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江瑟瑟半江红(破案)》 1. 芙蓉面(一) 长晟二十四年,冬。 小雪之日,气温骤降,厚重的阴云笼罩在西京城上空,未及晌午,洋洋洒洒的大雪便如期而至,不消半个时辰,西京城已然覆上了一层白。 积雪三日未化,朔风刺骨,天气犹寒。 江瑟瑟入京之日,细雪斜风,景色迷蒙。 及至西京城外,远远地就见城门口排起了长队,马车走走停停,约莫花了半个时辰才到官差跟前。 “车内何人,来京做甚,可有通行文牒?”官差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问话。 车夫恭敬地回了对方的问话后,隔着帘子对江瑟瑟道:“姑娘,麻烦您把官牒取出来给官爷过过目。” 江瑟瑟应了一声,正将官牒递出去时,忽听得一阵马蹄声从后方疾驰而来。 蹄声静止于车旁,江瑟瑟听到官差问候来人,“傅大人这么快就回来了?” 傅斯远嗯了一声,掏出腰牌给对方看了一眼,官差笑道:“小人自是认得大人的,看不看都无所谓。” 傅斯远却正色回道:“那怎么行,既然郡王有令要严查出入城者,我等亦当遵循才是。”言罢,他又命随从也一一拿了通行腰牌给官差查看。 官差悻悻笑着,挨个检查后准予入城。 “官爷,小人的文牒——”车夫畏缩着询问盘查的官差。 官差这才展开看了一眼,随后又瞥向马车,目光存疑。这时另一官差走过来问道:“怎么了?有异常?” 那人摇了摇头,合上官牒递还给车夫后唏嘘道:“你猜怎么着,京兆府请来的仵作,竟是个女子。” 话毕,几个官差齐齐将目光投向马车,就连傅斯远亦闻声瞧去。 官差将官牒还给了车夫,江瑟瑟挑起帘子接过车夫递进来的官牒,傅斯远看着那只纤纤玉手忽地晃了神。 指如葱白,肤若凝脂。 如何看,也不像一个仵作该有的手,傅斯远更是好奇此女子究竟是何模样。 恰巧这时,一股细风掀起了帘子,江瑟瑟朝外看去的时候,正好撞入了傅斯远眼中。 四目相对,江瑟瑟浅笑颔首。 傅斯远心底微微一动,恍然间,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帘子随风落下,马蹄声起,车轮辘辘,江瑟瑟不觉间轻呼了口气。 到底是圣都西京,马车驶入长街时,两侧喧嚣声不绝于耳。摊贩吆喝声,行人交谈声,以及各类杂音齐齐朝江瑟瑟袭来,惹得她耳中一阵轰鸣。 缓下神后,江瑟瑟好奇地挑起帘子一角朝外窥探,长街上喧嚣热闹,摊贩皆整齐列于街道两侧,路人摩肩接踵,其之神色淡然如常,行至兴趣处,还将驻足闲谈片刻,似乎未曾受到命案影响。 但细看之下,江瑟瑟却发现,坦然者皆为男子,而在这儿熙攘繁华的长街上,鲜少瞧见女子身影。 偶有女子行过,也是满面愁容,行色匆忙。 “包子嘞,刚出锅的包子——”小贩揭开蒸笼,裹挟着香味的热气腾起,摊主还没来得及放下盖子,便有人朝案上丢了几枚铜钱,“给我来两个包子。” “哎,好嘞,您是在这儿吃,还是给您包起来?”摊主言笑晏晏地问着。 “我在这儿吃。”那人说着已然掀起衣摆坐进了篷里,自顾地倒了一碗热茶后,又补充了一句,“再包两个等会儿我带走。” “得嘞!”摊主笑着应道,他将包子端上桌后,又打了小碟咸菜放在客人面前,贴心地说道,“您要带走的包子等您吃好要走的时候我再给您包,带回去趁热吃。家里人如果喜欢的话,下次来我铺子上吃,咱家的包子啊,就属刚出锅的时候,最香最好吃了。” 男人轻不可闻地应了一声,看那模样,他不太愿意与人搭话,沉默着啃完了一个包子后,却又忍不住说道:“我家囡囡最喜欢吃你家的包子了,以前常来,最近不敢出门,便让我给她买了带回去。” 摊主笑着,正欲问“咋个不敢出来”时,突然明白过来,笑意瞬间僵在了他的脸上,他用围裙不自然地擦拭着双手,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得喃喃道:“会好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听说大理寺已经介入调查此案,相信凶手很快就会抓到,西京的姑娘们也不用惶惶度日了。” 男人冷哼一声,道:“京兆府那些酒囊饭袋,查了仨月,一点儿进展也没有,大理寺又能好到哪里去?” 话音未落,便有一队身着锦衣的官差驾马长驱而过。 摊主默然听着,也不多言语,毕竟若是连大理寺都指望不上的话,那还能指望谁呢? “这西京的天,也不知要何时才能晴朗。”男人吃好后起身望着布满阴云的天空,随即接过摊主递来的包子,他顺手从胸口塞进棉袄里,将手拢在袖中,踩着满地的雪水,瑟缩着离开了。 摊主还没来得及感慨一番,又有一拨接着一拨的客人过来。 肉包子的酱香味一阵阵地往江瑟瑟鼻子里飘,馋得她不停地咽着口水。最后实在是忍不住了,正欲唤车夫就此用早膳时,刚才堵得水泄不通的路突然通了,车夫赶紧勒紧缰绳,穿出了长街。 江瑟瑟无奈,只得放下帘子按着咕咕叫的肚子。 及至京兆府外,远远地便瞧见有人在迎候,车夫松了缰绳,回头笑着对江瑟瑟道:“姑娘,京兆府的人出来接你了。” 江瑟瑟但笑不语,他们哪是来接她的。 马车稳稳地停在京兆府外的台阶前,大理寺正雷鸣和京兆尹胡安常携一众下属躬身相候。 “学生雷鸣恭迎老师回京——” “京兆尹胡安常拜见荀老!” 众人久不见车中人回应,纷纷偏头交换眼色,心中暗自揣测:莫非荀老一路奔波劳累,睡着了? 正当他们犹豫着否要上前查看时,抬头瞧见车夫已然掀起了半边帘子,须臾,又见一单螺髻先从车内支了出来。 看到江瑟瑟时,众之为之一惊。心道这荀尚好生福气,虽已至耄耋之年,身边却还跟着个这般娇美的丫头。 “晚辈江瑟瑟,给雷大人,胡大人请安!”江瑟瑟站定后,给二人行了万福。 雷鸣猛然回过神来,心虚地咳了一声,才偏头看向车内,询问道:“老师怎么不下车?可是因为疲累睡着了?” 未等江瑟瑟作答,胡安常赶忙截过话头道:“荀老毕竟那么大岁数了,这朗州至西京千里之遥,荀老想必累坏了,我这便差人将荀老抬至府中。” 胡安常说完,便示意手下上前将荀尚扶下来,连个开口的机会都没给江瑟瑟。 江瑟瑟只得无奈站在一旁,等胡安常手下掀起帘子看到车内空无一人时,众人又齐齐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江瑟瑟。 江瑟瑟含笑上前,递上自己的文牒以及老师荀尚的亲笔书信,“晚辈江瑟瑟,奉老师之命前来协助各位大人查案。” 雷鸣和胡安常相视一眼,面上皆是无法掩饰的不可置信。他们甚至都没有伸手去接江瑟瑟递过来的书信。 先前的热络一扫而光,雷鸣和胡安常转身嫌弃地抱怨道:“这叫什么事儿啊!老师若实在来不了,大可提前知会我一声,我也好再想法子,如今耽搁了大半个月,却派了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来,这要我如何向圣上回话?” 江瑟瑟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不过她早已见怪不怪,正当她要上前再行解释时,手中的书信突然被人抢了去。 来人手速极快,出手时仿若有风带过,卷起她垂落在耳侧的碎发贴在了脸颊上。 江瑟瑟抬眸,见来人发髻以一玉冠高束之,其身着湖蓝色锦袍,领上一圈御寒狐裘,腰间深蓝色的腰带上镶嵌着同色系玉石,腰带左侧,坠着琳琅丝绦。 脚下的玄色鞋履被雪水浸湿至脚背,应是刚从他处回来。 “郡王——”雷鸣和胡安常赶忙揖礼,雷鸣则指着江瑟瑟欲言又止。 江瑟瑟也不急于辩驳,只静待着裴霁舟看完老师的书信。 裴霁舟十指骨节分明而又纤长,他将信纸轻轻夹在中指和食指间,另一只手托着纸角,认真地看着纸上的每一个字。 他的指节微微泛红,信纸在寒风中煽动,但他的手却巍然不动。 须臾,裴霁舟将信折好装回信封里递还给了江瑟瑟,随即又向雷鸣和胡安常解释道:“荀公病重无法赴京,这位是他回朗州后收的徒弟,荀公说江姑娘技艺精湛,或许能助我等一臂之力。” 雷鸣听后却不太认同,但碍于裴霁舟的身份不敢放肆,只是轻声怨道:“老师不能亲至,派个弟子来有什么用?他老人家在大理寺任职数十年,培养出来的弟子仅是学龄可能都比这位女子的年纪大,早知如此,我去将我各位师兄请回来便是,又何须这般折腾。” 胡安常亦在一旁附和:“是啊。京中仵作技疏学浅,咱们这才专门奏请圣上请荀老回京协助我等查案,如今他来不了,咱们这案子——” “行了!”裴霁舟打断二人的话,“荀公身体有恙来不了情有可原,但即便没有荀公,这案子也必须得破,而且要早破!”裴霁舟说着看了眼愈渐阴沉的天空,轻叹道,“因为这几起命案,致命京中女子不敢出门,其家人亦时刻笼罩在恐惧之下,身为朝廷命官,我们必须要还西京一片安宁,还那些无辜枉死者一个公道!” 雷鸣和胡安常心底对侦破命案自是不敢抱太大希望,但也只得垂首应是。 二人找了理由相继离开,江瑟瑟这才上前对裴霁舟道:“若是郡王有空,可否带小女子先去看看尸体?” 裴霁舟差点儿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在,正要离开的他缓缓转身,垂眸思忖了片刻,却道:“江姑娘奔波数日,想必也累了,还是先去厢房歇息为好。”说罢,裴霁舟便朝伫立在门口的侍卫招了招手。 侍卫小跑过来,裴霁舟吩咐道:“带江姑娘去厢房。” 明为照顾关切,实际也是在怀疑她的能力,不想用她罢了。 不过到底是郡王,不像雷鸣和胡安常,将所有的心思都挂在脸上。 江瑟瑟浅浅一笑,亦不争辩。 她知道,这些人打心底瞧不起她,可空口白牙,她说再多也改变不了他们根深蒂固的想法,也就懒得与他们逞这些口舌之争。 江瑟瑟再次福了礼以表谢意,裴霁舟亦颔首回应,随即负手离去。 从府门转过的那一刹那,他的眼角余光好像瞥见江瑟瑟吃力地从马车里搬出了一个木箱,但他也不甚在意,径自去了书房重新梳理案情。 2. 芙蓉面(二) “江姑娘,你这箱子都装了些什么啊,这么重!”带江瑟瑟去厢房的衙役自告奋勇要帮江瑟瑟搬箱子,江瑟瑟推辞不过便将箱子交给了衙役。 没想到,衙役在接过箱子的那一瞬间,差点儿被闪断了腰。 衙役只知道姑娘家出门一般带的都是些胭脂水粉等东西,却怎么也想不通那样小的瓶瓶罐罐竟这般重。 江瑟瑟难为情地笑了笑,伸手道:“要不还是我来拿吧?” 衙役倔强地转过身,维持着他仅剩不多的尊严与骄傲,逞强道:“没事儿,我拿得起!” 为了证明自己拿这箱子轻而易举,衙役加快了步伐在前面带路,只是跟在后面的江瑟瑟没有机会瞧见他那张累得已经扭曲了的脸。 终于到了厢房门口,衙役不便进屋,便对江瑟瑟道:“江姑娘,这间便是你的屋子了。” 江瑟瑟扬起一抹和善的笑,道了句“多谢”后,顺手从衙役手里接过箱子提进了屋。 就这一动作,差点儿惊掉了衙役的下巴。心想这姑娘力气这么大? 江瑟瑟回头瞧见衙役滑稽的神情,解释道:“经常拿,习惯了。” 衙役干笑了几声,窘迫地离开了。 西京比朗州要冷得多,就从外面进来这短短一程路,朔风已经刮得江瑟瑟骨头都疼了。她赶紧从随身行囊里找了件短袄穿上,又在屋里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过来招呼她。 无奈叹息一声后,江瑟瑟又出了京兆府,沿着来时的路找到了那家包子铺。 摊主看到江瑟瑟的那一瞬间都惊了一下,双手停滞在半空,用近乎焦灼的语气对她道:“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江瑟瑟张望着四周,不仅仅是摊主,就连路过的行人也频频朝她投来异样的目光,没多久,包子铺外便围了一群人,纷纷指着江瑟瑟议论道:“这姑娘胆子也太大了,这时候了还敢一个人出来。” “长这么漂亮,若是被那魔头看见了,可怎么着啊。” “总有不信邪的人,瞧着吧,有她后悔的。” “赶紧回家吧,别出来了!” 江瑟瑟未理会那些流言,径自在包子铺里坐下,还要了一笼包子。 “姑娘是外地来的吧?”摊主听出了江瑟瑟的南方口音。 江瑟瑟点头,摊主又道:“这就不奇怪了。”说完,将一笼包子放在了江瑟瑟面前,还附赠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骨头汤。 “怎么了?”江瑟瑟拿起包子就啃,她确实饿坏了。 摊主警惕地朝四周看了一眼,然后俯身对江瑟瑟道:“姑娘你从外地来,自是不知道我们这儿最近发生的事。” “哦?可我见城中并无异样,究竟发生了何事,还请摊主细说。”江瑟瑟道。 摊主见她一女子孤身在此,心生同情,更不忍其受到伤害,于是将来买包子的人打发了,“姑娘难道没发现城中几乎没有妙龄女子的身影吗?” 江瑟瑟朝长街前后扫了一眼,“确实。” 摊主于江瑟瑟旁边坐下,细述道:“我大周自建国至今,也算是民风开放,平日里对女子抛头露面也不甚约束。姑娘若是早几月来,便会看见许多与你年龄相仿的姑娘们出来游玩,但就在五个月前,京中突然发生了离奇失踪案,起初大家都不甚在意,只以为是被山匪劫持了,可后来失踪的女子越来越多,大家这才觉察出了异样,直至三月前,有人在城外发现了失踪女子的尸体——” 摊主没有亲眼见过女子尸体,他只是复述着别人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话,可尽管这样,他再说起这些时,身上依旧是冷汗涔涔,汗毛直立。 他边说边观察着江瑟瑟的神色,若是寻常女子听了这些话,早就吓得大惊失色,可眼前这女子却不然,她像是在听故事似的听得津津有味,同时还不忘将碗里的汤喝了个精光。 “您知道那些女子是怎么死的吗?”江瑟瑟放下碗抬起头。 “被砍死的!”摊主身体颤了颤,“听说找到的时候,都被砍成了碎块。” “这样的吗?”江瑟瑟夹起桌上啃完的骨头问摊主。 摊主见之色变,坐也坐不住了,回话时声音都是颤抖的,“你这丫头,怎地这般,这般——” 江瑟瑟没料到摊主如此胆小,为免再吓着他,于是转了个话题,“能再给我盛碗汤吗?” “年轻人啊!”摊主不知道江瑟瑟是真的不害怕,只当她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接过碗,想再去锅里盛汤时,汤勺搅了几下,砍成块的猪棒骨便浮了起来,他脑子里突然就闪现出那些碎尸的画面,吓得他啪地丢下了勺子。 “怎么了?”江瑟瑟关切地询问。 摊主赶忙将锅盖上,转身对江瑟瑟道:“没有了,不卖了。” 江瑟瑟一脸茫然,又听摊主对自己道:“姑娘,听我一句劝,早些回家,再找几个壮汉守在屋外,免得被那魔头给掳去了。” “多谢摊主,我会谨记在心的。”江瑟瑟从腰间掏出铜钱放在桌上后,又在行人异样的目光中离去了。 江瑟瑟没有急着回京兆府,而是在城中逛了几圈。 即便凶杀案频发,可偌大的西京城依旧热闹繁华。城中并非完全没有女子身影,只不过出来的多是年龄偏长。 江瑟瑟行至一酒楼下,望着门匾上书的“聚贤”二字沉吟片刻后,轻提着裙摆走了进去。 聚贤楼早年间籍籍无名,因为便宜常年住满了从天南地北入京赴考的学子,直至五年前,一名来自淮南和州的举子中了状元,后因其才华横溢深得天子赏识而官拜太子少师,聚贤楼也因此一战成名,成为西京酒楼之最。 如今,聚贤楼虽不可同日而语,但举子们为了沾上些好运,那是削尖了脑袋往酒楼挤,哪怕负债累累也在所不惜。 酒楼里一向很少有生面孔,今日突然来了一位,还是位姑娘,众学子皆是一惊,纷纷从楼下探头往下看。 交谈争论声戛然而止,江瑟瑟深吸一口气,继续朝楼上行去。 “姑娘是来寻人吗?”一头戴儒巾,手执折扇的书生起身迎向江瑟瑟。 江瑟瑟面露娇色,羞赧一笑后低声答道:“我是来寻我相公的。” 知悉对方已有家室,举子们脸上微微有些失望,但好在江瑟瑟有一副好皮囊,使得他们心甘情愿与她多搭几句话。 “姑娘夫君姓甚名谁,可说与我们,或许我们能帮你找找。”书生又道。 江瑟瑟沉默半晌,才道:“吾夫姓傅,从和州来,他写信告诉奴家入京后便住在这聚贤楼,可我等了好几日也不曾见着他。” “姓傅,从和州来——”书生喃喃着,思忖片刻后转向其他好友,“咱们这儿好像没有姓傅的吧?” 众人努力回想了一番后纷纷摇头,“没有。和州来的倒是有两人,可都不姓傅啊。” “和州傅氏可是大家,若真跟咱们住一起,咱们不可能不知道。” 书生看向江瑟瑟,询问她是否有记错,但江瑟瑟坚称没错。 这时,有人似乎察觉出了端倪,笑道:“和州,姓傅,据我所知,整个西京,只有那么一位!” 有人顺口一问:“谁?”话音未落,忽又恍然,“兄台说的该不会是——” “正是!”那是抢答道,随即又转向江瑟瑟,打趣道,“姑娘的夫君莫不是叫傅斯远吧?” 话音落下,堂中一片哄笑。 面对奚落,江瑟瑟未有气急败坏,只是淡笑不语。 须臾后,她才又道:“既然吾夫不在这里,那奴家便告辞了。” 来这酒楼,本就是江瑟瑟心血来潮所为之,她也没打算多待。不曾想,就在她转身之际,差点儿撞上了一人。 江瑟瑟眉头紧蹙,连连退后了几步,“抱歉。” 傅斯远伸手虚扶了一下踉跄的江瑟瑟,待她站稳后,才看向那些个不学无术的举子,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们。 举子们心下一惊,赶忙躬身揖拜:“拜见少师大人!” 傅斯远抬手免礼,缓了片刻道:“今日偶然路过此地,回想起当年时光,特地上来看各位,距离明年春闱已不到三个月,各位可要认真备考,争取明年高中啊。” 傅斯远目光逡巡,最后落在人群末端的书生身上,他张了张唇,却是一个字也没说,转身走了。 傅斯远离开后,那群人除了懊悔起没能跟他攀上关系外,又开始戏谑起秦子殊来,“秦兄,你与傅斯远既是老乡又是同窗,如今他都成了太子少师了,怎么没给你保个一官半职?” 秦子殊依旧坐在角落里翻着他那本残破不堪的书,面不改色地回道:“傅兄乃清正之人,岂会假公济私!” 天下乌鸦一般黑,他们才不信傅斯远是特例,只是笑道:“那你可得加把劲儿了,争取早日与你的好友在朝中相会。” 秦子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没有搭理他们。 “你刚说的那些是假的吧?”从聚贤楼出来,傅斯远问江瑟瑟。 江瑟瑟掩嘴笑问:“少师大人是怎么看出来的?” 傅斯远因她这一动作略微失了神,忽而才道:“我们之前见过——”见江瑟瑟如花笑靥逐渐变得不可置信,他才解释,“今日早些时候,在城门口。” 江瑟瑟如释重负,“原来如此。” “我听城门口的官差说你是京兆府请来的仵作?”即便耳听为实,可傅斯远仍旧不愿相信有着这般芙蓉面者竟是常与尸体打交道的仵作。 江瑟瑟也没有隐瞒,直言道:“正是。我此番受老师之托进京协办命案。” “巾帼不让须眉!”两人并肩走着,傅斯远时不时地偏头看向江瑟瑟,“就是恪郡王那人不太好相处,你可能会吃些闭门羹。” 江瑟瑟浅笑:“已经领教过了。” 傅斯远却道:“没关系,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尽管来找我,朝中官员总是要卖我几分薄面的。” “为什么?”江瑟瑟不禁停下脚步,有些意外地看着傅斯远,“我与大人才刚刚相识,大人为什么要这般帮我?” 傅斯远负手立于江瑟瑟对面,看着她的脸,想起了早晨翩若惊鸿的一瞥,仿佛间好像勾起了他遥远的记忆。 傅斯远重新启步,江瑟瑟慢慢跟上,两人一路无言,直到京兆府门外。 “虽然这样说非常冒昧,但我总觉得与姑娘似曾相识。”见江瑟瑟面色凝滞,傅斯远又赶忙道歉,“是在下唐突了,还望姑娘莫要介怀。” 江瑟瑟扬起嘴角摇了摇头,“无妨。只是好奇我与大人所念的何人相像?” 傅斯远却沉默了下来,他看了眼京兆府大门,对江瑟瑟道:“恪郡王在那边,想是有话要与姑娘说,我便不多打扰了,改日再叙。” 江瑟瑟也不强留,她看着傅斯远离去的背影沉默了片刻才朝裴霁舟走去。 “江姑娘好生厉害,入京的第一天就搭上了咱们当朝的大红人。”裴霁舟戏谑道。 江瑟瑟面露浅笑,也不生气,只问他:“郡王是想找我商讨案情?” 裴霁舟否认道:“派去伺候你的丫鬟说你人不见了。再怎么你也是荀公的学生,要是在京中出了事,我没法向他老人家交待。” 江瑟瑟很是失落,问裴霁舟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去看尸体,却再一次被裴霁舟婉言拒绝。 3. 芙蓉面(三) 是夜,西京破天荒地晴朗开来。 明黄的弦月高垂在天边,旁边伴着稀疏星点。昏黄的月光洒落下来,使得京兆府的屋脊反射出青幽色的光。 围墙下那一排湘妃竹稍上仍旧顶着一簇雪团,在习习夜风下,簌簌地往下掉。 暗廊下,江瑟瑟的房门先是拉开了一道指宽的缝隙,隐约间可瞧见一只眼睛贴在门上朝外窥探了片刻,随即门再被拉开尺宽,江瑟瑟提着箱子侧身挤了出来。 她将木箱搁在脚边,轻轻关上门后,转过身紧了紧颈上的兔绒,鬼祟地张望了四周后,才提着木箱蹑手蹑脚地绕去了别院。 江瑟瑟打探得知,裴霁舟为了方便办案,便将受害者的尸骨存放在京兆府西北角的别院。 更深夜冻,京兆府中只有巡夜的值卫偶尔穿梭于前庭后院。江瑟瑟避开值卫,依着丫鬟的描述,穿过长廊,绕过后院,很快就到了别院。 此间别院,平日里就空闲着,偶尔会有几个偷懒的家仆躲在此处,但自从裴霁舟命人将尸体安置在这里后,便再闲人敢涉足此地。 听丫鬟说,尸体刚搬进来的那几日,整个院子都迷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以至京兆府上至府尹下至仆人,都被恶心得几天吃不下饭。 在见到尸体之前,江瑟瑟还不以为意,心想有那么夸张? 别院无灯,江瑟瑟只能凭借月光瞄了眼院子的大致轮廓。之前下的雪依旧平整无瑕地铺了一地,只有连接拱门和檐下石阶之间的青石板上有被踩踏过的痕迹。 也不知是不是江瑟瑟的错觉,她总觉得自踏入这间院子,周身都更冷了些。 江瑟瑟瑟缩着脖子,双手提着木箱,缓步朝着屋子行去。 脚下残雪嘎吱作响,朔风吹动竹枝唰唰地打在墙上。围墙上,嗖嗖掠过两道黑影,野猫的嘶鸣声划破长夜,平添了几分惊惧。 江瑟瑟轻推了下门,年久失修的木门当即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江瑟瑟赶忙闪身入屋,反手关上了门。 开门的那一瞬间,血腥味以及老屋原有的腐朽味混杂在一起,齐齐涌进江瑟瑟鼻口里,但她无心作呕,借着从窗棂透进来的月光,摸到了火石并点燃了烛台。 江瑟瑟掌灯转身,昏黄的烛光照亮了屋中角落,她这才看清屋子里并排竖放着三张临时搭起来的木台。 最左边的那张木台用白布遮盖,江瑟瑟看得出,那凹凸不平的轮廓下就是死者的尸骨。覆盖尸骨的白布早已被殷红浸染了十之五六,一团团血红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另两张木台没有摆放尸体,但江瑟瑟却在上面看到了五个同样被血浸透的包袱。 江瑟瑟将烛台放在木台上,小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包袱上的死结,尽管她早有所准备,可当她看到包袱里血肉模糊的一团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再解开第二个,第三个......第五个,竟全是一包碎肉。 纵然江瑟瑟见多了尸体,可当她亲眼看到这一包包肉眼根本分不清是猪肉还是人肉的东西时,她的胃里难免一阵翻江倒海。 平复好心绪后,江瑟瑟重新将包袱掩上,转身又揭开了被白布遮盖的木台。 木台上,碎成块的尸骨重新拼连在了一起,勉强拼出了半个身子,另外还有部份尸骨堆在旁边,肉和骨头粘连在一起,像极了剁碎的排骨。 江瑟瑟深吸口气,转身打开木箱并从里面取出了羊皮手套、铜镊、剪子和匕首等器具。 她将烛火移近,俯身开始从那堆烂肉里挑起了骨头。 原来的仵作只拼出了上半身,还不是完整的,只有大半个胸腔和半边头骨,左臂全无,右臂只有半截肘骨。 凶手的碎尸手法毫无章法可言,脆骨几乎是一刀剁断,而胯骨、肱骨和股骨的截断面上却有锯齿的痕迹。 一堆碎骨与皮肉粘连在一起,江瑟瑟挑得有些吃力,为了方便骨头拼接,她不得用剪子将没有完全断开的皮肉剪断,并用匕首剔除已经开始发黑的皮肉。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江瑟瑟总算是完成了尸骨的拼接。 近两个时辰的躬身姿势,使得她直起腰时不禁嚎叫了一声,她将铜镊搁在木台上,取下手套平整的与铜镊放在一起。她则撑着酸痛的腰,退到身后的空着的木台上坐着。 江瑟瑟看着眼前这一具破碎不堪的尸骨,无法想象对方生前究竟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 夜风簌簌,野猫长嘶,皎洁的月光随西而落,屋中地上的窗棂格影渐渐消失。 沉浸在思索中的江瑟瑟向后挪了挪,索性于木台上盘腿而坐。她轻阖双目,仔细地回忆着在拼骨过程中留意到的痕迹。 许是江瑟瑟想得太过认真,竟连屋外响起的脚步声也未曾发觉。 裴霁舟近日颇为凶杀案所累,追查数月却连凶手的蛛丝马迹也没有捉住丝毫。 年关将至,热闹的西京城却无端蒙上了一层阴鸷,家家户户提心吊胆夜不能寐。 今日午后,圣上又将裴霁舟传入了宫里询问案情,天子虽知案情棘手,却还是下令让裴霁舟于小年夜前侦破此案缉拿凶犯。 算了算,虽然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可裴霁舟却丝毫没有信心。 裴霁舟已经不知道将卷宗翻来覆去地看了多少次,但依旧没有发现新的线索。晚间吃了几壶茶,入寝时却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几番,他索性披了大裘于庭院中静立了片刻,最后也不知道怎么便踱步至了这处临时殓房。 及至院门拱墙下,看到屋里烛光闪烁,裴霁舟仰头望了眼只剩半张脸的弦月,还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裴霁舟踩着残雪冰锥慢慢朝着殓房靠近,上了台阶后,他伫立半许,透过破了洞的窗棂格看去,竟看到殓房内的木台上盘腿坐着一人。 裴霁舟的心情从奇怪、惊愕到疑惑,他没有叩门,而是径自将其推开。 冷冽的夜风像是终于寻到了猎物的恶狼,齐齐朝着屋内涌去,登时便吹灭了烛台。 木台上的女子仅是被冷风冻得打了个哆嗦,却没有要移动的样子。 裴霁舟借着残月微弱的光芒摸到了火绒,在火石上轻轻一划,嚓地一声,火光迸开。裴霁舟用手掌拢着火苗,小心翼翼地挪到烛台前,重新燃起了火光。 裴霁舟偏头看了江瑟瑟一眼,后者依旧不为所动,好像睡着了似的。 裴霁舟抬起脚尖,正欲开口时,却听江瑟瑟道:“郡王爷,能不能麻烦您关下门?”说话间,江瑟瑟的脖子又缩短了一截。 裴霁舟脚步一滞,未应声,转身走至门口将手搭在门扇上。寒风趁着最后的机会卷起院子里的雪沙,和着阵阵腥味,全部扑在了裴霁舟脸上。 裴霁舟定了定神,猛地将木门掩上,极力压制住心底涌至喉间的呕意,才转身重新靠近江瑟瑟。 反观江瑟瑟,神色无漪,巍然不动。 此时此情此景,竟让见惯了杀戮的郡王后背陡然升起了一股凉意。 裴霁舟将目光移到江瑟瑟面前的木台上,眼底划过一丝讶然,“这尸骨是你拼出来的?” 江瑟瑟嗯哼一声,像是在说“除了我还会有谁”。 裴霁舟神色微动,他重新将目光移至江瑟瑟身上,这是他第一次对此女子刮目相看。 “江姑娘可有什么发现?”裴霁舟好像一个浮于水面的落水者,漂流数日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江瑟瑟没有急着回话,她缓缓睁开双眼,盯着面前的尸骨,眸色幽深。 又过半许,她才道:“从颅骨和四肢骨的大小、骨面糙度,以及盆骨的形状等来看,初步可以断定死者为女子。” 这一点早在裴霁舟的掌握范围之内,近几个月以来,京兆府至少接到了十三起女子失踪的报案。裴霁舟面无所动,他看着江瑟瑟,似是在等她接下来的话。 江瑟瑟接着道:“年龄估计在十四岁至十六岁之间。” 这点裴霁舟心里也有数,根据报案人所说,数名失踪者的年龄全部在十三岁至十七岁。 听到江瑟瑟说的这些,裴霁舟心里毫无波澜,他忍不住又看了江瑟瑟一眼,眼底浮起一丝失望。 江瑟瑟又道:“我现在只拼出了尸骨,还没有对皮肉进行细致查看,但从某些较为完好的皮肉上可以看出,伤口处未有血水凝结,且创口边缘呈干白色,皮肉不紧缩又未现身荫,因此可以判断此名死者乃是死后被凶手肢解。” 裴霁舟在听到这个结论时,情不自禁地与江瑟瑟同时舒了口气。 接着,江瑟瑟又将目光移至死者头上,“髑髅骨后发际线处有骨损,且破出了核桃大的洞,裂痕呈蛛丝状,上有红白色污迹沾染,可以断定此为致命伤。” “也就是说,此女子先是被凶手砸破了头,然后被碎尸抛弃?”裴霁舟问。 江瑟瑟点了点头,“差不多是这样。” 裴霁舟顿了顿,又问江瑟瑟:“姑娘可能看出该名女子死了多少时日?” 江瑟瑟总算将目光从尸骨移到了裴霁舟身上,她定定地看了裴霁舟一眼,没有给出明确回复,只道:“我只作了初步检验,为确保无误,还请郡王再等些时辰,等我将所有尸骨皮肉细细检验后,再将验状呈于郡王。” 明明是裴霁舟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江瑟瑟,可此刻,他竟然有种被对方睨视之感。 “好。”裴霁舟心虚得声音都弱了几分,他见江瑟瑟还望着自己,沉默片刻,后知后觉地说道,“那我便不打扰姑娘了。” 江瑟瑟颔首未语。 裴霁舟识趣地退至门口,拉开门,他又回头看了眼江瑟瑟,后者再次被冷风惊得抖了一下。裴霁舟扫了眼朦胧的天色,出于礼貌,客气了道了一声:“姑娘也忙碌了几个时辰,还是回房歇息片刻,反正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 江瑟瑟没有回应裴霁舟的话,她双手撑着木台跃下,重新戴起了手套拿起了镊子。 裴霁舟未介怀对方的不领情,启步出了屋。 4. 芙蓉面(四) 皮肉比江瑟瑟想像的还要烂,边缘开始发黑,皮肉上已经起了灰色的霉,江瑟瑟每从肉堆里拨动一下,腥臭味便直扑其鼻口,令人作呕。 皮肉不比骨肉,没有办法还原成尸体,只能尽量从中挑出些大块、完整且易分辨的皮肉进行检验,而江瑟瑟此刻就从中找到了一块。 其皮肉呈干白状,外皮完好无损,皮下血脉发黑,但无四溢之像,此为典型的死后伤。 江瑟瑟用铜镊夹起那块皮肉,一手举着灯,将皮肉凑近烛光,仔细地看着。她来回翻转,左右细瞄,终于让她寻到了一丝端倪。 皮肉的左上角有一处黄豆大小的黑迹,起初江瑟瑟还以为是霉物,她先是用沾了水的湿棉擦拭掉了皮上的血污,又小心翼翼地拨去了霉物,再一细看,终于确定了那块黑迹乃是半块肉痔。 疲累不堪的江瑟瑟顿时重燃起斗志,她继续拨着皮肉,将溃烂无用的拨去一边,然后将稍微完好的平铺在木台上,凭着她对尸体的了解,将那些皮肉覆于尸骨上。 长时间的弯腰使得江瑟瑟肩骨泛起阵痛,她只能左手撑着木台,支着自己疲惫的身体。 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江瑟瑟无望之时,她从那堆皮肉里找到了黑痣的另一半。 两块巴掌大的皮肉拼接在一起,就连边缘的伤痕都严丝合缝。江瑟瑟轻而易举地就判断出了这块皮肉的位置。 江瑟瑟直起身,看着面前破碎的尸骨,轻吐了口气。 但她仍旧不敢懈怠,用白布将尸骨覆上后,又打开了另一个包袱。 天边雾色褪去,晨色渐明。寒风滞于墙外,早起觅食的喜鹊扑腾着翅膀扇落枝头的浮雪,如尘般洒落满地。 江瑟瑟听得外面有脚步声响起,但她却无心张望。 而裴霁舟轻推开门,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伏于木台前的江瑟瑟。——江瑟瑟已经累得站不住脚,便从角落里拖了把一尺来高的竹凳坐着,她左手靠在木台上,右手则从包袱里捡起尸块,半举着观察片刻后,将其放在脚趾的位置。 烛炬泪尽,凝固的烛液挂得满烛台都是。 裴霁舟愣了半许后才缓步踱于江瑟瑟身旁,看着已经拼出来的两具尸体,他的眼底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江姑娘一晚没睡?”裴霁舟负手朝两边看了看,静待片刻,未得到对方的回应,他又道,“江姑娘辛苦,我已命人于前厅备好了早膳,还请江姑娘移步用膳。” 江瑟瑟不紧不慢地将捡出来的尸骨放在左肱骨处,思忖少许后,起身望着裴霁舟,“郡王爷,若是方便的话,还请您差人将早膳端至此处。”说着她将目光投向另外三个包袱,淡淡道,“我欲于今日将剩下的尸骨拼接完,不想将时间浪费在来回的路上。” 裴霁舟不禁心生敬佩,他应了一声好后,折身出去。 不到半个时辰,裴霁舟再次现身于殓房外,身后跟着的小吏手里端着馒头、米粥和小菜。 裴霁舟大步流星地跨入屋里,指着左边的八仙桌示意小吏将托盘放在桌上。 小吏怵于郡王威严,从始至终都低垂着头,直到他将托盘放定,折身出门时心生好奇,朝着木台的方向瞥了一眼。 殊不知,只这轻飘飘的一眼,便让小吏心生恶意,看着那血碌碌的一堆,他的后背登时便泛起了凛冽的寒意,他双腿发软,连门槛也跨不过去,脚尖被门槛一跘,摔了个狗吃屎。 江瑟瑟和裴霁舟闻声望去,受了惊的小吏怕惹郡王生怒,急于起身,挣扎着试了几次还是跌回了原位,最后终于凭着仅剩的一丝气力爬也似的逃出了院子,不过他没跑多远,坚持不住的他便扶着墙臂难以自抑地大声呕吐起来。 裴霁舟看着小吏奔去的方向,隐约听到呕声,不禁皱了皱眉。 “江姑娘——”裴霁舟唤了江瑟瑟一声,正欲询问她在此是否有胃口用膳时却看到江瑟瑟投来淡然且疑惑的目光,他当即改了口,“冬日天寒,饭菜凉得快,还是先用膳吧。” 江瑟瑟终于慷慨地回了他一个“嗯”字,然后将半截脊骨放好后才脱去手套移步至桌前。 江瑟瑟立于桌前,看了看手指后又闻了闻,羊皮手套隔不完血腥味,此时她的指尖混杂着膻味儿与血腥味儿。 这味道确实有些影响食欲,江瑟瑟怔了怔,就在裴霁舟开口时她转身出了门去。 “是我疏忽了,我这就让人打些热水——” 裴霁舟话未说完,就见江瑟瑟蹲于廊下院里,顺手抓起一把雪在手上来回搓了七八次,最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江瑟瑟一点儿也不矫情,右手拿着筷子叉馒头,左手端着粥,大快朵颐的模样像是在吃着山珍海味。 裴霁舟靠在门口,看着江瑟瑟冻得通红的手指,询问她是否需要火炉。 江瑟瑟咽下食物,连连拒绝道:“不行。这些尸骨皮肉这么久没有腐烂就是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若是生了火炉,不消两天,这里便会臭气熏天。” 裴霁舟自是明白这个理,便也没再多说。只是他看着江瑟瑟毫无波澜的面色以及略显空洞的眸光,觉察出她那与年龄不符的淡漠与梳理。 裴霁舟眼里的江瑟瑟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空壳,一个潜心于验尸的工具。 裴霁舟愣了半晌,随即将目光移向院中,轻呵一声,似在嘲讽自己的多想。 江瑟瑟用完膳后,一刻也不停歇地回到了木台前,这让见惯了杀戮和尸体的八尺男儿裴霁舟都有些接受不了。