所以赵渊才会主动对赵冉示好,想让他留在长陵。 赵氏江山最后一定会落入赵氏子孙手中,这个人不是赵珩,就是赵冉。 但赵渊并不想那么早便将皇位交出去,只有皇位空悬才能保证皇室稳定,所以他需要两个势均力敌的皇子在宫中互相牵制,不仅如此,他还要他们相互厮杀、角逐,胜者为王。 赵渊眼神一暗。 在场的人所不知道的是,赵珩这几句话几乎决定了林霰的生死。 赵渊也确实短暂的动摇了。 林霰是一枚好用的棋子没错,但他不姓赵,只能是皇权的牺牲品。 可就在这个时候。 霍城突然笑了一声。 赵渊阴沉着脸:“霍侯,你笑什么?” 霍城的笑意非常短促,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一种讥讽。 他坐在案前,支起一条腿,胳膊便随意搭在膝盖上。 广垣宫明亮的烛火前,他身上的血迹异常艳丽。 “皇上不问问,臣是如何进来的吗?” 赵渊脸色又是一变。 不久前那阵开战的号角犹在耳畔。 霍城五指放在案上,从小指到食指,指尖流畅地敲打在檀木桌上,发出笃笃的响声。 那节奏很快,让人听了就觉得焦躁不安。 在那样的声响中,霍城又问了一句:“皇上,今日家宴,怎么不见羽林军总统领元丰?” 家宴除了皇亲国戚外,还有朝中重臣,羽林军护卫皇上,每年元丰都会出席。 赵渊左右看了一圈:“元丰呢?” 殿上一片沉默。 霍城敲击的节奏缓了下来,“啧”声说:“元丰啊,真够难缠的。” 赵渊立刻反应过来:“他去拦你了?!” “不止。”敲击声停下了,霍城幽幽抬起眼,“今夜,大□□林军聚集在长陵城口,不知是奉了谁的命,要治老臣于死地呢。” 说着,霍城“哦”了一声:“他说请臣去大理寺,敢问大理寺如今是何人监管?是这位林大人……” 霍城撩起眼皮:“还是宸王啊?” 赵渊不禁后退一步。 与此同时,赵珩脸上的愤恨、惶恐、惊惧、卑微退潮般消失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不悦、恼火、阴诡和狠厉。 “嘁,原本不想到这一步的。”赵珩一点点松开抓着赵渊龙袍的手,不屑地用手背蹭了蹭嘴角快要干掉的血迹,“父皇,要怪就怪霍老侯爷回来的不是时候。” 话音方落,突然广垣宫大门被人破开。 众多身穿羽林军服饰的官兵举着长枪闯入殿内。 他们很快将这座宫殿包围,不止是殿内,就连殿外也早已被团团围住。 秦芳若高喊:“护驾!护驾!” 然而能护驾的羽林军,已经刀尖向内,直指皇帝了。 赵渊如朽木般僵硬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不断地后退:“你……你要造反吗?!” 赵珩轻轻一笑:“父皇年事已高,操劳国事于身心有损,不如就此歇息吧,以后万事皆有儿臣替您分忧。” 赵渊积攒了一整夜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站得高高的,双手撑在长长的桌案上,将所有手边能够到的东西,碗、盘子、酒杯,尽数往赵珩身上砸:“你还想弑君弑父?!” 赵珩往旁边走了两步,赵渊那些东西便一点没落到他身上。 随后他微笑着,轻描淡写道:“那儿臣成什么人了,父皇放心,儿臣一定伺候您颐养天年,寿终正寝,不过……” 赵珩阴森森看向殿上其他人:“这些人,儿臣便不会客气了。” 此言一出,赵珩那些叔叔伯伯纷纷跪地求饶,转瞬便投靠赵珩,说愿意尊他为新皇,并且自请去封地,永远不回长陵,只求留他们一命。 赵珩鼓鼓掌:“好,很好,还有没有人愿意投奔本王,本王开恩饶你们不死。放心,本王言出必行,不会出了这个门就翻脸不认人。” 赵渊看着他的嚣张模样,高声怒吼:“你这逆子!反贼!!!” 赵珩照单全收,毫不理会赵渊的愤怒,随手抽出一柄长剑,羽林军的剑又沉又重,赵珩拖着它,剑尖在地面划出一道痕,刺耳的响声戳弄人的神经。 “父皇,儿臣确实说过不少谎。”赵珩走到林霰面前站定,“但有一件事,儿臣当真没骗您。” 赵珩抬起剑,架在了林霰脖子上。 冰冷的剑锋离林霰的动脉不过毫厘。 “林霰此人心怀不轨,所图之事,皆不能为人言。”赵珩气势骇人,像是磨人神经般,用那剑不住的在林霰肩上前后挪动,若是一个没把握好,剑锋碰到皮肉,当场便能取林霰性命。 生死当前,他期待能从林霰脸上看到任何跟害怕相关的情绪。 可令他失望的是,林霰像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根本不怕死,他来到这儿,算计了那么多人,一早就没想过要活着。 赵珩脸部肌肉狠狠地抽动一下,说道:“林霰,你若现在跪下求本王,本王会让你死个痛快。” 林霰连眼睛都没眨:“王爷编故事的能力一流,若我此时下跪,岂不是坐实了我构陷皇子的罪名。” “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毫无痕迹吗?!” “王爷大可去查。”林霰毫无波澜地说,“但要我承认,还不如死了痛快。” 赵渊又扔了个花瓶下来。 极清脆的一声,破碎的瓷片飞溅的到处都是。 “护驾!”赵渊高喊着,“今日谁能将赵珩拿下!朕赏他黄金万两!!!” 赵珩看了赵渊一眼,转回来说:“好啊,我便先解决了你,再解决其他人。等我将这里清理干净,外面的霍松声也吃不了兜着走。” 他说完,作势便要拉动长剑。 “等等——” 河长明突然出声! 赵珩下意识一顿,就在此时,林霰身边的霍城一脚踹在赵珩小腹。 长剑在林霰脖颈间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紧接着,更多剑锋抵在身后。 赵珩被踹出老远。 霍城进宫没有缴剑,他的兵器一直藏在衣服里! 此时猛然拿出,只闻“当当当”一阵声响,抵在他们身后的羽林军手中空空如也。 长兵落地,霍城拽着林霰的衣领退到殿中。 羽林军已经重重包围上来。 赵珩攥着河长明的手,逼视他的眼睛:“你竟敢帮他?!” 赵渊眼见河长明落入赵珩手里,痛心不已:“放开长明!” 赵珩彻底被激怒了,一声令下:“给本王杀了林霰和霍城!谁取下他们的首级,新皇登基,本王封他为护国大将军!” 赵韵书和霍城一左一右挡在前面,霍城看她一眼:“这里能打的就我一个?” 赵韵书脚一勾,长剑弹起被她接住:“姑父,瞧不起谁了?” 这殿里殿外的羽林军少说有上千人,两个对一千,根本不可能。 林霰趁乱抓住霍城:“松声呢?” 原来也并非什么事都不能让他起波澜,问到霍松声倒是挺急的。 “松声他……” 霍城话没说完。 突然殿外传来烈马奔腾的声音,动静很大,明显感觉地面在震动。 广垣宫大门敞着,一眼就能看到外面。 只见打头阵的是一匹红色骏马,骏马闯入宫门,迎上围在外面的羽林军,随后,马上的人横剑一扫,以无可阻挡之势破阵而来。 凄冷的剑光迷了林霰的眼睛。 他担忧了一晚上,挂心了一晚上的人翻身下马,负剑走入堂前。 “宸王已反。”霍松声如风般直抵赵珩面前,肃声道,“锦衣卫听令,随本将捉拿叛贼!” 第一百零四章 两个时辰前 月辉洒落长廊,林霰谢过丁太医,目送他布下长阶离开广垣宫。 宫门前,羽林军批甲戴兵,满面严肃。 一队人马步行而来,到阶下调转方向,从广垣宫左侧绕过去,继续巡视。 林霰低头整理衣服,余光瞥见一抹明红身影。 “林大人。” 林霰回过头,看见来人便笑了:“厂公不在殿内侍奉皇上,怎么出来了。” 秦芳若手中搭着一件白狐裘披风,闻言便展开,踮起脚披在林霰肩上:“夜里凉,陛下忧心大人身体,特意叫咱家送披风来。” 林霰右手不便,左手又受了伤,去拽绳子时很不利索。 他挑起眉,微微歪着头看向秦芳若:“厂公行个方便。” 秦芳若从过来到现在,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他上前一步,白生生一双手左右掐住披肩上的防风绳。 林霰正对着广垣宫紧闭的大门,能听见里面的乐曲声,暖黄色的火光将门上纹路虚化成模糊不清的阴影,斑驳的投射在林霰脸上。 “厂公啊。” 秦芳若抬头时就对上林霰那张明暗不清的脸,顿觉心惊。 秦芳若端的镇定,仔细将绳子系好,正要撤手时,手上一凉。 林霰用那只被踩伤的手攥住了秦芳若的手腕。 太监皮肉细薄,经不起半点苦楚,林霰还没用几分力,秦芳若便皱起了脸。 “大人使不得……” 守门的羽林军就在左右,秦芳若却不敢声张,他抠着林霰的手指:“大人,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 林霰的手掌持续发力,刚包扎好的手指又渗出血来,他打断道:“厂公,长陵局势瞬息万变,早上是一回事,到了晚上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秦芳若后背发凉,听懂了林霰的弦外之音。 今日,秦芳若为求自保,先下手为强,打算杀林霰灭口,若他成了,今夜赵珩起兵十拿九稳。可这病秧子命大得很,锦衣卫几名精英前去刺杀都没能取他性命,他死了什么都好说,可他没死,赵珩这事儿还能不能成,就得打一个问号了。 秦芳若不认为林霰是个不给自己留后手的人,他本就有把柄在林霰手中,没解决掉,转眼又多了一个。 皇上看重林霰,下令晏清王爷彻查此事,赵冉离宫多年,这是回宫后皇帝交给他的第一个差事,他必须也绝对会办好,无论如何都得给皇上个交代,到时赵冉请林霰去喝茶,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这话怎么说,可都在林霰一张嘴里。 秦芳若被林霰捏的腕骨生疼,快断了般,声音越发尖细:“大人想如何?” “要看厂公怎么选了。”林霰微俯下身,凑近秦芳若耳边说,“厂公,南林侯就要回来了,你大可以继续投靠宸王,可这皇位能不能到宸王手里,即便到了他手里,以宸王的性子又会怎样对待东厂,这些厂公可要考虑清楚。” 林霰松开手,伸直手指抵到唇边,轻轻吹了吹:“我不喜欢出尔反尔的人,厂公,你想好,这是最后一次,我给你机会。” · 林府 符尘牵马出府,刚跨坐上去,忽然一辆马车拦住去路。 一名红衣太监提着车帘探出头来,问道:“可是林大人家的符小公子?” 符尘眸光锐利,警惕道:“你是谁?” “咱家奉主公之命将此物送给公子。”太监跳下车,竟从怀中掏出一块纯金令牌,上头写着两个大字“东厂”。 这是可以号令整个东厂的都督令! “见此令如见厂公,锦衣卫听从阁下号令。” 符尘没立刻去接,而是将太监从头到脚审视一遍,接着一语道破:“谢逸,你别玩了。” “太监”嘴巴一张,缩着的肩膀展开,脖子也伸直了,清一清嗓子,尖细的声音立马变得磁性:“你怎么看出来的?” 符尘大多时候不靠谱,关键时刻不会掉链子:“东厂的东西我不可能随便接,先生那么了解我,怎么会随随便便让个太监来找我,要么这东西是假的,要么送东西的人是假的。” “算你小子聪明。”谢逸把令牌甩给符尘,手一抹去掉脸上的易容,“拿着它去找霍松声,今夜宸王必反。” 符尘接过东西,摸摸口袋,硬邦邦的,竟又掏出一枚令牌。 这枚令牌比之都督令要简陋不少,黑铁材质,又冷又沉。 谢逸扫了一眼:“这是先生留的后手,不到万不得已别拿出来” 符尘说:“我担心东厂耍诈。” “先生有数。”谢逸说,“事不宜迟,你快走吧,我还要回宫。” 符尘用力点头,驾着马消失在夜色中。 · 锦衣卫本就是皇室暗卫,蛰伏在宫中各个角落。 霍松声一声令下,锦衣卫瞬间倾巢而出。 赵渊眼睛都亮了,狠狠拍了一巴掌:“对!锦衣卫!朕的锦衣卫何在!芳若!诏他们来,朕重重有赏!” 秦芳若这步棋才是赌对了。 用锦衣卫来打赵珩,这对秦芳若来说绝对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赵氏江山最看重名正言顺,即便赵珩今夜起兵成功,日后史书如何记载他皇位由来?再者,南林侯霍城、南方军统帅公孙武、西南军柏遂、包括刚封的镇北将军霍松声,这些人服不服赵珩?愿不愿意拥他为王? 赵珩手中的筹码太少了,他连最基本的军权都没有,靠羽林军和那点府兵去和南方军打?还是和西南军打?这几方兵力的元老都是霍城曾经的部下,霍松声还是他亲儿子,霍城想要集结兵力攻打长陵简直是易如反掌。 否则为什么这么多年霍城手中没有兵,却一直被赵渊忌惮?就是这个原因。 可以说在赵珩萌生逼宫这个想法时就已经输了。 霍城不可能由着赵珩胡来,没有兵力的宸王只是一副空架子,只要霍城活着,在庞大的南方势力集团面前,赵珩就如同一只蝼蚁。 在这个时候,秦芳若若是帮他,就是助纣为虐。将来清算时,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他在这个时候放出锦衣卫,不单单是被林霰要挟,而且是为了自保。 刚被亲生儿子逼宫的、孤立无援的皇帝会永远记得他的功劳,皇帝的命是锦衣卫救的,这个皇位是东厂保住的,赵渊一生所求的皇权亦是他秦芳若拱手送上的。 秦芳若和赵珩的根本区别是,后者觊觎皇位,而前者只想活命。 这是秦芳若要杀林霰灭口的原因,也是他临阵倒戈帮助林霰的原因。 羽林军左支右绌,已经被锦衣卫包围起来。 赵珩眼见局势生变,猛地看向秦芳若:“无耻阉人,你敢背叛本王!” 秦芳若急忙撇清关系:“王爷不要狗急跳墙,逮到谁便咬。东厂听皇上一人号令,锦衣卫誓死效忠皇上,咱家从未投靠过王爷,何来背叛一说!” “不要废话了!”赵渊走上前来,拽着锦衣卫将人往赵珩那边推,“给朕拿下这反贼!” 赵珩双目猩红如血,倏而仰天大笑起来。 “你这昏君,迟早会被身边这些奸臣害死!”赵珩侧目而视,长剑挡在身前,恨然目光一一从殿上诸人面前掠过。 说时迟那时快! 赵珩一脚踢飞遗落在地上的兵器,直冲赵渊身前的锦衣卫而去! 锦衣卫被一剑封喉,那剑刺穿锦衣卫的脖子,正停留在赵渊眉心。 滴滴答答的血顺着剑尖坠落,赵渊面若金纸,下一瞬竟被赵珩架着剑困在身前。 “让开。”赵珩咬牙切齿地看着冲上来的霍松声,“否则我现在就要了他的命!” 赵渊吼声震耳:“逆子!朕是你父皇啊!!!” “父皇?左一个反贼右一个孽障喊我的时候,你可将我当做你的儿子?”赵珩轻蔑一笑,“父皇,恐怕在你心中,从来就没有真的喜欢过儿臣吧。幼时你抱韵书,抱皇兄,长大后你疼爱安邈,皇兄离宫多年,想走就走想回就回,回来仍然讨你喜欢,怎么到了儿臣这里,就要亲父子明算账了呢?” “你还敢狡辩,还不承认自己有错!” “儿臣何错之有?你将大历江山挥霍成如今这个样子,丢下一堆烂摊子给儿臣,儿臣替你收拾了,反倒成儿臣的过错了?”赵珩愤然说道,“这么多年,你利用安邈,利用我,为你的皇权铺路,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在眼里,可你有做过一件身为一国之君、身为父皇该做的事吗?!你就眼睁睁的看着,看着我们自相残杀,为皇位争得你死我亡!” “儿臣对你太失望了!对大历太失望了!”赵珩的声音都在发抖,“你不配做我的父皇,也不配做这个国家的统帅,你该休息了,我的皇上!” 赵珩掐住赵渊的脖子,剑锋对着前面:“滚开,本王要出宫!” 赵渊在赵珩掌下战栗,浑身打着摆子,仍不肯松口:“谁敢放他走!朕要谁的命!” 霍松声脸色铁青:“赵珩,放开皇上,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有没有退路本王说了才算!”赵珩吼道,“滚!!!” 锦衣卫的剑就抵在赵珩背后,赵珩一步步向前走,他们一步步追。 霍松声让开了,前面的羽林军、锦衣卫都让开了。 赵珩走到宫门前,突然回头看了一眼:“长明,跟本王走。” 河长明仿佛置身事外的局外人,那么混乱的场面,除了方才制止赵珩杀林霰以外,始终低着头喝茶。 直到这一刻,赵珩回头找了他一下,他才梦醒般抬起眼睛。 河长明在众目睽睽下站了起来。 谢逸眉头一皱,在河长明宽大的袖摆下抓住了他的手腕:“你干嘛?” 河长明又垂下眼睛,他并不能看见谢逸是怎样抓着他,却能清晰的感知到对方的温度。他冷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觉出几分暖意。 “这是我和他的事。”河长明半挑目光,挣开谢逸,“放手。” 林霰动了一下:“长……” 河长明看向他,极轻地摇了摇头。 河长明一步步走向赵珩,听见赵渊言辞激烈的骂语。 百里航已经为赵珩备好离宫的马匹,就等在门口。 河长明停下来,虚握的手掌中安放着几枚铜钱:“再最后为陛下卜个卦吧。” 赵渊恨不得立刻杀了他,打死也没想到河长明和赵珩竟是一伙的。 铜钱在河长明手中发出铃铛声响,一枚、两枚、三枚,整齐码在掌心。 河长明看了一眼,鲜少的展露笑容。 他像是布下箴言,又似是留下诅咒,说道:“皇上,大历的气数尽了。” 赵珩撤了剑,长臂一揽将河长明勾上马。 烈马疯狂的在皇宫中奔驰,赵渊还未下令,霍松声已经带人追了上去。 老皇帝像是突然间被打碎了脊骨,眨眼老了十岁。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抬头,巍峨宫墙上破开一道微光。 天亮了。 赵渊一口气没接上来,狠狠摔在了石板路上。 第一百零五章 又一场冬雪降下,大历全境一夜之间降了温。 这是赵渊登基以来最惨淡的一次请神节,宸王起兵谋反之事伴随着簌簌而下的雪花,如风暴般传遍全境。宫里的缉拿令天没亮便送往全国,没人有心思过这个节了,百姓们唯恐长陵会起战火,纷纷闭门不出,一家人聚在一起好歹算是个团圆年。 赵渊那一摔便再没起来,当时他周围没站人,连拉一把的人都没有,那么大年纪,又经历一场情绪波动,这么一摔几乎去了半条命。 广垣宫里的太医堆的走不动道,从家宴出来的亲王们就跪在外室,打哈欠的打哈欠,冲瞌睡的冲瞌睡,总之也不是真的关心赵渊的死活。 赵渊子孙并不算多,现在还陪在身边的也就剩下赵韵书和赵冉了。 赵冉回来的正是时候,赵安邈倒了,赵珩又反了,朝臣被养的懦弱无能,竟连一个能拿主意、做决定的人都没有。 常言道“乱世出英雄”,当年内忧外患,赵渊攘内安外,最终夺得皇位,赵冉和他当年确有几分相似。 赵渊昏睡不醒,朝中大局需要有人主持。 内阁首辅之位悬而未决,六部新换了一批人,整个长陵的文官集团犹如一盘散沙。 林霰提议,国不可一日无君,既然皇上无法起身,不如就由晏清王爷赵冉先代为主持国事。 眼下似乎也没有别的人选可用,朝臣们表示赞同。 赵冉也总算理解了林霰口中所说的“会让王爷名正言顺返回长陵朝局”,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请神节当天上午,赵渊在内室被太医诊治。 一门之隔的大殿上,赵冉第一次主持了大历早朝。 朝上,赵冉代行天子之职下令捉拿宸王赵珩,并给了南方军最高级别的指挥令,请公孙武在最短时间内清理南方乱局。同时,他还对长陵宫上下下了封口令,严禁将皇上病重的消息传递出去,若有风声泄露,斩立决。 散朝后,赵冉将林霰留了下来。 “大人留步。”赵冉要帮忙处理国事,这些日子得住在宫中,他披了件外套与林霰一道出去,“我送一送大人。” 林霰微微低头:“劳驾王爷了。” 外面还下着雪,太监递上伞来,林霰要接时被赵冉拦住了:“大人手受了伤,我来吧。” 林霰摇了摇头:“不敢劳烦王爷。” 毕竟是在宫中,让一个皇子给大臣撑伞,被别人看见不定会传成什么样。 赵冉懂的分寸,便没有强求,与林霰各自打了把伞朝宫门外走。 雪粒飞扑着,很干,打在面上粗粝粝的。 赵冉说:“多谢大人筹谋。” “王爷不必如此,臣所作所为,不单单是为了王爷,也是为了臣自己。” 林霰是靖北军旧人,昔日靖北军求救的密信辗转几番传不到长陵,是赵珩只手遮天拦下了一切。当初他得逞了,所以今天故技重施,以为世上之事只要他不想,就能永远不见天日,林霰偏偏要让他知道自己错了,让他尝到切肤的痛。 赵冉了解林霰的目的,但这句道谢是发自肺腑:“不仅如此,我还要感谢先生将我带回樊笼。” 若不是林霰亲自上回岚山请人,赵冉现在还在用一颗沾染俗世的心念经打坐,修所谓的道,做无用之功。 “确实,修行不在乎时间地点,此次回到长陵,我竟觉得比在回澜寺还要平静。” 林霰轻轻笑了,伞沿勾勒出他上扬的嘴角:“这一堆烂摊子都丢给王爷,您还觉得平静?” “嗯。”赵冉说,“从前治国理政,心里装着事儿,知道是为了百姓,但更多是为了自己,所以才会因为父皇疏远而心灰意冷。如今心境不同了,我想让事情都简单一点,纯粹一点,谁当君主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要为百姓,为国家。” “民乃立国之基,此次南方流民霍乱便是最好的例证,不要小看百姓的力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唯有民生幸福,国家才能稳定。” 赵冉点点头:“南方军镇压不是长久之计,先生昨日与我探讨霍乱的根源,我在想,想要彻底解决流民问题,是不是要从土地入手。” 宫道悠长,雪落在上面,有些湿。 林霰提起官服下摆,问道:“王爷有何想法?” 赵冉沉吟片刻,缓缓说:“大人昨日提到,父皇为安抚各封地王,以赐予土地作为补偿,土地可以生财,由此激发封王进一步圈占土地的欲望。所以我认为,首先要取消赐地这一做法,将圈占的土地收回来,杜绝封王侵占百姓权益的可能。” 林霰听罢轻应一声:“各封地亲王大多是皇亲国戚,向来只知伸手要东西,想把土地从他们手中拿走,王爷想过后果吗?” 赵冉说:“那我们用别的东西代替,比如……房产?” “也是个方法,但房产与土地相比,利益太微薄了。”林霰将伞抬高一点,露出脸来,“对待这些人不能太过急功近利,说到底都是皇室中人,面子里子都要顾全,既不能伤了和气,也不能有损王爷您的名誉,更重要的不能让他们一直吸血。 一国之策很难一碗水端平,往往顾此失彼,但要有个度,亲王们可以有怨言,但我们要做到让他们挑刺也没有道理,一步步慢慢来,循序渐进将土地收归国有。比如,您可以先按亲王血缘亲疏、世系远近,重新划分亲王持有土地的数量,限制朝廷赐予的范围。 当前的国策,亲王们享有大量土地,却毋需纳税,这点有失公允。国库本就空虚,王爷大可以内乱为由,请求各地亲王财政支持,先按最低税额上缴朝廷一部分,往后再一点点将税点提上来,逐渐形成常态。 人都是无往不利,等这些贵族发现土地并不能给他们带来好处,久而久之,也就不再向外圈占,此时朝廷再下手将无主土地收归国有,开垦拓荒,待恢复生力后将土地承包给农民,农民对土地行使占有、使用、劳动收益分配的权利,真正让土地回到农民手中。” 林霰的想法大胆且新颖,前朝从未有人敢做这样的尝试。 赵冉听得入神,连连点头:“只有让土地回到百姓手中,以农为生的百姓有了底气,生活有了保障,才不至于流离失所,流民问题迎刃而解。” “再看近的,几十万流民散落在大历各个城镇,于民心不稳,于国家不安。对待背井离乡且失去生存保障的流民,王爷首要做的是尽力安抚,减税是势在必行,只有税降下来,农民身上的担子轻了,才能长久的留在一个地方。 此外,对那些已经弃田远走的流民,臣以为有两种选择。其一,遣归原籍。朝廷现在在百姓心中的形象大不如前,为表诚意,我们可以派人护送这些外乡流民返回故土,等大环境好一些了,便可让他们在当地复业。其二,附籍当地。有些流民走的太远,不想再波折回到原籍的,我们可以就地安置。将已绝户的荒田交给他们耕种,或者去粮所当差,流民们都有各自的差事,或农、或商,既可恢复生产力,亦可刺激经济。” “今年因北方雪灾粮食收成不好,我们确实需要尽快恢复生产,保证粮草供应。”赵冉说,“从前朝廷对待流民手段粗暴,特别是那些获罪流民,一概发配边远地区,永远不可返回原籍。现在为了缓解流民矛盾,朝廷还可以颁布一道赦罪令,对待罪名较轻的流民,只要他们复业,便可免役三年。甚至是欠下私债的,准许他们延后一到两年偿还,钱利便由朝廷来出。” 到宫门口了,俩人顿住脚。 林霰呵出一口气:“王爷是聪慧之人,不必臣多言。” 赵冉后退一步,双手交叠叩在额前,弯下腰来对林霰行了一个礼。 “王爷不可。”林霰搭住赵冉的手。 赵冉不在意地笑一笑:“先生教诲,晏清铭记于心。” 林霰说:“处理流民和捉拿宸王要同时进行,宸王的母妃是吴东郡主,那边有吴东老王爷一部分兵力,他极有可能会先去吴东。” 士兵将宫门打开,风雪中一匹马车早早侯在那里,符尘缩在屋檐底下张望一眼,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林霰盼出来了:“先生!” 赵冉搀着林霰越过宫门门槛,说道:“我计划调拨西南军去吴东追击宸王,大人便好好休息,保重身体要紧。” 林霰点点头,告别赵冉。 符尘跑过来给林霰撑伞,热乎乎的手炉往他手里一塞,让林霰搭着他小臂走:“先生,地滑,你小心点。” 林霰上了马车,坐下来,才后知后觉身上各处都在疼痛。 他撑了一天了,此刻靠在车壁上多一句话都不想说。 符尘钻进车里,见林霰脸色苍白便没有多言,拿起毯子给他盖了盖腿。 林霰眉头紧蹙,眼里雾蒙蒙的一片:“松声还没回来?” 符尘正在拨弄小桌上安神的熏香,闻言摇了摇头:“霍将军天不亮就出了城,我出来前聆语楼的探子说,见他往东边去了。” “有人跟着吗?” 霍松声身边没人,走时带的是锦衣卫,林霰对东厂并不放心。 符尘说:“有,聆语楼跟着呢。” 林霰这才缓和一点脸色,他闭上眼睛,抬手按了按胀痛的额角。 符尘才发现他的手受伤了,忙抓起来看:“先生,你的手怎么弄的?” 林霰说“没事”,把手拢在袖子里不让看了,然后说:“我们先去趟侯府。” · 今天是除夕,街道上廖无人烟。 侯府倒是张灯结彩,吴伯早好些日子便开始准备过年用的东西,他不知道霍城今年会回来,还是没大张罗,否则侯府门前老远都能见着红色毯子。 霍城是临时回来的,不会待太久,公孙武一个人在泉州他不放心,打算明天就走了。 林霰到了侯府,亲自去叩门。 没一会儿小厮将门打开,认得他,高高兴兴地请他进去。 林霰道了一声“过年好”,左右摸了摸才发觉自己是空手上门。 这不合礼数,也不合规矩。 林霰又停下来,对小厮说:“抱歉,我有些东西忘记拿了,稍后再来。” 其实林霰备好了礼,就放在家里。 前天霍松声还说等他爹回来了,三个人要一起吃个年饭,现在霍松声不在,林霰作为晚辈,怎么说都要亲自来探望。 他们还是回了趟家,林霰没下车,让符尘去他房里将备好的礼盒拿出来。 再去侯府时,侯府大门敞着,外头候着人,专门等他似的。 天气冷,小厮冻的发抖还冲林霰笑。 林霰过意不去,步伐都快了,一路到霍城的房间。 没想到霍城房门也没关,老侯爷回府便洗去一身血污,换了身新衣裳,一夜没睡精神也很好,正挂着片能将字放大的玻璃镜,低头看东西。 林霰在门外顿住脚,神情有些恍惚,这幅场景少时见过多次,可那时霍城正值壮年,看字也不需要玻璃镜,可十年过去,侯爷变成了老侯爷,霍城发间生出不少银丝,脸上也有了岁月的痕迹。 “发什么愣,还要我请你?”霍城头不抬地说。 林霰微微一怔,从符尘手里抱过礼盒,走了进去。 林霰带的东西应当很重,他手不吃劲,所以搬得有些费劲。 霍城把东西往桌上一丢,没好气的起身:“带的什么?便宜货我可不要。” 林霰笑了笑:“侯爷会喜欢的。” 霍城帮他一块搬,确实沉,挺大一盒子放在桌上:“我就喜欢看一些盲目自信的人吃瘪。” 林霰还是笑,轻轻甩了下手:“侯爷看看?” 霍城掂量着盒子,看看大小,盲目猜测:“别是什么古董玉器,那玩意儿地库都堆不下。” 林霰凑近一点,笑得更深了,蛊惑说:“侯爷看看不就知道了。” 霍城目光诡异的在林霰脸上停留一瞬,心说废柴是废柴了点儿,脸还是好看的,笑起来确实招人,难怪叫他们家臭小子迷得够呛。 老侯爷心气儿不太顺,拆盒子的动作都重一点。 带子解开,盖儿翻开,里头还包着块棉布。 他又想,刚那话是不是说早了,别真是什么古董玉器,林霰送的,他就算是不喜欢,也得摆出来不是?他倒也没那么不喜欢古董,刚说那么直接,这病秧子不会伤心吧?哎哟,要是真伤着心了,霍松声回来不得跟他闹? 霍城自己给自己说的更烦躁了。 这时林霰伸了只手过来,缓缓将布往下揪:“侯爷,你看看呢。” 霍城视线里先是林霰四个指关节上的伤口,然后是被他揪下的布,最后才是盒子里的东西。 “这是……” 霍城微微一顿。 布掀开了,露出一柄重剑。 那剑颜色极深,折叠着放在盒子里才显得短小,林霰握着剑柄,微一用力将剑的两截扣起来。 霍城有一把黑金剑,跟随他出生入死几十年,后来他回到南林便将剑封存起来,直到这次才重新取出。拿出来那天他细细地擦拭着曾经的“伙伴”,像是不认识了一般,才注意到那剑磨损的太厉害了,剑刃上覆满大大小小的缺口,剑身有裂痕,剑柄还断了一块。 霍城喜欢重兵,早年带兵时也曾缴获过不少神兵利器,有过几次换剑的念头,但都因为不够重,用的不够顺手而罢休。 他用惯了自己的黑金剑,因此在拿起林霰送他的这一把时,才惊觉这剑很顺他的手。 常年用重剑的人筋骨和肌肉一定会有磨损,这把剑的剑柄设计特别,贴合手掌的曲线,是弯着的,所以更省力,能更好的保护持剑人的肌肉。而且它可以拆卸,玩的花一点儿就是双剑,霍城左手剑用的也漂亮,常打敌人一个出其不意,这把剑刚好可以满足这个需求。 林霰观察着霍城的表情,问道:“侯爷喜欢吗?” 霍城心说林霰这人是怪可怕的,送人家礼物都能正中下怀,正送到人家心坎上。他把剑放了回去,清清嗓子端起架子:“怎么想起送这个。” 林霰笑着说:“当然是有个不情之请。” 霍城看着林霰,不知不觉就被他一双眼睛吸引过去。 林霰很少这样笑,有点孩子气,笑起来像是没什么心事,一下子仿佛小了好几岁。 霍城怔忪起来,觉得这样笑的林霰很熟悉,像一个为了求家长办事,而去讨好家长的调皮少年。 林霰说:“侯爷,称心的兵器到手了,什么时候再上战场?” 霍城不是平庸之辈,他的赫赫战功一面碑都刻不完,当初回南林是为了成全霍松声,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会战到老、战到死。 “你是为了这个?”霍城收起多余的表情,转而严肃起来。 “侯爷不想吗?” 霍城确实渴望再上战场,那个地方对他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他是属于战场的,如同戚时靖属于溯望原,他也属于这个天地的某一处战乱之地。 霍城摇着头笑了:“我老了,打不动了,况且皇上也不允许霍家一门出两个将军。” “可以的。”林霰对这件事很有信心,他把剑推到霍城面前,“南方需要侯爷,大历也需要侯爷,与其名不正言不顺的回去,将来皇上怪罪,不如借此机会拿回属于侯爷的一切。” 霍城斜起眼睛:“这也是你盘算好的?霍家在南方势力庞大,你利用南方战事助我回朝,单凭一把剑就想收买我做你的马前卒?” “侯爷,皇上重文轻武多年,将长陵朝堂弄成如今这副局面。如今南方内乱不止,宸王谋反未平,北方回讫滋扰,朝中无人可用是事实。” 林霰声调平缓,意外的没让霍城听出半点算计,而是满满的诚意。 他说的不错,长陵朝堂没有可用之人,武将这些年被打压的太厉害了,南林军被分裂成西南和南方两军,将军手中没有半点实权,即便别人打到脸上只要皇帝不发话他们就不能动,太憋屈了。 南方需要一个中心人物凝结军力,这个人不仅要有威信,还要能服众,他非霍城莫属,只有他能集结所有南方力量,并将他们发挥到极致。 “侯爷,打扰您清净生活实属不愿,但不是我需要你回来,是大历的子民需要你回来。”林霰句句真心,“松声就要回溯望原了,我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让他去南边,南方需要有人坐镇,我希望您能答应。” 霍城张了张口,对着林霰的脸,却再说不出一个“不”字。 林霰乘胜追击:“现在朝中晏清王主持大局,只要侯爷点头,明日西南军和南方军的虎符便交到侯爷手中。” 霍城沉默半晌,后来摆了摆手:“罢了,南方是我协管,我去也是应当。” 林霰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他极轻地笑了一声,感谢的话还未出口,忽然整个人身体一软,眼看就要摔倒。 霍城眼疾手快捞住他,一把骨头在手才惊觉这孩子瘦的骇人。 “老吴!”霍城喊道,“找大夫!” 林霰歪倒在霍城胸口,心神一松便说起胡话来:“霍伯伯……” 霍城低头看他,心说这小子胆子真大,他还没同意林霰进门呢! 林霰半睁着眼,眼底尽是好颜色与好光景,他又靠耍赖从霍城这里要得了好处。 “过年了……”林霰嗫喏着说,“今年还有……压岁钱吗?” 霍城心口一热,林霰脑袋靠着的地方藏着两个红色荷包,里头是他准备好,要给霍松声和……林霰的压岁钱。 霍城认命的将人背起来,往霍松声住的院子走。 吴伯急急忙忙跑来,“哎哟”一声,说:“林先生怎么又晕了。” 霍城询问起来:“他老晕么?” “可不是,头一次跟小侯爷回家,晕了好几天才醒。” “身子骨太差。”霍城埋怨道,随后又放缓了语气,“大夫叫了吗?把霍松声房间里的地龙生起来,再弄点清淡的吃的。” 吴伯赶紧去准备了,没走两步又被叫住。 霍城想起点什么,突然问:“我记得你老家是西南府的,当初地库那面铜镜是他们托你送来的。” “是啊,那镜子是感谢侯爷当年平定西南之乱特意找人打造的,侯爷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铸镜的人已经过世了,他还有没有后人或是徒弟?” 吴伯说:“有啊,那家祖传的手艺就是这个,要一直传承下去的。” 霍城点点头:“你回头给我个地址和姓名。” 吴伯“哦”一声:“侯爷要这个做什么?” 霍城没说太多,担心吴伯嘴不严实跟霍松声瞎叨叨:“让你写就写,少问。” 正想着,长廊那头匆匆走来一人。 霍城心想,说曹操曹操到。 霍松声几乎是跑过来的,他浑身凉气,看了眼霍城背上的林霰,差点魂都吓没了:“爹!他怎么了?你又欺负他了?!” “我欺负你个头!”霍城气不打一处来,养的什么儿子,有了媳妇忘了爹,他爹还在出苦力呢! 霍城把林霰放下,推给霍松声:“给给给给你,别烦老子吃饭。” 霍松声压根不听他说什么,抱着人就走,叫住吴伯,把刚才霍城交待他的那些话又说了一遍—— 父爱如山体滑坡,侯爷:“累了。” 第一百零六章 林霰是被放鞭炮的声音吵醒的,他睡了两个时辰,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刚睁眼,旁边一双手伸了过来,轻轻捏了下他的耳垂:“很吵是不是?” 林霰又合上眼,歪过头,像是知道他想要做什么,霍松声摊开手掌,让林霰把脸贴在他的掌心。 林霰舒了一口气:“担心死我了。” 霍松声调个方向对着林霰,手捧着他的脸,指腹在他面颊上刮了刮:“你还担心?你知不知道我回来,看见你这一身吓得命快没了。我才走多久你就把自己搞成这样,到底谁担心?嗯?” 林霰覆上霍松声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霍松声说他:“别哄我,我不吃你这套了。” “那你吃哪套?”林霰哄道,“你告诉我,我试试。” “我……”霍松声一时语塞,心说林霰就是老天派来专跟他作对的,打肯定是不能打,说又不舍得说,他就只有吃瘪的份。 林霰见他说不出来,勾勾唇角:“那就别生气了,过年呢。” 还知道是过年,这闹得,差点年都过不去了。 霍松声没好气的将林霰拉起来,拿衣服给他穿。 林霰心安理得的当甩手掌柜,扣子都不自己系,乖乖坐在那儿让霍松声帮忙。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林霰说。 霍松声低着头扣扣子,抬眼瞅瞅他:“说好了要一起过年么。” 重逢以来的第一个新年,霍松声始终记得不能缺席,非常重视。 “赵珩去吴东了?” 霍松声说:“嗯,他一路往东,是吴东的方向。” 吴东是赵珩母妃的家乡,那儿驻扎着大历另一支精锐军队,吴东军。 曾经的开朝四将,除了漠北的戚时靖、南林的霍城、南方军公孙武,还有一位是吴东老王爷,也就是赵珩的外公赵祁鄯。 赵祁鄯是赵渊的皇叔,手中一支吴东军骁勇善战,前朝各家封地王内乱夺权,谁都想得到吴东军的支持,最后赵祁鄯选择了赵渊。他膝下就赵珩母妃一个女儿,赵渊当时为了拉拢赵祁鄯,也算是给他吃定心丸,还没登基便将其女接入王府做了侧妃。可惜这位郡主红颜薄命,生赵珩时难产,孩子一出生便断了气。 赵祁鄯当时兵力正强,骤然痛失爱女差点要跟赵渊拼命,赵渊生怕他造反,又是赐封又是行赏,并准许赵祁鄯留有虎符,给他最大限度的军权,这才将人稳住。 这一稳就稳到了现在,即便后来赵渊将军权收归皇室,也只是限制了吴东军继续扩招,并没有限制赵祁鄯调动兵马的权力。 所以赵珩会去吴东是意料之中,他既然已与皇室撕破脸皮,那就不会再掩藏自己对皇权的野心。他要争夺王位,就必须有兵马在手,而吴东恰恰能给他提供这样的支持。 “晏清王已派兵前往吴东追击,希望西南军可以在赵珩到达吴东前拿下他。” 霍松声将林霰领口最高的一枚纽扣扣好,理了理他泛着褶皱的衣领:“可是不管赵珩能不能活着到吴东,吴东王都一定会反。” 这一点确实,赵祁鄯极疼爱这个外孙,当年女儿死了他就差点跟赵渊闹翻,如今赵珩跟赵渊决裂,不论赵珩能不能到吴东,只要消息传到赵祁鄯耳朵里,他都不可能坐以待毙。 “不过我们这个皇帝疑心病这么重,又把军权摁在手里不放,怎么能容许赵祁鄯随意调兵的。除非他属意的皇储就是赵珩,否则若将来给别人做皇帝,赵珩一样会反,赵祁鄯也一样会帮他。” 林霰把腿搭在霍松声腿上,垂眼看他帮自己穿袜子,说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想过这些问题。” 霍松声动作一顿:“那他真打算传位给赵珩?” 林霰弯下腰,伸手将袜子拽上来,白色布料包裹着脚踝,勾勒出一道直直的线条。 霍松声摸了摸他的脚:“我给你找双厚袜子。” 林霰坐在床边等他,接着上面说:“赵祁鄯之于吴东,犹如霍伯伯之于南林。吴东有七个州,与南林不同的是,吴东七州势力相当,每家都想做这个领头羊。赵祁鄯今年八十三岁了,他活着大家你好我好,一切听他号令,可他若死了,吴东七州不日便会分崩离析。其他人跟皇室有没有利益纠葛,也没必要为了赵珩得罪皇帝,到那时,吴东便不足为惧。与其说皇帝一直在放任吴东,不如说,他一直在等赵祁鄯老死。而一旦吴东七州发生内乱,朝廷下手收回军权,那一切就都名正言顺了。” 霍松声恍然大悟:“难怪老皇帝怎么都不肯立太子,除了想自己专权,也有很大部分是因为这个吧。” 还有一句话,霍松声没问出口,既然早知道动赵珩,吴东会反,那为什么不干脆等赵祁鄯死了再动手,这样胜算不是更大,而且也不会掀起更大的内乱。 林霰换了一双细绒袜,暖和不少,他拿脚戳了戳霍松声的肚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霍松声托住他的脚腕:“你就这么了解我?我一个表情你就知道我在想什么。” 林霰抽回脚,俯身将鞋穿上:“正常人的思维罢了,你是想说,我现在就逼反赵珩为时过早,还会造成不必要的斗争。” 霍松声揉着后脖子,尴尬的眦着嘴。 林霰转过身,拧了把霍松声颊边的肉。 霍松声“嗷”一嗓子:“你家暴啊!” “我没使劲儿。”林霰无奈的弹了弹霍松声的额头,然后说,“赵珩在长陵势力庞大,如果他不反,皇帝不会对他彻底失望,自然也不会那么快启用赵冉,这是其一。其二,南方内乱、吴东造反、溯望原又不太平,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也是霍伯伯重回长陵朝局的绝佳机会。” 霍松声揉脸的手微微一僵,有些意外地看着林霰。 林霰挠挠霍松声的下巴,逗他玩似的,可说出来的话却重逾千斤:“赵渊从你们这里拿走的东西,我会一样一样讨回来。” 霍松声从没想过这么多,当年霍家以军权换军权,才让霍松声去镇守漠北,而霍城退隐南林,可没有哪个将军甘愿以这样的方式离开自己的战场,这么多年,霍城虽然从未提过,但霍松声知道,他爹有多怀念上阵杀敌的感觉。 林霰为了洗刷靖北军的冤屈,忍辱负重回到长陵,步步为营、日夜谋划,霍松声没想到,竟连霍家也一并算在他要追讨的血债里面。 霍松声觉得自己的胸腔在发出轰鸣,他有点开心,还很感动,林霰为他做了这么多,他不知道怎么对他好才够。 霍松声逮住林霰的手腕,将人拽到腿上,原本想亲他,凑上去时临时改了道,他将头埋在林霰脖颈间,搂着腰,深深地嗅他身上淡淡的冷香。 林霰垂落的眉眼间尽是温暖的颜色,他环抱着霍松声,拍拍他的后肩:“过了今天就又长一岁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霍松声拿林霰脖子磨牙,虎牙尖尖使劲蹭林霰的皮肤,说话瓮声瓮气:“再长大我也比你小,你就得让着我。” 林霰觉得自己根本没占到便宜,好笑地问:“我什么时候没让着你了?” 就连他们刚刚重逢的时候,霍松声明明没认出他,林霰也是对他展现了最大的容忍和退让。 霍松声心都软了,在林霰身上乱拱,将自己的头发都弄乱了。 林霰推开他一点,注视着霍松声的眼睛:“霍伯伯那边我已经说过了,他也答应会回来帮我和晏清。” “那么厉害啊。”霍松声好奇道,“你怎么跟他说的,他怎么就答应卖身给你了?” 林霰故作神秘:“我送了他个小礼物。” “是什么啊?”霍松声掐林霰的腰,“别卖关子。” 林霰就是不跟他说:“让霍伯伯拿给你看,跟你说了你要跟我闹。” 霍松声不乐意了:“我怎么就闹了,你别总说我闹,我很沉稳的好不好。” “我给你爹准备了礼物,没给你准备,你不得跟我闹啊?” 林霰笑了笑,想从霍松声身上下来,霍松声没让。 “那你现在补偿我。” 林霰推开霍松声的脸:“我饿了,去吃饭。” 霍松声才不要呢,腿一勾将林霰按进床褥里,刚穿好的衣服叫他弄乱了,他捧着林霰的脸,不依不饶的咬他的嘴唇。 林霰和往常一样放纵霍松声的动作,等霍松声将他亲热了,再一点点试探着回应他。 林霰回应霍松声的次数并不多,主动亲吻他更少,像是不想在霍松声的记忆里留下更多的痕迹。可每次他一回应,霍松声都会更加激动。 霍松声喘息粗重,吻的很急,纠缠的唇齿间有侵吞带来的水渍和一些声响。 霍松声睁眼去看林霰,发觉他很动情,也很忘情。 这样的林霰不多见,很少有,让霍松声不受控制的想要更多。 等林霰也睁开眼睛,霍松声又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那大概可以归结为占有和掌控的情绪,再一次让霍松声血脉贲张—— 庭霜:我只是让着你。 第一百零七章 霍松声稍稍退开一点,手指轻抚过林霰的眼睛,他说话时气息滚烫,尽数扑在林霰的唇齿间:“好凶啊,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林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眨眨眼睛,挥散掉一些难掩的情绪。 霍松声用手拨开林霰脸上的碎头发,看着他的眼睛问:“你每次看着我不说话的时候都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该说什么来糊弄我?” 林霰笑了声:“也没有吧,你现在不好糊弄了。” 霍松声傲娇的哼哼,捏着林霰下巴晃一晃:“你知道就好,以后少蒙我。” 他从林霰身上爬下去,再把他拉起来:“走吧,去吃饭,我爹等着呢。” 外头不时响起一点鞭炮声,总算没让这个年过的太安静。 吴伯早就开始准备年饭,今天得知霍城回来了,又赶紧让厨房多做了几道老侯爷爱吃的菜。 林霰原以为这顿饭只有他们和霍城一起吃,快到饭厅时听到小孩儿的声音他才反应过来,是赵韵书带着时蕴来了。 林霰微微一顿,那边时蕴已经看到了他,赶紧从霍城大腿上蹦下来,往林霰身边跑。 时蕴粉雕玉琢的,穿着红色的小袄,头上还戴了顶翻花毛线帽,看着格外可爱。 他都十岁了还没长个子,不及林霰腰高,一头撞过来,小身板挺结实在磕在林霰腿上。 林霰膝盖上有伤,被撞的往后退了一步,怕自己跌倒,倒是把时蕴护得很紧。 时蕴高兴地喊:“林叔叔!” 林霰的眉眼温柔的几乎能滴出水来,他摸了摸时蕴的小帽子:“小世子。” 霍松声生怕这小孩儿把林霰撞着,揪着他帽子底下拖下来的球,把时蕴拽走:“嘛呢,这么大个舅舅在这看不见啊?” 时蕴嘴甜的叫了他一声,霍松声这才满意,弯腰抱起小孩儿:“舅舅掂掂你长胖没。” 霍松声跟时蕴感情很好,时蕴很喜欢舅舅,被摆弄的咯咯笑。可他还总是看林霰,也喜欢林叔叔,这种喜欢和喜欢舅舅似乎有点不同,像是一种生来的本能。 时蕴圈着霍松声脖子,问他:“可以让林叔叔抱我吗?” 霍松声故意逗小孩:“咋了,舅舅抱你不喜欢?非得林叔叔抱你才喜欢?” 时蕴有点犯难,小眉头拧成了波浪:“时蕴也想让叔叔抱。” 小孩儿这点愿望太好实现了,林霰张开手:“叔叔抱。” 霍松声上下看他一眼,那意思是你能行吗? 林霰说:“没事,我抱。” 林霰把时蕴接过来,十岁大的小孩轻得很,不知道是不是身体有不足。 霍松声见林霰抱得稳当便没帮忙,先一步走进饭厅:“爹,阿姐!” 赵韵书正在嗑瓜子,霍城表情古怪地盯着慢慢走来的林霰和时蕴,阴阳怪气地冲霍松声念了句:“这姓林的究竟有什么魅力啊,你们一个二个都喜欢他。” 霍松声一屁股坐霍城边上:“你不喜欢啊?” 霍城否认道:“我最不喜欢这种人。” “哪种人啊说那么难听。”霍松声提起茶壶给自己倒水喝,不乐意地说,“奥,你不喜欢,你不喜欢你给他准备压岁钱,不喜欢你背他给他请大夫,不喜欢你答应回来帮忙?” 啊哟,怎么都说出来了。 赵韵书竟还插嘴:“不喜欢你还从赵珩手底下救他。” 霍城死要面子:“我那都是因为霍松声!姓林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小子不得跟我拼命!” “你就口是心非吧。” 霍城快烦死了,恨不得现在就回南林去。 林霰将时蕴抱进门后就放下了,牵着他的小手去落座。 时蕴吵着闹着要跟他坐一起,赵韵书也不管,大有一种把孩子丢给林霰的架势。 林霰看了她一眼:“公主,那让时蕴坐我们中间吧。” 赵韵书没意见,霍松声倒是瞪起眼睛,蹬蹬蹬从圆桌另一头挪过来,也要贴着林霰。 霍城胡子都快气歪了,讽刺道:“要不我让他坐中间吧?” 林霰吓死了,桌子底下踢一脚霍松声,咬着齿列低声说:“你坐过去。” “我不。”霍松声死皮赖脸,“我就坐这儿。” 林霰还不如睡着不醒呢,又掐霍松声的手:“你过去!” 霍松声嗷嗷叫唤,手背给林霰掐红了都:“你怎么这么大劲儿啊!手不疼啊!” 林霰一阵无语,皮笑肉不笑道:“松声马上就坐过去。” 霍松声记他一笔,不情不愿地坐他爹身边去了。 霍城脸色缓和一点,但仍然不待见林霰,并且越看他越来气,这一大家子人,全都被他收买完了! 桌上的都是家里人,讲话也没那么太拘着,赵韵书出来打圆场,趁着给时蕴整理衣服岔开话题:“先生给时蕴买的衣服,现在穿刚好,正合身。” 原来时蕴今天穿的这身是林霰给买的,他从西海回来就着手准备过年礼,给时蕴备了许多小孩儿的冬衣,还买了些金器。 霍松声有点吃醋:“奥,时蕴也有哦。” 霍城听出端倪,嗤笑一声:“怎么,时蕴都有你没有?” 霍松声嗓子一梗,没讲出话来。 霍城打击他:“别是人压根没把你放在心上。” “谁说我没有啊!”霍松声扯着嗓门狡辩,硬说自己也有,还神神叨叨,“我的礼物都不能说给你们听,怕吓死你们。” 林霰生怕他说些浑话,桌子底下想踢人。 霍松声料到他的动作似的,腿提前就缩了回去,然后张牙舞爪的冲林霰做了个鬼脸。 林霰给霍城备了礼,赵韵书也有,时蕴也有,偏偏什么都没给霍松声。 霍松声面上不显,嘴上说无所谓,心里不失落是不可能的。 霍城看打击的差不多了,再说下去霍松声估计得闹,先打住了,让吴伯开始上菜。 年夜饭么,都是鸡鸭鱼肉大荤的东西,顾及着林霰的身体,霍城下午又让厨房多做一些清淡的。 菜上齐了,吴伯帮着开了坛三十年佳酿。 霍城发话说:“吃吧。” 时蕴早饿了,就等着姑爷一句话开动。 林霰面前摆着糯米丸子,清炒芦笋,枣泥山药,他爱吃,小孩儿也喜欢吃。 他就跟时蕴一块儿挑菜吃,一大一小也不说话,就是吃,吃相斯文,细嚼慢咽,从侧面看长的还有点像,特别是眼睛。 霍城和霍松声喝点酒,再跟赵韵书碰个杯,余光扫过他们两个,不由地愣了愣。 “姑丈,”赵韵书还以为霍城在看自己,“怎么了?” 霍城回过神:“没事。” 霍松声探脸过来:“想我娘了吧?” 霍城应了一声,却在心中叹了口气,少的又何止是赵玥一个人? 他看向摆满了菜的圆桌,厨房做的很丰盛,都是他们爱吃的,可曾几何时这张桌子是能坐满的。 霍城又看了看时蕴,许是这个日子,也许是他年纪大了,看着时蕴总会冒出些遗憾来,为某个不曾见过自己孩子的人,也为某些永远无法回家的人。 林霰抬起眼,刚巧霍城的视线往旁边一扫,他便对霍城露出一点笑容,随后端起酒杯站起身,对霍城说:“侯爷,这杯我敬您。” 霍城没再拉着张脸了,语气不算软,甚至有些生硬地说:“身体不适就别喝酒,坐吧。” “难得喝一次,不要紧。” 林霰把酒喝了,时蕴有样学样,也端个杯子,说要敬姑爷。 霍城给他逗乐了:“时蕴,你若是喝醉了,今儿可讨不着姑爷的压岁钱了。” 赵韵书一听,那不行:“姑丈几年才回来一次,欠下时蕴多少压岁钱,今年还想赖着不给啊?我瞧侯府也没揭不开锅。” “哈哈。”霍松声接话,“我爹就是抠门精,在家被我娘管着钱袋,你以为他有钱呢,其实穷的要命。” 霍城翻他一眼:“我那是信任你娘、宠爱你娘好不?” “是是是,你信任你宠爱,你还挺肉麻。”霍松声抖抖手,感觉直往下掉鸡皮疙瘩。 霍城手往怀里一摸,扔出来好几个大红色的钱袋子,重重一坨砸桌上,分量还挺重。 “来之前你娘就给我准备好了,一个都不少。”霍城说着,挨个把压岁钱分了,时蕴那袋明显最多,钱袋子都快系不上了。 只是林霰没想到自己也有,他意外地捧着霍城丢过来的压岁钱,觉得心里鼓鼓胀胀的,有些酸,还有些疼。 霍城清清嗓子,多余的解释:“这只是压岁钱,可别想多了。” 长陵习俗,新媳妇头一回上门都要包红包,霍城快把自己别扭死了,生怕林霰对号入座。 然而我们一贯头脑清醒的林大人没理解到他的意思,茫然的“啊”了一声。 霍松声“噗噗”地笑,后来忍不住了,颠倒黑白说:“我爹娘给你的过门红包,收了你就是我家人了。” 林霰“啊”的更大声了。 霍城差点在桌上跟霍松声打起来,霍松声唯恐天下不乱,瞎闹,被霍城追着满屋子乱跑。 时蕴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会说舅舅跑快点儿,一会给姑爷鼓掌。 赵韵书被这翻吵闹的情景搅得眼眶发红,对林霰说:“许多年没过过像样的春节了。” 林霰与她隔着一个空位,心想,谁家春节吵成这个样子,可真的如赵韵书所言,他们许多年没这样吵闹着聚在一起过了。 林霰抬起眼,身边似乎多了很多人。 霍伯伯和松声还是像以前一样,说不到几句就要吵,赵玥烦不胜烦的制止他们。大哥和阿姐在吵闹声中低头说着小话,互相勾着手指以为没人发现。 爹和娘悄悄对视一眼,被他们的小动作逗笑,紧接着就被躲到他们中间的霍松声打断。娘护着松声,劝霍城大过年的,别跟孩子计较。爹搂着肩把霍城按在椅子上,倒了酒,一碰杯,没一会儿就忘了刚才的事儿。 霍松声见事态平静就溜回到他身边,手心里藏了颗青提。 戚庭霜好笑地问:“被霍伯伯追的满屋跑还有心思摘葡萄呢?” “那不是想着你吗。”霍松声撞了下戚庭霜的肩膀,“尝尝甜不甜?” 戚庭霜吃了,笑弯了一双眼睛:“嗯,好甜。” 时光和旧景将那些身影与声音虚化,眼前是空了大半的桌子。 林霰的笑意凝在嘴角,终是化作一句:“是啊,真热闹。” 第一百零八章 年夜饭吃完,林霰坚持要回去,不在侯府留宿。 霍松声送他走,到了门口,林霰不想坐马车,说:“我们走走吧。” 霍松声怕他冻着,给裹了很厚的一件披风,也怕他腿疼,就让车马随行远远跟在后面,如果林霰累了他们便乘车回去。 地面上有薄薄一层积雪,走上去咯吱咯吱地响。 霍松声牵着林霰的手,俩人慢慢悠悠地走,巷子里有小孩儿溜出门来放鞭炮,吵闹得很,可霍松声和林霰却少有的安宁。 他们又经过那条街市,那天观星,林霰在这里挂了一盏纸灯,转眼过去几个月,热闹的街道只剩零星几个摊贩,冷落许多。 霍松声搓了搓林霰的手背:“冷不冷?” 林霰面容温和,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摇头说:“不冷,松声你看。” 霍松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有人在表演吞火球。 雪虽停了,天还是寒,周遭也没几个行人,那人光着膀子表演的十分起兴。 霍松声从小爱凑热闹,专爱看杂技,每次都会拉着庭霜,边看边叫好,然后财大气粗的给赏钱。 霍松声还是长大了,现在的他对这些没有从前热衷,可他不想拂林霰的兴致,俩人驻足看了一会儿。 林霰看起来很高兴,那人吞吐着火球,光便明明灭灭打在二人面上。 霍松声侧过头,比起杂技表演似乎更想看身边这个人。 林霰合着双手抵在唇边,指尖轻轻拍合,那是一个很稚气的小动作,像是在拍手叫好。 他的指关节红彤彤的带着伤,天寒地冻的,养不好就容易生冻疮。霍松声双手覆在他手上,两手一起捂在掌心,呼了口热气过去。 “还说不冷,长冻疮你就知道疼了。” 林霰问道:“你长过冻疮吗,在溯望原?” “长过啊。”霍松声说的随意,“年年都长,漠北的冬天冷死了。” 林霰缓缓把手抽了出来,转而盖在霍松声手上,搓了搓。 霍松声挑起眉:“心疼我啊?” “嗯。”林霰经历过漠北最彻骨的一次寒冬,又冷又疼,他疼惜的用嘴唇蹭霍松声的手背,“痒吗?” “痒,稍微热一点就痒,但比破了好,最怕指关节冻烂了,拿剑会疼。” 霍松声说着,感受到林霰湿濡的气息一点点顺着他的手背来到指尖。 霍松声手指很细微的缩了一下,又感觉到林霰将他的手捋直了,一个轻轻的吻落在他食指指腹上。 林霰抬起眼,问道:“等溯望原太平了,你想做什么?” “嗯……”霍松声想了想,“种田吧。” “种田?” 霍松声点头道:“溯望原战乱多年,民不聊生,等不打仗了,我便带着靖北军在漠北种田,先恢复农机,再盖房子,让牧民们冬天不再住漏风的帐篷了,起码得是四面有墙的。” 林霰笑了一声:“嗯,然后呢。” “然后多养几匹小马,你知道吗,每年草原赛马竞争可激烈了,我的乘风只拿过一次头筹,我多练几匹,赢面大一点。” “赢了之后呢?” “赢了脸上有面儿啊!”霍松声说,“我就骑着冠军马满草原跑,嫉妒死他们。不光我自己跑,我带你一起,让你也风光风光。” 林霰笑出了声,放开霍松声的手,掏了点碎银放在吞火球那人的铁盘子里,然后揣着手继续往前走。 霍松声追上他:“你这笑什么意思?” 林霰抿着嘴却藏不住笑意:“没有。” “还说没有?”霍松声跑到他前面,面对着他倒着走,“你又觉得我孩子气是不是?你怎么不说自己无趣呢?到时候整个溯望原的姑娘都守在草原边看我们,不威风吗?” 林霰怕他摔着,于是不往前走了,停下来:“草原上的姑娘热情奔放,若是被你的威风迷倒了,争着抢着要嫁给你怎么办?” “那还不简单。”霍松声嘚瑟地冲林霰眨眼睛,突然伸手揽了下林霰的腰,跟他贴一块儿,“那我就在马背上亲你,让溯望原的人都知道,我是有主的人,惦记没用。” 俩人正站在一棵落了雪的树下,这里的街道为了请神节和除夕装饰过,树梢间挂着许多巴掌大的红灯笼,远看像结了果子。 地面上的雪被风扫成一片漂亮的圆,没人从这里经过,仅有的一串脚印是林霰和霍松声的。 林霰的披肩上有个宽大的帽子,戴上能将脸整个兜起来。他把帽子拉起来,白色披肩上有淡蓝色的水波纹,帽檐一圈是柔软的绒毛。 霍松声觉得面颊一痒,毛毛轻轻擦过他的脸,接着眼前扫落一圈阴影,他和林霰在帽檐的遮挡下安静地接吻。 霍松声被困在林霰创造的雪域中,觉得呼吸不畅,连吞咽都变得困难。 风很凉,但身体却很热。 林霰抵着霍松声的额头,一下下啄他的唇角。 霍松声在狭小的空间中喘息,嗅到的皆是风雪的味道,冷冷的,泛着清香,却无法让人清醒。 林霰在霍松声嘴角咬了一口,不重,但霍松声一贯小题大做,夸张地叫唤,跟林霰说疼,让林霰哄他。 林霰理所当然的上当,探出舌尖在那里舔了一下。 霍松声得了便宜还卖乖,捉着林霰的腰突然施了力,土匪霸王似的在林霰口中攻城略地。 碎雪被风拂了下来,霍松声渴求地喊:“庭霜……” 林霰扣在霍松声后颈上的手倏地收紧,好像再想平静就怎么都做不到了。他的吻变得浓烈起来,带着压抑过头的情感,一下一下,霍松声第一次觉得自己快被吃掉了。 俩人在一块儿,基本上都是霍松声主动黏着林霰,所以在霍松声极轻地推了林霰一下的时候,林霰几乎是下意识反应将他压了回去。 树上的灯笼大幅度地晃动着,大片的雪掉下来,像是一道银色瀑布。 霍松声被林霰推着按在树干上,觉得自己可能误打误撞打开了林霰的某道开关。 “宝贝儿。”霍松声被含着嘴唇,却还混蛋似的招人烦,“慢点,别那么粗……嗯鲁……” 林霰在他唇间噗嗤一声,笑了。 “靠。”霍松声很不高兴,“你能不能别毁气氛。” 气氛一旦中止了,再续上就没刚才那劲儿了。 林霰往后退了一点,视线集中在霍松声被他吮红的嘴唇间。 霍松声伸手摸了摸:“被你嘬肿了吧。” “有点儿。”林霰拿开他的手,自己摸了摸,“很红。” 霍松声头发上都是雪,林霰扫了扫,说道:“走吧,先回家。” 霍松声满脑子都是回家再继续,以为林霰没够,等到了林府,进了小院,林霰问霍松声:“晚点回去可以吗?” 霍松声心说,这他娘的,不回去都行。 嘴上讲的是:“没事儿,先陪你。” 俩人站在落了雪的院子里,霍松声想拉他进屋把事儿办完,林霰却没动,抬手往上指了指:“去屋顶坐会儿。” “还坐啊?”霍松声抬头看了看上面,张着嘴,“你不难受吗。” 林霰到这儿才明白霍松声都在想什么,无语道:“我已经平静了。” 这么快就平静了? 霍松声知道林霰能忍,不知道他底线在哪,他似有若无的往下扫了一眼,确定什么似的:“你没事儿吧。” 是个男的都不能忍受别人这么怀疑,林霰拧过霍松声的肩不让他瞎看:“你没事儿吧,我怎么样你不清楚吗?” 霍松声尴尬地碰碰鼻尖,清了清嗓子:“那什么,上去干啥啊,大冷天的。” 林霰不太爽地盯着他:“上不上?” “上上上。”霍松声投降了,勾着林霰的腰,踏着树就上了房顶。 这儿他常来,熟门熟路的,原以为屋顶会有雪,结果上头干干爽爽,应该是一早就被清扫过。 霍松声抓着林霰的手腕,怕他摔下去,拉他去平一点的地方。 屋顶视野开阔,能看到很远的地方,最远处甚至能看到十二层高的司南鉴。 林霰找了个好角度,让霍松声坐下来。 屋顶齁冷的,霍松声都有点坐不住,更怕林霰受不住,没待一会儿就想下去。 “宝贝儿,这天也看不着星星,咱下去吧,别冻坏了。” “把你那套流氓作风收一收。”林霰说。 这说的什么话,霍松声不干了:“我怎么就流氓了,叫你宝贝儿就是流氓,那不是因为我疼你,想宠你。” 林霰快被他这歪理邪说说服了,抓着霍松声的手:“你安静会。” “又嫌我吵,你就会嫌我吵,从小你就嫌我吵。”霍松声想抽手,越说越不高兴,“你吵人的时候怎么不说?你还说梦话,天天做梦跟我打架,我都被你吵死了,我抱怨过吗?” 林霰还真不知道有这回事:“我有吗?” “你有啊!”霍松声说道,“还踢我,有几次差点我都被你踢床底下去,被子掉了还是我给你盖的,我真委屈。” “哦。”林霰摸摸霍松声的头,“对不起了。” 他摸霍松声跟摸七福似的,一句话就把霍松声炸起的毛顺了下去。 “能原谅我吗?”林霰说,“原谅我吧,不生气了,我没嫌你吵。” 霍松声嘀咕着:“就会哄人。” 林霰又摸了下他:“只哄你。” 霍松声高兴了,手搭着林霰肩膀搓搓他,又往自己这边搂了搂:“是不是冷,我抱着你就不冷了。” 刚刚还叽叽喳喳要吵架的样子,转眼又黏黏糊糊,林霰把头靠在霍松声肩膀上,安静了会儿,然后说:“以前过年的时候,晚上总能看见万家灯火。” 