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到当朝太子后》 1. 离府 夜里落了一场沉绵的小雨,天亮时,满院子都是裹着寒意的雾气。 常妈妈穿过重重雾障走到荟兰院,没等进院子里,先听见了几句细碎的嚼舌—— “二小姐平日里瞧着多端庄正经,天晓得背地里居然那么放荡,竟在外头就按捺不住,躲在假山里就与那人……” “嗤!不过装模作样罢了。我听说啊,找到她的时候她衣衫不整的,半边身子都……” 心口气血一阵翻腾,常妈妈一步急跨进院子里,猛地喝出声:“住口!你们好大的胆子!” 凑头在一块议论主子的两个丫鬟被吓了一跳,赶紧噤了声,扭头看见是常妈妈,两人的神色方才一松。 常妈妈知道她们在想什么,狠狠刮了二人一眼:“二小姐的事,老爷已经发了话,不许任何人再议论!你们打量着我跟着二小姐,觉得我在府里的地位不如从前了,可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就凭你们两个不值钱的东西,要发卖你们,我还是做得了主的!” 两个丫鬟神色顿时一变,忙告饶道:“常妈妈恕罪!” 却不等常妈妈再说话,“吱呀”一声,屋门忽然开了—— 莲步轻移,门里款款走出来一个眉眼如画的女子。 她生得貌美,蛾眉宛转,朱唇玉面,只细长的眼角下有一层淡淡的青灰,显得神色疲倦。 正是阮家二小姐,阮梨珂。 两个丫鬟忙将头压低,避开视线,常妈妈上前轻声道:“小姐醒了。” 阮梨珂“嗯”了声,转头对丫鬟淡道:“你们出去吧。”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都求之不得,应了声连忙退下,常妈妈还不忿刚才的事,愤愤盯着二人的背影。 “由她们去吧。”阮梨珂看在眼里,倒没事人一样反过来劝慰常妈妈,“她们说什么都碍不着我,流言纷扰,常妈妈也不必往心里去。” 常妈妈收回视线,望向一脸云淡风轻的自家小姐,心里的愤懑却无法平息,而又牵出另一番酸楚苦涩的滋味。 话在舌尖打了好几转,常妈妈到底压下了那些没用的伤春悲秋,将手里捧了一路的匣子递给阮梨珂:“小姐,您这一去禹州,山高路远,奴婢没法子去看您,又到深秋了,观里怕是冷得厉害,这几件厚衣裳小姐带上,千万别受了寒,在山上有个头疼脑热的,怕是不方便请大夫。” 阮梨珂垂眸将匣子接过,低头应下。 常妈妈又道:“小姐可千万要保重自己,事情的真相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奴婢在府里等着小姐回来!” 回来? 阮梨珂微怔,回过神,不由在心里自嘲地笑了声。 她还能回来吗? 家里要是真的想查清事情真相还她清白,也不会这么急着把她送到道观里去。 方才,她本不想轻纵了那两个嚼舌的丫鬟,可她这一去禹州,注定是回不来了,常妈妈在府里没了倚靠,她临走前再得罪了那起子小人,只会让常妈妈今后的处境更加艰难。 阮梨珂压下心里的酸涩和担忧,顺着常妈妈的话点了点头。 “小姐……”院门口,她的贴身丫鬟抱琴套好马车回来了,踌躇着低声道,“四小姐来了……” 阮梨珂一愣。 常妈妈满脸担忧地看她:“小姐若不想见,不理会就是了。” 阮梨珂片刻扯了个笑,没说什么,嘱咐了常妈妈一些“保重身体”之类的话,出去了见四小姐阮兰蕙。 * 一场秋雨一场寒,阮兰蕙裹在厚实的织锦披风里,站在长石板路边一动未动,她低头看着披风上的翠纹,像是在出神。 等得久了,身后的小丫鬟荷香有些不耐烦:“小姐,二小姐怎么还不出来?她明知小姐来了,却故意晾着咱们,还当自己是以前的二小姐,摆她嫡女的臭架子吗?” 阮兰蕙没理会荷香的话,也没拦她,只略微抬眼看了一眼荟兰院的院门,正好看见阮梨珂出来。 她不慌不忙地抬手止了丫鬟的话,迎上去:“二姐姐。” 阮梨珂没应声,没什么表情地静静望着她。 阮兰蕙面色僵了一瞬,很快露出个笑来:“二姐姐一会儿便要启程去禹州,我来送送二姐姐。” “实在有劳。”阮梨珂道,“四妹特来相送,这份山高海深的深情厚义,满天下恐怕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阮兰蕙:“……” 阮梨珂:“四妹今日怎么没带一碗银耳羹来?” 阮兰蕙脸色遽然一变,好半晌,才重新挤出话:“二姐姐想喝银耳羹了吗……或许还来得及,我这就去……” “不必了。”阮梨珂几乎要冷笑出声,可任由几番不平不甘在胸腔中激荡了片刻,一时间又心灰意冷了。 那日家中宴请庾家——她原本未来的夫家,席间饮了些酒,她酒量不佳,出去醒酒的时候喝了一碗阮兰蕙送来的银耳羹,说是有解酒之效,可谁知她却“醉”得更厉害了。 等她恢复意识的时候,人已经在假山丛中,昏暗中一个陌生男人正在剥她的衣裳。 阮家人和庾家人就是这时候赶到的,那陌生男人逃之夭夭,她虽没有真的失身,可当时那般模样……已是清誉尽毁。 事后,庾家退婚,昔日的未婚夫婿弃她如敝屐,族亲更是以保全家族名声为由,要她去道观一生清修。 阮梨珂闭了闭眼,不愿再回想那晚的事情,也不愿再和阮兰蕙虚与委蛇,冷淡道:“时辰不早,我要启程了。” “二姐姐,我……”阮兰蕙还想说什么,阮梨珂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姐,二小姐都落到这副田地了,还端着她嫡小姐的架子呢。”荷香忍不住道,语气隐隐有一点酸。 阮兰蕙回头瞪了她一眼:“闭嘴!” 她来送阮梨珂,是存着看笑话的心思来的,谁知笑话没看成,反被冷嘲热讽了一通,心里不免窝火。 她原以为自己那碗银耳羹天衣无缝,不想阮梨珂竟然猜出来了。好在猜出来也没用,她早就销毁了所有证据,绝不会让人找到一点痕迹。 * 辰时三刻,阮梨珂同抱琴离开阮府。 马车旁潘妈妈催道:“二小姐抓点紧吧!眼瞧着又要变天,怕是还要下雨,这般磨蹭,天黑连个宿处都赶不到!” 抱琴皱起眉看向阮梨珂,阮梨珂没作声,回望了一眼无一人相送的冷清门庭,终于死了心,默默然摇了摇头。 潘氏虽然拜高踩低,但有句话没料错,马车走了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天色就变了,云层黑压压一片,眨眼就下起了雨。 起初是小雨,淅淅沥沥一阵后如换瓢泼。 雨势滂沱,城外道路泥泞,马车刚出城不远,车轮就陷进了泥里。 潘妈妈原是阮兰蕙生母——姨娘邹氏身边的人,此回同行是为了送阮梨珂去道观,怕人在路上跑了,特意来监督的。她哪里肯下车帮忙,定在车上一动不动,脸朝鼻子眼朝天地等着阮梨珂和抱琴下去推车。 阮梨珂掀开一点车帘,飞溅的雨点打得手背疼,她只扫了一眼,又放下了帘子。 潘妈妈终于正眼瞧她:“二小姐莫不是还等着奴婢下去推车?” 阮梨珂不言语。 潘妈妈哼笑一声:“人要晓得自己当时当刻的身份地位,奴婢还敬二小姐一声“小姐”,那是看在二小姐姓“阮”的份上,您还真当自己是以前的二小姐?” 抱琴是个稳重性子,闻言面色发冷,嘴上却不擅自开口,只看向阮梨珂。 阮梨珂却是笑了一下,不甚在意地说道:“那要多谢潘妈妈还肯给我一点薄面,不过——” 她话音一转,仍旧笑着,语气却十分冷淡了:“我和抱琴横竖是去清修的,路上吃点苦也无妨,只是潘妈妈在阮家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奴才,若这会儿耽搁久了,晚上怕是要露宿荒野,这又下着雨,您年纪大了,不晓得受不受得住。” 潘妈妈顿时脸色不好了,青着脸一时没说话。 阮梨珂知道,以她现在的境地,是决计支使不动潘氏的,便又朝抱琴使了个眼色。 抱琴会意,朝潘氏道:“潘妈妈,我和小姐力气小,无论如何也推不动这马车,潘妈妈若不肯帮忙,我们也没法子,左不过夜里在马车上挤一挤,再晚个把天到禹州……” “行了行了!”潘氏猛地起身,这舟车劳顿的日子她可不想再多两天,“一个两个娇滴滴的,这么点事也做不成,真是没用……” 潘氏骂骂咧咧下了马车,阮梨珂叹息一声,和抱琴一道也跟了出去。 昔日的千金嫡女,如今只能自己下马和丫鬟推车。 “救我……” 泥泞路边突然传来低微的呼声。车轮刚从泥坑里挣脱,马打了个响鼻,阮梨珂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细细又去听—— “救我……”再次听到了一声极细极小的呼救声。 那么小的声音,也不知是如何穿过紧锣密鼓的雨声传到她耳边的。 阮梨珂循声过去,拨开草丛,看到了一个满身伤痕、奄奄一息的少年。 …… 片刻后,阮梨珂和抱琴手搭手,将人扶去马车。 雨幕中,偏头依稀能见少年清秀的眉眼,阮梨珂抱着他的腰,摸到一把单薄瘦弱的骨头。 * 送走了阮梨珂,阮兰蕙刚回院子没多久,荷香慌慌张张跑进来:“小姐,那个人……那个人来了!” 阮兰蕙愣了一下。 荷香满脸急色,压着声音又说了一遍:“小姐!蒋、蒋公子来了!” “什么?!”阮兰蕙猛地站了起来。 荷香引路,阮兰蕙避开府里的人去了后门,开门果然看见了蒋逊。 阮兰蕙脸色难看,紧盯着男人道:“你来做什么?!不是说好事情一过,你我再不要私下相见吗?!” 蒋逊生着张风流脸,姑且算得上英俊,一笑起来却显得十分阴险。 他笑道:“上次你引着人来得太急,我还没能得手呢。” 不提此事还好,一说起来阮兰蕙的脸色顿时更加难看:“本来就说好只是做做样子!你还想假戏真做吗?!” 蒋逊笑眯眯的,眼缝里漏出几分不怀好意来:“本来只是做做样子,可美人香、销断肠,我这两日心心念念都是她……” 蒋逊露出回味的神色。 又道:“……反正她都被赶走了,不过是阮家一个不要的弃女,四小姐你怕什么?听说她被送去了禹州,四小姐你只需要告诉我她走的路线,别的不用你做什么。” 阮兰蕙对这种出尔反尔的小人厌恶至极,根本不想再和蒋逊有任何牵扯。 然而她刚要拒绝,蒋逊笑着又道:“我不过请四小姐帮我一个小忙,透露一点消息而已,就算到时出了什么事,也绝对查不到四小姐头上,四小姐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倒是四小姐倘若不愿相帮的话,在下得不到心心念念的美人,如果一时失意在外头胡言乱语了些什么——那就不好了。” 阮兰蕙如何听不出蒋逊的言外之意,脸色陡变。 蒋逊不再言语,笑看着她。 半晌,阮兰蕙咬了咬牙:“荷香……把路线给他!” 2. 看伤 阮梨珂的事是阮家一桩天大的丑事,阮家恨不得这个丢脸的女儿从此人间蒸发才好,这回送人去道观,未免节外生枝,走的都是小路偏道,遇上城镇村落,也都是能避则避。 可这样一来,阮梨珂救下的重伤少年无处求医,就只能在荒郊野岭等死了。 马车走了一夜一日,第二日傍晚,阮梨珂让马车进城。 潘氏拦着不让:“不能进城!二小姐当在游山玩水吗?您是去道观清修,不是来普济众生,昨日救这人已经耽误了不少工夫,早该找个路边将人搁下,各人有各人的命,您自己尚且顾不好,更该少管这等闲事!” “人已经在马车上了。”阮梨珂不疾不徐道,“现在扔下他,若出了人命,官府必定查到我们头上,一旦查起来,阮家的事才是真的要闹得人尽皆知,潘妈妈是想看到那样的局面吗?” 潘氏顿时语塞,阮梨珂冷淡地扫了她一眼,掀开车帘:“进城。” * 阮梨珂也并不想招摇过市,进城后寻了一家不甚显眼的医馆。 大夫看过少年的伤,再看向阮梨珂的眼神变得有些犹疑。 阮梨珂斟酌了一下问:“大夫,他的伤如何了?” 扫量了阮梨珂一眼,大夫盯着她的表情道:“恕在下多言,这位小公子身负重伤,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有几十处,且——” 大夫话音稍重:“都是箭伤和刀伤。敢问姑娘,这些伤是……” 阮梨珂心下一惊,立马明白了大夫在担心什么,可这么一个半大少年,能惹什么事以至于落得这般惨状? 她到底存了一丝善念,何况如今的境地,她也不怕惹什么事,总归不会更差了,便略颔首,凄声道:“大夫,实不相瞒,我与舍弟是往禹州去投奔亲戚的,不想路上遇到了几个劫匪,舍弟为了护我,孤身一人引开了贼人,这才……大夫!您一定要救救他!” 此去禹州,阮梨珂一行轻车简从,她身上值钱的物件离府时已经被克扣得所剩无几,这样看去,倒真像是家道中落、到外地去投奔亲戚的。 大夫放下心,看完伤已经是大半个时辰后,大夫满头大汗出了里间,让阮梨珂进去,说是人醒了。 阮梨珂点点头,道过谢进了屋里,掀开帘子的一瞬,她心里到底有点忐忑。 直到一眼看见榻上的俊秀少年半睁着眼,虚弱地望着她,浅浅的眸子里安静无声,她不安的心跳倏地就平静了下来。 她在忐忑什么?这少年如此安静乖巧,想来不会是坏人。 “你醒了?”阮梨珂不由得放轻了声音,轻步走过去。 少年平躺在床上,偏着头一动未动,只是看着她,并没有应声。 阮梨珂也不恼,拿了一张凳子在床边坐下,压低了声音:“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少年伤势严重,按照阮梨珂的想法,还是应该找到他的家人将他送回去,但她也不知道少年是否听进去了她的问题,他望着她的眼神沉默又安静,没有一点变化。 少年虽然醒了过来,但仍旧十分虚弱,阮梨珂耐心等了半晌,几乎要以为他是不是有聋哑之症时,少年总算有了反应。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漆黑长密的睫羽轻轻地阖动了一下,浅色的眸仁里慢慢透出怀疑和审度的神色来。 阮梨珂:“……” 她只好先自报家门:“我姓阮,在罗城外发现了你,是我救了你,我没有恶意的。” 少年不错眼地看着她,过了片刻,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知道。” 阮梨珂:“……” 或许是受伤虚弱的缘故,少年的嗓音意外的有些低沉,阮梨珂一时没说话,少年又眨了一下眼睛,声音轻了一点:“谢谢姐姐。” 阮梨珂略微怔了怔。 少年失血过多,面色苍白得像一片易碎的薄玉,玉是美好贵重的东西,能让捧着它的人变得小心翼翼。 阮梨珂不禁放缓了语调,尽量柔声道:“不用谢。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你的家人呢?” 这一会儿工夫,已经足够萧淮憬弄清眼前的局势。暂时没有危险,只有眼前这个女子要应付。 年初,大梁十一皇子萧淮憬受封太子,入主东宫,两个月后,萧淮憬领皇命出巡云州。 自他登上太子之位,各方势力就对他虎视眈眈,云州之行伊始,他就被几个穷凶极恶的皇兄先后刺杀,自七月他从云州启程返京,更是四面受敌,这次虽然侥幸脱困,却也身受重伤。 昏倒路旁濒死之际,是这个阮小姐救了他。 萧淮憬多看了阮梨珂一眼,略微沉默了片刻后,半真半假答道:“我家中颇有势力,兄弟也多,但我生母身份卑微,过世得又早,父亲和哥哥们都不喜欢我。父亲年纪大了,最近开始预备分家产的事,我虽然不受待见,家产或多或少还是占些,所以……” 萧淮憬声音低下去,眼帘也垂下,掩住了眸子。 阮梨珂听得有些愣,少年未尽的话她想得到是什么,不免震惊,为了少一个人分家产,这少年的哥哥们竟然狠心想要他的命。 若是换了以前,她还要揣度几分这些话的真假,可阮家人的狠心绝情她刚亲身经历了一遍,便明白,在足够巨大的利益面前,就连血浓于水的亲情也是会背叛的,这并不稀奇。 阮梨珂的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同病相怜的凄惶来,少年半垂的眸子显得那般无助而迷茫,让她止不住地难过。 她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在难过这个少年,还是在难过自己。 阮梨珂好一会儿没说话,萧淮憬不打算给她仔细思考的时间,重新抬起眼看她:“姐姐……” “嗯?”阮梨珂回过神。 萧淮憬轻声问:“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阮梨珂虽然悲从心起,好歹没彻底盖过理智,闻言静了静心神,温声道:“你叫我阿梨姐姐就好。” 这是在防备他,萧淮憬眼底划过一丝似笑非笑的轻蔑,脸上却露出了受伤的表情,十分失落地垂下眼睛,有气无力地应了声:“哦。” 阮梨珂心里顿时有些过意不去。他问她的名字,或许只是想记住她这份恩情,可防人之心不可无…… 纠结了片刻,阮梨珂无法,只好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少年的额发表示亲近:“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萧淮憬深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睛,学着她的话道:“姐姐叫我阿憬就好。” 他心里已经把“阮”“梨”二字记了下来,等和近卫昆奴会和,让他一查便知这个“阿梨姐姐”的身份。 不过那是后话,眼下恐怕追杀的人还在,他一身的伤怎么顺利脱困才是当务之急。 阮梨珂见萧淮憬一直垂着眼睛,也不知他是因为她不肯告知姓名而难过,还是因为劫后余生而后怕,搜肠刮肚了一圈,对这个素昧平生的“弟弟”挤出了一句话:“阿憬,你别怕,都会好起来的。” 萧淮憬思绪如麻,随意抬眼看了她一眼。 只一眼,他的目光定在了她脸上。 少年仿佛得到了安慰,慢慢朝阮梨珂露出了一点笑,模样无害又乖巧。 * 翌日。 天还未完全亮起来。 阮梨珂一夜没怎么睡着,天不亮起来去看了萧淮憬,少年仍昏昏沉沉睡着,幸而已经没有性命之忧。 “小姐。”阮梨珂出来,抱琴迎上来,她回头看了守在门口的潘氏一眼,压低声音对阮梨珂道,“方才交了诊金和药钱,我们剩的银子已经不多了,潘妈妈也催着要赶路,小姐,我们得走了。” 阮梨珂没想到自己也有为银子发愁的一天,一时有些呆愣。 “小姐,”抱琴朝屋里看了一眼,“我们只能帮到这里了。” 阮梨珂回过神,她虽有善心,却不会不自量力,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城门快开了,收拾收拾出发吧。” 抱琴应声,折身去门口同潘氏说了几句。 阮梨珂跟着朝门口走了两步,脚步慢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想了想,还是又折返了回去。 榻上少年睡得昏沉,阮梨珂还是怕吵到他,轻手轻脚走到榻边。她抬手取了发髻间的碧玉簪子,轻轻放在了少年的枕边。 “阿憬。”阮梨珂叹了口气,几不可闻道,“我身上只有这支簪子还值一点钱,你别嫌弃,好好保重。” 阮梨珂说罢,悄声出去。 一刻钟后,趁阿憬犹在昏睡之际,一行人再次出发,前往禹州。 3. 劫色 医馆的大夫起了个大早,挂心病人的伤要去看,一起来,发现后院里停着的马车不见了。 刀箭造成的重伤本就让人生疑,那一行人的马车又突然不见,大夫压下去的疑虑顿时被重新勾了起来。 他忙去找人,连人带车却是都不见了,不由得愈发慌乱,原地捶着手踱了两圈,才“哎呀”一声重新想起来还有一个重伤的病人——要是那一行人有什么不妥,扔下那个半死不活的少年在这里,那才是大麻烦! 大夫急打了个弯,忙去检查,可等进了屋一看,榻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少年。 * “公子,您这路线从哪弄来的,是不是弄错了?咱们等了这么久,连个鬼影子也没看到啊。” 幽静的山路旁,几个高矮不一的男人蔫头耷脑地缩在近处的林子里,想是在这里过了夜,一身的露水潮气,被秋晨的寒意冻得直打哆嗦,形容狼狈。 为首的一人容貌风流,正是蒋逊,他不耐烦地回头瞪过去:“你闭嘴!” 又重新转回脸,皱着眉巴望着绵延看不到尽头的山路——他心里也打鼓,照理说阮兰蕙不敢骗他,可怎么阮府的马车还没出现? 他从罗城一路赶过来,昨天傍晚起就带人堵在这里了,阮府马车脚程再快,能快过他连夜骑马过来吗? 正当这时,幽静的山道上由远及近传来了辘辘的车轮声。 蒋逊大喜,忙探头张望,见果不其然是阮府的马车。 “来了!”蒋逊压声提醒道,眼睛里精光直射,是按捺不住的兴奋。 睡惯了软榻华裘,阮梨珂从离府起就没怎么合过眼,昨夜又是不眠,今日总算挨不住了,在颠簸的马车上打着盹儿。 “吁——!” 车夫突然高喊一声,勒马急停,马扬起前蹄一声嘶鸣,整个车厢跟着一震。 半睡半醒的阮梨珂一下子惊醒了,人差点被急停的马车给甩出去,好险被抱琴及时拉住,这才重新坐稳。 “这是怎么了?要人命啊!”潘氏没人扶,脑袋撞在门框上当场起了个大包,气得直翻白眼,掀开帘子就要骂。 骂声却像被人突然给掐断了,阮梨珂只看见潘氏宽胖的身躯僵在车门口,掀帘子的手悬在半空,都忘了放下。 “小姐,你没事吧?”抱琴一心扑在阮梨珂身上,刚上上下下打量完主子问了句,阮梨珂攥着她的手腕一捏,抱琴下意识止了声。 阮梨珂正要问潘氏怎么了,不等开口,外头先有人道:“二小姐,好久不见,你我真是有缘啊。” 是个男人的声音,阮梨珂并不熟悉,但本能地,她心里升起了一股恐惧和强烈的厌恶。 下一刻,马车外一声哀嚎,有人呵斥道:“老实点!” 阮梨珂顺着潘氏掀开的帘子缝隙看见车夫被拽下了马车,随即像是什么重物敲在了脑袋上的声音,车夫就再没了声响。 也不知是被敲晕了,还是被打死了。 抱琴不由得抓住阮梨珂的手,她自己尚且抖得厉害,还是竭力把阮梨珂往她身后藏。 “你呢,是自己下来,还是和他一样?”外头的男人又道。 木头桩子似的僵了半天的潘氏终于又变成了活人,却居然没被吓得屁滚尿流,而是战战兢兢地问了句:“蒋……蒋公子?” 蒋逊没把阮梨珂一个弃女放在眼里,也没蒙面,闻言奇道:“你认得我?” 潘氏见没认错人,顿时松了口气,忙道:“蒋公子,我是邹姨娘身边的人!” “邹姨娘……哦,”蒋逊想起来了,朝潘氏邪气地笑了笑,“那敢情好,是熟人,那就劳烦妈妈给我行个方便了。” 潘氏就怕是遇上六亲不认的劫匪了,眼下见是认得的人,四小姐私下那些事她和邹姨娘也都知道,当然明白蒋逊是来做什么的。 她只在乎自己的命,一个被家族抛弃的落魄小姐,她当然犯不上为她冒险,当即二话不就从马车上下去了,给蒋逊让出了一条宽广大道。 饶是阮梨珂再不明白,现在也明白了。 马车外男人哈哈一笑,三两步跳上马车,宽大的人影钻进车门,马车里顿时暗不见天。 阮梨珂有些喘不过气,抱琴把她护在身后,一边“啊啊”大叫,一边对欲行不轨的蒋逊又是抓又是挠。 可女人的力气到底比不过男人,尤其还是一个兽性大发的男人,蒋逊动了火,找准时机一把捉了抱琴的手腕将人扔出了马车:“这丫鬟赏给你们了!” 阮梨珂浑身一震。 蒋逊一偏头漏进来一点光,阮梨珂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顿时肝胆欲裂。 是他!是那晚毁她清誉的人! “小美人你可想死我了,快让我亲一口!”蒋逊按捺不住地扑上前。 “滚开!”阮梨珂声嘶力竭地喊道,用尽全力推他。 男人的手力大无穷,手掌上不知是露水还是热汗,阮梨珂挥舞着手去扇他、打他,却都被那潮湿粘腻的手掌粘住,怎么甩都甩不脱。 蒋逊从没有这么多的耐心,喘着粗气哄道:“小美人,爷疼你,你乖一点,我们都舒服。” 阮梨珂想吐,发了疯一样又是蹬又是抓:“滚!滚开!!” “砰!”—— 车里车外混乱的嘶喊声中,突然响了一计闷响。 谁也没注意到这平白冒出来的一点响动,只有阮梨珂——她骂着蹬着,突然发觉身上的人没了反应,任由她一脚踹去了地上。 阮梨珂懵然坐起来,不明所以地看着地上眼冒金星的蒋逊。 这时,耳边有人乖声乖气地叫了声:“姐姐……” 阮梨珂心口一颤。 她慢慢转过头,车厢里坐人的宽凳是可以装纳东西的箱子,而原本装着她为数不多的行礼的木箱里,被她救下又抛下的少年,就坐在箱子里,小鹿似的眼睛湿漉漉地望着她。 说不出来什么感觉,阮梨珂像被麻袋套住了头的人突然重见了天光,一时间有些晕头转向,又觉得胸口终于涌进来了一丝活气,总算有了喘息之机。 “姐姐……”萧淮憬抓着汤婆子的两只手无措地扣了扣,有些不敢看地上的人,不知所措道,“他、他死了吗?” “救命!你们滚开!滚开啊!”抱琴哭喊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阮梨珂神魂猛然归位。 “他还没死。”阮梨珂几乎咬牙切齿道,说罢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起身扑到木箱旁,从箱子里翻出了一根长簪。 “姐姐……”萧淮憬喃喃叫道,低垂的眸子不由闪过一丝诧异。她倒比他想的要有用一点。 “阿憬,别怕。”阮梨珂一手握着簪子,一手伸过去摸了摸萧淮憬的头,冲他笑了笑,“你藏好,姐姐会保护你的。” 第二次了。 她第二次摸他的头。 萧淮憬面色有些阴沉地抿了下唇,目光追着阮梨珂看出去。少女背影纤细,看起来弱不禁风。 还说保护他。 呵,刚才也不知是谁保护谁。 蒋逊被硬邦邦的汤婆子砸得昏头搭脑,阮梨珂扇了两巴掌人才清醒过来,刚一醒,脖子上长簪子就架住了。 阮梨珂把人弄出去:“放开她!再不放人,我杀了他!” 抱琴拼死挣扎,外裳已经被扯开,好在阮梨珂出来得及时,几个跟班见主子被拿了,登时吓得哪哪儿都软了,连忙把人给放了。 抱琴捂着衣裳慌忙爬回马车上,跟班见人上了车,立马叫着让阮梨珂放人。 蒋逊趁机道:“二小姐,你看你,生得这般貌美,去劳什子道观岂不是可惜,不如就跟了我,我保管锦衣玉食养着你,你——诶诶诶!嘶!” 长簪在蒋逊脖子上戳出了血,阮梨珂维持着表面的镇定道:“别以为我不敢杀人,你赌不起。从现在开始,你每多说一个字,我的簪子就多往你脖子里扎一寸,听明白了吗?” 蒋逊再是嚷嚷着甘愿“牡丹花下死”,也不想真做个风流鬼,当下应答的话都不敢说了,生怕阮梨珂听他一句“明白了”,就言出必行真的扎他三寸,只好忙不迭又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你们几个,脱光衣裳,把衣裳扔到林子里去再回来。”阮梨珂又命令几个跟班。 马车里,抱琴外裳还没来得及理顺,正和出了木箱的萧淮憬大眼瞪小眼。 她实在想不明白,这少年重伤得都下不来床了,是怎么爬到她们马车里躲着的? 不等抱琴想明白,外头阮梨珂一连串的恐吓又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几乎有些热泪盈眶,又愧疚到最后还是小姐保护了她。 抱琴转脸看外面的时候,萧淮憬收起了脸上懵懂的少年神色,目光也看出去。 车门口只看得见少女沾了尘泥的裙摆和一截不盈一握的腰,那少女特有的轻和声线萦绕在山林之间,不去细听内容,还以为是什么天籁的歌声。 就……还挺聪明的。 他的“阿梨姐姐”,还不算笨。萧淮憬笑了笑。 4. 包扎 潘氏不顾阮梨珂的死活,却也不想留在原地看着几个男人强迫人上演活春宫,只好走得远远的,等他们完事。 不想等了不多时,就听见了马嘶声,潘氏觉得不对,跑回去一看,只赶上吃了一嘴的马蹄泥,任凭她喊破喉咙,马车理也不理地颠着轮子沿山道绝尘而去了,扔下她和一帮光不溜秋的臭男人尴尬地大眼瞪小眼。 车夫命大,头上出了点血,万幸性命无碍,被抱琴扯上马车后,很快恢复过来,连额上凝固了的血痕也顾不上擦,从阮梨珂手里接了缰绳,这辈子没赶过这么快的马。 只苦了做人质的蒋逊,半道被扔下了疾驰的马车,不知要摔成什么样子。 马车一路撒丫子狂奔,跑了足足一个多时辰,马都累得跑不动了,这才放慢速度。 “怎么办,这里偏僻,换不了马匹,他们追上来怎么办?”抱琴惊魂未定,马车跑不快了,她恨不能插上翅膀带着阮梨珂飞,走得越远越好。 阮梨珂一直留意着后方的动静,心里也很不安,但面上还是装作镇静的样子:“没事,这里已经快到芗阳郡的边界了,他们不敢再追来了。” 抱琴对阮梨珂的任何话都深信不疑,立马松了口气。 “咳……”阮梨珂放下帘子,刚收回向外警惕查探的目光,坐凳上的少年兀地咳了声。 一路惊慌逃跑,谁都没注意到萧淮憬已经不知不觉歪倒在了坐凳上。他运气实在不好,费心找了个障眼法躲避追杀,结果这个阮家小姐自己也一屁股的烂官司。 障眼法成没成功他不知道,倒是拼了他半条命还上了暴雨中她捡走他的那点人情。 先是砸人扯开了伤口,又跟着一路颠簸,路上还晕了半程,这时候萧淮憬已是气息奄奄,脸上连一点血色也无了。 阮梨珂被他一声虚弱至极的咳嗽捉去了目光,先是愣了愣,等看清少年惨白的模样,顿时浑身一震,方才那声低咳也变了个样,炸得她耳中嗡鸣作响。 有那么一瞬间,阮梨珂以为少年要死了。 萧淮憬奄奄待毙,人在昏迷的边缘,视线已经有些无法聚焦,可还是把她眼中慌乱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 “姐姐……”他怕她被吓住,只晓得发愣和哭,那他的命就真得不幸交代在这里了,只好挤出一点声音来安慰她。 “阿憬……”阮梨珂怔怔应了一声。 “小姐,他不会……”抱琴看着萧淮憬衣襟上不断渗出的血,惊惶地捂住嘴。 阮梨珂猛地反应过来,忙用一直攥在手里的长簪用力划烂衣裙,让抱琴搭把手,给萧淮憬包扎伤口止血。 同样是救人,这次和之前在城门外捡到他却不同。 上次,她纯粹是一片善心,死马当作活马医,救得了固然好,救不了,她也算尽力了,至多惋惜,却不会愧疚。 可是这次,他帮了她,他也是因为帮她才伤口开裂,要是他就这么丢了性命,那她一辈子都不能安心。 阮梨珂的手抖得厉害,刚才用簪子挟持蒋逊的时候都没这么紧张,只好吩咐车夫跑慢一点、稳一点。 抱琴忍不住看她:“小姐……要不我来吧?” 阮梨珂咬着嘴唇没说话,好像没听见似的。 她包扎的水平实在不怎么高,不知道是因为手生还是因为她在发抖,压在萧淮憬眼皮上沉重的倦意都被她疼得赶跑了不少。 “你疼不疼啊?”阮梨珂忽然问道。 萧淮憬稍微清醒了一点,抬眼看她。 阮梨珂的目光自始至终专注着包扎,没去看他,又像是不敢看,声音发着颤:“阿憬,你别睡,好不好?” 萧淮憬没什么力气,说不出话来,而且——他也得睡得着才行,她弄得这么疼。 “唔……”萧淮憬应了声,没什么好气。 阮梨珂却笑了,他的一点声音,哪怕都不是一个完整的字,只是一点音节,都能让她安心。 更何况,因为虚弱无力,他的声音实际上听起来,其实很乖。 包扎的过程对双方来说都有些难熬,好在最后血止住了,过午后,日头暖和了些,又吃了东西,萧淮憬恢复了一点力气。 刚遭遇了一场歹人堵截,阮梨珂不敢在芗阳郡逗留,不得不让车夫加快脚程,尽快前往禹州。 少年面无人色,马车跑得快了越发颠簸,他仅有的一点力气都要用来支撑遍体鳞伤的身体不至于东倒西歪,脸色越发难看。 可他始终一声没吭,阮梨珂看得心里难受,忍不住把人拢过来,靠到自己身上:“你靠着我吧,我扶着你,会好受一点。” 抱琴看着靠到一起的两个人,张了张嘴——少年虽然看上去只有十四五的年纪,充其量做小姐的弟弟,但到底男女有别,这样子抱在一起,是不是不太好? 抱琴没来得及出声提醒,阮梨珂扶着少年已经温声又道:“要是实在疼得厉害,不要忍着,我叫马车慢一点。” 萧淮憬靠在她肩上,少女的肩十分单薄,仿佛生来只能承得起霞裙月帔,他靠在上头,身体有些僵硬,出神了一瞬,方才乖巧懂事地应道:“姐姐,我不疼的。” 阮梨珂明明看见,马车颠簸得厉害的时候,少年的腮边会绷起坚硬的线条。这当真是个别扭的小孩。 她不拆穿他,笑着夸他:“我们阿憬真厉害。” 萧淮憬:“……” 萧淮憬无言以对,别开了视线,忽然看见她扶在他胳膊上的手,手掌心里皮开肉绽。 萧淮憬微微一怔:“姐姐,你的手……” 阮梨珂抬手看了一眼,语气平淡道:“哦,是刚才赶马的时候被缰绳给磨的,没事,”她偏头朝萧淮憬眨了眨眼,“姐姐也和阿憬一样,不怕疼。” 少女眼尾轻弯,轻快的话音里稍带了三分娇俏的笑意,萧淮憬微愣,一时失语。 天黑之后,一行人停下来歇息。 九月的天,野外冷得很,纵然生了火,风一吹还是冻人。萧淮憬年纪最小又有伤,阮梨珂就让他歇在马车里了。 下了马车,阮梨珂叫抱琴去休息,抱琴要守夜,问她道:“小姐打算怎么办?我们还去禹州吗?” 阮梨珂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愣住:“……不去禹州?不去禹州,我们能去哪?” “去……”抱琴语结,她也不知道去哪,半晌,才又道,“白天那伙人肯定是专门等在那里堵小姐您的,他们怎么会知道小姐去禹州的路线,肯定是有人告诉了他们。那现在,小姐去禹州,还安全吗?要是他们真的追去禹州怎么办?” 阮梨珂想了想,承认抱琴说的有道理,可还是那个问题,不去禹州,她们去哪? 抱琴:“小姐,其实我们也可以去陶州,夫人不就是陶州人吗,小姐外家从前在陶州经商,家中产业颇丰,小姐去了,也能有所倚靠。” 阮梨珂苦笑一声:“你不说我都快忘记了。母亲在世的时候,那些的确还是钟家的产业,但母亲过世后,阮家就渐渐把那些产业都接手了。且不说去了能不能有所倚靠,怕是刚一到,阮家的人得了消息,就立马要把我捉回禹州送去道观。” 抱琴脸色一变,一时也无法了。 “好了,”阮梨珂轻拍了拍她的肩,“你先去歇着吧,我守上半夜,你守下半夜。” 抱琴被劝去歇息,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压低声音道:“小姐,若是照旧去禹州,那他——”抱琴指了指马车,“小姐准备怎么办?” 阮梨珂朝马车看过去。 阿憬…… 阿憬是为了救她再次受伤的,这回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再丢下他。 阮梨珂叹了口气:“先带上吧。以后的事,等他伤好了再说。” * “小姐,要出发了。”天蒙蒙亮,抱琴灭了火堆上了马车,说完话,刚掀开车帘,看见萧淮憬已经醒了。 “你醒了。”抱琴冲少年笑笑。 萧淮憬面无表情,吝啬地点了一下头。 抱琴:“……” 好像哪里不对…… 但看少年脸色苍白,抱琴又想,或许是他太过虚弱无力,所以才显得爱搭不理的,应该是她多心了。 “要出发了?”阮梨珂这时也醒了,睁开眼对上帘子外漏进来的光,觉得晃眼,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 这一挡,阮梨珂发现自己的手被包扎过了。 她一愣,也不知怎么,没看向惯来伺候她的抱琴,而是看向了萧淮憬:“这是……你帮我包扎的?” 念她借他肩膀靠了一路,萧淮憬这才善心大发,给她包扎了一下。 他仍旧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两只秀气的耳朵红红的,却很引人注意。 抱琴:“……” 明明同样是面无表情,怎么这个时候看起来就格外乖巧? 阮梨珂心里暖呼呼的,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谢谢你,我们阿憬真贴心。” 萧淮憬低下头:“阿梨姐姐不用谢,这是阿憬应该做的。” 人畜无害的太子殿下一副不好意思的腼腆模样,心里想的却是——她要是再这样摸他,他就剁了她那双不安分的小爪子。 5. 道观 按照原定的路线,从芗阳郡到禹州不过六七日的路程,但因为捡到重伤的萧淮憬和半路蒋逊的堵截,几人绕了另一条路,走了十多日才到禹州。 路上去过两次医馆,用了药,到饶谷郡的时候,萧淮憬已经很有好转,到这时,他才装模作样地问起:“姐姐,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阮梨珂已经决心将萧淮憬带在身边,直到他的伤痊愈,便也不瞒他:“去普丘观。” 萧淮憬:“普丘观?” “嗯。”阮梨珂道,“一个女道观。” 萧淮憬问:“姐姐为何要去道观?” 阮梨珂笑了笑,这话却不答了,笑而不语。 萧淮憬一路把这对主仆的对话零零散散听了些,此时又看到她的笑蕴含了一种苦涩,或多或少猜到了,没再追问。 既说起道观,阮梨珂道:“道观里的日子清苦,要委屈你一些时日了,等你的伤好些了,我就送你下山。” 萧淮憬扮演单纯乖巧的阿憬还有些生疏,怕被看出破绽,常常半垂着眼皮,掩饰神色,听阮梨珂说要送他走,他才抬起眼,修饰过的眸光青涩又安静,小声道:“我不走。” “什么?”阮梨珂一时以为自己没听清。 “我不走。”萧淮憬小声重复道。道观对他来说,实在是个好去处,偏远幽僻,清静少人,既适合养伤,也能助他躲开穷追不舍的刺客。 阮梨珂没来得及说话,萧淮憬垂了一下眼皮,又很快看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姐姐,我不走,姐姐去哪里阿憬就去哪里。” 阮梨珂怔了怔——这怎么能行呢? 她想同他解释,却被他用小心翼翼又满含期待的眼神看着。少年的眼睛生得极漂亮,像深海中洒了一把星光,又深又亮。 阮梨珂一晃神,把想好要说的话给忘了。 * 普丘观在饶谷郡彦城城外的一座山上,打半山腰下了马车,爬过一段耸峭曲折的延绵长阶,就到了道观正开的大门。 长阶的尽头,一个身穿青灰色素袍的女冠站在陈旧古朴的观门外,正朝山下张望。 “道长。”喘匀了气,阮梨珂上前合掌施了一礼。 “善人。”女冠回了一礼,俯颈侧过身,恭请几人进观。 阮梨珂很快反应过来,女冠是把她们当做信众香客了,立马道:“道长,我们是从泉州来的,家中应当事先递过信了。” 女冠谦恭低着的头抬了起来,神色复杂地扫量了阮梨珂一眼,谨慎问道:“小姐可是姓阮?” 阮梨珂:“正是。” 女冠一时没说话,两撇淡淡的眉头慢慢拧了起来,突然道:“你们怎么才来?” 这女冠方才还是一副谦和恭谨的姿态,此时眉毛一拧,下巴一扬,竟全然变了一副面孔。 阮梨珂一时没反应过来,女冠又一脸嫌恶道:“你们家早递了信说要来,前好几日就该到了,怎么来的这么迟!我都在这里等了好几日了,观里去信问了两回都没见人影,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呢!” 抱琴一看这女冠不是好相与的,忙撂下包袱快步上前,挡到阮梨珂前头接过话道:“还请道长见谅,我们刚启程就遇上了暴雨,路实在不好走,后来又和随行的妈妈走散了,没法子才……” “行了行了!”女冠不耐烦地一摆手,“说这么多作甚!又要耽误我工夫!东西拿着,跟我走。” 抱琴只好把剩下的话噎回肚子里,赶紧折身几步把地上的包袱拿上跟上去。 两人东西不多,阮梨珂拿了一个包袱,抱琴拿了两个,萧淮憬身上有伤,自然是什么都不能叫他拿的。 女冠领头走了两步,余光扫见身后跟上来的三个人影,脚步兀地停住。她回过头,眉毛一竖,指着萧淮憬道:“他是谁?怎么多一个人?” 阮梨珂忙道:“他是我弟弟。” “弟弟?”女冠狐疑扫了两人一眼,两人都生得好看,但并不像,“你们家的信里没说有什么弟弟。再说了,我们这里是女观,他一个男郎,怎么能住到观里?” 阮梨珂既然把人带上山来,自然是想了一些法子的,成不成另说,但她正要上前请那女冠借一步说话,袖子就被人给攥住了。 她转头,萧淮憬不说话地望着她,眼尾泛着红,眼神局促又不安,像是生怕她会不管他。 阮梨珂的心一下子软了,忙轻柔地拍了拍他的手,温声细语道:“没事的,姐姐和道长说两句话,道长心善,不会赶阿憬走的。” 萧淮憬抿了抿唇,犹豫了两息,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听话地点了点头。 等阮梨珂转过身,萧淮憬脸上乖巧的表情霎时间冷了下来,阴戾的目光朝那女冠的背影钉过去——什么心善,这女冠,怕是心黑得很。 只是不知道,这观里的人是不是都是如此。 若都是如此,接下来在普丘观的日子,他的阿梨姐姐,怕是有罪受了。 阮梨珂和那女冠说完话回来,女冠果然松了口,准许萧淮憬住进观里,但声色俱厉地交代了几人,住下可以,观里却不会拨给她们多余的屋子,三个人得挤在一间屋子里,且三个人吃饭,就得干三个人的活。 阮梨珂一一答应下来,女冠这才领着三人进观。 阮梨珂究竟和女冠说了什么,抱琴没有问,她心知肚明。萧淮憬也没有问。 他不必问,双眼看得分明。 少女生得白皙,姿容胜雪,便显而易见,她纤细的皓腕上、小小的耳垂上,翠镯与玉坠,都已不见,空空荡荡。 * 普丘观在山上,山里的冬意来的格外早,时值九月下旬,观里的水已经寒凉刺骨。 抱琴晾完衣服回来,听见另一条小道上有人说话。 “瞧她那狐媚子模样,道袍都遮不住那一身的骚劲儿,难怪在家里做出那等不知廉耻的事情,躲到咱们观里来!” “谁说不是,这小姐的出身就是娇气,洗个衣裳都要推三阻四,哼,这里可没男人吃她那娇滴滴的一套!” 抱琴指甲抓紧了盆沿,恨不能冲过去和那些人好好理论一通,赏她们几个巴掌!可是她不能,小姐交代过,尽量不要和观里的人起争执。 抱琴只好加快脚步,把那些污言浊语甩到耳后。 回到水塘,抱琴一看阮梨珂身侧,刚压下去的怒气顿时忍不住,一下子爆发出来,气愤道:“这些人太过分了!怎么又送来两盆衣裳!难道她们是要把观里所有人的衣裳都扔给我们洗吗?!” 手在冷水里泡得僵了,骨头缝里结了冰似的,疼得厉害,阮梨珂趁着和抱琴说话,把手抱到胸前取暖,呵着白气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们刚到这里没多久,她们自然是要给我们下马威,这个时候要是和她们对着干,她们记了仇,往后就会一直给我们找麻烦。先忍一忍,等过了这阵子,我们没那么惹眼了,再想法子打点几个女冠,日子便会好过一些。” 阮梨珂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有些过头了,有种心灰意冷的淡然。抱琴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生生把泪忍在眼眶里,不敢落下来。 夫人过世以后,小姐在府里并不受宠,但小姐自己是个争气的,礼仪规矩端庄得体,琴棋书画样样出挑,这样的嫡小姐,就算家里不疼爱,也是金尊玉贵养着的,哪里受过这样的苦? 抱琴吸了吸鼻子,一言不发地蹲下身,把两盆衣裳都挪到自己身边。 阮梨珂伸手往回拿:“没事,我们一起洗。” 抱琴没忍住,砸了滴眼泪下来,忙把头低下去,闷声急道:“小姐您别洗了!您身子娇贵,这种活奴婢做就是了,您看看您的手,都成什么样子了……” 说到最后,抱琴没忍住哭腔,一时之间像是突然触发了什么开关,眼泪再忍不住,断了线地往下砸。 阮梨珂看她哭,心里闷痛得厉害,便不和她争了,让她做些事她心里才会好受一些。 抱琴没哭出声,默默宣泄了片刻止了眼泪,一边低头洗衣裳,一边道:“小姐,您的手得快点上点药才行,不然会烂的,以后也会落下病根。” 阮梨珂闻言低头看自己的手。 曾经一双娇嫩白皙的纤手,如今已经冻得又红又肿,指关节寸寸皲裂,又常日泡着水,豁开的小口上,血肉被泡得发白发卷,如同一堆烂糜。 是啊,再不上药,这双手就完了。 然而这个念头,并没有在阮梨珂心里掀起多大的波澜。 她的人生,从被阮家抛弃送到这普丘观的那一刻,就已经完了。 这双手,反正从此以后不必再翻书作画,不必再抚琴下棋,它是美是丑,是烂是废,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如同她被抛弃的下半生,注定在这道观里日复一日,磋磨到死。 “嗯。”阮梨珂轻应了声,“我会想办法找些药来的。” 6. 擦药 阮梨珂心灰意冷,不在乎自己手上的伤,但为了抱琴和萧淮憬,还是想法子去找金疮药。 道观里,砍柴、烧水、洗衣……这些粗活都是观里的人自己动手,观里金疮药是常备,但阮梨珂并没能弄来药。她离开阮府的时候带走的银钱本就不多,萧淮憬伤的重,给他看伤花去了大半银两,再撇去路费,实在不剩什么了,值钱的首饰倒还有几样,但总不能花个一干二净,万一以后有急用怎么办呢? 空口白牙弄不来药,过了几日,晌午回寮房的路上,抱琴问起,阮梨珂只好说:“马上入冬了,下山一趟不便,药是紧俏的东西,便是有多的,人家也想屯着,不愿意给咱们——我再问问吧。” 抱琴让自家小姐寻药,是故意找事把她支开,好自己多洗些衣裳,让阮梨珂少受两天罪。药没弄到,抱琴心里却有些着急了,也晓得是她们的银钱不大够了。 她心里一阵不是滋味。小姐再怎么说都姓阮,是老爷的亲生女儿,可离府的时候老爷由着她们克扣小姐的盘缠,送的道观如今眼瞧也是个虎狼窝,可老爷呢? 他没问过一句话,更没寄过一文钱。 好像一转眼就把这个叫了他十八年父亲的女儿,给轻而易举、完完全全地忘记了。 抱琴悒闷地没说话,阮梨珂转头看了看她,慰抚地拍了拍她的肩。 进了屋门,抱琴把捂在怀里暖着的午饭拿出来——她们已经吃过了,这是给萧淮憬带的。 阮梨珂:“阿憬……” 抱琴把饭放在桌上。 “阿憬!”阮梨珂的声音突然变了个调。 抱琴忙一回头,阮梨珂也着急转过头来:“抱琴,你看见阿憬了吗?!” 抱琴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阮梨珂掀开粗布帘子,把空无一人的横榻露出来:“阿憬不见了……” 萧淮憬伤势严重,虽然已经好转,但也只限于寻常起坐行走,还做不了活。为了尽快养好伤,也因为观里三令五申交代过,他从不离开院子。 可是刚才进来的时候,院子里并没有人,现在屋里也没有人,那萧淮憬去哪了? “不行!”阮梨珂立马往外走,“得赶快找到他!” 抱琴连忙跟上,两人刚出门,谁知一抬眼却看见萧淮憬自己回来了。 “你去哪了?”抱琴问,跟着阮梨珂快步走过去。 萧淮憬带着伤行动不便,回来就迟了点,猜到会遇上她们,所以并无慌乱。他停了步子,朝急匆匆走过来的阮梨珂抿了下唇,低下头去。 阮梨珂:“阿憬……” “阿梨姐姐……”萧淮憬小声道,“对不起,我不该乱跑的……” “你去哪儿了?”阮梨珂到他跟前,喘息起伏着,声音有些焦急,语气却很温和,“你身上还有伤,出去遇到人没有?有没有事?” 萧淮憬以为她会怪他乱跑,给她惹麻烦,但没想到她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全然只是担心他。 他愣了一下,抬眼看她。 眼前的少女肤如凝脂,脸颊上有两团浅浅的红晕,大概是被冷风吹的,却显得她的神情格外的温暖。 萧淮憬默了两息,拿出袖子里的东西递给她。 阮梨珂接过,看了一眼,惊道:“金疮药?!这……你从哪里找来的?” 萧淮憬眼皮微微下垂,看向阮梨珂的手:“姐姐的手伤了,伤得厉害,我想给姐姐找药来擦,所以才出去的……这药是一个好心的女道长给我的。” 阮梨珂捏着手里的药瓶,虽然她自己并不十分需要,可看着少年乖巧懂事的模样,心里还是感动极了。 一旁的抱琴心里却纳闷——这道观里还有好心人?那怎么这么多天她和小姐一个都没碰上? 眼眸半垂、“乖乖巧巧”的太子殿下当然不会承认这药是他不问自取拿来的,而抱琴没等细想,萧淮憬忽然咳了一声。 阮梨珂把药递给抱琴,腾出手忙搀住他:“出去累着了,是不是扯到伤口了?” 萧淮憬:“没事的,咳……姐姐别担心。” 阮梨珂怎么能不担心呢?这样一个懂事的孩子,若先后两次为她受伤,她该怎么过意得去? “快进屋歇着吧。”阮梨珂搀着他进去,一只手扶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轻轻扶着他的手。 萧淮憬指尖动了动。虽然受了伤,但少女纤细的手指触觉依旧柔软。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视线停留了一瞬,慢慢移开。 进了屋,萧淮憬一躺下,抱琴就催着阮梨珂擦药,阮梨珂说上午累着了,午后想晚些时候再出去,叫抱琴先擦药,她自己不用着急。 抱琴不疑有他。擦完药,要干的活还有很多,抱琴急匆匆就出去了。 萧淮憬在榻上吃完了饭,阮梨珂把碗筷收拾了,准备出门去,萧淮憬的目光一直跟着她,立马叫住她:“阿梨姐姐。” “怎么了?”阮梨珂回过头。 “姐姐,”萧淮憬抬手指了指,“你的手还没擦药。” “……”阮梨珂根本没打算擦药。 “唔……”她支吾了声,“时间来不及了,我等晚些时候回来再擦。” 萧淮憬:“……” 他不说话了,直勾勾地看着她。 谎话被看穿,阮梨珂的脸顿时有点发烫,尤其看穿她的还是个孩子,她愈发不自在,只好手足无措地折返回来,心虚地拿起枕边的金疮药。 萧淮憬眨眨眼看着她,轻声道:“姐姐不擦药,手会坏掉的,要擦药才行。” 阮梨珂轻轻“嗯”了声,她对以后一眼能看到头的每一天都毫无希望,只是对他的关心,她想报以温柔。 金疮药金贵,她只擦了一点,放下药瓶发觉,少年还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阮梨珂只好道:“这金疮药来之不易,虽然有好心人愿意帮我们,但既然人家好心,我们就不能牵连她。若三两下用完,隔三差五去讨要,就算人家心善愿意给,可若叫别人知晓,就会害她陷入不好的境地。阿憬,你明白吗?” 萧淮憬明白,但压根没想过,因为这金疮药,压根就不是讨来的。 他一时没想好怎么说,阮梨珂举着手晃了晃,又笑道:“好啦,别担心我了,已经擦了药了,会有好转的,我们阿憬放心吧。” 抱琴一个人在干活,阮梨珂不敢多耽误,说完就走了,萧淮憬倚在床头看着她一路小跑出去,宽大的道袍不大合身,出门风一吹就袖摆鼓动,像是要把她卷走。 背影看不见了,萧淮憬收回目光,薄薄的眼皮垂下去—— 她这样,让他怎么放心? * 道观里的夜寂静无声,只有偶尔的风声,拍打着破旧的窗门。 寮房里,一张简陋的横榻上睡了三个人,萧淮憬在最里侧,和阮梨珂之间,用一帘粗布隔开。 两个姑娘睡得很熟,没察觉最里侧的人起了身。 萧淮憬动作从容地掀开粗布帘,熟门熟路从阮梨珂枕下拿出了金疮药——他要给这位让人操心的大小姐上药。 太子殿下还没做过这样偷偷摸摸的事,捏着药瓶蹙眉犹豫了一瞬,才把手探进少女的被褥里,去慢慢找她的手。 平素言行举止端庄得体的人,就连睡姿也格外乖,微微侧着身,两只手规规矩矩抱在胸前,像个捧着心爱玩具的小女孩。 萧淮憬很快地找到了她的手,找到的同时,手背碰到了一点柔软。他表情凝滞了一瞬,方才轻轻捉着她的手带出来。 擦药的时候,人也很乖,只是伤口溃烂得太厉害,仍需得极小心。 萧淮憬难得有耐心,一点一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给她擦药。 柔软的触觉填满掌心,他想起了白日扶在手心的那一点柔暖。 晃神了一瞬。 “嗯……”睡着的人小声哼哼了一声,细细的眉微微拧了起来。 弄疼她了。萧淮憬眼皮动了动,撇开那些杂念,动作越发小心仔细。 上完药,萧淮憬把药瓶放回枕下。榻上,刚才哼疼的人蹙起的眉心已经舒展,睡颜酣然。 萧淮憬吹了昏暗的灯,黑暗中似笑非笑地看向身侧熟睡的人。 “姐姐,”他哑声道,“姐姐不是不怕疼么?” 7. 大夫 早起后,阮梨珂的手没那么疼了,她没放在心上。又过了些时日,她的手好多了,虽然还有皲裂,但只是细细的小口,伤口不发肿,伤肉也不溃烂了。 她不擦药的时候,每日萧淮憬都要默不作声地盯她一会儿,非得监督她把药擦了,才会默默收回目光。阮梨珂不知道的是,她有时候擦药太敷衍,夜里等她睡了,萧淮憬就会悄悄再给她上一遍药。她还以为是金疮药的药效太好,明明每次只擦了一点点,伤却好得很快。 入了十月,天气更冷了,衣裳还是要洗,虽然没最开始那么多了,但每日总有一个多时辰手要泡在水里,阮梨珂的手便迟迟不能痊愈。 抱琴看阮梨珂盯着自己的手看,口里一阵发苦,忍不住心疼道:“小姐的手以前多好看啊,又白又嫩,纤纤细细的,像玉一样,现在却……” 话出口,她才发觉这话说出来除了更惹人伤心之外,没有别的任何作用,连忙又换了话头:“小姐,最近要洗的衣裳少了很多,奴婢一个人就能洗完,观里又安排了别的活,有些洒扫的活计还算轻省,小姐去做那些活吧。” 阮梨珂知道抱琴是担心她的手,她有些走神,也没细想,随口就接了一句:“不妨事,以后都要在观里干活,这双手还有什么好保养的。” “小姐……”抱琴吃了一惊,呆呆地看着她,分明从她脸上看出了一点百念皆灰的颓丧。 阮梨珂兀地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顿时有点不自然,她尴尬地清了一下嗓子,才又道:“我是说……等开春吧,等开春没这么冷了,到时候再养一养吧。” 抱琴默默不说话,望着她,眼底流转着忧虑和疼惜。 阮梨珂看了她一眼,别开了视线,慢慢地说道:“最近越来越冷了,之前给阿憬带的药也吃完了,我担心这样下去,他的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我们得想办法给他再弄一些药,最好是能找大夫再看看,对症下药。” 抱琴没立马应声,继续默默地看了阮梨珂片刻,才顺着她的话低低地“嗯”了声。 手上的活暂时忙完后,两个人去找观里说请大夫的事。负责此事的正是入观那日在普丘观大门口等她们的女冠,别号玄冬。 玄冬对阮梨珂不知从哪里来的那么大敌意,一看到她就没好脸色,抱琴上前主动把想请大夫的事说了,玄冬想也没想就道:“不行!” “为何不行?”阮梨珂道,“我知道下山不易,所以我们自己下山请大夫,出诊费和药钱,我们也自己出,为何还不行?”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玄冬怒道,又冷笑一声,“你一个家里不要了的女儿,少在我眼前显摆,你能有几个钱?谁管你们的诊金和药钱,你们若下山,跑了怎么办?” “我不下山。”阮梨珂道,“我的丫头下山去请大夫,这样道长可以放心了吧?” “哼,”玄冬不松口,“她下山了,一趟来回要耽误多少工夫?就剩你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活做不完谁来做?” 无论阮梨珂和抱琴怎么说,玄冬就是不放她们下山,又嫌她们偷懒,把人赶了回去。 路上,抱琴觑着阮梨珂的神色,安慰她道:“其实阿憬的伤已经没大碍了,只是身上的伤口愈合得慢,好在现在入冬了,伤口不会发烂,只要小心养着总能好的,只不过好得慢些。” “我想他快点好。”阮梨珂道,“这道观不是什么好地方,他与我本来就毫无干系,我不想拖累他留在此地。” 抱琴不知为何,忽然听出了一点不对劲的意思,又想起上午阮梨珂自暴自弃的话,突然有些担心——如今小姐心里挂着阿憬的事尚且如此消沉,那等阿憬真的走了,小姐会怎么样? * 第二天,阮梨珂病倒了。 抱琴要照顾阮梨珂,两个人都没去干活,观里主管杂事的玄静气势汹汹找上门来。 听抱琴说阮梨珂病了,玄静不相信:“病了?她做什么了,不过干了一点点活,就病了?别是故意装病,躲懒不想干活吧?” 玄静生着一张圆脸,比刻薄的玄冬看着和气些,说话也不会像玄冬那样动辄呵斥责骂。 抱琴道:“真是病了,昨日我们就去找过玄冬道长,想请个大夫,但玄冬道长不让,今日小姐就病得起不来身了。” 玄静狐疑地看向横榻:“起不来?那那些活谁来做?” 她一边质疑,一边上前要仔细查看。 抱琴快步走到她旁边,说话间往玄静手里塞了一点银子:“小姐体弱,病得严重,可能是风寒所致,别传染给道长了。” 玄静摸着手里的东西,止了步子,一时没说话。 抱琴又塞了一点银子:“道长心善,不知可否行个方便,同玄冬道长说一声,让我们下山请个大夫来?” 玄静默了默,皱眉道:“过些时日观里要办法事,正是要忙的时候,那你们的活谁来做?” 抱琴忙道:“等给小姐请了大夫,我一定把那些活都补上。” 玄静皱着眉没松。 抱琴又道:“小姐身子不好,若等观里办法事的时候还病着,也不吉利。玄冬道长太过严苛,我们也是没法子,知道道长您心善,也只有您有这个本事说得动玄冬道长,所以才请您出面,道长您看……” 玄静神色动了动,半晌皱着眉终于点了点头:“……行,病得这么重,自是要请大夫……但你们别耽搁太久,绝对不能误了后面观里的法事。” 抱琴大喜:“道长只管放心!” 等玄静走了,抱琴喜道:“小姐,成了!” 横榻上的阮梨珂坐起来,笑了笑:“我听见了。” 萧淮憬在最里侧的角落,坐在榻边一直没说话,这时惊道:“阿梨姐姐,你没病?!” 阮梨珂冲他眨眨眼,笑道:“怕你露馅,才没告诉你。” 萧淮憬撇了撇嘴,有点委屈,但很快又笑了:“姐姐没生病就好!” 体察入微的太子殿下其实早就发现了,但还是配合着演了一出惊喜交加。他垂下眼,眼底笑意一纵即逝。 露馅……也不知道到底谁比较容易露馅。 * 第二日一早,抱琴就下山请了个大夫来。 给萧淮憬看过诊,又开了药,到结账的时候,才发现原本预备的银钱不够。 阮梨珂和大夫打商量:“周大夫,这还差些银子,不知道……能不能……能不能通融通融……” 她声音越说越低,抱琴震惊地看向她——小姐出生优渥,从来只有她施舍别人,今日却低声下气要请别人通融。 抱琴一瞬间心如针扎。 阮梨珂满脸通红,也已是难堪至极。她知道寻一个肯亲自上山的大夫十分不易,这位大夫也定是医者仁心,可她还要提出这样的不情之请,委实是有些过分了。 大夫脸色微微变了变,明显有些为难。 抱琴不愿意看阮梨珂做小伏低的样子,忙道:“小姐,我们还有银子……” 阮梨珂一把按住她的手,飞快看了她一眼,不准她说出来。 抱琴一愣,有些搞不懂了。 虽然那些银子是备着急用的,轻易不能动,但小姐从来不是个会占别人便宜的人,为何…… 大夫听到抱琴的话,脸色顿时有些不好,阮梨珂忙上前一步道:“周大夫,请您借一步说话。” 阮梨珂没让抱琴跟着,单独和大夫走到一边。 大夫:“小姐有话就说吧。” “方才实在是对不住,我的确还有一点银子。”阮梨珂脸红道,匀了两口气,才有勇气抬起眼,“大夫,实不相瞒,我是被家里送来这里的,恐怕一辈子都要终老此处,方才那姑娘,是我的丫鬟,她是自愿陪着我来的。” 阮梨珂顿了顿:“……可是,她还这么年轻,我一辈子就这样了,可她不一样,我不能让她一辈子也待在这里,她是个姑娘家,从小伺候我,没在外头做过事,我得给她留些银子傍身才行,所以才……” 大夫一愣,没想到个中缘由竟是如此。她的话说得诚恳,大夫本就是个良善之人,顿时有些心软。 “这样吧……”大夫想了想道,“若将来那位姑娘离开道观无处可去,老朽的医馆正缺一位女学徒,若她愿意,可来寻老朽,大富大贵是没有,但总有她一个安身之处。” 阮梨珂万万没想到能有此回答,愣了一刹后,竟一瞬间落下泪来——家人弃她于道观,素不相识的好心人却愿意收容她的丫鬟。 “谢谢先生……”阮梨珂压了压眼角把泪抹了,忙道,“我这就去拿银子给您。” “诶……”老先生一摆手,“不用了,老朽这就下山了。” “先生……”阮梨珂一愣,老先生已经转过身走了。 阮梨珂反应过来,忙喊抱琴,让抱琴拿上银子去追,并送那位老先生离开道观。 等抱琴拿着银子追出去,阮梨珂悬了半天的心才堪堪落了回来。 她刚松口气,眼前突然一阵晕眩,脚下一软,人一下倒在了院子里。 萧淮憬理好衣裳下榻,正看见这一幕,立马冲出屋子:“姐姐!” 8. 病倒 抱琴回来的时候,萧淮憬已经把阮梨珂抱回了屋里,她刚迈了一只脚进门,萧淮憬头也不回道:“把大夫追回来。” “什么……”抱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萧淮憬猛地回过头,面沉如水:“去把大夫追回来,她发烧了!” 抱琴在原地愣了两瞬,这才反应过来萧淮憬说了什么,后脚还没来得及进门,连忙又折身,再次跑了出去。 普丘观大门外有一段很长的长阶,马车上不来,抱琴这才能追上人,把人又领回来。 等老先生给阮梨珂看诊的时候,抱琴才反应过来——她方才甚至没有上前查看一眼,就对一个十五的少年俯首听命了。 阮梨珂的高烧突如其来,又异常凶猛,好像压抑了许久的病气一股脑地爆发了出来,大夫看完开了药,抱琴立马就去熬药了。 萧淮憬送大夫出去,道过谢,将一支簪子递过去——他知道她们没钱了,这簪子还是那次在医馆她悄悄离开前留给他的。当时她说的话,他一字不落地全都听见了。 萧淮憬:“大夫,我们已经没有银子了,只剩这支簪子还值些钱,可否抵了诊金。” 老先生没接簪子,年纪大了的人来回折腾,呼吸都重了。 他刚要说话,萧淮憬低下头又道:“这簪子是母亲留给姐姐的遗物,为了给我看伤,她要拿去当了,是我偷偷藏起来的……” 萧淮憬抬起头来,目光恳求又坚定:“大夫,您能不能收下它,但是不要当了它或者卖了它,您留着它,我以后一定会拿银子去赎回来!” 老先生本就没打算收这簪子,又看面前的少年如此可怜,懂事又有志气,当即心下动容,说什么也不肯收了。 送走了老先生,萧淮憬收起了脸上那副有志少年的模样,神色沉寂下来。他在院子里摩挲着手上的长簪,垂眸不知在想什么,仿佛有些犹豫,最后又把簪子放回了身上,才进屋去。 药还没熬好,阮梨珂身上烫得厉害,萧淮憬给她擦了好几遍脸上的汗,一点用都没有,她整个人像是烧着了似的,碰都碰不得。 他怕她烧坏,抱琴又还没回来,只好自己动手,把她身上的道袍给解开。 萧淮憬蓦地愣住。 时已入冬,道袍单薄,为了保暖,众人都只是把道袍裹在了最外头,外裳照旧穿在里头,可眼下—— 她只穿了一件中衣。 热汗濡湿了薄薄的中衣,有些发透,少女的身形藏于其下,若隐若现,玲珑婀娜。一颗汗珠沿她下颔滑下,划过雪白娇嫩的肌肤,没入丰盈起伏的更深处…… 萧淮憬猝然移开视线。 一片安静中,谁的心跳声乱了一瞬。 “小姐醒了吗?”抱琴端着药从外面进来,看见屋里的情形,险些惊得摔了碗里的药,慌忙冲过去质问道,“你在做什么?!” 萧淮憬主动从榻边退开,让抱琴挡到面前,镇定又无辜道:“阿梨姐姐实在烧得厉害,我怕她烧出什么事来。” 抱琴怀疑地看着他。 萧淮憬这回是真无辜:“不信你摸摸。” 抱琴担心阮梨珂的高烧,看了萧淮憬一眼,转身摸了摸,果然烫得厉害。她心里着急,便也顾不上萧淮憬了,给阮梨珂擦了汗,忙给她喂药。 将昏昏沉沉的阮梨珂扶起来坐好,抱琴看了看她敞开的道袍,想起来又扭头对萧淮憬道:“你先出去吧。” 萧淮憬没动,视线在阮梨珂雪白的中衣上停留了一瞬,避开了去,低声问:“阿梨姐姐……她的衣裳怎么这么单薄?” 抱琴端药的手一顿。 萧淮憬捕捉到她的动作,又道:“阿梨姐姐体弱,现在还没下雪结冰就受不住,之后怎么办?” 抱琴被他问得思绪有些漂浮,也跟着担心,片刻才低低地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们是来清修的,带不了那么多东西……” 萧淮憬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可你们带了过冬的厚衣裳。” 抱琴身形一僵,转过来看他。 萧淮憬:“我之前躲在马车木箱里的时候看到了。” 抱琴被拆穿,知道瞒不过,吁了口气只得如实道:“我们没银子了,小姐让我把厚衣裳拿去和玄静换了银两,好给你请大夫。” “……”萧淮憬怔住。 其实他大概猜到了,但真正得到证实,又是另一种感受。 屋里安静下来,没人再说话,抱琴转过去,正要给阮梨珂喂药,院子里来了个女冠,催着喊她去干活。 女冠催得急,抱琴正着急,萧淮憬道:“我来喂吧。” 抱琴扭头看他。 萧淮憬:“我来喂。” 他说罢,伸手走过去。 抱琴一下子想起来自己被他支使去拦回大夫的时候,那种下意识听从的反应又冒了出来,等她回过神,萧淮憬已经从她手里把药接了过去。 女冠又在催,抱琴只好离开,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少年坐在横榻边,喂药的动作耐心又细致。 * 病去如抽丝,阮梨珂退了烧之后,有两三日都起不来身,抱琴一个人要干三个人的活,夜里常常只能睡不到两个时辰。 好在萧淮憬已有好转,虽然还不能做重活,但扫地擦灰这样轻省的差事,他还能做一些。 到了第四日,观里忙着要办法事,安排给抱琴的活杂了些,不全是重活,也没人有工夫折腾她,总算没之前那么累了。 抱琴从外面回来,阮梨珂睡着,她这两天睡的时候多些,但也有清醒的时候,抱琴怕吵她休息,轻手轻脚地进门,拿了冻伤药来擦。 之前的金疮药早就用完了,冻伤药比金疮药更对症些,也是萧淮憬弄回来的。 抱琴一边擦药,一边压低声音问他:“阿憬,你这药到底从哪里弄来的,你说的那个好心的女冠到底是谁?” 阮梨珂在深闺中长大,受过忽视,却少经算计,多少有些轻信,她能轻易相信救过她性命的萧淮憬,但是抱琴却不能。 萧淮憬神色不变,脸不红心不跳说谎道:“我不知道那位女道长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在膳堂做事。” “膳堂?”膳堂离寮房不算远,抱琴想了想道,“那位女道长对我们有恩,下次你再去,我同你一起,给她好好道个谢。” “……”他知道抱琴打的什么主意,当下推脱只会显得更加可疑,只好一派镇定地点了点头,“好。” 抱琴悄悄观察着他的神色,没看出什么,不等她再试探,萧淮憬神色担忧道:“阿梨姐姐怎么还不好,要不要再请大夫看看?” 说起阮梨珂的病,抱琴一下子就被转移了注意,立马叹了口气:“要是身上的病,那还好说,我拼了命也给小姐把治病的钱挣来,可要是……” 抱琴没说下去,萧淮憬却立马明白了——心病无药可医。阮梨珂缺了那股精气神,自己没有活下去的欲望,那这病就好不了。 萧淮憬低下头,若有所思。 * 但或许是因为阮梨珂心中仍有牵绊,第五日,她彻底醒了过来,也能起身了。 然而抱琴还来不及高兴,观里突然来了人,说是阮家来人了。 阮梨珂拖着病体,去园子里见阮家的人。来的人竟是娄妈妈,是她父亲身边亲信的人。 看到娄妈妈的一瞬间,阮梨珂心里忍不住冒出一点小小的希望——是不是父亲想起了她,还顾念着一丝亲情,所以让娄妈妈来接她回去? 不等阮梨珂自己掐了这点可笑的希冀,娄妈妈的话一盆冷水似的浇了下来:“二小姐人在观里就好。前些时日观里的信送到芗阳,说没接到人,老爷特命奴婢来看看,二小姐肯安生反省就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别再生事了。” 阮梨珂胸口一痛,一种闷重无力的感觉涌了上来,本就憔悴的脸上越发没了血色,半晌,她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娄妈妈方才说——“这个节骨眼”,是府中有什么事吗?” 娄妈妈漠然地扫了她一眼:“四小姐和庾公子月底即将成婚。” “什么?”阮梨珂睁大了眼睛,“谁?” 娄妈妈看了她一眼,没再重复,而是道:“庾公子的父亲乃是芗阳的太守,这一点,二小姐也清楚。二小姐做出那等有辱家族颜面的事,阮家和庾家的婚事还能保住,那是老爷花了多少气力才挽回的,二小姐若还有一点廉耻,就请好自为之吧。” 娄妈妈说完,再也不看阮梨珂一眼,转头就走了。 阮梨珂站在原处,整个人仿佛被娄妈妈厌恶冷漠的眼神给洞穿了,那些话更是压得她摇摇欲坠。 沉重而巨大的委屈突然间涌上来,阮梨珂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 “姐姐……”身后有人低低地唤她。 阮梨珂转过头,撞进了少年关切的眼眸。 9. 擦泪 萧淮憬来了有一会儿了,没惊动两人,把娄妈妈的话听去了大半,大概明白了清修一事的前因后果。 娄妈妈走了,他仍旧没出声,默不作声地看着少女单薄的背影立在风里。 半晌都未动。 她在想什么? 萧淮憬看了一会儿,担心她吹了风病情反复,出声叫她,下一刻,少女泛红的眼眶望了过来。 她身影单薄,风一吹人仿佛就要散去,萧淮憬蓦地有些喉头发紧。 “阿憬?”阮梨珂从悲痛中回过神来。 萧淮憬立马把眼底的沉色抹去,盛满了关切走上前:“姐姐,你哭了……” 阮梨珂吸了下鼻子,还没说话,萧淮憬走到她面前,似乎有些手足无措,轻声道:“姐姐,别哭……” 他伸出手,轻轻地给她擦眼泪。 少年生得鲜眉亮眼,即便放在英俊的成年男子中也足以出挑,但因他脸上常常带着少年的某种天真纯稚,阮梨珂一直把他当做小孩子。 直到此刻,他挺拔地站在她面前,不低头不弯腰给她擦眼泪,她才惊觉原来他这样高,虽还不敌成年男子,但已经超过她了。 一时间,面前的人和那个躺在横榻上一身伤的病弱少年,两者之间产生了某种割裂。落在她脸上、替她擦拭眼泪的修长手指,也让她感到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姐姐,”萧淮憬低低道,“别哭好不好?” 一声“姐姐”,把阮梨珂散乱的思绪打断了,她一下子回过神,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属实多虑,连忙道:“我不哭了,刚才是风迷了眼睛。” 她一边说,一边默默后退了小半步,自己擦眼泪。 萧淮憬收回手,安静地看着她,等她擦完眼泪,他忽然上前一步,在离她很近的位置低下头,哑声道:“姐姐不哭——” 阮梨珂愣住。 他道:“以后我给姐姐遮风。” 阮梨珂呆呆地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又好像只是片刻,阮梨珂回过神,破涕为笑:“我们阿憬是世界上最好的弟弟!” 萧淮憬笑了笑,含笑望着她,没说话。 少年的目光清澈安静,阮梨珂却忽然莫名有些不自在,她没再欲盖弥彰地默默后退,只好避开视线、垂下目光,却突然瞥见,他的手腕上有伤。 不是之前的旧伤,而是明显的新伤。 阮梨珂顿时有些焦急,一把抓过他的手:“你的手怎么了?怎么受伤了?!” 萧淮憬垂下眼,不说话,要把手收回去。 阮梨珂紧紧捉着他:“到底怎么了?” 萧淮憬抽不出手,只好道:“姐姐把厚衣裳都换给别人了,姐姐你自己怎么办?我想去把衣裳要回来,可是……” “她们欺负你了是不是?”阮梨珂急了。 “没有。”萧淮憬道,“就是……推了我一下。” 阮梨珂握着他的手没说话,胸口剧烈起伏着,苍白的脸色因为怒意泛起了红。 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拉着萧淮憬去找那些人,让她们给他赔礼道歉。 她要帮他出气! 可是很快,她意识到自己如今的身份处境,根本就做不了这些。 一种深刻的无力涌了上来,阮梨珂紧紧抿着唇,咬住了最后一点力气——就算是为了无辜的阿憬,她也不能被万念俱灰的绝望吞没。 好半晌,阮梨珂才道:“阿憬,你受苦了。” 萧淮憬抬眼看她。 阮梨珂垂着眼没看他,自言自语般,定定说道:“等你的伤再好一点,我就立马送你下山。” 萧淮憬:“……” 他故意把自己弄伤,不是为了听她说这些话。 一个人,在经受了巨大的痛苦和失望之后,有一段时间一蹶不振,这没什么,可倘若她一味地沉溺其中,把所遭受的欺侮视作理所应当,连愤怒和反抗都忘记了,那就真的无药可救了。 