他情不自禁地蹙起了眉头,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让她稍歇片刻的话。 或许在她眼里,这样会显得自己才是矫情的那个人。裴霁舟心想。 江瑟瑟选择和使用工具的样子与裴霁舟舞刀弄枪一样熟练,她用铜镊拨开腐肉,从中捡起较大块的皮肉和尸骨,用匕首削去骨肉上的烂肉,最后将碗大的盆骨放在骨架中间。 江瑟瑟验尸的时候,不喜外人一旁观看,这会让她多少有些局促。可对方毕竟是郡王,她又不好直接赶人,只得频频朝裴霁舟投去眼神,但后者显然没有领会她的意思,甚至还搬了凳子在江瑟瑟对面坐下,近距离观看她的操作。 江瑟瑟无奈,只得将裴霁舟当作一具会移动的尸体,不去理会。 拼了三具尸体的江瑟瑟手法越发地熟练,她废寝忘食地沉浸在验尸中,午饭还是裴霁舟催了好几次才吃的。 裴霁舟原本也打算在殓房与江瑟瑟一起吃,但他努力暗示了自己多次,终究是接受不了。 屋外光色渐暗,睛了不到两日的天空又簌簌地飘起了雪,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铺了白白的一层。 裴霁舟差人多添了几盏新的烛炬,殓房内霎时间灯火通明,犹如白昼。 裴霁舟从衙役手中拿过外裳递给江瑟瑟,江瑟瑟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轻声道了谢后裹在了身上。 接着江瑟瑟打开了第四个包袱,长时间的紧捂使得里面的皮肉已经开始腐烂,在江瑟瑟解开死结的那一瞬间,一股恶臭直扑而来。 江瑟瑟熏得咳了几声,裴霁舟亦紧皱起眉头,抬手用袖子遮着鼻口。 江瑟瑟的手脚早已麻木,她自己感觉得出,旁人也看得明白。 裴霁舟看着江瑟瑟愈渐迟钝的动作,便知她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 “江姑娘——”裴霁舟低沉的嗓音打破了静谧的寒夜,“今天就到这儿吧。” 江瑟瑟低头看着骨头上的裂痕头也没抬,“郡王若是困了就请先回吧,我把剩下的一具尸骨拼完再休息。” 江瑟瑟的动作虽然慢了下来,但依旧一丝不苟的忙碌着,裴霁舟仿佛看到她的眼中散发出了对尸体和死人的痴迷。 裴霁舟发觉江瑟瑟这人领会不到别人的好意,见她有所误会,也不多言,径自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腕,“你的精力已经到了极限,又何必逞强?” 突如其来的禁锢让江瑟瑟懵了半许,她被迫抬头望着裴霁舟。 尴尬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裴霁舟忙松了手,窘迫的看向一旁,轻咳两声缓解了局促的心情,再回过头时,却见江瑟瑟又投入了挑捡尸骨中。 裴霁舟无奈,若不是怕江瑟瑟累死在验尸台上,他也懒得管这么多。 思索片刻后,裴霁舟再次抓着江瑟瑟胳膊迫使她站了起来,顺便又抢了她手中的铜镊和剪子放在了一旁,“本王命你即刻回房歇息,剩下的等明日再弄。” 江瑟瑟不解地看着裴霁舟,一语不发。 裴霁舟也不想浪费口舌,抓着江瑟瑟的手将她拖出了殓房,转身将房门闩上后,拉着推着江瑟瑟回了她的厢房。 跨过门槛的江瑟瑟转过身,还戴着手套的双手半举在身前,尽量不让上面的污渍沾染在衣服上。 两人之间莫名些尴尬,裴霁舟顿了顿,又道:“你精力不济,我担心你会判断失误。” “哦。这样啊。”江瑟瑟淡声道,“郡王无需担心,我不会失误的。” 裴霁舟惊讶于她的自信,欲笑但还是忍了下来。他微微挑起眉梢,不置可否。 江瑟瑟盯了裴霁舟半晌也不见他离开,便朝屋中退了两步,“天色已晚,恕我不能邀郡王进屋歇坐,明见!” 说罢,江瑟瑟用脚尖勾着门底边关上了门。 茫然的裴霁舟在廊下傻站了一会儿,忍俊不禁。 想他堂堂郡王,母亲乃今上胞妹,父亲为西川节度使,圣上是他的亲舅舅,如今竟被人当作了意图不轨的贼子。 5. 芙蓉面(五) 翌日凌晨,公鸡才刚打鸣,裴霁舟便被敲门声惊醒。 “何事?”裴霁舟开门时已经穿好了外裳,而屋外的胡安常还在系着衣扣。 胡安常困得眼睛都无法睁开,说话时嘴角的两撮八字胡上下跳动,“那个江瑟瑟——江仵作,已将六具尸骨验查完毕,下官特来请郡王同去殓房——” “她竟又去了!”裴霁舟很是意外,但他细想想,又觉得在意料之中。 胡安常脑中一片浆糊,一时没能理解裴霁舟话里的含意,但听他的语气,像是在抱怨着什么。而胡安常同样心生怨念,再要紧的事就不能等天亮了再说么。 胡安常正欲回话,可裴霁舟已经越过他朝着西北别院疾步而去。胡安常赶忙跟上,二人刚好在院门外碰到了匆匆赶来的雷鸣。 雷鸣先给裴霁舟请了安,又看向胡安常,问道:“这丫头竟真把尸骨给拼出来了?” “可不是!”胡安常瞟了走在前面的裴霁舟一眼,压低了声音道,“京中这么多经验老道的仵作都受不了那血腥味和尸臭味,十几个大老爷们儿都没能做成的事竟让一个二十出头的丫头片子搞完了,这要是传到了圣上的耳朵里,咱这老脸往哪搁啊?说不定还得被狠狠训斥一番。” 雷鸣亦心中存疑,他不敢相信一个娇弱的女子不仅不害怕尸体,还敢整夜与尸为伴。但好在她将尸骨拼凑出来了,这意味着这一连串凶杀案有了侦破的眉目。 想到这里,他也无心搭理胡安常,提着衣袍迅速跟进了屋中。 江瑟瑟已将所有尸骨检验完毕,甚至连验状都写好了,此时的她正坐在八仙桌前喝茶。 看到三人进来,江瑟瑟放下冰冷的茶杯,起身时将身上的袄子紧了紧,瑟缩着的她看起来似乎小了一圈。 裴霁舟转身关了门,然后随着江瑟瑟的脚步走近验尸台。 江瑟瑟将验状递给裴霁舟,又挨着将验过的尸体结果复述了一遍,“这是原来的仵作拼过一半的那具尸体——” 江瑟瑟说话时,胡安常不禁瘪起了嘴角,心里腹诽着何必要刻意强调“原来的仵作”,莫非是想以他的无能来衬托你的能干? 江瑟瑟说着掀开了尸骨上的白布,霎时间,胡安常和雷鸣呕作一团。 前些日子,两人只是隔着丈远看了一眼,未像今日这般近距离接触。在看到这些尸骨之前,他们还在想有什么入不了眼的,未曾想当他们看到那副残缺的尸骨和糜烂的皮肉时,竟是这般惊心怵目。 好在两人毕是稍微见过世面之人,不像年轻小吏那般一呕就不可收拾。 江瑟瑟也通情理地等两人平复好心绪才继续开口道:“经初步检验,死者乃十三至十四岁的女子,死因是颅骨遭受重击,导致颅内出血脑浆迸裂而亡。” “下官认为,眼下来说,死因并不是最重要的。”雷鸣气馁地看着裴霁舟,“这尸骨已经面目全非,我们无法判断死者身份,就无从摸清死者生前踪迹,这似乎对案情的侦破没什么用啊。” “江姑娘说的这些,我们外行都能看得明白。”胡安常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 裴霁舟未语,握着验状的手负于身后,静待着江瑟瑟接下来的话。 江瑟瑟亦不恼,她戴上右手套,用铜镊夹起了一块皮肉给胡安常和雷鸣看,“两位人可有看到什么?” 雷鸣当即抬手挡了半张脸,隔绝了腐烂味,而胡安常更是夸张得向后退了几步。 “你,你这是何意?”胡安常心绪未宁,指着江瑟瑟怨道,“故意恶心我等?” 江瑟瑟轻蔑一笑,随后又夹起另外一块皮肉。但这次,她还没开口,就听裴霁舟道:“若是我没看错的话,这两块皮肉上都有黑迹,莫非——是痔?” 江瑟瑟极为难得的莞尔一笑,“如王爷所言,正是。” “痣?”雷鸣闻言凑近一看,“还真是痣!”说完,他兴奋地回头看着裴霁舟和胡安常。 胡安常不以为意,“痣又怎么了?恁这痣能查出凶手不成?” 江瑟瑟坦然道:“仅凭一块黑痣,自是无法找出凶手的,但我们可以找到死者家属。” 雷鸣听后豁然开朗:“江姑娘说得对。这几个月以来,报失踪的女子共有十三人,可我们现下只找到了六具尸体,且因尸体损毁严重,根本无法判断死者身份,若是有了这个特征,但可以确认死者身份,再回溯其踪迹,或者能够发现些蛛丝马迹。” “江姑娘,黑痣的位置是在——”裴霁舟询问道。 江瑟瑟将两块皮肉平铺在左侧锁骨上,未等她出声,裴霁舟已经开口吩咐着胡安常,“胡大人,你马上让差役去询问报案人,看谁家的亲属左侧锁骨附近在黑痣胎记。” 胡安常不敢驳裴霁舟的话,喏喏应是。 胡安常刚转身,又听裴霁舟问:“江姑娘,我先粗略扫了眼验状,除了这具尸骨,其它的还没有找到明确可以判断身份的特征,是吗?” 江瑟瑟点了点头,“是的。抱歉,我能力有限......” “江姑娘你可千万别这样说。”江瑟瑟话音未落,雷鸣便截住了话头,“在你来之前,京中大大小小十几个仵作,有的还是从别的地方调过来的,可他们前前后后忙了两个月,却连一副完整的尸骨都没拼出来,而你只来了两天,就将六具尸骨全拼出来了,这真是——” 雷鸣思索许久,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语来形容江瑟瑟,最后只憋出了一句,“真是年少有为啊。”末了,雷鸣又补充道,“那日我初见姑娘时,言语多有冒犯,还请姑娘勿怪。现在回想起来,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况且我师荀公乃我朝刑断第一人,他老人家亲自教出来的学生定不会差。只怪我眼拙,不识姑娘真容,惭愧呐惭愧!” 出殓房没多远的胡安常听后忍不住啐了一口,低声骂骂咧咧着:“真他妈是个狗腿子!随风倒的贱草!” 而裴霁舟越听越觉得雷鸣是在指桑骂槐,偏偏后者还未有所察觉,他不着痕迹地侧过身去,右手轻握成拳置于唇前干咳了两声以掩饰自己心底的窘迫。 眼尖的江瑟瑟早已瞧见,她嘴角向下轻瞥极力忍住没有笑出声,“雷寺正言重了。我本就初出茅庐,还是个女子,寺正大人信不过也属实正常。”江瑟瑟说着,有意无意地看了裴霁舟几眼,后者抬头望着衡横梁,佯装不知。 雷鸣是个没有弯弯肠子之人,听不出江瑟瑟隐藏的二话,他挥手道:“你我师出同门,就不要这般客气了,若姑娘不嫌,可以唤我师哥,我唤姑娘师妹,可好?” 江瑟瑟抿嘴浅笑:“大人都不厌我出身卑贱,我又怎会嫌大人呢?” “那便这样说定了,小师妹,今后在京中若遇难处,尽管告诉哥哥,我定会为妹妹打理妥当。”雷鸣拍着胸脯保证道。 “那妹妹在此先谢过师哥。”江瑟瑟向雷鸣拜了个万福,乐得雷鸣哈哈大笑。 “我说——”静默在一旁的裴霁舟听着二人哥哥妹妹地号,实在是忍不下去了,“这儿还有几个尸骨未寒的,要叙旧认亲的话,还是另寻他处为宜。” 雷鸣悻悻地垂头憨笑,江瑟瑟亦笑而不语。 裴霁舟敛了神色,又道:“江姑娘,这几位的死亡时辰——” 未等裴霁舟把话说完,江瑟瑟便摇了摇头,“虽说失踪案发生在五个月前,但她们并非是在那个时候死的,而近两个月西京天寒地冻,严寒天气会影响血障生成,因此无法准确判断其死亡时辰。” 裴霁舟点了点头,这些他还是知晓的。 顿了片刻,江瑟瑟又又其它五副尸骨作了细述,“这五具尸骨皆无明显特征,且皆是死后被碎尸,不过可以看出凶手碎尸手法日趋娴熟。”江瑟瑟脱了手套,用食指和中指着其中两具尸骨上的刀痕,“很明显,这具尸骨没有重合的刀痕,说明是被一刀斩断,而这具,尸骨边缘碎裂严重,经历过多次重击。” “这剁骨手法倒是很平常,与屠夫相差无几。”雷鸣像是在自言自语,“可西京城的屠夫我们都审问过了,一来他们没有明显的犯案动机,二来也没找到确凿的证据......” “我倒觉得凶手非是屠夫。”见两人朝自己投来求解的目光,江瑟瑟解释道,“我刚也说过,他这熟练的手法是循序渐进的,若是屠夫,他们砍那么多年的骨头,不会有这样的变化过程。” “若是害怕心虚而导致落刀不稳呢?”裴霁舟道,“毕竟杀人杀猪可不一样。” 江瑟瑟想了想,觉得裴霁舟说得也有一定的道理,“王爷言之有理,是我考虑不周。” “我没有要责怪姑娘的意思。”裴霁舟解释。 “我知道。我也没有误解王爷。”江瑟瑟淡淡道。 “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雷鸣左右看了看,随即问裴霁舟,“要不要再去把那些屠夫带回来审讯一番?我还就不信了,将大理寺狱那一百零八般刑罚全用在他们身上,还问不出个头尾来。” 裴霁舟却不建议这样做,他道:“京兆府之前已经审讯过一次,什么都没问出来又把人给放了,我们若再抓第二次,要是依旧问不出有用的线索,要如何向京中百姓交待?届时,京中百姓惊惧加倍,人人自危,朝廷失了威信,民心有移,又如何向圣上复命?” “郡王说得对!”江瑟瑟道,“我们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但也不能冤枉好人,酷刑只能用在那些犯了罪却不认罪的人身上,而不能用来作为破案的手段。大理寺狱的手段狠辣,寻常人没几个能坚持下来,他们可能会为了少受些皮肉苦而认罪,这样的结果并不是我们想要的。” 裴霁舟赞同地点了点头,还未来得及开口,雷鸣率先道:“瞧我这脑子,还不如妹妹考虑得周,是我疏忽了。” 裴霁舟掏了掏耳朵,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对着一个正处在桃李年华的小姑娘妹妹妹妹的叫着,不禁让他觉得腻得发吐。 “那该怎么做?”雷鸣又问了一遍,不过这次他看着的是江瑟瑟。 裴霁舟亦看向江瑟瑟,后者默了一瞬,道:“找作案工具。” 裴霁舟默然点着头,表示赞同。 “这......得到找什么时候去啊。”雷鸣无奈叹道。 “这事交给我就行。不过有一件得请师哥帮忙。”江瑟瑟道。 雷鸣立马来了斗志,“妹子你尽管说就是。” 江瑟瑟道:“请师哥帮忙买二十公斤的排骨回来。” “咋,你要炖汤给我喝?”雷鸣反应慢了半拍。 江瑟瑟掩嘴一笑,未作回应,一旁的裴霁舟也无奈的摇了摇头。 “哦,我知道了,你是要试刀!”雷鸣后知后觉。 江瑟瑟点头,“那就麻烦师哥了。” “不麻烦不麻烦,这事儿交给我,保证办得妥妥当当!”雷鸣保证道。 6. 芙蓉面(六) 三人边说着话边从殓房出来,这时一衙役匆忙跑来,向裴霁舟禀道:“王爷,找到死者家属了。” “在哪儿?”裴霁舟问。 衙役回道:“就在大堂,大人差小的来请王爷过去一趟。” 裴霁舟闻言便朝着前厅疾步而去,雷鸣次之,落后的江瑟瑟要小跑才能跟得上。 及至后堂,未见其人,便已听到阵阵呼天抢地的哭喊声。 江瑟瑟稍有停顿,犹疑了一瞬又跟了出去。 堂下跪坐着一对年过花甲的夫妇,两人相拥着悲怆啼哭,他们旁边蹲着一个看起来有二十左右的少年,其脸上挂着两行清泪,正无所适从地低声糯糯地安慰着两个老年人。 看到裴霁舟挑起帷帐从后堂走出来,忙不跌地上前相迎,“王爷,下官已经问着了,死者陈七七,年十五,是这两人的孙女,少年是她的兄长。” 裴霁舟点点头,他早已将十几位失踪者的身份熟记于心,陈七七母亲因生她难产而亡,其父又在她幼时病逝,她和同胞哥哥陈郎及爷爷奶奶相依为命,一家四口住在城外梨山脚下,据他们之前所说,陈七七于四个月前进城卖红薯就再也没回去。 上前欲扶二老起身,但两人伤感过度,几乎快要昏厥过去,根本无力起身,裴霁舟无奈只得放弃。他蹲在三人面前,纵使于心不忍,也必须再三确认清楚。 “老人家,节哀!”裴霁舟默然片刻后才接着问道,“你们可知道七七身上有无明显特征?比如胎记?” 两个老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上气不接下气地,根本无心回裴霁舟的话。 “大人,刚才我们已经跟胡大人说过了,我妹妹这里有一块痣。”陈郎接过话,指着自己左侧锁骨。 “你确定没有记错?”裴霁舟又问。 陈郎摇了摇头,笃定道:“定不会有错!母亲过世后,父亲和爷爷四处找活计谋生,奶奶又忙着种家里的地,可以说,我妹妹是我亲自带大的。” 或许是怕裴霁舟不信,陈郎又自顾讲起了有关陈七七的事儿,“她的那块胎记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刚出生的时候还只有黄豆大小,后来随着她长大,胎记也慢慢变大成了痣,现在已经快从脖子上蔓延到脸上了。以前还能用衣领遮住,现在不行了,所以村里的小孩儿经常拿这事儿笑话她。妹妹她很是伤心,便将自个儿关在屋里不出来,我怕她闷出病,于是骗她说怀远有一名医,专治此类疑难杂症,只是我家穷,付不起昂贵的诊费,可妹妹她当了真——” 说到这里时,陈郎一度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为了凑足诊费,妹妹不辞辛苦地找各种活计.....她失踪的那段时间正是卖红薯的季节,之前我都是跟着她一起进城的,可偏偏那天我有其它的事......没想到,我就少跟了这么一天,妹妹她就再也没能回家......” 说完,陈郎也跟着嚎啕大哭起来。 裴霁舟知道他心中愧疚不已,可事已至此,后悔也来不及了。他拍着陈郎的肩,安慰道:“世事难料,这怪不得你。” “大人——”陈郎擦了脸上的泪水,问裴霁舟,“那具......真的是我妹妹吗?会不会弄错了?或许妹妹她瞒着我们悄悄跑去怀远了呢?也许我的妹妹还活着,您说是不是?” 裴霁舟没有摇头,他实在是不忍心让陈郎的期望破灭,沉默了片刻,他才道:“应该不会错。” 这句话,彻底让一家三口崩溃。陈郎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而他的奶奶则直接晕了过去。 “快去找大夫——”裴霁舟同陈郎扶着人大喊。 “去将我放在床头的小木箱拿过来!”江瑟瑟抓着旁边的小吏说完又转向裴霁舟,“我略通些医术,先将她放平。” 不多时,小吏便抱着木箱急匆匆赶了回来。江瑟瑟接过木箱,取出里面的银针在其百会、四神聪、风池、天柱穴上各扎了一针,老人有醒转的迹象,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似的,挣扎不休。 江瑟瑟见状,又在她的太阳穴补了一针。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她便完全醒了过来。 江瑟瑟收了针,又让裴霁舟和陈郎将其扶到椅子上坐下。老妪呼了几口长气,才慢慢恢复。 “大人,大人呐——”老妪直接从椅子上滑下跪在了裴霁舟脚下,“求求你们,一定要给我家囡囡讨回公道啊!” 其夫与孙亦立马跪了下去,齐声高呼道:“求大人一定抓住凶手,砍了他的头,给我孙女儿以及所有受害的孩子们一个公道啊!” 老人伏身下去,呜呜咽咽地,任谁去拉都不起来。 裴霁舟一手托着老妪,一手扶起其夫,信誓旦旦道:“二老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快将凶手缉拿归案。” 顿了顿,裴霁舟又道:“只是,为了厘清案情,我们需要问清楚陈姑娘失踪前的行踪,越详细越好。但这定会勾起二老的伤心事,还望见谅!” “大人还想问什么尽管开口问便是。”老妪用袖口擦拭着眼角的泪痕,强忍着悲痛回道,“这也是为了囡囡......” 裴霁舟将三人带至后堂,添了热茶,耐心且认真地听着他们叙述起四个月前的事。 陈郎道:“说起来,那天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我和妹妹一如既往地打算来城里卖红薯,可临走前,村口的大勇哥叫我跟他一起去他伯父家铲牛粪,因为这样既可以挣工钱还能带些回家种地,比卖红薯划算多了。妹妹独自进城我们都不放心,全都劝她不要来了,但她不依,后来我们想着西京毕竟在天子脚下,不像其它地方多地痞牛氓便没再多说。按理说,她应该在申时正到家的,可时辰都过了两刻也不见她的踪影,爷爷奶奶不放心便找到了我,我当时就叫了几个朋友沿路寻找,但没有发现妹妹的踪迹。当我们到达城门外时已经过了戌时,城门已闭,我这才放弃寻找返回了家中。” “当时我们也没想那么多。”老妪的声音有些沙哑,更显沧桑,“只当是丫头贪玩儿错过了出城的时辰,便想着等天亮了再来城里接她。可我们找遍了京城也没找到她。” “于是我们报了官。”陈郎道,“京兆查了两日也没有结果,只告诉我们,妹妹是被山匪掳走了,要请奏陛下派兵去剿。” “早知会是这样的结果,还不如让山匪掠去,好歹留有一条命。”吴郎爷爷叹息道。 “后来朝廷确实派了兵清剿山上的劫匪,但仍旧没有发现失踪女子的一丝踪迹,之后又发生了几起失踪案,圣上便将案子划到了大理寺,但下官等属实无能,后才又派了王爷您来。”雷鸣补充道。 “这些我都知道。”裴霁舟道,说完他又看向三人,倾身询问,“陈姑娘在京中的熟识除了以前说过的那些还有别人吗?” 两位老人一齐看向孙子,陈郎偏头认真思考了一阵,然后摇了摇头,“因着那痣,妹妹从不喜与人接触。” “那你们在卖红薯的那段时日,可有可疑之人前来搭讪?”裴霁舟又问。 陈郎还是摇头,“入城后,妹妹一直躲在角落里不愿与人交谈,红薯都是我在卖。” “她都不敢与人说话,又哪儿来的勇气独自进城卖红薯?”胡安常厉声道。 “是对正常生活的期望。”一直静默不语的江瑟瑟突然开口,“陈七七受了太多的冷嘲讽,她太想过上普通人的日子。之前有她哥哥将她护在身后,她大可不管,可她哥哥去不成,她又不想因此浪费一天。也不知道她费了多少努力才鼓起勇气踏出第一步,没想到......” “恩人所言正是吾妹所想。”陈郎道。 “我已了解,今日便先到这儿啊。”裴霁舟起身吩咐胡安常,“派两个将他们一家安全送回家中。” 胡安常喏喏应是,转身便招了两个人来。 “大,王爷,那我妹妹的尸骨——”陈郎说出最后两个字时,牙关都在颤抖。 裴霁舟道:“凶案未破,令妹的遗骨还需再留些日子。” “罢了,留吧。”陈郎奶奶叹着气,“只要能抓着凶手,留就留吧。” 说罢,她拉着丈夫,催着孙子,脚步蹒跚地朝外面走去。 裴霁舟和江瑟瑟对视一眼,也不约而同地走了出去。 两人刚至府衙门口,就被人唤住了。 “恪郡王,王爷——”一三十出头的男子快步上前,“刚听说陈伯说他孙女的尸骨找到了,那,那我娘子呢?她到底是活着还是——” “实在抱歉,还在找寻之中。”裴霁舟声音淡淡的,“对了,你娘子身上可有明显的胎记,或者其它特征,最好能一眼就辨认出的那种?” 男子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有。我娘子她肤白貌美,向来非常注重姿容,更没有胎记。” 裴霁舟沉默下来,男子了然,垂头闷了小许默默转身离去。 裴霁舟叹了口气,他看着不远处簇拥在一起的死者亲属似是想上前询问又畏缩着不敢。 裴霁舟无脸见他们,此时一切的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他唯有尽快缉拿住凶犯才能给他们一个交待。 江瑟瑟跟着裴霁舟走出数丈远,才问道:“他是谁?” 裴霁舟轻不可闻地呼了口气,道:“他叫晏瑾,带着妻子来京备考,半个月前,他的妻子公孙念失踪了。”顿了顿,裴霁舟接着道,“这半个月,他日日前来打探消息,可惜的是,在这半个月里并没有找到新的尸骨。” 江瑟瑟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儿,突然道:“王爷,您说有没有这种可能?或许公孙念还活着?” 裴霁舟停下脚步怔了一瞬,随后又道:“我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可现下人都找不到,又谈何营救呢?” “所以,我们必须赶紧找到凶犯,能救一个是一个。”江瑟瑟道。 “嗯。这是自然。”裴霁舟回道。 “像公孙念这种成了亲的,有几人?”两人继续前行了一会儿,江瑟瑟忽然又问。 裴霁舟知无不言,“只她一人。” “这就怪了。”江瑟瑟不解,“如果凶犯是对女子有某种特殊执念的话,为何又盯上了一个已经成过婚的女子。” 裴霁舟冷哼一声,“我想他定是脑子有病,有病之人的心思岂是我等所能揣测的。”见江瑟瑟朝自己看来,他反问道,“难道不是?哪个脑子正常的人会杀这么多人?” 江瑟瑟轻笑一声,裴霁舟茫然地看了她一眼,问她为何发笑。 江瑟瑟解释:“想不到温文尔雅的恪郡王也会骂人。” 裴霁舟有一瞬的失神,随即辩驳道:“那江姑娘可看错了人。本王与“温文尔雅”可是丝毫不沾边,真正符合这个词的怕是另有其人。” 江瑟瑟立马反应过来裴霁舟说的是谁,她的脸突然就垮了下来,然后像是被触了逆鳞般负气向前横冲直撞。 裴霁舟不解江瑟瑟前一刻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生了气。他疾步追上,询问江瑟瑟怎么了。 “没怎么。”江瑟瑟冷语回应。 “我有说错什么吗?”裴霁舟又问。 江瑟瑟不想理会,但还是噎了他一句,“王爷说什么都是对的。” 裴霁舟虽然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可惹了人家生气,也只能吃下这个瘪。 两人沿街走了半程,稍在前面的江瑟瑟忽然拐了弯,转进一处深巷。 裴霁舟抬头看着远处门楣上飘着的旗幡上写着“刀”字,为江瑟瑟才来西京三日就如此熟悉地形而感到惊讶。 7. 芙蓉面(七) “苗老二”这个招牌早在百年前就已名满天下,他最开始只卖菜刀,名声打响后,范围便扩至各类刀具,更甚的是,有人不远万里从西域帕罗赶来定制刀剑。世人因此笑言道:这世上的刀,苗老二若称第二的话,没人敢称第一。 “苗老二”传到现在,刚好是第十八代,因此传人也被人喊作苗十八。 江瑟瑟和裴霁舟及至“苗老二”刀铺外,令人唏嘘的是,以前门庭若市的院子此时已有罗雀。 “苗老二”大门紧闭,门楣上插着的彩旗早已褪了色,门前院里,乌鸦喜鹊随意走动,满地的落叶残雪也无人清扫。 “命案发生后,京兆府首先调查的就是屠夫和卖刀具的。”裴霁舟负手凝望着门楣上的鎏金大字,感慨世事无常,“虽然后来没找到证据就放了人,但不明就里的百姓依旧结队围了他家铺子,他的家人也遭受到了无尽的攻击与谩骂,最可怜的是他的小儿子,五岁不到,被吓得七魂失了六魄,因此他只得锁了铺子闭门不出。这几个月,他们一家人的吃穿用度都是别人悄悄送进去的。也正是那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类似之事,圣上才下旨由我来调查此事,且要我不得随意扣人,以免生出事端。” “没找到证据便放了人。”江瑟瑟喃喃道,“多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啊,却对别人造成了致命性的打击。” “所以,我必须将凶犯绳之以法,不仅仅是为了那些死者,还为了那些无辜受到牵连的人。”裴霁舟道。 “一定会抓住的。”江瑟瑟像是在跟裴霁舟说,乍一听,又像是对她自己说的。 江瑟瑟走上台阶,轻轻在门上叩了几下却并未得到回应。裴霁舟见状上前重重敲了几下,两扇门被他砸得哐哐响,为此裴霁舟还遭了江瑟瑟一记白眼,“王爷您轻些敲,别再他们吓着了。” 不过这一举动颇为有效,没多时便有人匆忙跑来又小心翼翼地靠近门边,从门缝里瞄了几眼后试探着问了一句:“谁?” 江瑟瑟觉得自己是个女子,危险性和攻击性都不大,容易让人放松戒备,于是她示意裴霁舟噤声,由她来劝说对方开门。 正欲开口的裴霁舟识趣地闭上了嘴,还默默地向旁边退了一小步。 “大哥,麻烦开下门,我想买几把刀。”江瑟瑟捏着软绵绵的嗓音,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人畜无害。 “买刀?”里面的人很是惊讶,以至于他不得不怀疑这其中是否有诈,“我们这儿不卖刀了,姑娘还是去别处问问。” “别的地方我都问过了,还真没有我中意的,久闻苗老二的盛出好刀,特地前来瞧瞧,大哥开开门好吗?”江瑟瑟又道。 “都跟你说了不卖刀,你这丫头怎么听不出好赖话呢?非要我跟你发火你才高兴是不是?赶紧走吧,别在这儿杵着!”里面的人当即下了逐客令。 江瑟瑟不气馁,又换了个说法,“我是京兆府的人,前来找你们主子问几句话,麻烦开下门。” 未曾想,这话更惹恼了对方,“怎么?现在骗人都这么明目张胆了?你欺负我不懂是不是?京兆府哪儿来的女差?哼!就算你是,我也不会给你开门的,谁知道你们憋着什么坏呢?莫非是抓不着人想就想把一切罪名推到我身上?做梦!除非你有搜查令,否则休想让我开门!” 江瑟瑟吃了闭门羹,脸上有些挂不住,正当她欲再行劝说时,裴霁舟终于开口了,他道:“苗十八,把门打开。” 苗十八提着一口气,正欲胡乱轰炸时突然反应过来,他怔了片刻,试探着问了一声:“郡王,是您吗?” 裴霁舟沉声道:“是我。” 话音示落,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 刚才还怒火冲天的苗十八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唯唯诺诺地躬身邀着裴霁舟入内,也不提什么搜查令的话了。 江瑟瑟瘪嘴,心想有权力的人是不一样。 裴霁舟先进了屋,走了几步发现江瑟瑟没跟上来,忽而回头,眸中带着丝哂笑,“江姑娘,你不是要买刀么?怎么还不进来?” 苗十八作为一个生意人,自是眼尖得很,想着刚才的冒失,便忙上前向江瑟瑟道着歉:“原来姑娘真是京兆府的人啊,怪小的有眼无珠,刚才多有冒昧,还请姑娘勿怪。” 江瑟瑟自然不会真与他计较,道了声无妨后,跟着裴霁舟入了后堂。 苗十八邀二人入座,又急唤夫人泡了滚茶端来。苗十八恭敬地站在一旁,道:“知道郡王喝不惯粗茶,半月前,我专门托人从姚州带来了上等普洱,本想着给王爷您送去,但仇副将说什么也不收,今日您来得正好,先尝一壶,若是觉得还行的话,就一起带回府上。” 如此明目张胆的贿赂江瑟瑟还是头一次见,她也不管那么多,端起茶盏便吮了一口,然后看着裴霁舟意有所指地叹道:“这茶真香!” 苗十八却没能听出江瑟瑟话里的讽刺,还一个劲儿地笑着:“是吧?姑娘觉得好,等会儿也一并带一包回去。” 江瑟瑟却道:“不必了,我可没那个资格喝这等上茶。” 苗十八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不对劲,也不敢多言,只得悻悻地看了裴霁舟一眼。 裴霁舟笑了笑,问苗十八:“这月的粮可备够了?不够的话跟我说,我让不言再送些过来。” 苗十八忙道:“够了够了,仇副将拉了好几石来,别说这个月,就是下月、下下月都够了。”说着,苗十八忽现惭愧,他道,“王爷不仅给小的送粮过来,还差仇副将隔日又送新鲜的肉菜来,还不要小的给钱,小的这心里委实难受得紧,也不知道拿什么来感谢王爷,这茶——” “茶我不要!”裴霁舟侧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江瑟瑟抬手果断拒绝了苗十八的好意,“至于钱,就当你先替我保管着,将来自有用处。” “是是是。”苗十八也不敢强迫裴霁舟,只能应声称是。 “对了,你家的刀都还有吗?”裴霁舟问苗十八。 苗十八回道:“有的有的。王爷想要什么刀,我去库房给您拿。” 裴霁舟再次看向江瑟瑟,后者先是自以为是而吃了瘪,后又先入为主误会了裴霁舟,此时的江瑟瑟要多难堪就有多难堪。 她将头别向外面假意咳了一声,随即问苗十八:“不知可否带我去库房一看?” “当然可以。”苗十八侧身,“王爷,姑娘请跟小的来。” 江瑟瑟与裴霁舟跟着苗十八去到了库房,随着门被推开,偌大的房间里密密麻麻且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百种刀具,那是相当的壮观。 “这都算得上是一个武器库了!”江瑟瑟惊讶不已,“没想到西京竟如此包容,就这都没有官府来查?还是说——”江瑟瑟看向裴霁舟。 裴霁舟笑道:“江姑娘的意思是我在给苗十八作保?” 没等江瑟瑟开口,苗十八已抢先解释道:“不是不是。我与王爷是命案发生后认识的。至于这些刀具,自是与官服备案过的。姑娘应该知道我家‘苗老二’的名气,在大周,我有二十多家店铺,且盈利都还不错,每年也交了不少税,且随时接受官府的督察,所以整个大周,也只有我们家卖的刀具最全。” 江瑟瑟点点头,好吧,她再次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江瑟瑟在屋内踱了一圈,时不时地拿起匕首比划,偶尔又摸摸雕饰精致的大刀。 “姑娘想要什么刀?是切菜还是踱排骨?”苗十八不厌其烦地讲解着每一把菜刀的用途,上下嘴唇一碰,说得泡沫星子都干了,也未见江瑟瑟挑出个所以然来,“没事儿,姑娘慢慢选,选中了尽管拿走便是。” “都可以拿?”江瑟瑟问苗十八。 “随便拿!”苗□□手一挥。 江瑟瑟扫了眼裴霁舟,道:“行吧,那戟和矛,还有弓弩等不要,其它的我通通要拿走。” “啊?”苗十八差点儿惊掉了下巴,“姑娘,您,您都要啊?” 江瑟瑟挑眉,“怎么,舍不得?” 苗十八回头看着裴霁舟,见后者不为所动,便知这事他已然默许,“那倒不是。只是小的着实好奇,姑娘要这么多刀具做什么?” “我自有我的用处,你无需多问。”江瑟瑟道。 “这要怎么带走啊?”苗十八心里还是有些心疼的。 “待会儿我会差人来取,你只管配合便是。”裴霁舟道。 “是。”苗十八喏喏道。 “东西都备齐了,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从苗十八家里出来,江瑟瑟和裴霁舟朝着京兆府的方向折返。 “还需要什么?”裴霁舟问。 江瑟瑟停下脚步,偏头望着裴霁舟,“我是个弱女子,力气自是比不得男子的——” 话没说完,就听裴霁舟嗤笑一声,江瑟瑟不悦地皱起眉头。 裴霁舟笑道:“你还知道自己是女子?可我见你一点儿也不弱,居于尸骨之间而巍然不动,那情景,我想着都头皮发麻。” 江瑟瑟横了裴霁舟一眼,说起了未完之话,“所以需得找一个成年男子来砍骨头。”说完,江瑟瑟一动不动地看着裴霁舟。 裴霁舟恍然,指着自己鼻子反问:“你想让我来砍?” “王爷不愿意?”江瑟瑟亦反问道。 “那倒不是。我只是有自己的事情忙,耽搁来耽搁去,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砍完。”裴霁舟道。 “那王爷也得找个人来帮我。”江瑟瑟道。 裴霁舟问:“雷鸣不行?” 江瑟瑟摇头,未等裴霁舟询问原由,她便自顾解释道:“他年龄太大了。” “雷鸣习武出身,即便老了些,也不至于没了气力。”裴霁舟道。 “我并非嫌弃他老了没力气。而是他年纪大了,行事难免会过于刻板,不利于我作比对。”江瑟瑟道。 “你非要年轻的,可如果凶犯是个中年男人呢?雷鸣岂不是正合适?”裴霁舟又道。 “不会。”江瑟瑟回道。 “什么不会?”裴霁舟不角。 “你想,失踪的女子皆是年纪小且相貌出众的,一般长得漂亮的比相貌平凡要更自信。这样的女子,会看上雷寺正那类男子吗?”江瑟瑟解释。 裴霁舟不解江瑟瑟之意,江瑟瑟无奈只得往更明白了说,“女子频繁失踪,可京中却从没发现被绑架挣扎的痕迹,哪怕是被迷晕带走,也不可能瞬时做到。这说明那些姑娘极有可能是自愿跟着他走的。而最容易让姑娘放下戒心的,就是长得好看的男子。” 裴霁舟听得想笑:“尽是些歪理。但——好像又有那么点儿道理。” 顿了顿,裴霁舟又道:“放心,我会给你寻个合适的人。” “嗯。”江瑟瑟应道。 两人并肩走了一阵,裴霁舟忽然问江瑟瑟:“你是因何得出这个结论的?” 江瑟瑟瞥了裴霁舟一眼,不屑道:“因为我也是女子。” “呵!”裴霁舟被噎得无话可以,过了片刻,他又问,“反之是否亦然?