今年确实冷清太多,极目望去是一片又一片的黑,连终日点灯的司南鉴也因为河长明的离开而封闭,一点光都没有。 “你想看灯火?我给你点个灯去。” 林霰按住霍松声:“不用,我这儿挺亮的。” 屋顶上其实也黑,但林霰说亮,霍松声就没动。后来挺长一段时间俩人都没说话,只是安静地靠在一起。 时间似乎就在这一刻被拉长了,无数个涌现的记忆段变成数不清的光点,它们聚拢在天边,又在眼前炸开。 霍松声突然理解了林霰为什么说这里亮,因为他们陪在对方身边,因为他们都太珍惜现在。 “松声。”不知过了多久,林霰轻声问,“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霍松声不用想就能回答:“希望我们的国家可以远离战火纷争,希望你养好身体,早日陪我去溯望原跑马。你呢?” 林霰其实也不用想,可他却停顿了很久。 霍松声没有打扰他,时间似乎又快了起来,为了等待一个答案,这个停顿久到新年的钟声敲响,久到眼前亮起五色斑斓的光。 璀璨的烟火点燃了黑沉的天空,它们绚烂的印在霍松声的瞳孔中,像一朵绽放开又独自燃烧的花。 林霰却没有看那些烟花,而是不错目地看着坐在他身边的霍松声。 林霰选择在这个夜晚,这个时候,这个地点,特意带霍松声来看这场极致的灿烂,就是想告诉他:“松声,我希望你永远记得烟花绽放时的美丽。” 霍松声转过头,突然意识到,林霰并没有忘记给他准备礼物。 林霰给他的比给任何人的都要多,也都要重,他借这场烟花向他赠礼,希望他永远记得此刻的心动,如果某一天林霰不在了,他希望霍松声不要忘记,烟花会凋零,但世间的美好永存。 “闭眼。”林霰说。 霍松声闭上眼睛。 林霰倾身过来,再一次吻上霍松声的唇。 第一百零九章 第一百零九章 俩人在屋顶吹了个透心凉,看了小半个时辰烟花。 符尘撑着没睡,在林霰屋里打盹,听见他俩下来伸了个懒腰,说洗澡水准备好了。 霍松声身上脏兮兮的,林霰也是不嫌他。 府中有个大浴池,一开始没用上,去了趟南林回来,林霰总要泡药浴才开始用。 浴池里的水都是用药草煮过的,林霰觉得难闻让符尧改良过,加了点香料盖盖味道,不然他身上天天都是药味儿。 霍松声脱掉衣服,光着身子先下水。 林霰稍微含蓄一点,没脱干净,留着睡觉穿的白色净衣,他在池子边坐下来,抽起一只裤腿,将那条腿淌在水里。 浴池里的砖片都是白玉的,特别亮,林霰又白,小腿藕似的,漫不经心在那儿划着水玩。 霍松声在池子中央洗了半天,回头就看林霰在那犯懒,游过去,水底下握住他的脚踝:“下来啊。” 林霰困了,热气一熏眼睛都快睁不开。 霍松声用水去浇林霰的小腿,深色的汤药顺着他过分白皙的皮肤往下流:“下来,我帮你洗。” 林霰筋骨松软,穿着衣服滑进池水里。 霍松声抱着他,敞开他的襟,薄薄的布料从林霰身上剥离开,继而飘在水面上 霍松声说给洗,林霰当真就不动了,懒洋洋靠在霍松声身上。 林霰后背上有些淤青,霍松声帮他搓背的时候偶尔会碰到,林霰也不喊疼,但呼吸会小幅度的变调,霍松声就知道了,那是弄疼他了。 一想到林霰身上的伤,霍松声杀了秦芳若的心都有。 这个老东西几次三番倒戈,差点害死林霰。 霍松声仍然心有余悸,后怕道:“以后你身边必须留人,否则我不会离开你半步。这次是幸运,阿姐刚巧经过,若是当时没人,我都不敢想后果。” 确实是太危险了,林霰自己也承认,但他不能发散霍松声的恐惧,于是掬了捧水浇在霍松声肩膀上,摸摸他:“好的,不会有下次了。” 林霰认错态度十分诚恳,霍松声本就不舍得说他,现在更是无话可说,他也就没再接着讲,而是谈起秦芳若:“我们手中的文书已经将秦芳若惹急了,他虽然这次撤手,不代表下次不会再来。” “这个我知道。”林霰被霍松声翻了个身,趴在池子边,“这次秦芳若是突然想清楚了,赵玲逼宫赢面不大,才突然罢手,他毕竟还要依附皇帝,与其跟赵玲一道背上谋逆大罪,不如先将我稳住,再另觅机会杀了我,或是从我手中拿走文书再杀了我。” 霍松声剥掉林霰的裤子,手按着他的侧腰,掌心碰着他的臀:“宦官依附于皇权而生,对朝政来说,无论文武官员皆是外臣,可宦官说的好听些是内臣,讲难听点就是家奴。家奴比外臣听话,还好把控,把权力放给宦官,要比给皇子大臣更放心,也更有利于皇权集中。 这些太监拿着比别人更容易得到的大权,因此更加贪婪,而且他们身体带有缺陷,只能通过权力来弥补自己的缺失,将朝堂搞的乌烟瘴气。这些乱象前朝就有,在赵渊这里发挥到极致,秦芳若也是膨胀过头,将宫中的皇子大臣都得罪了个遍,若是赵渊哪天一命呜呼了,下一个继位的皇子第一个就要办他。” 说到这里,霍松声才想起来关心:“老皇帝怎么样了,醒了吗?” “他怕是不好了。”林霰拨开霍松声往后摸索的手,拿到前面来,在热气里缓缓吐出一口气,“他被赵玷气个半死,长明临走前又给他下了道催命符。老皇帝那么在意赵氏江山,这话从谁嘴里说出来,都没有从长明这个活神仙嘴里说出来更令人信服。” 霍松声跟林霰贴在一起:“那秦芳若现在一定很着急,毕竟这个宫里能保他的只有皇上了。” 林霰呼吸有些不稳,趴不住了,头往后仰着靠在霍松声身上。 霍松声偏过头,亲他的耳畔,亲他的侧脸。 林霰说:“老皇帝现在还不能死,他这条命要留着我亲自来取。” 霍松声潮湿的吻落在林霰脖子上。 林霰终于觉得痒了,躲了一下他。 霍松声从后掰正林霰的下巴,按着他的头:“躲什么。” 林霰清润的嗓音变得深沉起来,明知故问道:“不喜欢我躲吗。” “你说呢?”霍松声挑起眉,滚烫的抵着林霰,“热吗?” 林霰从鼻腔间发出一道气声,像是在笑,然后说:“不仅热,还很烫。” “嗯,你也很烫。” 林霰抓住霍松声的手腕,转过身来:“怎么样,是你想的那样吗?” 霍松声双手撑在池边,咬了咬林霰的下巴:“你还说我耍流氓,你这算什么啊?调戏我吗,我可禁不住诱惑。” “嗯……”林霰思考一般,“禁不住诱惑怎么办?” 霍松声学他,拉长了声音“嗯”了声,然后掐着腰将林霰抱上去。 他挤到林霰两腿中间:“你想我怎么办?” 林霰没说话,抬手按住霍松声的后颈将他往下压,用行动回答霍松声的问题。 林霰的五指插在霍松声的头发里,黑色的发丝沾了水,一缕一缕得缠在他手指上。 霍松声应当不喜欢被人拽头发,或是林霰将他拽疼了,他一直皱着眉,可他也没抗拒林霰的动作。 后来林霰抓着霍松声的头发抬高他的头,霍松声被呛到般不停地咳嗽,嘴唇又红又湿,微微张着唇齿喘气。 林霰放开了霍松声的头发,手指落在他唇上。 霍松声下意识吞咽一下,喉结在林霰是视线中滚了一遭。 “不习惯?”林霰问道。 霍松声被他问住了,半晌才别别扭扭地说:“谁会习惯……这种东西啊。” “哦。”林霰帮他擦了擦嘴,重新跳下水,跟霍松声换了个位置,“我试一下。” 霍松声“哎”了一嗓子,想推开林霰,可他的抵抗力向来不顽强,特别是对林霰。 林霰左手托着霍松声的腿根,让他坐上去,霍松声浑身一紧。 他突然想到以前的事,那时候林霰还是戚庭霜,单手就能将他扛在肩头,还能扛着他从东街跑回侯府。 少年正是躁动的年纪,俩人又爱一起睡,常常晚上睡觉的时候一人占一边,到了早上便是你的腿架我身上,我的手卡在你脖子上,连晨起时的反应都无可避免的暴露在对方面前。 霍松声年少时娇气,禁不住这么难受,总爱在戚庭霜身上瞎蹭。 庭霜比他稳重点,知道忍耐,但也禁不住霍松声总磨他,常是弄烦了便将霍松声的腿从身上踢下去,凶他说:“再折腾你就自己睡院子里,别烦我!” 霍松声哪受得了这个啊,又说好话又是装可怜,哼哼唧唧抓着庭霜,问他:“你不难受吗,你明明也有反应。” 戚庭霜趴在床上:“别总想着,你安静会就下去了。” “可是我难受……” 霍松声讨厌庭霜不理他,趴到他身上,压着他:“戚桐语,我难受!” 庭霜被他压得喘不上气:“下去!你重死了!” 霍松声不依不饶:“我难受我难受我难受!” 庭霜捂着耳朵:“祖宗,你下去先。” “下去你又不理我,待会还要我去睡院子,你这个人真的好绝情!” “你下不下去?”戚庭霜快发火了,“别逼我动手。” “你动手吧。”霍松声呈大字型趴戚庭霜后背上,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想让我自己下去不可能的。” 戚庭霜真要吐血,不知道是被压得还是被气的。只见他反手按住霍松声的腰,一个翻身,再一顶,直接给霍松声掀开了。 掀完不够劲,他还压上去,抓着霍松声两只手按在枕头上,气道:“你怎么这么磨人?” 霍松声撇着嘴:“我是真难受!” 戚庭霜被他一声声难受说的自己都难受了,朝下看了一眼,霍松声裤子那顶了个小鼓包。 霍松声还在说:“你这个绝情的人,肯定不能体会我的心情!” “我怎么就绝情了啊,我真是……” 戚庭霜放开霍松声一只手,被折磨的没办法,脸扣霍松声身上,闭着眼往下伸:“你就想这样是不是?尝过一次甜头就上瘾,不依你就没完没了的闹。” 霍松声条件反射缩了下腿,然后又放平了,他得了逞,不闹了,还笑嘻嘻地蹭戚庭霜的脸:“那你干啥要让我尝到那种好滋味儿啊,再说了,你让我舒服了,我又不亏待你,等我……” 戚庭霜手重了一下。 霍松声也不知道是难受还是舒服,头皮发麻的“嘶”了一声。 戚庭霜感觉到什么似的,抬起头,看着他又来了一下。 霍松声这次连眉头都皱起来了。 他像是想推戚庭霜的手,要用劲儿时又放弃了,来来回回欲拒还迎似的。 霍松声茫然地看了戚庭霜一眼,叫他的名字:“庭霜,我……” “喜欢重一点?”戚庭霜问。 “不……不知道……”霍松声说,“我觉得好奇怪啊。” 戚庭霜勾了下唇角:“嗯,知道了。” 他说自己知道了,可霍松声不知道他知道什么了。 他只知道戚庭霜说完这句话,突然低下头,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霍松声抓在戚庭霜身上的手指一下就收紧了,整个人剧烈地抖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庭霜:嘴上骂骂咧咧,其实不搞一点虚的 第一百一十章 第二天天还没亮,长陵南林侯府的大门便打开了。 霍城穿戴整齐准备出发,殷谷溪紧了紧马缰,在做最后的检查。 霍松声掐着点回家,赶上跟霍城告别。 霍城在马上坐着,一脸牙疼地表情,说道:“你昨晚没回来?” 霍松声脸皮可厚,也没什么不敢承认的,牵着霍城的马换了个方向:“啊,在林霰那儿。” 霍城老父亲作风,教训道:“大过年的,自己家不回,赖人家那算怎么回事?” “这有什么的。”霍松声吊儿郎当的,像个不着四六、只知吃喝玩乐的公子哥,还跟他爹嬉皮笑脸,“什么你家我家,你红包都给了,那不就是一家人了吗?” 霍城扬起马鞭,严正声明:“我再说一次,那只是压岁钱。” “是是是。”霍松声知道他爹要面子,不拆台了,安静做个乖儿子送父亲出远门。 父子俩难得有“和平”时刻,未行几步,双方都有点不自在,霍城别扭地拽了下缰绳:“行了,你回吧,别送了。” 俩人见一次面不容易,今天一别,不知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 霍松声自认不是个孝顺儿子,没能在父母颐养天年的年纪陪在他们身边尽孝,反而一直让父母操心。特别是霍城要重返战场,虽说霍城并未年迈不能自理,但毕竟年纪摆在那里,他作为人子不可能不担心。 霍松声停下来,抬手摸了摸马头:“爹,你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娘。等我空了,再回南林看你们。” 分别在即,一贯强势的霍城也缓和了语气,“嗯”了声:“年后回漠北,代我向全军问好。” “知道了。” 霍城垂下的视线落在霍松声脸上,看了一会儿,大手按住霍松声的脑袋,揉了揉:“在外头小心点,别死了,老子不想一把年纪去给你收尸。” 话不太好听,大过年的,若是让赵玥听见又要说他,整天将死啊活的挂在嘴边,不吉利。 可霍松声却从霍城有分量的手掌中感受到了来自父亲的担忧。 霍松声笑着躲他:“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霍城顿了顿,慢慢收回手。 长陵的早市陆续开始出摊,街边一盏高悬的红灯笼亮了起来。 “不送你出城了,我得进宫一趟。”霍松声拍着马屁股,“爹,保重。” 霍城点点头,没再逗留,驾起马飞奔出城。 冬天的清晨寒冷、干燥,霍松声吸了口冷气,搓了搓自己的手,目送霍城离开,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 · 按照传统,大历每逢新年要休朝三天。 不过眼下情况特殊,赵冉约了林霰和霍松声以及六部一块喝早茶,其实是为了谈国事。 昨夜赵冉临时住在长陵宫东六所之一的皇子殿内,大历律法,皇子成年后便不许在宫中居住。赵渊的子嗣几乎都成年了,除了年少的赵时晞,其他皇子皆已搬离皇子殿,要么前往封地,要么住在长陵城中的王府里,若有皇子需要临时留在宫中过夜,也还是住在皇子殿内。 霍松声没怎么见过赵时晞,他这些年本就回来得少,加上赵渊有意减少赵时晞的存在感,别说他了,即便成日初入皇宫臣子,也很少见过赵时晞,所以霍松声在皇子殿碰见他的时候,差点没认出来人,倒是赵时晞身边的嬷嬷会来事,叫赵时晞向他问好。 赵时晞和时蕴差不多大,应当比时蕴稍小一些,个头却比时蕴高了不少。 皇子殿内要什么有什么,伺候的宫女太监不少,显然赵渊并没有苛待赵时晞的生活,只是不允许他随意离开这里。 可能是因为不怎么出门的缘故,赵时晞的肤色很白,平日里虽然见的人不多,但礼仪被嬷嬷教得很好,读书写字也没有落下,至少谈吐不错。 赵时晞手中还拿着一本书,霍松声打完招呼顺嘴便问了句:“看的什么书?” 赵时晞将书翻过来,露出上面的名字给他看:“《经国论》。” 是本讲如何治理国家的书。 霍松声又问:“看得懂吗?” 赵时晞诚实地说:“不懂的地方,我都圈起来了。先生休沐期后会来皇子殿,到时我再向他请教。” 赵时晞说话时,霍松声一直看着他,发觉赵时晞长的和赵安邈其实并不是很像。 他或许是继承了那个不知名父亲的容貌,一头微黄的长卷发,和明显比中原人颜色淡很多的瞳孔,都昭示着赵时晞的生父是一个异族人,更直白点说,是回讫人。 这些特征会随着赵时晞年纪越来越大而更加明显。 在赵时晞五岁的时候,曾有一年被带出来参加过家宴。 五岁的小孩儿正是可爱的年纪,赵时晞陶瓷娃娃般的长相太引人注目,那晚过后宫里的人便开始传他的母妃可能是某位异族人。不过赵渊从未透露过赵时晞母妃的身份,宫人只当皇上在外留了种,多的也不敢揣测,赵时晞的生母是谁至今也无人知晓。 霍松声心内唏嘘,这个孩子的出生是个错误,他或许一辈子都无法走出这座皇城,也一辈子都无法得到重用,无论他如何努力。 “嗯,好好念书。”霍松声做不了太多,但也不想破坏孩子的希望。 林霰跟霍松声前后脚进门,见他在院子里和赵时晞说话,自然地走过来。 翰林官服都是统一的黑色制,赵时晞面露尊敬,没让嬷嬷提醒先喊一句:“先生。” 林霰垂下眼睛:“殿下认得我吗?” 赵时晞摇摇头,说道:“先生着翰林官服是翰林院的人,教时晞读书的先生也出自翰林。” 这个林霰倒真没听人提起:“敢问殿下的先生是?” 赵时晞答:“先生姓李,单字为。” 林霰了然一笑,也问了遍赵时晞在读什么书。 赵时晞同他说了,林霰说道:“殿下的年纪该读《四书》《五经》,《经国论》过于晦涩,需要一定阅历才能读懂。” 赵时晞恰好有些问题,便翻开一页,向林霰请教。 林霰极有耐心地解答,不过他讲问题不单单是讲问题,他喜欢反问。问问题就是思考的过程,治国理政不是按部就班,需要有自己的思考,在反复的提问和思考中才能加深对问题的理解。 赵时晞脑中的那团雾便是在与林霰的对答间一点点明晰起来。 入殿的人逐渐多了,赵时晞对林霰行了一礼:“先生,受教了。” 嬷嬷担心打扰大人们议事,赶紧带着赵时晞离开了。 他们走后,霍松声撞了下林霰的肩膀:“你挺喜欢他啊?” 林霰顿了顿,说道:“一个人永远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出身,但只要有希望,或许可以改变自己的将来。仇恨带来的杀戮和战争终止在我们这一代就好,孩子是无辜的。” 霍松声看着赵时晞远去的身影,又转过脸来,深深看着林霰:“我们能终止这一切吗?” “能的。”林霰抬起手,接住一片缓缓飘落的枯叶,“冬天总会过去,你看,阳光已经出来了。” 霍松声觉得林霰就是有这种能力,你看着他,听他说话,无论多遥不可及的未来仿佛都摆在眼前。 霍松声笑了笑,轻轻在林霰手心拍了一下:“你这个二叔做的很不称职啊,怎么没见你教你侄子念书啊,对别人家孩子倒挺上心,白瞎时蕴天天念叨你,我都替他伤心呢。” 林霰顺势抓住霍松声的手,拢在袖子里刮他手背:“时蕴只要开心就好,如果他想入朝,我也可以教他。但是……” 霍松声疑惑道:“但是什么?” “我感觉他不是念书的料……” 霍松声护短得厉害,这人真够可以的,有这么说自己亲侄子的吗。 “哎你这人!”霍松声甩开林霰,“有你这样的吗,我真要跟你发火了!” 林霰憋着笑:“别发火了吧,大过年的。” “你还知道过年啊,敢不敢把这话当着阿姐面再说一遍?看她不揍你!” 林霰摇摇头:“阿姐现在不舍得揍我。” “那我揍!”霍松声架住林霰的脖子,从底下捏他脸,“今天回去你就给我看时蕴念书去,我就不信了,我们家孩子还能被赵时晞比下去不成?教不好就是你不行,别什么都赖我外甥!” “哎,头发!”林霰微微气喘,推了下霍松声,“松手!” 好歹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在院子里就闹开了,来来往往还有人看着,传出去都不像样。 赵冉走出来,生怕他俩打起来,赶紧叫人把他们拉开。 霍松声不让人碰:“我俩玩儿呢,没事。” 赵冉说:“多大了,怎么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 霍松声放开林霰,看他脸蛋微红,鬓角也出汗了,满意道:“给我们林大人操练操练,那什么强身健体。” 林霰很无奈地叹了口气,理了理衣服和头发。 他的衣服被霍松声弄乱了,束好的领口歪斜着敞开一点。 赵冉眼睛尖,看到点红色痕迹:“林大人,你脖子上……是不是松声刚掐着你了?” 他话音没落,林霰就已经把领子重新束起来了,一边扣扣子一边说:“嗯,没个分寸。” 昨晚闯祸的某人心虚地看向别处,嘟囔道:“……这才哪跟哪儿啊。”—— 松声:那滋味你不懂。 110-120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人到齐了,大家都是空着肚子来的,等着蹭晏清王爷的早茶。 赵冉拍了拍手,侍奉的太监便一一将东西端上来。 早点备得很精致,一人一份,有不同口味的粥、粉和汤包虾饺。 林霰那份是猪杂粥,他现在吃肉很挑,弄不好就容易犯恶心,霍松声见了,便悄悄和林霰耳语:“你喝我的吧,姜撞奶,暖身子的。” 说着就将猪杂粥换过来,还把林霰的汤包换成了虾饺。 都吃上了,赵冉慢慢切入正题。 他今日将六部招在一块儿,不仅要落实税改新政,还有件大事要商议,新年过去,眼见着就要开春,和亲大臣的人选得尽快确定。 有关税改是势在必行,新政必须要做,而且是尽快做。 昨天赵冉和林霰谈过这个话题,已经有了大致方向,除了林霰提到的那些,至于如何安置流民、如何帮助他们复业等还需讨论。 更重要的,无论是怎样改制,钱都是必不可少的东西,可大历现在正缺钱。 户部尚书便说了:“今年雪灾盛行,各地赈灾、灾后重建需要银子,再要税改,帮助流民复工复业,给予补偿,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国库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银两。对了,还有宸王向民间借的那笔钱,这些时日下来利滚利也是个大数目了。” 户部都说没钱了,那说明朝廷是真的穷。 赵渊行事奢靡,追求享乐花钱无数,向来是无节制,根本不考虑后果。 赵冉昨夜没怎么睡,将朝廷这些年的账目看了一遍,确实难看。他说道:“请神节最终也没办成,礼部带人去清点一下,看看哪些是能退的,折价退回去,实在退不了的,上称卖吧。” 再怎么卖肯定也补不上请神节送出去的银子,不过也不嫌粥少了,有多少算多少。 林霰捧着碗暖手,说道:“宸王那笔钱臣来补上。” “林大人?”赵冉意外地看向他。 “臣有些家底,特殊时期先拿来应付吧。” 霍松声被他这财大气粗的样子吓到了,偷偷扯林霰的袖子:“你哪来的钱啊!” 林霰故意逗他玩:“嗯,老婆本。” “老婆……”霍松声震惊了都,“我去!你还存私房钱娶老婆?” 都不知道他的重点到底是在“私房钱”,还是“娶老婆”上。 赵冉还在说话,林霰稍微侧过身,靠近霍松声耳边,低声说:“逗你的,借赵珩钱的那几个财主富商背后的产业是聆语楼在操纵,明白了?” “我去!”霍松声更震惊了,就是说那钱其实是从聆语楼的口袋里掏出去的,那不等于从林霰口袋里掏出去的吗? “你这么有钱!”霍松声桌上看了一眼,感觉最精致的是赵冉面前那碟金粉流沙包,他偷偷伸筷子夹了个过来,小心翼翼搁在林霰盘子里,“哥,你多吃点。” 林霰:“……” 那边礼部还在想办法:“之前为昭月公主准备的嫁妆,其实也可以适当精简一些。” 赵渊爱面子,公主和亲都是按最高礼制陪的嫁妆,赵安邈身份特殊,嫁妆更是价值连城,据礼部统计,这些东西光是运载就要将近一百辆车,此去回讫千山路远,难怪要过了年就出发。 赵冉当即决定精简昭月公主的陪嫁,至少一半。 一半都有很大水分,林霰再杀一刀:“殿下,留四分之一吧。此前公主和亲最高规制是金银珠宝十五车,二十五车足够体现大历国威了。” 况且路途遥远,那么多东西若是路上损耗也就白白浪费了,不如最大限度的加以利用。 赵冉也同意了,如此差不多能解燃眉之急。 林霰说:“这只是第一步,彻底清除流民非旦夕之事,后续财力务必要跟上。殿下,臣先前与您商议过西海航道一事,待年后亦可提上议程。” 西海航道还剩最后一点即可完工,钱已经投进去了,一旦建成便可连通赤禹和幽泽实现海上互市,帮助大历恢复经济民生。 赵冉一直将此事放在心上:“西海航道贯通事宜刻不容缓,杜隐丞已经伏罪,由工部接手正是合适。工部尚书,此事交由你来安排,霍将军那里有完整的西海航道图,你们向他去要。” 航线预计在年内便可打通,到时海上贸易往来皆要官员在其中调度。 林霰建议道:“各地巡抚恐无心力分管海事,臣以为可在航道沿线设立海市司,专门负责航运,不仅要安排调度,往来收支也要分列明细,以便查账。” 如此一来,吏部也领了活。 六部吃粮不管事不是一天两天,现在的六部是林霰重新清理过的六部,撤去了很大一部分人,也任用了许多新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几位尚书都想做出点政绩,但前车之鉴,赵冉不想重蹈覆辙,趁今天这个机会也给新六部立了立规矩。 赵珩既然已经举起反叛大旗,从前他手下的督察院、大理寺及各地驿站也要换人监管。 于是赵冉下令,从今日起,督察院与大理寺最高长官直接向他汇报,刑部协理。至于驿站,翰林院也有专门负责信件收揽的干事,便由翰林将驿站接过去,每日按信件重要程度统一上报。若是军情来信,不论轻重缓急,皆要第一时间呈报,不得隐瞒藏匿。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为了整肃大历朝堂,赵珩还命刑部与翰林一同出台一部关于官员问责的律法,待法律成文后,大历在册官员必须依法行事,如有不遵守律法者,按法制严格处理。 内阁如今形同虚设,首辅之位空悬已久,始终不是长久之计。但任命首辅之事太大,即便赵冉暂代皇帝处理政事,也不好轻易下旨。 这个节骨眼上,内阁必须要重新运转,赵冉只好先命林霰代任首辅之位,兼管翰林,待皇帝清醒后再做定夺。 如此,林霰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入朝议政。 早茶吃的差不多了,还剩最后一个议题。 究竟派谁作为和亲使臣护送赵安邈去回讫。 老皇帝还醒着的时候态度很明显放在那,这个人就是霍松声了,但谁都知道这个差事不好当,很可能有去无回,赵冉存有私心,并不想让霍松声做无谓的牺牲。 可这件事朝野内外确实也没有比霍松声更合适的人选了,即便赵冉有心反对,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个反对的理由。 对此霍松声本人倒没多大意见,大历和回讫这场仗在所难免,就算这次回讫没找到下手的机会,近一年内也会另寻借口发动战争,回讫不会眼睁睁看着西海航道建成,白送赤禹与幽泽一个跟大历互市的好机会。 只是今年大灾当前,朝廷的储备粮皆用于赈灾,各地生机尚未恢复,一旦开战军粮的损耗极大,能不能支撑下去是霍松声最大的担忧。所以,两国的交战时间能往后拖是最好。 林霰却在此时说:“粮饷的问题臣来解决。” 赵冉皱起眉:“大人要怎样解决?现在除非有大罗神仙,否则不可能在几个月内种出足够十万大军吃半年的粮食。” “我们不是有一条新航线吗。”林霰沉吟道,“西海航道只剩到回讫那一段尚未打通,可赤禹和幽泽这段已经可以用了。如果我们先将这一段用起来,从赤禹和幽泽买粮运回大历,即可解燃眉之急。” 霍松声先计算路程和往来时间:“从赤禹和幽泽运粮到溯望原至少需要半年,时间上来不及。” 林霰反问道:“如果走水路呢?” 工部尚书说:“若水路畅通,则可省下一半时间,而且不经陆路,粮食的损耗也可大幅降低!” 霍松声随身带着西海航道图,他打开来,指着东南处一点,上面写着“通州”二字:“通州以东是还未建成的航道,经水路从赤禹将粮草运到通州,再从通州到溯望原最快要一个月。” 赵冉权衡道:“时间上是紧了点,可也并非不可能。” 霍松声点点头:“通州是去溯望原的必经之路,如果时间上来得及,等粮草运到通州,粮车可以混在公主的随行车队中,掩人耳目。” 赵冉当即决定:“就从赤禹和幽泽买粮,时间紧迫,本王需要一队人马尽快出发。” 事关溯望原的粮食,霍松声非常重视,他主动请缨,赵冉准了,同时抽调鸿胪寺官员随行。鸿胪寺专管接待外宾及与外国朝贡之事,鸿胪寺卿曾于多年前出使过赤禹,两国外使始终保持联系。 一切安排妥当,这场早茶吃完已经中午。 赵冉又将他们留下用过午膳。 午膳过后,林霰与霍松声同乘一驾马车回府。 出使赤禹和幽泽之事迫在眉睫,霍松声今夜便要收好行李,明日一早出发。 从长陵过去,快马加鞭也要一个月,实在耽搁不起,等和两国谈好,霍松声会随船队一同前往通州,在那里与和亲队伍会合。 这也意味着,今日一别,霍松声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林霰了。 其实去赤禹霍松声存了私心,他让殷涧雷去赤禹寻找火蛇草,对方至今没有消息,霍松声想亲自去看一看。 车上,霍松声坐在林霰身边,手指在他眼下摸了摸:“还以为能多陪你一个月呢。” 林霰昨天睡得晚,眼下一片乌青有些明显。 霍松声问他,神情专注:“我走了,你会想我不?” 林霰开始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伸手盖住霍松声的眼睛。 霍松声的视野黑了,却没动,乖乖坐在那里:“干嘛啊?” 林霰靠过来,把下巴搭在霍松声肩膀上,抱了他一下。 人总是贪心的,没有相认的时候,林霰希望霍松声一辈子不要知道他是谁,他宁愿被霍松声误会到死也不想被他认出来。后来霍松声认出他了,他又不想给霍松声希望,可这个人那么磨人,总是黏在他身上,一点点卸下他伪装的冷漠,于是林霰又想在自己为数不多的时间里尽量多和他在一起。 林霰和霍松声说过,他讨厌被感情束缚,认为感情是负累。 到今天他依然这么想,只是有些感情他心甘情愿沉溺其中,也甘愿被束缚,霍松声就是那根绑住他的绳索。 霍松声笑了笑,有点小得意:“舍不得我?” 林霰没说话。 霍松声亲亲他的下颌骨:“哎哟,不像你啊,怎么黏起人来了。” 林霰的手很轻地按着霍松声的后脑勺,揉了揉:“自己出去要小心点,遇事别冲动,别受伤,别让我担心。” 霍松声捏捏林霰的腰:“我们俩到底谁比较容易让人担心啊。” “嗯。”林霰放开他,“你比我稳重。” 俩人刚分开点,霍松声立马又把距离拉回去。 他抱着林霰一条胳膊,歪头靠他身上:“你才是要小心,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我的手。” 说着,霍松声在林霰手背上亲了亲。 霍松声说:“安邈的婚期在四月,最晚半年内大历和回讫就要开战,我可能几年都回不来了。” 这个时间长度让林霰的眼尾不受控制地跳起来。 “赵珩还在吴东,若他得到吴东王的支持,极有可能在那边自立为王,这根毒刺要尽快拔除,时间越久越不利于民生。”霍松声说,“我多半顾不上这边,可你也别太担心,我爹和公孙武还能战,不会让你们处于险境。” 大历正经历前所未有的内忧外患,这个王朝岌岌可危。 “所以我保守估计,内战一年内可以摆平,若是那时我还没回来,你又恰好赋闲……”霍松声商量着说,“到时你来溯望原找我呗,不过长陵离漠北太远,我还是担心你的身体。算了,还是别了,我若得空便回来看你,不要你折腾。” 林霰听霍松声计划着将来,垂落的目光却没有霍松声坚定。 一年、几年,林霰并不确定自己能活到那个时候。 他的病即便情况好,也就在这一两年了,可霍松声似乎笃定自己可以一直陪他走下去。 霍松声说了半天没等到林霰的回音,从他身上起来:“我回来找你,行吗?” 林霰张了张嘴,竟然因为害怕自己会让霍松声失望而不敢回答。 霍松声好像知道他的想法,捏住他的脸:“你又开始瞎想了。” 林霰躲避着霍松声的目光。 霍松声将他两边脸都捏住:“看我。” 林霰只得看着他:“别掐我,疼。” 霍松声便捧着他的脸,就着这个姿势亲亲他的嘴唇:“宝贝儿,我对你有信心,你也对自己有点信心,好不?” “而且,你还要对我有信心。”霍松声悄么声地说,“我一定能治好你,等你痊愈了,就换你折腾,你来找我,怎么样?” 霍松声说一句,眼睛就亮一分。 他问完“怎么样”的时候,眼底的水光几乎要遮不住。 林霰抓住他的手,揪紧眉头:“松声……” 霍松声退让一步:“你尽力好不好?” 林霰终于点头,往上吻住霍松声的眼尾。 霍松声闭着眼睛,睫毛在颤抖。 林霰吻了他好久,直到霍松声的睫毛不再因为伤心而颤动,才缓缓开口:“答应你,别哭。”—— 弄潮儿小情侣即将开始异地恋。 第一百一十二章 回到侯府,吴伯听说霍松声要走,操心得不行,跑进跑出给他收拾东西,没一会儿便堆的满地都是。 林霰洗个手进房间,差点绊了一跤,捡起地上一顶虎头帽,针织的小帽子,给小孩子戴的,霍松声现在这脑袋估计戴不住。林霰打开柜子,准备放进去。 吴伯“哎”了声,拿回来:“这个要给小侯爷带走的。” 林霰笑着说:“吴伯,松声戴不了这个。” “戴得了,塞塞就戴进去了。”吴伯拍了拍帽子上的灰,“小侯爷上次回来我就要给他带走的,东西太多我拿忘了。你不知道,这个帽子是戚夫人手打的,用的是上好的羊绒,溯望原那么冷,这个最挡风了。” 侯府尊贵,可霍松声小时候穿的戴的大多是出自他娘和林雪吟之手。毕竟是自己做的衣裳,一针一线都用了心。 林霰问道:“松声小时候的衣服还在吗?” “在呢,我都收得好好的。”吴伯放下手上的活,“先生想看看吗?” 林霰点点头。 吴伯便走到房间最里面,打开一面柜门,里头摞着三个大箱子。他拖出来一个,箱子上挂了把锁,轻轻一拽就开了,不需要钥匙。 林霰跟过来,听吴伯说:“当初侯爷和夫人要回南林,原本想将这些一道带回老家的,实在太多,没拿下,才一直留在长陵。先生你看啊,这个箱子里是小侯爷两三岁时穿的衣服,小侯爷小时候白白胖胖像个瓷娃娃,夫人和戚夫人就喜欢给他穿花衣裳,可爱。” 吴伯说起霍松声小时候便滔滔不绝,对那些小衣服也爱不释手,一样样拿起来给林霰看,讲霍松声儿时趣事给他听。 吴伯讲的那些,林霰大多没有印象,那时他太小了,还没有记事,所以听着很新鲜。 林霰帮着将弄乱的衣服叠好,手抚着衣料,再离近一些去看针脚的走势,似乎这样就能描摹出做衣服的人当时的动作。 吴伯说着说着突然“哎呀”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这儿还有二公子的衣服。” 林霰看过去。 吴伯拎着衣服打开另一个箱子,说道:“小侯爷跟二公子差不多大,小时候常混着衣裳穿,弄不好就放错了。” 那个箱子也塞得满满的,全是小孩儿穿的衣服。 吴伯轻轻翻了翻,笑着叹了口气:“若是二公子还在,今年也二十八岁了。二公子和小侯爷情分深,从小一起长大,平时我不敢在小侯爷面前提他,讲多了他要伤心的。” 林霰摸了摸箱子最顶上的一件小袄,冬天穿的,里头夹了棉,看着就很暖和。 吴伯说:“先生应当也听过一些,侯府和戚家素来交好,当年老王爷回漠北,带不走二公子,侯爷将二公子当做亲生儿子,放在身边养了十几年。这些事旁人不敢提,怕犯了忌讳,我这把年纪没什么好怕的,戚家出事的时候,侯爷和小侯爷都受了不小的打击,那时小侯爷也才十几岁,一个人跑去溯望原,魂都丢了。” 林霰只觉一把细密的针尖密密匝匝地戳在他的心上,让他连声音都带了苦味儿:“他很伤心。” “伤心,伤透了心。”吴伯点点头,回忆起那时,难免心情沉重,“太乱了当时,回讫还在穷追猛打,侯爷带兵抗战,根本顾不上小侯爷。小侯爷自己一个人去的,又是一个人回来,到家便大病一场,从冬天病到第二年初夏,好几次快熬不下去,瘦的就剩一把骨头。” 这些霍松声从未对林霰讲过,他在林霰面前展现的一直很强大,连脆弱都很少有。 “好不容易将回讫压住了,戚家这时候又被判定谋逆,靖北王府被抄了,戚家的衣冠冢被刨了,靖北军的建制都要被取消。小侯爷在宫里跪了一天一夜,求皇上个恩典,让他去守溯望原,这才留住靖北军。”吴伯眼眶见红,哽咽了,“这么一跪,又去了半条命,这孩子就是轴,若不这么固执,现在还好好的在家里做养尊处优的小侯爷,不好吗,何苦要受那些罪……” 老头子一谈起旧事眼泪便止不住,头几年实在是太苦了,他眼睁睁看着最疼爱的小侯爷几番在生死线上徘徊,心都要疼死了。 吴伯擦擦眼泪,收整起情绪:“一说这个便要失态,先生见笑了。” 林霰沉默着没有说话,扣上木箱的盖子。 霍松声洗完澡回来,房里乱糟糟的,屏风后两道人影:“林霰?吴伯?” 吴伯背过身去,使劲揉了揉脸,然后扬起嗓子答应:“哎,收拾衣服呢。” 霍松声探出半个脑袋:“别收那么多,我带不了。” “吴伯。”林霰缓缓吐出一口气,表情仍然有些不自然,“我帮松声收吧,你去看看晚饭做好了没。” 吴伯生怕林霰少了漏了什么,不太放心:“啊这……” “就让他收让他收。”霍松声头上还顶着块布,推着吴伯的肩膀哄他出门,“我都饿死了,让厨房给我蒸个蛋,要加扇贝哈。” 吴伯这才离开。 老头走了,房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霍松声踱过去,揉着湿漉漉的头发,试探说:“你们刚刚……说什么呢,气氛怪怪的。” 林霰把箱子抱起来,想要塞进柜子里。 霍松声赶紧帮忙:“你放着,我来搬。” 林霰右手还不太吃劲,费力将箱子放了回去。接着走去外间,把地上堆的、桌上放的一一捡起来,该放回原处的放回原处,该让霍松声带走的便打包。 霍松声扯起林霰的胳膊:“你怎么了?” 林霰被迫停下来,刚才吴伯说的那些话便疯狂在脑海中窜动。 霍松声洗过澡,又是在自己家里,颇有些不修边幅,衣服也不好好穿,头发也不好好擦,踩着鞋袜子都没套,也不觉得冷。 林霰看着他,一时间很难想象吴伯口中的,病得快死了,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霍松声是什么样。 “有句话……”林霰抬起指尖,小心地去碰霍松声的脸,“我欠了你很多年。” 霍松声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林霰指的是什么,他微微一动,发梢上的水滴便落在林霰手背上。 “哦……”霍松声歪头擦了擦鬓角,“那你现在说。” 那个一直坚定不移的选择林霰,义无反顾朝他走的霍松声,戚庭霜欠他一句话。 手缓缓下滑放在了脖子上,林霰将霍松声朝自己这边带了一下。 霍松声往前撑了下林霰背后的桌子,那姿势有些诡异,像是林霰在掌控霍松声,也像是霍松声圈占住林霰。 “你干什么。”霍松声痞痞地笑了声,“又投怀送抱啊。” 林霰半敛的双眸里深刻着霍松声的笑容,他紧盯着不放,似乎这样就能将这个人完整的嵌入身体:“投桃报李。” 林霰闭上眼睛,偏头吻住了霍松声。 霍松声发出一声轻哼,第一次觉得林霰的吻很烧人。 林霰含着他,侵吞他,双唇紧迫地追逐他,空隙中钻进了风,还有潮湿的气息,林霰命令般说:“叫我。” 霍松声有点招架不住,便叫了一声:“林霰……” 林霰睁开眼睛,按在霍松声后颈的手微微用力,他看起来很凶,重复道:“叫我。” 霍松声觉得那澡白洗了,他被林霰的气息包裹住,后背出了一层汗。 “庭霜……” 林霰呼吸微滞,这个空隙便叫霍松声抓住机会,立刻反客为主。 他掐住林霰的腰抱他上桌,膝盖强势的顶开他的双腿,边咬嘴唇边说:“喜欢我叫你什么?” 霍松声逐一试探,亲一下叫一声。 “先生?” “大人?” “庭霜?” 林霰的衣领被拉下来,露出雪白的颈子,和颈上点点红痕。 霍松声不介意那里的颜色再加重一点,于是不客气地咬上去。 “霍松声……”林霰抵住霍松声的肩膀,不让他咬,“不能再……” 可霍松声轻而易举便按住了他,在林霰脖子上留下一个咬痕。 “你白的像块玉……”霍松声迷恋地说,“想在你身上多留下点痕迹,就当做是我多陪你一阵。” 林霰的皮肤泛起战栗:“你……” “嘘。”霍松声手指点在林霰的嘴唇上,接着托起腿根将他抱起来,压上床。 床幔散开,霍松声一勾手解了林霰的衣服,将他翻过去,吻落在他雪色的肩胛骨上。 “在这里,庭霜……”霍松声含混着声音说,“这里给我留个位置。” 林霰支起身:“你要什么?” “把我刻在这里。”霍松声贪婪地问,“双木成林,你取这个姓,是因为林姨,还是因为我?” 林霰肩膀倾斜着,他从那道斜角看过去,撞进霍松声凶悍的目光里,然后被霍松声掐着腰转过来。 “说话,为什么。” 林霰眼眶颤动,给了彼此一个解脱:“因为你。” 因为松声涛涛,桐语凄凄,所以才有双木成林。 霜雪漫天,听声低语,所以才有聆语楼。 霍松声笑了,追问道:“你欠我的那句话是什么?” 林霰也笑,这句话晚了好多好多年,总算还有机会说出来。 · 天不亮,霍松声醒过来。 怀中身体暖热,他低首亲了亲对方的额头,小心的将手抽了出来。 他刚动林霰便醒了。 霍松声俯下身,轻触林霰的眼尾:“你接着睡。” 霍松声起床洗漱,多年军旅生涯,做事很有效率。 行李已经收拾好,提前便放在门口。 霍松声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临走前又折回来。 他贪恋地凝视着林霰的睡脸,用鼻尖蹭蹭他。 林霰从被窝里伸出手来,红绳系在细白手腕上,下面的小金锁格外亮眼:“要走了吗?” 霍松声抓住他的手,应道:“我走了,你别起来,回头吴伯会来叫你起床。” 林霰点点头,困得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等你回来。” 霍松声碰碰他的唇角:“好。” 霍松声给林霰掖好被子,起身离开。 他走在道上,碎雪被风吹起来。 侯府的树摇曳枝丫,像是在起舞。 霍松声回头看了一眼,想起昨天晚上庭霜的那句话—— “霍松声。” 他说:“我爱你好久。” 第一百一十三章 长陵又下了几场小雪,今年是个寒冬,城中腊梅开得很好。 林霰披着裘袄立在院中,左腕挎着一只竹篮,右手拿着把金色小剪刀,正在剪梅枝。 府上种着白梅,风一吹幽幽飘着香。 林霰剪下来便放进竹篮里,这么一会儿已经快盛满了。 周旦夕夹着一沓信件来找他,入院便说:“大人,护送昭月公主的车队已经出城了。” 林霰微微踮起脚,剪下枝头上开得最好那一束:“怎么才出城,快晌午了。” 赵安邈的和亲队天亮就该出发,按说早该出城了。 周旦夕把信放在一边桌子上:“说是公主走前闹了一通,胡言乱语一些有的没的。” 林霰淡淡道:“她的疯病愈发严重了。” 赵安邈疯了,上回林霰去找过她没多久,赵安邈就疯了。 谁也想不到昔日华光璀璨的大公主会变成这个样子,每天蹲在床上抱着个枕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每到夜深人静时她便将枕头靠在床上,一跪就是整夜。 林霰听说赵安邈疯了之后又去看了她一次。 赵安邈见了他更疯了,像是看到什么魔鬼,抓着枕头疯狂的尖叫。 林霰让人去将她的枕头抽走,赵安邈不肯松手,后来林霰将枕头扔在地上。 赵安邈撕心裂肺地哭。 林霰无动于衷地看着她,冰冷地说:“你要疯便好好疯,别对着个枕头喊我大哥的名字,真让人恶心。” 林霰走后,赵安邈安静了一个晚上。 后来便不再终日抱着枕头,她更多时候都是沉默的,似乎不再有那些激烈的情绪,直到今天出发。 她突然又开始疯狂的叫喊,抓着宫人的手,求他们放她走,或是让戚庭霜来见她。 赵安邈疯了不是一天两天,之前喊戚庭晔,现在又喊戚庭霜,那都是死了十年的人了,怎么可能来见她。 宫人怕犯了忌讳,堵住赵安邈的嘴,不让她再发疯,捆着绑着,硬是送上了马车,这才耽误到这个时辰。 “误了吉时不好。”林霰将梅花搁进篮子里,“让车队赶一赶路吧。” 周旦夕点点头,将拆开过的一封信交到林霰手中:“大人,吴东王今日宣告脱离大历,将在吴东另立新政,推举赵珩为新王。” 林霰把竹篮和剪刀放到桌上,打开信件。 周旦夕说:“和您之前预料的一样,宣布成立新政后,吴东军彻底脱离大历掌控,已经和西南军在昆州交战了。” 林霰看完信:“柏遂怎么说?” 周旦夕拿出另一封信:“柏将军说今年冬天难过,军队缺粮少米,不好打。” “缺粮少米也不是我们一方,吴东同样缺粮少米。” 大历现在全境缺粮,粮食都拿去赈灾了。 “所以现在双方只是小摩擦,吴东那边也没敢有大动作。”周旦夕思索道,“这其实是个好机会,如果我们能拿到粮食补给,便可先发制人。霍将军那边是不是可以……” 霍松声走了十天了,算算路程,应当行了一半。 先不说赤禹和幽泽能提供多少粮草,即便满足溯望原的要求,也不可能多有剩余。若是从中调借一部分,给到漠北的便不够了。 林霰没有回答这话,而是说:“确实要先发制人,但是要想别的办法。吴东六州看似铜墙铁壁,实则明争暗斗多年。这种仅靠赵祁鄯一人维系的亲缘政治如同海上泡沫,一击即碎。” 周旦夕点点头:“大人的意思是,先内部分化?” “先让他们自己斗起来,等他们自乱阵脚,我们便可趁虚而入。”林霰道,“让柏遂先陪他们玩玩,我写封信,你拿去给李为,他知道怎么做。” 林霰进屋写信,周旦夕提起桌上的竹篮:“大人,这个放哪里?” “先放院子里,我待会来收拾。” 周旦夕矮下身闻闻花香:“怎么剪这么多梅花,大人要做香包吗?” “泡酒。”林霰说,“今年梅花开的漂亮,待酿好梅花酒送你一些。” · 此时,吴东。 河长明正用石杵捻着花瓣,花汁颜色浅淡,流进碗里变得浓艳,房间里弥漫着清幽香味。 谢逸倒挂在房梁上,垂散的马尾就在河长明脸前晃荡。 河长明伸手拨开,没一会儿又晃过来,他沉默着往旁边坐了坐,谢逸腿一勾,也往旁边来了点。 河长明放下石杵:“你若实在无事可做便回去找楼主,别整日出现在我眼前。” 那日河长明跟赵珩叛逃出宫,二人一路马不停蹄赶赴吴东,才歇下没两天,谢逸便找上门来,说是要保护他。 河长明说自己不需要保护。 谢逸不听,将林霰搬出来,还恐吓河长明,说河长明若有个闪失,林霰要将他剥皮抽筋。 河长明推拒无果,谢逸便在他身边赖了下来。 赵珩来到吴东每日忙得不可开交,白天基本不会出现,所以谢逸便日日来陪他。若是赵珩不来,谢逸晚上也留在这里,他喜欢待在房梁上,睡也睡在那里。若是赵珩来了,他便出去,具体去哪河长明不知道,他不关心这个,反正谢逸武功高强,去哪儿都随心所欲。 谢逸从梁上翻下来,盘腿坐在河长明身边,揪住一朵花,一片片地摘花瓣:“你总赶我走做什么,你一个人不无聊吗,我在这儿还能陪你说话解闷。” 河长明余光瞄着他,担心谢逸将他的花弄坏,语气冷冷的:“我喜欢一个人。” “是,你喜欢一个人。”谢逸把揪下来的花瓣扔小碟子里,“喜欢到一个人都不敢关灯睡觉,嘴硬。” 河长明捣花的力道重了一些:“这与你无关。” “谁要我倒霉呢,楼主派了我来看着你。”谢逸单手撑在案上,抓起花瓣一片片洒进河长明面前的碗里,“不过说真的,你那天为什么要跟他走啊?” 新鲜红艳的花和捣烂成泥的堆在一块儿,河长明忍耐着谢逸:“与你无关。” 谢逸丢完花,托着下巴,饶有兴致看着河长明:“你不会真喜欢赵珩吧?眼光这么差?” 河长明把石杵扔在桌上,侧目看着谢逸。 谢逸举手投降:“我错了,我胡言乱语。” 河长明起身,将碾碎的花瓣盛在小碗里,桌上还有个玻璃缸,里头装着白酒,他把那些花倒入缸里。 红色花泥很快沉底,颜色一点点蔓延开,将白酒染成浅浅的红。 谢逸跟过来,低头闻了闻:“楼主每年春天都会送我两瓶梅花酿,是你酿的?” 河长明将盖子拧紧封好:“不是。” 谢逸说:“我觉得像,你知道梅花酿在回讫又叫什么吗。” 河长明把玻璃缸推回去:“不知道。” 谢逸笑着勾起河长明一簇弯弯曲曲的卷发,缠绕在手指上,说了句回语。 河长明拽回自己的头发:“我听不懂。” 然后拿着捻花工具离开了房间。 谢逸靠在半人高的木柜子前,一直看着河长明的背影,接着把食指凑到鼻子底下嗅了嗅,玩味地说:“美人香。” 吴东天气不错,太阳很大。 河长明把用不上的新鲜花瓣铺在筛子里,打算放在太阳下晒成花干,之后可以做成香囊。 此时一只灰毛红嘴的鸽子飞入院内,正停在河长明肩膀上。 信鸽脚上绑了细竹简,河长明停下手上的事,将信打开。 谢逸走到哪儿靠在哪儿,没正样地倚在门边,被太阳晒得睁不开眼,眯着眼睛吹了声口哨:“是楼主吗?” 河长明没说是不是,看完信,他只是搓了搓手指,那张纸便自己烧了起来。 谢逸觉得新奇:“你怎么办到的?” 河长明回头看谢逸,阳光下他的皮肤白的近乎透明,头发也不是纯黑,细看之下,其实瞳孔更接近于琥珀色。 他张了张嘴,谢逸仿佛知道他要讲什么,俩人竟异口同声说:“与你无关。” 谢逸为自己鼓掌:“能换句词儿吗。” 他走过来,抓起河长明的手看了看,发现他小指的指甲缝里藏着磷粉:“你就靠这个装神弄鬼的啊。” 河长明冷脸都快绷不住,想挣开他:“放开。” 谢逸不放:“那你告诉我,楼主跟你说什么了。” 河长明保持沉默,将头转去一边。 谢逸绕去正面:“你虽然没被赵珩限制自由,但出了这个小院便有人跟着,你确定不需要我的帮助?” 河长明微微一顿,似乎有些挣扎。 谢逸放开手,装模作样理了理衣服:“本人刚巧很闲,若是美人相求还是很乐意帮一帮的。” 河美人就差翻白眼,话不说就走。 “哎哎哎!”谢逸拦住他,“行吧,说什么事儿,我做义工行不行?” · 当天晚上,谢逸带着林霰的信去了趟昆州。 昆州地处吴东边界,毗邻遂州,前去追击赵珩的西南军如今就驻扎在此地。 西南军主帅名叫英飞,曾是南林军副都统,手下一名得力指挥使便是柏遂。 柏遂前些日子刚在西海立了功,才升的副将。 英飞不认得林霰,但柏遂和林霰在西海有些交情。 谢逸将林霰的话带到西南军那儿便走了,多的事一概不管。 他走后,英飞召集西南军几名大将来到营帐,摊开东吴六州地图分析局势。 东吴六州实力相当,由于皇帝当初给了赵祁鄯极大的自治权,这六州虽然各有知府,但一切行动皆要先上报吴东王。 六州各有驻兵,战力亦不分伯仲。 不过这样平衡的兵力由于赵珩的突然加入有了一些倾斜。 赵祁鄯住在东吴靠近中心的一座州府,东州。在赵祁鄯宣告全国,东吴要与大历分而治之的第二天,东吴各州抽调了部分兵力保卫东州,这座他们眼中的新“国都”。 其余五州听从赵祁鄯调令,即便心有不满,也忍下了,可由此带来的兵力不均却是实打实的。 比如,东吴最北边的柳州,受雪灾影响,大批军官都下乡赈灾去了,留守的军队还要保卫州镇安全,原本人刚好够用,这一抽调,立马便出现人手不够的情况。 灾情要不要处理?要。 州镇要不要守卫?也要。 可是没有人,守卫州镇的军队便分一些去救灾,林霰要找的突破口就在这里。 于是林霰给西南军出了个主意,让他们先攻打柳州。 西南军在兵力上,攻打吴东或许够呛,但想打下一个柳州却是绰绰有余。 柳州一旦失守,赵祁鄯一定会派兵增援,有经验的将领都不会舍近求远,他大概率会选离柳州最近的锦州。 锦州虽然兵力齐全,但这支军是东吴六州里最松散的,原因在其军队主将去年末才因受贿被贬,新任将领到位不足一月,尚未与军队磨合完毕,这个时候想要击溃他们非常容易。 如此一来,东吴连下两州,赵祁鄯若是再死守东州,不分兵来帮忙,势必会造成其余五州的不满。可他只要分兵,那就是西南军反扑的时候。 再有,东吴现在或许有储备粮,但那些粮草一定无法支撑他们打持久战。 想要运粮,便要先抢占粮道,离东吴最近的一条粮道在昆州,也就是说,如果东吴无法快速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拿下昆州,他们便没有底牌跟大历打。 所以相比起来,东吴比长陵更加着急。 林霰在信中让西南军守好昆州粮道,先攻柳州、再下锦州,分其势力,逐个击破。 英飞部署好兵力,问柏遂道:“这个林大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柏遂说:“他料事如神,连霍将军都听他指挥。” “是吗?”英飞笑了一声,“改日要好好会一会他。” 当夜,西南军出兵柳州。 天空既明时收兵,攻下首城。 · 第二天,林霰照旧去皇子殿与赵冉议事。 林霰对时间把握非常精准,每次去找赵冉几乎都是同一时刻,赵时晞早已摸清他的规律,常守在院中,等林霰进来,便带着问题向他请教。 赵时晞问题很多,林霰与他说的通俗易懂,经常三两句便豁然开朗,赵时晞很喜欢问他。 今日去的时候倒是不同,赵时晞没在院子里候他,而是坐在花丛边晒太阳。 林霰朝他走去,垂眸一看,小孩已经睡着,手里还抱着一个花盆。 “殿下。”林霰拍了拍赵时晞,待他睁眼,便指向他身后的寝殿,“进去睡,仔细着凉。” 赵时晞揉揉眼睛,看了一眼手中的花枝,问说:“先生,为什么我的紫薇不开花?” 林霰蹲在他面前,目光温和:“紫薇的花期在六月,现在天太冷了。” “可是我已经在给它晒太阳了,太阳不是暖的吗。” 林霰说:“还不够,等你不用穿夹袄的时候才可以。” “那是不是够暖就能开花了?”赵时晞抱着花盆站起来,“我把它拿进寝殿,殿里应该够暖了。” 平日里只见赵时晞读书,没看他玩过花草,林霰看着他跑开,觉得这才像个孩子。 他也站起来,预备去见赵冉。 没行几步却恍然顿足。 赵时晞方才那句话让林霰豁然开朗。 林霰走入殿内,赵冉桌前堆着高高的奏折和文书,都是这些日子垒起来的。 见他来了,赵冉将脚下的地龙踢出来,顺手把刚看过的几份奏折也拿给林霰。 赵冉说道:“税改新政实施有些时日,推进并不顺利,朝廷在百姓眼中已经失去威信。” 林霰随便翻了翻,奏章报的是南边最新情况。 “慢慢来吧。”林霰说,“重建朝廷形象不在朝夕。” 赵冉连日操劳,眼见着消瘦许多,现在需要他决定的事太多了,每件都不容有半点差错。他按了按眉心,难掩疲倦:“全国八大粮仓已经空了一半了。” 大历共有八个粮仓,全部运转起来足够全国吃半年。 除去在吴东境内的两个,南方的两个,剩余的四个粮仓已经发挥到极致,要赈灾,还要为前线提供军饷,这些粮食经过运送传递才能到达要去的地方,光是路途损耗就能去掉大半,真正送到手里的实在不多。 赵冉说:“前天各州开始向百姓征粮,条件都开到允许他们的孩子直接入翰林读书,就这样上缴的粮食也少之又少,百姓口中真的不剩什么了。” 北方收成算是彻底黄了,若是南方不乱或许还能应付,可现在南方乱成一锅粥,流民占着粮仓粮道,以此为要挟与朝廷对抗,还扬言宁可毁掉也不会让朝廷得到一粒米,搞的南方军进退维谷,根本无法强攻,只能生耗。 林霰正是为此事而来,他拿出早晨周旦夕刚给他送来的驿报,呈给赵冉。 “王爷,或许我们可以向流民买粮呢。” 现在流民对朝廷不满,彻底解决土地问题不可能在这一两天,朝廷首先要与流民建立信任关系,让流民看到,朝廷现在所行一切是基于他们的利益。 对于穷苦百姓来说,最直接了当的利益形式就是钱,南方没怎么受灾,粮食供应有保障,只要粮食链不断就可以为吴东战场和北方灾区做支撑,如果情况好,或许还能帮一帮漠北,向流民买粮是最有效也是最能满足当前流民利益之举。 林霰带来的是南林侯霍城的亲笔信,信中霍城已经与流民做了初步交涉,定下粮价,只要朝廷同意,今日便能完成第一笔交易。到时流民拿到真金白银,南边开放粮道运送粮食去灾区,先保证粮食在大历内流转,避免饥荒情况发生。 霍城在南方有威望,流民不信任朝廷,但对霍城仍然保留了三分情面。霍城在前作保,价是他亲自去议的,事是他亲自去谈的,签字盖章也都留的南林侯的大名。 流民被朝廷搞出阴影,仍有犹豫,霍城又下令全军后撤,不在泉州城内驻扎,给足了流民安全感,这才将事定下来。 赵冉觉得这个方法可行,对朝廷和流民来说是双赢,只是买粮需要用钱,这笔开支不小,户部短时间内不一定能拿得出来。 林霰又送上一份文书,说道:“之前让户部清账,查完发现许多大臣向朝廷借款,至今未还,这里是名单和数字。” 大历国库空虚日久,不仅是君王索求无度,还有朝中大臣无节制向朝廷低息借款并且迟迟不还。 原先的户部等同于虚设,朝廷流水记录不清,各方欠款也从不追缴,留下许多烂账呆账。林霰整肃过后,命户部将近二十年的流水重新理了一遍,户部上下不眠不休整了七个通宵,将款项一一对齐,欠款细到姓名,以便追讨,林霰手上这份账单正热乎着,也是早上才拿到手。 赵冉阅览过后,发现数目不小,可想而知之前朝中官员贪腐到了什么程度。 林霰说:“收缴上来的欠款一部分可以用于买粮,还有一部分臣建议装备军需。无论是吴东,还是未来的漠北,这笔钱省不了。” 赵冉点头:“让兵部去办,列好给你过目。” “对了殿下。”林霰想到方才在门口碰见赵时晞,说道,“臣有个大胆的设想,关于粮草。” 赵冉听他说下去。 林霰说:“今年北方天气严寒致使颗粒无收,何不在当地圈一块地方,种下粮食,再以炭火暖之,保证植物生长所需温度湿度,打造一个孵化巢。若是这个方法可行,将来或许不一定要春播秋收,冬天一样可以播种,蔬果也可以四季流通。” 这个设想虽然大胆,却并不算新鲜,赵冉出身皇室,见过皇室奢靡生活,幼时父皇大冬天想吃西瓜,当时便有大臣在宫中取了一处地,埋下地龙,房内终日烧着炭火,保证西瓜生长的温度,最后竟真的在冬天种出了西瓜。 但那毕竟是在宫里,寻常人家别说地龙,过冬的炭火都不一定有,想要大规模模拟出适合作物生长的环境,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以大历现有的水平,不一定能办到。 赵冉表明自己的顾虑,林霰听之有理,他突如其来的设想确实不够成熟,还需要进一步考究。 林霰在皇子殿待到宫门下钥才回去,夜都深了。 自霍松声走后他便全身心投入政事之中,往往回府已是深夜,家里无人等门,回去也是独自一人,便无所谓待在哪里了。 到了家,林霰先去洗了个澡,出来时符尧正巧来给他送药。 林霰披着衣裳,一口气将药喝干,刚放下碗,符尘领着一名女子走进来。 女子生的美艳,红衣霓裳,手里提着一个金色小箱子。 林霰起身去榻上,将头发拨到一边,卸下肩头的衣物,露出右侧肩膀。 女子跟过来,打开箱子,取出一套针来。 林霰趴在枕间,光下他的皮肤像是一块暖玉。 女子笑着说:“奴家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胴体。” 符尘看见针头就恐慌:“先生,你真扎啊。” “嗯。”林霰将脸埋在胳膊圈起的一小块空间里,淡淡道,“有劳姑娘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吴东 吴东王府戒备森严,一处僻静小院却如同与世隔绝。 河长明将桌椅搬到院中,就坐在阳光下给林霰写信。 谢逸百无聊赖地趴在他旁边,抱着砚台有一下没一下磨墨玩。 写完了,河长明将薄薄一层白纸提起来,放在一旁晾干。 谢逸瞅了一眼,发现是近七日的天气。 “看样子不会再下雪了。”谢逸说。 河长明喜欢安静,但他赶不走谢逸,也不想理他,多半是装聋作哑。 谢逸把纸提溜起来,对着光吹了吹:“春天是不是快来了?” 河长明抱起书册,调转方向背对着谢逸,靠住旁边树干看起书来。 他身形偏瘦,总爱穿蓝紫色衣裳,赵珩对他很舍得,做衣服用的都是顶好的绸缎,看上去溜光水滑的,河长明往那一靠,柔顺的衣物便贴住他的身形,继而将他侧面的轮廓完整的勾勒出来。 谢逸欣赏一番美人,朝他那边挤了挤:“小美人,你看的什么书?” 河长明卷起书对着谢逸面门就是一敲,坐远一点:“《怎样摆脱话痨》。” 那一下不留情,谢逸捂着脑门叫疼,说怎么还有这种书。 河长明往院子口看了一眼:“你再大点声,将人都喊来看你。” 谢逸觉得河长明特无趣,他早说了不要跟河长明待在一起,人是好看,但架不住他冷。这么一想,谢逸又在心里骂了林霰一通。 “要么你跟楼主说一声,让我回长陵去。”谢逸抱着胳膊,不怎么高兴,“或者随便去哪都行,让我去打仗也行。” 河长明早就跟林霰通过信,也说了让谢逸回去,可林霰的信每日定点送过来,偏偏对谢逸闭口不提。河美人对楼主也有意见,但他不骂人,而是固执的在每封回信的末尾都写一句,能不能让谢逸走。 “不如这样。”河长明主动提议,“你偷偷走,我不告诉楼主你走了。” 谢逸才不干呢,这风险也太大了,吴东多乱啊现在:“你要害死我啊,万一赵珩哪天想不开拉你同归于尽,楼主把我皮扒了我还能下地府拉你去吗?” 河长明眼睛一跳,欲言又止地张着嘴,过了半天才说:“楼主不会扒你皮的。” 谢逸又歪倒了,他把腿架桌子上,枕着双手仰在河长明刚坐着的蒲团上。 天上太阳很亮,晃眼睛,谢逸扭过头,发现河长明看着他。 谢逸问道:“发现哥哥长得好看了?” “无聊。”河长明将桌上的纸抽走,纸已经干了,他叠起来,打算稍后传给林霰。 谢逸戳了下河长明:“楼主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干你何事。” “说了换句词,你不累吗?”谢逸支起脑袋,对河长明好奇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初楼主收留靖北军已故将领的亲眷后人,建立聆语楼,继而发展成江湖第一暗卫组织,大家的来历都明白摆在那里,除了你,你不是靖北军后人,为什么楼主会让你进聆语楼?” 河长明折纸的手一顿:“你怎么确定我不是?” “聆语楼存有靖北军名册,故人里面压根没有姓河的。” 河长明回过头:“也许我用的是假名字。” “哈,聆语楼拥有遍及大历的情报网,消息比东厂还灵通,本人刚巧掌管信阁,你来的时候我就查过,河长明是真名,你家在都津,父母以卜卦为生。”谢逸皮笑肉不笑道,“除非你在进聆语楼之前就改过身份,但那时你才几岁,我头回见你的时候,你有没有十四岁?是楼主给你改的吧。” 河长明终于换了个词:“无可奉告。” 谢逸也不恼,接着猜测:“那时候聆语楼还不成熟,楼主的计划尚未成型,却早早为你改了身份,那是打定了主意要用你,而且吧……编个那么玄乎的背景,显得你异于常人,正好可以遮掩你这一头卷毛和明显比中原人浅的瞳色。” 河长明抬起眼。 谢逸得意地笑了笑,一伸手便攥住河长明的头发:“你有回人血脉,我说对了吗?” 