萧淮憬用力,把手从她手里抽了出来。 阮梨珂看向他。 萧淮憬问:“我走了,姐姐怎么办?” “嗯?”阮梨珂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怔了一下笑了起来,“你走了,我和抱琴能少干一个人的活。” 萧淮憬:“……” 阮梨珂笑出声:“好啦,逗你的啦——你是男孩子,总不能一直跟着我住在女道观吧?” 的确不能。萧淮憬抿了抿唇道:“可是我走了,姐姐还是会受欺负。” 阮梨珂慢慢收起了笑,微微怔住——他在担心她的将来,哪怕往后天涯陌路,从此再不相逢。 萧淮憬抬眼,认真地看着她:“姐姐为什么一定要待在这里?” “什么?”阮梨珂被问得一愣,一时竟没转过弯。 但很快,阮梨珂心里一震,同时,迅速蔓延开了一种莫名的紧张——离开道观?她从小连阮家的大门都没出过几回,离开道观能去哪里?去做什么? 混乱的念头伴随着担忧刚一冒出来,没等她深想,喉咙里一阵发痒,她猛地咳嗽起来。 “姐姐。”萧淮憬立马扶住她,“我们先回去吧。” 阮梨珂点点头,不自觉地朝胳膊上看了一眼——他扶着她的手骨节清瘦,却很有力,莫名让人感到安心。 * 对阮家仍抱有一丝可笑期望的人不止阮梨珂自己,还有抱琴。 她借口送娄妈妈离开,一路上一直为阮梨珂说话,想着就算阮家不愿意接小姐回去,好歹把道观打点一下,不至于让小姐在这里受这么多的苦。 谁想,娄妈妈只一句话扔给她——“这些,都是二小姐应得的。” 抱琴气得不行,可连分辩控诉的机会都没有,阮家的马车就绝尘而去了。 一肚子的不平和委屈,回到寮房时,都变成了写在脸上的沮丧,阮梨珂看到抱琴的样子,忙从桌边起身:“抱琴,怎么了?娄妈妈又说什么了?” 阮家翻脸无情,庾家改换婚约,她不信还能有什么更坏的消息。 抱琴也不想娄妈妈那些话让阮梨珂知道,连忙收敛了神色,只说道:“方才听娄妈妈说,潘氏失踪了。” “什么?”阮梨珂皱眉。 抱琴:“娄妈妈还以为潘氏在道观,结果人不在,她说潘氏也没回阮家,人就这么不见了。” 潘氏是邹姨娘的心腹,在阮家算是很有地位的奴仆,她的身契也都在阮家,所以潘氏自己是不会主动失踪的。 那就是被动了。 阮梨珂不由想起那天的事,是她把潘氏给扔在林子里的。 阮梨珂不是圣人,对一个把她扔给豺狼的奴婢,并不会有多少愧疚,她只是在想,潘氏的失踪究竟是不是和那几个男人有关。 潘氏叫那个男人蒋公子,可见认识,若认识,恐怕就是假山陷害她时结识的。他们既有共同的秘密,潘氏又不会主动为了她一个弃女回阮家告状,姓蒋的为何要让潘氏失踪? 而且那天那个姓蒋的畜生被她半道扔下了马车,他的跟班忙着找人才对,哪有工夫管潘氏? 阮梨珂只觉得此事格外蹊跷,暂时只能猜测潘氏是在独自回阮家的路上出了什么事。 她没再多想,反正此事和她们没什么关系。 “阿憬?”抱琴注意到一旁萧淮憬的脸色有些沉,叫了他一声。 阮梨珂也看过去:“阿憬,怎么了?” 萧淮憬一瞬间敛了神色,只假装露出些担忧:“阿梨姐姐,那些坏人会不会找来这里?” 阮梨珂笑了笑,安抚他道:“不会的阿憬,他们不会再来了。” 萧淮憬伸手,去牵她的衣袖:“姐姐,我会保护你的。” 阮梨珂一怔,本来以为他是害怕,原来他是担心她。 她心里暖烘烘的,顿时软成一片,便没注意到萧淮憬眼底一闪而过的沉凝——潘氏失踪,会不会是杀手追踪而来将人杀死?若是如此,杀手也一定从潘氏口中得知了普丘观所在。 道观已经不安全了…… 萧淮憬看了阮梨珂一眼——恐怕他真的要离开了。 10. 要求 那天之后,阮梨珂不准萧淮憬再去干活了,无论是多轻省的活。一来,是怕他再被人欺负,二来,也希望他全心休养,能好得更快。 阮梨珂自己病着,要分担抱琴的差事,也不能立马做重活,正好先从萧淮憬手里接过那些简单的活计,慢慢做起。 抱琴可不管外人的死活,只想自家小姐能先把病养好了。 她劝阮梨珂再休息两天,阮梨珂却不肯:“这么多活要做,你一个人怎么忙得完?我病了好几天,你已经够累的了,阿憬又要养伤,不能叫你一个人全担着。” 抱琴犹豫道:“其实阿憬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阮梨珂手上的动作一顿,没看抱琴,轻声道:“让他养着吧,快点好,才能快点离开……” 话这么说,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些舍不得。 阮梨珂定了定神,继续手上的动作,又道:“再说,他年纪小,出来干活总是被她们欺负。” 抱琴听到这话一愣:“阿憬被欺负了?” “嗯。”阮梨珂应了声,这事她没特意同抱琴说过。 抱琴诧异道:“我这几日天天在外头,从来没听过这事,反倒是听说……” 她话音一顿,阮梨珂看向她,抱琴只好续道:“我反倒听说……那些女冠都很喜欢他。阿憬模样生得好,又是个半大少年,女冠们有些喜欢逗弄他的,但欺负他的,我倒没听说过。” 其实,抱琴还亲眼看见过几次,但她没细说她看见的阿憬是冷冰冰的,对那些嬉笑的女冠连个正眼都没有,简直和她们面前的阿憬判若两人。 阮梨珂自是相信抱琴的,但也很相信萧淮憬,困惑道:“是吗,可是那天我都看见他受伤了,说是被她们给推的。” 抱琴更惊讶了,这件事她完全不知情。 她心里本来就对萧淮憬有一点怀疑,但这时候,她还是选择了隐瞒自己的感觉,毕竟也只是她的怀疑而已,并没有证据,何况他从来没有做出过不利于她们的举动。 阮梨珂没有细想,只当抱琴恰好不知道:“算了,阿憬还小,让她们逗弄他也不好,就让他待在院子里吧。” 抱琴明白了阮梨珂的意思,也不好再说什么,满腹疑惑地点了点头。 * 普丘观的寮房大致分为东西两块,东边是玄冬和她底下的人住,西边住的是玄静和她底下的人。阮梨珂几人也在西边,但身边带着一个萧淮憬,所以并不和众人住在一起。她们住的是偏北边一间最偏僻、最简陋的寮房。 这个时辰,阮梨珂和抱琴都在外面干活,还没回来,而寮房里,萧淮憬也不在屋中。 …… 还有两日,观里就要办法事,玄静把活分派给了底下的人,自己回寮房休息。她的寮房是单独一间,不算大,但比起阮梨珂她们那间破屋子,玄静的寮房简直算得上金玉满堂了。 单单是阮梨珂节省着不舍得用的金疮药,她桌子上就有十数瓶之多,一整个冬都用不完。 玄静从外头回来,走到门口,听见屋里有动静,正是瓶瓶罐罐磕碰在桌子上的声响。 她先是脚步一顿,继而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怒气冲冲一把将门推开:“谁?!” 桌边站着个挺俊的人影,手里正拿着一瓶金疮药。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萧淮憬。 他被当场捉了个正着,却一点也不见慌乱,捏着药瓶有一下没一下地磕在桌上,仿佛刚才的声音是他故意弄出来的。 玄静一眼认出他,急往里走了两步把屋门挡住:“是你!原来就是你一直在偷我的药!” “什么偷。”萧淮憬冷冷看了她一眼,“这原本就该是她的份额。” 玄静对萧淮憬没太多印象,只记得是个模样俊俏的少年郎,脸上写满了天真,当下不由得愣了愣——这小子没被吓得求饶,居然还敢顶嘴?! 玄静更气恼了,指着他厉声诘问:“是不是那个姓阮的指使你来偷药的!好啊,家里不要的姑娘,送到道观里还不安生,背地里净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萧淮憬没工夫和她费口舌,阴冷地睨了她一眼,抬起手,将手里的镯子朝玄静晃了晃:“道长,我是在等你。” 玄静愤然的神色顿时僵在了脸上,片刻反应过来,立马要上前抢夺:“把东西还给我!” 萧淮憬站在原处一动未动,手里的药瓶放下,从身后又拿了一本账本出来。 玄静一看到那账本,冲上前的脚步立马刹住了,僵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萧淮憬慢吞吞地开口道:“道长即入道门,怎还如此贪心,克扣旁人的日常份额不说,连信众供奉给三清的香钱也敢侵吞,道长不怕因果报应么。” 玄静以为自己是抓到了贼,不想竟是入了彀。她多年贪窃观中香钱,一直小心谨慎,连玄冬都未曾察觉,不想被一个刚入观没多久的半大少年发现了她的秘密,连账本和赃物都落到了他手里。 玄静死死盯着萧淮憬,想上前又不敢轻举妄动,犹豫再三,开口问道:“你们想怎么样?你要金疮药和冻伤膏,这些都可以给你,只要你把账本还给我。” 萧淮憬笑了:“道长,你失心疯了吧,这账本难道只值几瓶药膏钱?” 玄静的脸色顿时变了:“……那你想怎么样!” 萧淮憬偏过头,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桌上:“这些药,每月你要按份额送到,”他目光收回来,又漠然地看向玄静,“你拿的她的衣裳,明日酉时前洗干净送回去。” 玄静略微松了口气:“可以。” 萧淮憬的话还没说完:“以后不要再给她安排任何差事,吃穿用度,一律按照你的标准。” “……”玄静咬了咬牙,“可以!” 萧淮憬大概想了一下,暂时没有别的要求可提了,姑且点了点头。 玄静咬牙伸出手:“现在账本可以还我了吧!” 萧淮憬看都没看她一眼,把账本收进了怀里。 玄静急了:“你什么意思?!我不是都答应了吗?!” 萧淮憬冷漠地看了她一眼,嗓音低冷:“道长,你能否信守承诺,你自己心里清楚。账本在我手里,你若老老实实完成我的要求,自可平安无事。” 玄静绝不允许这么大的把柄捏在别人手里,今日只是这些要求,可倘若来日她们得寸进尺呢?难道日后都要被这几个人威胁,提心吊胆地过一辈子吗?! “不行!”玄静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狠厉起来,“你今日必须把账本留下!” 玄静心想,眼前就算是个男子,也不过是个少年人,急愤之下,她并不认为这个一直病弱的少年会是她的对手,当即冲了过去,要硬抢账本。 萧淮憬站着没动,曲指不知弹了个什么东西出去,玄静什么都没看清,就感觉膝盖猛然一痛,一条腿登时软了。 她冲得急,一下子摔了个大马扑。 萧淮憬冷眼看着玄静在地上捂着膝盖疼得龇牙咧嘴,只看了一眼,他提步往外走,目不斜视道:“记住,明日酉时,过时不候。” * 第二日。 没等到酉时,上午玄静就把衣裳洗干净送来了,一并送来的还有各种药膏、厚实的褥子,以及过冬用的炭火。 住处也给阮梨珂换了,搬到了另一间宽敞些的寮房,虽然还是有些偏,但屋子比原来的好得多,分了里外间,外间是桌子,里间有两张榻,过冬用的炭盆也都准备好了。 但阮梨珂和抱琴并不怎么高兴。 抱琴把床重新铺好,摸了摸厚厚的被褥,难以置信道:“小姐,奴婢不是在做梦吧?” 阮梨珂有点发怔,好半晌才应声:“玄静她……她是不是失心疯了?” 萧淮憬:“……” 他低头帮忙整理屋子,默默地听,并不插话。 抱琴掐了自己一把,疼得“嘶”了声:“小姐,不是做梦……” 阮梨珂:“……那就是玄静失心疯了。” 萧淮憬:“……” 他马上要离开普丘观了,在走之前,只是想尽量帮她把以后都安排好,哪怕她没有勇气离开这里,至少不会过得那么凄苦。 但这些话他不能说,不能让她知道背后是他在筹划。 抱琴有点担忧:“小姐,玄静会不会有别的算计?” “我也不知道……”阮梨珂茫然地摇摇头,余光瞥见少年似在出神,她温声唤了他一声,“阿憬——” 萧淮憬回过神看她。 阮梨珂露出一点笑意:“别担心,好好住着。” 萧淮憬眸光动了动,轻轻“嗯”了声——你也是……姐姐。 * 十月十二,道观办法事。 办法事的是一对商人夫妻,丈夫姓钱,名叫钱有财。 钱有财和夫人近来时常做噩梦,常常感到心神不宁,钱夫人担心是家里进了不干净的东西,所以特意来办场法事,想驱一驱。 商人重利,时有算计,求神拜佛多半是图个心安,做做样子,鲜少有钱氏夫妇这么虔诚的。但他们的儿子钱家少爷,明显心不在焉。 钱氏夫妇在和几位道长说话,钱家少爷落在后头,左看看、又看看,他长得像个巨大的球,身体和脑袋都是圆滚滚的,衬得他一双眼睛格外小,东张西望的样子就显得格外的猥琐。 阮梨珂就在左右两侧的女冠之中,她自知容貌过人,未免徒生事端,把头压得极低。 不想钱家少爷还是看见了她,惊艳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挪都挪不开。 “元宝……元宝……钱远志!”钱老爷喊了两声,见儿子痴痴盯着人家观里的女冠,眼睛都不带眨的,气得连名带姓一声厉呵。 钱家少爷被自己亲爹吓了一跳,胖乎乎的身体原地弹了弹,连忙应声过去,走了几步,他还不忘回头,又看了阮梨珂一眼。 11. 巴掌(捉虫) 法事一办完,阮梨珂立马离开,一刻也不敢耽误。 从道场回寮房,要经过一片园子,这个时辰没什么人,园子里异常的安静。阮梨珂脚步匆忙,低着头闷头往前走。突然,灌木里传出动静,紧跟着一个人影窜了出来。 正是钱家少爷钱远志。 “姑娘!”钱远志满脸高兴地喊道,快步走过来。 阮梨珂顿觉不妙,呼吸一时间都滞住了,两条腿原地僵了两瞬,反应过来,直接提腿就跑。 钱远志笑脸迎人,没想到人理都不理他,二话不说就跑了,他原地愣了愣,回过神急忙去追。 钱少爷虽然体型硕大,却是个很灵活的胖球,三滚两滚就追上了阮梨珂,伸手要拉她。 阮梨珂两次被蒋逊欺侮,一次遭人陷害众叛亲离,一次荒山野岭求救无门,如今又陷入了相似的境地,心底最深处的恐惧都被勾了出来。她一边嘶喊着大声呼救,一边拼命地躲开男人抓过来的手。 钱远志心道他还没想怎么样呢,他只是想先拉住她,先跟她说上话,可她这一喊,钱远志有些慌了——这要是把他爹钱有财招来,他今天少不得屁股要开花。 “你别喊!”钱远志急道。 “来人!来人啊!”阮梨珂早慌了神,又害怕又着急,根本不管钱远志在说什么。 “哎呀!你先别喊!”钱远志急得没办法,伸手去捂她的嘴。 阮梨珂注意到他的手伸过来,一下子彻底炸了毛,张牙舞爪一通乱抓,嘴里愈发声嘶力竭:“滚开!” 一片混乱里,突然“啪”一声脆响。 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 阮梨珂和钱远志面面相觑,两个人都愣了。 半晌,钱远志被自己左半张脸火辣辣的疼叫回了魂,眼睛红了一圈,捂着脸瞪着阮梨珂,难以置信道:“你打我?!” 阮梨珂的手板心还是麻的,脑子里也混乱如麻,一会儿想“完了,惹祸了”,一会儿又想“他要发怒了,我该怎么办”。她没张口说话,不自觉地想往后退,腿却有些发软,人没站稳趔趄了一下。 她一惊,神志倒归了位,飞快道:“是你先无礼的!” 钱远志根本没听进去她说的话,又道:“你打我?” 眼瞧着钱远志的眼睛越来越红,阮梨珂不知道他发怒会是什么后果,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没别的办法,只能扭头离开。 但还没等她逃走,钱少爷“哇”地一声,先哭了出来。 “……”阮梨珂顿时懵了。 钱远志涕泗横流地控诉道:“我长这么大,我爹娘都没打过我巴掌!你居然打我!呜呜呜!” 阮梨珂彻底呆了,万万没想到钱少爷会是个哭包,刚才眼睛红是在强忍着眼泪呢! 这下,她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她总不会去哄他,可直接走掉,又好像有种莫名其妙的负罪感……明明做坏事的并不是她。 阮梨珂正不知所措的时候,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姐姐!” 阮梨珂回过神,转过头,萧淮憬已经到了她身侧。他一把拉过她的胳膊,扫了钱远志一眼,对她道:“姐姐,我们走。” 阮梨珂来不及思考,任由他拉着,本能地跟上他的脚步。 钱远志在家的时候,只要一哭,哪回不是一堆丫鬟小厮围着他转,几房小妾更是使劲浑身解数哄他高兴,可面前这个一巴掌把他打哭的罪魁祸首,居然什么话都没说,跟别人跑了! 钱远志连哭都不哭了,大喝一声:“不准走!” 萧淮憬拉着阮梨珂停了步子,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把手松开了。 钱远志:“你们道观的女冠竟然打人,我要告诉我爹去!” 阮梨珂蹙了蹙眉,没来得及说话,钱远志狠狠一抹泪走过来:“走!你跟我见我爹去!” 钱远志的手又朝阮梨珂伸了过来,阮梨珂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但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她比方才镇定多了,好像身边站着个人——哪怕他不是身强力壮、威武凶猛,只要他站在那里,她就不那么害怕了。 阮梨珂甚至没有闪躲,萧淮憬看了她一眼,再次伸手拉住她,轻轻一带,把人带到了自己面前,另一只手推了钱远志一把。 当着阮梨珂的面,萧淮憬没用多少力气,可钱少爷圆圆滚滚是个不经推的,就这么轻轻一下,居然摔了个屁股蹲儿。 钱少爷顿时呆住了。 萧淮憬不管他,他离阮梨珂很近,低声在她耳边又说了一遍:“姐姐,我们走吧。” 呆若木鸡的钱少爷缓过劲来,看着两人并肩要走的身影,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等等!你们道观里怎么会有男人?!” 阮梨珂脚步顿了顿。 钱远志:“难怪你不喜欢我,原来是因为你有相好的!” 萧淮憬快速地瞟了阮梨珂一眼,回过头,阴戾地看向钱远志。 “他不就是长得比我好看点嘛,他能比我有钱——”钱远志一口嚣张的气焰还没吐完,被萧淮憬一眼吓得噤了声。 阮梨珂自小最讲规矩,无论什么事都要分辨个对错黑白、是非曲直,她可以不在乎自己本就狼藉的名声,但绝不允许阿憬被这么说。 阮梨珂义正言辞地要转身解释,一动发现——萧淮憬还牵着她。 其实他只是轻轻地握着她的胳膊,还隔着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料,并没什么,可是阮梨珂心里还是闪过了一丝异样。 她正有点犹豫要不要把胳膊抽出来,一抬眼,和少年对上了视线——他安静地看着她,目光里干干净净,嘴角却微微抿着,仿佛噙着一点委屈。 阮梨珂立刻想到,要是她这时候抽出胳膊来,阿憬一定会难过的,他把她当做姐姐一样保护,她却因为旁人的话要和他避嫌。 这么一想,阮梨珂不仅没抽出手,还伸手主动牵住了萧淮憬的手:“钱少爷,你已经是第二次失礼了。这是我弟弟,不是什么相好的。” 萧淮憬默默看了阮梨珂一眼。 钱远志顿时有点高兴:“是你弟弟?那太好了!那你还可以嫁给我,做我的七姨娘!” 阮梨珂:“……” “姐姐……”萧淮憬拉着阮梨珂的手小幅度地晃了晃,小声喊她,眼神有点不安,好像害怕她真的会答应钱远志这个荒唐的提议。 阮梨珂厌恶又愤怒地瞪了钱远志一眼:“钱少爷,道门清净之地,还请你自重!” 又温柔地看向萧淮憬,柔声道:“姐姐哪里也不去,和阿憬一起回去。” 萧淮憬上扬嘴角,眼睛显得很亮:“嗯!” 钱远志:“别走啊!我还没娶妻,娶你做正妻也行啊!” 阮梨珂:“……” 萧淮憬撇嘴:“姐姐,我们走快点!不要听他讲话!” 阮梨珂被逗笑了:“好,都听我们阿憬的。” * 法事要办三天,钱家浩浩荡荡带了二十几个家仆,要在观里住两晚。 钱少爷白日自认为受了委屈,顾忌着脸面没找母亲告状,到了晚上,说什么也不想再受委屈了,嫌弃观里的榻不够软、屋子不够好,要下山住客栈去。 钱老爷教子严苛,本不想同意,但此事虽然娇气了些,却不是德行上的大是大非,钱夫人只有这一个孩子,加上她从中劝说,钱老爷到底纵容了儿子。他本想派出一半的人护送钱远志下山,但钱远志嫌人多麻烦,只带了六个家仆就下山了。 天色渐黯。 下山到一半,钱远志要小解,便走到林子里一棵树下。 两个家仆背对着他,他一边解手一边叹气:“不知道花娘想我了没有,这才一天不见她,我这心里就空落落的。” 花娘是钱远志的六姨娘,才纳进门没多久,正是新鲜热乎的时候。 钱远志抖了抖手,一边穿裤子一边又道:“还是花娘性子好啊……今天观里那个姑娘长得倒是好看,可脾气也太差了些,我话还没说呢,先给了我一巴掌。” 说起巴掌的事,他脸又疼了,好在他的脸本来就又大又圆,肿了一点点他爹也看不出。 钱远志摸了摸脸。 “艹!”他突然骂了句,把手从脸上拿下来,“没洗手!你们有水没?” 他问了句,没人答话。 “有水没你们?”他不耐烦又问了一遍。 话音落下,他才发觉有点不对劲——从他解裤子开始,说的第一句话,就没有人搭理过他! 那帮狗腿子,什么时候敢这么爱搭不理了? 钱远志咽了咽口水,有点不敢转头看,壮着胆子问了句:“你、你们还在吗?” 回答他的只有林子的夜风。 钱远志两条腿有点打颤了,这时,身后响起了窸窸窣窣踩过草地的脚步声。 “谁……谁啊?”钱远志人在抖声音也在抖,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阴嗖嗖的冷风像是贴着脊背窜了上来,连头皮都在发麻。 钱远志的恐惧飞速上升到了极点,感觉身后的声音都快要贴到后脑勺的时候,终于承受不住,大叫了一声转过头。 一双漆黑的眼睛近在眼前。 “啊——!”钱远志惨叫一声,吓得连滚带爬、转身就跑。 12. 杀手 钱大少爷全身是膘,可浑身的胆子加起来还没一个小手指头大,只看见一双眼睛,连对方是人是鬼都没敢细看,就一路不要命地跑。直到跑不动了,不得不停下来,扶在树上两腿抽筋,气喘吁吁。 他感觉自己已经跑了好远好远,就算是“鬼”,也该甩掉了,喘了几口气,鼓起勇气回头飞快地看了一眼。 林子黑漆漆的,人影鬼影一概没有。 他没敢多看,看多了,那摇晃的树影子就该吓人了。 钱远志松了口气,扶着树干抬起头,准备认认路赶紧回山上去——他可不敢一个人下山,刚一抬头,却吓了个半死,原地一屁股跌下去。 “鬼啊——!”钱远志大叫一声。 萧淮憬:“……” 萧淮憬这两三日就要离开普丘观,本以为都安排得差不多了,却在园子里撞见了白日的事……这道观里的日子,也并不清净。走之前,他要把这个钱少爷给收拾老实了,免得他再去惊扰阮梨珂。 不过萧淮憬没想到的是,这钱少爷不仅爱哭,胆子还小,没等他开口吓唬,钱远志一边闭着眼睛磕头一边自己先开始忏悔了。 “鬼大仙饶命,饶命啊……我这辈子没干过缺德事,除了小时候被我爹揍了之后往我爹的酒壶里尿过尿,别的真的一件缺德事都没干过!我、我的钱……”钱远志手抖得筛糠似的,银子刚掏出来一半就撒了一地,他也不敢捡,哭道,“这些钱都孝敬鬼大仙,要是不够,我回去还给你烧纸钱,你别找我、别找我……” “你果真没做过别的缺德事?”萧淮憬背对着月,拉长的影笼下一片,刚好把钱远志罩住,他声音压得又低又沙哑,配合着冬夜寒风的呜呜声,真不像人能发出的声音。 钱远志本来就被吓得三魂丢了七魄,更听不出来,只吓得两股战战,脑汁都绞尽了恨不能把穿开裆裤时候的调皮事也想起来,在鬼大仙面前深刻地忏悔一番。 “真的没有,我真的……”钱远志脑子里一闪,想起白天的事了。 他是有色心,但没色胆,本来只想说几句话问问人家愿不愿意而已,就算不愿意,他也没打算怎么着。 但神鬼当前,这些都不论了,起了色心就是不对,他死马当作活马医,反正先忏悔一遍:“我……我白天还、还调戏了一个姑娘,啊不不不!我没想调戏她,我就是看她长得好看,就、就想问她愿不愿意做我的小妾……呜呜我错了鬼大仙,鬼大仙饶命!我再也不敢了我,呜呜呜……” 萧淮憬这一趟来得太顺利,什么都还没做,刚开了个头,钱少爷就自己全撂了,目的也达到了,准备好的招数全用不上,这让萧淮憬一时有点哑口无言。 钱远志嘴皮子都快说干了,面前的“鬼大仙”愣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心道要完,看来忏悔这招对“鬼”没用,还是只有跑才有活路。 电光火石间,钱远志“腾”一下起身,掉头就跑—— “砰”一声,没跑掉。 他晕了——磕头磕得晕头转向,一掉头,直接撞树上了。 萧淮憬:“……” 此时此刻,他真诚地希望,要是宫里的人都能和这位钱少爷一样,那就好了。 确认人晕了,萧淮憬折返回山上。 事情虽然异常顺利地办完了,但他的心却放不下来。 钱家这位少爷,还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登徒子,他是解决了,可道观还会有人来,也许还会有赵少爷、孙少爷、李少爷,到那时候,谁来护着她呢? 还有,他一走,短时间内玄静会老实,但时日久了,她还会老实吗?一旦发现无人再制约,她一定会变本加厉的报复。 萧淮憬一路心事重重。 太子殿下从来果决,当机立断,鲜有犹豫,这一刻却瞻前顾后起来。 * “少爷!少爷!”莫名其妙晕了一夜的六个家仆醒过来,发现他们的独苗苗大少爷不见了,急得漫山遍野喊破嗓子找人。 找了几圈没找见,几个人准备赴死的心都有了,这时,忽然有个家仆道:“嘘!你们听……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几个人竖起耳朵听。 “呼——呼——” 家仆:“好像是……鼾声?” 另一个大叫起来:“是少爷!” 客栈没住成,寮房也没住成,撞晕在树上的钱大少爷就在树下冷飕飕地睡了一夜,夜里撞了“鬼”,居然还能睡得鼾声如雷,竟是被家仆循着鼾声找到的。把人叫醒了,他才又想起来,嗷嗷大哭说撞鬼了,要回山上去上香。 钱老爷看见儿子回来,头上肿了个大包不说,还去拜了三清,磕头磕得那叫一个虔诚,钱老爷立马就发现不对劲了。 把伺候儿子的两个近身小厮审了一遍,又提着耳朵亲审了儿子,钱老爷知道了钱远志在园子里冒犯了阮梨珂的事,逼着钱远志去道歉。 其实也不用逼,钱远志被“鬼大仙”吓到了,钱老爷一说这事,他头点得跟捣蒜似的,求之不得。 第二日第二场法事办完,钱老爷带着钱远志要同阮梨珂道歉,但阮梨珂因为昨天的事,今日让抱琴替她来了。 钱家人不认识抱琴,也不知道抱琴和阮梨珂是主仆,只好问协助主持法事的玄冬,玄冬就把抱琴叫到了跟前。 钱老爷表明了自己的意思,这时人都还没散,女冠们有意无意地放慢了脚步,眼神围着他们瞟来瞟去。 抱琴看这些女冠心烦,又不想带钱家人去小姐的住处,便只说“代小姐领受歉意,此事不必再提”。可钱远志哪里肯罢休,哭着求着要去道歉。 玄冬在香客面前,一贯是一副谦卑的世外之人的姿态,自然从中说和,抱琴无奈,只能带着钱家人去寮房。 园子里和昨日一样,十分安静,远远的,从寮房那边似乎传来了什么声音。 众人的脚步都慢了下来,不自觉地去听。 钱老爷身边的一个家仆神色突然一变,低呼道:“老爷!是刀剑声!” “什么?!”抱琴一惊,来不及细想这里怎么会有刀剑声,她一颗心猛地沉下去,朝寮房急奔而去。 钱老爷很快反应来:“你们几个,快跟上去帮忙!你,去把人都叫来!” 钱家的家仆分头行事,钱老爷和观里的人赶到时,抱琴也才到不久,她被钱家一个家仆按住,不准她往寮房里冲。 寮房那边,五六个黑衣蒙面的杀手,屋顶、院墙、门外,各自站位,已经和先赶来的家仆们动手了——这还只是外头看得见的,院子里头也有打杀声,里面还有多少杀手,谁也不知道。 “小姐!”抱琴撕心裂肺地喊,喊声与刀剑声混成一片。 * 阮梨珂醒过来的时候,人躺在寮房的床上,杀手已经全部撤退。 屋子里,只有抱琴一个人守着。她坐在床边,手里端着备好的水,低着头,像是看着杯子里的水在出神,并没有察觉到阮梨珂醒过来。 醒过来的阮梨珂缓了一会儿,一边回想之前发生的事情,一边想坐起来,刚一动,后颈一阵酸疼,她忍不住“嘶”了声。 抱琴猛地回过神来,抬眼就看见阮梨珂醒过来了。 “小姐,您终于醒了……”抱琴的眼眶一下子红了,“您可吓死奴婢了!” “我没事,别担心。”阮梨珂安抚道,她想坐起来,抱琴忙把水放到一边,搀她起来。 除了后颈有些疼,阮梨珂简单检查了一下身上,倒没有别的伤。抱琴在一旁解释道:“小姐只是晕过去了,没有受伤。” 阮梨珂点点头。 抱琴问道:“小姐,那些都是什么人,看样子就是冲着咱们来的。” 阮梨珂没说话,回想发生的事—— 当时她和阿憬就在院子里,突然从屋顶飞下来几个黑衣人,手持刀剑不由分说就杀了上来,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拉着阿憬转身就跑,可刚跑到屋门外,她后颈就突然挨了一下,人直接就晕了过去。 之后的事,她就都不知道了。 “我也不知道……”阮梨珂摇了摇头,“不过……我好像记得我晕过去之前,看见屋顶上有个人和黑衣人交手了。” 抱琴想了想道:“那应该是钱家带来的家仆吧。” 阮梨珂诧异道:“是钱家救了我们?” 抱琴点了点头。 阮梨珂想起什么,神色突然一变,一下子坐直了四下张望:“阿憬呢?阿憬他人呢?!” 抱琴忙按住她道:“小姐您放心,阿憬没事!” 阮梨珂:“他人呢?!” “他受了些伤,钱家随行的大夫正在帮他看——小姐!您去哪儿!”抱琴话没说完,阮梨珂推开她的手下了榻。 阮梨珂:“他人在哪儿?我得去看看!” 抱琴:“他在钱家人那儿,小姐……” 阮梨珂二话不说,朝钱家人住的客房去。 抱琴劝不住,只好连忙跟上,浓浓的担忧在心里煎熬——昨天傍晚,阿憬说有事出去,一直到很晚才回来,今天,就有杀手来了,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13. 去留 抱琴从阮梨珂口中知道了阿憬的身世,知道他家中兄弟为了家产欲将他赶尽杀绝,可这些都是阿憬自己说的,他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吗?这些杀手会是他家中兄弟派来的吗? 抱琴头一次确切地对萧淮憬的身份产生了怀疑,陪着阮梨珂去钱家客房的路上,她一路都在默默想这些事情,没说任何话。 阮梨珂担心萧淮憬,没察觉到抱琴的异样,到钱家客房的时候,钱家人和道观的人正在不远处说话,她着急看萧淮憬,便没过去打招呼,直接进了屋。 萧淮憬伤在后背,靠近左肩的地方,因肩上的伤作痛,他躺着着实难受,便起身想坐起来,阮梨珂这时进来了。 看到她来,萧淮憬十分惊讶,他猜到了她会来,但以为她一个闺阁小姐,适才杀手来势汹汹,她必定吓坏了,要缓一缓晚些时候才会过来,却没想到她来得这么快。 萧淮憬一时没说话。 阮梨珂看他像是呆住,以为他是害怕,连忙过去拉住了他的手:“没事了阿憬,那些人都被赶跑了,不用害怕。” 她的手一直擦着药,不干活以后,已经好了很多,越发柔软纤滑。那种温软的触觉贴在手掌之中,萧淮憬的手指不由地动了动。 他默默地看了一眼,低低“嗯”了声,抬头抿出了一个乖顺的笑容。 阮梨珂也朝他温柔地笑了笑,又看见了他后背的伤口。她不是没见过伤的,但这时候却有些不忍看,移开了视线一瞬,才又重新看过去。 “疼不疼?”阮梨珂轻声问。 萧淮憬摇摇头,低下头并不看她,声音又低又轻:“不疼。” 阮梨珂怜惜地望着他,刚要再说话,半掩的屋门突然被推开了,伴着说话声:“我就进去看一眼!就一眼!” 阮梨珂和萧淮憬朝门口看过去,先进来的是抱琴,紧跟着钱远志进来了。 抱琴急道:“小姐,我拦他了,可是他不听!” 阮梨珂朝钱远志看过去。 钱远志进了门,被阮梨珂一看,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又立马想起了鬼大仙的警告,脚步一下子滞住了,忙道:“那个……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昨日之事,是我唐突,今日是特地来向阮小姐道歉的,还请阮小姐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一回。” 阮梨珂没说话,表情虽然没露出什么厌恶,但隐隐有种不悦,又过了片刻,她才冷淡地问道:“钱少爷急着进来,还有什么别的要紧事吗?” 钱远志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赶紧道:“我、我看那些杀手来势汹汹,担心阮小姐受了惊吓,想来看一眼。刚才去了阮小姐的寮房,阮小姐不在,我才来寻来这里的。” 阮梨珂虽然不喜这位钱家少爷,但顾念着是钱家出手帮忙赶走了那些杀手,到底欠了人家偌大的恩情,想了想,还是决定起身郑重地道个谢。 但她刚要动,身侧的少年就猝然咳嗽了起来,她忙转头看,萧淮憬抓着她的手,委屈道:“姐姐,我好疼……” 阮梨珂立马把什么钱少爷抛之脑后了,握着他的手,心疼地看着他肩上的伤:“怎么回事,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是不是伤口没处理好,我去把大夫找过来再给你看看。” “姐姐……”萧淮憬拉着阮梨珂的手没松,委屈地叫了一声,低下头紧紧拉着她不说话了。 阮梨珂看着少年不肯松的手,顿时没了办法,不舍得挣开他,又担心他的伤。 她想了想,正要吩咐抱琴去请大夫来,钱远志鼓起勇气上前道:“阮小姐,你别担心,受伤了哪有不疼的,你放心吧,我爹说了,给令弟用最好的药,令弟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我们说,我们能满足的都尽量满足,他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阮梨珂的话咽了回去,终是朝钱远志道谢:“那就有劳了。” 钱远志连连摆手:“没事没事!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说话间,他已经到了榻边,近距离地看到萧淮憬后背的伤,让从来养尊处优的钱少爷一阵心惊肉跳,忍不住赞叹道:“令弟可真是厉害,小小年纪,却有这般胆魄,为了姐姐以身挡剑,实在是令人佩服!” 阮梨珂一愣,惊诧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你还不知道吗?”钱远志看了萧淮憬一眼,“我们家的家仆冲进去的时候,正看见有个杀手向你出手,当时还以为救不下来了,幸好令弟就在旁边,为你了挡了一剑。” 阮梨珂知道萧淮憬一定是被杀手刺伤的,但不知道他是为她挡剑才受伤的,她看向他,少年和她对视了一眼,很快低下头去。 阮梨珂的内心震动不已,实在无法不动容。 如果说之前马车被堵截、阿憬保护她扯动伤口,是间接为她受伤,那这次,就是最直接的因她受伤,而上一次阿憬是偷袭那个蒋公子,这一次,却是杀手当前奋不顾身挡在了剑刃之前。 阮梨珂难以平复内心那种震荡的感觉,只觉得自己配不上少年这样的不顾一切。她为他做过什么呢,除了那次暴雨中微不足道的援手,哪里值得他这样以命相报? 阮梨珂久久没说话,钱远志又道:“话说回来,我爹说那些人身手不凡,不是一般的杀手,你们怎么会惹到那些人的?” 这一点,阮梨珂也很疑惑,这才从内心的剧烈震荡中短暂地回过神来。 钱远志自顾自又道:“我看令弟这一剑扎得可不轻,这道观人迹罕至的,也不容易请大夫,不如让令弟去我们钱家住着养伤吧。” 阮梨珂没想到钱远志会这么提议,闻言愣了愣。 萧淮憬抓着她的手,立马央求地看向她。 阮梨珂本就觉得不好麻烦钱家,又被萧淮憬用这样的眼神一看,当即决定回绝钱远志:“多谢钱少爷的好意,但钱家已经帮了我们大忙,实在不便再让阿憬登门叨扰了。” 钱远志既看不懂萧淮憬的脸色,也听不出阮梨珂的拒意,热情地连连摆手:“不叨扰不叨扰!这有什么!” 正当此时,屋外传进来几声争执,隔得远有些听不清,阮梨珂朝抱琴使了个眼色,抱琴立马出去看,片刻回来禀道:“小姐,是玄静和玄冬,她们两个人……”抱琴隐晦地看了萧淮憬一眼,“起了争执。” 阮梨珂默了默,回头看向萧淮憬,温声道:“你好好歇着,我出去看一眼,很快就回来。” 萧淮憬“嗯”了声,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出去,眼神一直追着她,像是生怕她不回来。 阮梨珂到门口,被他黏人的眼神望得险些脱不开身,又在门边站了站,多看了他两眼,才关门离开。 * 玄静和玄冬正是为了萧淮憬的去留起了争执。 玄冬:“今日之事,我们都是亲眼看见的,那些杀手分明是冲着她们来的,这样的人继续留在观里,只会给我们带来危险,她们必须得离开!” 玄静:“离开?你说的倒轻巧,她们在观里清修,观里是收了阮家银子的,你把人赶走,阮家找上门来怎么办?” “找上门?”玄冬嗤笑一声,“一个弃女,你当阮家真的在乎?把她们赶走,她们总不会蠢到自己回阮家去,只要我们不说,阮家怎么会知道人不在观里了?好,就算他们知道了,那我们也只消说她们是自己跑掉的,横竖怪不到我们头上!” “你……”玄冬有些急了,“你这人怎么这般狠心!” 她的账本还在她们手里,若是赶走她们,她们和她鱼死网破可怎么办? 两个人相争不下,玄冬性情刻薄,根本不把玄静放在眼里,直接就要去赶人,转身走了没几步,阮梨珂自己先过来了。 玄冬一把甩开玄静拽她的手,上前把话说了,让阮梨珂带着抱琴和萧淮憬,三日内离开普丘观。 不等阮梨珂说话,玄静追上来,又安抚阮梨珂说不用走,转头又和玄冬吵了起来,两个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拉扯着去找观主拿主意。 人走远了,阮梨珂长长吐出一口气来,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抱琴看了她一眼道:“小姐,若她们真要赶我们走……” 阮梨珂沉默着,没说话。她又想起阿憬问过她的——为什么一定要待在这里。 其实,也不是她要待在这里,而是,她就像一只被逼入了绝境的野兽,当它所有期待的“生路”都被堵死,当它终于耗尽了所有的希望,到这时,就算放它回归山野、让它恢复自由,它也会畏畏缩缩,不敢往前,情愿画地为牢,在原地等死。 在方才某一刻,知晓阿憬为了她舍身挡剑的时候,阮梨珂心里的确重新燃起了一点希望——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哪怕相识日短,也愿意为她奋不顾身。 但是,到目前为止,那死灰复燃的一点希望,仍旧抵不过她心里铺天盖地的失望——那失望是太多人给她的,太多也太沉重,以及,抵不过她心里对未来的不安,因为阿憬再好,终归不是她的亲弟弟,陪不了她走太远的路。 阮梨珂叹了口气:“只能盼着她们不会赶我们走吧。” “若不赶我们走,”抱琴立马道,“小姐还打算留阿憬在观里吗?” “什么?”阮梨珂皱了皱眉。 抱琴:“今天那些杀手不是一般的杀手,阿憬家中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小姐想过吗?” 阮梨珂不是没想过,但每每念头一起,总被她很快压下,不好说是她太相信,还是其实她很害怕被欺骗。 “就算阿憬骗了我们……”阮梨珂闭了闭眼,“我相信他也有他的理由,至少就眼下来看,他从未害过我们,刚刚还连性命都不顾地保护了我。” “小姐,”抱琴苦声道,“起初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事实就是,哪怕阿憬本无心害我们,可那些杀手却因他而来,而小姐说他保护了您,可若没有他,您原本也不会陷入危险。” “抱琴!”阮梨珂眉头紧拧,不准她再说下去,“就算危险是因他而来,可我们与人相交,何时只剩趋利避害这一条准则,若如此,和阮家毫不留情地舍弃我又有何分别?” 抱琴一下子愣住,反应过来慌忙道:“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阮梨珂不看她,转身准备回去,“我知道你只是一心为我,但那些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小姐……小姐!”抱琴猛地提声。 阮梨珂背对着她停了脚步。 抱琴飞快道,“小姐就算不为自己,那为了阿憬呢?” 阮梨珂站着没有动。 抱琴:“阿憬处境危险,不是我们能保护的,反而我们只会成为他的累赘。” 阮梨珂浑身一震。 萧淮憬血染的左肩仿佛又在眼前。 “小姐……”抱琴软了声音,“小姐好好想想吧,如果钱家可靠,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阮梨珂在原地默默站了片刻,一言不发地重新迈开了步子。 回到屋子里的时候,钱远志已经走了,一进门,榻上少年的视线已经望了过来,仿佛他一直守着门口,等她回来。 阮梨珂心绪有些复杂,勉强朝他挤出了一点笑。 萧淮憬没有回应她,脸上的表情像受伤的小兽,眼巴巴地望着她。 阮梨珂不由地放柔了声音:“怎么了阿憬?” 萧淮憬没应声,满眼委屈地望着她,一直望着她走到榻边。 阮梨珂弯下腰,来时匆忙,长发没来得及束起,逶迤垂落,拂过少年的手背:“阿憬,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吗?” 萧淮憬摇摇头。 他伸出手,可怜兮兮地攥住了她一点衣袖:“阿梨姐姐,你会不会也要赶我走?” 14. 昆奴 阮梨珂乍一听见萧淮憬这么问,胸口仿佛被一团不可名状的歉疚撞了一下,身形微微滞了滞,才讶然地望向他:“你都听见了?” 萧淮憬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浅色的眸仁里有小圈的不安化开。 阮梨珂有些心软,可看了一眼他肩膀上的伤,又觉得十分懊恼——她果然是个累赘,不仅不能保护他,还害得他受伤。 “阿憬……”阮梨珂望着少年的眼睛,有些艰难地张口,“其实……如果能去钱家的话,他们应该……可以保护你。” 萧淮憬没有说话,眼神一下子黯淡了。 阮梨珂心里一揪,忙细声道:“我只是这样一说,但归根结底还是要看你的意愿,你、你愿意去吗?” 萧淮憬还是没有说话,垂下眸子,默默摇了摇头。 阮梨珂心里又纠结起来,可抱琴最后劝她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她张了张嘴,还想说话,少年抬起眼,小心翼翼地看她。 他的眼睛很深,眸色却很浅,看起来总是安静又清澈。 那双眼睛湿漉漉地望着她,阮梨珂实在狠不下心。 * 钱家明日还有最后一场法事,今晚仍旧宿在观里。 暮色四合,钱老爷和钱夫人用完了斋饭,早早洗沐歇下。 钱夫人拆了发髻,回头看见惯来磨蹭的丈夫已经躺下,奇道:“你怎么了,从今日去过西边寮房后,回来你就一直不太对劲,晚上饭也没吃多少,话也没说几句,怎么了?” 钱老爷“唔”了声,有些走神,半晌没后话。 钱夫人卸下头上最后一根钗,不轻不重地往桌上一搁,磕得一声低脆的响。 钱老爷终于望过来,钱夫人道:“你别是看上哪个女冠了,跟你说话呢,魂不守舍的。” “胡说什么呢。”钱老爷薄责地看了妻子一眼,半起身示意妻子过来躺下。 钱夫人瞪了他一眼,上了榻挨着丈夫躺下。 钱老爷拥住妻子,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像是叹气的鼻息声:“要不,我们还是把元宝送回老家吧。” “怎么又说这个?”钱夫人顿时有些不高兴,“之前不是商量过了吗,是你说没事的,怎么又要送走?” “白天那些杀手你也看见了,”钱老爷道,“你就不怕?” “怕?”钱夫人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转头看向丈夫,“怕什么?” 钱老爷隐晦地看了妻子一眼:“那些杀手身手不凡,绝不是一般人,一对被遗弃在道观的姐弟,怎么会招来这么厉害的杀手,保不齐是……” 钱夫人终于回过味来,顿时变了脸色,惊惧道:“你是说……可能是冲着咱们来的?!” “我不知道。”钱老爷摆摆头,“可是万一是呢。我们知道了他们的秘密,如果他们不放心想灭口的话……” 钱夫人心里一阵害怕,忍不住紧紧攥住了丈夫的手,钱老爷便没继续说下去,未尽的话化作了一声幽长的叹息,久久在屋子里飘荡。 * 同一晚,阮梨珂和抱琴睡前喝了萧淮憬递的茶,夜里睡得格外沉。 三更天,萧淮憬忍着肩上的剑伤,起身披衣出了寮房。 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从暗处落下,朝萧淮憬跪拜下去:“昆奴参见殿下,属下救驾来迟,还请殿下降罪。” “免罪,起来吧。”萧淮憬恹恹道。 昆奴看了主子一眼,默默起身,感觉主子有点不太高兴。 他是今日才找来普丘观的,几乎和杀手同时到达,千钧一发之际,万幸他及时赶到了。但是,当时主子看到他时,好像并不怎么高兴,反而皱了皱眉,然后立马就把当时身旁的一个女子给打晕了,像是生怕被那个女子发觉了身份,眼神之中,甚至闪过了几分不甚明显的慌乱。 昆奴对那个叫做阮梨珂的女子有些在意。 萧淮憬:“朝中近来情形如何。” 昆奴只好把心里的疑虑压下,禀道:“二皇子的人近来掌握了户部和礼部两部的实权。大皇子和二皇子斗得越发厉害,暂且……” 昆仑看了萧淮憬一眼:“应当是顾不上殿下这边了。” 萧淮憬笑了笑,笑意冷得瘆人。 包括大皇子和二皇子在内的先头几个皇子,都已经及冠,在朝中各据势力,相较之下,萧淮憬不过十五,生母卑微,圣宠也无,这个太子之位照理说轮到谁也轮不到他。 可偏偏皇帝就立了他做太子。 这当然不是疼爱他,自古以外,做太子的又有几个最后能安然无恙地继位做皇帝?不过是树起来让人打的活靶子罢了。 这一点,几个年长的皇子也清楚,但仍旧容不下有人占着太子之位,所以先后派出杀手追杀,而今,朝中局势起了变化,他们就暂且顾不上这个威胁并不大的年幼皇弟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对萧淮憬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昆奴道:“趁着大皇子和二皇子鹬蚌相争,殿下现在回京,正是最好的机会。” “回京?”萧淮憬冷笑一声,“回京做什么,继续给人当活靶子么?” 昆奴脸色变了变:“殿下……” 萧淮憬没理会他,径自又道:“钱家那边如何,可有什么问题。” 皇族派来的杀手岂会是一般人,钱家的家仆虽然在人数上占了优势,但能那么快将人赶走,除了杀手担心暴露身份的原因,钱家也必定不是什么简单的商户。 昆奴略颔首:“属下已查过,暂时没查出什么。钱家做的是绸缎生意,南来北往,关系复杂,属下还需要些时日。” 萧淮憬微漠地点了点头。 昆奴还是忍不住道:“殿下就算不回京,也还是先离开普丘观吧。” 萧淮憬没说话,抬眼不知道看了一眼什么,突然毫无征兆地咳嗽了起来。 昆奴面色一紧,连忙上前搀扶。 萧淮憬恹恹道:“你也看到了,我刚受了伤,不便行走。” 昆奴:“……” 他看了一眼萧淮憬的后背,知道这处伤是怎么来的,终于明白刚才萧淮憬是在看什么——主子是在看寮房的方向,那个名叫阮梨珂的女子在那里。 昆奴并不点破,只沉静道:“如果殿下有什么别的顾虑,不如带上那位姑娘和她的丫鬟一起离开,也好有个掩护。” 萧淮憬心下动了动,只是——他的阿梨姐姐,会愿意跟他走吗? 他到底垂下眼皮:“这道观他们既已探过,人你也都解决了,再放个假消息回去,短时间内,这里不会再有人来。” 昆奴:“可是这里实在过于清苦了。” 萧淮憬瞥眼看他:“你有更安全的去处么?” 昆奴:“……是,属下明白了。” * 一个月后,萧淮憬的伤全然好了,阮梨珂不用再干活,成日无事可做,便给萧淮憬和抱琴做做衣裳。 杀手再没有来过,但阮梨珂时常想起来那日的惊险,想起少年肩上的伤,总是时不时忧心那些人已经知道了阿憬的下落,若卷土重来该怎么办? 她心里一个念头渐渐变得强烈——若阿憬不愿意离开她身边,她就不能再带着阿憬继续留在普丘观冒险了。 但道观里选择了留下她们,如果她们选择离开的话,道观一定会给阮家递信的,到时候可能又会是一场麻烦。 阮梨珂有些心乱,低头才发现绣错了几针,她叹了口气,拿剪刀将绣错的地方拆了,重新绣过。 萧淮憬坐在她身边,一直留意着她的动作,伸手拦她:“没事的姐姐,只是错了几针而已,不要紧的。” 这件衣裳是给萧淮憬绣的,他这样说了,可阮梨珂只是笑了笑,还是把错的地方拆了,重新绣。 天气越来越冷,抱琴推开门进来,门外居然落了白。 抱琴把门虚掩上,拍了拍身上的雪籽,高兴道:“小姐,外头下雪了,小姐要不要出去看看?” 阮梨珂从小守规矩,旁的女孩子还有顽皮的年纪,她却没有,小时候就不爱玩。 其实她不是不爱玩,只是为了讨父亲和长辈们喜欢,她总是克制自己。从小到大,她连毽子都没有踢过,唯一能放纵自己的,就是下雪的时候,关起门来悄悄和抱琴玩雪。 阮梨珂很喜欢雪,唇角忍不住弯了起来,露出了个明媚嫣然的笑。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轻快地踩着步子跑去门口,打开门果然看见下雪了,回过头高兴地朝萧淮憬招了招手:“阿憬,走,我们去赏雪!” 萧淮憬朝门外看了一眼,眼底划过一丝迟疑,但到底还是露出了个乖顺的笑,乖巧道:“好。” 月前钱家做完法事后,留下药就下山了,而玄冬和玄静因为在观主跟前争执,说话口不择言,被罚各自思过一月。 这一日,正好是玄冬和玄静放出来的日子。 两个人被关在两间无人居住的寮房,出了门彼此冷眼相对,什么话也没说,各自回东西两边。 玄静一肚子的火气,走了没多远,远远看到雪中的三个人影,她停了步子细看,认出来是阮梨珂几人。 玄静心中登时愤恨不已——她因为账本的事,不得不为她们说情让她们留下,以至于惹恼观主被关去思过,可她们呢?全都好端端的,还有心情赏雪? 如果账本一天拿不回来,难道她要一辈子给她们做马前卒? 玄静盯着远处的人影,慢慢咬紧了牙关。 15. 看雪 雪下得很大,阮梨珂三人出去走了没多远,雪已经落了一大片,到处白茫茫的。 阮梨珂披着披风,裹在兜帽里,从屋里出来乍然见了风,她的一张脸被冷风吹得红彤彤的,她却很高兴,一点不觉得冷似的,眉梢眼角挂着掩不住的笑意。 漫天的雪,漫地的白,好像能暂时把人心底的阴霾驱散一些。抱琴已经很久没看到过阮梨珂这样笑了。 萧淮憬也看得有些发怔。从出门开始,他就有些心不在焉,这时候才回过神,藏起了眼底的情绪,只望着她眼尾娇俏的笑意。 阮梨珂没注意到两个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只一心赏着雪,走到一处小花坛时,她按捺不住,手从披风里钻出来,想去摸一摸地上积落的雪。 抱琴眼疾手快,立马拦住她:“小姐不可!” 阮梨珂转眸,撇了撇嘴角看她。 抱琴满眼怜惜,说出的话却不容情:“小姐的手先前被冻伤,才养好了,现下不能再受冻,否则会留下病根的。” 阮梨珂让过抱琴的手,一双明亮的杏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她,人在花坛前蹲下:“就一下,抓一把摸一摸,摸完立马就扔了。” 小姐从来是最守规矩最听话的人,无论小时候还是长大后,都鲜少会有这样撒娇耍赖的时候,抱琴于心不忍,不舍得再拒绝她仅有的一点任性,一时间说不出阻拦的话了。 阮梨珂趁机抓了一把雪在手里,心满意足地笑了。 “阿憬。”她抓着雪,喊萧淮憬过来,转头忽然发觉他脸色有些不好。 阮梨珂忙把手里的雪团扔了,站起身:“阿憬,怎么了?” 萧淮憬回过神,阮梨珂已经快步走到他跟前,伸手抓过他的手握在手里。 阮梨珂一惊:“怎么这样凉?!” 她才刚抓了雪,可阿憬的手竟比她抓过雪的手还要冷。 “姐姐,我没事……”萧淮憬话音未落,阮梨珂把他的手捧到嘴边,朝他的手呵气。 温热的气息轻柔地拂过他干燥冰冷的手掌,有些痒,萧淮憬心里像是被什么细小柔软的东西轻轻挠了一下。 阮梨珂皱着眉道:“外面太冷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萧淮憬立马道:“我没事姐姐,姐姐想玩就再玩一会儿。” 阮梨珂闻言,脸色蓦地有点不自在,忙一把拉着萧淮憬的手往回走,小声嗔怪道:“什么玩,我又不是小孩子,还会贪玩让你受冻不成?” 萧淮憬:“姐姐……” 风迎面吹过来,裹着雪籽,的确寒意刮人,阮梨珂把他的手藏进自己的斗篷里:“我也觉得冷了,还是快回去吧,着凉生病了就不好了。” 阮梨珂不由分说地牵着萧淮憬回去,抱琴默默跟上去,目光落在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上。 * 回了寮房,阮梨珂把萧淮憬按到炭盆旁边坐下,又去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来,塞进他手里。 萧淮憬捧着水杯,阮梨珂捧着他的手:“还冷不冷?” 萧淮憬默默看了两个人交叠在一起的手掌一眼,眼帘低垂:“还有一点。” “那快再凑近些,好好暖一暖。”阮梨珂满眼心疼,捂着他的手更用力了些,又捧着他的手靠炭盆更近了些。 萧淮憬由着她动作。炭盆热气灼人,却并不比她的手心更让人温暖。 抱琴关好门,把寒意都挡在了外头,回头看见两个人坐在一起,四只手捧着同一杯水,她默默地去倒了另一杯热水来,递给阮梨珂。 阮梨珂这才把手从萧淮憬手上拿开。 隔绝了风雪,屋子里渐渐暖和起来,杯里的水也不那么烫了。 阮梨珂捧着水杯喝了一小口,看了一眼桌上刚才搁下的绣到一半的衣裳:“等做完这件衣裳,就能好好过这个冬了。” 阮梨珂只是顺便想到了随口一说,衣裳是给萧淮憬做的,说完便看了他一眼。 两个人的目光一对上,少年的眼神异常的沉默,又显得很深,阮梨珂的心里没来由地跳了一下——明明他什么也没说,可她好像从他的眼神里看懂了什么。 阮梨珂默不作声地移开了视线。 经过杀手的事,她已经有了离开道观的打算,但现下已经开始下雪,无论下山还是远行,冒着风雪,路都不好走,就算要离开,也要等到过完这个冬。何况,她也没有完全想好。 她从小就是如此,行事总是顾虑太多。 * 傍晚的时候,阮梨珂让抱琴找观里要了纸笔来,又把萧淮憬支去取炭,在屋子里写了一封信。 抱琴守在一边,规规矩矩垂着眼。等阮梨珂快把信写完,抱琴才问:“小姐,您这是在给谁写信?” 阮梨珂写完最后一行字,把信纸捏在手里晾干,声音有些低迷:“写给常妈妈的。” 抱琴眨了眨眼,没做他想,伸手道:“那奴婢把信收好,等找到机会送下山,托人寄回泉州去。” 阮梨珂却没把信递给她,望着半干的墨迹,没说话。 抱琴这才觉得有点不对,若只是报平安的信,小姐不会是这种表情。抱琴困惑着,这才没再顾忌规矩,凑过去将那信粗略看了一遍。 看完,抱琴惊道:“小姐,您叫常妈妈离开阮家去陶州?” 阮梨珂低低“嗯”了声,没作任何解释。 抱琴蓦地明白过来:“小姐是打算离开道观,去陶州?!” 抱琴一直是希望阮梨珂离开道观的,好好一个姑娘,做什么为了莫须有的罪名和什么家族颜面,一生困在道观里? 阮梨珂吹干最后一丝墨迹,把信折了起来,犹豫道:“其实……我也还没想好。常妈妈年纪大了,泉州陶州相隔千里,她一个人过去,我总不放心。而且,我们在陶州能不能立足还未可知。” 抱琴是支持阮梨珂离开的,立马道:“夫人从前经商,常妈妈跟在夫人身边见多识广,不过是从泉州到陶州,常妈妈本就是陶州人,小姐其实不必太过担心,至于如何立足,有常妈妈在,她在陶州总认识一两个可靠的人,小姐聪慧,这便足够了。” 阮梨珂从抱琴的话里不难听出她的态度,心里虽然仍旧很不安,但离开道观的决定还是又坚定了几分。 阮梨珂把信递给抱琴,却又道:“信先别寄出去。” 抱琴看着她。 阮梨珂目光定定道:“要离开,就要离开的干脆彻底,不要再留下什么隐患。普丘观这边,我们要做好万全的安排。” 16. 烟花 下雪后夜里更冷,新搬的寮房里间有两张榻,阮梨珂和抱琴一张,萧淮憬单独一张,但现在为了就着炭盆,两张榻又被挪到了一起合成了一张,又和原来一样,两边用布帘隔开。 盆里烧着炭,门窗又紧闭,若任由炭火烧一夜,人怕是会被闷死在屋里,是以屋里睡前便用炭盆烧暖和了,等睡的时候,把门开一会儿,只余下一点炭火,再关上门睡觉。 余下的炭烧不了多久就会熄灭,冬天便是这样,炭一灭,屋子里很快就冷了,所以趁着炭火还没熄的时候,就要早早入睡,睡着了,也便不会觉得冷得那么难熬了。 但今天晚上,阮梨珂心里不知道是不是装着事的缘故,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她终于酝酿出一点睡意的时候,却听见身旁传来小声的呓语。 “不……不……不要……”是萧淮憬。 他不知梦见了什么,低低的梦呓,语气格外的慌乱。 月光映着雪色从狭小的窗透进来,阮梨珂睡意全消,侧过身把布帘掀起一点,借着月色,看见少年的眉眼拧成一团,居然一脸的戾气。 她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阿憬,有一瞬间,她觉得面前的人有了一丝的陌生,但很快她释然了——人做噩梦的时候,任谁脸色都不会好,若是她做噩梦,恐怕梦里的脸也会变得狰狞。 “阿憬……”阮梨珂小声叫道。 “不、不要……”萧淮憬陷在噩梦里,像是被魇住了,没一点反应。 阮梨珂用胳膊撑起身子,这才看见少年的脸色格外的苍白,梦呓的内容单调,像是在躲避什么,但语气越发焦躁。 必须得把他叫醒。 “阿憬?”阮梨珂提了一点声音。 梦魇的人终于被这一声唤醒,蓦地睁开了眼睛。睁眼的一瞬,阮梨珂却好像从他眼底看见了一抹杀意,但只是一瞬间。 阮梨珂愣了一下,细看的时候,少年的眼里只剩下茫然,正无措地望着她。 阮梨珂眨了眨眼,刚才一瞬仿佛只是错觉:“……阿憬,你做噩梦了?” 萧淮憬茫然地看了阮梨珂两息,慢慢回过神来,眼神慢慢变了,噙了一丝可怜,委屈地望着她:“姐姐,我害怕……” “怎么了?”阮梨珂忙低声问,把布帘又掀高一点,坐了起来,“梦见什么了?” 萧淮憬仰躺在榻上,望着她垂望下来的温柔目光,眸色深了深,声音越发低了点:“姐姐,我梦见那些杀手了……” 阮梨珂一愣。 相较于她昏过去被救下,阿憬是结结实实在清醒的时候挨了一剑,他后怕是理所当然的,原本他就被追杀差点死在路边,心里肯定留下了阴影。 是她不够细心,没有及时体察到这一点。 “阿憬,只是个梦而已,梦都是反的,是假的。”阮梨珂低声说着,伸手贴到少年的额上,用手背轻轻擦去了他额侧的一点冷汗。 少女的手温软,拂过脸侧,在鼻尖萦绕上一层淡淡的清香,萧淮憬下意识地屏了屏呼吸。 片刻,又松懈下来,任由那轻浅的香味萦满鼻息。 他低声道:“姐姐,我们不要待在这里了,好不好?” 阮梨珂一边犹豫,一边已经在着手准备离开普丘观,她心里原本还七上八下的,少年这般哀声一求,将她心里最后的那一点犹豫不决也给抹平了。 她必须得走。 就算不为自己,为了抱琴和阿憬——这世上唯二愿意豁出一切保护她的人,她也必须得走。 “阿憬,”阮梨珂俯下身,柔软的长发落在萧淮憬肩头,声音轻柔道,“我答应你,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 萧淮憬没有说话——萦绕在鼻息间的香味更浓了,落在肩上的发绸缎似的擦过他脖颈,拂乱人意。 * 五更天时,萧淮憬离开了寮房。 昆奴悄无声息地出现,行完礼禀道:“殿下,这几日属下发现有一女冠频繁在寮房附近走动,时常鬼鬼祟祟窥探,恐怕不安好心。” 萧淮憬大概猜得到是谁,淡声问:“知道是谁么。” 昆奴:“别号玄静。” 果然是她。 萧淮憬眼帘垂下:“不要打草惊蛇,继续盯着,如有异动,立即禀我。” “是。”昆奴应了,半晌又道,“殿下,您在观中待的时日太久了,朝中争斗渐已缓和,殿下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阮梨珂已经答应,很快就会离开普丘观,但萧淮憬仍是不大高兴。 昆奴觑着主子的脸色,看出来主子不大愿意,他还不知道阮梨珂已经决定离开,只以为萧淮憬是为了她迟迟不肯走,忍不住道:“殿下该不会是……” “该不会是什么?”萧淮憬一撩眼皮。 昆奴沉默。 萧淮憬没情没绪地看着他:“我还不至于天真到为了一个女人,在你死我活的皇权争斗中愚蠢谦让。” 萧淮憬顿了顿,像是在说服昆奴,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她帮我良多,我只是想偿还些恩情,等她离开道观顺利下山,重新开始人生,到时,我自会回京。” “……”昆奴无法再劝,“是。” 心里只想——但愿如此。 * 转眼到了十二月十八。 年节将至,大雪漫天,山路极不好走,这个年无论如何是要在山上过了。阮梨珂闲来无事,为了应景剪起了窗花。 萧淮憬往桌边的炭盆添了一块炭,状若无意地问道:“姐姐,过年的时候观里是不是会放烟花?” “嗯?”阮梨珂疑了声,“我倒没听说过哪个寺庙道观年节还放烟花的,你怎么这么问?” 萧淮憬凑近炭盆取暖,偏头看她,眼神看起来清澈又无辜:“昨天出去恰好碰见观里采买,我看见玄静道长拿了些烟花。” 阮梨珂眨了眨眼。 萧淮憬继续道:“大前天我也看见玄静道长拿了烟花——她拿这么多,不是寺里要放烟花吗?” 阮梨珂再次眨了眨眼。这回,她的表情变得有点凝重。 抱琴取了新炭回来,阮梨珂把她叫到一边,吩咐她去查探一下玄静准备烟花的事情。过了两日,抱琴发现了可疑——玄静不仅准备了烟花,她屋里还藏了不少灯油。 抱琴道:“那灯油的量不少,是能烧着屋子的,她藏那么多灯油做什么?” 阮梨珂默了默,脸色有些不好:“也许……是想害人。” “害人?”抱琴一惊,“害谁?” “我不知道……”阮梨珂低声道。 抱琴想了想:“会不会是玄冬?” 玄静前不久才因为和玄冬争执被关去思过,的确有这个可能。可是,阮梨珂有种感觉,玄静要对付的人并不是玄冬。 玄静和玄冬在普丘观多年,彼此不和多年,不会因为一次思过就起杀心要害她。不知道为什么,阮梨珂觉得,玄静要对付的人,其实是她们。 阮梨珂:“不管她要害谁,我们自己都要小心些。” 抱琴明白了阮梨珂的意思,郑重应下,却又想,她们自来普丘观,究竟何处得罪了玄静,以至于恨到要杀了她们? 她又不由地想起之前玄静突然让她们搬了新寮房,也不再安排她们干活,种种反常背后,似乎有什么她们不知道的事情被忽略掉了。 “姐姐。”正说着,萧淮憬进来了,“你们在说什么?” 阮梨珂笑了笑,抱琴接过话道:“我们在说马上要过年了,观里成日吃斋饭,想必年夜那晚也是斋饭,也实在太清淡了些,小姐自来了观里,都清减了好多。” “哪有。”阮梨珂笑道,萧淮憬在她身旁坐下,她伸出手,轻拍了拍他的肩,“倒是阿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成日吃斋饭可不行。” 抱琴压低了一点声音,笑着说:“好在,这样的苦日子也没几天了。” 阮梨珂和抱琴对视着笑起来,话头又转去了别处,她的手却还轻轻搭在萧淮憬肩上,没有收回去。 萧淮憬默不作声地朝她身侧挪了挪,垂眼安静坐在她身边。 *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 观里日子再清苦,到了这一天,总还是和平常不同,白日做活的人都少了许多,到了晚上,观里守夜的人也都松懈了。 阮梨珂三人用过斋饭,围在一起烤着火说了会儿话,到了快歇息的时候,但这一晚,她们却是不能松懈。 抱琴盯着外头,萧淮憬也出去了,阮梨珂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了,时辰还早,横竖睡不着,便又剪了一会儿窗花。 过了大半个时辰,外面太冷,抱琴回来了两趟又出去了,萧淮憬却还是没回来。 阮梨珂坐不住了,有些担心,准备出去寻他。她刚搁下手里的东西起身,门突然被推开了。 萧淮憬回来了。 阮梨珂愣了愣,他脸冻得发红,阮梨珂问:“你去哪儿了?” 萧淮憬进来,背手把门关好,冲阮梨珂笑了笑:“姐姐猜猜。” 阮梨珂毫无头绪。 萧淮憬走到她面前,也不等她猜,把背在身后的东西拿了出来。 他把外头包裹的大片叶子撕开——居然是一只烤山鸡。 烤鸡是捂在怀里抱回来的,现下还是热的,他递到她面前,眼尾下弯,纯澈地笑起来:“给姐姐补补身子,姐姐都瘦了。” 17. 烤鸡 烤山鸡冒着微弱的热气,香味随着白雾飘散出来,萦满一室。 阮梨珂诧异地望着面前的少年:“你出去这么久,是去抓山鸡了?” 这样冷的雪天,他在外头冻了那么久,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抓到的。 “姐姐,”萧淮憬把烤山鸡放到阮梨珂手里,一脸轻松地走到炭盆边坐下,“其实冬天的野山鸡最好抓了,只要找到它们的窝,一抓一个准。” 话是这么说,可到处白雪茫茫,天气这么冷,窝也不是那么好找的。 阮梨珂捧着手里暖呼呼的烤山鸡,一边心疼萧淮憬,一边闻到香味不争气地口齿生津。 她跟着萧淮憬在炭盆旁坐下,把烤山鸡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萧淮憬看着她诚惶诚恐的动作,笑道:“姐姐以前没吃过这个吧?” 阮梨珂点点头。来观里好几个月了,一日三餐都是清汤寡水的斋饭,一点荤腥不见,现下这烤山鸡的香味扑进鼻子里,她既感到新奇,又的确犯了嘴馋。不知道野山鸡和家养的鸡味道有什么不同? 萧淮憬把伸去炭盆近旁取暖的手收回来,转头撕下一只鸡腿,又扯了一截叶片把鸡腿包好,递给阮梨珂:“姐姐尝尝看。” 阮梨珂小小地舔了一下嘴唇,她虽然落到如此境地,但自小养成的习惯还在,吃东西讲究文雅,不好意思扑上去撕肉而食,看到萧淮憬把肉递过来,她才按捺不住,忙伸手接了过来。 萧淮憬笑着望着她。 阮梨珂把肉送到嘴边,看见萧淮憬望着她,脸红了红,小声道:“你别看着我。” 萧淮憬微微愣了下。 阮梨珂脸更红了,默默转过头去,躲起来啃鸡腿。 萧淮憬明白过来,笑了。他收回目光,对着炭盆垂下眼帘:“好,我不看着姐姐了,姐姐吃吧。” 阮梨珂到底还是背过身,小口小口把一只鸡腿吃完了。野山鸡和家养的鸡果然不同,野山鸡肉质更为紧致鲜美,紧而不柴,油而不腻,不过,也可能是她太久没吃肉的缘故。总之,这只鸡腿,她吃得心满意足。 等吃完,阮梨珂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萧淮憬辛苦一趟,还一口都没吃呢,不好意思地说道:“阿憬,你也快来一起吃吧。” 萧淮憬这才抬起视线,重新看向阮梨珂,乖顺地弯了弯唇:“好,听姐姐的。” 阮梨珂吃完一只鸡腿,见萧淮憬也吃了,就记挂着还在外面防备玄静的抱琴,要去给抱琴送一些。 萧淮憬慢条斯理地撕了一些肉,吃了一些,还有一些放在一边,见阮梨珂要走,他出声叫住她:“姐姐——” “嗯?”阮梨珂停下来,看他。 萧淮憬望着她:“姐姐是不是不喜欢吃这个?” “怎么会?”阮梨珂讶然。 萧淮憬委屈道:“那姐姐为何只吃了一点?” “……”阮梨珂张了张嘴,没话说了。 其实,她的确还想吃,但大家闺秀的矜持着实顽固,她又不好意思再指使萧淮憬,便只好忍下口腹之欲。 萧淮憬这么一说,阮梨珂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好在,萧淮憬也并没有等她回答。他把面前撕好的肉递到阮梨珂面前:“姐姐,再吃一点吧,我烤了好久的。” 阮梨珂看了他一眼。 心里好像有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阮梨珂抿了抿唇,圆圆的杏眼显得很亮:“我很喜欢吃——那我再吃一些。” 阮梨珂最后吃到饱,还剩下不少,都重新包好留给了抱琴。抱琴不多时回来,烤山鸡放在炭盆旁还是温热的,抱琴吃了,同阮梨珂禀说,玄静一直没动静。 抱琴道:“会不会她没打算在今晚动手?” 阮梨珂思忖了一会儿:“不管是不是,我们都得防备着,今晚还是别都睡着了,小心为妙。” 两人商量好,轮流守夜,因抱琴已经守了小两个时辰了,上半夜阮梨珂便说她守,让抱琴先去睡会儿,她只当萧淮憬是孩子,自然不用他守夜,便叫他也去睡。 萧淮憬却不肯:“姐姐,我不想一个人睡。” 阮梨珂愣了愣,随即失笑:“哪里是一个人,不是还有抱琴吗?” 萧淮憬沉默,看了她一眼,低下头,不说话。 阮梨珂收起了笑,有点吃惊地看着他——她没想到,阿憬会这么依赖她。 在阮梨珂心里,对萧淮憬来说,她和抱琴应当是一样的,也许阿憬对她会亲近些,但其中差别应当不大。 可现在看来,显然不是这样的。 不知道为什么,惊讶过后,阮梨珂心里竟浮起了那么一丝丝的怡悦——因为被一个人珍重着,且独一无二。 阮梨珂神色温柔下来,声音轻柔:“那好吧,不过,一会儿要是困了,就乖乖去睡觉,可别坐着睡着了,会着凉的。” 萧淮憬抬起头来,重新露出了笑,乖顺应下。 不过很快,阮梨珂的细心嘱咐就打了她自己的脸——萧淮憬是没睡着,她自己却睡着了。 抱琴睡得不沉,心里又格外装着一份警惕,听见外间有细微的动静时,她立即就醒了,便看见外间萧淮憬起了身,而阮梨珂趴在桌上已经睡着了。 抱琴披衣出去:“小姐睡着了?” 萧淮憬低低“嗯”了声。 抱琴走到阮梨珂旁侧,伸出手要叫醒她,让她去床上睡。 萧淮憬拦住她,低声道:“别叫她。你现在叫醒她,以她的性子便不会听话去睡了。” “那也不能就让小姐这样吧,会着凉的。”抱琴压声道。 萧淮憬眼帘低垂,神色近乎沉稳,声线平直道:“我送她去睡。” 抱琴愣了一下。 没等她问“怎么送”,萧淮憬已经稳稳当当把人抱了起来,稳步朝里间去。 18. 擦手(捉虫) 年夜这一晚谨慎防备,但最后玄静并没有动手,甚至之后好几天,玄静都没有一点动作。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总是被动防备不是办法,阮梨珂决定主动去探一探玄静的口风。 见了玄静,没等她开口说几句话,玄静却先道:“对了,你们来得正好,我有事同你们说。” 今日是萧淮憬陪着阮梨珂来的,两个人对视一眼,阮梨珂道:“道长请讲。” “是这样——”玄静别有深意地看了看两人,这眼神萧淮憬明白,阮梨珂却有些莫名,“过几天你们阮家要来人,之前观里对你们……略有苛待,也不是我们非要如此,是你们阮家有人特意交代过了,所以,你们眼下还得搬回原来的住处去,不然被你们阮家的人看见,还以为是我们拿了银子不办事。” 阮家又要来人了? 还有,原先观里故意磋磨她们,竟然是阮家有人事先打点过? 萧淮憬不知心里作何想法,阮梨珂总之是结结实实愣在了原地。 她自认从前在阮家,不管对谁,她都不曾慢待,无论主子还是下人,她一贯都是随和宽容的,到底是谁,厌恶她至此,连她来了道观也不放过? 两件事放在一起,阮家要来人这件事,怎么看怎么都不像好事。 