所以你与傅少师才这般‘惺惺相惜’?” “王爷可真会举一反三。”江瑟瑟冷笑。 裴霁舟不解,明明江瑟瑟那日与傅斯远相谈甚欢,为何他每每提起时,江瑟瑟都一脸嫌弃样? “姑娘与傅少师之间可有着嫌隙?”裴霁舟又问。 江瑟瑟自顾朝前走着,回呛了裴霁舟一句,“王爷怎么跟个长舌妇似的!” 裴霁舟眉头紧皱,他还是第一次被人这般揶揄,但这也让他更加地好奇了。 8. 芙蓉面(八) 足足用了两辆马车,才勉强将苗十八库房里的刀器拉完。 为避免百姓看到引发猜测与恐慌,裴霁舟让差吏将刀全部装在木箱里,从鲜有人路过的后门抬进京兆府。 刀具平铺在地上,一连占了两间屋子。 江瑟瑟双手叉腰,正想着从哪把开始时,有人在门框上叩了两声。她回过头,见一二十多岁的男子立于门边。 江瑟瑟微怔,问道:“王爷让你来的?” 仇不言点头,“王爷让我来给江姑娘帮忙。” “正好。”江瑟瑟道,“进来吧。” 仇不言低头看着满屋子的刀具,不知道江瑟瑟要做什么。 “王爷没跟你说?”江瑟瑟见仇不言摇了摇头,因而解释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请你来帮忙剁下骨头。” “剁骨头?”仇不言疑惑不已。 “嗯。”江瑟瑟指着屋里中间那张桌案,上面摆着几十斤的新鲜猪骨。 仇不言是士卒出身,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即便不解,也不多问,只要问清楚了到底要做什么就行。 “就先从这把开始吧。”江瑟瑟转身从另一张桌子上拿了纸笔后指着仇不言脚尖前的那把桑刀。 仇不言拾起来看了眼,对江瑟瑟道:“这刀不能砍骨头吧?” “无妨,先试试刀。”江瑟瑟道。 仇不言也不多说,举刀就要砍。 “等等!”江瑟瑟慌忙制止,“你等我说了砍哪儿后再砍。” 仇不言用清冷的目光看了江瑟瑟一眼,静等着她下一步的吩咐。 “嗯......你先剔一根肋骨下来,再砍成两截就行。”江瑟瑟思索片刻后道。 仇不言高举起刀,落下时只听锵地一声,桑刀刀片直接豁了个口子嵌在骨头里,刀疤却留在了仇不言手里。 “江姑娘,我,是不是劲使大了?”仇不言难为情地问道,“怎么办?这刀都坏了。” “没事,换下一把。”仇不言见江瑟瑟迅速在册子上写了些什么,后抬头对他道,“换一把斩骨刀。” 仇不言拿起刀砍着江瑟瑟,待她示意后才下手。 斩骨刀砍起骨头来比桑刀利落,肋骨几乎是一刀即断,粗腿骨也是两三刀就断成两截。 仇不言收了刀,用拇指腹轻刮着刀刃,感叹着“苗老二”家的刀确实不错。 江瑟瑟则放下纸笔,拿起骨头仔细检查对比了之后,在册子上记录着结果。 之后,江瑟瑟又分别让仇不言试了包括横刀在内的各种兵器刀具,不知不觉间,又熬至了深夜。 裴霁舟带人送宵夜来的时候,江瑟瑟仇不言两人各站在桌案对面,埋头研究着什么东西。 见两人几乎额头相抵,裴霁舟提醒假的咳了一声,但显然,沉浸很深的两人并未发现。 “在看什么呢?”裴霁舟走过去问了一声。 这一问不要紧,直接将江瑟瑟吓得原地蹦了起来,嘴里还哆嗦着“咿啊啊啊”地叫。 裴霁舟和仇不言同时愣在了原地。 看清来人后,江瑟瑟才抚着胸口迫使自己平静下来,同时抱怨道:“王爷走路怎么没声儿?” 裴霁舟略微不悦地回怼道:“怎么?我来还得敲锣打鼓不成?再说,你这人尸体都不怕,还怕我?” 江瑟瑟哼哼了一句,“活人比死人可怕多了。” “你说什么?”裴霁舟明明听到了,但他不也相信江瑟瑟敢这么跟他说话。 江瑟瑟识时务,没敢再重复第二遍。 “你们俩看什么呢?人都快粘一起去了。”裴霁舟负手继续靠近,低头看了眼,桌上只有一堆骨头。 他再一垂眸,看到地上的铁桶里,已经装了满满两大桶。 多一人更好,江瑟瑟朝旁边挪了两小步,指着桌上的两截骨头对裴霁舟道:“王爷您来得正好,您看看,这两处刀口是不是很相似?” 裴霁舟拿起骨头仔细端详了片刻,道:“是很相似,但又有些不一样。” 江瑟瑟解释:“每个人的力气不一样,而且同样的刀不同的铁匠打出来也会有所不同,所以砍出来的骨头多少会有些差别,但这刀口痕迹大致没错了。” “找到凶犯碎尸用的刀了?”裴霁舟随手放下手中的骨头。 江瑟瑟慌得大喊:“王爷您小心些,别把这根与那些猪骨头混在一起了。” “所以,这是——”裴霁舟搓着指尖,心中极度抗拒。他是见过不少尸体不假,但也从未像这般拿在手里过。 江瑟瑟笑而不语,裴霁舟忍着没有骂娘。 接着,江瑟瑟拿了那把刀给裴霁舟看,是一把文武刀。 裴霁舟顿了顿,道:“仅凭刀怕是难以查到凶犯,毕竟谁家又没几把砍骨头的刀?” “确实。”江瑟瑟点头,“之前我疏忽了这一点。” “本王并非是责怪你的意思。”见江瑟瑟眉眼低垂,裴霁舟道,“眼下命案摸索不出眉目,从各个方向去求证虽然是个笨办法,却也是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 “对了王爷,我还有一个发现。”听到了裴霁舟的安慰,江瑟瑟心里好受了些,她拿起记录的册子对裴霁舟道,“我发现每具尸骨上的刀痕都有所差别,看起来不像是同一把甚至同一类刀造成的。” “哦?”裴霁舟跟在江瑟瑟后面,听她一句一句的解释。 “我曾与王爷说过,验的这第一具尸骨上刀口有重合的痕迹,说明那人初犯时手生。又经我比对了刀痕后发现,砍这具尸骨的刀就是平常用的桑刀,此刀片肉还行,剁骨就脆了些,因此有的骨头被连砍了好几刀也没断。” “所以,你验刀的这个法子也并非一点儿用也没有。”裴霁舟道。 “王爷何意?”江瑟瑟问。 裴霁舟道:“初时手生还不懂刀器,拿了一把脆刀剁不断骨头也没有换,身边也没有很多一样的刀,这便可以初步排除屠户和刀器店的人。但是——”裴霁舟顿了顿,他看向江瑟瑟,却见后者一脸认真地看着自己讲话,心中忽地一暖。 “但他却能拿到很多不同类型的刀器,说明他家条件尚可。”裴霁舟转身面向门外片刻后又折转身来,“普通百姓家最多也就两三把刀,因此我们之后要将排查对象放在酒楼客栈以前京中权贵富绅的身上。” “酒楼客栈倒还好。”另一边的仇不言一手横在胸前,一手捏着下颔,忧心忡忡,“可权贵富绅的家里,也不好明目张胆地进去搜啊。” 裴霁舟扫了仇不言一眼,淡淡道:“你什么时候也会考虑这些了?” 仇不言被盯得没敢回话,缄默着退至了一旁。 “这点无需担心。”裴霁舟面向江瑟瑟,“酒楼客栈我会让胡安常——算了还是让雷鸣去,他行事谨慎些,至于其他的,别人进不去,我一个郡王难道也进不去?” 说罢,裴霁舟便让仇不言去找雷鸣过来。 “对了,我让膳房给你送了些夜宵过来。”裴霁舟走至八仙桌前,回头看着江瑟瑟走近。 “我还好,倒是仇副将饿坏了。”江瑟瑟坐下,端过一盅银耳汤喝了起来。 “他?”裴霁舟掀起衣摆在江瑟瑟旁边坐下,“他要是连这点儿饥饿都坚持不住,还怎么在军中任职?” 江瑟瑟想想也是。她喝完了一盅后,胃口又开了些,看着另一盅汤咂了咂舌。 “想吃就吃。”裴霁舟道。 江瑟瑟也不再客气,端起汤就喝了起来。 须臾,仇不言带着雷鸣来了。雷鸣看着满屋的刀和排骨愣了片刻的神,随即才走过来向裴霁舟请安。 “雷大人,烦请你明天带几个人将整个西京的酒楼、客栈排查一遍,主要是检查他们膳房里面的刀具。”裴霁舟下令道,“还有,一定要低调,至少不要让其他无关之人看出端倪,如若发现任何端倪,立马来报我。” 雷鸣躬身揖礼道:“是!” 之后,裴霁舟又嘱咐了他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情,便挥手让他离去。 雷鸣离开了,仇不言还没走。他站在裴霁舟身后,默默地看着桌上的两个空碗。 “那王爷,我就先回房了。”喝饱喝足的江瑟瑟起身道。 裴霁舟也跟着起身,两人一起走到院里,裴霁舟又道:“明日开始,你跟我一起去拜访各家绅贵。” 江瑟瑟想也没想就应了下来,“行。” “但是你需要稍微乔装一下。”裴霁舟又道。 “装作何模样?”江瑟瑟好奇。 “自然是丫鬟方便行事一些。”裴霁舟回,“就是委屈姑娘了。” “这倒不打紧。”江瑟瑟爽快道。 裴霁舟轻轻嗯了一声。随后他侧头看了江瑟瑟一眼,皎洁的月光下,江瑟瑟的五官精致得像是雕刻出来的一般,竟让裴霁舟这个阅人无数的郡王也为之赞赏。 “王爷这般看着我作甚?”察觉到异样的目光,江瑟瑟捧着自己的脸问裴霁舟,“莫非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没有。”心虚的裴霁舟立刻面向前方,忽而又叹了一句,“只是感慨朗州水土养人,姑娘的相貌竟比江南女子还要标致。” 一般人听到此类夸赞之话定会无比开心,但令裴霁舟意外的是,江瑟瑟虽然也咧嘴笑了笑,却是皮笑肉不笑的强颜欢笑。 两人之间静默了半许后,江瑟瑟才浅浅道了一句,“是吗?” 裴霁舟知她无心于此,便没再继续接话。 回到屋里的江瑟瑟坐于梳妆台前,摇曳的烛火打在半边铜镜上,映出了波光粼粼的镜面。 江瑟瑟看着镜中人,手指慢慢覆上那看起来熟悉且又陌生的轮廓边沿。 风从门缝挤进屋子,忽明忽暗的火光只在镜中照出了半张面孔,另一面,像是淹没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江瑟瑟也不知在镜前坐了多久,她是被烛火突然刺啦一声熄灭的声音拉回了思绪,屋中顿时陷入一片迷蒙,只能借着窗外皎洁的月光看清个大概,她偏头看去一眼,只见烛台上流下的红泪满满凝固,挂得满烛台都是。 空气中,隐隐还有一股烧焦的气味。 面前的镜子好像变成了一个黑洞,慢慢将映在里面的容颜吞噬,最后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影子。 江瑟瑟只多看了一眼,仿佛就不记得自己是何模样了。 江瑟瑟缓缓起身,凭着直觉记忆走至床前,又坐在床沿愣了会儿神后才顺势躺下。 一如既往地,她辗转了几番才渐渐入睡。 只不过这一夜,到底也不是一个安稳的夜。她又做了相同的梦,梦见她自己深陷沼泽,周围人来人往,可任凭她喊破了喉咙也没人拉她一下。最后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慢慢沉下去,直到黑乎乎的淤泥没过头顶。 江瑟瑟已经许久不做梦了,久到她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豁达到可以忘记一切。 可事实并非如此。她只是习惯于将一切都压在心底的最深处。她可以像个正常人一般做事和与人说笑,但每到夜深人静,内心的痛苦便会化作凶猛巨兽般咆哮怒吼着,它们一刻也不停歇地撞击着她的胸腔,试图冲破她的身体。 江瑟瑟在一阵抽搐与狰狞中惊醒过来,她猛然坐起身来,一口接一口地喘着粗气。她身上冷汗涔涔,好似淋了一场瓢泼大雨。 江瑟瑟只觉周身冰冷,她哆嗦着身子颤抖着牙关拉了被子裹上,可那冷意却未减丝毫。她只能将自己紧紧裹着瑟缩在床角等着天明。 9. 芙蓉面(九) “昨夜没睡好?”刚一见面,裴霁舟便瞧见了江瑟瑟憔悴的面容。 “没有。”江瑟瑟心虚地揉了揉眼睛。 裴霁舟只当她还在为尸骨的事情伤神,又宽她的心道:“这事儿再急也没用,只能循序渐进。”末了,他见褪去了斗篷的江瑟瑟身子更显单薄,又道,“这几日京中愈渐寒冷,姑娘还需多注意身体,外出时多添件衣裳。” 江瑟瑟轻扯了下嘴角道了声“多谢王爷关心”。 裴霁舟见她性情寡淡,情绪不佳便也未再多言。 没一会儿,仇不言将备好的马车牵了过来,上前禀道:“王爷,一切已准备妥当,可以出发了。” 裴霁舟点点头,率先朝前走了几步,忽听身后传来仇不言的声音:“江姑娘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是哪里不舒服吗?” 裴霁舟顿下脚步回头,只以为江瑟瑟肯定也要冷言冷语地回仇不言的话,却没想到,她很认真地捧着自己的脸反问仇不言:“夜里有些冷,睡不着。看起来很明显吗?” 仇不言很是认真地点着头。 江瑟瑟无奈地叹了口气。 裴霁舟走到马车旁停下,侧身等着江瑟瑟近前后,道:“江姑娘先请。” 江瑟瑟怔了片刻,道:“王爷忘了?我今日扮演的是您的丫鬟,哪有丫鬟跟主子同乘马车的。” 裴霁舟正色道:“恪王府没那么刻薄。这天寒地冻的,要是害姑娘受了凉,那就无人协助本王查案了。” 江瑟瑟抬头看了眼灰云压下来的天空,想想也是,便没再拒绝。 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言,车厢里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尴尬,江瑟瑟几欲张唇,抬眸却见裴霁舟面色微沉,阖目而坐,江瑟瑟又放弃了。 车轮轱辘地压着地面而发出沉闷地声响,马车前室,时不时地传来仇不言发出的“驾”和“吁”声,打破着他们之间的宁静。 冷风撩起车窗帘子吹在江瑟瑟后脖颈上,冻得她阵阵发抖。 突然,裴霁舟将笼在袖中的手伸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不由分说地就丢在江瑟瑟怀里。 霎时间,一股暖意顺着指尖涌遍全身,江瑟瑟低头一看,竟是只手炉。 未等江瑟瑟开口,裴霁舟便道:“还是那句话,江姑娘眼下对本王侦破此案极为重要,千万出不得差错。” 其实江瑟瑟也并未多想,但裴霁舟此话一出,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江瑟瑟嗯了一声后,又道了声多谢。 也就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第一处目的地,乃京中首富贾大年的宅门外。 贾宅大门敞开,门口连一个值守的家丁也没有。仇不言上前叩了叩门,等了许久,管家贾三才匆忙跑了过来。 京中权贵之家,互相认识一点儿也不稀奇,况且贾三跟了贾大年多年,见过的达官贵人自是不在少数,没见过的王公贵胄他也将对方的肖像谨记于心,就是为了应付眼前的这种突发状况。 “恪郡王,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贾三朝裴霁舟拜了一拜,“快请里面坐。” “贾朝奉在家吗?”裴霁舟边问边朝里面走。 “哟,真不巧,我家老爷去铺子上了,刚走没多久。”贾三半退走着,说话间抬头看了眼天,“不过老爷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王爷您稍微坐会儿,我让人去铺子上催催。” 贾三将裴霁舟引进了院子,正欲唤人来时被裴霁舟抬手止住,“不必了。我来这里也没什么要紧事。” 贾三折身回来,又唤人奉了茶。虽然他对裴霁舟的脾性有所耳闻,知他非是那种仗势上门挑事之人,可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裴霁舟绝不会无缘无故上门。尤其是圣上已将京中命案交由他调查,联想到这一点,贾三心里不由得一慌,颤巍巍的手不停地抹着额上的细汗。 裴霁舟看出了贾三的惊惧,顿了顿,才接着刚才的话道:“早前就听说贾朝奉府上的亭台水榭修建得美轮美奂,一直想来观摩一番都未得空,这不年后打算将圣上赐的宅院重新修缮,可工部那些个大匠绘的图纸,本王都不甚满意,经人一提醒又想起贾朝奉的宅子来,正好今日有空,顺道过来取取经,多有叨扰,还请勿怪!” “不敢不敢。”贾三微微抬头看了裴霁舟一眼又慌忙垂了下去,他怀疑裴霁舟这话的真实性,可人家毕竟是王公贵胄,不敢得罪,更不能藏着掖着不让人看,“王爷想看,小的等随时恭候。或是等老爷回来了,我向他禀报一声,将院落的图纸亲送至王爷府上,以供王爷鉴用。” “那倒也不必。”裴霁舟气定神闲地吮了口茶,“本来只是来看看亭台布局和雕花工艺,不会全部生搬照用。” “是是是。”贾三连声道,“那王爷,等您休息好了,小的陪您四处逛逛?” “不用。”裴霁舟道,“你去忙你的,我四周随处看看。” 见贾三面露异色,裴霁舟又用试探的语气反问道:“也不知方便不方便?” “方便,方便!”贾三连忙换上一副笑脸,附和道,“那王爷,小的先退下了,您请自便,有什么需要的您尽管吩咐小的便是。” 裴霁舟点点头,再一挥手,贾三便识趣地退下了。 裴霁舟也没不急,他故作清闲地喝完了茶,才缓慢起身,状似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逛着。 江瑟瑟亦步亦趋地跟在裴霁舟身后,看着华丽的院子不禁有些黯然神伤,“院子确实好看,可这些工艺也非是当下新兴起来的。” “哦?”裴霁舟惊讶地回过头,“江姑娘对建筑也有涉猎?” 江瑟瑟苦笑着摇头,道:“那倒也不是。只不过早些年随师父游历山水时,曾在别处见过这些样式。” 江瑟瑟说得云淡风轻,裴霁舟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这时,江瑟瑟鼻子用力吸了吸,像是闻到了什么味道,裴霁舟还没开口询问,就见江瑟瑟指着右手边道:“我闻到了一股烫鸡毛的味道,膳房在那边。”说着也不管裴霁舟,自顾朝前寻了过去。 膳房里的伙计看到一个陌生女子冲上前来,戒备地质问道:“你是什么人?” 裴霁舟见那人手里握着刀,刀尖还在滴着血,担心对方冲动下伤着江瑟瑟,因此立马上前将江瑟瑟护在了身后。 “放肆!”这时候,贾三也跟着从墙后冲了上来,将伙计斥退后又向裴霁舟赔礼道歉,“王爷勿怪,都是些有眼无珠的下人,识不得您这金贵的身份,还好他没伤着您——” “无妨,本就是我们擅自闯入,怪不得他们。”裴霁舟道。 两人说话间,江瑟瑟已然推开裴霁舟独自进入了膳房,贾三目露讶色,指着江瑟瑟没敢问出口。 裴霁舟看了眼江瑟瑟的背影,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丫头看见吃的就走不动道,想必是闻到膳房里的香味儿馋了。” 贾三木讷地哦了一声,随即又道:“小的去瞧瞧,免得下人们不认识姑娘,伤着了她。” 裴霁舟点了点头,贾三提着衣摆便紧追了过去。 没多一会儿,江瑟瑟先出来了,并朝裴霁舟摇了摇头。 贾三跟了出来,手面还拿着一只用油纸包好的鸡腿,“姑娘,刚熟,快趁热吃吧。” 江瑟瑟愣了一瞬,看了裴霁舟一眼后接过了鸡腿。 “本王看的也差不多了,先走了,待贾朝奉回来,还请代表转达一声感谢。”说完,也不顾贾三的挽留,便带着江瑟瑟径自离开了。 裴霁舟和江瑟瑟前脚刚从贾宅出去,贾大年后脚便回了家。 从他慌乱的脚步可以看出他有多着急,过门槛时还被跘了一下,踉跄了好几步,差点儿跪在了贾三的面前。 “老爷,您这是怎么了?”贾三赶忙扶起贾大年。 “恪,恪郡王呢?”贾大年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贾三指着门口,“走了,刚走。”说完,又颇为贴心地询问主子,“要不要小的将王爷喊回来?” “回来!”贾大年叫住贾三,戳着贾三的眉心就是一顿训斥,“人都走了你再叫回来干什么?诚心想吓死老爷我是不是?” “当然不是。”贾三委屈巴巴,“我见老您这般火急火燎地赶回来,还以为您是想与恪郡王见一面来着。” 贾大年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恪郡王来这里都做了些什么?”贾大年在贾三的搀扶下终于颤巍巍地移到了正厅,跟个渴死鬼似的喝完了一壶茶,才稍稍缓下心来。 贾三抓着后脑勺将裴霁舟的行止都细说了一遍。 “就这样?”贾大年也觉得不可思议,“莫非恪郡王真是来看我这院子的?不能啊?那棘手的案子都还没破,他都不一定能安稳地过完这个年,怎么还有闲心修缮府邸?” “会不会是——”贾三欲言又止。 “有屁就放!”贾大年斥道。 贾三壮着胆子道:“小人之前就劝过您,行事要低调些,老爷您把宅院建得这般漂亮,保不齐会引起一些小人的妒忌之心,偏偏您还不信,隔三差五就呼朋引伴来此饮酒作乐,那些人喝多了,嘴也没个把门儿的,出去了就说咱这儿堪比皇宫,这若传到圣上隔可是要杀头的啊。依小人猜测,定是有人将您这院子检举给了工部,您想啊,您区区一个商贾的宅院比好些面面大臣的家宅都要大气宽阔,堂堂一个郡王的王府都没您这儿辉煌,还要亲自来观摩借鉴。刚才恪郡王还刻意加重了‘工部’二字,或许他就是来找证据的。” “胡说!放屁!”贾大年一口将嘴里的茶叶喷在了贾三脸上,贾三吓得揩也不敢揩,“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也是工部来查,怎么会让恪郡王来?一个工部尚书还能使唤郡王不成?” “那,那老爷您说,恪郡王的意图是什么?”贾三翘着嘴不服气道。 贾大年起身踱了几圈,“恪郡王奉命侦查命案,断不会有此闲心来看我的院子,看来是项庄舞剑——” “意在沛公?”贾三抹去脸上的茶叶接了一句。 贾大年横了贾三一眼,“那你说说,恪郡王到底想干什么?” 贾三摇了摇头。 贾大年又问:“他还有没有什么反常的行为?” “有!”贾三笃然道,“跟他一起来那个丫头,跑咱膳房去了,恪郡王说她饿了,小人便揪了只鸡腿给她。” 贾大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老爷,千真万确!”贾三发誓道。 这下可更让贾大年头痛了,他猜到裴霁舟是为查案而来,可却实在是猜不透他到底要干什么。 “一个丫头竟这般不知礼数。”贾三啧啧道。 “这有什么奇怪的。”贾大年倒是通达得很,“哪个王公贵族身边没有个体己人儿?你看她是丫鬟,其实她并不一定真的就是丫鬟。况且恪郡王年过二十,又未曾娶妻纳妾,有个人儿也正常,被宠着点儿也不奇怪。” 贾三赞同地点了点头,忽而他又探着头问贾大年:“话说回来,老爷,您就不担心恪郡王真是来查命案的?” “他要真是来查命案的我倒放心了。”贾大年哼哼道。 “也是。”贾三附和,“那命案与咱也没甚干系,怕他作甚?” 回头,见贾大年双手还在微颤,贾三见机地又奉上一盏热茶,只不过,这位嘴是说着“不怕”的人,在揭开杯盖时,瓷器碰撞着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声音。 10. 芙蓉面(十) 裴霁舟带着江瑟瑟花了整整两日才走遍了京中权贵府宅,过程倒是没什么崎岖坎坷,大家都是聪明人,知道裴霁舟的出现代表着什么,尽管裴霁舟找着千奇百怪的拜访理由,他们也不戳破,任由裴霁舟在院中“闲逛”。 但遗憾的是,两人没有一点收获。 “这很正常。”裴霁舟看了眼身旁累得快筋疲力尽的江瑟瑟,“没有哪个杀人犯会将凶器摆在台面上。” 江瑟瑟累得不想说话,只是双目无神的看着前方。 “只剩最后一家了,还去吗?”裴霁舟问江瑟瑟。 “是哪家?”江瑟瑟吐着微弱的气问。 裴霁舟看着前方已经灯笼,回道:“陈王赵世玉。” 江瑟瑟停下脚步,侧身望着夜色下裴霁舟忽明忽暗的半张脸庞,直到裴霁舟也侧过身来,江瑟瑟才接着问道:“你是说陈亲王赵世玉?就是当今圣上最小的那位异母弟?” 裴霁舟点了点头,“也是我母亲最小的弟弟。他与我年纪相仿,可按辈分,我还得叫他一声舅舅呢。” 看着江瑟瑟凝滞的面色,裴霁舟笑问:“怎么,怕了?” 江瑟瑟道:“我怕什么?况且还有您这位外甥在呢。” “那行,走吧。”裴霁舟道,“忙了这么多天了,最后一家不去的话心里不会踏实。” 江瑟瑟淡淡地“嗯”一声,静默片刻后,她又问裴霁舟:“敢问王爷您这位舅舅是怎样一个人?” “这么快就把他当嫌疑人了?”裴霁舟反问。 江瑟瑟道:“在我眼中,所有人都有嫌疑——” “那我呢?”裴霁舟问,“话说回来,陈亲王府还不是最后一家,我府上你还没去过呢。” 江瑟瑟默言不语,好在裴霁舟只是开个玩笑,并未接着追问,而是回答了她前面的问题。 裴霁舟道:“我这位舅舅那可真是位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说着,裴霁舟还有意无意地看了江瑟瑟一眼,“其实我与他并不熟,他自小在沂州长大,年过十五才被接入京中,而我那时已随父亲驻守西川,我们拢共见过不到十次,但他给我的印象却很深。” 裴霁舟回忆着印象中的赵世玉,“据母亲说,陈王三岁识字,五岁熟读四书五经,十岁时可与州官和当地学士论道,他的才华甚至在傅斯远之上。但可惜其身份使然,无法入朝为官。陈王是圣上和我母亲的弟弟,但先帝在他出生不到三月就驾崩了,之后他便跟着他母妃去了沂州,直到九年前,他母亲去世,圣上怜其孤苦无依才将其接回了京。” “陈王性格恬淡,不争名利,不畏世俗。”裴霁舟道,“他骄而不傲,傲而不躁不愠,不喜与人争辩,最大的乐趣便是摆弄琴棋书画。在皇亲眼里,他是所有皇子王爷的楷模。但有一件事,让所有人都对他改变了看法,甚至有礼部和吏部的官员轮番上奏参他。” “什么事?”江瑟瑟轻声问。 她语气平淡,像是没什么事能勾起她心底的波澜。哦不,有一个人会—— 裴霁舟意味深长地看了江瑟瑟一眼,接着道:“三年前,陈王偶然路过万花苑楼下,又偶然遇到了当时的花魁柳轻烟。陈王对她一见钟情且不能自拔,他不顾世俗礼法执意要娶柳氏为妻,礼部自是不许,吏部也在圣上面前告了他一状,可陈王心意坚决,哪怕不要亲王身份也要娶柳氏,后来圣上在几番斟酌后,只允他将柳氏接入王府,却不许他予柳氏任何身份。陈王应了,他虽没能让柳氏名正言顺地入府,却还是上全府上下都尊柳氏为王妃。两人鹣鲽情深,隐于闹市,几乎是闭门不出。” “这么说来,陈王还是个痴情种。”江瑟瑟难得叹了一声。 “确实。”裴霁舟亦道。 说话间,两人已至陈王府门下。戌时未至,陈王府却大门紧闭。 裴霁舟叩门时,江瑟瑟抬头望着檐下那两盏随风飘摇的灯笼。火光明灭,勉强将绘在细棉纸上的图案映了出来。 江瑟瑟看得分明,左边灯笼上绘的是荷花,右边绘的是鸳鸯。绘画之人手法娴熟,画出来的图案栩栩如生,只不过灯笼在经历了风雨的洗礼后,褪了颜色。 两人未曾久等,便有管事之人前来开门,家仆见到裴霁舟后,并未显露惊讶之色,而是在向裴霁舟拜礼后,便直接侧身让两人进了府。 江瑟瑟还在奇怪,“这么晚了,不需要跟你家王爷通禀一声?” 家仆摇了摇头,道:“不用。我家王爷知道郡王要来。” 走在前方的裴霁舟回过头来,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家仆带着两人穿过前院,直奔后堂正厅。 江瑟瑟头一次来,自然免不了好奇心四处张望。她原以为以赵世玉的亲王身份,府上的规格虽不能与皇宫相比,却应该与贾大年的宅子差不多,但令她意外的是,陈王府连胡安常的家宅都比不上。 没有浮夸的假山装饰,更没有富丽堂皇的琉璃瓦,只有沿着墙脚种下的一排排湘妃竹,在火光下反射着翠寒的光。 陈王府的宅子不能说是简陋,用竹子搭建的屋子更给人一种“归隐”之感。 江瑟瑟远远地就看见赵世玉端坐在正堂上,手中捧着茶盏,轻摇头吹着茶面上的浮叶。 赵世玉着一身灰白色衣裳,下摆处,用锦线绣着竹叶,倒与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清冷贵气相映衬。 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赵世玉放下茶盏,微笑着起身相迎。 江瑟瑟原以为赵世玉属于那种不易亲近之人,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赵世玉的面容比江瑟瑟见过的所有男人的相貌都要精致,犹如天工修饰出来的一般。他没有像裴霁舟那样束髻,只用了一根竹子削出来的发簪绾了一半的头发,其余的任其随意散在身后。 他笑起来时眼睛微弯如弦月,有那么一瞬间,江瑟瑟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光。 “这么晚了还过来叨扰,如有冒犯还请舅舅见谅!”裴霁舟站在台阶下朝赵世玉揖礼。 赵世玉扫了眼裴霁舟身后的江瑟瑟,快步走下台阶,扶起裴霁舟的手,道:“都是自家人,就不必见外了,霁舟,快进屋坐。” 赵世玉的声音亦如弦乐一般悦耳。 江瑟瑟朝赵世玉行了万福后,也跟着进了屋子,轻车熟路地站在了裴霁舟身后。 “这位是——”赵世玉再次看向江瑟瑟。 裴霁舟回道:“我府上的一个丫头。” “丫头?”赵世玉的话音里带着一丝怀疑,“你要不说她是你的丫头,我还以为你带着未来的甥妇看我来了。” 这句玩笑话让裴霁舟和江瑟瑟都莫名有些尴尬。 裴霁舟赶忙转了话头,道:“听家仆说,舅舅知道小甥要来?” 赵世玉怔了一瞬,笑道:“这几日你拜访各家的事早就传遍了整个西京城,我推测你一定会来的。” 裴霁舟窘迫一笑,道:“想必舅舅也已经猜到我此行的目的了。” 赵世玉淡笑着回道:“京中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就算我再怎么不闻世事,也总是避不开的。冒昧地问一句,那案子查得如何了?可找着了凶犯的踪迹?” 裴霁舟的神色沉重了几分,“个中细节不便泄露,但是不瞒舅舅,此案颇为棘手,着实让人头疼得很。” 赵世玉理解地点了点头,安慰道:“罪犯狡猾,你也莫要妄自菲薄,只要是人做的,就不可能天衣无缝,你只是没有找到案子的突破点。” “这次过来,是查找作案工具的?”赵世玉又问,见裴霁舟朝自己投来疑惑的目光,他又解释,“府上的丫头仆人都在说,恪郡王带了个女子逛遍了京中所有达官显贵的府宅,说是郡王负责四处探查,而那女子则直奔膳房而去。” 裴霁舟尴尬地笑着:“本来还想低调行事的,没想到已经传成这样了。” 赵世玉跟着笑了笑,他再次看向江瑟瑟,“想必这位就是你们从朗州请来的仵作江姑娘吧?” 江瑟瑟也不再伪装,上前向赵世玉拜了礼,“民女江瑟瑟,拜见陈王。” 赵世玉抬手示意她免礼,随后又道:“那我先带你们去府里逛逛,然后再去膳房?” “不必了。”江瑟瑟率先道,“还请陈王见谅,我与郡王此举也实属无奈。仔细想想,此举其实起不了任何用,凶犯不会蠢到将凶器放在我们的眼前,而且就算他之前没来得及藏,可经我们俩这么一闹腾,想必他早就抹去了所有蛛丝马迹。毕竟连王爷这样避世之人都知道了消息,他又怎么坐以待毙呢。” 赵世玉含笑点头,随即又向裴霁舟夸起了江瑟瑟,“霁舟啊,你得了一个好帮手,想来破案指日可待。” “呈舅舅吉言。”裴霁舟颔首,“那今日——” “陈王妃不在吗?”江瑟瑟突然问道。 裴霁舟不解地看向江瑟瑟,而赵世玉面色倏地一敛,就连声音也冷了几分,他道:“轻烟她前几日受了风寒还未痊愈,一直在内宅静养。” “那真是可惜。”江瑟瑟叹道。 “可惜什么?”裴霁舟与赵世玉不约而同地发问。 江瑟瑟道:“久闻陈王妃姿容倾城,想一睹其芳容,今日都来了却又见不着,这难道还不可惜吗?” 裴霁舟和赵世玉相视一笑。 “严重吗?”裴霁舟关心地问道,“舅舅没有找太医来?” 赵世玉带着自嘲地轻笑一声,他叹气道:“霁舟你是知道我的处境的,宫里绝不会允许太医来给她诊病。”忽而他又爽朗一笑,“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已请了京中最好的大夫为她诊治,服了药,再休息两天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那便好。”裴霁舟道,“如果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舅舅尽管吩咐。” 赵世玉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时,江瑟瑟又道:“我对医术也略有涉猎,王爷若是不嫌,可否让我给王妃看一看?” 赵世玉愣了一瞬,笑道:“这自然好极了。不过这个时辰烟儿已经睡下了,要不等明日我跟她说一声,征得她的同意后再请姑娘过来?” “可以。”江瑟瑟点了点头。 “咱们这还两日还真是无功而返啊。”从陈王府出来,裴霁舟转头看了眼江瑟瑟,又望向那幽暗的天空。 “陈王说得对,只要是人做的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江瑟瑟道。 “可几个月过去了,我却连凶手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不知道,又谈何将他缉捕归案?”裴霁舟望着那看不见尽头的天空,唉声叹息。 “所以,只有一个原因。”江瑟瑟忽然认真地说道。 “什么原因?”裴霁舟低下头。 “凶手不是人。”江瑟瑟道。 裴霁舟怔了怔,须臾痴笑出声,“你的意思是那些人都是鬼杀的?” 江瑟瑟耸肩:“也不是不可能。” 裴霁舟哼了一声,“你觉得这世上有鬼?” 江瑟瑟道:“谁知道呢,又没有人见过。没见过不等于不存在。” “强词夺理!”裴霁舟笑着嗔了一句。 11. 芙蓉面(十一) “在看什么呢?”刚从外面回来的裴霁舟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廊下望着天空愣神的江瑟瑟。 江瑟瑟捧着暖炉,像个木头人似的笨拙且木讷地回过头,看到裴霁舟后,神色一如既往的无波无澜,她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灵魂似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 “在想陈王到底有没有跟陈王妃说让我去瞧病的事儿。”江瑟瑟如实回道。 裴霁舟轻笑一声,戏谑道:“现在倒是不想傅少师了。” 江瑟瑟轻飘飘地朝裴霁舟横去一眼,后者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正欲辩解,却听江瑟瑟道:“郡王这话说的,我只是想见见那位鸣诺西京的第一花魁罢了。” “美人惜美人嘛。”末了,江瑟瑟厚脸皮自夸了一句。 江瑟瑟难得开玩笑,裴霁舟不禁偏头朝她看了一眼。 细腻的目光一厘厘地扫过江瑟瑟侧脸,裴霁舟认真地说道:“西京到底是个小地方,城中人眼界狭隘,见着个羽毛光鲜亮丽的鹅就以为是天鹅。柳氏长得好看不假,但比起南方的女子来,又少了那么一丝婉约的韵味。” “哦?”江瑟瑟转过头,毫不避讳地迎上裴霁舟的目光,“斗胆问王爷一句,我与陈王妃比起来,孰美?” 裴霁舟的目光颤了颤,但很快恢复如常。他将手负于身后,正色道:“各有千秋,实是不好比较。” “王爷但说无妨,我没那么小心眼儿。”江瑟瑟道。 裴霁舟思忖片刻,道:“柳氏出身青楼,虽被人冠有‘出淤泥而不染’的美誉,但多少还是沾了些青楼女子的妖艳,她美在于娇艳妩媚,而江姑娘你——”裴霁舟又细细打量了江瑟瑟一番,“如果说柳氏是芙蓉,那江姑娘你就是天山上的雪莲。” 江瑟瑟听了这形容忍不住低笑出声,“郡王这是什么比喻?” 裴霁舟很是认真地解释道:“江姑娘你看起来温婉近人,可通过这几日与你的接触,我却觉得你是那种外温内冷的女子,你对所有人都温柔以待,却又与所有人疏离。且你总是给我一种看破了世俗的淡漠之感,你有着超于你年纪的成熟与漠然。” 江瑟瑟没再笑了,她只是道:“郡王不愧是梁太傅的学生,深得其真传,文绉绉的话说了一大串,却仍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裴霁舟顿了顿,才道:“在我看来,与柳氏相比,江姑娘略胜一筹。” 江瑟瑟很是意外,眼角眉梢情不自禁地微微挑起。