河长明定定看着谢逸,琥珀色的瞳孔在光下很漂亮,像一对无时无刻都在泛光的宝石。 俩人就这么对视半晌,河长明拨开谢逸去拿竹简,低着头慢慢将信塞进竹简里:“你这么会编故事,怎么不去写话本?” “哎,我还真写过。”谢逸打个响指,“名叫《草原之花》,写的是汉人和回人相爱的故事。” 河长明站起身:“汉人与回人不共戴天,你挺离经叛道。” “我就不爱走那寻常路。”谢逸说着,瞥见河长明头发别进一根枯黄的小草,应当是刚才在树上蹭的。 他掩唇轻笑,并没有帮美人摘草的打算。 这时,院外传来一阵脚步。 谢逸摊开手:“信给我吧,我传给楼主。” 河长明听出那脚步是赵珩,赵珩若来找他,一时半会不会离开,他便把信交给谢逸。 信放在谢逸手里的时候,他缩了下指尖,接着拽了河长明一把。 河长明惊了一下,五指按在谢逸胸口:“你干什么!” 谢逸高出河长明许多,眼睛一低便看见那根夹在头发里的草。 谢逸又笑起来,气息扑在河长明头顶。 然后,他轻轻往那里吹了吹。 小草没什么重量,轻轻一吹便落下来。 谢逸放开河长明,在他恼怒的视线中飞身而去。 谢逸前脚刚走,下一刻赵珩便进了院子。 赵珩脸色阴沉,浑身充斥着戾气,他不知从哪儿过来,显然是在生气,以至于都没注意到河长明的慌张。 赵珩逮住河长明的手,将他推到桌前,急切地要求:“你快给本王算一卦!” 这些日子已不知算过多少回。 河长明几乎是摔在地上,还没起身,赵珩便将他算卦用的钱币和龟壳丢了下来。 “王爷。”河长明眼神冷得厉害,“结果如此,您就是让我算一千遍、一万遍也不会变。” “不可能!”赵珩双手狠狠拍在桌上,旋即将上面的笔墨纸砚一一扫落。 砚台翻了,墨汁溅的到处都是,河长明身上也被撒到。 赵珩眼圈赤红,愤怒地扣住河长明的脖子,一把将他按在粗粝的树干上:“当初可是你将林霰找来的,对本王说,他可以助我夺得王位。” 河长明呼吸不畅,用力扒着赵珩的手:“王爷不知用人……与我何干?如今林霰帮着二……二皇子,大历江山……唾手可得……” 是啊,林霰确实是天降之才,动动口、动动手便能翻云覆雨,将一个离宫三年不受宠的皇子,捧上摄政王的位置! 这一切都在打赵珩的脸,仿佛在告诉他,林霰选中谁,谁就可以做皇帝。 “本王如何没有用他?”赵珩持续施力,中烧的怒火让他将情绪全部发泄在河长明身上,“是他一直心怀不轨!你知道他又干了什么吗?他蓄意挑起吴东六州争端,连取柳州、锦州,逼东州将大批兵力转移到昆州去,外公看出他的把戏,持续派兵驻守东州,那些知府就跟疯了一样往东州咬!现在人就站在王府门口!” 河长明快被掐死了,已经完全无法呼吸,强烈的窒息感让他五脏六腑都在爆发剧烈的疼痛。 “放……手……”河长明脸色惨白,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指甲在赵珩手背上划出一道道血痕,“赵、赵珩……” 赵珩迟钝的觉出疼痛,猛地一惊,突然松开了手。 河长明如落叶般坠落在他怀里,奄奄一息,看着就是快断气的样子。 “长明!” 赵珩迅速将他抱回房里,放到床上,捏住鼻子,抬高头,不停给他渡气,如此做了半晌,河长明才有一些反应。 赵珩心跳过速,后背已经湿了一层。 他把河长明搂在身上,疯了般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长明,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河长明缓慢转醒,抗拒地去推赵珩。 赵珩更用力地抱着他:“别推开我,长明,我只有你了!对不起,我是太生气了,不是要杀你……对不起!” 死亡带来的恐惧在河长明心底蔓延,使他更加厌恶赵珩。 他一刻也不想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狠狠推开赵珩,嘶哑吼道:“滚!” 赵珩后退几步才站稳,河长明情绪激动,看他的每一眼都带了深刻的恨意。 河长明带给他的感觉始终是冷的,即便在床上,他也是压抑而克制的,他在清醒状态下从未对赵珩有过冷淡之外的任何情绪表露。这是第一次,赵珩在他眼里看到了这么明显的痛恨,这种恨让赵珩难以接受,更难以理解,就仿佛这个人已经持续不断得恨了他很多年。 “长明……” 河长明依然愤恨地看着他,直到赵珩妥协:“好,你先休息,我喊大夫过来看看,晚点再找你。” 回应赵珩的是河长明扔过来的枕头。 这是吴东宣告脱离大历的第十八天,吴东五州知府联合上表吴东王说,他们不会承认吴东独立,并要求吴东王立即交出宸王赵珩。 然而就在他们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西南军再下一城,军队已经来到了东州城外。 吴东是赵珩最后的保护伞,失去吴东的支持,赵珩手中便没有筹码。 兵临城下,赵祁鄯爱孙如命,年过八十披挂上阵,当前吴东大部分军力集中在东州,想要在短时间内攻下不是那么容易,而且赵祁鄯虽然年迈,但头脑清醒,指挥作战不输当年。 一时之间,西南军竟止步门前,无法再进一步。 两军就在东州边界对峙,一停就是十来天。 吴东的粮饷眼见着快要见底,若是无法突破昆州粮道,所有人都会被耗死在这里。 吴东境内的粮价短短几日便被炒至天价,普通百姓根本无力负担,各地抢粮现象频发。加之城内日夜军队巡逻,战火不断升级,百姓心中的恐慌已经达到顶峰。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来自长陵的马车停在了西南军驻东州边界的营帐前。 林霰怀抱一只花斑小猫,慢悠悠下了车。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东州边界 两军交战有些时日,军营里乱糟糟的,没人知道他要来,宫里没说。军队的人见过林霰的也不多,但看他穿着打扮非富即贵,举手投足气质斐然,想也知道是长陵来的大官。 林霰出示腰牌表明身份,军队例行检查,随即入营通报,不多时,林霰便被请了进去。 柏遂带人巡视去了,但是英飞在。 英飞早想认识一下林霰,没成想对方先来了。 “首辅大人。”英飞为人爽朗豪气,出帐相迎,“闻名不如一见,这些日子多亏你了。” 近来天气反复无常,林霰刚刚病过一场,身体尚未好全,讲话声还有些沙哑,他笑道:“代行首辅之职罢了,英将军抬举我了。” 当朝新任的首辅大人是个病秧子,这是三军都知道的事。 英飞请他入营,没什么好招待的,为了御寒,军队常备烈酒,连口热水都没有。 英飞现场烧点,也没什么好茶,都是些碎茶沫,怕林霰喝不惯。 林霰说:“将军不用麻烦,我喝什么都行。” 英飞把水递给林霰:“大人怎么突然到这来了?” “前些日子病了,在府上待的烦闷,想出来散散心。” “恐怕不止是散心吧。”英飞十六岁入伍,今年是第二十五个年头,曾在霍城手下干过,可以说经验十分丰富。虽然今天才跟林霰头一回见面,但这段时间没少收到对方的信,原以为没上过战场的文官只会纸上谈兵,后来发现是自己狭隘了,甚至一度怀疑林霰是不是也带过兵,“西南军在这儿停了十天了,大人是想来推一把?” 林霰低头吹了吹飘在水上的碎茶叶:“将军屯兵于此,有意不战,是在等吴东断粮,自乱阵脚。” 英飞爽快地答:“不错。” “如今吴东境内粮食抬价,百姓日夜恐慌,群情激奋,听闻吴东几州知府又联合起来堵在吴东王门口闹事呢。”林霰抿了一口热茶,微微抬眼,“将军在等的好时机已经到了。” 英飞面露不解,笑道:“既然如此,大人此行目的为何?” 林霰抱起在脚边打滚的猫,浑然不在意它的小泥爪子弄脏了自己的衣服:“说了,我来散散心,顺便给大人带个信。” “什么?” 林霰给七福顺毛,一边说:“晏清王有旨,现在归降者,朝廷既往不咎。” 符尘将一封装着晏清王旨意的盒子呈了上来。 英飞接过,这道旨意来的正是时候。 吴东六州除了赵祁鄯,没人有必要为了个作乱的皇子跟朝廷过不去。之前他们跟着吴东王造反,原以为是有保障,没想到搞的自己辖地民不聊生,再这样下去,只怕是另一个泉州。 可事到如今,他们骑虎难下,吴东六州是一体的,朝廷已经记了赵祁鄯一笔,那就相当于记了六州一笔,这时朝廷来个旨意,说只要你现在悔改,皇室既往不咎。这无疑是给本就对吴东王的做法心生怨愤的知府们一个台阶,此时再不下,难道真要等着大军压境,将他们送回长陵砍头吗? 晏清王赦罪的旨令传到吴东的时候,河长明正在院子里弹琴。 他来吴东才一个月,肉眼可见的瘦了。 那日赵珩来过之后,河长明大病一场,他皮肤细嫩爱留痕迹,脖颈间的指印至今还未完全消除。 河长明那一病,不仅将赵珩吓了一跳,也将谢逸吓个半死。 天知道他前脚刚走,河长明差点就小命不保。 若真是出了什么意外,他谢逸一世英名岂不毁在这个不爱讲话的小美人身上了? 从那天起,谢逸几乎是寸步不离陪在河长明身边。 河长明病的神志不清还在抗拒赵珩,赵珩没办法,担心影响河长明的病情,后来便不怎么来了,倒给谢逸留了机会。 河长明身边不喜欢留人伺候,小院清清冷冷就他一个,谢逸便当起了下人差事,伺候喂药,晚上还负责哄睡,感觉自己像是养了个孩子。 河长明仍是那副冷淡样子,病时离不了人显得黏糊,病稍微好一点就开始烦谢逸。 谢逸脾气还算可以,耐心也够,成天嬉皮笑脸活像个弥勒佛。 河长明弹琴,他就在旁边翘着腿晒太阳,不知看的什么书,时不时笑出点声来。都说什么大俗治大雅,差不多就是这场面。 河长明按住琴弦,推了谢逸一把:“你要在这里待着就别出声。” 谢逸答应的好,没多久又开始笑。 都不知道什么书这么好笑! 河长明不想弹琴了,夹着琴要回房。 “哎,你去哪。”谢逸赶紧爬起来,结果琴,“不弹了吗,挺好听的。” 河长明懒得理他,回房间把药喝了。 就这一会儿,府上突然吵闹起来。 河长明推开窗户,见下人在院子后面跑来跑去。 他神情有些严肃,眉眼压得极冷。 谢逸探个脑袋过来:“出什么事儿了,西南军打来了?” 看形势有点像,河长明越过谢逸,这些日子头一回走出小院,揪了个人便问:“发生什么事了?” 下人慌慌张张:“西南军到城下了!吴东五州都降了朝廷!再不跑就死定了!” 王府下人迅速收拾好行囊准备逃命,好歹跟了吴东王这么多年,大难临头不护主就算了,只想着自己活命,在天家里头实在罕见。 谢逸明目张胆晃了出来,撞了河长明一下:“走吗?我带你回长陵……” 话尚未说完,河长明转过身:“你先走吧。” “什么?”谢逸略有吃惊,那日在宫里,河长明跟着叛逃的赵珩离开,谢逸就没想通原因。这些日子还以为他是为了留在这里看着赵珩,好给林霰传信,可似乎河长明有自己的打算,“你还要跟着他?” 河长明往院子里走:“是,所以你快走吧,赵珩很快就要来了。” “你疯了?”谢逸一把攥住河长明的胳膊,“赵珩此战必输,别告诉我你是要救他!” “那与你无关。” 河长明甩开谢逸,径直入了院子。 小院一角整齐摆放五六个玻璃缸,玫红色的酒,尚未酿好,但想来滋味应当不错。 一旁的架子上搭着竹筛,里面铺着梅花花瓣,趁这几日阳光好,已经晒干了。 河长明取出一个绣着星月的荷包,用花瓣将它塞满。 谢逸追着他来来去去:“我说真的,赵珩上回发疯就差点将你掐死,你跟着他是嫌命长吗?” 河长明不为所动,荷包被撑的鼓起来,他拉起两头的细绳将口封好,凑近了闻一闻,很香。 谢逸逮住他的手腕:“跟我走。” “谢逸。”河长明拉了他一下。 河长明没怎么给过谢逸好脸色,这声名字喊得却不如过去冷淡。 谢逸心头一跳。 河长明说:“我有必须留下的理由,这件事楼主拦不了我,你也拦不了,除非你想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谢逸多好的脾气这会儿都要上火:“你威胁我?” “不是。”河长明捏了捏手里的荷包,垂下眼睛看着谢逸的手,“谢谢你陪了我这些日子,我很感激,这是谢礼。” 盛花瓣的荷包轻若无物,谢逸用力攥着,气笑了:“才这么点东西就想打发我?” 河长明无所谓道:“长明身无长物,你若要就留下,不要就扔掉,都可以。” “你……” 院外的脚步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近。 河长明收回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去找楼主吧,替我跟他说一声,长明感谢他多年照顾,往后……” 他顿了顿,忽然笑了一下:“没有往后了。” 说完,河长明从谢逸身边走了过去。 谢逸猛地抬起手,眼看就要将河长明敲晕。 河长明手中银光一闪,一根发簪就抵在脖颈间。他冷冷地说:“你走不走?” 谢逸举到身前的手逐渐僵硬。 赵珩带着人来到小院,看见二人正在对峙,大喊道:“长明!” 河长明退后一步,被赵珩带入怀里。他面不改色说:“有刺客。” 赵珩身后的人立刻包围过去。 谢逸脸色铁青,寡不敌众,他狠狠瞪了河长明一眼,越墙而走。 “不必追了!” 赵珩扳正河长明的肩膀:“你受伤了吗?” 河长明摇摇头。 赵珩拿走他手里的发簪,将自己防身的匕首塞到他腰带里:“用这个。” 河长明问:“外面怎么了?” 赵珩形容不算狼狈,也没有大难临头的样子,他摸了摸河长明的头发:“朝廷下旨今日归降大历者不降罪名,吴东五州已经停战,西南军破了东州城门,他们很快就要打到王府。” “那我们……” 赵珩语气堪称温和:“我已与回讫取得联系,我们去北边重整旗鼓。” 河长明睁大了眼睛:“回讫?” “此事我日后再慢慢跟你说。”赵珩拉起河长明的手,“事不宜迟,我们要尽快离开。” “等等!”河长明往后看了一眼,“我的琴。” “不要了。”赵珩说,“到了回讫,我给你做新的。” · 硝烟战火弥漫全城。 赵珩又一次败走而逃,顶在前面为他争取到时间的,是他年过八十的外公。 赵珩带着河长明上了马,身边跟着十几名精锐。 他们一路狂奔离开,不走官道,一直往山路上钻。 河长明颠的想吐,筋骨都快散架。 天渐渐黑了,他们已经远离吴东,下了山,走入一条偏路。 奔袭了两个时辰,再不休息马都撑不住了,他们停在溪边歇脚。 河长明坐在溪边,赵珩接了水拿给他喝。 他们出来的太匆忙了,什么东西都没带,只随身装了一些干粮。 赵珩取了吃的,是粗粮饼,他让河长明吃一点,河长明摇摇头,说自己不饿。 赵珩便揪下一块喂到河长明嘴边:“吃一口喝一口水,太干了,等我们到了回讫便不会这么受罪了。” 河长明皱着眉头,不喜欢仍是吃了,问道:“去回讫要经过溯望原,那里镇守着靖北军,我们要怎么过去?” “不走溯望原。”赵珩微眯起眼,“我们从雪域绕过去。” 漠阳关是连接漠北与中原的关口,通常过了漠阳关就是溯望原,再往北去就是回讫,可与溯望原毗邻的雪域却很少有人提及。雪域位于溯望原西侧,那是一片冰封千里的辽阔高原,终年覆着厚厚的积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都在下雪。 人们很少提到雪域,因为那里环境太过恶劣,没有活人居住。单从路程上来说,通过雪域到回讫路途更近,可无论是大历人还是回讫人,鲜少有人会从这条路走。 过去有一句话是说,入了雪域九死一生。古往今来,成功穿行雪域活着到达回讫的不足两百人。即便活着到达对面,那人也会因风雪侵袭留下终身隐疾。 现在赵珩要去回讫,为了避开镇守在溯望原的靖北军,他竟起了要从雪域走的心思。 河长明制止道:“没有人能活着走出雪域,王爷,不要做以卵击石的事情。” 赵珩却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今日之仇我必要找林霰血偿,大历江山我誓要从赵冉手中夺下,在那之前我绝不能死。” 河长明口中干涩:“可我会,我走不出雪域。” “我会护着你。”赵珩对自己极有信心,他握住河长明的手,“长明,我不会再伤害你,也不会让你受伤,我们一定能安全到回讫。” “可是王爷,你手中有什么筹码能让回讫帮我们?” 赵珩微微一顿,还是没有告诉河长明:“等我们活着出了雪域我再告诉你。” 河长明觉得很蹊跷,但赵珩不肯说,他也无从查证。 一行人在溪边稍作休息继续上路,可这一次他们并没有走多远,身后便有追兵赶到。 赵珩阴沉着脸,再次带人入山,好不容易将追兵摆脱,可只要他们一下山,立刻又有追兵追上来。 如此走了两天,赵珩一行人已经弹尽粮绝。 追兵仍然穷追不舍,赵珩分出一半人在山下做饵,剩下的跟他一起在山中穿梭。 河长明体力几近透支,他这个样子别说去雪域,连下山都够呛。 赵珩找了一座山洞,让河长明先在这里休息,跟着去山林中打些野味果腹。 就是在这个时候,赵珩遭遇了一次埋伏。 随行的精锐为了保护他,全部被杀。 赵珩万万没想到西南军动作这么快,他侥幸脱逃,回到山洞便要拉河长明走。 河长明情况很不好,但不想拖后腿,强打精神爬了起来。 赵珩于心不忍,咬咬牙,用干草枯枝将洞口堵上,抱着河长明躲在洞内,时而侧耳听取外面动静,时而留心河长明的状况。 河长明难得有温顺的时候,他靠着赵珩,手指按在他喉结上,一下一下地摸。 赵珩抓住他的手:“怎么了?” 河长明没讲话。 赵珩笑了笑:“我们像不像亡命之徒?” 河长明轻轻应了一声。 “别担心,他们找不到这里。”赵珩亲亲河长明的额头,调侃道,“你爱干净,等离开这里我带你找个镇子洗个澡,换个衣服。” 河长明说:“好。” 洞内阴冷,赵珩抱紧了他,心中有个问题盘桓很久,此刻四下安静,滋生的黑暗让赵珩慌乱,他问道:“长明,后悔跟我出来吗?” 河长明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赵珩停顿片刻,说:“其实那天,我没想到你真的会跟我走。” 河长明抬起眼,发现这里黑的什么都看不清。 “你总是清醒冷静,下了床便跟我划清界限。”赵珩自嘲般说,“你的眼睛很漂亮,但是里面没有我,所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跟我走。” 河长明的沉默将山洞里的空寂拉长了。 好在赵珩也并没有想要他的回答,继续说:“但你既然跟了我,我就不会再放你走。” 赵珩用了很大的力气将河长明揉进怀里,他的独占欲很分明,让人觉得如果拥有不了河长明,他便要玉石俱焚。 赵珩也的确是这样说的:“长明,你可不要背叛我。否则,我一定亲手杀了你。” 他的声音带着寒意和极致的疯狂,哪怕河长明看不到赵珩的表情也依然惊得打了个战栗。 第一百一十六章 河长明跟赵珩在山洞里躲了一夜。 第二天天不亮,赵珩先出去看了一圈,确定追兵是否还在山上。 追兵跟得太紧,赵珩也没有把握,而且他不敢走的太远,将河长明独自留在山洞里他不放心。 赵珩回到山洞,又将洞口堵上,对河长明说:“追兵还在山上搜寻,我们先躲在这里比较安全。” 河长明点点头。 二人从没有单独待在一起这么长时间过,时间久了,河长明很不自在。 赵珩倒是不见半点局促,将河长明抱在腿上,玩一玩他的头发,捏捏他的手。 河长明担心自己再待下去会窒息,主动和赵珩说起话:“王爷,算卦吗?” “哦,平时喊你算一卦你百般不愿,现在怎么来了兴致?” 河长明捡了几个石子:“闲着也是闲着。” 赵珩搂着人:“算什么?” 河长明将石子放在掌心:“算王爷能否破局。” 石子碰撞时发出细微声响,河长明让赵珩摊开手,他摸一颗便给赵珩一颗。 赵珩问:“怎么样?” 河长明看着卦象,如实说:“九死一生。” 赵珩并不意外这样的答案,将石子扔在墙边:“那一成生机就够了。” 河长明眼波流转,进而问道:“王爷把宝都压在回讫身上,太冒进了。” “冒进有之,但值得。”赵珩自信得很,“任何人面对这样的诱惑,都无法抗拒。” 河长明仰起脸。 赵珩碰碰他的唇角,挑起眉:“很想知道?” 河长明说:“王爷不想说便算了。” 赵珩很吃河长明这副无所谓的冷淡样子。 “本王告诉你就是。”赵珩靠近河长明耳边,先吻了吻他的耳朵,然后说,“溯望原下面,有一个天然火油湖,非常、非常大。” “火油湖?!” 这三个字如惊雷般炸在河长明耳边,他震惊地说:“当真?” 赵珩点点头。 火油是什么?那是金子都买不来的东西,是无价之宝。 火油往往存在于地下深处或海下,由于开采困难,所以产量极低。当今天下拥有火油的国家少之又少,就连大历这样的大国,全境内也没有一个稳定输出火油的开采点。 火油是制作火器和火炮的原料,因为它的稀少,所以连带着火器和火炮也很难制造。 世上诸国混战频发,谁都想抢占资源为自己的国家和百姓谋一条生存之道,所有人都在向外扩张,冷兵器已经无法满足掠夺的需求,可火油的稀缺让各国在制作火器时停滞不前。 所以,拥有火油意味着这个国家在侵略的过程中抢占到了先机,源源不断的火油可以提供源源不断的火炮,一炮轰过去,便能将一座房屋炸毁,它可以迅速的带领一国攻占另一国,继而带来巨大的财富。 大历很显然在火油的储量上不占优势,也造不出什么火器。 可现在赵珩说,溯望原下面有一个巨大的天然火油湖,这个消息如果传出去,只怕漠北永世不得安宁。 难怪赵珩如此自信回讫会帮他,这是一个天大的诱惑,回讫一旦得到,想要拿下大历轻而易举,谁会拒绝这样的好处? 河长明一时惊骇的无法出声。 赵珩缓缓说道:“这件事世上除了你我和父皇,应当没人知道了。” 确实,风声走漏后果不堪设想,别说别的国家,就是大历自己人也难说能抵挡住火油的利益,不会贩卖走私。 河长明半晌才找回声音:“……那王爷是如何得知的?” “我掌管天下驿站,所有消息送抵长陵皆要从我手中经过。”赵珩回忆道,“那是十年前,戚时靖亲手写给父皇的密信,被我截下了。” 他不仅截下来,还打开看了,看过之后原封不动送到了赵渊手里。 赵渊应当很早之前就知道火油湖的存在,他和戚时靖甚至为了避免别人发现火油湖,秘密断掉了通往火油湖的路。 他们的做法并没有什么不对,为了国家稳定,赵渊宁可自己不用,也不能让别人发现大历有这么个湖。 当时的赵渊还算是个为国为百姓考虑的好皇帝,可他骨子里就是个自私多疑的人。世上仅有他和戚时靖知道那个湖的存在,这么大的诱惑摆在面前,戚时靖当真就能当火油湖不存在,做到十年如一日不为所动? 赵渊不相信有这样的人。 以至于他对戚时靖的忌惮越来越深,最后演变成逼得戚时靖用火油湖来威胁他给漠北运粮。 戚时靖那封信写的就是这个。 战时粮草消耗极快,漠北一直缺粮,十万将士始终饿着肚子在上前线,朝廷的救济粮却迟迟不发。 戚时靖知道赵渊是有意为之,眼看着将士们饿的面黄肌瘦,有的甚至连刀剑都拿不起来,戚时靖实在忍不了了,一封密信送去长陵,告诉赵渊,如果再不给漠北送粮,待回讫打入溯望原,漠北失守,他会引爆火油湖与回讫同归于尽。 他连要粮食的时候,想的都是如果实在没办法,他宁可引爆火油湖和敌人一起死,也没有半点以火油湖为筹码向赵渊牟取利益的想法。 于是赵渊同意了。 赵渊送给戚时靖五百万石霉变的粮食,彻底堵住了他的嘴巴。 河长明不寒而栗。 戚时靖有多狠呢,其实他这个不败战神一点也不如传闻中凶狠。 他口口声声说一旦漠北失守便要引爆火油湖和回讫同归于尽。 可他至死都没有这么做。 戚时靖守住了火油湖的秘密,到死都在维护自己的国家。 而赵珩,他截下了所有漠北发回长陵求援的信件,唯独将这一封送给了皇帝。及至今日,他为了王位,为了权力,以此为条件,打算与敌人做交易。 河长明难以抑制的发着抖。 赵珩发觉了,搓着他的胳膊:“很冷吗?” 河长明点头。 岂止是冷,溯望原的风雪都没有这么冷,让他连骨头缝都觉出了疼。 · 赤禹 霍松声赶了近一个月的路终于到达赤禹。 鸿胪寺的官员将通关文书递呈上去,余下的便要等待赤禹国王的接见,时间不会太久,霍松声在文书上写了加急,通常半天到一天对方就会给回复。 霍松声在下榻的驿站好好洗了个澡,将自己收拾干净,完事儿照照镜子好歹像个人样。这一个月除了睡觉都在马上,他都快没型了。 房里有笔墨,霍松声在桌前趴了半个时辰,洋洋洒洒写了整整三张纸的家书。他憋了一个月的话要跟林霰说,三张纸怎么够,要不是春信来喊他,恐怕还能接着写。 春信敲开门:“爷,雷子来了。” 霍松声赶紧起身,将信装好拍在春信身上:“寄去长陵。” 殷涧雷离家月余,过年都没回去,带着十几个人从大历西南部来到赤禹,一直在寻找火蛇草的踪迹。 主仆二人好些日子没见,碰面连叙旧都免了,直接切入正题:“主子,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霍松声不喜欢坏消息:“先说坏的吧。” 殷涧雷说:“我带着人从西南府找到赤禹,都没有火蛇草的踪迹。” 霍松声当即脸色一沉,这火蛇草难道真的在世间绝迹了吗? “好消息呢?” “半个月前,我收到一封南林来的家信,是我爹寄来的。”殷涧雷说道,“信上说当年西南府为感谢老侯爷平定西南之乱,曾找工匠打造一面铜镜,用到了火蛇草。但铸镜人早已过世,侯爷辗转找到了工匠的后人,信中留下了对方的姓名和住址。” “我爹?!”霍松声有些惊讶,没想到霍城口口声声厌烦林霰,竟不声不响在帮他寻找火蛇草。霍松声内心颤动,忙问,“那人住在哪里?” “年头久远,那人早已搬离原先的住址。”殷涧雷缓缓说道,“我几番周折,从西南找到赤禹,终于确定对方如今就在赤禹境内。” 霍松声心中大喜:“太好了!快带我去找他!” 事不宜迟,殷涧雷立刻带霍松声去找那位工匠后人。 对方是大历人士,早年西南腹地被赤禹统治,二族通婚,那人娶了个赤禹老婆。四年前,那人的妻子生了重病,临死前想要回到故土,他便带着妻儿来到赤禹。妻子死后觉得赤禹的生活也还不错,便没有离开,一住就到现在。 霍松声在街上买了许多吃的穿的,如果对方真的有火蛇草的下落,他能够满足对方一切要求。 后人名叫张单,靠着一门手艺在赤禹开了一间打铁铺,以此为生。 赤禹国内汉人不多,张单一见到霍松声和殷涧雷便觉亲切,人还没开口,他先主动问起:“二位从哪里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赤禹我很熟,大家都来自大历,有什么困难尽管提。” 霍松声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张单:“大哥,实不相瞒,我是想跟您打听火蛇草的下落。” “火蛇草?”张单明白过来,“你们是特地来找我的?” “正是。”霍松声说,“我的家人生了重病,需要火蛇草救命,可我们遍寻大历也没有发现火蛇草的踪迹。听闻西南府的张老先生曾铸造一面铜镜送给南林侯,铸镜时用过火蛇草,可老先生已经过世,我们辗转几番才找到您。” 张单点了点头:“原来如此。火蛇草有益于淬炼铁器,当年家父也是机缘巧合得到一株,便溶于铜镜内赠给南林老侯爷。此草珍稀,生于悬崖峭壁之上,千颗种子才结一株芽,极难养育,我也不知哪里可以找到。” 霍松声听他说完,心又沉了下去。 张单理解霍松声的心情:“对不住,我没帮上忙。” 张单为人忠厚,想要帮忙的心是真诚的。 霍松声摇摇头,仍然十分感激:“谢谢了,我们再去别处找找。” 他将买来的东西放在店里,一定要张单收下,张单不肯要,提着大包小包追着霍松声出门。半途突然想起点什么,喊道:“小兄弟,你等等!” 张单说:“当年家父得到的那株火蛇草是带了种的,铸造铜镜时以种子进行点装,我记得总共有八颗。你们不如去南林侯府问一问,老侯爷心善,说不定愿意借出种子让你们救命。” 霍松声的脸色比之前还要难看。 老天爷偏要玩弄他,让他看到希望再狠狠打碎。 那面铜镜被他拿去送给了庭霜,庭霜带着上了战场,镜子碎在溯望原,又被他丢在了大雪里。 霍松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平地走了一个踉跄。 · 七日后,都津。 那天摆脱山上的追兵之后,赵珩重新找了一匹马,带着河长明继续北上。 赵珩希望尽快赶到回讫,因此快马加鞭,七天便到了都津。 都津是河长明的故乡,河长明生平第一次对赵珩提出要求,他希望回家看一看。 河长明在世上已无亲人,这一点赵珩知道,早在他将河长明带回长陵之前便调查过他的身世,河长明的亲人死于三年前都津的一场洪灾,也正是因为那场洪灾,赵珩才得以结识河长明。 赵珩这几日对河长明都很有耐心,答应他说:“可以,但不能久留。” 北方的气候稍微要冷一些,入夜之后更凉,不过天上有星星,明天应当是个好天气。 河长明没有回家,而是走了一条僻静山路。 那路并不难走,前几年城中大兴土木修葺过,山路上铺了层青石砖,人行马过都很方便。 赵珩没怎么来过都津,便问道:“我们去哪里?” 山路两侧挂着白色灯笼,一直到很高的地方都有,照亮了前面的路。 河长明说:“去看看我爹。” 赵珩心里有了猜测,果然上到半山腰处,看见大小不一的坟包,原来山上是一片坟地。 河长明走在前面,这边便不亮了,只剩一点微光,夜色中河长明的身形显得有些单薄,他素来穿着得体,这些日子风餐露宿弄得有些狼狈,不过好在他气质出尘,即便落魄也不似凡夫俗子。 风将河长明蓝紫色的长袖拂了起来,他的袖口用金线绣着天上银河,此刻随风而动,像一簇会动的流光。 河长明停在一座无名碑前,接着一言不发地跪了下去。 墓碑老旧不堪,已经许久没有擦拭过。 赵珩递来自己的手绢,体贴道:“和你父亲说说话吧,我去旁边等你。” 谁知何长明却说:“不用,你不用走。” 赵珩心中一动,连带着看河长明的目光都柔和起来。 河长明用赵珩的手绢擦拭墓碑,很平整的一块石头,上面只有零星划痕,除此以外一个字也没有。 民间重视婚葬嫁娶,除非是有罪之人或身份不明的人,一般不会留下无字碑。 赵珩奇怪道:“为何碑上不刻名字?” 河长明并没有回答他的话,也没有停止动作,他擦了半晌,将石碑上的灰尘尽数擦去,然后笑了笑,轻声说:“爹,你好福气,这是宸王的手绢。” 赵珩觉得河长明的语气有些奇怪,但还没体会分明,便听河长明接着说:“我带他来看你了。” 赵珩低垂视线,可以看见河长明微微上扬的嘴角。 他有些怔然,河长明跟了他三年,真正笑起来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赵珩伸出手去,抚了抚河长明的头顶,接着蹲下去,从河长明手中拿过手绢,抖了抖灰,又把墓碑底下的台子擦了擦。 河长明侧身看着他,目光晦涩不明:“王爷千金之体,何必如此。” “因为这是你父亲。”赵珩说,“我不觉得有什么。” 河长明觉得好笑:“可王爷连我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赵珩宠溺地捏了捏河长明的鼻子,“你父亲是都津的活神仙,据传三岁通灵,五岁断吉凶,八岁就能预言祸福。” 河长明盯着赵珩看了一会,然后转过去,问了句能掉脑袋的话:“王爷,您可以跪下吗?” 赵珩这辈子只跪过皇帝,现在蹲在这儿已经是给了河长明极大的荣宠。河长明从未对他提过非分要求,赵珩并不情愿,沉声说:“长明,我虽然喜欢你,但我毕竟是皇子。” 河长明抬起眼睛:“王爷说喜欢我。” 赵珩点头:“是。” 河长明继而问道:“王爷口中的喜欢指的是什么?” 赵珩想了想,他与河长明相识三年,他看中河长明的样貌、身体,看中他卜卦问道的能力,他们的关系仅仅止于床上,可那日他离开长陵,竟要求河长明一起离开,赵珩明白,那是他想和河长明在一起。 “在乎。”赵珩说,“我在乎你,日日想要见到你,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河长明淡淡笑了一下:“可王爷连我父亲都不肯跪。” 赵珩一时语塞,若是放在之前,在河长明第一次提出这种非分之想的时候他就该拂袖而去,可今日竟然鬼使神差地想,既然长明说了,跪一跪也无妨,那人毕竟是他的父亲。 赵珩放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旋即甩开衣摆,真的跪了下去。 河长明没有看他,但感受到了赵珩的动作。 他笑了,不是那种浅浅的笑,而是开怀大笑。 赵珩从未见过这样的河长明,更没见过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容,他觉得河长明现在很痛快,像是完成了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 赵珩无奈地说:“高兴了?” “高兴。”河长明语调轻快,“我太高兴了,王爷,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赵珩叹了口气,刚才心里那点别扭已经散去,美人一笑难得,他也豁出去了:“高兴就跟本王好好的,正好你父亲也在这里看着,本王今日便请他做个见证,你跟了本王,本王不会亏待你。” 河长明一边点头一边站起来。 赵珩看他起来也想起来,谁知竟被河长明按住了肩膀。 河长明贴着赵珩的后背,偏过头,气息呵在他耳边。 当着人家父亲的面,赵珩都觉得有点挂不住脸:“长明,在这不好。” “有什么不好?”河长明微凉的手指滑过赵珩的侧脸,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王爷,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 “刚才不是已经问过了?” 河长明却说:“可是王爷答错了。” 赵珩不明就里:“本王不会记错。” “那就是……”河长明悠悠的朝赵珩吹了一口气,“王爷从一开始便错了。” “你什么意思?” 赵珩皱起眉头,再次要站起来。 可这一次,一把匕首抵在他的后心。 正是他拿给河长明防身那把。 第一百一十七章 赵珩身体有些僵硬,他仰起脸,发现河长明仍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长明,本王给你一次机会,把匕首收回去。” 河长明缓缓摇头:“王爷,你没有机会了。” 赵珩不认为河长明有那个胆子敢杀他,他分析着河长明这么做的原因,找到一个理由:“你怪我强迫你?” 可河长明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不,我是自愿的。” “既然是你情我愿,你现在这样是什么意思?”赵珩冷下脸来,他可以容忍河长明冒犯他,但他绝不容许一个人拿着匕首对着他。 河长明握着匕首,锋利的尖端顺着后心缓缓向上,它走过的地方,在赵珩身上激起本能的战栗,最后停在了赵珩后颈处。 赵珩咬着牙:“因为那个人是吗?那天在院子里要带你走的人,本王想起来了,当日在广垣宫,跟在你身边的侍者就是他。” 河长明仍是摇头:“赵珩,和别人没关系,这是我和你之间的恩怨。” “那本王就想不明白了,你我之间,床上了结,何来恩怨?” “王爷贵人多忘事,何况此事经年日久,忘了也正常。” 赵珩耐心不多:“别给本王卖关子。” “哦,既然王爷开口,那我便提醒提醒王爷。”河长明语气渐冷,冷峭的目光中涌现几分恨意,“王爷上一次来都津是三年前,再上一次呢?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吗。” 赵珩不常来北方,来都津的次数一巴掌就数的过来。他说:“十年前。” “十年前,王爷来都津都干了什么?” 赵珩紧抿着唇。 十年前,他将戚时靖那封威胁信送到赵渊手中的第二日,皇上秘密向东厂发了一道旨。这道圣旨原本除了东厂不该有其他人知晓,但由于信是赵珩亲自交给赵渊的,赵渊便将他也算在了内。 那道圣旨足以颠覆整个靖北军,赵渊命东厂即日起调动全国粮仓给漠北运送五百万石粮食。运粮素来由户部负责,怎么都不该归东厂管,而且旨意颁布得急,还下了令不得外传。 赵渊多一个字都没有多说,他肚子里的那条老蛔虫秦芳若却全部读懂了。 于是第二天,秦芳若便发动整个东厂,在大历境内搜集霉变、烂掉、卖不出去的粮食,然后秘密经水路运到漠北。 那项行动足足持续了三个多月才收集完毕,其间赵珩正好到都津办事,想看看东厂运粮的进展,便随他们去粮仓转了转。 没什么特别的,东厂办事效率很高,口风很紧,凡是参与运粮的人,事后都会被封口。那天晚上便处理了一个误入的,他亲手杀的,人当场就死了,没漏一点风声。 赵珩想到这里,突然怔住。 他猛地看向面前的无字碑。 河长明欣喜于他的反应:“王爷想起来了?” 赵珩不可置信:“不可能,你爹三年前死于都津洪水,东厂办事不可能有错!” “东厂办事当然不会有错,‘河长明’的父亲确实是三年前死于洪水,‘河长明’亦是都津人人皆知的活神仙。”河长明的声音轻轻慢慢,仿佛是从地狱爬上来的幽灵,“可我根本不是河长明。” 赵珩瞪大了眼睛:“那你是谁?!” “我是从地狱爬回来,想要取你性命的人呐。”河长明笑声如铃,一句话说完,突然抬手,狠狠将匕首扎向赵珩的后颈! 赵珩只觉后方一阵凉风划过,本能向旁边一避,匕首便插进他的左肩! “呃——” 赵珩肩膀剧痛,也就是这么一下,赵珩猛然发力,在河长明拔出匕首之际,反手击在他的手腕上,匕首落地,赵珩扣住河长明的脖颈将他按在了地上! 赵珩双目赤红,因为疼痛浑身打着细颤,可他看向河长明的眼神异常阴鹜:“你竟敢伤我?!” 河长明被他摁着脖子,奇怪的是,赵珩虽然眼神可怖,看起来像是要将河长明吃了,可他手上却没有用力。 河长明迎上赵珩吃人的目光,耳朵轰轰作响。他所有的忍耐,所有的蛰伏在这一刻全部撕裂,他迫不及待想要杀死赵珩,让他疼,让他痛,让他为自己的罪恶下地狱。只可惜一击不成,他失去了唯一的机会:“我只恨不能杀了你!” 空气中的微尘似乎都停止流动。 当河长明痛恨地说出“我要杀了你”这几个字时,赵珩被迎面而来的汹涌的恨意砸了个正着。 原来那天不是他的错觉,河长明真的在恨他,恨到要让他死。 血顺着肩膀流到手背上,再流到河长明身上。 赵珩前所未有的愤怒,他愤怒到想立刻杀了河长明。因为河长明让他变成了一个笑话,他带着河长明逃出长陵,逃到这里,一路保护他,最后换来了什么?换来的就是河长明毫不犹豫刺向他的一刀,换来的是这个人处心积虑待在他身边,就是为了向他刺这一刀! “你信不信我现在杀了你!”赵珩额角青筋暴起,“我说没说过,如果你敢背叛我,我会亲手杀了你!” “你杀了我!你现在就杀了我!”河长明毫不畏惧,满腔恨意化作怒吼,“你以为自己还能活多久?西南军马上就追上来,你跑不掉的!林霰会将你带回长陵!你的罪恶会被公之于众!你这辈子都坐不上梦寐以求的皇位!” “啊!!!!!” 赵珩捡起地上的匕首,狠狠朝河长明头顶刺了下去! 可就在锋芒离河长明的皮肤不过毫厘之近的时候,赵珩忽然停了下来。 他的手因为用力而颤抖,双目因为愤怒而赤红,可他却停在这里。 赵珩发现,自己下不去手了。 他发现自己在带河长明出长陵的时候,曾认真想过,以后要好好对他。 头顶的云被风吹开,星星在闪烁。 有人走了过来,脚步不重,声音却极冷。 赵珩保持着要刺死河长明的姿势抬起头。 林霰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身后跟着脸色铁青的谢逸。 林霰说:“赵珩,放开他。” 赵珩缓缓低下头,看着河长明,终于明白,原来他是林霰的人。 赵珩的理智被河长明绞杀成一片一片。 他的眼神很凶狠,同时也很悲哀,他用那样的目光去看河长明,低声喃语:“你一直在骗我……” 是了,如果不是欺骗,怎么能始终保持清醒。 难怪他一路走一路都有追兵,原来是河长明一直在通风报信。 这一个个圈套,原来早已精心布好。 赵珩看着河长明,看着这张冷冰冰,不带一丝感情的脸,当初他就是被这张脸骗了,干净、漂亮,从不主动示好,亦不纠缠不休,他不将赵珩放在眼里,孤高、冷清,因而更显得特殊,也更让人放心。 原来都是假的。 委身人下是假,放弃长陵的一切追随他是假,全部都是假的。 赵珩肩膀耸动,笑出声来,太好笑了,他竟被河长明欺骗了这么久。 匕首就在手中,赵珩随时都可以杀了河长明,眨眼的事情,他这一生杀过的人不计其数,不差河长明这一个。 河长明对赵珩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是啊,我一直在骗你。” 赵珩曾为了哄河长明笑付诸过许多行动,但都没有成功,今天河长明毫不吝啬他的笑容,用这个来践踏赵珩的尊严。 赵珩染血的手掐住河长明的脸,他弄脏了他。 “我最恨别人骗我。”赵珩沙哑地说,“我再喜欢你都没用,你骗了我,就得死。” 匕首的光在月色下格外刺目。 然而就在赵珩出手的瞬间,一枚石子从空中飞了过去。 石子是谢逸扔的,他的准头很好,指哪打哪从没有过失误。 耳边却传来林霰惊恐的声音:“长明不要!” 河长明伸手挡住了那枚砸向赵珩的石子,小小石头力量不小,直接从河长明的手掌中穿了过去。 赵珩向下的力道微一停滞,下一刻,河长明抓住了他的手,带着他用力往下一划。 匕首的尖端在河长明脖子上留下深深的一道裂口。 赵珩往后抽了一下手,视线里是一片湿润的红。 “河长明——” 赵珩感受到了痛苦,这感受尚未分明,他已经被人撞了出去。 “真蠢……”河长明胜利者的姿态笑着看向赵珩,讥讽地说,“你竟然以为……我对你会有真心……” 山上的西南兵迅速包围过来,将赵珩按在地上。 谢逸第一个冲上来,有条不紊地撕下衣服上一块布,将河长明的脖子裹了起来,给他止血。 林霰被迎面而来的血腥味激到脚底虚浮,几乎是跪在河长明身边,手止不住的发颤。 谢逸要将河长明抱起来,带他走,但是河长明制止了他。 河长明的脸色因为失血而迅速的衰败下去,他缓缓转过脸,向林霰伸出了手。 林霰立刻握住他。 河长明的手很冷,差不多和林霰一样,他看人也很冷,极少会笑,那双秀气的眉总压得很低,像是有很大的忧愁。 林霰第一次见河长明那年,他才十二岁。 十年了,河长明从少年长成骨肉匀亭的样子,也是第一次,他看到河长明笑的这样孩子气。 河长明餍足的对他说:“哥,现在这样就很好……你觉得呢?” 林霰无法点头,也无法认同。 他失去过很多人,很多很多,河长明可以有更长的人生,他明明不用走到今天这一步,甚至他有很多次机会离开,都没有,不是走不了,是他不想走。 河长明身体的温度在飞速的下降,谢逸捂着他的脖子,血渗透了布,染红了他的手。 “不要……难过,也不要……有负担……”河长明捏了捏林霰的手,像是一种笨拙的安慰,“这些年,我过得很好……哥,你不欠我什么了……” 林霰从谢逸手中接过河长明,抱着他,像是在哄小孩子:“别说话了,我马上带你走……你再坚持一会……” 赵珩疯狂地挣脱束缚他的人,想要冲上来看看河长明,可他被牢牢按在原地,只能不停地嘶吼出声。 林霰挡住河长明的视线,捂住他的耳朵。 河长明的目光渐渐变得混沌,说话声也越来越小:“我想……我娘了……” “好,我带你去找你娘……”林霰答应他,“我带你走,我们回溯望原……” “星星……”河长明喃喃说着胡话,他的意识已经模糊,飘忽的视线在看到夜空中某一点时微微停顿一下,接着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颗星星从黑沉的天际缓缓落下。 呜呜风声如泣,在世间奏起一首挽歌。 河长明冷白的指尖坠落下去。 有光照过来,河长明近乎无声地说:“好亮啊。”—— 长明:谁也不爱。 第一百一十八章 霍松声在赤禹待了三天,在幽泽待了四天。 从长陵出来前,他带了两箱原本给赵安邈准备的嫁妆,都是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一箱给了赤禹,一箱给了幽泽。 赤禹和幽泽与回讫不同,他们对大历没有过强的侵略性,更贴切点说,他们有贼心没贼胆。 霍松声来这一趟不光为了买粮,从赤禹、幽泽到大历的那片海域迟早通航,后续几国之间怎么走,这条航道能给彼此带来什么,他要提前把话讲明白。 赤禹和幽泽一个盛产名贵药材,一个盛产丝绸,这是他们的筹码。 为此,霍松声代表大历开出自己的条件。 等到海上互市,除了资源互通以外,大历还特别允许符合条件的赤禹和幽泽人进入大历境内,允许他们在大历生活、农耕、务工,所得亦可带回本国。但若其在大历境内行凶作恶,必须受到大历律法惩治。 对于赤禹和幽泽这样资源匮乏的国家来说,大历开出的条件让他们找不到理由拒绝。 三国代表很快决定在赤禹和幽泽各个海峡关口设立海市司,为日后海上交易做好准备。此外,霍松声以两箱金银珠宝换取两国粮草共三百万石,同时为了试航,两国同意用本国货船为大历运送粮草到通州,预计通航时间为两个半月。 事情一谈妥,霍松声便随着航海队上了船。 这是他第一次体验海上航行,蔚蓝海域令人敬畏,霍松声在船上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对着大海发呆。 殷涧雷看他这样也不好受,他本想继续留在赤禹搜寻火蛇草,但霍松声说不用了,将他们都带了回来。 霍松声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他说不用了,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船在海上航行了十个日夜,下了两场大雨。 那两次霍松声都以为自己会命丧于此,后来有惊无险,万幸粮草也没有受潮。 那之后,霍松声便给林霰写了一封信。 信上没有过多的花言巧语,也不够长,短短几行写尽愁绪。 他仍在为没有带回那些碎片而后悔。 写完,霍松声将信揣进心口。 他想着,如果真死在海上,尸体沉入海底,这信怕是怎么也无法送到林霰手里了。 他跟林霰分开快两个月,太想他了。 · 林霰从梦中醒来,惊觉身上湿淋淋一片冷汗。 房里点着灯,符尘趴在桌上已经睡着。 林霰动了一下,谢逸从那边榻上走了过来。 “醒了?”谢逸搀扶林霰坐起来,把水递给他,“喝点水,我去喊符尧。” 林霰此刻仍在都津。 他病了半个月,处理完河长明的后事便一病不起,几次险象环生。 没一会儿,符尧来了。 符尧给林霰把了把脉,什么都没说,让他好好休息。 河长明的死对林霰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因为没有河长明,林霰就活不到今天。 房间里面气氛沉闷,连谢逸都不怎么说话了,懒懒靠在一边,要么就歪在榻上。 符尘揉了揉眼睛醒过来,很懂事的没吵没闹,安静陪在先生身边。 林霰坐了一会又乏了,侧躺下去,睡不着。 符尘趴在床边,虚虚握着林霰的手,停了很久才发出声音:“先生,霍将军什么时候回来?” 林霰轻轻眨眼:“怎么了?” “我想他了。” 符尘哪里是想霍松声,不过是想霍松声回来陪着林霰。有霍松声在,林霰病都好的快一点。 林霰说:“还要很久。” 符尘心中蔓延开无边无际的恐慌。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先生的状况很不好,连一贯爱絮叨的符尧都不说话了,终日沉默着闷在药房里,试不同的药,可是都没有用。 谢逸走过来:“霍松声寄了封信给你,前些日子就到了,你不在家,聆语楼便将信送给我了。” 林霰听见这个才算是有了精神。 他再次坐起来,符尘取来外衣给他披上。 林霰摸着信封,觉得有些厚,将信打开后发现足足有三张纸。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夜晚光线不好,看起来有些费劲,符尘把灯摆在他手边,让林霰看得更清楚。 林霰一字儿不落的看完,又回过头再看一遍,过了许久才慢慢将信放下,仔细还原,放在枕头下面。 他躺了回去,手压着枕头闭上眼睛,仿佛借此汲取着霍松声身上的温度。 林霰身体状况令人担忧,睡时多,醒时少。 西南军已经押送赵珩先一步回长陵,林霰现在不宜舟车劳顿,必须留在都津养病。 一日谢逸问起林霰,说是否要将河长明葬在他父亲身边。 林霰摇了摇头,念及河长明死前说过的话,说道:“我要带他回溯望原。” 谢逸曾猜测过河长明的来历,但知道的也不多,他原以为河长明是靖北军的后人,但连河长明这个身份都是假的,可如果不是靖北军后人,河长明为何对溯望原抱有执念。 谢逸说:“长明看起来不是汉人。” 林霰这几日有了些力气,正随谢逸一起在院中散步。闻言,他点点头:“长明的母亲是回人,他娘死在溯望原,所以他才想回去。” 汉人与回讫有世仇,大历极少有汉人会与回人通婚。 谢逸问道:“他母亲是怎么死的?” 那些年的往事总是折磨人的神智,林霰深吸一口气,缓言道:“冻死的,为了救靖北军。” · 为了争抢漠北这片土地,进一步入主中原,也是为了自己的族人能够有一个稳定适宜的居住环境,回讫与大历已经交恶几十载。 在前朝,甚至是赵渊刚登基那些年,回讫与大历的关系十分恶劣,两族严禁通婚,并且朝廷设下了非常残酷的刑罚用以处置那些私自通婚的人。 靖北十万大军,其中近一半人来自漠北,他们生长于这片草原,忠心驻守着自己的家乡,生命中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和回讫人打交道。两国立场不同,战时多,和时少,就是在这样的局势下,有些不该发生的感情还是发生了。 河长明的生父姓燕,单字秋。 燕秋在军营里出生长大,十五岁便被靖北军收编,二十岁认识了河长明的母亲巴兰。 巴兰是一个普通的回讫姑娘,长了一双大眼睛,头发天生带卷,阳光底下皮肤白的发光。 那几年溯望原还算太平,两国交界处偶尔会有对面的农户过来跑马。 燕秋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巴兰,他对巴兰一见钟情。 草原上的感情来的热烈而汹涌,又因为是禁忌,所以更添了一份隐秘的悸动。 燕秋很爱巴兰,因此十分希望战争结束。 他总会在群星璀璨的夜空下拥着巴兰,和她一起畅想和平的日子,他想名正言顺的带巴兰回家。 可惜事与愿违,溯望原上的太平是短促的,战争才是它的常态。 两国前前后后打了两年,那两年燕秋与巴兰思念爱人度日。 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到处可见思想可怖的尸体,往往前一刻还在身边说笑的人,下一刻便身首异处。 说燕秋软弱也好,说他是懦夫也罢,他厌倦了战争的生活,迫切的想要逃离这个战场。 燕秋不是个伟大的人,他固然想为国家荡平所有来犯的劲敌,但同时,他也有自私的一面,他想和喜欢的人白头到老。 二十五岁的燕秋已经晋升军队前锋,前途光明,很受靖北王重用。 可他却在这个时候做了“逃兵”。 燕秋找到戚时靖,坦白自己与巴兰的爱情,恳求戚时靖放他离开。 那个时候逃兵被抓住是要处死的,与回人通婚也要处死。 戚时靖不可置信地看着燕秋,告诉他,不可能。 燕秋对这个回答是有准备的,大环境就是那样,戚时靖会放他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燕秋以为戚时靖会下令将他入狱,毕竟他越了界,不光触动了军纪,也犯了大历律法。 可是戚时靖没有,戚时靖让燕秋离开,要他往后不要再想这件事。然而,就在燕秋走出营帐前,戚时靖问了他一个问题。 戚时靖问:“大历的好女子那么多,你为何偏偏喜欢回人?” 燕秋没有思考很久,他反问戚时靖:“回讫也有可爱的人,不是吗?” 我们可以定义一个国家对我们有威胁,与我们敌对,但我们无法肯定,敌国的百姓都是坏人。 燕秋在靖北王漫长的沉默中离开了。 后面的日子便过的浑噩起来,戚时靖没有问罪,燕秋也没能离开。 直到那一年夏末,回讫率兵来犯,混乱之中,燕秋抓住了逃走的机会。 他做了此生最可耻的一件事,辜负了靖北王的信任,也辜负了全军,只做一个人的逃兵。 逃走的路异常顺利,燕秋与巴兰在边境会合。他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带巴兰回了家。 起初燕秋和巴兰躲躲藏藏,担心靖北军营会传来追捕他的消息。 可是没有。 燕秋这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逃兵的路有人帮他清扫过。他和巴兰在漠北乡下住了一年,也是在那一年他们有了一个孩子,他给孩子起名“敬时”,以表对戚时靖的尊敬和感激。巴兰也给孩子起了一个名字,回语译过来是星星的意思,她始终向往燕秋带她到的那片星空,那是巴兰此生最好的回忆。 巴兰生下孩子没多久,漠北闹起了饥荒,他们逃难来到都津,从此在这里安家。 巴兰的回人身份不能见光,终日头巾遮面,也不怎么出门,一门心思在家里带孩子。为了养家糊口,燕秋在城中粮仓找了份工,负责上粮下粮,出的苦力活,可一家人在一起十分幸福。 如此过了十一年,他们的孩子敬时已经长成小大人的模样。燕敬时遗传了母亲的回人特征,但并不算明显,皮肤比中原孩子白一些,头发要卷一点,可还是像个汉人。 燕秋原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幸福下去,但一个意外彻底打破了他们平静的生活。 那晚燕秋已经下工,回家途中想起给儿子编的风筝忘在了粮仓,于是回去取。 他没想到会因此撞破大历皇室的秘密——朝廷要运送五百万石霉变的粮食去往漠北。被发现的时候,燕秋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自己要死了,而是他必须要把这件事告诉戚时靖。 赵珩在他身上捅了三刀,确定燕秋气断了才走。 燕秋没死,或者说他没立刻死,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到了家,到家时巴兰刚刚做好晚饭,燕敬时在灯下读书。 稀稀落落的鲜血蜿蜒出一条路来。 燕秋断断续续将事情告诉巴兰,用昔日恳求戚时靖放他离开一般的语气恳求自己的妻子,救一救漠北的将士。 燕秋曾是一名战士,后来变成一个逃兵。 他离开战场太久,却在这天以逃兵的身份重新“站”了起来。 燕秋死了。 当天夜里,巴兰带着十一岁的儿子奔赴溯望原,立誓要将皇室的阴谋告诉靖北王。 都津离溯望原很远,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这一路注定不顺。 这个国家对回讫的恨是根深蒂固的,燕秋还在的时候,巴兰几乎很少在白天出去。 可是现在,她不得不为了自己和孩子的生存抛头露面。 他们要活下去,需要吃东西,要见人,要挑选合适的马匹赶路,这一切的一切都给异族的巴兰造成了巨大的困难。 从都津到溯望原如果顺利要一个月,可巴兰这一路足足走了一年零三个月。 太迟了。 她到达溯望原的那天下着漫天大雪,鲜血将冰封千里的草原染成红色,冲鼻的腥味突破天际。 巴兰耗尽所有来到这里,经过丈夫过去的家,途径他们曾幽会过的草场,仅仅一步之遥就能跨过边境线回到自己的国家。 巴兰倒下的时候,燕敬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上一刻还攥着他的手的母亲,转眼便失去了生息。 巴兰是个普通的女人,并不聪明。她很笨,徒步万里只为传递一个消息。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国家正在和这个国家打仗,她帮了靖北军,等同于帮了自己的敌人,但她还是这么做了,不仅因为这是她丈夫用命换来的情报,还因为她深知,侵略和战争之下的普通人活的有多么艰难。 当年戚时靖放走燕秋,给了他们一个可能。 所以她愿意相信,戚时靖可以平息战火,给大历和回讫千千万万个普通人一个可能。 这也是她愿意付诸生命,为之换取的一个可能。 只可惜,她来的太晚了。 回讫大军压境,溯望原上不见一丝生机。 巴兰永远的沉睡在冰雪之上,十二岁的燕敬时亲手埋葬了自己的母亲。 那天,燕敬时站在一望无际的白幕之间,发誓要让杀害他父母的人血债血偿。 或许是老天爷听见了他的声音。 燕敬时在溯望原碎裂的冰隙之间救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戚庭霜。 两个无法自渡的人从那一天开始便站在了同一阵营。 戚庭霜从冰层上摔了下来,全身骨头差不多都断了,他的右手还有一道贯穿伤,因为在冰天雪地里待久了,皮肤也冻坏了,身上大片大片的淤黑。 很多次燕敬时都觉得戚庭霜活不下去了,可每一次他都挺了过来。 燕敬时知道,支撑戚庭霜活下去的唯一动力是仇恨,他要报仇,一笔又一笔,数不尽的血仇。 他也一样。 他们靠着仇恨度日,无数个难眠的夜晚抱团取暖,一步步走到今天。 与戚庭霜不同的是,燕敬时是真的无挂无碍,他的世界只有父亲和母亲,他从报仇的第一天开始,就没有想过最后要活着。 “长明对这个世道毫无期待,我料想他会做傻事,所以才要你跟在他身边。”林霰情绪被调动起来,闷闷的咳嗽着,“我感激长明的救命之恩,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我欠长明的太多了,他连回报的机会都不给我……” 谢逸深深吐出一口气,拍了拍林霰僵硬的肩膀:“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我们是拉不住的。你也别太自责,这是长明想要的结果,我们应该尊重。” 燕家似乎都爱一条路走到死。 燕秋是这样,巴兰是这样,燕敬时也是这样。 现在是白天,天上看不到星星,可谢逸还是抬头看了一眼,低声说:“他现在应该已经变成了星星,就让他自由自在的在天空闪耀吧。”—— 全书唯一恋爱脑:燕秋。 第一百一十九章 林霰想带河长明的骨灰回溯望原,葬在他娘身边,可他的身体不允许他这么做。 林霰被迫留在了都津,他曾在都津住了六年,为了掩人耳目,开了一间书坊做些书画生意。他在这里有座房子,不算大,门前院子里种下许多山茶花,现在正是盛开的时候。 林霰俯身闻了闻花香,对跟在身后的谢逸说:“从前长明很喜欢来我这里看花,他的性情不比同龄少年,心事多,只有摆弄花草时才稍显放松。” 谢逸蹲在地上,伸手弹了弹山茶娇嫩的花瓣:“他喜欢花花草草,之前在吴东,我看他还会酿梅花酒。” 林霰神色柔和地点了点头:“他喜欢弄这些,我的梅花酒就是跟着他学的。” 河长明酿的梅花酒还在吴东王府上晒太阳,人却已经不在了。 谢逸停顿片刻,放开花:“楼主,我替你去溯望原吧。你的身体不适合长途奔波,我带长明回去。” 林霰明白自己的状况,但这是他答应长明的事,不想要假手于人。 林霰说等等看吧,没有麻烦谢逸。 距离赵珩被俘快一个月了,算算脚程,到达长陵还要些时日。 吴东王被囚在府上,晏清王赵冉借机收回吴东兵权,吴东六州在军队撤离后逐渐恢复了平静。 这场闹剧仅仅持续了三十一天便以赵珩与赵祁鄯先后落马而告终。 林霰虽然人在都津养病,但却没有闲着,长陵日日有信件传来,将朝中大小事情向他讲述一番,也是从这些信里,林霰才知道霍松声已经离开赤禹,正在海上航行。 霍松声人在外飘着,书信往来极其不便,走了几个月才传回一封信。 那信被林霰翻来覆去地看,往往是在深夜。林霰极少能睡到整觉,霍松声在身边时要好一些,夜里醒来的次数很少。这段时间病了,晚上很难入睡,即便睡着也总是惊醒,睡得不踏实,一觉醒来身上又冷又湿。 这天夜里,林霰又从噩梦中醒来,趴在床上喘了很久的气才有力气爬起来换衣服。 他随身会系一枚锦囊,平时很少拿下,过去他连睡觉都带在身上,后来霍松声发现了,会在他睡着后轻轻取下放在他枕头边上,次数多了,林霰便会在睡前主动取下。 最近霍松声不在,林霰又开始带着东西睡觉,他身上属于霍松声的东西不少,要么揣着,要么藏在枕头底下,他必须要摸到才能安心。 林霰换好衣服回到床上,侧身躺着,一只手轻轻搭在枕头旁边,另一只手攥着那枚锦囊。他呼吸轻浅,酝酿了很长时间的睡意,等真的睡熟了,手指还会一缩一缩,像是想将锦囊抓得更紧。 林霰夜夜都要做梦,他没什么好梦,讲出来会到吓人。今夜却稀罕,他梦见了霍松声。