玄静见她不说话,想起账本还在她手里,暗暗咬了咬牙,面上语气却和缓了许多:“你们放心,只是暂时搬回去,等阮家的人走了,你们还是可以住回现在的屋子。” 阮梨珂终于回过一点神来,震惊过后心里到底不大好受,语气也低落了些:“那请问道长,可知道阮家来的是谁?” 玄静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说是来进香的,没说是特意来看你,但我想普丘观离泉州这么远,哪会只是专门来这里进香的,怕只是借口,其实是来看你的。” 阮梨珂胡乱地点了点头,把打探的事给忘了,有些心神不宁地往回走。 萧淮憬默不作声跟着她,望着她略微惝恍的侧脸,不大能分辨出她心里此时的念头——深闺长大的小姐,一身全系于家族,因被家族抛弃心灰意冷,是不是又要因为家族来人,死灰复燃了? 但他已经没有多少工夫再在这里耽搁了。 “姐姐。”萧淮憬出声。 阮梨珂兀自出神,过了两瞬,才转过头看他:“嗯?怎么了?” “姐姐,我们还离开普丘观吗?”萧淮憬轻声问。 阮梨珂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为什么不离开?” 萧淮憬暗暗松了口气,面上抿了抿唇,嘴角弯起一丝乖顺的笑,语气格外欢欣:“好,不管姐姐想去哪里,阿憬都会陪姐姐去。” 阮梨珂忍不住笑了,心里闷闷的感觉也被少年明朗的笑脸驱散了一点。 * 回了寮房,阮梨珂把玄静的话一五一十同抱琴说了,又道:“玄静近来一直没有动作,可能正是因为阮家要来人的缘故。” 若阮家刚要来人,她就出了事,那阮家的人就算只是做做样子,表面上也必须要追究普丘观的责任。 抱琴听了她的话,却没心思去想玄静的事了,只在想阮家来的人会是谁,又是谁在背后偷偷害她们,竟故意让她们在道观不好过。 阮梨珂回来的一路上已经把心里的震惊和不平都疏解了,她现在只想赶快带阿憬和抱琴离开道观。阮家突然来人,不失为一个机会。 倘若当着阮家人的面彻底消失,那以后不管去哪儿,只要不回泉州,便再无后顾之忧了。 两人各想各的,按照玄静的意思,开始把东西搬回原来破小/逼仄的寮房去。 她们东西不多,但两处寮房之间尚有些距离,东西全搬完,也都累得气喘吁吁了。 抱琴还在气愤地想阮家的事,忍不住道:“小姐,您说会是谁在背后故意刁难我们?” 阮梨珂也想过,但因为萧淮憬打岔,她很快决定,不再去想之前的恩怨。 与其纠结于过去,不如着眼于未来。 阮梨珂没说话,抱琴已经又道:“会不会是四小姐?之前就是她给小姐——” 她话音一顿,恼自己气昏了头,哪壶不开提哪壶,忙把话咽了:“四小姐平素和小姐交好,转眼抢了庾家的婚事,我看八成就是她在背后捣鬼。” 虽是抱琴把最叫人难堪的话咽了回去,但阮梨珂自己也能想到,脸色有些变了。 无论过去多久,想起那晚的事,她还是能感到强烈的屈辱和愤怒。 抱琴看到阮梨珂面如土色,气一下子没了半截,骂自己贪图一时嘴快,就算真是阮兰蕙做的,她说几句,除了平白惹了小姐难过,阮兰蕙一根毛都碍不着。 “小姐……”抱琴懊恼不已。 “姐姐。”萧淮憬忽然出声。 阮梨珂背对着他,和抱琴站在榻前,刚把手里的包袱放好,吓了一跳似的急忙低低应了声。她是不想被人看见自己这副样子的,总觉得难堪,等平复两息,稍微缓和了脸色,才转过身看向他。 萧淮憬搬了些东西进门,人还站在门边,背光的身影被冬阳勾勒得模糊又温柔,仿佛一时还没想好说什么。 过了片刻,他才缓缓举起手:“姐姐,”语调轻得像撒娇,“我手脏了。” 抱琴和阮梨珂俱是一愣。抱琴心道,他这般大的少年,早过了为这种事叫姐姐的年纪,难不成还要小姐给他擦手? 阮梨珂却已经走了过去,郁郁的脸色全然不见,取而代之全是笑意。 “阿憬,你都多大了,”阮梨珂笑,“自己擦擦不就是了?” 萧淮憬笑了声,低头看着阮梨珂言行不一:“那姐姐怎么还管我?” 阮梨珂笑,不说话。 她心里默默地想,阿憬真是她见过的,最好的少年。 给萧淮憬擦完手,阮梨珂方才阴郁的情绪一扫而空,和抱琴继续收拾屋子,萧淮憬也没闲着,出去打扫院子。 从院子里,能看见屋里阮梨珂井井有条的身影。萧淮憬默声望了她一会儿。 不知道这次阮家来的是谁,庾家那位庾公子,娶了阮家庶出的四小姐阮兰蕙,算起来,也算阮家人了,他会不会来? 萧淮憬眸底没什么温度,嘴角勾了勾——他倒有点好奇了。 * 正月里只出了两日太阳,跟着又下起大雪来。 马车从驿站出发,一早上山,风雪太大,山路不好走,过午才爬了一半。而爬到一半,积雪太深,马车再爬不动了,只能下车徒步上山去。 荷香凑近车帘,小心地对马车里的人道:“姑爷,小姐,山上的雪太厚了,我们恐怕得下去走路上山了。” 车帘紧闭,马车里的人正抱在一起,闻言,阮兰蕙忙从庾诚宇怀里退开,一边整理胸前的衣襟,一边红着脸应声道:“知道了,我和姑爷马上下来。” 庾诚宇看着阮兰蕙害羞又惊慌的模样,唇角弯了弯,柔声道:“不着急,慢慢弄,弄好我们再下去,夫人别吹了风着了凉。” 阮兰蕙的脸越发红了,很快把衣裙理好,声如蚊蝇地说道:“夫君,我好了。” “嗯。”庾诚宇伸手,牵过阮兰蕙的手扶她下车。 一下马车,刮面而来的寒风裹着雪粒,就让人脸上一疼,狠狠打了个激灵,阮兰蕙下意识往庾诚宇怀里缩,庾诚宇接住她,搂着她的腰,温声嘱咐道:“夫人,抓紧我,路不好走。” 阮兰蕙羞怯地“嗯”了声。一旁的荷香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却是抿嘴笑了笑——小姐自从嫁给了瘐少爷,姑爷一直对小姐这般温柔,小姐原先还担心成了婚之后,姑爷就变了,可眼下看来,小姐全然是多虑了,上哪里能再去找这么体贴温柔的姑爷去? 荷香冒着风雪往山顶看了一眼,眼底颇有几分畅快——等二小姐见了小姐和姑爷这般恩爱,指不定要被气成什么样子呢! 她就见不得二小姐得意!一个商户之女,成日装腔作势摆嫡女的架子给谁看呢! 这次来普丘观,是阮兰蕙提议的,两人成了婚之后,爹娘还有公公婆婆便开始催要孩子的事了,这回来,是来进香求子的,当然,求子最该去的是送子观音庙,她选择来普丘观,当然是想看一看她的嫡姐阮梨珂,如今是什么模样。 这桩好婚事,是她用了手段算计来的,好在蒋逊还算信守承诺,没有把她做的事泄露出去,这回提议来普丘观,她原本还有些担心,担心庾诚宇对阮梨珂仍有余情,又担心,自己这般热切地来看嫡姐的笑话,会被庾诚宇看出什么。 好在,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一路赶路,她的夫君一句辛苦都没说,如今天气这般恶劣,要步行上山,他也还是什么都没说,没有一点不耐烦,还处处温柔体贴。 阮兰蕙满心的甜蜜。其实,从前她和阮梨珂的关系,原本是很要好的,虽然她一直有些嫉妒这个嫡姐出身好,又样样出众,处处压人一头,但也从没想过害她。 直到这桩婚事。 事情发生后,她其实也后悔过,可现在,她觉得一切都值得。 甚至,她还有一点期待了——这回,她终于也能压过阮梨珂一头了。 19. 余情 用过午饭,阮梨珂才知道庾诚宇和阮兰蕙到了。阮家来的人居然是他们。 阮梨珂愕然,听完抱琴的消息,人足足愣了半刻,半晌都没说话。 她面上只看着惊诧,看不出别的什么,内里却已经是翻江倒海,不复平静。好不容易打定主意放下过去、重新开始,一听到那二人携手前来,先前种种的不甘、愤怒,又全都冒了出来。 怒火冲到头,又无端生出一丝怯懦。她想逃,不想让阮家的人看到自己如今的样子,叫他们对她更加不屑一顾。 抱琴一听说阮兰蕙来了,也一样气得不轻,只差七窍冒烟了,但有了上次的教训,这回她忍了忍,把气话生生咽了下去,果然看见阮梨珂垂在桌下的手,已经攥成了拳头,细细的手指攥得发白。 抱琴心里一阵难受,只能安慰道:“小姐,四小姐未必会来这里,寮房偏僻,她兴许只是来上香的,上完就走了” 阮梨珂没做声。 普丘观与泉州相隔千里,谁都知道,阮兰蕙千里迢迢而来,不可能只是为了上香。 当初阮梨珂离开阮府的时候,阮兰蕙就忍不住露面想看她的笑话,如今她人来了道观,怎么会不想亲眼看看她凄凉的下场? 阮梨珂越发攥紧了手,仿佛想从攥紧手心的力气里挖出一点勇气来。 抱琴忍不住走过去,把她的手给掰开了,轻声道:“小姐,奴婢给小姐重新梳个头吧?” 如今在观里虽然不干活了,但到底不同往日,不似当初做小姐的时候前呼后拥、奴仆众多,少不了要自己动手的时候,所以阮梨珂的头发多半时候是束起来的。 在道观以外的地方,女子只有嫁为人妇之后才会束发,且稍有门面的府邸,妇人束的发髻都十分规整繁复,想来阮兰蕙现在便是如此,总之不是阮梨珂这种“山野村妇”的发髻能比的。 一介弃女,已经沦落到要在发髻上找回一点可怜的自尊了。 阮梨珂心里好像什么被刺了一下,立马道:“不用。” 抱琴望着她。 阮梨珂松了手,紧绷的声音也松了一点:“不用了……就这样吧。” 萧淮憬在一旁望着主仆二人,并不太能体会到这种尊严任人践踏的屈辱。他自小能活下来已是艰难,深宫中,摧眉折腰的人更容易活,自尊则是无用的东西。 何况,阮梨珂还是为了一个寡义的庶妹,和一个薄情的男人。 不值得。 “姐姐,”萧淮憬状若天真,“那庾公子肯陪着夫人大老远过来这里,肯定很爱他夫人吧?” 抱琴皱眉,飞快地瞪向萧淮憬。 萧淮憬仿佛没察觉出她责备提醒的目光,只一瞬不瞬地望着阮梨珂。他想看看,她听见薄情郎爱上寡义女,会是什么反应?还会为了他难过吗?像那次在园子里,听到那人成婚,哭得伤心欲绝吗? 阮梨珂倒是没有哭,只微微有些发愣。 她的确有些不甘心,但伤心却是没有。上次她哭,也不是全然为了婚事,而是想到自己在阮家努力多年,一朝出事,最后或亲或远认识的人,竟没一个留恋她的,就连未婚夫,也转眼就娶了自己的妹妹。 整个阮家和谐美满的就好像她从来不曾存在过,十八年的努力,落得无关紧要至此,这才是真正让她伤心的地方。 阮梨珂愣愣地望着萧淮憬,和他看起来纯善无辜的目光对视了良久,半晌,她才恍然回过神似的,忽然扭头道:“抱琴——” 抱琴:“小姐……” 阮梨珂看了一眼萧淮憬:“阮兰蕙他们要是一会儿过来,你不用管我,带着阿憬避一避。” 萧淮憬:“……” 他预想过她很多种反应,独独没想过阮梨珂会这么说,怎么就突然扯到他身上了? 阮梨珂答非所问,话头转的太快,抱琴也有些愣,一时没个反应,阮梨珂皱了皱眉道:“绝对不能让庾诚宇看到阿憬。” 抱琴回神,忙点了点头,可阮梨珂的语气如此严肃,她也不太明白为什么。 萧淮憬更不明白。本以为她至多只是为了那个薄情的男人伤心,没想到,她竟是还没死心? 他就这么见不得人?她生怕那个薄情郎误会他和她的关系? 好一个余情未了。 萧淮憬幽怨地看了一眼阮梨珂。 是他多管闲事了,还想着拉她离开这泥潭,可人家未必愿意领情呢。 * 酉时一刻,阮兰蕙来了寮房,事先没打招呼,像是要出其不意,不给她任何准备的机会,要看她最狼狈的样子。 好在抱琴一直留意着,刚才已经按照吩咐带着萧淮憬避开了。 阮梨珂看了一眼陪同阮兰蕙过来的庾诚宇,暗暗松了口气。 庾诚宇先前是她的未婚夫婿,两人来往虽有,却都谨遵礼数,见面也算不上多,因此并不很相熟。 但是,仅仅几次见面,阮梨珂就对这个未婚夫有了一些了解。 事情的起因是有一次赏花会,庾诚宇身边跟着几位陌生公子,其中一人看上了他身边一个丫鬟,向他讨要,庾诚宇笑着答应了。可之后没多久,那丫鬟就莫名其妙地死在了那公子的家中。 起初,阮梨珂以为是那公子喜新厌旧、草菅人命,可又过了半月,那公子竟在家中意外摔断了腿。 阮梨珂向来敏感多思,忍不住把两件事联系到一起,最后,联系到了庾诚宇身上。 从那之后,她每次和他相处都格外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发现庾诚宇此人性子极为古怪,但凡他用过的东西,就不允许别人再用。谁要是用了,他便会盯上谁,不仅要毁了那东西,还要“惩戒”用了他东西的人。 于庾诚宇而言,阮梨珂纵使是一件他不要了的东西,却也不会允许别人染指。阮梨珂不敢拿阿憬冒险,也不愿无端把自己置身危险之中。 婚约既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既然再无瓜葛,阮梨珂索性只当没看见这个人,只看向阮兰蕙道:“四小姐新婚燕尔,怎么舟车劳顿来这么偏远的地方上香?” 阮兰蕙含着炫耀的心思来,等到了阮梨珂面前,却总有几分心虚,更有几分根深蒂固的自卑,语气不自觉就低了几分:“……二姐姐怎么同我这般生疏?” 阮梨珂神色寂然,语调古井无波道:“既已入道门,合该斩断尘缘,这里没有什么阮二小姐,更没有什么二姐姐。” 阮兰蕙一噎,怎料阮梨珂适应得这般好,已是一副断情绝爱的入道模样。 庾诚宇一直站在阮兰蕙身后,这时出声道:“二小姐,好久不见了。” 他的声音一贯很温和,脸上的表情也十分宁静,但那双眼睛里,细看总仿佛透着股子阴气,别人看不出,阮梨珂特意观察过,有些不敢和他对视。 她只垂着眸子道:“我已说过,这里没有什么二小姐了。” “是么。”庾诚宇微微笑了笑,目光上下打量了阮梨珂一番,温声道,“看起来,二小姐在这里的日子并不太好。这身道袍,这间屋子,都实在太简陋了些,实在配不上二小姐从前出尘绝世、自矜自持的样子。” 话里挖苦嘲弄的意味太重,连阮兰蕙都忍不住侧目看了庾诚宇一眼——她夫君向来温和宽厚,就算是最低等的下人做错了事,他也不会发脾气,今日怎么…… 阮梨珂用力抿了下唇,对庾诚宇的态度,她心里有数。 庾诚宇与她订下婚约后,曾数次想同她亲近,她却直言逾越礼数,每每拒绝。在庾诚宇心里,只可恨他自己虚伪,不然定要把“装模作样、活该至此”几个大字扔在她脸上。 阮兰蕙生怕自己的夫君对阮梨珂求而不得、余情未了,刚要说话,庾诚宇下一刻的举动就完全打消了她的担忧。 他从袖中拿出来一袋银子,直接扔到地上:“二小姐,相识一场,看二小姐过得这般辛苦,在下也于心不忍,这点银子,是在下的一点心意——不过,二小姐最是讲究礼数,想必断不肯与自己妹妹的夫婿走得过近,在下只好把这银子置于地上,二小姐自便。” 如果说刚才还只是说话夹枪带棒,现在庾诚宇就是明目张胆了。 阮兰蕙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忍不住更加诧异——眼前这个庾诚宇,她从未见过,一瞬间,她竟觉得自己同床共枕多时的夫君有些陌生。 阮兰蕙把自己来时的目的给忘了,只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夫君,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点不安。 等阮兰蕙怔忡地回过头时,阮梨珂已经把地上的钱袋子捡了起来。阮兰蕙诧异地看着她。 庾诚宇也有些意外——这个女人素来自傲,成日装出一副正经样子,今日怎么不装了? 阮梨珂拍了拍钱袋子上的灰尘,略微抬起头,仍是没看庾诚宇的眼睛,只看着他的下巴,平静道:“那就多谢庾公子思虑周全了。” 庾诚宇:“……” 阮兰蕙不敢相信,骄傲的嫡姐竟然能忍受这样的侮辱,可她忍受了,她也并不觉得快意,反而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种无处着力的窝憋。 阮兰蕙愣住,庾诚宇拉过她,深深看了阮梨珂一眼:“夫人,我们走吧。” 说罢,揽着她离开。 走出很远,阮兰蕙一口气出的不顺畅,忍不住回头,期盼着看见阮梨珂痛苦的样子,希望她刚才只是故作坚强。 可她看过去,阮梨珂站在原地,仍旧一脸平静的样子。 20. 起火(捉虫) 庾诚宇和阮兰蕙走了没多久,抱琴就带着萧淮憬回来了。 阮梨珂坐在屋里,抱琴从院子外进来,看见她,顾不上身后的萧淮憬,一路急步跑回屋子里:“小姐,怎么样?他们没欺负您吧?!” 阮梨珂摇摇头:“没有。” 她的声音一贯温柔,此刻和抱琴焦急的语调放在一起,更显得有些疲弱。萧淮憬进门,听见她的声音,脚步顿了顿。 抱琴火急火燎地检查阮梨珂身上,不管阮梨珂怎么回答,她问的时候心里就已经认定那对狗男女没干好事,不由分说地骂道:“这两个天杀的东西!我们都离泉州远远的了,还要跑来落井下石,世上怎么有这么恶毒又不要脸的人!” “好了。”阮梨珂看了萧淮憬一眼,怕抱琴气狠了骂出什么污糟话来,没的教坏了小孩子,“气什么,人家来一趟也不是白来的,我没受他们欺负,相反,还得了好处。” 抱琴粗粗看过,阮梨珂好端端的,连根头发丝都没乱,心里总算放了下来,可还是不痛快,也没仔细想阮梨珂的话,恼道:“他们来能有什么好处!” “嗯,你自己看。”阮梨珂扬了扬下巴。 抱琴扫眼看过去,这才注意到桌上有个钱袋子,愣了愣:“钱?他们给的?” 是他们给的,但是怎么给的,阮梨珂没打算说。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提起银子的来历,她的脸色有些沉郁。 其实她刚才就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想她遵守礼数、不愿逾矩,这算做错了什么?到头来,要被个虚伪薄情的男人讥讽羞辱。 但她硬是把一口气忍了下来,逼着自己弯下腰,把钱袋捡了起来,而后,用力攥了一把,坚硬的银子硌得手心作疼,也叫她彻底冷静了下来。 眼下,她还是生气的,但更多的,是有些疲累。阮家的人和事,她现在只想离得远远的。 阮梨珂垂下眼,萧淮憬注意到她的眼尾有些泛红。 又哭过了?又是为了那个薄情的男人? 他不知道阮梨珂纯属是被气的,阮梨珂没说银子的来历,但抱琴猜也能猜出来,一把拿起桌上的钱袋子,转身就要出去。 阮梨珂忙抬眼叫住她:“你做什么去?” 抱琴背着身:“这银子还给他们去!什么烂钱,竟然拿来作贱小姐您……” “好了抱琴,”阮梨珂起身,把她拉回来,萧淮憬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她,阮梨珂只当他和抱琴一样,是担心她,便对他们两个人道,“这银子不要白不要,我们要去陶州,路上也需要盘缠,留着吧。” 抱琴和萧淮憬都没说话,阮梨珂神色平和地“唔”了声,慢声又说:“收拾收拾东西,明晚我们就离开普丘观。” 抱琴和萧淮憬俱是一怔,虽然原本就商量好了,这几天就离开,但阮梨珂忽然这样心平气和又出其不意地说出来,还是让人吓了一跳。 阮梨珂目光一一看过他们,看到萧淮憬时,他乖顺地点了点头,眼睫垂得很低。 他想方设法地要让她离开道观,用尽了手段,最后却不如她那负心的心上人气她一回。 萧淮憬眸底闪过一丝恹戾。 “阿憬,怎么了?”阮梨珂注意到他的脸色有些低沉。 萧淮憬抬眼,目光淡淡的,摇了摇头:“没事,都听姐姐的。” 阮梨珂又看了他两眼,没看出什么,便转身和抱琴去收拾东西了。 萧淮憬瞥着她的背影,神色越发冷淡下来。 等离开道观下了山,他就立马离开。他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 夜半更深,正该是万籁俱寂的时候,玄静被门外吵闹的声音吵醒。 她起身出去查看,远远就看见了冲天的火光,烧的正是阮梨珂她们寮房的方向。 救火声、喊叫声,混成一片纷杂嘈乱,玄静愣了一愣,突然脑子里“嗡”地一声,一下子耳边什么声音都没了。她猛地反应过来,忙折回屋子里,一把关了门,快步去检查自己的东西。 然后她便惊恐地发现,她的灯油不见了! “咚咚咚!”屋门突然被人叩响。 玄静慌乱地转过身,房门已经被人“砰”一下推开。玄冬带着人走了进来。 玄静:“你们……” “有人揭发你私藏灯油,纵火行凶,玄静,跟我们去见观主吧!”玄冬一挥手,“把人带走!” 冬日本就干燥,屋外四处又都洒了助燃的灯油,观里的水有些结了冰,也不好用,等玄静被带到观主面前的时候,寮房已经烧了大半,火势完全救不下来。 寮房里住的三人,无一人出来,尤其里面还有阮梨珂,阮家把人放在这里,给了银子,现在人出了事,观主只得亲自出面,同阮家请罪,又带来了玄静这个“罪魁”。 玄静一看到阮家的人也在,立马明白过来,立马大喊道:“不是我!不是我放的火!” “你闭嘴!”玄冬把玄静的脑袋往下按,不准她叫嚷。 玄静被迫低着头,嘴里还是一遍遍喊“不是我”,但她的话混在周围嘈杂的声音里,根本听不清。 观主提了提声音,盖过她的:“庾公子,庾夫人,阮二小姐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是观里看护不周的缘故,也是贫道没能教管好底下的人。若这件事真和玄静有关,无论阮家要如何发落她,观里都绝无二话,任凭阮家处置。” “观主!不是我!”玄静哭喊道,“这火不是我放的!” 玄冬更加用力地按住她:“我们已经在你屋子里发现了你囤积灯油的木桶,桶里还有灯油残留,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真的不是我……那灯油不是我用的!”玄静大喊。 玄静哭喊得厉害,观主只好叫人把她先带下去,看押起来,等候阮家的发落。 玄静一边被拖下去,一边还在哭喊着解释,可观里只想用她平息事端,阮家的人也根本不在乎阮梨珂的死活,更不会为了一个弃女追查真凶,观里能给个说法,双方便皆大欢喜。 阮兰蕙虽然想看阮梨珂的笑话,但万万没想到她会死,被叫过来看见烧得漫天通红的大火,早就吓傻了,一应和观里的交涉全是庾诚宇在负责。 和观主说定之后,庾诚宇走到阮兰蕙身边,揽住她,安慰道:“人各有命,她当初做出那样败坏门楣的举动,如今落得这般下场,是她的命数,夫人不要太难过。” 阮兰蕙又惊又呆,算不上难过,只是难以置信,又有些怔然。 夜风刺骨,她依偎进庾诚宇怀中,看着冲天的火光,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恍惚出神的阮兰蕙丝毫没有注意到,温柔搂着她的夫君的眼中,有快意一划而过,残忍而隐秘。 * 天气冷得呵气成冰,夜里更甚。 阮梨珂三人借火海假死脱身,正在下山的路上。 她们不能冒险走大路,是穿过离大路边不远的一片树林往山下去的。初时还好,走得久了,鞋袜浸在积雪里濡湿,又被寒气冻结,冰渣一般贴在皮肉上,疼得叫人分不清是冻的还是磨的。 走了半个时辰,阮梨珂已经气喘吁吁,又累又冷,不得不停下来,靠在一棵树干上歇息。 抱琴和萧淮憬停下来等她,阮梨珂不敢多歇,只喘了几口气,立马得继续行走。 “姐姐,”萧淮憬在她前头两步等她,抬手摸上颈间的系带,“姐姐穿我的披风吧。” 阮梨珂的披风从寮房逃走的时候被火燎了一截,萧淮憬本要和她换,她说本就嫌弃披风太重太长,短一截倒方便行走,便没和萧淮憬换。 眼下她仍是拒绝:“没事,我不冷,只是走得有点累了。” 抱琴道:“那小姐再歇息一会儿?” 阮梨珂喘着气,摇了摇头:“还是快下山吧,我瞧这雪像是下大了些。” 这几日一直断断续续下雪,今日傍晚时分停了,本以为是个好兆头,不想全都攒在这时了。 雪若一直下,的确不能在山上耽搁,抱琴只好点点头。 “阿憬……”阮梨珂一怔。 萧淮憬这回没听她的话,把披风解了下来,冷风瞬间裹住了他的身体,他的嘴唇几乎瞬间失去了血色——不仅是冷的缘故。 但月色昏暗,看不清什么,阮梨珂上前两步,让他把披风重新穿上:“我不是说了吗,我不冷。” “姐姐——”萧淮憬避开阮梨珂的手,顺势越过她单薄的肩膀,环到她身后,“姐姐穿上吧,姐姐不穿的话,阿憬也不会穿的。” 少年语气很轻,微微低着头,模样乖乖的,说的话却很倔。 阮梨珂望着面前靠过来的少年,愣了一下。 萧淮憬已经在给她系披风了。 阮梨珂回过神,忙一把按住他的手。 “姐姐……” “你这样会冷的。”阮梨珂牵住他的手,拉过他,把两个人都裹进了披风里。 少女柔软的身体贴着他,眉眼含笑,目光温温柔柔地望向他:“这样吧,这样我们都更暖和些。” 21. 下山 披风隔绝了寒意,两副身体挨在一起,的确格外暖和些。 抱琴在一边,看着郎才女貌的两个人裹进一张披风里,紧紧地靠在一起,心里跟自己说,他们只当对方是姐弟,眼下情况又不得已,这没什么的。 可既是这么想了,其实便是心里觉得有什么,抱琴眼珠子转不开,把两人看了又看,但没说什么。 阮梨珂身上暖和起来,没觉得自己的主意有什么不妥,倒是萧淮憬有些怔愣。 下山之后,他就会离开禹州回京师金阳去,在离开之前,他只想安全地把她带下山,不想和她这么亲密。 原本他连披风也没打算给她的,只是实在不忍心罢了。 “姐姐,”萧淮憬往外退,“我不冷的,姐姐穿着就好。” 阿憬之前是有些黏人的,晚上睡觉都不肯挨着抱琴,只肯挨着她,她不睡,他还要陪她守夜……阮梨珂想起来年夜那晚的事,总觉得这时的萧淮憬有点奇怪。 好像从她昨日见过庾诚宇和阮兰蕙之后,阿憬就变得有点躲着她。 但只是短短一日不到而已,少年人心性多变,阮梨珂也只是隐隐觉得不对,并未放在心上,这时候才明确地感到了一丝变化,心想,难道是庾诚宇暗地里欺负阿憬了? 她拉住他的胳膊,细长的眉微微蹙了起来:“阿憬,听话,别逞强。” 她又把他拉回来,这回干脆伸出一只手圈住他,把萧淮憬半抱在了怀里。 萧淮憬身子一僵,瞥向抓在他胳膊上的手—— 白皙细长的手指抓得紧紧的,柔软,却很有力量。 萧淮憬沉默地被阮梨珂半抱着,走了不知道多远,雪越下越大了,阮梨珂的脚步也走得越来越慢了。 濡湿的鞋袜裹着腿脚,实在太冷了,整个下半身都像是灌了铅似的沉重,在积雪里拖行,每走一步,都像有无数细小的针扎在腿上一般,密密麻麻的疼。 阮梨珂的腿脚被冻僵了,连细密的疼都渐渐有些麻木,她完全是凭着惯性在行走,一双腿好像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了。 很快,连这种支撑她行走的惯性也没了,她的双腿失去了知觉,实在走不动了。 萧淮憬早察觉到她的步子慢了下来,越来越慢,到最后,脚下走不动了,上半身还在下意识朝前移,整个人便栽倒下去,他眼疾手快,及时伸出手接住了她。 “阿憬……”思绪和舌头也像被冻结了,阮梨珂说话的声音很低,神色恍惚地看着他,脸上被月光和雪映得发白。 “小姐!”抱琴急忙过来。 萧淮憬抱着她,搀扶她站稳,低声道:“姐姐,让抱琴扶着姐姐走好不好?我去前面开路。” 此前大雪接连下了半月,便是林子里也积雪颇厚,人要往前走,势必要踩进雪里,有时雪下面可能是石头,有时可能是树杈,寻常走起来也要跌跌撞撞,更别说阮梨珂现在都被冻得有些发懵了。 是得有个人去开路。 萧淮憬刚要从披风里出去,阮梨珂连忙伸出手攥住了他。 萧淮憬回头看她,披风被他掀开来一半,他伸手给她捂好:“姐姐,我真的没那么冷。” 他手下移,在她手背上轻轻贴了一下:“是不是,姐姐?” 阮梨珂没说话,寒冷从脚底一路升上来,她连手都是冷的,冷的麻木,不太能感觉到外界的温度。 “小姐!”抱琴赶过来扶住了阮梨珂,“小姐,就让阿憬去开路吧。” “姐姐,”萧淮憬朝阮梨珂笑了一下,“让我去吧,姐姐不相信阿憬吗?” 自然是相信的……可是,她怎么能让一个孩子去蹚雪开路? 阮梨珂全身上下生了锈似的,反应很慢,唯有这个念头十分的清晰,手便始终不肯松。 雪下得纷纷扬扬,漫天的大雪像是要把人给埋起来,阮梨珂隔着鹅毛似的雪花望着眼前暴露在风雪中、身量单薄的少年,心里突然很自责很自责。 她本来是想保护阿憬的,可现在却需要他去冒雪开路。 当初带他上山,却让他受了欺负,吃了那么多苦;如今想带他下山,反而成了他的拖累,占了他披风,还要靠他一个孩子去开路。 “对不起啊,阿憬……”阮梨珂慢慢松了手,眼泪倏地落下来,“我实在是太没用了。” “小姐……”抱琴心里难受极了,“小姐别这么说……” 萧淮憬没想到她忽然就哭了,哭得这般委屈自责,脸上哄她的笑瞬间没了,一时怔住。 他心口像是被一把什么小锤子捶了一下,钝钝地痛了一下,又像是被什么豁开了一道缝,堵在胸口的一团无名气,蓦地散了去。 “哪里没用了?”萧淮憬顿了顿重新开口,声音低低沉沉的。 “阿梨姐姐,不哭,”他伸出手,擦去阮梨珂滑落到下巴上的眼泪,“要是没有姐姐,阿憬早就死了。” 阮梨珂望着他。 “阿梨姐姐,”萧淮憬定声,“阿憬会一直陪着你。” 风雪潇潇,阮梨珂耳边却一瞬间寂静下来。 少年声音沉稳,乖顺中莫名有种郑重,让人的心跟着安稳。 “姐姐,”萧淮憬没去开路,转过身,忽然半蹲下去,“姐姐,我背你吧。” “什么……”阮梨珂眼圈红红的,还没从刚才少年郑重其事的承诺里回过神。 下一刻,少年又望向她,含着一点乖巧可爱的笑:“姐姐,上来嘛。” 阮梨珂愣了愣,反应过来下意识后退,抱琴却扶住了她:“小姐,您这样也走不了,奴婢没用,没力气背着您走雪地,就让阿憬背着小姐吧。” 阮梨珂腿脚发僵不受控,嘴里有些无措地说着“不不不”,人却被抱琴一点点推到了萧淮憬背上。 萧淮憬背起她,背上的人和她看起来一样,很轻。 阮梨珂趴在萧淮憬背上,却觉得自己很重,犹如泰山压顶,给他无端加了很重的负担,整个人越发僵硬,在他背上全然不敢动。 萧淮憬笑了笑,怕吓到她,只是很轻地掂了她一下:“姐姐很轻的,没事。” 阮梨珂:“可是……” “姐姐,”萧淮憬偏头叫她,侧脸带着笑,“要抱着我,不然会摔下去的。” 阮梨珂默。 她不知道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到底抱了上去。 阮梨珂把披风抖开,从背后将两个人一起盖住,这才安心了一点。 一个时辰后,三个人才出了林子,上了大道。 这样的大雪天,三个人没马没车的,当然不可能凭脚力一路走去陶州。 上了大路,走了没多远,三个人就看见了停在路边的两辆马车。车顶落了一层厚厚的雪,可见马车已经在此等了多时了,正是在等阮梨珂她们。 而在此等候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钱远志和他的家仆。 阮梨珂自决定要离开普丘观,便叫抱琴把给常妈妈的信寄了出去,又叫抱琴联系上了钱家,请钱远志帮她这个忙。 马车上,钱远志已经给三人准备好了毛毯和炭盆,阮梨珂一上马车,就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热意,但脚下实在是冻得太久了,暂且是没知觉的。 阮梨珂坐下,抱琴将炭盆挪到离阮梨珂最近的地方:“小姐,快暖一暖,肯定冻坏了。” “你也暖暖,别光顾着我。”阮梨珂道,目光朝外面看出去。萧淮憬出林子之后把她放了下来,这时候还没上来。 她正要问,就听见外面钱远志道:“诶小公子,你跟我坐一辆马车吧,她们两个女孩子,肯定要烤一烤的,你在里面她们不方便。” 抱琴笑了,小声道:“想不到这位钱少爷竟是这么仔细的一个人。” 阮梨珂点点头,却没听进去抱琴的话,探身掀开了帘子:“阿憬!” 萧淮憬正要跟着钱远志上另一辆马车去,不想阮梨珂忽然叫他,他停住步子望着她:“姐姐,怎么了?” 阮梨珂朝他招招手:“你上来,和我坐一起。” 萧淮憬一愣。 钱远志看了阮梨珂一眼,又看了萧淮憬一眼,最后低头看了自己圆圆滚滚的肚子一眼——他是得减减肉了。 阮小姐一定是怕她弟弟挤着他,所以才这样做的。 阮梨珂却没想那么多,只是阿憬不在她眼前,她心里便不安心,又担心他方才一直背着她,两条腿在雪里埋着就没拿出来过,会不会冻坏了,她得看看。 萧淮憬上了马车,一掀开帘子,就看见阮梨珂脱了鞋袜在取暖。 少女玉足纤小,比雪还白上三分,萧淮憬冷不丁看见,眼睛几乎被晃了一下,立马移开了视线。 “快进来!”阮梨珂往外挪了挪,把靠里的位置让了出来。 萧淮憬默了默,顺从地坐了过去。 阮梨珂后半程是被萧淮憬背出来的,腿脚没在雪里冻着,只是发冷,但已经没那么僵了,她靠近炭盆取暖,转头看萧淮憬,柔声催道:“鞋袜都湿了,快脱了暖一暖。” 萧淮憬低头看了一眼,却是没动。 阮梨珂一直看着他:“怎么了?” 萧淮憬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鞋袜脱了。阮梨珂这才看见,他小腿以下几乎全都冻得发紫了,乍一看去,简直像是从别处接来的一截腿脚。 阮梨珂顿时难受起来:“你冻伤了……” “没事姐姐,”萧淮憬温驯地笑笑,“缓一下就好了。” “胡说……”阮梨珂声音发颤,忙把炭盆推开了一些,“冻得太厉害不能用火烤的,这里又没热水……” 她四下看了看,扯过马车里准备好的毛毯,连忙给萧淮憬盖过去,把他整个人都裹住。 她张开双臂裹毛毯,也顺势抱住了他,她自己没察觉,急忙问:“这样还冷不冷?不够我请钱少爷再拿两条毛毯来。” 萧淮憬没说话。 少女的柔软贴着他,他有些僵。 “还冷不冷啊,阿憬?”阮梨珂急了,都要以为他被冻傻了,越发抱他抱得紧。 “不冷了。”萧淮憬眨了一下眼,说道,紧跟着,望着阮梨珂的脸一怔,“姐姐,你怎么又哭了?” 22. 打算 阮梨珂没想哭的,但看到萧淮憬冻得青紫僵硬的腿,眼泪便忍不住。 下山的路那么不好走,雪那么深,她怎么能心安理得真让他一路背她下来的? 路上他一直同她说话,她冷得厉害,脑子转得也笨,光顾着和他说话了,全然忘记了该早点从他背上下来。 “姐姐,是不是阿憬惹你不高兴了?”萧淮憬轻声问,抬手给她擦眼泪。 他刚进马车,手还是冰凉的,贴上她柔软温暖的脸颊,像是冰火两重天,只一触,他就连忙收了回去。 阮梨珂又是一串眼泪落下来,看着他的动作,心里更加难受了。可哭也没用,她更不想阿憬小心翼翼地问她,以为是他自己做错了什么她才哭。 她两手捂着毛毯,只好朝他肩上靠过去,不让他看,脸蹭在他肩上的毛毯上,就势把泪擦了。 她的脸颊不小心蹭过萧淮憬的下巴。有一点痒。萧淮憬垂目。 怀里轻靠的柔软随着她的动作贴得越发紧密,萧淮憬喉结微微动了动,低垂的视线落了一瞬,立马移开。 阮梨珂擦了泪,很快就退开了,但她给萧淮憬捂着毛毯,仍旧离得很近。 阮梨珂吸了吸鼻子,没哭了,声音有一点喑哑:“你的伤已经好了,下了山之后,你打算去哪里?” 萧淮憬原本是打算回帝都金阳的,可眼下…… “你要回家吗?”阮梨珂问。 萧淮憬没说话。送她安全到钱家之后,他的确应该“回家”了,但她问起,他却说不出口。 阮梨珂看他不说话,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她换位思考,不觉得阿憬会愿意回去那个血脉亲人都想要杀死他的所谓的家,可他又不说想去哪里……他会愿意和她一起去陶州吗? 阮梨珂犹豫了片刻,还是问了出来:“阿憬,你、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陶州?” 她隐隐含着期盼的眼神望过来,萧淮憬更加无法开口,抿紧了唇。 遇到她之后,他已经几次三番犹豫不决了,这回明明已经打定主意,下山后立马回金阳,可她问起,他总是于心不忍。 她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只带着一个不会任何武功的丫鬟,没人保护她,她又生得貌美,一路去陶州,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萧淮憬心里挣扎起来。一边是避不开的皇权争斗,另一边,是他娇弱可怜、无依无靠的阿梨姐姐。 阮梨珂半晌没等到回答,心慢慢沉了下去,有些失落。 明明一开始,她就打算着等阿憬伤好了就送他下山,让他离开,她以为自己从来只当他是一个短暂的过客,可这时候她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对她来说相依为命的人,已经不仅仅只有抱琴了。 可是,好像只有她是这么觉得的,阿憬似乎并不想留下来。 这也没有错,这也很正常,阮梨珂在心里对自己说,可语气还是不自觉变得很低落:“阿憬……” 她努力地抿出一个温柔的笑来:“放心吧,你想去哪里就尽管去,盘缠的事,姐姐帮你想办法,姐姐还有很多银子。” 她明明笑着,刚哭过的眼睛却红红的,显得异常可怜。 她越是温柔,越是笑,就越是让人心软。 “姐姐……”萧淮憬看着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眼底的挣扎散去了,只剩下一汪澄澈的水意,看起来湿漉漉的。 阮梨珂轻轻应了一声,望着他。 萧淮憬嘴角一垂,委屈道:“姐姐难道原本准备丢下阿憬吗?” “什么……”阮梨珂愣住,一时间没明白。 “阿梨姐姐……”萧淮憬伸手,轻轻抓住她一小截衣袖,“我不是说了吗,阿憬会一直陪着你。” * 辰时初刻,两辆马车到了钱家后门。 阮梨珂担心萧淮憬的腿,拉着他下了马车:“阿憬,慢些。” “姐姐……”萧淮憬下了马车,拉着她,可怜巴巴地望着她,“腿好疼啊……” 阮梨珂神色一软,刚要松开的手便不忍松了,柔声道:“乖哦,阿憬,再忍一忍,等会儿用温水泡一泡,再上些药,就不会这么疼了。” “嗯。”萧淮憬乖乖地应了,拉着她的手捏了捏,紧紧靠着她。 阮梨珂想是他腿疼站不稳,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由着他了。 抱琴拿着为数不多的行李,一转身就看见两个人手拉手进门,脚步不由一顿,又想起刚刚马车上的事,心里划过一丝异样。 但她想起下山的时候,那么深的积雪,阿憬背了小姐一路,心里那点异样便略微消散了些。 无论如何,阿憬是个可靠的人,不会害小姐,眼下这就够了。 进门时还好,进了门之后,阮梨珂便实在不好意思了。钱家的护卫实在太多了,走了几步,放眼看去,几乎所有看得见围墙的地方,墙下全站着人。 钱家行商,这得是做多大的生意、有多大的家产,才需要这么多的人看家护院? 阮梨珂回想了一下,在她儿时模糊的记忆中,钟家来过几回人,也没这么大的阵仗,又想起钱家去普丘观的时候,也是带着乌泱泱一大堆的家仆。 阮梨珂觉得有点奇怪,但当下,那么多护卫看见生人进来,目光齐齐望过来,阮梨珂顾不上奇怪了,只因萧淮憬捏着她的手,她脸上有点发烫。 她在阮家有几个庶弟,但来往甚少,虽然心里知道她和阿憬只是姐弟之间的亲近相依,一时之间,却还是有点不适应。 “姐姐,我自己走吧。”萧淮憬注意到她的神情,默默把手抽了出去。 手心一空,身侧的少年已经低着头自己朝前走了,走的却踉踉跄跄,没两步,还险些摔倒。 阮梨珂连忙追上去,重新扶好他的手。 萧淮憬轻微挣动了一下,低头隐忍地说:“姐姐,我没事,我可以自己走的……” 又抬眼,飞快地委屈巴巴地瞟了她一眼:“姐姐要是害羞的话,就不用管阿憬。” “害羞什么……”阮梨珂被戳中,脸红了红,却不承认,“我们是姐弟,姐姐照顾弟弟是很应当的,没什么可害羞的。” 这话不知是说给萧淮憬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 她受不得阿憬刚才看她的眼神,像她小时候羡慕别的孩子和父亲亲近,想要和他们一样却又不敢,便只好用渴望又胆怯的眼神飞快地瞟父亲一眼。 阮梨珂紧紧拉着萧淮憬的手,决心从此好好疼爱这个弟弟,绝不让他和自己小时候一样,她也不会再管别人的眼光。 23. 钱家 几人冒雪下山受了冻,马车上的炭火和毛毯不足以彻底驱寒,一到钱府,钱远志就叫下人准备了温水供几人沐浴,又备了姜汤,收拾了暖阁,让几人好好休息了半日。 阮梨珂顾忌礼数,原本一到就要先去拜见钱老爷和钱夫人,可钱远志却道不用,说他父亲和母亲都已经交代过,让几人先歇息,等晚些时候一道用晚饭。 一夜未眠,三人也着实有些累,在暖阁小憩到了傍晚,随钱远志一道去偏厅用晚饭。 钱老爷和钱夫人迎了三人进去,寒暄了几句,怕饭菜凉了,很快落座用饭。 阮梨珂三人和钱家人着实算不上有多深的交情,若不是逼不得已,她不会厚着脸皮麻烦钱家帮忙,道谢的话进门时说了一箩筐,坐下来,仍是觉得拘谨,三人捏着筷子,俱是拘束得不敢动筷。 钱老爷把三个小辈一看,笑呵呵道:“都别这么拘着,我们与你们也算有缘,你们不要觉得麻烦了我们,这些都不过是顺手的事。” 钱家家大业大,吃顿饭自是不算什么,可大冬天派马车上山接人,又收拾出院子、暖阁,这番兴师动众,就不只是顺手的事了。 阮梨珂心底感激,端了钱老爷特意准备的不易醉的果子酒,敬了钱老爷和钱夫人一杯。 阮梨珂放下酒杯,钱远志忙端起杯子起身,他天不亮就上山折腾了一趟,早饿坏了,生怕他们还要啰嗦:“别说这些客气话了,我们一块儿喝一杯,喝完快吃菜吧。” 钱老爷瞪他,钱远志假装没看见,众人一起喝了一杯,总算开始动筷。 有钱远志在,他又喜欢吃,桌上很快热闹起来,不再那么拘谨了,全是他兴致勃勃介绍佳肴的声音。 等钱远志说累了,钱老爷总算得了机会开口:“你们此番下山,是准备往何处去?” 阮梨珂放下筷子,恭敬道:“其实也没定下到底去何处,暂且是准备南下,且走且看吧。” 钱老爷点点头,目光中闪过一丝担忧:“之前在普丘观,你们姐弟险被歹人所害,不知那些人是……” 钱夫人看了没心没肺只顾吃饭的儿子一眼,夹菜的动作慢下来,默默低着头,耳朵却竖了起来,和钱老爷一样紧等着阮梨珂的回答。 阮梨珂对救过她和阿憬性命、又帮他们下山的钱家没有太多防备,但是,杀手的事情和阿憬的身世有关,而现在,在钱家人眼里,她和阿憬是亲姐弟。 钱老爷问:“你们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想了想,阮梨珂一脸如常地撒了个谎:“实不相瞒,我和阿弟的确是得罪了位厉害的人物,所以才会……那人家中颇有权势,其父乃是一地太守,仗着家世,时常在外欺男霸女,是个阴险狠毒、残暴不仁之辈,小女子正是得罪了他,才不得已带着阿弟远走他乡。” 杀手非比寻常,若说是从四品大员、太守府邸所豢养的,那倒是合情合理。 钱老爷和钱夫人都微微松了口气,但因为阮梨珂说的半遮半掩,没指名道姓,无法查证,夫妇二人仍然留有一丝不安。 阮梨珂见钱老爷没再问,也松了口气,低下头继续吃菜,忽然发现,阿憬望着她。 钱老爷夫妇听不出来阮梨珂说的是谁,萧淮憬却听得出——庾诚宇的父亲正是芗阳郡太守,阮梨珂说的应当是他。 居然是他。 萧淮憬有些好笑。果然是被伤透了心,如今这么大一口黑锅说给人家扣上,就给人家扣上了,还骂他是“阴险狠毒、残暴不仁之辈”。萧淮憬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发酸——毕竟如今的厌恶,起源于曾经的喜欢,付出过真心,才会被伤透了心。 他虽然不情愿,但已经私心给阮梨珂定了性,认为她为庾诚宇哭、让他避开庾诚宇、如今由爱生恨,皆是说明曾经真的喜欢过。 阮梨珂望过来,萧淮憬眨了一下眼——不,他酸什么,只要她不再想着那个薄情负心之人,以后能重新开始,那就足够了。他应该祝福她,为什么要酸? “阿憬……”阮梨珂看了他一会儿,凑近些,“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萧淮憬终于转眸。 阮梨珂蹙了下眉,那阿憬盯着她看什么? 阮梨珂收回视线,想了想,没猜出答案,又去看他,忽然注意到,她给他夹的菜他基本都吃了,唯独鱼肉一口都没动。 “阿憬,”阮梨珂再次凑过去,“你不吃鱼吗?” 萧淮憬刚平稳了呼吸,猝不及防人又靠了过来,离得近了,湿软的气息几乎打在他脸上,顷刻又把他的呼吸扰乱了。 萧淮憬深吸了口,还没来得及说话,阮梨珂夹走了那块鱼肉。 颊边温热的吐息蓦地退开,萧淮憬气息稍滞,然后,慢慢吐出一口气来。 他吃了两口菜,阮梨珂唤他:“阿憬——” 声音里含着笑,轻柔低悦。 萧淮憬抬头看她,阮梨珂把挑去了鱼刺的鱼肉夹给他,小声说:“好啦,现在可以吃啦。” 萧淮憬望着碗里重新递来的鱼肉,目光定了一息,慢慢抬起来。 阮梨珂弯了弯眼:“以后有姐姐帮你剔鱼刺,放心吃。” 少女笑靥嫣然,萧淮憬是有一瞬恍惚的,但很快,另一种更为强烈的、隐晦的痛苦攀爬上来,让他喉间猝然作痛。 “姐姐……”萧淮憬把贴心剔好的鱼肉夹回去,“你吃吧,我不吃。” “为何?”阮梨珂惊讶,“难道你不是因为怕被鱼刺卡住才不吃的吗?” 误打误撞,其实她猜得没错,但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他无法告诉她,也不打算让别的任何人知道,包括她。 萧淮憬抿出一个惋惜的笑:“好想吃姐姐挑的鱼肉,可是阿憬对鱼肉过敏,不能吃的。” “啊,是这样啊……”阮梨珂道是自己自以为是了,只好把夹了好几趟的鱼肉自己吃下,又在心里暗暗记下了此事,想以后定要小心,千万不能让阿憬吃到鱼肉。 用过饭后,天色已经转黯了,只余一点斜阳余晖。 钱远志领着三人去收拾好的住处,路上被下人叫走了,阮梨珂几人就在原地等他。等他的时候,忽然从一旁的小道上跑出来乌泱泱一片姑娘,个个花红柳绿,蝴蝶似的扑了过来了。 阮梨珂被吓了一跳,又十分茫然,站在原地被抱琴和萧淮憬护在身后。 姑娘们很快围上来,把三个人围了一圈,抱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明所以,也不知道防备谁好了,更不知道要防备什么。 阮梨珂看她们都只是满眼新奇地打量她,并没有什么恶意,又细细打量她们的装扮,猜出了她们的身份。 可不等她说话,手就被一个姑娘一把拉住了:“你就是新来的姐妹?你长得可真美啊……”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和元宝是怎么认识的?”又一个姑娘问。 一圈人随即七嘴八舌,全围着阮梨珂问东问西,显然是把她当成钱远志新纳的小妾了。 阮梨珂几次张嘴想解释,可都插不进去话,最后,还是萧淮憬一把拉住她,把她拉到了他身后。 一圈人看着挡出来的俊俏少年,渐渐收了声,看着他。 阮梨珂终于得了机会开口:“你们误会了,我和钱少爷并无别的关系,我只是……” 她话没说完,手忽然被捏了一下。 她低头看了一眼,目光慢慢上移,望向少年挺拔宽阔的肩。 萧淮憬没有回头看,只皱眉看着钱远志一圈的小妾,煞有介事道:“纵是姐姐没给他好脸,还打了他,他若觉得没面子,要讨回来,直管自己来便是,何必让你们来围堵。” 阮梨珂讶然。这些小妾定不是钱远志安排的,相处下来,钱少爷显然没这么深的算计。 小妾亦都被萧淮憬的话惊到了,面前这个娇娇的美人,竟然会打人? 阮梨珂这才察觉周遭目光慢慢变了,一个个从好奇转为了敬畏。在小妾们眼里,阮梨珂连钱远志本人都敢打,何况是钱远志的小妾。 阮梨珂后知后觉自己名声有损,在萧淮憬口中,成了个动辄打人巴掌的高傲大小姐,看着少年挡在身前的样子,无奈又有些好笑。 小妾们怕挨打,没片刻乌泱泱又散了,等人走了,萧淮憬还是没松开阮梨珂的手,阮梨珂也没挣开,好笑地望着他:“你怎的说的我像个刁蛮大小姐。” 萧淮憬拉着她的手,气势瞬间矮了一截,和刚才判若两人,他眼帘略垂,试探地看她:“姐姐生气了吗?” 阮梨珂当然没生气,只是不明白为什么。 “姐姐别生气好不好?”萧淮憬垂着脸望她,“钱少爷对姐姐那么好,什么都愿意帮姐姐,不像阿憬,什么都不能为姐姐做,姐姐会不会不喜欢阿憬,想要留在钱府了?” 阮梨珂愣住了,没想到他会这么想。 半晌,笑出了声:“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是谁才说会一直陪着我,怎么现在还要把我推走?” “那姐姐不生阿憬的气,对吗?”萧淮憬眨眨眼,慢慢抬起脸,“只要大家都知道姐姐打了钱少爷,钱少爷好面子,肯定不会想要姐姐留下来的。” “他便是想我留下来,也要我肯才行啊。”阮梨珂声音温和,温温柔柔地笑了,“我还要和阿憬去陶州呢。” 萧淮憬眸子闪了闪,微微发亮:“那姐姐是不是只喜欢阿憬,不喜欢钱少爷?” 24. 相求 阮梨珂眨了眨眼,觉得这个问题好像哪里不太对,但望着少年亮晶晶的双眼,一时之间想不得太多,温柔笑着点了点头:“是,姐姐只喜欢阿憬,不喜欢钱少爷。” 萧淮憬心满意足地笑了。 说钱少爷钱少爷就回来了,阮梨珂看他气喘吁吁跑回来,礼貌笑道:“钱少爷若有其它要紧事,不用着急过来的,我们多等等也无妨,或是派两个下人过来,引我们去客房也便是了。” “那怎么行!”钱远志喘着气叫道,“我既答应帮你们,就万不能怠慢你们——我过来的时候听下人说,我那几个小妾来过了?不知道她们有没有惊扰到你们,若她们有什么莽撞的地方,还请你们切莫怪罪,我替她们赔个不是。” “钱少爷言重了,她们……没有惊扰到我。”阮梨珂笑了笑,手一动,发觉萧淮憬还拉着她。 阮梨珂的视线在手上顿了顿,钱远志顺着她的视线也看过去,阮梨珂莫名有一丝的紧张,本能地想收回手,下一刻,萧淮憬却捉得更紧了。 阮梨珂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忽地提声对钱远志道:“钱少爷的几位小夫人着实可爱,且彼此之间相处十分融洽,倒是少见。” 钱远志刚要看过去,被她一句话又打了岔,目光一转收了回来,嘿嘿笑了两声。他虽喜新,却并不厌旧,对那些小妾都很好,她们也难得没有那些勾心斗角的腌臜心思,在这一点上,钱远志很有几分骄傲自得。 阮梨珂既提起,他立马夸夸而谈他是如何在后宅一碗水端平的,简直说的像是治理国事一般呕心沥血。 阮梨珂脸上带笑听他说,偶尔应和两声,看起来很感兴趣的样子,但其实,她的心思压根不在钱远志的后宅事业奋斗史上。 阿憬怎么还牵着她?尤其每回钱远志看过来的时候,他就牵得更紧了。 阮梨珂轻咬了下唇,目光从手上瞟向少年脸上,瞟了好几次,可少年目光专注地听着钱大少爷高谈阔论,仿佛全然没注意到她的视线。 阮梨珂想起刚才少年说的话,怕是她的回答并没有让他安心,所以这时候才拉着她的手不肯松。 这么一想,阮梨珂便由着他了。又想着,阿憬被家中至亲兄弟残害,受了那么多的苦,若她能让他安心依赖,兴许也是一件好事。 到了客房,钱远志命下人已经收拾出了两处院子。钱家不是道观,既然有足够的地方住,萧淮憬当然不能再继续和阮梨珂睡在一起。 两处院子紧挨在一起,萧淮憬没说什么,安安静静接受了钱远志的安排,反而是阮梨珂,神色十分犹豫,几次张口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最后到底是分开睡的,阮梨珂看着萧淮憬回了院子,站了片刻,和抱琴也回去了。 沐浴过后,抱琴给阮梨珂上药。被火燎了一截的披风,阮梨珂一并带了过来,抱琴看她低头抱着披风发呆,以为她是逃出火场的时候受了惊吓。 抱琴便道:“小姐受惊了,不过我们已经都平安逃出来了,小姐就莫要再回想了,以后再不会有那样的事了。” 阮梨珂惦记着一个人住的萧淮憬,其实并不是在想寮房那场火,不过抱琴说起来,她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阮梨珂:“抱琴,昨天夜里你是不是把点火的时辰提早了?昨夜那火未免烧得太快了些,险些误了事。” 若非她们早有准备,以那火势蔓延之快,只怕她们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 照理说,玄静那里的灯油全加起来,也不会助燃得那般厉害,还是说冬日干燥,夜里又有风,加之寮房年久,木材干枯易燃,所以火势才大到了始料未及的地步? 自打下山,阮梨珂心里一直有此疑虑,但这时候才讲出来。 抱琴擦药的动作蓦地停下了,满脸惊诧:“小姐,那火不是您点的吗?因时辰没到,奴婢还未点火,怎么……” 阮梨珂转过头,看她:“不是你点的?” 抱琴用力点点头。 “可是……也不是我点的……”阮梨珂愕然,只觉得后背忽然爬上一阵寒意。 防备了玄静,可竟还有别人? 幸而她定下昨晚假死下山,若再晚一日,昨夜她们怕就被烧死了。阮梨珂既后怕,怪自己还是不够谨慎小心,只顾着防备玄静了,可讨厌她人又何止玄静,连阮兰蕙和庾诚宇都还在山上呢。又十分的不解,若点火的不是她也不是抱琴,那会是谁呢? 这个问题,也许永远都不会再有答案了。 擦完药,钱远志十分细心,又命人送来了黄芪参汤,给她们驱寒补身。 阮梨珂满腹心事地喝下一碗参汤,想了想还是不放心,让抱琴先歇息,自己又出去了。 院子里便有两个丫鬟守着,是钱远志特意安排的,让阮梨珂有事只管吩咐她们。 “阮小姐,可是有什么需要吗,小姐尽管吩咐奴婢们便是。”阮梨珂一出来,两个丫鬟就上来准备听差遣。 阮梨珂也的确有事要麻烦她们:“两位姑娘,不知道府中可有安神香?我夜里浅眠,想要一些,能睡得安稳些。” 两个丫鬟说有,其中一个便去拿了。 没一会儿,那丫鬟回来了,钱远志却也跟着来了。 他把安神香亲自送来,又问阮梨珂还需要些什么,阮梨珂说没有了,他却还是没走。 钱远志别别扭扭道:“你们明日一早就要走,是吧,你们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了。”阮梨珂道。刚从山上下来,东西本来就不多,也实在没什么可收拾的。 钱远志:“哦、哦,那就好……” 阮梨珂:“……” 她等了片刻,钱远志挠头搔耳,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想了想,又道:“今日钱少爷不计前嫌相助,梨珂深感钱少爷大恩,若有机会,来日必当报答。” “不用不用!”钱远志连忙摆手,“之前本来就是我的错,今天帮忙,全当是弥补了,阮小姐不用放在心上。” 阮梨珂感激地笑了下,看钱远志吞吞吐吐的样子,也实在没耐性了,只得主动问:“钱少爷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但说无妨。” 被人看穿,钱远志有些不好意思,但总算说到正题了:“其实,我是有一事相求。” 阮梨珂讶然:“一事相求?我们?我们能帮钱少爷什么?” 钱远志:“你们不是要南下吗,我想和你们一起。” 阮梨珂万没想到钱远志要说的是这个,一时失语,好半晌才冷静下来道:“不知……钱少爷所说,是不是瞒着了钱老爷和钱夫人?” 钱远志没说话,尴尬的表情给出了答案。 若是家中允许,想来他也不必晚上过来吞吞吐吐说这些,还说了“相求”这样的话。 阮梨珂无法贸然答应,钱远志也知自己所求让人为难,忙解释道:“其实是我爹,他非要把我送到乡下老家去,我不想去,所以想……” 所以想偷跑掉。阮梨珂明白了。 这样一来,她就更无法答应:“钱少爷,敢问你的老家在哪里?” “我的老家……”钱远志愣了愣,“在衢州,衢州彦门。” 阮梨珂想了想:“衢州离陶州倒是很近,我们此去很可能去陶州,正好与钱少爷顺路——不知道钱老爷为何要送钱少爷去乡下呢?” 钱远志茫然地摇了摇头,他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不愿意去偏僻的乡下。 阮梨珂于是拿定了主意,沉静道:“既然钱少爷不知个中原由,想来钱老爷如此安排自有他的道理,恕梨珂不能答应你的请求,但若钱少爷能与钱老爷说定,那我们倒是可以一道南下。” 送走了怏怏不乐的钱远志,阮梨珂在院子门口站了片刻,而后,没进院子,而是转头,朝隔壁去了。 * 萧淮憬屋中,昆奴来迟了一刻钟,正跪地请罪:“殿下恕罪,属下未料钱家守卫这般森严,进来耽误了时候。” “起来说话吧。”屋外没有护卫,钱远志安排在院子里的丫鬟也已被遣退,萧淮憬并未着意压低声音。 昆奴起身,萧淮憬问:“陶州的情况探的如何。” 昆奴:“回禀殿下,陶州钟家如今仍如日中天,商贾之中,另有游氏与之分庭抗礼。不过在之前,游氏和钟氏本十分交好,互利共惠,但现下已经水火不容。钟家在陶州和陶州官员牵涉颇深,在陶州可谓权豪势要,若阮小姐前去投奔钟家,应当万事无忧。” 昆奴隐去了钟氏产业如今半数被阮家掌握之事,实在是担心自家殿下若知道,便不放心让那阮小姐独自去陶州。 皇权之争你死我活,瞬息万变,岂容殿下为了一个女人屡次耽搁? 昆奴垂头,藏起了眼底复杂担忧的情绪,看见桌案上,萧淮憬写好的信已经封好放在那里,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他和殿下早已说定,今晚便启程回京,留下一份辞别信给那位阮小姐,让她不要担忧。 信既已写好,殿下便一定是拿定主意,不会再更改。 “殿下,那我们……”昆奴正要问何时启程,突然,门被敲响了。 “咚咚——” 萧淮憬一抬眼:“谁?” “阿憬,是我。”是阮梨珂。 萧淮憬一怔。 阮梨珂:“阿憬,你在和谁说话?你屋里还有别人吗?” 25. 送香 时辰已经很晚,萧淮憬没想到阮梨珂这个时候会过来。昆奴拿了桌上封好的辞别信,萧淮憬看了他一眼,他一点头,飞身躲去了房梁上。 “阿憬?”屋里亮着烛灯,但迟迟没人答话。 阮梨珂刚才还听见屋里有人说话,阿憬应当还没睡下才是。 她皱了皱眉,一只手已经碰到了门,犹豫着要不要直接把门推开。 就在这时,门忽然从里面开了。 萧淮憬打开门,一脸惊讶地看着阮梨珂:“这么晚,姐姐怎么过来了?” 阮梨珂下意识地往他身后瞥了一眼,很快地收回了视线,看见他身上披着的外袍,杏眼微瞠:“你已经睡下了?” 萧淮憬轻轻“嗯”了声:“正要睡了。” 他垂眸看见她手里拿着东西,侧过身让出一条道,让阮梨珂进去:“姐姐进来说话吧,外面风大,姐姐别着了凉。” 时辰已经很晚了,阮梨珂本来打算把东西送到就走,没打算进去,可她刚才模模糊糊好像听见里面有说话声,一时起了疑心,决定进去看一眼。 进了屋,阮梨珂安静地打量了一圈,没看到有别人,如释重负地悄悄松下一口气来。她刚要安下心,身后传来了萧淮憬关门的声音。 他关门的动作很轻,阮梨珂却被惊了一下,一颗心又提了起来,猛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深更半夜这样进来十分的不妥。 萧淮憬像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眉眼温顺地同她解释道:“外面冷,别叫冷风吹进来,冻坏了姐姐。” 阮梨珂和他温良干净的眸光对望两息,忙把心里莫名而起的紧张挥散,先一步移开了视线。她捏着手里的东西,让自己静下心神,把屋里又看了一遍——还是没人。 可是,她刚才真的听见有人说话,总不能是阿憬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吧?还是说,她真的听错了? “阿憬,”她重又问,“刚才你在和谁说话吗?” “没有啊。”萧淮憬表情无辜,“姐姐听错了吧。” “是吗……”阮梨珂蹙了蹙眉,仍是有些迟疑。 萧淮憬安静地跟着她走到桌边,默声望向她的侧脸,见她蹙眉,视线在她娇秀细长的娥眉上多看了一眼。 “姐姐,”他轻声唤,“我刚才在读书,姐姐会不会是听见我读书的声音了?” 阮梨珂愣了愣:“读书?” “是啊,姐姐。”萧淮憬往屋里走,到了床榻边,略弯腰,探手掀开了被褥一角,正有一本书翻开盖放在床榻上。 他把它拿了起来:“姐姐,就是这本书。” 他转身,将书举给阮梨珂看,睁得微圆的漂亮眸子里,邀请之意显得十分诚挚:“姐姐也要看看吗?” 阮梨珂蓦地哑然。 他倒是一派坦荡,阮梨珂反而心虚起来。 她有些内疚地想,她的怀疑是不是太多余了,这里是钱宅,阿憬一个初来乍到的客人,能和什么人深夜密谈呢? “……不看了。”阮梨珂柔声道,抬起低垂的睫羽,笑了笑,“晚上读书对眼睛不好,你也应该早些休息,等去了陶州安顿下来,之后会有很多时间让你可以安心读书的。” 萧淮憬闻言,立马把书合上了,听话地放回了书架上,转身朝阮梨珂露出乖顺的笑容:“好,我听姐姐的。” 阮梨珂笑。她的阿憬这般听话,她委实不该怀疑他的。以后万不能再如此。 萧淮憬目光下移:“姐姐这么晚来,是来给阿憬送什么东西的吗?” 阮梨珂这才想起来自己过来的目的,忙把手里拿了半天的安神香拿了出来:“啊,对,我是来给你送安神香的。” 阮梨珂看了一圈,找到了香炉,过去把安神香点上。 萧淮憬有些怔然,过了两息才说话,声音有些低哑:“姐姐怎么想起来给我送安神香了?” 阮梨珂打开小香炉的盖子,回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近来不是时常梦魇吗,在道观的时候,有我陪着你睡,你倒能睡得安稳些,今晚你一个人睡,我怕你自己一个人梦魇,所以要了些安神香送过来。” 躲在房梁暗处的昆奴终于认真看了阮梨珂一眼——这个阮小姐的确很细心,只是…… 昆奴担忧地看向萧淮憬——主子的梦魇症又犯了吗? 萧淮憬确有梦魇之症,并不是为了哄骗阮梨珂下山假装出来的。 萧淮憬没说话,目光落在少女纤薄的背影上,她弯腰添香,后颈白皙纤长,他在她细白的颈上多看了一眼,却并非生出什么活色生香的欲念,相反的,他有些战战兢兢的惊惶。 诚然,他的这位阿梨姐姐从捡回他,一直对他温柔又善良,可盖因他是伪装,便总错觉她的温柔也蒙了一层虚假的纱,哪怕明知道是真的,感受起来也总是模糊,每每不够真切。 但这一刻,一切无形都仿佛化了有形,他切切实实感受到了。那是尔虞我诈的皇城绝不会对他露出的温情一面。而骤然得到,不免患得患失。 萧淮憬意识到自己沉默得太久,想起钱远志安排房间时她的犹豫,他这时才明白,她当时就在担心他的梦魇之症。 他垂眸移开了一瞬视线,又重新看过去:“……姐姐何必亲自跑一趟,找个人送来就行。” 阮梨珂在点香,听见这话没回头,低低笑了一声:“都说少年人轻狂,最要面子,想不到我们阿憬小小年纪,就看破了那些所谓的脸面。” 萧淮憬微愣,才反应过来她细心至此,怕外人以为他是不敢离了姐姐一个人睡,为了他的面子,才特意亲自送安神香来。 “……姐姐待阿憬真好。”萧淮憬低喃。 阮梨珂背着身笑了笑。萧淮憬看见她上扬的嘴角,莞尔嫣然。 点完香,阮梨珂看见桌案上摆着纸笔:“你要来的?你还练字了?” 萧淮憬要来纸笔是为了写信,信已写好,正在昆奴手中,桌案上现在只有几张白纸。 萧淮憬:“想练练字,但我的字写的不好……” 阮梨珂心底一动。在普丘观吃住都是艰难,日子清贫,她倒是忽略了这些。如今在钱宅,不过借住一晚,阿憬又是读书又是习字,这般的上进,她既欣慰,又愧疚。等到了陶州,她得想法子给阿憬请一位好先生,万不能让他跟着她,荒废了学业耽误了前程。 阮梨珂一边在心里打算,一边朝萧淮憬露出赞许的笑来:“我们阿憬如此上进,将来定能金榜题名,平步青云。” 萧淮憬微微低头,笑得腼腆。 点好安神香,阮梨珂不便久留,嘱咐萧淮憬好生休息后,就离开了。 昆奴从房梁上落下来:“殿下,我们何时出发?” 门已关上,灌进来的冷风在门边逡巡了片刻,逐渐融进了一室的暖香里。 萧淮憬还望着门口。 “殿下?”昆奴小心地提醒。 萧淮憬回过神,看了一眼昆奴手里的信:“你把这封信送回金阳,交到邵桓手里。” 昆奴一愣,旋即震在原地。 好半晌,昆奴才找回声音:“殿下,您说什么?您的意思是……” “我暂时不回帝都。”萧淮憬道。他的神色意外的镇定和冷静,和昆奴截然不同,显然是早已经打定主意。 昆奴愕然地定在原地,如他了解他的殿下那般,信既已经写好,殿下的主意就不会再更改。 可昆奴心里无法平静,殿下为了那个阮小姐,京师都不回了,难道皇位也不争了吗? 萧淮憬已经往床榻走去:“皇位,我一定要拿,陶州,我也一定要去。” 26. 唬人 第二天一早,阮梨珂三人简单收拾好行礼,出发前往陶州。 禹州和陶州相隔千里,此去路途遥远,不可能走过去,钱远志还给三人准备了马车。从钱家离开的时辰太早,天都还没完全亮起来,怕叨扰钱老爷和钱夫人休息,阮梨珂只去他们院外同下人知会了一声她来过了,而后便离开了。 钱远志倒是起了个大早,准备了马车,又一路送三人出城。 一直送到城门外,上了林边官道,阮梨珂叫停了马车,掀开垂帘同钱远志道过谢:“钱少爷,就送到这里吧。” “也好……”钱远志应着,表情却有点不乐意。等勒停了马,他表情忽地一变,扶着家仆的手笨拙地跳下马来。 阮梨珂便没放下垂帘,诧异地看着他。 “阮小姐……”钱远志把缰绳一把丢到随行仆从手里,语气有点急,“要不你还是带上我一起去陶州吧,到时候你们的花销我全包了,这样行不行?” 阮梨珂瞪大了眼睛,就看见钱远志走近马车,站定在车窗外,仰头看她,模样居然有点可怜。 钱远志可怜道:“阮小姐,我真的不想回老家去,我养尊处优惯了,回了老家那边要什么没什么,我怎么受得了。” “……”阮梨珂以为自己已经算是很娇气的人了,在道观里干干活都受不住,但没想到还是不如钱大少爷,想来就算钱老爷和钱夫人把儿子送回老家,也必定还是会让儿子过着奴仆成群的少爷生活,并不会真的吃什么苦,只不过衢州乡下,比不得这里繁华罢了。 阮梨珂不可能带着这位大少爷上路,但现下屁股下坐着的马车都是人家给准备的,她一时还真不知道怎么拒绝。 “可是……”阮梨珂为难地看他。 这时,垂帘被掀得更开了些,萧淮憬凑了过来。 “钱少爷也去陶州吗,钱少爷去陶州做什么?”萧淮憬问,一脸纯稚。 “我去……”钱远志语塞,他只是不想回老家,随便去哪里都好,至于去了做什么,他还真没想过。 “钱家在陶州有生意吗,钱少爷去做生意吗?”萧淮憬继续问。 “不,不是……”钱远志声音矮了一截。他瞒着家里跑去陶州,要是沾手钱家的生意,岂不是立马被发现,然后又要被抓去老家? 萧淮憬仿佛看不出钱少爷的迷茫,十分好心地替他出起了主意:“哦,那钱少爷一定是去陶州游玩的吧。” 钱远志愣了愣:“啊,对对,我就是去……” “钱少爷,你带了多少银子啊?”钱远志话没说完,萧淮憬一脸天真夹杂兴奋地又问。 钱远志:“带了……” 萧淮憬转头,朝阮梨珂笑起来:“姐姐,我们就带上钱少爷吧,这一路去陶州路上要走大半月呢,我们的盘缠不多了,路上要吃饭,一日三餐,有钱少爷在,我们可以吃的好点,一天可以多花好几两银子。住客栈也一样,可以住的好点,就住那种最贵的,我们这么多人,全住上房,一晚上也花不了十两银子,毕竟和钱少爷一起,我们委屈自己也不能委屈他呀,可是钱少爷人怎么好,肯定不可能自己住好的,让我们住下房。” 阮梨珂听得一愣一愣的,钱远志也听得一愣一愣的。 而萧淮憬还没说完:“姐姐,反正我们去陶州也没什么事,这一路上也不着急,正好带着钱少爷游历一下我大梁的大好河山,一路吃吃喝喝到陶州,总也花不了一百两银子。等到了陶州,我们一起这么多人,钱少爷再租一个大宅子,再买几十个下人,钱少爷此等身份,还得置办些器物摆件,寻常的东西肯定入不了钱少爷的眼,总要置办些高雅的古玩字画,也就再花个几千两而已。姐姐,我们去陶州暂且还没生计,若有钱少爷随行,钱少爷说了,一应花销他都包了,姐姐还可以再买些胭脂水粉、珠钗衣裳,想来一年也不会超过一千两,这样岂不是很好?是不是,姐姐?” 阮梨珂:“……” 好是好,就是忒不要脸了。 萧淮憬又转头看钱远志,笑眯眯问:“钱少爷觉得呢?” “……”钱远志默默捂紧了钱袋子。 钱远志是带了银子,但出来慌张又匆忙,身上带的银钱拢共加起来,也不过一千五百两,按这小子的说法,这没个五千两,他去陶州只能走个过场,要不了两天就得灰溜溜自己滚回禹州。 总觉得哪里不对…… 阮梨珂愕然地看了萧淮憬半天,终于明白了过来,望着少年一本正经唬人的样子,她只想笑,但她忍住了,转头同萧淮憬打配合。 “钱少爷,阿憬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钱少爷一言九鼎,刚才说我们的花销你全包了,肯定不会是骗人的,既然这样,钱少爷快请上车吧,外面风大,可别吹着了钱少爷。” 阮梨珂笑眯眯的。 钱远志望着小小车窗里两张一模一样的笑脸,分明觉得他们笑得一脸不怀好意。 刚才他还很想上马车,现在,这哪里是马车,分明是贼船!是强盗窝! 阮梨珂慢慢收了笑,神情有点忧虑:“钱少爷,你怎么了?莫不是反悔了吧?” “我……”他的确是反悔了。 萧淮憬:“姐姐,钱少爷一言九鼎,怎么会反悔呢,不过,钱少爷最是疼爱家中几位小夫人,若跟着我们去陶州,她们可怎么办?” 钱远志:“啊对对对,她们……” 阮梨珂:“那有什么,一起带上就是了。” 钱远志惊恐:“不不不……” 萧淮憬:“可是多带那么多人,钱少爷又金贵她们,只怕一年要多花出几万两呢。” 几万两?!钱远志肉都疼了,打死他也不跟他们去陶州了! 阮梨珂:“没事的,钱少爷财大气粗,区区几万两算什么——钱少爷,你说呢?” 钱远志原地石化了两瞬。 然后:“花娘她们柔弱,经不住舟车劳顿,我舍不得她们,这就回去陪她们,你们一路好走,告辞。” 钱远志二话不说,从奴仆手里夺回缰绳,翻身上马,打马而去。 还未反应过来的奴仆在寒风中凌乱——少爷体胖如球,下马都要人扶,刚才上马居然那么灵活?! 一众家仆急忙飞奔跟上去。 人影很快不见,阮梨珂望着尘土飞扬的官道,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和萧淮憬相视一笑,放下垂帘坐回了车里,马车启程。 “姐姐,刚才我故意那样说,打消钱少爷一起去陶州的念头,姐姐会不会怪阿憬唬人?”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萧淮憬问。 阮梨珂笑意未消,嘴角微勾:“怎么会?幸亏有阿憬,不然我还不知道怎么拒绝他呢。” 萧淮憬小心翼翼,又有点委屈:“姐姐真的不想钱少爷一起去吗,可听他刚才的话,姐姐早就知道他要回老家的事情。” 刚才钱远志提起回老家的事,萧淮憬和抱琴都还一头雾水,阮梨珂却神色平常,可见早就知晓。阮梨珂没想到,他竟然观察得这么仔细,而且十分在意这件事。 但她还是本能地解释道:“昨晚给你送去的安神香,是我找丫鬟要的,那丫鬟许是找了钱少爷去要,是他亲自把香送来的,我当时还奇怪呢,他便对我说了他父亲要送他回老家的事,说想同我们一起,躲开回老家的事。” 萧淮憬眨眨眼:“那姐姐答应了吗?” 阮梨珂偏了偏头:“当然没有,若答应了,他今日怎会再提,早便一起出发了。” 萧淮憬笑起来:“那就好。” 阮梨珂也笑,有些纳闷:“好什么?” 萧淮憬便不说话了。 阮梨珂也没追问,她本来也觉得带着钱远志不好,便没去细细揣摩萧淮憬的意思。只是这时,她才有点反应过来,她为何要同阿憬解释这些?阿憬又为何要问起,还一脸的委屈?连抱琴都没放在心上呢。 抱琴还在为刚才的事情好笑,小姐和阿憬这样的把戏,也就骗骗钱少爷这种傻乎乎的大少爷了。 想起刚才萧淮憬的话,抱琴逗趣道:“方才你们一唱一和,眼瞧着那钱少爷碍着面子要被架上马车了,还好阿憬给了他一个台阶下,提起了他那些小妾。想不到,阿憬还懂怜香惜玉,竟能想起她们来。” 阮梨珂也一起逗他:“对啊,我们阿憬这样懂得怜香惜玉,将来娶了妻,必定对妻子体贴有加。听说陶州多美人,等去了那里安顿下来,有了银子,我给你娶一个,好不好?” 萧淮憬刚才还笑呢,顿时有点笑不出了,别过脸:“姐姐,我还小……” “十五了,也不小了,不考功名的话,过两年也该娶妻了。不过我们阿憬这般聪慧,就算要科考,先娶妻也不会耽误什么,姐姐定给你找个家世清白、配得上做状元郎夫人的美人。” 