她歪头望向裴霁舟,后者神色淡然地回看着她,一脸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话说回来,我也有一事甚为好奇。”裴霁舟突然道。 “王爷请说。”江瑟瑟道。 裴霁舟道:“我虽未曾见过荀公,但也拜读过他的文章,了解过他的学历仕途,据我所知,荀公在验尸断案上是当之无愧的一流,可我从不知他在医术上亦有所成就。” 江瑟瑟顿了顿,如实道:“王爷误会了,我的医术非是老师教的,而是另有其人,只是师父他老人家早已隐世,不愿让外人知晓他的行踪,所以若非有人刻意问起,我也不会过多解释。” “原来如此。”裴霁舟道,“想来,江姑娘的师父也是位高人。” 江瑟瑟笑道:“那是自然。师父医术高超,有起死回生之力,重生再造之能,人送外号‘江南小华佗’。” 裴霁舟想了良久,实是不知此人。不过民间能人异士数不胜数,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不知道也很正常。 至于江瑟瑟说的什么起死回生之力,重生再造之能,他觉得有些夸大的成分在里面。什么江南小华佗,东北小扁鹊之类的噱头名号更是多得不得了,他前不久还见胡安常抓了几个以“神农转世”为噱头在西京城里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 凶犯好像从这世上销声匿迹了似的,江瑟瑟和裴霁舟又忙活了也几天,依旧没寻着半点儿有关他的蛛丝马迹。 这让裴霁舟也不禁怀疑起凶犯是否真实存在于这世上来。 裴霁舟理了一整天的案宗,待他从案上抬起头时,无意间瞥外窗外飘起了细雪,斜风裹着寒雪从窗外袭来,染湿了垂落在桌角的宣纸。 他唤了两声仇不言,无人回应,只得自己起身去掩窗扉。 久坐使得裴霁舟肩骨酸痛不已,他反手揉捏着肩胛,站在窗户前,一时失了神。 “王爷,您叫我?”姗姗来迟的仇不言朝着裴霁舟疾步走来。 裴霁舟目光下垂,一眼便扫到了搭在他臂弯上的白色狐裘,未等他先开口,便听仇不言问道:“王爷,江姑娘不在这儿吗?”说话间,仇不言朝屋里张望了一番。 裴霁舟将手拢在广袖里,淡声问道:“你找江姑娘作甚?” “是这样的——”仇不言半举着手里的衣服,解释道,“属下在门口撞见雷寺正来给江姑娘送这狐裘,只不过他刚到门口又被大理寺的人叫回去了,便拖我转送给江姑娘,我去她屋里却不见人,听丫鬟说江姑娘与王爷您在这里商讨案情。” “雷寺正考虑得还挺周到。”裴霁舟声色冷清,听不出任何感情,“江姑娘刚才是在这儿,只不过她待了一会儿后觉得有些闷,便说要出去走走。” “那——”仇不言转了半个身,他还想说那属下让丫鬟给江姑娘放屋里来着,却被裴霁舟打断,生生憋在了喉咙里。 “放这儿吧——”裴霁舟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正好有事找江姑娘,顺便给她带回去。” 仇不言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乖乖地将东西放在了桌案角上。 放下狐裘的仇不言退回原位,裴霁舟看了他一眼,问:“还有事?” 仇不言猛摇着头,反问道:“不是王爷您在唤我吗?” 裴霁舟愣了一瞬,倒也没甚要紧事找他,便道:“没事了,你先下去吧。” 仇不言喏喏应了一声后退出了屋子。 裴霁舟转身重新望着外面的院子,也就几句话的时间,地面上已经铺上了洁白的一层。他负手望着从天边压下来的乌云,心底没来由的涌现出了一丝慌乱。 冰冷刺骨的雪水淋在他的脸上,寒意顺着他的衣领涌入脊背,惊得他不自觉的挺直了身子。裴霁舟叹着气掩上了窗,转身时再次瞥见整齐叠放在桌案上的狐绒。 裴霁舟怔了片刻,捞起狐绒大步流星地朝着府外行去。 等到了街上,裴霁舟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西京之大,他竟不知该去何处寻江瑟瑟。 短暂地思索了片刻后,裴霁舟想起了聚贤楼。 酉时未至,长街两侧的摊贩大多都已收拾回家了,只有零星几人还坚守在摊位上。天寒地冻的,他们只能将手塞在袖中,不停地跺着脚,试图以此增加些暖意。 裴霁舟走在檐下,看着青石板上密密麻麻的脚印,再次陷入了沉思。 神游之际,裴霁舟隐约听到了一道糯糯的声音,从前方不远处悠悠飘进了他的耳中。 那是江南女子才有的独特声线,是裴霁舟熟悉的声音。 裴霁舟抬眼看去,只见明兰胭脂铺外,站着两位袅袅娉娉的女子。 江瑟瑟背对着裴霁舟,而她面前那个以帷帽遮掩住面部的女子正是陈王赵世玉之妻——柳轻烟。 看到裴霁舟走近,柳轻烟略微有些拘谨,她平端在身前的玉指紧握成拳,微微屈膝向裴霁舟行了万福礼,“恪郡王金安!” 裴霁舟朝柳轻烟微微颔首,随即将手里的狐裘披在了江瑟瑟肩上。 江瑟瑟浑身忽地一滞,但很快就变得淡然起来,她双手拉着狐裘在颔下系了活结,笑道:“出门得急,竟把这给忘了,劳烦王爷费心了。” 裴霁舟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又转向柳轻烟,状若不经心地问道:“昨夜前往舅舅府上,闻夫人身体欠佳,江姑娘还曾自荐要为夫人诊病,却未得舅舅传话,今日一见,才知夫人的病定是好些了。” 柳轻烟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持续了许久之后才终于停下来,此时她的指节已经开始泛白,但依旧用着淡然的口吻回复着裴霁舟的试探,“多谢王爷和江姑娘挂念,奴家已经好多了。” “王妃气息不匀,想来还未痊愈,京中名医虽好,可多是浮于形式,或许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土大夫开的方子比他们开的要管用些。小女子斗胆一问,可否让我给王妃瞧瞧脉象?”江瑟瑟问。 柳轻烟却慌忙扯下袖口盖住了手背,“不劳烦姑娘了,就是头疼,多年的老毛病了,怕是再世扁鹊也无济于事。” “如此我也不强求王妃了。”江瑟瑟道,“陈王与王妃鹣鲽情深,我见王爷神形憔悴,想必是忧心王妃得紧,王妃还要多保重身体才是。” “多谢姑娘关心。”柳轻烟再次朝裴霁舟福了礼,当即向两人告了辞。 柳轻烟下了台阶走至马车前,正要上车的她忽又回过头来对江瑟瑟道:“等过些时日——待我身子好转后,我想邀请姑娘来王府做客,届时还请姑娘莫要推辞。” “荣幸之至!”江瑟瑟扬起唇角笑道。 柳轻烟微微颔首,似是承下了两人的约定。她的目光在江瑟瑟和裴霁舟二人身上逡巡,绰约的白纱之下,隐约流露出她艳羡的目光。 待陈王府的马车消失在街角,江瑟瑟亦与裴霁舟转身并肩折返。 走至空旷地带,没了屋檐的遮挡,两人曝于茫茫雪色中。 江瑟瑟的视线落在面前的雪地上,手指搓了搓围在脖子上的狐绒,犹豫半晌终于开了口。 “多谢王爷——” “雷寺正给你送了狐裘来——”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 “王爷您先说。”江瑟瑟面露尬色。 “雷寺正专门来给你送狐裘,刚到京兆府门口又被叫走了,便托不言转交给你,偏你又不在,原想放在那儿等你回去后再给你,恰巧我出来办事,便顺道给你带了过来。”裴霁舟解释得非常详细,借花献佛的事他做不来,而且他生怕自己说漏什么,致使江瑟瑟没能领到他们情。 “这样啊。”江瑟瑟暗自庆幸刚才的话还没有完全说出口,否则也太尴尬了。 “江姑娘刚刚想说什么?”裴霁舟问。 江瑟瑟顿了顿,才道:“不管怎样,都要谢谢王爷雪中送来狐裘这件事。” 裴霁舟侧头垂眸看着江瑟瑟的半边颅和侧脸,有那边一瞬间,他心里似乎产生了一种错觉,莫非她在期待自己送东西给她? 可下一刻,裴霁舟便被自己这愚蠢而又幼稚的想法逗笑了,而且他一个不经意,还真就笑出了声。 “王爷笑什么?”江瑟瑟不悦的蹙起眉头盯着裴霁舟。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裴霁舟急忙致歉,“姑娘勿怪,我并非在笑话姑娘,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极其愚蠢的事,忍不住自嘲罢了。” 江瑟瑟静看了裴霁舟片刻,心想他也不是那种没有教仪之人,便也没放在心上。 “对了,你怎么知道柳轻烟在这儿?”裴霁舟转了话题。 江瑟瑟正打算跟裴霁舟说她的发现,“只是偶然碰到的。” “偶然碰到关系就这般好了?”裴霁舟不得不承认江瑟瑟身上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她总是在很短的时间内便让身边的人都变成自己的好友亲信,“她还邀请你去陈王府做客,据我所知,自她入了陈王府之后,从未邀请过任何人,就连她昔日那些交好的姐妹上门求见,她连门都没开过。” “或许——”江瑟瑟歪着头认真思索了片刻,“我是王府外第一个真诚地唤她为王妃的人?” 江瑟瑟偏头看着裴霁舟,见他不解,又解释道:“她的身份其实很尴尬,陈王虽立誓要娶她为妃,可皇家宗室并不承认,离了陈王府,无人称她一声王妃,有权势的不敢,普通老百姓不愿。所谓的昔日好友,多是想攀关系,不成就反过来嘲笑她。” “表面看着光鲜亮丽,背后还不知是怎样一地鸡毛。若不然,陈王与她也不会闭门不出。我都不知,她这样的选择究竟是好还是不好。”江瑟瑟叹道,“也不知她后不后悔。” 12. 芙蓉面(十二) 江瑟瑟没用说教的语气,可在裴霁舟听来,她好像又在讽刺他。 犹豫半许,裴霁舟还是解释道:“江姑娘你说得对,柳氏现在的处境确实名不正言不顺,依礼我应该唤她一声舅母,可依制我又不能,否则谓之不忠。原本我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如今细细一想,不尊长辈,乃我之不孝。——我怎地变得里外不是人了。” 江瑟瑟突然噗嗤笑出了声,“王爷切勿多想,我没有要说教王爷的意思。且王爷唤的那一声夫人,在我看来,也是尊敬有加,奈何礼法所束,怪不得王爷。” 裴霁舟心里忽就释重了许多,他与江瑟瑟并肩走到街头,飞扬的雪沾染在两人的头发上,结出晶莹的花。 前方的痕迹已被大雪掩盖,但在两人的后面,两串脚印自后面一直延伸到二人脚下。步履相依相伴,厚重且坚定地绵延至远方。 “江姑娘,你有没有觉得——” “王爷,你发现柳——” 两人静默了片刻后再次同时出声。 江瑟瑟和裴霁舟忽地又同时顿下,相视一笑后,不等裴霁舟谦让,江瑟瑟便自顾地开口:“王爷也发现柳轻烟不太对劲?” 裴霁舟点了点头,他也不卖关子,直言道:“昨夜陈王告诉我们,他妻柳氏患了风寒,可刚才柳氏却说是头疼的老毛病,两人的话前后矛盾,而且当我问到她病情时,虽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依然能明显得感觉到她的惊愕,显然她并不知道自己生病这件事。” 江瑟瑟赞同地点着头,“除了这个,还有一点——” “哦?江姑娘还发现了什么?”不等江瑟瑟把话说完,裴霁舟便迫不及待地追问。 江瑟瑟非常认真地思考了一阵,裴霁舟瞧着她眉头时而紧皱,面色也异于平常,像是遇着了极其复杂的难题。 过了一会儿,江瑟瑟才缓声道:“很奇怪,一时间我也说不明白。——刚才与柳轻烟交谈时,我在她身上闻到了一股非常奇怪且杂乱臃肿的味道。这些味道大致可以分为三层,第一层就是我们所熟悉的胭脂味,且她身上的胭脂味格外浓烈,像是刻意在掩盖着其它的味道;第二层是一些药材的味道,我大概闻到了有豆蔻、娃儿藤、丁香、郁金等含有香气的药材味。” “我虽不懂药性,可亦知丁香和郁金是不宜同服的。”裴霁舟也是不解,“虽说陈王府荣宠不复,可也不至于沦落到请不起好的大夫,更不至于遇上庸医。” 江瑟瑟却道:“若她是内服,我倒没那个能力隔着肚皮闻出她喝了什么汤药。” 裴霁舟听后一愣,倏地一笑,道:“是我先入为主了。这么说,她是外敷?” 江瑟瑟摇了摇头,须臾又点了头,正当裴霁舟一头雾水时,她迅速开口解释道:“说是外敷也对,可明知药性不宜同用还执意如此,且几种药材皆具香气,就不得不让人怀疑外敷之下,还有别的用处。” 裴霁舟想了想,他毕竟也是个外行,不敢妄下定论,于是又问江瑟瑟:“姑娘不是说闻到了三层味道么?那第三层又是何味?” “腐味。”江瑟瑟道。 “腐味?”裴霁舟不解。 江瑟瑟道:“受柳氏身上各种杂乱的味道所影响,我实是辨别不出,只隐约间觉得有一股腐肉的糜烂之味夹杂其间。” “这么说来,柳氏确实生了病,只是这病非是陈王说的风寒,更不是柳氏说的头疼,但具体是什么病还需要进一步查证。”裴霁舟道。 江瑟瑟点头:“正是。” 说完,她忽然偏头看向裴霁舟,好奇地看着裴霁舟,问他:“王爷这么容易就信了我的话?就不担心我是胡诌的?” 裴霁舟也是一怔,再回想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江瑟瑟说了他便信了。 犹疑片刻,裴霁舟淡然一笑,他回看着江瑟瑟,随意而又认真地回道:“姑娘的话自然是可信的,毕竟姑娘是助我踏出关键一步的第一人,如果我连姑娘都信不过的话,我就没人可信了。” 江瑟瑟神色微动,她又道:“这些只是我今日偶然的发现,柳氏与命案有无关系还不确定,若是将破案的时间浪费在他们身上,最后却一无所获的话,怕是会耽误营救那些有可能还活着的姑娘们的时间。” 说到底,江瑟瑟心里其实是怕的,那些毕竟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出了事,她担负不起这个责任。 裴霁舟却道:“曾经有位善于破案的老臣说过这样一句话:有时候,你以为的偶然其实是侦破案件必然,关键有没有正确地看待这些‘偶然’,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谋杀,那所谓的‘偶然’或许就是我们找到证据侦破案件的突破口。” 江瑟瑟听后浅浅一笑:“这句话是我老师说的。” “是。”裴霁舟点头,然后又看着江瑟瑟认真说道,“荀公乃我大梁刑断第一人,他老人家亲自教导出来的学生,定然不差。所以江姑娘,我信你,你更要信你自己。至于是否是浪费时间,这些你都不用管,一切由我搞定,你只需要提出问题,剩下的我来解决。” 裴霁舟的一席话,倒像是一枚定心丸,让江瑟瑟心里轻松了许多。 “王爷,最后一位失踪者就是公孙念吗?”江瑟瑟忽而又问。 “是。”裴霁舟答。 “那之前失踪者的频率可有规律?”江瑟瑟又问。 “并无。”裴霁舟道,“我仔细查过了,除了年纪相差不大以外,都不甚相同。失踪频率更是无迹可寻找,有时候一个月失踪数人,有时候又大半个月没有接到人报案。” “不,失踪者们还有一点是差不多的。”江瑟瑟道。 裴霁舟顿了小许,反应过来江瑟瑟指的是什么,他道:“确实,失踪的姑娘们多是身份地位不高的寻常百姓家的女儿。” “凶手很聪明,他知道绑架达官显贵之女会很快引起朝廷的注意,所以犯案初期选择的都是些平民女子,当然他也成功了,至少在黄莹莹失踪前,京兆府并未当回事。若非黄莹莹父亲乃礼部员外郎,他将事情闹大后传到了圣上耳中,怕是都无人在意那些苦命孩子的生死,而她们的家人却还在家里苦苦相望。”回想起这件事情的始末,江瑟瑟便愤慨不已,若是京兆府官员一开始就重视起来,或许也不会陷入如今这般囹圄之地。 裴霁舟倒也不护短,跟着江瑟瑟骂起胡安常来,“胡安常那饭桶能干好什么事!姑娘也不必与他这种酒囊饭袋置气,等此案了了,我定会如实呈报于圣上,天子圣明,定不负任何一个子民。” 江瑟瑟扯起嘴角淡笑不语,攸尔,她又问裴霁舟:“王爷,据案宗所载,从七月起,这四个多月以来,前后共有十三名女子失踪,即便是京兆府和王爷您的介入,也不曾喝住凶手,使得他停止犯案,可如今已过去廿日有余,却没有女子失踪的消息传来,王爷您觉得他是打算收手了还是在窥探新的目标?” 裴霁舟思忖片刻后,道:“我不认为他会收手,或许他是在物色新的目标,但如今百姓提高了警惕,且我已派人日夜于城中巡查,他不会再像以前那般轻易得手。而且——”裴霁舟盯着沾在鞋尖上的雪,若有所思,须臾后他看向江瑟瑟才接着道,“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这段时间他没出来祸害人,或许是因为积雪不化的缘故,雪地易留痕,他怕暴露踪迹。” “所以,王爷您的意思是,等积雪化了,那人会再动手?”江瑟瑟不禁打了个寒颤。 裴霁舟笃然道:“他接连杀害了这么多人,要么是对杀戮上瘾,要么就是在酝酿更大的阴谋,若是前者,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魔,若是后者,在目的达成之前,他亦不会罢休。” 冷冽的寒风从江瑟瑟的袖口和衣领灌了进去,她没忍住颤抖了起来。 裴霁舟眼角余光捕捉到江瑟瑟的异样,偏头细看,才发现细雪早已布满了她的头顶和双肩,甚至在她的发梢凝起了水珠。 乱雪迷人眼。裴霁舟看着挂在江瑟瑟睫毛上的晶莹之物,心底突生出了一种我见犹怜的错觉。 裴霁舟也不知脑子是懵了还是怎地,竟隔着袖子抓着江瑟瑟的手腕,将她快步拉到了前方的檐下避雪。 江瑟瑟亦是一愣,随后自然的将手抽出来。 感觉有些窘迫的裴霁舟握拳置于唇前假咳了几声,正欲说话,忽听哒哒的马蹄声响于这静谧的雪色长街中。 裴霁舟和江瑟瑟不约而同地抬头朝前言看去,只见一袭青衣大氅的太子少师傅斯远带着两个随从骑马踏雪而来。 两人站在檐下原本不显眼,且江瑟瑟在看清来人后有意转身相避,可在这寥无人际的街头,傅斯远仍一眼就看到了江瑟瑟。 她的柔美,好似这冰天雪地中的一缕春光,想让人忽视都难。 傅斯远勒马停下,走近二人后还是依礼先拱手向裴霁舟问了安,然后又转向江瑟瑟,“江姑娘,好久不见。” 裴霁舟客气回了礼,见人家一门心思都放在江瑟瑟身上,也不多言叨扰,只在一旁静看着萦绕在二人之间那种似有非有的莫名情愫。 江瑟瑟不得已转身朝傅斯远行礼,傅斯远条伯反身地伸手要去扶江瑟瑟,可在快要触碰到她的那一瞬间,又顿住了。 “听闻姑娘是朗州人士?”傅斯远忽视了裴霁舟,一双桃花眼落在江瑟瑟身上一寸不移。 不等江瑟瑟开口,傅斯远又自顾地说道:“在下曾在江南求过学,拜于故太傅褚良恩师门下,遗憾的是我于五年前入京后就再也没回过朗州,就连恩师驾鹤西去也未曾亲自登门拜祭,此乃我今生之憾。悉荀公与恩师关系匪浅,想必姑娘之前也曾见过恩师,便一直想找机会与姑娘聊聊恩师生前事,以慰哀思。” 江瑟瑟淡然道:“斯人已逝,生者如斯。禇太傅一生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桃李满园春晖四方,他老人家的晚年倒也享了安乐,去时亦安详,傅大人受圣上器重,肩负教导太子之责,即便没能亲自为禇太傅送行,想必他老人家在天有灵也不会因此而怪罪大人。” “听姑娘这么说,在下心里便好受多了。”傅斯远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又问江瑟瑟,“姑娘何时空,可否赏脸到鄙府小叙?” 江瑟瑟扯起嘴角淡淡笑着,想也没想便拒绝了傅斯远的邀约,“近日公务烦忙委实脱不了身,怕是承不了大人好意。” “这样......那等破案后姑娘有空了再说罢!”傅斯远像是才想起裴霁舟还在一旁,忙转身问道,“闻王爷为侦破此案颇费了些心神,甚至一直宿于京兆府连王府都不曾回去过,不知这案子可有了些眉目?” 裴霁舟虽也是个儒雅有学问之人,但武将出身的他自是不喜傅斯远这种肠子弯弯绕之人,他当即反问道:“大人问这话,可是以东宫府人身份相问?” 傅斯远怔了一怔,道:“非也。只是此案扰了京中安宁,百姓惶惶不可终日,上至圣上下至黎明皆关注着郡王何时才能将凶犯缉拿归案,还京城一片安宁?” 裴霁舟虽贵为郡王,可他毕竟只是他父亲麾下一名少将,撇开皇族身份,在官品上,他甚至低傅斯远一头,傅斯远官居从一品,而裴霁舟却只是个四品武散官,两人平日并无交集,就算见了面也仅是点头之交。可傅斯远虽为太子少师却并无过问案件职权,尤其是这种干系重大的命案。 但若太子问话,就算他不能明说个中细节,也须禀明进展。 可傅斯远个性高洁,不会打着太子旗号谋取私利。裴霁舟这么一问,他便毫不犹豫地否认了。 裴霁舟也不顾傅斯远的面子,直言道:“抱歉,本王不能向外人透露案情。” 傅斯远眸光一转,看着江瑟瑟漠然的神色,便也没再追问。 13. 芙蓉面(十三) “这位傅大人可真有意思。”目送着傅斯远一行人消失在街角,裴霁舟与江瑟瑟继续启步朝着京兆府行去。 “怎么?王爷对傅大人有意思?”江瑟瑟戏谑道。 裴霁舟轻呵一声,“我对傅大人没什么意思,不过傅大人对某人倒是有那么点儿意思。” “王爷口中的某人不会指的是我吧?”江瑟瑟明知故问,“王爷哪只眼看出他对我有意思了?” 裴霁舟短暂地停了一瞬,负手面向江瑟瑟,一双凤眼紧盯着江瑟瑟的面部,认真道:“傅大人那开了屏的样子就连孔雀见了都自愧不如,本王还需要用眼看?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了。” 裴霁舟难得用诙谐的语气调侃别人,江瑟瑟看着前后反差明显的裴霁舟忍俊不禁。 “傅斯远年少及第,风度翩翩且才华横溢,深受圣上赏识太子敬重,而今却对姑娘青睐有加,姑娘看着这等良人当真一点儿也不心动?”倏尔,裴霁舟试探道。 “这世上优秀的男子那么多,若别人都对我有意,我莫非也要都心动一番不成?”江瑟瑟明明是淡笑着,可她的眼里却无眸光波动,“傅大人固然卓越,却不一定是良人。” “怪哉!”裴霁舟听了江瑟瑟的话,怅然叹道。 “怪在何处?”江瑟瑟偏头问。 裴霁舟道:“姑娘入京当日,便‘阴差阳错’地去到聚贤楼见到了傅少师,原本还以为姑娘是有备而去,欲借此机会攀上傅大人这条关系,可之后我每每提起傅斯远,见姑娘神色不悦,又让我觉得姑娘对傅少师不仅无意,更生厌倦,若说姑娘行的是欲擒故纵,可那厌弃之情又不像是装出来的。如此种种,岂不怪哉?” 江瑟瑟没有急着否认,只依旧淡然道:“世上有太多常人无法理解之事,王爷又何必纠结于此呢?” 裴霁舟侧眼观察着江瑟瑟面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她表面上看起来很是淡然,但裴霁舟知道她只是在刻意压制,且他非常肯定地认为江瑟瑟与傅斯远是旧识,不过傅斯远似乎不记得她,只是不知为何江瑟瑟却要装作不认识。 江瑟瑟不愿说,裴霁舟也不便追问,却也更加好奇两人之间的关系。 就这样,裴霁舟和江瑟瑟各怀心事地回了京兆府,两人刚及府门口,便撞上了正要出门寻他们的仇不言。 “王爷,江姑娘——”仇不言面色凝重。 裴霁舟心里咯噔了一声,也跟着沉起了面容,“发生了何事?” 裴霁舟加快了步伐,仇不言转身紧跟在主子身后,边走边道:“城外有一老百姓打渔时捕捞到了几具尸骨,胡大人已经带人赶去现场了。” “几具?”裴霁舟惊讶道。 “嗯。”仇不言面色又深沉了几分,“报案的人说捞起了两具,但观水底情况,应该不止。” 说话间已有衙差牵了马上前,裴霁舟和仇不言先后利落地上了马,裴霁舟正欲驾马而去时,忽想起江瑟瑟来,便勒着缰绳低眸看着她。 “王爷和仇副将且先行一步,我随后就到。”虽然有些吃力,但江瑟瑟在衙差的帮助还是骑上了马。 裴霁舟想问她能不能行,但思考过后还是忍下了。他冲江瑟瑟轻轻点了点头,在得到对方的回应过,带着仇不言先一步赶至了发现尸体的地方。 这里距离西京城约有十里,位于西京北郊,此间有一河名为洛水自北而下穿西京城汇入黄河。 洛水附近有几处村落,有村中百姓以捕鱼为生。 冬季天寒,水面早已冻上了尺厚之冰。飞雪不停,很快又在冰面上铺起了绒绒的一层。 裴霁舟翻身下马,远远地就见冰面上有数个尺宽的窟窿,那是渔民为了方便捕鱼而凿出来的,而那些个窟窿仿如深渊巨口,将落入里面的飞雪吞噬得干干净净。 裴霁舟走近,呼出的白气几乎迷了他的眼。他看到了平放在冰面上的尸体,以及慌得在原地乱蹿的胡安常。 “王爷,您可算是来了。”胡安常看到裴霁舟就像看到了救命菩萨一般。 裴霁舟可没那个闲心安慰胡安常,他面色沉重,冷声问胡安常发现了几具尸体。 “已经捞出了三具,里面还有两具。”胡安常颤巍巍地回复。 “那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捞出来!”裴霁舟喝道。 胡安常早就吓得六神无主,如今被裴霁舟这一声吼,更是七魂飞了六魄,命令的话像是被缠在了舌尖似的,怎么也吐不出来,还是旁边的衙役们见机,打洞的打洞,掷网的掷网,吆喝着又捞起了一具尸体。 只剩了一具尸体在水中,且那具尸体沉得深,钩子钩不到,最后还是一位名叫周朴的衙役将绳子栓在腰间,没进寒冷的冰河中将尸体拉出来的。 “王,王爷......”从水里钻出来的周朴浑身湿透,脸和嘴唇都冻紫了,哆嗦着站在裴霁舟面前。 “来人,赶紧送周朴回去。”裴霁舟解下自己的大氅裹在周朴身上。 周朴受宠若惊,双手交叉在胸前紧抓着裴霁舟给的大氅千恩万谢后才离开。 这时,江瑟瑟才刚到,裴霁舟看见了停在岸边的她,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伸了手。 江瑟瑟也不扭捏,在裴霁舟的搀扶下跳下了马,然后跟着裴霁舟来到尸体前。 五具尸体被排成一排,与京兆府里的那六具尸块比起来,这六具要完整得多,至少大的骨头都还在,只有小的指骨以及部分皮肉被鱼吞食了。 “尸体面容俱毁,只有回府后逐一检验有没有好辨认的特征来确认身份。”江瑟瑟看了一眼尸体后对裴霁舟道。 裴霁舟点了点头,随后他望向四周,周围虽是平原,却鲜有人来,只能隔着河看到远在对面的村落一角。 “最近的村子离这儿有两里多,平常除了来捕鱼的,基本上无人过来。”仇不言将查到的消息汇报给裴霁舟,“据捕鱼者所言,天气好的时候他们每隔三五天来一次,但最近两月气候骤冷,鱼苗长得不好,所以十天半月才来一次。” “你们上次来的时候没发现异常?”裴霁舟走到几个捕鱼人面前。 “没,没有。”他们几个普通老百姓何曾遇到过这种事情,单是尸体就将他们吓得魂不守舍,在得知这些尸体或许与城中发生的命案有关后,更是忐忑不安地缩着身体站在原地,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但被官府的人当作是凶手给逮了去。 “回王爷话,我们每次打窟窿的位置都不一样......”有一个稍微年轻点儿的男子壮着胆子问。 裴霁舟点了点头,又问几人:“平时可有见过可疑之人出现在附近?” 那些人还是摇头,“村里的大人平时无事都不会来这边,只孩子们偶尔会来这里滑冰,但都回得早,想来也不曾看见过可疑的人。” 裴霁舟看出了那几人的畏惧,便安慰道:“你们无需害怕,只要确定了与你们无关,本王便不会为难你们。等会儿京兆府的官差会找你们问话,尔等务必要如实回答,切勿有所隐瞒!” “是,小的明白。”几人喏喏应声。 “来时未发现有车毂印,应该是被雪覆盖了。”江瑟瑟回看着裴霁舟道。 裴霁舟也随之望去,他看着岸上白茫茫的一片,无奈叹息。顿了一会儿,他才道:“这么多尸体,凶犯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下抛尸,只有选择深夜,但城中二更宵禁,非特殊情况任何人不得出城,且出城者须留下名录。若是这样,或许能锁定疑犯。” 江瑟瑟却并不抱有希望,她道:“凶犯先是碎尸,后又抛尸,就是不想让人查到死者身份,他既有此考量,定会思虑周全,不会在登记簿上留下痕迹。” 说到这里,裴霁舟不免又恼起胡安常来,“陈七七是最先失踪的,若那时京兆府上点儿心,也不至于让那贼人再三得手,更不会这么轻易地让他将尸体从城中运出来。” “王爷如何断定尸体是从城里运出来的?”江瑟瑟反问。 裴霁舟愣了一瞬,“你的意思是,凶手有可能是在城外犯的案?可是——” 裴霁舟怔住了,因失踪女子家人报案时皆言是在城里失踪的,且那六具碎尸也是在城里发现的,他便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些尸体是从城中悄悄运出来的。 可如果这些尸体本来就在城外呢? 这样一来,裴霁舟先前的推断又要被推翻,一切好似回到了原点。 江瑟瑟看出了裴霁舟的困惑,“狡兔三窟,想来凶犯应该不是普通百姓。” “哼!任他如何狡猾,我非常抓着他的狐狸尾巴让他现行不可!”裴霁舟有些生气。 江瑟瑟欲笑话裴霁舟,可此情此景,她着实笑不出来,目光移动,忽然间,她发现了什么,快步冲到其中一具尸体旁。 “怎么?有问题?”裴霁舟察觉到江瑟瑟的反应过,也急忙跟了过来,就在他问话之时,胡安常和周围几个衙役也抻头围上前来。 江瑟瑟屈膝半蹲在尸体前,伸出两根手指拨了拨死者下颌,在血肉模糊中她摸到了喉结。 “这是具男尸。”江瑟瑟仰头看着裴霁舟。 “男尸?怎么会有男尸?”不等裴霁舟开口,胡安常便讶然开口,“之前来报案的都是女子家属,从未听说有男的失踪啊。”说完,胡安常还不自信地回首问了问身后的司法参军费平。 “先带回去再说吧。”裴霁舟知道此时问得再多也得无用,只能等江瑟瑟验了尸再说。 14. 芙蓉面(十四) 京兆府殓房内,小厮已将掌了烛火壁灯。 火光摇曳,刺啦一声,烛油随之滑落,慢慢地凝结在了烛身,然后在火苗向下燃烧时,再次融化成油,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裴霁舟挥手摒退了闲杂人等,独与江瑟瑟静立在屋中。 五具尸体并排在木案上,那具男尸距离其它四具稍微远些。而不久前才被江瑟瑟拼接好的碎尸还放在旁边的木案上。 陈尸未寒,又添新骨。 江瑟瑟和裴霁舟面色沉重地看着屋中的尸骨久久不语。 半晌后,江瑟瑟轻轻叹了一声,将身上的狐裘脱下挂在角落的物架上,随后卷起袖口,从木箱里拿出工具铺成一排,再戴上手套,轻轻拨弄起尸骨。 她先用剪刀剪去了男尸身上褴褛的衣衫,检查了全身后道:“高七尺,二十岁左右。尸体皮肉呈青黑色,皮肤褪落,曝露在外的伤口呈苍白色,尸斑不明显是因为洛水河凉的缘故——说明尸体至少被浸泡了半月以上,但也因此无法判断其确切的死亡时间。面容被毁皮肉缺失,左上肢小臂以下缺失,右上肢缺中、无名、尾三指。” “剩余两指,指甲缺失,没有发现泥沙、水草等异物嵌入。”江瑟瑟反复检查了死者仅剩的两根手指,但也已经血肉模糊,看不出任何异样。 因裴霁舟赶起了纪录的小官儿,便临时充当起了这一角色,他坐在半旧的桌前,看着江瑟瑟的一举一动,听着她每说一句话后详细地记录在宣纸上。 “下肢,两掌缺失,右下肋骨有折断痕迹。腹、腰、背、胸、腿和臂上的皮肉皆有不同程度的缺失,缺口呈齿状,初步判断是被鱼啃食所致。”江瑟瑟将食指和中指点在男尸下身,仔细观察了一番后,补充道,“男性特征缺失,同样有齿状。” 因尸身腹部已经溃烂,无法以是否胀水来判断死者是溺水还是死后落水,江瑟瑟只得拿了小刀划开死者胸腔。 江瑟瑟的小刀因是特制的,细小且极快。裴霁舟低头又抬头的瞬间,只见江瑟瑟指尖一道细亮的银光闪过,那尸体自喉咙至腹部便出现了一条暗红的细线。 江瑟瑟放下小刀又拿起镊子,一寸寸地拨开胸腹腔,好在有肋骨的保护,里面的器官较为完好,能为江瑟瑟提供不少有用的线索。 “喉管有少量溺液,肺腔内有大量溺液和渗出液,并伴有气肿,致双肺变大,其表面颜色浅淡,整体呈浅灰色,中间夹杂着淡红色的出血斑块。”江瑟瑟检查到这里时忽然抬头看着裴霁舟,而裴霁舟在听到“出血”二字时也急忙抬了头。 “是溺死。”裴霁舟道。 江瑟瑟点头:“是。” 两人并无赘言,江瑟瑟继续检查了死者肠道,在所剩不多的小肠里发现了少量水草和鱼食。 这下可以确定死者乃溺亡。 接下来,江瑟瑟又检验了另四具女尸。女尸皆面目全非,皮肉亦被鱼啃得残缺不已,根本找不到明显的特征来确认身份。 唯一相同的是,四位女子在落水前就已经死了。 “四具尸骨都有不同程度的裂痕,但都不是致命伤,有的可能是人死后搬运尸体导致的骨折和开裂。”江瑟瑟拿了崭新的白布盖在尸体上,她边脱手套边做最后的陈述,“且尸骨无青无黑,是正常的骨色,皮肉也未现异色,可以排除毒杀。她们的内脏完好,我也未在她们的胸腹和大腿等地方发现刺穿伤。” “可是绞死?”裴霁舟停笔问。 江瑟瑟顿了顿,后道:“不是。死者舌根下颚无异样,颌下也无缢沟,更无其它绞死的特征。” “那是——”裴霁舟刚开口便被江瑟瑟打断。 “综合死者身上的特征,只有一种致死的可能——失血过多。”江瑟瑟道,“或割腕或抽血,这样即使没有很深的伤口同样能致人死亡。而且尸体被投入河后,鱼虫食其皮肉,伤口便难以发现了。” 裴霁舟除了惊愕于凶犯杀人手法的残忍,又陷入了迷茫。 “之前我们只接到了女子失踪的报案,因此推断凶犯专门绑架杀害少女,可现在又平白多出了一具男尸,是不是意味着之前的调查方向有误?”裴霁舟道。 江瑟瑟只会验尸不会查案,因此她也不敢确定之前的调查方向究竟是对还是错,“截止目前,我们一共发现了十具尸体,其中九具分别是死后碎尸和死后抛尸,唯有那具男尸是溺亡,且无法判断出他是自杀还是他杀。王爷想想,他的死亡背后有没有可能隐藏着什么?或许那就是我们要寻找的真相。” “自杀?”裴霁舟侧身透过窗棂格子望着漆黑的屋外,喃喃道,“一共失踪了十三位女子,如今找到了十具尸身,那还有三人呢?如果这个男人是幕后凶手畏罪自杀的话,那另外三人定已惨遭杀手,若他不是自杀,那真正的凶手又将她们藏在何处?” “看来只有从这具男尸上入手调查了。”裴霁舟叹息道。 “王爷可是有了主意?”江瑟瑟走近裴霁舟身后,以她的视角,只能看到裴霁舟的左侧颔骨,他背光而立,昏黄的烛光打在他的侧脸上,显得脆弱而又毅然。 “西京城说大也不大,要找一个二十左右的男子也不是很难。”裴霁舟道。 虽然是个笨办法,但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验完尸的两人灭了烛火从殓房出来,天已放晴,遥遥望去,似乎还能见着几颗垂挂在天边的散星。 星辉茫茫,照不透这西京的阴霾。 江瑟瑟和裴霁舟也不说话,只在院子里并肩走着,就要分道扬镳时,仇不言忽然来了。 只见他面色怅然,想来不是什么好事。 仇不言朝二人见了礼,然后对裴霁舟道:“王爷,刚宫里来了人传话,说是请您明早入宫面圣。”说完,他又看向江瑟瑟,“还有江姑娘也要一起。” 裴霁舟怔了一瞬,“为何要宣江姑娘?” 仇不言摇头:“属下不知,问了传话之人,对方也不肯透露只言片语。” 裴霁舟无奈转向江瑟瑟,“江姑娘,你若是不想去,我可以——” “圣上要见民女,民女岂能抗旨不从?”江瑟瑟倒是坦然得很,“王爷不必为我忧心,想我一介布衣仵作,想必圣上也不会为难于我,倒是王爷您要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仇不言茫然地看着两人。 裴霁舟自是明白江瑟瑟话中含意,他奉命查案已有月余,却始终不见实质性进展,年关已至,无法安抚百姓,将致使朝廷失去威信。若圣上通情理还好,若只问结果,或许会治他个无能之罪。 但裴霁舟却坦然道:“我有负圣望,即便被问罪也理当承受。” 江瑟瑟知裴霁舟气节,说多了反而显得矫情,便也不再多言。 两人各自回了屋内休息,及至翌日辰时便已穿戴好乘车入了宫。 