梦到霍松声将他托起,取走他手里的东西放在一边,抱着他,擦掉他止不住的冷汗,然后亲吻他冰凉的脸颊。 “松声……” 人对于温暖的趋近是本能,林霰几乎是瞬间向那具充斥着热度的身体靠近。 他人眼中的林霰运筹帷幄,足智多谋,尽管他有一个破败的身体,但任谁都知道他很强大。这种强大让林霰看起来不够亲近,过分的冷静又让他显得冷漠,他甚至不允许自己出现脆弱。 河长明的离开终究还是影响到了林霰,尽管他没有展露太多悲伤,但愈渐孱弱的身体还是出卖了他。 林霰深深皱着眉,从内往外散发着焦虑和不安。他习惯了掌控,所以对一切脱离掌控的走向都会感到焦躁。林霰自认为是个理智的人,但河长明的离开彻底激起了他深藏已久的恐慌。 他不希望再看到有人离开了。 林霰拥有的东西不多,就那一点被他紧紧攥在手上,所以比任何人都要珍惜。他送走过很多人,也带回来很多人,他给了那些不容为世的人一个安身之所,仇恨他来背负,人心也是他来算计,他揽下所有,给每一个人都设计好了一条路,可还是无法将所有人都留下。 甚至于,因为河长明的死,林霰开始担心自己的时间不够用。林霰身上背着十万条人命,父母兄弟,还有长明。他很怕他们着急,更怕自己撑不住,怕自己什么都没做就走了,等到下黄泉路没脸再见故人。 所以林霰希望他们能再等等,希望他的病也能等一等,再给他一些时间,他一定让那些盘桓在世间无法解脱的亡魂得以安息。 林霰所有的辗转反侧全部落在另一个人的眼里。 霍松声揽住靠过来的林霰,伸手拨开他汗湿的发。 房间里的药味比任何时候都要浓重,连安神香的气味都快闻不见了。霍松声看着这个人,那么脆弱,那么瘦,就是这样一副嶙峋的骨肉,硬是撑起了一片天。 林霰的脸贴着他的手掌,眷恋的窝在他身边,看的霍松声心里很软,可当林霰恍惚地睁开眼睛,霍松声清楚看见那双并不清明的眼睛里满载着的痛,他又觉得心如刀割。 “松声……”林霰看起来并不清醒,他只有在梦里才会放纵自己的情绪,任悲伤肆意蔓延,“长明不在了。” 霍松声捂住他的眼睛:“我知道。” 林霰的声音都在颤抖:“我没救下他。” 林霰这个人的爱恨很分明,他可以毫不犹豫的牺牲掉一切拦路的人,像个刽子手一样,杀人害人完全不感到内疚,可他也把偏爱留给了所有在乎的人。 可现实是他们选择了这条路,就注定有牺牲。那些前赴后继为林霰肝脑涂地的聆语楼杀手是这样,长明也是这样。 赵氏欠靖北军的血仇,可林霰又欠了多少人的呢。 “我……”林霰将所有的迷茫一一展露,他嘶哑着问,“……我是不是做错了?” 霍松声被刺痛般,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来缓解胸腔的窒闷。他轻轻捏住林霰的下巴,缓缓吻上去:“这不是你的错,庭霜。” 林霰将头埋进霍松声的脖颈间,用力的呼吸,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在药味和安神香味之间嗅到属于霍松声的味道。 只有那个味道才能让他安心。 “寻找公道的路上固然会有牺牲,但如果没有人去走,这个公道就永远不见天日。我相信,所有离开的人都期待着重见天日的那一天,牺牲不是没有意义,他们最终会以正大光明的方式,回到我们身边。”霍松声抱着他林霰,五指穿过他黑色的长发,轻缓地揉弄他,“庭霜,不痛了,我一直一直相信你。” 林霰觉得自己裂口漏风的心脏一点点被霍松声填满了,他缓缓抬起头,眼中的痛意逐渐消失,神色也清醒起来。 他摸了摸掌下的身体,真实的触感叫他愕然吃惊。 霍松声捏了捏林霰的脸:“醒了吗?” 林霰怔忪地点头,慢半拍的反应过来,这是真的霍松声,不是梦。 竟然不是梦。 “你……” 林霰刚说了一个字便被霍松声拉进怀里。 霍松声翻了个身,半压着林霰,将他按进被子里,手指抚过的地方泛着冰冷的潮气。 “我们的船队经停都津补给物资,靠岸后我看到赵珩被捕的告示,便向航站的人问起来经过,这才知道你还在这里。” 林霰在都津很出名,那时他连着三年考取探花,全大历都知道都津有个运气不好的才子,都津更不用说,几乎人人都认得他。 此番林霰在都津拿下赵珩,这么大的事,无人不知。都津的地方官知道他病了,三天两头上门探望,弄得全城都晓得林霰病得厉害。 霍松声知道这个就走不了了,人就在跟前,哪里放得下心,当即问了林霰在都津的住址便找过来,一进门就看见林霰噩梦连连的样子。 霍松声沉沉叹了一口气,手掌不轻不重拍在他腰上:“又瘦了,我好不容易才养回来的一点肉。” 林霰仍觉得不太真实,他扶起霍松声的肩,仔仔细细地看他。分别两个多月,霍松声也瘦了,信中无法排解的那些思念,在见到人后暴风雨般涌了上来。 林霰微微抬起身,吻住了霍松声。 这个吻很情急,也很粗鲁,霍松声被动的接受着,唇肉被磨的生痛。 喘息声在夜晚被放大了无数倍,半晌,林霰呼吸不畅地松开人,伏在霍松声身上喘气。 霍松声的手搭着他的背,沉甸甸的气息扑在林霰发丝间:“洗个澡,你出了很多虚汗。” 林霰闭着眼睛,拥着霍松声不愿起身。 霍松声说:“听见了吗?” “嗯。”林霰应了一声,“等一会,我想多抱你一会。” 霍松声便不再催促。 林霰扣着霍松声的手紧了一紧,这个见面太意外了,也来得太及时了,它在林霰快要枯死时出现,如同在根上给他浇了一捧水。 “太想你了。”林霰冰冷的身体一点点生热,他被霍松声治愈了,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热量将自己包裹起来。 原来想念可以那么长,也可以这么短。 第一百二十章 霍松声从床上爬起来,去给林霰弄洗澡水。 夜已经很深了,他也不想把符尘他们薅起来,打水烧水这些事都自己做。 这个房子霍松声第一次来,不熟,林霰便穿上衣服过来陪他。 霍松声弯着腰在井里提水,摇着绳子把桶拉上来,满满一桶水很沉,他提着不费力,甚至后背的肌肉轮廓都随着重量绷紧,又缓慢放松。 林霰倚在门边看他,崩塌的情绪被霍松声的出现一点点拼凑起来。 打了水送去厨房烧,霍松声蹲在灶台底下,往里头添柴火。 林霰走进来:“饿吗,你是不是没吃晚饭?” 霍松声摇了摇头:“没吃,不过我也不饿,别折腾了。” 林霰卷起袖子:“我下点面,你陪我吃一点,我晚上也没吃多少。” 这么说霍松声倒不再拒绝了,他一顿不吃可以,林霰不能饿着。 最近林霰生病,符尘为了给他补身体,炖了参鸡汤。林霰没怎么喝,觉得太油了,喝几口就犯恶心,符尘便重新加工了一下,把油撇的干干净净,又加了许多盖油味的调料。 林霰揭开盖子闻了闻,味道好多了,他盛出一些来煮面。 霍松声添完柴火,仰头看一眼他。 林霰个子高,瘦长一个人低着头垂着眼在切蔬菜,长发随着动作晃到身前,挡住了脸,也让他看起来很温柔。 霍松声擦干净手,走到林霰身后,先将他的头发理了理,接着双手一环,抱住了林霰的腰,将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 “我想吃辣的。”霍松声要求道。 “有辣椒油,面下好了给你放一点?” 霍松声应了声,从林霰肩膀看下去,林霰手指细长,因为瘦,手背上的青筋明显。他忽然觉得这双手很扎眼,让他心里不舒服。 霍松声覆上林霰的手,按住刀柄,压住菜,帮林霰一起切。 林霰笑了笑:“你别捣乱。” “我没捣乱。”霍松声顺势偏过头,在林霰耳廓上亲了亲,“你的手不是使不上劲儿吗,我帮你呢。” “切菜的劲还是有的。”林霰胳膊肘往后一杵,“撒手,给你弄得我都切不好了。” 霍松声停顿一下,听话的放开手,又回到林霰腰上搂着他。 他搂得很紧,总感觉一只手就能将林霰的腰环过来。 俩人在一起总是霍松声话要多一点,他好像一凑在林霰身边便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小时候是这样,长大后也这样。 可今天厨房安静的只有林霰切菜的声音,霍松声沉默的抱着他,林霰不开口,他就不说话。 林霰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刚把面煮好,霍松声黏在他身上,走到哪跟到哪,手没从林霰腰上松开过,可就是一直不吭声。 林霰摸摸霍松声的手:“松开我,我要盛面。” 霍松声瓮声瓮气的:“我又不挡事,我搂着你也能盛。” “可你搂着我不能吃面。”林霰侧过一点身子,看向霍松声,“你怎么这么黏人?” 林霰总爱说霍松声黏人,从小到大为此吵过无数次,可今天霍松声听完后只是笑笑,没反驳林霰,也没跟他争。 林霰转过身:“你怎么了?” 霍松声不明所以:“什么怎么了?” 林霰说:“你今天很安静,不开心吗?路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我就是累了。”霍松声抓着林霰两只手,蹭蹭他的嘴唇,“你快点捞面啊,我又觉得饿了。” 林霰对霍松声了如指掌,他往后仰了仰,看着霍松声,知道他有心事,但是不肯说。 林霰揉了下霍松声的脸:“有事告诉我,我和你一起想办法。” “知道。” 厨房里就有一张小桌子,霍松声还在烧水,不便走远,干脆和林霰坐在这里吃面。 林霰找到辣椒油递给霍松声,霍松声大手笔的倒了很多,清汤面瞬间变成了红汤面。 林霰说:“都津的辣椒很辣的,你行不行?” “行,我在溯望原练出来了。” 霍松声把面拌了拌,辣味飘出来,特别香。他原本确实不饿,闻着味道肚子叫了起来,低头吃一口,辣味顺着舌尖传到嗓子眼,再到胃里,特别带劲。 “真的好辣。”霍松声呼着气,吸溜吸溜的,“不过好爽。” 林霰担心他的胃受不了,想了想,还是给霍松声加了一勺清汤,又回房将茶壶提过来,给霍松声倒了杯水。 霍松声夹了口面:“你来点儿?我都辣出汗了。” 林霰自从身体不好后口味就清淡了,不怎么吃辣椒,但是霍松声喂过来的,毒药他也能面不改色的吞下去。 林霰微微张开口,霍松声托着碗底喂他吃面。 这辣椒厉害且上头,霍松声挺能吃辣,都被辣的浑身冒汗,脖子通红。林霰这种不常吃辣的,按理说更受不了。 可林霰吃完那一口,身体上确实出了汗,但他也确实没有感觉到特别的辣,他的味觉早退化了,出汗是生理本能,其实没尝出什么味道。 霍松声吸溜着吸溜着又安静下来,他放下了筷子:“辣不辣?” 林霰顿了顿:“其实我……” 他没怎么跟霍松声提过自己尝不出味道这事,但要他装作一切正常的样子,他也装不出来。 霍松声先是愣了下,大概是不想加重林霰的痛苦,所以故作轻松的对他笑,说道:“这个你别吃了,烧坏了胃我还心疼呢。” 霍松声是个很坚强的人,他的眼睛总是能看见美好的事情,并坚信将来的一切都会变好,未来是有希望的。他相信林霰的病能够治好,哪怕已经被不同的大夫下过同一个最后的通牒。 他对林霰说过很多信誓旦旦的话,他相信林霰能好起来,也相信自己能拯救他。 这是第一次,他在面对林霰的病情时显露出难以言表的挫败,像是被人蒙着头狠狠打了一巴掌,以至于连笑都无比的牵强。 林霰眸光黯淡,心里苦涩难当。他曾比任何人都想要活下去,之后又用了很多年学会和无法改变的事情和平共处。现在他已经可以平静的接受自己的结局,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他离开之后的霍松声。 霍松声低头吃面,三两口便解决了,接着去给林霰倒洗澡水。 林霰毫无胃口,筷子在碗里戳了戳,后来还是没怎么动。 这边没有侯府那样大的浴池,霍松声将浴桶盛满,刚烧开的水很烫,房间里氤氲着层层热气。 林霰在屏风后脱了鞋,脱下外衣,一步步踩着小梯子上去。 霍松声扶着他,林霰的脚尖轻触水面,被烫的一缩。 霍松声逮住他的脚:“烫吗,先坐一会。” 林霰坐在木桶外沿等水降温,随手捋着头发,等了半晌,问霍松声说:“你洗不洗?” 浴桶挺大的,容下两个人不是问题。 霍松声开始解衣服,很快将自己脱个精光。他先下水,觉得水没那么烫了,便张开双手接林霰下来。 林霰身上还罩着一层净衣,下水后飘在水面上,像蝴蝶薄薄的一层羽翼。 霍松声拽着潮湿的一角:“脱了。” 林霰没有立刻动作,隔着水汽,人影都变得模糊。 他缓缓朝霍松声靠过去,破开白雾,带去一股潮湿的热浪。 霍松声贴着木桶边缘,手在水下架住了林霰的双腿。 林霰头发湿了,面颊上有水,晶莹的水珠悬在他精俏的下颌骨,摇摇欲坠,像是晃在霍松声心坎上。 不久前还苍白着的唇色,现在透出一点红,这让林霰整个人看起来都生动了。 霍松声的手扣得很紧,这个力道随着林霰抽绳的动作逐渐加重。 林霰缓慢地抽开领口的系绳,衣襟松开了,露出一片白皙的胸膛。 他瘦的能清晰看见皮肤下的骨头形状,这让霍松声感到不忍。 霍松声轻咬林霰的锁骨,抬手将那件薄衣扯到他手肘的位置,他们在不断上升的热潮中接吻,浴桶里的水不停的晃动着,林霰的嘴唇越来越红。 “我待不了多久。”霍松声按着林霰的后背,不停亲吻他细长的脖子,“这几天我都陪着你,好不好?” 霍松声今天的攻势有些猛,手很重,吻的也很凶。林霰被他弄得很疼,却也沉溺于霍松声带给他一切的感官刺激,他像是知道霍松声所有的担心和害怕,所以最大限度的给予霍松声安全感。 “等我将长陵的事处理完……”林霰气息不稳地说,“我就去溯望原找你。” 他来自溯望原,他的父母兄长都长眠在那里,所以最后的最后,他理应回到那里。 霍松声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可他无法做到像林霰那样坦然。 林霰和霍松声稍微分开一点,他一直坐在霍松声的身上,此刻往后退了退。 “你上次说,让我给你留个位置。” 林霰努力平稳着呼吸,将本就退到手肘的衣服彻底脱下,在霍松声的注视中背过身去。 热潮尚未散尽,雾一般拢在林霰身边。 霍松声浑身一震,在迷雾尽头抚上林霰的肩膀。 拿惯了刀剑的手没轻没重,指腹也不够细腻,霍松声小心翼翼地触碰林霰的皮肤,刚才还要吃人似的,现在只怕自己弄疼了对方。 林霰这具身体是完美的,上面没有疤,没有痣,像一块无暇的冷玉。 霍松声对他不够好,总是喜欢用蛮力在上面留下自己的痕迹,那些印子三两天便消了,等到它恢复白净,霍松声又会固执的将自己的印记加上去。 他似乎在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是可以抓住林霰的。 霍松声低下头,嘴唇一点点贴住林霰的皮肤。 林霰反手摸到霍松声的后颈,轻柔地捏了捏,“不论将来我会以何种方式存在,你早就拥有我了。” 霍松声垂落的视线里是一枝斜着向上生长的松枝。 它长在林霰的后背上,松针团簇似锦,如同在雪崖峭壁间开出一朵绝处逢生的花。 霍松声会永远拥有他。 在漫长的死别之前,在往生之后。 120-130 第一百二十一章 洗完澡天都快亮了,霍松声拥着林霰睡觉,林霰这次睡得很快,霍松声却没怎么睡着。 有些事知道是一回事,接受是另外一回事。 霍松声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够挽救林霰的生命,想来也是,林霰神通广大,聆语楼的情报网举世第一,谢逸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如果有火蛇草的踪迹,林霰的病不会拖十年这么久,可霍松声还是不想放弃。 霍松声天一亮就起来了,没吵醒林霰。 符尘看见他吓了一跳,完全不知霍松声是什么时候来的。 霍松声让符尘晚点叫林霰起来,林霰睡得晚,生病了还是要多休息。 符尘点点头,看见霍松声反而定心不少,甚至松了口气:“你不在先生病都好的慢一点。” 霍松声摸摸符尘的头,嘱咐他,自己不在的时候要好好照顾林霰,看着他吃药,多讲些热闹的话让他开心。 最让霍松声牵挂的就是林霰的身体,他找到符尧,问了问最近的情况。 符尧当着林霰的面都没说那么多,此刻对霍松声实话实说,河长明的死对林霰打击很大,这个病忌风忌寒忌情绪波动,人非草木,林霰无法对河长明的离开无动于衷,情绪都藏在心里,对身体的损耗极大。 霍松声面色凝重,这是心病,不是开两味药吃了就能好的。 不过符尧和符尘的反应一样,见了霍松声都松了口气,说道:“将军无事多陪陪先生,他和你在一起总是开心的多。” 霍松声点点头,出门时碰见谢逸,俩人便约着外出走一走。 已经入了春,天气没之前那么冷了,街上的商贩出摊很早,谢逸带霍松声去喝早茶,俩人露天坐着,围了个小火炉,炉上煮着花茶,还烤着馒头。 俩个都不是话少的人,这次坐在一起却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霍松声满上茶,听见周围的叫卖声才发觉这桌过于安静。 他搓了搓脸,先开口道:“长明的后事办完了吗?” 谢逸将馒头翻了个面:“差不多了,就等着将他送去溯望原安葬了。” 有关河长明的故事,霍松声知道的不多,他还是昨天过来的路上听闻河长明过世的消息,当时就很吃惊。 谢逸简单将过往的事同霍松声讲了讲,霍松声听完后沉默许久才说话:“庭霜想亲自送他回溯望原吧。” “嗯。”谢逸说,“但楼主的身体状况你也知道,他现在连都津都出不去。” 当初霍松声跟谢逸说过铜镜的事,那时他和庭霜还没相认,曾答应过谢逸,帮忙问一问火蛇草的下落,不成想最后竟是他最上心。 霍松声没和林霰说过自己一直暗中在寻找火蛇草,他不想在没有结果前说太多,万一会让林霰失望呢。现在看来,不能接受结果的人是他自己。 谢逸说:“那次你和我说过之后,我便一直在西南和赤禹游走,想找到当年铸镜的工匠,可惜一无所获。” 霍松声苦笑一声,他比谢逸要幸运一点,找到了人,可得到的消息并不太好。 谢逸沉沉叹一口气,将霍松声的茶杯斟满:“火蛇草种子发芽的几率千分之一,即便你有铜镜,找到了种子,真的种出来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而且楼主也不一定能等到那个时候。” 霍松声摇了摇头,语气执拗认真:“如果能找到种子,千分之一,万分之一,我都会尝试。” 谢逸面露不忍:“可铜镜已经毁在十年前。” 是啊,铜镜已毁,这么多年别说是碎片,连棵草都没有留下。 霍松声仿佛又一次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霍松声和谢逸吃过早饭回去,走前在街上给林霰带了他爱吃的烤奶。 这些天日头很好,家门前的山茶花开的特别灿烂。 霍松声有心要哄林霰高兴,蹲在外面摘了一捧。 回去林霰已经起来了,抱着七福在院子里散步,他远远看见霍松声抱着花过来,人还没走近先笑起来。 “你怎么摘我的花啊。”林霰没有半点怪罪的样子,明明很开心。 霍松声一手抱花一手提早饭,从林霰手里把猫换过来:“看花开的好看就摘了,不生气吧?” 霍松声不生他的气就谢天谢地了,林霰说:“我哪敢生你的气。” 烤奶有点凉了,林霰喊符尘来热一下,然后回房间里找来花瓶和剪刀,坐在院中的小椅子上,安静地剪花枝。 院子里还放了把躺椅,霍松声靠上去,举着猫呼噜毛:“你是不是亏待我闺女了,我觉得七福瘦了。” “它一顿要吃三条鱼,怎么会瘦。”林霰觉得霍松声眼神不好,很是无语。 “是吗?”霍松声把七福放下,让猫团在自己肚子上,“窝起来是挺胖的。” 林霰很有耐心,一根一根的将茎叶修剪好。他找来的是尊白玉花瓶,粉色的山茶花放进去,颜色看上去很清新。 霍松声始终看着林霰,目光很深,等林霰转过来便朝他笑:“回家在侯府也种点花吧,你帮我养。” 林霰说:“皇上不是送了你将军府,等府宅修葺好,我帮你在门口种很多花,让你一回去就被蝴蝶追,怎么样。” 听着像是招蜂引蝶,还像是在挑事。 霍松声勾勾手,让林霰过来。 林霰眼底笑意更深,还未靠近便被霍松声勾着脖子咬嘴巴。 七福从霍松声小腹间探了个脑袋出来,新奇地盯着他们看。 林霰被猫看都不好意思,小幅度挣扎一下。 霍松声微微放开他,小声说:“你脸皮也太薄了。” 林霰清清嗓子:“确实没你放得开。” 霍松声又亲了亲他的嘴角,正好符尘热好烤奶过来,他便让林霰坐了回去。 符尘不是没看见他俩在干什么,司空见惯了已经,不仅给林霰带了早饭,还端来了药。 霍松声伸长手:“药给我。” 符尘眉头竖着:“干嘛,这药要空腹喝。” “知道。”霍松声从他手里劫了药,勺子搅了搅,转过来对林霰说,“来,我喂你。” “……” 林霰躲了他一下:“我自己喝。” 霍松声不听他的:“我想喂,我偏要喂。” 这娇撒的,符尘都受不了。 偏偏林霰就吃这一套,二话不说就过去了。 霍松声坐的高一点,躬下身,双肘搭在膝盖上,喂一勺过去,问道:“苦吗?” 林霰仰着脸答:“不苦。” 霍松声忽然想尝尝这个药是什么味,于是下一勺自己喝了。 林霰没拦住,他虽然尝不出味,但闻得出来有多苦。 苦涩的味道顺着舌尖而下,几乎能麻痹人的神经,霍松声咽下去,面不改色地说:“好苦。” 林霰沉下脸来,把药端走:“你别乱喝。” 他捧着碗,咕咚咕咚喝完了,热滚滚的药汤刚出炉,喝的他鼻尖浮上一层细汗。 霍松声用食指在林霰鼻尖上刮了一下,钳住林霰的下巴吻了上去。 那口中苦味正浓,林霰的碗掉在地上,碎了,他唔唔的发出声音,推拒着霍松声的肩膀。 符尘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碗碎了还得人收拾,桩一样站那看着,面红耳赤的。 霍松声飞来一眼,警告般,手指了他一下。 符尘赶紧背过去。 霍松声不轻不重在林霰下唇上咬了一口,松开他,盯着林霰唇上亮晶晶的水渍夸奖:“好乖。” 林霰喘得厉害,撑着躺椅站起来,长袖垂到手背上,手在不受控制的发着抖。 霍松声没注意到林霰的不自然,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好在林霰很快便恢复如常。 这时院外传来匆匆脚步,谢逸带着每日从长陵传来的信件走了过来。 符尘看到他,伸长了手臂去捂谢逸的眼睛,口中念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谢逸莫名其妙地拨开这小孩儿,大咧咧闯入:“楼主,长陵的信,说是赵珩已经押入大理寺了。” 霍松声靠回躺椅上,手欠地揪下一片花瓣往七福嘴巴里塞:“听说赵祁鄯死了?” 赵祁鄯的死讯前天早上刚刚传来,吴东军败后,长陵应该是要将他也一起押回去的,但顾念赵祁鄯年事已高,便只将他囚于府上,听候发落。 赵祁鄯被限制了行动,西南军日夜看守王府,将王府的守卫全部换下。他的尸体是西南军早晨送饭时发现的,当时人已经冷透了,不是自尽,可能是到了岁数,也可能是外孙的皇帝梦碎加上吴东兵败的打击,八十多岁的人了,在睡梦中停止了呼吸,走的不算痛苦。 七福左右甩着脑袋躲避霍松声,不想吃花瓣,两只前爪往林霰的方向扑,喵喵地叫。 林霰打开霍松声的手,把猫抱过来:“赵祁鄯一死,吴东六州群龙无首,看似势力土崩瓦解,其实不然,这六州谁都想做吴东的主人,表面的平静之下实则暗潮涌动。这块骨头不好啃,但也是揽权的好机会。” 霍松声侧过身,搭着七福的脑袋玩猫:“其实也简单,吴东不可能一家独大,和则共赢,朝廷一碗水端平就行。” 林霰也是这个意思,现在大历局势动荡,已经禁不起任何一点异动了,如果吴东六州同时再闹起来,等于大历全境崩盘,这对大历的经济和民生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所以对于失去赵祁鄯的吴东,朝廷不能再来硬的了。吴东经过这一场仗,也需要恢复生机,既然吴东有野心,那一定不能用对南林的办法对吴东,他们不可以有统一的领导,分而治之才是上策。 不如借此机会,先将吴东内部打散,比如让各州知府自行整治自己的辖地,长陵可以派官员过去,按照统一的标准进行考核,哪个州做的好,朝廷给予一定的奖励,做的不好,也要有相应的惩罚。这么一来,各州知府想的都是自己家的事儿,哪里还有闲心贪别人的。 照着林霰的说法,谢逸帮他拟了一封信回给长陵。 霍松声在都津待不了几天,最晚后天他就要出发赶往漠北。 所以这两日,他几乎是寸步不离地陪在林霰身边。 林霰的状态比前些日子好了不少,精神看起来也不错,霍松声临走前一晚,林霰还跟他出了趟门。 都津有条长河,天暖和了,河水两侧的树发了点嫩芽,有船夫载客游河,生意还不错。 霍松声他们出门的晚,到那儿的时候船夫正要收工,霍松声给了船夫双倍价钱,人家才愿意跑这一趟。 霍松声和林霰上了船,小船在河中摇晃,感受十分安宁。 霍松声让林霰坐在身前,从后抱着他,一低头就能亲到林霰的额角。他问道:“你以前常来游船吗?” “没有。”林霰摇摇头,“我也是第一次。” 在都津那些年,他日夜筹谋,根本没有闲心出来玩赏。 霍松声喜欢新奇的事物,常常去到哪里都要左看右看,现在抱着林霰却不想动。 船头上挂着一盏昏黄的灯,随风摇摆。 霍松声一手横过林霰的前胸,一手轻拍他的小腹:“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端午,林姨从漠北回来,带着我们,大哥和阿姐一起去长陵河泛龙舟?” 少时几乎日日都是好光景,父母不在身边时,侯府将戚庭霜视如己出,父母回来了,两家人便要聚在一起,常常把酒言欢,笑谈到天明。 林霰神色柔和放松:“记得,你吵闹着要划船,明明不会偏要逞能,害得我陪你一起变成落汤鸡。” 霍松声想到便觉得好笑:“结果你上岸后还跟我打了一架,你这人打架不讲武德,总爱抓我的辫子,大哥都说你没有大将风范。” “那又怎么样,能打赢就行。”林霰大概数一数,“你很少赢我吧?” 霍松声不肯承认:“拜托,我让着你好不好?” 林霰笑而不语,后来有次闹着玩,他意外折断了霍松声的小手指,那之后便不再和霍松声打架了。 霍松声晃晃林霰的身子,小声朝他耳边嘀咕:“你现在更打不赢我了。” 林霰挑起眉。 霍松声看着林霰,勾起的唇角缓缓压平,最后变成一条平直的线。 他摸了摸林霰的眉骨:“我现在也不舍得揍你了,说话重一点都不舍得。” 林霰睫毛轻颤,被霍松声沉下去的情绪影响着,不禁咳嗽起来。 霍松声从后抱紧他,觉得林霰每一声咳嗽都咳在他心上,每颤抖一下都是对他的惩罚。 林霰知道霍松声这几天睡不好,他常常在夜晚盯着林霰,一盯就是大半宿,等到天亮,他再打起精神扮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林霰看着都觉得很累,可他却无法说什么。 林霰沉默地覆上霍松声的手,抬起来吻了下他的手心。 霍松声平复心情,半晌抬起头来:“别担心我,你知道我的,我就是那种到了黄河都不会死心的人。” 林霰点点头:“我知道。” 霍松声亲了亲林霰,林霰在他怀里打了个抖。 “怎么了?”天已经没那么冷了,霍松声拉起林霰的衣服,“春天了,你的手还这么冰。” 林霰垂下眼睛,看着他们交叠在一起的手,他的手不仅冷,指尖甚至隐隐泛着青灰。 林霰捏了捏霍松声的手指:“松声,我有东西要给你。” 霍松声问:“什么东西?” 林霰取出一个信封,将它收入霍松声前襟,用手掌压了压:“此物至关重要,你务必收好,除非回讫向我们开战,否则不要打开。” 寥寥几字尽显沉重,霍松声感受到那封信的重量:“这是什么?” “不要问。”林霰抵住他的唇,“答应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开。” 霍松声有求必应,他按下林霰的手,鼻尖蹭了蹭他的:“好,答应你。” 小船不多时靠岸停下,霍松声拉林霰上岸。 头顶的月亮很圆,像一块白玉盘子。 算算日子,今天刚好是十五。 霍松声站在树下,抬头看了看天:“下次见面该不会要到中秋了吧。” 林霰无法估计,但预感下次见面,一定是他去溯望原找霍松声了。 霍松声靠在树上,仰头和林霰接吻。 林霰望着他的眼睛,凑过去亲了亲霍松声的眼尾:“记住我和你说的。” 霍松声捏住林霰的腰:“你也记住我说的,照顾好自己。” 第二天一早,霍松声便启程离开都津。 林霰亲自送他出了城,天边朝阳似火,这送别的情景有些相似。 那是十年前,霍松声曾在落日前送他出征。 如今颠倒过来,林霰也说了同样的话:“最迟明年开春,等我去找你。” 霍松声策马远去,激起一地浮尘。 林霰沉默着往回走,丝丝缕缕的酸涩从骨头缝里钻了出来。他脸色铁青,眉毛竟然凝起了一层白霜。 第一百二十二章 有了之前被东厂刺杀的前车之鉴,林霰现在出门都有人跟着,暗中保护他的暗卫很快发现不对,现身扶住了他:“楼主?” 林霰如堕冰窟,讲话时牙关都在打颤:“送我回去。” 林霰身子虽然差,但像现在这样浑身冒着寒气的情况并不多见。暗卫不敢怠慢,将林霰背在身上,立刻往回走。 林霰冷的神智都模糊了,全身血液凝固了一般,肢体也很僵硬。他对现在这种状态并不算特别陌生,自从十年前过量使用冰肌鞘致使寒毒入体,每隔三两个月寒毒便要在他体内发作一次。 寒毒发作时痛苦不堪,他的身体会迅速降温,肢体会变僵硬,严重时皮肤表面还会结出一层白色晶体。 后来符尧翻遍医书古籍寻找压制之法,用了近三年时间给林霰调理身体,几乎日日银针刺穴为他排毒,将寒毒发作的时间从三个月延长至半年、一年,到现在已经快两年没有发作过了。 林霰回长陵后,屡次受伤不说,还频繁感染风寒,那回在满江落水就足够惊险,前些日子在佰侨那场病又将他本就亏空的底子透支了,河长明这时出了事,连串打击诱使寒毒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爆发。 这几日林霰偶尔会有不适,手抖,夜里也冷得厉害,他有预感寒毒会发作,害怕霍松声担心便没有提,谁知人刚走他的病就汹汹而来。 人在感受到寒冷时的本能反应是把身体缩起来,林霰也不例外,他的求生意识让他本能地箍紧背着他疾行的暗卫。可这感觉不对,身形不对,温度不对,这个人不是霍松声。 林霰的气息抖得不成样子,他的手掌贴在暗卫的后背上,手腕上挂着的小金锁也在不停地打颤。 他的视线失焦了片刻,然后颤抖着将手伸进胸口。 他身上有一枚走到哪带到哪的锦囊,睡觉时会压在枕头下,疲惫时会取出来,什么都不做,仅仅是对着它发呆。 锦囊晃起来有细碎的声响,林霰将它攥在掌心里,尖锐的刺痛让他有瞬间的清醒。 这小玩意儿不止一次被霍松声拿在手上转悠,问他里面装的是什么。林霰不明说,爱逗霍松声玩,常常挠着霍松声的下巴让他猜。霍松声猜不着,把猜谜当情趣,装作耍赖在林霰身上蹭,哄林霰高兴。 霍松声离开没有多久,林霰就已经开始想念他了。 暗卫送林霰回家,刚进门便和谢逸撞了个正着。 谢逸对林霰的病了如指掌,脸当即便沉了下去,立刻让暗卫把林霰背回房,自己赶紧去找符尧。 符尧老年人觉少,半夜才睡,天不亮就醒,早上一般还要睡个回笼觉。 谢逸闯入符尧的房间,将睡得正香的符尧拽起来。 符尧呼噜打到一半被吓醒,睁眼听谢逸说林霰寒毒发作,魂都快飞了,鞋还没穿好便急忙忙往出跑。 谢逸给他扥住,也急:“药箱!” 符尧站住定了定神,折回去将药箱背好,他的心不断下沉。作为最了解林霰病情的人,符尧比谁都清楚林霰的身体已经无法经受住寒毒的摧残了。 这毒要命,发作一次就折一次寿,林霰如今的情况,哪里还有命折腾?这寒毒简直就是林霰的催命符。 “你跟我说实话。”谢逸这些日子也看在眼里,多少有些心理准备,“楼主的病究竟怎么样?” 这些时日符尧为林霰的病操了不少心,人都憔悴了,他师承南疆虫谷,医术在大历算是叫的上号的,可林霰的底子早就毁了,这么多年一直是用药吊着命,没有火蛇草,无论多厉害的大夫,无论给林霰吃多少药,无论来多少个霍松声让他开心,病治不了就是治不了。 符尧在林霰面前从不说这些,林霰的病就是要宽心,但不说不代表林霰好了,相反,他的病一直在恶化。 谢逸观察着符尧的反应,心下了然,他艰涩道:“还有多久?” 符尧整理着药箱背带,说:“目前的状况,不知道能不能挨过今年冬天。” 他话音刚落,门外忽然传来杯盏落地的声音。 符尘通红着眼睛顿在那里。 谢逸看过去,往前走了一步:“符尘,你……” 符尘猛地往后一退,嘴唇咬的通红,像一头受了伤的小兽。 满地残片犹如符尘现在的心情,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谢逸伸手要来拉他,符尘敏捷闪开,转身就跑,很快便不见踪影。 符尧长叹一口气:“符尘这孩子是楼主一手养大的,跟他最亲近,每次谈及这个便要躲起来哭一通。” 符尘幼时便没了爹娘,林霰整日将他带在身边,如兄如父,将小孩养得很单纯。 谢逸背起手:“让他静一静吧,我们先去看楼主。” 符尧点点头。 二人来到房间,暗卫规矩守在门口,见他们来了便先行退下。 屋内敞亮,药味不似前些日子那么浓郁。 谢逸对气味非常敏感,一入内便嗅到一股血腥味。他脸色一变,起初以为林霰吐血了,等到床边才发现,那血味是从林霰手上传来的。 林霰紧皱着眉,面色惨白一片,他没完全失去意识,半敛着眼睛,模糊中感到有人在接近,微弱地动了动嘴唇。 谢逸俯下身去,后脑勺突突地震。 林霰的手保持着用力攥着锦囊的姿势,骨肉僵硬的像是冻上一样。此刻,林霰的手掌一片血红,潮湿温热的液体顺着拳头缝隙流淌出来。他被锦囊里锋利的东西扎伤了手,血透过布料渗进去,弄的到处都是。 这不是第一次了,林霰每次寒毒发作都这样,弄的手上都是伤口,等伤口愈合结痂,他再用冰肌鞘将疤痕抹平,周而复始,毒素一点点渗透,形成恶性循环。 谢逸握住林霰的手腕:“庭霜,把手松开。” 林霰似乎有了一些反应,手指轻抬了一下。 谢逸掰开他的手指,低声说:“放松,伤了你的手,疼的是霍松声。” 林霰眉上的霜这么一会儿已经化开了,变成潮湿的水,洇湿了他的眉眼,让他眼睛的色彩看起来特别浓厚:“我……别……” 他的声音太小了,谢逸听不清楚,于是再靠近一些:“庭霜,你想说什么?” 林霰艰难地重复着,反复几次,谢逸才听明白,他说的是“我的病,别告诉松声”。 霍松声已经赶赴溯望原,大历与回讫的局势岌岌可危,不能再让林霰影响他。 谢逸让他放心,手一狠,将锦囊从他手中扯了下来。 锦囊在谢逸手中晃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响声很普通很普通,谢逸也不是第一次听。可就是这再平常不过的声音,偏偏在此时让谢逸怔住了。 谢逸像是也中了寒毒,僵硬地低下头去,看着手中的东西,甚至用手指捏了捏。 就在刚才,符尘打碎了一个杯子,碎片落地碰撞在一起的声音和这个十分类似。 谢逸突然觉得喉头干涩,一个不可思议地想法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看向林霰:“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林霰的视线一片模糊,意识也不够清明,他能听见谢逸说话,张了张嘴巴却无法做出回应,根本没有力气回答。 他想,这是什么呢。 那一箭射过来的时候,戚庭霜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 死前的一个瞬间被拉长到很慢很慢,足够戚庭霜回顾自己短暂又简单的一生。 他出生便被皇帝视作眼中钉,受困长陵十七年,本该过得屈辱和不甘。可那十七年,竟是他最快乐,最美好的十七年。虽然远离父母,但戚庭霜没有缺少“家人”的关爱和陪伴,虽然远离家乡,但他在那个环境下,曾将那座樊笼视作故土。 因为他遇到了最好的长辈和最亲近的玩伴,不曾有一天,让他感到孤独和煎熬。 当镜子碎掉的时候,戚庭霜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他看着长箭当胸而落,想的是,他要想再回长陵看一看。 所以锦囊里装的是什么呢。 是霍家完完整整保护戚庭霜的十七年。 谢逸没有等到林霰的回答,转而抓住符尧,举起手里的锦囊问他:“你第一次见这个是什么时候?” 符尧没心情回答这些问题,推了谢逸一把:“让开,我要给楼主施针。” 谢逸被挤到后面,仍然盯着手中的东西。符尧年纪大了记不清,可他却记得清楚。 谢逸是最早一批进入聆语楼的人,他第一次见林霰时,对方还不是现在这个样貌,那时林霰的身体虽差,但还不到药石无医的地步,成日在腰上佩个锦囊,走起路来,晃一下响一声。 后来他身体不大好了,便不再将锦囊挂在腰上,而是收于胸口,每当病痛难忍或寒毒发作时才会拿出来,而且总会伤到自己。 谢逸心如擂鼓,那么玩世不恭的一个人,这时手抖的像筛子。他松开锦囊的绳子,袋口张开,一缕夺目的光闪过他的眼睛。 铃铛几块碎片倒出来,散落桌上。 谢逸表情空白,终于知道霍松声口中的铜镜长什么样子。 锦囊里是大小不一的铜镜碎片,这些年一直被主人悉心保管,擦拭得很亮,它看上去很新,如果不是碎了,应当价值不菲。 “霍将军说,他曾有一面用火蛇草铸造的铜镜,后来在戚庭霜出征时赠给了他。”谢逸拿起一块,不规则的碎片映出他因激动而扭曲的脸,“霍将军还说,镜子上有火蛇草的种子……” 铜镜边沿一周镶了金,上面点缀着五彩斑斓的宝石,在众多色彩中,有一圈颜色明艳,小指盖大小,乍一看像极了红色玛瑙。 “千分之一的机会……” 符尧猛然看向谢逸。 谢逸举起那块碎片,笑起来:“你相信奇迹吗。” 林霰的手指狠狠弹了一下。 有脚步声在门外戛然而止。 本该离开的霍松声僵立在那里,石化般,紧盯着谢逸的手不敢挪开视线。 良久,他缓慢地蹲下来,双手掩面。 有潮湿的水渍从指缝间渗出来,霍松声在潇潇庭院中无声落泪,颤抖着,却如获至宝。 第一百二十三章 霍松声是被符尘拽回来的。 他走了才发现长陵命他做和亲使臣的通牒忘记带了,那东西很重要,没有通牒无法自证身份,也无法代表大历。于是赶回来取,正碰见符尘急匆匆驾着马出城去找他。 今天霍松声就算是走远了,符尘也要给他找回来,认准了霍松声在身边,林霰的病就能好。 当时霍松声看见符尘,心里就一紧。小孩儿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肯定是林霰出事了。只是没想到,后面会有这么大一个惊喜等着他。 符尧稳住情绪,赶紧给林霰施针,先将他的寒毒压下。 霍松声重新拿回那面送出去的、已经碎的不成样子的镜子,坐在门口,哭的像个孩子。 他怎么都想不到戚庭霜会收起这些碎片,更想不到,他找了那么久,落空了一次又一次的希望,竟然就在身边。 霍松声把碎片放在地上,一片片拼起来,碎片并不是很完整,已经无法拼凑回原来的样子,但拼凑的过程霍松声觉得,自己碎掉的心也随着这些满是裂痕的镜片一点点补全了。 谢逸走过来,坐在霍松声身边,递给他一块手帕:“别哭了,眼睛都肿了。” 霍松声是个硬汉,别说掉眼泪了,连展露脆弱都很少有。他不自在的用胳膊擦了下眼睛,吸了吸鼻子:“种子被树脂封住了,要想办法拿出来。” 按照碎片的轮廓,完整的种子有八颗,但因为碎片遗失,他们手上仅有三颗。 这三颗种子是林霰最后的希望,决不能有半点闪失。 谢逸还算是比较清醒:“火蛇草很难种,发芽几率不高,而且这些种子被封了这么多年,不好说还种不种得出来。” 霍松声把地上的碎片一个个捡起来:“你刚刚还说相信奇迹,现在怎么又改口了。” 谢逸哑了一瞬:“是,但我们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霍松声收好东西站起来,刚哭过的嗓音很沉,鼻音也很重:“既然找到了种子,就没有种不出来这个可能。聆语楼人脉多,谢逸,你帮忙找下人,我要全大历最好的花匠来帮我养花。” 这个不必霍松声多说,谢逸方才离开了一会就是去找人的。 霍松声贴身收好锦囊,觉得不够放心,让符尘在家里找到一个带锁的箱子,把碎片全部放进去,锁好。 符尘非常配合他,俩人一个指挥一个干活,上锁时神情一模一样的认真。 谢逸看得都不敢喘气,说道:“你们俩太紧张了,弄得我手心都冒汗。” 锁好了,符尘抱起箱子拍了拍:“你不懂我们的感受。” 霍松声哭的双眼皮都出来了,叮嘱符尘:“把箱子收好,派人看着,你知道这有多重要。” 符尘凝重地点头:“你放心,我亲自守着。” 俩人平日里讲不到三句话就要掐,此刻竟成了彼此最放心的人。 符尧给林霰扎了一个时辰的针,满头大汗的出来。 霍松声就守在门外,抓着符尧问:“他怎么样?” 符尧说:“暂时没事了,但寒毒发作损耗极大,楼主这些日子怕是无法起身了。” 老头儿肉眼可见的疲惫,霍松声很感激符尧,言说剩下的交给他,让符尧赶紧去休息。 霍松声回到房里,门关上,迫不及待要去看林霰的状况。 林霰趴在床边,半边脸陷在枕头里,双手无力的搭在脸旁。 霍松声又感到鼻酸。 他悄无声息地走过去,蹲在地上,抬手将林霰散落在面颊上的头发拨去耳后。 林霰每回扎完针都是奄奄一息的样子,这次还要更严重一点。 他醒着,只是提不起劲,所以没动弹,见到霍松声便虚弱地笑了,说话几乎无法出声:“……你怎么跑回来了。” 霍松声指尖微顿,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小时候爱哭,长大后倒没怎么哭过,此刻泪水如同淅沥不断的雨,一颗接一颗,顺着脸颊直往下落。 林霰最怕他哭,这么多年没变,可连抬手帮霍松声擦眼泪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断断续续地说“别哭”,手臂上的筋络绷起又归于平静。 他越这么说,霍松声哭得越凶。 所有的担心、害怕,与绝处逢生的喜悦将霍松声淹没了,连和林霰相认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哭过,像是一下子将积压了十年的委屈统统爆发了出来。 霍松声展开手臂抱住林霰,渐渐哭出声来。 他抱着这副瘦弱的身躯尽情地哭,想要告别那场痛彻心扉的风雪。 少年单纯炽烈的感情给了戚庭霜一线生机,戚庭霜带着一份破碎的念想度过了漫长的十年。又在今天,因为霍松声留给戚庭霜的爱,他们得以绝处逢生。 林霰感受着霍松声的眼泪,感受到他不曾在自己面前展露的长达十年的痛苦,心疼的无以复加。 “对不起,让你这么难过……”林霰竭力发出声音,低哑着说,“别哭,我现在抱不了你。” 霍松声完全听不进林霰的话,他好像什么都不会了,除了哭。 那声音大的院子外都能听见,但没人会嘲笑他,这份宣泄来得太不容易了,光是听都觉得悲伤。 等到霍松声终于哭完,想要睁眼发现眼睛有点睁不开了。他的眼皮完全肿起来,沉甸甸压着,眼睛只剩下一条缝。 这模样说实话有点搞笑,好好一个俊俏的大将军瞅着有些滑稽。 霍松声遮了遮林霰的眼睛,嗓子也哑了:“别看我,好丑。” 林霰并不觉得丑,霍松声小时候扯着嗓子哭的丑样子他都见过,现在只会心疼。 霍松声从地上爬起来,想着去给林霰找身干净衣服换一下。 一转身,手被人虚虚地握住了。 林霰力气还没恢复,刚搭上霍松声的手腕,手便往下滑,霍松声一把接住他。 “别走。”林霰说。 短短两个字便让霍松声放弃了刚才的念头,他脱掉鞋子爬上床,挤在床边边上,手从林霰颈下横过,将他抱在怀里。 林霰缓缓闭上眼睛,额头顶着霍松声的胸口:“从小到大,你都没有哭的这么伤心过。” 其实有,十年前霍松声在溯望原哭的那一场,比今天这个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霍松声不会说这些,他轻拍林霰单薄的后背,动作轻缓温柔,哄林霰睡觉时总这样拍他:“庭霜,你都听到了,你的病有救了。” 林霰应了一声,他不知道霍松声一直在寻找火蛇草,连聆语楼都找不到的东西,他早就放弃了。 林霰只有一根手指能动,他手一抬,碰到霍松声的下巴。 霍松声凑近一点,让林霰的手指碰到他的嘴唇。 林霰轻柔地触摸:“你怎么这么厉害啊。” 霍松声抓着林霰的手指轻咬:“我说过要你相信我。” 林霰连手指都泛着青灰,被霍松声咬了咬,恢复一点血色:“嗯,再也不敢小看你。” 霍松声还有点想哭,硬是压下去,声音有些走调:“你还要继续相信我,相信我能种出火蛇草,这次你能信我了吧?本将军一诺千金,你偷着乐吧。” 林霰很配合地笑两声,因为声音小,听起来像是哼哼。 霍松声顿了顿,埋首于林霰颈侧,深深吸了一口:“庭霜。” 林霰答应着。 霍松声抚摸着林霰的后背,用手缠住他细密的长发:“我从不跟你说为了我怎样怎样,因为跟家国天下比起来,我们都太微不足道了。我知道你身上背负很多,总担心时间不够用,没法替靖北军的英灵讨回公道。但讨回公道不是终点,大历的根基已经坏了,不彻底改变它,还会有无数个‘靖北军’的亡魂出现。边境需要你、这个国家需要你,你难道不想亲眼看着世间一点点变好吗?” 林霰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不自觉扣住了霍松声的手。 “你现在有时间了。”霍松声吻住林霰的眼睛,抚平他的颤抖,“你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做你想做的一切。留下来,陪我一起,我们将前人未尽的心愿一一实现。” 霍松声捧起林霰的脸:“还记得我在星灯上写下的愿望吗。” 林霰缓缓睁开眼睛,眼圈发红:“山河犹在,亡魂安息。” 霍松声碰了碰林霰微冷的唇:“今时不同往日,我要换一个愿望。” 林霰:“嗯?” “我希望——” 霍松声深深看进林霰的眼睛里,那被沉重雾霭笼罩着的双眼,他希望有朝一日能阴霾散尽,所见所闻皆是清明人世。 “我希望,亡魂安息……” 霍松声轻笑起来:“山河犹在。” 林霰死了多年的希望重新燃烧起来。 他正在为一颗不知能不能发芽的种子泛着战栗。 林霰严密的逻辑和极度理智头脑被撬开一道名为“千分之一”的缝隙,他相信霍松声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这逍遥人世,海晏河清,林霰想陪霍松声一起去看看。 林霰往上摸索着,抵住霍松声的眉心。 他虔诚地吻着那一小块皮肤,说道:“希望你得偿所愿。” 第一百二十四章 霍松声想走没走成,又在都津多留了几天。 刚找到火蛇草的种子,林霰还病得那样厉害,无论哪样霍松声都没办法立刻离开。 林霰不想耽误正事,第二天稍微恢复一些精力便劝霍松声上路,霍松声左耳进右耳出,回他说有分寸,大不了过几天路上赶一些,能来得及和大部队会合。 谢逸办事靠谱,速度也快,当天晚些时候便拿到了大历排名靠前的花匠名单,有几位已经谈好,正在往都津这边赶。 霍松声趁林霰睡觉的时候打算去逛逛集市,他长这么大没种过花,还不知道从哪下手,想先买几本书看看,学习一下。 符尘说不用出去买,先生在都津有个书坊,里头什么书都有。 霍松声赶紧让符尘带路。 林霰离开都津前便将书坊关掉了,大概是没想过再回来,听符尘说,先生原打算年后找个买主将书坊盘下来,别让那一屋子诗书字画蒙了尘。 书坊久未有人来过,确实积了不少灰。 符尘找来梯子架好,麻溜地爬了上去:“火蛇草的古籍文献先生整理过,你可以直接看。” 火蛇草珍稀,想要找到它首先要研究它的生长习性,否则天下之大,漫无目的的寻找更是徒劳无功。林霰并不是一开始就放弃的,他查阅过许多古籍资料,将火蛇草可能生长的地方都找了个遍,可惜都没有结果。 霍松声在下面接着符尘递过来的书卷,挺多的,他一只手都拿不下。 符尘从高处跃下,推着霍松声往内走:“那边有个藤椅是先生常坐的,能晒到太阳,你去那看,我给你把桌椅擦擦。” 书坊采光很好,环境雅致清净。 霍松声扫视着附近的景象,借此想象林霰过去在这里看书是什么样子。 书坊门开了,自然有人以为他们又开张了,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走了进来,问道:“哎?林先生这次回来不再走了吗?” 符尘迎上去,应当是熟人,他还能叫得上名字:“要走的,我们进来取点东西。” “这样。”年轻人可惜地说,“还以为书坊重开了,既然如此,不多打扰了。” 那人很有礼貌,冲霍松声也点点头。 符尘送他出去,顺便将门关上了。 霍松声坐上藤椅,翻开掌下的书摸了摸泛黄的纸页:“庭霜为什么要将书坊盘出去?聆语楼那么多人,找个靠谱的接手不行吗。” 符尘弯腰擦拭桌台:“这间屋子虽说是先生用来掩人耳目,但都是正经营生。聆语楼毕竟身份敏感,盘给别人也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霍松声点点头。 他在书坊待了蛮久,太阳快落山了才回去。 到家林霰已经醒了,正披着衣服靠在床头看书,听见动静抬起眼,一瞥后缓缓垂落眼睫,将书翻过一页:“去哪了?” 霍松声步伐都比前些日子欢快,跳过门槛:“书坊。” 至于去书坊是干什么的,林霰没有多问,猜也知道是为了他。 霍松声走过来,坐床边摸了摸林霰的脸:“感觉怎么样?” 林霰偏开头:“还好。” 林霰寒毒要么不发作,一发作就很凶,如果没有大夫干预,他至少要难受七天,每天受寒气侵蚀,苦不堪言。不过自从符尧找到法子帮他压制之后就没那么难捱了,施完针会虚弱个两三天,那是身体对抗寒毒后恢复的过程,除此之外倒没别的反应,所以林霰说还好,那就是真的还好。 只是这个偏头的动作…… 霍松声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在生气吗?” 林霰顿了顿,又翻一页书:“没有。” “?”霍松声抽走林霰手里的书,不让他看,“没生气你为什么都不正眼看我?” 林霰无奈地看着他:“现在在看了。” 霍松声没想明白:“你为什么生气啊?” 林霰伸手去拿书:“说了没有。” 霍松声按住他的手,压在被子上,如鹰似虎地盯了林霰半天,凭借俩人之间那点小默契猜测道:“因为你醒来没看到我?你觉得我不陪你睡觉,所以生气了?” 林霰嘴唇一抿,没吭声,虽然没承认,但也没否认。 霍松声“哈哈”笑两声,往上掐住林霰的脸颊,捏了捏:“你就是因为我不陪你睡觉所以生气了!” 林霰拨开他的手,微皱着眉:“行了,别胡说。” “有人口是心非咯。”霍松声起身脱掉外衣,换了身平时居家穿的衣服,换完还凑镜子前照了照,心情真的很好,“你晚上想吃什么?给你做海鲜粥怎么样?” 林霰现在不爱吃肉,海鲜还可以,不过许多海鲜都是带凉的,林霰的身体不能吃多,饮食非常讲究。 林霰把他丢在床上的书捡起来,继续看:“你吃什么给我留一点就行,不饿。” “那就吃海鲜粥吧,我刚才在街上闻着香了。”霍松声整理好衣领,过来亲亲林霰的脸,“我去叫厨房把东西送进房间,咱俩在这吃,不用你动。” 林霰点点头,眉目柔和放松,看起来是被哄好了。 没一会儿,霍松声端着锅回来了,身后跟着送海鲜的符尘。 为免海鲜的寒性损害林霰身体,符尧往里添了几味中和的药,还加了些暖身的姜。 桌上架了火,先把粥放上去煮着,霍松声关门请符尘出去,要和林霰二人世界。 林霰睡了一觉感觉好一些,起码能下床走动了。 霍松声过来扶他,将人扶到桌子边,怕他冷,凳子上还垫了垫子,一边伺候他,一边吐槽:“你真的好精贵。” 林霰掀起眼帘:“你觉得烦了?” “那倒没有,养你挺费钱的,还好咱家是大户。”霍松声龇着牙,拍了拍腰包,“宝贝儿,可劲花,都是你的。” 林霰被他逗笑了:“别贫。” 许是因为有了一线生机,今天包括林霰在内所有人看起来都轻松不少。 霍松声哼着小曲儿,切点香菇片往锅里放。 都津靠海,海鲜都是新鲜的,虾子活蹦乱跳的下锅,没多久就被烫红。 霍松声寻思着林霰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每样放的都不多,但香味已经飘出来了。 林霰挥散掉漂浮的热气,主动问起:“今天在书坊有什么收获?” 霍松声认真看了一下午的书,对火蛇草更加了解,这种植物长在峭壁上,性热,但要在低温环境下生长。 “我正想跟你说这个。”霍松声说,“养火蛇草比养你还精贵,你身边都是一帮大老爷们儿,我对自己都不放心,别人就更不要说了。” 林霰揭开锅盖,用勺子进去搅了搅,让上面的海鲜沉下去:“难道你要找个姑娘吗?” 霍松声当即点头:“正有此意!” 林霰动作一滞,抬眼时的表情跟方才霍松声进门时一模一样:“嗯?” 霍松声高兴地跟他讲:“我准备把我娘喊来!” “当啷”一声,勺子砸在锅沿边上,林霰愣了下。 霍松声拉过他的手:“手疼啊?烫到了吗?” 林霰手一圈又裹上了纱布,昨天被碎片割伤了,不过不严重。大概是觉得霍松声的想法过于大胆,他挺认真地问:“你怎么想的啊?” “你说我娘吗?”霍松声说,“养花我没经验,而且我马上要上战场,兵荒马乱的顾及不到,交给别人我又不放心。你也知道,我娘平时爱好就是种花养草,而且她那么喜欢你,对你的事肯定会很上心。” 林霰清醒冷静:“她是喜欢戚庭霜,不是我。” 霍松声下午在书坊时便有了主意,这事交给谁都不如交给他娘来的靠谱,赵玥将戚庭霜视如己出,一定会倾尽全力去救他。 海鲜粥在火上翻滚,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霍松声停顿片刻,缓缓说道:“庭霜,我爹娘也是你的家人,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他们都会一如既往的爱你,保护你。” 林霰并没有做好告诉霍城和赵玥自己就是戚庭霜的准备,被霍松声发现是意料之外,否则他会一直捂死这个秘密。可对于霍城和赵玥,戚庭霜是他们二人一手养大,正如霍城所言,戚庭霜没有他这么多的心思。他尚且无法接受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霍城和赵玥又怎能接受?没有什么比亲眼看见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变成面目全非的样子更残忍的了。 林霰沉默着。 霍松声并不想勉强他,安抚地搓了搓林霰的手背:“没关系,你如果不想说就不说。我可以跟我娘说,你是我的心上人,她也一样会对你很好。” 海鲜粥煮好了,霍松声先给林霰盛了一碗:“流民之乱虽然一时半会无法彻底整顿,但南边各州府已经按照新制在做,局势也逐步稳定。过段时间我爹要回长陵述职,可能会带着我娘小住一段。你不愿意做的事我不强迫你,但是火蛇草关系到你的身体,这点我不会让步。” 如果可以,霍松声一定会亲手看着火蛇草发芽生长,但环境和条件不允许,他只能找一个让他放心托付的人,才不至于在前线提心吊胆。 林霰明白霍松声的用心,点了点头,是同意他的提议。 霍松声松一口气,趁粥正热着,催促林霰快点吃掉。 海鲜粥味道鲜美,不腥,林霰难得有胃口,白色瓷碗盛的满满当当一份全部吃掉了。 霍松声帮他剥虾,去头去壳放在碟子里,林霰喝粥的功夫已经剥了一盘。 林霰心头暖热,放下碗,看向霍松声:“松声。” 霍松声动作不停:“嗯?” 林霰尝试说:“再给我一点时间。” 霍松声塞一只虾进林霰嘴里:“等你多久都行,我们的日子还有很长,安心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谢逸请的花匠离得最近的就在隔壁州,人第二天就到了。 对方姓刘,年纪也不小了,养了一辈子花,人到中年之后开始做花卉生意,比起种花,刘师傅现在更像个商人,霍松声见了面后觉得不太合适,送了些礼便送人回去了。 第三天又到了一位,这次来的是个女子,名叫花锁玉,年纪四十岁上下,长的小家碧玉不显年纪,霍松声一问,对方竟是南林人。 与都津相隔不远的庄州是大历的花卉之都,眼下正值开春之际,许多花市都上了一批新,花锁玉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去庄州采买,碰巧离得近,收到邀请便直接赶了过来。 花锁玉和谢逸、林霰都认识,当初林霰满大历的找火蛇草,结识了许多名声赫赫的花艺师傅,这些人在花市上有人脉,买花卖花都有渠道,林霰便托他们帮忙留意火蛇草的下落。 或许是老乡的缘故,霍松声见花锁玉格外亲切。他把装有火蛇草种子的箱子拿出来,打开了锁:“种子被树脂封在镜框上,我们还没做处理。” 花锁玉捏着碎片一角,迎着光看了看:“这镜子做工精细,树脂封得很牢,亏得如此,否则无法保存这么多年。” 树脂隔绝空气,起到了保护作用,种子始终是未醒状态。 霍松声心中一喜:“那就是说,种子是好的?” “嗯。”花锁玉用手在种子上按了按,“取种子不难,取出来之后要先泡水醒一醒再种,这样比较容易出芽。” 霍松声手上仅剩三颗,保险起见,他并不打算全部拿出来。 花锁玉笑了笑:“别那么紧张,你们有没有想过,火蛇草之所以成活率低并不在于种子本身,而是火蛇草的生长环境过分苛刻。” 谢逸思索道:“火蛇草生长对温度有严苛的要求,可天气马上就要暖和起来了。” 火蛇草生长在极寒之地,古籍记载,其从出芽到成熟至少需要六个月,这期间,但凡有一点回温,无法满足火蛇草的生长需要,它都无法正常长大。大历的冬天周期在三到四个月,这就奠定了这株草的珍稀程度。 花锁玉倒不担心:“天气不是问题,生长条件不足我们可以创造条件,而且林先生的病等不了那么久。” 花锁玉胸有成竹的样子给了霍松声很大的信心,将她送走后,谢逸问霍松声还需不需要见其他人,霍松声摇摇头,决定信任花锁玉。 种养火蛇草需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所以种子没有立刻取出来。谢逸打算先和花锁玉回长陵,看看该怎样模拟一个适合火蛇草生长的外在环境。 霍松声在都津多陪了林霰几天。 按照符尧的说法,通常给林霰施针压制寒毒后,他会虚弱个两三日,再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强烈的爆发。可这次林霰的病好的并不快,他反反复复地发着低烧,整日咳嗽,大半时间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觉。 这是林霰被透支的身体在发出抗议。 好在又过了两天,林霰终于退烧了,人也精神不少,符尧过来给他搭脉,说难熬的那一段算是过去了。 霍松声终于能松一口气,他在都津耽搁了不少日子,眼下林霰病情好转,他也能放心离开。 行李之前就收拾过,这几天霍松声又给弄乱了,林霰盘腿坐在床中央,慢条斯理地帮他叠衣服。 霍松声白天去了趟都津港口,跟那边的官员商议办海市司的事。 都津作为大历重要的航运港之一,大小航线几乎都要从这里过,以后肯定是要建海市司搞互市的。这次霍松声亲自从西海航道上走了一趟,对将来海运有不少想法,这些天趁林霰精神好的时候就跟他讨论,比如将来海市司官员的任免、选调,海市司的职责,如何规范海市司的运作,避免夹带等情况的出现,等等。 海上互市是近在眼前的事,从赤禹和幽泽运粮就是个很好的开始。当然,一条贸易之路的开辟不可能完全没有问题,关键是事前要有预设,事中要能控制,事后要有配套的奖惩措施,这样才能形成长效稳定的发展模式。 霍松声到家还在想这个海市司要怎么建,林霰在那边收拾,他就蹲他脚边讲个不停,林霰基本听他说,偶尔搭几句腔,后来发觉霍松声嗓子有点哑,便要他去倒点水润润喉咙。 林霰把霍松声要带的衣服折好打包,放到榻上。 霍松声一边喝水一边盯林霰的背影,人长的是苗条纤长,脑袋聪明不说,还贤惠。 霍松声不想谈别的了,扑过去从后面搂住林霰的腰,差点将人压上榻。 林霰稳住脚步,抓着霍松声的小臂才没跌下去,半转过脸:“又闹什么?” 霍松声咬他肩膀:“谁叫你撅着屁股对着我。” 林霰今天状态可以,脸上恢复一些血气,他挑起眉,飞起的眼尾显出一丝神采:“我?” 霍松声点点头,用下巴戳林霰的肩。 林霰在霍松声的环绕下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霍松声,那眼神很有洞察力,又带着戏谑,像是将霍松声看穿了:“你想干什么啊?” 霍松声手一兜给林霰托着腿根抱起来:“我想,你给么?” 林霰也不反抗,被霍松声提起来抱过去的都习惯了,俩胳膊一耷拉垂霍松声后背上,歪头枕着他:“你想要的东西,我什么时候拒绝过?” 