阮梨珂一边说,一边已经在脑海里畅想以后。她要让阿憬好好念书,要给阿憬娶妻,要给抱琴找个靠得住的好男人,找个好婆家……她起初想得高兴,想到后面,又有点失落。 抱琴和阿憬都成家了,她便不能再和他们相依为命了,到时候,她一个人,会不会有些孤单?还是说,她要试着去遇到一个还不错的男人,放下过去,在感情上重新开始? “姐姐。”萧淮憬忽然唤她。 阮梨珂回过神:“怎么?” 萧淮憬:“姐姐,陶州的美人有多美?有姐姐美吗?” 阮梨珂愣了愣,笑了:“自然,有比姐姐美上许多的大美人。” 萧淮憬摇摇头:“那不好,书上说太美的女人是红颜祸水。” 阮梨珂失笑:“哪本书上说的,胡说——那也有不那么美的、普普通通的好姑娘。” 萧淮憬又摇头,低声:“那我也不喜欢,我喜欢好看的……” 阮梨珂:“……” 她忍不住有点薄恼,又觉得好笑:“太美的你不喜欢,不那么美的你也不喜欢,那你说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萧淮憬蓦地抬眼,澄明的眼眨了眨,轻声又认真:“我喜欢姐姐这样的。” 27. 买衣 马车里刚才还一片笑声,蓦地安静了。 阮梨珂一愣,反应过来萧淮憬说了什么,突然一阵的心惊肉跳。 刚才阿憬说什么?喜欢她?她在说娶妻的事,他却说喜欢她这样的?是什么意思?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阮梨珂看少年时一贯目光怜爱又温和,这时候却不免带上了一点慌遽。她只当阿憬是弟弟,从未有过别的什么想法,可倘若对方对她…… 她不安极了,也无措极了,不知该怎么解释,才能让他打消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她大了他三岁,他才十五,还要念书考功名,她没打算将来找个比她小的,不,她将来兴许根本不会嫁人…… 阮梨珂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间不知道该把哪个理由拎出来说。 一旁抱琴闻言也愣了半晌,终于惊愕道:“阿憬,你刚才说什么?” 萧淮憬的目光从始至终只落在阮梨珂脸上,听见抱琴说话,也并不看她,略微一歪头,仍是只看着阮梨珂,徐徐缓慢地说:“姐姐美得刚刚好,书上说宜室宜家,当是姐姐这样的,阿憬喜欢姐姐这样的。” 少年眼神纯澈,浅色的眸仁总显得有几分天真无邪,弄得阮梨珂一时又茫然了。 其实,少年不止一次地表达过对她的喜欢,她以前从未放在心上,而刚才会突然感到震惊,是因为少年的目光和语气都太过认真,实在不像孩子无知的傻话。 可现在,那种认真好像又不见了,面前的人仍是之前那个过分依赖她的单纯的少年。 阮梨珂盯着萧淮憬看了两息,再没找见方才那种让人不敢招架的认真。她不由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自作多情了,弟弟撒娇卖痴说喜欢姐姐,有什么可疑心不安的? “姐姐?”阮梨珂半天没说话,萧淮憬冲她眨了眨眼。 阮梨珂回过神,为自己的疑神疑鬼自嘲地笑了起来:“宜室宜家——阿憬,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叫宜室宜家吗?” 萧淮憬点点头:“像姐姐这样的。” 阮梨珂笑:“我这样是什么样的?” 萧淮憬:“宜室宜家的。” 阮梨珂:“……” 她感觉自己像在和一个孩子争论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一样,着实有些幼稚。现在看来,果然阿憬刚才没别的意思。 阮梨珂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地笑起来,也不和他争论了:“好好好,等去了陶州,给你找一个像姐姐这样的美人,行吗。” 萧淮憬眼角下弯,乖乖地笑了:“好。” 不过——太子殿下暗暗地想,这样好的阿梨,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 * 没有钱大少爷这尊财神爷,三人盘缠有限,一路往陶州不敢耽搁,二月初到了陶州的昌渡郡,在漳泗城落脚。 阮梨珂化名钟梨,与萧淮憬姐弟相称,三人暂住在一家客栈之中,等常妈妈赶到漳泗城会和,再一同前往钟夫人的老家庐阳。 昌渡多港口,来往商船极多,客栈也总是人满为患,三个人好不容易找到能住的地方,价钱上却有些超出预计。庾诚宇那厮扔下的银子这时候派上了用场,三个人总算有了一处落脚之地。 入住的头两日,因一路赶路辛劳,三个人休息了两天,到了第三天,三个人出了客栈上街。 时值二月,陶州偏南方,积雪早已经化去,日头三天有两天照着,城里已经暖洋洋的,阮梨珂几个人从寒冷北方的普丘观一路穿来的衣裳便有些厚重了,再者,旧衣裳时常穿着在观里干活,坏的坏,旧的旧,也没剩几件好的了,三个人就出去置办两身衣裳。 随便进了家铺子,先给萧淮憬置办。 漳泗城的铺子倒和别处有所不同,别的地方,譬如泉州,成衣铺里多是布料,成衣要量了尺寸再做,这里的铺子里却多是成衣,好的料子却没几匹,而成衣,花样布料也多老旧。 第一家铺子没挑出合适的,又逛了几家,也都是如此。 挑来挑去,最后总算在其中一间铺子里挑出了一件成衣,也亏得萧淮憬模样生得好,人又白,墨青的料子穿在他身上,并不显得老气,竟反倒有种不可言说的沉稳贵气。 不过,好看是好看,却有些不合身,肩头有些紧了,腰也粗了。铺子里倒是有裁缝,可以重新量了肩和腰,把衣裳改一改,但阮梨珂本就是着急要衣裳,等铺子里改过,还不如重新定做一件更好的,毕竟这件的花样有些老了。 思来想去,横竖也不着急去庐阳,毕竟还不知道常妈妈几时能到,便干脆重新定做一件。 好在,这铺子里的好料子虽不多,但多适合男子,总也挑出了两匹,只消量了尺寸等做成衣裳。 到了量尺寸的时候,一直安安静静乖乖听安排的萧淮憬却不乐意了。因铺子里只有两个女活计,萧淮憬不让她们量。 两个女活计正瞧着他模样俊俏,想到要给他量衣,悄悄高兴着,却不料他却不肯了。 两个女活计顿时有点不高兴,她们只是量衣,又不是真要占他的便宜,怎么好好一个男郎,这般磨磨唧唧的? 抱琴道:“只是量个尺寸而已,你一个男子汉,还怕两个姑娘欺负你不成?” 萧淮憬不说话,还是不肯。 抱琴:“那要不我给你量?” 反正她以前在阮家,也是帮小姐量过的,知道该怎么做。 萧淮憬却还是没说话,默默地期盼地看了阮梨珂一眼。 抱琴:“……” 阮梨珂:“……” 懂了。 阮梨珂无奈:“可我不会。” 萧淮憬默了默:“没事,姐姐,那我不要了。” 阮梨珂:“……” 她没办法,哭笑不得地上前:“好好好,我给你量——两位姑娘,家弟让两位见笑了,还要劳烦两位教教我。” 阮梨珂说话和风细雨,温柔有礼,两个女伙计哪有不应的,一遍遍看她,心想长得这般好看,还这般谦和温善,也难怪弟弟依赖得紧。 阮梨珂在两位女伙计的帮助下,帮萧淮憬量好了尺寸,两个女伙计见多了男子,连连夸萧淮憬这副身子骨生得好。阮梨珂不懂,但也看得出少年宽肩窄腰,身高腿长,待来日及冠,定会是个一等一的美男子,他如今便已经很出挑了。 尺寸量完,两个女伙计便退去了里间,抱琴与她们同去,阮梨珂站在萧淮憬面前看他,想着别人夸他的话,很有种与有荣焉的骄傲。 她脸上带着笑,也忍不住夸道:“我们家阿憬芝兰玉树,等将来长大了,不知道要迷倒多少怀春的小姑娘。” 萧淮憬望着她脸上的笑,陶州春风和暖,一如她此刻笑颜。 他怔然道:“不用迷倒多少,只要迷倒我喜欢的那一个。” 阮梨珂捏着尺子,还在欣赏面前人挺拔修长的身姿,随意接过话:“那你喜欢哪一个?” “姐姐。”他道。 阮梨珂笑着笑着,脸上的笑顿住了,愕然抬起脸看他。 萧淮憬眨了眨眼,轻声:“姐姐……方才肩好像量错了,再量一次吧。” 阮梨珂愣了半晌:“哦……” 萧淮憬的衣裳定下,再便是抱琴和阮梨珂的衣裳,但铺子里女子可用的布料着实太少,有的布料花样又实在太丑。按理说,铺子里通常是女子所用布料多些,可漳泗城却恰恰相反。 抱琴委婉地问了一句。 掌柜会意道:“两位姑娘若想做几件好的衣裳,我们这些寻常铺子里怕是难找,不如去钟家和游家的铺子看看,他们那里好料子多,花样也新。” 阮梨珂是特意没去钟家铺子的,一则怕被人认出来,二则,也是她心里对钟家有些愧疚。这回来陶州,她没打算和钟家有什么交集。 阮梨珂想着,那就去游家看一看。 还没等她和抱琴说,掌柜的打量她二人,压低声音又补了一句:“瞧二位的打扮,还是去游家吧,钟家就别去了。” 阮梨珂和抱琴都一愣,齐齐低头看了自个儿一眼——看得出风尘仆仆,不是很有钱的样子。 但这和去不去钟家有什么关系?钟家的衣裳难道是天价不成? 阮梨珂困惑:“掌柜的,却是为何?” 掌柜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仿佛一言难尽的样子,半晌只说了句:“总之你们还是别去,钟家有些……店大欺客。” 阮梨珂和抱琴对视一眼——店大欺客?钟家? 再问,掌柜的就什么都不肯说了。 离开铺子时,两人变得有些心事重重,本来不想去钟家的,可阮梨珂又实在不解。 母亲过世得早,可她虽没掌过钟家的生意,但从常妈妈口中耳濡目染也知道许多,钟家之所以能把生意做大,便是因为诚信诚心,从不弄虚作假,从不偷奸耍滑。 若掌柜的为了自己的生意去诋毁钟家,那他说的还可能是假话,但掌柜的只叫她们去游家,并非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说的话,总该有几分真吧? 钟家的铺子到底怎么了? 阮梨珂要买衣裳,又因为掌柜的话,还是决定去钟家的铺子看一看。 28. 试衣 三个人没马车,一路走去钟家商铺。 路上,阮梨珂有些心不在焉,几次出神,险些与人撞上,抱琴提醒她当心,萧淮憬干脆拉了她的手,将她拉到里侧。 阮梨珂忽然被拉过去,错愕地转过头,萧淮憬望着她,神色殷诚:“姐姐,你安心想事情吧,我牵着姐姐走。” 出门在外,无依无靠,为了免去一些麻烦,阮梨珂特意戴了帷帽。漳泗城的这一刻惠风和畅,轻扬起帷纱,将少年恳切的目光正正撞进她眼帘。 阮梨珂愣了一下。帷纱缓缓落下来。 她低声:“……好。” 抱琴本要插进去的话只好咽了回去,看了看“姐弟二人”,沉默。 钟家商铺很快到了,越到门口,阮梨珂的心情越复杂。 她生于阮家,从未来过陶州,但在她的脑海里,曾经无数次想到过这个地方,想到钟家——不过,那时多半是带着怨气的。 因为出身商贾,母亲被阮家看不起,虽为正妻,却不知受了阮家族亲多少气,而她自出生,因是商户之女所生,也仿佛天生低人一等,自母亲过世后,她更是明里暗里受了无数白眼和讥讽。 那时她不懂,只知道是因为钟家商贾的身份她和母亲才会被人瞧不起,所以,她心里曾很多次偷偷埋怨过,埋怨钟家“连累”了她们。 她自小要强,事事循规蹈矩,力求做到最好,也是为了洗刷自己身上商人的“铜臭气”,好像只要这样,她就能彻底和商人的身份割裂,成为让人看得起的阮家二小姐。 可最后,一切都是徒劳。无论她做的多好,阮家仍旧一丝一毫没将她放在心上。 她的母亲是个商人,她的父亲,是个官。母亲是堂堂正正、聪明能干的商人。父亲,是个花了银子“捐”来的九品芝麻官。 究竟谁该瞧不起谁,她如今才算明白了,虽然有点晚了。 站在钟家商铺门外,阮梨珂心里五味杂陈。她之所以没打算和钟家有所交集,就是因为曾经她悄悄地在心里埋怨过钟家,而今,她一无所有,又怎能厚颜无耻上门寻求庇护? 她心里着实有愧。 “小姐……”抱琴轻轻搀住她的胳膊。 阮梨珂回过神,颔首整理了一下情绪,提步走了进去。 钟家的铺面比那些普通的铺子大很多,一进门,立马有人迎上来,十分热情。阮梨珂说来选料子做衣裳,伙计满脸堆笑地问了她喜欢的颜色、花样,又问了她不喜欢的,总之面面俱到,很快为她挑了一堆上好的布匹来。 布料的确都是好布料,花样也都是眼下时兴的,比起之前看的那些铺子,的确让人更满意些。 但阮梨珂记着那掌柜的话,倒想看看,现在的钟家是如何“店大欺客”的。 阮梨珂和抱琴各选了两匹布,铺子里已有做好的成衣可以试,两人各自试衣裳。 阮梨珂进了小间,检查了一圈没有异样,脱了原来的衣裳换上了新的。 这些成衣只是打个样子,上身看看大致效果,所以在一些小细节上会有不合适的地方。阮梨珂穿的这件,别处都还好,只是胸口有一点紧,她尚未完全穿好,已觉得胸口被勒住了似的,有些呼吸不畅。 她深吐了口气,将衣裳慢慢穿上,没等穿好,衣裳突然被勾住了。 这衣裳上有许多坠饰,不知怎么和她的头发勾缠在了一起,她本想自己弄,可缠在背后,她弄了半天,反倒越缠越紧了。 怕把衣裳弄坏了,阮梨珂不敢自己弄了。 她在小间里,罚站似的默不作声站了片刻,终于无可奈何地抬眼看向紧闭的门——不知道抱琴试好了没有? 阮梨珂朝门口走了两步,又站了站,捂着胸口略微弯下了腰。 她把脸凑到门边,小声小气:“抱琴……抱琴……” 没听见抱琴应声。 阮梨珂默了默,轻吸了口气,把脸朝门凑得更近了些,又提了一点声音,再唤:“抱琴……” “姐姐?”萧淮憬的声音隔着门传了过来。 他的声音很近,像是也贴着门守着似的。 阮梨珂吓了好一跳,一瞬间的慌乱让她本能地往后退,小腿一下子撞到了凳子上。凳脚磕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门外萧淮憬的声音立马再次传进来,多了一丝焦急:“姐姐,怎么了?!” “没、没事……”阮梨珂捂着乱蹦的胸口忙道。 外面的人似乎低低舒了口气,隔了片刻,低声问:“姐姐,你找抱琴有什么事吗?” “我……”阮梨珂张嘴,又止声。 顿了顿,才接着道:“我衣裳勾住了,抱琴在外面吗,我想让她进来帮我弄一下。” 外面没回答,过了片刻,才说:“姐姐,抱琴不在呢。” “……”阮梨珂咬了下唇,衣裳太紧了,现在脱也不行穿也不行,必须得有个人帮她一下,“阿憬,那、那抱琴快好了吗?要是快好了,让她赶快过来。” 外面又没了声音。想是外面的人去催了。 阮梨珂憋着一口气,憋得实在难受,又不敢松了气息怕弄坏了衣裳,只觉得等待的每一刻都是煎熬。 过了一会儿,外面终于有了声音,萧淮憬像是终于回来了。 他隔着门低声唤:“姐姐——” 阮梨珂忙竖起耳朵听:“我在!” 萧淮憬看了不远处已经出了小间的抱琴一眼,神色自若地对着门里困顿的人道:“姐姐,抱琴还没好呢,还要好一会儿。” 阮梨珂一怔。 好一会儿……好一会儿是多久?她有些撑不住了,怎么办…… 门外少年的声音又响起来,十分诚恳无辜:“姐姐,要不我帮你弄?” 阮梨珂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 衣裳其实穿了大半,该遮住的都遮住了,只是肩还露在外头,小衣的系带从背后看得一清二楚,面前锁骨往下,些许春光还没全然遮住…… 不行…… 阮梨珂的脸红了一层:“还是算了吧……” “姐姐,你说什么?”萧淮憬似乎没听清。 “还是算……”说到一半,阮梨珂抿唇。要是算了,她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又一次低头看了一眼,然后,用力地抿了一下唇:“……阿憬,那你进来帮我一下吧。” 萧淮憬哑声:“好。” 阮梨珂用自己脱下的衣裳遮住了胸前,将门开了一道小缝,自己躲到门后:“阿憬……” 萧淮憬就在门边:“姐姐。” 阮梨珂慌乱地四处瞟:“外面没别人吧?没人看见吧?” 萧淮憬摇头:“没有,都没有,姐姐放心。” 阮梨珂松了口气,紧跟着伸出手,一把将萧淮憬拽进了门。 萧淮憬被拽得猝不及防,门缝又窄,他侧身进来,一下没站稳,整个人朝前一倾。 小间本就狭小,站两个人就几乎到了挨肩叠背的地步,他这一倾,更是直接贴到了阮梨珂脸上,只差半寸,两个人鼻尖就要碰上。 阮梨珂低呼了一声,往后一避,本能要去挡,遮在胸前的手便忘了,伸了出去,去抵萧淮憬的胸膛。 其实不用她抵,萧淮憬一手及时撑住了墙,已将自己的身形稳了下来。 狭小的空间里,不知道谁的呼吸声急促,也不知道谁的呼吸声渐重。 两个人面对面,呼吸交缠、近在迟尺地僵持了好几息,萧淮憬终于先移开了视线。他目光一垂,看见一捧丰盈的春光。 阮梨珂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肩膀上的力道,转眸,看见萧淮憬另一只手扶住了她——她刚才慌忙往后退,又险些撞上了凳子。 萧淮憬艰难地再次移开视线,往后撤开:“姐姐,你没事吧?” 阮梨珂愣了一瞬,忙道:“没、没事……” 萧淮憬垂眸,看向抵在自己胸口的一只小手。 他默了默,轻轻捉住,放回原本的地方,遮住了那片诱人的春光。 “……”阮梨珂大囧。 身形凝滞了两息,阮梨珂慌忙转过身去:“就是头发勾住了,你、你帮我解一下就行。” “……好。”萧淮憬低低应。 阮梨珂埋着脸,眼睛半睁半闭,不敢看萧淮憬,也不敢看自己。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很烫很烫。 “好、好了没?”萧淮憬才刚动手,阮梨珂却觉得已经过了一刻钟那么久,忍不住催。 “姐姐别急,马上就好了。”萧淮憬道,温和的声音有些低沉。 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阮梨珂觉得过了好久,萧淮憬终于弄好了。他又仔细给她捋好被勾得有些凌乱的发,以指作梳。 阮梨珂咬着唇,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痒,红着脸却不敢回头看他,只低低催促:“好了,这样就好了,头发我自己弄,你快出去吧。” “好。”萧淮憬收回了手,“我都听姐姐的。” 萧淮憬退了出去,阮梨珂飞快地把门关上。 关好了门,终于只剩她一个人的小间里好像乍然空旷了起来,稀薄的空气也恢复如常。 阮梨珂悄声地、大口地喘着气,安静的小间里,好像有怦怦的声音大声作响。 29. 天价 阮梨珂最后还是把衣裳穿上了,开门出去时,小间外除了萧淮憬,铺子里的一名伙计也在外面。 她脸上在里头好不容易降下来的温度,乍然间又有回升的趋势。刚才萧淮憬进去的时候,她看过,外面是没人的,这时候却忍不住想,会不会是她看漏了,其实有人看见了,譬如这名伙计。 铺子里的伙计男子居多,阮梨珂还未看见有女子,所以刚才才急急忙忙就让萧淮憬帮了忙,这时和伙计对看一眼,脸颊上烧得愈发厉害。 伙计其实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如常堆着笑,见阮梨珂看他,立马上前:“姑娘实在好颜色、好身段!这衣裳虽好,却鲜有人能穿得这般美,这料子简直天生是为姑娘生的,与姑娘相配极了!” 许多铺子的伙计都是这般,就是买他们一件麻袋穿在身上,他们也能把你夸出花来。阮梨珂并未当真。但伙计的话很好地掩盖了她脸上的红晕,看起来,她只是像被夸得害羞了。 阮梨珂稍微平静了一点,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撇开,冲伙计礼貌地笑了一下,自己照镜子看。 衣裳的确很好看,但是否因人而添光增彩,阮梨珂对自己的容貌还没那么自负。 “这衣裳多少钱?”阮梨珂还算满意,问伙计。 “嘿嘿,这料子是极好的丝绸,裁制衣裳的绣娘手艺更是一绝,所以稍有些贵——要二十两。” 伙计笑眯眯把话说完,言语轻松得像在说一文钱一般随意,阮梨珂听完,却大惊失色,正在照镜子的她,险些被自己的口水给呛着。 她愕然转头:“多少?!” 伙计笑:“只要二十两。” 二十两?!还只要?! 阮梨珂恨不得掐自己一把,这简直像在做噩梦。她也是小姐的出身,从前在阮家的时候没少买衣裳首饰,普通的衣裳,几百文足以,再好些的布料做衣裳,至多也不过二三两银子。 二十两?简直是天价! 阮梨珂实在太震惊了,站在镜子前好半晌没说话,等她终于动了,立马要把衣裳脱下来,一边往小间走,一边飞快道:“太贵了,我不要了。” 伙计立马跟上去,笑容堆得更满:“小姐,这料子是有些贵,但您这般花容月貌,只有这样的料子才配得上您,您若当真喜欢,小的同老板说一声,看能不能少您一些。” 再少能少到哪里去?就算砍去一半,十两银子,那也还是天价。 “算了。”阮梨珂蹙着眉,打定主意不要了。 之前铺子的掌柜说,钟家的铺子店大欺客,但阮梨珂说不要,那伙计虽又劝了两句,但也没有强买强卖,也没有摆任何脸色。 倒是萧淮憬忽然上前拉住了她。 阮梨珂刚要进小间,停下来回头看他。 萧淮憬睁着澄亮的眼:“姐姐,买下来吧,姐姐穿好看。” 伙计嘴甜,但萧淮憬一点不觉得伙计的话有哪里是添油加醋。衣裳是好看,但她穿着,就是比别人更好。她本就该穿最好的衣裳,戴最好的首饰。 阮梨珂讶然看了萧淮憬一眼,又飞快瞟了一眼伙计,低声:“阿憬,我们没那么多银子。” “有。”萧淮憬笃定,“我有。” 阮梨珂愣住了。 萧淮憬冲她笑了一下,转头吩咐伙计:“料子我们要了,就照这个款式做成衣裳吧。” 买卖峰回路转,伙计顿时高兴地笑了,立马应下,生怕他们反悔立刻拿了料子去结单。 “等……”阮梨珂开口想叫住伙计,袖子被拉着晃了晃,收回视线,萧淮憬望着她。 “姐姐,”萧淮憬认真道,“我真的有银子,是离开钱家之前,钱少爷给我的。钱少爷人真好。” 钱当然不是钱远志给的,是萧淮憬吩咐昆奴准备的,但他无法说实话,只能让钱远志白白捡了这个便宜。 阮梨珂诧异。 半晌,她才问:“……他给了你多少?” 萧淮憬假意回想了一下,神情无辜:“很多。” 阮梨珂:“……” 很多是多少?这得是多大的人情,她以后怎么还呢? 没等两个人再说什么,抱琴也试好衣裳出来了。 衣裳很合身,样式也好看,只是同样的价格不菲。 抱琴和阮梨珂的反应一样,立马就说不要了,阮梨珂便看向萧淮憬。 萧淮憬点头,露出好看的笑:“姐姐只管买,还有很多银子呢。” 阮梨珂看着他,眨眨眼,陡然有种身份颠倒的感觉,好像她才是年纪小的那个,还得问哥哥要银钱。 但阮梨珂没有因为自己是姐姐而想把银子要来统管,既然钱远志给了阿憬,那便让阿憬拿着吧,她只过去劝说抱琴把料子拿着。 两人定下料子,由绣娘量了尺寸,去付定金。 到了柜台,掌柜的说等衣裳做好,若嫌麻烦,可以留下地址他们叫人送去。 阮梨珂想了想,她们现在住在客栈,客栈只订了三日,因为住的屋子价钱有些高,还想着找一找有没有别的便宜的住处,所以地址还说不准。她便说算了,问掌柜大抵要几日完工,到时自己过来取。 说定后,掌柜的又道:“两位姑娘今日买了料子,我们铺子里有香料赠送,还请两位姑娘笑纳。” 说着,从柜台后拿出了两盒香料,递给阮梨珂和抱琴。 香料的小盒子做工十分精致,不是什么敷衍的东西,两人收下,道谢后告辞。 逛了大半天已经十分累了,三个人准备直接回客栈,可还没等出铺子的门,门外先有一个人风风火火闯了进来,身后一个小丫鬟追着,急急喊着“小姐”“小姐”。 这位裙摆如飞的小姐径直冲到柜台前,将手中一个物什“砰”一下砸到了掌柜面前:“你们开的什么铺子,有你们这么害人的吗!” “小姐、小姐!”丫鬟急吼吼追上来,连忙拦住她。 阮梨珂三个人停下来,那掌柜懵了半刻,反应过来忙弯腰,一边先赔罪,一边把那小姐砸在柜台上的物什拿起来看—— 是一个香盒。 阮梨珂和抱琴对视,齐齐低头,看了看手里刚拿到的小香盒,和那小姐扔的别无二致。 那小姐又道:“你们这到底送的什么香料,用完我的脸都烂了!你自己看!” 那小姐和阮梨珂一样,也戴了帷帽,这时候愤愤扯开帷纱,不知掌柜的看见了什么,低低惊呼了一声。 “我的脸成了这样,还不知道会不会留疤,你们为何要这般害人?为何!”小姐的声音忍不住带上了哭腔,丫鬟也开始抹泪,连忙拿了帕子,又去哄小姐。 那小姐说看了大夫,大夫说她是对这香料过敏。过敏这事,原是不可预料的,就像有的人天生吃不得牛羊乳,只有自己知道,店家不知,若吃出了问题,总不能让不知情的店家全背了黑锅。 何况掌柜说,香料的材料都是寻常常见的。可小姐又说,她对常见的香料并没有反应,非说是铺子里的香料有问题。 两边争论了几句,掌柜看围观的人多了起来,不得已妥协,申明香料绝无问题,但愿意把小姐买衣裳花的银子全退给她,她看大夫的银钱,也全替她出了。 那小姐并不是差钱的人,又哭闹了一阵,可过敏这种事,铺子定也不想发生,这已是他们能给出的最好的补偿了。 最后,还是丫鬟劝住了人,哄着小姐离开了。 阮梨珂三人也离开了铺子。 回去的路上,抱琴道:“这钟家的铺子贵是贵了些,但也没店大欺客啊,那料子虽说贵,也是你情我愿的买卖,并没有强买强卖,料子奴婢也仔细看了,是很好的料子,那之前那个铺子的掌柜为何那么说?” 阮梨珂也正在想这件事,没想出个答案。 抱琴又道:“刚才香料的事,有的人体质特殊,兴许是会过敏,奴婢瞧那掌柜的处事已是十分周全,也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铺子送的香盒阮梨珂还拿在手里,闻言将香盒打开,闻了闻。 萧淮憬忙去拦她:“姐姐,不要……” 阮梨珂笑了笑:“没事,我只是闻一闻。” 抱琴道:“小姐鼻子很灵的,尤其对香料十分敏感,若有什么不妥,兴许能闻出来。” 萧淮憬眉心稍松,但还是紧紧盯着阮梨珂。 阮梨珂嗅了嗅:“有沉香、檀香……豆蔻……香脐子……倒是有不少名贵的香材。” 萧淮憬望着她,目露崇敬:“姐姐好厉害!” 阮梨珂浅浅地笑了笑:“也没那么厉害,只能闻出一些,还有许多闻不出来的。” 萧淮憬仍是钦慕地看着她,但又添了几分担心:“但是姐姐,你别用这香料。” 阮梨珂看他,眨了眨眼,故意逗他:“这香闻起来是好香,不用多可惜呀。” “反正就是不能用。”萧淮憬皱眉,直接从阮梨珂手中把香盒给抢走了,“姐姐,以后我给你买更好的,买最好的,这个姐姐就不要用了,好不好?” 30. 抢菜 阮梨珂本也不大喜欢用这种香味醇厚的香料,任由萧淮憬把香盒拿走,不再逗他了,答应他不会用。 三个人逛了一天,都有些累了,离开钟家铺子直接回客栈。 回到客栈时,天色已晚,晚饭还没吃,就在客栈用了,点了几样小菜。 戌时初刚过,正是用晚饭的时候,客栈一楼人很多,阮梨珂三人坐在角落里,俱是没说话,偶尔听一嘴别桌的高谈阔论。 人多,菜便上得慢,等了一会儿,要来的一壶茶都喝光了,她们这桌的菜还没开始上。 抱琴抬头张望:“怎么还没好……小姐,要不奴婢去催一催?” 阮梨珂抬眼,看了看脚不沾地穿行在各个桌间的客栈伙计:“算了吧,正是人多的时候,兴许是忙不过来,左右我们也无事,不着急。” 午饭三个人只吃了两碗面,阮梨珂这两日胃口不大好,中午只吃了小半碗,抱琴是担心她饿了。但出门在外,她们现在又不比以前,还是少出风头的好,抱琴也明白,便没再说。 又等了一刻钟,总算上了两个菜,一碟清炒豆腐、一碟鲜玉笋,另有一道糖醋鱼和一道水煮牛肉还未端上来。 一边等,一边动筷子先吃着。 吃了几口,腹中那种抓肠挠肚的饥饿感好了些,抱琴道:“今日来看,钟家的铺子除了太贵,也没什么大的问题……不知道现在钟家的铺子,到底还有多少是留在钟家自己手里的……” 这个问题,抱琴想了很久了。 在抱琴心里,阮梨珂是她在世上最重要的人。她自小在府里做事,也没什么别的本事,要靠她挣银子让小姐过上以前在阮府的那种日子,实在是太难了。 可是,她不想让小姐吃一点苦,所以她一直偷偷地打算着,想让钟家帮一帮小姐。 阮梨珂幼年不懂事时对钟家那些微妙的怨怼,从来只是放在心里,偶尔想一想罢了,就连抱琴也不知道,所以抱琴不觉得阮梨珂回钟家有什么不妥。只是不知道,现在的钟家,到底是还姓“钟”,还是已经彻底姓了“阮”。 同样的担心和疑问,阮梨珂也有。她当然不希望钟家的产业全被阮家占了,但她现在有什么资格去过问这些呢? 闻言,阮梨珂的神色微微变了。 萧淮憬看她,见她垂下眼帘,不发一言,默默吃东西。他停了筷子,看了她一会儿,又动了筷子。 视线里,一只清瘦修长的手递了过来,夹了一块豆腐放进她碗里。 阮梨珂抬眸。 萧淮憬望着她,笑容乖顺:“姐姐多吃一点。” 阮梨珂怔了怔,低头又看了一眼碗里白白嫩嫩的豆腐,然后抬起头,慢慢地朝萧淮憬露出了温柔的笑:“好。” “姐姐,”她夹起豆腐咬了一口,阿憬又唤她,“姐姐为什么不去钟家呢?” 阮梨珂心里那点愧疚不足为人道,小口地文雅地慢慢嚼着豆腐,在心里想该怎么和阿憬说。 萧淮憬却不等她想好,清俊乖巧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点可怜相:“是不是因为带着阿憬,所以姐姐不方便?” “当然不是。”阮梨珂立马道。 萧淮憬抿着唇,没有因为她一句简单的否认就重新高兴起来。阮梨珂只好也给他夹菜,柔声哄:“你别胡思乱想,就算没有你,我也不会去钟家。” 抱琴看向阮梨珂。 阮梨珂慢慢继续道:“我从小没回过陶州,和钟家不亲,小的时候……甚至因为阮家的原因,心里不满钟家商贾的出身……既然从来不亲近,我也从未带给过钟家任何好处,如今我又有什么脸面去找钟家呢?” “小姐……”抱琴不知道阮梨珂心里是这么想的,一时有些愣住,“可是钟家是夫人的母家,也就是您的家,钟家人是您的亲人,亲人之间,难道还需要有什么好处才能相帮吗?” 阮梨珂诧异转头看她。 从小在阮家,她需要把每件事都做得很好很好,当得到外人的夸赞、给阮家长脸的时候,父亲和那些长辈才会给她好脸色,表露出一点对女儿、对晚辈的疼爱。 一直以来她就是这么过来的,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就算是亲情,也是需要用利益去交换才能得到的。 “阿梨姐姐,”萧淮憬轻轻唤,“等去了庐阳,我们去钟家看看吧。” 阮梨珂转头看他,微微蹙眉,下意识要拒绝。 就在这时,客栈门口走进来几人高声说话。 “都这个时辰了,还堵在衙门外头,真是不让人安生!” “诶诶诶!别说了,说起来就心烦!在这里吃了算了,回去直接交班走人。” 进来的几人身着衙役官服,个个腰别令牌长刀,一进来就吸引了堂内许多人的视线,阮梨珂也看了过去,一时静声。 几个官差扫了一圈堂内,仅有一张空桌子,正挨在阮梨珂她们旁边。官差没注意吃饭的三人,直接在那张空桌子旁落座。 官威官威,所谓官威,堂内一时间各处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不少。 阮梨珂也闭了嘴。最后的两道菜,这时候也终于上了。 伙计托着木盘送菜过来,口中飞快道:“来嘞!您三位的水煮牛肉和糖醋鱼!” 说着,手上飞快把两道菜都放到桌上。 放完水煮牛肉,糖醋鱼刚要放下,突然有人道:“慢着!” 出声的正是那几个官差中的一人。 阮梨珂几人和伙计一齐看过去,那官差抬手一指,续道:“这道糖醋鱼,先给我们吧。我们回衙门还有要紧事。” 伙计一愣,看了看三人,十分为难:“这……” 说什么要紧事,刚才分明还说吃完回去就交班走人,这有什么要紧的。她们都等了半天了,这几个官差不过仗着自己的身份,看她们一桌不是女人就是半大少年,好欺负罢了。 抱琴心里气,但也知道不能贸然开口,看了阮梨珂一眼。 阮梨珂心平气和道:“几位官爷辛苦,就先给他们吧。” 伙计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阮梨珂一眼,把糖醋鱼送了过去。 几个官差打量了阮梨珂一眼,俱是轻蔑笑着,目光十分轻佻。 阮梨珂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一眼,收回目光:“吃菜吧。” 抱琴和萧淮憬都没自作主张地开口说话,听话地默然低头用饭。萧淮憬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瞟了几人一眼,眼底阴戾一划而过。 过了一会儿,伙计又来了,给阮梨珂三人端了一盘辣子鸡。伙计趁着上菜,弯腰压声道:“三位,实在对不住,鱼今日没有了,这盘辣子鸡是客栈的招牌,掌柜说送给三位了,方才实在是抱歉,多谢几位了。” 民不与官斗,何况是开店做生意的,更不敢轻易开罪了官差。阮梨珂能够理解,笑了笑说“无妨”,伙计便退下了。 伙计一走,抱琴夹了块辣子鸡给阮梨珂:“小姐尝尝,看这招牌菜吃了,能不能灭灭肚子里的火。” 抱琴说话阴阳怪气的,把阮梨珂给逗笑了:“这菜是辣的,只怕灭不了火,反而越吃越上火。” 抱琴把筷子一放:“哼,这掌柜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明知小姐一肚子火,还上什么辣子鸡,成心火上浇油是吧。” 抱琴自己倒没什么,就是心疼小姐又受了委屈。 阮梨珂夹起碗里的鸡块,送进嘴里嚼了,她知道抱琴是在替她不平,故而让抱琴撒撒气,并不指责她什么。 阮梨珂只笑着,抱琴一闹,她心里反而舒服了些。 正笑着,突然喉间一痒,阮梨珂猝不及防地咳了起来。 抱琴忙去拍她的背:“小姐!是不是呛着了?!” 阮梨珂咳得说不出话来。 萧淮憬立马要给她倒水,提起茶壶才想起来茶没了,他起身:“我去倒水。” 阮梨珂摆手:“没、没事……” 萧淮憬已经去了。 抱琴着急,也不管萧淮憬已经去倒水了,直接就近从别的桌上借了水,给阮梨珂喝了。 阮梨珂缓了好一会儿,终于平复了下来。 而这时候,萧淮憬还没回来。 萧淮憬去了厨房。 他自幼习武,脚步极轻,身形极快,从容不迫地进了厨房,里面众人背着身忙得热火朝天,没一个人发现他。 不过片刻,他就出来,提了一壶水回去。 “姐姐!”萧淮憬忙要倒水,像是没发现阮梨珂已经不咳了——其实他刚才就已经看到抱琴给她喂了水了。 “阿憬,没事了。”阮梨珂伸手,轻轻按住萧淮憬着急倒水的手。 萧淮憬抬眼,眼中的着急担忧化作一丝惊讶:“姐姐,你没事了……” 阮梨珂笑着点点头。 萧淮憬又垂眼,看见桌上抱琴弄来的水,不由低头,语气自责:“阿憬真没用,没帮到姐姐。” “没事。”阮梨珂拉起他的手,拉着他坐下,有些哭笑不得,“只是这菜太辣了,我一时呛着了,这只是小事而已。你若没用,那被一小块鸡丁呛住的我,岂不是更没用?” 萧淮憬抿了抿唇,神色这才略微松了松。 “好了,快吃吧,菜都要凉了。吃完饭我们都早些休息。”阮梨珂给萧淮憬夹菜,轻柔的声音越发哄人。 萧淮憬便乖乖吃饭了。 片刻,他再次不动声色看向旁边那桌官差。 伙计端了两道菜送过去,萧淮憬瞥了那菜一眼,唇角勾了勾,划过一丝嘲弄的冷笑。 31. 人影 小半个时辰后,客栈堂内的人渐渐都散了,那几名官差喝了一点酒,离开的时候晕晕乎乎的。 客栈二楼,阮梨珂和抱琴的客房,与萧淮憬的客房紧挨着,时辰不早,三人回房歇下。 不知道是不是在普丘观吃清淡的东西吃惯了,突然吃了辣子鸡,阮梨珂总觉得口中有一股油腻辛辣的味道,漱口净齿也无用,而且胃里也不大舒服,暖烘烘的几乎有些发燥,躺下才好了些。 白日走了一天实在累了,阮梨珂躺了一会儿,倒也很快睡着了,但没过多久却又醒了,口渴得很,想喝水。 她起身,抱琴已经睡得很熟,呼吸轻匀,她轻手轻脚走去桌边,倒水喝。 一杯凉水下肚,口里没那么渴了,人也清醒了一点,阮梨珂将空杯放回桌上,一手揉着眼睛,另一只手提起水壶,还想再喝一杯。 倒完水,她端起来,送到嘴边,刚要一饮而尽,突然,她瞪大了眼睛,手一松,杯子“砰”一声摔落在地。 与此同时,她惊恐地尖叫出声。 * 隔壁。萧淮憬还未睡下。他少眠,一贯睡得晚。 脱了外裳,萧淮憬在榻边坐下,准备歇息,这时,一墙之隔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萧淮憬愣了一瞬,反应过来起身冲出屋门。 * 水杯落地,摔成一地碎片,阮梨珂尖声惊叫过后,跌坐在地,捂着嘴惊恐地望着门上映出来的人影——那人影黑漆漆的,佝偻着背,起初没有动,像是阒然无声藏在门上的一片鬼影,杯子摔碎的声音和尖叫声惊动了它,人影蓦地动了,猛然后退。 萧淮憬就是这时候出来的,他出来得很快,将那急忙要逃的人影捉了个正着。 “姐姐!”萧淮憬一脚把门踹开。 “小、小姐……”抱琴从睡梦中惊醒,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她看了一圈,只看见黑乎乎的屋子里,阮梨珂似乎坐在地上,她刚要下床,萧淮憬急急唤了声“姐姐”后就踹门进来了。 抱琴只穿着里衣,飞快把外裳穿上。 萧淮憬急奔至阮梨珂身旁,蹲下去连忙将人扶起来:“姐姐,你没事吧?!” 深更半夜,屋门外站着个人影一动不动,任谁乍然看见都要吓个半死,阮梨珂惊魂未定,微张着嘴,一时间没个反应,像是没听见萧淮憬问她的话,只是手不自觉地攥住了萧淮憬伸过来扶她的手,攥得紧紧的。 “姐姐?”萧淮憬胸膛起伏,把声音勉强放轻了些。 门外的人影带着哭腔,开口说话了:“对不住!对不住!小的不是有意的!是掌柜的吩咐小的送一份夜宵来赔罪,说是为了晚饭时候的事,小的不知,小的只是瞧屋里灯灭了,想听听还有没有动静,若客人没睡下,小的好把夜宵放下!小的、小的真的不是故意吓人的!” “晚饭时候不是已经送了一盘辣子鸡吗,这深更半夜的,送什么宵夜吓唬人!”抱琴穿好衣裳过来,本来晚饭就一肚子气,眼看阮梨珂被吓得都说不出话了,更是气上加气。 伙计又是一通告罪求饶,阮梨珂这才终于回过一点神来,勉强发出一点声音:“没事……宵夜就不必了……你下去吧。” 她心口仍在狂跳,声音沙哑得厉害,说话的时候,用力的手不自觉在微微颤动。 那伙计端着宵夜站在门外,缩着脖子快哭了,又一通告饶,萧淮憬冷眼望过去,没好气道:“姐姐的话你没听见吗,还不快滚!” “是、是是……”伙计晓得惹了祸,落荒而逃。 抱琴这时把灯点上了,照出屋里地上的狼藉。 阮梨珂跌坐在地,地上碎了的水杯洒了一地的水,她的衬裙湿了,晚上又凉飕飕的,萧淮憬扶着她,对抱琴道:“阿梨姐姐的衣裳湿了,去给姐姐找一件新的吧。” 抱琴看了一眼,忙去找衣裳。 阮梨珂猝然受了惊吓,被萧淮憬扶着站起来,腿还有些发软,有点站不稳,整个人几乎倚在萧淮憬怀里。 她身量纤弱,萧淮憬拢了拢胳膊,有种一只手就能把她抱起来的感觉。 “姐姐,先擦一擦吧。”萧淮憬扶她在桌边站好,将她的手递到桌上暂且扶着,柔声道。 他说完看着她,阮梨珂垂着眼,轻轻“嗯”了声,他才折身快步去盥盆边,拿了干燥的帕巾过来。 阮梨珂心神稍定,终于抬起眼。看他过来,手里拿着帕巾,她伸手要去接。 萧淮憬让过她的手,声音很轻道:“姐姐,我给你擦吧。” “我没事了……”阮梨珂道,声音不那么沙哑了,但还是低低的,仿佛脱了力一般。 “没事,我来吧。”萧淮憬执意。 阮梨珂没再坚持。 萧淮憬朝她笑了笑,弯腰拉过她的手扶在自己肩上:“姐姐扶着我,别摔着了。” 他的肩看起来单薄,摸上去却宽厚又坚硬,阮梨珂怔了怔,指尖微动。面前的人俯身靠了过来,她心头忽地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她没来得及深想,萧淮憬开始给她擦拭身上的水渍。 她是跌坐在地上才打湿水的,湿的地方在屁股和腿根,萧淮憬的手隔着衣料和帕巾蹭上来。 少年专注而认真,并无一丝一毫亵渎之意,阮梨珂却还是感觉到了一丝羞怯。 她搭在他肩头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些。 “姐姐,没事了。是那伙计不懂事,现在已经没事了,姐姐别怕。”萧淮憬以为她是后怕,抬脸朝她笑了笑,笑容干净又温柔。 屋门萧淮憬去拿帕巾的时候已经顺手掩上了,阮梨珂望着他明朗的笑,微微怔了怔,他又低下头,继续仔细给她擦拭了,阮梨珂慢慢抬起视线,正好看见半掩的屋门。 方才被吓了一跳,这时候再往那边看,心里便不自觉地一紧。 阮梨珂的手又收紧了些。 萧淮憬动作一顿,朝她靠得更近。一只手细细地擦水,一只手握住她的腰,稍用力握紧。 手心是少年坚实的肩膀,腰间是他温暖的手掌,阮梨珂慢慢放松下来。再望向门的时候,意外的没那么怕了。甚至,她突然想到刚才吓到她的画面,此时此刻再想起来,因为挡在面前的人,她也不那么怕了。 “阿憬……”阮梨珂不自觉出声叫了他一声。 “嗯。”萧淮憬低低地应。 阮梨珂也并没有什么想说的,只是忽然想叫他,好像叫一声,听见他应,能让她更安心。 抱琴找了衣裳出来,看见两个人挨得很近很近,小姐低着头,阿憬在给她擦身。两个人的目光,都是那么的专注。 抱琴皱了皱眉,走过去,轻声:“小姐,去把衣裳换了吧。” 萧淮憬便退开了:“姐姐,快去换下来吧。” “嗯……”阮梨珂搭在他肩头的手收回来慢了一瞬,在抱琴面前,她莫名觉得有些不自在。 抱琴伺候阮梨珂去换衣裳,门栓被萧淮憬一脚踢坏了,他趁这个时候叫客栈换了新的。 阮梨珂换好衣裳出来的时候,萧淮憬还没走,阮梨珂神色恢复如常,温声对他道:“阿憬,我没事了,你快回去睡吧。” 萧淮憬坐在桌边,已叫人将地上都收拾好了,抬脸望她,没动。 阮梨珂步子慢慢停下来:“怎么了?” “姐姐……”萧淮憬起身,眼巴巴地望着她。 阮梨珂看了抱琴一眼,抱琴也是一脸茫然,阮梨珂便走过去,细声再问:“阿憬,怎么了?” 萧淮憬伸手,攥住她一点衣袖:“姐姐,我能不能搬过来,和你同住?” 阮梨珂一愣:“……什么?” 萧淮憬抿唇,不说话看着她,眼底噙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你是因为担心我吗?”阮梨珂问,仔细看他的眼睛。 萧淮憬“嗯”了声,攥她的衣袖攥得更紧了,眼帘却垂下去,藏起了情绪。 阮梨珂微微蹙眉,抱琴这时上前,将萧淮憬的手从阮梨珂身上拨开了:“阿憬,你是男孩子,不能和小姐再住在一起了。以前在道观是没法子,现在不一样了。” 抱琴的语气有些严肃,这一路过来,她越发觉得阿憬和小姐的关系过于亲近,照这样下去,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萧淮憬的手被弄开,低垂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烦躁,阮梨珂已在桌边坐下来,抱琴给她倒了水,她端起水,看萧淮憬:“阿憬,你先坐。” 萧淮憬坐下来。 阮梨珂又看了他一眼,端起水慢慢喝。 萧淮憬和抱琴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阮梨珂在想,如果让阿憬和她同住,是不是很不妥当,但她又想,阿憬有梦魇之症,杀手的事情过去了那么久,也不知道好些了没,若没有,让他一个人睡是不是也不太妥当? 阮梨珂在心里权衡着,一边慢慢喝水,有半晌没说话。 萧淮憬看着她,眼眸一点一点黯淡下去,眼神里掩不住的失落。 他启声,声音微弱:“……那姐姐早些歇息吧,阿憬回去了。” 阮梨珂立马看他,少年已经起身,准备往外走,背影格外落寞,阮梨珂忍不住叫住他:“阿憬!” 32. 不适(捉虫) 萧淮憬步子停下来,没回头,背着身低声低气道:“姐姐不用管我。” 阮梨珂几乎能想到他脸上可怜的表情,他说不用管,她越是觉得不能不管。 阮梨珂起身,抱琴一怔,伸手要拉她,迟了些没拉住,阮梨珂就走了过去:“我答应你就是了。” 她语气轻柔,又有些无奈。少年闻言果然转过脸,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满眼都是惊喜。 他像只撒娇得逞的小狗,欢喜地笑了起来,笑得乖乖软软的,阮梨珂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蓬松柔软的头发:“谁教的你这样,还真叫人拿你没办法。” 萧淮憬甜甜地笑:“姐姐对我最好了!” 有些事不用教,原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的,遇见那个人,一切能讨她欢心、能哄她多看自己一眼的伎俩,全都会无师自通。 阮梨珂放下手,温柔的眉眼间笑意淡下来一点:“但今晚太晚了,就先别折腾了,阿憬自己睡一晚好不好,明日再搬过来。” 萧淮憬倒是不怕晚,但他的阿梨姐姐该休息了,他便顺从地点点头,甜甜地道了声“姐姐好眠”,退了出去。 门关上。 抱琴过去仔细检查了门栓,听见隔壁关门的声音,转身回来扶着阮梨珂去榻上。 “小姐,您还真的打算让阿憬明日住过来吗?”抱琴有些担忧。 阮梨珂先没说话,刚才答应阿憬的时候,她的确是有些心软一时冲动了,但既然已经答应下来,总不能再反悔:“……我都已经答应他了。” “小姐若觉得反悔不好,奴婢去说便是。”抱琴果断道。 阮梨珂步子一慢,转头看她,想了想,终究还是温声说道:“就让他住过来吧,又不是睡在一起。” 要真是睡在一起,抱琴刚才就忍不住开口了,说什么也不会答应,但就算不睡在一起,阿憬到底也十五了,和小姐睡在一个屋子里算怎么回事? 便是亲弟弟,这么大也早该避嫌了。 抱琴的想法写在脸上,阮梨珂按了按她的手,耐着性子好声道:“自从那些杀手去过道观,阿憬夜里总做噩梦,时常被魇住,有时候叫都叫不醒,脸白得都吓人。我之前在观里,还能陪着他,他便会好些,可现在……再怎么说,他当时挨那一剑也是为了救我,我如今多照顾他也是应该的。”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人心皆有偏向,抱琴感激阿憬,但也在乎自家小姐的名声。 在泉州,小姐的名声是毁了,但如今小姐改名换姓来了陶州,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她万不能让小姐重蹈覆辙。 抱琴扶着阮梨珂上了榻:“若小姐担心的是阿憬的梦魇之症,那明日奴婢就去买些安神药来,他睡前喝了便不会梦魇了。” 阮梨珂倒把这个法子给忘了,张了张嘴,望着抱琴一时说不出话。 抱琴站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等着她答。 阮梨珂:“……” 安神药固然有效,可是药三分毒,阿憬若日日梦魇,还要日日都吃药不成? 阮梨珂默默在床上躺下,扯过被子盖好。 抱琴看着她:“小姐。” “……”阮梨珂翻了个身,不看她,“好晚了,我困了,先睡吧。” 抱琴:“……” 小姐怎么耍起赖来了!可她又拿小姐没法子。 抱琴又站了片刻,阮梨珂一点没有拿主意的意思,她也只好去睡。 等抱琴走了,阮梨珂悄悄松了口气。 老实说,答应阿憬让他和她们住在一起,她其实也有一点私心,虽然是一闪而过的,但的确有一瞬间,她觉得很高兴。 阿憬虽然还是个少年,但无论模样还是身量,都已有了成年男子的轮廓。尤其是身量,高大挺拔,相较抱琴和她而言,实在更有安全感一些。 就像刚才。 不过…… 阿憬若还是梦魇,她也得带他去看看大夫,可千万别成了心病。 * 第二天抱琴醒得很早,看阮梨珂还睡着,左右无事,便没叫她。 快到巳时,阮梨珂还没起来,抱琴这才去看。一看,吓了一跳,床上的人脸色白得吓人。 抱琴忙把人叫醒。阮梨珂醒了,精神不大好,但嘴上说没事,起身后倒也行动如常,只是比往常缓慢些,仿佛很累的样子。 “小姐,可是身上有哪里不舒服?”洗漱完,抱琴给坐在桌边的阮梨珂倒了杯水,还是很担忧。 阮梨珂低头看了一眼,慢慢地摇了摇头:“没事,应该是昨天晚饭吃得太辣了,胃里有点不舒服。” 她端起水正要喝,抱琴一把拦住她:“诶小姐!那可别喝凉水了,奴婢下去给您倒一杯温水来。您胃里疼不疼,若难受得厉害,咱们得马上去看大夫!” 阮梨珂胃上从来没出过问题,想是头一回不舒服,人便怏怏的没什么力气,她自己没当一回事:“不怎么疼,喝点温水就好了。早饭我在屋里吃吧,吃点清淡的。” 抱琴应了,先去倒了温水送来,阮梨珂喝了,脸色好了一点,她便又下楼去弄早饭来。 屋门开着,萧淮憬从隔壁过来,站在门口:“姐姐……” 阮梨珂抬眼,见他一副拘谨小心的模样缩在门边,心里一阵发软,脸上不自觉带了笑,忙招手:“进来吧,站在门口做什么。” 萧淮憬进门来,脚步慢了慢:“姐姐,你的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没事。”阮梨珂道。 萧淮憬快步过来,上下仔细打量她:“姐姐,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阮梨珂再道,看他担心的样子,索性不提胃不舒服的事,“可能是昨晚受了惊吓,夜里没睡好。” 不等萧淮憬担心她再问她,她反过来先问:“阿憬,你昨晚有没有睡好?” 阮梨珂强撑了几分力气,脸色虽有些泛白,但的确可能是受了惊吓的缘故,萧淮憬随便也想不到她胃上去,只好小心翼翼坐下,一边仔细观察,一边听她说话。 她问他有没有睡好,萧淮憬知她意有所指,拎出了一张委屈偏又隐忍的脸,慢慢低下头去:“睡好了……” 嘴上说睡好了,表情却分明相反。 阮梨珂心疼地看着他,放柔声音:“梦到什么了?是不是……还是那些杀手?” 萧淮憬低着头,没说话。 阮梨珂望着他。 片刻没等到他说话,阮梨珂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攥了攥手,莫名有点紧张。 终于,少年慢慢抬起脸来,却是委屈地看向她,瓮声:“姐姐也和抱琴一样,觉得阿憬胆小没用吗?” 阮梨珂一愣。 若阿憬胆小,昨晚他就不会那么快赶过来;若他胆小,在普丘观他就不会剑刃当前拼死也要挡在她面前。 “你怎么这么想?”阮梨珂放下攥在手里的杯盏,微微蹙眉,“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抱琴也没有。你那么勇敢,在杀手面前,是你保护了我。” 萧淮憬仍旧低着头,抬眼眼巴巴看着她:“可是那件事过去了那么久,我还是会做噩梦,姐姐真的不会嫌弃我吗?” “怎么会?!”阮梨珂心里一阵的难受,一把捧住他交握在一起的两只手,用力握紧,“我怎么会嫌弃你,我心疼你还来不及。” “那姐姐,”萧淮憬眨眨眼,眸子里闪过一点微弱的亮光,“我还能搬过来和姐姐一起住吗?” 阮梨珂这回不再是一时冲动,用力地点点头:“当然!今晚就搬过来。” 少年终于抬起头来笑了:“姐姐真好。” 抱琴拿了早饭回来,看见萧淮憬也在。 屋里的两个人好像刚说完了什么,阿憬很高兴的样子,抱琴下意识蹙了蹙眉,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阿憬?你吃过早饭了吗?”抱琴放下早饭问,“小姐在屋里用,你要是饿了,就下楼去吃吧。” 这是隐晦地在赶人。 萧淮憬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恹戾,抬眼的时候,脸上却只剩下一点依依不舍,澄亮的目光落在阮梨珂身上,不说话,只是用不舍又小心期盼的眼神看着她。 阮梨珂无声叹了口气,笑了下,十分无奈:“没事,阿憬留下来和我一道用吧。” 抱琴一愣,眉头锁得更紧:“可奴婢只拿了一个人的分量……” 萧淮憬立马道:“我不饿,我吃不了多少的!” 抱琴:“……” 抱琴刚要瞪他,阮梨珂也说:“我也吃不下太多,这些远够了,你也坐下来一起吃吧。” 抱琴还想说什么,阮梨珂已经把唯一一双筷子递给了萧淮憬,抱琴无法,只好再去要了两双筷子来。一份早饭,三个人吃。 阮梨珂不是为了帮萧淮憬说话,她是真的吃不下,只吃了几口就放了筷子。 萧淮憬便确定她定是哪里不舒服。 他刚要开口,哄她去瞧瞧大夫,阮梨珂擦着嘴,突然站起身来。 萧淮憬和抱琴都是一愣。 萧淮憬抬脸望着她:“姐姐,怎么了……” 话音刚落,阮梨珂朝一边别过头,快步朝盥盆去,然后“呕”一声,一下子吐了出来。 33. 胃痛 阮梨珂从昨晚开始胃里就不舒服,像是烧了把火,睡了一觉起来,喝了点水,自我感觉好了些,不想这么严重,早饭只吃了那么一点,竟然就吐了出来。 她自己也不敢再强撑了,听抱琴和萧淮憬的话,出门去看大夫。 客栈附近没有医馆,问过客栈的伙计,说最近的医馆也还隔着好几条街。三个人银钱吃紧,没有马车,阮梨珂说自己能走过去,抱琴看她脸色差得很,手还一直捂着胃,说什么也不敢让她走过去。 正急得没办法的时候,萧淮憬弄来了一辆马车。 抱琴目瞪口呆看着他,当下也顾不上问,先和萧淮憬一起把阮梨珂扶了上去,紧赶着出发去医馆。 在车上的时候,抱琴才问:“阿憬,你这马车哪里来的?” 萧淮憬看她,神情寡淡:“租来的。” “租来的?我们哪里来的银子租马车?”抱琴追问。 阮梨珂自上马车,就虚弱地闭着眼睛,闻言,睁开眼来:“抱琴……” 抱琴语气咄咄,已有些不善,阮梨珂的语气便也带了几分严厉。 萧淮憬看她醒过来,面无表情的脸上已经飞快摆上了一副澄明无辜的模样,乖顺地看着她。 阮梨珂安抚地看了他一眼,转眸看抱琴:“阿憬有银子,是钱少爷给他的。” 抱琴听出了阮梨珂话中的不愉,知道自己刚才的态度有些过分了,老老实实闭了嘴。她心里对钱远志会把银子给阿憬而不是给阮梨珂这件事有些疑虑,但当下没再说,不敢再让阮梨珂操心。 阮梨珂说了这么两句话,身上的力气好像又少了一点,奄奄地靠在车壁上。马车跑得快,有些颠簸,她不大靠得稳,娇弱的身躯被迫跟着马车晃荡。 “姐姐,”萧淮憬坐近她一点,“姐姐靠在我身上吧。” 阮梨珂抬起眼皮。 未及说话,已经被他握着肩膀揽了过去。 阮梨珂一愣,转眼靠在了少年肩头。 萧淮憬抬手拨开一缕她滑落面颊的乌黑发丝,动作轻柔:“姐姐先安心歇息一会儿,等到了医馆,我再叫姐姐。” 少年语气温柔,像一曲温柔动听的催眠曲,阮梨珂眼皮沉重,心道这样有些不妥,但胃里一阵难受,她皱了皱眉,还是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 今日来得不巧,医馆人很多。 抱琴和萧淮憬扶着阮梨珂下了马车,进了医馆,排在前头的还有五六个人。 阮梨珂的胃越来越疼,小脸疼得煞白,都冒出了冷汗。最前头有个姑娘排着队,不耐地四处张望,看见阮梨珂后,愣了愣。 那姑娘走过来:“瞧她病得严重,比我着急,要不一会儿到我的时候,你们先去,我和你们换。” 抱琴没想到能遇到这样的好心人,连连道谢。 阮梨珂看见姑娘戴着面纱,听她的声音觉得有些熟悉,没等想起来是谁,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阮梨珂看过大夫,的确是那盘辣子鸡的缘故,但她并非不能食辣的人,胃里还是在普丘观时就落下了毛病,积了些隐症,被骤然吃辣给勾了出来,才突然发了胃痛。 大夫开了药,抱琴拿了方子去外头药柜抓药,大夫又嘱咐了阮梨珂接下来几日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 阮梨珂一边听,一边用余光看了看身旁陪着她的阿憬。 她本想今日既然来了,就顺便给阿憬也看看他的梦魇之症,但想到这会儿是那位姑娘看在她疼得厉害、好心让她排到前面的,就不好意思再耽搁多看一个人。 反正阿憬可以先和她住一起,等过几日再看也没事。 阮梨珂便带着萧淮憬退出了里间,出来的时候没看见那个戴面纱的姑娘了。 抱琴抓好了药,从药柜离开,刚转过身,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停了步子,重新回去。 “劳驾,能否再帮我抓一副安神的药,我夜里总睡不好,总是做噩梦。” 抓了两副药,抱琴才离开,阮梨珂胃还疼着,出去三人没再耽搁,上马车直接回客栈。 走的时候,阮梨珂又看见那个戴着面纱的姑娘了。这回,她终于知道她是谁了。 姑娘戴着面纱,她认不出,但她身边的丫鬟阮梨珂认出来了。正是那天在钟家铺子拿着香料去质问的那位小姐。 原来是她…… 难怪戴着面纱。阮梨珂多看了她一眼,心里真诚地祝愿她的脸能尽快好起来。 * 与医馆相隔两条街,便是县衙。 回客栈要经过县衙。今日实在很不凑巧,哪里都人多,医馆是,县衙也是,人多得居然把街道都堵了个水泄不通。马车自然也过不去了,只能停下来。 等了一会儿,外头倒是十分吵闹,人越来越多,却没有一个衙役出来维持秩序,街上乱糟糟的,马车动都不能动。 抱琴有些急了:“这就在县衙门口,怎么也没见人出来管一管,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去?小姐,你还撑得住吗?要不我们绕路吧?” 萧淮憬掀开垂帘,看外头,阮梨珂随着他的动作也看出去:“怕是不好绕——阿憬,马车还能退出去吗?” 萧淮憬扫了一眼外面,眉心拧起:“掉头不太方便。” 阮梨珂无奈:“那便等一等吧,官差应该快出来了。” 又等了片刻,外面越来越吵闹,可还是不见半个官差的影子。其实也没等太久,但抱琴坐不住了,起身:“小姐,您得赶快回去喝药,奴婢下去看看。” 阮梨珂没来得及说话,抱琴一掀车帘就下去了。 阮梨珂忙往萧淮憬身边坐了过去,从车窗追着抱琴的身影看出去。她没发觉,她离萧淮憬很近,两个人的脸快要贴在一起了。 萧淮憬默不作声,在她忽然靠过来的时候,身体滞了一瞬,然后,不动声色用余光看了她一眼。 她脸色实在苍白,姣好的容颜憔悴,越发显得娇弱动人。 萧淮憬却没多少意动,只想快些回去客栈,让她尽快喝了药休息,别再受这胃上的疼了。 隔着拥堵的人潮,能大概看见县衙外的情形,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帮人,气势汹汹把县衙大门给堵住了,那架势,显然是来找麻烦的。 这年头,居然有人敢堵门堵到县衙大门口? 阮梨珂这才看见有几个官差,却是被堵在门边,正和那些堵门的人说话。官差竟也不恼,只是十分无奈的样子,一直在好言好语劝着什么,隔得太远又太吵,便不知具体说的什么了。 阮梨珂看抱琴过去,挤了两层,和几个人先后说了几句话,然后,便开始往回撤。 阮梨珂慢慢收回目光。 就在这时,马车外不知道从哪里突然涌过来好几个人,像是在躲什么似的,一下子挤了过来,马受了惊,踩着蹄子往一边退。 马车跟着乍然一晃,阮梨珂本就虚弱,一下子没坐稳,低呼了一声,一头栽进了萧淮憬怀里。 “啊……”阮梨珂低哼一声。他胸膛好硬,撞得她额头都有点疼。 “姐姐!”萧淮憬忙接住她,低头,“没事吧?” 他声音忽然很低,落进耳中,有种惑人的沉厚,阮梨珂的耳朵莫名有些发痒,她努力忽视掉这种奇怪的感觉,忙用手撑着他胸口,把自己撑起来:“……没事,撞疼你了吧。” “我没事。”萧淮憬由着她退开,抬手在她额侧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肯定把姐姐撞疼了。” 她细嫩的额上,都撞出了一片浅红的痕。 阮梨珂抿了下唇,转脸避过他温热的手指:“我也没事……” 她目光无处可落,便想往外看,就在这时,萧淮憬余光一瞥,朝车外看了一眼,突然手势一转,一把捂住了她的眼睛。 阮梨珂一愣,就听见混乱的嘈杂声中,少年清润的声线突然凑得近了,呼吸就拂在她耳边:“姐姐,别看。” 阮梨珂不动,近在耳廓的呼吸让她反应慢了一瞬,过了片刻,才有些茫然地问:“怎么了……” 萧淮憬没说话,也没退开。 阮梨珂不觉放轻了呼吸,外面的嘈杂似乎有一瞬离得远了,四周都很安静,然后……萧淮憬退开了。 恢复视线,乱七八糟的声音也回到耳朵里。阮梨珂眨了眨眼,目光追着他的手看过去,听他的话还是没往外看。 “刚刚怎么了?”她又问。 萧淮憬还没说话,抱琴掀开车帘上来了:“小姐,我们得绕路,这里还不知道要堵到什么时候。” 阮梨珂又看了萧淮憬一眼,移开了视线:“外面怎么了?” 抱琴皱着眉:“好像是有家人的女儿被拍花子的拐走了,县衙找了半个月都不见人影,那家人在漳泗城还算有些势力,昨日就来堵了一回,今日还带了打手,把县衙都围起来了——哎,有这个工夫,不如把这些人也都派出去找人,堵着县衙有什么用。” 阮梨珂想起来昨晚那几个官差,进门时好像是说到有人堵在县衙。原来是这样。 “今天真晦气……”抱琴喃喃又道,“竟还碰上了死人。” 阮梨珂愣了一下,愕然:“什么?什么死人?” 34. 喂药 抱琴本来没打算说的,顺口嘀咕了一句,却一不小心让阮梨珂听见了,见她一直望过来,只好道:“奴婢刚才回来的时候,看见好几个县衙的人抬着几架盖着白布的担架正从我们的马车旁边过去,奴婢想,恐怕应当是尸体……” 她有些担忧地看阮梨珂:“小姐,您没有瞧见吧?” “没有……”阮梨珂茫然地摇了摇头,忽然,她明白了过来,刚才阿憬突如其来的举动,原来是怕她看到从马车外经过的尸体。 阮梨珂心里泛起了一丝别样的触动,不由地看向他,却意外地对上了少年同样望过来的惴惴不安的目光,他望着她,神情弱小无助极了。 阮梨珂有些怔然,一时间不明白少年因何如此不安。 反倒是抱琴,一眼扫见萧淮憬那副乞怜摇尾般的样子,一下子就明白了。 她立马转头道:“阿憬,你不用担心,我刚才听人说,这地方拍花子的虽多,但从来只拐小姑娘,你这般大的男孩子,是不会被盯上的。” “……”萧淮憬百忙之中,抽空飞快地用冷厉的眼神瞥了抱琴一眼,继续看向阮梨珂的时候,又立刻恢复了惶恐不安的眼神。 抱琴不说,阮梨珂还没反应过来,她一说,阮梨珂终于明白了,原来阿憬是在害怕被拍花子吗? 她后知后觉,连忙伸手过去拉住了萧淮憬的手,柔声安抚:“阿憬,别怕,有姐姐在呢。” 抱琴这时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刚才萧淮憬看她的眼神有多吓人。 她惊诧地看着他,半晌一扭头,想向阮梨珂告状:“小姐……” “姐姐……”萧淮憬打断她,看也不看她,目不转睛冲着阮梨珂装可怜,“阿憬岂敢让姐姐忧心,抱琴姐姐说得对,是阿憬太胆小了,这么一点小事都害怕,姐姐不用担心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要抽出手去。 阮梨珂一愣,纤白的素手下意识地握紧,不让他把手抽走。 萧淮憬低垂的眸子,因为她骤然收紧的手指,慢慢地抬了起来,委屈又隐忍地看了她一眼,飞快地再次垂下了目光。 阮梨珂受不了他这样的眼神,分明是心里害怕、又偏要表面装作坚强勇敢。 “胡说。”阮梨珂握紧他的手,柔声薄责,“这种事哪里是小事?” 她又看了抱琴一眼,眼神有些许责备:“抱琴说得更不对,这种买卖活人的人,皆是丧尽天良之辈,坏人不会怜你小,同样不会嫌你大。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书上也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所以,凡事小心些总没有错。” 她说着,露出一点浅浅的笑,又抬起一只手,温柔地摸了摸萧淮憬的头,柔声:“所以,我们阿憬担心得很对。这样才是对的。” “真的吗,姐姐?”萧淮憬抬脸直勾勾地看着她。 阮梨珂微笑着点头:“真的。” 萧淮憬终于笑了起来,本要抽走的手和阮梨珂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笑得干净又开怀。 * 一回客栈,抱琴便去借客栈的后厨给阮梨珂熬药了。 房间里,萧淮憬守着阮梨珂。 阮梨珂早饭本就没吃什么,又全吐了,虽然是坐马车来去医馆,但因为身子不舒服,还是累着了,回来脸色更差了。 萧淮憬扶着她上了床榻。 “其实我也没那么累。”阮梨珂不习惯没有沐浴便上床休息,靠在床头,没有躺下。 “可是姐姐的脸色好苍白。”萧淮憬满脸担心。 “嗯……其实我本来就很白。”阮梨珂笑道。 萧淮憬没有笑,眉头拧着,像是打了个解不开的结,闷闷了半晌,才低声地问:“姐姐渴不渴,想不想喝水?” 阮梨珂摇头,顿了顿,又说:“我想看书。” “那我去拿。”萧淮憬立马起身,去阮梨珂随身带的行李里找。她离开阮家的时候,别的带不走,倒是有几本没看完的书,阮家不在意,她便带走了。 如今早就看完了,不过闲来无事,仍喜欢再翻翻。 萧淮憬拿了书来,阮梨珂翻了一会儿,抱琴端着熬好的药送来了。 抱琴本来要自己喂阮梨珂喝药,可才走到床边,萧淮憬就从她手里把药接了过去。 “我来喂吧。”萧淮憬十分虔诚小心地捧过药碗,坐回榻边他已坐了半晌的凳子。 他捏着药勺,轻轻吹一口,小心喂一口。 阮梨珂起初喝了两口,却实在被他如同供奉菩萨般的虔诚认真给弄得无措了,便想要自己喝,可萧淮憬捏着药勺不肯松,一副“姐姐是不是嫌我连药都喂不好”的委屈模样,阮梨珂无法,只好由着他喂了。 喝到一半,萧淮憬低声低气地问:“姐姐,我什么时候搬过来啊?” 胃里一通折腾,阮梨珂和抱琴都把这事给忘了,两人愣了愣还没来得及说话,萧淮憬垂眼望着药碗里褐色的药汁,苦兮兮地说:“姐姐病了,我想过来照顾姐姐,可是一直以来都是姐姐照顾我,姐姐一定觉得我很没用,肯定不会照顾人,所以不想我搬过来了吧……” “怎么会?!”阮梨珂脱口而出。她只觉得阿憬的表情比这苦药还要苦,而且,只单说喂药这件事,他分明很会照顾人。 “抱琴,你去隔壁帮阿憬把东西都拿过来吧,今晚便让阿憬住过来,退了那间房,也正好节省一笔银子。”阮梨珂不由分说道。 抱琴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怀疑马车上那一眼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抱琴出去了,萧淮憬继续喂药,脸上苦哈哈的表情没了,换上了一副满足欢喜的神色。 阮梨珂看着他,一边喝药,一边心里也填了一份小小的欢喜。 仿佛养了只小狗,它委屈了,你也很难高兴,它开心了,你也情不自禁觉得开心。两者之间,总是互相成全的。 喝完药,萧淮憬给阮梨珂倒了温水漱口,除去口里的苦味。 阮梨珂虽然累,但并无困意,想起身,萧淮憬不让,一定要她好好歇着,她又睡不着,索性继续看会儿书。 萧淮憬的目光落在她半垂的眼帘,落在她拂落的发丝,落在她细长的颈和翻书的纤白的手……新衣还未做好,她身上的衣裙洗得旧了,可穿在她身上,并不显得陈旧,只仿佛放慢的时光停驻,为她别出心裁地镀上了一层岁月静好的宁和。 萧淮憬直直地看着她,片刻也不移开目光。 阮梨珂察觉到他的视线长久地凝注在她身上,好奇地抬眼,萧淮憬的眼神便迅速收敛。 仍是看着她,也仍是目不转睛,但眸子里一片干净纯澈,直勾勾的眼神中,侵占和贪恋藏得天衣无缝,只剩下小狗似的单纯守望。 萧淮憬冲她无辜地眨眼,阮梨珂忍不住笑了笑,只觉得他乖巧又可爱,便由着他看,继续低头看书。 抱琴再回来的时候,萧淮憬已经趴在阮梨珂床边睡着了。 “东西呢?”阮梨珂看了看床边的人,压低了声音问空着手的抱琴,“你搬到哪里去了?” “我没搬。”抱琴闷闷不乐道。 “嘘!”阮梨珂忙抬指示意抱琴小声点,再问,“为何?” 抱琴看了看趴着的萧淮憬,不乐意地把声音放低了一点:“我在医馆买了安神药,刚才已经一并熬上了,现下也该熬好了。” 阮梨珂望着她,眼睛瞪大了一点。 抱琴继续道:“晚上热一热,让阿憬喝了,他便不会梦魇了,也就不用搬过来了。小姐,阿憬已经不小了,男女七岁不同席,他都十五了,和小姐住一间屋子实在不妥,您就别让他搬过来了,就算您不在乎自己的名声,那阿憬以后还要娶妻啊。” 抱琴说前半截的时候,阮梨珂还蹙着眉,说到后面,她捏着书页的手指便不自觉松了,任由书页翻动,乱了次序。 阮梨珂本打算着,以后就留在陶州的,那阿憬以后若娶妻,大概也在陶州,确实要为他考虑。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将来抱琴要嫁人、阿憬要娶妻,她心里就有点怅然若失。 书页翻动的细微哗啦声落下,阮梨珂回过神,叹了口气,松了口:“你说的也对,那便……” “姐姐……”榻边萧淮憬忽然出声。 阮梨珂诧异地低头。 萧淮憬:“姐姐,别不要阿憬……别赶阿憬走……” “阿憬?”阮梨珂试探地出声。 萧淮憬仍趴着,并没有回应。原来刚才只是梦话。 只是梦话……在梦里,还在担心她会不要他、会赶走他么? 阮梨珂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从昨晚答应阿憬让他搬过来一起住,今早他便问了一次,刚才又问了一次,几次三番小心翼翼地确认,可见心里是真的没有安全感。 她现在,真的要出尔反尔吗? 阮梨珂想要为阿憬好,但她并不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人,对阿憬来说,将来未可知的事,也许并不会比眼下更重要。 “算了。”阮梨珂看着趴在床边的人,犹豫的目光渐渐柔和安定下来,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抱琴,你还是去帮阿憬把东西搬过来吧,我已经答应他了。” “小姐……”抱琴还想说什么,见阮梨珂脸上带了几分正色,只得住口。 她知道小姐的脾气,这下是拿定主意了。她泄了气,只好退出去去拿阿憬的东西过来。 醴藻 萧淮憬再“醒”过来的时候,抱琴已经把他的所有东西都从隔壁拿了过来,她的动作一点也不轻,带着股气似的,时不时要弄出一阵响动。阮梨珂看着书,几次看向她,又看看趴在床边的萧淮憬,示意抱琴动作轻点。 可想而知,抱琴虽然不得不听阮梨珂的吩咐,可心里对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两面派的少年充满了疑虑,十分不愿他和小姐过分亲近,做是照做,心甘情愿却是不可能的,脸色不友好,动静也很不友好。 阮梨珂知道抱琴都是为了她,也不好苛责,最后,萧淮憬便被抱琴“雷厉风行”的动静给吵“醒”了。 醒过来的时候,抱琴正在安置他的睡处。 这间客房里有两张榻,宽榻阮梨珂睡,隔着一架小屏风的矮榻是抱琴睡的。抱琴当然不打算把它让给萧淮憬,在地上给他打了个地铺。 “阿憬,你睡这里可以吧?”抱琴在外间往里间的门口边重重放下他的东西,转头见他终于醒了,十分不客气地问。 说是问,语气和脸色却分明都写着“爱睡睡,不睡滚”。 萧淮憬刚睁眼,仿佛还有些睡眼朦胧,他的一半脸枕在胳膊上枕出了两条红痕,整个脸色便显得十分鲜艳欲滴,愈发有那种少年人的唇红齿白,英俊又显得十分可爱。 阮梨珂在看书,抱琴说话的同时,她余光瞥见萧淮憬醒了,看向他,正看见他俊秀的脸上一脸的乖巧茫然。 阮梨珂心里发软,不得不再次抬眼,十分委婉地看了抱琴一眼,提醒她语气不要这么冲。 抱琴撇撇嘴,语气没那么冲了,脸色却并没有好多少:“阿憬,你睡这里可以吧?” 抱琴又用下巴点点地上,萧淮憬茫然着,仿佛还没明白抱琴在说什么,但显然被她的脸色吓到,忙不迭道:“可、可以!” 抱琴似是轻“哼”了声,开始为萧淮憬打地铺。 阮梨珂望着抱琴那边若有所思,片刻,转回目光看床榻边的少年。 