此时早朝已毕,圣上回了景福殿用早膳,内侍则传了二人前往明华殿等候。 约摸半个时辰后,圣上缓步而来。而他的身后,除了近侍外还跟着太子赵丰琰,以及那位名冠西京城的太子少师傅斯远。 裴霁舟朝进门的长晟帝赵胤行稽首之礼,江瑟瑟随之,得了皇帝免礼后,两人又朝太子拜礼。 “表哥不必如此多礼。”太子声音温润,十六七岁的年纪却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涩,行为举止雍容大方,已有帝王之相浅现。 江瑟瑟还在朗州时就曾听说过,太子质本淳朴,又多聪明伶俐,许多事只需稍稍提点,他便能通达内外,加之其师才情斐然,施以仁教,使得他小小年纪便已懂得了兼爱非攻尚贤尚同的道理。 圣人当前,一介布衣的江瑟瑟不敢抬头、斜视,可即便她没有去看傅斯远,也能想象到此刻的他有多么地神采斐然。 太子承袭了他的学识,对他敬重有加,上有圣人赏识其才华,对其加冠晋爵,下又深得世间才子倾慕,放眼整个朝堂,还有谁比他更风光? 傅斯远应该很满意现状吧。江瑟瑟心想。 长晟帝径自走向高位坐下,不等他发问,裴霁舟便先汇报案情进展。 长晟帝听了,眉头不自觉地加深,下颌的胡须随着他的开口一起一伏,“霁儿啊,起初朕指派你去查案,是看中你的杀伐果断,以为你能最短的时间内破案缉凶,可眼看着一个月过去了,仍是连凶手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赵胤叹了口气,“说实话,朕多少是有些失望的。” “臣无能,还请圣上责罚。”裴霁舟丝毫不为自己辩解,立刻揖礼认错。 赵胤却抬手一挥,道:“罢了!打你几棍又能如何?当下最要紧的还是要尽快缉拿住凶手。” 裴霁舟亦锵然应道:“遵命!” 赵胤顿了一刻,端起桌上的茶吹着,忽而又放下,“这里也没有外人,你也别跟朕见外。” 裴霁舟只道了声“是”。 赵胤吮了口热茶,接着道:“当初你母亲念你随父驻军西川实是苦累,磨着朕将你召回了京,你虽为郡王,却也是战功显赫的少将军,若将你随意搁置委实有些屈才,恰逢京中出了这档子事,京兆那个胡常安又是个无能之人,朕便想着让你去督察此案,一来是为了尽快拿下凶犯,二来也为了方便日后予你官位。可现下,这案子一拖再拖,朝中的那些个老臣都在朕跟前唠叨过不下百回了,即便你在年前破了案,朕都担心啊,届时那些个老头子还是会说三道四的。” 裴霁舟本就是个不善言辞之人,这种时候他就应该表诚意立军令状以此重拾自己在百官心中的威望的,可他却没考虑到日后的官爵,因他破案的目的并非于此。 “劳舅舅烦心了。”裴霁舟才不在乎那些言官们说什么,但为了避免舅舅向母亲告状,他回了这么一句。 赵胤对此话很是受用,笑颜展开,欣慰地叹道:“知道舅舅在为你烦心就好!你小子果真长大了些,说话不像以前那样直来直去地气人了。” “说起来,朝中的官员,就属傅爱卿最让朕省心了。”赵胤指着傅斯远对裴霁舟道,“霁儿,斯远毕竟长你几岁,且不说才华造诣要远高于你,就是说话行事也比你周全几分,你闲暇时要多向斯远请教。” “是,舅舅,霁儿记下了。”裴霁舟说完又向傅斯远拱手揖礼,“还请傅少师不吝赐教!” 傅斯远见状忙道:“不敢!”随后他面向赵胤,道,“圣上谬赞,臣不胜荣幸!恪郡王虽不谙官场世故人情,而其少年行军,为我大梁立下汗马功劳,属实为臣所钦佩!若郡王有需要臣之处,臣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赵胤高兴得直拍腿,“你们两人,一个是朕最器重的臣子,一个是朕最疼爱的外甥,若你们俩能和睦相处,取长补短,朕见之心甚悦!今后尔等定要齐心协力辅佐太子!” “谨遵圣上教诲!”两人难得地齐声应道。 赵胤哈哈笑了几声,忽才看向裴霁舟身后的江瑟瑟,他像是才注意到江瑟瑟也在场,“霁儿,这位就是荀尚的学生?” “回舅舅话,这位姑娘正是甥儿奉诏从朗州请来的仵作,荀公的得意门生——江瑟瑟。”裴霁舟认真介绍道。 赵胤嗯了一声,仔细打量着江瑟瑟身姿,碍于江瑟瑟一直垂首而立,看不清她的脸,便道:“抬起头来,让朕瞧瞧清楚。” 江瑟瑟这才抬起来,在看到赵胤威严的面庞时,又忙将目光垂下。 “看着挺娇气,不像个仵作,倒像是大户人家的闺女。”赵胤道,“不过朕听斯远说,你才到京中两日,便将其他仵作闻之色变的尸骨拼接完了,还仅凭其中一块巴掌大的皮肉寻到了苦主。” “此乃民女所学之长,不足为道。”江瑟瑟回道。 “人不用这么谦虚。”赵胤道,“斯远在朕面前可是将你狠狠夸赞了番,他的话朕自是信的。” “傅大人过奖了!”江瑟瑟却连看也没看傅斯远一眼。 赵胤又道:“如今荀卿因病不能入京,你既然承其衣钵,那便要倾尽所能助霁儿侦破此案!也枉朕对你、对荀卿的期望!” “民女谨遵圣命!”江瑟瑟不卑不亢地回道。 15. 芙蓉面(十五) 天子在上,殿中气氛多少有些严肃。聊起私事,赵胤的神情也跟着随和了起来,他看着江瑟瑟,从台阶上下来,不禁笑道:“荀尚那个老家伙一点儿也不老实!之前还在京中任职时,朕就多次要他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给他在大理寺的学生,可他不是嫌这个愚钝就是嫌那个聒噪,耐不下心去教,他离京时朕还感叹他的衣钵无人承袭,未曾想他跑去朗州后,竟收了你这么一个娇俏的小娘子为学生,上次霁儿入宫时说起这事,着实让朕吃了一惊!” 赵胤哈哈笑了几声,又问江瑟瑟:“朕实是好奇得紧,你究竟是如何拜入荀卿门下,又是如何说服他收下你的?” 江瑟瑟一点儿也不谦虚地回道:“可能是因为民女在勘验尸体上面有独特的天赋。” 赵胤又被逗笑了,他道:“你这丫头啊,说话的语气倒是赶了你老师七八分。且你这话说得也甚是怪,这人哪有生下来就对尸体有天赋的?就算你的老师,也是后来学成的。” 江瑟瑟淡然道:“民女说得乃是实话。民女一生命运多舛,短短二十载却也几经生死,后机缘巧合下拜入老师门下,听他老人家讲课授业时,每每比别的师兄反应都要灵敏些,老师这才潜心将毕生所学教授于民女。” “命运多舛”、“几经生死”几个字明明是千斤之重,可从江瑟瑟嘴里说出来,却轻得犹如鸿毛。她用最平淡的语气述说着生命里的艰辛,就连旁人听来,似是无关紧要之事。 唯有二人,将此话放在了心上。 赵胤听了江瑟瑟的话,继而感慨道:“荀卿之才超群绝伦,朝中再无人能及。朕原本还忧其验尸刑断之术无心为继,如今听你这般说,倒也放心了许多。朕不求你能承荀卿十分之才,哪怕能学得个七八,于我朝来说,亦也幸事!不过朕也只听说了你在验尸上的出色,却不知在刑断方面——” “说来惭愧,民女只专勘验,不通刑断。”江瑟瑟垂头弱弱回道。 赵胤听后,不禁长叹一声:“唉,看来我朝难出第二个荀尚啊!” “但请圣上放心,民女虽不通刑断,亦可凭己身之力辅佐擅断之人,虽不敢与老师相比,却也能为冤者鸣冤,为圣上分忧!”江瑟瑟又道。 转息之间,长晟帝似乎只能接受荀尚老矣这个事实。 “霁儿,你跟朕说实话,此案你有几分把握?”赵胤忽然道,“朕想了又想,若实在是棘手,朕便另派他人去查,也免得你最后落得个道边苦李的骂名。不过你放心,朕会寻个好的由头,绝不损你的名声。” 裴霁舟没料到舅舅会萌生这样的想法,他微怔了一瞬,断然拒绝了舅舅的提议,他提起衣摆跪地毅然道:“舅舅苦心,霁儿心领,但霁儿身为裴氏后人,做不出这等半途而废之事,霁儿亦决不会为了所谓美名而行沽名钓誉之事。” “现在非是郡王逞强之时。”一旁的傅斯远忽然开口,他义正辞严地向长晟帝禀道,“圣上,臣觉得,恪郡王既无断案之能,就应该另择他人,以免耽误了时间。” 此话犹如诛心之剑深深扎在了裴霁舟心上,他欲辩驳,却发现说再多都是徒劳。毕竟他已接手此案两月,仍无实际进展。傅斯远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他不能为了裴氏名声而置百姓生命于不顾。 思忖再三,裴霁舟应了傅斯远的提议,他道:“傅大人言之有理——” 不曾想,他话未说完,身后便响起一道锵然话音,“如果恪郡王都不合适的话,请问傅大人,这朝中还有谁能接手此案?傅大人你吗?” 傅斯远怔了半晌,他看了江瑟瑟一眼后转向长晟帝,“臣无能,但臣觉得无论是刑部还是大理寺,皆是人才辈出,且比起恪郡王,在刑断上他们都更专业一些,而恪郡王的勇谋更适于沙场之上,查案于郡王来说确实是短板。臣所言,皆是基于实际之上,并非有意针对,还请圣上明断!” “傅爱卿也是为百姓考虑,且说得也不无道理,朕不会怪你,想来霁儿也不会放在心上。”长晟帝道看向裴霁舟。 裴霁舟道:“傅大人有言明谏,且霁儿也觉得不无道理,自是不会介意。” “民女有言,望请圣上明鉴!”江瑟瑟忽地跪在长晟帝跟前,得了长晟帝允诺后,她才接着禀道,“傅大人于恪郡王的判断自是没错,在这之前,郡王确实没有刑断方面的经验,可圣上,您当初指派郡王接手此案时,难道不是因为刑部和大理寺无人能办好此案才托于郡王的么?若真像傅大人所说的那样,刑部和大理寺的人皆比郡王专业,又何至于将此案甩给郡王这个门外汉?民女觉得,若是郡王都不行的话,那就只有傅大人才能查明此案了。” “江姑娘,你......”傅斯远不明白,他明明是在帮她,为何她却反过来让自己难堪。 而长晟帝再三斟酌了片刻后,还是认同了江瑟瑟的说法,“的确,当初选霁儿,最大一个原因就是刑部和大理寺挑不出来合适的人选。这样吧,此案还是交由霁儿去查,但得定个期限,也免得旁人说你慵懒无用。” “谨遵圣上旨意。”裴霁舟副首应下。 “七日,七日如何?等七日限期一到,朕便要最后的结果。”赵胤问裴霁舟。 “是,臣定不负圣上期待!”裴霁舟斩钉截铁地回道。 长晟帝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嘱咐了裴霁舟和江瑟瑟几句话后,便让二人先退下了。 “限期一事,不可外传。”待江瑟瑟和裴霁舟二人一走,长晟帝便看向了傅斯远和赵丰琰。 “儿臣明白。”赵丰琰立马回道。 “臣明白。”傅斯远亦应了一声。 长晟帝端起手侧的茶,吮了一口后,抬眼看向傅斯远,意在提点,“爱卿有些急躁,不似往常那般冷静。” “臣惶恐!”傅斯远深深躬身。 长晟帝倒也没想要怪他,只是又提醒了傅斯远一句,“还是那句话,傅爱卿你是朕最中意的朝臣,而霁儿是朕胞妹之子,你们两个都是朕最重要的人,朕希望你二人能齐心协力,不可二心,明白否?” “臣明白!”傅斯远回道,“臣知错!臣回去后一定好生反省,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嗯。且都先下去吧。”长晟旁一挥手,傅斯远和赵丰琰便朝他深深俯首揖礼后退出了明华殿。 “还好父皇信任老师,否则便要怀疑老师是否有意针对表哥了。”出了明华殿,赵丰琰看了眼神色微异的傅斯远后,叹道。 “老师与表哥这前有过嫌隙吗?”忽而,赵丰琰又问傅斯远。 傅斯远端手默然走了几步,才回了太子的问话,“不曾。” “那为何今日——”赵丰琰实在是疑惑。 “臣所言句句属实,未敢有半点私心。”傅斯远端正神色。 太子顿了片刻又道:“老师既怀疑表哥的能力,何不如江姑娘所言,自请查案?孤相信,凭老师的能力,侦破此案亦有个七八分的把握。” “殿下,人命关天,不得儿戏!万不能与人争强而置人命不顾!”傅斯远停下脚步苦口婆心地教导起赵丰琰来,“恪郡王只有七分把握却能干十分之事,这是他常年处于军营培养起来的自信,但臣若没个十分的把握,又怎敢冒然自荐?如若失败,那搭进去的可是活生生的人命啊。这也是臣要教于殿下的,行事要思虑周全,不屑于瞻前顾后那般的优柔寡断,亦做不得心中无数之举。” “学生谨记老师教诲!”赵丰琰立于傅斯远面前,恭敬一揖。 “刚才,多谢江姑娘为我说话。”裴霁舟和江瑟瑟并肩朝着宫门口行去,裴霁舟端在身前的左手,拇指和食指不自觉地摩搓着。 今日的风不似往日那般削骨,两人缓步行于晨风中,风拢起了两人的衣角向后飞扬。 “民女只是实话实说罢了,王爷不用这般客气。”江瑟瑟偏过头,轻轻将舞动的碎发重新别回耳后,她的声音很轻,犹如风过一般,“而且民女觉得朝中无人能替郡王这个道理圣上也是明白的,只是圣上被傅少师的几句话搅乱了思绪,才顺着应了下来,就算民女不说,圣上也总会想明白的。” 裴霁舟微一垂首,嘴角情不自禁地滑过一丝浅笑,“比起这个,更令我好奇的是,你竟然驳了傅少师的面子,毕竟他可是在圣上面前替你说了不少的好话。” 江瑟瑟轻笑一声,裴霁舟听得出来,她是真的不在意。 江瑟瑟回道:“民女也不入朝为官,圣上于我是何看法,我一点也不在乎。” 裴霁舟朝江瑟瑟投去好奇的眼神,“冒昧问一句,姑娘和傅少师之间究竟存在什么过节?” 江瑟瑟轻呵一声,这一次她没有回避,而是正面回答了裴霁舟的问题,“也没什么,就是些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罢了。” 江瑟瑟说得云淡风轻,像是在开玩笑,可裴霁舟观其神色,严肃又认真。 青年男女,哪儿那么多的深仇大恨,无非就是些爱恨情愁罢了。 裴霁舟再次看向江瑟瑟,从她缥缈的眸色里,他似乎更加确定了这个猜测。 “刚才圣上定下七日期限时,我见姑娘应得无比干脆,是不想在圣上面前露怯还是真的对侦破此案有信心?”裴霁舟转了话题。 江瑟瑟诚恳地回道:“说实话,要在短短七日内侦破这件拖延了数月都不见结果的案子,民女没有丝毫信心——” “江姑娘——”裴霁舟突然唤了江瑟瑟一声。 江瑟瑟一愣:“嗯?” 裴霁舟认真道:“你我既已共事,言行间大可随意些。” 江瑟瑟微怔了一瞬才明白裴霁舟之意,她非是要刻意强调二人之间身分地位的悬殊,只是刚面见了圣上,浑身依旧紧绷着,还未脱下那层心防罢了。 江瑟瑟笑道:“无论成败,反正有王爷在前面挡着,我一区区仵作,就算圣上要降罪,也落不到我的头上,王爷觉得呢?” 裴霁舟说得自私与绝情,可裴霁舟却一点儿也生不起气来,他默然半晌后,才浅声道:“确实。江姑娘不必害怕,一切有本王扛着。” 江瑟瑟扬起嘴角,这种时候,一切都无需多言。 16. 芙蓉面(十六) 江瑟瑟和裴霁舟行至宫门口,忽见一内监领着一行十一二岁的男童走来。 内监认出裴霁舟后急忙停下脚步退至墙根处,朝他躬身行礼,捏着尖细的嗓音拜道:“奴婢拜见恪郡王!” 他身后的那群小孩儿也紧跟着参差不齐地唤着“拜见恪郡王”的话。 此类礼节在宫里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裴霁舟不甚在意,可江瑟瑟却忍不住朝那些人多看了几眼。 “都是穷苦人家卖进宫来做内侍的。”裴霁舟见江瑟瑟好奇得很,因而解释道。 江瑟瑟扭着头,似是恨不能将头搁在他们身上去看,裴霁舟正欲尬口,忽听她道:“王爷不是要查那具男尸的身份么?” 裴霁舟眉尾一挑,饶有兴趣地问道:“听姑娘这话,似是想到了绝妙的法子?” 江瑟瑟终于舍得正回了头,她与裴霁舟齐齐踏出宫门,朝着停在附近的马车行去。 等上了马车坐定,江瑟瑟才对裴霁舟道:“先前我只判断出了那是一具男尸,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裴霁舟隐约猜到了,但他不语,静待着江瑟瑟接下来的话。 江瑟瑟从裴霁舟的眼神里得了让她继续说的信息后,才接着开口:“那具尸体上有凸起的喉结,但不明显,且他四肢骨骼纤细,我起初以为是死者年纪小的缘故,他身上的皮肉被鱼啃食了大半,□□也有被啃食的痕迹,因此我便先入为主地认为是被鱼吃了。其实不然,那具男尸极有可能与他们一样——是个太监。” “姑娘此番发现实乃良助!”裴霁舟道,“既然知晓了其身份,要找寻起来就不难了。” “是啊。”江瑟瑟附和着,“凡是受了宫刑者皆记录在册,郡王也用不着挨家挨户去查了。但我还是建议郡王从生活在宫外的内侍着手开始查找。” 裴霁舟会意,“配有内侍的府邸并不多,我的王府算一个,我母亲的安阳长公主府里也有,除此之外,还有两个亲王府、四个郡王府,一个公主府以及一个驸马府。” “这么说来,陈亲王府上也有?”江瑟瑟毫不避讳地问道。 “有。”裴霁舟亦回得斩钉截铁。 江瑟瑟不再说话,她若有所思地看向裴霁舟,两人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马车在京兆府门口稳稳停下,裴霁舟率先跳下马车,稍有犹豫后,他转身朝正掀起帘子俯身出来的江瑟瑟伸了手。 江瑟瑟微怔,她看着裴霁舟的手掌,最终还是将手递了上去。 与书生那种细嫩的皮肤不同,因着常年舞刀弄枪,裴霁舟的掌心有一层厚厚的茧,他的虎口糙得跟玉米芯似的,刮得她的手似痒又疼。 “多谢郡王!”江瑟瑟抽了手,垂首道谢,裴霁舟倒比她坦然得多,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就无了后话。 两人前脚刚踏过门槛,仇不言后脚便跟了上来。裴霁舟瞧见他手里提着一袋东西,当着一众衙役也没多问,直接将他和江瑟瑟唤至了自己房中。 “王爷,这是您要的东西。”仇不言将布袋放在桌上,那袋里的东西还是湿的,很快就在桌上浸出了一条水迹。 “哪儿来的药渣?”江瑟瑟闻着味儿猜出了里面将着何物,她好奇地看着那主仆二人,但很快就想明白了。 “不错,是我让不言从陈王府弄来的。”裴霁舟看着江瑟瑟的眸色从疑惑到恍然,便知她已经猜了大概,“那日姑娘不是说闻到了柳氏身上有奇怪的药味吗?我便吩咐不言弄了药渣回来,正所谓对症下药,凭借这些药渣,姑娘或许可以判断出那柳氏到底患了何病。” 江瑟瑟闻言上前打开了布袋,她先是凑近闻了闻,然后回头问仇不言,“柳氏如此遮掩,想来不会随意丢弃这些残渣,仇副将你是如何得来的?” 仇不言笑着挠了挠头,道:“我先是买通了给陈王府丢弃废渣的伙计,据他说这些药渣都是柳氏的亲信亲自处理的,所以根本没机会去偷拿,但是柳氏的药每日都会换,因此我悄悄潜入了陈王府,趁丫鬟给柳氏送药汤时用别的药渣替换了。那丫鬟再谨慎,应该也料不到有人会去偷这东西,所以送药回来后,她便将药壶里的残渣一股脑儿地给处理了。” “还好我动作快,否则又得多耽搁一天才能拿到。”仇不言道,“对了,我还在陈王府的药房里发现了这个,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反正我见那丫头是将这东西与药汤一起端给了柳氏。” 仇不言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片碎布,而碎布里面包着一撮灰白色的粉末。 “江姑娘,依你看这药渣里可有端倪?”裴霁舟没心思理会仇不言的“辛劳”,他朝着江瑟瑟走近了两步,问道。 江瑟瑟从布袋里抓了一把残渣出来,仔细看了一番后,对裴霁舟道:“都是普通的药材,就是些我之前跟王爷提起过的清热解毒之类的药物。” “哦......”仇不言有一瞬的失落,毕竟这可是他费尽心思才偷来的,要是一点儿用也派不上,那不是白忙活了。 “无妨,我们再从别处入手。”裴霁舟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不过——”江瑟瑟话音一转,使得裴霁舟和仇不言主仆二人的眼睛不约而同地亮起了光,他俩看着江瑟瑟从仇不言手里拿过碎布,又看着她捻着那药粉闻了又搓,于是齐刷刷地将头凑了过来。 江瑟瑟也不卖弄关子,直言道:“我观这粉末里混合有全蝎、紫荆皮、明矾等药物,若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便是由全蝎、紫荆皮、明矾、白及、斑蝥制成的敷疮如圣散,而此物多用于治疗皮肉溃烂等病症,加之其食用的药汤来看,柳氏极有可能患的是痈疽之症。” “怪不得姑娘之前在柳氏身上闻到了腐臭味,想来柳氏所患之症应该不轻。”裴霁舟恍然大悟,“痈疽之症确实难治,柳氏应该不想让人知晓她患了此病,可又怕别人有所察觉,因此又刻意在脸上敷了含有香味的药粉和浓浓的胭脂,却不曾想,她反倒弄巧成拙,让姑娘给看穿了。” “可这与那些失踪的女子又有什么干系?”仇不言实在是想不通。 裴霁舟负手挺直脊背,同时与江瑟瑟互视一眼后,意味深长地说道:“有没有关系,去陈王府一问便知。” 三人议定好事情后一同从屋里出来,裴霁舟立刻召集了京兆府所有差役,正下命令时,雷鸣火急火燎地赶来了。 “王爷是要去查那具男尸的身份?”雷鸣擦着额头上的热汗,“有什么需要下官效劳的?” 裴霁舟没时间搭理雷鸣,自顾地安排着各项事宜,雷鸣悻悻地后退至江瑟瑟身旁,江瑟瑟只是回以浅笑,并未多说。 “王爷,郡王爷——”裴霁舟一件事情都还没安排妥当,又冲上来个胡安常。 “何事?”裴霁舟眉头一皱,吓得胡安常瑟缩着脖子结巴了好一阵才将话说清楚。 “那个——陈亲王府上的总管来报案了,说是,说是他们府上一内侍失踪了。”胡安常捏着袖口抹着额上的暴汗,不过他多半是被吓的。 “我说胡大人,郡王来你京兆府是受天子之命查命案的,你别以为郡王来了你就能当甩手掌柜了,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推至王爷手上。”没搞清楚状况的雷鸣上来就对胡安常一顿训斥,“寻找失踪人口本就是你京兆府分内之事,又何必事事都来叨扰王爷?” 胡安常被训得一阵木然,不知所措地看了裴霁舟一眼后怯怯地退了几步,“是是是,雷寺正提醒得对,下官这就去办。” 胡安常走了几步,忽又想起些什么,他耷拉着脑袋折回身来,对裴霁舟恭敬一揖,“只是王爷,府里的人手皆被您调去了,您看是否能匀下官几名差役......” 裴霁舟本想带人直接去陈王府上,没想到陈王先他一步,现下只能将自己的计划暂时搁置。回头看江瑟瑟,两人心照不宣。 他们倒要看看,陈王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裴霁舟一抬手,喝住了欲要上前的雷鸣,问胡安常:“人在哪儿?” 胡安常怯怯地回道:“在衙堂。” “雷寺正,烦请你与我走一遭。”言罢,裴霁舟遣散了差役后带人去了衙堂,江瑟瑟亦等着众人皆启步后才跟了上去。 裴霁舟、雷鸣和胡安常入了公堂,而江瑟瑟则隐在帷帐之后。 胡安常于案前坐下,裴霁舟和雷鸣皆立于其左侧。 “小的参见府尹大人,拜见恪郡王!”陈王府的周管事不紧不慢地揖了礼,然后侧身面向裴霁舟,“王爷,我爷府上一小厮于日前离府,数日也不见其回来,小的怀疑其私逃,便将此事禀告给了我家王爷,可我家王爷担心其遇险,便差小的前来报官,恳请府尹大人派人寻找。” 坐在堂上的胡安常脸色青黑交接,他在心里腹诽这陈亲王平日里避世不出,怎么在眼下这关键时刻横插一脚。一个小厮丢了就丢了,非得来报案,难不成想显得他这个方子待人亲善? 去找吧,人手本就不够,加上裴霁舟这黑面阎王天天搁自己跟前杵着,要是办不好的话,说不定还得挨他一顿参。不去找吧,上次就是因为没把那些女子失踪的事情放在心上,才致使后面发生了这么一档子事。万一那小厮之后,又扯出一连串的命案,别说他这乌纱帽了,怕是小命也多保不住。 胡安常绞尽脑汁地想着应付之法,实乃皆下下策,于是他一脸为难地看向裴霁舟,祈求之情溢于言表。 裴霁舟将右手负于身后,略一思忖,问周管事,“那小厮是什么名字,哪里人,今年多大,于府中负责什么事务?他是何时失踪,你们又是何时知晓的?” 周管事揖礼,一一答复:“他叫春祥,祖籍不祥,只知他是从街上捡来的,后在内侍省净身之后一直服侍在王爷身侧,今年约摸十七,之前在府中一直伺候王爷梳洗。春祥应是于半月前失踪的,大概在十四五日前,府中点卯时才发现他不在。” “即是半月前就发现他不见了,又为何今日才来报官?”裴霁舟又问。 周管事似乎料到会问到这个,依旧有条不紊地回复:“前些日子,春祥借称身体不适,向小的告了三天假,可轮到他当值那日小的却始终找不见他的身影,小的只当他偷懒跑出府玩耍了便一直没向王爷禀报,直到昨日王爷问起,担心春祥在外遇着危险便才差了小的前来报案。” “他在外面,可有交好的朋友?”裴霁舟问周管事。 周管事回想了片刻,道:“这小的可真就不清楚了。” “那自他失踪后,府里可有丢过东西?”裴霁舟接着问。 “没、哦,有有有。”周管事差点儿给忘记了,连连道,“王爷的一块玉珏不见了,应该就是被他给偷走了。” 问完这些后,裴霁舟点头表示知晓。 而站在下面的周管事见状却反问起裴霁舟:“王爷,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裴霁舟答:“没有。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没,没了。”周管事捏着袖边揩了揩额头,喃喃道,“小的把自己知晓的都说了。” 裴霁舟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正欲跟胡安常说话时,又听周管事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小的冒昧问王爷一句,还能找到春祥吗?” “这不好说。”裴霁舟道,“若他打定了主意要走,茫茫人海确实不好找。不过还得调查过后才能下结论。你说呢,胡大人?” 突然被叫的胡安常浑身一滞,两边肩紧紧朝内扣着,然后在裴霁舟的注视下慢慢放松,“王爷说得对。” “那接下来胡大人准备怎么做?”裴霁舟故意问了一句。 胡安常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他欲从裴霁舟眼里读懂对方想要传达的信息,奈何胡安常实在是愚笨,根本想不明白,还是雷鸣在一旁提醒道:“胡大人不应该派人去春祥生活的地方查查么?兴许与他一起共事的家仆们知晓一些内幕。” “是是是。雷大人说得对。”胡安常急忙起身朝裴霁舟揖礼,恳求道,“王爷,还得请您与下官同去陈王府调查,下官愚钝,还要劳烦您与雷寺正从旁指教。” “这......”裴霁舟犹豫了半晌,才免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 17. 芙蓉面(十七) “江姑娘也要与我们同去?”看到裴霁舟主动唤了江瑟瑟上前,胡安常面露窘色。 又没有尸体可验,她跟去作甚?胡安常心里嘀咕着,有一个雷鸣在旁边时不时地踩他一脚已经够让他吃一壶的了,现在又来个江瑟瑟,摆明是想让自己难堪罢! 罢了罢了!反正这个官儿也快当到头了,眼下能保着个饭碗儿就不错了。 “有问题?”裴霁舟不答反问。 “没,没有。”胡安常懊恼自己话太多,管他们那么多干什么呢,谁爱去谁去,又碍不着自己啥事儿。 裴霁舟没再理睬胡安常,在仇不言牵来马车后,他与江瑟瑟先后上了车。 “王爷,您怎么看?”裴霁舟还未坐稳,江瑟瑟便迫不及待地询问他的看法。 裴霁舟握拳轻置于唇前,轻咳了几声后,道:“故意为之的痕迹太过明显,本王便陪着他们演这一遭戏,看看那幕后之人到底想做什么。” “我与王爷想法一致。”江瑟瑟回忆着周管事的言行,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来,“即便春祥只是一个内侍,可无缘无故失踪了这么些日子,周管事无论言语或是举止都表现得太过镇定了,他回复王爷的每一句都像是事先经过演练似的有条不紊,倒是在最后露出了慌乱,可能是担心王爷再多问几句就答不上来了。” “嗯。”过了许久,裴霁舟又问江瑟瑟,“江姑娘觉得,春祥是凶手的可能性有多大?” 江瑟瑟想了想,如实回道:“不足两成。” “那江姑娘认为凶手最有可能是谁?”裴霁舟抬眸看着江瑟瑟。 江瑟瑟面色一如既往地淡然,她答道:“谁让周管事来报的官,就有可能是谁。” 裴霁舟赞同地点了点头,“只是对方有备而来,想必已经处理好了一切。而且周管事说他半月前还见过春祥,可姑娘验过那具尸体,在水里被泡了少说也有半个多月了,那周管事又怎会见过春祥。” “所以,周管事在说谎。”江瑟瑟道。 “他确实说了谎。”裴霁舟肯定地说道,“我猜想凶手之所以会选这个时间点,就是想将一切推到春祥身上,毕竟最后一个失踪者公孙念就是半月前失踪的,恰巧在春祥‘失踪’之前。” “只是我实在是想不通,陈王绑那么多女子做甚?”江瑟瑟思来想去,仍旧猜不透,“不仅绑架无辜女子,还下那么狠的手。” “这怕是只有等他亲自告诉我们了。”裴霁舟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他难以将那位如玉如琢举世无双的谪仙公子与凶犯二字联系起来。 马车蓦地停下,外面传来仇不言轻唤二人的声音。 挑起车帘,江瑟瑟躬身出去时朝那王府门楣望去。 这是她第二次来陈亲王府,明明是白天——阴霾散去,微弱的阳光穿透云层,从云朵的边际挤出金辉的艳丽日子,陈王府看起来像是褪了色一般毫无生气。 陈王府大门敞开,门口无人值守,江瑟瑟一眼便看到了那面布了尘的照壁,灰蒙蒙的,一如前几日的天气。 “王爷,几位大人,里面请。”周管事在前引着路。 江瑟瑟本想留在最后走,可裴霁舟却停了脚步等她,而雷鸣和胡安常等人就不得不停下来,直等江瑟瑟走近,他们几人才继续在斜后方跟着。 跨过门槛,江瑟瑟不经意间抬头看到了门楣两侧的灯笼,荷花与鸳鸯的图案依旧在,颜色也比前几日所见更浅了些。 江瑟瑟看着那两个斑斓不复的花灯,心底怅然。 明明无风,花灯却不由自主地轻轻转动着,宛如飘零的浮萍。 绕过照壁,江瑟瑟瞥见了那一簇簇贴墙而生的翠竹,也就几日光景,那竹杆和竹叶却已泛黄。 江瑟瑟跟在裴霁舟身后,抬眸间看到了端坐在上位的赵世玉,此时他正端着一碗茶,垂首轻轻吹着气。 赵世玉吮了口茶,顺手将杯放在手侧的桌上,看到裴霁舟一行人入了厅堂,未起身,只是在裴霁舟问候了他一声后,扬手邀裴霁舟落座。 “上次来,舅舅说柳夫人身体不适,不知可好些了?”裴霁舟坐在赵世玉左侧的楠木椅上,箭袖裹着的粗实小臂撑在膝盖上。 赵世玉面浮浅笑,“多谢记挂,烟儿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那正好。”裴霁舟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江瑟瑟,“前日我与江姑娘恰巧在明兰胭脂铺外碰到了夫人,夫人与江姑娘相谈甚欢,两人还约着在府上相聚,这不听说我要来贵府办事,便也厚着脸皮跟过来了。” 江瑟瑟屈膝福礼,“早就倾慕王妃才华,还请王爷允民女与王妃一叙。” 赵世玉微滞,他重新端起茶盏,凑近杯沿却没有喝,他抬头看着裴霁舟,道:“真是不巧,烟儿她一早就出门去会她的那些小姐妹了。等烟儿回来后,我定将姑娘之意转达于她,再另寻他日邀姑娘与烟儿叙话,可好?” 赵世玉转向江瑟瑟,清亮的眸中浮现出一丝强制,江瑟瑟不得不顺着他的话应道:“如此,那民女改日再来。” 赵世玉淡淡地嗯了一声,又问裴霁舟:“霁舟,你来不是要调查春祥失踪一事么,怎么本王看你一点儿也不着急,莫把宦人命不当回事啊!虽说春祥只是一个小小的宦官,可他毕竟是母妃留给本王的亲信,这么些年来,本王视他如家人,如今他下落不明,本王心中实在是担心得紧。” 裴霁舟面露难堪,懊悔自责道:“舅舅教训得对,是小甥主次不分了。”说罢,他起身向赵世玉揖了礼后,便让周管事带自己先去春祥平日生活的地方查看。 “这么多天了,就算留了痕迹怕是也早就销毁干净了。”周管事在前方带路,江瑟瑟凑近裴霁舟低声道。 “我知道。”裴霁舟道,“这不陪着演戏,走个过场罢了。” 一行人及至下人居住的偏房外,裴霁舟招来雷鸣和仇不言,吩咐二人在院中仔细搜查,他则在春祥常住的屋子逛了一圈后便走至院中凉亭下歇着。 “那位口口声声说待春祥如家人一般的陈亲王怎么没跟过来?”江瑟瑟走近裴霁舟。 裴霁舟掸了掸衣角上的灰尘,抓着下摆两边一扬,哂笑道:“看来我们在这里是一点儿线索也找不到了。” 话音刚落,雷鸣和仇不言便先后跑了过来,“王爷,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发现。”默不作声的仇不言也朝裴霁舟摇了摇头。 裴霁舟顿了片刻,对仇不言道:“那些与春祥同住的人呢?都一一问过了?” 仇不言回道:“都问过了。据他们所说,春祥乃陈王贴身近侍,当值时几乎宿在主院那边,他是个孤儿,寡淡少语,不喜交友,更不爱闲逛,即便是休沐也只是独自待在屋中读书习字。” “不过——”仇不言话锋一转,抱着刀走近了些,“他们中有人发现,自半年前,春祥便日日伺候陈王身旁,再没回过这里。他日日勤恳得连休沐都省了,却又时常出现在朱雀大街,有一次,出府采买的小厮亲眼看到他在梨花巷与一姑娘私会。” “此话属实?”裴霁舟握拳在石桌上轻捶,“莫不是那小厮编了谎话来诓我等吧?” 仇不言道:“真实性有待查证,便属下瞧那人神情又不像是在撒谎。” “人呢?把他带过来。”裴霁舟吩咐道。 仇不言应声而去,不多时便领了一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过来,那人一身藏青色布衣,头戴同色素罗帽。他来时面露惧色,在看到裴霁舟后更是战战兢兢不敢上前,有躲避之意,还是仇不言推了他一把,他才踉跄着到了裴霁舟跟前。 “参见郡王!”那小厮脚下一软,跪下去后便瘫软着起不来。 裴霁舟看了仇不言一眼,后者会意地提着小厮领子迫使他站了起来。 “是你说曾看见春祥在梨花巷私会女子?”裴霁舟冷声质问。 “是,是小的亲眼所见。”小厮不敢抬头去看裴霁舟,“大约是在五个月前,小的出府采买竹炭时,偶然间撞到了春祥与拉着一女子进了梨花巷,小的只以为那女子是春祥在外寻的对食。” “春祥知道这件事吗?”裴霁舟追问。 “知,知道。”小厮点头,“小的一开始不知道他瞒着我家王爷,便将那事当作玩笑讲给了别人听,春祥知晓后还与小的撕打了一架。” “哦?”裴霁舟若有所思,沉默片刻后又问,“那你可知那女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小厮摇了摇头,“小的不知。” “那相貌呢?”一旁的江瑟瑟插嘴问道。 稍稍平复了紧张心绪的小厮认真思索了片刻,“那女子身高不足七尺,比春祥略矮些,脸若鹅蛋,肤如荔白,雾鬓云鬟,发间簪一朵芍药绒花,彼时着一身淡粉色长衫。” “之后呢,你还见过那女子吗?”裴霁舟又问。 小厮摇头,“未曾。小的猜测春祥与那女子的事定是吹了,因为在那之后的一个深夜,小的撞见春祥抱着酒坛偷偷在后院喝酒,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在说着什么,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 “你这厮,怎么啥事儿都让你给撞见了。”雷鸣忍不住打趣道。 小厮难为情地扭着头,“小的也不愿啊,谁让小的倒霉呢!” “你还倒霉?该说倒霉的是春祥吧,你撞破了人家的秘密不说,还到处宣扬,毁了人家的姻缘。”雷鸣嘲讽道。 小厮嗫嗫嚅嚅了一阵,也没敢再行狡辩。 裴霁舟率众人从偏院离开,及至正厅里,见赵世玉仍坐在原位,他目光空洞地盯着厅外的空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霁舟,寻到线索了吗?”赵世玉在周管事的提醒下回过神来。 裴霁舟摇头,忽却问道:“府上下人说,春祥找了个对食,这事舅舅知道么?” 