俩人十几岁就胡闹过,现在顾及着林霰的身体,霍松声总忍着,不敢闹得太厉害。可他也不是吃素的,林霰整天在他面前晃,洗澡换衣服都是他伺候,哪能没点想法。 霍松声抱林霰去床上,俯下身咬他的脖子,急得很,将林霰的领口都扯破了。 林霰手掐在霍松声腰间,仰着脸回应他的吻,热潮一点点涌上来,霍松声猛地一用力把林霰翻过去,按着他的后颈,低头咬他肩上的刺青。 林霰肤白胜雪,唯有肩头一片浓墨,被霍松声咬出红印,像是松枝上开出一朵朵艳丽的花。 霍松声很喜欢林霰的刺青,为此感到深深的餍足。 他趴在林霰身上,手掌贴着刺青,沉沉地喘气:“明天我就走了,这次真走了。” 林霰脸埋在枕头里,快要无法呼吸时才换了姿势:“不来吗?” 霍松声气息很重地笑,把林霰的衣服提了上去:“怎么来,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林霰轻轻咳嗽,胳膊肘往后顶了霍松声一下:“那你下去,重死了。” 霍松声没全下去,旁边挪了挪,半边身体还压着林霰:“你看,你趴我身上的时候我从来不嫌你重。” “那你翻个身,让我压一下。” “我不。”霍松声手脚并用把林霰抱紧了,安静一会儿,然后说,“上次你送我走,说明年春天来溯望原找我,那时我想的都是不好的事。现在不一样了,你再来找我的时候,一定会比现在好,对吗?” 林霰几乎是嵌在霍松声怀里:“嗯,会比现在好的。” “戚桐语。”霍松声松开手,拍了拍林霰的腰,让他转过来,“想让我翻身要有实力,现在再想拿回主动权没那么容易了,知道不?” “哦。”林霰压着唇角忍笑,没忍住,问说,“也许我就想躺平呢。” “呵呵。”霍松声冷笑一声,“你有时候看我的眼神都像是要把我吃了,你自己知道吗?” 林霰没否认这句,缓缓抬手握住了霍松声的脖子。 他手心一圈缠绕着纱布,面料粗糙,从下往上刮蹭着霍松声的皮肤,拇指抵住霍松声的喉结,往下按了按。 霍松声被按得有点想咳嗽,抓住林霰的手腕:“别我舍不得对你发狠,你就欺人太甚啊。” 林霰按着喉结将霍松声的脸往内一拨,然后照着他跳动的血脉狠狠一咬。 霍松声浑身绷紧,吃痛地抽气。 “你别让我。”林霰对上霍松声的眼睛,沉声说,“我们凭本事说话。” · 霍松声在第二天早上重新踏上前往漠北的路。 大约半个月后,早春时节,林霰病体初愈,启程回长陵。 顾念林霰身体,他们没有心急赶路,虽然是简装出行,到达长陵也走了近两个月。 这两个月大历异常平静,晏清王赵冉继续代行天子之权,悄无声息的将朝中大臣换了个遍。造反的三皇子赵珩押解回都已经过去快三个月,有关他的审问却迟迟没有开始,赵冉似乎有意消磨赵珩的意志,将他关在一间不见天光的牢房内,没有任何人能与他接触。 值得一提的是,赵渊一个月前从昏睡的状态下醒了过来,但他也仅仅是醒了。 老皇帝大病一场,人成了傻子,不会说话,不能动,每天只会张着嘴笑,终日要人伺候,他不要别人,谁碰都闹,除了秦芳若。 周旦夕听说林霰今日就能到长陵,早早便去府上等着。 林霰离开这段时间隔三差五会和周旦夕通信,长陵那边的文书也都是由周旦夕整理好送去长陵给林霰定夺。 林霰换了一身正红色朝服,低头系着袖扣。 周旦夕进门来,问道:“大人,您现在要进宫吗?” 林霰应了一声,修长手指微微一动,小小一枚白玉袖扣束住了衣裳的腕口,正卡在林霰手腕外侧的骨头上。 “皇上既然醒了,我们这些做臣子的,理应去问个安。”林霰放下手,说道,“走吧。” 第一百二十六章 赵渊重病后,由晏清王赵冉主持朝政,对外封锁消息,只说皇上身体不适需要休养。在他病情稳定的第二天,经太医同意,赵冉将赵渊从广垣宫移送至清安园,那里环境幽静,无人打搅,最适合养病。 赵渊这一睡就是几个月,赵冉拿来搪塞群臣的借口渐渐失去信力,宫内宫外盛传皇帝被晏清王挟持,囚禁在清安园内。那一阵长陵宫闹得厉害,不过这些声音随着朝臣换血而逐渐消失。 百姓则不管那么多,他们在乎的不是谁人当政,而是谁当政能给他们更好更稳定的生活。显然赵冉上台后,百姓的日子好过不少,渐渐的民间支持赵冉的人越来越多,倒不希望老皇帝重回朝堂了。 林霰到清安园时接近黄昏,从发起新枝的树藤间往上看是一片橙黄色的天空。 园外重兵把守,飞不进一只苍蝇,园内反而看不见几个伺候的人,周旦夕低声对林霰说:“皇上现在不认人,除了秦芳若,没人可以近身。” 林霰扯动嘴角,手指抚过袖口绣着的流云:“秦芳若从小陪侍陛下,这份情谊无可取代,可以理解了。” 一路行至赵渊居住的寝殿,终于看见俩个小宫女守在外面。 宫女屈膝行礼,说若要见皇上,得先问过秦公公。 林霰很守规矩:“劳烦通传。” 宫女开了门进去,小声同里头的人说话。 门没关严,秦芳若的声音毫无阻隔地传入林霰耳朵里:“现在这里是晏清王说了算,谁可以进谁不可以进,不用问咱家。” 宫女既然说要先问秦芳若,可见在林霰来之前,这里确实是听秦芳若的。秦芳若刻意讲这些,是说给林霰听的。 林霰长袖轻甩,推开门。 殿内染着佛香,闻起来静心凝神,赵渊躺在床上不知是醒是睡,秦芳若就靠在床边一把太师椅上,手上一柄流苏扇,正在拂香。 宫女退了下去,将门掩上。 秦芳若撩着眼皮,躺那儿没动,朝林霰笑了笑:“哟,林大人,好些日子没见了。” 林霰按规矩行了个礼:“厂公。” 自那日广垣宫事变后,赵珩逃窜出城,赵渊一病不起,秦芳若背靠这两棵大树一夜之间全部倒下。他在事发前跟林霰撕破脸皮,几次倒戈要他的命,秦芳若深知,一旦赵渊没了,林霰头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他。于是从那天起他便安静下来,除了住处和东厂哪里也不去,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好在赵渊醒了,不光是醒了,还只认得他,这无异于给秦芳若上了一道免死金牌,眼下他虽然陪着老皇帝待在这清安园,但只要赵渊不死,林霰和赵冉就动不了他。 “大人来看皇上的吗。”秦芳若说道,“皇上如今不似从前,许多人都认不得了,许多事也记不清了,大人若要同皇上叙旧怕是难。” 林霰上前几步,俯下身,看向床上的赵渊:“皇上病了这么些时日未见清减,厂公反而瘦了一圈,想来定是日夜不歇,细心照顾。” “哪里的话。”秦芳若摇着扇子,“老奴这一辈子为天子效命,照顾皇上是咱家的本分。” 林霰保持着俯身的姿势没动,目光犀利的将赵渊从头到脚看了个遍,最后又回到脸上。 老皇帝面色红润,丝毫不复先前昏迷不醒的病态,想来是大好了。 “看来今日是等不到皇上醒来了。” “皇上才睡下不久,一般不会这么快醒,大人改日再来吧。” 林霰直起身,垂着双眼:“不知我现在说话,皇上听得见听不见。” 秦芳若对此毫无兴趣:“大人不妨试试。” 正常人都不会跟一个已经睡着的人说话,秦芳若说来堵人的,不料他话音方落,林霰忽然跪了下来,带着凉意的手搭在了赵渊的手上。 秦芳若坐了起来,声音尖利:“大人,你做什么?” 林霰脸上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他像是一片不起波澜的湖水,清冷冷的,连声音都泛泛起寒意:“皇上,臣是来报丧的——” “林大人!” 秦芳若看向赵渊,制止道:“皇上现在听不得这些!” 林霰置若罔闻,兀自说道:“长明死了,三皇子亲手杀了他。” 只见正在沉睡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赵渊像是被点醒一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张开嘴,发出语焉不详的气声。他的脸迅速涨纸通红,面部变得扭曲,五官紧巴巴地皱在一起。 秦芳若吓坏了,匆忙扑上来:“皇上!来人!快叫太医!” 林霰看着赵渊,视线冰冷漠然,在他克制不住的痉挛中,将河长明的死状交代清楚,然后说:“皇上素来疼爱长明,他的后事应当怎么办,还需要您拿个主意。” 秦芳若瞪视着林霰:“大人是想逼死皇上吗?!” “不敢。”林霰轻描淡写,一掌按在秦芳若肩上,稍一用力将人拨开。 秦芳若一屁股跌在地上,大喊一声:“林霰!” 赵渊双眼血红,看起来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 林霰逼人的目光宛若刀锋,这么看了赵渊半晌,随即恢复了平和,点头说:“陛下说司南鉴掌鉴使身份贵重,他的后事要风光大办。” 秦芳若不知林霰演的是哪出,惊恐地看着他。 林霰轻咳两声:“陛下放心,臣谨遵陛下旨意,一定将长明的后事办的漂亮。” 说完,林霰不再逗留,提步离开了寝殿。 周旦夕侯在外面:“大人,怎么样?” 门敞着,林霰回头看了一眼,仍能听见赵渊在艰难喘息。 秦芳若扭脸过来,俩人目光交汇后又分开。 林霰站在那里说:“看起来不像装的。” 周旦夕问:“那现在是回府,还是去大理寺?” 林霰抬腿往园外走:“去大理寺。” · 林霰出宫的路上要经过皇子殿,这个时辰,赵冉应当在广垣宫处理政务,否则他该过去请个安。 周旦夕说道:“晏清王爷惦记着大人的身体,嘱咐大人不用特意来给他请安,万事待休养好了再议。” 林霰没说什么,再要往前走的时候被一只蹴鞠踢中了小腿。 天已经黑下来了,宫道上点着灯。 林霰踩住那只蹴鞠,抬眼一看,赵时晞满头大汗从内院跑了出来。 周旦夕拉开林霰:“大人,没事吧?” 林霰摇头:“无妨。” 嬷嬷在后面追赶,赵时晞跑到亮出才发现踢到的人是林霰,见到他便眼前一亮:“先生!” 小孩儿玩起来倒有几分孩子气,脸蛋热的通红,头发乱糟糟的贴在面颊上,身上全是汗。 林霰微微弯下腰:“殿下。” 赵时晞衣服也玩乱了,袖子高高撸起,领口歪着,左侧肩颈一块露了大片肉。 林霰揪起赵时晞的衣领,将它拉回去,压低声说:“我是不是提醒过殿下,不要将左肩露出来。” 赵时晞下意识摸了摸肩膀,很内疚地看着林霰:“对不起先生,下次不会了。” 林霰站直身体,不顾脏净,用手背拂去赵时晞额上的热汗。 嬷嬷终于追到这边,掐着腰疯狂喘气:“殿下!” 林霰对嬷嬷说:“虽然已经入春,但天气尚未转暖,给殿下多穿些衣服,别受凉了。” 赵时晞一手抱着蹴鞠,一手抓林霰的衣袖:“先生,明日你来教我读书吗?” 林霰去都津之前那段时间日日都要来皇子殿,白天与赵冉议事,结束往往到了傍晚,赵时晞就抱一本书在院子里等着他,见他出来便缠着人问问题。 林霰不止给他解惑,还跟他说道理,讲治国,讲邦交,讲大历与回讫的恩恩怨怨。 赵时晞年少的思维中非黑即白,在林霰面前立誓要将回讫灭族。 林霰感受到少年的愤怒,用了很长时间抚平赵时晞的戾气,让他明白,世上没有绝对的善与恶,两国代表了各自的立场,回讫想要活下去没有错,可他们不该用流血和牺牲的方式侵略别的国家。而且这些决策都是来自国家君主和政客,更多普通的回讫人其实是无辜的,他们和大历的子民一样渴望停止战争,恢复和平。 赵时晞听后久久未有言语,林霰的话打破了他的固守十年的想法,需要更多时间去琢磨。 那之后没多久林霰便去都津了,赵时晞从赵冉那里得知林霰已经离宫,每天都要嬷嬷去问林霰有没有回来。 林霰摸了摸赵时晞的头:“来。” 赵时晞得了答复,高兴地抱着球跑了,快入内院前停下来,对林霰说:“我明日准备桃花酥,先生一定要来!” 林霰冲他摆摆手:“好的。” 人走后,周旦夕好奇道:“先生似乎很喜欢十三皇子?” 林霰没有否认:“十三皇子少年聪慧,好好培养,将来堪当大任。” “大任”二字有些言重,眼下宫中晏清王坐镇,十三皇子才十岁,提大任过于遥远了。赵旦夕不太明白,难道林霰有意培养十三皇子,是为了将来帮衬晏清王吗? “十三皇子身份特殊,在长陵城中想要寻一落足之地难如登天。”林霰缓步向前走,手上的绑带松了,他一圈一圈地绕出来,解开。 “那先生不是在白费功夫?” 林霰手心有几道纵横的新疤,他虚虚握了握,感觉还有些痛:“旦夕,我们今日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会在将来以各种形式回报给我们。它或许很久才来,但我相信,因果轮回,善恶皆有还报。”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大理寺是大历刑狱机关,曾作为赵渊制衡皇子公主间权力的工具,在赵珩叛逃后重新收归皇室。 赵珩去吴东的头一个月,一方面东南军的追捕没有停止,另一方面,长陵宫中以林霰为主导,开始对赵珩过去的势力进行清扫。 大理寺中鱼龙混杂,官员借势上位情况屡见不鲜,赵珩好用心腹,从大理寺到监察司,再到驿站,能说的上话的几乎都是从宸王府出去的,各方官员勾结,互相输送利益,将大历的法监系统玩弄股掌之中。 赵珩离开长陵之后,林霰顺势将其手下的大理寺和监察院收了回来。当初因为开罪大公主和宸王而被贬谪长陵的好官不少,也是借这个机会,林霰将他们一一调了回来。至于州府中空缺下来的职位,翰林院这个人才输送地刚巧可以补上。 林霰到达大理寺时天已经黑透了,新任的大理寺卿樊熹是遂州调上来的。他曾一度进入内阁,后因反对浸月公主和亲被皇帝贬去遂州。算起来,樊熹被调走不过半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重返长陵实属罕见。 樊熹在遂州时曾与林霰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与霍松声在茶楼喝茶,被百姓吵闹声惊扰,后来霍松声与他说话时匆匆一瞥,没太看得清长相,还是回到长陵后听林霰提起才有点印象。 这么晚了,樊熹还没走。他刚接手大理寺便被指派审理赵珩造反一案,快一个月了,没有半点进展,着实令人心焦。 林霰先来找他,刚进门,樊熹起身相迎。 “林大人。” 俩人客气的打了个招呼,林霰表明来意:“我来看看宸王。” 宸王作为重犯又是皇子,单独关押在狱房之中,那里戒备森严,狱房钥匙只有樊熹有,几乎没有劫狱的可能。 樊熹在暗格中取到钥匙:“我带大人去。” 樊熹领林霰去刑狱所,那里是一间一间的牢房,路上无聊,樊熹主动寒暄:“听闻大人抓到宸王后便一病不起,现在可大好了?” 林霰点点头:“我已好得差不多了,劳樊大人挂心。” 樊熹笑了笑:“林大人客气,我与松声是要好的兄弟,你们二人既然情同手足,那与我便也是兄弟。” “情同手足”这四个字是林霰说的,他想了想,觉得樊熹这话说的倒也不错。 樊熹与霍松声是同窗,霍松声少年时和戚庭霜又是形影不离,那会儿樊熹总爱去侯府蹭饭,跟霍松声凑一起就比谁鬼主意多,戚庭霜没少遭殃,对着霍松声不舍得动手,对樊熹可一点都不含糊。 想到这里,林霰眼中也流露出笑意:“樊熹,你吃过晚饭了吗?”‘ 二人并不算熟,顶多就是认识,还是看霍松声的人情。官场中弯弯绕绕许多,见了谁都要尊一声“大人”,这么直呼其名乍一听失了分寸,樊熹微微一顿,想着确实是他跟人家称兄道弟在先,倒也没太在意,回答说:“还没有,稍后林兄要一起吗?” 林霰说:“好的。” · 关押赵珩的这间狱房是赵冉特意安排的,因为赵珩并不配合审讯,加上赵冉还是顾念着兄弟情谊,于是便命大理寺选一间没有窗户的牢房,单独关押赵珩。 大理寺的刑狱本就昏黑,没有窗便如同没有天日。赵珩是一个人被关着,每日除了送饭的狱卒,没有任何人和他说话。 没有光,没有人,没有声音,感官剥夺有时比大刑伺候更能摧毁一个人的心理防线。 刑狱门口有一排蜡烛,樊熹拿了一个,勉强可以照亮脚下的路。 林霰走得极慢,看不清,所以每一步都很小心。 走廊两侧都是实心墙壁,很长很长的过道尽头才有一间牢房,因为安静,所以连呼吸声也显得很清晰。 樊熹将蜡烛放在牢房门口的烛台上,微微火光照亮面前一扇厚重的铁门。 林霰目光沉郁,火舌映不到眼底,樊熹将锁打开后,他说:“樊熹,我想单独跟他聊聊。” 赵珩被铁链锁着脖子,没什么危险性,樊熹给他留下空间:“大人问完话来外面,我在那里等你。” 樊熹逐渐走远,林霰拨开门栓,失去阻挡的铁门自行打开,发出“吱呀”一声。 牢狱阴冷黑暗,那声听来有些诡异。 林霰将烛台端下来,进到牢狱内,将墙壁上的挂灯点上了,房中登时亮了起来。 这间牢房不大,几步就能走到头,赵珩脖子上一根很粗的铁链,四肢也被铁链锁着,限制他的行动。他很久没见光了,面前亮起来的瞬间便被刺激得直皱眉。 如果是寻常人在没有光,没有声音的环境下生活别说一个月,三天都可能会疯。但赵珩显然不是普通人,他除了瘦了一些,胡子长了一些以外,没有一点受不了的样子。 林霰立在门边,烛火在他脚下投去一道狭窄的光。 “听说你要见我。”林霰缓缓关上铁门,那门又厚又重,一旦关上里面发生任何事外面人都听不见,“来吧,你要跟我说什么?” 赵珩关禁这段时间,无论大理寺怎样审讯,他几乎没说一句有用的,讲得最多的就是“我要见林霰”。后来久等不来林霰,干脆连这句也不说了,从早到晚的沉默。 赵珩被束缚着手脚,倚在砖墙边,一动不动看了林霰半晌,然后才张开口,说了这些天来的第一句话:“长明呢。” 久未出声的嗓音沙哑难当,赵珩形容不算落魄,但听声音却仿佛饱经霜剑。 林霰长身玉立,垂眼时的表情稍显冷淡,他说:“这不是王爷该关心的事。” 赵珩笑起来,出不了声,嗓子眼发出噗噗的气音:“怎么就不是我该关心的事了,长明陪我睡了两三年,我就是养条狗突然死了,也该问问它埋在哪了。” “不必了吧。”林霰的袖口翘起一根银色的线头,他轻轻拽了拽,指尖一掐将其断开,“长明对王爷没什么感情,他活着不想见您,死了也受不起王爷的愧疚和祭拜。” “愧疚?祭拜?”赵珩微微一动,铁链便铃铛作响,他夸张地笑起来,“谁说我要祭拜他,又是谁说我心存愧疚?一条养不熟的狗罢了,他凭什么认为我会念念不忘?” 林霰淡淡道:“既然如此,王爷更不必知道了。” 赵珩的笑容在颊边凝住,他忽然陷入了长久的静默。牢狱生活不比从前的养尊处优,赵珩下巴一圈长出了胡子,头发也乱蓬蓬的,就这样低着头安静的很久,接着自言自语般否定道:“本王才不会对他念念不忘,是他一心要杀本王,本王从不感到愧疚。” 林霰居高临下地看着赵珩,往前走了一步:“王爷,长明为什么要杀你,你心知肚明,就不要自欺欺人了。” 赵珩活了三十几年,他的字典里就没有“愧疚”这两个字。他习惯了生杀予夺,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他可以杀掉所有拦路的人,没有任何负担,因为杀人如同碾碎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可是当河长明浑身是血的倒在他面前的时候,那瞬间的惊慌和无措无从遮掩。明明是一个毫无真心、怀揣着不可告人秘密,蓄意留在他身边、企图杀掉他的人,赵珩发现,自己并不想要河长明的命,并且因为他的离开,心如刀割。 从都津到长陵,一个多月,再被关押在大理寺一个月,赵珩从未觉得人生如此漫长,漫长到他只是坐在这里,一动不动,头脑却清晰的告诉他,他无时无刻都在想念那个要置他于死地的人。 赵珩并不愿意承认自己爱上了河长明,皇家最忌付出真感情,他和河长明从开始到结束都充斥着威逼和利用,到头来,那人走的干净,不曾对他有过半点动心,赵珩一个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皇子,竟然想跟河长明谈感情,这太可笑了。 赵珩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念头,复杂的情感不停撕扯着他的骄傲和自尊,让他痛苦痴狂,恼羞成怒。 “那你呢,河长明杀我是因为我杀了他爹,你为什么要杀我?”赵珩发红的眼睛干涩不已,他逼视着林霰,试图看透他的伪装,“你假意向我投诚,得到我的支持后,先下手除掉安邈,利用观星日的预言将自己送入宫中,甘愿成为制衡皇权的工具。西海事变后,借请神节之机,助赵冉重回长陵,又在暗中算计我,逼我造反,待我落狱,迅速在宫中扶持自己的势力,下一步就要取缔东厂。 你做这么多,不仅将父皇身边信赖的皇子公主一一清除,还砍断了父皇的左膀右臂。宫中都是你的人,连南林侯和霍松声都听你调令,军权在手你完全可以另立江山,却去扶持一个父皇不待见的皇子,为什么?你处心积虑来到长陵,究竟代表的是何方利益?我、安邈、东厂,何故让你恨之入骨?” 烛光摇曳着,虚化了林霰的影子。 听完赵珩的话,林霰并没有急于回答,而是引导他说下去:“王爷以为,我为什么要与你们为敌?正如王爷所言,我完全有能力给大历江山改个姓氏,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将晏清王请回来?” 赵珩的大脑飞速运转。 南林侯霍城当年上交兵权、退离朝堂是因为霍松声要接管靖北军。靖北军十年前兵败,与戚家相交甚密的晏清王赵冉迅速被皇室孤立,后来灰心出家。赵安邈倒台后,从内阁开始,一众官员被罢免革职,林霰陆陆续续调回来补位的,皆是从前因替戚家说话而被贬谪的官员。 而在当年那场事件中,他做了什么、东厂又做了什么……甚至是赵安邈,赵珩虽然不知道当年赵安邈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赵安邈在靖北军出事那会失踪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回来之后,宫里就突然多了个皇子,皇子殿那个越长越像异族人的赵时晞,到底是皇帝的种,还是赵安邈的?赵安邈打小爱慕靖北王长子,如果说她消失的那段时间就是去了漠北,然后又带回来一个孩子…… 赵珩猛地抬起眼,昏黄的光线中,他的心脏砰砰作响。 “你是谁?”赵珩往前爬了几步,因为双脚被锁着,只能在地上膝行。锁链有长度,赵珩想要再靠近林霰便过不去了,徒劳地伸手向他的方向抓,笃定地说,“你所行所为是为了替靖北军报仇!” 林霰神色漠然,一言不发地看着赵珩。 “你是靖北军的后人!原来如此,这样就解释通了。你根本无意于皇位,你大费周章回到长陵,算计一个又一个,都是在报十年前那场血仇。”赵珩想通这一层,缓缓展露出嗜血的笑容,“林霰,你竟敢明目张胆回到长陵,天子眼皮底下作祟,你可知当年那场绞杀是谁的旨意?是谁想要戚家父子和靖北军的命?” 林霰还是没说话,又往前上了一步。 “戚家独霸漠北,如若不除终成隐患,他们死有余辜,你既然知道还敢回来报仇……呃……” 赵珩话还没有说完,突然被林霰掐住了脖子。 赵珩怒目而视:“怎么,你难道还敢杀本王吗?” “王爷,今时不同往日,您如今是阶下囚,大历人人喊打,我若要杀你,轻而易举。”林霰幽幽地说,掐着赵珩的脖子,将他向前拖。 铁链拉到极致,赵珩的手脚和脖子被力道往后扯,很快,他便因窒息涨红了脸。 “你究竟是谁?!”赵珩艰难地问,额角青筋暴起。 “你就没有安邈聪明。”林霰歪过头,打量着赵珩痛苦的表情,“难怪皇上迟迟不肯将皇位传给你,甚至动起了立女帝的心思。” 这是赵珩的痛处,一听这个便疯狂地挣动起来:“信不信我杀了你!” “好啊。”林霰突然松开手,张开双臂,一副等着赵珩来取他性命样子,“王爷若有本事便来杀我,我在这里等着。” 赵珩被逼急了,用力向前伸手,奈何被锁链绑着连林霰一片衣角也碰不到。 太狼狈了,堂堂大历三皇子竟被逼成这个模样。 “王爷,别以为你不开口,大理寺就拿你没办法。你做的那些事,桩桩件件,我都会跟你算清楚。”林霰缓慢蹲下身来,位置与赵珩平齐。 这个角度,赵珩能清晰的看到他整张脸。 明明不是第一次见,可赵珩偏觉得这张脸特别的陌生,除了那双寒潭似的眼睛,似乎在哪里见过。 “哦,还有。”林霰轻笑一声,密闭空间中他的声音又冷又沉,光打在他左脸上,右脸没入阴影,让他看起来像是地狱杀回来的幽冥,“害过靖北军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无论他是谁,无论他的地位有多尊贵,我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 门开了,林霰的身影融入黑暗。 赵珩从惊怒中恍然回神:“你要对我父皇怎么样!” 林霰脚步微顿,转过半边脸来:“赵珩,现在才来表孝心,太晚了吧。你的父皇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可是拜你所赐。” 赵珩心头一跳,门在眼前重重关上,最后一眼,他看到的是林霰刀刻般的侧颜,与记忆中一张褪色的脸荒谬地重合了。 · 林霰走出刑狱,樊熹还在外等着。 见林霰出来,樊熹提起灯笼,回头看了一眼大牢。 林霰说:“不必等他开口,明日我入宫面见晏清王,请求重审戚家谋逆旧案。” 樊熹猛然停住,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人?” 林霰抬起头,天空高远,一片深沉的黑,一轮明月高挂于上,照得一片清辉。 “十年了。”林霰仰望着天,说道,“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 林霰与樊熹在大理寺吃了个饭。 戚家谋逆之事涉及敏感,时间跨度达十年之久,想要找到曾经的证据难如登天。 大理寺后面有的要忙,林霰没有过多透露,樊熹很有分寸,也没有瞎打听。 饭后林霰带着符尘出宫回府,宫门外,一辆侯府马车不知等了多久。 林霰看到吴伯微微一愣,还没开口,吴伯先迎了上来:“林先生,您可算是出来了,宫门都快下钥了,我当您今天住宫里呢。” 林霰表情愕然:“吴伯,你怎么会来?” “侯爷听说您今日回来,特意差我来接您回家。”吴伯引导林霰上车,撩起车帘,“本想一起吃个晚饭的,现在这个时辰,您是在宫里用过膳了?” 林霰才被“回家”俩字推上云霄,转而听说霍城在等他吃晚饭,顿时觉得罪过大了:“我晚饭也没吃多少,如果侯爷还没吃饭,我再陪他吃一点。” 吴伯连连点头,接到人立马往侯府赶。 林霰一路上七上八下,现在见霍城,他十次有九次心里都有些紧张。还记得上次霍松声说,霍城回长陵述职会小住一段时间,而且赵玥也来了,林霰更是焦躁不已。 半途中,林霰下车买了些酒水点心,绸缎庄上了几匹上好的苏绣,颜色花纹都很漂亮,买给赵玥做衣裳正合适。 林霰惴惴不安地到了侯府,手还不太用得上力,把酒抱在怀里,其他都让符尘提着。 霍城和赵玥在偏厅下棋,久等不到人便没硬等,先吃过了。 林霰这才放下心。 到了偏厅,他驻足门外调适心绪,等真的见到人,又觉得安定踏实。 霍城抬起眼:“来了。” 赵玥转过头,话还没说先笑起来:“这孩子,怎么回家还带东西。” 林霰张了张嘴,正要叫人,霍城冷哼一声:“什么回家,这是霍家,可不是林家。” “你这个人。”赵玥瞪他一眼,“不是你让吴伯去宫外等着,亲口说的,让林霰回家吃饭吗?” “……你别胡说。”霍城不满地推开棋盘,过来把林霰手里抱着的酒坛子抢了过来,低头闻了闻,“这什么酒?便宜的我不喝。” 林霰赶紧说:“不是什么好酒,但不伤身,酒家说可以助眠。” 上了年纪的人晚上都不太好睡,霍城习惯睡前喝点小酒。他用一副勉为其难的表情收下了,别扭问道:“在宫里吃过了?” 林霰点点头:“不知道侯爷和夫人在等我,抱歉。” 赵玥摆摆手:“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孩子,你过来。” 林霰依言走过去。 走到跟前,赵玥仔细打量林霰的脸色:“身体怎么样?可有哪里不舒服?松声在信中都跟我说了,你放心,草药交到我手上,不会出岔子。” 林霰心中一烫:“伯母,您不用将这些事放在心上,无论成败都是我的命,跟你没有关系。” “好事多磨,这次一定成。”赵玥拉林霰去榻上坐,“会下棋吧?陪你霍伯伯下一会,我去给你们煮点夜宵。” 赵玥说完出去了,剩下霍城和林霰大眼瞪小眼。 气氛有些凝滞,霍城清了清嗓子,问道:“你会不会下?” 林霰看了眼棋盘,方才赵玥和霍城下着玩,可以看出赵玥不太会下棋,白子已经走到绝路:“略知一二。” 霍城也没说重开一局,接着赵玥留下的“烂摊子”继续下:“火蛇草不太好找,松声没说太多,你们从哪儿得的?” 林霰落下一子,撒谎不眨眼睛:“小侯爷前段时间去了趟赤禹,机缘巧合之下找到了火蛇草。” “都说祸害遗千年,看来此话不假。” 林霰没有反驳,早春时节晚上还是有点凉,家里烧着地龙,有点热,林霰将外面的宫服脱了下来。 霍城背后搭着便服,丢过去:“换上。” 林霰拿到手发现衣服有点眼熟,他顿了顿。 霍城说:“霍松声的,我拿来盖腿。” “哦。” 林霰把衣服换上了,人舒服不少。 男人下起棋来不爱说话,每一步都走的小心,都要算。林霰一心破局,霍城也有心试试他的能耐,俩人都一脸认真,这是入了神。 赵玥端着做好的夜宵回到偏厅,推门便见他俩皱着眉头,盘腿对坐着下棋,无语道:“你们也太痴迷了……” 赵玥话音没落,林霰率先转过脸来。 那一眼让赵玥忽然怔住。 林霰端正坐着,腰板挺得很直,他穿着霍松声的衣服,束好的冠散下来,拖成长长的一道马尾。他看过来,目光很轻,整个人显得很放松,高束的马尾瞧着精神,连病气都遮挡住一二。 赵玥忽然觉得口干,眼前这副场面似曾相识。 那是十几年前,借住在她家的靖北王小儿子端正坐在窗边看书。 赵玥抱着新做好的衣服去给戚庭霜试穿,就是这个角度,她人还没进屋先喊了一声,戚庭霜转过脸,少年英姿焕发,眼中的神采快要溢出来,高兴地朝她笑,答应道:“哎,又有新衣服穿啦。玥姨,您可得看好松声,别又让他抢我衣服哦。” 第一百二十八章 这盘棋被林霰盘活了,霍城嘴上不说,其实眼里带上了欣赏。 不得不说林霰是个人物,脑子灵活,会看人,就拿这棋局来说,林霰几次有机会将霍城“反杀”,但他没这么做,而是铺了一条条路,给霍城吃掉他的机会。这样的人不仅具有扭转乾坤的能力,而且十足危险,若不是霍松声看上了人家,霍城一定不会留情。 赵玥走进来,她做了点桂花糖糕,霍家人口味偏甜,霍城和霍松声都爱吃这个。 霍城放下手里的棋子:“这局你赢。” 林霰抬起眼。 “你在让我,以为我看不出来?”霍城咬了口糖糕,“就像你跟松声在一块的时候,看着你柔柔弱弱风一吹就倒,其实掌握主动权的人是你,以为我们年纪大了,看不出来?” 林霰嘴唇一抿:“没有。” 霍城冷哼道:“有没有你心里清楚。” 赵玥杵了霍城一胳膊:“你又瞎说什么。” 霍城看了看赵玥,闭嘴了。 赵玥说:“小林,今晚别走了,我刚刚让吴伯把房间收拾好了,你待会就过去休息。” 林霰摆摆手站起来:“谢夫人美意,但我晚上要喝药,还是得回去。” 什么都比不过身体重要,赵玥没有强留,准备了一些点心装了盘,让林霰带回去吃。 赵玥说:“明天有没有空?我们一道去西山,花锁玉和谢逸在那里建了一处冷房,正巧你回来,我们想办法将种子取出来,先种上看看。” 为了给火蛇草创造合适的生长条件,谢逸和花锁玉提前回来,在长陵附近寻访多日,终于决定在西山搭建一座冷房。天气越来越暖和,火蛇草无法生存,所谓冷房就是在山上临时打了个密闭的房间,房内一圈挖了暗渠,里面铺满冰块,使这个房间长期处于低温状态。同时,花锁玉仔细研究了火蛇草的生长习性,特意调配了利于其出芽的土壤,提高种子的存活率。 现在外部条件已经准备好,就等林霰将种子带回来便可以着手种植。 林霰点点头,答应道:“明日我来侯府接夫人。” 西山高耸,山顶温度本就很低,冰块在这里不容易融化,省去许多运送的麻烦。但人上人下还是辛苦,所以谢逸在山上还搭了个木头屋,专门给人居住。起初他不知道霍松声把他亲娘薅来帮忙,屋子里只简单弄了弄,后来赵玥主动找到他,说可以留在山上,谢逸赶紧又让人添置些家具,将屋子搞得像样一些。 木头屋好几间房,能住不少人,赵玥在这里不会寂寞,谢逸、花锁玉这段时间一直都在,还有聆语楼来帮忙的,总之不会亏待赵玥。 第二天一早,林霰去侯府接赵玥,霍城陪着一起去看看。 三人坐马车到了西山,西山山道多是土路,马行到半山腰就上不去了。 霍城先跳下车,瞥了林霰一眼:“你这身子能爬山吗。” “可以。”林霰说,“你们先上,我走慢一点。” 霍城体力胜过年轻人,原本走在前头,走出老远发现身后就跟了个半大小子符尘。 霍城嘴巴忒毒:“你主子不会死在半路上吧。” 符尘有心反驳,但霍城气场过于强大让他不敢放肆,怂唧唧地说:“爷爷,你别胡说。” 霍城被一声“爷爷”堵了嘴,蹲路边等了会儿,发现赵玥和林霰俩人互相搀着慢慢走,亲的跟一家人似的。 他啧着嘴,看得不爽,不想独自在前面了,等他俩追上来,让他们先走,自己殿后。 林霰身形修长偏瘦,腰封勒着显得那把腰盈盈一握。 霍城打量林霰的背影,看他虽然人瘦,但体态端正,腰背挺得很直。他个子高,听赵玥说话时会微微低下头,脖颈弯了,都没影响到他的仪态,平肩直背,脊骨一点都不打弯。 霍城看着看着觉得眼熟,他带兵打仗那么多年,几乎能确定这是军人刻入骨血的姿态。 林霰不知在和赵玥说什么,轻轻笑了一声,他侧脸的线条很明晰,下颌角那一块轮廓锋利,像被凌冽的北风打磨过。 霍城没来由愣住,林霰的骨相让他不经意间想起了一位老友,他们年少相识,战场上相熟,无数次生死依托让他们成为至交。那是戚时靖,一个离开很久的人。 到了山顶,上面风大,温度低,符尘把带来的披肩搭在林霰身上。 林霰抬眼看见谢逸,那人正枕着胳膊翘着腿,躺在屋顶上偷闲。 花锁玉提着一桶碎冰打算去处理掉,林霰叫了谢逸一声,谢逸揉揉眼睛,林霰说:“下来帮忙。” “没事。”花锁玉听见声才看到林霰,“他昨天睡得晚,让他再休息一会吧。” 谢逸已经下来了,整了整衣服:“就是,你就没花姐姐会疼人,霍将军受得了你吗?” 在人家爹娘面前胡说什么,林霰皱了下眉。 “说还不能说了。”谢逸夸张道,“无趣,我要是霍松声我才不搭理你。” “没完了是吧。”林霰后悔喊他下来了,从腰带上拽下个荷包,“拿上东西滚蛋。” 荷包里是火蛇草的种子,离开都津前,林霰就找人将它们从铜镜上取了下来。 他没霍松声那么仔细小心,拿到种子就塞进荷包,拴在身上,丝毫不怕它丢了,搞得符尘整日担惊受怕,还扬言要写信告诉霍松声,让霍松声教训他。 霍城从旁边伸手过来:“给我看看。” 谢逸顿了顿,看了林霰一眼。 林霰冲他点点头。 霍城拿到东西,解开荷包的封口,阴阳怪气道:“排场蛮大,这儿的人是不是只听你一个人的话?” “下面人没有分寸,侯爷见谅。”林霰说。 霍城把种子倒出来,三颗,指甲盖大小,颜色血红。 他举起一颗迎着天光看了看,火蛇草种子成色很好,透光性也很强,看起来晶莹剔透的,别人不说的话,更像宝石。 霍城放下手:“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赵玥在旁拆台:“嗯嗯,你什么都见过,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霍城没说话,把东西还给谢逸。 谢逸去找花锁玉,种子要泡醒根水,这样种下去容易生根。 林霰去冰房看了一圈,赵玥也一起去了,冰房比山顶温度更低,林霰进去先打了个颤。 赵玥拉他出去:“你身体不好,别进去了。” 日后赵玥要时常出入冰房,林霰有些担忧:“其实谢逸和聆语楼的人都可以看护火蛇草,夫人久居于此,我也担心会对身体有损伤,如果您出了什么事,我没法和松声交代。” 赵玥并不在意,拍了拍林霰的手:“我又不是全天都待在里面,放心好了,我身体好着呢。” 接着他们又去了给赵玥准备的房间,林霰亲自确认一遍,该有的东西都有,这才稍微放下心。 赵玥上山时带了行李的,先不打算下去了。 林霰走前嘱咐谢逸,务必照顾好赵玥,聆语楼药炉大夫多,让他调一个过来陪同,以防万一。 谢逸办事靠谱,请林霰放心,一旦有好消息,第一时间通知他。 林霰在山门口等待一会,霍城和赵玥讲完话过来,俩人对视一眼,一路沉默地下山。 上了马车,狭小空间里霍城的威压显得很逼人,林霰心口窒闷,忍不住咳嗽起来。 霍城稍微放松一些,问道:“你之前说,你是哪里人?” 林霰清清嗓子:“都津。” “去过漠北吗?”霍城盯着林霰的眼睛。 林霰坦诚地摇头:“还没有机会。” 霍城看人很准,过去在军营审讯奸细时很有一套,对方说话是真是假他从没看错过。可面对林霰的时候,他却迟疑了。 霍城又问:“霍松声没邀请你?” “松声有说等我身体好一些,可以去溯望原找他。” 霍城往后一靠:“开战在即,他能不能活着回来还不知道,你不担心?” 林霰的警觉性很强,右眼眼尾抽动着跳了一下:“侯爷也不担心,不是吗。” 和回讫的战争一触即发,霍松声虽然带兵十年,是个经验丰富的将军,但如果真的那么好拿下,当年靖北军不会败给回讫,这场仗也不可能拖十年那么久。霍城是典型的刀子嘴,亲生儿子就要上战场,放在平时,他不可能不担心。 可这次林霰回来,发现霍城状态轻松,完全不在意大历和回讫的关系,一句都没问过霍松声是否已经到溯望原了。 他不问,说明他不在乎,并笃定霍松声不会有危险。 霍城左手托着右手胳膊,一根手指竖在脸上,半掩住脸上的笑意:“我不担心是因为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儿子落入险境。” 林霰问道:“侯爷何以见得我有那样的本事,可以阻止两军交战?” 霍城拉长声音“唔”了一声,像是在思考,接着他说:“我没和回讫交过手,但我有个兄弟是他们的老熟人,所以这么多年对回讫不能说了解的透彻,但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回讫王族自诩是草原之神的后人,为保血脉纯正,这么多年一直近亲联姻,生下的孩子多半带有缺陷,其中最明显的,王室中人的肩膀上有很大一片红色胎记,形状不规则,硬扯起来,和豹头有几分相似,所以一直被他们认为是王族的象征。” “回讫看重血脉传承,对亲缘看得也极重。先天不足的王族后人,普遍寿数不长,到这一代已经血脉稀薄。回讫之所以急着进犯大历,不仅是迫于生存……我听闻,现任回讫王大限将至,攻克大历是他毕生所求,忠心爱主的回讫族人自然要竭尽所能,完成他的心愿。”林霰缓慢说着,“侯爷,如此形势,您还认为我们能不动干戈吗。” 霍城手指轻敲鼻侧,半晌后说:“那要看你选定的棋子站在哪边了。” 马车到达长陵宫门,停下来。 霍城起身,按住林霰的肩,语气沉沉:“但我也要提醒你,回讫多的是养不熟的狼崽子。” 林霰“哦”了一声,幽幽道:“那要看是谁养的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初春时节,草木尚未恢复生机,越靠近溯望原风沙越大。 浩浩荡荡的和亲队伍在通州与霍松声会合后,片刻不停地行了一个多月,刚过漠阳关没多久,便接二连三地遭到了回讫刺客的骚扰。 正如霍松声和林霰猜测的那样,回讫部族不会允许赵安邈活着抵达漠北,他们想要发动战争,就必须要将这场和亲扼杀在摇篮里。 不过既然是偷袭,回讫势必不会大张旗鼓的派军队过来,霍松声早有准备,不会让他们轻易得手。 又解决了一批刺客后,霍松声蹲在车队后面,用水囊里的水清洗手上的血迹。 二十五车的陪嫁,从长陵到漠阳关损耗了五车。二十车也挺长的队伍,春信两头找了半天,才找到霍松声。 “爷,你一人跑这儿干嘛呢。” 霍松声把手抬高,意思让春信伺候他洗手。 春信叹口气,认命地给主子倒水。 血迹被清水冲淡,霍松声搓着手背:“越靠近溯望原,回讫只会越猖狂,二队怎么说?多久能到?” 镇北军二队是霍松声亲手带出来的一批精锐,不着重甲,身姿灵活,擅长暗夜作战,适合打埋伏和偷袭。 春信说:“最晚明天夜里。” 霍松声应了声,从车队末尾往前看了看,压低声音说:“车队人多,难说没有回讫奸细。多派点人守着公主的主车,我们钓钓鱼。” 昨天趁车队还在休息的时候,霍松声秘密转移了赵安邈,此刻公主车轿内戴着盖头的是个大老爷们儿,为了取信于人,霍松声还将大部分兵力用来守护车轿,实际上真正的赵安邈被他捆在最后这辆塞粮草的破车里。 这女人真是疯了,霍松声带她走的时候差点暴露,被赵安邈一口咬在手臂上,硬是忍着没喊出声,肉都快给咬掉了。为防她再发疯,霍松声不得已只能将她捆起来。 霍松声甩掉手上的水,顺手往春信衣服上一擦。 春信朝后一躲:“别拿我衣服当抹布啊,刚换的,干净着呢!” “小气。”霍松声站起来,“我手也是刚洗干净的,比你衣服还干净。” 春信抖了抖衣服,敢怒不敢言,瞪了霍松声一眼。 霍松声乐了:“我的好春信,爷心有所属,别冲爷眨眼。” “什么啊!谁眨眼了!”春信喊一嗓子,喊完觉得不合适,又放低声音,“不是,我不搞断袖!” “哈哈。”霍松声这混蛋在军营就爱说昏话,常常将手下气的面红耳赤,搞得人家心里有气还不敢朝他发,太烦人了。 霍松声勾住春信脖子,压着他往前走:“你们兄弟两个,我到哪都带着你,不带秋和,知道为什么吗?” 春信家四个兄弟,分别按春夏秋冬起名。他们在霍松声还小的时候就作为亲卫跟着霍松声了,后来霍松声去溯望原,四兄弟也追随他上了战场。十年过去,春信两个兄弟战死,还剩下一个秋和。 秋和性情沉稳,话不多,但对战场的掌控是全军数一数二的,很受霍松声重用。 春信拉扯嘴角:“看我好欺负呗,你看秋和吃不吃你这套。” 霍松声赞同地点头:“秋和太闷,没劲,我还是喜欢话多的。” 春信偶尔也会大逆不道,他斜起眼睛,怪嫌弃地看着霍松声:“是吗,林先生不像话多的人。” “那是你没见过他话多的时候!”霍松声不服气,“嘁”了声,“他话比谁都多,吵架比谁都厉害,最拿手的就是装乖,搞得我爹我娘都向着他。” 春信不知道林霰是戚庭霜,怎么也想象不出林霰吵架的样子,反正他家小侯爷讲话喜欢夸张,可信度不高。春信拿开霍松声的手,摇着头走了。 “哎,你别走!”霍松声指着春信,“你也向着他!” 春信走出几步转过身:“主子,您要是想林先生了就给他写封信,别拿我消遣……” 春信话还没说完,忽然脸上的笑容凝固住,他瞳孔骤缩,大喊一声:“将军闪开!” 霍松声后背一凉,方一侧身,一支利箭从他肩头穿了出去! · 林霰右眼狂跳不止,伸手按了按。 霍城在他旁边,问道:“怎么了?” 林霰放下手:“没事,可能没休息好,眼睛不舒服。” 霍城擅长说教:“用眼过度,少看些折子,大历没了你又不是转不了。” 林霰脾气很好,始终用温和包容着霍城投向他的刺。他点点头:“我会量力而行。” 霍城哑火了,嘴巴张开又合上,默默甩袖子走前面去了。 这个时辰赵冉本该在广垣宫处理政务,林霰到达之后,守门的太监说,王爷去清安园看皇上了。 于是林霰和霍城改道清安园。 赵渊病了这些日子,赵冉几乎日日都要去看他,无论政务多么繁忙,再晚也会去看一眼。宫内外都说晏清王是个大孝子,百姓中更是得到更多支持。 林霰进门时赵冉正用布巾为赵渊擦拭身体,赵渊沉沉睡着,秦芳若躬身侯在旁边,帮忙拧帕子,递帕子。 赵冉听见通传转过身,把帕子扔进金色水盆里,迎上来:“先生回来了。” 林霰双手置于赵冉双手之下,屈膝抬了他一下:“昨日就回来了,入宫看了皇上,又去了趟大理寺,时间不早便没有打扰王爷。” “我知道。你刚回来,我本来想叫你好好休息的,你倒好,四处乱跑。”宫里的事瞒不过赵冉的眼睛,他看向和他一起来的霍城,“侯爷也来了。” “嗯。”霍城走上前去,附身看了看赵渊的情况,“皇上怎么样了?” 赵冉轻轻叹气:“还是老样子,不认人。” 秦芳若不愧是老皇帝身边最体己的人,当即展露笑容,宽慰道:“皇上吉人天相,今日清醒的时候比昨天长了,相信不要多久就能痊愈。” “秦公公陪侍父皇辛苦了,等父皇好了,让他亲自行赏吧。” 赵冉对林霰说:“我们出去说。” 林霰微抬起眼睛,目光幽深地扫了眼床上的赵渊,旋即说:“臣有事启奏,兹事体大,本该由陛下定夺,可现在陛下卧病在床,臣下也不想避着他,就在这里禀报了吧。” 赵冉面部有细微的变化,他的头幅度极轻地转了一下,像是想看赵渊,但没太大动作便止住了,说道:“先生思虑周全,本王代行天子职权,每日来此向父皇述职,如此也省得再跑一趟,先生请讲吧。” 秦芳若自觉要退下:“那老臣先出去了。” “不用。”林霰抬手阻止,“厂公也听一听。” 秦芳若预感不好,脸上笑容快不见,脚下有针般站立不安。 房里还有两个随侍太监,林霰等他们都出去了,才从胸口取出那封查获于西海的文书。他缓缓跪下,双手呈上文书,郑重道:“启禀陛下、王爷,臣于西海缴获文书一封,文书内详细记载十年间西海往回讫运送物资明细。其中一条臣以为与事实不符,故请求皇上及王爷下旨彻查。” 赵冉双眸颤动,难以抑制的兴奋在血液里流窜,可说话时依然无比镇定:“哦?是什么?” 林霰展开文书,翻到其中一页,将它举高呈到赵冉面前。 霍城皱着眉头,从他的角度能看到文书上密密麻麻的字,有汉文,也有回文,中间那一行被人用朱笔圈了起来,格外醒目。 他上前一步,垂眼便能看见那行字。 林霰的声音与那串异国字符缓缓重合。 “大历十九年七月十三,岷州发粮至溯望原,五百万石,预计通航时间,四个月。” 在那波澜不惊的语调中,霍城感到自己的心跳一下重过一下,直到最后,一贯处变不惊的南林老侯爷倒退一步,花瓶落地,发出清脆的一声。 霍城恍然看向身后,发现自己并没有碰到什么东西。 碎瓷片迸溅一地,林霰说完转过脸,自下而上看着秦芳若。 他背着光,所以面部揉入一团阴影之中,看上去阴仄仄的,如一只可怖的鬼魅。 可当林霰再转回去,一切又恢复如常。 霍城不敢置信地看着林霰,夺过他手里的文书,迅速翻看起来。 “此事秘而不发,内阁六部无人知晓,臣以为与当年靖北王谋逆一案有关,特请重审戚氏旧案,给靖北军十万亡魂一个交代。” 霍城双手颤抖,竟是拿不稳的样子,他用怀疑的目光看向林霰,转眼间推翻了对这个人所有的认知。 “你……”霍城惊怒而起,伸手扣住了林霰的脖子,“你是什么人?!” 霍城不是第一次掐林霰的脖子,他从前是真的想要林霰死,每次都是下了狠力。只有这一次,他看起来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凶,但他手上没用一点力。 赵冉拉住霍城:“侯爷!手下留人!” 霍城咬住牙关,死死看着林霰。 看着看着,霍城突然像是被人打了一拳,猛地放开了手。 他把文书拍在赵冉胸口,嗓音浑厚:“王爷,这案子本侯要亲自查。” 说完,他连赵冉的回答都不想听,揪住林霰的领口,一把提起了他。 大门被用力推开,赵冉跟了两步。 霍城头也不回地说:“这是老臣家事,王爷别插手,本侯自有分寸。” 第一百三十章 天落下小雨来,降了温。 林霰先是被霍城揪着衣领,脚步踉跄跟不上,几次差点摔着,后来霍城便提起他的胳膊,几乎是全程拎着他在走。 从长陵到侯府这一路,霍城始终黑着脸保持沉默,周围人来人往,向他们投来许多目光。霍城视而不见,不算短的一段路,他往前走的每一步都在逼迫自己冷静。 初见林霰,一个病得快死的病秧子,一身麻烦,招来那么多杀手,将侯府搅得乌烟瘴气。几句话聊下来,这人伶牙俐齿,一肚子坏水,算计来去,还胆大包天向他索要膝下独子。 长陵风雨因他而起,长陵局势亦是他一手操纵。 为了扳倒赵珩,他蓄意挑起流民之乱,南方至今难以恢复平静皆是拜他所赐。美名其曰助南林侯回到长陵,其实是为了得到霍家支持,借此稳固自己在朝中势力。就连牺牲赵安邈去回讫和亲,也是他一手促成。 桩桩件件,若要细数,怕是三天三夜都数不完。 林霰所作所为说是乱臣贼子也不过分,本该千刀万剐,背负一世骂名。可就是这么一个攻于心计、居心叵测之人,竟一点点将这座岌岌可危的王朝从悬崖边拉了回来。 大历的毒疮早已深入骨髓,刮骨疗毒怎能不痛?又怎能不流血牺牲? 若非痛到极致,如何发人深省,又如何揪出万恶之源,彻底整肃乱世? 霍城重新站到朝堂之上,名正言顺执掌南方一线,自长陵送达的改制政策需要强有力的官员监督落实。不将利益切实转移到百姓手中,乱局难清,而真正为百姓考虑的人,放眼大历,寥寥无几,此事霍城不做,还能交给谁? 吴东的兵权始终是朝廷心头大患,铲除赵珩,拔除赵祁善在吴东多年势力,这样才能长久的维持国土稳定。 赵安邈与船商勾结,建立地下暗网做情色交易,伤害无辜百姓,是罪有应得,但那条修在海上意欲与回讫暗通的航道因此大白天下,林霰加以利用,贯通之后,实现海上互市,调动的是沿海一带的经济,造福的亦是大历全境。 林霰走下的每一步都经过精心算计,看似为祸朝堂,其实步步都是在为这个国家呕心沥血。 他独自承受了所有恶意,沉默地接受一切误解,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奸臣的形象,最终,他还以这个身份,向十年前被尘封的罪恶讨一个公道。 他凭什么?他怎么敢! 侯府的地下密室堆满了霍城的私藏,这里光线微弱,极其隐蔽,因为没有人来,所以也格外安静。 霍城开了密室厚重的铁门,一把将林霰推了进去。 林霰往前一跌,扶住立在地上半人高的青花瓷瓶才堪堪站稳。 霍城这一路走的太急了,他根本无法适应,吸入身体里的凉气堵在胸腔,让他又冷又闷,抑制不住的想要咳嗽。 门一关,这里几乎断绝一切光源。 霍城一言不发去点了灯,屋子墙壁里有保暖的材料,灯点上不用多久便开始发热,霍城将密室四面八方的灯全点着了,很快这里便暖和起来。 林霰拉扯着领口,似乎这样才能让呼吸更加顺畅,他咳嗽着,在间或不停地喘息中,听见霍城寒气森森地声音,霍城问:“你究竟是谁?” 林霰预感到自己会迎来这样一场拷问,他既然当着霍城的面要求晏清王重申戚氏旧案,就已经准备好霍城会来质问他。 这个地方就只有林霰和霍城两个人,霍城特意带他来这里,就是要告诉他,今天林霰说出来的一切,他都不会讲给第三个人听,无论有多荒谬,多离奇,出了这个门,林霰依然可以做自己想做的那个人。 林霰趴伏在花瓶上,手指收紧,扣住了花瓶光滑的瓶口。 霍城如鹰隼般直逼林霰的背影,看着他一点点直起腰背,用目光丈量他的身形和身高。 “这个问题重要吗。”林霰低着头,花瓶里面很黑,像一块盘踞不散的黑色疮疤,密密匝匝捂住林霰所有的伤口,让他变得刀枪不入,“侯爷和松声不是一直怀疑当年戚氏谋逆一事另有隐情么,如今王爷答应重审旧案,侯爷该高兴才是。” “是,本侯是该高兴,那是因为霍家与戚家是生死至交,我与时靖情同手足,我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想要还原当年的真相,还戚家一个清白。”霍城双拳攥紧,面部肌肉崩得生硬,“可你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帮戚家翻案?你手中有证据,为什么不交给我,而是自己上请晏清王调查?你接近松声究竟有何目的?你的所作所为到底有何企图?!” “我什么企图也没有,冤假错案本就该一查到底。” “世上冤假错案这么多,你为什么偏偏要查这一桩?”霍城走一步问一句,“你出现在韵书要去回讫和亲之际,为什么?赵珩如日中天,你为什么要选已经退出朝局的晏清王扶持?你将所有人都算计了一通,为什么唯独将霍家摘了出去?我厌恶你、几次想要杀你,你睚眦必报的性子,当真一点也不恨?!” 霍城已经走到林霰背后,他一伸手,扣住林霰的双肩将他转了过来。粗糙的指腹用力捻上林霰的下颌,那冷白的皮肤顷刻间便红了。 手指间皮肉的触感无比真实,霍城不敢置信地看向林霰的眼睛,怒喊道:“说话!你究竟是谁?!” 林霰嘴唇微颤,良久,缓慢吞吐出几个字:“故人。” 霍城逼近他的目光:“何处的故人?” “靖北军。”林霰说。 “靖北十万大军,你是哪一师、哪一队,你的主帅是谁?!” 林霰再次感到呼吸不畅,不得不用力深吸一口气,才能发出声音:“少帅戚庭霜。” 听到这个答案,霍城的瞳底狠狠一震。 他用一种怒其不争的眼神瞪视着林霰,又问了一次:“再说一遍你的名字!” 林霰艰涩道:“林霰。” “好!好!”霍城怒极反笑,一边点头,一边扼住林霰的后颈,压着他,直到一张蒙着布的桌子前面,狠一施力,沉声道,“跪下!” 林霰双膝一沉,已被霍城硬生生按在地上。 他跪立着,即使被压迫也不曾弯下脊梁。 霍城走到桌前,单手拽住深色绒布,随后用力扯掉。 林霰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双目刺痛,他感到一阵阵的锥心刺骨。 面前是三尊燃香供奉的牌位,它们分别属于,靖北王戚时靖,靖北军副帅戚庭晔,以及靖北军少帅戚庭霜。 霍城手指颤抖地指着三块牌位,浑厚嗓音已然染上沙哑:“对着他们再说一遍,你是谁!” 密室已经很暖热了,处处光火让人的情绪无所遁形。 林霰浑身冷透,他沉痛地看着高位供奉的父亲和兄长,再也说不出一个否认的字。 “怎么不说话了?啊?”霍城又哀又怒,“你不是难言善辩得很吗?怎么不说了,你继续说啊!你大声告诉我,告诉你的主帅,你到底是谁!” 霍城再次抓起林霰的衣领,将他拎起来,右手高高举起,作势要打:“连自己是谁都不敢承认,你确实不配做戚家的儿郎!” 林霰不动也不反抗,只是看着霍城。 他张了张嘴,很难发出声音,吞吐半天才挤出两个字:“我……我是……” 霍城高举的手掌剧烈地颤抖着,他咬紧牙关,像下定了某种决心,狠狠甩下去。 林霰躲都没躲,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可那巴掌在离林霰很近的位置停下了。 霍城像是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气愤,又举起手要打。 林霰的眼睛红得厉害,在那去而复返的劲风之下,催生出两行滚烫的眼泪。 霍城顿时气力尽失,慢慢放下手。 有力的手掌将林霰往自己这边一带,按着他的后脑,紧紧抱在腰腹之间。 林霰心中的酸涩一股脑冲向喉头。 他在父兄面前,在一手养大自己的霍城面前,第一次溃然决堤。 滞哑的嗓音呜咽着传来,林霰攥紧霍城的衣角,像小时候被霍城带回家时那样,小心翼翼地攥着他宽大的袖口。他对着这个亲如父亲的长辈深深忏悔,伤心地说:“庭霜不孝……” 霍城如铁般的意志被轻易的摧毁了。 他的喉结颤动不休。 耳边是戚庭霜孩童般的啜泣声。 好可怜,他想,明明该认出来的,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这双手,他曾牵着小庭霜,曾抱过他,哄睡过,他亲手拉扯长大的孩子,哭起来还和小时候一样可怜,那么委屈,那么伤心。也是这双手,曾无情地扣住他的脖子,发过狠,将他视作祸害,决意要杀死他。 霍城心如刀绞。 他一点点蹲下来,将这把骨头搂紧在怀中。 林霰的眼泪沾湿肩膀,霍城像小时候那样抚摸林霰后脑的头发,另一只手轻拍他的后背。 再开口声音完全沙哑,霍城痛声道:“伯伯没照顾好你,孩子,让你受苦了。” 130-140 第一百三十一章 雨越下越大,断线的珍珠似的,顺着屋檐往下落。 倒春寒来的料峭,风也急。 林霰痛哭一场,从地下密室中被霍城背了出去。 吴伯在门口来回踱步,那会霍城要吃人般将林霰拽入地下室,门一关,隔绝一切声音,他怕极了老侯爷会对林霰下手,若是霍松声回来发现林霰没了,这父子关系岂不毁于一旦? 等了半天,霍城背着林霰出来。 吴伯腿一软,手都抖了,大逆不道地跟上去问:“侯爷,你把人怎么了?” 霍城的火爆脾气难得什么都没反驳,对吴伯说:“去打点热水来。” 林霰哭累了,这一场痛哭压抑了十年,此刻他挨着霍城,宛若失去护持的孩童重回家乡,疲累得睡着了。 霍城背他回房,放到床上。 吴伯将水端来,拧干布巾要给林霰擦脸。 霍城说:“给我。” 这态度转变的让吴伯看不明白。 霍城在手上试了温,轻轻擦拭林霰的脸。 擦完脸,接着擦手,林霰手上还有在都津时落下的伤口,霍城把他的手心翻过来仔细看了看,又捋直他的手指,观察他指甲的形状。 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才能抹掉一个人身上所有的痕迹,将他变得面目全非的?霍城想不到,但确信,庭霜一定吃了很多苦。 吴伯压低声音:“侯爷,要不要请大夫?” 林霰的身体状况不好,吴伯怕他是又病了。 霍城摇摇头:“没事,就是睡着了。” 吴伯放下心,等霍城擦完,把布巾接过来,准备带出去搓洗。 霍城看着床上的林霰,突然问吴伯:“你看他像谁?” “啊?”吴伯不明所以,走近一步。 他不是不知道林霰长什么样子,也不是不明白霍城指的是什么。霍家和戚家太熟了,不止一个人看着戚庭霜长大,可这话吴伯不敢说,说出来要伤许多人的心,于是笑了笑:“老奴老眼昏花,看不太出来。” 霍城指着他无奈地笑:“你啊。” 笑完,霍城深深舒了一口气,把林霰的手放回被子里,仔细掖住被角。 他看上去已经平静,可讲话时胸腔仍在微微震痛:“庭霜回来了。” 一句话犹如惊雷。 吴伯惊到站不住脚,扶了下床边的雕花木柜:“侯爷,您别说笑……” 霍城低下头,手指轻触眉心,一种释然从动作间流露出来:“你看松声还对谁这么上过心吗,原来他早就知道。” 另一种被欺瞒的不悦很快涌上:“这两个臭小子,胆大包天!这么大的事连父母也不告诉,我看他们是想造反!” 这句没压住声音,睡着的林霰皱起眉,不安地动了一下。 霍城顿时噤声,满肚不快只得压回去。 他给吴伯使了个眼色,俩人带上东西离开房间,到了外面,霍城吩咐道:“去林府找下小符尘,把庭霜的东西收拾一下,今天就搬回来住。” 吴伯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身体的本能反应是听从指令,立即就要去办。 霍城话还没说完:“他那是不是有个医术高超的大夫?现在人是在林府,还是跟着去了西山?你打听一下,若是在林府,一起请过来,毕竟庭霜的病情他最了解。” 吴伯答应着。 霍城讲:“让厨房炖点参鸡汤,庭霜爱吃鱼虾,去买新鲜的,清蒸清炒就行,我看他现在胃口不好,不能吃太油腻。” 霍城吩咐一圈,吴伯一一记下:“侯爷,还有吗?” “庭霜的房间……” 吴伯说:“二公子的房间一直有人打扫,干净的。” 霍城点点头:“等他睡醒,问问他是想睡自己房间,还是要住霍松声那,听他的。” 终于讲完,吴伯赶紧去准备。 霍城待人走远后原地停留一会,后来独自又去了一趟地下室,许久都没有出来。 · 漠阳关 风卷过乌云,留下一片灰白。 霍松声坐在装满金银珠宝的箱子上,脚边睡着两具尸体。 尸体死状难看,头身快要分家,血流了一地,快要漫到霍松声脚边,他嫌弃地抬脚,把尸体踢远了,动作牵扯到肩膀上的箭伤,疼的眉头直皱。 春信正在给他止血,按了他一下:“主子,你别乱动。” 霍松声有两个水囊,一个装水,另一个装的是烈酒。 他打开装酒的那个,咕咚咚灌了几口,烈酒烧喉,酒劲能止疼。 霍松声纳闷地问:“你说回讫给了我们什么好处,能让汉人将刀尖对准汉人?” 这些日子以来行刺车队的刺客们黑衣蒙面,面纱底下是汉人的脸。 回讫想要挑起事端,那就不能让大历抓住把柄,所以他们不会用自己的人来行刺。其实早在多年前,回讫就培养了一批汉人刺客,他们被回讫归化,利用汉人身份潜入大历,为回讫获取情报。 这些刺客死了也就死了,本来就是死士,被抓住也不怕,都是汉人,只要他们咬死不认,那火就烧不到回讫身上,大历即便知道这是回讫派来的人,但没有证据。 春信用力将纱布扎进,层层把霍松声的肩膀缠绕起来:“那理由多了去了,有威逼利诱的,有仇恨国家自愿投诚的,不好说。” 国家归化的那些手段霍松声清楚得很,无外乎是用钱收买,不为金钱所动的就拿家人威胁,这是被迫卖国。还有些主观意愿投靠对方的,要么是被国家背弃,要么是被国家伤害,这种人一般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很难再回头。 霍松声流了不少血,健康的肤色因为失血显露出苍白来。 漠阳关视野开阔,他的眼睛能看到很远的山脉,还能看到盘旋于高空的大雁。 “这个世上,有几个人能真正的自由。”霍松声将视线拉得很长,“又有几个人一生到头,能说一句问心无愧。” 春信把霍松声的衣服拉上去,拿走他手中的酒:“伤口这么深就别喝酒了。” 