他大抵终于清醒了,也终于意识到刚才自己答应了什么,眼里后知后觉浮现出一抹委屈和不情愿。 阮梨珂被他的小表情逗笑,忍不住伸手,轻柔地摸了摸他脸上那两道红痕:“怎么了?” 萧淮憬受了惊似的忙收回目光,看了阮梨珂一眼,很快垂下头,低声:“没什么……” 语气分明噙着一丝小委屈。 少年的脸很软,睡醒过后暖呼呼的,阮梨珂一时没忍住,捏了捏,少年便抬起眼看她,眼神更委屈了,又有一点羞赧。 “抱琴,”阮梨珂放下书转头,“你把阿憬安置在门口,本就是地铺,这样会着凉的。” 抱琴停了动作,也有点委屈:“这屋子就这么大,那安置在哪里?” 阮梨珂瞧了一圈,发现除了外间,就自己这边的空间大一些。总不能把阿憬一个孩子扔在外间,可是…… 抱琴从她的视线轨迹就猜出了她的想法,先发制人道:“阿憬是男孩子,总不能就睡在小姐榻边吧?” 抱琴只差说,那和睡在一张床上有什么分别。 阮梨珂也觉得有些不妥,以前在道观,那是不得已,如今既然可以选择,当然还是应当考虑周全些。 可萧淮憬显然不这么想,他好不容易搬过来,隔一扇门睡外间,那和没搬有什么区别? 阮梨珂面上露出犹豫之色,萧淮憬搭在她榻上的手轻轻攥住了床单,她纠结垂落的目光被吸引,望了过去。 少年浅色的眸仁望着她,天真中带一点不安:“姐姐,我不能睡在这里吗?” 抱琴脱口要说“不能”,却不知为何,被少年惶惶的语气噎住,一时忘了开口。她其实并不讨厌这个少年,只是觉得他似乎隐瞒了很多秘密,哪怕他一直对小姐很好,她也总是不安。 小姐已经受过一次伤害,太信任这个少年,会不会再被伤害一次? 阮梨珂却没想过乖巧的阿憬会伤害她,微微睁大了眼睛仔细看着他脸上的表情。 她仍有一丝丝的犹豫:“可是阿憬,你睡在这里……”她指了指地上,“我晚上起来踩到你怎么办?” 其实阮梨珂担心的不是这个,但她并不想把她和抱琴的顾虑,加诸少年身上。她想保护好他身上难得的纯真。 萧淮憬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回过脸的时候,眉头可怜巴巴地蹙起:“不会的,姐姐不会踩到我的,就算被姐姐踩到……” 他目光朝她的玉足看过去,脸上被压出的红痕莫名又深了两分:“阿憬也愿意。” 阮梨珂猝然一怔。 在抱琴的角度,并看不到萧淮憬的表情,阮梨珂却看得再清楚不过。 少年说的话并无哪里不妥,可一旦配上他深深的眼神、配上他脸上可疑的红晕,就说不出有哪里十分的怪异。 阮梨珂藏在被褥下的一双玉足,似被少年如有实质的目光抚挲过,无端泛起奇异的痒,忍不住躲在被子里缩了缩。 “姐姐?”萧淮憬可怜巴巴地唤,像是没看到阮梨珂脸颊上泛起的异样颜色。 阮梨珂定了定神,对上少年的视线,被他纯然无害的目光看着,再一次的心软了。 “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应。 抱琴:“小姐!” “谢谢姐姐!”萧淮憬笑起来,“姐姐真好!” 抱琴气恼,萧淮憬既然醒了,就自己过去接过被褥床垫,不劳烦她大驾,很快把地铺收拾出来了。 等收拾好地铺,萧淮憬坐在地铺上仰头看着她笑时,阮梨珂才明白自己刚才答应了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还没从“愿意被姐姐踩”的言论和眼神中回过神,她先避开了他明晃晃的笑,过了一瞬,才重新迎上他的视线,终于也笑了。 只是笑容里,带了一点自嘲——谁叫她刚才胡思乱想,竟从阿憬那纯洁的一眼里,眼花地看出了一点不纯洁的欲望。 * 傍晚的时候,客栈里来了官差。 阮梨珂三人是被从楼上特意叫下去的。 到了楼下,三个人才知道,她们竟然是牵扯进了人命案。谁能想到,昨日晚上在这客栈里抢了她们一道菜的那四名官差,今晨突然被发现,全部都溺死在了城河之中。 有许多证人可以证明,那四名官差喝了酒,走的时候都有些摇摇晃晃的。可他们喝的酒不多,不至于醉得掉进河里,而且四个官差,难道会因为醉酒同时落水,全部溺死吗? 就算是阮梨珂,也觉得不可能,而那几个官差,临死前刚和阮梨珂三人闹了一点不愉快。 说起来,是那几个官差抢菜在先,阮梨珂也没和他们争执,礼让了他们,可最后,还是因为这件事被怀疑上了。 官差本要带走三人回县衙调查,阮梨珂不曾害人,不肯前去,据理力争,她们三个人不是女人就是少年,就算那几个官差喝醉了,可他们带着刀呢,难道还能被她们推下水不成? 且更有客栈的老板和伙计、同住客栈的许多客人证明,在那几个官差离开后,她们三人一步都没离开过客栈,并没有作案时间。 被县衙委派来此查案的官差,肯定被上头下了什么死命令,眼见抓不到人,脸上全是焦急烦躁之色。 他固执地愤愤道:“可是除了你们,他们没和别人有过任何争执!” 旁边一个下属见状凑上前,看了看人证确凿绝不可能杀人的阮梨珂三人,对领头官差道:“大哥,那刁老三死的实在蹊跷,分明是被河水撑死的,却并未溺水,这三人……怕是没本事灌水把他撑死。” 要抓人交差,随便抓了人却也交不了差,那领头官差无法,凶巴巴又问了几句,只得带人离开。 被盘查了一番的三人逃过这无妄之灾,重新上楼,阮梨珂还在想那官差的话。她隐约听见了一点,有个官差是被河水撑死的。 撑死的? 这当真是蹊跷。 同样听见那话的还有萧淮憬,但他神色寻常,闻若未闻。毕竟,他是最清楚其中原因的人。 醴藻,是种奇毒。无色,气味甘甜。食之如饮酒,初时会有微醺之意,而后毒发,会口渴异常,中毒之人会不断寻水狂饮,及至将自己喝得翻肠破肚,活活撑死。 这种毒一旦入体,饮过大量的水后,很快就会消失无踪,再厉害的仵作也查不出。中毒之人只有醉酒之状,而不会有丝毫中毒之状。 老实说,这样好用的毒十分珍贵,萧淮憬所有并不多,昨日为了那几个蠢货,用去了不少,着实可惜。 不过……也不算可惜吧。 萧淮憬抬眼,看一眼面前的人细柳般纤弱婀娜的身姿。 他的阿梨姐姐太过娇弱,谁都敢来欺负她。这些人,全都该死。 那几个官差也好,还有普丘观那些女冠,还有阮家那个来耀武扬威的庶女和她那个令人作呕的夫君……这些人,一个一个,他全都会抹杀掉。 让他们如最卑微的尘埃,永远被她踩在脚下。 “阿憬?”少女回过头,“低着头在想什么,走得这么慢?” 萧淮憬一眨眼,一应戾色全不见,他摇头:“没什么……”又露出一点可怜相,“姐姐,我有点害怕……” 少女立马转身,快走了两步回来,弯腰牵住他:“害怕什么?那些官差吗?” “嗯……”萧淮憬低声应,“姐姐,他们好吓人,他们说的那些死掉的人,也好吓人……” “没事的,阿憬,”少女温声,“姐姐在呢,姐姐会保护你的。” 萧淮憬笑了笑,点头。 我也会保护你。 但你不用知道。 同屋(捉虫) 因为官差突然前来问话的原因,官差走后不久,晚饭的时候掌柜又叫伙计送了一份糖醋鱼给三人。 其实事情同样怪不到客栈身上,他们赔礼补偿的也够多了,阮梨珂不想因为一点小事一直占客栈的便宜。而且,三个人里,阿憬不能吃鱼,抱琴也不大喜欢吃鱼,是她喜欢吃鱼才点的。现在她胃不舒服,大夫交代最好这两天只吃清淡的东西,所以便婉拒了客栈的好意。 随便吃了一些东西,阮梨珂喝了药,三人轮流沐浴净齿后,很快到了歇息的时候。 从医馆回来后,阮梨珂就被二人按在床上按了一天,到了晚上,反而没了困意,躺在榻上睁着眼睛睡不着。 抱琴和萧淮憬先是陪她去医馆,回来后熬药喂药搬东西,想来是累了,抱琴睡得很熟,但身边的少年,似乎躺下很久了也并没有睡着。 萧淮憬的地铺就在阮梨珂的床边不远,她一转头就能看见,而少年翻来覆去的声音虽然听得出已经十分小心,生怕吵到别人,但毫无倦意的阮梨珂还是自始至终听得一清二楚。 “阿憬,你还没睡吗?”在萧淮憬又一次的翻身后,阮梨珂压低了声音,忍不住开口小声地问。 地铺上,少年翻身的动作一僵,好一会儿没动静。 就在阮梨珂快要以为他是不是睡着了无意识翻身的时候,地铺上的人又动了,彻底翻过身,同时,低低“嗯”了声。 阮梨珂以为是幻听,转头盯着床下的人愣了一会儿。 萧淮憬只好又出声:“阿梨姐姐,我还没睡,怎么了?” “是我该问你怎么了呀,怎么还没睡?”阮梨珂压着声音道,一贯温和的语调越发轻柔。 “睡不着……”萧淮憬道,黑暗中,仿佛闷闷叹了口气。 “怎么了?”听出他话中的低落,阮梨珂干脆翻了个身,面对他。 萧淮憬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半晌才用更低的声音回答:“我害怕……” 阮梨珂一怔:“因为……傍晚的事?” 萧淮憬苦笑着:“姐姐一定觉得我很没用……” “阿憬,怎么又说这样的话。”阮梨珂蹙眉,声音里有薄责,但转而只剩十足的温柔,“那的确是很让人害怕的事情啊,阿憬会害怕,是很正常的。” 她顿了顿,为了让自己的说法更加可信,又加上一句:“姐姐也还没睡,也是因为有点害怕呢。” 人是萧淮憬毒杀的,狠辣的太子殿下又怎么会是真的害怕。他只是少眠,向来睡得晚而已。而察觉到身边的少女呼吸并不平稳,猜测她还没睡。他故意引起她的注意,当然有别的小目的。 “姐姐也害怕吗?”萧淮憬问,带着惊讶和担忧,和一点点“找到同伴”的恰当的欣喜。 阮梨珂点了点头,反应过来昏暗中少年可能看不见,复又轻轻应了一声。 “姐姐,那我保护你。”萧淮憬坚定道。 阮梨珂笑了一下,阿憬自己都害怕,怎么保护她呢? 不过她没拆穿,顺着他的话说:“好呀,那阿憬怎么保护姐姐呢?” 床下的少年不做声,动作很轻地起身,把地铺整个往床边更近的地方挪了挪,几乎就挨在榻边,而后,少年重新躺下,伸出手:“姐姐,你把手给我。” 阮梨珂明白了,牵着她的手,也许阿憬就不会害怕了。 她依言把手递出去。 昏暗中,少年准确地牵住了她的手,与此同时,一件外袍搭在了床边,将她露出被褥的手臂严严实实地盖住。 二月初的天,还不够暖和,阮梨珂以为少年只是羞于表达恐惧,所以借保护她为由牵着她的手,实际上是想驱散自己的不安。 她不由得怔住,一个只是自己害怕的人,怎么会想到为她披一件衣裳,担心她会冷。 “姐姐,别怕。”榻边的少年轻声道。 阮梨珂回过神,盖住手臂的衣裳已经慢慢聚攒出暖意,暖意的源头,仿佛是来自少年温热干燥的手心。有那么一瞬间,阮梨珂觉得,好像真的是她自己害怕了,而阿憬是真的在保护她。 “嗯。”黑暗中,她轻轻地、庄重地应,“有阿憬在,姐姐什么都不怕。” 少年似乎低笑了一声,昏暗中分辨不清。很快,他便不动了,仿佛终于能安心睡去。 阮梨珂仍望着榻边,昏暗未曾酝酿出她的睡意,少年轻匀的呼吸声,却仿佛一曲安眠曲,慢慢的,她眼皮沉了下去,缓缓进入了安稳的梦乡。 萧淮憬却并没有睡着。 良久,他睁开眼,看着床榻上的人:“姐姐?” 已无人应他。 他便笑了,不再是乖巧的笑,笑得有些肆无忌惮,一如他手上的动作——肆无忌惮地揉捏着少女娇软的小手。 从来枯燥冗长的夜晚,今夜终于多了一点趣味,他一遍一遍捏着她的小手,像是在把玩一件心爱的玩具。 这只手这样的软,难怪揉在他头顶的时候那般的舒服。 萧淮憬想着,支起身凑过去,用额头轻轻蹭了蹭。 此时此刻的太子殿下早忘记了,当初是谁在心里暗暗不爽,威胁要是再摸他的头,他就要剁了那双小爪子。 现在却抓着不肯放了,还要自己凑过去。 手上的感觉过于明显,榻上的人忽然轻轻哼了声。萧淮憬慢悠悠收回动作,躺回去,又若无其事地捏了两下。 榻上的人再没了动静。 萧淮憬低笑了声:“有我在,姐姐果然睡得十分安心。” * 官差又来问过几回话,没问到什么要紧的,实在找不到线索,又过了几天,总算消停了,而阮梨珂三个人的衣裳估摸着也做好了,上街去取。 取衣裳还算顺利,阮梨珂本来想自己拿着自己的衣裳,可胳膊昨晚在床边垂了一晚上,又酸又疼,她接过衣裳的时候忍不住“嘶”了一声,抱琴连忙就要接过衣裳去,并问她怎么了。 其实,昨天夜里阮梨珂半夜醒了一次,因为一个姿势睡得太久,她睡梦中想动。一动却发现,根本动不了。 她醒过来,便发现少年还牵着她,而且牵得很紧,她试着挣脱了一下,却挣脱不了,而她又怕动作太大吵醒他,最后只得作罢。 这件事,萧淮憬是真的不知道,当时他已经睡着了,而他向来浅眠,睡梦中也十分警觉,却不想昨晚睡得格外沉,硬是没发现这点小插曲,攥着阮梨珂的手整整攥了一夜。 这些,抱琴自是不可能知道,阮梨珂也不知道为何,虽然她只是见阿憬害怕、想安抚少年,但告诉抱琴说她和阿憬手牵手睡了一夜什么的,说出来还是十分难为情。 她嗫嗫嚅嚅也只好道:“可能是有点落枕……” 抱琴:“……” 落枕都是脖子疼,怎么还有胳膊动不了的。 但她没多想,伸手正要把衣裳接过来,却不想萧淮憬先一步接了过去。 抱琴转脸看他,有点诧异。 “我帮阿梨姐姐拿吧。”萧淮憬把衣裳拿好,抬起脸看了阮梨珂一眼,“毕竟昨晚都是阿憬的错。” 阮梨珂霎时间赧然。 抱琴还不明所以,又有些震惊:“什么错?怎么昨晚你的错?!” “没什么没什么……”阮梨珂推了抱琴一把,催她快走。 抱琴仍在懵,萧淮憬却看见少女脸颊上浮起了两团意味不明的霞红。 他低头,抿唇笑了下,再抬眼的时候,又是一脸纯然无辜,让抱琴越发摸不着头脑。 拿了衣裳,回去的时候,刚从钟家铺子里出来没多远,三个人就在街边遇见了一个小男孩,约摸五六岁的样子,一个人缩在角落哭个不停。 有人驻足,也有人问询,但小男孩一直在哭,话说得断断续续完全听不清楚,便也没人能帮到他。 阮梨珂脚步慢下来,朝小男孩望过去。 抱琴看了她一眼,有个阿憬已经让她很担心了,她不想小姐再多管闲事,但她没说什么,这种时候,她通常会听小姐的吩咐。 萧淮憬是另一个不乐意阮梨珂伸出援手的人,明知他的阿梨姐姐正是因为有过多的善心才会救下他,可她现在想去帮别人,他心里仍是有些不舒服。 “过去看看吧。”阮梨珂叹了口气,终究不忍心。 抱琴和萧淮憬虽然不愿,但也知道她的性情,没说什么,跟了上去。 小男孩虽然一直哭,但阮梨珂很有耐心,给他擦了眼泪,耐着性子将他断断续续的哭音拼凑起来,最后得知,小男孩是偷偷跟着自己的母亲偷跑出来的,可跟到这里,被他母亲发现了,而他的母亲呵斥了他一顿,竟也不送他回去、也不许他再跟,直接将他扔在了原地。 抱琴本来不想管,听完却也忍不住生气:“听说陶州拍花子的特别多,怎的会有这么粗心的母亲,竟把孩子这样扔在大街上。” 反倒是一贯柔和善良的阮梨珂和一旁的萧淮憬一样的淡定,不过萧淮憬是漠不关心,阮梨珂只是不感到惊奇罢了——毕竟,她也是被血肉至亲扔去道观的人,深知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父亲或者母亲。 阮梨珂细细又问小男孩,是否知道他的母亲去了何处,小男孩意外地点了点头,阮梨珂便决定,把小男孩带过去,交到他母亲手里。 她能做的,也不过这些,若他的母亲再扔下他,她也无法,不会再管了。 小男孩仍在哭,阮梨珂牵着他的手领着他走。 萧淮憬跟在后面,眼底的闷抑险些遏制不住。 他的阿梨姐姐真是善心泛滥,昨晚牵过他的手,又去牵别人了。且他颇费了一番心机才牵到的,这小崽子只是站在街边哭,就轻而易举让她过去牵他。 身上带着的醴藻用完了,不然的话…… “阿憬,”阮梨珂转头望过来,“别走丢了,快过来。” 她朝他伸出手。 萧淮憬眨了眨眼,瞬间胸口畅快了些,随即抿出一个乖顺的笑,快步过去牵住她。 算了,一个还没他腿高的小崽子,有什么好计较的。 …… 不多时,到了地方——仙鹊堂。 游家的铺子。 闹事 游家和钟家在陶州商场各占半壁江山,之前布料铺子的掌柜对这两家的评价犹在耳畔,阮梨珂一直对游家感到很好奇,但并没有打算来看一看,可没想到,今日这小男孩,恰巧把三人带来了这里。 既然来了,也没有理由不进去看看。 游家的铺子同样气派,装饰布置足见豪阔,与钟家不同的是,游家的仙鹊堂里客人多了许多。 进了铺子,或许是因为客人多的缘故,并没有伙计迎上来,不过阮梨珂也不是来买料子做衣裳的,没人管反倒落得自在。 她早便松开了萧淮憬的手,他毕竟十五了,只是见他出神落得太后,她伸手拉他,等他跟上来,她便松手了,倒是一路牵着小男孩过来。 阮梨珂并不知道,从她短暂地牵了萧淮憬而后又很快松手之后,某位殿下的脸上一路面沉如水,进门的时候,黑如锅底的表情更是煞人,有伙计本要迎上来的,硬生生被他的脸色给吓了回去——毕竟他看起来就不像个好招呼的客人。 萧淮憬很是厌烦地瞥了小男孩一眼。 小崽子虽小,但果然只要活着能喘气的,就没有一个不需要提防的——进了铺子,阮梨珂本要松开小男孩的手,让他自己去找人,可这小崽子却不松,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黏在阮梨珂身边。 这可恶的小崽子。 要是可以,萧淮憬真想提着他后脖颈直接扔回大街上去。 阮梨珂无法,只好继续牵着小男孩,陪他一起找。 不过很快,小男孩就找到了自己的母亲——几步开外,一名年轻妇人正在铺子伙计的介绍下试一件衣裳。 小男孩唤:“娘、娘亲……” 小男生终于松了手,朝那妇人走过去。 阮梨珂三人停了步子,并未跟过去。 抱琴皱眉低声道:“这做母亲的也太心大了吧,自己来买衣裳,就把儿子扔在路边……” 阮梨珂也微微蹙眉,没接话,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变故就是在这时突然发生的。 不等小男孩走到母亲身边,那年轻妇人并未注意到儿子的出现,突然捂着胸口大叫起来:“救命!非礼啊!非礼!!!” 铺子里的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高呼吓了一跳,阮梨珂三人眼睁睁看着,更是又惊又懵。 这时,谁也顾不上小男孩了,门外很快又冲进来一个男人,着急大喊:“翠娘!翠娘!” 名叫翠娘的年轻妇人捂着胸口跑出去,大声哭喊着:“当家的!呜呜呜!铺子里的伙计欺负我,他、他摸我!” 被翠娘回头指着的店铺伙计被雷劈了一般僵站在原地,全然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等闻声围过来的其他众人开始低声议论谴责之时,他才如遭棒喝,猛然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忙冲出去,着急大喊:“我没有!我没有啊!” “放屁!”翠娘的男人粗言斥道,“我婆娘衣裳都被扯烂了,你当大家都是瞎的不成!” “我没有……不是我!”伙计急喊,涨得面色通红。 阮梨珂三人此时也跟着走了出来,大堂里眨眼已经围了好大一圈人,而男人的话说完,围观的人里有人小声附和:“游家铺子好几个伙计都手脚不老实,我就遇到过。” “我也是我也是……” 众人开始低语,那伙计见根本没人信他,越发着急,可又辩解不出什么,只晓得一味地喊叫他没有。 那伙计急得都快哭出来了,阮梨珂本不欲搅合到这种事情之中,那翠娘的男人突然又伸出手,去拽那伙计:“走!跟老子去官府!” “等等!”阮梨珂一时不忍,反应过来时,已经出声了。 抱琴担忧地看向她,萧淮憬一贯漠然,也不赞同她此时的举动。 阮梨珂一出声,翠娘和她的男人,还有围观众人,目光齐刷刷都看了过来。阮梨珂的确有些冲动,当下突然被这么多审视的目光一盯,一时间有点招架不住,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 她一偏头,下意识看向了萧淮憬。 萧淮憬虽然不赞同她总是这般善良心软,可她既已做出选择,他也不会再试图帮她衡量无用的利弊。他唯一的计较,只是她而已。 于是萧淮憬立马给了她一个肯定鼓励的眼神,夹杂着一点崇拜。 阮梨珂果然定下了心神。 众目睽睽之下,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情,何况阿憬在这里,他将来若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不能事事只学得明哲保身。 她要为他做一个好榜样。 阮梨珂深吸了口气,犹疑的眼神一下子冷静下来,明亮的眸仁里有坚定又温柔的笑意一划而过,看了萧淮憬一眼,转脸看向众人。 “夫人,您方才说这位小哥非礼于您,可我当时就在旁边,与我的阿弟和丫鬟一起,亲眼瞧见并无此事。”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有人信,有人不信。又是一片低声的议论。 翠娘和她的男人显然都没料到会有人证,就算有,也未料竟真的有人会站出来管这样的闲事。 翠娘本就是说谎,顿时有些慌:“你……你怎么看见的?你、你才说谎!” 阮梨珂轻声细语,与翠娘的大吵大闹全然不同,可许是因为她脸上的表情过于平和,那双温和明亮的眸子里,干净而毫无躲闪,看起来,无端有种从容镇定,便衬得翠娘像极了虚张声势。 她温声启唇:“我有没有说谎,夫人心里是最清楚的,方才夫人分明是自己扯开了衣衫,随即立马大喊“非礼”,夫人却是为何要如此陷害一个无辜之人?” “你……你……”翠娘慌了神,扭头看自己的男人。 男人看向翠娘的眼底闪过一抹恶狠狠的嫌弃,一把把翠娘拖到自己身后,看向阮梨珂:“哪里来的小妮子!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吗!保不齐你是收了游家的好处,所以出来作假证!有本事一起去官府!” 翠兰和她的男人显然是故意来栽赃陷害的,可这男人口口声声说去官府,可见并不怕见官,且一开始便把事情闹大,想来,应当不是为了银子。 那是为了什么? 阮梨珂皱眉,越发觉得奇怪。 她正思忖的时候,忽然一个小人窜了出来,她定睛一看,正是那个小男孩——他应当就是翠娘的儿子。 小男孩是被推出来的,一下子站到人前,攥着手不知所措,看到自己的母亲,立马想走过去,可又看到凶神恶煞的父亲挡在前面,一时又不敢动了。 推小男孩出去的正是萧淮憬,他出声道:“我姐姐的话你们不信,这小……小孩是他们的儿子,他也看见了。是不是,小孩儿。” 萧淮憬差点脱口而出“小崽子”,幸而及时咬住了舌头,他莫名心虚地看了身旁的少女一眼,阮梨珂微微蹙起眉,却没看他。 “小鬼,你看见了?”人群里有人问。 那小男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茫然不知所措。那粗暴的男人见儿子要坏事,顿时要伸手拽过儿子阻止他开口,不想阮梨珂先一步上前,按住了小男孩的肩。 “小孩子还什么都不懂,就不必问他了。”阮梨珂道。 萧淮憬蹙眉望向她。 阮梨珂示意抱琴把小男孩重新拉到一边,自己一个人面对翠娘的男人:“这位大哥,我倒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这游家的铺子里多的是女伙计,为何您夫人寻了个男伙计招呼她?” 男人和翠娘没来得及说话,伙计急忙插话道:“我说给她找个女娘招呼,是她不让,非叫我帮她挑料子!” 对面男人一转头,狠狠瞪了伙计一眼。 伙计吓得一缩脖子。 阮梨珂平和又道:“寻常女子遇到这种事,既然丈夫就在外面,应当不会第一时间大喊大叫,通常不是应当找夫君哭诉吗?” “你懂什么!你——” “还有,既然大哥你来了,为何不进来,不陪在夫人身边?若你有事,为何夫人刚一叫,你就立马进来了?你们夫妻二人皆不在意将此事剖于人前,大声控诉倒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又是为何?” “你……你这个臭娘们儿!谁叫你多管闲事的!”男人显然是个莽夫,被问得急了,气急败坏上前,像是要揍人。 萧淮憬默不作声往前迈了半步,将阮梨珂挡在身后。 翠娘忙拉住男人,又对阮梨珂道:“你……也不只是我一个人遇到这种事,刚才还有人说也在游家铺子被调戏过!” 阮梨珂偏了偏头,秀长的细眉蹙起:“刚才那么乱,夫人又受了惊吓,还能听见周围人的低语?” 翠娘一噎。 阮梨珂环视一圈,续道:“方才是谁说也遇到过,不妨站出来,今日去了官府,也好得个公道。” 人群一下子没了声音,半晌也没一个站出来。 阮梨珂从翠娘的这最后一句话里,隐隐约约猜出了一点什么。 她的话头头是道,从容不迫的言辞和男人的气急败坏已经能说明一些问题,众人渐渐也明白过来。 男人眼看事情败露,在周遭的议论声中,一把将拽着他的翠娘甩开,转头怒目瞪向阮梨珂:“死丫头!你知道你坏了谁的事吗?!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说着,男人竟挥起拳头,径直朝阮梨珂砸了过来! 东家 阮梨珂虽然知道自己站出来作证有些冲动,但作便作了,在场这么多人,男人总不会当众对她动手。 可阮梨珂万万没想到,男人竟然真的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朝她挥起拳头! 她一个弱质女流,不会半点拳脚,又对男人的暴起毫无预料,一瞬的惊怔过后,连后退躲闪都来不及了,眼看着沙包大的拳头迎面朝她砸了下来。 萧淮憬原本侧身半挡在阮梨珂面前,男人的眼神变得凶狠的一瞬间,他敏锐地意识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变故,在第一时间挡到了阮梨珂面前,将她完完全全地护在了身后。 阮梨珂下意识抬起来想要遮挡的手只抬到一半,少年挺拔高大的背影已然完全罩住了她,她不由地睁大了眼睛。 心里既感动,又担心得要命,脱口而出唤他:“阿憬!” 那男人虎背熊腰,而阿憬如此单薄,要是真的挨了这一拳,一定会被打坏的! 萧淮憬要护着阮梨珂,但也并不打算挨这蠢东西一拳。他垂在身侧的手不动声色地一翻。 与此同时,游家铺子门外,一道人影突然越众而出,在男□□头将要落下的一瞬,蓦地一脚踹在了男人腰上! 众人只听见一声痛呼,随即眼看着壮健的男人竟被一脚踹飞了出去! 他狠狠撞在了一旁的实木柜子上,落地又是一声惨叫。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萧淮憬垂在身侧的手悄无声息地放下。他也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个走向。 众人这才看向来人。 长身立于大堂中央的,是一个风流倜傥的男子,衣着华丽,容貌英俊。他侧首睨了匐地哀叫的男人一眼,转眸看向阮梨珂,眼底稍带了三分笑意。 “姑娘怎么称呼?适才多谢姑娘仗义执言。” 萧淮憬不动声色打量他的目光闻言稍冷,审睇着他。 阮梨珂还未从轮番的震惊中回过神,一时没说话,一旁苦口相劝多时的铺子掌柜这时迎了出来,朝男子拱手施礼:“少东家!您来了!” 男子沉稳“嗯”了声,转头同掌柜说话。 阮梨珂这才回过神。这人,是游家铺子的少东家? “你们……你们竟然打人!”被踹飞出去的男人爬了起来,一边恶狠狠叱叫,一边捂着一条腿疼得直抽气。 没人知道他怎么摔着腿了,眼下看来竟是站都站不稳了。 翠娘吓得低声在哭,忙过去搀他,男人愤愤一把甩开她,叱骂她没用,这点事都办不好。 游家这位少东家的随行侍从随后也进来了,要将男人押去见官,男人却不敢了,甩开自己的妻子,一歪一倒落荒而逃。 围观的人对着逃走的男人和被扔下的翠娘指指点点,翠娘忙将儿子唤走,低着头紧跟着男人跑出去。 围观的人随即散去,阮梨珂看小男孩回到了母亲身边,旁的她也不再管,忙拉过萧淮憬上下检查。 “有没有哪里伤到?!” “没有,姐姐。”萧淮憬摇头,声音很轻,纯澈的眸子回望她,“姐姐有没有被吓到?” 阮梨珂张了张嘴,刚要说没有,想了想,念头一转点了点头,柔声微笑:“吓到了,但有阿憬保护姐姐,姐姐就不害怕了。” 萧淮憬笑起来,明亮的眼睛里盛着两弯小小的满足。 游家少东家与掌柜说完话,再次走到阮梨珂面前:“这位姑娘,刚才多谢了,还未请教姑娘姓名?” 阮梨珂忙摆手,不甚在意道:“没事,只是正好瞧见了,实话实说而已,少东家不必放在心上。倒是我,方才多谢少东家出手,不然我阿弟就要受伤了。” 阮梨珂扯了扯萧淮憬的衣袖,声音温和:“阿憬,给少东家道谢。” 萧淮憬看了这位少东家一眼,佯装乖顺地低下头:“多谢少东家。” 他眼睫低垂,藏起眼底的恹戾。 适才,就算没有这个什么狗屁少东家,他也不会被那个蠢男人碰到哪怕一根汗毛。 事实上,他已经先出手了。 那男人的一条小腿重要经脉挨了他一下,三个月内别想再下床,而倘若不好好医治,三个月后,他就算能再走路,也会变成一个跛子。 但这些,很可惜不能说给他的阿梨姐姐知道,还得眼睁睁看着她对另一个男人道谢。 不爽。 很不爽。 萧淮憬眼底戾气愈盛,偏不能显露分毫,无奈只好把眼帘垂得更低。 少东家仍在执意问阮梨珂的名字:“姑娘,在下姓游,名子莘,是游家商铺的少东家。在下对姑娘绝无他意,只是想多谢姑娘刚才出言相助,若非姑娘站出来,我这伙计只怕已经被拉去见官了,到时有理也说不清,游家的声誉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当真是感激姑娘。还请姑娘赐教姓名,子莘想奉上一点绵薄谢礼,万望姑娘莫要拒绝。” 阮梨珂没打算要什么谢礼,名字本也不欲说,但这位游子莘游少爷诚诚恳恳问了好几遍了,她也只好道:“我姓钟……” 游子莘脸色微变,有些诧异。 阮梨珂来漳泗城这些天,听说了游家和钟家的关系并不好,所以才不太想说出自己的姓名,尤其,恰恰正如这位游少爷所诧异的那样,她的的确确和钟家有关系。 但眼下,她意会地否认:“正是钟家商铺的“钟”,但我与钟家并无干系——至于谢礼,游少爷当真不必放在心上,举手之劳而已。” 游子莘微怔后回过神,真心实意道:“这世上多的是袖手旁观、明哲保身之人,姑娘却古道热肠、仗义执言。子莘当真心生触动,亦十分感佩。金银之物,子莘怕叫姑娘以为子莘轻慢,不知道姑娘是否看得上铺子里的料子,若有中意的,姑娘直管拿去,子莘只恐这谢礼太轻,配不上姑娘高义。” 阮梨珂被他一番话说得汗颜,心道自己哪称得上“高义”,连连摆手婉拒。 萧淮憬只觉得这人啰嗦又吵闹。一张嘴巴巴说个不停,哪有那么多谢意要表? 送什么料子。金银,料子,都轮得到他送么。 真想给他把嘴缝起来。 好在,阮梨珂也受不住这般的厚谢,再一次婉拒后,便带着抱琴和萧淮憬告辞离去。 离开游家商铺老远,阮梨珂的步子才慢下来。方才那位游少爷,看得出只是真心想感谢她,但她实在不需要,现下都生怕他再追出来,送来金银、料子什么的。 抱琴跟着慢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远远的游家铺子:“小姐,早知道今日游家有厚礼相谢,这些钟家的料子便不必买了,还能省一笔银子。” 这是玩笑话,阮梨珂弯了唇角跟着笑起来:“这位游少爷实在太热情了,当真是叫人受不住。” 话是这么说,但自己的善意能得到别人的真心感激,总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只是那位游少爷,实在太较真了。 阮梨珂无奈地说着,余光忽然看见身旁的萧淮憬低着头,一言不发的样子。 “阿憬,怎么了?”阮梨珂转头看他,温声问。 “唔……没什么。”萧淮憬一眨眼,把眼底的阴霾藏了起来,抬头露出一双纯然的眼。 他的声音却低低的,阮梨珂听出来他不大高兴,但不明白为什么。 想了想,阮梨珂只能想到适才阿憬提议让那小男孩作证,但被她一句带过了,她以为他是为了这个,柔声同他解释:“刚才不让那小孩作证,是因为我看见他和他母亲的胳膊上都有些伤痕,像是被人打的。我想,应该就是那个男人。若再叫他作证,坏了他父亲的算计,回去他怕是要挨打了。” 萧淮憬没注意到什么伤痕,他自始至终只在注意阮梨珂,而他心里不高兴的也不是这件事。 他只是忽然在想,他这样装乖卖巧留在她身边,换来她的温柔喜爱,是不是其实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就像刚才,他只能在暗中出手,若她知道他本来是一个怎样的人,是不是就不会再喜欢他、不会再这样温柔地对他了? 萧淮憬压下念头,又觉自己想得太多。 他要走一条血染的帝王路,与他的阿梨姐姐,注定只是一段短暂的同路。 在这短暂的同路中,他能护住她,便足够了。不必让她知道。 等她过上安定宁静的生活,就是他该离去的时候了。 萧淮憬是这样想的,可心口无法抑制的有些闷重。 阮梨珂弯了弯细长的颈,耐心地低头探询他的神色:“阿憬,到底怎么了?” 萧淮憬语气不自觉地低落:“姐姐……” “嗯。”阮梨珂温温柔柔应他。 “……”萧淮憬眨了眨眼,无辜的眸仁望向她:“姐姐,外面人好多,我想牵着你。” 阮梨珂微怔。 萧淮憬眼睛不眨地望着她,周边人来人往,他眼里唯有她。 姐姐,我想牵着你。一直牵着你。 少年神色过于认真,专注的眸仁里,只倒映她一人。 阮梨珂的心口无端地跳快了两拍,一时间忘记了回答。 萧淮憬撇了撇嘴,语气更低:“姐姐刚才一直牵着那个小孩,姐姐从来没有这样牵过我。” 阮梨珂讶然,原来他是为了这个不高兴吗? 她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心口像是流过了一泓暖溪,柔软而温暖。 “好。”她慢声地应,伸出手牵住他的手,“姐姐牵着你,好不好?” 胸口的闷重缓和了一点,一瞬过后,却更沉重了。 他面上露出乖顺满足的笑:“好,姐姐真好。” 姐姐真好,萧淮憬想,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他会千方百计不肯放开这双温暖的手。 看病 马车多租用一天,便多花费一天的银子,但今日要拿这许多料子,阮梨珂还打算带萧淮憬去医馆看一看他的梦魇之症,所以,便又租了一日马车。 在巷子口上了马车,阮梨珂和萧淮憬已经在马车里坐好,抱琴在车门外,还没有进来。她似乎是看见了什么,一手已经掀开车帘,人却弯着腰停在车门外,定定地张望着远处。 “怎么了?”阮梨珂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只看到来往的行人。 “小姐!”抱琴蓦地回头,迅速钻进马车坐下,脸上是惊疑的神色,“方才在游家铺子里,那个男人闹事的时候,奴婢看见了一个人,觉得眼熟,但一直没想起来,就没放在心上,但就在刚才,奴婢又看见他了,突然一下子想起来了!他是钟家铺子的一个伙计!” 阮梨珂一愣:“钟家铺子的伙计?” “是!”抱琴笃定地用力点点头。 阮梨珂慢慢皱起眉头。 游家的这间铺子离钟家的铺子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程,就算是看热闹,钟家的伙计离得那么远,怎么知道游家铺子里有热闹可以看? 抱琴抿了抿唇,有些犹豫,半晌还是张口,不太确定地说道:“方才起哄的时候,奴婢、奴婢好像看见……就是那个钟家的伙计带头的,但当时奴婢还没想起来他是谁。” 阮梨珂眉头拧得更紧。她刚才还奇怪,那男人并不图钱,闹那么一出仿佛只是为了把事情闹大,她一直不明白是为什么,可此时联系抱琴说的话,如果这件事背后和钟家有关的话…… 那目的是显而易见的。 抱琴和她想到了一处:“小姐,这件事会不会就是钟家……” 阮梨珂咬唇,神色变得凝重,没有说话。 抱琴望着她,止了话。萧淮憬也默声看着她。 在昆奴禀报给他的消息之中,钟家和游家确有明争暗斗,但因为钟家是阮梨珂的外家,他来陶州,本也打算让她回到钟家,得到一个稳定的倚靠,钟家在他的预想中,就算不像她这样心地善良,也不该是卑鄙阴损之辈。 可眼下看来…… 若果真如此,他便无法安心地把她送回去了。 “这件事……”阮梨珂纠结了半天开口,“不要对别的任何人讲,我们只当不知道。” “小姐……”抱琴诧异地望着她,“小姐不管这事吗?夫人在的时候,钟家生意做到这么大,从来不做这样卑鄙无耻的事,可现在……” “现在母亲已经不在了。”阮梨珂飞快接话道,声音更低一点,“不在很多年了。” 她已经和阮家没有任何干系,和钟家也素来亲缘淡薄,如今钟家的产业夹在钟阮两姓之间关系错综复杂,她能以什么立场去管这件事? 所以,只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 阮梨珂看一眼手边钟家的料子,明明已经决定不去管,可心里还是涌起一股怅然和不甘——毕竟那是她母亲的心血,竟要眼睁睁看着它们在阮家的手中变得面目全非。 抱琴看她神色如此低迷,心里也跟着难受,不再说这些。 阮梨珂收回目光,垂下眼帘,藏起了眼底的复杂情绪。 可她看上去分明更低落了些。 “姐姐,”萧淮憬伸出手,懵懂无知的脸上,仿佛很快已经把刚才惆怅的氛围抛之脑后了,他轻轻地拉一拉她的衣袖,“姐姐不是说今天要带阿憬去一个地方吗,去哪里呀?” “去……”阮梨珂顺着他的话,把纷乱的思绪收回来。她眨眨眼,没把话说完。 小孩子都是不喜欢看病吃药的,就连她,前几日喝治胃痛的药,也喝得十分不情愿。她不觉得阿憬会愿意去看大夫,所以带他出门的时候,稍微那么哄骗了他一丢丢。 真的只是一丢丢。 她没说去什么地方,只是语气比较故弄玄虚而已,仿佛去的是什么好地方似的。 这时候对上少年含着期待的目光,阮梨珂才有了一点迟来的心虚。 萧淮憬继续望着她,眼睛亮亮的。 阮梨珂掩唇,轻咳了一声,佯装镇定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 果不其然,到了地方,一看到是医馆,少年亮晶晶的眼睛一下就黯淡了。 阮梨珂和萧淮憬是在街口下了马车走过来的,抱琴坐马车带着料子先回客栈,早点把马车还回去,还能省下一点银子。 萧淮憬这时候想反悔,已经来不及了。 阮梨珂一看他眼神黯下去,满脸的退缩之意,忙先一把拉住他。 不等她开口,萧淮憬转脸怏怏不乐地看她,委屈巴巴道:“姐姐要带我来的地方,就是医馆吗?” 阮梨珂有些难为情,硬着头皮冲他笑:“阿憬,你不是夜里总做噩梦吗,如果一直这样的话,那就是生病啦,生病了当然要看大夫呀。” 萧淮憬才不听她的大道理,撇着嘴扭头:“我不看。” 幸亏阮梨珂早就拉住了他,不让他走,柔声哄:“阿憬乖嘛,看了大夫吃了药,以后就不会做噩梦了,难道不好吗?” “不好。”萧淮憬立马道。声音闷闷的,含着股气恼。 阮梨珂眨眨眼,微愣,讶然看着他:“为何?” 她一问,萧淮憬脸上的气恼立马没了,表情一下子变得十分委屈,哀怨地看她:“阿憬不做噩梦了,姐姐是不是就要赶阿憬走,让阿憬一个人睡了?” 阮梨珂再次眨眨眼。 那是自然,阿憬不做噩梦,就应当回去一个人睡才是。 看她不说话,表情写着“理所应当”四个字,萧淮憬的嘴角顿时可怜兮兮地耷拉下去,语气失落得不行:“姐姐又不要我了……” 阮梨珂一愣,忙道:“怎么就不要你了,怎么叫“又”不要你了,我什么时候不要你过?” 萧淮憬抬眼,幽怨地看她一眼,又立马垂下眼,闷声闷气开口:“在道观,姐姐就想让我走,下山的时候,姐姐也不想带我来陶州,现在姐姐带我来医馆,等治好了梦魇,姐姐就又有理由不要我了。” 阮梨珂认真听他说,少年语气越来越失落,她越听越觉得脸红。 老实说,除了来陶州,她一开始就想带阿憬一起,其余他说的,的确都是对的。 在道观的时候,她想等他伤好了就让他走,今日来医馆,她也的确想着治好他的梦魇,就让他搬回去一个人睡。 阮梨珂被他一声低过一声的可怜控诉说得心肠发软,根本没去细细思量,她此前诸多打算,哪一次不是被他可怜巴巴的控诉给打乱了。 偏她吃这一套,回回上当,回回毫无察觉。 这回又是一样,她一见他这副可怜相,铁石的心肠也软成了棉花,只顾着哄他:“怎么会不要你,我要你,我当然要你。” “姐姐真的要我?”萧淮憬抬起眼来,灰暗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一点,眼巴巴望着她。 “……”阮梨珂说不上来,总觉得他这话问的,有点不太对劲。 可少年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干净,纯然无垢,一览无遗,他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阮梨珂咬了下唇,点头:“嗯,要你。” 萧淮憬抿唇,露出一点笑,伸手牵一牵她的衣袖:“那姐姐,就算不梦魇了,我也能和姐姐一起睡吗?” 阮梨珂:“……” 她为数不多的理智,这时候慢吞吞归位了,忽然有点茫然——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没说话,萧淮憬牵着她衣袖的手一松,立马又垂头耷脑:“姐姐还是不想要我……” “要。”阮梨珂见不得他眼里明亮的光一下熄灭时的模样,话出了口,才反应过来,心里短暂挣扎过后,无奈点头,“好,就算不梦魇,姐姐也陪你一起睡。” 萧淮憬立马抬眼,眼尾堆着的愁绪冰消雪融,一下子眉开眼笑:“姐姐真好!我最喜欢姐姐了!” 阮梨珂眉眼轻弯,看他终于高兴起来,也松了口气,又有一点无奈:“姐姐也最喜欢阿憬了。” 她就这样答应了他,只怕回去抱琴那边又没法交代了,哎…… “那姐姐,”萧淮憬牵住她的手,安心弯唇,“我们去看大夫吧。” “好。”阮梨珂应,暂且不去想怎么同抱琴说,先看阿憬的梦魇症要紧。 * “他梦魇的症状,大概有多久了?”大夫看诊完,问阮梨珂。 阮梨珂把萧淮憬支去了外间,转头看了他一眼,同大夫道:“大概有三个月左右——三个月前,我们遇见了一点事,他恐怕是吓到了,之后好几晚都梦魇,再后来好了一些,但偶尔还是会被噩梦魇住。” 大夫的脸色在她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变了,一直耐心等她说完,才疑道:“三个月?可我观其脉象,其梦魇之症已有多年,怎会只有三个月?” “多年?!”阮梨珂诧异,“怎会……” 大夫往外间看了一眼:“瞧他的年岁,不过十五六,想来是年幼的时候遭受过什么……” 大夫尽量说得隐晦,阮梨珂仍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阿憬的梦魇之症已有多年,那会是因为什么?他小时候在家里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阮梨珂不敢深想,心口忽地有些悸痛。 大夫打量着她的脸色,半刻,叹了口气道:“这样,我开一副方子,帮他调理一二,但他此症根种多年,要彻底治好,怕是不易。我才疏学浅,自认没有这个本事,姑娘若有心根治,还得另寻高人。” 阮梨珂恍惚了一会儿,方点了点头。等大夫开了方子,她拿着方子出去,整个人几乎有些讷讷。 “姐姐,方子开好了吗?”萧淮憬迎上来,“姐姐有没有帮我说,让大夫不要开那么苦的方子,我怕苦。” 阮梨珂抬眸,面前的少年干净温煦,正用一双有些湿润的、明亮的眼睛看着她。 这样乖巧单纯的阿憬,究竟经历过什么呢? 阮梨珂轻轻地眨动了一下眼睛。 “姐姐……”萧淮憬茫然,有些许无措,“姐姐怎么好像……要哭了?” “没有……”阮梨珂垂目。又抬眼。 “阿憬,”她伸出手,忽地揽过他的后颈抱住了他,“阿憬不怕,以后姐姐给你买糖吃,再也不会苦了。” 牵手 软意撞满怀,萧淮憬一时间失去反应。 从来都是他使一些小手段,才能骗得她和他亲近,可现在,她竟然主动抱了他。 稍稍一想,萧淮憬大概能猜出来是为何——一定是在里间那大夫说了些什么,惹她心疼他了。 萧淮憬纹丝不动地站着,任由自己被少女温软的身体包围,那种暖意拥在怀里,又好像化作了一缕熙春的风,温温柔柔,却又长驱直入地吹进了他心底。 他嘴角忍不住翘起来,回抱住她,低头佯装懵懂无辜:“姐姐怎么了?” 阮梨珂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把最悲惨的身世都往他身上想了一遍,心里难过得很,都快哭了,可又怕被他听出来,只好忍着。 她并不愿意追问他过去的事,既然已经过去,又何必再问他,除了白白惹他伤心,又有什么用呢? 阮梨珂咬住唇,把涌到眼眶的泪意按捺下去,一时没来得及张口说话。 她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却不知,萧淮憬只用听她轻颤的呼吸,就猜到了一切。 他握着她的腰,稍用力拥紧,低头俯在她的耳边:“到底怎么了,嗯?” 阮梨珂前一刻还在泫然欲泣,下一刻,少年低哑的嗓音突然一下子钻进了耳朵里。 “嗡”一声,她脑海中蓦地空白一片,陡然间,身子酥了半截。 什么担忧,什么心疼,一转眼全抛到了脑后,有股湿热的风作祟,从耳朵吹到脸颊,撩起一片热意。 阮梨珂的脸突然红了,没来由的一阵心慌。 她几乎是有些慌乱地从他怀里退出去,一退开,就低下头,全然不去看面前人的眼睛。 萧淮憬无声地滚了滚喉结,眸仁里涌起的灼热被他压下去。 “没、没什么……”阮梨珂找回声音,说话打了个磕绊。 “姐姐……”萧淮憬低唤。 阮梨珂抬起眼,目光躲闪了一瞬才定定看他。萧淮憬眼底已经只剩一片的纯然无辜。 阮梨珂发紧的心口这才松了一点。她觉得有些难为情,阿憬这么单纯,什么都不懂,她刚才是在羞耻什么?未免也太自作多情了。 “我们快去抓药吧,抓药了快回去。”阮梨珂撇开那些乱糟糟的念头,脸颊还有一点红,转过脸去,慌忙去抓药。 抓药的时候,阮梨珂一句话都没和萧淮憬说,也没看他,等抓完药,她好似才终于平复了动荡的心绪,重新恢复了平和温柔的表象。 离开医馆的时候,阮梨珂走在萧淮憬前面。 萧淮憬落后几步,本以为她会和之前一样,走了几步后,发现他没有紧紧跟上,就会停下脚步,回过头等他,甚至,朝他伸出手,牵一下他。哪怕只是牵一下而已。 萧淮憬等着她停下来。 可阮梨珂一直没有停下等他的意思。 萧淮憬步子越来越重,神情恹恹,有点不高兴。 “姐姐。”她不等他,他只好自己唤住她。 阮梨珂放慢脚步又走了两步,慢慢停了下来。 像是酝酿了一会儿,她才转过头看他,脸上挂着看起来平静的微笑:“怎么了,阿憬?” 萧淮憬恹恹的神色不见,立马换上了可怜巴巴的乖巧:“姐姐,外面人好多,我想牵着你。” “……”阮梨珂眨眨眼。再眨眨眼。 “姐姐……”萧淮憬攥住衣袖,声音小小的,头压得低低的,委屈地看她,像只被遗弃的小狗。 阮梨珂又开始心软了。 刚才突然被他搅乱的心跳,到现在其实也没能完全平复下来。如果换了之前,她一定立马答应他了,可是现在,刚才抱他的事情,让她心里还有一点别扭。 但这一点点的别扭,在少年可怜兮兮的眼神面前,很快就土崩瓦解。 只一眨眼的工夫,阮梨珂就连忙快步折返,过去牵住他。 “好,”她语气无奈又纵容,“姐姐牵着你。” 萧淮憬黯淡的眼睛倏地亮起来,委屈耷拉的嘴角也迅速露出笑意:“谢谢姐姐!姐姐真好!” 阮梨珂笑,无奈地揉了揉他蓬软的头。 阮梨珂牵着他走,两个人还没走出医馆的大门,先有一群人从门外涌了进来。刚要出门的两个人只好先避去一旁。 这些人来势汹汹,一看就是来找事的,阮梨珂心道今日是什么运气,先是在游家商铺遇到闹事的,怎么到了医馆,又碰上了这样的事情? 阮梨珂不想再掺和,拉着萧淮憬要走,没等动,突然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个眼熟的人。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那位戴着面纱、让她先看诊的那位小姐的丫鬟! 阮梨珂愣了愣,下意识在人群里找那位小姐的身影。没有找到。而紧接着,医馆的人慌忙出来,问这些人是什么意思。 阮梨珂便听见那丫鬟含着哭腔道:“我们小姐从昨日来了你们医馆,之后就一直不见踪影了!你们昨日说小姐已经离开了医馆,可小姐到今日都还没有回去,四处都找不到人,不是你们把小姐藏起来了还能是谁!把小姐交出来!” 医馆的人和阮梨珂一样目瞪口呆,又惊又诧地问:“曾小姐不见了?!” 原来那位小姐姓曾。 随后,阮梨珂便从两边的控诉分辩中大致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总之,是那位曾小姐因为脸上过敏起的疹子,每日来医馆看诊上药,但昨日,曾小姐来过医馆之后,家中就一直没等到她回去,丫鬟陪着她来医馆,不过去抓了个药的工夫,人就不见了,问医馆的人,医馆的人说曾小姐已经走了,可丫鬟回去,曾小姐并没有回家。 曾家人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将近一夜一日过去,连曾小姐的半点踪迹都没有找到,最后,只能找来这曾小姐最后出现过的医馆。 两边的人各有说辞,不大的院子里争执声越来越大。 萧淮憬摇一摇阮梨珂的手,语气不安:“姐姐,我们快回去吧……” 阮梨珂望着院子里的人有些晃神,过了片刻,才转头看他:“……好。” 两人默默离开了医馆的大门,阮梨珂再没开口说一句话。萧淮憬知道,她在想那位不见的曾小姐的事情。 她本就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更别说曾小姐也曾对她行过善意之举,如今曾小姐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她心里自然跟着担心。 不知道为什么,阮梨珂想到了之前县衙被围的事情。 她心里忽然闪过了一点隐隐约约的不好的感觉,但她很快压下去,不准自己去想。 人只是刚不见了一个晚上,也许只是去了什么少于来往的朋友家中呢,兴许只是曾家的人找漏了地方罢了。 希望是这样。 阮梨珂忧心忡忡地想着,走出很远,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 片刻,她收回目光。刚要继续走,突然身体一顿。 “姐姐,怎么了?”萧淮憬立马问,视线牢牢捉着她的目光。 阮梨珂飞快地蹙了下眉,回头再次看了一眼,慢慢摇了摇头:“没什么……” 只是,总感觉刚才有人在看她似的。 也许是错觉吧。 喝药 阮梨珂主动抱过萧淮憬之后的那点难为情,因为曾家小姐失踪的事情,彻底消失了个干净。她回去的一路上都在想这件事。 晚间,简单用过晚饭,阮梨珂去盥室沐浴完出来,萧淮憬坐在桌边喝药。 阮梨珂没有反悔,既然答应了萧淮憬仍许他和她睡在一间屋子里,任凭抱琴拉着她怎么说,她也硬着头皮留下了他。 进盥室之前,药碗里的药是满满一碗,现在她出来,药碗里的药只浅了一小层,像是某个人尝了一口,觉得苦,便一口没再喝了。 “阿憬。”药大约已经凉了,阮梨珂微微蹙眉,一边擦拭着被水润湿的发尾,一边朝桌边走过去,语调薄责。 萧淮憬捧着凉透的药碗回过头,眼神十分的无辜:“姐姐。” 他乖巧的脸上可怜巴巴地拧着一点愁苦,阮梨珂擦拭头发的动作稍顿,蹙起的眉不觉松了一点,放柔声音:“药怎么还没有喝呢,都已经凉了。” 萧淮憬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捧着的药碗,有些嫌弃地把碗放下了,站起身,乖乖道:“姐姐,我给你拭发吧。” 分明是在顾左右而言他。 阮梨珂有些无奈:“别告诉姐姐,你是不想喝药。” 药都买回来了,也熬好了,自然是要喝的,但老老实实喝是喝,撒娇讨疼也是喝,萧淮憬毫无疑问要选择后者,让他的阿梨姐姐多疼一疼他。 浓苦的药汁在碗里孤零零地荡着圈儿,萧淮憬看也不看一眼,撇了撇嘴,又瞬间绽开一个乖顺的笑:“姐姐——” 他甜甜唤一声,从阮梨珂手中把擦头发的布巾接过去:“姐姐坐下,我给姐姐擦。” 阮梨珂被半推着在桌边坐下,萧淮憬拿了布巾,仔仔细细给她擦拭被打湿的发。 “阿憬,”阮梨珂由着他献殷勤,稳坐钓鱼台般语气淡淡,“你再怎么拖,最后也还是要喝药。” 萧淮憬心里有数,手上却依言一顿,仿佛被看穿了小算盘,整个人立马蔫了。 “阿憬,乖。”阮梨珂又柔声哄,扭头看他。 萧淮憬仍是不情不愿,但被她望着,也只好点头,闷声闷气地“嗯”了声。 抱琴出去了,回来的时候,萧淮憬已经帮阮梨珂擦好了头发,药也热过一遍,黑乎乎的药汁重新冒起热气,闻得人舌尖发苦。 萧淮憬蔫头耷脑坐在桌边,仿佛犯人在等最后的处决似的,抱琴多看了他一眼,才把阮梨珂吩咐她出去买的东西放在了桌上:“小姐,买回来了。” 抱琴有点不高兴,阮梨珂只说了句“辛苦你跑一趟”,话音才落,抱琴就颇为哀怨地瞪了萧淮憬一眼,然后说要先去歇息,随即转身,眼不见心不烦地去了小屏风另一边。 萧淮憬被她这一眼瞪得莫名其妙,目光下移,看见桌上的东西,才微微一怔后明白过来。 是糖啊。 阿梨姐姐买给他的糖。 “姐姐……”萧淮憬抬起眼,眼睛很亮。 其实这糖阮梨珂本来是记着回来路上买的,但因为曾小姐的事情,她忧心忡忡,路上便给忘记了。还好晚上想起来不算晚,辛苦抱琴买了回来。 阮梨珂余光扫了眼屏风,一边心里对抱琴抱歉,一边朝萧淮憬弯唇:“现在可以安心喝药了吧,喝了药马上吃糖,就不会苦了。” 萧淮憬嘴角高高翘起来,伸手要去拿桌上的糖。 没等拿到,阮梨珂的手轻轻覆住那些糖。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却不容抗拒:“先喝药。” “姐姐……”萧淮憬满心甜蜜,面上却越发得寸进尺起来,仍是可怜巴巴不肯碰那碗药。 有了糖,他便想要更甜的东西。 这简直是一种不假思索的贪念。 他目光落在她软软红红的唇上,视线停顿。 阮梨珂没有察觉。 阿憬太会耍赖了,她眉头蹙了起来,有点不高兴:“阿憬,你若再不喝药,我真的生气了。” 萧淮憬装出来的可怜相不由地凝滞了一瞬——他的阿梨姐姐,还从来没有真的对他生过气,她生气起来会是什么样子的? 他倒真有点好奇。 “阿憬!”阮梨珂眉头拧紧,语调多了一丝冷凝,“再不喝药,我再也不理你了,你自己回去睡!” 萧淮憬一眨眼。 ……生气起来,也好看。 再一眨眼。 ……不行。不能回去睡。 他终于端起药碗,阮梨珂故意绷起来的脸色这才好了一点。 药碗端到嘴边,萧淮憬却还是没喝,两只眼睛紧紧盯着阮梨珂的手。 阮梨珂蹙了下眉,顺着他的视线低头,随即莞尔。 “好,先给你剥好。”阮梨珂又恢复了温柔的语调,娴静的眉眼蕴了一丝笑。她拿起覆在掌下的一颗糖,将糖衣剥去。 萧淮憬望着她纤白的素手指尖翩然,剥好一颗糖,他乖顺地将黑乎乎的苦药一饮而尽。 萧淮憬从小喝了不知多少药,这点苦对他来说已经麻木,但这时候,他却露出了万分难以忍受的表情,俊俏的一张脸皱成一团,满脸都写着“苦”字。 阮梨珂连忙把糖递过去,萧淮憬却不接,只拧眉张开嘴。 阮梨珂瞧着他的表情,看着都苦,顾不上许多,连忙把糖喂进他嘴里。 萧淮憬抿唇,吃进糖的同时,尝到了一点她软嫩的指尖。 手指尖划过一丝湿意,阮梨珂隐约觉得有一丝怪异,少年却又已经对她绽开笑容:“姐姐,好甜。” 她笑了笑。再回过神,那点湿意已经消散。 她捻了捻手指,方才的怪异,已经无从探询。 一个时辰后,屋里吹了灯。 阮梨珂又在想曾小姐的事情。也不知道今天一天过去,曾小姐人找到了没。但愿是找到了…… 阮梨珂想着,倦意渐浓,眼皮慢慢滑了下去。 昏暗中,萧淮憬低低地唤一声:“姐姐。” 没人回应。 萧淮憬笑了笑,慢慢坐起身,凑近床边,坦然地将手伸进了被子里。 摸索了一阵,他如愿以偿牵出她的手,重新躺下。 阮梨珂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含混的话音迷茫而困惑:“阿憬……” “姐姐,我想牵着你。”萧淮憬低声。 半梦半醒的人仿佛在思索,漫长的安静过后,她的手轻轻回握住了萧淮憬的手。 阿憬真可怜。阮梨珂睡梦中想。梦里还是白日她回头,看见少年站在医馆门边低着头可怜巴巴的模样。 屋内一片安静。 良久,响起一声低哑的笑。 “姐姐,”他捏捏她软嫩的指尖,唇边似有余香,他舔了舔唇回味,“姐姐真的好甜。” * 萧淮憬是真的讨厌喝药,但昨晚尝过喝药的“甜头”,今晨的药,他竟然有点期待了。 用过早饭,阮梨珂记挂着曾小姐的消息,让抱琴出去打听了,她自己则守着萧淮憬,监督他喝药。 小孩子喝药便是这样,总是要人哄。 在阮梨珂心里,总把萧淮憬当小孩子看待,可她总忘记,他早已经不是暴雨天昏死路边的那个脆弱濒死的阿憬了。 阮梨珂下楼去后间守着药熬好,端了一碗上来,进屋的时候,萧淮憬端端正正坐在桌边,和昨晚相比,起码一眼看过去态度就好了许多。 阮梨珂露出一点欣慰的笑,把药端过去:“今天阿憬很乖哦。” 萧淮憬乖乖地笑,把药端起来,看着她。 阮梨珂和昨晚一样,拿了糖出来,微笑着给他剥。等糖剥完,她转眸看他,却看见萧淮憬把药碗又放下了。 阮梨珂笑容微敛,有些疑惑,又隐约猜到某人可能要作妖,又有点担心。 果不其然,萧淮憬放下药碗凑近她。他眨巴着一双无辜又好看的眼睛,委屈巴巴地看她。 “姐姐,”他脆生生唤,“这药好苦,姐姐喂我,好不好?” 欠着 阮梨珂明明在心里做好了准备,少年凑过来的一瞬,她却仍有些晃神,指尖一颤,手中刚剥好的糖掉到了桌上,咕噜滚了两圈。 她回过神,看见桌上的糖,心跳快了一拍,莫名有些慌。 她忙伸出手:“不小心掉了,这颗……” 她本来想说这颗不要了,没等她捡回来扔掉,萧淮憬先伸出手,捏了那颗糖拿走。 “没事的姐姐,”萧淮憬明快地笑,毫不在意,“又没有掉到地上。” “……”阮梨珂下意识地抿了抿唇,朝那颗糖看过去。 萧淮憬好像拿着的是什么宝贝似的,见她视线望过来,还把手缩了缩,将那颗糖攥紧,护得严严实实。 阮梨珂不由地看了他一眼,他脸上的表情像只护食的小狗。 阮梨珂的心又开始融化,刚才那一瞬旖旎的恍惚,很快被掩盖过去。 萧淮憬观察着她脸上细微的表情,适时把药推了过去,推到她面前。 “姐姐——”他冲她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先是没心没肺地笑了笑,然后张开嘴,拖腔带调地发出“啊”的声音。 这是摆好了姿势等着她喂药呢。 阮梨珂属实无奈,望了他两瞬,只好端起药碗,给他喂药。 药没那么烫了,但阮梨珂还是仔细地用唇碰了碰,确定了温度,才喂进萧淮憬嘴里。 萧淮憬喝下药,苦涩的药汁席卷过舌尖,滚进喉咙深处,叫人满口都是苦味,可他却浑然不觉,目光落在阮梨珂嫣红的唇瓣上——那里沾了一点药汁,一点湿润衬得少女的朱唇越发水光潋滟。 仿佛在勾着人去品尝。 萧淮憬忽然想,她娇艳的唇和她软嫩的指尖,两者之间,不知道哪一个更软。 应该是唇。 但他没有尝过,可不敢妄下结论。 唔……得找机会证实一下。 孜孜求学的太子殿下如是想。 昨天萧淮憬喝完药,露出的是一脸苦相,今天阮梨珂端着药,要不是那苦味就萦绕在她鼻尖,她几乎要以为,她喂给他的是什么好喝的佳酿呢——因为他一口一口地喝,眉头都没皱一下,嘴角还自始至终勾着明晃晃的笑。 阮梨珂本来觉得阿憬也太耍赖了,可看到他这副乖乖的、高兴的模样,只是喂药而已,他竟这般满足,那他以前是过得多苦呢?从没人给他喂过药吗? 阮梨珂忽然心疼起来。 “吃颗糖吧。”阮梨珂怜爱地看着他,“药太苦了。” 萧淮憬笑意收起一点,看了一眼手里的糖,一副舍不得吃的模样。 阮梨珂靠近他一点,声音轻轻的低低的,无比柔和:“吃吧,吃完姐姐再给你剥,阿憬要多少有多少。” 萧淮憬抬起亮晶晶的眼看她,露出了一点放松的笑,听话地把糖吃了。 他吃糖的时候,阮梨珂又剥了一颗糖,等他吃完嘴里的糖,她把剩下半碗药喂他喝了,然后,把糖喂给他。 萧淮憬老老实实吃下第二颗糖,这回,没再尝她香香软软的指尖——他是想尝的,但他察觉她手指递过来的时候,表情有一点紧张。 行吧。 姐姐太胆小了,像只警惕的笨兔子。先别吓到她。 就……先欠着吧。 * 快中午的时候抱琴才回来。 曾家小姐的事情已经在漳泗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了,人还没有找到。 阮梨珂一晚上好不容易调整好的情绪,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又变得忧心忡忡。 一方面,她担心曾小姐。其实,曾小姐已经失踪一日两夜了,就算找回来,于她的名声也已经无可挽回了。但人只要活着,还能回来,就是最好的。阮梨珂以前把名声规矩看得比命还重,经历过普丘观的心灰意冷,如今反倒看开了许多。 另一方面,她祈愿能早日找回曾小姐的同时,又总是想起昨日离开医馆的时候,那种被人窥探、一瞬间汗毛倒竖的感觉。 她只能希望,那真的是她的错觉。 打听曾小姐的消息,原本要不了很久,抱琴之所以去了半日,是因为她还去了一趟驿馆。 三个人已经在漳泗城等了十日,常妈妈还没有来。抱琴特意去民驿问过,拿到了一封常妈妈寄来的信。 信上说,禹州近来进出戒严,常妈妈在那里耽搁了,恐怕还要十来天才能到陶州。常妈妈便叫她们先去庐阳,到时候她直接去庐阳城找她们。 阮梨珂看完信,也觉得在漳泗城待得太久了,而想到昨日离开医馆时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她更是不愿意继续在漳泗城待下去。 抱琴看她的脸色,也道:“小姐,要不我们先去庐阳吧,奴婢总觉得这漳泗城不对劲得很。” 阮梨珂视线抬起,看向抱琴。 抱琴下意识地四下看了一圈,见没人注意她们,才低声开口:“这漳泗城实在不太平,先前就有小孩子被拐、官府被围的事情,之后又有官差离奇死亡,还有游家铺子闹事的事情,还有,那位曾小姐莫名其妙也失踪了,这么多事情,实在是……” 抱琴话没说完,但阮梨珂明白她的意思。事实上,从昨日曾小姐失踪之后,她也有这种感觉,而且越来越强烈。 那四个官差的死,是萧淮憬的手笔,然而撇去这件事,从其他几件事上,萧淮憬也觉出了一丝不对。 漳泗城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他早该有所察觉的,但在她身边这些时日,他实在有些懈怠了。 阮梨珂攥着信,手渐渐握紧,终于拿定了主意:“明日。明日我们便出发,去庐阳。” * 庐阳城与漳泗城有七八日的路程,三个人租了马车,走了三五日,遇上驿站,换马歇息。 说是驿站,其实就和客栈差不多,是个供来往行人歇脚的民驿。 这一段正临近交界之地,地处偏僻,只这一家驿站,人又不多,驿站里只有一个厨子,连一个伙计都没有,端茶倒水都是掌柜亲力亲为。 赶了几日的路,几人都有些累,车夫去喂马了,三个人让掌柜做些吃的,这地方偏,也点不了什么珍馐美味,凑合凑合便算了。 掌柜亲自上了菜,人倒很热情,与三人闲话了几句。 驿站拢共两层,一楼是吃饭的地方,并不大,一共只有三张小方桌,阮梨珂三人占了一张,横竖没有别的客人,掌柜就坐在另外两张桌子边上,和三个人闲谈。 说是和三个人闲谈,萧淮憬其实从头到尾没开口,多半是阮梨珂在说,他只默默给她夹菜,抱琴偶尔跟着说上几句。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车夫喂马回来,阮梨珂让他一起吃,他不好意思,在另一张空桌子上坐下,自己一个人默默吃。 阮梨珂也不强求,转头问起掌柜住宿的屋子。 掌柜说地方小,二楼只有四间房,不过正巧他们是四个人。 但抱琴不肯和阮梨珂分开住,要和阮梨珂睡一间屋子,掌柜有些为难,吃完饭带几人上去看房间。一看,房间的确是太小了,床也很小,睡两个人可以是可以,但肯定十分的挤。 掌柜是看阮梨珂和抱琴一看就是主仆关系,料想二人不会睡一起,这才为难。 看过房间,抱琴也觉得屋子太小,又不好和阮梨珂睡一张床,才要松口,阮梨珂先开口了,让掌柜多拿一床被褥,她和抱琴睡一张床。 抱琴连连摆手:“小姐,那怎么行!不行不行,不行的!” “掌柜,劳驾送一床来吧。”阮梨珂执意,掌柜去拿了,她转头对抱琴道,“我们已经离开了阮府,又相依为命了这么久,实在不必太拘束那些规矩。再说我们两个女孩子,睡一起互相也有个照应。” 虽然不在府里了,但多年主仆,有些习惯是难以改变的,在抱琴心里,更是始终当阮梨珂是小姐。但当下,她也没再坚持,点了点头。 眼看皆大欢喜,有个人却显然欢喜不起来。 “姐姐,那我呢?”萧淮憬眼巴巴看阮梨珂,嘴角一撇,语气顿时十分可怜,“姐姐把我给忘了。” “……”阮梨珂一噎。 她倒不是忘了,而是想着阿憬喝了药,应该不会再梦魇了,而且,他也十五了,一个人睡完全可以放心,又不是七八岁的小孩子。 最重要的是,这小小的屋子,也实在睡不下三个人。 阮梨珂怜惜地看他一眼,又看一遍屋子:“阿憬,这屋子太小,实在睡不下第三个人了。我们阿憬这么厉害,就一个人睡一晚,好不好?” 萧淮憬的嘴角一下子压低:“姐姐不疼我了……” “……”阮梨珂又一噎,“不是不疼你……抱琴姐姐是女孩子啊,阿憬你是男孩子,可以保护自己的。” 萧淮憬委屈抬眼,小小声:“可是我年纪小呀,抱琴姐姐年纪大……” 抱琴:“……” 说谁年纪大呢?说谁年纪大呢!她才十九!! 阮梨珂哭笑不得,抬手怜爱地要摸摸他的头,被气到的抱琴突然站出来,挡到两人之间,大义凛然道:“小姐,奴婢瞧阿憬是一个人睡害怕,那要不奴婢陪他睡。” 阮梨珂一愣。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 “不行。”萧淮憬皱眉,下意识脱口而出。 果然,阿憬不会愿意。阮梨珂想着,叹了口气,又忽地睁了睁眼。 抱琴拆穿了某人耍赖的花招,总算吐了口恶气:“小姐,您瞧,阿憬真厉害,一下子就鼓起勇气,不害怕了。” 萧淮憬:“……” 阮梨珂:“……” 其实,阮梨珂也不是看不出来阿憬耍赖,但总是忍不住纵容他,不过今日,她不可能让抱琴一个人睡,只顾着阿憬。 “阿憬,听话,就这一个晚上,好不好?”阮梨珂柔声,眼神却定定的,不容更改。 “……”萧淮憬知道,再装可怜也没用了,只好乖乖点头。 恋恋不舍出门前,他悄无声息冷冷瞥了抱琴一眼——这碍事的丫鬟,再有下次,他就得想个法子,让她永远闭嘴。 他又最后看了他的阿梨姐姐一眼。 行,又欠一样了。 不过这一样,改日讨回来的时候,得连本带利才行。 拭足 半劝半哄催走了萧淮憬,屋里只剩下阮梨珂和抱琴。掌柜送来了多一床的被褥,抱琴开了门接过,道了谢,把门关上,把被褥铺上了。 小小的屋子里,连一张桌子都没有,只有床头有一个小几,也放不下什么东西。阮梨珂一向很爱干净,没沐浴更衣,是不肯上床的,可是屋里除了床,没有别的能坐的地方,她连日坐马车赶路又实在累了,到底还是在床边坐下了。为了说服自己,她只坐了一点床的边边,以此自我安慰。 “抱琴,你也歇一歇吧。”阮梨珂叫抱琴也坐下。 屋子太小,抱琴站着,仿佛转个身都困难,而且她肯定也累了。 但抱琴看了阮梨珂一眼,看她自己都坐得不自在,她更不好坐过去,她晓得,小姐是有一些洁癖的。 “小姐,奴婢不累。”抱琴道。 阮梨珂望着她,知道她拘着自己呢。时辰还早,但也实在无事可做,眼下睡觉还有点早,可她这么干坐着,抱琴就得一直站着。 还不如早点歇下。阮梨珂吩咐抱琴去打热水来。 这间驿站十分简陋,房间里没有盥室,无法沐浴,只能简单擦把脸,洗一洗脚。 抱琴打来了热水,阮梨珂擦过脸,脱去鞋袜,将一双玉足浸进热水里。水温刚刚好,热水包裹着双脚,一种舒适的惬意从脚底往上,渐渐传遍身体。 阮梨珂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原本不困的,这时候却倦倦地打了个哈欠。 “小姐可是困了?”抱琴偏头看她。 阮梨珂又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有一点——对了,阿憬的安神药还有吗?” “熬好的已经没有了。”抱琴道,“不过奴婢刚才下楼,已经借了驿站的后厨,熬上新的了。” 阮梨珂舒服地闭上了眼,闻言,诧异地睁开眼睛:“已经熬上了?” 抱琴点点头:“是啊。” 阮梨珂露出又惊又喜的笑:“你不是不喜欢阿憬吗,怎么想起来帮他熬药了。” “奴婢哪有不喜欢他,只不过是……”抱琴说到一半皱眉,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 “是什么?”阮梨珂追问。 抱琴眉头拧得更紧,想来想去,说道:“奴婢只是不喜欢他总黏着小姐。” 阮梨珂愣住,然后一下子笑出声:“原来是因为这个……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是吃阿憬的醋?” “什么呀,小姐您胡说什么……”抱琴嗔怪地瞪她。 虽然有了阿憬之后,的的确确阿憬占去了许多原本该她陪在小姐身边的时间,但她发誓,绝不是因为这个。 阿憬对小姐的好,她都知道。 要是阿憬能再大几岁,要是他的来历能再清楚一点…… 别说不喜欢,她非但喜欢,还要想方设法帮他和小姐在一起。 阮梨珂笑个没完,抱琴不恼了,反倒为她的未来担心起来。 她暗暗叹了口气,对阮梨珂道:“小姐洗完先歇息吧,奴婢去看看药熬得怎么样了。” 抱琴出了房间,把门带上了,阮梨珂听见她的脚步声下了楼。 盆里的水渐渐没那么热了,阮梨珂打算再泡一小会儿就不泡了。 就在这时,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阮梨珂抬眼,朝门口看过去。 门被敲响:“姐姐,你睡了吗?” 是阿憬。 阮梨珂眨了眨眼,提声:“还没,怎么了阿憬?” “姐姐,我可以进来吗?”门外的人答非所问,声音闷闷的。 难道阿憬还是不肯一个人睡?阮梨珂想着,对黏人的少年有点头疼。 阮梨珂叹了口气,伸手要拿干布巾擦脚。一抬手,才发现抱琴把干布巾放在了门边,她拿不到。 她低头看了一眼光溜溜的脚丫,不知道为何,忽然想起那天少年隔着被褥扫过她脚的视线,还有他那句意味不明的“愿意被姐姐踩”。 她忽然有些脸热。 “姐姐?”外面萧淮憬不安的声音再度传进来。 阮梨珂一眨眼,回过神,忙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驱散,应声:“你进来吧。” 她一边说,一边弯下腰徒劳地将小腿垂掩的裙摆往下拉了拉,好像这样就能遮住似的。 萧淮憬推开门的时候,正看见她拉扯完裙摆要起身,纤白的手指划过细细的小腿,两处皆是嫩白如雪。 他视线不由停顿一瞬。 阮梨珂直起了身:“阿憬,你有什么事吗?” “姐姐。”萧淮憬迅速收回视线,弯下眉眼,朝她露出乖顺的笑,“没什么事呢,只是想姐姐了,想和姐姐说说话再睡觉。” 还好不是不肯一个人睡,阮梨珂松了口气,不由露出笑:“好呀,那姐姐陪阿憬说说话。” 她拍拍身侧,示意萧淮憬挨着她坐。 屋子里没别的地方可坐,坐到她身边,是极其顺理成章的,萧淮憬却偏偏没有趁机坐过去,他扫了一眼,将床头的小几拖了过来。 阮梨珂意外地看他。 萧淮憬坐到小几上,矮矮的小几显得他的腿很长,快要无处安放。他只好侧坐一点。 他坐好,弯下腰,忽然伸出手碰了碰盆里的水。 阮梨珂惊愕又茫然地看着他。 