赵世玉又是一愣,恍惚良久,才缓声道:“知晓。但本王觉得春祥年幼又是个宦人,根本不懂什么男女之事,担心他受人蒙骗,因此劝了他几句。” “如此,会不会是春祥与那女子余情未了私奔出京了?”裴霁舟假意猜测,“周管事不是说舅舅丢了一块玉珏么,想必价值不菲?” “或许吧。”赵世玉叹道,“若真如此,那本王也就放心了。” 赵世玉似乎不太想与裴霁舟搭话,任由裴霁舟说些什么,他都只是懒散应付几句,几番过后,更是借口心神疲惫而回了后院歇息。 “这陈亲王怕是有毛病吧。”出了府,雷鸣就忍不住唠叨起来,“说在意春祥死活的是他,爱答不理的也是他,我都怀疑他究竟是不是想找回春祥了。” 雷鸣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忽才意识到自己的僭越,忙扇了自己一巴掌,又向裴霁舟请罪:“下官口无遮拦,还请郡王责罚!” 裴霁舟一天到晚哪儿来那么多闲心惩这个罚那个,别人说什么他倒无所谓,“我无妨,小心让别旁人听了去,你项上人头不保!” “是是是。”雷鸣喏声连连,“郡王训诫得对,下官谨记,今后再不敢妄言!” 裴霁舟没理会他,扶着江瑟瑟一同上了马车,待车驶离后,一直畏缩在后面的胡安常才跟了上去。 18. 芙蓉面(十八) 回到京兆府后,裴霁舟屏退了闲杂人等,只留下江瑟瑟、仇不言和雷鸣在自己房中议事。 被排除在外的胡安常欲言又止,他想为自己争取一番,但想想自己最近实在是不受上官们待见,于是只得悻悻地离开。 “哎大人,您不是在郡王那里议事吗?怎么又跑出来了。”偏有不自知的小吏在他伤口上撒盐。 胡安常无颜辩解,他苦着一张老脸,不耐烦地将小吏驱走,“去去去!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小吏讪笑着退至边上,回头见胡安常径自走向他处,唏嘘着瘪了瘪嘴。 而屋中,裴霁舟居主位,江瑟瑟和雷鸣各坐于他的左右两侧,至于仇不言则斜靠在门口,怀中抱着刀,颇有门神之势。 “留下各位,一是想听听大家对于此案的看法,二是探讨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做。”裴霁舟率先开口,随即他看向仇不言,“不言,你先带人去梨花巷查一查,看有没有一个符合陈王府小厮描述的女子,尽量将她找到并且带回府中。” 仇不言应声而去,裴霁舟又转向江瑟瑟,“江姑娘,事情发展到现在,不知姑娘有何见解?” 江瑟瑟双手叠放于腿上,目光炯炯,她道:“本以为即将拨云见日,没想到却是雾里看花,但我不得不说赵王这招棋行得险却也高。昨日于洛水河中捞出五具尸体,他必然知晓我们迟早会查到春祥头上,于是先把春祥推了出来。不过陈王既敢行此招,想必早已妥善处理好一切,他笃定我们再怎么查也查不到他的头上。” “哎,等等!”正凝神倾听的雷鸣越听越不对劲,不是在说春祥的案子么,怎么突然就拐了岔,“郡王,小师妹,抱歉啊,我打断一下,这与陈亲王有何关系?” 江瑟瑟与裴霁舟对视一眼,忽才想起两人之前的推论还从未跟雷鸣说过。裴霁舟扬眉浅笑,端起茶盏故作高深不语,江瑟瑟毕竟受过其一裘之恩,加之雷鸣又是自己同门师兄,她实是不忍戏耍他,便将自己的推论尽数说与了雷鸣。 “为啥呀!”雷鸣听后激动得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惊讶得跟只猴子似的在屋中来回蹿,“这究竟是为啥呀?” “师哥,你能别转了么?”江瑟瑟扶着额头,头都快被雷鸣给转晕了。 雷鸣叹着气坐回原位,手背不停地敲在手心,思来想去,仍旧想不通女子失踪一案与陈王有何联系。 “王爷,有没有一种可能。”雷鸣只手撑在膝盖上,抻着头问,“就是说你们的猜测是错的。那些被杀的女子也许压根儿就与陈王无关呢?” “那春祥的死作何解释?”裴霁舟反问。 “春祥是偷着跑的,又偷了陈王的玉珏,许是走夜路心虚,掉河里淹死了呢?”雷鸣觉得自己这猜测也站得住脚。 “那么巧,就偏与那些女子死在一处?”裴霁舟道。 “许是,许是他们并非死在一处,而是被水冲到了一起也说不一定。”因着赵世玉美名在外,又因他宁愿触怒龙颜也在迎娶柳氏为妻的痴情远扬,雷鸣实在是不相信这样一位翩翩公子背地里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对此江瑟瑟解释道:“郡王已让人查实,那洛水被划分为几段承租给当地百姓养鱼,为了不让各家鱼苗混在一起,每段之间用了麻绳拦断,因此就算春祥与那几个女子不是死在同一处,也相隔不远。”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他们极有可能不是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死的,这又怎能硬生生在扯到陈王身上。”雷鸣抓着这一点不放,信誓旦旦地保证赵世玉一定不是凶手,“至于那柳氏,小师妹你不说她患了痈疽?陈王不让你见她,定是觉得她毁了容,不便见客才几次推托罢了,毕竟柳氏可是以才貌闻名京城的,要是让人知晓她容貌不复,京中那些嫉妒她的人还不知要如何编排她呢!要我,我也不让人见!” “这么说,雷寺正你是不愿与我们一同查案咯?”裴霁舟被雷鸣的话绕得一阵头疼,他撑着头问。 “要,自是要的!”雷鸣道,“但下官与两位的目的不同,下官是要以此证明陈王的清白。” 江瑟瑟无奈地看向裴霁舟,“反正都是奔着陈王去的,也别管是为了什么,毕竟咱们现在也没有确凿的证据,也许师哥是对我们是错也不一定。” 裴霁舟揉了揉太阳穴,勉强应下,最后还嘱咐雷鸣不得将今日的谈话外传。 “郡王放心,我又不傻!”雷鸣拍着胸脯嘿嘿笑道。 裴霁舟吩咐了雷鸣几件待办事情后,便将其打发走了。与雷鸣掰扯了一阵,简直比练兵打仗还要费神,裴霁舟整个人都像是泄了半身气,也顾不得仪态了,只将身子慵懒地靠在椅子上,一只手轻捏着眉心闭目养神。 江瑟瑟知他压力大,也不打扰,只端正地静坐在原处思考事情。 雷鸣刚走没多久,仇不言就回来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地疾走进屋里,一声“王爷”顿时便将假寐的裴霁舟惊醒。 “这么快就回来了?”裴霁舟颇感意外。 江瑟瑟亦重新整理好思绪望向仇不言。 仇不言拱手道:“属下去了才知,那梨花巷就在万花苑的斜对面,也是人们常去寻欢之所,春祥那对食就是巷子里一家名叫丝竹坊的琵琶女。那女子名唤夏荷,在梨花巷的一众乐女中也是小有名气,属下随便找了几个人,稍微描述了下她的外貌便打探出来了。” 忙得马不停蹄的仇不言连水也没来得及喝一口,趁换气时倒了杯冷茶,只是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就被主子那凌厉的目光逼得继续说了下去。 “我找了丝竹坊的人询问,证实那夏荷与春祥确实是对食,据那丝竹坊的东家说,春祥甚至有意为夏荷赎身,但不知怎地,最后两人又闹掰了。” “夏荷现在何处?”裴霁舟见仇不言未把夏荷带回来,思量着她应是不在京中。 仇不言面色凝固,叹然道:“夏荷失踪了。” “失踪?”江瑟瑟惊道,“什么时候失踪的?怎么失踪者名单上没有夏荷的名字?” 仇不言回道:“丝竹坊的东家说,在籍乐女逃跑常有发生,且乐女身份本就卑贱,乐坊也不是什么高雅之所,即便是报了官,官府也不会动用朝廷兵力帮忙找。他们最初是打算自己将夏荷找回来的,但后来听到传闻说有山匪专门劫持容貌艳丽的女子,便又猜测夏荷许是被山匪劫了去。之后又发出了几起命案,那东家就更不敢报官了,说是担心与命案扯上关系后,客人忌讳不愿再去他们那儿听曲。” 仇不言说完,三人都沉默着不说话。 “这么说来,陈七七就不是第一个失踪。”裴霁舟捏着下颔若有所思,“不言,你有没有问清楚,夏荷失踪的具体时间?” 仇不言紧握着那个小小的紫砂杯,回道:“六月初五。” “六月初五......”江瑟瑟喃喃道,“王爷,你可还记得,陈王府那小厮说,春祥于半年前便一直侍奉在陈王身侧,那么这之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之后夏荷莫名失踪,接着又有十三名女子失踪,其中已有十位已确定死亡,另三名下落不明,之后春祥溺亡。” “导致这一系列事件发生的源头究竟是什么?”江瑟瑟看着裴霁舟,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裴霁舟思忖半许,分析道:“以往各朝各代也曾记载过类似连环杀人案,其中女子被杀的多是因色,不过我们发现的尸体中,没有一具是完整的,无法判断出其是否遭受过侵犯。还有一种就是凶犯对某类女子有莫名的贪念,得不到便试图毁掉,这类凶犯有个特点,就是杀人抛尸手法几乎没有变化,但失踪的十三人里面,除了面容较好之外,并无其它明显共同点,且致死手段也不尽相同,我想应该可以排除第二种。” “王爷的意思是,凶犯劫持并杀害这些女子还是因为贪图她们的容貌?”江瑟瑟问。 裴霁舟点头,“加上失踪的夏荷,一共有十四名受害者。这些女子当中,有名门闺秀,也有乐坊艺女,有未出阁的,也有已为人妇者,她们的身份大相径庭,唯一有一点相同之处,就是她们面容姣好,包括那晏瑾之妻公孙念在内,皆姿容昳丽。” “王爷,属下还有一事未向您禀报。”仇不言神色严肃地放下了杯盏。 “何事?”裴霁舟与江瑟瑟齐齐看向仇不言。 仇不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音色深沉,“夏荷有个关系不错的姐妹告诉属下,夏荷之所以认识春祥,还是陈王府的夫人做的媒。” “此话怎讲?”江瑟瑟一知半解。 仇不言解释道:“是这样的,柳氏自嫁入陈王府后,她之前的那些姐妹因为嫉妒便与之断了联系,唯有隔壁乐坊的夏荷生性善良愿与之来往,夏荷经常受邀于陈王府中做客,一来二去便与春祥看对了眼。夏荷曾跟她的好姐妹说,柳氏虽无意,但她和春祥却有了情,怎么着柳氏也算得上半个媒人,她和春祥还商量着要送陈王和柳氏一份大礼。且听夏荷的描述,陈王对二人的感情并无阻拦,甚至还将自己珍爱的玉珏赠与了二人。”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江瑟瑟与裴霁舟似乎习惯性地用对视来交流自己想法。 “我这舅舅说的话,究竟有几句是真的?”裴霁舟看着江瑟瑟无奈摇头。 江瑟瑟只附和了一句,“恐怕没有一句是真的。” “看来,我还得再去会会这位小娘舅了。”裴霁舟嗤笑道。 “我与王爷一道去。”江瑟瑟主动请缨。 裴霁舟默了一瞬才点了头,“也行。以前我鲜少与陈王接触,现在才知其并不是一个好对付之人,姑娘与我同去,也可助我观察他的反应。” 19. 芙蓉面(十九) “春祥确是与那个叫夏荷的女子生过情,本王也的确打算将那块玉珏赠予春祥,但遗憾的是,还没等本王送出手,春祥和夏荷便不知因何缘故分开了。”赵世玉倒是大方的承认了春祥与夏荷的那段情,他依旧端坐在厅堂主位上,一双淡然无光的眸子在江瑟瑟的面庞上逡巡了片刻,继续道,“也是自那之后,春祥许是受了刺激性情大变,时常偷摸着出府,也不知做什么去了。不过后来,他的心情有所转变,本王只当他是走出了那段阴霾,未曾想,春祥竟——” 赵世玉垂首低叹,他的声音尽显悲怆和憾然,有那么一瞬间,裴霁舟和江瑟瑟二人都快被他精湛的演技给蒙骗过去了。 “舅舅是怀疑城中女子失踪与春祥有关?”裴霁舟紧追不放。 赵世玉猛地抬起头,否认道:“本王不知道,春祥他明明是个好孩子啊,怎会做出那等伤天害理的事情来呢。本王不信——” 江瑟瑟瞧着赵世玉的神情,不得不暗自感叹他说话的老道。 明明每个字都在否认,可听在耳中,竟是将春祥所犯的罪名坐实了。 “有一事还得征求舅舅同意。”裴霁舟目不转睛地盯着赵世玉,“夏荷与夫人即为好友,想来应该了解甚深,所以小甥还想请舅舅差人请夫人出来一趟,小甥有事相问。” 赵世玉听后冷不丁地哼笑一声,“什么好友,无非是个攀权附贵之流罢了。非是本王在背后嚼人舌根,那夏荷与其她乐伶无异,也不过是看了烟儿的身份,你若不信大可去问府上的家仆,她每次来这里,可都不是空着手回去的。本以为她与春祥的事儿能成,怎么说也是自家人,什么金银首饰翡翠玛瑙,只要是她看上的,烟儿都大方相送。” “烟儿诚心相待,夏荷却薄情寡义,连一件小小的事情都不肯帮忙。”赵世玉冷声道,“即便如此,在夏荷失踪后,烟儿还为她伤心颇久,至今都还未走出来。所以有关夏荷之事,霁儿你也没必要再去问烟儿了。烟儿平日里甚少出门,她与夏荷之交也仅在府中,外面的事情她一概不知,你去问一阵也是徒增她的烦恼。” “古有刘皇叔三顾茅庐终请得孔明先生出山,现在我三入陈王府,却见不得柳氏一面,传出去怕是要让人笑掉大牙了。”裴霁舟在赵世玉处吃了瘪,满是气馁地与江瑟瑟退出了主厅。 江瑟瑟还没来得及说些安慰裴霁舟的话,便闻到了一股敷疮如圣散的药味,讶然间抬头,只见柳轻烟侧身隐于柱后。 即便是在自家府中,柳轻烟依旧戴着帷帽,这便更加印证了江瑟瑟之前的推测。 “江姑娘!”柳轻烟缓声唤道。 江瑟瑟上前一步,“王妃您的脸没事吧?其实民女亦略通些医术,王妃若是方便,可以让民女给王妃瞧瞧,或许可趁恶疾蔓延之前扼制住。” 柳轻烟的娇身一滞,许是在疑惑江瑟瑟为何知道,但很快她便恢复平静。 隔着帷帘,江瑟瑟听到柳氏苦笑一声,回道:“不必麻烦了,我这恶疾非一般名医是治不了的。” 江瑟瑟见她执意不肯,便也不再勉强,顿了小许,她问柳氏:“王妃特意在这儿等我们?” 柳氏的帷帽轻轻抬了抬,而后正面转向江瑟瑟,“我,只是等姑娘。” 此话一出,站在一旁的裴霁舟尴尬地咳了两声,他识趣地对江瑟瑟道:“我在外面等你。” 江瑟瑟浅浅嗯了一声,看着裴霁舟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后,她才收回目光,“王妃找民女——” “你我虽只有过两面之缘,但我却觉得与姑娘相投,你也别一口一个王妃地叫我了,若不嫌弃,只叫我声姐姐就行。”柳氏道。 江瑟瑟忙道:“不嫌弃。我前几次来府上想见姐姐一面,可都被王爷婉拒。不知姐姐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柳氏默然不语,过了许久,她才悠悠开口:“我听说京兆府在洛水河中捞出了几具尸体,是真的么?” “是。”江瑟瑟答道。 话音未落,只听柳氏倒吸一口冷气,顿了顿,她又问:“春祥,春祥的尸体也在里面?” 这次,江瑟瑟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道:“姐姐为何有此疑问?我等也是今日才得府上报官说春祥失踪,却不知他是死是生。” 柳氏想来也听出了江瑟瑟在套她的话,便她也不逃避,“妹妹不必诓我,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那里面定是有春祥的。” 江瑟瑟也不再卖关子,直言道:“我们确实捞起了一具男尸,但其面目尽毁,辨不出身份,不过我觉得是春祥。” 听到这句话,柳氏似乎舒了口气。 “是王爷让你来问我的?”江瑟瑟反问柳轻烟。 柳氏摇头,“不是。是我想知道真相。” “真相?”江瑟瑟乘胜追击,“那请问姐姐这真相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柳氏却没再回答江瑟瑟的问题,而是顾左右而言他,“夏荷是个好姑娘,是我对不住她,我要是不邀她入府来玩儿,或许她也不会死。” “夏荷死了?”虽然早有猜测,但江瑟瑟还是为此一惊,除了惊讶于夏荷之死本身外,她还惊讶于柳轻烟竟然如此笃定。 “姐姐你能不能告诉我,夏荷是怎么死的?”江瑟瑟急道,“春祥和夏荷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那些失踪和死去的女子与你和陈王有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一道冷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江姑娘背着我与内子谈话究竟是何居心?烟儿她近来高烧多病,脑子也不怎么清醒,刚刚说的都是胡话罢了!” 赵世玉大步上前将柳轻烟揽在怀里,而柳轻烟亦如一具失了魂魄的空壳,任由赵世玉摆弄。 “烟儿,外面凉,你怎么突然跑出来了?”面对柳轻烟,赵世玉又换了一副面孔,他语气温和,犹如三月春风,“为夫带你回屋。” “好。”柳轻烟淡声道。 赵世玉也不再理会江瑟瑟,他半揽半扶着柳轻烟离去,可没走几步,赵世玉又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冷冷地看着江瑟瑟,“暮色将临,素闻城中匪盗横行,江姑娘还是尽早回去,免得孤身一人被贼子惦记!” 赵世玉的眸中夹杂着阴鸷与狠戾,被他紧盯的这一刹那,江瑟瑟一时分不清对方是恐吓还是真的在关心她的安危,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多谢王爷关心,民女会小心的。” 赵世玉冷哼一声,径自带着柳轻烟离开了。 “柳氏与姑娘说了什么?”门外的拐墙挡了裴霁舟视线,他并未瞧见赵世玉的出现。 “她知道春祥和夏荷都死了。”江瑟瑟声音淡淡的,似乎还未从惊惧中回过神来,“我怀疑柳轻烟极有可能还知道他们究竟因何而死。” 裴霁舟不由得皱起眉头,他双手向后背着,挺直了脊背,“她怎会知道?莫非她留下你是为了探你口风?是陈王要她这么做的?” 江瑟瑟摇了摇头,“不是。” 裴霁舟讶于江瑟瑟笃定的语气,“姑娘就这么信她?” 江瑟瑟落在石砖上的视线终于慢慢上移,她稍稍侧过头看了裴霁舟一眼。原本还在看着前方的裴霁舟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注视,也偏过头来。 “怎么?”见江瑟瑟眸中有波,裴霁舟只当自己脸上染了尘,他反手擦了几下。 江瑟瑟将赵世玉突然出现并带走了柳轻烟一事告诉了裴霁舟,但对于赵世玉最后“告诫”她的那句话,她暗忖片刻,又压回了心里。 她现在可是京兆府的仵作,且受过圣上召见,她还不信赵世玉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对她动手。既是逞口舌之能,又何必说出来扰得大家都心神不安呢。 “这事情的走向是越发的奇怪了。”裴霁舟叹然道,“依姑娘之见,陈王赵世玉、其妻柳轻烟和忠仆春祥三人,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江瑟瑟无端叹息一声,随之呼出一口白茫茫的雾气,氤氲了她的眸光,融进了笼在天边经久不散的浓云。 “我一直觉得陈王是主谋,春祥是帮凶,至于柳轻烟,应该算是知情者。”江瑟瑟道。 “但我们现在没有证据证明陈王与此案有关,倒是春祥与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裴霁舟又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柳氏知晓其中内幕,或许我们能以她为突破口,找到破案的线索。” “王爷打算怎么做?”听裴霁舟的口气,似是已有了打算。 “既然柳氏能主动找你,说明她至少是站在正义的这一边的,只是碍于至爱之人,深陷矛盾之中。”裴霁舟道。 “王爷需要我做些什么?”聪明如江瑟瑟,一眼便窥知了裴霁舟的计划。 裴霁舟欣赏地看着江瑟瑟,嘴角扬起一抹浅笑,“还需姑娘与柳氏再走近些,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江瑟瑟听了不免轻笑,她道:“王爷就这般笃信我能得到柳氏的信任?” “当然。”裴霁舟想也没想便回答道,“姑娘笼络人心的能力我又不是没有见识过。” 说起这,江瑟瑟难免不会想起裴霁舟之前揶揄她的话,他之前怀疑自己用了某中见不得人的手段搭上了傅斯远,那今日傅斯远帮自己说话,裴霁舟会不会更加深信他的猜测? 或是,裴霁舟这话就是在故意点她? “那王爷呢?”话已问出了口,即便江瑟瑟再懊悔也无济于事,她只能梗着脖子望着前方,迫使自己不去在意裴霁舟的神色变化。 裴霁舟惊讶地转过头,却见江瑟瑟的注意力并不在他的身上,猜测她可能只是随口一问。 但裴霁舟却认真且毫不掩饰地答道:“我?自然与他们一样,钦佩着姑娘各个方面的卓绝能力。” “王爷莫要取笑我。”江瑟瑟转过头短暂地看了裴霁舟一眼后,又将目光移向别处。 “我说的是真心话。”裴霁舟道。 “王爷现在可是清醒着?”江瑟瑟又问他,“我可绝对没给王爷您下那些西域禁术,没强迫您说这些违心之话。” “之前......”裴霁舟面色肃然且诚恳地向江瑟瑟致歉,“初见姑娘时,因着姑娘女子身份有所轻视且怠慢了姑娘,是在下无礼,后又在未加验证之前便恣意猜测姑娘品行,是为不敬!今霁舟在此,诚恳地向姑娘道歉,还请姑娘宽宏,不计裴某前嫌!” 裴霁舟跨出两大步,忽地停驻在江瑟瑟面前,朝她深深揖手一躬。 江瑟瑟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忙扶着裴霁舟的手,连声道:“王爷折煞民女!” “其实这也不怪王爷,毕竟世人观念所致。”江瑟瑟安慰他道。 “是啊。”裴霁舟深吸后又叹息道,“说破天,我也不过一介俗人罢了!” 江瑟瑟总觉得裴霁舟这话意有所指,可她又不敢确定。 20. 芙蓉面(二十) 令江瑟瑟没料到的是,她还没来得及再次拜访柳轻烟,便接到了从宫中传来的诏令。 准确的说,这道诏令并不是给她的,而是一早入宫面圣的裴霁舟转诉给她的。 “圣上亲下口谕结案?”江瑟瑟惊得上前了几步,不可置信地复问道,“可凶手还未找到,如何能结?” 裴霁舟的脸亦是臭得快拧出水来,他冷声道:“我入宫之时正巧碰到了从明华殿出来的陈王,我当时便料想会出岔,没想到还真是。” 经裴霁舟解释,江瑟瑟才知原是赵世玉一早便入宫至御前告了裴霁舟一状,大致是参他无据私闯府邸审问柳氏,有骗供之嫌,欲将家仆所犯之罪尽数推到陈王身上。圣上听后,虽未发怒,却还是为了安抚陈王而让裴霁舟不得再前往陈王府叨扰。 “这陈王真有意思,明明是我与柳氏谈话,他却将一切过错推至王爷您的身上。”江瑟瑟亦跟着冷笑起来。 “陈王此举摆明了就是想借圣威逼迫王爷就此罢休,但圣上向来严明,怎会因他几句话便下旨结案?”连仇不言都看不下去了。 “圣上之后又召了雷鸣和胡安常入宫,胡安常便将他所知进展禀告给了圣上,雷鸣虽未明言王是否有罪,可圣上问他时他也拿不出证据,所谓疑罪从无,陈王之罪不过是你我的推测,甚至连疑罪都算不上,便只得站在陈王一边。”裴霁舟解释道。 “话说回来,不怪圣上下此急令,只怪我无能。”裴霁舟叹然。 “我以为,凭王爷和圣上的亲疏关系,圣上至少会多给几日时间,而不是迫切地下此命令。”江瑟瑟不解。 裴霁舟道:“若此案关系到别人,那我自是有很大把握的,可偏偏他是陈王。” “陈王又如何?”江瑟瑟疑惑问道。 裴霁舟默了半晌,才如实道:“先帝在位时,为了避免党争,便将除太子之外的所有亲王迁至别州,其中最小的便是陈王,最可怜的也是他,幼年丧父童年丧母,虽为皇子,却也受人冷眼。而今圣上又是重情之人,他一直觉得有愧于自家兄弟,因此一直以来都格外爱护他们。” “所以圣上便打算让春祥揽下所有罪责?”江瑟瑟郁闷丛生。 “我想圣上也不是这个意思。”裴霁舟试图为亲舅辩解,“毕竟我们确实没有证据证明陈王与此案有关。” “可我们也没有明确春祥的杀人动机,莫非王爷您也觉得是春祥与夏荷分开后受了刺激而犯下这一系列的重案?”江瑟瑟逐渐愤慨,一时不慎,说出了以上犯上之言,“陛下怎会糊涂到仅凭陈王几句话就定了春祥之罪?” “江姑娘!”裴霁舟高喊一声,他警惕地朝院外看了一眼,未见有人路过才稍稍放下心来,转而语气也变得温和了许多,“隔墙有耳,注意言辞。” 江瑟瑟亦是被自己的莽撞言语吓到,她一下一下地掐着自己的食指,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那还没找到的那三名女子怎么办,我们就这样把她们放弃了?” “那三名女子失踪已有大半个月,说实话,活着的希望并不大。”裴霁舟说这话时,明显没多少底气。 “可,至少还有,不是吗,王爷?”江瑟瑟小步靠近裴霁舟,她带着隐隐的哭腔,似是在祈求着裴霁舟不要不管那些可怜的女子。 “江姑娘......”裴霁舟还是头一次见江瑟瑟呈现出这般脆弱的神情,仿佛那个需要被拯救的人是她一样,但事情已有定局,即便他是王爷,也有心无力。 “看来,王爷是默许了。”江瑟瑟见说服不了裴霁舟,便只得放弃,但说实话,她心里其实是有些失望的。 “如此,民女也不为难王爷了。”江瑟瑟不禁站直了身子,她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裴霁舟脸庞,最后落于院前的空地上。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骤起,惊飞了跳跃在草地上觅食的麻雀。江瑟瑟眼中的热泪渐渐消散,她的神情也跟着冷漠了起来。 “王爷,小师妹——”火急火燎赶来的雷鸣草草向裴霁舟行了礼,转眼看到冷脸静立于一旁的江瑟瑟,后知后觉地发现两人之间似有异样。 回想起自己在圣上面前的回话,雷鸣很是懊恼,他道:“我以为圣上寻我问话就是例行问问情况,未曾想到在这之前陈王前去见了驾。我之前虽言信得过陈王为人,可就算想还他清白,也从未想过用这等法子。现下凶案未明便草草结案,属实不是我之所愿。” 见江瑟瑟神色肃然与往日截然不同,雷鸣亦不敢玩笑,他看着江瑟瑟的背影,努力解释着:“小师妹,你别怪王爷。王爷在圣上面前也是据理力争了的,但圣上要的是证据。而且,圣上也有自己的大局考量,毕竟年关将至,这个案子需要一个结尾来安抚百姓的心。小师妹你一直都很聪慧,应该能明白圣上的良苦用心吧。” “我一介平民百姓,哪懂得什么大局?”江瑟瑟叹气时声音都在抖着,呼出来的雾气终是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已看不清眼前景象,“说到底,区区几人性命,又如何能与国泰安稳相提并论?” “是我看错了人,抱了本不该有的幻想。”江瑟瑟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裴霁舟。 “话不能这样说。”雷鸣慌张地看了裴霁舟一眼,生怕自己这不谙世事的小师妹一时口快惹恼了身份尊贵的郡王爷,届时再到圣上面前参她个大不敬之罪,怕是他的恩师荀尚亲至也救不了她的小命。 “既然命案无果,或许就此了结也不失为一个折中的法子。”雷鸣左看看右瞧瞧,这心思转得比在他夫人眼皮子底下藏私房钱还快,“若是此案一直不结,苦主便要日复一日地等着,要是盼得个结果还行,若是盼不到,他们便一天安心日子也过不得。苦主之中不乏有年老之人,总不得看着他们在煎熬中度过余生吧?而且依我看,那个春祥也不是个无辜之人,他死了权当给那些女子赔罪!” “你可别说话了!”倚在门口的仇不言扯了雷鸣一把。 雷鸣茫然地反指着自己的鼻子,欲问自己哪时说错了,却终是没敢再开口,悻悻地退至一侧。 “江姑娘,事已至此......”裴霁舟深吸一口气,可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便被江瑟瑟打断。 “王爷不必多言,民女略感乏累,先行告退。”江瑟瑟再没正眼瞧过三人,挺着脊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屋子。 裴霁舟见状大步跟了出去,连唤了江瑟瑟好几声,她也佯装没听见。最后裴霁舟又折回屋中,差仇不言唤来了胡安常,并依圣令吩咐了结案事宜。 “好好,下官这就去办!”胡安常是唯一一个满心欢喜之人。 这案子折磨了他数月,让他被上至天子下至黎民骂了个狗血林头,现今终于迎来结局,他能不高兴么。 胡安常提着此袍疾步离开,期间还因太过得意而忘了形,差点儿被门槛跘倒。他出去后不到半个时辰,便捧着一份告示折回。 胡安常将告示呈至裴霁舟手中,踮着脚随裴霁舟移动,小心翼翼地询问着有无不妥。 “行,就照这般发布告示吧。”裴霁舟啪地一下将文书命上,反手递给了胡安常。 “唉唉好的,下官马上就去。”胡安常一改往日疲态,跑得比兔子还快。 遣走了雷鸣,仇不言瞧着主子心事重重的模样,忍不住上前问道:“王爷,您当真是不打算管了?”仇不言心虚地抠了抠鼻翼,“我看江姑娘是真伤了必,您不打算去劝劝?” 裴霁舟睨眼看了看仇不言,欲言又止。 嘴上说着不在乎,还道“江姑娘总会想通的”,可等仇不言一走,裴霁舟便不由自主地来到了江瑟瑟的屋外。 叩了叩门,无人回应,路过的丫鬟提醒道:“江姑娘未曾回来过。” 裴霁舟怔了一瞬,转身朝着京兆府外行去。 雪后初霁,山尖的云雾慢慢朝天边退去,山与天相连,形成一个巨大的陀螺状的旋涡云。久违的日头从云后探出了半个头,毫不吝啬地撒下金辉普照着大地。 此情此景,乍一看,倒颇有一种脱离黑暗,重见天日的错觉。 江瑟瑟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般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朱雀大街。街头巷尾,小贩齐齐出摊,路过行人更是比几日前又多了许多。 许是长时间未再有命案发生,京中的女子们也跟着放松了警惕,陆续出门闲逛。 吆喝声、交谈声、御马声声声入耳,朱雀大街上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就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江瑟瑟行至与朱雀大街交错的热闹档口,看见前方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在嘈杂的喧闹声中,一阵高昂的愤慨声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死得好!死得好啊!”有人指着京兆府刚贴的告示咒骂道。 “畜生!他怎么下得去手啊!” “就这么死了,真是便宜他了。要我说啊,干脆将他曝尸街头,鞭笞数百再抛至荒野,方能解吾心中之恨!” “可怜了那些个姑娘啊,怎就落入了这个畜生手里!” “命啊,这都是命!” 江瑟瑟挤不进人群,只能踮脚朝告示墙望去,两个站得笔直的衙役中间贴着一张墨迹都还未干的告示,上面大致写着凶案已破,罪犯已死等。 围观的人群中骂的占大多数,有的人在叫好,有的人在惋惜,还有的人在感叹着时也命也,但却没有人提出质疑。 因为质疑和为死者哭泣的人都围在京兆府外,他们在等一个说法。 江瑟瑟回到京兆府外时,裴霁舟正好从里面出来。 陈七七、冯灵、方萍、金花儿、李四丫、张艳艳、曹珠儿、杨珊珊、胡湘儿、李桃、赵银珠、公孙念的家人以及蹒跚着步伐刚赶来的黄莹莹家人,在看到后裴霁舟露面后,纷纷忙不迭地朝他围了上去。 前后加起来共二三十人将裴霁舟围得水泄不通,七嘴八舌地询问着裴霁舟公示上写的是否是真的。 众人挤得裴霁舟一个趔趄,胡安常担心他们伤到裴霁舟,便带了人赶来将其逼退至丈外。 “住手!”百姓不配合,衙役便欲拔刀相胁,裴霁舟见状连忙喝住。 他抬手屏退了衙役,上前两步道:“公示上写的便是最终调查结果,如大家所见,凶犯在犯案时跌入洛水河中溺亡。历经数月才调查清楚,让各位苦主久等了,霁舟在此代表朝廷向各位赔罪!”说着,裴霁舟拱手朝众人深深一躬。 众人知其身份,惊得后退了几步。虽不敢相信,可事实摆在眼前,又由不得他们不信,一时间,他们除了呜咽哭喊,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恪郡王,真是如此?”黄莹莹之父搀着其八十岁老母踉跄上前,哽咽着复问道。 裴霁舟已不敢正视他们,低声道:“确是如此。” 话音刚落,黄老夫人便跌坐在地,捶胸高呼“我可怜的儿啊”,接着其他人也开始哭嚎起来。京兆府外,顿时响起哭声一片,其他百姓见了,也只得远远看着抹泪,不敢靠近。 胡安常不敢再造次,只是命人一一安抚着众人,直到他们被迫接受现实陆续离去。 所有人都离开了,唯有一人仍定定地站在原地,他的脸上没有泪痕,神色沉静,看不出有多悲伤。 “敢问王爷,吾妻是死是活?”晏瑾端着右手一动不动,好似有一根线将其牵引着。 裴霁舟张了张嘴,没有答话。 “若是死了,可曾寻到吾妻尸首?”晏瑾又问。 裴霁舟不是不想回答,只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跟晏瑾说。 见裴霁舟默然不语,晏瑾心中已然明了,他低声口齿不清地喃喃了几句后,像是失了魂儿似的转过身去。 晏瑾如提线木偶似的走了几步,忽地直挺挺倒了下去。 裴霁舟见状急忙跑了过去,而江瑟瑟亦同时上前,她一边让裴霁舟掐着晏瑾人中,一边从腰间掏出随身携带的细针,稳稳地在晏瑾颅顶上的血脉扎了几针后才将其救醒。 谢绝了裴霁舟让人护送的提议,晏瑾摆摆手,拖着步伐无力的朝家走去。 “江姑娘——”裴霁舟转身面向江瑟瑟。 江瑟瑟疏离地朝裴霁舟点了下头,径自朝着府内行去。 裴霁舟无奈望着江瑟瑟背影叹气。 是夜,于院中来回踱步的裴霁舟再三思量后,终是下定决心叩响了江瑟瑟房门。 “江姑娘,是我!”屋中黑漆漆的一片,并无回音,裴霁舟继续道,“我有要事与你商谈。” 裴霁舟在门外伫立良久,只以为江瑟瑟不会再理会他。可就在他犹豫着是走是留时,屋中突然亮起了盏昏黄的油灯。 21. 芙蓉面(二一) 眨眼之间,已过去了三日。裴霁舟忙着安抚慰问死者家属、整理证据和书写结案陈词,终于在这日下午忙活完毕,他将拟好的结案文书加盖上官印,交于胡安常和雷鸣,由二人分别呈于刑部和大理寺。 这案子是圣上亲自定下的,而“凶犯”春祥已亡,刑部不用考虑量刑,大理寺也无需核查案件,此案,基本上算是落下了帷幕。 裴霁舟揉着酸痛的手腕起身,眼尖的仇不言已从衣架上取了大氅为其披上。 “王爷,这里也忙完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回王府了?”仇不言后退了两小步,“属下现在就去收拾东西?” 裴霁舟歪着头思忖半许,勉强点了头。 仇不言听后,兴奋地跑出屋子,朝着裴霁舟所住的厢房而去。这京兆府住着哪儿有恪王府自在,他厌倦了胡安常那尖嘴猴腮的讨人嫌模样,尤其是当他说话时随着嘴角上下抖动的那两撮胡子。 明明解决了一件大事,是该感觉心宽闲适的,可裴霁舟总觉得心中有一块巨石,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 出了厅堂,裴霁舟于门外伫立。远处,于峰顶笼罩了整月的浓雾已尽数消散,晾出了湛蓝湛蓝的天空。金乌的余晖软绵绵地四撒在西京大地,将院墙屋顶上的青瓦勾勒出耀眼的金边。 裴霁舟沿廊走着,穿过后院,径自到达江瑟瑟所住的偏房。 