霍松声摸了摸腰带,他在军中行走,惯爱将腰带缠得很紧,将军的腰带皮革制成,与文官用的腰封不同,更硬。许多将军、士兵常年作战,常年要穿重甲,久而久之就落下伤病,这种腰带能起支撑作用,一定程度上保护着军人的腰椎。 霍松声身上这条是离开长陵前林霰给他的,说是费了好些心思打出来的,用了上好的材料。霍松声试穿时是林霰亲手帮他系的,长度正合适,一寸多余的都没有,一看就是林霰平时握的多了,对霍松声的尺寸了如指掌。 想到这里,霍松声觉得伤口的疼痛都减轻不少。 他突然转过来对春信说:“春信,交代你个事。” 春信看他神色凝重,不觉也严肃起来:“将军,你说。” 霍松声摸着腰带侧面嵌着的玉石,说道:“如果我有什么不测,帮我把腰带带回长陵去,给林霰。” 春信登觉晦气,朝霍松声嚷嚷:“你瞎说什么!” “别叫唤。”霍松声捂了下耳朵,“战场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说个万一,你听着就行,要真有那么一天帮我把东西给他。” 春信有点生气,懒理霍松声的胡言乱语,抱起地上的瓶瓶罐罐走了。 “你听见没有?!”霍松声按着伤口,喝道,“惯的你没边啊!这是军令!春信!” 春信顿住脚。 苍茫天际下他回过头,发现霍松声一身黑坐在那,背后是灰蒙蒙的天,和黑影绰绰的不绝山川,他看起来一点颜色也没有,几乎与阴沉天地融为一体。 霍松声放轻语气:“听到了?” 春信嘴唇嗫喏一下,眼睛颤动,半晌答道:“遵命。” · 林霰没睡多久便被噩梦惊醒,具体梦到什么不记得,只觉心慌得厉害。 他起身倒了一杯水,嗓子痛,大概是哭的,温水流经喉管得到一些舒缓。 符尘推门进来:“先生醒啦。” 林霰点点头:“侯爷呢?” 符尘说:“爷爷在厨房,说要蒸蛋羹。” 林霰应了声,坐下来,想再倒一杯水,可他的手不太稳,倒水时竟歪歪扭扭地漏了出来。 符尘托了下茶壶:“先生,你怎么了?” “心慌。”林霰按住自己的手腕,在腕骨处用了捏了捏,“松声还没来信吗?” 符尘帮林霰把水倒好:“霍将军说到溯望原会报平安的,算算日子也就这一两日了。” 林霰说:“派人盯着,收到松声的信第一时间拿给我。” “知道啦。”符尘走到林霰背后,给他捏了捏肩膀,“先生你就别操心了,好好养病,等霍将军回来给他一个惊喜。” 说着,没关严的门缝缓缓拉大。 七福大摇大摆闯了进来。 “你怎么把七福也带来了?”林霰弯下腰,一把捞起猫咪,软软热热的小东西十分讨喜,林霰天冷的时候就喜欢抱七福,比暖手炉好用。 “哦,我就差把家搬来了。” 林霰抬起头:“什么?” 符尘一根手指挠七福的下巴:“爷爷说,让我们收拾东西,回家住。” 话音刚落,被七福拱开的门彻底打开。 霍城端着碗鸡蛋羹走了进来,说道:“滴了香油,趁热吃。” 第一百三十二章 明月高悬,关外的天空比中原辽阔,连月亮也更加皎白。 出了漠阳关,回讫若是再想行刺就不那么容易了。 关外是镇北军的地盘,没人敢在这里撒野。 再往北路要好走许多,镇北军十万大军沿线驻扎,处处可见镇北军军旗,军队列道为车队让行,军人站姿如松,气势如虹,更多的,他们对霍松声有异于常人的忠诚,这是真心换真心的结果,也是赵渊最忌惮的东西。 霍松声在七天后终于抵达溯望原,他回来没打招呼,有点像突击检查,直接策马去了草场。 春天了,溯望原上的草发了嫩芽,士兵们整齐列队在草场练兵。 呼喝声引得草木摇动,霍松声暗中盯了半天,想看看有没有偷奸耍滑的,让人欣慰的是,不愧是他带出来的兵,主帅不在也很自觉,没让他操心。 霍松声没出声打断,看了会便折返去军帐。 靖北军十万大军,共三十三个营,每个营下在编军人三千人,设总兵、指挥使、总旗等,最小单位为伍,通常五人一伍。 霍松声一手练出来的精锐二队出自骁骑营,骁骑营总兵秋和,中将陶卫,少将罗田,都是霍松声手下不可多得的猛将。 这个时辰,他们都在练兵,霍松声派人叫他们来军营一趟。 等人的功夫,春信喊了军医过来,霍松声肩上的伤挺严重的,一开始只是草草处理一下,这几天下来伤口溃烂,看着就疼,也不知这人怎么忍过来的。 霍松声嚷嚷口渴,让春信给他洗个果子。 春信洗干净递给他,霍松声一口咬下去嘎嘣脆,正好军医将他身上血糊的纱布揭开,露出一个可怖的血洞。 春信觉得霍松声简直像个怪物,每次受伤都这样,能跑能跳能吃能喝,非得把自己熬到起不来才算罢休。 军医眉头紧皱,语气也很严肃:“将军这段时间不要握剑了,否则这条胳膊保不住。” 霍松声“哦”了声:“我尽量。” “你别尽量。”春信帮大夫拎着水壶,在旁插嘴,“残废了你就别想上战场了。” 霍松声眼睛一瞥:“威胁谁呢,那正好我卸甲归田,回南林养老去,多好的事。” 春信被他气个半死,不接话了,低头和军医讨论霍松声这条胳膊会不会留下病根。 霍松声听得昏昏欲睡,赶紧把剩下半个果子啃了。 春信讲完话,据经验判断霍松声不是个老实人,趁他不备,先缴了他的剑,不让他再折腾。 霍松声“嘿”了一声,还没开口,春信拿林霰堵他的嘴:“你不好好养伤,我就告诉林先生你受伤的事。” “少吃里爬外啊,看清你主子是谁。”提起这个想起来,霍松声手往后一伸,把砚台摸过来,“差点忘了报平安。” 军医一边给霍松声上药包扎,霍松声一边磨墨写家书。 平日里小伤小痛要缠着人闹个没完,如今肩膀被人射穿了却只字不提。 洋洋洒洒写下一整页,霍松声吹了吹墨渍,说:“帮我送去长陵。” 春信替他跑腿,刚撩开军帐,外头跑进来三个人高马大的壮汉。 亲兄弟在眼前都视而不见,秋和直扑到霍松声脚下:“将军,你受伤了?!” 春信翻个白眼走了,留下霍松声头疼地应付三人轮番问候,发了通火才让他们消停下来。 药上完了,伤口也包好了,军医提着药箱离开。 霍松声说:“叫你们来是要说正事,别的先放一边。” 霍松声上身袒露着,右肩紧紧缠着白纱,他流了不少血,身上皮肤都变得蜡黄。 陶卫把衣服拿过来:“将军,你离开的这些日子,回讫屡次三番前来滋扰,但都没有太过火,属下觉得不太对劲。” “三个月前,我们在军中抓到一个回讫奸细,那人被回讫收买,负责回传我军情报。”罗田神情严肃,“骨头也不硬,还没用刑便全招了,好在被收买的时间不长,总共就传过两条消息,其中就包括将军你离开溯望原的事。按理说回讫知道你走了,应当趁机开战才对,可他们竟按兵不动,一直拖到你回来都没什么大动作。” 霍松声穿上衣服,单手系着扣子:“现在这个回讫王是个有野心抱负的,眼光比历任国王都要长远。他们已经不再倾向野蛮扩张了,而是想用另一种更加名正言顺的方式向大历开战。” 罗田说:“左右都是开战,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了,就像这皇位,古往今来有多少皇帝是承继而来,又有多少是逼宫篡位而来?”霍松声说道,“谁都想自己的位置来的正当,是顺应天下民心,回讫也不例外,再血腥的民族也不愿日后史料中将他们与洪水猛兽相提并论,更何况统治者谋利,百姓求安稳,先发动战争的一方,必然会遭受万民唾骂,谁都不想背负千古骂名。” 说着霍松声勾勾手,他有伤不便,麻烦秋和帮他穿下轻甲。 秋和走上来:“回讫既想保全名声,又想吞并大历,哪有这样的好事?” 轻甲再轻也有分量,压上身时霍松声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眼下他们确实有个机会。” 秋和为人细心,察觉到霍松声不舒服,又把轻甲提了起来:“将军,先不穿吧。” “在军营不穿甲像什么样子。”霍松声推开秋和的手,站起身来,“我叫你们来就是想说这个,长陵选中大公主赵安邈来和亲,现在人就在军营内,你们务必派重兵把守,不能让她掉一根毫毛,这是一。” 霍松声谈起正事与平时吊儿郎当的很不一样,军令如山,他讲的每一个字都很干净,不用多大声音就能起到威慑作用:“第二,皇上钦定我为本次和亲使臣,二队给我挑十个人,明日一早跟我去回讫。我要与回讫王商议和亲一事,你们定好人把名单报上来,另外把这个消息也放出去,回讫跟我们玩名正言顺,我们也要大大方方的去,不能被他们比下去。” 秋和为人谨慎,觉得此事不妥:“将军,太危险了,我不赞成你孤身深入回讫。” 陶卫和罗田也阻止道:“回讫对大历仇恨根深,您是镇北军主帅,万一有什么闪失……” “放心,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霍松声把吃剩的果核收拾掉,“再说,你们三单拎出来,谁都能独当一面了,镇北军我迟早要交到你们手上,这半年我不在,你们不也把军队带的很好吗?” 三人不明白霍松声是什么意思,齐刷刷先跪了下来:“将军!” 霍松声让他们起来,往后一靠,用桌子支撑住身体:“我没别的意思,大历和回讫不会永远争斗下去,即便我看不到太平日子,还有你们,你们看不到,还有你们的子孙,总有人能帮我们看到,总有人能等到那一天。这世上不是离了谁就走不下去,但为了和平,一定会有人牺牲。我是镇北军主帅,我坐这个位子,就会对你们负责,有我在就不会把你们推出去,我不在,你们也要担得起这个担子。我想看到的是,从溯望原走出去的兵,没有一个孬种。” 镇北军萌生于风雪之中,经过十年打磨,承继的不光是戚氏风骨,更是霍家门楣。 他们堂堂正正做人,一腔热血为国为民,没有懦夫,没有孬种,多的是不怕死的勇士。 · 此时长陵,由南林侯霍城主导的一场旧案重审正式拉响号角。 霍城亲下大理寺,提审宸王赵珩。 第二天,宸王府被羽林军查抄,府中暗阁藏匿七百余封未公开上报皇庭的信件,全部交由内阁,由代任首辅林霰亲自拆阅。 清安园内,东厂提督秦芳若跪在床下。 床帏中探出一只枯瘦手臂,秦芳若正垂着头,双手在手臂上轻轻捶打。 起风了,园里的草木簌簌作响。 秦芳若抬眼朝窗外看了看,檐下空无一人,园中寂静冷清。 “皇上。”秦芳若喃喃自语,“您瞧这天,是不是真的变了?” 枯瘦松软的手臂微微一动,秦芳若把手收回,按于双膝之上。 只听床上一道浑厚的嗓音响起:“锦衣卫都安排好了?” 秦芳若答道:“回皇上,锦衣卫随时听候您的差遣。” 床帏蓦地被拉开,赵渊一身明黄色净衣坐立起身,他眼神清明,行动不算迟缓,完全不像失去神智的人:“把赵珩的嘴堵死,朕不想听见他说任何关于戚家的事。” 秦芳若低头应和:“奴婢遵命。” “让你查林霰,查到什么了吗?” 秦芳若说:“东厂的卷轴奴婢已经看过,身世履历毫无破绽。” “越没有破绽越是破绽。”赵渊眯起眼睛,沉吟半晌,说道,“你上次说,你曾见到松声从林府出来。” “是,小侯爷拿当年给靖北军运粮一事要挟奴婢,逼迫奴婢不要将南方流民霍乱一事告诉皇上。” “哼。”赵渊冷哼一声,“真当朕不知他们打的什么鬼主意,朕当年就不该一时心软,将霍松声留到今天。” 秦芳若微微抬头:“陛下,那如今该怎么办?” 赵渊眼中现出浓厚杀机:“林霰要给霍松声另辟一条生路,朕便先送他下黄泉。” 秦芳若抿起唇。 只听赵渊说:“替朕杀了赵时晞。”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夜风微凉,文渊阁内还有零星光火。 烛火摇动着,晃了下眼睛,林霰按住手中的信纸,起身去把窗户关上。 他面前的书桌上放着几沓信件,皆是从宸王府搜查而来,林霰在内阁看了一天,才看完冰山一角。这些信件是过去十多年被赵珩利用职权私自扣下的,一看发现牵扯不少旧案,林霰一边看一边记录,很耗时间精力。 关完窗回到桌前,林霰揉了揉眉心,神情有些疲惫。 周旦丁和李为也没走,林霰入内阁没多久,便请旨将他们从翰林院调了过来。前些日子林霰不在长陵,赵冉政务繁忙时亦是他们在旁辅佐。 李为新煮好茶水,奉茶过来,轻轻置于林霰手边:“大人,先休息一会,别将眼睛熬坏了。” 信件林霰要一一过目,不愿假手于人,是想亲自找到当年靖北军送往长陵、却被赵珩拦下的求援信。 林霰今夜还要熬着,茶都泡得浓一些。 李为捡起桌上一封信看了看:“大人,宸王这些年利用职权替下面官员瞒天过海,所收贿赂清点起来还需要不少时间。” 前日查抄宸王府,其府中暗室堆满黄金和奇珍异宝,多是受贿而来。 林霰把看完的一沓信交给李为:“这些是我整理好的,你们拿过去仔细核对。今日时辰不早,明天带上翰林的学生一起看吧。” 李为笑了笑:“倒不急着走,十三皇子一会要来文渊阁,我再等等他。” 李为是赵时晞的老师,每日上午都要去皇子殿为赵时晞讲学。皇上还主持朝政时对赵时晞限制很多,不许他离开寝宫,最近这段时间要好一些,不过赵时晞不是贪玩乱跑的性子,即便准许他出门,他也不会跑远,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文渊阁和翰林院,这两个地方逮李为和林霰一逮一个准。 林霰端起茶杯,随口问道:“十三皇子是从小便跟着你吗?” “是的。”李为说,“皇上将十三皇子交给我时我还只是翰林中一名不起眼的小官,一晃过去六七年,我也算是看着他长大。” “十三皇子这个年纪学识过人,你是他的启蒙老师,想必费了不少心思。” “皇子聪慧好学,我只是抛砖引玉罢了。”李为谦虚道,“况且十三皇子近日明显长进,是大人指导有方。” 二人一个吹一个擂,将彼此都说笑了。 门外传来匆匆脚步,快到门前又逐步放缓,林霰刚和李为对视一眼,那边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李为去开门,赵时晞顶着张笑脸冲他乐:“好远就听见先生们的谈笑声,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林霰看着他:“先生夸你呢,夸你聪明。” 赵时晞手里还抱着几本书,独自一人来的,嬷嬷年纪大了,不想让她陪着熬夜。 李为轻声笑道:“殿下,咱们去隔壁,不耽误林大人正事。” 赵时晞乖巧地点点头,临走前还帮忙把林霰的门仔细掩好。 这孩子有一肚子的问题,还喜欢问不同的人相同的问题,从不同的人身上学习不同的角度和思路。赵时晞来了就要待很久,李为不在宫中留宿,要赶在宫门下钥前出宫,他们最多就谈到那个时辰。 林霰喝完浓茶精神一些,看着厚厚一堆信件,今夜不打算睡了,想留在文渊阁多看一些。 李为离开前来敲敲林霰的门:“大人,时候不早了,你不回去吗?” 林霰转动酸痛的脖颈,扶着脖子说:“嗯,今夜不回去了,你先走吧。” 闻言赵时晞先亮了眼睛,他也不急着走了,想再请林霰给他讲讲税改新政。 李为走后,房中只剩他们二人。 林霰将桌子整理一番,看到一半的信搁置一旁,和赵时晞一讲就讲到了下半夜。 赵时晞终于听困了,打着哈欠,想喝林霰喝剩下的一口冷茶。 林霰拉他起来:“殿下,今天就到这里,我送你回皇子殿。” 赵时晞敬重林霰,把桌上涂写的废纸收起来,夹在书中带走:“不用了先生,今日叨扰,您早些休息。” 虽然是在宫里,不会有什么歹人,林霰还是不放心一个孩子半夜独自出行,他坚持要将赵时晞送回去,赵时晞便没再阻拦。 夜间宫里值守的羽林卫两个时辰换值,正是这个点,宫道上没什么人,看起来格外凄清。 云雾笼着弯钩似的月亮,幽深石板路上泛着朦胧凄冷的光。 赵时晞抬头看了看天,收紧双臂,觉出些冷意:“春天了,晚上还是好冷。” 林霰垂眸看他一眼,将披在肩上的斗篷解下来,轻搭在赵时晞身上。 赵时晞张着嘴巴:“先生不用……” 林霰说:“殿下披着吧,我怕冷,穿得多。” 刚才身上脱下的斗篷还带着一些温度,林霰衣服上总有一股浅淡的香味,清幽幽的,让人联想到梅枝上覆着的新雪。赵时晞觉得好闻,揪紧领襟深深吸了一口。 鼻息间充斥着令人安心的味道,赵时晞小声说:“先生,除了嬷嬷,您是唯一一个给我披衣服的人。” 林霰始终觉得赵时晞心智比同龄人成熟,这与他从小的成长环境有关,这句话听起来带有感激,也有一些落寞。 林霰犹豫一下,抬手很轻地摸了摸赵时晞的头:“殿下,你的人生还很长,不会只有嬷嬷。” 赵时晞似乎并不认同这句话:“可我从出生起就只有嬷嬷,我没有母后,宫中人人猜测我是父皇与回人苟合生下的野种,我不受父皇喜欢,父皇也极少来看我。我在宫中受尽冷眼,连太监都可以因为我的不同任意欺辱我,只有嬷嬷陪着我,爱护我,关心我是否穿暖,是否饱腹。” 林霰抚摸的手微微一顿,反问道:“所以殿下将嬷嬷视作人生的全部了吗?” 脚下月光轻漫而上,烟一般,赵时晞低头想了想,说道:“人生如烟,我不知自己何时死,如果现在停止呼吸,嬷嬷就是我的全部。” 林霰不再往前走了,他和赵时晞面对面站着,一高一矮,可他的视线却很平和,没有一点居高临下。他先是看了一眼自己被月光拉长的影子,再看向赵时晞,语气温和地说:“可是人间岁岁年年,谁又敢说自己的人生如同一缕握不住的青烟呢。” 赵时晞面露怔然。 “殿下,你还有很长很长的一生,可以做很多有意义的事。”林霰说,“不想死的悄无声息,那就拼命的活下去。将前路握在自己手里,是让后世记住你的唯一方法。” 赵时晞仿佛被点醒般,一时间羞愧的几乎抬不起头:“学生惭愧。” 皎白的光映出赵时晞绯红的脸,林霰对他一笑:“殿下……” 他哄孩子的话还没有说出口,突然余光闪过一道刺目寒光。 一个黑影自宫檐一跃而下,冰冷的刀锋直冲赵时晞! 林霰心内一惊,大喊一声:“有刺客!” 旋即攥住赵时晞的手腕,将他拉到身后。 砍刀已至身前,赵时晞到底只有十岁,当即脚便软了。 林霰扑倒赵时晞,抱着他在地上滚了一圈,堪堪避过那致命一击。 对方的目标非常明显,冲着赵时晞来的。但宫中行刺一击不中,很容易惊动守卫。 对方听见脚步声,拼着被抓住的危险追上前来,直直向赵时晞刺了过来。 林霰想都没想,一个翻身将赵时晞护在身下,眼看刀尖就要穿透他的后心,说时迟那时快,一柄短刀从暗夜中斜飞而入,一下打掉了刺客手中的砍刀! 兵器锒铛落地,刺客见状立即飞窜逃走,林霰脸色僵冷地抬起头,看见了霍城。 刚换完值的羽林军将将赶到,霍城沉声下令:“追,本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羽林军即刻出动。 林霰看向赵时晞:“殿下,没事吧?” 赵时晞吓坏了,惊恐地摇头:“我险些成一缕青烟了。” 这时候了还有心思说笑,林霰看他没什么大碍,把小孩拉起来,还没站稳,霍城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月色敞亮的地方:“受伤了吗?” “没有。”林霰摇摇头,“侯爷怎么会来?” 霍城没好气道:“这么晚不回家也不说一声,我去文渊阁找你,守卫说你送十三殿下回皇子殿去了,我便来接你一程。” 说的好像找不到回家路的小孩子,林霰说:“对不起,我忘记了。” 霍城摆摆手,转而又皱起眉:“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在宫里行凶?冲你来的?” 说着低头看向赵时晞,回忆起刚才那刺客的指向,似乎是冲着赵时晞? 什么时候争皇位连个不受宠的皇子都得除掉了? 霍城怒上心头,正要发作,突然瞥见林霰若有所思的眼神,刹那间有个念头一晃而过。 林霰说:“此事必须彻查到底,明日让大理寺介入。” 霍城“嗯”了声,当着赵时晞的面没再多说。 “皇子殿不安全,侯爷,能带殿下走吗?”林霰问道。 “我那是什么收容所吗?”霍城翻了林霰一眼,然后说,“未及冠的皇子按例不许出宫,不过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我去找晏清说一说,看能不能卖个面子。” 林霰点头道:“侯爷的面子,王爷肯定要给。” 赵时晞略显拘谨,轻轻扯了扯林霰的衣袖:“先生,我要出宫去吗?” 林霰弯下腰来,拍拍赵时晞身上蹭的灰:“对,今日那刺客冲着殿下来的,刀刀刺向要害,我担心他一击不中,还会再来。” 赵时晞看了看霍城,大概是觉得他凶,凑到林霰耳边说:“我不能去先生家住吗?” 林霰难得磕巴一下,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自己也住在侯府。 他含糊道:“嗯,算是我家,殿下如果不嫌弃,可以跟我一个屋。” 赵时晞简直巴不得,哪能想到被刺杀还能收获与林霰同住这种好事,立马把刚才的惊险抛去九霄云外,高呼道:“太好了!” 霍城不耽搁时间,带着赵时晞回了趟皇子殿,赵冉还没休息,听说竟有人敢在宫中行刺,一贯温和的人也发了通火,立刻传了大理寺卿樊熹,要他连夜查明幕后黑手。 至于赵时晞出宫的事,赵冉一开始并不太同意,只说可以加强皇子殿的守卫,保护赵时晞。后来霍城亲自发话,赵冉也就没说什么,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了。 赵时晞得了恩准,高高兴兴回寝殿找嬷嬷,想让嬷嬷帮他收拾些衣物,跟他一起去侯府小住一段。这个时辰嬷嬷已经睡下,屋里黑漆漆的,赵时晞挺不好意思打扰嬷嬷休息,但还是敲了敲门,在外小声喊:“嬷嬷。” 嬷嬷平日睡得不死,基本喊一声就有人应,可赵时晞一连唤了好几声都没人回,他又敲了敲门:“嬷嬷?” 林霰在廊下等他,听见动静走过来:“怎么了?” 赵时晞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嬷嬷不开门。” 林霰拉开赵时晞:“我来。” 他先敲了敲门,没人回应,于是直接将门推开。 下人住的房间一眼就看到了头,里面空空荡荡根本没人。 赵时晞心脏乱跳:“嬷嬷不在,她从不会这么晚出去。” 林霰牵住赵时晞的手,发现他手上温度比自己还冷:“去你房里看看。” 赵时晞的房间还亮着灯,是嬷嬷给他留的,担心他晚归害怕。 门掩着,林霰先走过去,手一推,发现门没关严实,碰一下就开了。 接着他看见桌上伏着一人,正是平日里照顾赵时晞的嬷嬷。 赵时晞眼睛一亮,甩开林霰的手:“嬷嬷!” 林霰想抓他没抓住,赵时晞已经跑到桌前,拍了拍嬷嬷的肩。 小孩子没多大力,可就是这么一下,嬷嬷如泥墙瘫倒般摔下椅子,她仰面倒在地上,翻过来是一张惨白无血色的脸,双目圆睁,七窍流血,早已没了声息! 赵时晞被这一场景骇得神魂离体,腿一软跌坐在地,浑身发抖地被林霰抱住,捂住了双眼。 林霰看向桌子,桌上有一碗冷透的甜粥。 想来是嬷嬷特地做给赵时晞吃的,但左等右等他不回来,甜粥冷却,她舍不得倒掉,便自己尝了一口。 正是这一口要了她的命。 林霰觉出手掌间有湿意,他抱起赵时晞,想带他出去,可赵时晞冰冷的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小孩纯净的眼睛难掩惊惧和悲痛,赵时晞没有大哭,而是咬着牙无声的流泪,他强迫自己看向地上的尸体,明明很害怕,却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看。 林霰都觉得这样太过残忍,又挡了一下赵时晞的视线,皱眉道:“殿下,出去吧,这里交给大理寺。” 赵时晞缓慢将目光转向林霰,颤抖着问:“是因为我吗?” 林霰无法开口说不是,只能保持沉默。 赵时晞才十岁,他从小不被赵渊喜爱,不知自己的母亲是谁,就在不久前,他还坚定地告诉林霰,他短暂的一生中拥有的全部是嬷嬷。 林霰把赵时晞抱起来,将他的头压在自己肩上,不让他再看。 赵时晞咬住林霰的衣服,呜呜地哭。 他突然切身体会到,林霰口中所说的,他的一生很长,不会只有嬷嬷,这句话背后的深意。也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嬷嬷为他生,也为他死。他的全部不是嬷嬷,可他是嬷嬷的全部。 “先生,你知道是谁要杀我对不对?”赵时晞哽咽着说,“我要给嬷嬷报仇。” 林霰脚步微顿,半晌答说:“好。”—— “可是人间岁岁年年,谁又敢说自己的人生如同一缕握不住的青烟呢。”改自“人间岁岁年年,谁敢说如烟。”——《海底》·凤凰传奇改编 第一百三十四章 赵时晞惊惧过度,在去侯府的路上就发起烧来,他窝在林霰身边,紧紧抱着他的胳膊,传递出来的温度火一般。 林霰略显担忧地看着他,抬手抚去他额上湿热的汗。 这一番折腾,到家已经很晚了。 林霰把赵时晞交给符尘照看,小孩子身体强壮,睡一觉应当就能好。 霍城始终在旁跟着,家里敞亮,才注意到林霰下颌处有一点擦伤。他不悦地皱着眉,催促林霰:“都什么时辰了,赶紧去睡觉。” 林霰有话要对霍城说,将他请到房间。 “霍伯伯。”林霰关上门,说道,“十三皇子留在侯府,还请您多加照拂。” 林霰没有点明讲,但霍城听得明白,意思是要杀赵时晞的人很可能还会再来,侯府需要加强戒备。 “谁要杀他,是皇上吗?” 林霰说:“时晞身份特殊,他在赵渊身边长大,赵渊必定早已知晓他非同一般,当年留下时晞性命并非心软怜爱,想来也是为了在手中留住一张回讫的底牌。” 回讫皇族近亲结婚,后代多有不足,其中最明显一条是后肩有一块形似豹头的红色胎记。林霰无意中发现这个秘密,才知道原来当年奸污赵安邈的人出自回讫皇室,而赵时晞身上,恰恰流着两国的血。 赵渊不是什么仁心良善之人,林霰一直想不明白,一国公主被异族歹人奸污生下“孽种”,何等奇耻大辱,按赵渊的性情为什么没有立刻杀死赵时晞,而是将他认作自己的儿子,保他平安长大,甚至后来给了赵安邈极大的权力。 直到看到赵时晞身上的胎记他才想通,赵渊早就知晓赵时晞的身份,一个同时拥有两族皇室血脉的孩子太关键了,与枝叶繁茂的赵氏子孙相比,回讫非常需要一个血脉纯正的继承人,赵渊拥有了赵时晞,如同扼住了回讫的咽喉,他可以随时用赵时晞做交易,换取回讫短暂的求和,甚至他可以将赵时晞留在长陵为质,以此要挟回讫对大历俯首称臣。 霍城拨弄林霰桌上熏香的盖子,抖落一层浅浅的烟灰:“如若按赵渊的想法来,至少可保大历边境数十年太平。” “可我要的不止是那几十年。”林霰立在桌边,轻轻将掉下来的烟灰拢向桌角,“溯望原的百姓苦战争已久,我想结束这一切,不止是在我们这一代,千秋万世,我想要大历全境共享太平盛世。” 霍城不想打击林霰,可他的想法太理想化了:“庭霜,人心难测,且不说赵时晞日后会不会变,即便他初心不改,你能保证他的子孙后代不会再起事端吗?土地、资源,为了生存下去,摆在回讫面前的路就只有一条,那就是向南扩张。” “不。”桌上的烟灰被林霰抹平成巴掌大小的一块,他用手指在上方圈出一个圆圈,“让时晞回到回讫,让他做大历和回讫之间的桥梁,用一百年时间,将回讫变成大历的附属国,同化他们,彻底覆灭这个王朝。” 林霰圈出的是回讫的国都,与溯望原相隔不过二百里。 霍城双眸剧烈震动,林霰的想法太大胆了,也太大逆不道了,简直是无法无天! 他忽然一掌拍在桌上,怒道:“我瞧你是失心疯了!回讫与我们血海深仇,你父兄怎么死的,你忘了吗?你还要我们与回讫通婚?!” 香灰被震散,飞的到处都是。 林霰一咬牙,直挺挺跪了下来:“庭霜没有一刻忘记父兄血海深仇,回讫杀我族人,辱我母亲,此等血仇,我一定会向回讫讨还回来。但报仇之后呢,我杀他,他杀我,我们的后代难道要生生世世活在无休止的仇恨和战争之中吗?除非我们将回讫灭族,可回讫全境三百万人,军队二十万,我们要付出多少才能歼灭他们?余下那二百多万人,他们之中又有多少曾做过危害大历之事,我们难道要对无辜百姓下手吗?” 两国对立是立场问题,除却真正交锋的军队,更多的是渴望和平,希望结束战争的普通人。除非大历彻底铲除回讫,将他们一个不留全部绞杀,单方面抹掉两族的仇恨。或者就是林霰说的那样,先创造一段长时间的稳定期,利用这段时间,大历一点点侵吞回讫,同化他们,将回讫变成自己的附属,断绝战争的可能。 林霰说:“只要有战争就会有牺牲,我是个自私的人,不想再看到在乎的人流血了。” 霍城眼皮猛跳,他的亲儿子此刻就在前线,战事一触即发,谁也不知道霍松声能不能活着回来,即便他这次打了胜仗,以后呢,将军百战死,历朝历代有几个将士能够全须全尾的回到家乡?连不败战神戚时靖都永远停留在了风雪中,像戚庭霜这样的奇迹又能有几个? 林霰撑住桌子,缓缓站了起来:“赵时晞是我给松声留的最后一条退路,我不会允许他出一点差池。戚家的案子我不仅要推翻,还要亲手揭穿赵渊的真面目,他喜欢装傻,我不介意让他一辈子都做个傻子。” 霍城无话可说,甩开袖子大步离开,冷哼道:“但愿赵时晞永远不知道你一直在利用他,否则你那宏图霸业怕是要毁于一旦了。” 门大敞着,林霰被风吹得狠狠颤了一下。 他想到赵时晞单纯的眼睛一点点被恨意浸染,忽然神情疏冷地笑了一声,自语道:“我算计的人那么多,也不差这一个。” · 清晨,霍松声带着骁骑营二队选出的十个人出发赶往回讫王都胡蚩。 这十个人都是军中精锐,平均年龄不到二十岁,同行的还有骁骑营少将罗田,今年刚满十八。 年轻人神采飞扬,罗田为人坦率赤诚,性子虽直,但做事有分寸,霍松声很喜欢他,总觉得他身上有自己和戚庭霜年少时的影子。 溯望原距胡蚩二百里,快马加鞭要行两日。 霍松声作为和亲使臣,来往回讫有盖了玉玺的通关文书,过了边境线也不会受人阻拦,不过对面是回讫的地界,回讫与镇北军对抗多年,早已到了见到彼此不问缘由就要开打的地步,霍松声势单力薄进入回讫,回讫想要将他们诛杀在此简直易如反掌。 不过现在的回讫不会这么做,就在霍松声离开军营的前一天晚上,春信和秋和就着手将他要去回讫之事大肆宣扬了出去,现下边境线上消息早已传遍。回讫要保全自己的名声,就不会让霍松声在回讫境内出事,这跟回讫想要在赵安邈到达回讫前将她杀死是一个道理。 两国虽然打的不可开交,但这是霍松声第一次入回讫。回讫与他想象的差不多,甚至比他想象中还要破败,这个依赖草原生存的游牧民族刚刚历经一场百年难遇的寒冬,草木凋敝,飞沙漫天,如果不是黄沙中若隐若现的土著屋舍,几乎让人怀疑这里究竟是城池还是沙漠。 风沙的关系,回讫路面上很少能看见人在走动,死人倒是见了不少,随意弃置在路边,任猛兽啮咬,若是天气炎热,这里肯定会生出瘟疫。 这样恶劣的生存环境,人确实很难生存下去。 即便两族交恶深重,看到这里也难免会起几分恻隐之心。 回讫扩张的手段和方式野蛮残暴,但他们想要为自己的国家和子民另谋一条生路的心没有错。 这样的环境在接近胡蚩时稍有改善,虽然也没有好太多,但至少风沙小了,商铺和行人也多了一些。 前来接洽的回讫官员态度并不友好,霍松声不在意,将心比心嘛,若是现在回讫的使臣去了他那,他多半也给不出几分好脸色。 霍松声听得懂回语,也能简单交流,对方臭着脸让他等,说他们国王近来身体不适,此刻还没起身。 回讫历代国王都短寿,就霍松声在溯望原这十年,回讫都换了三个王了,眼下这个上任还不足两年,年纪好像就比霍松声大两岁,膝下原本有个儿子,养到七、八岁就病故了,算下来,回讫正统王室就剩下当今国王一人了,若他也一命呜呼,这支血脉断绝,再要立新就得选旁系了。 不过回讫重视血脉传承,他们对做国王不似大历那般热衷,或许是因为坐上这个位置的人往往年少早夭,回讫又是信奉天神的民族,久而久之便有了国王受诅咒所以才会短寿的传言,这个位置就更没人去争夺了。 回讫是草原之国,回讫王族常年居住于草原之上,那里有连片的白色毡帐,国王那顶是红色,顶上铺着七彩绸缎,以示尊贵。 霍松声等了小半个时辰,官员来通知,国王起来了,现在要接见他。 霍松声带着人去到国王住着的毡帐,刚要进去,门口士兵挡住他的去路。 霍松声扬起眉头,只听对方说:“大王只见你,其他人在外面等着。” 罗田疑心有诈:“我们只来了这几个人,回讫还不够放心吗?” 对方还是重复那句:“其他人免谈。” 霍松声笑了声,拍拍那士兵的胸口:“招待好我的兄弟,他们若在你营地有了闪失,你家大王就别想活到下一个日出。” 说完,他一撩毡布,浑不在意地走了进去。 第一百三十五章 回讫国姓那齐,意思是草原上的霸主。通常来说,回讫王子继任王位,便会舍弃原先的名字,只保留姓氏。所以回讫王世代都叫那齐,以代数作为区分,现任回讫国王是回讫第三十一代那齐,他在位时称那齐,等他死后尊号就是那齐三十一。 国王的毡帐里光线并不明朗,窗用灰布蒙着,只在拐角立着一两座烛台,烛火很微弱。 回讫这任那齐在位时间不长,但野心极大,秉承前人的遗志,企图向南扩张。不过他身体差得离谱,传言不能见光,在光下待久了便会全身脱皮,呼吸困难,所以他不似过去的回讫王那样还会亲临战场,他几乎没走出过这顶毡帐。 霍松声入了帐,毡帐不算小,乌泱泱站满了人,等适应此处光线后,霍松声才看出来,这些都是穿着甲胄,手拿兵器的回讫士兵。 回讫人身量高,体格也健壮,长期在北方草原生存,使他们非常能适应寒冷的天气。中原已经入春,漠北还冷得厉害,这昏暗毡帐阴冷得很,一点火光都没有,还被冷兵指着,更觉寒意。 霍松声大剌剌搓着胳膊,用简单的回语交流:“就我一个人来,你们还弄这么大的阵仗,是有多抬举我?” 尽管回讫曾见打败过靖北军,但必须承认的是,从戚氏开始守护这片草原开始,到霍松声接手这十年,靖北军和现在的镇北军,始终都是盘踞在回讫人心中无法驱散的阴影。 毡帐最前方,极黑暗处摆放着一张披着厚厚虎皮的高背椅,回讫王正坐在上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霍松声。 这是现任那齐和霍松声第一次见面,他被病痛折磨的身形消瘦,回讫人眼睛大,眼窝深,这是他们异族长相的象征,因为瘦,那齐的眼窝完全凹陷,加上灰白脸色和暗沉的光,他看上去阴森恐怖,鬼魅一般。 毡帐中安静须臾,那齐抬起枯瘦的手,轻轻摆了摆,说道:“中原讲究礼尚往来,霍将军孤身来此可见诚意,我们也不要失了待客之道。” 回讫与大历打了几十年,仇恨根深蒂固,现在一军主帅连兵器都没带站在这里,想要杀了他易如反掌,毡帐里的士兵迟迟未动,眼里俱是凶光,都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霍松声抱起胳膊,笑了声:“那齐,看来您讲话也不好使嘛,这若是在我军中,怎么也要杖刑伺候。” 那齐从阴影中探出头来,看向周围:“你们?” 回讫士兵对那齐保持极高的忠诚度,他们纷纷转向那齐,黑暗中对视片刻,然后缓缓放下手中的武器。 霍松声嘴唇勾着,从怀中取出和亲文书:“这是大历为此次和亲准备的一点见面礼,请那齐过目。” 一名头戴毡帽,身穿裘袄的人走了过来,那人看起来是个不小的官,肩膀上搭着一只狐狸头,动物的尸体已经风干,和衣服缝在了一起,是身份的象征。 赵安邈是大历大公主,曾荣极一时。按照国例,大公主嫁妆享最高规制,整车装十五车,为了彰显大历国对这门亲事的重视,给到赵安邈的足有二十五车,前无古人。 礼单详细记载在文书上,厚厚一沓,翻都要翻很久,那齐就着零散光线看了看,说道:“听闻大历皇上很钟爱大公主,如何舍得让她远嫁回讫?” “大历与回讫世代联姻,我们将最尊贵的公主送过来,是表达对回讫的重视,我们也愿意和回讫亲上加亲。”霍松声说着,轻轻转了下食指上的玄铁戒,“这还只是一点前菜,相信那齐也知道,大历海域之上有一条通往回讫的航道,我们预备今年年底或明年开春正式通航,小动作就不必搞了,届时我们会在各港口建立海事司,将一切交易往来摆在明面上,不会让回讫吃亏。” 杜隐丞修建的那条航道暗通回讫,这航道怎么挖,从哪儿挖,踩的哪个点,这些都在修建前和回讫秘密商讨过。霍松声直接点明航道的事,看似讲的都是好处,其实是警告回讫,不要再搞小动作,你们的暗度陈仓,都被我看在眼里。如果你们老实,我可以用这条航道带你们分一杯羹,如果你们还有不臣之野心,那一切就要另说了。 那齐“哦”了一声,被蒙在鼓里的样子:“什么航道?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底下人有几个抬了头,目光与那齐接触后又挪开。 “这事那齐自己去问吧,反正航道已经在那儿了,如果回讫决定不用它也告知我们一声,我们好去将那一段炸了,以免日后生出事端,影响两国关系。”霍松声往前走了一步,“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了,眼下已经入春,我们的公主也已到达溯望原,婚期定在什么时候,不知回讫这边有没有想法。” 赵安邈的和亲对象并不是回讫王,而是他的弟弟,那齐律。 现任那齐没几日好活了,能不能挨过今年还不知道,他若死了,王室旁系中最有可能接任王位的便是那齐律。 那齐说:“大历讲求生辰八字,回讫信奉天神六柱,要选一个两边都能接受的日子,霍将军您说呢?” “那是自然。”霍松声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上面是出发前礼部按照赵安邈的生辰八字,算出来的吉日,“这是大历选定的日子,不知回讫这边几时能算好?” 那齐看向帐子左边一个老人,对方说:“需要三天。” 霍松声倒不着急:“那等您算好了我们再看,日子定下来,我们便可以着手准备送公主来回讫了,等公主与那齐王弟完成婚事,我这和亲使臣的任务也算结束,回去能交差了。” 过去大历与回讫和亲,都是先将公主送到回讫,再定吉日成婚。 那齐说:“既然大历皇上与回讫已经约定好亲事,公主就已是我回讫的人了,将军不必等待,明日将公主送过来吧。” 回讫正找机会发动战争,成婚之前,任何变数都可能成为开战的导火索。和亲路上,回讫几次三番设伏想要杀死赵安邈都没有得逞,一旦赵安邈进入回讫,失去霍松声的保护,她随时都有可能有生命危险。 霍松声不赞成:“大公主身份与众不同,我要确保她的安全。” 作为回讫的老对手,历任回讫王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研究驻扎在边境的靖北军,其中重点是要研究他们的主帅。那齐虽然没见过霍松声,但对霍松声研究的不少,最后除了得到他是个强硬的人以外,霍松声的战术、身法,他从没研究透过。 那齐原本沉着脸,此刻连声音也沉了下来:“将军的意思,是觉得将大公主留在回讫,她就不安全了?” 身处敌方营帐,身边环绕着虎视眈眈的敌人,现在还能游刃有余,甚至甩脸发脾气的人都不是什么好惹的。霍松声就是这种人,他也沉了脸:“那齐这么说就不对了吧。” 霍松声冷冷地说:“本将孤身在此还被你们用刀剑指着,不放心公主安全,应当也在情理之中吧。若是公主在成婚前有了什么差池,这账是算我们的,还是你们的?那齐今日若是能给本将一句准话,本将立刻回营,亲自送公主来此。” 两国之间本就没什么信任可言,都是在试探,回讫的目的是开战,大历是要堵住回讫开战的嘴。这几句话瞬间将毡帐中表面的平寂撕裂了,士兵们高举手中武器,里三层外三层将霍松声包围起来。 那齐撑着手边的人站起身,逐步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将军此言差矣。” 他说话极慢,走路也慢,空荡荡一副骨架似的,像是一巴掌就能散架:“我听闻,大历公主在长陵生了场重病,如今变得疯疯癫癫,认不清人。回讫诚心与大历交好,大历却将一个疯子嫁了过来,若要算账,也该是回讫找大历算吧。” 话音一落,数道剑光照在霍松声脸上,剑端映出霍松声寒意深深的脸:“哦,本将初入回讫,见回讫城池残破,草木凋敝,原以为只是土地荒废,不料人脑子也挺废,此等谣言竟还有人相信,真是令本将大开眼界。” 哗地,指着霍松声的剑齐刷刷架上他的脖子。 那齐说:“将军,这里可不是让你无法无天的大历。” 霍松声视线都没晃动一下,仿佛此刻被刀架脖子的人不是他,他冷笑一声,道:“是吗,本将只知不要任人宰割。” 说着,霍松声一抬手,直接将架在脖子上的刀剑全缴了。 地上哗啦啦掉落的都是兵器,霍松声翻了翻被割破的袖子,说道:“若是我们的公主好端端来了,这笔账又该怎么算呢。” 那齐一脚踩上月牙般的弯刀,说道:“那就听将军的,大婚之时再送公主入回讫。” “既然如此,那齐明日来溯望原,本将带你看个够。”霍松声拇指抹过下嘴唇,哼笑着说,“那齐,你敢么?” 第一百三十六章 回讫称霸草原长达一百余年,若非君主短寿其国运远不止于此。 这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对手,霍松声与回讫打了十年仗,比任何人都清楚回讫的实力。 毡帐中安静非常,那齐看着霍松声,眼神犹如一头饥渴的野兽,他并不吝啬的向霍松声展示着自己想要杀死他的欲望,甚至透过眼睛大张旗鼓告诉霍松声,只要他想,现在就可以杀掉霍松声。 回讫与大历船商合谋修挖航道,一旦修成,光靠两国来往的情色交易,就足够回讫养活自己的子民,这是一条能带来巨大经济利益的暗线,乃至回讫可以通过这条航道直达中原腹地,为他们进一步扩张做准备。但现在这条航道被发现了,回讫征伐的大计被打破,摆在眼前的财富不翼而飞,就连侵入大历的宏图霸业都要打个问号。 如果在这个时候先将对回讫最有威胁的霍松声拿下,失去主帅的镇北军便如同一盘散沙,回讫可以先取溯望原,再攻漠阳关。只要他们占据漠北,回讫三百万人就有了新的家园,到时如何进入中原便是细水长流、指日可待之事了。 那齐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霍松声视线一低,紧接着,环绕在他周围的士兵再次举起手中的弯刀,有两把甚至架在了霍松声的脖子上。 回讫气候严寒,毡帐又不生火,冷兵都透着森然寒意。 霍松声被刀刃抵着脖子,拿刀的人是回讫一员虎将,名叫勒达,俩人曾不止一次在战场上交过手,勒达脸上有一道纵横整个面颊的刀疤,那是霍松声的杰作。此刻,勒达的刀锋缓缓向上,刀尖戳刺着霍松声锋利的下颌骨。 霍松声微微仰头,不慌不忙地看了勒达一眼,再看向那齐:“看来回讫并非诚心想与大历交好。” 刀光凛冽,那齐往后退了一步,躲回阴影之中,缓缓道:“霍将军,如果大历真有诚意,此刻应当是公主站在我的营帐里,而不是你。不过你在这里也算天神赐予回讫的意外之喜,大历的皇帝选中你为和亲使臣,是你的国家亲手将你送往这条断绝生息的死路,将军聪明如斯,想必没打算活着回去。” 赵渊给霍松声准备好的确实是一条死路,在赵渊决定送赵安邈来回讫和亲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决定好了要放弃霍松声。赵安邈是赵渊选定的用来牵制霍松声的工具,但她太不争气了,明明已经有了无上尊宠,还背地里做那些腌臜之事,于世不容。 赵安邈破坏了赵渊控制霍松声的计划,索性赵渊将计就计,送她来回讫和亲。为了名正言顺向大历开战,回讫一定会在路上想方设法除掉和亲公主,如此一来,若他们得手,作为和亲使臣的霍松声就脱不了干系,他最好是死在战场,如果他侥幸不死,回到长陵等待他的不是论功行赏,而是秋后算账。 赵渊的这个计划仅仅只是为了除掉霍松声,甚至不惜以漠北为代价,诱导回讫进攻。在赵渊最初的设想里,他不仅为霍松声准备了回讫这一把催命刀,送赵安邈去回讫的和亲队伍里安排了锦衣卫,即便回讫没能杀死赵安邈,锦衣卫也会出手,送赵安邈上路。 只是赵渊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会一病不起。 这一病打乱了他所有的部署和安排,和亲队从里到外由晏清王亲自选派,霍松声没让回讫在半路得逞,和亲队里也没有他准备好要取赵安邈性命的杀手,回讫在明面上失去了开战的理由,如果今天霍松声不来这里,回讫根本没有机会接近他。 “那齐还不知道吧,我们的皇上病入膏肓,如今主持朝政的是皇二子赵冉,大历的天已经变了。”勒达的刀尖刺破了霍松声的皮肉,一抹鲜血顺着弯刀缓慢流下,霍松声声音很稳,“现在全天下都知道我孤身一人深入回讫与您商议和亲大事,若是我太久没回去,或是回不去……” 说到这里,霍松声有意停顿一下。 同一时间,毡帐的帘子被人掀开,光猛地透进来。 回讫士兵急匆匆闯入,气未喘匀便说:“那齐!边境突然集结了大批镇北军,外面都在传回讫私自扣押镇北军主帅,意欲破坏两国和亲!现在草场上来了好多牧民,都叫着让您放人,立刻与大历停战!” 那齐被光照地抬不起头,余光里满是刺目的白昼和霍松声志在必得的脸。 霍松声出发前安排了两件事,其一,大肆宣扬他今日要去回讫议亲,其二,无论他有没有回到溯望原,在他进入回讫都城后一个时辰,立即造势说回讫将他扣押,试图破坏和平,挑动战争。 霍松声伸出一根手指,轻搭在刀锋上,没用多少力便将那刀从颈侧推开了。 “大历和回讫这十年虽然小摩擦不断,但大战一直没打过。”霍松声抹了抹脖子上的血,“如果回讫想做这个挑事的人,本将也不介意陪你们玩玩。” 那齐退回椅上,沉默地看着霍松声。 “本将不喜欢被人拿刀抵着脖子,这次看在那齐的面上就不追究了。”霍松声挑起眉,“怎么样,那齐还有兴趣去溯望原玩玩吗?” · 赵时晞发了一夜的烧,快天亮时才退。 林霰早起后去房间看了他一次,见他状况还好便放下心。 时辰还早,林霰急着进宫,早饭没吃两口便要出门。 霍城从长廊另一头走过来,语气僵硬地问:“去哪?” 昨天算是不欢而散,林霰反正不会记仇,如往常一般回道:“进宫,我要去一趟清安园。” 霍城说:“天没亮的时候宫里给了信,说昨夜行刺赵时晞的刺客找到了。” “人还活着?” “死了。”霍城把手臂上搭着的披肩扔给林霰,“尸体泡在御花园的池子里,泡了一夜,看不出身份了。” 林霰心里已有预设,他抖开披肩穿上:“意料之中,皇上不会让我们找到证据指认他。” 霍城神情略有复杂,叫住往前走的林霰:“还有一事。” 林霰回过头。 霍城说:“宫里还说,皇上今晨醒来精神大好,已经搬回广垣宫了。” 赵渊住在清安园表面上是静养,实际是为了遮掩他神志不清的事实,搬回广垣宫说明他已经清醒,也意味着,他不继续装了,不想再给赵冉权力。 林霰轻笑一声:“看来他是铁了心不让我翻案了。” 戚家旧案牵连甚广,当年这案子是皇帝亲审,也是他亲自判的,这么多年讳莫如深,如果要推翻当年结论,无异于打皇帝的脸,而且事实真相也会彻底颠覆皇室形象,这是赵渊决不想见到的事。 他其实早已清醒,这些天一直装疯卖傻是以静制动。 自从林霰来到长陵,从赵安邈到赵珩,再到赵冉,长陵宫局势彻底被打乱。如今赵冉、林霰上位,朝中官员上上下下换了个遍,赵渊卧病在床,谁在搅局、谁在兴风作浪,一眼便看得分明。 霍城手中捏着一张纸,他低头看了眼,然后交给林霰:“皇上已经下旨,停止旧案重审。告示已经下达,若再有人提及此事,一律按戚氏同党论处,杀无赦。” 告示新鲜出炉的,被霍城亲手揭了下来。 林霰展开来,冷然目光自上而下一一扫过。 “此事你不要再插手了。”霍城嗓音浑厚低沉,暗含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戚家是皇上的逆鳞,若要揭开,势必伤筋动骨。你已经做的够多了,剩下的交给我吧。” 林霰眼尾一跳。 霍城抓住林霰披风的绳子,用力一抽,帮他系紧:“我反正这个岁数了,没什么好怕的,你的人生还很长,松声还在等你。” 林霰双目睁大,未及反应,忽然颈侧一痛,他眼睛蓦地黑掉,身体如断线风筝般倒了下去。 “先生!”符尘扶住他,“爷爷,你做什么?!” 霍城抬手摸了摸林霰的头:“我做什么还要向你交待?带你的先生回林府去,别在我家待着。” 当初是霍城非要他们搬过来,怎么没住几日就开始赶人? 符尘弄不明白,但看霍城神色严肃,心里没来由变得很慌:“爷爷,是出什么事了吗?我们去西山找谢大哥商量吧!” “有我在,还用不着仰仗别人。”霍城指尖一蜷,硬朗面上罕见地流露出几分不舍来,但仅仅是眨眼功夫便消失不见了,“回去吧,照顾好庭霜,等他醒来,以后就都是好日子了。” 符尘觉得不太对劲,但究竟是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急得眼圈都红了:“爷爷,你要去哪里吗?” 南林侯平日里锦服加身,今天却穿得干练。 吴伯提着战甲走来,霍城张开双臂,套上重甲,吴伯再递上一柄乌金重剑,正是林霰送他的那一把。 “爷爷要上战场了。” 霍城难得没有横眉冷目,他抚着剑身,神情似乎飘到了多年以前。 半晌,他挎上剑,再不多言,径直离开了侯府。 银色铠甲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光环,霍城策马狂奔。 十年前,他在长陵接到噩耗,也是这般策马狂奔赶赴溯望原的。 霍城忽觉遗憾,此生再不能与兄弟并肩作战,同时也觉得痛快,戚时靖欠他不少,他帮着戚家养儿子那么多年,还被拐跑了自家小子,如今还要再加一件,来日地底下相见,他怎么都得多向戚家要几杯好酒。 长陵的春风荡起了马骢。 霍城笑了笑,朝晖披了满身。 第一百三十七章 赵渊今早刚搬回广垣宫,便以久不闻国事的名义将朝中大臣全部召集过来。 赵冉陪侍在侧,劝道:“父皇,您身体刚刚痊愈,应当卧床休养,不宜操劳太多。” 赵渊身边围了七、八个太医,正在搭脉会诊,他精神尚可,神智清明,太医看过都说皇上龙体康健,已经大好了。 赵渊摆摆手让太医都退下,说道:“听见了?朕的身体没事。这些时日朕神志不清,过得颠三倒四,不过既然朕好了,往后你也能放松一些,不过你先别走,一会朝臣们进来述职,朕也想听听你这段时间的心得体会。” 赵渊的意思很明显了,他要重新把控朝政。 赵冉走到宫门口,对守门的太监低语几句,没多久,在外等候多时的朝臣陆续走了进来。 大臣们在赵安邈倒台后换过一批,赵冉上位后又清理了一次,那些面孔并不算陌生,许多是过去被贬的臣子又重返长陵。 赵渊在内室召见群臣,不算正式,盘腿窝在龙榻之上,具有压迫感的目光将底下跪着的人一一看了个遍,然后说:“倒是换了不少人,晏清,说说你的用意。” 赵冉拱起双手:“父皇,宸王叛逃过后,父皇病倒,儿臣在调查宸王利益关系时发现朝中大臣与其牵扯甚多,于是下令整肃朝臣,清理掉一批作风不端和意图不轨的,如今这些官员任命,皆是儿臣亲自筛选,眼下朝堂亦比从前干净许多。” 赵冉站在赵渊身侧,赵渊扭着脸看他一会,沉沉“嗯”了一声:“不过朕瞧着,其中也不乏有代罪之身。既然晏清王给你们机会改过,让你们重回长陵,往后便给朕管好嘴巴,朕能贬你们一次,就能贬你们第二次。” 赵珩逼宫一事无论林霰掺和进去多少,他是不是被设计才走到那一步,但他逼宫的事实无可更改。皇子夺权放在任何一个君主身上都无法容忍,何况赵珩还在其外公赵祁善的襄助下,在吴东当了几十天的假皇帝。 赵渊不会放过赵珩,听闻赵珩已经被捉拿,现在就关在大理寺,当即下令不需要再查了。逼宫夺权理应问斩,但赵渊说顾及父子之情,且留他一条性命,将他双腿打断,流放西海,此生不得返回长陵。 赵珩的罪再大都大不过逼宫,赵渊一锤定音,就此翻过赵珩这一页。 樊熹为人耿直,越前一步道:“启禀陛下,大理寺在搜查宸王府时还发现了大量被扣下的信件,共七百余封,涉案量三十余起,甚至包括十年前戚氏……” 樊熹话还没有说完,赵渊开口打断了他,嗓音极重:“朕说了,朕念及父子之情,将赵珩流放西海,现在罪名已定。” 樊熹猛地抬头,赵渊的意思很明白,赵珩的罪就是逼宫,其他的,作为皇帝,他都不在乎,也不想再追究。赵渊根本不在乎被赵珩私自扣下的七百多封信,甚至他连“戚家”这两个字都不想听见。 赵渊对戚家有多避讳,整个大历无人不知,就在入宫前,赵渊还亲自发下诏令,禁止百官重审戚氏旧案。 如果樊熹足够聪明,这个时候他应该闭嘴了。 可他若是真的闭嘴,当初也不会因为帮赵韵书说话获罪皇上被贬去遂州了。 樊熹眉头一紧,竟不管不顾继续把话说完:“七百封信中,包括十年前靖北王戚时靖从漠北发到长陵的求援信,这些信件始终为达天听,臣以为……” 赵渊再次打断,高喊道:“你给朕闭嘴!” 樊熹后背乍起冷汗,诏令中有言,国中若有人再提旧案视同戚氏同党,斩立决。 樊熹咬紧牙关,“咚”的一声跪在地上。 如果所有人都保持缄默,如果所有人都被那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咽喉,那这世上什么是黑,什么是白,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真相,有没有公道,有没有人心。 樊熹在赵渊愤怒的眼神中,不卑不亢地说:“臣以为靖北王谋逆一案有待商榷,靖北军忠骨埋雪十年,理应要个迟来的公道。” 赵渊一扬手,甩掉了搭在腿上的薄毯:“来人,将他拖出去,斩了!” 赵冉惶恐跪下:“父皇!” 内室瞬间跪成一片。 就是这个时候,门外传来匆匆脚步和太监尖细嗓音:“侯爷!侯爷您等等!宫中不可带兵!您快将剑卸给奴婢再进去!” “哗——” 内室大门被推开,南林侯霍城边走边卸下腰间重剑。 霍城身高体壮,威势逼人,赵渊竟被他席卷而来的气势惊到,往后撑了一下:“霍城,你想干嘛?!” 霍城手提着剑,穿过跪了一地的人,径直走到赵渊面前,然后“啪”地一下,重重将剑按在赵渊面前的小方几上。 赵渊心头一跳,霍城已经跪了下来,沉声说:“臣霍城,恳请皇上,重审十年前戚氏谋逆一案。” “你——” 赵渊瞪大双眼,忽然抬起脚,狠狠踹在霍城肩头:“霍城!你不将朕放在眼里是不是?你以为娶了朕的妹妹,朕就不敢拿你怎么样吗!” 霍城被力道带了一下,很快调整好姿势:“臣不敢,当年之事确实有诸多疑点,如今有证据表明戚家叛国一案另有隐情。大历十万将士惨死边塞,神魂难归故里,皇上,真相不会永远被大雪掩埋,您可以堵住天下人之口,一堵就是十年,但您堵不了一辈子,堵不了后世千秋。” 赵渊晃晃悠悠站起身来,他怒火中烧地注视着霍城,那表情像是要将他吃了。 秦芳若赶紧扶住赵渊,捻着手指阻止霍城:“侯爷!您快住嘴,皇上龙体将将好转,您此时说这些,是想将皇上气死吗!” 霍城视线一偏,威赫之势全压在了秦芳若身上:“本侯同皇上说话,有你这阉人插话的份?你这么心急拿皇上压本侯,是怕本侯先将你做的那些恶事抖出来么?” “侯爷!此话可不敢乱说!”秦芳若顺着赵渊的腿跪了下来,转眼便流下眼泪,“皇上!奴婢没有!” 赵渊虽然装疯卖傻不少时日,但那天被赵珩气到昏倒是真的,他感到头晕,和那天的状况非常相像。他稳住脚,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戚氏一族是大历罪人,卖国谋逆,罄竹难书!朕早有言,谁敢替戚家说话,朕便要谁的命。霍城,这些年,朕够给你和霍松声面子,奈何你们一次一次又一次的让、朕、失、望!” 最后几个字恨意极深,几乎要将牙齿咬碎。 “你那么向着戚时靖,霍松声满心都是戚庭霜,让朕恶心。朕不会再给你们机会,你们就去阴曹地府慢慢叙你们的兄弟旧情。” 话音一落,满朝大臣纷纷劝阻:“皇上不可!!!” “谁敢拦朕,朕一道要了他的脑袋!” 赵渊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他忍霍城和霍松声很多年了,今日皇令发了,告示也贴了,话都说尽了,霍城还敢替戚家说话,那就是违抗皇令,找死。 霍城脸上不见半点要掉脑袋的惶恐之色,他甚是平静的从胸口取出一封文书,在赵渊愤怒的视线下,缓缓站了起来。 “皇上既然要老臣的命,老臣无话可说。但臣临死之前,必须要将旧事昭告天下。”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底下跪着的是一支新成立的文官队伍,他们效忠天子,但更效忠天理。他们身处长陵,心在天下,这是林霰一手组建的队伍,霍城相信他们会带着这份真相走下去,直到有看到曙光的那一天。 “唰”地一下,霍城展开文书。 极长的一封,上面写了很多字,是誊抄,亦是旧事重现。 霍城缓缓读出,语调肃穆沉重,字字诛心—— “大历十八年十月十三,漠北往长陵:今冬苦寒,特请批粮五百万石。” “大历十八年十一月七,漠北往长陵:念及北郡雪灾,请批粮三百万石。” 赵渊朝他怒吼:“给朕住嘴!” 霍城不为所动,继续读道: “大历十八年十一月九,漠北往长陵:漠北将士自愿让粮为国救灾,减至一百万石。” “大历十九年一月二十,漠北往长陵:漠北已收粮,八十万石。若开春形势好转,请朝廷优先考虑为漠北批粮。” “大历十九年三月十二,漠北往长陵:回讫滋扰频繁,漠北粮草供应不足,特情批粮五百万石。” “霍城!朕真的杀了你!” “大历十九年四月三十,漠北往长陵:急请长陵批粮五百万石应对回讫进攻。” “大历十九年五月五,漠北往长陵:加急,五百万石粮食特请批复。” “大历十九年五月十四,漠北往长陵:送请皇上,漠北余量仅够支撑六个月,请皇上考虑漠北十万将士性命,尽快调粮北上——戚时靖亲笔。” 赵渊左右环顾,抓住不久前霍城拍在他面前的重剑。 “大历十九年六月二十,漠北往长陵:尚未收到长陵回复,若有困难,可适当减少运量。” 那剑极重,赵渊试了几下才提起来,费力将其抽出。 “大历十九年六月三十,漠北往长陵:漠北战事吃紧,请朝廷优先考虑。” 赵渊猛然将剑举过头顶:“啊啊啊啊啊啊——” “大历十九年七月二十三,漠北往长陵:已收到长陵回信,谢主隆恩——戚时靖亲笔。” 重剑直劈而下,霍城念完抬起眼,有力的手掌轻轻握住剑锋。 鲜血落下,霍城问:“陛下可知,靖北王收到的是长陵什么信?” 赵渊喘着粗气,奋力压下剑。 霍城感觉不到痛般,对他说:“大历十九年七月十三,长陵往漠北:粮草申请朝廷已批,五百万石,今日辰时已送出,漠北注意查收。” “臣敢问皇上,大历十九年七月,长陵何时往漠北发过五百万石粮食,谁人批复,谁人经手,哪支队伍负责运送,走的哪条路,路程几何,何时到达漠北?” 霍城紧握着剑,声音逐渐颤抖:“臣敢问皇上,为何漠北发往长陵的求粮信会出现在宸王府中暗阁?敢问皇上,这封回信又是出自谁手?” 秦芳若脚底一软,忽地扑倒在赵渊脚边。 霍城缓缓松手,最后问道:“敢问皇上,是谁,拦了靖北十万将士回家的路?” 赵渊脸色一变,失去阻拦的剑猛然抬起。 霍城手上的血滴滴答答垂落在地,他不躲不避,眼睛不眨看着那把剑从头顶而落。 就在此时! 一双手突然抓住了赵渊,长剑擦着霍城左臂落下。 赵冉抬起赵渊的手,让剑架在自己脖子上:“父皇,儿臣恳请皇上,重审戚氏旧案。” 遍地群臣以首叩地,沉闷声音此刻振聋发聩:“臣恳请皇上,重审戚氏旧案。” 赵渊不敢置信地看着赵渊,看向霍城,看向地上跪着的,他的臣子。 “你、你们……” 广垣宫紧闭的大门再次打开。 风忽地灌了进来。 林霰出现在门外,一袭白衣胜过漠北冬天瓢泼的大雪。 “臣,戚庭霜——” 他一步步走来,直视着赵渊的眼睛,不卑、不亢、亦不请求。他用自己,堂堂正正地问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那一个人,要一句交待。 “代表靖北军十万将士,找陛下要一个公道。”—— 侯爷:我要死了。 庭霜:还可以救一下。 第一百三十八章 柔和的日光打在林霰后背上,仿佛将他镀上一层浅浅的金。 他踩着光走进来,轮廓被光影晕染开来,模糊了他的容貌。 赵渊脑中轰鸣作响,震怒的心在胸腔狂乱跳动,他看着步步逼近的林霰,一瞬间竟想不起他应该有的长相。 霍城抓住林霰的手腕,警告道:“你来这里做什么,立刻回去。” 林霰视线一低,瞥见霍城受伤的手掌,危险地眯了一下眼睛,对边上太监说:“侯爷的手受伤了,请太医过来。” 霍城攥着林霰的手微微用力,低声叫他的名字:“庭霜!” 林霰顿了顿,推开霍城的手:“这是戚家家事,与侯爷本无关系,您不用再管了。” 霍城手一松,再要去抓却扑了一个空。 林霰忍辱负重十年,改头换面,没有片刻不在忍受煎熬。一个人要彻底否定自己,再转变成另一个人,那个过程太痛苦了。 养在侯府那十七年,霍城很用心在教导戚庭霜,幸而没辜负戚时靖的嘱咐,没将戚庭霜养歪。庭霜是个很优秀的孩子,光明磊落,率真善良,他虽然生养在长陵,心中却住着草原,不曾忘记过父母的期许,也始终以为漠北战斗为毕生志向。 可那场战争改变了他的一生。 为了活下去,他吃过很多苦,也可以做任何事。为了替父母兄弟报仇,他抛弃了自己,步步筹谋,精心算计,亲手杀死了那个美好的戚庭霜。后来的戚庭霜时常憎恶自己,他为了报仇不择手段,再不是磊落君子,他还是走了歪路,给世代清正的戚家蒙了羞。