萧淮憬抬脸,一脸自若无辜:“姐姐,水凉了,姐姐该擦脚了。” 是该擦脚了……阮梨珂悄悄咬了下唇,忽然觉得脚下的水有些冷,脚趾不自觉地蜷了蜷。 “那你帮我拿一下……”阮梨珂低低启唇,话还没说完,萧淮憬已经起身。 他像是熟门熟路,径直去门边拿了布巾回来。 阮梨珂怔愣一瞬,刚要伸出手去接,萧淮憬又在小几上坐下了,正坐在她面前。 他朝她露出一个好看的笑,语调乖巧又清亮:“姐姐,我给你擦。” 阮梨珂怔住。 怕溅到水,萧淮憬把她脱下来的绣鞋挪到一边,然后,修长的手探入水中,握住她纤小白皙的足。 脚上传来的奇异触觉,让阮梨珂整个人都有些发僵,来不及说出的阻止的话,彻底咽了回去。 水已经凉了,少年的掌心却很热。 萧淮憬给她擦完脚,阮梨珂立马抬起腿,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把脚藏进了被褥里。 萧淮憬睁着无辜的眼睛看着她,小声疑惑:“姐姐,你还没脱衣裳呢……” 阮梨珂一愣,脸蓦地红了。 她没脱衣裳,就慌里慌张把腿和脚都捂进了被子里,这副样子看起来的确是很奇怪。 而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因为少年疑惑的问话,竟然毫无羞耻、不受控制地想到,他该不会还要帮她脱衣裳吧? 阮梨珂一张小脸通红,迅速地、直挺挺地在床上躺下,口中胡乱道:“我、我要睡了,你也回去睡觉吧。” 萧淮憬望着她,脸上疑惑的神色更深了一点:“可是姐姐,你不脱衣裳吗?” 阮梨珂挣扎着说出最后一丝理智,声音极低:“你还在这里,我、我怎么脱……” 萧淮憬笑了。这时候笑,纵使是宠溺的笑,看起来也很恶劣。 不过阮梨珂是看不到的,因为她说完就翻了个身,压根不敢再看床边的人。 “那姐姐——”萧淮憬肆无忌惮地看榻上的人,看她如瀑的柔软长发,看她凝脂般细长白皙的脖颈,他语调慢悠悠的,“我走了。” 阮梨珂胡乱点头,巴不得他快走。 心慌的阮梨珂没注意到身后是否响起脚步声,总之过了片刻,屋子里很安静,她以为他走了,刚松一口气。 “姐姐。”薄热的气息突然出现在身后,少年像是怕她听不见,竟几乎凑到了她耳边! “好梦。”萧淮憬含笑低声道。 门开了,脚步声出去。门关上。 阮梨珂屏着一口气,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满屋子都像是能听见她“砰砰”的心跳,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因为别的。 等心跳好不容易平静了一点,她仍屏息凝神,直至小心翼翼地回过头,确定屋子里真的没别人,他是真的走了,她这才长长松出一口气。 紧绷的身体松下来,她才发觉,她穿着全部的衣裳捂在被子里,竟然捂出了一点热意。 阮梨珂忙从被子里钻出来,坐起来后,她的目光不自觉朝门口看了一眼。 她忙把视线收回来。 她坐在床头,收回视线,一垂眼就能看见床边被少年整齐摆放着的绣鞋。 她长长的眼睫覆着,遮住了眸中的情绪,静静垂着眼看了那双绣鞋半天。 少年手掌宽大,白皙修长的手指是干燥又温暖的,指腹轻微有些粗粝,碰在脚上,会撩起一层酥酥麻麻的痒…… 阮梨珂藏在被子里的一双玉足不自觉地蜷了蜷,才发现自己盯着绣鞋走神了,脑子里竟全是刚才阿憬帮她拭足的画面。 她愣怔了一瞬,眨了一下眼,忙把脑海里的画面驱散,不再看地上的绣鞋。 * 抱琴熬好药,端了一碗给萧淮憬送去。 萧淮憬打开房门,看见是她,眼里微亮的一点光立马熄灭,神情恹恹。 抱琴本是好心,看他这副样子,脸色也好不起来,把药一递,干巴巴道:“小姐吩咐的,快喝了吧。” 听见是阮梨珂吩咐的,萧淮憬这才给了一个正眼,接过那碗药。 抱琴送完药回去的时候,阮梨珂已经睡着了,而且睡得很熟,抱琴轻声唤她,她一点反应都没有。 抱琴收拾好,小心翼翼上床,只占了一点地方,躺下后很快也困倦不已。 临睡前,抱琴忽然觉得有点奇怪。 小姐很少睡得这么熟的,她上床小姐都没察觉,而她也很少这么困倦的。 好像有些不对劲…… 但她已经来不及想,眼皮无法控制地合上了。 逼问 天刚亮,萧淮憬睁开眼的一瞬,立马发现了不妥。 他自幼有梦魇之症,常年服药所致,寻常的安神药对他效用甚微,可是昨晚,他竟一夜无梦,安睡至天明。 “姐姐?阿梨姐姐?!”萧淮憬起身后,立马去叩阮梨珂的房门。 “怎么了?”屋里传来抱琴睡意未消的应答。 萧淮憬刚要松口气,抱琴惊恐的声音紧跟着传了出来:“小姐!小姐!” 萧淮憬一怔,随即立马推开屋门。 屋子里,抱琴惊恐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床榻,听见门开,她僵硬地转过头,声音几乎在颤抖:“阿憬,小姐……小姐不见了……” 萧淮憬望向空荡荡的床榻。 阮梨珂的绣鞋还安静地摆在床边,可人却已经不见踪迹。 * 旭日东升。马车行进在初晨寂静的官道上。 阮梨珂在摇摇晃晃的颠簸中醒过来。 她睁开眼,看见晃动的车帘,蓦地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昨晚她太困了,阿憬离开后不久,她打了两个哈欠,整个人便倦得厉害,眼皮抬都抬不起来,当时她便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已经来不及想,人随即昏睡过去。 之后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只知道现在一睁眼,她人居然在一辆马车上! 阮梨珂险些惊得叫出声,连忙捂住了嘴巴。这一动,她便发觉,她浑身上下都好好的,甚至连一根捆缚的绳子都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一觉醒来出现在了马车上?带走她的人又是谁? 心口一阵乱跳,虽然自己暂且没有受到伤害,但阮梨珂的心还是悬到了嗓子眼。唯一一点值得庆幸的是,至少眼下看来,带走她的人,并没有打算伤害她。 阮梨珂稍稍平复了一下紧张的心情,仔细去听外面的动静。除了车轮辘辘滚动的声响,还有许多马蹄声在四周。 难怪不绑她,听这动静,她正被围得严严实实,凭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就算再给她一把刀,她也未必能从包围中逃走。 阮梨珂本来还打算想想法子自救,听见外面周密的马蹄声,顿时有些丧气。 但她还是打起力气,悄悄靠近侧帘,试图再多探听一点消息。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开口说话。 “少爷,半月后便是商会竞选,路上不能再耽搁了,您真要送她回去?” “不然呢?她帮过我。” 后者的声音清逸,语调平稳又有些许不羁,听起来竟然有些耳熟。 阮梨珂怔愣住,反应了一会儿,蓦地睁大了双眼,一伸手,掀开了车帘:“游少爷?” * 驿站里里外外都找过了,这两日天气干燥,除了来时马车碾出的浅浅车辙印,连一个可疑的脚印都找不到。 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不见了。 萧淮憬冷着脸“蹬蹬”下楼,抱琴追在他身后。掌柜此时不在内堂,萧淮憬径直去后厨——厨房刚刚传出动静。 抱琴竭力拦他,压声劝阻:“你去有什么用?这要真是黑店,那厨子手里有刀,你去送死吗?!” “这不是什么黑店。”萧淮憬冷道,“他们就是冲着她来的。” 身上带的银钱首饰都还在,只不见了人,这不是冲着人来的是什么? 抱琴慌了神,被萧淮憬一点,反应过来,更要拦他:“那你去有什么用!小姐在他们手里,要是他们……” 她话没说完,被萧淮憬一把甩开。 萧淮憬径直进了后厨,厨子见他来者不善,忙握紧了刀柄,可还来不及举起来,眼前毫不留情的一脚就踢了过来。 厨子未料萧淮憬竟会武功,整个人猝不及防被踹飞了丈远,后背撞在木架上,一声巨响,随即哐哐当当,被木架上堆放的锅碗瓢盆砸了个眼冒金星。 萧淮憬顺手摸了砧板上一把窄刀握在手里,狠狠插在砧板上:“她人呢!” 刀身“铿”鸣,眼前分明只是一个十五六的少年,厨子却经不住打了个颤:“什、什么人……” 萧淮憬一把把刀拔起来,手腕一转指向厨子:“别让我问第二遍。” 抱琴追进来,本来以为会看见阿憬落入贼人手中,却不想看见的正是这一幕。 她有些呆。 这时候,掌柜从外面回来了,看见抱琴一脸惊诧地站在后厨门口,敏锐地发现不对。 他袖中有刀,暗暗滑出来握在手里,悄悄靠近抱琴的后背。 抱琴察觉到身后有人过来的时候,已经迟了,掌柜举起刀,朝她的脖子架过来。 “啊!”抱琴惊呼一声。 电光火石之间,一声破空之声骤然响起,一柄窄刀突然横里飞出来! 掌柜眼看要得手,那柄刀径直飞向他手腕,他一惊,当下只能躲闪。然而后厨狭窄,他慌乱往后退时,撞在门上,窄刀擦着他脖子飞过去,“铿”一声扎在了门上。 掌柜呆了。抱琴也呆了。 这柄及时飞来的窄刀,当然出自阿憬之手,而显然,不是碰巧这样分毫不差地划过了掌柜的脖子。 下一刻,萧淮憬已经到了掌柜面前。他握住扎在门上的刀,压手一压。 掌柜立马被困在了木门和刀刃之间,只能尽力屏住呼吸,因为稍有不慎,近在毫厘的刀刃就会割断他的喉咙。 抱琴彻彻底底地呆了。 她对阿憬的来历一直有所怀疑,而眼下,阿憬的身手,简直让她大吃一惊! 萧淮憬此时顾不得抱琴,面若寒霜盯着掌柜,声音冷得快要结冰:“她人呢,我只问一遍。” 他面色极冷,握着刀柄的手骨节用力至泛白,却也极稳,压着刀刃压住掌柜脖颈,恰好压出一线血痕,既让他恐惧,也不至于要了他的性命。 抱琴在一旁看得呆了。眼前这个冷冽狠戾的少年,当真是她认识的那个阿憬吗? 她虽然一直知道阿憬有两副面孔,但以他在小姐面前那副小狗摇尾巴似的乖巧姿态,她也实在难以想到,阿憬的另一面,竟可以冷酷至让人觉得畏惧。她一直以为,阿憬只是对别人有点冷淡而已,只是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听话乖巧而已,可眼前陌生的少年…… 掌柜比抱琴好不了多少,刀架在脖子上,他从未觉得离死亡如此近过,而让他落到这个境地的人,竟然是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年! “她、她被……”死亡近在咫尺,掌柜已是魂不附体,就要开口说出阮梨珂的下落。 就在这时,驿站大堂内突然传来脚步声。 萧淮憬目光一横,警惕地看出去。 “抱琴!阿憬!”阮梨珂喊道。 后厨里的四个人俱是一愣。萧淮憬最先反应过来,冷睨了掌柜一眼,松开刀柄,一边往外去,一边出声:“阿梨姐姐!” 原地震惊的抱琴清清楚楚地看见,刚才还一脸要杀人的少年,脸上陡然间竟就换上了一副担惊受怕的表情,语气可怜巴巴的,一阵小风似的跑了出去。 抱琴:“……” 再次震惊的抱琴原地愣了两瞬,才反应过来自己和两个贼人待在一起,连忙也慌张地跑出去:“小姐!” 驿站一楼内堂空无一人,阮梨珂进来的时候,心跳得很快,一种强烈的不安和恐惧悬在她心头——要是抱琴和阿憬出了什么事,那她该怎么办? 她急急出声唤,好在,少年立马从后厨跑了出来。 阮梨珂没去想,萧淮憬和抱琴为何会从后厨跑出来,看到两个人的一瞬,只觉得一颗心终于安安稳稳地落了回去。 阮梨珂还从没有过这种满足,看到抱琴和阿憬好好的,她忽然觉得别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阮梨珂提起裙摆,朝着二人跑过去。 萧淮憬径直迎上去,直接抱住了阮梨珂。 太子殿下筹谋算计,向来冷静自持,这一刻,突然有些失态。 “阿憬……”阮梨珂低低唤了一声。少年抱得有些紧,她快呼吸不畅了。 萧淮憬回过神,紧绷的双臂松了一点。 “姐姐……”他轻声唤,低低的声音里,有惴惴的不安,也有失而复得的欣喜。 阮梨珂心下发软,抬手温柔地顺了顺他的后背:“没事了阿憬,姐姐没事。” “小姐……”抱琴冲出来,没能抱到自家小姐,而看到萧淮憬和阮梨珂抱在一起,想起他刚才握着刀威胁人的样子,一时间有点心情复杂。 阮梨珂紧张的心跳渐渐平复,身后许多脚步声走了过来。是游子莘和他的人。阮梨珂反应过来自己和阿憬这样抱着有些不合适,忙从他怀里退开。 萧淮憬却不肯松,瓮声瓮气撒娇般唤她:“姐姐,再抱一会儿……我害怕,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阮梨珂脸颊微热,又实在不忍,只好拍着他的背继续柔声安抚:“没事了阿憬,姐姐没有事,别怕。” 萧淮憬一面是真的舍不得松开,另一面,是看到了门外走进来的人。 游子莘从门外进来,手下进后厨,将掌柜和厨子拿下,一切安全之后,他才看向屋中相拥在一起的两个人。 游子莘心里感叹,这姐弟两好生亲近,又说不上来,有哪里有点奇怪。 是了,这少年看他的眼神,怎么冷冰冰的,甚至有种按捺不住的恼意? 游子莘不知道,萧淮憬正烦透了他,更恨透了自己。 若非他不够警醒,阮梨珂不会遇到这种事,也不会需要别人来救。 责备 车夫饭量大,吃下去的蒙汗药也多,直到一切结束,他才醒过来下楼,被楼下挤满了一屋子的人给吓了一跳。 掌柜和厨子已经被绑了起来,如萧淮憬所说,财物并未丢失,他们就是冲着阮梨珂来的,可无论怎么问,他们也只说是有人给了他们钱,让他们在饭菜里下药,至于为何掳走阮梨珂,他们咬死只说不知道。 可这也说不通,拿了钱下蒙汗药,为何却对她们身上的财物毫无兴趣,不是应该趁机拿走吗? 再问,他们也只承认,给他们钱的那伙人,是看上了阮梨珂的容貌,要将她掳去花楼卖掉,卖个大价钱。 这话且不论真假,总之一旁的阮梨珂听了,脸色立时便不好了。 萧淮憬伸手拉住她,轻声叫她:“姐姐……” 阮梨珂从怔然和后怕中回过神,偏过头,看了他一眼。少年的手心温热,有源源不断的暖意从他身上递过来,渐渐温暖了她发冷的手心。 游子莘注意到阮梨珂的脸色不大好,不再当着她的面继续审问,命人将两个五花大绑的人带去了屋外。 “姐姐,你的手……”萧淮憬轻轻出声,低头看着阮梨珂手腕上被勒出的红痕。 阮梨珂愣了愣。这红痕,她自己都不知道。 被歹人绑走之后,她一直昏睡,醒过来的时候就在游家的马车里,当时她已经安全了,满心只牵挂着仍在驿站的抱琴和萧淮憬,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手腕受伤了。 “姐姐,我给你上点药。”萧淮憬忙搀她到桌边坐下,折身去找药。 阮梨珂看着他上楼,看不见了,她低头望向自己手腕上的伤痕。 后怕再一次涌了上来。 在看到这些勒痕之前,因为一直昏睡,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危险,可现在,手腕上的疼痛开始提醒她,只差一点,她就可能被卖去花楼,可能被欺侮后曝尸荒野…… 她差一点就落入地狱,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抱琴和阿憬。 阮梨珂抿紧唇,目光牢牢盯住手腕,像是要把这种疼痛铭刻在心里。 “小姐,别看了……”抱琴站在阮梨珂身后,看见她的嘴唇紧抿至发白,忙出声。 阮梨珂定了定心神,抬手轻扯了一下袖口,将红痕掩住,依言不再看。 可是,哪怕没再看,她的心里却仍控制不住地在想。纵使她一遍遍在心里告诫自己,过去无法改变,她能做的,就是从今往后无论何时何地都更加小心谨慎,可是她仍然忍不住去想,如果这一次没有遇到游家少爷,她会是什么下场,抱琴和阿憬,又会是什么下场。 这一次,是她运气好,可她不会每一回都有这样好的运气。 “小姐,您是怎么遇上游家少爷的?”阮梨珂一直低着头,抱琴知道她仍在胡思乱想,低低出声询问,想要分散她的念头。 阮梨珂深吸了口气,暂时抛开那些不再去想:“……碰巧。游少爷是庐阳人,到漳泗城巡查铺子的,他要回庐阳,正巧撞上了。” 若非这样碰巧,在这偏远的交界之地,她就算死一百次,也未必会有人发觉。 可惜的是,绑走她的那伙歹人,都是一群亡命之徒,被游家人撞上之后,俱是拼死相搏,已经全都毙命了。她便也无从得知,自己究竟是怎么被盯上的,更无法知道,他们绑走她到底是要干什么。 萧淮憬下楼来,拿来了随身带的药膏,给阮梨珂擦药。 “我自己来吧。”阮梨珂温声道。她体谅阿憬年纪小,心想他一定被吓坏了。 “没事的姐姐,我给姐姐擦。”萧淮憬让过她的手,轻轻卷起她的袖口,执意给她擦药。 阮梨珂望着他小心的动作,少年俊俏的眉眼蹙着,浅色的眸仁里,心疼快要溢于言表。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阿憬,没事的,不怎么疼,你别害怕,也别担心。” 萧淮憬擦药的动作一顿。 片刻,抬起眼,定定地看她,神色莫名有些庄重:“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姐姐?” 阮梨珂一怔,嘴角的笑慢慢落下来。 有一瞬间,她心底好像划过了一丝什么,但转瞬即逝,她没能抓住。 她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少年并不是在担心会失去一个照顾他的人,而是她对他来说,真真切切是弥足珍贵的。 阮梨珂兀自晃神,没注意到一旁抱琴一言难尽的表情。 对自家小姐傻乎乎地担心阿憬会害怕这件事,抱琴感到心情十分的复杂。 她回想了一下少年握着刀冷冷威胁人的样子,打了个寒颤——阿憬怎么会害怕?别人害怕他还差不多。 刚才要是换了阿憬审问那掌柜和厨子,一定早就问出来了。 只可惜阿憬有两副面孔,在小姐面前,是决计不会露出真面目的。 抱琴一边回想感慨,一边对萧淮憬的疑虑更深,只是当下,阮梨珂才受了惊吓,她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把后厨的事情说出来。 掌柜和厨子的嘴很严,游子莘没问出什么,只能命人将两人送去官府。 他安排好一切后进屋,看见萧淮憬在给阮梨珂上药。 游子莘愣了愣,又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儿重新进来。 他拿了药来,递过去:“用这个药吧。这药很有效。” 出神的阮梨珂和专注擦药的萧淮憬同时抬脸看向他。 两道目光一起望过来,尤其少年的目光冰冷,带着隐隐的敌意,游子莘顿时有些不自在。 他无措地摸了下鼻尖,选择避开萧淮憬的视线,看向阮梨珂:“抱歉,我刚才没注意到你手上有伤。” “没事,”阮梨珂忙道,“我……” “无妨。”萧淮憬伸手接药,与阮梨珂同时出声,微漠的话音盖过了她的声音,“我会照顾好姐姐。” “……”手心一空,游子莘回过神,那种隐约的敌意更明显了。 不过游子莘没有多想,少年险些失去姐姐,好不容易再见到姐姐,对他这样一个半路冒出来的陌生男人有所提防,也是很理所应当的。 他收回手,又一次摸摸鼻尖,语调无奈:“那你们上药,我先出去。” 阮梨珂还想道谢,游子莘不甚在意地朝她笑了下,直接转身出去了。 等他出去,阮梨珂收回视线,看向面前低着头给自己小心上药的少年,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阿憬。”阮梨珂语气很淡,听得出来有些不高兴。 萧淮憬上药的动作顿了顿,头也不抬,闷闷“嗯”了声。 刚才阿憬的反应,不仅是游子莘察觉出了敌意,阮梨珂也觉得他的态度有些无礼,而现在,他一点反省都没有。 阮梨珂语调微冷:“阿憬,你刚刚怎么和游少爷说话的?” 萧淮憬低着头,继续给她上药,不说话。 阮梨珂耐心地等,但萧淮憬自始至终没有抬起头,直到药快要上完的时候,阮梨珂失去了最后的耐性,直接把手腕从他掌心抽了回来。 “不用了。”阮梨珂紧紧蹙着眉,把衣袖扯下来整理好,看也不看面前的少年一眼,“游少爷是我的就命恩人,你这般态度,实在太无礼了。” 说完,阮梨珂从桌边直接起身,扭头出去。她要去找游子莘道谢,更要替阿憬道歉。 抱琴急忙跟上去,到门口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萧淮憬一眼。 这还是小姐头一回对阿憬生气,她着实为小姐捏了把汗,毕竟她已经知道,阿憬可不是一般的少年,他会武功!还能一脸平常地拿刀割别人的脖子! 她生怕小姐惹恼了阿憬,阿憬一生气,露出真面目来。 不过,抱琴并没有看到什么“真面目”,只看到桌边的少年眉眼低垂,紧抿的唇角噙着一丝说不出的委屈。 阮梨珂带着抱琴去道谢道歉的时候,萧淮憬在桌边默然坐了一会儿,然后把手里没上完的药收起来,盖好。 他把小小的药瓶攥在手里,手指不断地用力,像是要把药瓶碾碎一般。 可过了一会儿,他手指一松,又颓然地卸了力道。 萧淮憬清楚地知道,刚才他的表现,是她所不喜欢的,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再装出她喜欢的乖巧样子。 是因为他这一次没能及时察觉异常,让她遭遇危险为别人所救吗?他在懊恼,在吃醋吗? 还是因为她安然出现在他面前,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那种以为失去了的尖锐的疼痛? 萧淮憬忽然发觉,自己有些自负了。 他原本打算,在她过上安稳的生活之后就离开,回去帝都那个腥风血雨的战场。可现在,他动摇了,他怀疑自己到了那时候,是否真的能做到毫不犹豫抽身而去。 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有些疯狂。 萧淮憬一刹间眼睛极亮。然后,他按捺住自己,将眼底的锋芒一点一点隐藏。 不能急。不能急。 这条路太危险,现在还不是和她并肩同行的好时候。而且他的阿梨姐姐,现下未必会愿意陪他去走那条路。因为她甚至还不知道,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再等一等。等一等。 就眼前而言,那个让他的阿梨姐姐为了别人来责备他的野男人,才是当下的“心腹大患”。 游子莘,救她的机会,你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同路 “你们也是去庐阳?” 游子莘并不在意萧淮憬的冷待,阮梨珂道歉的话说完,他只是一笑而过,不愿在此事上纠结,转而问起阮梨珂三人的去处,然后,他便颇为惊喜地发现,他们竟是去往同一个地方。 阮梨珂点点头,游子莘如释重负地笑起来:“那正好,我们顺路,不如你们和我一起去庐阳,这样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他今日是碰巧救了人,但此地距离庐阳还有不短的路程,钟小姐一个弱质女流,只带一个丫鬟和一个孩子,他担心她们会再遇上危险。他回庐阳还有要事,原本还苦于无法亲自相送,准备分派几个家丁送她们一程,这下倒是不用麻烦了。 阮梨珂适才刚为救命之恩道过谢,闻言一愣,随即脸颊有些发热——她在游家马车上都听见了,游少爷回庐阳有事,不能在路上耽搁。她请求他送她回驿站救抱琴和阿憬已经耽误了他,不好再麻烦他了。 虽然刚刚经历过危险,她很想能有可靠的人同行,但一忖过后,她还是决定拒绝。 然而,没等她开口说话,游子莘看出了她的纠结,先一步笑道:“钟小姐不用觉得麻烦。说实话,若你们不肯同行,我心里也实在放心不下,便会派人送你们一程。反正都是要麻烦的,钟小姐不如想一想,选哪种麻烦能让你心里好受些。” 阮梨珂脸上更热了,被人看穿了不说,还被点破出来。 游子莘没再说话,他身量很高,姿态很是轻松地站着,微微低头笑着看她。 阮梨珂暗暗咬了咬唇,等脸上的热意被风吹散了一点,她才沉静地开口:“既然如此,那便劳烦游少爷了。” 不等她再说第二句话,行事素来不羁的游少爷生怕这位礼数过于周全的钟小姐再吟出一段长篇大论的致谢之辞,忙一笑,扔下一句“那就这么定了”,便转身去安排马车了。 阮梨珂的滔滔之言卡在舌尖,打了几转,只好咽回去。 “小姐,这样也好,奴婢瞧这位游少爷也是个好心人,小姐就别多想了。”抱琴出声。 阮梨珂望着游子莘指挥人手的身影,仍是觉得麻烦了他,可既已经定下,多思也无用,她收回视线,慢慢转过头,朝驿站门口看了一眼。 阿憬并没有跟出来。 从她站的位置看过去,也看不见内堂的阿憬。 “抱琴,”阮梨珂启唇,声音有些低,“我刚才对阿憬……是不是太凶了?” 阮梨珂这么问,心里已经开始后悔了。阿憬是担心她,失了分寸也无可厚非,他一定是吓坏了,所以面对游少爷这样一个并不熟悉的陌生男子接近,警惕防备也是很正常的。 她越想越后悔,并没有听见抱琴自言自语道:“凶什么……可没他凶……” 阮梨珂望着门口,一颗心沉甸甸的,几番思量,还是忍不住提步,朝内堂走去。 走到门口,刚一进门,阮梨珂就被撞了一下。一抬头,正是阿憬。 “阿憬……”阮梨珂微微讶然,很快,又被少年脸上落寞的神色刺了一下,一颗心沉得更厉害了。 “姐姐……”萧淮憬望向她,透亮的眸子有些湿润,又有些慌乱,“对不起,阿憬撞到姐姐了,姐姐有没有撞疼?” 其实只是轻轻地撞了一下,阮梨珂立马道:“不疼的。” 她看着他慌乱无措的样子,又隐隐好像知道,他不止是因为撞到了她才这样惊慌。 是因为她刚才生气说他了吗? “姐姐,对不起……”萧淮憬低下头,又说了一遍。 这一刻,阮梨珂后悔的心情达到了顶峰。 阿憬从小受了那么多的苦,性子看起来乖顺,其实却是小心又封闭,她是因为救了他的命、对他好,他才依赖她,而她刚才为了一个外人,只顾着责备他失了礼数,却没有去体谅他的心情。 “阿憬……”阮梨珂喉头发涩,浓烈的懊悔梗在喉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萧淮憬似没察觉她愧悔的情绪,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攥住了她一丁点衣袖:“姐姐,我错了,你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少年低着的头抬起来一点,瑟缩地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地再次低下去,声音更轻更低了:“我去给游少爷道歉,要打要骂阿憬都认,姐姐不要生阿憬的气,好不好?” 阮梨珂再忍不住,一把拉住少年的手攥在手心,握得紧紧的:“怎么会?!姐姐怎么会让人打骂阿憬?” “姐姐……”萧淮憬抬起头,湿润落寞的眸亮了一点点,透出藏着的委屈来。 阮梨珂一瞬间心软到不行,低下头,不忍再看少年委屈的样子,拉着他的手,温柔地捏了捏:“阿憬,是姐姐不好,姐姐忘了阿憬还在害怕。” “姐姐……”萧淮憬嗫嚅地叫她,乖巧的声音听起来含混,有些糯糯的,又有点小小的倔强,“姐姐没有不好,姐姐哪里都好,是阿憬不好。” 阮梨珂一怔,旋即笑起来,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她忍不住伸出手,刮了刮少年轻轻蹙起的鼻尖。 “姐弟两”和好,阮梨珂沉甸甸的心情这才好了一点。她也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阿憬在她心中,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分量。 然而对萧淮憬来说,“一个疼爱的弟弟”,这个分量,这个身份,都还远远不够。 游子莘安排好了马车,车夫和租来的马车便用不上了。因为遭遇了驿站的事情,车夫算是受了牵连,剩下几天的租金便也不必退了,让他直接驾马车回漳泗。 萧淮憬虽然不满于仅仅作为姐弟的关系,但刚才他低头道歉的时候,他的阿梨姐姐也来同他道歉了,这让他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不过,这点好心情,在得知要和游家结伴同路去庐阳之后,就霎时间荡然无存了。 萧淮憬郁闷得很,游家马车再宽大再豪阔,他也不想坐。 游子莘还以为他是上不去马车,伸手要托他一把,萧淮憬立马一个眼神斜过去。 游子莘的手在半空僵住,虽然他看出来少年的敌意,但实在十分莫名。 他收回手,无奈挠头:“那……你自己上?” 先上马车的阮梨珂闻言,回过头来,看见马车旁的两个人大眼瞪着小眼。她也有些不解,想了想,朝萧淮憬伸出手:“阿憬,上来吧。” 萧淮憬面无表情的脸上转向她时立马绽出一个笑,乖顺地把手递出去,搭在她手心:“谢谢姐姐!” 阮梨珂朝他温柔地笑笑,两只手交握在一起。萧淮憬回头看了游子莘一眼,嘴角勾了勾。 游子莘:“……” 虽然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刚才那小子的笑,怎么看怎么挑衅。 上了马车,萧淮憬紧挨着阮梨珂占据了她身侧唯一的位置,连抱琴都被挤走了。 阮梨珂以为是阿憬还在后怕她出事,并不觉得有什么。 马车启程,游子莘问:“钟小姐,刚才我忘了问,你们此去庐阳是去做什么的?” 其实只要离开普丘观,远离泉州,去哪里都是一样,她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庐阳是她母亲的故土,她也想去看一看,至于前尘往事,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阮梨珂想了想,便说:“我们是去寻亲的。” “寻亲?”游子莘略微偏头,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含了几分探询。 阮梨珂立马会意,忙解释道:“游少爷尽管放心,我虽然姓钟,但和钟氏商铺并无干系,上次我已经说过了。” 游子莘是个商人,纵使她上次说过,他的精明还是不由地让他多想了一点。 闻言,他笑了下,心下虽然仍有疑虑,但并未深究,只不在意道:“就算有关系,也没什么。钟小姐是个好人,和钟家那些人自是不一样的。” 阮梨珂脸上的表情顿时一僵。 钟家那些人?自是不一样? 这种表述,这种语气,可不是什么好话。 钟家到底怎么了,怎么这么多人对钟家都有微词? 游子莘何其敏锐,立马察觉她的表情有些僵硬,心下的疑虑顿时更深了两分。 不过,他暂时还并不怀疑这位钟小姐的为人。毕竟一个能把心事写在脸上的人,想也知道心机深不到哪里去。 萧淮憬睨了他一眼,心道他要是再多问一句,他就让他永远闭嘴。 好在,阮梨珂尴尬地笑了笑之后,游子莘只是淡淡一笑置之,并没有再追问什么。 “姐姐……”萧淮憬凑近阮梨珂,声音并未压低,“姐姐昨晚没有睡好是不是,姐姐靠在阿憬身上睡一会儿吧。” 他眨了下眼,毫无杂质的眼睛清澈干净,显得格外盈亮。 除了阮梨珂,车内另外两人的视线也循声看过来,抱琴的表情一言难尽,游少爷似笑非笑。 阿憬再是个孩子,站起来也比她高了,阮梨珂再没心思去想钟家的事情,顿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萧淮憬见她不答,伸手牵住她袖口轻晃:“姐姐……” 少年的表情有点受伤,阮梨珂感觉自己要是不答应,简直会成为天大的罪过一般。 其实她昨晚被药迷晕了,也不算没睡好,相反,是“睡”得太好。 她心里无奈地叹口气,脸上却露出温和的笑容:“好,我们阿憬真贴心。” 阮梨珂靠过去,靠在少年看起来单薄却十分宽阔的肩头。 车内安静下来,游子莘移开视线,抱琴看了两人一会儿,也转开了目光。 阮梨珂以为自己不困,真等靠在了萧淮憬肩上,马车轻晃,她还是睡着了。 萧淮憬低垂目光,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他看起来很安静,谁也看不出,他贪婪的目光。 披风 游子莘回庐阳要参加商会竞选,所剩时间已经不多,故而路上未敢再耽搁。 马车紧赶慢赶一连走了三日,才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阻断了行程,一行人不得不就近寻了个山洞避雨。 山洞洞口狭小,是游家的随从找到的,马车进不来,车上的几人只能冒着雨跑进山洞,雨势太大,又夹着风,连伞都撑不起来。 进了山洞,一行人的身上差不多都被雨淋湿了,好在二三月的时节,已经不是很冷,不至于淋了雨冻出病来。 “小姐!”抱琴压声把阮梨珂牵到了山洞里的角落。 仲春时节,尚未入夏,两人还未脱下厚实的棉裙,虽然淋了雨打湿了衣裳,但除了有些狼狈,到底没失了体面。 可尽管如此,浑身湿漉漉的站在人前,山洞里又全是一帮身强力壮的男子,还是叫人很不好意思。 抱琴把阮梨珂拉到一边,一是避开众人,二是想把自己的衣裳脱下来,给阮梨珂盖一盖。 “你别!”抱琴一抬手,阮梨珂就明白了她的打算,忙拦她,“我又不冷,再说这山洞里这么暗,也没人注意我们,没事。” 抱琴还待说什么,阮梨珂扭头看了一圈,蹙起眉:“阿憬呢?” 刚才冒雨进山洞的时候,阿憬还在她身边,抱琴拉她过来这才片刻,怎么就不见人了? 抱琴这下也顾不上脱衣裳了,跟着四下看:“他刚才不是还跟在小姐身边吗?” 两个人四处张望的时候,看见游子莘朝这边来了。 抱琴忙把阮梨珂往身后挡了挡。 游子莘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件披风,是他刚才穿着的那件,也被雨淋湿了一点,但游少爷的披风是上好的狐狸毛做的,抖一抖,沾上的雨珠就全落了。 他把披风递过来,视线只在阮梨珂身上落了一眼,就偏去了一边:“钟小姐,不嫌弃的话,你披上吧。这山洞里没什么引火之物,生火还要一会儿。” 阮梨珂看了披风一眼,没伸手接,语气平缓道:“多谢游少爷的好意,不过没事,我不冷,游少爷自己穿吧。” “你拿着吧。”游子莘又看她一眼,继而再次偏过头,望向一边,“钟小姐是女子,你都没穿,我却穿着——”他一扬下巴,“他们该笑话我没风度了。” 阮梨珂顺着他的话看过去,山洞中已经点起了火折,映照着男人们的身影,有人望过来。 阮梨珂怔了怔,想着当着游子莘手下这么多人拒绝他的好意,是不是会让他很没有面子。 短暂的思忖过后,阮梨珂伸出手接过了披风:“……那就多谢了。” 游子莘笑了声:“是我谢钟小姐成全。” 他说完,转身离开。阮梨珂拿着披风站了一会儿,抱琴轻声道:“小姐,拿都拿了,要不……穿上吧?” “唔……”阮梨珂把披风搭在小臂上抱着,似是而非地应了声,“……找找阿憬吧,先找他。” 怕是山洞昏暗,自己没看清,阮梨珂准备在山洞里找一圈。外面那么大的雨,阿憬应该是不会跑去外面的。 她这样想,刚走了两步,就看见山洞的入口,迷蒙的天光映出了少年背光的轮廓。他刚从外面进来。 阮梨珂脚步一顿。 他还真的是去外面了?他去外面做什么了? 她远远看着他,脚步停了下来。耳边是外头暴雨如注的紧密雨声,她心里不由有些恼。 这么大的雨,他出去做什么? 出去便出去,为何不同她说一声? 阮梨珂看着萧淮憬走过来,一大串薄责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可等人走近了之后,她看见少年的臂弯里同样搭着一件披风——那是他的披风,一直放在行囊中好好收着。 阿憬是去拿披风了? 阮梨珂想到这一点,一瞬间恼意消散了许多,她没有察觉,在她心里,下意识地就相信,萧淮憬的披风是为她拿的。 她也的确没猜错,萧淮憬加快步子过来,一脸邀功似的欢喜,把披风递给她:“姐姐!” 他一开口,就发现阮梨珂手里已经有了一件披风,满脸的笑顿时垮了下去,神色怏怏:“姐姐……你已经有了啊……” 他的语气一下子低下去八截,和刚才的欣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身上被雨淋湿,湿得彻底,耷拉下脑袋,简直就像一只落汤小狗。 阮梨珂彻底忘记了他不说一声就自己跑去山洞外的事情,先是把游子莘的披风递给抱琴,然后把他的披风接了过来。 “你出去做什么?”阮梨珂问,是她刚才想好要说的第一句,但已经不是责备的语气,低柔的声音里只有心疼。 她把少年的披风拢在怀里,又伸出手去拨弄他湿漉漉的头发。 萧淮憬捉住她的手。看见她把游子莘的披风拿走,接过他的披风,他由晴转雨的心情,已经又由雨转阴。 “姐姐,”他眼神纯然,却十分暧昧地捏了捏她纤细柔软的手腕,“你快穿上吧,我专门给你拿来的。” 阮梨珂被他捉着手,没察觉他胆大妄为的小动作,一心只在担忧他雨水滴答的头发:“湿成这样,要是着凉了怎么办……” 她声音很低,自言自语一般呢喃。 萧淮憬悄然弯了下唇,总觉得她这时候的声音,比平常还要动听百倍。 他深看了一眼她轻拧的眉心,忽地露出一个笑。 阮梨珂还没反应过来,萧淮憬已经拿走了她怀里的披风,伸手一抖,高挑的身形罩过来,几乎是半拥住她,将披风披在她身上。 她微怔间下意识仰头,软唇差一点碰触到少年突起的喉结。 阮梨珂本能地咬住嘴唇,越发失神。 而这还不够,下一刻,萧淮憬又收紧双臂,用披风裹紧她的身体。 陌生的温度隔着一层披风和一层湿漉的衣裳透过来,阮梨珂突然有些呼吸急促。明明前一刻身上还是沁凉的,这一刻,她却好似被少年宽阔的胸膛烫到了。 “好、好了。”阮梨珂攥住披风两边裹住自己,急切出声。 萧淮憬依言退开,又伸手,把抱琴手里游子莘的披风拿了过来。 阮梨珂心慌意乱,怔怔看着他的动作没来得及反应,紧跟着就看见萧淮憬低下头,用游少爷那珍贵的狐狸毛披风,去擦自己湿透的发。 “阿憬!”阮梨珂叫出声,阻拦的却迟了。 萧淮憬抬头看她,一边拭发,眼神无辜:“怎么了,姐姐?” 阮梨珂:“……” 擦都擦了,再说也迟了。 “没什么……”阮梨珂语气幽幽,十分心虚地四面看了看。 还好,游少爷没看见。 萧淮憬简单擦了头发,游子莘的披风不用白不用,他自己披上了。 阮梨珂张了张嘴,觉得别人给她的东西,她不经允许擅自给了阿憬,好像不太好,但萧淮憬已经披上了,她多看了两眼,终究没说什么。 萧淮憬一直注意着她的反应,她没开口说他,他心情又好了一点。 他勾了下唇,视线一瞥,看见身上披着的披风,略扬的嘴角顿时又冷了下去。 哼,什么臭男人的臭披风,也配穿在他的阿梨姐姐身上? 也就只能他勉为其难地穿一穿了。 * 天黑前,山洞里生好了火。 游子莘注意到自己的披风披在了萧淮憬身上,微微讶然,然后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游家带了不少肉脯果干,游子莘照顾萧淮憬年纪最小,最先把吃食分给他。 萧淮憬接过。阮梨珂看了他一眼,他动了动唇,勉为其难说了句“谢谢”。 游子莘笑笑,又把肉脯果干分给阮梨珂。 阮梨珂刚要伸手接,身侧少年的手忽然也递了过来,把分到的吃食都给她。 “……”游子莘耐心道,“肉脯和果干都还有很多,你尽管吃。” 萧淮憬看他一眼,因为当着阮梨珂的面,这一眼已经足够收敛了,但游子莘还是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一种“少掺和我们家事”的嫌拒。 “……”游子莘对这奇奇怪怪的小子无话可说,转向阮梨珂,“令弟可能是心疼你,想让你先吃。” 是吗? 阮梨珂看看两人,嗅出了一丝不友好的氛围,她不明白为什么,也不知道怎么从中周全,只好忙不迭把两个人递过来的东西都接了。 游子莘笑了笑,转头给抱琴和其他人继续分吃的。 阮梨珂松了口气,好歹解决了一个,可一转头,萧淮憬一脸幽怨地看着她。 阮梨珂:“……” 她尝试去理解他的反应,可实在理解不了,只好柔柔地问:“阿憬,怎么了呀?” 萧淮憬勉强收敛了一点眼底的阴郁,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委屈:“姐姐,你可不可以……” “什么?”阮梨珂认真地看着他,认真地听。 萧淮憬眨眨眼,噙着一丝小任性道:“只吃我的?” 阮梨珂愣了愣。 片刻,低头看了看两只手里的吃食——这不都是游少爷的吗??? 好半晌,她终于明白了——哦,一个是游子莘递的,一个是阿憬递的。 阮梨珂抬眼看萧淮憬,心道这家伙什么时候开始计较这些了? 阮梨珂不解其中深意,但尽管懵懵的,还是把游子莘递给她的递给了萧淮憬:“那我吃阿憬的,阿憬吃游少爷给我的,好不好?” 萧淮憬模样乖乖地点头,微微笑。 阮梨珂如释重负。 吃完东西,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雨还在下,月色朦胧。 游家的人简单铺出了几块睡的地方,游子莘特意在角落给阮梨珂三人安排了三处垫了厚衣裳的地方。 雨声滴沥,所有人都陆续躺下歇息。 躺了许久,阮梨珂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忽然感觉身侧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她半睡半醒间一下子清醒过来,猛地睁开眼。 便看见,萧淮憬从他那块不知什么时候摸了过来,月色模糊,他面色看不清,只隐约看得见,他的眼睛亮亮的。 阮梨珂凑近他一点,怕吵到别人,用很低的声音问:“阿憬,怎么了呀?” “姐姐……”萧淮憬也凑近她一点,两个人忽然挨得很近,鼻尖几乎碰在一起。 阮梨珂不由屏住呼吸,听见萧淮憬低低的声音说:“姐姐,我好冷,想和姐姐一起睡。” 摸脸 山洞的口很小,又用树枝枯草遮挡住了,外面雨夜的凉意虽然钻进来一些,但睡前众人都烤了火,淋湿的衣裳都烘干了,而游子莘特意为三个人垫了厚厚的衣裳在地上,照理说,应该不会冷了。 阮梨珂素来身体娇弱,她都不觉得冷,甚至,忽然有一点热。 “……你很冷吗?”阮梨珂低声问,想看清少年脸上的表情,可他的呼吸近在咫尺,打在她脸上,让她没办法静下心。 昏暗中的萧淮憬用力点点头,语气无比真诚,又无比可怜:“呜呜姐姐,真的好冷……” 萧淮憬点头的时候,阮梨珂感觉自己的鼻尖和他的碰了一下,慌忙地往后退了一点。 萧淮憬无辜地望着她。 黑暗中,阮梨珂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自己也觉得自己过度反应,定了定心神:“那、那你就挨着我睡吧。” 她的声音比刚才又低了一点,有一点含混不清。萧淮憬眸色沉了沉。黑暗中,他不用装出乖顺的笑脸,视线肆无忌惮勾勒她妩媚起伏的轮廓。 “姐姐真好。”他一边低低道,一边靠近她。 阮梨珂退无可退,只能愣愣地等他靠过来。 两个人的呼吸再次交缠在一起,萧淮憬笑:“姐姐,好梦。” “……”阮梨珂无言,被少年陌生温热的气息拨乱了心弦。 这一晚,阮梨珂睡得很晚,呼吸和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她说服了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又担心起阿憬是不是淋了雨着了凉,所以才觉得冷。她越发拘束,生怕吵醒他,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第二天天亮,阮梨珂醒得也很晚。 一夜过去,山洞里的火早就灭了,经过一夜的冷雨寒风,山洞内气温降了许多,但阮梨珂醒过来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冷,身上暖融融的。 她迷蒙地睁开眼睛,先看见的不是山洞冷峭的壁石,而是一片坚实温暖的胸膛。 阮梨珂愣住。 “姐姐醒了?”少年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低低的,含着不易察觉的笑。 阮梨珂忙抬起头,对上了萧淮憬似笑非笑的眼眸。 她脸上几乎是一瞬间烧了起来,连忙要退开,可一动,立马发觉自己不仅钻进了少年怀里,她的腰也被他搂着。 他臂弯紧实,阮梨珂一瞬间突然觉得,他好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 萧淮憬含笑,低头看她,阮梨珂觉得他的笑有些深味,定睛再看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又分明只是一片纯澈。 阮梨珂心烦意乱,避开视线去,低头,闷闷去拨他握在她腰上的手。 清晨的山洞里仍有些昏暗,但到底天亮了,游家的人已经陆陆续续都起来了,阮梨珂能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就在身后。 她去推他手的动作不敢太大,萧淮憬不想松,想再抱她一会儿,稍稍用了一点力,阮梨珂便完全推不动。 “阿憬!”她推不动,自己恼了,“松手!” 萧淮憬恹恹垂下眼,还是听她的话,松了一点力气。 阮梨珂好不容易推动他的手,刚松了口气,突然他的手臂又重新揽了回来,不仅回到原位,还比一开始更用力了些。 阮梨珂又惊又羞,气愤地抬脸看他。 “姐姐,”萧淮憬抱紧她,低头坦然和她对视,眼神极其无辜,“昨晚阿憬睡得很好,幸亏有姐姐。” 阮梨珂:“……” 她忽然不知道说什么。 萧淮憬眉眼弯弯,甜甜地又唤:“姐姐,你昨晚睡得好吗?” 阮梨珂:“……” 不好。很不好。 可是她能说什么呢?说自己因为挨着他辗转睡不着? “挺好的……”阮梨珂口不对心道,因为心不甘情不愿,语气郁郁塞塞的。 萧淮憬像是全然没听出,脸上乖巧满足的笑容一成不变:“那就好。” 他终于彻底松开手,阮梨珂忙起身。她刚才又羞又恼,这时候情绪却低落了下来。 她有些弄不清,究竟是阿憬的黏人真的有些越界了,还是自己太过多思多虑。 阮梨珂悄悄看了萧淮憬一眼—— 少年的眼睛依旧那样干净,应该不会对她有什么别的企图,恐怕真的是她自作多情,太过矫情了。 阮梨珂一边想,一边无端升起一股自暴自弃的情绪。 她竟怀疑阿憬对自己有非分之想,这简直太不要脸了!还是说,其实是她对阿憬……完了,那就更不要脸了! 她一边气自己,一边为刚才两个人的亲密脸红耳热。 “姐姐,你怎么脸红了?”萧淮憬从她身后凑近,下巴几乎搁在了她肩头。 阮梨珂一惊退开,慌乱捂脸:“哪、哪有!” 萧淮憬像是被她这么大的反应给吓到了,无辜又茫然地望着她,不说话。 阮梨珂更恼自己了,但脸上还是强自镇定下来,摸了摸脸说:“可能是山洞里……太闷了吧。” 她说完,再不和萧淮憬纠缠,转头和刚起身的抱琴说话。 游家人着急启程,很快所有人收拾好,准备离开山洞再出发。 游子莘去外面安排好,进来的时候,看见阮梨珂三人都起来了,朝她们笑笑,吩咐手下人出发。 阮梨珂跟着大家一起往外走,有些走神。 她总觉得刚才游子莘看她的眼神有点奇怪。她起来的时候,游子莘和他很多手下都已经出去了,所以他们一定看见了她被阿憬抱在怀里。 他们会注意到吗? 他们一定注意到了…… 阮梨珂心烦,脸上不可抑制地又烫起来,觉得谁看她的眼神都很奇怪。 可是她谁也怪不了,尤其怪不了阿憬。 因为阿憬只是单纯地觉得冷,是她自己心思不单纯,而且,也是她自己答应他的。 要出山洞的时候,萧淮憬拉住她的手。 阮梨珂一愣,还来不及挣脱他的手,萧淮憬另一只手又伸过来,摸了摸她的脸。 感受到脸颊温热的触摸,阮梨珂呆住。后边抱琴也愣住。 萧淮憬看着阮梨珂,轻轻眨了下眼:“姐姐,你的脸真的很烫。” 耳朵里“嗡”一声,阮梨珂有种心事被看破的不知所措。 萧淮憬又道,语气含了些许担心:“姐姐,你是不是生病了?” 阮梨珂:“……” 阮梨珂愣了半晌,忽地松了口气,回过神:“没有……你别担心。” 她说完,转开目光,忙往外走,不看他干净澈然的目光。 抱琴跟上去,感觉两个人之间的氛围有点奇怪。 萧淮憬落在了最后,望着阮梨珂的背影。片刻,低下头,看向余有残温的指尖。 她的脸很软。 娇娇嫩嫩的,温温软软的。 早起看见她脸红时,他就想摸了。适才,实在没忍住。 萧淮憬捻了捻手指。 唔,真好摸。 勾手 经历过山洞的一晚,不知道为什么,阮梨珂再看见萧淮憬的时候,心里总是别扭得很 。 想开一点,其实也不过是夜里太冷,彼此挨着取暖一晚而已,并没什么。可她之后时常觉得,纵使少年望向她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温驯单纯,她看着他时,却很难再和以前一样,把他完全当做一个黏人的弟弟。 接下来的行程,阮梨珂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萧淮憬。在同一辆马车上,她有时倚在窗边看外面的风景,一言不发,有时撑着脑袋闭眼小憩,一路酣然。 马车停下来歇息时,她便和抱琴一句接一句地说话,让萧淮憬常常插不进去任何只言片语。 萧淮憬再迟钝,也发觉了她的反常,何况他本来就不是个迟钝的人,很快敏锐地意识到,是因为山洞的事情。 萧淮憬有点后悔,他是否操之过急。他搂了她的腰,还忍不住摸了她的脸。这些举动,都过界得太明显。 一路上,游少爷如影随形,萧淮憬没机会和他的阿梨姐姐修复一下感情。这让他很烦躁。 二月二十一,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庐阳。 同行来庐阳的一路上,吃喝休息都是游家包揽,阮梨珂一文钱没花,这让她心里深感亏欠,不过家大业大的游少爷对此并不在意,一进庐阳城,又立马邀请三人去游府做客。 阮梨珂当然拒绝。 游子莘旧事重提,再表感谢:“那日的事我虽然早得到了消息,但去的路上被人故意绊住了,若非钟小姐,那天恐怕最后难以收场。这对钟小姐来说或许没什么,但对于游家,的确是大恩。于情于理,我都应该请钟小姐到府上一坐。” 游子莘不是在试探她,是真心实意想道谢。 阮梨珂也看出了他的诚意,但她的注意力,更放在了他的前半句话上。 “被人故意绊住了?”阮梨珂忍不住问,“游少爷,那你是否知道或者查出来,那天绊住你的是什么人?” 游少爷潇洒不羁的眼神略微深了一点,目光落在她脸上,恣逸中漫出几分锐利的探究:“什么人?” 他重复她的话,揣摩她对此表露关切的原由:“……我心中有所猜测,不过,暂时还没有证据。没有证据的话,我不好说。” 他到底没答,可若细细去探究,也不难猜出他可能猜测的答案。 但终归没从他口中听到是钟家所为,阮梨珂仍是松了口气。 他没说是钟家,就算可能是,也没有证据,不是吗? 既然没有证据,那就可能根本和钟家没有关系。阮梨珂这样想,有几分自欺欺人。 在她心里,就算她和钟家没有关系,无论如何,她也不希望母亲的心血变成那样。 “钟小姐若对此事感兴趣,不如去我府上坐坐,我同钟小姐仔细说一说?”游子莘抛出诱惑。 “不,”却换来阮梨珂更坚决地拒绝,“不用了。” 就像她自己知道的那样,她是自欺欺人的。 游子莘没能做成东道主,两方进城后不久分道扬镳。 庐阳是整个陶州最繁华的所在,城池很大,阮梨珂带着抱琴和萧淮憬在城里走了小半个时辰,才找到一家相对便宜些的客栈,暂时住下。 这一天一晃过去,已经很晚了,阮梨珂决定先休息,明日再开始出门找房屋租赁——她要和抱琴阿憬在庐阳常住,不可能一直住在客栈里。 阮梨珂订了两间房,都在二楼,挨在一起。 上楼的时候,阮梨珂开始纠结。 今晚,说什么她也不会让阿憬和她睡在一间屋子里了,抱琴去给阿憬熬安神药了,等他喝了,就让他一个人睡。 这是阮梨珂的打算,但还没对少年说。 这一路上,不仅她躲着阿憬,阿憬似乎也察觉了她的举动,很少再任性地黏着她。他常常只是安静地坐在她身边。她甚至能感觉他一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像一只不知犯了什么错被惩罚的小兽,只敢偷偷看她。她偶尔望过去一眼,他就立马缩回目光,模样乖乖地垂下眼帘。 他当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因为他根本没错。 是她自己心思不纯,杂念太多。 阮梨珂对此,感到很愧疚。 她整理了一路的心绪,现在到了庐阳,她说什么也不能继续逃避下去。 “阿憬。”阮梨珂停下步子,转头。 萧淮憬意外她还肯主动开口和他说话,心下立马松了松,脸上则立刻奉上笑容。 但只一瞬,他又收放自如地,怯怯地收敛了一点视线,头垂下去一点,模样不安忐忑。 阮梨珂心口泛起闷重的感觉,她咬了咬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从前一样,甚至更加温柔:“阿憬,这几天晚上,你自己睡,好不好?” 少年的表情果然立刻更加受伤。 阮梨珂忙伸手,细细的手指勾过去,勾起他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攥着:“怎么啦?” 她声音轻柔得不像话,路过的其他客人走了过去,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待看见一张美人芙蓉面,不由目露惊艳。 两个人站在走廊边的阴影下,走廊上来往的客人很多,阮梨珂没注意到别人在看她。 萧淮憬却撩起眼皮,眼底阴戾划过,冷冷瞥向那些视线。 “阿憬……”他不说话,她牵着他两根手指小幅度地晃了晃,软软的语调像撒娇。 萧淮憬收回锋利的视线,看向她软软勾着他的小手。人来人往中,她这样毫不避及地牵着他,萧淮憬的脸色好了一点。 不过,这还不够。 有朝一日,他会牵着她,站在万人之巅,于灿烂盛世中相爱。 “姐姐,阿憬做什么惹姐姐不开心了吗?”萧淮憬眨眨眼,浅色的眸仁在屋檐下摇晃的烛光中忽明忽暗。 “当然没有。”阮梨珂几乎是脱口而出。 萧淮憬拉住她的手,委屈又小心地问:“那姐姐这几天为什么不理我?” 阿憬果然察觉到了…… 阮梨珂心里一阵难受:“没有不理你,我只是……” “只是什么?”萧淮憬望着她的眼睛。 她会因为他脸红,那么她的逃避,是因为嫌恶他,还是因为……有一点喜欢他? 阮梨珂的脸又开始微微发热,好在烛光昏暗,不会有人看清:“我只是……只是这几天有点不舒服,可能真的是在山洞的时候着凉了吧。” 她说着,微微偏过头。 躲避,是说谎心虚的表现。 萧淮憬自顾自揣度了两瞬,很快意识到,得到答案也是无用的。 不管她是嫌恶还是喜欢,她的情绪都只是对阿憬,一个不存在的、由他伪装出来的“阿憬”。而不是当朝太子,萧淮憬。 “姐姐没生气就好。”萧淮憬垂下眼,把陡然泛起的复杂情绪压在眼底,再抬眼时,又是一双纯亮的眼睛,“姐姐哪里不舒服?着凉了要喝药,明天我们去看大夫好不好?” 阮梨珂本就是找了个借口,看到他终于不再那么低落难过,她就放心了,说自己已经好了,温声哄着他回去睡觉。 萧淮憬知道,她表面和以前一样,其实心里还在意那晚山洞的事情,要不然,她也不会一言不发订下两间房,又为了让他乖一点一个人睡,逼着她自己主动和他说话。 不过,既然她都主动和他勾勾手了,那他就如她所愿,暂时乖一点。 只有一件事——抱琴有机会和她独处了。 那么驿站的事,可能就瞒不住了。 他得想个法子,让抱琴闭嘴。 下毒 抱琴熬好安神药,送去萧淮憬房间,路上心情无比舒畅。 小姐总算不和阿憬继续睡在一间屋子里了,今晚只有她和小姐两个人,而且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小姐对阿憬似乎有些疏远,这正是个好机会!她一定要把那天在驿站后厨看见的事,一五一十全都告诉小姐! 抱琴敲开房门,萧淮憬已经等候多时。他开门很快,抱琴来不及藏起来的喜形于色被他尽收眼底。 “喏,”抱琴假装面无表情地把药递过去,“小姐嘱咐的。” 这话几乎是每回送药的必备说辞,不管当天阮梨珂是否真的嘱咐了,她都会这么说。 因为某个人一脸生人勿近的样子,好像没有这句话,他就施施然站着完全不打算接药。而她说了这句话后,那碗黑乎乎的药汁,就会被当做什么礼物一般接过去。 萧淮憬果然接过药,抱琴一脸习以为常的“果然如此”,转身准备回去。 “她爱吃糖么。”萧淮憬忽然开口问。 抱琴身形一滞,疑惑回头:“什么?” 萧淮憬端起药碗,送到鼻下,轻嗅了嗅药汁的苦味,撩起眼皮来:“阿梨爱吃糖么?” 抱琴不关心什么糖不糖,愣了愣,跳脚似的回过身盯住他:“你刚才叫小姐什么?” “阿梨。”萧淮憬加重了一点语气,故意说给她听,又抿了一丝笑,显出几分意兴盎然的沉迷。 抱琴气笑了,这小子果然没安好心! 抱琴深吸一口气,全然忘了面前的人在驿站时狠戾的样子,正要数落出一大串的凛然正辞狠狠批判他。 面前的人抿了口苦药,神色安然又道:“她应该是不讨厌吃糖的。” 抱琴:“……” 这到底和糖有什么关系?! “我给了她一颗糖。她要了。”萧淮憬认真望着碗里的药,神色有点无辜。 抱琴:“……” 所——以——呢——!! 萧淮憬抬起脸,语调慢悠悠的:“那糖里有毒。” 抱琴:“……” 等等……不不不,等等等等!! 等不了了,抱琴一下子炸了:“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她连问了两遍。萧淮憬看她一眼,慢吞吞喝药。 抱琴急得要死,恨不得在他脸上盯出一个洞来,萧淮憬终于喝完药,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唇,终于道:“那毒不会要人命。” 抱琴仍盯着他,看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完全分辨不出他哪句话真,哪句话假。她想不出阿憬这个只对着小姐摇尾巴的小野狼会和她开玩笑的理由,所以她还是更倾向于,阿憬说的是真的。 “不过——”萧淮憬话音一转,“前提是她每天都得吃我的糖。” 抱琴:“……” 她觉得自己在做梦,悄悄地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却反而证明眼前荒唐的一切都是真的。 抱琴完全有理由相信,面前这个能拿着刀淡定地在活人脖子上开一道口子的人,做得出下毒这样的事情,可是理由呢?阿憬不是一直对小姐很好吗? 抱琴拼命地回忆这几天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她顿时又惊又怒:“你不会是因为……” “唔……”萧淮憬“唔”了声打断她,“姐姐躲着我,我真的很伤心呢。” “你!”抱琴气得说不出话。 “不过,”萧淮憬眨一下眼,以往这个无辜的动作,这一刻却因为他毫无温度的眼神显得冷漠至极,“不是这个原因。” 抱琴怒火稍顿,眉头拧成死死的结看他。 萧淮憬笑了下,廊下昏暗的光显得他表情阴森森的:“原因在你,抱琴。” 他念“阿梨”两个字有多缱绻,念“抱琴”两个字就有多阴戾,抱琴打了个寒颤。 萧淮憬仍旧在笑,眼底却毫无笑意:“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我希望你心里清楚。” “咯噔”一下,抱琴心一颤,终于明白过来。 来时路上有多舒畅欢喜,回去的路上就有多悲伤压抑,抱琴回房的时候都快哭了。威胁人就威胁人,既然是威胁她,给她下毒就行了,为什么要给小姐下毒! 要是给她下毒,她冒死也要告诉小姐阿憬邪恶的真面目! 等等……所以,这就是他这么做的理由? 抱琴终于反应过来。 该死,被狠狠拿捏住了! 抱琴回到房间的时候,阮梨珂已经上了榻,正要歇下,听见她进来,转头看她:“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抱琴赶忙收起脸上抑郁的表情:“没、没什么!” 阮梨珂本来没觉得有什么,心想可能是因为什么小事耽搁了,可抱琴这个反应很奇怪,阮梨珂不由认真看她:“到底怎么了?” 她坐起来:“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不是,不是……”抱琴忙道,“小姐,我……” 她一瞬间特别想把刚才的事情和驿站的事情都告诉阮梨珂,可一张嘴,想起毒药的事,又只能打住。 “我……”抱琴郁闷地把话生生咽下去,“我就是想问问,小姐刚才……是不是吃了阿憬给的糖?” 抱琴眼里浮起最后一丝希望,期待地看着她。 烛灯摇晃,阮梨珂看不清她的表情,点头道:“他是给了我一颗糖。” “那小姐吃了吗?!”抱琴忙问。 阮梨珂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吃了呀,怎么了?” 抱琴心口一抽,彻底失去了希望。 她没说话,阮梨珂追问:“抱琴,怎么了?是阿憬有什么事吗?” 不是阿憬有事,是小姐你有事啊! 抱琴心里一阵一阵地痛,挤出话音:“……没什么,只是刚才看见阿憬有糖,我问他要,他不给……” 阮梨珂一愣,然后“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笑着指了指桌子:“他给了我一把糖呢,我想着睡前吃太多糖不好,就只吃了两颗。你想吃,自己拿就是,怎么跟小孩子一样,吃不到糖就低落成这样。” 抱琴胡乱应了声,心情复杂地看向桌上。 等看那一把糖,她胸口疼得一通抽抽。 造孽啊!造孽!!这糖有毒,他给一颗就算了,他还给一把!! 这一晚,阮梨珂和萧淮憬皆是安然睡下,而对抱琴,注定是个不眠夜。 第二天,要出去找房屋。抱琴眼圈乌黑,阮梨珂问她,她说昨晚没睡好,萧淮憬立马乖巧懂事地说,他陪阮梨珂出去便好,让抱琴在客栈休息一天。 抱琴一听,哪里肯,生怕萧淮憬再对阮梨珂做出什么下毒之类的狠毒事,说什么也要一起去。 阮梨珂拗不过她,只好三个人一道。 庐阳城繁华,她们住的客栈已经尽量找了便宜的,可还是要八钱一晚,两间房一晚便是一两六钱。这比罗城的物价贵了不少,阮梨珂担心,房屋租赁也一样会很贵。 而事实果然如此,三个人找了将近一天,也没能找到合适的房屋。 繁华的街道上,房屋价钱太高,要么租金难以承受,要么房屋太小,根本挤不下三个人。 价钱和大小都合适的,又实在太远太偏,别的不说,住着总觉得不安全。 找来找去,最后总算有一处房屋还算合适,是处单进院落,正堂在最前面,有三间寝屋,也有小厨房。虽然地方有点偏,但临近繁华的街道,不算太远,价钱比同等位置的别的房屋也稍微低一些。 阮梨珂还算满意,心里还纳闷这么好的地方怎么没被租出去,等一问才知道,房屋的主人要求一年起租,且要一次□□满一年的租金。 一年起租好说,但一次□□满一年的租金,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这处院落按一个月四十两算租金,一年下来,就是四百八十两白银,阮梨珂眼下根本不可能一下拿出这么多银子。 三人只好暂且作罢。 又找了一天,仍旧没找到合适的住处。最后比来比去,还是只有那处房屋最为合适。 阮梨珂好说歹说,屋主总算松口,退步说可以先给三百两,余下的一百八十两,可以宽限两个月。 三个人回到客栈,一合计,身上所有银钱——包括萧淮憬说钱远志给他的那些,全都加在一起,满打满算,一共也才二百三十两。 且不说住在客栈每日要花钱,一日三餐也是必要的花销,就算这些都不算,全拿去租赁房屋,离屋主说的三百两,也还差得远。 合计完银钱,第二天,阮梨珂又去找屋主,但屋主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在租金上让步。 不过,他答应以五日为期,五日之内,若有别人来看,他不会把房屋租出去,而五日后,她们若还是拿不出三百两,又有别人看上了这处房屋,能拿得出现银,他便会直接租给别人。 好歹磨来了五日,还能想想法子。 当天,阮梨珂和抱琴带着萧淮憬,趁在外头,最后又找了一圈,到底还是没找到别的合适的房屋。 满身疲惫回到客栈,三个人只能往那差的七十两上想办法。 七十两,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普通人一个月能赚到三十两已经是很多,七十两,许多人不吃不喝做工数月都赚不到这么大一笔钱。 这没门没路的,去哪里赚七十两银子来呢? 初识 寻常安神药对萧淮憬效用不大,但这一晚,他没有梦魇,不过早晨的时候,醒得稍微早了些。 萧淮憬出了屋子,刚上走廊,便看见抱琴端着一个小托盘从另一边上来了。他的屋子在走廊的尽头,和主仆二人的屋子离得不远,抱琴端的东西,应当是拿来给阮梨珂的。 萧淮憬往抱琴手上多看了一眼。她端着一壶茶,随风飘来隐约的茶香,还有两小碟糕点。 这么早,她便醒了吗? 萧淮憬朝阮梨珂紧闭的屋门看过去。屋里似乎没什么动静。 抱琴没看见他,等她走近了,萧淮憬出声:“抱琴。” 抱琴听到这熟悉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脚步一下子就顿住了,抬眼一看,萧淮憬就站在前面不远。 她一想起他下毒的行径,心中就怨愤难平,偏她没有任何办法,这时候,尽管她一点也不想过去,但看到他一副神情寡淡等她过去的样子,还是不得不走过去。 “有事吗?”抱琴一到萧淮憬面前立马就问,摆明了一刻不想多待的样子。 萧淮憬不在意这些,只察觉她丝毫没压低声音。 “她醒了?”萧淮憬问。 抱琴皱眉,有点不耐烦:“醒了。” 萧淮憬没来得及说话,抱琴想起来,又快速道:“既然你起来了,就把今日的“糖”给我,我给小姐拿过去。” 自打萧淮憬说了下毒的事,抱琴每日都要盯着阮梨珂吃一颗萧淮憬的糖,好在阮梨珂喜欢吃糖,萧淮憬的糖又多种多样,她暂时还没有吃厌。 萧淮憬没理抱琴,只看着她手上端的东西:“昨天出去她累坏了,怎么醒得这么早?” 抱琴眉头蹙得更紧,脱口道:“小姐不是醒得早,她是一夜都没睡。” “没睡?”萧淮憬皱眉,再次看向阮梨珂紧闭的屋门,仔细听仍是没听见什么声音。 他提步,往那边走:“她为何没睡?” 抱琴看他要过去,心里很不情愿,可又阻拦不了,只能跟上去板着张脸道:“还能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租金的事情。小姐画了一晚上的画,想拿去画斋卖,看能不能凑到一些银子。” 古玩字画向来都是值钱的东西,但字画不是什么人的字画都能卖出去高价。萧淮憬不知道阮梨珂的画工如何,但就算她画得很好,字画这东西,仍是只有名士大家的作品才会有人买账。 越是孤品遗作,越能价值连城。 至于阮梨珂的画,若画得好,想必还是能卖出去。但什么时候能卖出去、能卖得多少银子,那就很难说了。 萧淮憬想看一看阮梨珂的画工,到了房门口,轻轻敲了敲房门:“阿梨姐姐?” 屋里一片安静,无人答话。 萧淮憬和抱琴经过上回驿站之事,都有些杯弓蛇影起来,听见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两个人俱是心下一紧。 萧淮憬连忙推开门:“阿梨姐姐!” “小姐……”抱琴紧跟着进门。 屋里是有人的。阮梨珂就在屋里。 萧淮憬和抱琴都松了口气——阮梨珂只是睡着了。 抱琴望着趴在桌子上的人,满眼都是心疼:“小姐定是累坏了……” 昨晚,抱琴是和阮梨珂一起睡下的,阮梨珂是担心自己彻夜不眠,抱琴知道一定会陪着她,所以先假装歇下,等抱琴睡了,她才又悄悄起来。 抱琴轻手轻脚过去,慢慢地将端来的东西放下。其实她不用这么小心,阮梨珂困得厉害,连萧淮憬敲门都没听见,这时候自然也不会醒过来。 萧淮憬随后走过去,看着趴在桌上酣睡的人——她昏昏睡倒之前,还记得把画完的画纸晾到一边。 抱琴放下东西,扭头想叫阮梨珂去床上睡,一扭过头,就看见萧淮憬弯着腰,勾开了阮梨珂的手指,正将她还握在手里的画笔拿走。 他的动作不可谓不轻柔,抱琴默声看着,一时间有点心情复杂。 萧淮憬把笔放下,没和之前一样,直接将阮梨珂抱回榻上,而是蹲下身,低声叫醒了她。 “姐姐,姐姐……” 萧淮憬轻轻按了按阮梨珂的肩,她这才睁开眼,两只眼睛眯着两道迷茫的细缝,眼下有淡淡的乌青。 萧淮憬低声:“姐姐,我抱你去床上睡,好不好?” 阮梨珂这几日心里正别扭,萧淮憬知道,不敢再自作主张贸然地抱她。 阮梨珂虽然睁开了眼睛,但人根本没醒过来,昏沉的脑袋没办法分辨萧淮憬的话,只听见他说床,她也想去床上睡,就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然后,她就闭上了眼睛。 抱琴可不想萧淮憬抱阮梨珂,可她也没办法,既不敢大声说话,更不敢动手阻拦。她瞪着眼狠狠剜了萧淮憬一眼。 萧淮憬未觉,也不在意,只望着桌上少女的睡颜,微微怔了一瞬。 她刚才点头的样子,真的好乖。 萧淮憬的目光不自觉软下来,心窝也跟着软了一片。 阮梨珂在他面前,从来是温柔姐姐的样子,很少会这样,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萧淮憬弯唇,抿了一丝笑意,眼底柔光缱绻了片刻,才微微收敛。他伸出手,去抱她,却忍不住,轻轻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 抱琴眼睛都快瞪出来了,阮梨珂却没有反应。 萧淮憬将人抱起来,这过程中,阮梨珂又睁眼了一次,仿佛是感觉到了当下的情景,她眼底甚至闪过了一丝错愕抗拒的神色,但到底抵不过困意,眼睛再一次地闭上了。 将阮梨珂放到榻上,她压在臂弯下的那半边脸颊不知从哪儿沾上了墨渍,萧淮憬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墨渍已经干了,擦不掉。 抱琴看得心烦,正好转头眼不见心不烦地去拿布巾,沾了水好给阮梨珂擦脸。 她把布巾拿过来,伸手过去没等擦上,布巾就被萧淮憬一把夺了过去。 抱琴:“……” 她气得咬碎了牙,偏偏不能说什么,只能干瞪眼生闷气。 “姐姐,”萧淮憬低声再唤阮梨珂,“你的脸脏了,我给你擦一擦,好不好?” 阮梨珂被一连串的动作弄醒了一点,手动了动,想说她自己擦,可她太困了,手完全抬不起来,就连说话,仿佛也要很多力气,她倦倦的,实在不想动弹。 其实,她和阿憬之间根本什么也没有,只是她到底十八岁了,男女之事已经懂了不少,面对阿憬这样一个身形快赶上成年男子的少年,相处起来难免多想,也难免不自在。 但是说到底,其实是没什么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困了,阮梨珂说服了自己,含混“嗯”了声,由着他去了。 她困得连眼睛都没再睁开,萧淮憬笑了下,又心疼,轻轻给她擦干净了脸,就和抱琴出去了,让她好好休息。 抱阮梨珂的时候,萧淮憬看见了她的画。