裴霁舟微微俯身钻过石拱门,再直起身时,一眼便瞧见了端坐于窗边案前的江瑟瑟。 她手握细毫,于砚中蘸了墨,在宣纸上一下一下的描摹着,整个人格外的认真和专注。 裴霁舟看得失神,他不自禁地放轻了脚步,慢慢朝着房门踱去。 犹豫片刻,正抬手欲叩响门框时,江瑟瑟倏地抬起头来。 双目视线交汇,隐隐之间,似有某种东西迸裂。 “江姑娘在做甚?”裴霁舟启步上前,言笑晏晏地问道。 江瑟瑟搁下笔,轻托着宣纸两侧拾起,并转了一面展示给裴霁舟看。 “这画的是——陈七七?”裴霁舟此前见过画师描绘的陈七七画像,只不过江瑟瑟用了丹青作画,更加突出了本人的相貌特点。 画像上的陈七七背着一娄红薯,烈日炎炎下,她挥汗如雨,可脸上依旧挂着明媚且灿烂的笑容。 “这些女子无一是品行有缺之人,没想到最后却落得个死无全尸的结局。”江瑟瑟将陈七七的画像与其他十二人的平铺在一起,“她们的尸体损毁严重,根本无法辨别谁是谁,我与她们的家人商量后,大家一致同意将她们火葬,再各自捧一抔带回去进行安葬。” “还是姑娘考虑得周到,眼下没有比此举更妥的办法了。”裴霁舟道。 “只是——”江瑟瑟的声音浅浅淡淡的,她的面色也比往日苍白了些许。 “姑娘但讲无妨。”裴霁舟道。 “我们一共只找着了十具尸体,剩下的三人,是谁不知道,是生是死也不知道。”江瑟瑟说着说着就咳嗽起来,裴霁舟见状,连忙递过去一盏热茶,江瑟瑟喝下后才缓和下来,“除了陈七七的家人,其他的都不愿承认死去的那个是自家的女儿,在他们心里,总觉得自家的孩子还活着。但最后,还是同意将九具尸体的骨灰分成十二份。” 裴霁舟的喉结上下滚了滚,这次他没有接话,因为他知道,说再多也是枉然。 “王爷,您当真觉得那三位女子也都已命丧黄泉了么?”江瑟瑟抬起双眸,其间波光颤动。 “我不知道。”裴霁舟顿了顿,又道,“但我想,既然找不到尸体,说明她们有可能还活着,只要我们不放弃,她们就还有一线生机。” “王爷当真这么想?”江瑟瑟不敢确信。 “当真!”这次,裴霁舟没有丝毫犹疑,斩钉截铁地回了江瑟瑟的话。 “只是如今众人皆知命案已结,我再留在京兆府上实为不妥,今夜我便要回我府上去,姑娘若有事与我相商,可托衙役给我带话,也可直接到王府寻我。”裴霁舟道。 江瑟瑟点点头,“我是王爷携天子诏令进的京,既然案子已结,我亦不便久留于这京兆府中,今晨我托雷师哥在外面为我寻了一间屋子,可暂住一段时间,待我收拾好后就捎信给王爷,王爷亦可与我在那儿议事。” 裴霁舟这几日忙昏了头,竟没考虑到这层。他打算邀江瑟瑟去府上住,可再三思量后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好。”裴霁舟应道,“姑娘独自在外,切要注意自身安全。” 江瑟瑟淡淡嗯了一声后,又重新拾起笔继续描绘着另一女子的画像,看着发间那朵簪花,裴霁舟很快便认出了她笔下之人,是夏荷。 怔神之际,风恰巧从窗涌进,掀起被压在案上的画像一角,像随风动,莞尔若生。 裴霁舟怅然。 未曾想,刚过两日,江瑟瑟突然失踪了。 “好端端怎么就无缘无故地不见了?”裴霁舟腾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绕过书案疾步走至仇不言面前,“江姑娘曾说要搬出京兆府,许是去了新住处,你可有仔细寻找?” “找了,都找遍了。”仇不言额上汗渍未干,气息不匀,“您不是说江姑娘今天才搬所以让属下去帮忙的么,结果等属下到了京兆府才知,江姑娘昨日就搬走了。属下从衙役那里要了住址,过去一看,门是锁着的。” 仇不言亦是急得喘口气儿的时间都没有,“开始属下只当江姑娘是出门采买去了,便去集市上晃了一圈,但没发现江姑娘的影踪。之后属下又去大理寺寻了雷寺正,他亦不知晓江姑娘行踪,然后我俩就在江姑娘房门外蹲至天黑,直至附近邻里对我俩生疑报了官,我们才不得不离开。” “没有人看到过江姑娘什么时候出的门?”裴霁舟问。 仇不言悻悻地抓了抓后脑勺,“属下本想问问邻里,可天色已晚,那里住着的又都是些老弱妇孺,皆惧怕陌生男子,不愿和我等说话。” “带我去江姑娘住的地方看看!”裴霁舟边说边走,“雷寺正现在何处?” 仇不言跟了两步,又急忙折回去取了裴霁舟的大氅,“他还在江姑娘住处守着。” 裴霁舟未发一语,及至府门口,他抢过家丁递来的缰绳,纵身上马,一道长吁声后,两匹烈马犹如利箭般射出去,划破了夜空。 “王爷!”见着裴霁舟走来,蹲在门口角落的雷寺正忙不迭地站起身,不等裴霁舟开口,他朝楼下那间黑黢黢的屋子望了眼,自顾开口道,“江姑娘还没回来。” 江瑟瑟新觅的住处位于朱雀大街的静安巷,这里早先亦是处繁华热闹的巷子,只因修建的楼宇年代久远了些,与现在客人们的需求相比显得旧且窄,因此有商户位陆续将商铺搬离了此巷,而空下来的楼阁便或卖或租给了别人。 此间楼上住的多是些老人,这会儿子刚过亥时正,楼下便已熄了光亮。 裴霁舟踩在年久失修的木梯上,每走一步,木梯都会发出摧枯拉朽的吱吱声,裴霁舟也顾不得木梯是否会踏,三步并作两步奔上了楼。 手中无灯,裴霁舟只能借着对面巷子照过来的昏光和浅淡的月色瞄清楼廊轮廓。江瑟瑟的屋门上挂了把生锈的锁,裴霁舟只轻轻扯了一下,那锁便应声而落。 借着黯淡的月色,裴霁舟瞧清了屋内的陈设。而此时,仇不言已上前点亮了桌上的烛火。 “江姑娘的东西都还在这里,那她又会去哪儿呢?”仇不言扫了眼屋内。 “小师妹她初来西京,除了我们几个,也没其他的熟人,不至于这么晚了还不回来。”雷鸣道。 “其他的熟人——”裴霁舟喃喃重复了一遍,灵光乍现之间,他想起了一个人。 “不言,你和雷寺正再沿街四处仔细寻找江姑娘,我先去个地方——”裴霁舟说罢便转身出了屋子。 “大半夜的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再吵我可要报官了啊。”忽然,隔壁大娘开门怒嗔道,在认出仇不言和雷鸣后,她怨道,“怎么又是你们俩,守了一天了还没等到人?” 仇不言和雷鸣歉疚地朝老大娘揖礼。 裴霁舟担心吓着老人,上前解释道:“老人家您别害怕,我们不是坏人。”说话间,他回头瞧了眼二人,另两人忙附和点头如捣蒜。 “只因有一朋友住在此处,但她却突然不见了,我们甚是担忧,不得已才几次三番过来寻找,若有叨扰,还请老人家见谅!”裴霁舟道。 老大娘无奈长舒口气,她探出半个身,看着裴霁舟道:“看你们仨都长得仪表堂堂,也不似坏人模样,我便与你们说吧,今日午时后,我从外面回来时正好碰见那位江姑娘出门——” “大娘您看见江姑娘了?”裴霁舟慌忙上前几步,“您可有听说她那时准备去哪儿?” 老大娘点头,声色苍然道:“她昨日才搬来,我们碰见了也只是简单打个招呼而已。” 老大娘音落的瞬间,裴霁舟泄气。 “不过我上搂后,瞧见有人在与她说话。”老大娘慢悠悠地继续说道,“看样子应该是熟人。” 裴霁舟的某种顿时又燃起了光亮,他急忙追问:“可是一位身形俊逸的男子?个头应比我稍微矮些?” “不是!”老大娘想也没想便否认了,“同江姑娘说话的人也是位姑娘。” “姑娘?”雷鸣和仇不言惊讶得互相看了一眼。 “大娘您确定没看错?”裴霁舟心有怀疑。 老大娘不乐意了,她好心相告,可对方却不相信,她没好气地斥着裴霁舟:“老身是年纪大了,可男女还是分得清的。你啊爱信不信!”说完,她便要回屋关门。 “抱歉大娘,是我言语失当了。”裴霁舟大步跨过去撑着门不让对方关上,“事态紧急,还请大娘将那女子的相貌特征告知于我。” 老大娘用力推了几下门却纹丝不动,她无奈放弃,道:“那女子戴着顶帷帽,我如何能知其样貌?不过观其穿着,想必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裴霁舟听闻这话,心中猛地炸开。愣神的瞬间,大娘趁机关上门并落了门闩。 “王爷,我听着那大娘的描述,怎么那人有些眼熟啊?”仇不言道。 “谁啊?”雷鸣倒是没有丝毫印象。 裴霁舟没有直接回答二人的话,他默然片刻后吩咐道:“雷寺正、不言,你二人先各自回去调些人手过来。” “现在?”雷鸣面露难色。 “就现在!”裴霁舟强调。 雷鸣欲言又止,心想现在就现在吧,大不了挨一顿训。 “对了,雷大人,因我身份特殊,府上兵马不敢擅动,还请雷大人从大理寺多调些人。”裴霁舟思忖片刻,确保不出任何纰漏,“不言,你去找胡安常,让他将京兆府未当值的衙役尽数拨于你,拿上我的令牌——”裴霁舟顺手从腰间扯下圣上钦此的郡王身份牌递给仇不言,“不怕他不应你。至于圣上那里,等一切尘埃落定后,我自会负荆请罪!” “是!” “遵命!” 二人纷纷应道。 “那王爷您要去哪儿?”雷鸣抬头望着裴霁舟。 “陈王府!”裴霁舟说着,已大步下了木梯,至转角,就几步的距离他似乎都已等不及,他单手撑着木栏,纵身跃下。 芙蓉面(二二) 平地风骤起,卷起细碎的砂石,拍在窗棂上哐哐作响。 屋内无灯,只有月光穿透窗户纸在地上投出纵横交错的格子影。 两道细且绵长的呼吸声交替起伏,于这静谧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在月光照不见的角落,两个娇弱的女子紧紧依偎在一起,而就在离两人几步开外的另一角,还躺着另一个女子,她面色惨白,曝露在外的皮肤上青黑的斑点显现,她的嘴角还挂着一丝干涸的血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女子早就断了呼吸。屋中没有用来遮盖的物什,另两个女子便拾了几把稻草覆在其身。 “姐姐,外面好似来人了。”缩在公孙念怀里,年纪仅有十四岁的胡湘儿于昏沉中猛然醒来。 公孙念缓缓睁开双眼,她一手紧揽着胡湘儿,一手轻轻拨开身上的稻草,又朝胡湘儿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后,两人心有灵犀地开始轻轻挪动。 公孙念和胡湘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她们先是蹲在门后,然后慢慢地向上抻着头扒在门上,最后只从格扇后面露出半个头,将将能瞧着外面的一切。 “姐姐,你快看,又有一个女子来了。”胡湘儿颤抖着声音足以看出她的恐惧。 公孙念嘘了一声,胡湘儿当即紧闭双唇,两人再次朝外面看去。 屋外月色清明,两道纤美的身影由远及近,犹如坠落的仙女般脚步轻盈地穿梭在院中的小径上。 与她们这些被绑进来的不同,那面生的女子似于这家女主人相熟,两人边走还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话。 忽然,稍后那位身穿青衣的女子停下了脚步,堪堪朝二人的方向看来。 公孙念像是被人看穿了似的浑身一个激灵,她脚下虚浮,竟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姐姐!”胡湘儿压抑着声音唤道。 公孙念摆手示意自己无碍,然后在胡湘儿的搀扶下,两人又缩回了原先的角落。 期间,盖在赵银珠身上的稻草滑落时发出了断续的窸窣声,惊得两人大气都不敢出。 “姐姐,我想那位姑娘应该不会像我们这般倒霉。”惊魂未定的胡湘儿从公孙念怀里抬起头,“我看她们像是相识,那个女的应该不会对自己的朋友下手。” 公孙念不敢细想,久久地,她才缓声道:“但愿吧。” 虽素不相识,但已经死了太多的姐妹了,她也不想再有别的姑娘受到伤害。公孙念揽着胡湘儿的手更用力了些,她悄悄朝躺着的赵银珠看去,此刻,她只期望能有人把她们救出去。 虽然渺茫,却仍旧怀有希冀。 “妹妹,怎么了?”柳轻烟察觉身后断了脚步声,转过身问。 江瑟瑟回头,跟上柳轻烟后扯个了浅浅的笑,“没什么,就是羡慕姐姐命真好,找到了陈王这般才貌双全家世显赫的男子,城中有王府,城外有山庄,简直羡煞死妹妹了。” 夜色沉沉,柳轻烟面上闪过肉眼不可查的心虚,她干笑着回道:“妹妹若是喜欢,常来便是。” 江瑟瑟抬眸看她,只见柳轻烟状若虚无的眸中又掺了几分诚挚,倒是把江瑟瑟搞糊涂了。 莫非,今日她还有能够离开这里的机会? 怕是不能吧。江瑟瑟浅笑着没有说话。 柳轻烟径自将江瑟瑟引至了厢房,她先给江瑟瑟倒了杯热茶后,又至床头燃了檀香。 “怎么还劳姐姐亲自动手,这偌大的庄园就没有个侍奉的下人吗?”江瑟瑟心有猜疑,且有八成把握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柳轻烟的手停滞了一瞬,笑道:“以前是有的。” 江瑟瑟品了口茶,点头赞了茶香,随即又至窗前推开了窗扇。 “妹妹不冷么?”柳轻烟点好香后走至江瑟瑟身后。 江瑟瑟看着对面黑漆漆的一排屋子未置可否,默然片刻后,她偏头看向柳轻烟,“姐姐上次跟妹妹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妹妹还没来得及细问,姐姐便被陈王叫走了,当日瞧着王爷的怒色,我只当是再也见不着姐姐了,怎地今日王爷舍得把姐姐放出来,还让姐姐带妹妹来了此等好地方?” 柳轻烟面色愈渐凝重,她张了张唇,终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姐姐,您还不打算说吗?”江瑟瑟看出了柳轻烟的犹疑和不决。 柳轻烟默然许久,轻声叹息道:“一切就快结束了,瑟瑟,你信我,那样的事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 “那之前已经发生的呢?”江瑟瑟偏头看柳轻烟,“那些无辜的孩子们,就那样白白死了吗?”江瑟瑟看似平淡的语气中有着明显的愤恨。 “瑟瑟,案子都已经结了,就让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不行吗?朝廷会给那些孩子们的家人发放可供他们一生都衣食无虞的赙赠——” “不愧是陈王妃,皇亲贵胄,好大的口气啊!”江瑟瑟重声打断了柳轻烟的话,后者亦被江瑟瑟这一席话吼得愣了一瞬。 “就算死的是阿猫阿狗,尚有它的主人为其感到怜惜,况且那还是十几条人命,王妃竟说得这般轻巧?”江瑟瑟眸色如刃,其尖锐如刀的话语狠狠地扎在了柳轻烟的心上。 “好,就如你所说,之前的事都暂且不提。”江瑟瑟接着道,“那她们呢?”江瑟瑟未明说“她们”指的是谁,她只是正面朝向对面那排黑漆漆的屋子,目光落在那两扇紧锁的屋门上,光影乍现之间,似有无数罪恶的爪牙伸向那些手无寸铁的弱者。 “你、你怎么知道......”柳轻烟立刻就露了馅。 其实江瑟瑟原本也不确定那边是否关着人,她只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便想着诈柳轻烟一下,没想到还成功了。 此时的江瑟瑟也没那个闲情与柳轻烟解释那么多,她只转头定定地看着柳轻烟那张被白纱遮住了面庞,她试图看透面前之人,却终是徒劳。 “所以,你今日带我来这儿,是决定要对我下手了吗?”江瑟瑟声无波澜,好像在说今晚要吃什么般风轻云淡。 柳轻烟却被江瑟瑟这话吓了一跳,她忙道:“瑟瑟你怎会这样想,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 “是吗?”江瑟瑟淡然一笑,“你不会,那陈王呢?” “瑟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柳轻烟像是真的没听明白。 江瑟瑟双手撑着窗栏,扫了眼远处的高墙,轻声叹息,她也不再与柳轻烟卖关子,直言道:“虽是别苑,可其主人好歹也是个亲王,怎就连一个仆人都没有,想必这地方不太见得光吧?之前恪郡王费了那般手段也没查出这地方来,足可窥见此处之隐蔽,现在你却光明正大的带我步入这里,想来也没有要放我回去的打算吧?” “不是的,瑟瑟,你听我说——”柳轻烟急忙解释,“我带你来这儿,就是想寻个隐蔽之所,然后将我所知道的事情和今后的打算悉数告知于你,我发誓,我真的没有其它意图。” “陈王是这样跟你说的?”江瑟瑟歪着头顿了片刻,她忽然问柳轻烟:“那之前,他是不是也是这般哄你的?” “什么?”柳轻烟的声音都变了。 江瑟瑟嘁笑一声,她没料到自小混迹于烟花巷的柳轻烟竟是这般的单纯,怪不得她会听信赵世玉的话。 “算了,不说了。”江瑟瑟道,“等陈王来了,我问他便是。” 江瑟瑟转身走到圆桌旁坐下,刚执起水壶便听到外面传来娑娑脚步声。江瑟瑟淡然自若,倒了杯茶递至嘴边时,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嘴角。 “江姑娘久等,本王来晚了。”赵世玉立于门口,光影在他的面上闪烁,衬得他的神色愈加的晦暗不明,使得他那张原本眉清目秀的脸庞显得极其阴鸷与邪恶。 房间里烛光朦胧,微弱的光线照不亮赵世玉身后的黑暗。 “实是抱歉,本王被府中琐事绊住无法脱身,才来得晚了些。”赵世玉一改往日温文尔雅的模样,露出了其隐藏许久的阴险一面,他径自坐在江瑟瑟对面,接过柳轻烟递来的半温热茶水一口饮尽,他拿着空却的茶盏把玩着,状似漫不经心地说道,“我那侄儿倒是心细得很,这么快就发现你不见了,他倒也不怕得罪我,直接跑府上来质问我。” “恪郡王去了王府?那他——”柳轻烟却比江瑟瑟更急,不过她话未说完便被赵世玉一个眼神打断。 “烟儿,无事,你莫急。”赵世玉缓声安慰柳轻烟道。 赵世玉原本想以此来警示江瑟瑟不要抱有希望,就算裴霁舟知道她失踪了又如何,还不是无计可施。 可江瑟瑟听后,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反而落了地。只要她多拖延一些时间,裴霁舟就一定能找到她。 “所以,陈王让王妃把民女带到这里,究竟是要做什么?”要说江瑟瑟一点都不怕那是假的,但此刻已然深陷囹圄,也由不得她再害怕,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与眼前这个恶魔斗智斗勇。 “江姑娘向来聪慧,何不猜上一猜?”赵世玉饶有兴趣地反问。 和书生打交道就是麻烦,拐弯抹角地,惹得人心烦。 江瑟瑟暗自腹诽,面上却如常,她眸色流转,最后却停在了柳轻烟身上,“从何处开始说呢,要不就从王妃那张见不得人的脸说起?” 柳轻烟浑身一震,不自禁地看向赵世玉,赵世玉却微微颔首,道:“可。” 芙蓉面(二三) 江瑟瑟面带轻笑,娓声道来,“这还得从半年前说起,久居深苑的陈王妃突然患上了怪病,纵然请来了京城内外的名医也皆束手无策。眼见着王妃的脸部日渐溃烂,王爷和王妃心急如焚,许是在某一日,偶然听得人说此乃绝症,非是普通药材能治。除非——” 江瑟瑟故意停顿下来,趁机窥视着赵世玉的反应。 果然,赵世玉的声音和神色都跟着冷了下来,“除非什么?” “除非换皮,方能根治。”江瑟瑟补充道。 蓦地,赵世玉摩挲杯沿的手指一滞。忽而,他悠悠抬起头,眸色更加深沉,再开口时,语气寒如冰窖,“你怎么知道得这般详细?”说罢,赵世玉转头看向柳轻烟。 柳轻烟的帷帽左右摇了摇,“妾身还未跟瑟瑟提起过,她应该都是猜的吧?” 江瑟瑟确实是猜的,但她的这些推断也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基于事实的推论。 “可这皮也不是轻易就能得到的。”江瑟瑟不顾二人的异样,继续道,“或许王爷最初也想过用银子买,可其它的还好说,买人一张脸皮,对方听了定会吓得拔腿就跑,之后王爷便动了绑架的念头。原以为一切都将尘埃落定,殊不知换皮也是有风险的。” “换皮,说起来简单,无非是从别人脸上剥下来再缝到王妃脸上去,可实际做起来,却不是一般的难。”江瑟瑟看着赵世玉的神情从原来愚弄别人的得意慢慢变得阴暗如墨,“缝皮和缝布不一样,不同颜色、不同品类的布可以随便拼接在一起,但皮却不行,或是黑了,或是白了,或是扯破了,或是与原本的皮肉无法融合生长。一张皮不行,只能寻找第二张,第三张......也许王爷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一不留神就剥了这么多人的皮吧?等王爷您反应过来回头一看,身后尸体早已堆积如山。” “你,你究竟是如何知道得这般详细的?”赵世玉在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江瑟瑟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话,而是反问道:“王爷,夜深人静之时,你可曾为此感到过半点歉疚和懊悔?” 赵世玉闻声缓缓抬起头,紧盯着江瑟瑟双眼已然通红,他咬着牙攥着拳。若非江瑟瑟于他还有用,他定会将她撕得粉碎。 赵世玉这边还能隐忍下来,柳轻烟却崩不住了。 江瑟瑟只得嘭地一声,就见柳轻烟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呜咽起来。她一直戴在头上不敢取下的帷帽也因此掉落在身旁。 “嘶——”江瑟瑟倒吸一口凉气,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柳轻烟那半张溃烂的左脸,脸皮没了,露出来的肉有的已经变成了乌色,再一细看,隐隐还能瞧见曝露出来的牙关。 江瑟瑟想象不出,柳轻烟有多疼。 “烟儿——” “王妃!” 江瑟瑟和赵世玉同时惊呼出声,亦同时奔过去将柳轻烟扶起。 数月的病痛折磨和内心上的煎熬致使柳轻烟一朝溃败不可收拾,她绝望地看着江瑟瑟,终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瑟瑟,亏得烟儿待你如亲姊妹,你如今就是这样回待她的!”赵世玉怒喝道。 江瑟瑟心中陡生歉疚,但一想到那些枉死的女子,那仅存的一丝丝愧疚也荡然无存。 “江瑟瑟,你既已知我曾经所做的一切,那么今日叫你来此处,想必你已然猜到了我的目的。”扶着柳轻烟在椅子上坐稳后,赵世玉转身对江瑟瑟道。 江瑟瑟心中一紧,思忖片刻后,岿然直面那张恶魔之脸,“我知。但遗憾的是,我这张脸怕是要让王爷失望了。” “这几日本王观察良久,你张脸倒比别人的更加水灵精致,与烟儿之前的肌肤相配。”赵世玉冷笑着说道,“本王可是想了很久了,又怎会失望。” 江瑟瑟但笑不语,她朝柳轻烟看去,只见后者摇头嗫喏着:“不,王爷,求求您,不要再这样做了......” 柳轻烟的喃喃声慢慢转变成低声地啜泣,两行浊泪从眼角滑落,右边的流进脖颈,左边的没入溃烂的皮肉中,夹带着殷红的血水慢慢滴落。 “烟儿,你别怕。”赵世玉转身蹲在柳轻烟身前,“相信为夫,只这一次,你便可彻底摆脱痛苦,今后,你依旧是之前的那个你。” “王爷,妾身不要了,什么出水芙蓉般的容貌,妾身都不在乎的,妾身只想和王爷安安稳稳地度过此生。”柳轻烟早已泣不成声,她祈求着赵世玉,“王爷,我们收手好不好?” 赵世玉却并没有为柳轻烟的恳求所打动,反而他的眸中越来越坚定,他认为只有治好柳轻烟的恶疾,他们才能真正的重新开始。 或是当局者迷,只有江瑟瑟这个旁人看得真切。说什么都是为了对方好,实际上却是赵世玉自己过不了心中的那道坎罢了。 想他堂堂亲王,先帝的亲儿子,出生就比他人高一等。他三岁识得千字,五岁熟背诗词,貌如白玉,品行卓绝,他本应是于上空睨万物的天子娇子,只因先帝一句“杜绝夺嫡之争”而被发配至了穷乡僻壤。 他才情斐然,就连曾经的太师亦对其赞不绝口,偏偏因着这一身虚无的爵位,绝了他入仕的希望。 赵世玉本身便是极其优秀的,所以他对自己身边的人或物也绝不容许有一丁点儿的瑕疵,他自认为这世上没有哪个女子能与其相配,直到他遇见了柳轻烟。 柳轻烟出身于风尘之所,自小身世坎坷,与赵世玉相似。但她又与别的烟花女子不同,同样出生于淤泥之中,唯有她不染不妖,如一块无瑕的白玉。早已看淡一切的赵世玉突然又活过来了,因此他不惜顶撞圣上和朝中大臣也要娶柳轻烟,哪怕世人都不愿承认她的身份,但他仍旧要给。 本来以为两人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完平庸的一生,可天有不测风云。柳轻烟生病了,还是不治之症。 要是别的病还好,偏偏这个病会侵蚀柳轻烟的肌肤,她那原本绝然的样貌突然变得恐怖不堪,连最平凡普通的女子都不如。 赵世玉的信念突然就崩塌了。 赵世玉绝不允许自己的白玉破碎,他费尽心思从全国各地找到了名医,可他们的诊断结果只有一个:绝症,无药可医。 赵世玉萎靡了半个月,饱受病痛折磨的柳轻烟还要反过来安慰他。也不知是何日,春祥带了一个术士回府,那术士说“王妃的病只能从根上治,既然烂的是皮,再换一张便是。” 困顿于沼泽境地的赵世玉总算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又活了过来,开始为柳轻烟物色新的、好看的脸皮。 黑的不要,丑的不要,糙的不要,除脸皮之外其它的皮更不要。要满足全部的条件,寻找起来确实很麻烦。 但赵世玉不怕麻烦。他耐心的物色着适合柳轻烟的皮。 终于,他在街头遇到了卖红薯的陈七七。 那丫头真傻,随便夸了她几句容貌好看,她便信了。骗她说要将她所有红薯全部买了,她便自告奋勇地要帮忙把红薯送至府上,又哄她说宵禁城门关了,她犹疑了一会儿还是留了下来。 迷晕陈七七后,赵世玉兴冲冲地叫来术士,要动手的时候,才发现她脖子下有一块胎记,那姣好的脸皮就被那块黑痣给废了。 之后,用类似的法子,又陆续骗来了另外十二人。 赵世玉一心扑在研究如何取下一整张皮上,根本无心顾及其他,等回过头来一看,已经死了六个人。 那日,赵世玉正在书房内研究古籍,春祥便慌里慌张闯了进来,他并没有责怪难得逾矩的忠仆,只浅声询问了句“何事?” 春祥颤巍巍的答道:“主子,西院里的那些......东西已经开始发臭了,味儿已经传到下人们居住的地方了,虽然奴婢假称是野猫死在了里面,暂时打消了大家伙的疑虑,可再这样放下来,难免不会被人发现。” 赵世玉放下书默然片刻后悠悠道:“这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这样,你趁夜将其处理了便是。” 春祥惊惧地抬头看了主子一眼,怯弱道:“六具尸体,若是全抛至荒郊野外,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更何况那些个女子都没有,没有脸。” 赵世玉叹了口气,略一思忖后告诉春祥:“这样,你寻个隐秘之所,将那些尸体剁碎,再抛得分散些,这样即便有人发现了,也查不出她们的身份。” 京中那些官员赵世玉可是太了解了,皆是些酒囊饭袋,阿谀奉承倒是在行得很,办起事来一个比一个拖泥带水。 听了这话的春祥浑身开始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得了令本应退下的他却怎么也迈不开脚步,而依旧坦然自若地端坐在案前的赵世玉却问他:“还愣在这里干嘛?” 春祥连声喏喏,抬起如千斤重的腿跌跘着向外跑去,跑到前院,终是支撑不住,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期间有家仆路过看见了,连忙将其扶起,春祥却避之不及。 春祥心里实在是怕得很,思来想去,他将那些尸体装进泔水桶里允出了城,因挂着陈王府的旗帆,城门口无人拦他。春祥便顺利地将那些尸体运到了城外,并在他以夏荷名义购置的别苑里将尸体剁成碎块后分别抛弃。 春祥谨之又谨,慎之又慎,没想到几日后还是被夏荷发现了。 因那处别苑还未修缮完毕,夏荷鲜少独自来这儿,那日也不知怎地突发其想跑来瞧瞧院子修整得如何,恰巧撞见春祥引了一姑娘回来。 春祥怕事情暴露,便将夏荷拉至一旁,说那女子是赵世玉养的小妾,因王妃不容才将其带来这边暂住几日。夏荷虽心底有疑,但她相信春祥不会移情别恋,因此在春祥的连哄带骗之下到底是信了。 又过了两天,夏荷再来别苑时那女子便不见了,她只当已将其安置在了别处,可就在她于院中闲逛时,忽听得一阵呜咽声。 夏荷循声寻去,在一空房中看到了另一陌生女子被绑在柱上,而离她不远处,躺着一个没有脸的女子。 夏何被吓了一跳,不小心踢到墙脚发生了声响,她下意识想逃,却听到屋里的哭声更浓。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夏荷终究还是推开了那扇门,扯下女子口中的布条,她听到了有生之年听到的最荒诞最匪夷所思的事。 芙蓉面(二四) “所以,夏荷是撞破了你的无耻行径才被你灭口的?”江瑟瑟冷声道。 赵世玉嗤笑着摇了摇头,“那是她运气不好。” 夏荷从黄莹莹口中得知,她和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李桃都是被骗来的,这里的主人是个丧心病狂的恶魔,竟活生生的将李桃的脸皮揭了下来。 夏荷还以为黄莹莹说的那个恶魔是春祥,她的脑中砰然炸开,昏昏沉沉的,一时不知该不该信。 而黄莹莹则把夏荷当成了跟她一样的受害者,啼哭的同时,还让夏荷赶紧逃。 “姐姐,你一定要逃出去,我父亲是礼部员外郎,你去找他,他一定会救我们出去的。” 一边是爱人,一边又同为女子。自小受尽了磨难的夏荷终究是见不得别人也受到伤害。尽管他不愿相信这一切都是春祥做的,可在犹疑片刻后,她还是解了黄莹莹身上的绳子。 “出门左转再右转就是后院大门,你从那儿走,出去后穿过竹林就是人户。”夏荷边说边将黄莹莹朝外面推,黄莹莹还顾及着气若游丝的李桃,夏荷又道,“带上她是跑不了的,你赶紧回去找你爹,再带人来救她。” 慌张的黄莹莹没有察觉出夏荷话中的端倪,她也顾不得那么多,提着裙摆便按夏荷说的方向跑去。 夏荷再转过身来查看李桃的伤势,时隔两日,再见却是物是人非。 李桃那张精若鹅蛋的脸早已不复存在,鲜红的血早已染透了她的中衣,夏荷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可就算如此,闭上眼,她的脑海里也全是血淋淋的皮肉以及跳动的筋脉。 “你再坚持一下,我马上带你出去。”夏荷掏出手帕,试了几次才强忍不适盖在了李桃流血最多的伤口上。 疼得快要晕厥过去的李桃勉强张了张唇,却是一点儿声音也没发出来。 夏荷一边轻声细语地安慰着她,一边将她扶坐起来,正当她打算将李桃背起时,才逃出去不久的黄莹莹又被扔进了屋子。 “来都来了,何必急着走呢。”赵世玉邪魅的声音在夏荷头顶上响起。 夏荷抬头便撞进了赵世玉阴鸷的眸中,接着她便看到了立于赵世玉身侧的春祥。 “夏荷,你做什么?快过来!”春祥一把抓住夏荷的手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后。 黄莹莹惊愕地看着夏荷,一旁的李桃也随即发出绝望的哀嚎。 春祥不顾夏荷的咒骂与呼喊强行将其拖回了屋里锁着,再回至赵世玉身边,春祥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 “主子,贱内是奴婢没有管教好,差点儿误了主子的大事,但请主子放心,奴婢一定不会让她泄露半个字的。”春祥稽首道。 “是吗?”赵世玉理着袖口缓缓转身,他不急不躁地说道,“可本王瞧着她那气性,像是不把本王绳之以法便绝不罢休似的。” “主子,夏荷她年幼无知说话不过脑子,主子您万不要与她一般见识。”春祥嘭嘭嘭地在地上磕着头,祈求着赵世玉能饶她一命。 “春祥,这些年来本王待你如何,你应心知肚明。”赵世玉淡声道,“若没有我母妃,你怕是早就命丧黄泉。你说过要用性命报答本王的。” “奴婢愿为主子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春祥身下的石砖上已现红印,但他还是一个劲儿地磕着,“但夏荷是无辜的,求求主子饶她一条贱命。” “一个风尘女而已,也值得你这般维护?”赵世玉道。 春祥壮着胆子复道:“夏荷他不在乎奴婢阉人身份,奴婢又怎会介怀她的过往。再说,主子不也为王妃做了这么多,主子又值得吗?” “混账!”春祥这一句话彻底惹恼了赵世玉,他一脚便将春祥踢出了门外,“你竟敢将那妓子与王妃相提并论!” “奴婢错了,奴婢有罪,还请主子责罚!”春祥被踢了个后滚翻,又赶忙爬回来匍匐在赵世玉脚下求饶。 赵世玉双眸微狭,狠辣倍生后又被他强压了下去。他摆手道:“下去吧。” 春祥怯怯地抬头看了赵世玉一眼,对于他的口不择言,赵世玉没有惩罚他,春祥并不意外,因为在他的心中,赵世玉本就不是那种惯于责罚下人的主子。以往犯了再大的错,赵世玉最多也就斥责几句。 赵世玉没有说要为难夏荷,这让春祥暗自庆幸的同时,又添了几分感激。 但令春祥没料到的是,就在他奔波于街头为赵世玉苦苦寻找着适龄女子时,赵世玉的魔爪却伸向了夏荷。 “主子,事情是越来越难办了。”春祥气馁地回到另院,他垂着头不敢去看躺在案上那已看不出是死是活的女子,他自顾地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吮了一口后又继续道,“且不说百姓们的警惕提高了不少,那位恪郡王又在城中增派了不少人手巡逻,城门口也尽是他的人,凡是路过者,皆要被守卫盘查。” “你已经很久没有给本王带人回来了。”赵世玉洗了手上的血迹,边用帕子擦着边折身朝春祥走来。 “奴婢无能,但请主子放心,奴婢一定会再带人回来的。”春祥道。 春祥偷窥着赵世玉的神色,见他不似前两日那般暴躁,正感欣慰时,他忽然听到了一声低低地呼唤。 “春祥哥......” 只这一声,春祥的脑和心猛然炸裂开来。他登时怔在了原地,目光呆呆地看向案上之人。 “春祥哥......”又是一声。 春祥手中的杯子应声落地。他忙不迭地扑过去趴在案前,“......荷儿?你是荷儿?” 因为所有受害的女子都被褪去了外裳只剩中衣,春祥第一眼竟没认出夏荷来。 夏荷张了张唇,没发出声,春祥却看出她说的是“是我”。 春祥哇地一声哀嚎起来,他双手凌空,想去摸夏荷那张血淋淋的脸,比划了一阵后却无从下手。 “荷儿,你怎么......”春祥哭喊着回过头去看赵世玉,他跪爬到赵世玉脚下,扯着他的衣摆嚎啕着,“主子,您怎么,怎么能对我的荷儿下手,奴婢不是跟您保证过绝对不会让她说去的。您怎么能这样,您可是奴婢最尊敬的主子啊!” 赵世玉丝毫不为其所动,他挣开春祥的束缚,将一个铺了冰的食盒递至春祥面前,“赶紧将此物送回府,若误了时辰,本王拿你是问!” 春祥的信念就在这一瞬间彻底崩塌了。他忽地止了哭声,回头看了还在唤他名字的夏荷一眼,镇定地起身接过了盒子。 “夏荷是春祥亲手杀的。”再说起往事,赵世玉面上依旧不见半点愧疚。可能于他来说,真的只不过是揭了别人一张皮而已。 春祥花重金买了药材,勉强吊着夏荷一口气。可曝露在空气中的血肉很快就因为感染而发生了溃烂,她没有死,却生不如死。 在勉强支撑了三天后,夏荷求着春祥了结了她的性命。 而自那之后,春祥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不再对赵世玉唯命是从,更是时常疯癫地说着呓语,最终,在某个深夜,他随着那四名女子一起坠入了洛水河中。 “他们说得没错,你就是个十足的恶魔!”江瑟瑟道。 “恶魔?”赵世玉付之一笑,“或许是吧。