所以他不肯承认自己是戚庭霜,他首先无法面对自己,其次无法面对向他投来的和从前一样目光的故人,那会让他觉得自己不配。 但戚家的仇要报,他要向赵渊讨一个公道,这件事只能也必须由他来做。 戚庭霜什么都没有了,他的背后站着的是十万冤魂,任何一个人都不能代替他站在这里,任何一种身份都没有资格代表靖北军。他拼了命从地狱里爬回来,就是为了这一天,堂堂正正站在赵渊面前,问问他,十年前的血仇究竟该怎么算。 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极其扭曲,他们以同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林霰,试图将他和“戚庭霜”这个名字拼凑在一起。 赵冉的震惊不比赵渊小,他回忆着回澜山上和林霰初见的情景,想他们那天说过的每一句话,林霰自称是靖北军旧人,说自己受戚庭霜所托,带回靖北军虎符,立誓要为死去的人报仇。 原来那真的就是一双来自故人的眼睛。 改头换面,装成互不相识的样子,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他做了那么多。 赵渊手里的剑抖得厉害,他双目圆瞪,眼里不仅有惊,竟然还有几分惧意。 “你……” 赵渊恍然醒悟,林霰将他身边的羽翼一一折断,走到如今这个位置,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报复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赵渊默念着,明白过来,原来真正想要逼宫篡位的不是赵珩,而是林霰……不,是戚庭霜!戚家谋逆之心日月昭昭,十年前他们没有得逞,留下一个死里逃生的戚庭霜,十年后,他带着仇恨而来,依然没对他的皇位死心! “好一个苟且偷生……”赵渊嘴角歪斜,笑容扭曲变形,“好一招偷天换日……” 赵渊将剑锋贴近林霰的脖颈,一擦便是一道痕:“朕真没想到,身边竟还藏着个戚氏余孽。” “皇上,戚家究竟是不是反贼还未可知,‘余孽’这个词,臣确实有些当不起。”林霰轻眨眼睛,幽幽道,“不过皇上既然已经认定戚家罪名,臣也想问问,方才南林侯念的那些信,皇上可曾见过?” “这些信皆自宸王府搜出,每封漠北发往长陵的信件中,都盖着靖北王的印签。而最后那封长陵来的回信……”林霰从袖子中,取出一封泛了黄的、打皱的信纸,那是回信的原件,历经十个年头,终于重见天日,“是臣在靖北王军案上拿到的,上面还有当年户部和兵部的签字,以及发出前宸王的盖章。” 寥寥几字,红色章印的边沿颜色已经有晕染,但不难分辨上面签的是谁的名,盖的是谁的章。 皇家印签皆是礼部特制,既是为了防止作伪,也是身份象征。 林霰往后看了一眼:“礼部尚书也在这里,当着皇上的面,你来看看上面的印签是真是假。” 礼部尚书今年七十六岁,是这次整肃朝臣中为数不多几个没被换掉的老臣。闻言,他亲上前来,年老目花,他挤着眼睛仔细辨认,确定道:“这确实是宸王的印签。” 赵渊眼角抽动:“朕没见过这封信。” “皇上的意思,这信是宸王在您不知情的情况下,擅自回给漠北的?”林霰微微一笑,“想必皇上也无法回答南林侯的问题,更对当年送往漠北的五百万石粮食一无所知了。” “你休要在这里兴风作浪,无中生有。”赵渊剑抵着林霰往前走了一步,眼中浮现浓重杀意,“你隐藏身份潜入宫中,祸乱朝纲、欺君罔上……” “戚庭霜?”赵渊冷冷笑道,“你自己送上门来,朕这就送你下去,让你们父子团聚!” 赵渊猛地抬高剑。 林霰不躲不闪,迎着剑锋“哦”了声:“今日臣替戚家翻案,皇上要杀了臣,南林侯替戚家翻案,皇上要杀了南林侯。来日,天下万民请愿求皇上重审旧案,皇上也要杀尽天下人吗?” 林霰毫不畏惧的向前走了一步,几乎与赵渊面贴着面。他肤色苍白,眼下有细小的血管,蓝紫色透过皮肤显现出来,让他看起来更加冷清:“五百万石粮食,那么大的动静,除了您还有谁敢做这样的决定。皇上,您真以为东厂杀死了所有参与调运粮食的人,天下就无人知晓你们的罪行了吗?” 赵渊浑浊的眼珠不停颤动,他已无力再举重剑,郎当一声响,长剑落地,重击之下,地面裂开圈圈龟纹。赵渊面目狰狞地引颈狂怒:“天下都是朕的,你算什么东西?也敢问朕的罪!” 林霰继续往前走,他是赵渊口中登不上台面的东西,如今往前走的每一步都逼得赵渊连连后退。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林霰字句铿锵,“在您的默许下,五百万石霉变粮食由东厂监工,经全国上下四个粮仓周转,历时四个月运抵漠北前线。您说十年前那场恶战靖北军为什么会输?您借回讫之手,正大光明的完成了对靖北军的绞杀,为了除掉靖北王,将漠北十城拱手让人,视十万将士性命为草芥,我戚家世代忠良,死后还要被冠上叛贼骂名,我算什么东西?我确实什么也不是,但你,枉为人君,愧对先辈,根本不配坐在这把龙椅之上!” 赵渊目眦欲裂,满面涨红:“戚时靖独霸漠北,通敌叛国乃不争事实!他对朕座下龙椅觊觎已久!他对朕的皇位虎视眈眈!!!” “没人稀罕你的位置!”林霰猛地俯下身,双手撑在赵渊身侧,“是你小人之心!是你求娶我娘不成对我爹怀恨在心!是你以己度人以为人人都如你这般自私自利!是你不信这世上真的有人不在乎手中权力,甘愿为国牺牲!” 仇恨的种子三十年前就已深深种下。 当年还是王爷的赵渊在戚时靖、霍城的帮助下平定大历藩王内乱。戚时靖与霍城认识的早,林雪吟是霍城父亲霍林收养的女儿,二人早有婚约,只待国家安定后便要成婚。 可赵渊却看中了林雪吟,不止一次暗示过霍林,希望将她接入王府做侧妃。 后来这门亲事是林雪吟亲自拒绝的,她直言自己身份低微,而赵渊日后是要成大事之人,身边不缺名门贵女,更重要的,她与戚时靖情投意合,早已认定对方为余生伴侣,不想因为自己让赵渊与戚时靖心生间隙。 皇室子弟,要风得风,竟得不到一个女人,尽管林雪吟不想,但间隙还是生下,在她表明自己与戚时靖两厢情悦的那一刻起,或许赵渊就再也无法容下他。 赵渊急促喘着粗气,嘶吼道:“雪吟本就是朕让给戚时靖的!是他贪婪!他得寸进尺想要更多!他问朕要五百万石粮食!他想做什么?他是要利用这些粮食称霸漠北!与朕对抗!” “荒谬!” 霍城厉声斥道:“以十年前的运粮条件,五百万石粮食从中原到漠北至少要损耗一半!靖北十万大军,分你二百万石粮,还要在前线抵抗回讫攻击,你觉得多吗?!够吗!!!” “你们当然说不够了!你去过漠北几次?你怎知他不够!” “那敢问一次都没去过漠北的皇上怎知够不够!”林霰抓住赵渊的衣领将他从龙榻上拖拽起来,双目通红紧锁着他,“你可知,回讫大军压境之时,我们的将士已经多少天没有吃过粮米?你可知回讫的敌人剖开我军将士的肚腹,从他们的身体里看到了什么?!” 朝臣卒不忍闻,纷纷低下头去。 “是漠北的黄沙和干死的树根。”林霰一字一顿,咬着牙和着血说,“他们不是被回讫杀死的,是你的怀疑和猜忌,断绝了十万忠良活下去的希望。” 赵渊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在赵渊一生固有的思想里,皇权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必须牢牢攥紧在手中。他不允许任何人对皇权有僭越之心,不允许任何一方独大。而那些年,远在漠北的戚时靖威胁实在是太大了,十万兵马,漠北十城皆听他号令,一旦攻下回讫,边境太平,那下一步,戚时靖的目光是不是就要转向中原? 古往今来将领拥兵自重、自立为王的事还算少吗?赵渊日思夜想,寝食难安,不愿去赌一个臣子对国家的忠诚能抵御权力的诱惑。赵渊自诩看人很准,在接二连三收到戚时靖的求援信后,确定他要那么多粮食是为造反。他终于决定要彻底铲除这个对他威胁最大的隐患,他要将一切谋反之心扼杀在襁褓之中,只有戚时靖死了,他才能重新收回对漠北的掌控权,为此,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兵没了可以再招募,马没了可以再蓄养,大历十万万人,不缺戚时靖这样的将领,他完全可以再培养一个听话的、好掌控的人为他镇守边塞。 赵渊想好了所有的退路,以最险恶的心揣度戚家。事实也如同他想的那样,戚时靖死后,朝中陆续有了戚家谋逆的传言,因为这场仗本不该输,戚时靖不仅输了,而且输的惨烈,这太不对劲了。于是,赵渊借坡下驴,命人抄了戚家,试图找出戚时靖谋逆的证据,来佐证他内心的猜想。 可赵渊没想到的是,无论是长陵的将军府,还是漠北的靖北王府,最擅搜证的东厂用了大量时间,甚至掘地三尺,但都没有找到戚时靖通敌的证据。 凡事只要做了,不可能不留半点痕迹。 赵渊不敢置信,他不信真的有人能廉正如此,更不愿承认自己错杀忠良。 他是天子,天子要杀谁从不需要理由,天子更不可能错。 所以错的只能是戚时靖。 于是,没过多久,东厂带着戚家谋逆的“证据”返回长陵。 天子震怒,从此,戚家成为大历不可言之于口的禁忌,无人敢提靖北王一家姓名,无人敢为他们立碑,无人敢供香火祭拜。 广垣宫的门再一次打开了。 大片大片的光倾泻下来,扫开半室阴霾。 赵韵书一身孝服,头戴白花,疾步走了进来。 她手中拿着厚厚一沓信件,此刻尽数扔在赵渊脚下。 赵渊一眼便认出那是什么东西,那是当年他让东厂伪造的,戚时靖通敌的证据。 这些证据后来被写入奏章,上呈皇帝,之后随信一同存放在东厂禁地之中。 “秦芳若。”赵韵书一脚将秦芳若踩在脚下,“父皇护不了你了,不如自己招了,我让你死个痛快。” 秦芳若早已泪流满面,他期期艾艾看着赵渊,再看看这满室文武大臣,终于认清属于赵渊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他合上眼,浑身颤抖不休,抱着赵韵书的脚说:“我这一辈子,天子脚下行走,为奴为婢,从没有过自己的选择。皇上要戚家的命,我若不做亦会有别人替他做,但我做了才能往上爬。” “你站在十万人的尸体上走到今天,倒也睡得安稳?”赵韵书哼笑一声,对樊熹说,“押入大理寺,听候发落。” 大势已去,赵渊颓然坐在地上,他这一生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到头来,身边却是众叛亲离。 “父皇。”赵韵书走上前来,蹲在赵渊面前,抬手将他挂在脸上的白发撩开,“你想听听万民的声音吗?” 随她话音而落,广垣宫门窗悉数打开。 赵渊目之所及之处,全是跪地俯首的百姓。 他们目光坚定,整齐高呼着同一句话:“请皇上收回成命,下旨重审靖北王谋逆旧案!” 不绝之音贯彻于耳,回荡在长陵各处。 赵渊怔忪片刻,恍惚间似乎看到多年以前,自己也曾有这么多真心信服他的民众。那时他身边有两员虎将,人人都说他赵渊是天子之相,日后必承大统。他还记得,当年与戚时靖月下酌酒,对方诚恳的对他说:“王爷,您只管向前走,什么都不用考虑,我和霍城永远是你的后背。” 赵渊凄然笑了起来,在那些正义声中,看向林霰,问道:“雪吟是怎么死的?” 林霰摊开手心,手中握有一枚狼头玄铁戒。他轻轻转动戒指,将它戴上自己的食指,冷声道:“你在决定送那五百万石粮食的一刻起,就没考虑过我娘要怎么活,现在又何必假惺惺?陛下,你的这份情太轻贱了,连狗,都不屑要。” 说完,林霰站直身体,手掌抚过衣衫,有条不紊地整理着衣物。 他似乎在借这样的动作迅速恢复平静,然后不急不慢地说:“王爷,戚氏旧案重审一事,您有什么意见?” 赵冉张开口,因为嗓音过于沙哑,第一次没能发出声音。他清了清嗓子,看了赵渊一眼,说道:“本王以摄政王之名,宣布继续重审旧案。南林侯主审,大理寺协同,尽快为靖北军平反。” 林霰双手垂落,深深躬下腰:“靖北军上下,谢王爷成全。” 殿外阳光正好,林霰没走几步便被跟出来的赵韵书喊住。 “庭霜。”赵韵书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林霰,问道,“庭晔走的时候,痛不痛苦?” 戚庭霜深深吸一口气,眼前闪过被乱箭穿透身体还不肯倒下的兄长。 他摇了摇头,尽量坦然地回答:“不,没什么痛苦。” 赵韵书笑了一声。 林霰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他终于等来了这一天,悬吊了十年的一口气,也彻底松了出去。 跪在外面的百姓突然慌乱地伸出手,林霰听见一声声充满敬畏的“二公子”,内心觉得很不真实。他仿佛回到了十年以前,看见已然陌生的,只存在于旧梦之中还算明朗的自己。 他在那样的梦里重重倒了下去,继而被无数双伸出来的手稳稳托住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霍松声刚过边境线,边关守卫就拦住了他的马。 “将军!” 霍松声猛提缰绳,马蹄高高扬起,差点没勒住从人身上碾过去。 这动作实在危险,霍松声不禁火道:“讲不出个正事,就让你去骑兵营里做马夫。” 那守卫被骂了还一脸激荡,扑通跪倒在黄沙地上,皴裂的手掌从怀里摸出一块灰色绸布:“将军!长陵下令重审靖北王旧案!公示书刚到边境……” 话还没说完,守卫手心一空,东西已经被霍松声截了胡。 霍松声几乎是跌撞着翻下马的,落地时差点没站稳,险些摔了个跟头。 公示书雪白颜色,经一路辗转,已经变成灰蒙蒙一片。 可这并不妨碍霍松声看清上面的内容,随霍松声一道去回讫的将士纷纷下马,簇拥着围上来,都想看看公示书上写了什么。 霍松声嫌他们挡光,左右拨开人,走到敞亮地方。他逐字阅读,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看着看着眼圈便红了,连喉结都在发颤。 “他做到了……”霍松声手指揪紧,难以言说此刻心情,他比谁都清楚这张公示书来的有多不容易,也比谁都清楚林霰为了等这一天付出了多少。 就是这么薄薄的一块布,几乎耗尽了林霰的生命。 他忽然很想很想林霰,想见他,想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有什么感受,煎熬了这么多年,现在有没有好过一点,以后能不能开心一点。 霍松声差点被自己的想象惹出两行热泪,他吸了吸鼻子,将公示书扔给手下传阅,连溯望原都等不及回了,走入边境的军营,立刻要给林霰写信。 可霍松声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远在长陵的林霰并没有他预想中的种种反应,而是进入沉睡状态,已经人事不知的过了三天。 这三天,符尧几乎没有从他房里出去过。 林霰一口气吊了十年,若是没报仇这个念头,他早该死了,强撑到今天已是不易,现在他终于得偿所愿,整个人的精神彻底散了。 他陷入深眠,屏蔽了外界一切声音,甚至出现了油尽灯枯之兆。 第一颗火蛇草的种子在花锁玉和赵玥的悉心养护下已经发芽,但仅仅是发芽还不能够,那一点点嫩苗不足以清除林霰体内的寒毒,可林霰的情况过于凶险,谁都知道他已经等不了了。 符尧其实也没有把握,但比起林霰就这样在睡梦中停止呼吸,至少他们还可以将一点希望寄托在尚未成型的火蛇草上。 符尧决定先取苗保住林霰的命,他们还剩下两颗种子,如今只能重新再种。 火蛇草取出新苗入水煮干,熬成浓厚一碗,那味道刺鼻,符尧试药时尝了一指头,险些将隔夜饭吐了出来。他给林霰喂药,那么难闻的味道,林霰毫无意识,连自主吞咽都很难做到,到最后这药完全是硬灌下去的。 霍城连房都不回了,寸步不离守在林霰身边。赵韵书也日日过来,带着时蕴,时蕴趴在林霰床边,不厌其烦的一遍遍叫他“小叔”,让小叔快点起来,说想他。赵时晞也在侯府,跟时蕴一头一尾得趴着,他多数时候都很安静,偶尔有几次霍城抬眼看他,才发现赵时晞看着林霰沉默地流眼泪。 吃了药的第四天,林霰的身体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他开始不停地出汗,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又过一天,林霰全身骨头开始疼痛,他没有醒过来,但眉头也一直没有松开过。 这种疼是林霰很熟悉的感觉,过去这十年,他的身体很多时间都伴随着一种砭骨的痛,这对他来说并不难忍受。真正令他难以支撑下去的,是他的梦。他在不停重复着做同一个梦,梦里他的父亲被敌人斩首,兄长被乱箭射杀,母亲为了救他转身赴死,溯望原上血流成河,十万冤魂攀附在他身上,此起彼伏的对他说:“活下去”。 太痛了,林霰觉得生不如死。 他跑向自己的父母,跑向他的哥哥,跑向并肩作战的同袍,痛的连面容都扭曲了。 “爹!娘!”林霰撕心裂肺地喊,“带我走,我不想这么疼了!哥,救救我!我好痛!” 可是走在前面的人不曾回头。 雪地上蜿蜒出一条血路,林霰跪在那里,四肢百骸透着刻骨寒意,那些寒意像刀一样,钻进他的骨缝,往灵魂里扎。 “我受不了了……”林霰从不曾示弱,极少喊疼,这是第一次,他如实地坦诚自己的感受,痛到不愿意再忍受,“我真的……太痛了……” 巨浪般翻涌而来的剧痛淹没了林霰,他崩溃地乞求着:“娘,等等我,别丢下我一个人……” 林霰好像终于可以放肆说出自己的感受,他侧卧在床上,浑浑噩噩地说胡话,汗和泪披了一脸,整个人都湿透了。 霍城始终陪伴在林霰身边,几天下来鬓边白发丛生。 赵韵书劝霍城去休息,霍城坐在那里不说话,没什么表情,看起来只是很随意地坐着,可朝下的嘴角出卖了他。 霍城活了这么多年,心惊肉跳的次数不算多,这几日却一直没有平静过。 他给林霰擦汗,擦完之后就握着他的手,做父母的最怕白发人送黑发人,霍城担心自己一旦离开,再听到的就是不好的消息。 符尘急匆匆的,不知从哪里来,跑的满头大汗。他手里逮了一封信,气还没喘匀就急忙塞给霍城,断断续续地说:“信,爷爷……霍、霍将军寄来的……” 那是霍松声刚抵达溯望原时写给林霰的家书,辗转多日,竟然才送到长陵。 霍城连忙拆开,刚看了个开头,便拍拍林霰虚握着的手:“庭霜,松声给你写信了。” 昏睡中的林霰对外界的一切感知都很迟钝,他沉浸在自己的梦里无法自拔,此刻听见霍松声的名字竟然条件反射地动了下手指。 信写的并不长,没有华丽的辞藻,短短两行倾注了霍松声全部的想念。 信上说:“今晨抵达漠北,溯望原一如往昔,庭霜,我在这里等着你。” 霍城念完,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保持着提着信纸的姿势,良久,将信折好压在林霰枕边,然后很轻地说:“庭霜,睡够了就起来吧,松声还在等你。” 林霰腥风血雨的梦里忽然清明起来,他的天空一碧如洗,雄鹰飞过连绵的山川,青绿色的草原上烈马奔腾。 “庭霜!”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林霰回过头,霍松声从很遥远的高坡上俯冲而来:“庭霜!过来!” 林霰怔然望着他,见霍松声弯下腰,一手拽着缰绳,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来:“上来!我带你跑马!” “跑马……”林霰喃喃重复,“我不会了,我很久……很久都没有跑马了。” “没关系!”霍松声不容他拒绝,一个用力将林霰拉上马背。 风大了起来。 霍松声紧紧拥抱着林霰,带他感受草原上无边无际的风。 “庭霜!”风太大了,霍松声不得不提高嗓音,每一声都撞击着林霰的鼓膜,迫使他的心脏不规律的跳动。 “你是我的!”霍松声说,“我不会放你走!” 蛮横的话语在风中激荡。 林霰觉得自己飘离的神魂被这一句话野蛮地拖回身体,他重重抖了一下,那些可怖的梦境、身体的疼痛,统统离他远去。像是终于从空中落地,林霰猛然攥了下手,发现自己终于触碰到了实物。 “庭霜!”霍城站起身来。 林霰睫毛不停地颤,他又一次回到人世,恍然间,仿佛过去了许多年。 模糊的视线一点点清晰起来,林霰张开苍白的唇,嗫喏道:“信……” 霍城将林霰的手放在信上,让他能碰到。 林霰滞涩的瞳孔缓慢移动着,五指继而收紧,仅捏了一下便不再动了。 霍城再去看他的时候,发现他又闭上了眼睛。 符尧小心翼翼搭着林霰的脉搏,半晌,长舒了一口气,艰涩道:“挺过来了。” 第一百四十章 霍松声回到溯望原的第四天,回讫王托使臣将算好的良辰吉日送到了霍松声手上。 婚期定在下个月十六,据那齐所言,那是个天神降喜的大吉之日,大历会为回讫绵延子嗣,保回讫生生不息。 霍松声捏着写了字的金箔纸,摇着头笑了。 大历与回讫关系敏感,这么多年,赵渊一贯的怀柔政策,往回讫送过那么多和亲公主,但从未有过一人生下孩子。回讫重视血脉传承,但赵渊不会让这个孩子成为回讫拿捏大历的把柄,每位公主在送往回讫之前都会喝下一碗断子绝孙的药,保证她们断绝生息。 尽管霍松声在很多方面都不同意赵渊的观点,但在这一点上他是支持赵渊的。回讫并非诚心与大历交好,那这个孩子就是个变数,没有人愿意拿一个国家的命运去赌一个变数,所以没有最好。 霍松声把金箔纸扔给春信:“盯着回讫,安邈那边也别放松,还有一个月才成婚,我担心回讫没死心还想做手脚。” 可意外的,一连半个月过去,回讫那边毫无动静。 往常回讫还会隔三岔五在边境弄点小动作,现在就像是两国联姻在即,回讫以这种方式向大历表明自己想要和平的决心。 军帐里是骁骑营几员大将,霍松声皱着眉头:“回讫安静的过分,我并不认为这是在向大历示好。回讫王怎么样?” 霍松声一下抓住关键,上回他亲自去了趟回讫,回讫王显然已经病入膏肓。 春信派去回讫的探子无法深入回讫王的毡帐,但每日在城中游荡也听到不少消息。春信说:“据说回讫靠联姻冲喜,回讫王一高兴,身体好了不少,这几日还亲临回讫贫民窟慰问百姓。” 霍松声背靠沉木长桌,抱着双臂,食指一下一下敲着上臂:“我没记错的话,回讫这任那齐是个见光死,在位这些年就没怎么出过他的毡毛帐。” 秋和说:“这任那齐当年差点死在回讫王即位的祭坛上,就是因为他们有习俗,每任新王即位是要在神山下拜太阳神。” 春信沉吟着:“可我们的人亲眼看到那齐出现在贫民窟,难道他真是因为两国快要结亲,一高兴病都好了?” “怎么可能。”罗田摇着头,“他那病要这么容易好,回讫也不会历任国王都活不长了。” 陶卫上前一步:“将军,我觉得有问题。” 霍松声应了声,思考着那齐这么做的原因。 那齐确实是快要死了,这不是可以再救一下的事,这是回讫世代近亲通婚造下的孽根,是天神给回讫带来的“诅咒”。两国联姻近在眼前,回讫王却一反常态出现在天光之下,仿佛在告诉回讫百姓,萦绕在回讫王朝上的魔咒已经消失。 “而且回讫族内对这次联姻非常重视,之前我们一直都不知道,回讫为了这次联姻,特地在草原上修建了一座宫殿,据说是一比一复刻的公主府。”春信说。 起初回讫以为要和亲的人是赵韵书,为表和亲诚意,他们特地请工匠在草原上仿刻赵韵书在长陵的公主府,希望能缓解公主日后的思乡之情。 这座宫殿从去年开始着手修建,现在还未完工,但不难体现回讫对此次和亲的重视和诚意。 秋和低语道:“他们停止对边境的骚扰,修建公主府,放任我们自由出入回讫……就好像他们一直在期待着这场联姻,包括回讫王突然好转的身体……他们是想……” 一个念头在霍松声脑海中闪过。 如果这一切都是假象—— 回讫想要对大历开战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但开战需要理由,为了寻找一个名正言顺的开战理由,回讫做了两手准备。 其一,他们在公主和亲的路上设伏,杀死和亲公主,破坏联姻,将锅甩到大历头上,以此为借口举兵。 可如果这一条路没有成功呢? 霍松声和回讫打了这么多年交道,想要识破他们的计谋太容易了,所以必须要找一条他怎么都想不到的路。 回讫生长于草原之上,人人提到回讫都觉得他们狠,那是因为草原上讲弱肉强食,他们饮血嗜肉,如果不狠就没办法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去。 这是回讫与大历最大的不同,所以他们为自己准备了第二条路。 那就是一个快要死去的王。 回讫用他们濒死的王营造了一个假象,在这个假象里,回讫向世人展示了他们想要和平的诚心,他们的王很健康。如果假象破灭了,那一定是有人破坏了既有的和平。 霍松声猛然站直身体,正要开口,突然一名将士匆匆闯入营帐。 “将军!”那人说,“刚刚边境来报,回讫王带了几个随从企图越过边境线被拦下,双方发生了争执,回讫王他……” 霍松声脸色阴沉:“他怎么了?” “他在争执中被刺刀刺透了小腹,人已经没了……” 营帐中几名大将俱是一震:“什么!” 军将说:“现在回讫说我们假借联姻之名行刺杀之实,两国结亲是个彻头彻尾的阴谋,目的就是为了收服回讫!回讫大军兵力集结,已经和我们在边境交战了!” · 四月,大历多地进入了漫长的雨季。 长陵下了小半个月的雨,今天稍微放了晴。 林霰缓步沿着石子路走,走到尽头再走回来,这一个月他每天都要这样走上一会,起初在廊下走,走的时间短,没走多久便气喘,体力也不支。这两天好多了,趁着天气好,多走几个来回,人也看上去精神不少。 “上回酿下的梅花酒,你得空帮我搬来侯府,晚饭时给侯爷添一点。”林霰慢声说道,“等到春末,青梅成熟,我再酿些青梅酒。侯爷和松声都喜好青梅酒,到时我留下一些给侯爷,剩下的带去溯望原给松声。” 林霰这段时间病了,几乎是被赵冉和霍城勒令在府休养,闲杂人等都不得来打扰。旧案重审一事是霍城在负责,林霰便安下许多心,这么多年没这样轻松过,闲来无事便在府中遛弯,累了回屋睡觉,醒来便爱看一些做饭、酿酒之类的杂书,偶尔还会给霍城做晚饭。 符尘答应说好:“我现在去吧,爷爷昨天还说想喝酒,正好给他尝尝味道。” 小孩正是抽条的年纪,眼见着又长高了,林霰已经够高了,现在看符尘还要仰一点头:“怎么突然就冒这么高了。” 符尘一直照顾林霰,对自己反而不太关注,林霰一说才觉得是这样。 林霰抬高手,温和地摸着符尘的头发:“长高了,也懂事了。” 符尘半个月前才经历过一场提心吊胆,真正的生死面前,谁对谁是真心,谁是假意,都能分辨的一清二楚。小孩年纪小,被林霰保护得很好,有点不谙世事,所以爱憎分明。 南林侯府是个温暖的地方,这么多年,符尘始终觉得林霰过得很孤独,好像谁也无法走入他的内心,可是南林侯府就像是一个避风港,霍城和霍松声重新给了林霰一个家。 符尘回去搬酒了,半道上逮住了赵时晞和时蕴。赵时晞这阵一直住在侯府,时蕴也因为看望林霰的关系时常往侯府跑,俩小孩年龄相仿,一来二去的熟络起来,整体形影不离,十分亲近。 赵时晞离开了拘束他的深宫,性子也放开一些,和时蕴打打闹闹的,终于像个孩子了。 符尘找了两个小帮手,很快便跑没影了。 赵韵书刚刚一直跟在小屁孩后面,现在追上林霰:“今天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说起这个,林霰有些歉疚,“阿姐,让你们担心了。” 赵韵书也跟着提心吊胆了好多天,但都比不上霍城。南林老侯爷那是真着急啊,头发都急白了,自从林霰病倒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 “我倒没什么,是姑父一直在照顾你。”赵韵书说,“他虽然不说,但我能看出来,他还在为没能第一眼认出你而内疚。” 林霰顿了顿:“我知道。” “你自幼养在姑父身边,情分深重,你若再有个三长两短,他这晚年还要不要过了?听阿姐的,好好养身体,姑父虽然身体硬朗,但毕竟年纪摆在那边,别让他操心。” 林霰点点头,像幼时被说教那样:“我会的。” 赵韵书温柔地笑:“还跟小时候一样,一说你就装老实,转头就把话忘了,下次还是那样。” “这次是真的。”林霰握了下手掌,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身上暖和过,但这段时间他明显感觉到了皮肤的温度。那颗刚刚发芽的种子在他身体里起了效,虽然微乎其微,但也在推着林霰往好的方向走,“阿姐,我不想死,从来都不想。只是以前我不知道该怎样活,所以就想着赶紧把大仇报了,那样即便是死了,我也无愧于父母兄弟了。这些年我始终带着松声送我的镜片,冥冥之中或许是他在保护我,他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护了我十年,又给了我一线生机,所以我怎样都要活下去。” 从前没有希望的时候,觉得眼中就只剩下报仇这一件事,如今林霰发现,他还有很多话想和霍松声说,还有很多事想和他一起做。他过去不太想“将来”,这些日子窝在侯府,上瘾一般,每日要设想成百上千次将来的事。 在回长陵以前,林霰没想过自己的人生里还会有霍松声。而现在,他和以后有关的构想中,桩桩件件,都有霍松声的身影。 赵韵书轻笑一声:“好,知道你的心意了。” 正说着,不知哪里传来符尘的声音:“先生!” 林霰回头看了一眼,还以为自己听错,等那声音再近一点,才见符尘白着脸从外面跑回来。 看符尘着急的样子是出了大事,林霰迎上去:“怎么了?别着急,慢慢说。” 符尘上气不接下气,喘着说:“先生!刚刚军报过城!我们和回讫开战了!” 林霰眼中残存的暖意一扫而空,顷刻间皱起了眉。 【正文完结】 第一百四十一章 回讫王意外身亡的当天,回讫大军越过边境线,正式向大历发起进攻。 霍松声第一时间赶赴前线,以和亲使臣和镇北军主帅的身份要求两军停战,查明回讫王死因。 回讫王这任那齐常年缠绵病榻,没留子嗣,这一支血脉到他这里彻底断绝。他还有一个弟弟那齐律,但非直系血亲,回讫内部早有讨论,如果那齐不幸早亡,便由与王室血脉最近的那齐律继任王位,也是因为这个,才会将大历的和亲公主许配给他,算是承认他的身份。 回讫是游牧民族,擅长骑射,草原上以部落划分,每个部落有自己的统领,皆以王相称。他们既是那齐的臣子,也是回讫大小军队的主帅,手中握有兵权。那齐律掌管的神日部落是回讫最精良的一支军队之一,他因此也被称为神日王。 那齐一死,那齐律虽然并没有立刻承袭王位,但各部落的势力已经发生倾斜,王室老人最看重血脉承继,不得已拥护那齐律,眼下回讫部族中最有话语权的人就是他了。 那齐律是个极有野心抱负的部落族长,回讫传到那齐那一代,已经不再一味主张用暴力掠夺的方式扩大自己的领地,而是用一些借口为自己掠夺的行径做粉饰,更多的在意国家的名声。可那齐律不是这样的人,他出生于狼群之中,长大后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征服,因为不是王室直系,他身上遗传下来的疾病特征并不算明显,在处事上也因此更加大胆。 草原上弱肉强食,杀戮是他们生存的基本保障,残暴的因子世代流淌在回讫人血脉里。与那齐相比,或许那齐律的存在更能与这个民族的特性适配。 所以理所当然的,霍松声的停战要求被无视了。 那齐律的神日部落以重甲铁骑闻名,他们硬生生撞开了边境守备军的防守,明目张胆驻扎在边境线内,与溯望原对峙。 与神日部落重甲铁骑相反的是镇北军骁骑营。 早在戚时靖统治时期,为了应对草原民族精悍的骑射军团,戚时靖开始在大历培植自己的骑兵。在回讫入侵大历之前,大历以步兵、车兵为主,几乎不存在骑兵。而想要与擅长骑射的回讫对抗,这就要求我们自己也拥有一支精良的骑兵部队。 与回讫这个生长于马背上的民族不同,大历起初并不重视马术、射箭,驯养一匹战马的成本太高,而漠北只是大历广袤国境内极小的一部分,还不足以让国家投入过多精力。直到回讫这个凶悍的草原霸主开始向漠北发起进攻。 大历的骑兵队是在戚时靖父辈那一代建立起来的,在戚时靖手中发展到强盛,霍松声接手后不仅没有放松对骑兵的培养,他还另辟蹊径,建立一支轻骑队,那就是骁骑营。 镇北军骁骑营总共只有八千人,却个个都是精锐。漠北地理环境等原因,军饷物资多数时候需要依靠邻近城镇的补给和国家救济,战时粮草消耗极快,而且漠上几乎都是长距离作战,要么边打边进,要么边打边撤,物资运输极为麻烦。而骁骑营的特点就是轻、快、机动性强,适合长途奔袭。 骁骑营擅长单兵作战,不会带过多辎重,而是轻装上阵,因为人数少,所以灵活性强,可以任意穿插,也容易隐蔽。但他们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不能长时间作战,因为没有粮草作为维系。 骁骑营是霍松声一手带出来的,这些年回讫在他们身上吃过的亏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支队伍太灵活了,可以说是神出鬼没,往往等回讫发现的时候,霍松声已经带着人打到了他们的主营。霍松声就这一碗饭吃了十年,屡试不爽。 所以回讫别的什么都不怕,他们最忌惮的就是骁骑营。 · 溯望原军帐里,边境线上死里逃生的守备军跪在地上,回忆事发当天的情况:“我们只是例行询问,根本没有动手,回讫王自己撞上我们的剑,根本就是找死。” 守备军受了伤,头上裹着白纱,上头渗出鲜红的血。 霍松声抬手让他起来。 秋和上去搀扶:“回讫为了将污水泼到大历头上,这种阴招都想的出来。回讫王刚死,他们的大军就越过了边境线,这是早有准备。” 回讫王命不久矣,在死前为这个国家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让自己的死变得更有价值。事情已经发生,真相究竟是怎样世人根本不在乎,他们看到的就是回讫王死在边境线上,死在大历士兵的剑下,这就够了。 霍松声左手支着额头,右手手掌中捏着一枚锦囊。 锦囊是走之前林霰给他的,说一旦两军交战便将它打开。 几个营的主将都在帐子里挤着,嫌不够吵似的,这么一会功夫想出了三、四套作战方案。 作为主帅,霍松声不得不考虑更多。就目前来说,他们手中的粮草足够全军支撑半年。 回讫破釜沉舟,这次是铁了心要攻破漠阳关,应当是做足了准备,不怕跟大历打持久战。半年之后入了秋,冬天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如果一直耗下去,溯望原不一定耗得起。 新上任的那齐律作风狂野,霍松声对过几次,没吃到亏,也没占到便宜。新王要立威,特别是那齐律这种不是正统王室出来的,更需要一场战争来证明自己,所以他一定更倾向于快攻。 如果能在半年之内将局势稳住,将回讫这头猛虎的臂膀折断,日后…… 霍松声握紧手中锦囊,扶案站了起来。他来到地图前,修长手指在边境线处画了一个圈:“回讫的主力军队有两支,一支是那齐律的神日军团,现在他们就在边境线上,驾着铁骑冲锋。回讫的铁骑重兵重甲,行动不便,过去我们为了应对铁骑,曾经尝试过斩马腿的方法,这法子奏效,但是几次下来回讫也摸清了我们的战术,前两年开始他们就已经在改造战马,给马腿也戴上重甲,等于这个方法已经失效了。” 春信点点头:“这两年摩擦不断,我们没再占到便宜。” 霍松声说:“那齐律为人自负,急功近利,作为旁系,在回讫这么一个看重血脉传承的国家里争夺到了王位的继承权,一定更迫切地想要拿下军功,所以你看他现在冲锋这么猛,都是在造势。” 秋和分析道:“那齐律的骑兵号称草原上的尖刀,擅长突围和防守,铁骑这种重兵虽然攻击力强,但也有个致命弱点,就是太笨重了。” “我有一个想法,诱敌深入,铁骑的行动力决定了他们适合强攻,如果我们放开一个口子,让那齐律的军队从边境冲入溯望原,在这个位置……”霍松声抬眼看向溯望原往漠阳关的路线,沉声说,“在这里挖坑设伏,对笨重的回讫骑兵来说,一旦前锋受阻,后面的战马容易收不住脚。我们在后面摆上车阵,架起长弩弓箭,逼他们弃马,同时埋伏步兵,等他们下了战马,再要对抗便不是我们的对手了。” 霍松声讲完,手指顺着往上,又在回讫军队主营地上画了一个圈:“这是回讫第二支精锐之师,由乎和日珥统领的拜月军团。乎和擅长打埋伏,铁骑不如那齐律的笨重,回讫一直将他当作神日军团的侧翼。我打算将大部分主力留在前方,由骁骑营奔袭至回讫主营,截断乎和日珥的兵力,这样前方溃散,后续兵力跟不上,再要跟我们打就难了。” “可是将军……”春信有些担忧,“回讫都知道骁骑营喜欢打长途奔袭,这些年吃过多少次亏,肯定会在主营地加强兵力布控,我担心……” 霍松声拍拍他的肩膀:“吃过那么多次亏也没记住教训不是吗?我亲自带兵去,不要紧。” 春信张了张嘴,还要再说,霍松声已经绕过他走开了:“秋和,先去准备一下,过两天把溯望原的作战计划安排好我们就出发。” 春信作为霍松声的副将,并不服役于骁骑营,他更适合大前方。 霍松声对春信说:“溯望原就交给你了,打了胜仗,我找晏清王帮你说亲去。” 都什么时候了还能开玩笑,春信十分无奈。 霍松声屏退部下,等剩下俩人时才开口说:“我去看看赵安邈,这边你帮我盯一下。” 为了防止赵安邈被刺杀,她藏身的地方知道的人并不多,霍松声不怎么去,但每次去都会给赵安邈稍点吃的。 门外有士兵守着,霍松声遣散掉人,一进去,赵安邈安静地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个枕头。 赵安邈疯了之后容易受刺激,见了人便大喊大叫,这次却例外,她见到霍松声,只是轻轻抬了下眼睛,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霍松声提着食盒,里面是花朵形状的糕点,小女孩都爱这些漂亮的,甜腻腻的东西。他走去赵安邈身边,坐下前先征求意见:“我能坐这儿吗?” 赵安邈没讲话,霍松声当她是默许,于是挨着她坐下来,把糕点也端出来:“喏,特地让人给你做的,你知道吧,离溯望原最近的镇子骑马都要一天一夜,军队的厨子能做出这样的糕点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将就吃,别挑剔啊。” 一盘不算精致的糕点推到面前,赵安邈不动,霍松声便把盘子塞进她手里。 俩人就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门敞着,草原上的日光烈得晃眼,正照在脚下。 霍松声双手往后一撑,本来是个闲逸姿势,可他肩上的伤反反复复一直没好透,这个动作牵连着有点痛,于是又坐了回去。 赵安邈拖着盘子,缓缓转头看了霍松声一眼。 霍松声盘着腿,胳膊肘搭在腿上,望着蓝天说:“打仗了。” “打仗”两个字让赵安邈不禁蹙起眉头,她已经不如往昔华贵,来溯望原这一路舟车劳顿,让她形容也变得憔悴。皇城里的公主可能一辈子也无法接触到战场,可赵安邈见过,那是十年前,她见过最惨痛的一场战争。 “这次不是小打小闹了,要么是他们死,要么是我们死。”霍松声语气还算轻松,“你见过溯望原血流成河的样子吧,如果我们输了……” 他话还没说完,赵安邈无意识打了个抖。 霍松声轻笑一声:“不过我觉得我们不会输,就像戚伯伯不在了,还有我,我不在了,还有我的后辈,靖北军的精神会一直传承下去,大历的子民永远不会让异族践踏我们的家园。只是我在想,这一代又一代,冤冤相报,好像没有尽头。” 漠北的天空比中原要高原,风也大一些。 门庭下的草木枝叶繁茂,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霍松声平和的望着这个地方,闭上眼睛去感受风:“我都厌倦了,边境的百姓世代生存在这里,他们该有多痛苦呢。” “我想要长久的和平,不是我把你打回去,或是你把我打回去之后再卷土重来。”霍松声摊开手掌,虚虚拢起,彷佛盛了一把风在手上,“我相信我们会赢,是因为我相信大历子孙骨子里的忠肝义胆。” 霍松声睁开眼睛,回过头,与赵安邈对视:“时晞是个很好的孩子,和你我的想象都不同。” 赵安邈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她的眼神发生了很细微的变化,像是突然被刺痛了。 “安邈,我希望你们知道,母国永远是你们的后背,无论你多少次伤害她,她依然以最大的包容心在爱着你。”霍松声手往下一摸,摸到锦囊打开它,“不管是你,还是阿姐,我们从没想过放弃你们。庭霜是恨你,但他没想牺牲你的一生去换取和平,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真的要送你去和亲。” 锦囊打开了,里面是一幅画,画上是一个形似豹头的图样。 赵安邈的目光定格在纸上,周身大震。 赵时晞的身份注定了他不可能在长陵宫中立足,赵安邈做过的一切也注定了大历无法容下她。如果留在长陵,她总有一天会死,她的孩子也无法善终。 这条通往回讫的路是林霰为赵安邈和赵时晞铺的,倒也没有霍松声说的那么好听,林霰不是什么都能原谅的圣人,他从没有这么伟大。赵安邈要活下去,林霰需要回讫的归顺,同时拥有汉族和回族正统皇室血脉的赵时晞无疑是最完美的一个继承人。 赵时晞接管回讫,这是林霰可预见的范围内对漠北最有利的一件事。 所以说到底,他们都是在互相利用。 霍松声抬手遮挡了一下阳光,说道:“我会为你们母子扫清道路,如果你对庭霜还有一丁点歉疚,如果你还有一点身为大历子民的责任感,带着时晞好好活下去。” 第一百四十二章 霍松声将镇北军的大部分兵力留在了溯望原,仅带了八千轻骑深入回讫主营。 回讫与霍松声交手多年,知道他擅长打奔袭战,为了防备,在沿途各个关卡都设置了眼线和埋伏,一旦发现骁骑营,立刻歼灭。 霍松声也算准了回讫的打算,离开前,将春信易容成他的模样,只要“霍松声”每天出现在回讫军队面前,就能最大程度的放松回讫的警惕。与此同时,为了避开回讫的监视,霍松声没有走近路,而是选择从沙漠中穿行,从后方绕到回讫主营进行包抄。 这条路绕远,正常三天的路程拉长至半个月,这也给因为轻装上阵,不适合长期作战的骁骑营带来了不小的挑战。 霍松声每天会按时给溯望原传信,更新自己的位置,并掌握前线最新动向。然而,就在霍松声离开溯望原的第十天,溯望原忽然和骁骑营失去了联系。 伪装成霍松声的春信刚下战场,浑身溅满了血污,霍松声那招诱敌深入用得好,他们已经被那齐律压着后撤了五百里,眼看就要被打退溯望原。 军帐外狼烟四起,脚底下震感明显且持续不断,是神日军团的铁骑在溯望原上列兵。 春信抹干脸上的腥水,匆忙中问起骁骑营的动向,得到的回复是今日到现在都没有收到来信。 时间已过晌午,霍松声掐点很准,极少会有晚点。 春信说:“再等等,晚点若是还没有信第一时间通知我。” 可是一直等到午夜,仍然没有骁骑营的消息。 春信内心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即刻调派一支十余人的骑兵队,沿着霍松声离开的方向去寻找。回讫大兵当前,溯望原一切部署已经完毕,全军主力都集中在溯望原,就等那齐律中计,春信无法在此时离开,但骁骑营有他的主帅和兄弟,他无法定心。 春信挎着剑在军营里来回踱步,将所有的可能都想了个遍。 就在这个时候,溯望原上狼烟再起,火光点亮了夜空,回讫的铁骑越过溯望原防线,冲着镇北军驻地袭来! 春信按计行事,命军队引诱那齐律深入溯望原,同时安排后撤。 镇北军训练有素,撤退做的干净利落。 春信戴上头盔,带兵在前面,正要迎敌。 刚出营地没多远,忽闻背后有人喊了一声:“松声!” 春信回过头,只见一辆马车匆匆停下,本该在长陵的林霰从车上走了下来。 春信心里一紧,暗叫不好,正想着对策,林霰已经小跑着追了上来。 春信清了清嗓子,学着霍松声的语气,眉头皱起来:“你那破烂身子,跑什么跑……” 战火声几乎盖住了春信的声音,林霰其实没有听清,可等他到了跟前,不消一眼便认出来:“你不是松声。” 林霰变脸似的,脸色瞬间就冷了:“春信?” 他左右看了看:“松声呢?”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春信将林霰往旁边一带:“先生,将军带骁骑营突袭回讫主营,溯望原的战火就要烧过来了,你跟着部队先后撤,等解决这边的麻烦我再跟你细说。” 林霰从海路坐船来的,否则不可能这么快赶到溯望原。他身体刚刚好转,禁不起长途奔波,到这里头重脚轻,身上冒着虚汗,就这样,听到春信说得话竟还有力气逮人衣领。 他揪着春信的甲胄将人往前一提,素来冷静清冷的面容染上厉色:“为什么要开战?松声没看我给他留的锦囊吗?!” 从前林霰哪怕再生气也没有这么直白的表露出来过,他往往都是用眼神施压,这是第一次,春信感受到了他无法压抑的怒火。 春信想起来了:“是将军整天拿在手上那个?应当是看了,我见他拆开了。” “看了为什么还……”林霰猛然顿住,“赵安邈呢?” “还在军中……”春信说,“将军临走前去见过她,说了很久的话。” 林霰恍然放开手,转过身背对着冲天烟火,剧烈地咳嗽起来。 符尘扶着他,这里的空气都充斥着刺鼻的味道,他很担心林霰无法承受:“先生,我们……” 大盛的光火在天边闪烁,林霰余光里是溯望原广袤的草场。 他有十年没再踏足这片土地,这一眼,几乎耗尽所有的力气。 林霰平复着呼吸,他身上还系着玄色披风,风一吹便飘扬起来。 春信看着他,觉得那披风飞扬的样子,像极了靖北军往日的战旗。 林霰一抬手,解掉披风,将它扔在符尘怀里,接着朝春信伸出手:“给我一副战甲。” 春信大惊:“什么?” 话音刚落,他猛地顿住,春信才发现林霰的食指上戴着一枚玄铁戒指,狼头形状,和霍松声手上的一模一样。 那是可以调动镇北军十万兵马的虎符,霍松声从不离手,就在十天之前,他明明还在霍松声手上见到过,怎么会出现在林霰身上? 难道说……这个世间有两枚一模一样的虎符? 这不可能,虎符至关重要,多一枚就是多一道风险,就是霍松声手上那个,也是照着昔日靖北老王爷的虎符原样打造的。 等等—— 春信突然抓住林霰的手,近距离看清那枚虎符:“这虎符是……将军那枚?那将军手上的……” 一个荒诞的念头从春信脑海中划过,他根本来不及思考,林霰已经甩开他,顶着狼烟走到泱泱大军面前。他身姿挺拔,肩背笔直,明明那么瘦,往那一站却犹如定海神针,叫人信服又安定。 林霰在无数道疑惑的目光中举起自己的右手,将虎符展露人前,他沉声说:“见虎符如见主帅,今日镇北军上下听我号令,如有不从,军法处置。” 说完,再次向人群伸出手:“给我一副战甲,立刻。” 旁边的小兵下意识解开自己的甲胄,递交上去。 林霰接过,甲胄不轻,穿上去的时候林霰窒闷地咳了几声,春信慢半拍的回神,脱掉自己的战甲:“你穿这个。” 林霰挑起眼睛:“不用,这个就行。” 春信看着他,缓慢将战甲穿了回去。 林霰并没有问春信具体的作战计划是什么,他基本上不会干涉春信发布的每一条指令。事实上,就在刚才,他瞬间就想通了霍松声这么做的原因。 他留给霍松声的是一个保命的锦囊,林霰对回讫的了解不比霍松声少,这个看重血脉传承的国家不会放弃正统的继承人,所以只要霍松声拿出锦囊,让回讫知道大历手中就有这个人的存在,无论他们信不信,至少霍松声可以避免两军交战,直到拖延到他带着赵时晞过来。 可霍松声并没有这么做,他依然选择了迎战。 赵时晞在大历长大,骨子里流了一半异族的血,即便他是回讫王室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但那个吃肉不吐骨头的地方,想要立足,想要站稳脚跟,想要凭一己之力改变两国的关系太难了。 那是个聪明的孩子,自幼没感受过几分母爱,赵渊待他也不好,可霍松声看得出来,他是真心敬仰林霰。感激也好,尊重也罢,赵时晞喜欢林霰,而霍松声不想毁了这份喜欢。 小孩子的感情很纯粹,他们往往能直白的感受到一个人的爱与恨,如果林霰不是用真心换真心,赵时晞也不会那么喜欢他,所以霍松声不想让赵时晞觉得林霰一直是在利用他,不想让这份真心蒙上尘。 他直面回讫的挑衅,亲自带兵深入回讫,前后方合力阻击回讫的主力部队,都是在为赵时晞日后继承回讫王位铺路。赵时晞不是等闲之辈,霍松声希望,赵时晞永远记得的是林霰的好,而不是那些算计和利用,只有前路扫清,赵时晞才能安稳的在回讫生存下去,然后才有将来两国和平的可能。 林霰低下头,轻轻抚摸着手上的虎符。 他从来不否认自己的不择手段,为此可以牺牲很多人。是霍松声默默的为他留下一片光,让他不至于在泥淖中越陷越深。 溯望原上硝烟四起,林霰冰冷的目光里,是一排又一排相继倒下的铁骑。 箭弩从身边穿扫而过,惨叫声不绝于耳。 冲锋的士兵从两侧蜂拥而上,血腥味让人几欲作呕。 林霰手上有一张弓,抬起有些费力,他的右手还打着钢针,搭弓拉弦这种从前轻而易举的动作,都让他手腕隐隐作痛。 可他的手异常的稳,眼神如刀锋。 那齐律高坐在马背上,挥舞双臂斩落箭矢。 月亮高挂天空,林霰拉开弓箭,吃痛的右手抵至唇边。 微凉的玄铁戒印在唇上,林霰亲吻着它,如同亲吻着看不见的爱人。 “松声啊。”林霰眯起眼睛,瞄准了那齐律的脑袋,“我终于……” 锋利的长箭如破竹般乘月而出! “咻——”地一声,射中了那齐律的眉心。 即将继任回讫王位的那齐律摇晃两下,甚至没看清这只暗箭是从何处而来便摔下马背。 林霰放下弓,甩了甩发麻的右手,幽幽说道:“回来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天色未明,驻扎在漠上草原中的回讫主营地一阵异动。 士兵吹响了长号,沉重的声调在各部落间流转。 乎和日珥披上虎皮大衣,揪着裤腰带从毡帐中疾步走出。他身材高大魁梧,褐发卷曲,天生一双异瞳,一只眼睛是琥珀色,一只是深蓝色,这在大历被视作不详的瞳孔,在回讫却是力量的象征。 如果说那齐律统领的神日部落是回讫的刀,那乎和日珥所率的拜月部落就是回讫的山。在神日部落落于下风的时候,他稳稳的守住了回讫的后方,不让敌人有可乘之机。 过去神日部落不是没有吃过败仗,靖北军的主帅霍松声不是个喜欢按常理出牌的人,至今回讫不敢有人说谁真的能摸透霍松声。他们只能猜,比如他们知道霍松声一定会兵分两路,利用骁骑营打奔袭战,但他们猜不到霍松声会从哪一条路过来。 这个人神出鬼没,他的骁骑营就像暗夜里一抹抓不住的风。曾经最惊险的一次,霍松声只带了五百个人,夜闯拜月部落,那一次差点就要了乎和日珥的命。虽然霍松声没成功,但回讫营地几万军将,竟然还让他全身而退,实在匪夷所思。 乎和日珥上过霍松声的当,屡试不爽,所以每次对战都极为小心。就拿这次来说,回讫已经封锁了所有可能从溯望原奇袭过来的路,连浩瀚沙漠都设了“眼睛”。骁骑营为了保证速度不会带太多辎重,最怕打持久战,乎和日珥就是要跟霍松声耗,耗到他弹尽粮绝再一网打尽。 乎和日珥拦住正吹号角的士兵,皱眉问道:“出什么事了?” 士兵吹得是报丧号,若非大战败北极少会吹这个:“前线消息,神日兵团出师不利,神日王被射杀,神日兵团溃不成军。” “什么?!”乎和日珥那只蓝色的眼睛瞪得老大,“那齐律死了?怎么可能!霍松声难道真的还在溯望原?!” 十天了,尽管每天都有人说霍松声一直在前线带兵,但乎和日珥始终没有相信。他不信霍松声不来,因此没有放松警惕,但如果霍松声已经离开溯望原,还有谁有能力杀死那齐律?那可是神日军团的首领,回讫未来的王! “通知其他部落了吗?”乎和日珥连悲痛都来不及,“那齐律是各部族推选出来最合适的国王人选,他死了,谁还能当回讫的家?王室血脉彻底断绝了!” 事出紧急,各部落首领需要一起商讨对策。 那齐是最后一个王族血脉,那齐律挨一点边,如果他能拿下这场胜利,王位传到他手上也说的过去。可现在他死了,放眼回讫,再无一个王室血脉,这王位要交给谁?谁能服众?这仗还能不能接着打?都是问题。 毡帐里七嘴八舌,吵翻了天。 回讫血脉里就是暴虐的,赞同撤兵的人极少,基本都是要为那齐律报仇的。 族中老人更是提出,谁能取下霍松声的首级,这任王位便交到谁手上。 老人一时气话,回讫族内还是无法跳过血脉这一说法。他们信仰神族,认为那齐那一支是神的后裔,其他人若僭越皇权便会连累整个回讫遭到天神的诅咒。 回讫内部暂时无法达成共识,但这仗一定要打下去。 乎和日珥是回讫的定海神针,如今他们已经损失了神日军团,必须依靠拜月军团挽回局面。乎和日珥说,汉人狡诈阴险,不要在他们的领地开战,要将战场拉回来。 族人十分同意他的说法,乎和日珥调遣军队后撤,已经杀红了眼的镇北军一定会趁胜追击,他们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乎和日珥带着火气回到营地,将派出去的人都招了回来,集中力量和大历正面对线。 漠上的天亮得晚,深灰色的天空被火光映照着,草原上的树影随风摇晃。 乎和日珥敏感地看了一眼背后,对身边的人说:“过去几个人看看,是狼还是豹子,找出来打死,给兄弟们下酒。” 乎和日珥进毡帐换盔甲,帐外有声响,像动物的叫声。 乎和日珥勾着嘴唇笑了声,背过身去套臂缚。 回讫军人穿的甲胄很沉,穿戴起来异常繁琐,因而能起到最大的保护作用。乎和日珥将胸甲套在脖子上,稍微调整一下位置,重甲勒得慌,他喘了口气,听闻帐子被人撩开了。 乎和日珥以为是屠完狼豹的手下,便没有回头,伸手将头盔够了过来,边戴边说:“虽然人手都调走了,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霍松声这个人狡诈得很,你们还是要不定时去巡视,一旦发现他的踪迹,不要通知我,即刻斩杀。” 然而他话音刚落,背后传来一声轻笑,有人幽幽说道: “哦,你要杀我?” 乎和日珥全身汗毛瞬间竖起,他的动作凝滞在半空中,感觉到后心抵上来一把冰冷的剑锋。 破晓的光从毡帐外照了进来,燃了一夜的烛火终于颤动着熄灭了。 乎和日珥僵硬又机械得一点点转过身去,正对上霍松声似笑非笑的脸。 那一刹那,一种名为“死亡”的恐惧席卷了他。 就是这个人,还是在这个毡帐里,同样的位置,熟悉的恐惧感,那次霍松声没有得手,临走前留下一句话,他说,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次。 乎和日珥当时带着死里逃生的嚣张,回了霍松声一句:“你也不可能第二次入我部落如入无人之境。” 然而,乎和日珥没有想到的是,他并没有放松守备,甚至他的营帐附近加派了更多的人手防止霍松声突袭,可霍松声还是来了,没有惊动他们一兵一卒,毫发无损地站在他面前,和多年前一样,用剑指着他! 只是这一次,霍松声不会再让他逃脱! 回讫的毡帐纯白颜色,“唰”地,一泼热血浸透毡布,汹涌地晕染开来。 乎和日珥猛地一抖。 打斗声和尖叫声不绝于耳。 乎和日珥顶着牙关,硬生生挤出一个笑来:“霍将军,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霍松声手中长剑缓缓朝上,指着乎和日珥的喉骨:“你知道打仗的时候最忌讳什么么。” 乎和日珥青筋一跳,怒视着霍松声没有说话。 霍松声歪了歪头,说道:“废话太多。” 话音刚落,霍松声猛然出手。 乎和日珥也并没有坐以待毙,他的重甲几乎已经穿戴整齐,他一抬手,霍松声一剑劈在他的臂缚上。 回讫在战甲上投入很多金钱,非常抗打不说,若是砸在人身上,骨头都能砸断。 穿好战甲的乎和日珥如同一个人型肉盾,他向霍松声猛扑过去,丝毫不畏惧他手里的武器。 霍松声侧身躲避,一剑斩在乎和日珥的肩膀,剑锋嵌入甲胄,卡了一下。 乎和日珥抓住这个停顿,抓住霍松声的手臂一个背摔,狠狠将他摔在地上,旋即一个肘击,坚硬的战甲眼看就要砸中霍松声的小腹。 说时迟那时快,霍松声原地翻滚一圈跳起。 重甲带来的惯性让乎和日珥一击砸在地上,地面登时被砸出一个土坑。 霍松声趁机转到乎和日珥身后,左臂一环,从后死死勒住他的脖子! 重甲之下,回讫军人最致命的弱点就在脖子。 乎和日珥呼吸不畅,脸色很快涨红,为了摆脱束缚,他压着霍松声后退。后面是一张长桌,他将霍松声顶在桌上,连续两个肘击打在霍松声侧腰,逼迫他松开手。 霍松声紧抓不放,并且继续施力,想要将乎和日珥活活绞死。 乎和日珥身型过于强壮魁梧,又穿戴着战甲,整个人压在霍松声身上巨石一般,叫他无法喘息。 霍松声速战速决,伸手拨掉乎和日珥的头盔,用力砸在他头上。 沉重的头盔就像一块带有棱角的石头,乎和日珥满脸是血,拼尽全力从霍松声手中挣脱出去! 他逮住霍松声的手,狠撞在桌角。 霍松声吃痛松手,头盔掉落在地。 乎和日珥嘴里骂着回讫方言,一拳砸在霍松声嘴角。 霍松声口中淌出血沫,啐了一口,不知何时从桌上顺了几只毛笔,还把笔头给撅了,成了几根木签子。 就在乎和日珥第二拳砸过来的时候,毛笔参差不齐的头部猛地扎进他毫无遮挡的手掌。 乎和日珥大叫一声,按着血流如注的手跪倒在地。 霍松声抬起腿,自上而下一脚重踏在乎和日珥的头顶! 乎和日珥面容扭曲,痛苦倒地。 霍松声拾起掉在地上的剑,双手握住剑柄,朝下狠地一刺! 就在这时,乎和日珥抓了把地上尘土,朝霍松声脸上一扬。 霍松声侧头避开,就这一下,乎和日珥拔出手上毛笔,怒吼一声,浸血湿滑的毛笔直直插进霍松声的肩膀。 霍松声呼吸一滞,反手拧住乎和日珥的手臂,向后一转,猛力折断了他的手骨!随后在乎和日珥的惨叫声中,一脚踩在他的后心,膝盖顶着人压在地上,迅速抽出肩上的毛笔,以不容抵抗之势贯穿了乎和日珥的后颈! 乎和日珥口吐鲜血,在霍松声的压迫下本能地抽搐几下,彻底没了生息。 霍松声等他彻底不动了才撤回腿,捂着肩膀躺在地上,沉重地呼吸。 拜月部落被弥漫的血腥味覆着着,味道飘进毡帐里。 霍松声皱着眉,湿滑的手掌连剑都握不住,抬眼一看,是手已经被血浸湿了。 他随便在衣服上擦了擦,撑着剑站了起来。 拜月部落的首领已死,骁骑营一把火烧掉了部落粮仓,霍松声坐在稻谷壳堆起的小山上,安静等待着回讫援兵的到来。 援兵来得不算慢,但随着拜月部落的陨落,回讫掌握的主动权已经完全丧失。 回讫纳什部的首领年过六旬,带兵赶到时营地里血流成河。纳什部是回讫资历最老的一支部族,也是除皇室外,说话最有分量的一支。 霍松声冷眼看着他,说道:“谈谈吧,我手里有你们想要的人。” 第一百四十四章 回讫有十多个部落,这些部落的首领就像皇宫里的大臣,各司其职,负责这个国家的各种事务。其中,纳什部和鲁巴部资历最老,这两个部落的成员多少和皇室沾点边,部落中老人也多,回讫最德高望重的大祭司白玫就是出自纳什部。 霍松声杀死了乎和日珥,等于说摧毁了回讫军方的核心人物,回讫本就视他为眼中钉,如今霍松声公然出现在此,见了人不躲不避,连反抗都没有,像是吃准了回讫不敢拿他怎么样,这嚣张气焰着实让人恼怒。 回讫接连吃了两场败仗,对大历更加恨之入骨,恨不能将霍松声大卸八块,纳什部现任首领拜贺完全无视霍松声的话,当即下令将他拖下去五马分尸。 回讫的士兵个个体格健硕,他们争先恐后地涌上来,谁都不想错过能杀死霍松声的机会。 骁骑营的将士们举兵在前,眼看两军又要打起来。 霍松声从稻谷堆上滑下来,手中锦囊高高抛起再稳稳接住,他搔了搔耳朵,觉得吵闹,皱着眉说:“安静点,吵得我头疼。” 回讫听了这话更加愤怒,刀背晃着日头,闪在眼睛上极不舒服。 “老头子。”霍松声往拜贺的方向走,毫不畏惧迎着刀锋,“杀了我,你们回讫王室可就真的断子绝孙了。” 拜贺之前都没细听霍松声的话,现在更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回讫士兵挥舞着手中的弯刀,拜贺抬手示意他们先别动,翻着眼睛钉死在霍松声身上:“阴险的大历人,你还想耍什么花招?” 霍松声转悠着锦囊的绳子:“听说回讫看重血脉传承,非正统皇室出身会带来诅咒,那齐死了,皇室后继无人,你们就不怕天神降罚,灭你族人吗?” 血脉断绝是回讫每个人心中不可言说的痛,天神的诅咒如同高悬在头顶的乌云,每时每刻压的人喘不过气。 