不带任何私心地说,她的画工的确极好,与那些当世所谓的书画大家相比也不遑多让,也难怪她会想到卖画赚钱这样的法子了。 出了屋,萧淮憬问抱琴:“她以前卖过画么?” 抱琴皱眉。 小姐从前在阮家,再怎么说也是大家闺秀,阮家又不缺钱,小姐怎么可能需要卖画。 抱琴想也不想就摇头:“当然没有,小姐她……” 抱琴话音突然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 萧淮憬盯着她:“怎么?” 抱琴看了萧淮憬一眼,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只是一件旧事……” 她下意识觉得,阿憬要是知道,肯定会不高兴。 萧淮憬一直盯着她。 “……”抱琴只好道:“当初小姐和那个姓庾的初识,就是因为小姐的一幅画。” 萧淮憬拧眉:“庾诚宇?” 抱琴点头:“那时候罗场办了一场赏花会,城里的夫人老爷、小姐公子们都去参加了。那种时候,很多人家会互相相看儿女,所以小姐公子们都会趁这个机会,展示自己最擅长的才艺。” 萧淮憬已经能预想到接下来的发展了,如抱琴所想,他的脸色果然有些不好。 抱琴继续说道:“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日小姐本想抚琴一曲作罢,是老爷要求让小姐作画,小姐才认认真真画了一幅。” “然后画被那个姓庾的看中了?”萧淮憬冷笑。 抱琴用力点头:“不仅看中了,他还要花一千两买小姐的画!” 萧淮憬脸色更冷了些,又是一声冷笑。 抱琴:“就因为这件事,小姐认识了那姓庾的,也更是因为此事,阮家和庾家有了交集,所以后来阮家才敢厚着脸皮主动去结这门亲事。” 抱琴想起旧事,那时都说庾诚宇喜好书画,如今想来,老爷当时分明就是因为知道他喜欢,才故意让小姐作画的。 当时她还觉得小姐和那姓庾的有缘分,现在看来,哪里是什么缘分。 老爷根本就是在用小姐巴结权贵,而姓庾的,也根本就是小姐的劫数! 抱琴愤愤,一时忘记了身边的萧淮憬。等她想起来,才发觉身边的人没了声音。 抱琴转头看,只看见萧淮憬低着头,脸上的表情看不太清,在熹微的晨光之中,显得晦暗不明,无端有些阴冷。 卖画 阮梨珂睡了一天,晚上醒过来吃了点东西,胃口不大好,又被抱琴哄着吃了一颗糖。 她不太明白,抱琴最近怎么总叫她吃糖。以前她爱吃糖,抱琴还总说糖吃多了对牙齿不好。 吃完糖,阮梨珂把画好的画又检查了一遍,然后便认认真真净了齿,沐浴过后重新睡下。 第二天一早,阮梨珂带着画去画斋。 抱琴打听过了,庐阳城里最有名的画斋,名叫和顺斋。和顺斋的东家姓莫,他卖画,也收画,自己也作画,大家都称呼他为莫先生。 不过莫先生很少打理和顺斋的生意,都交给了手底下的一位掌柜,裘掌柜。 阮梨珂在和顺斋见到的便是这位裘掌柜。 起初,阮梨珂是想把画卖给和顺斋,裘掌柜看过她的画,也赞她画得好,但他又说:“姑娘,我只打理斋中生意,虽懂画,却非好画之人,姑娘虽画得好,但……我收下来,也是要挂起来卖的,这没有来头没有名气的画,还不知道能卖出什么价,所以按照我的估算,姑娘若愿意卖给和顺斋,我最多也只能开出七两银子。” 阮梨珂被夸了一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顿时被浇灭了个彻底。 七两银子,和七十两银子,这差的也太远了。 且不说她再画几幅画,还能不能每一幅都卖出现在七两银子的价钱,就算能,她也得画出十幅画才能凑够银子,而她只剩下三天,怎么可能再画九幅画出来? 在来之前,她虽然知道自己的画不可能卖出太高的价钱,但以她的画技,她估摸着怎么也能值个十几两、二十两……可现在,只值七两。 阮梨珂心里的落差有些大,整个人仿佛蔫了半截。萧淮憬看她,下意识想去拉她的手,但抱琴已经先搀了上去。 “裘掌柜,你再仔细看看我们小姐的画,真的画得很好,怎么可能只值七两银子呢?” 抱琴心里酸涩,小姐以前作画,别人想买还不见得买得到,现在拿出来卖,画斋却只开出这么一点价钱。 说不定画斋就是看出来她们着急要银子,故意压价的。 小姐如今竟要受这种委屈…… 抱琴心疼阮梨珂,总拿以前她在阮家的日子和眼前的日子比,在她心里,阮家的日子尚且不够好,小姐应该过更好的日子,又何况现在。 但阮梨珂却不一样。 她对阮家已经没有留念,无论是阮家的人,还是阮家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生活。她都不在意了。 比起在普丘观的时候,现在已经很好了。 阮梨珂这样想,很快调整过来。 她和裘掌柜又商量了几句,裘掌柜说若她不愿意卖给和顺斋,也可以出二两银子放在和顺斋寄卖十日。 阮梨珂有些犹豫。 说是十日,她其实只剩下三日,这三日卖不卖得出去不说,就算卖得出去,也未必比七两银子多,还要算上寄卖在和顺斋花掉的二两银子…… 算来算去,阮梨珂也没算出个结果,只算明白了一件事,什么叫做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裘掌柜看她实在为难,眼珠子转了一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朝她走近了两步。 阮梨珂抬起眼,裘掌柜压了压声音道:“姑娘丹青了得,若实在需要银子,在下手上倒正巧有个来钱快的法子。” 裘掌柜话一说完,立马感觉到一道锋利的目光射了过来。 他一转头,看见少女身边的英俊少年目光冷冷地望向他。 裘掌柜无端有些心慌,但转念一想,只是个少年而已,有什么可怕的。 他竭力忽略掉萧淮憬的视线,对阮梨珂道:“姑娘可会仿画?” “仿画?”阮梨珂微微睁大眼睛,脑海中闪过了什么。 她自小学画,最初便是从仿画练起,自然是会的。 她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但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我会……” 裘掌柜并不意外,脸上的笑越发深了几分:“前几日,有位富商想在和顺斋买下一幅欧阳公的真迹。” 他话音稍顿,卖关子似的看着阮梨珂。 阮梨珂眨眨眼。 其实她并不好奇后续,倒是有点好奇掌柜所说欧阳公的真迹,究竟是他的哪一幅画作。 欧阳公,名叫欧阳弃,公是敬称。他是一位前朝的画师,于丹青一道上天赋极高,年仅二十四岁便以一幅《浣纱图》闻名于世。 不过,天妒英才,他三十六岁时,便因意外离世了。 所以,他留在世上的画作并不多。因为不多,所以每一幅画都十分珍贵。 “是哪一幅?”阮梨珂忍不住问。 裘掌柜没有想到她真的是好画之人,缺钱缺成这样,最关心却是画作是哪一幅。 他不由有些讪讪,不再吞吞吐吐:“是欧阳公的《春郊野月》。” 阮梨珂不由瞪大眼睛,有些诧异。 《春郊野月》不如《浣纱图》有名,但这幅画据传从前朝就已经不见踪迹,因此引得许多人更为好奇,价钱便也跟着水涨船高。 没想到,它的真迹竟然就在和顺斋! 裘掌柜很满意阮梨珂现在这个反应,饶有深意地笑了笑,续道:“《春郊野月》是我们东家的藏品,东家是爱画之人,那富商出价再高,东家也不肯卖。” 听到这里,阮梨珂明白了裘掌柜的意思。 她刚一皱眉,裘掌柜不等她说话,忙道:“我瞧姑娘的丹青与欧阳公颇有相似之处,若姑娘肯仿一幅《春郊野月》,到时候卖出去的银子,姑娘得七成,在下只要三成,姑娘看如何?” 阮梨珂眉头拧得更紧,眼中忍不住露出抗拒之色。 裘掌柜看在眼里,立马改口:“好好,姑娘得八成,在下只要两成,这样总可以吧?” 不等阮梨珂回答,他紧跟着举起一只手来:“姑娘,你可要想好,那富商出价这个数。”他晃了晃手,“五万两!” 饶是阮梨珂刚才打定了主意,不肯做这样骗人坑人的勾当,但听到这个出价,还是不由地惊呆了。 五万两,多少人不吃不喝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么多银子。 比如阮家,若非和庾家结亲,十几年都未必能攒下这么多钱。 再比如那个屋主,一年收得租金四百八十两,就算不吃不喝、一文不花一百年,也赚不到五万两。 如果是以前的阮梨珂,她可以想都不想就视金银为粪土,可现在…… 她经历了太多的事,眼下租房的事更是迫在眉睫,如果真能赚到这笔钱,别说租,她可以直接把那处房屋买下来……不,她完全可以买个更好的。 甚至买下来后,她和抱琴阿憬,也不必为后续的生计发愁,只要不故意乱花银子,完全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吃山空一辈子。 这样的诱惑,阮梨珂不得不承认,真的很大。 裘掌柜也看出来她的动摇,笑了笑再添一把火:“姑娘,你也不用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对那富商来说,这五万两虽然不少,但其实也不算什么,再者,一个满身铜臭之人,能懂什么画?我听他说,他是买来送人的,这年头,多少有钱人跟着附庸风雅,其实买回去,也不过摆着好看,或是拿来炫耀,他们根本分不出真假,我们又何必给他们真的,白白让真迹在庸俗之人的手里蒙尘呢?” * 离开画斋的时候,阮梨珂仍被“五万两”这个天价数字震得心神恍惚。 抱琴担忧地搀住她:“小姐……” 阮梨珂回过神,看了看抱琴,又转眸,看了看萧淮憬。 “姐姐……”萧淮憬望着她,目光是一贯的纯澈。 阮梨珂避开视线去,低低道:“你们跟着我受苦了……” “小姐,您说什么呢!”抱琴用力握了握她纤细的胳膊,“我看那裘掌柜分明自己才是满身铜臭味,小姐拒绝他也好,小姐的画那样好,定会有识货的人买下来的!” 阮梨珂拒绝了裘掌柜,本想直接离开,裘掌柜说,可以帮她先寄卖她的画,也不收她二两银子。 阮梨珂答应了。 她知道,裘掌柜还没放弃,只要她的画寄放在和顺斋卖,她就总还要回去,到时候,裘掌柜定会想别的说辞劝说她。 离开和顺斋,这一趟唯一的好处便是,听多了“五万两”,再听“七十两”,便不觉得很多了。 三人回客栈,阮梨珂将之前在漳泗城钟家铺子里做的衣裳找了出来。有一件,她还一次都没穿过。 当初花二十两买衣裳,她一定是疯了。 阮梨珂后悔得很,和抱琴商量了一下,想去把衣裳退掉。 庐阳到处可见钟家的铺子,可问了好几家,衣裳是退不掉了。 且不说衣裳买回来已经有些时日了,就算才买回来几天,能在钟家买衣裳的人,都是有钱的人,谁会愿意花银子买别人退掉的衣裳。 傍晚,辗转钟家几家铺子无果后,阮梨珂和抱琴回到客栈。 眼看离五日之期越来越近,抱琴关上门,有些动摇:“小姐,要不然,我们还是……” 她怕阮梨珂生气,不敢说下去。 阮梨珂看了她一眼,却没半分恼意。 抱琴不说话了,默默给她倒了杯水。 阮梨珂喝了口水,低低道:“其实,我也很动摇……” 她的前十八年已经证明,循规蹈矩、心地善良,根本就是毫无用处的,她的端庄淑德,换来的只是被弃于道观、险些被火烧死,到如今连房屋都租不起很快要露宿街头。 “小姐……” “可是……”阮梨珂垂眼,“我还是不能答应仿画。” 萧淮憬走到门口,听见的正是这一句。他脚步停下来,安静站在门外。 阮梨珂垂着眼,低声道:“今日,我本来真的很想答应,可是当时阿憬就在我旁边。我看着他那双干净的眼睛,我实在没办法在他面前答应那样的事情,我不能让他跟着我学坏了品行。” 抱琴对萧淮憬充满了敌对和怨愤,但这时听见阮梨珂这样说,看见她痛苦纠结的样子,抱琴却对萧淮憬提不起恨意了。 如果这一刻,阿憬在驿站的事和威胁她的事即将暴露,她甚至会选择帮他隐瞒。 抱琴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感觉是为什么,但一定是为了小姐。 “总会有别的法子的吧。”阮梨珂抬眼,露出了一点笑,尽管笑得有些勉强,她的眼睛却很亮,“等租好了房屋,有了足够的银子,我要做的第一件要紧事,就是给阿憬请一位好先生。教他读书,教他做人,做个好人,做个……” 阮梨珂顿一顿,嘴角轻扯了下:“和我不一样的好人。” 抱琴低下头,心口闷痛。 主仆俱是不说话,安静下来。 房门外,萧淮憬站了许久。 他身形纹丝不动,像是寂静,又像是僵硬。 又过了片刻,他悄无声息转身离开,脚步很轻。 他从没想过做个好人,也没想过做个坏人,深宫之中,他想做的只是活下去。 不过从这一刻开始,他想试着做个好人——某种意义上的“好人”。 七十两的事,他已有法子了。 姐姐,别难过,以后有我。 萧淮憬在心里说。 赌坊 “二哥,那小子把把都赢,已经连赢了十几把了,他娘的,他肯定有猫腻!” 半下午,吉昌赌坊后堂,一个堂役正火冒三尺地向赌坊的管事禀报前头大堂一个突发的情况。 赌坊管事冯奇两刻钟前已经听堂役禀报过一次,说赌坊来了一个毛头小子,运气好得不得了,连押了六把,六把都赢了。 当时堂役没当回事,因为那小子一看就是新来的,通常新来的客人,赌坊会放出些油水,让他们尝尝荤头,等他们胃口大了,上了大桌,便会有输有赢,久而久之,便会输多赢少。 那小子连赢六把后上了一个稍大的赌桌,和庄家对赌大小。庄家摇骰子是有手法有技巧的,就算他是新来的,不会让他一直输,却也不可能让他连赢十几把。 堂役急等着冯奇拿主意:“二哥,那小子肯定出了老千,我们要不要按下他,好好教训一顿!” 冯奇拧着眉头,他生着一张圆长脸,皮肤很黑,赌坊人多,后堂很热,他露着胳膊,露出一身的腱子肉,看着有些迫人。 冯奇沉声:“按下他?你拿什么按下他!他现在势头正热,赌坊的客人都盯着呢!你要能抓出他怎么出的老千,就是当众剁了他的手也不要紧,可你知道他怎么出的老千吗!” 堂役一愣,下意识道:“他肯定出了老千啊!” “我问你有什么证据!”冯奇狠狠一拍桌子。 堂役吓得一缩脖子,不敢再着急吱声了。 又等了片刻,他才小声问了一句:“二哥,那、那怎么办?” 冯奇没立马说话,一双鹰隼似的眼睛慢慢看向堂役,厚沉的声音夹杂着一股狠意:“还用我教你怎么办吗!” 堂役两腿一颤,连忙站好点头:“是是!我明白了!” 堂役转过身,跑到门口,冯奇又叫住他:“记住了,缺胳膊断腿随你们弄,但有一条,人别弄死了。” 堂役忙应声,这才出去。 * 萧淮憬离开的时候,发现身后有尾巴,但他没在意。 天色渐暗,他转了几个弯,走到了一条隐蔽的小巷。“尾巴们”大概也觉得这个地方很好,按捺不住,很快从暗处围了出来。 萧淮憬步子慢下来,最后停住。在他周围隔着一丈远的地方,已经站了六七个人,一双双眼睛都盯着他。 萧淮憬站定,余光扫了扫,目光最终落在面前的两个男人身上。这两人他刚才在吉昌赌坊里都见过,不用想,他也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领头的堂役就是找冯奇禀事的那个堂役,他死死盯住萧淮憬—— 这小子今天一定是出了老千!初来乍到,连赢那么多把,不到两个时辰,就从赌坊赢了五百两! 他分明早就打算好了,否则怎么会一赢到五百两,就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赌坊。 他显然不是一个赌徒。 既然不是赌徒,那以后大概也不会再来,这五百两,还能让他这样白白拿走不成? “小子,在哪学的手法,小小年纪,骰子倒是摇得不错。”堂役故作轻松,朝前又走了两步。 他一走,和他一起来的人也往前逼近,圈子又缩小了一圈。 “钱呢!”堂役低呵,“把钱拿出来,不然今天有你好受的!” 萧淮憬一动不动地站着,尽管被这么多人围着,也一点不见惊慌。赌坊的几人看见他没什么反应,都不禁提起了几分警惕。 领头的堂役停住步子,萧淮憬不说话,他烦躁又呵一声:“臭小子!我问你钱呢!拿出来!” 从容的太子殿下虽然在帝都并不怎么得宠,但好歹也是皇子之身,还没人这么肆无忌惮地威胁过他。 萧淮憬忽然觉得这种感觉有点新奇。 不过可惜,时辰已经不早了,今晚不是合适的时机,他没工夫陪这些人慢慢玩。 “让开。”萧淮憬道。 他的语气淡淡的,仿佛只是随口一说,可是几人立马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压迫力。 赌坊的堂役没少做刀口舔血的事,对于危险,他们有种莫名的预感和警觉。 可是面前的人再怎么看也只是一个十五六的少年,就算会些拳脚,还能打过他们这么多人吗? “你说什么?”领头的堂役回过神,嗤笑似地问了句。 萧淮憬垂眸。 夕阳沉落,暮色照在他脸上,一瞬间晦暗下去,显得他的脸色极为阴沉:“让开。” 他用最后的耐心重复了一遍。 这种情形,如果换做以前,他不会再给他们第二次机会,但他刚刚在心里答应过以后要做个好人。 萧淮憬抬眼,朝客栈的方向看了一眼。霞光遍染天空,他神色划过一丝温柔。 姐姐你看,我又给了他们一次机会,我是个好人,对不对? 萧淮憬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来人,领头的堂役啐了口:“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兄弟们,上!” 话音落,一圈人挥舞着拳头、举着棍子,一窝蜂地冲了上来:“去死吧!” 就在沙包大的拳头和硬邦邦的棍子快要落下的瞬间,堂役们脸上浮起了恶狠狠的笑,可还来不及笑出来,被围在中间的人,突然足尖一点,一个旋身,几个人只看见一片影子飞快地划了过去,没等看清,拳头和棍子,已经全都扑了个空。 萧淮憬鬼魅似的速度让几个堂役都吃了一惊,扑空后连忙背对背靠住,转头看了一圈,竟是不见萧淮憬的人影。 “人、人呢?”有人问了句,声音抑制不住地有些慌乱。 没人回答他,因为很快,萧淮憬就自己现身了,而他手里,还一左一右捏着两根脖子。 昏暗中,堂役们只听见“咔咔”的两声,那两根脖子上顶着的两颗人头,一瞬间就毫无生气地歪倒下来,甚至连一声惊叫都没发出来。 巷子里安静了两瞬。 堂役们突然发现,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少了两个同伴,少得悄无声息。 现在,找到他们了。 找到的是……他们刚刚死去的尸体。 堂役们看着萧淮憬的眼神终于变得惊恐,这下才是真正地慌了。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剩下的堂役们,你挤我我挤你,惊惧地往后退。 萧淮憬撩起眼皮,将手上两具温热的尸体扔开,闲庭漫步般走过去。 他走一步,堂役们惊慌地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抵到墙边,他们大叫一声,惊叫着四散逃开。 有个堂役恐惧到了极点,狭小的巷子,同伴抢占了他逃走的空间,他慌乱至极之下,大喊一声拼了命地举着棍子朝萧淮憬劈过来。 棍子都快要落到脸上,萧淮憬仍站在原地未动,神色静止,如同一尊神像。 而后,他微微侧身,看起来不慌不忙的动作,却以人难以看清的速度轻而易举地躲开了攻击。 “刺啦”一声,什么东西刺破血肉的声音。 那堂役倒了下去,棍子“嘭”一声掉在地上,他捂住脖子,想呼救,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的眼睛拼命望着巷子口,那昏暗的尽头,却只剩下同伴们跑远的背影。 萧淮憬把随手捡来的碎瓦片扔到一边,地上的人彻底断了气。 萧淮憬没情没绪扫了一眼,瞥眼看见手上沾上的血迹,蹙了下眉。 他蹲下身,用尸体的衣摆擦去血迹。 擦完,他眉头仍皱着,有些嫌恶尸体身上的味道。 萧淮憬起身,又看了一眼客栈的方向。 唔……还是她比较香。 天光已暮沉,霞云已消散。 他得抓紧了。 * 和顺斋关门很早,萧淮憬在关门前赶到。 裘掌柜看见他,一眼认出了他。 事实上,阮梨珂和抱琴今日出门当出去一些首饰,但阮梨珂已经没什么首饰了,剩下的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就算是死当,也并没有当得多少银子。 故而,小一个时辰前,她带着抱琴来画斋,问画有没有卖出去,不过得到的答案不出意料,是还没有。 裘掌柜以为是阮梨珂去而复返,立马看萧淮憬身后,却没能如愿看见阮梨珂。 “小兄弟。”裘掌柜仍有一丝期盼,“是不是钟姑娘叫你来的,她想好要答应了?” 萧淮憬想起从和顺斋回去后,阮梨珂和抱琴关在屋子里说的话 他虽然没看见她的表情,可听她的声音,也知道她心里的难过。 再看裘掌柜这副眼冒精光的样子,萧淮憬心里一阵烦躁。 他抿了抿唇,面色有些冷,将从赌坊兑换成银票的五百两递过去。 裘掌柜茫然接过来,一看是五百两,顿时吓了一跳:“这这这……” 萧淮憬懒得看他见钱眼开的样子,别过脸,斜睨了他一眼:“明日她会再来问画有没有卖出去,到时候你告诉她,有人看中了她的画技,想请她临摹一幅画。” 萧淮憬朝银票点了点下巴:“出价是这个数,若她答应,可先付一百两定钱。” 裘掌柜始料未及事情会是这种发展,这少年跟在那位钟小姐身边,一副乖模乖样的孩子模样,转眼却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五百两银票,还冷腔冷调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这简直是…… 裘掌柜不由有些震惊,心底也升起疑虑:“这银票不会是……” “你只管答应便是。”萧淮憬也不解释,语调不容抗拒。 裘掌柜有些纠结:“那为何不直接买下画好的那幅画……” 哪有人肯花五百两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画的画,就算有,这么巧她就碰上了? 萧淮憬想帮她,又不想徒增她的担忧,这才想了这个法子。 但这些话,他懒得和裘掌柜细说:“你照做便是。你要从中收多少好处,明日你自己和她商量。” 萧淮憬话说完,裘掌柜没吱声,他不咸不淡扫了一眼过去,裘掌柜立马道:“是!” 萧淮憬便转身离开。 等人走了,裘掌柜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为何自己在这么个小少年面前,竟然不由自主俯首听话了? 他困惑地抬眼看,少年已经走远。 灯火拉长他的影子,让那略显单薄的背影竟显出几分居高临下的尊贵和迫人的威赫来。 烧鹅 萧淮憬赶回客栈还是晚了些。 阮梨珂和抱琴回到客栈,发现萧淮憬不在,问了客栈的人也都不知道,上楼又找了一遍,才看见萧淮憬留在屋里压在杯底的字条。 虽然知道人是出去买东西了,可眼看天色越来越晚,人一直没回来,阮梨珂还是不由有些担心。 阮梨珂下了楼,想在楼下等着,萧淮憬就是这时候回来的。 阮梨珂才刚坐下,正对着门口,萧淮憬一进来她便看见了他,立马站起来:“阿憬!” 萧淮憬进门时面无表情,忽然听见她的声音,一瞬间有些惊愕,抬眼循声看过去,脸上下意识地立刻露出了乖顺的笑。 阮梨珂松了口气,萧淮憬看见她眼底有担忧慢慢散去。 萧淮憬心底泛起一股柔软的暖意,虽然阮梨珂还有些躲着他,可不管她再怎么别扭,心里都一直是在乎他的。 萧淮憬这样想,脸上的笑越发乖觉,加快步子迎过来,乖巧地回应:“姐姐。” 阮梨珂看见他平安回来,放下心,慢慢又皱起眉来,等人快到跟前,她拧眉低声问:“怎么回来这么晚?” 萧淮憬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露出内疚的表情:“这几日姐姐每日都出去,我看姐姐每日都好累,所以想给姐姐买一只烧鹅补一补。” 他提起一只手,将手里的烧鹅给阮梨珂看,又垂下眼,低声:“但是今天买烧鹅的人好多,排了好久的队……对不起,阿憬让姐姐担心了。” 上次萧淮憬在山洞避雨的时候自己跑出去给她拿披风,那时候她就想批评他了,但那次看他淋雨,整个人被淋得湿漉漉的,回来的时候冷雨还在沿着发尖儿往下掉,她心里便忍不住怜惜,便没说他。 刚才,阮梨珂是打定主意今日一定要好好说一说他的,可是这时候看见面前的少年低着头,因为排队回来晚了而内疚地道歉,她要说的话又一次说不出了。 阮梨珂望着他,萧淮憬一直低着头。 阮梨珂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这回阿憬也不是自顾自跑出去的,他留了字条,只是因为排队太久的关系,回来得晚了。也非他所愿。 阮梨珂半晌没说话,萧淮憬小心地抬起眼,看她。 她正看向客栈外。外面天色幽暗。 萧淮憬刚才看见她皱眉,知道她有些不高兴,一边卖乖认错,一边在等她的责备。 阮梨珂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他。 萧淮憬轻抿唇,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回来的路上是不是很黑?”阮梨珂问。声音温温柔柔的,没有一点恼意。 萧淮憬有些怔愣。 阮梨珂伸手,接过他手里的烧鹅,低柔的声音更温柔了些:“一个人回来,怕不怕?” 她的声音轻柔,软语温言落在人心口,却引起剧烈的颤动。 萧淮憬望着她,静默。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她脸上温温柔柔的笑和此刻宽容关切的话,简直比帝都波诡云谲的尔虞我诈更让人难以招架。 阮梨珂接过烧鹅,安静温柔地看着他,柔和的目光像一泓暖溪,弯弯绕绕流淌进人心底。 萧淮憬垂下眼,任由胸口的震颤不肯停息,抬起眼,温驯地看她,目光渐渐染上可怜。 “怕……”他轻声道,清澈的眸光颤动。 阮梨珂的目光立马更软了些,庆幸自己刚才没有急着说他。 “没事。” 她去牵他的手想安抚他,手伸到一半又想起什么,僵硬了一瞬,转而牵住了他的衣袖。 “我们上楼去吧,回来了就不用怕了。以后想去哪里,告诉姐姐,姐姐陪你去。” 阮梨珂牵着萧淮憬的袖口往楼上走。 他低头,低声“嗯”了声,其实并没有认真在听阮梨珂说了什么。 他只目光落在她白皙如雪的手上,她纤纤的手指那样好看,却怎么这般小气。只肯牵他的一点衣袖。 烧鹅要趁热吃,阮梨珂把烧鹅拿回她和抱琴的屋中,把萧淮憬也带进去,三个人围坐在桌边一起吃。 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在普丘观的日子。 不知道为什么,阮梨珂竟然觉得有一丝怀念。 可能,她怀念的是那时她和阿憬的关系。那时她还很纯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和阿憬之间的相处竟然会变得尴尬。 不过,今日似乎好了一些。 抱琴吃了几口,她和阮梨珂一样,为那一直凑不齐的七十两着急上火,吃着烧鹅,很快又心疼起钱来。她忍不住问萧淮憬买烧鹅花了多少钱。 萧淮憬看她一眼,转头看向阮梨珂,语气有点不安:“……一百六十文。” 抱琴立马觉得手上的肉不香了:“一百六十文……哎……” 抱琴深深地叹了口气。 其实她没有责怪萧淮憬的意思,否则压根不会吃这只烧鹅。她只不过是突然有种“吃了这顿没下顿”的担忧,一时之间有些忧愁。 萧淮憬根本不在乎抱琴说什么,但是当着阮梨珂的面,他立马低下头,神色失落,又夹杂着愧疚不安。 阮梨珂小口吃着阿憬给她撕好的鹅肉,看见他这个样子,立马帮他说话:“这才多少钱,就算我们省下来一文不花,也照样挤不出七十两来。” 她心里也着急,但不想在阿憬面前表露出来,又转头朝他笑:“别胡思乱想,正好最近总吃客栈的东西吃腻了,换换口味才好。” 萧淮憬抬起脸看她,终于笑了笑,但笑得似乎有些勉强。 阮梨珂还想说什么,萧淮憬又低下头去,再抬脸的时候,笑容和失落都收了起来,表情显得安静而乖巧。 他轻声地说:“姐姐,我吃饱了。” 阮梨珂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诧异地望着他:“你才吃了这么一点。” 萧淮憬眨眨眼,样子看起来很真诚:“这几天出去有些累,今天想早点睡。” 阮梨珂想起他出去为了买烧鹅排了很久的队,可能是有些累了,犹豫着缓缓点了下头。 “那阿憬先回去了。”萧淮憬乖巧道,站起来,朝阮梨珂浅浅地笑一下,很自然说道,“姐姐今天也早些歇息。” 他朝门口走了几步,快出去的时候,又忽然停住步子,回头再看向阮梨珂。 “姐姐,好梦。”他甜甜道。 萧淮憬出去了,阮梨珂蓦地从怔然中回过神。 刚才阿憬那句“姐姐好梦”,让她突然想起了在驿站的那晚。 阮梨珂有些耳热,分明今日阿憬的一字一句听起来都再寻常不过,可为何那天他在她耳后说话的时候,她浑身都不自在。 那天阿憬的声音,似乎更低些、更沉些…… 阮梨珂咬唇,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把那晚少年的语气记得这么一清二楚,回想起来竟然仿佛就在昨日一般。 “小姐,奴婢是不是不该说话……”抱琴望着阮梨珂慢慢蹙起的眉,小心翼翼地问。 阮梨珂回过神,看抱琴:“……没事。” 她又朝萧淮憬空荡荡的位置上看了一眼——他实在没吃多少。 烧鹅还剩下不少,阿憬还在长身体的时候,阮梨珂想了想,还是让抱琴扯下来一根焦香的鹅腿,她用油纸包了,给萧淮憬送过去。 阮梨珂叩开萧淮憬房门的时候,迎面嗅到了一丝奇怪的味道,她蹙了蹙鼻尖,仔细辨认,仿佛……是血腥味。 “姐姐,怎么了?”萧淮憬望着她,注意到她的表情有些异样。 阮梨珂回过神,不由往他屋里看了一眼,收回视线的时候,才发现萧淮憬已经脱下了外衣,只穿了一件里衣。 她顿时觉得唐突,明明之前还睡在一间屋子里过,现在却觉得只是这样就已经很不妥。 “你方才吃得太少了。”阮梨珂一边说,一边收拾好心绪,重新朝他看过去,不可避免地看到萧淮憬被贴身的里衣隐约勾勒出的线条分明的肌腹。 她心绪一瞬间又乱了,忙把视线放远,朝他身后看。 她忽然看见,阿憬的外裳似乎掉在了地上。 不,不是掉的,更像是被嫌弃地扔开了似的。 阮梨珂顾不上什么不自在了,那淡淡奇怪的味道仍在鼻尖时有时无,萧淮憬试图挡住她的视线,但阮梨珂已经一错身,擦着他的肩膀掠过去,直接进了屋。 “我给你放在这里吧。”阮梨珂一边说,一边想把那件衣裳看得更确切些。 萧淮憬杀了人,身上有血腥味,外裳上沾了一点,他刚才上楼的时候才发现,只是不大明显,但如果稍加注意,还是很容易看出异常来。何况,还有久久散不尽的血腥气味。 “阿憬,你的衣裳怎么随手扔在地上了?”阮梨珂问,隔得远了实在看不清,她朝那边走过去。 萧淮憬一愣,其实那股血腥的气味极淡,寻常人很难察觉,未料阮梨珂的鼻子这么灵敏,一下子就发现了。 眼看阮梨珂朝那沾了血的衣裳走过去,萧淮憬下意识制止她:“姐姐!” 少年的声音忽然提得很高,阮梨珂吓了一跳,回头看。 下一刻,身后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突然环臂一把抱住了她。 阮梨珂被拥在萧淮憬怀里,呆住。 萧淮憬抱着她,唇贴近她耳侧,低声:“姐姐,今晚留下来,好不好?” 误会 阮梨珂一瞬间瞪大了眼睛——阿憬……他在说什么?! 少年的呼吸就在耳畔,他的体温将她全然包裹。阮梨珂心乱如麻,一面心口狂跳,将过去蛊惑人心的无数画面全想了起来,一面,脑海里又自动把每回安慰开解自己的话全翻了出来,翻来覆去地自劝。 一个声音说,他抱我了,他想我留下来,在今晚…… 一个声音说,别胡思乱想,他没别的意思,他只是…… 只是什么? 阮梨珂心口越跳越快。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实在怨不得阮梨珂多思多想,少年眼下拥住她的举动、贴在她耳边近在咫尺说的话、低沉的话音、缱绻的语调……通通这些,都由不得她不多想。 阮梨珂不用摸,也知道自己的脸烧得可以化冰了,她心慌意乱地从萧淮憬怀里挣脱出来。 “不可以!”阮梨珂急道,偏过脸,不敢看萧淮憬的眼睛。 “不可以……什么?”萧淮憬语调困惑。 她好像在说不可以留下来,可是这异常激动的语气,又好像在说什么别的。 算无遗策的太子殿下大概能猜出来,她若在说别的,大概会是什么,可是又不十分确定。 他故意试探地问,语气仿佛十分无辜。 他的目光却毫不遮掩,直直落在阮梨珂脸上——少女侧过脸,正将脸颊上大片的、霞云似的旖旎红晕一无所知地绽露在他面前。 还真是要命。 萧淮憬无奈,目光移不开。 阮梨珂心跳杂乱,思绪无章,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萧淮憬的语气,困惑地移回一点目光扫他。 萧淮憬目不转睛的幽邃目光适时收敛,浅色的眸仁瞬间变得纯澈,望着阮梨珂。 阮梨珂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又扫了一眼,终于慢慢地看向他。 他这个表情什么意思?难道刚才的话是她听错了吗?还是说,又是她想错了? 阮梨珂已经在某人装出来的纯洁目光下为自己的龌龊猜测感到了深深的自惭形秽,她的脸更红了,却是另一种红,一种极不好意思的尴尬。 她心里有点恼,不知是在恼自己,还是恼他说话让人误会,满面通红地蹙起眉。 “姐姐,”萧淮憬一片赤诚地看着她,再问,“不可以什么?” 阮梨珂脸上真的快烧起来了,明明是他说话让人误会,他还偏问。 阮梨珂忽然有点烦躁,一噘嘴:“没什么!” 萧淮憬有点怔,像是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恼了,明亮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有点委屈,声音也低下去:“姐姐怎么了?”他低下头,“我只是想姐姐不要再熬夜了,那样不好……” 阮梨珂一口气堵在胸口,听完他后一句,愣了愣,那口气兀地散了,胸腔里空荡荡的,只剩下茫然。 好半天,她才明白过来,阿憬是担心她啊。 他是想要她留下来,他好监督她好好睡觉吗? 阮梨珂心里乱七八糟的情绪此起彼伏,她也不知道这一刻她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她果然误会他了。她最终拼除杂念,只留下这个念头。 阮梨珂的脸更红了,再次别过脸,忍不住小声嘀咕:“原来是说这个……” 她的声音很低,萧淮憬却听见了,他略微探身,低头靠近她。 阮梨珂一下子睁大眼睛,往后仰了仰身子,呆愕地望着他。 “姐姐以为是什么?”萧淮憬神色无辜问。 阮梨珂脸上刚降下一点的温度猛地升了回来,顿时大窘。 “没什么!”她几乎是想也不想道,说完别过脸,又慌忙说,“那你早点睡,我、我也回去睡了。” 没等萧淮憬说话,阮梨珂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反应,总之话音一落,她立即落荒而逃。 门被打开,又“砰”一声被带上。屋里安静下来,萧淮憬仍旧维持着微微前倾的姿态,这时才直起身。 他望向紧闭的房门,神色无辜的脸上,慢慢地绽出了一个冁然纵溺的笑。 片刻,他眸仁里缱绻的痴迷蓦地收起,快步走向里侧。 * 吉昌赌坊。 冯奇清点了活着回来的人,面色黑如锅底。 六个人去,活着回来的只有三个,死了一半。甚至问他们人怎么死的,连细节都说不清。 冯奇大怒踹倒一个堂役:“娘的!赌坊养着你们有什么用!一个毛头小子都收拾不了?!叫你们留下他一命,你们倒好,自己把命给留那儿了!” 被踹倒的堂役捂着肚子哀声惨叫,说不出话,旁边两个同伴被冯奇一脚给吓住,一个瑟瑟发抖不敢吱声,另一个总算挤出话来。 “二哥!我们是真打不过那小子,那小子他……他实在太厉害了,跟鬼似的!” “放你娘的屁!”冯奇提腿又是一脚,“这世上哪来的鬼!” “二哥……”三个堂役被踹倒了两个,剩下的这个吓出了哭腔。 冯奇看他哭哭啼啼的样子心烦,这三个废物半天问不出个屁,再问也是白问。他叫人把人拖下去,按照赌坊的规矩好好教训一顿。 等人都拖走了,冯奇才坐下来。 那小子从赌坊弄走了五百两,还弄死了他的人,就算钱不是个东西,弄死了他的人,那可是狠狠打了他的脸! 旁边有个堂役觑着他的脸色,凑上来:“二哥,咱们要不要……报官?” 冯奇黑沉的脸转过去,更黑了。 堂役一哆嗦,忙道:“那小子弄死了人,是他犯了人命,报官应该……应该没事吧?” “你给我闭嘴!”冯奇狠狠瞪他一眼。 报官? 那小子打了他的脸,他不把人弄死,以后还怎么在赌坊混? 去报官,让上头的人给他擦屁股?那以后上头还能用他吗? 冯奇想到这些,很快下了狠心,决定要自己把人给弄了。 那小子是个生面孔,在庐阳有头有脸有权有势的人他都知道,那小子显然不是,想必就算弄死了也没什么。 冯奇阴着脸,一招手,堂役忙凑上前。 冯奇恶狠狠咬牙,恨恨道:“那小子你们都见过,就算把整个庐阳翻过来,你们也要给我把他挖出来!等找到他,老子亲手活剐了他!” * 一早,阮梨珂被萧淮憬催着出了门。 她对画斋卖画的事已经不抱希望了,本来想着和抱琴出去,再想一想别的法子,若实在没别的办法可想,她也没法子,就只能答应裘掌柜的提议了。 毕竟她再不情愿,人还是有饭吃、活下去,才最重要的。 但萧淮憬催着她一早就出了门,先去画斋。阮梨珂匆忙中只好叫抱琴先去别处看一看,找找法子,而她和萧淮憬去画斋问问。 三刻钟后,阮梨珂和萧淮憬到了画斋门外。 不等走近,素来安静的画斋里,先传出了乱糟糟的吵嚷声。 “你怎么能不讲信用!说好的十两银子!你只给我二两!你怎么能这样!” 说话的是个男子声音,声音不厚,从语气听起来,仿佛是个很文弱的人,气急了也不会骂人。 “十两银子?!你怎么不去抢?!你这些东西能值十两银子?你做什么白日梦呢!” 这声音是裘掌柜的。 “明明说好的十两,什么叫抢!明明是说好的!” “谁跟你说好的!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说这话是要讲证据的,你有证据吗!有字据吗!有你就去报官啊!” 阮梨珂和萧淮憬走到了门口,两个人争执的声音越发清楚了。 那文弱男子翻来覆去只会说那么几句,裘掌柜越说声音越大,显然更加气势汹汹。到最后,那文弱男子的声音已经听不清了,只有裘掌柜的驳斥声。 阮梨珂没想到,一大早来就碰到了这种情况,里面吵得正激烈,她并不想这个时候进去凑这个热闹。 又在门口站了片刻,等里面吵架的声音稍微缓和了一点,阮梨珂这才迈步上了矮阶。 她刚上矮阶,就在这时,门里突然撞出来一个人影。 阮梨珂走在前面,那人影瘦削,力道却极大,迎面直直地撞在了她的肩膀上,一下子就将她撞得歪倒向一边。 她站在矮阶上,下意识挪脚想站稳,结果一脚踩空,整个人从阶上直接跌了下去。 阮梨珂低呼一声,以为这下一定要摔惨,可意料中的摔倒并没有发生,她落进了一个温暖安稳的胸膛。 萧淮憬接住了她,稳稳当当把她抱在了怀里。 回过神来的阮梨珂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的腰,那里传来陌生又温暖的温度。 少年的手果然握在她腰上。 他手掌宽大,骨骼分明的手指很长,牢牢掌在她腰侧。乍一看去,他的手大得似乎能一把将她的腰全部捏住。 “小心姐姐。”萧淮憬抱着她说。 他声音俯在她耳边,呼吸有些起伏,仿佛是有些着急,低低的话音沉沉落下,与此同时,手掌更加收紧,几乎将她钳固。 阮梨珂心跳停滞了一瞬,而后,像是为了弥补,骤然又跳得飞快。 她耳尖被他呼出的温热气息浇得瞬间发烫,她慌乱地想,她一定是被昨晚的事情给弄昏头了,本来昨晚就没睡好…… 阮梨珂努力稳定下心神,急忙从萧淮憬怀里退开,含含糊糊嚼了句“谢谢”,立马做贼心虚般拉开半步,端端庄庄站到一边。 萧淮憬看她,轻眨了下眼。 手心有些空。 这时,画斋外又吵起来了。 问画 阮梨珂余光不再看他,注意力从萧淮憬身上转移到那撞出来的男子身上。 那是个青年人,清癯瘦削,和他的声音一样,整个人看起来就很文弱。 确切地说,青年并不是自己撞出来的,而是被画斋的伙计从里头推出来的。 他踉跄了好几步,跌腰险些摔倒在了地上,用手及时撑住,人才没扑倒下去。 他站起来,手心蹭了一把地上的砾石。他低头,发白的唇抿得紧紧的,仍是没爆出什么粗话,只用力将硌进手掌的砾石拍掉。 裘掌柜从门里露面,站在门口:“你当和顺斋是什么地方,由得你来坑蒙拐骗吗!” 萧淮憬目光还落在阮梨珂微微泛红的侧脸上,这时才慢慢收回视线,转眸看向门口的闹剧。 和顺斋不在主街上,在一条宽巷深处,算是个清净的地方,但因为和顺斋名气大,往来路过的人也不少,裘掌柜一嗓子骂出来,许多人落在青年身上的目光都变得有些复杂。 青年听见“坑蒙拐骗”四个字,早已经涨红了脸,又被大家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气得脖子也跟着红了:“你胡说!我没有!我明明是跟你说好的,你怎么能……” “说话是要讲证据的!”裘掌柜直接打断他,“你空口白牙说这些,有证据吗?” 青年急急喘气,却被这个问题堵得开不了口。 裘掌柜乘胜追击:“你好歹是个读书人,你讲讲道理行不行?你无凭无据,几本誊书就要十两银子,你满城里去打听打听,哪个画斋书斋肯花这么多银子就买几本破誊书?” 青年死死盯着裘掌柜,心知是没办法了,眼眶竟有些红。 好半晌,他才重新开口,声音低了一截,却是咬着牙说的:“我母亲病重,是你答应给十两银子我才没日没夜誊那些书,明明说好十两的,你现在只肯给二两……二两银子哪够买药,我母亲到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身……人命关天的事,你出尔反尔,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裘掌柜眼皮一跳,扫了一圈周围的人,瞪那青年:“你母亲又不是我害病的!你一直说十两十两答应了十两,你却拿不出半点字据凭信,若以后人人都像你这样,都这样空口白话地来狮子大开口,那我们还开什么画斋,直接开个善堂施钱行善算了!救苦救难那是菩萨的事,你不能因为你母亲病了,就来讹我们画斋的钱啊!” 裘掌柜一口气说完,那青年没再继续和他争辩。 他通红着眼眶,像是忍受了极大的屈辱一般,眼皮压得很低很低,半晌出声道:“那二两银子呢,给我,我拿了就走。” 裘掌柜看他一眼,半是叹气半是松气地“哎”了声,推了一把旁边的伙计:“还不快把钱给他!” 伙计忙把二两银子递过去。那青年始终低着头,接过钱用力攥着,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围看此事的人也散了,阮梨珂望着那青年的背影,片刻无声叹了口气。 她收回视线,准备进画斋,萧淮憬忽然叫了她一声:“姐姐。” 她扭头,萧淮憬上前半步,微微挡在她面前,阮梨珂这才看见,那青年去而复返,却是冲着他们来的。 阮梨珂看着他走过来,青年在她面前两三步停下。 “姑娘,”青年开口,声音很低,但很温和,和刚才截然不同,“方才不小心撞到姑娘了,实在对不起。” 他合手平举到胸前,弯腰鞠了一躬。 阮梨珂其实一点也不生气。因为并不是他不小心撞到她的,他也是被人给推的。 她同样温声:“不妨事的,也并不是你撞了我,是他们推了你。” 她伸手,欲要虚扶他一把。 手只抬到一半,萧淮憬先一步抬住了青年的胳膊,一把将人扶了起来。 青年直起身,错愕地看了萧淮憬一眼,没想到这样一个身形看起来单薄的少年,竟然力气这么大。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忽地有些难堪。又颔首施了一礼,便转身离去了。 萧淮憬瞥着他走远的背影,有点烦这人。 空口白话的赔礼道歉,就别在她跟前晃悠了,屁用没有,光晃得人心烦。 人都走远了,萧淮憬还盯着,阮梨珂看看他,又看看远处,有点疑惑:“阿憬?” 萧淮憬蓦地回过神,转回脸立马露出了一个干干净净的乖巧表情。 阮梨珂眨眨眼,在他莹亮的浅色眸仁上多看了一眼,然后才进画斋。 裘掌柜早就看见阮梨珂来了,她刚一进去,裘掌柜已经迎了上来。 裘掌柜在门里看见那青年同阮梨珂说话了,他没太听清,悄悄打量着阮梨珂的脸色,朝门外青年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对阮梨珂说道:“刚才那人姓佟,是个秀才,中过“小三元”的,可惜家贫,去年乡试的时候他母亲又病了,卧床不起,不然以他的才学,没准现在都成举人老爷了,可惜啊可惜……” 阮梨珂顺着裘掌柜的视线看出去,闻言有些惊讶。 举人没做成,秀才也是很厉害的,何况那佟秀才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几年前就是秀才了,官府对这样前途无量的读书人一贯优待,按理说,不会任其落魄至此,连母亲病重都没钱医治。 裘掌柜长叹了口气,个中详情却没再说,别有意味地看了阮梨珂一眼:“好好一个读书人,竟学了那些鸡鸣狗盗之辈,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只盼他母亲的病快些好起来,好叫他迷途知返啊。” 阮梨珂收回视线,对裘掌柜这话不予置评,只淡淡笑了一下。 “裘掌柜,”阮梨珂问,“不知我那画……” 她心里没抱什么希望,想着若还是没卖出去,她也只好答应裘掌柜仿画。但这事不能让阿憬知道,一会儿她得和裘掌柜借一步说话。 “哎呀!”萧淮憬暗暗扫了裘掌柜一眼,裘掌柜反应过来忙一拍脑袋,“这要紧事我差点给忘了!钟姑娘,还真有个好消息!” 阮梨珂愣了愣。事情和她预料的不太一样。 “画卖出去了?”阮梨珂难以置信。 裘掌柜摇头:“那倒不是。” 阮梨珂顿时泄气,刚亮起来的眼睛立马要黯淡下去,裘掌柜紧跟着道:“是有人想请姑娘临摹一幅画!” 阮梨珂有些糊涂了,微微皱眉,愣愣的没太明白。 裘掌柜悄悄看了萧淮憬一眼,按照他事先交代好的说:“是有人看见了姑娘画的画,觉得姑娘的丹青极好,便想请姑娘专门为他临摹一幅名家的画。” “是请我临摹?”阮梨珂总算明白过来,又怕是裘掌柜哄骗她,再三确认,“他就是要临摹的画,不是想买真迹?” 裘掌柜“咂”了声:“姑娘,我这不刚刚才说了吗,是特意请姑娘临摹。想必那位……”裘掌柜又偷偷看了一眼萧淮憬,“公子,家中就有真迹,供人赏看怕被人弄脏了弄坏了,所以想临摹一幅回去,反正是假的,自己折腾起来也不心疼。”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阮梨珂忍不住弯唇,露出笑来。 “那……那他想让我临摹什么画,他出多少银子?”阮梨珂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 在银子的问题上,她也没抱太大的希望,但能赚一点是一点。 裘掌柜咧嘴笑了,伸出五根手指来。 他没说话,阮梨珂看他笑,猜测道:“五十两?” 若真能有五十两,便只消再凑二十两,之前把剩下的首饰都当出去了,也凑了一些,凑足七十两还是很有希望的。那她就不用昧着良心仿画骗人了。 裘掌柜摇头,一副“你绝对想不到”的表情,用力扬了扬手掌:“是五百两,整整五百两!” 阮梨珂呆了。 五百两?! 她真是绝对没想到。 就算现在亲耳听见裘掌柜说出来,她还是觉得有点不真实。 真的会有人花五百两,找她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临摹名家的画作吗? 阮梨珂咬唇,齿间微微用力。 萧淮憬一直注视着她,看见她皓白的贝齿在软红的唇上压出了一弯泛白的小月牙儿。 好生可爱。 萧淮憬唇角微勾,不动声色笑了下。 唇被咬得微微疼,阮梨珂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整个人瞬间仿佛旱天的花朵儿逢了一场酣畅的雨露,一下子变得生机勃□□来,连唇边的笑都生动了许多。 “太好了!”阮梨珂朝裘掌柜激动道,这份喜悦太令人兴奋,她忍不住转头,看向萧淮憬,想要分享这份欢喜。 萧淮憬对上她的笑,灿烂地勾起唇,回应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 阮梨珂心满意足,重新看裘掌柜,一刻也不愿耽搁:“多谢裘掌柜,可否请掌柜带我看看真迹,我是在这里画,还是有别的安排?” 这个……裘掌柜还真没想到。他只好看向萧淮憬。 阮梨珂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视线稍稍一偏,阮梨珂立马注意到了。 她顺着裘掌柜的视线朝自己身侧慢慢看过来,看到了身边的阿憬。 阮梨珂眨眨眼,又看向裘掌柜,不太明白他为何要忽然看阿憬一眼。 不等她想,萧淮憬忽然开口:“姐姐。” “嗯?”阮梨珂下意识转头应声。 “姐姐,画不可以带回去临摹吗?”萧淮憬状若懵懂无知地问。 阮梨珂略偏头:“这种情况很少很少,一般来说是不可以的,除非是请很有名气的人临摹。毕竟真迹是很贵重的,谁愿意让别人随便带走呢?” “可以拿回去临摹。”裘掌柜突然道。 “啊?”阮梨珂蓦地回头,看着裘掌柜呆住。 裘掌柜领会了刚才萧淮憬的意思。 不管那五百两银票从哪里来的,这小子显然不是看上去这么简单,本事不小啊。 这笔买卖,他答应下来还是很有赚头的。 裘掌柜点点头。 “当真?!”阮梨珂眼睛亮起来,又惊又喜,简直难以相信。 “是真的。”裘掌柜若有其事,再次点了点头。 阮梨珂大喜过望,来的时候,她根本没想过画能卖出去,现在不仅峰回路转,居然还这么幸运,可以把真迹带走临摹! 天知道,她刚才还担心,若是那人想请她去家中临摹,她独身一人去别人家中,说不定会有什么危险呢! 阮梨珂忍不住转头,抓住萧淮憬的手:“居然还有这种好事!阿憬,我们运气真好!” “对呀!”萧淮憬甜甜地笑,“姐姐的运气真好!” 阮梨珂沉浸在喜悦兴奋之中,完全没注意到她仍旧紧紧地拉着少年的手。 阮梨珂随裘掌柜去取画,这才松开萧淮憬。 手心一空,萧淮憬手指蜷了蜷,恋恋不舍。 自山洞之后,除了哄他一个人睡那次,她勾了勾他的手指,之后,她再未曾主动牵过他。 就算牵,也只是小气地牵他一点衣袖。 好不容易主动牵他了,怎么这样短,一下又松开了。 啊,真是磨人。 萧淮憬捻了捻手指,有点欲求不满。但他嘴角还是忍不住翘了起来。 他望着她的背影。 姐姐,以后你会一直这样“运气好”的。 选砚 从裘掌柜手里拿到了真迹,阮梨珂小心翼翼收好,立马急着要回去。 裘掌柜先给了她一百两的定钱,薄薄一张银票,收在怀里却沉甸甸的。是种叫人心安的沉甸甸,连日来她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去。 明日就是五日之期的最后一天,阮梨珂凡事喜欢早早安排妥当,万不想等到明天,所以她想回去和抱琴一起,今日就去找屋主,先把房屋租下来。等之后临摹完画,拿到剩下的钱,就去结清剩下的租金。 她不等出画斋,和裘掌柜说完,转身过来便拉住了萧淮憬的手:“阿憬,我们快回去!” 她满面都是笑,出去的时候脚步轻灵,整个人都仿佛轻松了,一心想赶快回去租下房屋,连拉住了萧淮憬的手,都忘了觉得别扭。 萧淮憬配合着她的高兴,明朗地应她一声“好”,由她拉着,赶快回去。 她轻步如飞,萧淮憬却身高腿长,不必走得那么快。 他目光下移,看见她拉着他的手。余光里万般风景都在后退,唯有眼前小手拉着大手的画面生动定格。 阮梨珂兴高采烈回到客栈,一路小碎步飞快踩过走廊,要打开房门的时候,她松了手拿钥匙,突然发现,她这一路回来似乎手里一直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画作真迹抱在怀里,占据了她的左手,右手从衣襟里拿钥匙的动作顿住。 手心里温热,有不属于她的温度。 阮梨珂这才蓦地意识到,她这一路回来,都是和阿憬手牵着手在人群中穿梭。 人来人往中,他们并肩同行,亲密无间。 光是想到,阮梨珂脑海里就出现了画面,她不由转头,羞赧地看向身后的少年。 萧淮憬垂手在身侧,轻轻捻动手指,他一直望着她,看着她的脸颊一点一点染红,又一点一点转过来,对上他侵占的视线。 他目光瞬间收敛,回望她以纯赤干净的双眼。 阮梨珂望着他,少年的眸轻浅,纯净无瑕,她却一瞬间觉得自己会迷失在他的眼睛里。 “姐姐?”萧淮憬轻声。 阮梨珂一刹那回过神,慌忙转头继续拿钥匙的动作。 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开门,心里却一时间翻江倒海。 阮梨珂啊阮梨珂,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看阿憬,他如此单纯,一点别的心思都没有,只有你这般龌龊,连牵一下弟弟的手都面红耳热。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阮梨珂打开房门,萧淮憬刚要跟进去,她一转身,立马把门半合上。 萧淮憬被挡在门口,十分无辜地看她:“姐姐……” “我、我忽然有点累,想……想小憩一下,你回自己的屋子,好不好?”阮梨珂自己都没发现,她的语调染上了一丝祈求的味道。 萧淮憬眸色微动,轻眨了下眼,用纯澈的眸子望着她,依依不舍但很听话地点了点头:“那姐姐,你好好歇一歇,有事就叫我。” 阮梨珂说“好”,朝他笑了笑,关上了门。 等关上门,她忙捂住心口混乱的心跳,慌乱喘气了半晌,才慢慢平静下来。 她没察觉到,门外始终没响起脚步声,直到她去桌边坐下,门下的暗影才悄无声息离开。 * 傍晚抱琴回来,阮梨珂和她商量好,拿着到手的定钱,立马去找屋主,把房屋定了下来。 等她画完画,拿到剩下的四百两,就把剩下的一百八十两也结清,安安稳稳租下一年。 之前为了租金焦头烂额,没想到现在一下子柳暗花明,有了这么多钱。 房屋租下来后,第二天,阮梨珂就带着抱琴和萧淮憬离开了客栈,去租住的房屋收拾住下。 裘掌柜说,请阮梨珂临摹画的人并不着急,只要求她画得仔细些,尽善尽美,所以阮梨珂也并不那么着急,不像上次夜里不睡赶着要画完。 搬了住处,收拾出了屋子,她就在自己房中每日仔细画上两个时辰,余下的时间,和抱琴、萧淮憬一起,收拾房屋各处。 这一处房屋,房间和院落都还比较新,也还算干净,只是久没有人住,落了一些灰尘。要住下,得收拾一番,也还差一些锅碗瓢盆、厚褥棉被之类的用品,柴米油盐更是不用说,也得买。 将就过了一晚上,第二天,三个人出去买东西。 要买的东西很多,三个人六只手还未必拿得下,阮梨珂便租了一辆马车。 一大早出门,逛了小两个时辰,东西买得差不多了,再有什么一时也想不起来,便等想起来了再买。 三个人准备回去的时候,路过一间大的书肆,阮梨珂从外面过,一眼扫见里头笔墨纸砚都齐全,立马驻足。 住处暂且算是安顿下来了,之后她得尽快给阿憬请一位先生,在那之前,学业却也不能荒废。好在阿憬是个上进的,她买了笔墨纸砚回去,他自己可以先学着。 这样想着,阮梨珂便领头走进了书肆,萧淮憬和抱琴不知道她要买什么,但也只好跟进去。 这间书肆在最繁华的主街上,里面的客人却很少。 阮梨珂在心里掂了掂身上剩下的银子,笔墨纸砚这些东西可不便宜,她心知今天可能买不了了,方才竟没想起来那四百两还没拿到手。 但进都进了,先看一看吧。等阿憬看好了,到时候来直接买回去便是。 阮梨珂拂过一方砚台,心里定下主意,便转头叫萧淮憬。 “阿憬。”她低声,冲他招了招手。 萧淮憬只扫了一眼铺子,之后就一直在看她,她转头叫他,他立马应了声过去。 过去的时候,他注意力全在她脸上——他都快忘了,上次她这么直直地、毫不退避地看着他是什么时候了。从山洞之后,她看的目光总是有些躲闪的。 “阿憬。”萧淮憬到了阮梨珂身边,她又轻声唤他,示意他看。 萧淮憬转眸,看向面前各种各样的砚台。 他第一个念头是她要买来作画用的。 正要问她喜欢什么样的,阮梨珂已经又先他一步开口:“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喜欢?”萧淮憬看她。 阮梨珂点头:“对呀,给你买的,当然要你喜欢。” 萧淮憬这才反应过来。阮梨珂看他的表情,知道他是误会了,笑起来:“你要读书,这些东西都是不可少的。” 她一边说,一边朝面前看了一眼,扫见自己站着的矮架上,正好摆的都是质地优良的最好的砚台。 好的砚台,价高者可值千金,价底者,也是一百两往上走。阮梨珂都不用算自己还有多少钱,直接拉过萧淮憬的手转移阵地。 她一边拉他走,一边回头朝他尴尬地吐了吐舌头:“这里摆的买不起,我们看看别的。” 她的声音小小的,耳垂悄悄浮起了一层窘迫的浅红。 她背着身拉他走,萧淮憬不用掩饰表情,看着她泛红的耳尖,无声笑起来。 没事的姐姐,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的。 换了木架,阮梨珂让萧淮憬挑砚台,她自己也随便看了看。 眼前的木架上摆放的是中等的砚台,价钱大致在三十到七十两不等,对太子殿下来说,这些都是次等货了。 但萧淮憬并不在意,反而有些高兴。 对现在的他们来说,七十两也好,三十两也罢,都并不是一个小数目,阮梨珂舍得为他花这个钱,说明她很看重他、在意他。 萧淮憬无所谓买什么砚台,并没有认真挑。他目光悄然落在阮梨珂的手上,见她摩挲一块砚台良久,才移开手,他跟着将手伸过去。 细腻冰凉的砚台上,似乎还留有她香软手指的余温。 萧淮憬默不作声,指腹反复摩挲。 阮梨珂注意到他的动作,又看他不说话,以为他是担心太贵了,立马道:“你不用担心银子的事,等姐姐临摹完那幅画,我们就有很多银子了,你喜欢只管说便是,等过几日姐姐给你买回去。” 萧淮憬停了动作,看她,点点头,低低应声。 阮梨珂望着他,觉得少年的眸子格外的安静,或许是光线的缘故,看起来居然有点幽深。 她眨了下眼,又不觉得幽深了。 阮梨珂心里莫名的有些愧疚,觉得自己委屈了他。她买不起最好的砚台给他,就连她唯一有的温柔,这段时日,也总是飘忽不定。 明明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明明他什么错都没有。 阮梨珂心口闷闷的,终于还是伸出手,摸了摸少年的头。 萧淮憬未料她忽然动作,惊讶地看着她,眼底一瞬间漫上惊喜——这并不是他的伪装。 阮梨珂被他这样的眼神更加刺痛,脸上却越发笑得温柔:“挑好了吗,以后想要什么,姐姐都给你买。” “想要什么……都可以吗?”萧淮憬直直地望着她。 阮梨珂被他这样看着,目光闪了闪,最终还是定定地迎上他的视线,点头:“嗯。” 萧淮憬笑:“好!” 只不过,姐姐,我想要的,再多的银钱也买不到呢。 挑好了笔墨纸砚,阮梨珂同书肆的老板说过,先帮她收好,等过几日她来付钱拿回去。书肆老板看她通身的气度不俗,又穿着钟家的衣裳,料想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说定此事,要出门的时候,阮梨珂想起来,回头问老板:“对了老板,今日铺子里似乎没什么人,街上也有些冷清,最近城里是有什么大事吗?” 老板惊诧地看着她:“姑娘不知道吗?今日是庐阳商会会长的竞选,这可是我们庐阳城的大事,连县令老爷和太守大人都到场了。” 竞选 阮梨珂刚来庐阳不久,一来就为住处发愁,的确不知道商会竞选的事。 她自小长在闺中,母亲早早过世后,钟家经商上的事情她从不过问,故而她只是神色温宁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其实对这些事并不太关心。 倒是抱琴有点好奇:“老板,那您怎么没去呢?” 这间书肆很大,笔墨纸砚又都是金贵物,料想书肆的老板在庐阳的商人之中应当有一席之地,可他今日还在开店,并没有去什么商会竞选。 书肆老板一笑,有几分无奈:“去了也没用,谁不知道这会长之位,不是钟家的就是游家的,我们去,也只是跟着凑凑热闹罢了。” 阮梨珂将要往外走,听到这里,驻足停下,神色镀上了几分认真。 她转头望过去,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钟家和游家关系好么?” 老板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这……怎么会好,他们可是死对头。” 在漳泗城时,钟游两家就针锋相对,庐阳是昌渡郡的主城,亦是钟家和游家起家的地方,两家也合不来,并不值得意外。 可是阮梨珂依稀记得幼年的事情,那时母亲似乎常常提起游家,言辞之间,游家和钟家的关系并不差。 为何现在变了呢? 不过阮梨珂转念一想,钟家和游家一直以来就是对手,从前家业没这么大的时候,算是亦敌亦友,现在家业变大了,昌渡郡却还是只有这么大,利益冲突越来越多,关系变了也不稀奇。 只是再怎么变,何至于走到彼此算计陷害的地步? 阮梨珂无端地想起那天和游子莘分道时他的眼神。提起钟家的时候,游少爷眼底浮现的戒备、提防、试探……种种情绪,无一不让人对钟家浮想联翩。 阮梨珂驻足静默片刻,垂眸,强迫自己不再想。 出了书肆,抱琴走到她旁边:“小姐,您想去看看吗?” 阮梨珂有些走神,反应了一下,才知道她是在问要不要去看商会竞选。阮梨珂摇了摇头:“回去吧,我们还有很多东西要收拾。” * “钟氏商号,一票。计十八票。” “游氏商号,一票。计二十二票。” “吴氏粮号,一票。计五票。” …… 上月,在洪春楼选出了商会会首的最终五家候选商号,今日,将从这五家商号中选出最终的商会领头人。 洪春楼是座茶楼,一楼正堂有个戏台,常有伶人唱些小曲儿,今日改了计票的唱台,由五家商号各派出一人,计票在他们的共同监督下完成。 唱台下第一排首座,一左一右坐着昌渡郡太守和庐阳县令,县令倒不说,连太守都来了,可见这是件大事。 太守正襟端坐,认真听着唱台上一声一声的计票,坐在他身后的一众商号代表人和各个大商铺的老板,也俱都不敢出声,目不转睛盯着台上。 只有两个人,台上唱票的声音响起,二人的声音掩藏其中,低声你来我往。 正是游子莘和钟家商铺的代表人刘绥。 两个人就坐在太守胡建同身后,却仍低声说着话。 “游少爷,你领先了。”刘绥微微有些胖,脸上眯着笑,说话的时候很和善。他大概经常笑,眼尾有很多皱褶。 游子莘望着台上,不看他:“未到最后,不敢言先,刘掌柜又何必自谦。” 刘绥笑意更深,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听说鹭夫人的飞云阁快要建好了?这位鹭夫人可真是了不得,不显山不露水的,在庐阳我们的眼皮子底下,竟渐渐成了大势。不过,这回竞选,她竟没参加。听说她快过生辰了,游少爷还准备了礼物相送……” 刘绥转头,细细的眼缝里射出两道微光,打量他:“游家这是要拉拢鹭夫人么。” 游子莘对刘绥竟知道他准备了礼物要给鹭夫人感到了一丝惊讶,但面上不显:“谈何拉拢,做生意本就是互利共惠才能长久,总不能和刘掌柜一样,到处树敌吧?” 刘绥扬了下眉,这个表情在他圆圆的脸上显得有点滑稽。 他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坐在前排的庐阳县令孙康泰转过头来,看了看身侧的太守大人示意,警告地看了两人一眼。 刘绥歉意地笑了笑,坐好,不再看游子莘。游子莘也垂目,不再说话。 * 阮梨珂回去的路上明显比出来的时候兴致差了许多。萧淮憬看了她好久,她都没有察觉。 抱琴也在悄悄看她,阮梨珂从书肆出来就是这样了,抱琴知道,她心里对钟家还是没能完全放下在意。 马车蓦地停下来。 车夫在外面道:“哎呀,对不住!都是小人不好,小人忘了今天这条街人多,这就换条道!” 马车停得突然,停下来的时候车里的三个人都踉跄了一下,阮梨珂在出神,萧淮憬及时扶住了她,她才没撞到窗框上。 重新坐稳,阮梨珂转头,看他扶在她胳膊上的手。 抱琴掀开车帘:“外面怎么了?” 萧淮憬跟着看出去,像是完全没注意到阮梨珂的视线,仍旧捉着她的胳膊,紧紧搀着她。 阮梨珂看他一眼,语气温和又无奈:“阿憬,可以放手了。” 萧淮憬还没作出反应,外面车夫道:“小人忘记今日洪春楼有商会竞选了,来看的人实在太多了,小人这就调转回去绕一条路。” “慢着!”抱琴叫住车夫,转头看阮梨珂。 阮梨珂被车夫的话引开了注意,忘了继续让萧淮憬松开手:“洪春楼……商会竞选就在外面吗?” 车夫点头:“是啊。” “……那在这里等等吧。”阮梨珂道。 她去掀车窗的垂帘,萧淮憬还没松手。她又看他,萧淮憬这回正望着她。他抿了抿唇,仿佛对她这样着急让他松手有些受伤,但还是乖乖地放了手。 阮梨珂看他这副受伤可怜的样子,心里一软,要去掀垂帘的手一转,先揉了揉他的头:“乖,姐姐看看外面什么情形。” 萧淮憬的表情立马不可怜了,眼睛亮亮地看着她,乖模乖样地点了点头。 阮梨珂笑了笑。她转头,刚挑起帘子,外面喧哗声就响起来了。 她看出去,正看见洪春楼外面游子莘追着一个人追了出来。她循望过去,是个须发花白的矮小老头,走得怒气冲冲。 游子莘追到人,拦住他,急急说着什么,没说几句,那老先生好像又生气了,又要走,游子莘不让,两个人拉扯了两下,争执了起来。 隔得太远,不知道两人在争执什么,但阮梨珂随即听见马车外有人议论。 “听说是游家胜了?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结果突然又变了……” “哎,好像是莫先生本来把票给了游家,到最后要宣布结果的时候,他突然又变卦了……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最后到底是哪家赢了会首。” 商会竞选是大事,除了参与其中的商号商铺,洪春楼内还设置了观选席,兴许是有人把里头的消息传出来了。 阮梨珂悄悄望着那两个议论的人,等他们说去了别处,她移开视线,重新看向洪春楼外。 那位须发花白的老先生,应当就是他们口中的莫先生了,也便是和顺斋的东家。不过阮梨珂去了几次,画斋都是裘掌柜在打理,她没见过这位莫先生。 楼外两个人仍在争执,远远看去,莫先生竟激动得脸色发红。 再没说两句,莫先生大步绕开游子莘,拂袖而去。 游子莘叫了一声,莫先生不予理会,他也没再追。 商会竞选已经结束了,等莫先生走了一阵后,里面剩余的人也陆陆续续出来,各自离开,人群也慢慢散开。 这时候,街上比刚才更拥挤,马车只好再等一等。 马车外乱糟糟、闹哄哄的,阮梨珂便放下了帘子。 转头,抱琴和萧淮憬都望着她。 阮梨珂微怔,轻眨了下眼:“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 抱琴看着她,跟着她眨眼:“小姐,您要去和游少爷打个招呼吗?” 萧淮憬没说话,但显然也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阮梨珂有些奇怪:“为何要去打招呼?” 抱琴望着她,说不出为什么,只是觉得她可能想过去打个招呼,因为小姐从来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刚才却看得那么认真。 阮梨珂和抱琴对望,两个人都无话可说。 “姐姐,”萧淮憬凑过来,目光认真地看着阮梨珂,“姐姐是希望钟家做会首,还是游家做会首?” 阮梨珂和抱琴都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么个问题,抱琴听完,顿时也有点好奇。 阮梨珂被问住了。 这个问题,她还真的没想过。 本来,她应该是毫不犹豫就选钟家的,可从漳泗到庐阳,发生了很多事情,纵使她自己不愿意承认,她心里还是对钟家种下了深深的怀疑和不安。 阮梨珂选不出来:“我选不出。” 她很坦诚。萧淮憬眨眨眼。 阮梨珂想了想:“不过,和游少爷相处过几日,我觉得他人还不错,若游家的人都像他那般,那游家做会首,也许会比现在的钟家要好一些。” 阮梨珂自说自话,说得可理智、可认真了,却没发现某个人的眼神越来越沉、越来越冷。 到最后,面无表情的太子殿下垂下眼帘,眼底已是一片的戾色。 萧淮憬心想,她要是敢掀开帘子再看那个野男人一眼,他现在就下去把人杀了。 收拾 游少爷好险幸运地留下了一条小命,没有血溅当场。阮梨珂正要再掀开垂帘,看人群散尽了没有时,车夫招呼了一声,已经启程了。 商会竞选的事在阮梨珂三人的生活中并没有激起什么太大波澜,回去后,一切仍是按部就班。 只是,因为莫先生,这次竞选并没有选出结果,游家和钟家最后竟成了平票,又要另择他日了。 不过这些和阮梨珂并无干系,她仍旧每天仔仔细细临摹她的画。 她的屋子是最先收拾出来的,抱琴和萧淮憬给她把里里外外都收拾好,床铺被褥都是新的,洗好晾晒好后铺上。 阮梨珂就在屋子里,每日临摹上两个时辰,然后收好画,出来和抱琴和萧淮憬一起收拾。 说是一起收拾,抱琴还拿她当以前的千金小姐,总是她还没做多久的活,抱琴就催着她快休息一会儿。她若是不肯,抱琴做事就放不下心,隔上半刻就要看她一眼,好像她孱弱得跟什么似的,风一吹就要倒。 这样一来,阮梨珂做不成事不说,还要耽误抱琴,她索性便躲懒了,只偶尔给抱琴和萧淮憬递一递东西、端一端水。 屋子里都扫了一遍了,抱琴在屋里擦拭桌椅,萧淮憬在打扫庭院。 阮梨珂给抱琴送完了水,又端着了一杯水给萧淮憬送来。 她下阶的时候,轻轻提起裙摆,明晃晃的日头打在她身上,她微微低头,日光将她晕染成一幅浅金色的美人图,栩栩生动,活色生香。 萧淮憬起初只是余光看她,未料温和的日色照在她白皙如玉的脸上,晕出的光竟绚烂得晃眼,他不由已停下动作,转过头静静凝望她。 阮梨珂下了台阶,一抬眼,就看见少年直勾勾地正盯着她。那眼神,分明和盯着肉包子的狗没什么区别。 阮梨珂脚步一顿,眨了下眼。再看的时候,少年仍望着她,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水汪汪的只是一片纯净。 “姐姐。”萧淮憬乖乖地唤。 阮梨珂回过神走过去,脸上浮起笑:“累不累?” “不累的。”萧淮憬捏着扫把,站得笔直笔直的。 阮梨珂笑意愈深,把水递给他:“喝点水吧。” “谢谢姐姐。”萧淮憬腾出一只手来,接过水杯,小口地喝,小狗似的。 阮梨珂怜爱地看着他,忽然注意到他额上浮起了几颗细小的汗珠。 嘴上说着不累,但在日头下扫了这么久的地,怎么可能不累呢? 阮梨珂望向他的目光柔软,从袖中拿了帕子出来,伸手给他擦。她的手只伸到一半,又忽地滞住。 想了想,她把帕子递给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柔声:“擦擦吧,都出汗了。” 萧淮憬端着水杯凑在唇边,慢慢地抿了口水。他一直在等她的柔荑递过来,她却忽然转了道。 她怎的越来越小气了。 萧淮憬不高兴。 他喝完水,拿开水杯,脸上已经换了一副表情,嘴角耷拉着,无精打采的样子。 阮梨珂看出来了:“……阿憬,怎么了?” 萧淮憬垂着眼皮,递出一只手。她以为他要接过帕子,连忙又递了递,他却没接。 阮梨珂低着目光,看见他将宽大的手掌摊开在她面前,她看了两眼,没看明白,抬起眼看他。 萧淮憬仍旧耷拉着眼皮,蔫蔫吐出一个字:“脏。” 阮梨珂:“什么?” 萧淮憬抬眼:“手脏。” 阮梨珂张了张嘴——手脏……怎么了吗? 她一时无话。 萧淮憬看她还不明白,很是郁闷地蹙起眉,委委屈屈道:“手好脏,姐姐就不能帮我擦擦吗?”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瞟她,好像有点生气,又想让她知道好哄一哄他。 阮梨珂刚才止住动作,就是因为觉得这样有些不妥,可看见他这样的眼神,什么不妥什么分寸一下子都忘记了。 她耳廓微红,却弯了弯唇,柔软的目光里镀上了一层宠溺:“好,是姐姐不好,姐姐应该帮阿憬擦擦的。” 她心底叹口气,伸手过去给他擦额上的汗。明明她是在哄他,只是在哄他,可她的心跳好像又快了一点点。 阮梨珂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擦完汗,萧淮憬立马换回了神采奕奕的脸。他把水杯递回给她,阮梨珂伸手接回来,他却没松手。 两个人的手捉着同一只水杯,小小的水杯让两个人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在一起。 阮梨珂下意识想缩手,又忍住了,抬眼不解地看他。 萧淮憬神色坦然,浅色眸仁里是一如既往的纯净,却又好像多了一点什么。 “谢谢姐姐。”他笑,日光下的眉眼莫名显出几分张扬凌厉,“姐姐真好。” 阮梨珂抓住杯子,猛地收回手。她动作有点着急,萧淮憬却没什么反应。 阮梨珂心口狂跳,有一瞬间,阿憬刚才的目光让她有种动物般的、自己的领地正在被入侵的紧张感觉。 阮梨珂怔怔地站着。萧淮憬略微偏头,望着她,嘴角噙着丝笑。 那笑怪怪的。 可他的眼睛,又分明纯然无辜,只是格外的亮。 “……”阮梨珂又站了站,终于站不住了,“我、我进去了,你要是累了就先歇一会儿。” “好。”萧淮憬低声应,笑容满面,“还是姐姐最疼我。” 阮梨珂眨了下眼,望进他那双浅色眸仁里,脑袋居然有点晕眩。 她慌忙收回视线,胡乱应了声,转身赶紧回屋子。 萧淮憬一路望着她,等她进屋去看不见了,他慢悠悠地收回视线。 他唇边挂着笑,眼底却一分一分冷下来。 “我觉得他人还不错。” 他又想起来她那句话。 那姓游的真是该死。 这样下去可不行。 * 阮梨珂没什么可做的,进屋平复了一点后,又开始临摹画——她把自己对阿憬的异常反应,归咎于接触的男子太少,她说服自己她只是别扭而已,心跳加速也只是紧张,无关其他。 临摹了半个时辰的画后,她彻底平复了心情。 临近傍晚,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抱琴和阿憬都在干活,阮梨珂总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太少,便想把饭做好,等抱琴和阿憬忙完,就可以直接吃饭了。 厨房就在正堂,正堂很大,临着街,阮梨珂最初就是看中了这个正堂,想着租下来以后还可以将正堂当做铺面使用,不过厨房就得从正堂里隔出来,所以正堂中间,她让抱琴布置了一道厚厚的隔帘,厨房被隔在了隔帘后面。 不管在阮家,还是在普丘观,吃好吃坏阮梨珂都没自己做过饭。她想得倒是好,让抱琴和萧淮憬忙完后能直接吃上热腾腾的饭菜,可现实就是现实,她光是生火就生了半天,弄了一屋子的烟、火没生起来不说,隔壁住着的丁老太,闻到烟味还以为她们房子烧了,火急火燎就过来了。 最后,阮梨珂一脸灰扑扑的挨了顿训,还被嫌弃了一通连火都不会生,到最后火还是丁老太帮忙生的。 厨房的动静这么大,抱琴和萧淮憬自然也闻声而来了,贴身侍奉起居的一等丫鬟和尊贵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也跟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阮小姐遭了一通嫌弃,到了,火生起来,三个人拉不下脸再麻烦年过六旬的丁老太帮忙做饭,好说歹说总算把人“请”回去了。 然后,三个人盯着灶台犯难。 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半天,阮梨珂把萧淮憬赶回了院子里,她美其名曰他是小孩子,不用做这些,实则是不想在他面前丢脸。 她还是更愿意做他无所不能的阿梨姐姐,而不是一个在灶台前手忙脚乱的笨蛋大小姐。 她希望,她足够让他安心依靠。 厨房里乒乒乓乓响了小半个时辰,萧淮憬在院子里站得都快生根发芽了,总算,他的阿梨姐姐出来了。 还不错,还是个全须全尾的美人儿,厨房也没再烧起来。 三个人围坐桌边,阮梨珂脸上刚才沾了灰,这时候刚擦完,擦得红扑扑的,看着萧淮憬:“那个……样子不太好看……” 太子殿下吃山珍海味、珍馐美馔长大的,这些黑的、糊的、乱糟糟的菜,也实在是…… 嗯,太其貌不扬了。 萧淮憬琢磨着,从哪碟菜开始试毒。 他犹豫的时候,阮梨珂的脸更红了:“要不还是出去买吧,现在出去还来得及。” 她话音刚落,抱琴已经伸出筷子,视死如归地夹了一筷子菜送进了嘴里。 阮梨珂和萧淮憬都连忙盯住她。 抱琴皱着眉嚼了几口,眉头慢慢舒展了,冲二人惊喜地点了点头:“还行!” 阮梨珂狐疑,小心翼翼也夹了一点尝。 萧淮憬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见她圆圆的杏眼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把食物咽下去,阮梨珂眨巴了两下眼睛看他:“阿憬,真的还行!” 她期待地看着他。 太子殿下看心上人一眼,仍是觉得菜的卖相不佳,可若是她想要他吃,就算真是毒药,他也甘之如饴。 萧淮憬立马夹了一筷子菜尝,阮梨珂眼睛不眨地看着他。 他吃完一口,她立马问:“如何?” 他眨眼,看着她,眼底都是惊叹:“好吃!” 阮梨珂一下子笑起来。 虽然知道阿憬嘴甜,这话肯定有夸大的嫌疑,可是看到他亮晶晶的漂亮眼睛,她还是忍不住高兴。 这桌饭菜没浪费,三个人克服了视觉上的折磨,发现味道并不差,忙碌了一天的三个人于是开始安静吃饭。 抱琴和阮梨珂是在认真吃饭,萧淮憬目光不忍落在桌上,只好看向他秀色可餐的阿梨姐姐。 他看着她小口吃饭,那再普通不过的木筷,竟有幸蹭着她软软嫩嫩的唇进去。 啊,他也好想尝尝看。 他的视线太肆无忌惮,阮梨珂总觉得有道目光一直盯着她,她转头看,看见萧淮憬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少年的视线似乎有焦点,但她一时不知道究竟落在哪里。 阮梨珂凑近他一点,分辨:“阿憬,你在看什么?” 萧淮憬望着她的唇,眼神无辜:“想吃。” 交画 抱琴正在吃菜,咀嚼的动作停下来,看着萧淮憬。 阮梨珂亦怔住。 离得近了,他的脸就在她眼前,他的视线究竟落在何处,她看得很清楚。反正不是桌上的菜。 阮梨珂感觉,他应该是在看她的唇。 脸上又开始热了,心跳也有加快的趋势。 阮梨珂强迫自己仔细看着他,探询他眼底的情绪——阿憬究竟怎么回事,怎么总说些让人误会的话? 这回又是她误会了吗? 少年眸仁轻浅,眸色却被暮色映得很深,不等阮梨珂看清楚,抱琴已经大惊小怪地叫起来:“阿憬!你在说什么啊!” 阮梨珂便知道,不是她的问题,不止她一个人误会了。 看,连抱琴都觉得不对。 她心里稍微松快了一点——至少不是她太过自作多情,但很快,另一种担忧又漫了上来。 阿憬不会真的对她…… 她屏了口气,牢牢盯着他的表情,却看见少年坦率无辜地转过头,语调平静又讶然地对抱琴道:“我说我想吃姐姐刚才吃的菜呀。” 他又转回脸,看阮梨珂,目光再次落在她唇上:“唔……看起来很好吃呢。” 抱琴:“……” 阮梨珂:“……” 好像是她们误会了。可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劲。 抱琴早知道萧淮憬对阮梨珂图谋不轨,看他如此厚颜无耻地说出这样的话来,气得直咬牙。 他不就是仗着自己年纪小,小姐对他没有一点防备心吗! 抱琴狠狠嚼菜,好像嘴里嚼碎的是某个人。 因为抱琴在旁边,阮梨珂既觉得尴尬,又觉得没那么尴尬,她别开视线,回想刚才自己吃的菜是什么。 哦,只是一盘酱油放多了、炒得乌霾霾的“青菜”罢了。 阿憬的口味还真是独特啊。 阮梨珂看桌上,青菜在抱琴面前。 她轻声道:“抱琴,帮阿憬递一下。” 抱琴看看阮梨珂,心里有气不能撒,不情不愿闷头吃饭:“他自己又不是夹不到……” 阮梨珂:“……” 萧淮憬一点也不生气,还想谢一谢抱琴。 阮梨珂朝他看过来,略带歉意。 萧淮憬作出无辜的表情,像是不明白为何抱琴不喜欢他。 果不其然,如他所愿,他的阿梨姐姐看向他的目光顿时柔软。抱琴不递,她自己夹了青菜过来,送到他碗里。 “吃吧。”阮梨珂对萧淮憬笑笑,眉眼声音都蕴着温柔。 “谢谢姐姐。”萧淮憬露出灿然的笑,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夹了青菜吃。 抱琴:“……” 早知道还不如递给他! 阮梨珂温柔地看着他。 萧淮憬把青菜喂进嘴里,慢慢地嚼,眯眼满足地笑:“好吃。” 木筷蹭过她香香软软的唇,夹来的菜,滋味自然胜过任何珍馐。 “唔,真好吃。”萧淮憬再说一遍。 目光望在她唇上,贪恋缠绵。 * 房屋慢慢收拾得差不多了,里里外外干净整洁,阮梨珂的画也临摹完了,到了说好的交画的日子。 最近一直在收拾房屋和临摹画,每日只有花销没有进账,手上的银子几乎全花完了,阮梨珂想早点去画斋,把银子拿到手,故而起了个大早。 头一晚她和抱琴说好了,两个人都早早收拾好了,时辰太早,萧淮憬还在睡,两个人就没打算带他,直接准备出门。 画斋离她们住的地方有些远,临出门的时候,阮梨珂想着一来一回要不少时间,阿憬醒了,找不到她们,也许会担心,而且他也要吃早饭。 抱琴忍不住抱怨:“小姐,他又不是什么都不会的小孩子,自己饿了会弄东西吃,您不用照顾他照顾得这么仔细周全,自己早饭都没吃,还想着他呢……” 阮梨珂不和抱琴争辩,也不生气,只是笑了笑,照样还是去了厨房。 从厨房出来,她又去萧淮憬屋子里。 萧淮憬已经醒了,正要起来,门就开了。 阮梨珂走进来。她今日穿了一件浅碧色云锦小褂,她进门来,门角卷进来一阵小风,拂动她垂窈的裙摆,水仙裙一晃一晃,温柔又荡漾。 萧淮憬撑着身子,就那么看着她。 阮梨珂走到榻边,声音压得轻轻的:“我们吵醒你了?” 萧淮憬摇头:“姐姐不吵。” 阮梨珂笑,伸手过去轻轻按他:“时辰还早呢,你再睡会儿,没事。我们把门锁好,你安心睡,等会起来要是饿了,厨房面汤给你准备好了,你自己煮了面就能吃。” 萧淮憬没仔细听她说什么,一大早醒过来,他温温软软的阿梨姐姐就出现在眼前,简直像场美梦。 她的酥手还轻轻按着他,用温温柔柔的语调哄他再睡一会儿。 要真是场梦,那就好了。 他真想把她一把拉过来,一起睡下。 萧淮憬被轻轻按着躺下,阮梨珂收回手,略微有些宽松的袖口滑过了他下巴。 淡淡的香味萦进鼻息,勾着人的魂儿。 “阿憬……”阮梨珂愣住,看向自己被少年捉住的手腕。 萧淮憬没忍住。她收回手的时候,那浅香也飘散,把他的魂也勾走了。 这狐狸精。 萧淮憬没松手,眼底睡意散去,镀上一层干净乖巧:“姐姐,姐姐出门不带阿憬吗?” 阮梨珂扭了扭胳膊,轻微的挣扎没能挣开,她只好先不动:“我去和顺斋交画,去去就回,你不是还在睡吗,就乖乖待在家里,等姐姐回来,好不好?” 萧淮憬没说“不好”,但表情是这么写的。 他不情愿地噘噘嘴:“姐姐都没叫我……叫我我就不睡了。” 阮梨珂望着他,张了张嘴,一时无话。 萧淮憬抓着她的胳膊晃:“姐姐,你等等我嘛,我马上起来,跟你一起去画斋好不好?” 阮梨珂有些急,不想耽搁,可看他可怜巴巴祈求的样子,立时心软了。 “好。”她拖长腔调,语气无奈又纵容,“那你快一点哦。” 萧淮憬立马乖顺地点头,这才松开她。 阮梨珂出去外面,和抱琴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萧淮憬很快就好了,三个人一起出门。 两刻多钟后,到了画斋。 阮梨珂把保管完好的真迹交还,又交了自己临摹好的画。 过去了半个月,裘掌柜都快把这事给忘了,看到阮梨珂交画,一时竟没想起来,等萧淮憬扫了一眼过去,他才恍然回想起来,忙装模作样地检查了阮梨珂交的画。 检查完,裘掌柜把剩下四百两银票给了阮梨珂。 因为临摹画的事,是和顺斋从中牵的线,阮梨珂主动要给和顺斋一些报酬。 裘掌柜没推脱,也没多要,就按照挂卖的规矩,收了阮梨珂二两银子。 钱画交接妥当,四百两银票拿到手,阮梨珂一颗心才算彻彻底底落稳回去。 她刚要走,裘掌柜又叫住她,还是问她之前仿画的事情。 阮梨珂那时走投无路尚且不愿意答应,何况如今并不拮据,毫不犹豫便婉拒了。 裘掌柜道:“四百两银票是不少,可之前听你们说起,好像你们租的院子也不小,租金想必一个月要不少吧?眼下租金是解决了,那之后呢,你们初来乍到,可有什么生计?” 这个问题一针见血,也正是阮梨珂最近一直在想的事。 这一年的租金是解决了,可是明年呢?她们总不能坐吃山空。 不过,这个问题暂且不急,阮梨珂虽没定下主意,但心里也有大致的方向,无论如何,不是仿画骗人这种坑蒙拐骗的手段。 阮梨珂再一次拒了裘掌柜。 许是被拒绝的次数多了,这回裘掌柜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执着,没再说什么,不再劝。 阮梨珂却没立马离开画斋。她看看身边的少年,又看了看偌大的画斋,想起画斋的东家莫先生来。 洪春楼外莫先生和游子莘的争执在城中流传甚广,这半月来,阮梨珂出门时常听见人们议论,也知道了不少莫先生的事。 莫先生年逾花甲,性子有些古怪,无妻无嗣,一生只与书画为伴。莫先生本身,也是个很有学问的人,所以大家才称呼他为先生。而他还有这么大的一间画斋,来往认识的人很多很多。 阮梨珂想给萧淮憬请一位先生,可又不能随便找一个人。她在庐阳人生地不熟,所以,想问一问莫先生。 “裘掌柜,”阮梨珂谦声,“不知莫先生今日在不在画斋?” 裘掌柜刚要转身,停下来打量她:“在的——钟姑娘有什么事吗?” 阮梨珂把意思说了,裘掌柜没立马答应:“这事……我们东家性子有些古怪,你且等我上去问一问他老人家的意思。” 和顺斋有个二楼,莫先生在画斋的时候,常常待在楼上,鼓捣他的藏书和藏画,很少下楼过问画斋生意的事。 阮梨珂朝二楼看一眼,点头:“那就有劳了。” 裘掌柜上楼去了,阮梨珂站在角落等候,抬脸望着二楼。 裘掌柜在莫先生门外,轻轻叩门。叩了半晌,却没反应。 裘掌柜推开门,下一刻,安静的画斋里,突然响起一声惊叫。 阮梨珂是眼睁睁看着裘掌柜进门,没片刻,又惊叫着冲出来的。她立马觉得不好,莫先生年纪大了,许是有什么意外。她立马要上楼。 “姐姐!”萧淮憬却拦住了她。 他不容置疑道:“我先去看看。” 阮梨珂一愣,萧淮憬已经大跨步上楼去了。 比起阮梨珂的担心,萧淮憬更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已经嗅到了空气里不易察觉的血腥味。 片刻,萧淮憬下楼来。 阮梨珂紧张担忧地看着他。 “莫先生……死了。”他道。 嫌疑(捉虫) 阮梨珂的鼻子很灵,兴许不如萧淮憬对危险的敏锐,但二楼门开了一会儿后,她也嗅到了血的腥味。 但她完全没想过莫先生死了,她以为至多是有人受伤。 阮梨珂朝二楼看,萧淮憬弯腰拉过她手腕,捉着她,将她牵到一边。 阮梨珂这会儿没在意他的动作,注意力全在二楼。 裘掌柜的叫声把大家都惊住了,客人和伙计都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有伙计上楼去,看见屋里的情形后,也吓得叫出声。大家便知道,事情不好。 裘掌柜半晌终于找回了一点冷静,推一旁被吓住的伙计:“去……快去报官!” 伙计一愣,楼下的人也都是一愣。 等伙计回过神,软着腿、扶着楼梯跌跌撞撞下楼,跑出门去报官的时候,楼下的人开始乱了。 有好事的,踮脚张望、碎声议论,有不想沾惹是非的,急急忙忙离开画斋。 阮梨珂不想沾惹是非,也不想看热闹,但她没离开。 她租房的燃眉之急是和顺斋从中帮忙解决的,而且她刚才还想麻烦莫先生帮阿憬找一位授课的先生,现在一出了事,她就立马离开。这样不太好。 裘掌柜一张脸失了血色,一直没再恢复过来,勉强撑着稳住了画斋里的伙计们和客人们,官府的人才终于赶来。 官差把无关的人都清了出去,阮梨珂三人倒是留在了画斋里——刚才她帮着裘掌柜拦住了几个想上楼的人,后来就干脆一直在帮忙。 官差上了二楼,没一会儿抬着一张匾柎下来了。 尽管盖着白布,一股巨大的血腥气味还是扑面而来。不用看,也猜得到发生了什么。 阮梨珂不忍瞧,垂下眼眸。眼前方寸之地,随即覆上一层阴影。 她抬眼,萧淮憬默不作声挡在了她面前。 等官差抬了尸体出去,他又默不作声地退开。 阮梨珂看着他高高的背影宽宽的肩,视线不由自主随着他移动。 等他站回了原本的位置,他朝她望过来:“姐姐?” 阮梨珂眨一下眼:“……你肩膀上不知从哪里蹭了一点灰。” 她说着,伸出手,一本正经地拍了拍他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萧淮憬望着她,干净明亮的眼睛好像要直直看进人的心底。阮梨珂有点心虚。 萧淮憬慢慢地露出笑来,模样听话又乖巧:“谢谢姐姐。” 阮梨珂笑了下,没再说话。她悄悄攥着两只手,捏了捏自己的指尖。 阿憬的肩……有点硬。 这种情形下,阮梨珂那些别别扭扭的小心思只一眨眼就过去了。 莫先生是被人杀死的。阮梨珂虽然没看到现场,但官差带走了尸体,又将画斋的人和三人聚到一起,问询了许多问题。 官差问到莫先生和谁有恩怨之时,裘掌柜道:“哦!就在半月前,有个姓佟的书生——就是那个佟秀才,和我们画斋起了争执,当时他还口口声声说,我们画斋会遭报应的,不知会不会是他……” 阮梨珂皱眉。 那天和佟秀才争执的人,明明是裘掌柜自己,虽然事情发生在画斋,可当时莫先生并不在。 官差盯着裘掌柜:“秀才?” 裘掌柜点头。 读书人的地位和寻常百姓不同,便是官府,也要好生掂量。官差仍是没说话。 裘掌柜忽然看阮梨珂一眼,急道:“差爷,是真的!那天好多人都看见了,伙计们都可以作证,还有这位钟姑娘,也可以作证!” 官差齐转头看向阮梨珂。 阮梨珂正在想裘掌柜的话,她不明白裘掌柜刚才为何要那么说。 “他说的可是真的?”官差问。 阮梨珂其实并不清楚那天事情发生的始末原委,只能如实道:“那位佟秀才的确是在画斋和人起了争执,但那天……” “差爷您看!我没骗您吧!”裘掌柜急说。 阮梨珂的话被打断,皱眉看了裘掌柜一眼,想把话说完,这时领头的官差身边突然凑上来一个人,不知道说了什么,话音落,没等阮梨珂开口,差头一挥手:“走,去抓人!” 不知是要抓谁,但阮梨珂觉得极有可能就是要抓佟秀才。 阮梨珂追出去。她必须把话说清楚。 可是等她出去的时候,差头已经大步走远了,留下的官差将她和围观的人群一起拦住,不准任何人上前。 阮梨珂试着和官差说话,可外面太嘈杂,官差根本没有理会她。 阮梨珂身娇体弱,被旁边看热闹的人一挤,脚下一歪,连站都站不稳了。她朝一边跌过去,正巧跌进一个人怀里。 宽厚灼热的胸膛,吓得阮梨珂连忙起身,转头一看,不是别人,就是阿憬。 “阿憬,你怎么跟出来了?”阮梨珂被挤得摇摇晃晃,声音也轻颤。 萧淮憬没答。他低着头,眉头紧拧。 旁边有个又高又壮的男人突然吼起来:“都挤什么挤!” 这声音混在嘈杂的人群中,只是太仓一粟,但就炸在阮梨珂耳边,把她倒是吓了一跳。 她纤细的肩颤了颤,整个人小猫似地缩了缩。 萧淮憬眉头顿时拧得更紧,一把把阮梨珂拉过来,揽到臂弯下。 阮梨珂直撞在他胸口,愣了愣,抬脸看他——没看见他的表情。 萧淮憬正偏过头,阴鸷地睨向那高壮男子。 人命案是大案,并不多见,莫先生在庐阳又是个很有名气的人,画斋门口一下子挤满了闻讯而来的人。阮梨珂自己出不去,只好放任萧淮憬揽着她穿过人群。 从来都是她领路拿主意的,忽然被他圈在臂弯之间,任由他将她在方寸之地腾挪,阮梨珂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有些不真实,又有种不由自主的松懈——因为她知道,阿憬是最可靠的。 此刻的她,不需要缜密思考,不需要小心翼翼,自有他,护她穿过拥挤人潮。 走过高壮男子的身边,阮梨珂又被那男人吓了一跳——那男人突然哀叫起来,紧跟着倒在了地上。 人群散开一圈,围着他,不明所以。 阮梨珂回头看,穿过缝隙看见男人抱着腿嗷嗷直叫,眼泪好像都快出来了。 “别看了,姐姐。”萧淮憬收紧臂弯,揽紧她。 他的声音很低,在嚣杂的人声中,按理说她是听不清的。 可是她却听得很清楚,像只小蛊虫似的,直往人耳朵里钻。 “那个秀才的事,姐姐要是心里不安的话,一会儿我们去县衙,到那里说,好不好?” 萧淮憬在她耳边说。说完这句,正穿出了人堆,他没松开她,偏过头,认真地望着她。 阮梨珂眨巴眨巴眼,莫名忘记了说话。 萧淮憬神色软下来,两眼汪汪地看着她,半是劝半是求:“姐姐,这里的人真的太多了。” 阮梨珂回过神,平静地从他臂弯下出来,点头:“好。” 她的心跳却再一次悄悄地跳得很快。 官差都走了,画斋也关了门不让进,人群便散了。阮梨珂三人往县衙去。 抱琴看看乍然空旷的街巷,忍不住感叹:“小姐,幸亏我们今日来得早,若是来晚了,突然出了这样的事,画斋要是关了门,咱们的银子可就拿不到了!” 说起银子,阮梨珂才想起来自己刚才在人群中挤了一通,忙检查身上的四百两还在不在。 还好,银票还在。 阮梨珂松了口气。 抱琴也松了口气,又道:“今日那裘掌柜也是,怎么说那样的话,这不是把嫌疑往那个佟秀才身上引吗?看他今日行事,奴婢觉得之前佟秀才那些话很可能是真的,他定是被裘掌柜给坑骗了。幸而小姐之前没答应他仿画,不然说不定也会和佟秀才一样,被他赖账呢。” 阮梨珂没接抱琴的话,最后的念头她早有过了,她现在更担心佟秀才。不管怎么说,她刚才的话也间接害了他。 阮梨珂心里不安,紧赶慢赶去了县衙。隔壁丁老太的女婿在县衙做杂役,姓罗,阮梨珂喊他罗叔,通过他,阮梨珂才算见到县衙的人,把事情始末给说清楚了。 说清楚之后,阮梨珂才回去。等回去之后,到了晚上,罗叔从县衙回来,阮梨珂却得知,佟秀才还是被抓了,下了大狱。 “罪名还没定下,”罗洪道,“但人关在牢里,一时半刻还不能放。” 阮梨珂不明白:“这是为何?为何不能放?” 罗洪生得憨厚,看了一眼阮梨珂。 阮梨珂从他憨厚的眼神里看出来,白天她和裘掌柜那些话,果然还是害了佟秀才。 她心里不安,又不解:“可我不是……” “哎,这也不是你的问题。”罗洪叹气,“出了人命案,总要抓个人先审着,庐阳的官府一贯如此。衙门是看那佟秀才家境贫寒,虽然有学问,但恐怕这辈子也就是个秀才了,所以才敢去抓人。不过你也别担心,仵作验了尸,已经验出了大概时辰,就在昨晚。那位佟秀才说他昨晚在家中,因母亲的病还叨扰了左邻右舍,想必也有人证,不会被关太久的。” 罗洪在衙门里忙了一整天,也累了,阮梨珂道过谢,不好再啰嗦地问东问西,便请他先回去歇息了。 虽然佟秀才兴许很快就能放出来,但是他的母亲不是病重了么,若身边没人照顾,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若是她再得知儿子被当做凶犯抓进了牢里…… 阮梨珂不敢想下去。 她立马拿定了主意,转头吩咐抱琴:“快,抱琴,快跟上去再问问罗叔,佟秀才家在哪里。” 抱琴愣了愣,明白过来,立马朝外跑:“是!” 佟母 阮梨珂不知道佟秀才的娘到底病重成什么样,当晚就要过去,被罗洪给劝住了。说是她们两个姑娘家夜里出门实在不安全,阿憬又还是个孩子。 阮梨珂一夜翻来覆去,时睡时醒,等到天将将一亮,她立马带着抱琴和萧淮憬按照罗洪给的地址,找去了佟秀才家中。 佟秀才的家在偏僻的水潭街一条小巷子里,比阮梨珂住的永山街还偏些。这里门户相连,房屋低矮,有些屋舍简陋得甚至称得上破败。这地方和主街的热闹格格不入,走进来让人恍惚觉得像是已经走出了庐阳城。 阮梨珂带着抱琴和萧淮憬,慢慢走进巷子深处。三人衣着鲜亮整洁,模样又都生得端正好看,引得这里的人频频相望。 阮梨珂不太习惯被这样打量,有点不自在,抱琴早就搀了过来,替她挡住了一些视线。但尽管这样,阮梨珂还是低下了头,不喜欢那些盯在她脸上的各种目光。 萧淮憬眸光凝着她,扫一眼路边的人,悄然落后半步,走到她身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阴沉的眼神冷冽地扫过巷子两边的人,尤其是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太子殿下生杀予夺,威压与生俱来,目光所到之处,无论什么样打量的视线,俱都畏惧地有所收敛。 阮梨珂恍惚觉得落在她身上如芒在背的目光少了很多,但她仍是走得急切,一直快步走到佟秀才家门口,才不得已停下。 问过邻居,确认了是佟秀才的住处,阮梨珂忙带抱琴和萧淮憬进了院子。那些视线彻底被隔绝,她才算真的松了口气。 佟秀才的娘果然病得很厉害,邻居婶子带她们进了屋,佟母正躺在榻上剧烈地咳,整个人像被火点着了似的,咳得浑身颤动。 邻居婶子急忙过去,给佟母拍背顺气:“哎,不是叫你莫要担心了吗,你瞧,你家谦儿有朋友来了,想必是有什么消息,你先别着急。” 听这话的意思,佟秀才的事,佟母已经知道了。阮梨珂看她咳得这么厉害,心里的愧意顿时更甚。 佟母还在咳,急切地抬起眼来看——是从没见过的三个人,还是两个姑娘和一个少年。 这是她家谦儿的朋友? 佟母不太相信:“咳咳……你们……咳,你们是谦儿的朋友?” 阮梨珂攥着手,忙点头:“是!大娘,您不要急,佟……佟大哥他没事,只是衙门还有些事要问他,他过两日就回来了。” 若别人说这话,佟母肯定不信,但面前的姑娘一看就是个金贵人儿,平白无故万不会故意上门骗她,可是……这样一看就是大户小姐的姑娘,怎么会和谦儿是朋友? 莫非是…… 谦儿都二十五了,还未娶妻…… 佟母眼前一亮,可是立马又觉得不像。面前这位姑娘年纪太小了,瞧着只有十七八,怎么会和谦儿…… “咳咳!”佟母来不及想下去,猛地又咳嗽起来。 邻居婶子忙又给她拍背,阮梨珂看见桌上有水,连忙倒了一碗水递过去。 邻居婶子接过,喂佟母喝下。 阮梨珂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心里念头百转。 她自认不是一个好善乐施的人,如今自己虽不拮据,却也并不富裕,万一三个人有个头疼脑热,结清租金后剩下的那点银子怕是不够花。她总要留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阮梨珂原本觉得此事落得这个境地也有她的干系,所以想来照看一二,但也只是照看一二。可是现在,看佟母病成这样,还要为无端被牵连入狱的儿子担忧,她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啊!阿娟,你又咳血了!”邻居婶子突然叫起来。 阮梨珂回神看过去,立马看见了佟母手心咳出的一团暗红的血。 佟母很快地合上手掌,看向阮梨珂,笑笑:“没事,老毛病了,姑娘别吓着。” 阮梨珂定在原地,没说话。 萧淮憬转过视线看她,见她眼底浮动。 没片刻,阮梨珂拿定主意,启唇:“抱琴,去请个大夫来。” 抱琴诧异看向她。但当着佟母的面,抱琴没说什么,虽有些不赞同,看见阮梨珂坚决的眼神,还是应声去办了。 把大夫请到家中,除了药钱,出诊金又是一笔花销,佟母强撑着坐起身:“好孩子,你别请大夫,要花不少钱的!” 阮梨珂过去请佟母躺下:“没多少银子的,我有。” “不行!那更不行!不能让你花银子!咳咳!”佟母激动地非要起身,又是一阵咳。 邻居婶子一面扶她,一面劝说看病要紧。 佟母很有些固执,任凭邻居婶子怎么劝,也绝不肯花阮梨珂的银子,但再是不肯,等大夫都上门了,出诊金总要出,与其白花这笔钱,不如索性把病给看了。 大夫看病的时候,阮梨珂悄悄叫走了大夫身边的药徒,把诊金出了,又说药钱等开了方子她出去再给。她晓得佟母倔强,不肯受她的恩惠,便叫药徒收下佟母的钱,但只收一点,剩下的都由她出。 佟母的病严重,大夫看了许久。阮梨珂和药徒说完话,进了屋,大夫还在把脉。 阮梨珂看了一会儿大夫看诊,她一个外行,也看不出什么,便转头打量起屋子。 佟秀才家中的确困窘,除了两张小床和一张缺角开裂的木桌,称得上是家徒四壁。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角落一处地方,有一块地面黑乎乎的,十分引人注意。 阮梨珂看过去,邻居婶子顺着她视线看了一眼,小声解释道:“阿娟的儿子是个争气的,他读书可行着嘞!要不是阿娟突然病了,他要是能去参加乡试,早就是举人老爷了!哎,可惜啊……你瞧,他家里这个样,可他心里到底还是想科考的,不然也不会笔墨都买不起,用那烧火的小棍子还在写字嘞。” 整个屋子里,只有木桌上有几分书,掰着一只手都数得出有几本,每本都翻烂了。 阮梨珂走过去,翻了翻。 字里行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字迹十分工整端正,她粗略扫了一眼,有许多批注都鞭辟入里,让人眼前一亮。 阮梨珂心底叹息一声。 邻居婶子跟过来,低声感慨:“哎,他是块读书的材料,这换了谁能甘心啊……” 大夫看完病,要开药方了,邻居婶子忙过去照顾佟母。 阮梨珂叹了口气。 “姐姐。”萧淮憬不知从哪里搬了一张凳子过来,“姐姐坐一会儿吧。” 这屋里的凳子和这间屋子一样,简陋陈旧,但萧淮憬已经把凳子擦干净了,尽管看起来破落的凳子上其实并没有什么灰尘。 阮梨珂没在意这些,坐下来。 萧淮憬不声不响忽然捉了她的手去。阮梨珂诧异地抬起眼。 少年本就高挑,她又坐着,他站着,越发显得他高得欺人,几乎有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阮梨珂莫名屏了屏呼吸。 萧淮憬从怀里拿出一张帕子,低着头,闷声不响地给她擦手。 阮梨珂愣住。 好半晌,阮梨珂终于明白过来——她的手从出门开始基本没碰过任何东西,除了刚才给佟大娘递过水,再就是,翻了一下佟秀才的书。 是因为这个吗? 阮梨珂有些哭笑不得。 她不会去责怪阿憬嫌弃这里的东西看起来脏脏的,因为阿憬刚才用他的袖子给她擦了凳子,可见他自己并不那么在意,只是纯粹想让她“干净”一点。 “好啦。”阮梨珂晃晃手,温柔地低声道。 萧淮憬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他以为她会不高兴的。 他的阿梨姐姐香香软软的酥手,翻过别的臭男人的东西。 烦死了。得擦干净才行。 萧淮憬心里恶劣地盘算着要不要把那姓佟的书给烧了,脸上却露出乖顺的表情,抿出一个笑。 他把手收回来,用过的帕子被他捏在手里,悄无声息扔去灶里焚了。 开方子、熬药,转眼过午,邻居婶子说做几个小菜一起吃个饭,阮梨珂三个人三张嘴,不好让人家破费。和佟母再三保证了佟秀才过两天就能回来、嘱咐她好生吃药后,三个人便告辞离开了。 佟母没大碍,阮梨珂挂着一颗心总算落了回去。 昨日去画斋交画,拿到剩下的钱后本该去找屋主把剩下的租金结清,谁料出了莫先生的事,后来佟秀才又被下了狱,忙来忙去便给耽搁了。 阮梨珂正好去把这事给办了,又去了一趟书肆,把之前看好的笔墨纸砚给买了。 这两件事忙下来,已经是傍晚。 忙了一整天,午饭三个人只将就各吃了一碗粥,到这会儿都有些饿,也累,租了马车回去,一路上都筋疲力倦,谁也没说话。 一直快到永山街的时候,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天也黑下来,抱琴突然惊坐起来。 阮梨珂被吓了一跳,萧淮憬亦立马转眸看她。 抱琴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阮梨珂,急急问:“小姐!你今日吃“糖”了没?!” “……”阮梨珂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呢,她继续瘫软下去,不在意地摇头,“没呢,今日不想吃糖。” “那怎么行!”抱琴急得要死,想着阮梨珂中了毒,那糖是毒药也是解药,没吃怎么行,立马转脸看萧淮憬,“阿憬!糖呢!快给小姐吃啊!” 抱琴实在太激动了,阮梨珂觉得很奇怪,坐直了一点:“抱琴,你怎么了?” 抱琴望着萧淮憬,眼神里都是焦急和催促。 萧淮憬:“……” 他轻眨一下眼。 糟了,没带。 圆子 时辰已经不早,等回去再吃怕是来不及,虽然萧淮憬知道那并不是什么毒药,但如果抱琴发现阮梨珂不吃糖也没事,就会发现他诓了她,到时候气急败坏之下,肯定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阮梨珂。 萧淮憬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 “抱琴,你到底怎么了?”三个人里,阮梨珂是最莫名其妙的。她不明白,只是没吃糖而已,怎么抱琴的反应会这么大,像是她再不吃糖就要死了似的。 阮梨珂不知道,抱琴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正为了她的性命焦急担忧着。 “阿憬!”抱琴再催。 甚至顾不上应对阮梨珂的反应。 萧淮憬只是天潢贵胄,又不是大罗神仙,没带就是没带,他变不出糖来。 抱琴干着急,萧淮憬脑子飞转想法子。 阮梨珂看看一反常态的抱琴,又看看不言不语的阿憬,只觉得哪里说不出的奇怪。 她起了疑心,抱琴总不答话,她语调带上了一点恼:“抱琴,我说了我并不想吃糖,你到底怎么了?” 阮梨珂已经有点生气了,抱琴不能继续不回答。她艰难地转过脸看她,张嘴:“小姐……奴婢……” “姐姐。”萧淮憬这时忽然出声。 阮梨珂狐疑的目光在抱琴脸上停了一瞬,不得不转脸看身旁的少年。 “阿憬,怎么了?”阮梨珂柔声。 萧淮憬望着她,温顺的眸子看起来很纯净,他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睛:“姐姐……我饿。” 抱琴:“……” 这都什么时候了,小姐都要毒发身亡了,你小子还管自己肚子饿不饿?! 阮梨珂微怔,旋即,温柔又无奈地笑开:“你饿啦?” 忙了一天几乎没怎么吃东西,饿也正常。 萧淮憬点头:“嗯,好饿。” 夜风拂动,车帘轻晃,阮梨珂瞥了一眼夜色,心里犹豫着是回去吃还是就在外面吃。 不等她拿主意,萧淮憬已经掀开了垂帘,探身凑到窗边。 阮梨珂看他。 他凑过来,离她很近,忽然转过脸来,一双明澈的眸子被外面的灯火映得发亮,亮晶晶地看着她。 “姐姐,”他唤,语调乖乖的,抬手指向外面,“我想吃酒酿圆子。” 时辰已经不早了,很该早点回去的,可阮梨珂望着面前少年明亮的眼睛,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对他温温柔柔地说:“好。” 下了马车,外头人有些多。 如果换做在漳泗城的时候,阮梨珂一定会牵着萧淮憬走。可是经过了山洞的事情,她心里再不放心,多多少少也有些要避嫌的意思,这时候也只是转头嘱咐他:“阿憬,跟紧一些啊。” 走过去酒酿圆子的小摊这一路,她这样不厌其烦地说了三次。 不过萧淮憬并没有因为她频频担忧地回头而感到高兴。相反,他眼底划过阴悒。 她没牵他。 人这么多,她都没牵他。 萧淮憬哪里高兴得起来。他再一次地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不过眼下,萧淮憬没机会做什么,因为抱琴已经快急死了,人在阮梨珂身边,眼睛却长在了他身上,比阮梨珂看他的次数还多。 不过,他的阿梨姐姐是担心他,抱琴是杀了他的心都有。 阮梨珂察觉抱琴总是回头,微微皱眉:“抱琴,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抱琴吓一跳,忙收起脸上狰狞的表情:“没、没看什么啊,我……我就是担心阿憬,怕他被拐子给拐跑了。” 这话勉强可信,主要是阮梨珂实在想不出别的解释。 萧淮憬适时配合,话里又有点暗示:“抱琴姐姐就请放心吧,我会跟紧阿梨姐姐的。” “……”抱琴忍不住瞪他。 谁要你跟紧,你赶快把解药给小姐! 阮梨珂正回过头,不曾看见抱琴的表情。她看了看身侧落后半步的少年,温柔地笑笑,压下了心底的狐疑。 主街是最热闹的,到了晚上,人特别多,一个挨着一个的小摊子,卖着各种各样的吃食。 等走近了,阮梨珂才发现,酒酿圆子的摊位前,排了一条长长的队,本就为数不多的木桌长凳上,也都围坐满了人。 本来时辰就已经很晚了,再排队买了酒酿圆子,还不知道回去要什么时候。 既然是因为饿了,那吃点别的东西填一填肚子应当也可以。 阮梨珂如是想,转头看萧淮憬。 萧淮憬眼巴巴地望着她,期待地看一眼酒酿圆子的小摊,又期待地看一眼她。 阮梨珂:“……” 她还是试探着开口:“阿憬,这里人太多了,我们要不换一家……” 她话没说完,就看见少年的眼睛一点一点黯淡了下去,嘴角向下一撇,一副“我委屈但我不说”的可怜模样。 “就非要吃这个吗?”阮梨珂无奈道,是问,也不是问,她已经往队伍的末端走过去了。 萧淮憬跟上去,老实巴交地低着头:“要是姐姐嫌排队麻烦的话,阿憬也可以饿着肚子不吃的,反正阿憬的肚子已经饿了一天了……” 他声音越说越低,阮梨珂哭笑不得地转头看他:“好好好,我们就吃酒酿圆子还不行吗?” 明知他是任性撒娇,阮梨珂还是心软了。 他这副样子,便是他要天上的星星,她也得去摘。 “既然饿了,就去坐一会儿,我们排着队就行。”阮梨珂正巧看到摊位的桌子边有一个位子空出来了,轻轻地推了一下萧淮憬的肩,一边快速地说,一边推他过去坐,“过去坐着,千万不要乱跑啊。” 萧淮憬乖顺地点头,仿佛饿得有些有气无力般,勉强快步过去坐下。 萧淮憬走的时候,阮梨珂没注意到身边抱琴的表情,她的眼睛里都快急得喷火了。 对抱琴来说,这排得哪里是酒酿圆子的队伍,分明是小姐往阎罗殿去的队伍! “小姐,阿憬一个人在那边坐着奴婢不放心,要不奴婢过去看着吧。”抱琴飞快道。 阮梨珂诧异地看她。 不说抱琴一贯不太喜欢阿憬,不至于会为他的安危考虑到这份上,只说抱琴的性子,明明向来是将她放在第一位的,这种人来人往的混乱街市中,抱琴应是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才是。 阮梨珂直觉抱琴和阿憬之间有些不对劲。他们两个,好像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秘密。 两个最亲近的人,背着她有了某个秘密,阮梨珂心底划过一丝奇怪的异样,不大舒服。但很快,又被她压了下去。 她一边压下这种感觉,一边应允了抱琴的话,让抱琴去看着阿憬。 队伍慢吞吞挪动了一截,阮梨珂跟上。等再转头的时候,人太多,她已经不知道阿憬和抱琴在哪里了。 不过阮梨珂并不着急,阿憬很听话,抱琴再可靠不过,这样热闹的集市上,他们不会无声无息地消失。 和阮梨珂的放心全然不同,抱琴早就慌了,而等她穿过一条人流,终于到桌边的时候,她就更慌了——阿憬不见了。 刚刚明明还在桌边的啊,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抱琴一时间什么念头都有了,一会儿怀疑萧淮憬被人贩子给拐走了,一会儿担心是他自己跑了,留下小姐一个人即将毒发身亡。 抱琴不敢回去和阮梨珂说,自己穿梭在人群里找。 不知道找了多久,等阮梨珂买好了酒酿圆子,萧淮憬还不见人。 “抱琴,你在找什么?阿憬呢?”阮梨珂小心翼翼护着手里的两碗酒酿圆子问。 “小姐,阿憬他——” “阿梨姐姐!”萧淮憬这时回来了。 抱琴忙看过去,看见他手里举着一串糖葫芦。 抱琴仿佛是松了口气,盯着那糖葫芦,紧跟着心又攥紧。 解药呢!快拿解药来啊! 阮梨珂蹙眉走过去:“阿憬,你是一个人去买糖葫芦了?” 萧淮憬看出来阮梨珂有点不高兴,立马道:“不是!我跟抱琴姐姐说了的,就在旁边,抱琴姐姐看着我呢。” “是吗?”阮梨珂回头看抱琴。 抱琴咬碎了一口牙,才憋出一个闷闷的字:“是!” 阮梨珂这才松了神色,端起手里的两碗酒酿圆子轻碰了下,笑起来:“那好啦,都饿了吧,我们快点吃东西。” 走去桌边时,萧淮憬将糖葫芦朝抱琴晃了下,虽然没说什么,但漠然又淡定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抱琴已经忍不住要开口的话被他硬生生堵了回去。她想不明白,为何买来的糖葫芦也能解毒。 但转念一想,解药原本肯定不会是糖,就像糖本来也不是毒药一样。谁看到一瓶毒药会傻乎乎地去喝呢,当然要做些伪装。 抱琴望着萧淮憬手里的糖葫芦,心里盘算着解药原本是什么样的,等有机会,她得从他哪里偷出来,再请个大夫好好研究一下,到时候给小姐彻底解了毒,她一定狠狠揭穿他恶毒的真面目! 三个人坐到桌边,阮梨珂奇异地发现,从刚才马车上开始就火燎屁股般不知道在焦急什么的抱琴,忽然间就恢复正常了。 “小姐,这糖葫芦看起来挺好吃的,小姐尝尝?”抱琴道,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有最后一点急切的神色。 阮梨珂看她一眼,心里狐疑,刚想说她不想吃,少年的手已经递了过来。 “姐姐尝尝看!”萧淮憬满脸期待地看着她。 “……”阮梨珂接过来,吃了一颗。 其实味道挺一般的,但阮梨珂还是朝他温柔地笑笑:“的确很好吃。” 抱琴看着她慢慢地咀嚼完咽下去,一颗操碎了的心,总算落了回去。 阮梨珂回味着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不动声色揣摩今日抱琴反常的动机——让抱琴恢复如常的契机仅仅是:她吃了一颗糖葫芦。 这有什么呢? 难不成抱琴是担心她饿坏了? 阮梨珂闷头想,余光忽然看见萧淮憬已经吃了大半碗酒酿圆子了。 这个小摊很实在,也难怪人很多,阮梨珂食量小,糯米又不好消化,所以只要了两碗,她和抱琴吃一碗。 阿憬自己吃了一碗不说,他还有一串糖葫芦呢。 “阿憬,”抱琴委婉地提醒,“吃太多的话,会积食的,晚上也会睡不好的。” 萧淮憬看她。 又一次地想,不能再像刚才那样下去了。 他长长的睫羽颤动了一下,垂下眸:“没事的,反正一直都睡不好。” 为您提供大神 窃腰 的《捡到当朝太子后》最快更新 圆子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铺子 阮梨珂手里捏着小勺,正舀了一颗酒酿圆子要喂进嘴里。 她的动作忽地顿住,讶然转眸朝萧淮憬看过去:“……阿憬,你刚刚说什么?” 少年的声音很低,她有些没听清,可是语气是很容易分辨的,分明很沮丧。 萧淮憬垂着头,并未抬眼,沉默了两瞬,闷闷开口:“没什么……” 阮梨珂望着他。 “小姐,很晚了,我们得回去了。”抱琴插进话。 她刚才也没太听清楚,但每回阿憬作出这副模样,一准没什么好事。 阮梨珂看着少年的样子,心里忍不住升起浓浓的担忧,她没有理会抱琴,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阿憬,怎么了,怎么不高兴?” 萧淮憬再抬起脸的时候,脸上又露出了笑容,很是温顺道:“没什么姐姐,唔……我吃饱了,我们回家吧。” 他不肯说。 他若说了,说得太清楚,也只能换来她一时的心软。 他不说,她才会心神不安,将他时时刻刻地放在心上。日积月累,会将她的心软放大无数倍,最终他能得到的,才不会只是心软这么简单。 * 佟秀才又被关了两日。两日后,根据仵作验尸的结果,查证证实了佟秀才没有作案时间,这才将人放出来。 阮梨珂请隔壁罗叔帮忙留意佟秀才的事,佟秀才一出狱回家,她就得到了消息,总算放下心来。 一年的租金已经付清,阿憬要用的笔墨纸砚也买了回来,阮梨珂闲下来,开始收拾临街的正堂。 她已经想好要开什么铺子了。 收拾铺面只阮梨珂和抱琴两个人,萧淮憬想帮忙,阮梨珂不让,叫他好好读书,考取功名才是正途。 其实,多一个人帮忙,阮梨珂能轻松许多,但她始终不想因为她的缘故,误了阿憬好端端的前程。 晌午的时候,罗叔的女儿罗巧巧送了一篮子鸡蛋来。 自从阮梨珂搬到这条街上住下,左邻右舍都是很和善的人,尤其隔壁丁老太一家,因为上次她头一次生火做饭差点烧着了厨房,丁老太来帮了忙,自此两边关系一下子近了很多。 丁老太本来就是一个很热情的人,看阮梨珂三个人细皮嫩肉又都笨手笨脚的,纵使猜不出身份,也晓得来历不寻常,肯定不是会过日子的人,便时常叫外孙女送东西过来。 都是些小东西,吃的、用的,都有,也送的不多,阮梨珂便也不推辞,都收下了。 相应的,她也会帮丁老太做些事情。她老人家年纪大了,眼睛不好,罗叔是个男子,巧巧白日又要出去摆摊,阮梨珂便会帮老太太做些缝缝补补的活计。 阮梨珂让抱琴把鸡蛋收下,篮子还给了罗巧巧。 “上回送的鸡蛋都还没吃完,又送了这么多来,巧巧,替我谢谢丁奶奶,也替我说一声,可不要再送了,真的吃不完了。” “这有什么吃不完的。”罗巧巧不在意道,“我一个人每日就要吃好几个呢,钟梨姐姐,你们就只管吃吧。” 阮梨珂笑笑,知道劝不动,便不劝了:“你回来吃午饭的吧,那快回去吧,别叫奶奶等着急了。多吃一些,你下午还要出去呢。” 罗巧巧低头看一眼,脸有些红,声音小了一点,像是怕被人听见:“不能再吃了……最近吃太多了,都长胖了好多。” 阮梨珂顺着她的视线一扫,看见圆润的某处,又立马把目光移开,颇有几分尴尬。 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抽条长身体的时候,巧巧的母亲生她的时候难产没了,有些女孩子的事情,罗叔这个做父亲的,怕是不好教。 阮梨珂也不好站在这正堂门口同小姑娘说得太细,只道:“唔……你现在还小,不用想这些,不要吃得太撑便好,但该吃的还是要吃,等你长到姐姐这么大的时候,个子长高了,自然就瘦了。” 罗巧巧心大,也只是随口说一句,并未真的为此烦恼,一点头脆生生应下,便不放在心上了。 她却是还没走,踮着脚探着身子,朝里面张望。 阮梨珂不由跟着她转头往里看了一眼:“怎么了?” “……”小姑娘脸上带着点红,眨了两下眼,才说,“钟梨姐姐,你收拾正堂,是要在这里开铺子吗?” 阮梨珂点点头,温柔道:“是呀,怎么了?” 罗巧巧两只手并到面前抓住篮子的提手,偏了偏头:“可是永山街的人很少,东西不好卖的。” 阮梨珂知道永山街的情况,但她的铺子开起来,一开始倘若客人多了,反而不好做。 不过这其中的种种情况,阮梨珂和一个小姑娘也说不好,她便笑着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没关系,我只是做一点小生意,不用有太多客人的。” 罗巧巧还是有些担心:“可是这条街上原先好多人都试着开过铺子,最后都没成。” 小姑娘担忧地看着阮梨珂,阮梨珂正不知如何解释宽慰,隔壁丁老太半天没等到外孙女,出来看情况:“巧巧,你在做什么呢,送个鸡蛋怎么送了这么半天,饭还吃不吃了?” “诶!就回来就回来!”罗巧巧忙提着篮子往回跑。 阮梨珂和探出头的丁老太打了个招呼。 罗巧巧一边往回跑,一边回头喊道:“钟梨姐姐!等你铺子开起来了,我来给你捧场子!” “好。”阮梨珂提声应,话音含笑。 罗巧巧走了,抱琴笑道:“这位巧巧姑娘倒是很可爱。” 阮梨珂继续收拾铺面,微笑着点了点头:“是挺可爱的。” 她顿一顿,又加一句:“丁奶奶一家人都挺可爱的。” “那倒是。”抱琴笑,把目光从隔壁收回来。 慢慢的,她的笑收了起来。 罗巧巧虽然还是个小姑娘,但她刚才的担心不无道理,也正是抱琴想问的——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小姐到底要做什么生意呢。 抱琴忍不住问:“小姐,咱们的铺子到底是准备卖什么的?” 阮梨珂正擦着正堂里一立古简的大书架,闻言动作停下来,纤纤的指尖轻轻在木架上点了一下:“这个。” 抱琴看着书架一脸懵。阮梨珂冲她微微笑,也不说话。 抱琴突然反应过来:“书?!小姐要卖书?” 阮梨珂笑意一深,上挑的眼尾刹那间勾出万种风情,她却不自知:“正是。” 抱琴被自家小姐脸上自信明媚的笑容晃了一下,等她回过神,阮梨珂已经继续擦拭书架了。 不过,阮梨珂也不像她表面看上去那么从容。 先是结清租金,再是给阿憬买笔墨纸砚,中途意外出了佟秀才的事,给他的娘亲看病又花了不少银子。这林林总总算下来,剩下的银子不过一百两多一点。 一百多两,开一间不大的书铺应当是足够了。但平时吃饭过日子要花钱,还要给阿憬请一位妥靠的先生,不可能一文不剩全投进去。头几个月能否盈利还未可知呢,总要留些余钱在手里。 刨去这些,再富余的银钱便不足一百两了。 阮梨珂没做过生意,不知道剩下的钱够不够她把书铺开起来。 不过,倘若不够,她也想好法子了。 抱琴比阮梨珂担心的还多一点。 开书铺卖书,也是要客人的。永山街的面馆和小食摊都开不起来,要去主街和热闹的平墨街和头门街才行,书还不如吃食,人每天都要吃饭,可有的人一辈子也不会看书,把书铺开在这里,真的会有人来吗?开这个书铺,真的能赚到银子吗? 不管抱琴心里如何没底,铺面总还是在紧赶慢赶地收拾。 过了两天,正堂里已经有模有样了。 只剩下阮梨珂擦了好几天的大木书架,还没有全部擦完。 这立高大的书架是正堂里原本就有的,也是这处房屋里除了置衣柜外唯一一件大的木具。 大有大的好处,当然也有不好的地方。比如太高的地方阮梨珂完全擦不到。 书架太高,踩了凳子恐怕还要踮脚,站上去擦东西,怕是有些不安全。 阮梨珂本来想放着不管,但心里总想着那书架上还有一层不干净,左也想右也想,最后,还是叫抱琴拿了凳子,要把上头擦干净。 抱琴不敢让自家小姐冒险,她要去擦,阮梨珂不让,抱琴拗不过,阮梨珂已经踩了上去,抱琴又不敢拉她,只好去扶凳子。 萧淮憬在屋里看书,这时不知道为什么,正好突然出来了。 他立马让阮梨珂下来,他上去擦。阮梨珂笑笑,说不用。两个人又说了两句,他竟有些生气了,一声不吭上前,直接一把将人拉了下来。 阮梨珂还没在凳子上站稳,惊慌失措地下来,一下撞在他怀里,顾不上尴尬别扭,他已经代替她爬上去,去擦那书架高处了。 阮梨珂站在下面,看他爬得那么高,才感同身受地体会到刚才阿憬有多担心她。 等擦完书架,阮梨珂就把他又赶回了屋子里看书。 从内院出来,阮梨珂就看见正堂里站了一个人,清清瘦瘦的。 “你是……”阮梨珂出声。 那人转过身来:“姑娘。” “佟秀才?”阮梨珂又惊又喜。 来的人竟然是佟若谦,她正好有事要找他呢! 为您提供大神 窃腰 的《捡到当朝太子后》最快更新 铺子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先生 佟若谦是特意登门来道谢的。 他无端被下了狱,在狱中最担心的就是病重的母亲。一出狱,他立马归家,好在母亲没事,而且比之前还好了许多。 佟若谦这才从母亲口中得知,是一位姓钟的姑娘给她请了大夫,看了病。从母亲和邻家婶子的描述中,他得知来的是一行三人,两个姑娘,一个少年。他立马想起了那日在画斋外撞到的那位姑娘,几番打听寻找,今日才总算找到人。 佟若谦先是郑重其事地拱手行礼,诚恳表达了谢意之后,又从怀里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银钱,放在了正堂门边的长桌上。 阮梨珂看见他把钱袋放到桌上,愣了一下,忙道:“佟秀才这是何意,谢意我领了,银钱就不必了。” 她使了个眼色,抱琴立马去把钱袋塞回给佟若谦。 佟若谦却不肯接,退一步再次拱手:“钟姑娘!姑娘大恩,在下实在无以为报,亦深知姑娘高洁,并非在意这些银钱之人。可是,这是家母的意思,还请务必姑娘收下,免叫家母觉得亏欠,日日心中难安。” 阮梨珂本以为只是表谢,没想到还有另一层意思,有些愣:“佟秀才这话是……” “家母都知道。”佟若谦看向她,缓慢定声道,“请大夫若只花那些银子,家母早便请了。姑娘心细,想叫家母安心看病,家母亦领情,但万万不敢真叫姑娘破费。” 阮梨珂还道自己思虑周全,把事情瞒过去了,可原来佟母都知道。 阮梨珂垂眸,一时没说话。 抱琴不知道钱袋还该不该递了,悬手在半空。 阮梨珂沉默的时候,佟若谦又有些赧然道:“这里头的银子不多,只有一点,还不够还姑娘上次帮忙付的诊金和药钱,但请姑娘相信,在下一定会攒够银钱,尽早还给姑娘的!” “其实……不用秀才还的。”阮梨珂慢慢抬起头来。 佟若谦立马说:“不行——” 阮梨珂抬手制止他:“我只是说不用秀才还钱。” 佟若谦愣了,没明白阮梨珂的意思。就连抱琴也没明白。 阮梨珂慢慢道:“其实,就算秀才今日没登门,我也想着再去水潭街拜访。一是看一看佟大娘,毕竟是我说不清话,害秀才被抓去的,叫佟大娘在病中忧心了。” “不是姑娘的错。”佟若谦忙道。 阮梨珂惭愧地笑笑,续道:“再者,我也想请秀才帮我一个忙。” 佟若谦想也不想,直接应下:“姑娘尽管说,只要是在下办得到的。” “这件事,秀才一定办得到。”阮梨珂一笑,“我想请秀才给我家阿弟做先生,教他读书。” 这件事,佟若谦的确办得到,但他一听脸色就变了,一下从脸红到了耳朵根。 他连连摆手:“钟姑娘,在下才疏学浅,苦读多年如今仍只是个秀才,如何能给令弟做先生。姑娘莫要折煞在下,在下实在不够资格。” “先生何必如此妄自菲薄。”阮梨珂改了称呼。 佟若谦脸上立马又红了一层。 阮梨珂:“先生只是秀才,并非是因为先生学问不够,而是令堂生病的缘故。侍奉尊长病前,乃是为人孝道。至于先生的学问——恕钟梨无礼,那日去先生家中,擅自翻看过先生的几本书,书中先生夹批,深入浅出,妙语如珠。钟梨浅见薄识,真心以为,先生的学问,已经很够教我家阿弟了。” 如今女子读书的不多,便是大家闺秀,读的也多是《女诫》一类,四书五经少有涉猎,寻常女子,便是看见也不会去翻看。 佟若谦目露惊讶:“姑娘也看那些书吗?” 阮梨珂淡淡一笑:“只是看过,未曾深读。我从前在闺中闲暇无事,许多书都翻来看看,看得比较杂,比不得先生。” 佟若谦连道惭愧。 阮梨珂诚心实意想请佟若谦做这个先生,佟若谦到底应下了,只是无论如何不肯收钱。 阮梨珂也猜到他不会收,但没想到,他不仅不收,仍是执意要还钱给她。 阮梨珂心里还有个主意,正不知如何开口,看他如此坚持,索性说了出来:“佟先生,实不相瞒,我打算在这里开一间小书铺,佟先生若执意相谢,不如再帮我一个忙,钱就不必了。” 佟若谦略有犹豫:“姑娘需要在下做什么……” 阮梨珂:“若先生得空,我想请先生帮我给书做些批文。” 这通常是请名儒大家做的事。佟若谦一听,立马要推拒。 阮梨珂紧跟着道:“不仅如此,我这里还有些书,市面上少有,不好卖出,若先生得闲,帮我誊抄几本,算工钱的。” 阮梨珂朝抱琴示意,抱琴把手上的钱袋放到桌上,去长桌下的矮柜里拿了几本书来,给佟若谦看。 佟若谦看到书,当即眼前一亮,翻看过后,更有些激动:“这些……这些书都是……” 阮梨珂微笑着点点头。 书也分等,寻常的四书五经,市面上多见,但有些大家笔墨,纵使愿意拿出去流传民间,原本也只有那么一本。 听说帝都金阳是有印书局的,但金阳以外的地方,这样的书都是稀罕物,买不买得到不说,就算买得到,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佟若谦的家境本就不殷实,母亲又病了这许久,家中早没积蓄了。连笔墨都买不起了,何况这样的书。 他是读书人,苦读多年,是想考取功名、出人头地的,等母亲的病好一些,总有一日,他还是要去科考的,这些书对他来说,无疑于雪中送炭,亦是来日登高的云梯。 佟若谦眼眶有些湿润,感激地看向阮梨珂:“怎敢再要姑娘工钱。姑娘如此大恩,佟某无以为报,不敢说来日结草衔环,但今后只要姑娘有用得上的地方,姑娘直管开口,佟某定竭尽全力,在所不辞!” 此事就此定下。 这事定得突然,佟母还在病中,家中还需安排,阮梨珂便和佟若谦约好,三日后正式开始给阿憬授课。 而铺子的事,一时片刻倒开不起来。 佟若谦坚决不肯收任何银子,阮梨珂也不勉强,正好她心里没底,不晓得余钱够不够开一间书铺。 而事实上,她的担心是对的,撇开请先生的银子省了下来,阮梨珂的本钱还是有些不够。 阮梨珂进了不少的书,但因为本钱的缘故,这些书还是不够,说是书铺,不如说只是大一点的书摊,只不过多了个门面。 不过永山街的人本就不多,这点书暂且也够卖了。 至于阮梨珂要抄书来卖,还得去县衙一趟,得了谕帖允准,才准以抄书出售。 阮梨珂想把铺子做大些,还差些银子,她早有准备,已经想好了法子。 院子里,抱琴在翻土,萧淮憬在扎篱笆。 阮梨珂要种花。 她要种的是勤娘子和雁头红,一个开花快,一个花期长。开了花,她要做香料拿出去卖。 天气渐热,抱琴停下来擦汗,看见萧淮憬闷头扎篱笆,也不作声,看了他一眼,朝阮梨珂道:“小姐,奴婢瞧您的心思是白费了,有些人听见您给他请了位先生,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呢,怕是嫌小姐多管闲事,心里不高兴呢。” 萧淮憬扎篱笆的动作一顿,也不反驳抱琴,也不看阮梨珂向她解释,身形滞了滞,继续一声不吭地扎篱笆。 阮梨珂也看出来他不高兴,一边偏着头想原因,一边含笑接抱琴的话:“我们阿憬最乖了,才不会觉得我多管闲事呢,他想读书的,对不对,阿憬?” 萧淮憬闷声,不答话。 他现在很想拿出一副乖巧的模样哄她高兴,但他做不到。 那个姓佟的阴魂不散都找上门来了,他还怎么高兴,怎么乖巧? 臭酸秀才,怎么没死牢里。 萧淮憬阴恻恻地想。又想—— 还是算了。姓佟的不能死。死了的话,他的阿梨姐姐得愧疚成什么样子,还不得记他一辈子。 “阿憬?”阮梨珂坐起来一点,轻声唤。 “嘶!”萧淮憬终于出声,却是疼得“嘶”了声,整个身体一颤。 阮梨珂立马站起来,快步走过去:“怎么了阿憬?!” 野男人都上门了,萧淮憬已经彻底没耐心了。 他转过身,把手举给她看,白皙修长的手上,被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正直冒。 阮梨珂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飞快地拿了袖子里的帕子出来,去给他把伤口包上:“抱琴,快去拿药!” 抱琴愣了愣,忙应声,跑开的时候,还在想刚才看见的事——是她眼花了?她刚才分明看见是阿憬自己用围篱笆的竹片悄悄用力划在了手上。 “怎么这么不小心啊!”阮梨珂又急又心疼,小心翼翼地给萧淮憬把伤口包好,“快进屋吧!” 等进了屋,丝帕已经被伤口流出来的血给染红了,阮梨珂紧蹙的双眉拧得更紧了,眉眼间全是浓浓的担忧和疼惜。 “药就快来了。”阮梨珂安慰道。这话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在安慰她自己。 这点伤对萧淮憬来说并不算什么,他也没喊疼。只是紧抿着唇,不说一句话。 他这样一副忍耐着疼痛的样子,落在阮梨珂眼中,简直像往她心口上撒了一把钉子。 “阿憬,”她细声出声,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柔柔落下,“疼就叫出来,不要忍着。” 萧淮憬垂着的眼帘缓缓抬起来,眼眶竟有些湿润。 他启唇—— 阮梨珂以为他要说疼了,可少年湿漉漉地望着她,说的却是:“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为您提供大神 窃腰 的《捡到当朝太子后》最快更新 先生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表白 阮梨珂正全心全意担心萧淮憬的伤,猝不及防听见他这么问,担忧的心跳竟漏了一拍。 一时间,耳畔好像万籁俱寂。 “阿憬……你说什么?”阮梨珂怔然望着他,心底莫名悬起几分紧张。 萧淮憬湿润着眸,过分安静地凝望着她,低声重复:“姐姐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是不是嫌我太黏人了?” 阮梨珂回过一点神,仍旧有些茫然:“你……为什么这么问……” 萧淮憬垂下眼,莹润的眸子被遮住,整个表情仿佛一瞬间也黯然失色了。 他低低地、语气苦涩地说:“自从来了庐阳,姐姐再也没有牵过我的手,也不准我再睡在姐姐屋中,姐姐也和他们一样,讨厌我了吗?” 和他们一样……阿憬说的是…… 阮梨珂反应过来,想起捡到他那天他浑身的伤,顿时心疼不已,急说:“怎么会!阿憬,你不要胡思乱想……” “姐姐,”她话没说完,他半抬起眼望着她,澈然的眼睛里,带了几分执拗,直直地看进她眼底,像是要把什么看个究竟,“那为何来了庐阳以后,姐姐和我就不像以前那般亲近了呢?” “我……”阮梨珂张了张唇,话音生生噎住,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 萧淮憬眼底迅速攀上一抹失望的神色:“我就知道……” “阿憬……” “父亲不喜欢我,兄长不喜欢我,现在,姐姐也不喜欢我了……果然,他们说得对,我生下来就是一个讨人厌的人,注定谁也不会喜欢我……” “阿憬!不是这样的!”阮梨珂急道。 她生气他这么说,更多是心疼。 她小心避开他手上的伤,纤细的手指急忙伸过去,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 萧淮憬并不躲,也不动,视线静静地落在她抓过来的素手上。 阮梨珂倒宁愿他闹别扭,甚至生气发脾气,可是他没有。 他这样安安静静的,好像过往施加在他身上的诸多苦难,已将他变得逆来顺受,无论她怎么对他,他都不会生气,他都只会觉得是他应得的。 可是不是这样的,她不会那样对他,他更加不应该被任何人那样对待。 “阿憬,姐姐没有不喜欢你,姐姐只是……” “小姐,药来了!” 阮梨珂的话被抱琴打断。抱琴进门来,就看见阮梨珂的手捉着萧淮憬的手臂,脸上满是焦急疼惜之色。 抱琴把药递过去,着急忙慌的样子一下子就变得冷静了,因为她一下子明白过来,阿憬又是在耍心机故意让小姐心疼! 抱琴的视线扫过来,阮梨珂下意识想收手的,可是少年沉默无声的样子狠狠制止了她,宛如在她心口划了一刀,猝然作痛。 她握着他的手臂便没松。抱琴在这里,她没再说刚才的话题,只是温声近乎哄地对萧淮憬说:“姐姐给你上药,会有些疼,别忍着,姐姐会尽量轻一点。” 她说完,并没有马上上药,而是等着他的反应。 萧淮憬沉默,片刻,“嗯”了声,听不出情绪。 虽然阮梨珂让他不要忍着,但整个上药的过程,萧淮憬还是一声没吭。 阮梨珂几次三番看他,期望在他脸上看到一点委屈、撒娇的神色,可是都没有。 他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像是这些疼痛他早已经习惯了。 阮梨珂忽然明白,为什么他之前那样黏人爱撒娇。 本来像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已是半个小大人了,不会像他这样孩子气。 可是阿憬在他该孩子气的幼年时,从没有过孩子气的机会,他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所以格外渴望未曾得到过的温暖和疼爱。 阮梨珂动作顿了顿。 她心口作疼,以至于手有些颤抖,不想弄疼他。 原本,他是那样依赖她的,可是因为她自己的缘故,她有意疏远了他。 对他来说,他该多难过呢? 他全心依赖的姐姐,却以各种拙劣的掩饰逃避他。 阮梨珂艰难地把药上完,又一言不发地仔细给他包扎好伤口。 抱琴在一边看着两人,觉得有点不对劲。以往这种时候,阿憬早就可怜巴巴喊疼了,小姐更会一直柔声哄着他,今天怎么两个人都不说话? 抱琴又觉得自己刚才猜错了,难道阿憬今天没有使什么小手段? 上完药,阮梨珂看了看抱琴,抱琴会意,知道两个人是有话要说,可是小姐要和阿憬说什么话,还要把她支出去呢? 虽然心里好奇又担心,抱琴还是退了出去。 抱琴走了,萧淮憬仍没有说话。 阮梨珂抿了抿唇,柔声问:“怎么啦,都不和姐姐说话啦?” 萧淮憬低着头,开口:“谢谢姐姐。” 声音一点也不乖,一点也不甜。 阮梨珂抿住唇,沉默片刻,再开口:“阿憬,姐姐真的没有不喜欢你。” 萧淮憬还是没说话。 正当阮梨珂要泄气的时候,他忽然抬起眼来,眼底有一丝微弱的光:“那姐姐为什么要找别人教我读书,姐姐不能教我吗?” 阮梨珂先是一愣,本能地想说她怎么能教他。 但少年眼底的微光闪烁,只一线,稍不留神像是就要破碎,她不由缓了缓,带了几分小心才开口:“不是的阿憬,姐姐请先生教你,不是姐姐不喜欢你、不想亲自教你,而是姐姐不曾正经上过学堂,更没有参加过科考,姐姐学问不够,怎么能教你呢?” “姐姐……”萧淮憬垂下眼。 他的眼神终于软化了一点,不再是一片心灰意冷的平静,慢慢盛出了一汪委屈来。 阮梨珂的心跟着软下来,竖起耳朵认真听他说。 萧淮憬徐徐抬起眼,长长的眼睫颤动了一下,深深地看着她:“姐姐喜欢佟秀才吗?” “什么?”阮梨珂皱眉,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荒唐地看萧淮憬。 她当然不会喜欢那个姓佟的酸秀才,萧淮憬一点也不意外。 他眼底更软一点,声线有些紧:“那姐姐……喜欢谁?” 阮梨珂不明白,说着说着为什么变成这个走向。 她为什么非要喜欢一个人呢? “我没有喜欢谁……”阮梨珂蹙着眉道,“阿憬,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萧淮憬望着她,目光闪动了一下。 有一瞬间,阮梨珂从他那双纯澈的眼睛完全看不出他的一点情绪,明明阿憬这个人,一点小心事也藏不住,总会从那双过分单纯的眼睛里泄露出来。 而就连萧淮憬此时,他自己也不清楚,预备徐徐图之的过程,怎么突然间就被他自己拉至了末端。 萧淮憬垂了一下眼帘,将那些混乱的思绪通通压下。 阮梨珂因为他奇怪的问题,正无比认真地看着他,下一刻,面前的人重新抬起眼,她蓦地撞进他热枕的眼睛里。 “我喜欢姐姐。”萧淮憬说。 阮梨珂愣住。 “我真的很喜欢姐姐。”萧淮憬再一次说。 阮梨珂一下子被他直白的表白给弄懵了。 是她听错了吗? 过往那么多的误会和怀疑,难道居然是真的吗? 阮梨珂的手搭在桌上,下意识想缩走,她不清楚,他口中的喜欢是否还是只是孩子气的撒娇依赖,还是说,真的是她想的那样…… 萧淮憬兀地捉住她的手腕,不让她逃走。 阮梨珂惊慌地抬眼看他,却说不出话。 “姐姐,”萧淮憬低低唤,明亮的眼睛里碎光摇晃,“我不能喜欢姐姐吗?姐姐为什么要逃?” 阮梨珂脑海空白,完全无法思考,更无法回答。 萧淮憬捉着她的手仍没有放,牢牢禁锢,脸上却是一副可怜相。 “姐姐知道的,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过世了。” “我的父亲和兄长们都不喜欢我,他们还想要杀了我。” “在我最绝望、快要死的时候,是姐姐救了我。” “从那之后,姐姐就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我不求姐姐喜欢我,可是姐姐能不能容许我的喜欢?” “我什么都不要的,我只想留在姐姐身边,只想姐姐不要像父亲和兄长们一样讨厌我。” “姐姐……这样也不可以吗?” 他最后的话带了几分小心翼翼,声音轻得像飘落的羽毛,落在阮梨珂心上,却如同闷雷激响,一刹那震耳欲聋。 她不是傻子,阿憬这些话,不是弟弟对姐姐该说的话。 原来竟是真的,不是她的错觉……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否是她给了他不该有的错觉? 她是不会喜欢一个小孩子的,可是现在,她又该怎么说? 阮梨珂心乱如麻,心底惊涛骇浪,露在脸上的却只有呆滞。 萧淮憬紧紧望着她,耐心地等,不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冷漠自持的太子殿下,头一遭明白什么叫心煎如焚,纵使亲近是他步步算计,也料定她会待以温柔,可唯独真心,他无法计算。 这是一个充满陷阱的问题,温柔如她,当不会拒绝。可萧淮憬仍心跳如擂,唯恐听到的不是他想要的回答。 “可以。”阮梨珂垂眸低声道。 萧淮憬心神一松,像整个人从凌空踩落实地,那种跌宕的忐忑终于变得踏实。 阮梨珂开口的同时,整个紧绷的身体一齐松下来。萧淮憬能感觉到,手心里她的手腕松软下来,连剧烈搏动的脉搏,也跟着渐渐平息。 萧淮憬有种怪异的感觉。 她应该紧张、羞赧,或是恼怒、嫌恶。唯独不该是平静。 面前的人抬起脸来,露出一双如水温柔的眼。 萧淮憬呼吸滞了滞,望着她。 阮梨珂朝他笑起来,包容又温柔:“阿憬当然可以喜欢姐姐,那是你的自由。” 萧淮憬看着她,无话。 “可是阿憬,还是要好好读书啊。”阮梨珂温柔地弯眸,“喜欢一个人,更要把自己变得更好,而不是停滞不前,耽于其中,蹉跎自己。” 她这是……她这是怎么了…… 萧淮憬突然搞不懂她。 回答是他想要的,这样的反应却不是。 阮梨珂收回手,站起来,又伸过去摸了摸萧淮憬的头:“明天佟先生会来讲学,要好好听先生的话哦。” 她说完,转身出去,脚步缓慢平静。 为您提供大神 窃腰 的《捡到当朝太子后》最快更新 表白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