拜贺被戳中痛处,抽出挂在腰上的弯月刀,直抵霍松声脖子上:“你不如先想想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去。” “哦。”霍松声长睫垂下,扫了眼锋利的刀尖,忽然舔着嘴唇轻笑一声,“杀了我,快杀死我。我死了,你们回讫王室仅剩的那一根独苗的下落,就再也没人知晓了。天神的诅咒很快就要降临到回讫每一个人身上,我们阴曹地府里相见,再好好清算新仇旧恨。” 霍松声能说回语,但用的不如母语灵活,遣词造句简单直白,让对方听懂就行。 拜贺显然是听懂了,他的刀锋迟滞了一瞬,但很快又架上来:“大历的将军也不过如此,为了保命,这种无稽之谈也说的出口。还是你当我是三岁孩童,这种鬼话也会相信?!” 霍松声抬起手,锦囊悬在他修长的中指上,半空中不慌不忙地晃:“十年前,回讫大军过境,在我国内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这些糊涂烂账如果真要掰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谁又知道一定没有那条漏网之鱼呢。” 拜贺微眯起眼睛,伸手要去截霍松声手中的锦囊。 霍松声把手一收,手背抵住刀口不容抗拒地推开了:“你没资格跟我谈,我要见大祭司。” · 回讫的大祭司是除了那齐以外,回讫地位最高的存在。 当初那齐一脉断绝,从旁系选出那齐律继任王位一事,回讫族内争论许久,最后纳什部请出在神山祭坛内清修的大祭司,由大祭司拍板才决定下来。 回讫境内有一座神山,叫做天苍,据说回讫的祖先就是在天苍山上降世,所以这座山也是他们的母神山。天苍山下有一处祭坛,祭坛环绕着鲜红符咒,终日燃点香火,回讫的大祭司白玫便住在这里。 白玫是回讫第一美人,爱穿白色纱裙,腰间佩着一圈黑色铜铃,走起路来总发出响声,常被回讫人当作仙乐。 霍松声到达天苍山时已经日落西山。 他独自乘一匹马,四周没有一个守卫,左右都是回讫士兵,名副其实的被看管,不过他并不在乎这些,目不斜视,只当这些人并不存在。 天苍山大抵是受香火熏染久了,离远远的就闻到浓厚香气。 霍松声脸色隐约有些发白,下马时动作有些迟缓。 拜贺离他最近,偏头看了一眼。 霍松声松开缰绳,步伐稳健的朝前走去。 祭坛空旷无声,泛着阴冷气息,黑灰色布条从顶上垂下,随风摆动。 霍松声走到门口停下,胳膊一抱等着人来给他开门,简直把少爷作风发挥到极致,一点也不看这是在什么地方。 门开了,拜贺先进去。 回讫人十分敬重大祭司,在门厅处便跪了下来,口中念了一串霍松声听不懂的话。 不多时,内里传来温柔女声。 拜贺起身,右手搭在左肩上,躬身进门。 白玫样貌非常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上下,她高坐在祭坛之上,身周一圈点着半指宽的白色蜡烛。人进来了,白玫睁开闭合的双眼,她肤色白皙,瞳孔是浅金色,看过来时显得十分妖艳。 霍松声跟她对视,并不认为回讫这位大祭司有她外表看上去这么年轻。 拜贺走上前,跪地与大祭司耳语几句,然后便退行至一旁。 白玫抬起手,说的一口流利中原话:“霍将军,你的诚意呢。” 霍松声从胸前拿出锦囊,捏了捏,举手一抛正落入白玫掌心。 白玫掂量一下,纤细手指缓缓打开锦囊,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祭坛内除了白玫附近,几乎没有光源。 白玫浓密的睫毛微微一颤。 拜贺好奇地伸长脑袋,看见白纸上的豹头图样后周身大震:“这是……” 白玫轻“嘘”一声,示意他不要说话,旋即微笑看向霍松声:“我能问问,那孩子的母亲是谁吗?” 白玫直接问的母亲,表明她相信霍松声所言非虚。霍松声既然敢带着东西过来找她,那就是做好了把人交给回讫的准备,图纸可以造假,但人造不了假。 霍松声欣赏白玫的聪明,跟这样的人说话不用费劲:“足以当的起回讫国母的人,大历朝昭月公主,赵安邈。” 白玫脸上流露出几分惊讶,大约是觉得事情过于巧合:“也是和亲公主。” “不错。”霍松声点点头。 白玫将图纸折好,仔细收入锦囊中:“将军好计谋,折断了回讫的左膀右臂,为那孩子扫清道路,费心了。” “还行。”霍松声轻描淡写,“毕竟身上还流了一半大历的血。” “将军的条件呢。”白玫抬高眼睛,“怎样才肯将人交给我们。” 白玫虽为女子,相貌年轻,但她的眼神却极有分量,暗含着压迫力。霍松声跟她比起来,反倒神情放松,好似那些外力完全影响不到他:“退兵,二十年内,回讫大军不得越过边境线。” 回讫是一个非常依赖天神和君主的国家,在这里国王是天,大祭司是天神的使徒,没有这两个人,这个民族极易分崩离析。近年来回讫那齐更换频繁,导致国内政局不稳,一个正统皇室继承人换边境二十年太平,对回讫来说,其实并不算亏,那是一个同时拥有两国血脉的孩子,回讫可以利用这个王和大历换取更多的资源和利益。回讫人血脉里的侵略性不可磨灭,谁能知道二十年后,这个孩子到底是姓赵还是姓那齐? 白玫点点头:“边境苦战已久,对百姓来说是好事,我们可以答应。” “第二,我们的公主以国母的身份留在回讫,除非她自愿,否则你们不可以强迫她嫁给你们的族人。” “稚子需要母亲的陪伴,公主身份尊贵,我们自然尊重她的意愿。” “第三,我要你护佑时晞周全,不可干涉他所有的决定。” 回讫龙潭虎穴,赵时晞久居深宫,虽然天性聪慧,但为人单纯,尽管这里看重血脉正统,但他毕竟有个大历母亲,身体里一半是敌国的血液,如果没有一个强大的后盾,在异国他乡可谓步履维艰。 白玫说:“大祭司的使命就是保护我们的王,将军放心。” 霍松声知道这对赵时晞来说不公平,没有人有资格替别人做决定,在他选择边境和平的时候,就已经自动放弃了赵时晞。他牺牲了一个孩子的一生,所以尽可能为赵时晞多做一些,让赵氏母子在回讫的生活能顺利一点。 霍松声缓缓舒出一口气,呼吸有些不稳。 最后,他说:“最后一个,从现在开始,大历不会再以和亲的手段维护和回讫的关系。如果你们违背以上三条承诺,擅自在边境动兵,不论你们的王是谁,我霍松声一定带刀上阵,让你们的诅咒一一应验。” 霍松声没有展现太多的压力,但白玫身边的烛火同时颤动起来。 白玫的眼神有瞬间变得非常凶厉,很快便潮水般退去。 她保持着优雅和体面,微笑道:“将军提了这么多的要求,什么时候让我见一见想见的人。” 霍松声也勾动唇角:“这个啊……” 他刚讲了几个字,忽闻祭坛外一阵烈马奔腾。 纳什族的士兵和骁骑营都守在外面,隐约的,霍松声听见有人在喊“副将”。 霍松声眉头一皱,春信不在溯望原待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转过身,只见一道身影穿过密集的布条缓缓走来。 霍松声突然觉得自己浑身都痛,后背、肩膀、手臂、嘴角,疼得快站不稳了。 他连犹豫都没有的往门口的方向走,心脏不断收紧,待看清人了,又开始恍惚,做梦一样。 林霰伸出手,接了一下往他身上栽的霍松声。 浓厚的血腥味掩都掩不住,林霰紧皱起眉。 霍松声挂在林霰身上,狠狠嗅了嗅他的味道,瘾君子般喟叹一句:“宝贝儿,真想你啊。” 第一百四十五章 霍松声手往上一抬,按在林霰后背上往自己这边带了带。 溯望原的天气比中原要冷一点,虽然入了春,天还是凉,林霰怕冷总比别人穿得多。所以乍一看没觉得,霍松声一搂便察觉到不对,太瘦了,比分开时还瘦得多。 他顿时冷了脸,朝后一仰,端详着林霰的脸,皱眉问道:“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霍松声做了十年将军,没点脾气压不住人,但他不管怎么跟林霰闹,很少真的生他气,不舍得,也不忍心。 霍松声本就因受伤脸色难看,一冷脸更是叫人发怵。林霰的身体是他最在乎的事,瘦这么多必然是大病一场,这样还不好好养病,千里迢迢跑来漠北苦寒之地,这简直是在往他心窝子里戳。 不过林霰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倒不是身体不舒服,全赖霍松声将自己折腾成这个鬼样子。 林霰压抑着沉重气息把霍松声推到春信手上,拂开挡在面前的布条走上前去。 白玫饶有兴致看着林霰,觉得他有几分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林霰自越过边境线开始便本能的产生一种抵触情绪,当年溯望原一战,赵渊给回讫递了一把刀,回讫便当起了这个刽子手。回讫杀他父兄,侮辱他的母亲,屠杀靖北将士无数,此等血仇,林霰不是什么高风亮节之士,面对仇敌无法做到宽宏大量,他在射杀那齐律的时候,久违的感受到了一丝快意,那是杀戮带来的快感,来自仇人的血让他感知到自己还活着。 可他也深知,两国交战,边境百姓是最无辜的牺牲品。那年巴兰因为燕秋的一句话,徒步千万里去溯望原报信,所以林霰愿意相信,这个国家并不都是残暴恶劣之徒。战争只会让仇恨无止境的延续下去,让更多人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中沉沦。 和平是故去的十万靖北军终其一生未能实现的梦,林霰希望自己可以做到,这是他作为靖北军一员的使命。 “没见过。”林霰视线冰冷,像一尊毫无感情的石像,“你们想见赵时晞,可以,我来安排,不过不是在回讫。” 白玫轻笑一声:“为什么。” “就凭我镇北军主帅罔顾个人安危亲临回讫以示诚意。”林霰冷冷瞥了霍松声一眼,道,“你们若真心要人,三日后来溯望原,过时不候。” 霍松声被林霰那带冰碴的眼神颤住心肺,禁不住打了个抖,往春信身上靠了靠。 春信架着他:“你冷啊?” 霍松声老实点头:“你看到没,他吓唬我。” “……” 林霰说完便走,一副你爱来来,不来拉倒的架势。 回讫军队刚遭重挫,没有讲价的资本,白玫叫住林霰:“阁下何人?我总要知道你说话有没有分量,比如,你们的将军会不会听你的号令,溯望原十万大军,若是弄起刀枪,这仗我该找谁清算?” 说白了,白玫就是要林霰一句准话,我们去溯望原可以,前提是你们得讲武德。 林霰顿住脚,却没回头,而是眼睛直勾勾盯着不远处的霍松声,沉声说道:“他连调动兵马的虎符都能轻易交到我手上,你说他听不听我的?” 话音未落,林霰不做停留从祭坛走了出去。 两军将士都守在祭坛外,就等着里面的人谈崩了好冲进去增援。 林霰的马车停在外面,他一声不响上去,符尘仰靠在车门前给他搭了把手:“走吗先生,霍将军呢?” 林霰微微掀开窗纱,见霍松声掐着腰在那跟骁骑营交待事情,说道:“再等等。” 这一等就是半晌,霍松声讲完话,一眼找见林霰的车,符尘难得给他好脸,兴高采烈冲他挥手。 霍松声不急着上去,老远对符尘勾勾手,符尘不疑有他,忙弃了车跑过去。 等人到跟前了,霍松声跟符尘打听道:“庭霜最近有生病吗?他瘦了很多。” 符尘出门前应当被交待过不许多嘴,不过这是霍松声,符尘一见他就忍不住,把前些日子的险象环生一字不落的全说了。 霍松声越听脸色越沉,最后话都不想多说:“我知道了。” 林霰撩开窗纱,露出阴沉的半张脸,不大不小地叫了声:“霍松声。” 霍松声背着剑都觉得重,卸下来丢给符尘抱着,应道:“来了。” 符尘差点被剑砸着,扛在肩上去驾马。 马车门“砰”地合上,符尘感觉情况有点不对,趴车门边偷听。 车内没人讲话,好半天传来衣物摩擦声响。 符尘一头雾水,耳朵贴得更紧,听见他家先生没好气地问了句:“你脱衣服做什么?” 妈呀。 吓得符尘赶紧坐回去,目不斜视驾车往回赶。 车里,霍松声把自己上半身脱了个精光,敞露的胸膛上有不少伤,新的旧的,淤青深处呈暗紫色,最严重是他的肩膀,有个不算小的创口,新伤叠在旧伤上,流了不少血。霍松声身上浓厚的血腥味就从这里来,血液已经干涸,成一块块的血痂黏在皮肤上,看起来很骇人。 林霰呼吸微滞,冷淡的眸子里翻涌起阵阵波涛。 霍松声那混帐还在气人,他抬脚把挡事的衣服踢到一边,惹火道:“你不是生气么?脱光了让你一次看完,气也一次撒完,反正我身上零零总总就这么些伤,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有本事你也说说你的,怎么就能瘦成这样?” 林霰心肺都被霍松声堵严实了,有理也成了没理,火气冒到头顶在胸腔里,憋得他气都喘不匀。 霍松声也快冒烟:“临走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给我写的信里是怎么说的?你真够可以的戚庭霜,把我瞒得密不透风,你嘴巴真紧啊。” 林霰呼吸沉重,转过去不看霍松声:“把衣服穿上。” 霍松声光着膀子走近他,俩人一站一坐,霍松声靠近时的阴影能将林霰完全罩住。他从后捏住林霰的后颈,强迫他转过来仰起头。 瘦的脸颊都陷进去了,整张脸就剩一双眼睛还残留几分气人的功夫。 霍松声觉得自己浑身所有的疼痛都敌不上心口的疼,他看着林霰这样都快疼死了。 “戚庭霜。”霍松声咬牙说,“你存心要我的命。” 后颈处的手微微用力,林霰轻“嘶”一声,霍松声朝他逼近,狠狠吻下来。 大将军气势逼人,看着像是要将林霰生吃了。 可惜他到底不是铁打的,狠了不足眨眼功夫便败下阵来。 马车晃了一下,霍松声脑子里跟灌了一桶水似的,也跟着晃了一下。 旋即他两眼一黑,腿一软栽倒在林霰身上。 “松声!” 林霰郁结在胸腔的不悦被一个野蛮的吻化解的七七八八,继而又被突然倒下的霍松声揉碎的七零八落。 他费力捞起霍松声,让他躺在自己腿上,拾起放在身边的毯子盖住霍松声的上身。 这一身伤什么颜色都有,精彩极了。 林霰打开窗,他的马车有人跟着,窗一开就能叫到人。 他对外面的人说:“将军伤得很重,我们就近先找个大夫。” 天苍山位于回讫纳什部管辖内,部落里有巫医。 林霰不放心回讫的大夫,简单找人处理了一下霍松声的伤口便快马加鞭往溯望原赶。 为了照看他的身体,符尧也跟着来了。 林霰都没让符尘休息,日夜不停,终于在第二天黄昏回到了溯望原。 彼时强撑一天的霍松声已经开始发热,烧得迷迷糊糊抱着林霰说胡话。 春信和秋和合力把霍松声弄回营帐,就离开林霰这么一会功夫,霍松声吵个不停,一直在喊“庭霜”。 后来林霰就没再走了,霍松声滚烫的手一直握着他,摸到人了才安心。 霍松声身上大多是皮外伤,肩伤要严重些,他之前被箭矢射中,一直没养好,伤口反复撕裂,昨天又被乎和日珥拿毛笔扎了,牵着筋骨。 符尧仔细给他包扎上药,要林霰转告霍松声,三个月内不能有大动作了,否则要留下病根。 林霰点点头,再晚些时候,符尧将熬好的药汤送进来。 一人一碗,他先看着林霰喝完,剩下一碗林霰负责给霍松声灌下去。 天色已深,暂时停战的溯望原万籁寂静。 林霰放开霍松声的手,端起药碗吹了吹,再转回去发现霍松声醒了,正睁着一双烧红的眼睛看着他。 溯望原资源稀缺,蜡烛就点了一根。 林霰说:“醒了?” 霍松声还在耍无赖:“没有。” 林霰轻声叹息,用勺子舀了一口药:“还说我瞒你,你中箭的事也没有告诉我。” 霍松声理不直气也壮:“忘了。” 林霰把药喂到嘴边:“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说忘了?” “你不行。” “为什么?” “你比我精贵。”霍松声翻了个身躺平,抹了把额上的汗,“好热,待会再喝吧。” 林霰把药放下,起身去拧了条帕子过来,替霍松声擦掉脸上的汗。 霍松声闭上眼睛,拍了拍床:“上来。” 林霰说:“不上。” 霍松声又睁眼:“你上来。” 那眼睛透着高烧的疲惫,湿漉漉的,林霰抗拒不了,脱了鞋子外衣躺上去。 霍松声朝他靠过来,从背后环住林霰的腰:“别用胳膊肘顶我,我浑身都疼。” 林霰没打算动:“你别撒娇,我心软。” 霍松声生了病也不老实,细细亲吻着林霰的头发:“你心哪软了,这么硬,谁你都忍心丢下。” 林霰微微一顿:“我没有。” 霍松声收紧手臂,肩膀上的伤在动作下撕裂般疼痛。 林霰皱起眉:“你别乱动。” 霍松声非要将林霰搂紧,不留一点缝隙才罢休。 “怎么来的溯望原?”霍松声问起来。 “我在长陵收到开战军报,放心不下,当天便坐船赶来。”林霰怕他担心,说得平淡,“这一路没怎么波折,我离开长陵时病已好的七七八八。” “嗯。”霍松声听符尘说了,路上林霰的身体倒没出什么状况,“那之前呢,病得那样厉害。我在溯望原看到天下告示,听闻要重审戚氏旧案,还在想你是怎样高兴。可你呢?你在病榻缠绵,差点……” 霍松声说不出“死掉”二字,喉头一哽,颤抖着呼出一口灼热气息:“这世上还有你在乎的人吗,你怎么敢一口气松到底的?连后路都给我想好了,给我留一个赵时晞就能一劳永逸?你算无遗策,事事都在你掌控之内,那你能不能算到十年二十年后,赵时晞是狼是虎,姓赵还是姓那齐?我告诉你,没那么好的事情,这摊子你弄出来的,你自己管,我明天就挂刀卸任,回南林做我的小侯爷去。” 说到后面又是气话了,林霰面对生气的霍松声总是很有办法,只要态度放软,那人很快就好。他摸摸霍松声的手:“我没什么都丢给你,我原本想着,若两军交战,你可以利用赵时晞的身世拖延到我带他来溯望原。” 林霰顿了顿,揪了一路的心才放下一些:“我没想到你会为时晞考虑这么多。” 霍松声亲自带兵上阵,杀上回讫,为他扫清障碍,这是林霰计划之外的事。 霍松声说:“我那是为他吗?” 林霰都知道:“你是为我,更是为了大历。” 林霰知道的,霍松声首先是镇北军的主帅,其次是大历的子民,像他们这样的人,感情要留在最后,可能最后霍松声才是林霰的伴侣。 赵时晞这条路走不走得通,以后要怎么走,怎样才能缓和两国关系,最大程度的减少战争和牺牲,这是霍松声知道赵时晞身世后第一个要考虑的事情。等他将前路一一理清,确定这条路确实可行,他才会去考虑,他要做哪些事才能让赵时晞不恨林霰。 这是一道门槛,因为只有赵时晞不恨林霰,才不会对这个国家失望,不会站到大历的对立面,才会有林霰设想的所有可能。 乱世之中,他们眼前是飘摇山河,可能数到末尾,才是无法割舍的彼此。国是大家,为了江山稳固所做的一切牺牲是大爱,只有大家稳了才有小家存在的可能,只有大爱无疆,才能绵延出子孙后代的幸福。林霰被这样考虑的霍松声吸引,也为他动容。 他托起霍松声的手放到脸侧,贴上去蹭了蹭:“我的将军,你是大历的英雄,也是我的英雄。” 现在大事了却得差不多了,他们才终于从大我回归小我,在这狭小军帐内,将那些恐惧一一消解。 霍松声深吸一口气,说道:“别再丢下我了,庭霜。” 林霰拉起霍松声的手抵在唇边,亲吻他的手背:“我回来了,是你把我拉回来的,我梦到你带我去溯望原跑马,你说我是你的,所以我来找你了。” 林霰抓着霍松声的手,转过身。 昏黄光线下,霍松声的目光很专注,眼里只放得下林霰一个人。 林霰抚过霍松声面颊上的汗珠,缓缓抱住他,遍体鳞伤的身体撞入瘦削的胸口,林霰疼惜道:“我不走了,属于林霰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我无愧于父母兄弟,无愧于大历。今后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哪里都不去,只做你一个人的戚庭霜。” “我会努力活下去,活得久一点。”林霰终于能给这个承诺了,原来那样好听,“松声,我想和你一起变老。” 第一百四十六章 霍松声身体素质很好,就是人不安分,否则不会拖了那么久伤都没好透。 他喝了药睡到后半夜就退烧了,不过伤口疼得厉害,火辣辣的,所以没怎么睡好,醒得也早。 直到这会儿,霍松声才懂得过去君王被美色冲昏头脑,沉醉温柔乡不肯上早朝是个什么意思。他还没日理万机呢,抱着林霰,就盯人睡觉都不舍得撒手。 霍松声上身缠着纱布,林霰怕压着他,侧窝在他身边,霍松声睡醒之后就把人搂过来,林霰呼吸轻浅,羽毛似的扫在霍松声裸露的皮肤上,叫人从心底开始痒痒。 林霰睡觉轻,军营里人来人往,还有早训,他醒得也早。 一睁眼,林霰抬手摸了下霍松声,没特地摸哪儿,手伸出去摸到霍松声的小腹,轻轻抚了抚。他本意是探温度,不料霍松声这禁不住碰的立马绷紧小腹,腿也跟着动了一下。 林霰清醒大半,抬起头,手指蜷起不经意在霍松声肚脐上溜过。 霍松声“嘶”了声,逮住林霰的手:“你故意的?” 林霰一时语塞,解释道:“我看看你烧不烧。” “身上不烧。”霍松声把林霰的手往下一带,“这儿烧得慌。” 俩人胡闹的次数不算少,霍松声总是耐不住的那一个,跟他比起来,林霰就像是个清心寡欲的圣僧,搞得霍松声总觉得自己像个不要脸的流氓,成天占人便宜。平时要是这么闹,林霰肯定懒得搭理他,若是被惹急了,害臊了,还得把霍松声说一顿。 霍松声以为今天也一样,正等着林霰推开他呢,谁知那人却一反常态,直接把他给拿捏住了。 霍松声呼吸一滞,肩膀上的伤都忘了痛不痛,全身感官全集中在一块儿了。 “伤还没好就想这些。”林霰用嘴唇沿着霍松声的下颌线轻轻地蹭,“将军火气确实挺大。” 霍松声舔了舔嘴唇,偏头想去亲林霰,谁知对方突然撤了手,人也跟着离开他。这食髓知味的感觉可不好受,霍松声瞪圆了眼:“戚庭霜?” “哎。”林霰坐了起来,不轻不重拍了下霍松声的脑门,“你自己躺会败败火,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霍松声被林霰戏耍一通,挣扎着爬起来,气的想砸床。 “嗯?”林霰拖长声调,指了下他的肩,“伤口再撕裂,我就不管你了。” 林霰说走就走,任凭霍松声在后头咋呼地叫他名字。 走出营帐,溯望原晴空万里,极目望去能看见碧绿草原。 漠北好似一夜之间入了春。 林霰站在原地闭上眼睛,深深吸气,鼻息间是阳光落在小草上干爽的味道。好多年了,他只在梦里闻到过。 过往巡视的兵将纷纷同林霰打招呼,他们并不认识林霰,只知道他是长陵来的大官,但他们认得林霰手上的玄铁戒,那是主帅的象征。 林霰想了想,把虎符取了下来。 符尧就在隔壁帐子里,林霰先例行去搭个脉,等符尧看过,他一边放下袖口,一边说:“再去看看松声,昨天夜里他流了很多汗,我重新替他换过一次药,不知道有没有包扎好。” 有条件该洗个澡的,溯望原缺水,林霰只能用潮湿的布巾替他擦擦汗。 与符尧分开后,林霰去炊房弄了点吃的。 病中胃口不好,霍松声嘴巴挑,林霰给他煮了一碗面。 准备了两份,一个大碗,一个小碗,大碗滴了香油,小碗放了点小米椒。 他端着两碗面出去,没走多远碰见了春信。 春信愣了愣,快步跑上来:“我帮你端吧。” 他的神情不太自然,动作却很强硬。 林霰没说什么,把托盘交到春信手上。 俩人并肩走着,那会儿在长陵,即便不算熟稔,碰上面了也能客套几句,现在却好似无话可说。沉默半晌,春信挑挑拣拣斟酌着问了一句:“怎么两碗?” 林霰回答说:“另一份是给时晞的。” 春信点点头,又陷入了沉默。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很多话想问,可无论哪句,说出来都显得单薄。 该说什么? 当年战事惨烈,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身体还好吗?一直病怏怏的,是不是那场战争留下了病根?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和大家相认?以后又是怎么打算的? 春信发觉自己问题越多,越不知该从何问起。 字字句句如斯简单,咬在齿间却带着痛。 “春信。”林霰忽然停了下来,似乎明白春信在想什么,主动坦言,“活下来确实挺难的,但现在这样也很好,我已经很知足了。” 春信霎那间红了眼眶。 林霰看见了,转开目光:“不是没把你当兄弟,恰恰是这样,我怕你们看到我如今这个样子会伤心。” 春信鼻尖泛酸,那么多的问题,话到嘴边只捡一句最重要的:“你的身体……” 林霰朝他笑了一下:“会好的。” 春信没再多说。 林霰从他手上把小碗端走:“帮我送给松声,我去看看时晞。” 林霰转身要走,忽闻春信喊道:“庭霜!” 林霰扭过头:“嗯?” “没事。”春信也笑了笑,“我就是喊你一声。” 林霰站在那里,溯望原上一缕春光正打在他身上。 陡然间,他的面容模糊起来,有了几分从前的影子。 一切都像是没有变,他也从未走远。 · 赵时晞没在军帐里。 林霰把面放在桌上,外出寻了一圈,在营地后的一片无人草地上找到了他。 草原高高低低的坡子很多,赵时晞坐在高处,那里视野开阔,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林霰路走多了会气喘,因而步履缓慢。 赵时晞早就看见他,没出声也没动,就这么看着林霰一步步慢慢走过来。 等到近前,林霰微微喘息着说:“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赵时晞仰起脸:“先生,你挡住我的光了。” 林霰顿了一下,随后往旁边让了一步,缓缓坐了下来。 清晨的风很舒适,高远的天地和安静的草原能让人想到很多事情。 赵时晞早慧,心智比同龄人都要成熟,他从懂事起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不单是因为他卷曲的头发和瞳孔的颜色,父皇对他的态度,对他的禁令,亦是告诉赵时晞,他在这座皇宫是个异类。 赵时晞曾想过也许此生就要在这样单调乏味的日子里虚度而过了,是林霰的出现给他灰白无色的天空添上了一抹纯净的蓝。先生倾囊相授,教会他许多道理,所以赵时晞理所当然的尊敬他,喜欢他,害怕他和嬷嬷一样死去,在林霰病重时寸步不离的守在他身边。 直到那天林霰突然要带他走。 赵时晞手上是做了一半的风筝,他连再见都还没来得及和时蕴说,就跟着林霰一道离开了长陵。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皇城,一走就是这样远。 林霰并没有和赵时晞解释太多,没说他们要去哪里,赵时晞也没有问。 他被囚困于长陵太久太久了,正疯狂接受着外面的一切。 赵时晞真的是个聪明的孩子,很多话不需要林霰跟他说便能自己想明白。 几乎是在到达溯望原的同一时刻,赵时晞恍然明白了,自己那些有别于中原人的特征来自哪里。 从前宫中也有谣传,说赵时晞是皇帝与回人的后代,那时他半信半疑,直到踏上这片土地,赵时晞才确信,自己身上或许真的流着仇敌的血液。 可先生为什么要将他带来呢? 为什么偏偏是他? 这个问题赵时晞想不明白了,但他有一个更加聪明的先生。 林霰看懂了他的茫然,终于肯给一个迟来的解释。 他说,时晞,抱歉,先生利用了你。 赵时晞是个被皇室放弃的孩子,甚至都没有人愿意利用他。 在林霰同他坦白的当下,他首先想的是,原来我对别人也有用,然后才问为什么。 林霰坦荡的让人心冷,他告诉赵时晞,因为你是回讫皇室的后代。 那个下午,林霰将赵时晞的身世告诉了他。 十岁的孩子,平静的令人意外。 赵时晞转瞬便明白林霰为什么要带他来,因为他身上有一半回讫的血,所以林霰要用他去和敌人做交易。 赵时晞知道,自己又一次被放弃了。 这几天他时常独自来到这片无人之地,一坐就是一整天,他发现,似乎没有人发现他的消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人生碌碌,或许他在这一刻死掉,也不会有人知道。 林霰来之前,赵时晞正想到这里。 可当赵时晞看着林霰一步步走向他,步履虽然缓慢,可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坚定,好像他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人物,不论他走到哪里,都能被林霰找到。 林霰平复着呼吸,等不再喘了,才缓缓开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赵时晞把下巴抵在膝盖上,应道:“嗯。” 林霰盘腿而坐,他的坐姿一直以来都很端正,此刻却随意弯着背,看起来很放松:“从前有个国家,它土地广袤,富裕繁荣,因此被别国觊觎,妄图倾吞它的土地,霸占这里的资源。 为了守护自己的国家,有很多不怕死的英雄站出来战斗,但也有很多同胞忌惮这些英雄的勇猛。在后来的一场战争中,英雄在同胞和敌人的加害中牺牲,除了一个人,那人运气好,在母亲的庇佑下捡回了一条命,如狗般残喘,脱胎换骨,立誓要为逝去的英雄报仇。 很多年过去,这个国家不再繁盛,内忧外患,国民矛盾日益激化。那人处心积虑回到国都,利用民愤几乎将国家搞挎,他的目的达到了,国家百废待兴,他借着国难向上爬,终于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将昔日残害英雄的同胞一一铲除,替英雄报了仇。” 赵时晞听得认真,见林霰停下来,便说道:“仇才报了一半,还有敌人那里的没有算。” 林霰点点头:“和敌人的战争一触即发,他来到前线,前线已经开战,血流成河。可当他走近了才发现,死去的不仅仅是敌人,还有两国无辜的百姓。他们向往和平,却永远消失在通往和平的路上。” “只要有战争,就会有流血牺牲。”赵时晞抱紧双腿,“有了牺牲,战争就不会停止。” 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循环。 林霰停顿一会,微垂下眼睛:“所以他想结束这一切,用最小的牺牲,换取尽可能长时间的和平。这不公平,也很难,但总要有人去做。边境十城,万万人口,从父辈那一代就开始守护的地方,他想还这里长久的安宁。” 故事说完了,赵时晞眨了眨眼睛。 “如果他做不到呢?人都是自私的,如果他找不到愿意牺牲的那个人呢。” 林霰说:“先辈的热血浇灌在这片土地上,英灵守护着每一个为了苍生孤军奋战的英雄。所以他相信,纵使时光不复,英勇的义士会世代传承。” 说完,林霰拍了拍赵时晞的脑袋:“走吧,面要冷了。” 赵时晞看着林霰,脑海中忽然闪过林霰不奋不顾身替他挡住刺客的身影。 “先生。”赵时晞问,“那天你挡在我前面,是真心要救我,还是怕我死了,破坏你的计划?” 林霰回忆起那天,生死之际,一切行为皆是出自本能。 他笑了笑,说道:“不记得了,可能都有吧。” 赵时晞点点头,从草坡上站了起来:“先生救命之恩,时晞还给先生。时晞祝先生身体康健,大业可成。以后……我们便两不相欠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霍松声吃过早饭,换了衣服去草场转了一圈。 符尧不给他乱跑,所以他没出去多久,但他骨子里也不是什么老实的人,没正形的跨坐在草场外的栏杆上,等着林霰回来。 林霰回去要从这里过,一走就能碰见。 霍松声朝他吹了声转着弯的口哨,等林霰走过来,便不爽地问:“去哪了?给我做饭又不给我送来。” 林霰拽拽霍松声的衣袖:“坐那么高,下来。” 霍松声没立马下来,而是倾过去一点,凑近了去看林霰的眼睛:“问你话呢,上哪去了,怎么不高兴?” 林霰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区别,闻言笑了声:“有吗,你别那么敏感。” “嗯哼。”霍松声换了个姿势,腿叉过来横着坐,然后一捞,把林霰困在他双腿之间,“戚桐语,我跟没跟你说过,你不高兴的时候,让人特别、特别的……” 林霰挑起眉。 霍松声贴近他的耳朵,含呼着热气对他说:“特别想欺负你。” “哦,将军的火还没下去啊。”林霰挑衅似的,“那你欺负一个试试。” 霍松声不是什么君子,对林霰尤其做不了柳下惠。早上才被林霰撩了火,没占到便宜,记着仇呢。 霍松声先是咬了下林霰的耳朵,旋即按住他的腰,往上一凑便含住他的嘴唇。 溯望原的草场又大又广,阳光太温暖了,羊群白绒花般,左一团右一簇,出来踩春。 草原上的骑兵纵马疾驰,长鞭当空震颤。 霍松声和林霰在天光下旁若无人的接吻。 早训的兵将们起初没注意,后来不知是谁先走神看见了,便一个捣一个,兵也不练了,仰长了脖子巴瞧他俩。 林霰余光瞥见,稍微退开一点,喘着气说:“看着我们呢。” 霍松声掌住他的后颈,重新黏上来:“让他们看。” 骁骑营的兄弟平时跟霍松声接触最多,这两天已经从各方传说里认识了林霰这个人,除了秋和以外,其他人都没见过戚庭霜,只以为霍松声和那位林大人是在长陵认识的,忍不住感叹:“将军真厉害,回趟长陵还给自己找了个媳妇。” 秋和正举着水囊喝水,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这行为不太稳重,不符合秋和的性格。但一家出不了俩人精,秋和和春信跟霍松声那么多年,知道他跟戚庭霜从小亲近,可那打直的脑筋怎么也想不到那方面去。 春信现在什么想法秋和不知道,反正两天了,他还没能消化霍松声跟戚庭霜好上了这回事。 霍松声仗着自己受伤,把林霰早上欠的那份一口气亲了个够本才放开他。 好不容易分开,林霰眼中浸了一层水。 霍松声抚过他的脸,双手捧起来:“听符尧说,火蛇草发芽了。” 林霰点头:“大概还要等半年。” “嗯。”霍松声指腹粗糙,在林霰脸上摩挲的时候动作很轻,像是怕弄疼了他,“好事多磨。” 林霰目光柔和,定神看了霍松声一会,忽然踏住木制围栏,往上一坐。 这动作吓了霍松声一跳,怕他摔着。 霍松声自己飞檐爬树,对林霰事事小心。 他用手在后面护了林霰一下,抓着他的小臂:“你别搞突袭,我差点没抓住你。” 林霰扶了下霍松声的腿:“没事儿。” 等林霰坐稳了,放松脊背显得有些随意。 抬眼是苍蓝色的天,巍巍山脉隐没在草原尽头,看起来万分辽阔。 林霰摸了摸掌下凹凸不平的木头,忽然说:“从前我和大哥也喜欢在这里坐着,那时我还不知天高地厚,心气也高,以为目之所及的地方都是我的。” 霍松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很远的地方,把林霰的手放在掌心里捂着:“你说,会不会有一天,天下一统,不再有国境线,不再因为资源分配不均而起战争。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百姓生活在一起,天下安定,四海太平,人们化干戈为玉帛,说着同一种语言,用同一种文字,走到哪里都是手足弟兄。” 林霰手心暖热,心里也热烘烘的,他笑道:“将军志存高远,我没想过这么多。” 霍松声捏他手指:“那你现在想一想呢。” “唔。”林霰手指一缩,认认真真想了半晌,说道,“会有那一天的,只是到那时候,我们已经不在了。” 霍松声往林霰那边靠了靠,头一歪倚在他身上:“那也没关系,总有人能替我们看到。” 林霰侧过脸,碰了碰霍松声的额角。 霍松声舒服地闭上眼睛:“此志万世千秋,与岁月等长。” 有风从原上轻拂而过,吹动了衣衫。 溯望原是戚庭霜的故乡,亦是他的执念。 过去十年,他不止一次梦回这里,他的父母和兄弟长眠于此,他久于病榻缠绵,想的是到了最后,他要回到这里,落叶归根,他要和故去的至亲团聚。 或许是冥冥之中,溯望原上十万英烈在保佑着戚庭霜。 再一次回到这里,迎接他的不是死亡,而是新生。 林霰的心弦悄然争鸣,他寻找到霍松声的指缝,紧紧扣住,在他耳边说:“我也是。” 霍松声问道:“你也是什么?” 林霰说:“我爱你,一直爱你,此情与人间岁月等长。” · 三日之期一到,回讫的大祭司白玫携族中几位德高望重的部落统领现身溯望原。 他们在这里见到了赵时晞,也认出了他后肩的胎记。 白玫当天便提出要带赵时晞回回讫,但被林霰拒绝。 此行旨在确认赵时晞的身份,至于何时让他回去,那要等两国拟好停战条约再议。 国不可一日无君,回讫比大历更加着急。 林霰亲自草拟来往文书,将那些口头协议落到实处。 条约传回长陵,由赵冉亲自审阅,确认无误后加盖印签,以朝廷的名义昭示天下。 “赵时晞”这个名字一夜之间传遍千家万户。 离他去回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定在五月初五,大历的端午。 白玫其实对赵时晞的名字有些意见,他希望大历在承认赵时晞的同时,能让他改回国姓“那齐”。 是赵时晞没有同意。 赵时晞过了五月便满十一周岁,在此之前,他甚少见到赵安邈。 可能是因为这个孩子来的耻辱,赵安邈不愿见到他,起初是痛恨,时间久了痛恨变成了逃避。 但现在赵安邈避无可避。 她必须以母亲的身份站出来,和赵时晞一起去到回讫,在那个危机四伏的国度,履行一个母亲迟到的责任。 赵安邈这一生大起大落,同为女人,却将毒手伸向女人,作为大历的子民,却做出背叛家国之事。她理应受到惩罚,为她少不更事时犯下的错,为后来被权欲迷住双眼种下的恶。 溯望原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同样也改变了她。如今回到这里,她惊悟于无数人前赴后继想要留住的和平,身为大历儿女,也该为自己的罪孽赎罪。 离开的前一天,赵安邈和赵时晞终于见了一面。 他们在军帐中待了很久,没人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偶尔能听见女人压抑的哭声。 第二天,镇北军骁骑营亲自护送赵氏母子离开溯望原,霍松声和林霰策马随行。 边境线上,回讫来迎接的军队已经恭候多时。 赵时晞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远离自己的国家。 他站在两国交界处最后回望一眼,家乡的山离得这样近,可他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 “先生。”赵时晞低声说,“从今以后,我的命运会掌握在我自己手里。” 林霰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他说:“向前走吧,做你认为对的事。” 少年不再贪恋片刻温存,毅然转身,步履坚定地走入自己的王国。 林霰在边境线上驻足许久,直到回讫的军队消失在草原深处。 一件披风搭在身上,霍松声站到林霰旁边。 十一年前,霍松声在一个黄昏送走了他的少年将军。 后来他披挂上阵,也算是年少得名。 军中数不尽的少年兵将,无论是当年的靖北军,还是如今的镇北军。这个国家是由这些稚嫩的肩膀托起来的,少年的血泪倾洒黄土,铸成坚不可摧的城墙,誓死捍卫民族的尊严。 “不是只有穿着铠甲的人才是英雄。”霍松声眺望远方,握住林霰的手,“时晞也是我们的英雄,还有很多为了明天奋不顾身的人,他们都是英雄。” 斜阳暖黄的光点照在林霰眼睛里,叫他眼眶升温。 许久后,他含着笑意轻声说:“嗯,我们不要辜负英雄。” 时光无痕,每个时代都需要英雄,每个时代都不缺英雄。 历史的丰碑会铭刻住前进道路上每一位英勇的斗士,他们或许不起眼,或许很渺小,或许此时此刻正孤军奋战,但英雄的脚步不会停止,史诗的篇章会不断续写。 微弱的星火终会在时代的尽头,燃起一只足以照亮天下的火把。 那是前人的梦想,亦是指引后辈走下去的明灯。 第一百四十八章 溯望原在连年的战火之后,终于恢复了平静。 漠北十城的百姓欢呼雀跃,这一天他们等了太久。 林霰这次回来还带了一个人,他不轻易承诺,但答应过河长明会带他回溯望原,那就一定会做到。 当年战场混乱,河长明母亲埋葬的地方已经找不到了。 林霰擅自做主,将河长明葬在靠近边境的草原之上。 河长明是汉人和回人结合生下的孩子,林霰希望他可以见证两国的和平。 一个月后,一封来自长陵的通告送抵溯望原。 那是一片明黄色的绸布,寥寥几字,昭示天下,以朝廷名义为戚氏平反。 漠北百姓哀声恸哭。 戚家不再是大历的禁忌,百姓纷纷感怀,为靖北军焚香超度,那香味穿越大漠来到溯望原,拂动了镇北军三面军旗。 那三面旗分别写着,镇北、靖北和戚。 镇北军由靖北军而来,靖北军是戚家一手创立。 夜里,霍松声处理完军务回到营帐,林霰已经睡下。 近日溯望原罕见下了两场雨,温度降了下来,林霰有些咳嗽,吃了药后便泛起困,于是没等霍松声回来。 霍松声向他走近,轻轻抽走林霰攥在手中的绸布。 林霰手心一空,敏感地睁开眼睛。 霍松声拍他后背,俯下身和林霰蹭了蹭鼻尖,小声说:“接着睡,我帮你收起来。” 林霰放心的睡了。 如今溯望原和回讫停战,边境太平,霍松声忙完手上的事可以休息一阵。 他带着林霰去了漠北的主城青州,当年的靖北王府就建在青州,后来戚家背上谋逆罪名,他的府邸被长陵来的官员查抄,百姓为戚家建的衣冠冢也被推平。 漠北战乱多年,不如中原繁华,甚至逊色许多。 林霰很多年没回来过了,觉得这里似乎还停在十一年前,和印象中没几分变化。 平反后,戚家的封条便撤下了。 多年无人居住,院中长满杂草,霍松声提前派人过来清理,尽力恢复院景原貌。 到了家门口,林霰微微顿足,都说近乡情怯,连林霰也无法免俗。 霍松声拉起他的手:“咱们就在这住一段日子,什么都不想,好不好?” 这安逸时光来之不易,林霰点点头,跟霍松声一起走了进去。 家中虽然打扫干净,但经年累月尘埃落尽,家具摆设眼见着旧了很多。 林霰绕府走了一圈,觉得眼前的一切似在提醒他,还是回不去了。 俩人暂时在靖北王府住了下来。 王府无人,仅他们两个,霍松声怕林霰觉得冷清,晚上溜街时给他买了只黑毛八哥。 林霰起初不太想要,嫌吵,但拗不过霍松声蹿腾,最后还是将鸟带了回去。 天下的八哥都一样,果然叽叽喳喳吵得没完。 霍松声又有点后悔,蒙在被子里捂耳朵,说要把这烦人的鸟给炖了。 林霰拉开被子:“买也是你要买的,如今你又嫌吵,多大人了,怎么还小孩子心性。” 霍松声在林霰面前就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仗着有人哄,所以为所欲为。 霍松声枕上林霰的腿,一只手揪了自己几缕头发:“我不是怕你无聊,给你买只鸟解解闷。你从前在侯府不是挺爱逗鸟,惹得家里那只八哥看到我就瞎叫。” 林霰打趣道:“叫什么啊。” 霍松声一甩手:“你别装啊,我不信你不记得。” “哦,那我想想。”林霰忍不住笑出了声,“是不是说,霍松声,小媳……” 霍松声一个鲤鱼打挺直接给林霰按进被子里,一把捂住他的嘴:“你故意的吧。” 林霰被挡着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带笑的眼睛。 霍松声看着看着就被那双眼睛蛊惑,手挪开,对着林霰的嘴唇亲过去。 林霰风寒未愈,怕过给霍松声,这两天都没怎么让霍松声胡闹。他抵了下霍松声的肩膀,嘴唇亮晶晶的:“起来,我还在咳嗽。” 霍松声往肩膀上一看:“你碰着我伤口了。” 他伤口早好了,林霰用了点力:“你起不起?” 霍松声笑嘻嘻地咬林霰的下巴,逮住他双手,一把按在头顶:“不起,就不起。” 林霰都被他弄笑了,霍松声顺势探入他口中,搅弄他的舌头。 房间里的温度缓慢升高。 林霰仰起脸,气喘吁吁地承受着。 霍松声把他翻过去,衣衫褪下一半,亲吻他肩上的刺青。 林霰微凉的皮肤在霍松声的唇舌下变热发烫,他耐不住这样,转回来,捏住霍松声的后颈将人压过去。 霍松声舔了舔唇:“宝贝儿,好凶啊。” 林霰没说话,忽然抬手掌住了霍松声的脖子,将他的脸往旁边一转。 他含吮着霍松声的脖子,坐在霍松声肚子上,细吻他的耳垂。 霍松声一双手就能将林霰的腰整个环起来,他用了点力,提着林霰往下一坐,自己也跟着坐起来。 林霰气息不稳,胸膛起伏得十分剧烈。俩人贴得极近,能将霍松声眼睛里压不住的欲望看得清清楚楚。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沙哑:“来吗?” 霍松声啄吻着林霰的下颌,含糊说:“不凭本事说话了?” 林霰还算镇定:“我觉得你忍不住了。” 霍松声叹了口气,掐着林霰的腰把他从身上请下去,然后抱着他,头靠在他肩窝里:“我缓缓。” 林霰手虚虚搭在霍松声背上,说点别的分散他的注意力:“府里太安静了,明日叫符尘和符尧过来住吧。等什么时候回长陵,把七福也接过来,若是霍伯伯霍伯母愿意,也一起过来。” “我爹娘岁数大了,估计不想折腾。”霍松声声音闷闷的,“或者我们在漠北住一阵,等你住腻了,就去南林再住一阵。” “也行。”林霰说。 霍松声缓了半天才平静,从林霰身上抬起头:“确实不能整日和你腻在房里,有点伤我的身。” 林霰张了张嘴,想说要不你就来吧,不要紧。 还没开口,霍松声突然套起鞋子,把林霰也拉起来。 林霰一头雾水:“做什么去?” “有个地方忘了带你去。” 初夏夜风微热,霍松声扣着林霰的手一路穿过草木稀疏的院子。 林霰熟知王府地形,已经知道霍松声要带他去哪里了。 后院紧邻着一间祠堂,也是一早便准备过,祠堂中有长明灯,有香火,架子上有三块牌位。 从前世人想要祭拜靖北军和戚氏父子总要偷偷摸摸,即便立碑也不敢写下他们的名字。 当年戚氏父子战死,尸骨无人收殓,和无数靖北军的尸身一道,草草就掩埋了,已经无法找到他们埋骨的地方。戚时靖的头颅被割下,连同林雪吟一起曝尸城墙,霍城跟回讫打了一仗抢回他们,偷偷安葬在溯望原上。 现在不同了,人们可以正大光明地提起当年惨剧,不用再担心触了谁的眉头,会不会因此获罪。 前些日子,霍松声带林霰去祭拜父母,林霰亲手为戚时靖和林雪吟立了一座写上挽联的碑。只是大哥,终究是找不到了。 霍松声点亮祠堂,将香炉点上。 飘渺白雾腾然而升,霍松声将那则告示交还给林霰,说道:“庭霜,这么好的消息,你不快点告诉戚伯伯和林姨?” 林霰望着牌位,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绸布。 他往前走了几步,就着香炉里微弱的火苗,将布点燃。 随着缭绕的烟雾充盈一室,林霰被熏到酸疼的眼睛缓缓合上。 自从收到消息便震颤的情绪赫然溃堤,林霰“噗通”跪在地上,含泪说道:“爹,娘,大哥,你们清白了。” 霍松声缓缓走了出去,关上祠堂的门。 庭霜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应当有很多话想和家人说。 霍松声安静坐在门外的台阶下,漠北天空辽阔,月亮便显得很近,也比别处亮。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 林霰来到霍松声身旁。 霍松声坐在那里,张开双手:“来,我抱抱。” 林霰俯下身,被霍松声抱了个满怀。 他眼睛还很红,哭得鼻子不通,很奇怪的是,哪怕林霰病成那样躺在床上,霍松声觉得他脆弱,但没有觉得他可怜,一个一直挣扎在死亡线上努力想活下去的人,只会让人觉得他很坚强。反而是现在,林霰梨花带雨地看过来,霍松声觉得他好可怜。 “小可怜。”霍松声摸摸林霰的眼睛,“和戚伯伯说什么了?” 林霰退开一点,坐下来:“说说这些年,也说说以后。” 霍松声诧异地看向他。 林霰说:“我跟我爹娘还有大哥,说了我们的事。” 哪怕戚时靖和林雪吟已经故去多年,霍松声听了这话还是“啊”了声。他揪了下耳朵,那是霍松声害臊时的小动作。 “你说……什么啊?” 别是什么爱不爱的,酸掉人大牙。 林霰牵了一下霍松声的手:“也没什么,就是说我们定下了。” 霍松声故作镇定,端的一副大将军气势:“什么叫定下了?” “定过亲,见过父母,两情相悦,后半生都不分开的意思。” “靠。”霍松声脸一热,大将军的气势仅维持眨眼功夫,“谁跟你定过亲啊!” “娃娃亲也是亲么。”林霰勾了下霍松声的手心,“再说,你又不吃亏,当初都以为我是女孩儿。” 有些话两个人的时候随便玩笑随便说,当着父母的面说起来就不行。 霍松声搓了搓脸。 林霰稀奇地看着他:“你脸皮这么厚也会害羞?” “那要看跟谁。”霍松声说,“跟你我当然用不着害羞啊。” “哦。”林霰用手背蹭蹭他的脸,“那你认不认啊。” 认什么,认亲还是认情?那不早八百年就认了,还认得死死的,爬都爬不出来。 霍松声忍着牙疼:“认认认,你快别说了。” “说得好像你不情愿。”林霰抽回手,“你不愿意就算了,我再跟我爹娘说说去。” “哎!”霍松声拉住他,“谁不请愿?有这人吗?话都说了可不带往回收的,你打架不讲武德就算了,讲话不能也这样。” 林霰歪着头看他,似笑非笑的模样。 霍松声手一伸把林霰抱过来。 月色当空。 霍松声小声嘀咕:“我不知道多想,你快饶了我吧。” 第一百四十九章 正文完 在朝廷为戚家平反的一个月之后,长陵传来讣告,当朝皇帝赵渊在广垣宫病逝。 大历进入了为期四十九天的国丧期。 国丧期内全国不许奏乐,不准屠宰,禁止民间嫁娶。寺庙道观日日鸣钟,敲满三万次为皇帝送行。 国丧期满后,晏清王赵冉正式即位,改国号为“昭”,意在昭辉拂世,清正公义。 值得一提的是,国丧期间,刚刚接任回讫王位的赵时晞,以回讫皇室的名义向长陵发去悼词。国丧期甫一结束,赵时晞即刻联系昭国新帝,商讨两国商贸往来。 回讫是一个资源匮乏的国家,如果不向昭国侵略,仅靠他们自己很难维持全国百姓的生存。 恰巧林霰就在溯望原,赵冉一封信写给林霰,让他负责和回讫交涉。 边境的稳定仅仅只靠一个拥有皇室血脉的赵时晞还远远不够,昭国要想长久的稳定,首先要打消的是回讫侵略的野心,最直接的就是给他们足以生存的资源。但资源不能白给,那无异于给昭国养了一只寄生虫,首先是资源置换,昭国可以吃点亏,通过贸易往来,带动回讫的经济。等到回讫国内稳定下来,再开放一条口子,适当允许回人进入昭国。 人口的流动所带来的经济利益无可估量,可两国毕竟有仇恨横在那里,这一举措稍有不慎便会造成漠北境内不稳。这时就需要律法的约束,一套完备的政策要提前制定,不单要考虑到漠北百姓,也要顾及到回人。 如果情况好的话,二十年内,昭国和回讫不再有战争,两国百姓亦可在和平环境下互相往来。赵时晞的存在是一柄双刃剑,如果能用好,回讫归顺大历,彻底被大历同化就是百年之事。 霍松声靠在桌前,手中是林霰写了半个多月的案稿,厚厚一沓,耗费诸多心力。 “休息一会吧。”霍松声把案稿放回去。 林霰搁下笔,按住手腕甩了一下。 “手疼吗?”霍松声跑去他身边,没正样地坐上桌,握起林霰的手腕捏了捏。 林霰摇摇头:“不疼,就是有点酸。” 霍松声热乎乎的手掌贴着他手腕,叹气说:“两国来往是长久之计,哪有你这样的,现在就要事无巨细全部写下来,知道什么叫计划赶不上变化吗。” “大的框架要先搭好,这样才能适时做调整。”林霰说,“诸如我们想往哪个方向推进,日后想达成什么样的目的,实现怎样的结果,若是没个目标在前面牵头,很容易跑偏。” 霍松声不是不懂这些,就是心疼林霰辛苦,而且费脑子。 外面阳光正好,林霰在房里坐大半天了,他拉人起来:“那也不能总在桌前坐着,眼睛都要看坏了,走,去院子里转转。你上个月种的花,我刚刚去看的时候发现它发芽了。” 漠北已经进入夏天,林霰体寒,大热天还将领口扎得严严实实,不过太阳下站一会儿便觉出热了,他松了松领口,被霍松声拉得弯下腰。 “看,长小苗了。” 花种是晚上散步时在集市上买的,没问是什么品种,买了好几包。 院子里头有一块地,从前林雪吟爱在这里种花,围栏圈起来,林霰记得当时还有许多藤系植物,能顺着围栏爬一周,非常好看。 霍松声把杂草都清掉了,那时候在都津没白读养花大全,还知道培土。种子是林霰撒进去的,日常浇水施肥都是霍松声在做,他每天要去溯望原,但无论多晚都会回来,惦记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皇天不负有心人,才一个月呢,都发芽了。 霍松声挺开心。 见他喜上眉梢,林霰也不禁心情愉悦。 符尧早就说了,林霰的病不能忧思过重,情绪是发作的开关,霍松声是个会哄人开心的,林霰成日在他身边被感染着,脸上笑容眼见着变多了。 “嗯,发芽了。”林霰蹲下来,冷白的指尖轻触嫩芽,由衷地说,“真好。” 霍松声捡起放在一边的小铲子,撸起袖子给花草松土:“庭霜,其实看了你的案稿之后,我有一个想法。” 林霰把肥料递给霍松声:“说来听听。” “起初我是想着西海的航道年底就要通航,回讫那一段干脆一起挖了算了,将来建海事司,海上诸国贸易往来,也带回讫分一杯羹。后来还是觉得不妥,时晞毕竟还小,打通回讫的航运线有风险,若是回讫有不臣之心,能在这条航线上做太多事了,所以我想过几年再说。” “你考虑得对,时晞在回讫羽翼未丰,航线一旦打通,若回讫勾结海上岛国重起歹心也不是不可能。而且有西海的例子在前,回讫如果不能彻底臣服,这条线还是先不动为妙。” 霍松声点点头:“我想的是另一件事。” 林霰问:“什么?” 霍松声停下手中动作,凑近林霰耳边,压低声音说:“溯望原下的火油湖。” 林霰警觉地抬起眼,下意识往四周看了一眼。他把霍松声手里的铲子拿走放到一边,拉他起来:“回房间说。” 漠北火油湖的秘密知道的人屈指可数,一半还都已经死了。饶是赵渊昏聩,在这件事上,他也是守口如瓶,没敢动一点心思。 这个火油湖事关重大,它背后的利益无可估量,就连林霰也不敢轻易触碰。 门关上,林霰面色严肃:“松声,你想说什么?” 霍松声也一改往日吊儿郎当的作风,正经起来:“我在想,我们是时候启用火油湖了。” 林霰书桌背后是一张巨大的军事防线图,从上面可以清晰的看到,昭国的军事分布。 昭国按区域划分,漠北、吴东、南方和西南共四大军区,在役军人超过四十万。可这么庞大的一支军队,主要用来抵御外敌的军备十之八九都是冷兵器。 现今昭国境内已经公布的火油开采点只有西海一处,西海海域辽阔,海上还有不少岛国一同瓜分,真的到手的寥寥无几,用来做军备完全不够。 当初杜隐丞计划修建战船,在战船上加装火炮来对付海寇,烧的就是西海的火油。 “我之前去赤禹运粮便听到风声,言传赤禹境内发现了一个火油点。” 这是一个新的风向,天下之大,资源不会全部落在一个地方,昭国地广占了不少好处,但如果不加以利用,而是一味搁置,迟早会落到别人后面去。 “火油这个东西,谁都想去分一杯羹。赤禹虽然不如回讫野心大,但一旦让他们掌握火油,一定不会满足现状。昭国是一块非常肥美的羊肉,一旦将来他们的炮口对向我们,依然依赖冷兵器作战的我们,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火炮射程远,攻击范围广,一炮轰下去一个营地都能铲平,这不是刀剑可已比拟的。 霍松声从发现火油湖的存在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火油是制作军事武器的完美搭档,随着国家实力的扩充,未来还会有更多国家在发展的过程中陆续发现火油点,然后利用火油装备自己的军防,扩大自己的领域。 到时国与国之间军事博弈就看谁家能在火油上有足够的话语权。 霍松声思虑深重:“国之重器,不可或缺。将来的军事装备,火器是大势所趋。即便我们无意于对外扩张,但它是我们守护家园的武器。庭霜,我们不能止步不前。” 林霰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利益滋生罪恶,火油湖的位置太敏感了,就在两国交界处,换个角度,如果林霰今天代表的是回讫,他也不会甘心放过这么一块肥肉。 这还只是对外,古往今来因利益纠葛而起的内乱数不胜数,如何防止别有用心之人利用火油湖生事,也是要考虑的问题。 不过霍松声说的没错,火器是大势所趋,火油湖的秘密不会一直尘封地下,他们确实该早做打算。 好在现在回讫有时晞,只要时晞不变,就等于给回讫上了一道保险。 “庭霜。”霍松声说,“如果你赞成我的想法,也信任我,便将火油湖交给我。我身为镇北军主帅,必须要对漠北的百姓负责任。作为昭国的一份子,我也必须要保护我的国家。” 林霰久久看着霍松声,曾经少不更事的男孩子已经能在自己的领域运筹帷幄,信誓旦旦的模样简直让人移不开眼睛。 林霰向前一步,轻轻抱住霍松声:“我相信你能做好,松声,我有没有说过,你一直都做得很好。” 霍松声搭上林霰的背:“你好像说过。” “那就再说一次。”林霰笑了笑,“你比我更了解漠北,了解回讫,了解军事,我相信你的判断。但是你也记得,如果有难处,来找我,我虽然没你专业,但能陪你一起想办法。” 霍松声一偏头,亲着林霰的脖颈:“你什么不懂,就会哄我。” “认真的。”林霰放开霍松声一点,极骄傲地说,“你是昭国最骁勇的将军,是我的骄傲。” 霍松声被夸赞的美上天,尾巴都要翘起来。 他一下拖着屁股把林霰抱起来就往外跑。 林霰扶稳他的脖子:“去哪?” “去跑马。”霍松声说,“让你看看我的威风。” 霍松声把林霰抱上马,在后拥着他,扯起缰绳就往溯望原去。 烈马在青州宽阔的街道上飞驰而过,一路出城,不多时便踏上辽阔草原。 霍松声有力的心跳顶撞着林霰的后背,过快的速度将风都卷起来。 大将军第一次带心上人跑马,孔雀开屏似的,当着草原上列队操练的军将的面,大摇大摆转了一圈,然后径直而上,迎着烈日的方向一直跑,一直跑。 林霰心脏跳得太快了,身体有些负荷不了,转头对霍松声说:“慢一点,松声!” 霍松声干脆松了缰绳,掐住林霰的颊肉,狠狠地亲吻他。 乘风的速度慢了下来。 林霰抓住霍松声的手,按在自己心房的位置,两个月前一摸都是骨头的胸口,已经薄薄的养回一点肉。 霍松声攻势渐缓,却不肯松手,含糊不清地问他:“我好看吗?” 林霰喘个不停,托起霍松声的脸:“特别好看。” 霍松声被林霰眼中的沉迷击中了,捞起林霰的腰想带他下马,不料落地时踩在一处斜坡上,一个没站稳便滚了下去。 俩人紧紧抱着,小草柔软,霍松声护着林霰的头,滚到坡下才停住。 林霰伏在霍松声身上,霍松声笑个不停:“完了,我高大的形象全毁了。” 林霰撑起来一点,碰了碰霍松声的嘴角:“不重要,你在我心里一直高大。” 他翻个身趟到旁边,阳光有些刺眼,林霰有点睁不开眼睛,但不想遮。 湛蓝的天空上有大朵大朵的白云,鸿雁从山这头飞到山的那头。 霍松声撞了一下林霰的腿:“说点什么。” 林霰懒洋洋地眯着眼:“说什么?” “这么美的景,你不表达一下想法?” 林霰枕着自己的手臂,扭脸过去:“你为什么不表达?” 霍松声无赖道:“我想先听你说。” 林霰转了回去,其实他内心平和,一点想法都没有。可此情此景,爱人就在身边,心中没有任何杂绪就能说明所有。 半晌,林霰不急不慢道:“我觉得很幸福。” 说完,也撞了下霍松声的腿:“该你了。” 霍松声拖长声音“嗯”了一声,舒服地闭起眼睛。 “我觉得……”霍松声带着笑说,“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说完,他摸过去,半边身体压在林霰身上,就这么搂着他。 手脚攀在一起,衣衫交叠,连发丝都缠绕着。 林霰深深吸了一口草原上新鲜的空气,浑身都松弛着,懒懒道:“嗯,往后都是好日子了。” 【正文完】—— 正文部分到这里就结束啦,感谢大家几个月来的陪伴,也感谢大家对庭霜和松声的喜欢。工作原因经常请假不能按时更新,很感谢大家的包容。 文章停在这里是不希望大家对攻受有太多的定义,攻受只是体位,不存在谁让谁,松声和庭霜谁都不介意在下面,感情到了就自然的发生了。 这就是一本普普通通的小说,它不完美,我不希望大家因为庭霜惨就偏爱他,更不希望大家因为我着重描写了庭霜的部分给这篇文章打上这样那样的标签,这不是什么攻控文也不是什么受控文,每个人对情感的定义不一样,我不希望被过度的解读,我希望大家可以在我拙劣的文笔中看到的更多是先辈一代代传下来的家国精神和后人对这个精神的传承,这也是我写这篇文的初衷,不论在哪个年代,都有人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为我们的美好生活负重前行。 感谢你看到这里,番外容我休息两天再写。 新文还没想好写啥,先放个预收在专栏,回头想好了再改。 最后,文章结束了也让我听听你们的想法?如果你们愿意跟我分享的话。 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