可本王也是有苦衷的,本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本王心爱的王妃,江姑娘,若换作是你,为了心爱之人,你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不,你错了。这世上除了你以外,没有人会拿无辜人的性命来满足自己的贪欲。”江瑟瑟道。 “不不不,你不懂。”赵世玉还试图狡辩,“你年纪小,没有爱上过人,所以不能理解本王的必情,本王不怪你。” 江瑟瑟不禁嗤笑道:“爱?赵王爷,你当真觉得你这是爱吗?” “难道不是?”赵世玉反问道。 “当然不是!”江瑟瑟斩钉截铁地回道,“你所谓的爱不过是占有欲和贪欲在作祟罢了。若你真的只是单纯地想找张皮换给她,又何必亲自动手?那术士既然提出了此法,自是由他来动刀最为合适,也就不会几次三番地将皮弄坏。你从最初的杀了人再剥到直接从活人脸上揭下一层皮,就真的一次也没成功过吗?也未从中获取到半点儿快感?” “荒唐!本王又不是疯子——” “承认吧,你就是个疯子!”江瑟瑟打断赵世玉的话,“你以爱妻之名行不轨之事,戕害十几条人命,还没有半点儿愧疚之意。这世上再没有比你更疯的疯子了!” “姐姐,我再唤你一声姐姐!”江瑟瑟转身柳轻烟,“你切莫再被眼前这个衣冠禽兽给骗了,不要为了他葬送了自己的人生。” “哈哈哈哈哈!”赵世玉忽然大笑起来,“你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本王说不过你,但你也别想离间我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赵世玉走至柳轻烟身前执起她的双手紧握在手中,他忽又变得柔意绵绵起来,“烟儿,你信为夫,为夫真的只是想治好你的绝症,你放心,为夫的手法已经很娴熟了,现在只需要最后再试一次,为夫向你保证,一定会成功!届时我们夫妇便离开这扰人之处,另觅良居而栖,双宿双飞岂不美哉?” “我看——”赵世玉的眸子猛然又变得暗沉起来,他看着江瑟瑟一字一句地说道,“江姑娘的皮就不错。夫人,你觉得如何?你这么喜好她,应该也喜欢她的皮吧?” “姐姐,陈王已经疯癫成魔了,但你没有,你不要再被他的花言巧语哄骗了。”江瑟瑟对柳轻烟道。 “够了!”赵世玉一挥袖,扇得烛火颤巍巍得差点儿熄灭,“你再多说一句,信不信本王立马割了你的舌头!” 而柳轻烟还是残存了一丝理智,她恳求着赵世玉:“王爷,求求您不要再造杀孽了。我最好的朋友夏荷已经死了,我不想再看着瑟瑟也死在我面前。求您了,王爷!” 眼见自己最爱之人也背叛了自己,赵世玉怒气冲冲地甩开柳轻烟的手,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般喃喃道:“怎么连你也弃我而去?我一心为你,你却始终向着外人,烟儿,你可知,本王的心都快被你撕碎了。” 芙蓉面(终) 夜已深,月已沉。屋外寒风呼啸声,柳烟轻的呜咽声,赵世玉喃喃声,以及从对面飘来的若有若无的哀叹声,声声汇入江瑟瑟耳中。 江瑟瑟亦不禁叹息,这好端端的一个人,怎地变得这般鬼样子? “都是你!”赵世玉忽地止了低啜,回头凶狠地瞪着江瑟瑟,“若不是你,烟儿又怎会对本王生嫌,是你毁了我们的鹣鲽之情!” 江瑟瑟无奈扶额,与这个疯子已是无话可说。她朝外面看去,风已止,院中静谧无声。 她所期待的,还没有来。 “你必须为此付出代价!”赵世玉如同恶儿狼一般朝江瑟瑟扑过来,并用力扼住了她的脖子,被吓得惊慌失措的柳轻烟滑至地上不住哀求。 江瑟瑟被赵世玉提着双脚离了地,喉咙被卡得吸不进一口气,只过须臾,她的双眼便控制不住地翻白,双颊涨红,脑中更是飘然不知事项。 “你不是,要让王妃恢复原貌么——”江瑟瑟凭着最后一丝气力艰难开口,“我,有,办法。” 失心疯的赵世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残存的理智,他突然松手,江瑟瑟便跌在了地上。江瑟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赵世玉还未等她将气喘匀,又道:“都怪你差点儿害本王失了理智。” 赵世玉半蹲在江瑟瑟面前,挑起江瑟瑟下颌戏谑道:“可不能让你死了,死人的皮就不好用了。” 江瑟瑟扭头甩开赵世玉的钳制,她起身整理好衣裙,才对赵世玉道:“你若真的只是想她变成原来的样子,又何必执着于换新的皮,我有不伤人命的法子,只需半年——” “半年?本王已经等了半年,你还要让本王再等几个半年?”赵世玉根本不愿听江瑟瑟细说,“本王又如何知道你是不是在哄骗本王?” 说罢,他忽地大笑几声,像是识破了江瑟瑟的计谋那般得意,“你与那些庸医一样,都是在骗本王。本王与你废了这么久的口舌,也让你多活了几个时辰,也是时候办正事儿了。” 话音落下,赵世玉便从袖笼中掏出了一把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在了江瑟瑟颈上,“老实点儿,乖乖地让本王把皮揭了,或许还能留你一条贱命。” 赵世玉胁着江瑟瑟朝自己那间工具房行去,他似乎是忘了,他心爱的王妃还跪在地上。 赵世玉逼着江瑟瑟自己去案上躺着,他则拿了手铐正欲将江瑟瑟的手铐上时,忽听外屋传来一哀呼:“王爷,既然一切因妾而起,那妾便了结了这残身,以慰那些冤死的亡魂,只望王爷莫要越陷越深!” “不好!”江瑟瑟惊呼着看向赵世玉。 赵世玉当即丢了手中的铁链,忙不迭地朝外跑去,可就在此时,一道利器落地的清脆声和重物坠地的砰然声一同传来,接着便传来了赵世玉呼天抢地地呐喊。 “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送她去医馆!”跟着跑出来的江瑟瑟也顾不得自己是否还身处于危险之中,她从身上扯下一条细布缠在柳轻烟脖子上,可那血很快被渗透出来。 柳轻烟张着嘴,含泪看了赵世玉一眼后,就断了气。 江瑟瑟松手退至一旁,虽不忍心,可这或许是柳轻烟最好的结局。 江瑟瑟趁赵世玉抱着柳轻烟的尸体嚎哭时,急忙朝着那间被锁的屋子跑去。赵世玉这人还真是谨慎得很,一间屋子的门和窗都上了好几把锁。 江瑟瑟取下银簪,边拧的同时边朝后面看去,见赵世玉没有跟来,她稍稍松了口气。 第一把锁应声而开,她嘴里喊着“有人在吗”,几乎是同时,两个人影便扒在了门的里面,连声答着有。 “姑娘快走,那人过来了。”公孙念从门缝里窥见赵世玉提着刀朝这边赶来,惊呼道。 江瑟瑟慌乱间丢了簪子,回头时正见赵世玉怒喊着朝自己砍来,好在她自身反应过,堪堪躲过了那重重的一刀。 这一刀没砍着江瑟瑟,倒是把门上仅剩的一把锁给砍断了。赵世玉又疯了似的追着江瑟瑟砍。 “姑娘小心!”拉着胡湘儿从屋里跑出来的公孙念提醒道。两人在院内环视一圈后,各自找了把笤帚反朝赵世玉扑去。 赵世玉回身一刀便将两人的笤帚拦腰砍断,他通红的双目又捕捉到了公孙念二人,索性弃了江瑟瑟,转而朝两人追去。 公孙念和胡湘儿二人被关了许多天,早就没了气力,如今不费吹灰之力便被赵世玉逼在了墙角。 “赵世玉,放了她们,有本事再冲我来!”江瑟瑟从背后砸了赵世玉一石头。 此时的赵世玉就像个没了魂儿的木偶,一直被别人牵着走,但也正因为如此,三人猜侥幸得命。 “你们三个今日都得死,一个都少不了!”赵世玉笑得诡谲,哪还有儿半点玉面书生的气质。 江瑟瑟抬眼朝他身后看了一眼,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等的人,到了。 “是吗?”江瑟瑟笑问。 赵世玉气得不行,举刀朝其砍去,便江瑟瑟立于原地巍然不动,公孙念和胡湘儿吓得不敢再看。 而就在这一瞬间,围墙上那个张弓搭箭的男人松了手,利箭嗖地一声离弦而出,正中赵世玉右肩胛。 银刀应声落地,赵世玉亦面朝下摔在了地上。不给他挣扎的机会,仇不言便带着人冲上来将其制服。 玉冠倾斜,乌发碎乱,锦缎肮脏,眼前者不是文人书生敬重的天之骄子,而是一个恶贯满盈的杀人犯。 “江姑娘可有受伤?”裴霁舟从墙上跃下,抓着江瑟瑟的细臂打量了她一番。 “我无碍。”江瑟瑟莞尔道,“多谢王爷救命之恩。” 裴霁舟点了点头,接着便下令搜查整个别苑。随即他上前至幸存者公孙念和胡湘儿面前询问其身体状况之后,便让雷鸣将二人带回京兆府,待情绪稳定后立刻记录证词。 “都怪我照顾不周,让姑娘无端受此磨难。”天色蒙蒙,曦光从天际开出了一道红线,裴霁舟将江瑟瑟送至马车前,侧身从仇不言手里接过缰绳,“我现在要入宫将此案始末呈禀于圣上,不能亲自送姑娘回去,待一切落定,明日晚些时候,我欲在府上设宴为姑娘洗尘,还望姑娘莫要推辞。” 江瑟瑟福礼道:“多谢王爷盛邀,我定会如期赴约。” 裴霁舟欣喜点头,随即翻身上马,长呼一声“驾”后,携赵世玉罪证入宫觐见。 江瑟瑟亦不肯依雷鸣之言回屋休息,她重新拿出已故者名单,按赵世玉此前所述重新整理遗体遗物。 转眼大半日过去,裴霁舟终于从宫里出来时已临近傍晚。 无需江瑟瑟开口,他便道:“圣上听闻赵世玉的恶劣行径后,龙颜大怒。但圣上向来重情,对于这位兄弟,终是开不了斩杀的口,便责令由刑部和大理寺彻查细查后依照大梁律法处置。圣上已让人查抄了陈王府邸,其府上仆人在调查清楚后,有罪论罪,无罪者罚三年苦役后由内廷重新安置。柳轻烟虽没有亲自参与谋杀,但获了个知情不报之罪,圣上怜其惨遇,且其已负罪自戕,便不再追究,至于春祥之尸,则曝于荒野,任其毁灭。” 江瑟瑟点点头,没有多言。于她来说,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且只要真正的凶手伏法,不再有无辜者受到伤害便是她最大的愿景,至于朝廷那些以儆效尤的惩戒手段如何,她都无心在意。 “六具碎尸,除陈七七已经确认外,另外五位分别是冯灵、方萍、金花儿、李四丫和张艳艳。”江瑟瑟转身看着哀啼的苦主,命人捧了四个装有骨灰的盒子上前,“依照此前商议好的,你们五家各自带回去吧。” “圣人已下旨,所有死者的丧葬费全部由朝廷负责,且将依律向各家发放赙银,确保失去了女儿的亲人亦老有所依。”裴霁舟对众人道,“斯人已逝,还望众家保重身体!”裴霁舟拱手深鞠躬,仇不言和其余衙役皆随之。 失去了女儿的父母亲人们悲戚之余还要感谢圣上恩德。悲伤不已的父母兄姊们抱着骨灰盒哭作一团,其中冯灵的父亲抚摸着楠木盒上的金丝边怅然叹息道:“活着的时候,都没住过比这盒子贵的房子,如今死了,还享了这样一番荣华,女儿啊,你这死得究竟是值还是不值啊。” 江瑟瑟低头轻轻揩了下眼角,再抬头时她又对曹珠儿、杨珊珊、李桃和黄莹莹的家人道:“我听说你们已经商量好各自领一具尸骨回去,可是不介意是否是自己的孩子?” 黄老夫人道:“还说什么介意不介意,都是苦命的孩子!”黄老夫人在地上杵了杵 手杖,“姑娘也无需为我等操心孩子们的后事了,老身已与各家商量好了,决定将四个孩子一同葬入我黄家陵园,此后清明,一同祭奠。” “如此甚好。”江瑟瑟道,“各位保重!” 送走一行人等,裴霁舟正欲再与江瑟瑟说话时,忽听人来报,“王爷,傅少师来了。” 裴霁舟看了江瑟瑟一眼,却见江瑟瑟没有丝毫的神色变化,于是冲那人道:“请傅大人进来。” 衙役应声退下,不多时便引了傅斯远入内。 傅斯远看到江瑟瑟后疾步近前,目露忧色,“江姑娘,我今早才听闻你的遭遇,姑娘可有受伤?” 江瑟瑟礼貌回道:“多谢大人惦念,民女无碍。” 傅斯远这才松了口气,忽而又道:“好在此案总算尘埃落定,姑娘也终于刻意歇息下来,好好逛逛西京。若姑娘不嫌弃,明日我带姑娘于京中散散心,如何?” “那个傅少师——”旁边的裴霁舟忍不住开口,“明天江姑娘——” “大人盛情难却,民女岂能拒绝?”江瑟瑟却道。 “那便这样定下了。”傅斯远雀跃道,“明日巳时正,我来接姑娘。” 江瑟瑟点了点头,等打发走傅斯远,她回身时瞧着裴霁舟欲言又止的模样,终是忍不住问道:“王爷想说什么?” 裴霁舟张了张唇,实是有口难言,嗫嚅了半天,才道了句:“无事,姑娘开心就好。” 江瑟瑟笑了笑,没说话。 翌日凌晨,江瑟瑟早早地醒了,躺在床上瞪了半个时辰的床帷,终于摸摸梭梭地穿戴好。 距离和傅斯远约定的时辰还早,她便将自己一箱的工具取出一一擦拭了遍,各类器具重新变得锃光瓦亮,一如新制。 还有一刻钟才到巳时正,而傅斯远的马车已经停在了楼下,江瑟瑟将窗户稀开一条缝瞟了一眼,没有理会,直至过了巳时正才打开窗户。 下面的小厮见状忙向主子禀报,不多时,傅斯远便上了楼。 江瑟瑟明明没有刻意的装扮,可在傅斯远眼里,她又往常大不一样。 才子佳人并肩行于街头,路过之人纷纷向其投来艳羡的目光。这日阳光正好,一扫往日的阴霾,长街上行人言笑晏晏,孩子们嬉闹着,江瑟瑟的心情也跟着明朗了起来。 傅斯远滔滔不绝地为江瑟瑟讲解着一切所闻所见,看得出傅斯远心悦于江瑟瑟。 午后,两人逛得累了,傅斯远便带江瑟瑟于京中最酒楼用了午膳,之后又邀江瑟瑟逛遍了整个京郊。甚至为博美人一笑,傅斯远还买了好些稀奇玩意儿。 申时末,天色突变,刚才还晴空万里,眨眼间,黑云压城。 傅斯远试探着邀江瑟瑟入府稍作,没想到江瑟瑟二话不说便应了。这让傅斯远心中更加的欣喜。 “傅大人是和州人士?”江瑟瑟与傅斯远面对面盘腿而坐。 桌案上炉火旺盛,沸水滚滚,傅斯远亲自为江瑟瑟煮起了茶。 “是。”傅斯远以为江瑟瑟想了解他的家乡。 “我小时也曾去过淮南一带,确实是个风景秀丽的好地方。”江瑟瑟道,“傅大人呢,入京前还游览过哪些州府?” 傅斯远想了片刻,回道:“在下幼时家境不好,因为便一心向学势要考中光耀门楣,因此闲时也难得出远门,只去过朗州拜过恩师禇太傅。我之前跟姑娘提起过,恩师与姑娘老师乃是故交。” “我记得。”江瑟瑟道,“大人当时还说想与我聊聊禇太傅。” 傅斯远点头,他将煮好的茶盛于盏内递至江瑟瑟面前,江瑟瑟端起来品尝了一小口,叹道:“果然是好茶。” 傅斯远笑了笑,道:“可以说,若没有恩师的指点,便没有如今的傅斯远。只憾恩师走得太早,若我能习得恩师本领之七八,定能更好的辅佐太子殿下。” “大人过歉了。”江瑟瑟道。 “冒昧地问姑娘一句,恩师逝去之前,可曾留下遗言?”傅斯远问江瑟瑟,“恩师一身为国鞠躬尽瘁,我拜于他门下时他老人家时刻教导我们要忠君为国,不可行苟且之事,其话间无不是对年老力衰无法再行国事的憾然,所以我想若他老人家留有遗憾的话,我愿尽一切努力承其之愿。” 江瑟瑟正喝着茶,茶香沁人心脾,但却迷不了江瑟瑟之心,她淡淡笑了笑,道:“禇太傅所愿,大人已经践行的路途上了。于国于家,禇太傅都无愧于心,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傅斯远抬头。 江瑟瑟浅浅一笑,“只不过禇太傅临终前却有一郁症结于心中,无法释然。” “太傅一直教导学生修身立本,在其位谋其责,但仍有学生忘了为人之根本,为人子不守孝,为人民不遵法,为人臣不敬忠。”江瑟瑟接着道,“其中就有这么一个学生,虽拜在太傅门下的时间不长,甚至算不上太傅真正的学生,却也因他一人之举污浊了太傅半世清名,他老人家在断气之时还在叹着‘恨之悔之’。” 因着江瑟瑟这话,还认真地反省了片刻,他随即正色道:“恩师收徒无数,难免不会看走眼这也怪不得他老人家,奈何恩师性情刚烈,眼中容不得一粒沙子,想来才会在临终之依旧不能释怀。” “或许吧。”江瑟瑟看着傅斯远悠悠道。 傅斯远见江瑟瑟的神色忽然沉了几分,便想着邀她入堂内避风吃茶,但江瑟瑟这次直接拒绝了。 江瑟瑟看了眼愈渐黑沉的天,起身告辞道:“今日多谢大人的相陪和款待,但民女还有事,告辞。” 说罢,也不给傅斯远任何挽留的机会便转身决然离开,傅斯远挽留不下,想要相送又被拒绝,只能悻悻放她而去。 而恪王府内,仇不言看着主子火炉上那煨了一遍又一遍的酒,忍不住劝道:“王爷,都这么晚了同,属下觉得江姑娘应该不会来了,您还要赶紧用晚膳吧,不然再等下去饭菜都要糊锅里了。” 裴霁舟搓着才在堂中走来走去,以前上阵杀敌也未见他这般焦虑过。 “说来也怪我,没有与江姑娘约定好时辰,或许她等会儿就来了呢?”裴霁舟道。 仇不言看了眼天色,“我可听说那傅少师陪了江姑娘一整天,又是赠礼又是吃饭的,下午江姑娘便去了少师府,想来,两人这会儿正在把酒言欢呢。” 裴霁舟歪着头想了想,他不愿信可又觉得这话很可信,毕竟江瑟瑟之前看傅斯远的眼神就不一般。 “可江姑娘都答应我了,以她的品性,不会爽约。”裴霁舟道,“遭了,我之前都没跟她说过我住在哪里,她会不会找不到。” “这偌大的王爷立于京中,就算她是外来人不知道,随便一打听也就知晓了,依我看那姑娘就是不想来可又怕说实话伤了王爷的心。”前来添茶的管事忠伯亦道。 “不可能。”裴霁舟不信,“应该不可能。” 忠伯与仇不言默默对视一眼后,无奈地退了下去。 “要我说还是王爷您办事不周到。”仇不言又道,“您看人傅少师还知道上门去接呢,就您,在家傻傻地等。” 裴霁舟叹气,“那本王能如何?总不能杵他家门口等着抢人吧。” “那自是不能。”仇不言讪笑着摸着鼻头。 “王爷,王爷——”刚出去不久的忠伯又忙不迭折了回来,激动地喊道,“下人说,有一个姑娘等在府门口,王爷您快去看看那位是不是您要等的那位姑娘。” “那自然是了。”裴霁舟喊道,“本王不是说了不让值卫拦么,赶紧把人请进来。” “奴才这不是担心有人扯幌子么。”忠伯无奈道。 但他话还没说完,裴霁舟便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此时,江瑟瑟侧身背对门口而立,忽听裴霁舟唤了一声江姑娘,她蓦然回首,莞尔轻笑。 暮色已近,寒天将雪。 江瑟瑟缓声开口:“王爷,允小女子入府饮一盅热酒否?” 裴霁舟朗声笑开。 乌夜啼(一) “陈王饮鸩自尽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江瑟瑟倒没有过多惊讶, “嗯。圣上到底还是顾念兄弟之情,赐了他一道白绫。”自那日夜谈后,裴霁舟实是不放心江瑟瑟一个人住,便强迫她重新搬回了京兆府。 好在她因陈王一案颇受圣上赏识,亲下口谕要她协助京兆府处理未结案件,如今住着,倒也名正言顺。加之前任府尹胡案常被贬,新来的京兆尹蔡宏也是荀尚的学生,人还没正式上任呢,雷鸣便跑到其家中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好生照顾这位小师妹。 江瑟瑟没问裴霁舟那赵世玉为何又是饮鸩自尽的,正帮忙搬着箱子的裴霁舟便自顾解释道:“圣旨由司礼太监顺安公公亲自到场宣读,陈王在听了圣旨后,忽然仰天长啸,高呼‘时也命也’后连旨也没接便折回了屋中,顺安便差手下将白绫送至了陈王屋中,半个时辰后再进去查看时,陈王已中毒身亡,而那道御赐的白绫则被他绞成了碎片。” “活该!”江瑟瑟没那闲情为赵世玉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悲叹,却是啐骂了一声,“与那些女子比起来,他死得也太快活了些。” 裴霁舟难得听到江瑟瑟这般愤恨之言,还以为她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是一副天塌不下来的镇定姿态,便忍不住偏头看了她一眼。 裴霁舟含笑问江瑟瑟:“距离过年还月余,接下来的日子江姑娘打算做些什么?” 江瑟瑟为感谢裴霁舟的帮忙给他倒了碗茶,“前任府尹留下的摊子委实有些烂,这不要帮着费参军整理之前的案宗。” 裴霁舟浅浅哦了一声,听语气似有不甘,江瑟瑟回头问:“怎么,王爷有事?” 裴霁舟摇头,却道:“本打算带你逛一逛京城——”话未说完,他忽地想起往事,又黯然道,“我差点儿忘了,傅大人已经邀姑娘游过了。” 江瑟瑟瞧着裴霁舟轻笑一声,思量片刻后对裴霁舟道:“话起这个,王爷若有空的话,我还真有一事需要王爷的帮助。” 裴霁舟的眸子登时便亮了起来,“姑娘但讲无妨。” 江瑟瑟道:“依着那些姑娘入殓的日子来算,后日是她们的头七,我欲前去祭奠,想借王爷的马车一用,顺便我再去瞧瞧陈家大娘的病症,还有......苗十八儿子的癔症不是还没好么,我想着去给他扎几针,不出半月,应该就可以痊愈了。” “姑娘这说的,好似不止一件事。”裴霁舟笑道。 “怎么,王爷不愿?”江瑟瑟跟着笑。 裴霁舟复道:“荣幸之至!” 姑娘们的头七之日,江瑟瑟特地换了身素色衣裳,出门时,见一身玄色的裴霁舟早已候在门口。 两人对视一眼,裴霁舟侧身让开,待江瑟瑟走近后虚扶着她上了马车。 仇不言依旧在前室驾着马,裴霁舟和江瑟瑟相对而坐,明明已经算是熟人,可这一时却找不到可聊的话题。 “姑娘善心善行,将来定有福报。”裴霁舟夸赞道。 “王爷亦如是。”江瑟瑟回礼。 接下来,又是一阵令人局促的沉默。 好在第一个目的地距离京城并不远,马车停下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掀起帘子,江瑟瑟还未动身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檀香,待她从马车探出头向外看时,只见不远处青烟袅袅,纸钱纷飞。 裴霁舟已是熟练地朝江瑟瑟伸出手,江瑟瑟亦不扭捏,抓着他的手轻松从马车上跃下。 此处便是黄氏陵园,等江瑟瑟一行人到达时,其家人已祭奠完毕,悲伤难耐的亲人们互相搀扶,抹着眼泪依依不舍地离去。 江瑟瑟带了京中有名的糕点蜜饯摆放在墓前,她燃香烧纸,将她为那些女子画的像一并烧给了她们。 悲伤叹惋了一会儿,三人折身回去,恰巧又碰到了公孙念夫妇和胡湘儿。 “拜见恪郡王。”晏瑾先朝裴霁舟行了礼又向江瑟瑟问了好。 公孙念和胡湘儿也齐齐向裴霁舟行了万福,礼毕后,二人转向江瑟瑟,又同时向她屈膝福礼,“恩人大德,我等没齿难忘。” “皆是分内之责,两位姑娘不必行此大礼。”江瑟瑟慌了一瞬。 公孙念道:“我和湘儿一直想去拜谢恩人,可又担心冒然前去有所叨扰,没想到今日竟在此相遇。” 江瑟瑟道:“我也是误打误撞罢了,若真要谢,还是要谢谢郡王及时赶到,我等才能在刀下逃生。” 话毕,公孙念和胡湘儿又向裴霁舟福礼道恩。 “你二人虽不幸遭遇了磨难,但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裴霁舟道,“今后万要小心保重!” 几人又寒暄了一阵后才分道扬镳。 江瑟瑟最后去的是陈七七家,那陈家大娘正在打扫院子,见着江瑟瑟后,便急忙丢了扫帚伸着手朝江瑟瑟跑去。 四目相顾,欲语泪先流。 江瑟瑟细声安慰,又担心其情绪激动而昏厥,便为其扎了几针。 不多时,在外干活的陈郎和其爷爷先后赶了回来。 临走前,江瑟瑟把陈七七的画像交至陈大娘手中,一家三口簇在一起,细细看着画上人儿。江瑟瑟特地隐去了陈七七的胎记,也算是圆了她一个念想。 陈大娘轻轻摩挲着画像边沿,怅然叹道:“这孩子年纪小,别人说什么她都信,什么旷世名医,兴许就是那人为了骗她的钱随便编出来的一个谎话罢了。” “不,七七她没有错信。”江瑟瑟安慰老人道,“怀远确实有一位名医,就算是容貌全毁他也有那个能力移植新皮助其恢复,何况七七她只有一块小小的胎记。只怜七七命苦,还没有寻到那位名医便已命丧黄泉。” “这么说,七七的愿望实现了的话,她将变成与之前那个性格自卑寡言截然相反的七七?她的人生真的会有所改变。”陈郎亦惋惜道。 “是。”江瑟瑟道,“所以你们也别怨她,毕竟哪个姑娘不希望自己变得漂漂亮亮的呢。” 从陈家出来后,裴霁舟问江瑟瑟:“你刚才跟他们说的是真是假?” 江瑟瑟歪着头,反问:“怎么,王爷不信?” 裴霁舟摇头:“不信。” “不信就算了。”江瑟瑟道。 “所以,那些话只是你编造来安慰他们的?”裴霁舟追问。 “欺骗老人是要被雷劈的,我怎么可能做那些大逆不道之事?”见裴霁舟半信半疑,她玩笑道,“若我说我这张脸就是那位名医的杰作,你信与不信?” 裴霁舟轻笑一声,“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编瞎话的功夫这么厉害呢?” 江瑟瑟笑道:“行走江湖,可不得多留个心眼儿,否则被人骗了都不知道。” “现在,还有要去的地方没?”裴霁舟随口问了一句。 江瑟瑟低头想了想,道了声有。 等到达目的地,裴霁舟看着坟冢前刻着的名字时,他才恍然。 “夏荷是个好姑娘,可惜啊。”裴霁舟叹然道。 “是,她也很勇敢。”江瑟瑟这一天似乎都在叹息,“只是......命不好。”她想说的很多,可终究只得出了这一个结论,好像除了说这些姑娘们命不好之外,实是不知如何慰藉活人之心。 “可怜啊,人人都有家人记挂,唯独她的青冢野草丛生。”江瑟瑟再次叹了一声。 “她并不是无人记挂,有你,还有我。”裴霁舟偏头看向江瑟瑟,“待来年清明,我便让人将她的坟墓重新修葺一番,这般勇敢的姑娘,不能让她孤零零地躺在这里。” 江瑟瑟轻轻嗯了一声。 休息了一日后,江瑟瑟又准备去苗十八家。当她在府门口看到裴霁舟后,她有一丝丝的惊讶。 明明昨日跟他说过今日不用他作陪的。 “您堂堂一郡王,若是让人看见成日与我这仵作混迹在一起,传出去岂不有损您的颜面?”江瑟瑟打趣道。 “他们爱说什么便让他们说去罢,本王也管不住他们的嘴。”裴霁舟道,“再说,我今日去找苗十八,确有要事。” 江瑟瑟没有怀疑动机的资格,便只能信了。 对于这两位鬼人的到来,苗十八感激涕零,非说要先去沐了浴再出来见贵客,还是裴霁舟横了他一眼,斥了他几句,苗十八才罢休。 “我可是个半路出家的大夫,苗掌柜你就不怕我再把你儿子扎傻了?”江瑟瑟道。 “不怕不怕。”苗十八连连摆手,“反正都这鬼样子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呗。” 江瑟瑟听着这话有些奇怪,也不知是在夸她还是在贬她。 “江姑娘的医术我有幸见识过,你尽管放一万个心便是。”裴霁舟开口道。 苗十八也不多言,只一个劲儿地称“是”。 “对了,你的铺子也重新开张了,营收如何?”裴霁舟与苗十八走开几步闲聊了起来。 苗十八如实道:“虽比不上以前,但总算没有亏本了。” “行。”裴霁舟将手插入袖中,“那再等些时日,之前本王给你的那些粮钱——” “王爷要用?无需再多等,小的这便可以给王爷凑齐。”苗十八忙道。 “我不用,但也不可能白给你。”裴霁舟道,“本王上次来时与你说,那些钱粮是由你暂管,你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苗十八连连点头。 “那好。”裴霁舟接着道,“说起来,你是那起命案中的受害者,而那些姑娘更是。她们死了,家中却还有亲人,有些百姓家中甚是穷苦,本王想着便用那些钱来补贴他们以后生计。” “诶,这法子妥!”苗十八附和道。 “这事儿便交由你来办,受助者也不局限于那些受害者家属,若有其他穷困者也可提供一定的帮助,但你必须仔细审查,避免有谋财者冒名顶替。”裴霁舟又道。 “行,既然王爷您交待了,小的立刻就去办,并且一定办得妥妥的!”苗十八保证。 “你可千万要给本王办好了。”裴霁舟拍了拍苗十八的肩后又钳着他的脖颈道。 江瑟瑟施针结束后,得空朝两人看去,裴霁舟平日倒端得一副正经模样,私下里,他那抄手的姿态又颇有贵胄家中纨绔子弟的模样。不过他这样子却不讨人嫌,反而让江瑟瑟觉得这才是真实的他。 而她听得两人之间的谈话后,又不免对裴霁舟更加另眼相看。 “对了还有一件私事,我想请你帮忙——”裴霁舟忽然转头朝江瑟瑟看,没想到她亦在看自己,目光相撞,二人怔了一瞬又相继移开,裴霁舟揽着苗十八的肩,悄声道,“这事儿是你我之间的秘密,不许道与别人。” 乌夜啼(二) 江瑟瑟连续给苗苗施了半个月的针,裴霁舟就接送了半月,江瑟瑟从最初的拘谨慢慢习惯了他的陪同。 且江瑟瑟的努力亦月成效,七日之后,苗苗的眸光不再飘忽,第十日,其神思有所动,又过了两日,苗苗已能牙牙学语,而今日,在江瑟瑟拔掉所有银针后,苗苗竟哭着唤了声爹娘。 苗十八和其妻激动得抱在一起抹眼泪,更是对江瑟瑟千恩万谢,甚至欲将自己一半的财产赠与江瑟瑟以表恩谢。 江瑟瑟自然没有接受。 次日,苗十八又大摆筵席,邀了京中富绅权贵,拜江瑟瑟和裴霁舟上座,席间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自己不易以及江、裴二人的扶持与帮助。 饭毕,众人陆续离开,江瑟瑟正要随人散去时,忽被苗十八攀住了手腕。 江瑟瑟疑惑回头。 酒过三巡,苗十八脸涨得红,说话亦是结结巴巴,“江姑娘,您可真是我老苗家的救命恩人,若没有您,我苗家可就断在我手上了。您救了我儿,您就是他的再生之母,您且在这儿坐着,待我将小儿提来,郑重地给您磕三个响头,从今以后,您就是苗苗亲娘!以后,让他给您养老送终!” 正值桃李年华的江瑟瑟嘴角一抽,难为情道:“这,这倒不必......” “什么不必,那可太有必要了。”苗十八将其按在上座,高呼着让妻子将刚入睡的稚子直接用被子裹着全抱了出来,小孩儿睁着惺忪睡眼,不明就里的被摁着给江瑟瑟磕了头。 江瑟瑟无奈,只受了其拜,在苗十八哄着儿子让其叫娘时,江瑟瑟终于忍不住朝裴霁舟投去求救的目光。 裴霁舟掩嘴轻笑,上前拉开苗十八,皱眉嗔道:“人家江姑娘刚满二十,还未出阁,今被你强迫着当了娘,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今后还怎么嫁人?” 江瑟瑟虽没想过这些,但好歹裴霁舟这话也为她解了围。 苗十八嘿嘿傻笑了一会儿,拍额愧然道:“瞧我,酒一上头竟把这茬儿给忘了。那行,今日就暂且不拜了,待日后姑娘成了亲,我再带小儿上门认亲。” 江瑟瑟干笑着没说话。 给钱不要,认娘也不行,这下可让苗十八犯了难,他总不能白白受了人家的恩德又一毛不拔吧。思忖片刻,苗十八忽地灵光一现,又拉着江瑟瑟道:“那这样,江姑娘不是喜欢刀么,我家铁匠最近新锻造一批上等好刀,姑娘去选个一二十把。” “不了不了。”江瑟瑟连忙摆手拒绝,“苗大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一女子出门别把刀在身上实是不雅。” “你不喜欢?”苗十八歪着头问。 江瑟瑟心想,这与喜不喜欢可没有丁点关系。 “那可就奇怪了。”未等江瑟瑟回答,苗十八便疑惑道,“那为何王爷专门吩咐我给姑娘打了一把?” 江瑟瑟惊讶且疑惑地回头看着裴霁舟,裴霁舟神色瞬息万变,他侧首捏着眉心没好意思去看江瑟瑟,却趁机瞪了苗十八这个大嘴色一眼。 苗十八察觉到裴霁舟如利箭般的眼神后,吓得酒醒了七分,随即靠在妻子身上佯装困倦而躲去了后院。 江瑟瑟和裴霁舟这才得以脱身。 两人静坐在马车中,好不容易才熟络起来的关系忽然又变得拘谨起来。 江瑟瑟用眼角余光窥探裴霁舟的神情,想问他苗十八那话的意思,可似乎又有讨要的嫌疑。她只能按捺下心底的那份好奇,将车窗帘子挑开了一条缝,心不在焉地看着外面。 而裴霁舟亦是纠结不已,他确实让苗十八找人打了把匕首,可他的初衷是想送给江瑟瑟防身用,现在被苗十八这么一掺和,他都不知道究竟是送还是不送了。 不送吧,苗十八已经把话说出去了,可送吧,却怎么觉得有那么一丝图谋不轨的感觉。 裴霁舟想得越多心中越是矛盾,只得悄悄打量着江瑟瑟的神情,以便于下一步的打算,可观察许久,见江瑟瑟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好像浑身上下都是言说着拒绝。 “主子,到京兆府了。”仇不言勒住马,行动的马车突然停下,失神的江瑟瑟没注意,在窗棂上轻轻磕了下。 碍于裴霁舟在场,江瑟瑟不好意思呼痛,只能咬牙忍着。 与往常一样,裴霁舟先下了马车在外面等着江瑟瑟,江瑟瑟揉了揉额头才躬身出去。 “明日我就不去苗宅了,王爷也能休息一段时日了。”江瑟瑟道面对裴霁舟道。 裴霁舟双手笼在袖中,嗯了一声后,又道:“姑娘平日若无事,也可常至我府上游逛。” 江瑟瑟瞟了眼裴霁舟的手,笑道:“我和王爷淡水之交,若常去贵府叨扰,怕是多有不便。” 裴霁舟面色微变,“姑娘这是何意?可是嫌我招待不周?” “王爷误会了。”江瑟瑟解释道,“王爷礼遇,甚为感激。只是王爷毕竟有公职在身,若常我这个贱籍者待在一起,难免会遭人诟病——” “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在姑娘面前说了这些闲话!”裴霁舟想起前几日朝中有人参他不务正事,成天与京兆府仵作混迹在一起有伤风化一事,便知她定是听到了这些闲言碎语才想要与自己划清界限。 但裴霁舟当堂就驳斥了那位官员的话,且不说本朝就没有仵作卑贱一说,更何况江瑟瑟是圣上钦点入京兆府,他看不起江瑟瑟就是在质疑圣上的决断。 那位官员被这帽子扣得不敢再言语,圣上没有责备裴霁舟,只是提醒他莫要误了公事。 “是雷鸣?”裴霁舟很快便猜出了始作俑者。 江瑟瑟心中忐忑,但心裴霁舟因此对雷鸣生出嫌隙,又赶忙解释道:“雷师兄也是无意提起,他并非是在警示我,只是气不过王爷被那些人戳,在我面前为王爷骂了几句,我一追问他才告诉我的。” “虽说并不是什么大事。”江瑟瑟叹着气,“但仔细想来,也确有不妥。” “所以姑娘是想与我断绝交情?”裴霁舟问江瑟瑟。 江瑟瑟哪敢这么说啊,她看着裴霁舟的脸色,似是真的生了气,又忙道:“自然不是,我只是担心拖累了王爷。” 裴霁舟听后无奈呼了口气,他道:“说起来,这些时日一直都是姑娘在帮衬于我,陈王一案若没有姑娘相助,我可能至今都侦破不了。之后无论是抚慰死者家人还是给苗苗治病,虽说是姑娘在行善,可也是在为我善后。要说拖累,该是我拖累了姑娘才是。” “朝中为官者,亦有鼠辈。我于军中待得时间长也看得透,在我们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时,他们瞧不见我们的劳苦,可只要我们停下来,哪怕只是一瞬,他们便觉得我们白拿着朝廷俸禄偷懒。”裴霁舟担心江瑟瑟多想,因此宽慰她道,“江姑娘也不必因那些小人胡诌之语而妄自菲薄,荀公也专仵作之事,却从未有人敢辱他半句,只因他位高权重?我认为凡自食其力者皆为上人,且姑娘之技非是一般人可习得,姑娘又得荀公真传,将来定会凌驾于那些小人之上,届时,看他们还敢不敢再胡言乱语!” “听君一席话,甚感慰藉。”江瑟瑟望着裴霁舟浅笑道,“王爷请放心,我非是那种心胸狭隘之人,更不会因他人之过责己之身。” “那便好。”裴霁舟舒气道。 “天色已晚,王爷且先回府吧。”江瑟瑟道。 裴霁舟点了点头,他看着江瑟瑟踏上台阶,正欲转身离去时,忽又快步追上前去挡在江瑟瑟面前。 “王爷还有事?”江瑟瑟一怔。 裴霁舟犹豫再三,终于从袖笼中掏出了一把匕首递给江瑟瑟,“姑娘如今在京兆府中做事,难免不会遇到不讲理之人。姑娘又无武艺傍身,思来想去,还是托人给姑娘量身打造了一把匕首。” 裴霁舟此举虽算不上惊喜,可江瑟瑟心中仍是沸腾了一番,她小心翼翼地接过匕首,细细打量着。匕首不大,只比她的手掌长那么一点点,匕尖微翘,似是融合了西蕃部落的特点。匕首通体由青铜锻造而成,把手上用了青绿色的上乘丝线编织成双菱样式缠绕,刀鞘上雕刻有蟒纹,近口处两侧各嵌着一颗红色宝石。 江瑟瑟将匕首拿在掌中,堪堪将其握住。 “王爷赠此匕首,瑟瑟甚为欢喜。”江瑟瑟双手握着匕首沉于左腹前,朝裴霁舟款款福礼。 “姑娘喜欢便好。”裴霁舟欢喜难耐,但还是强忍着没有完全表露出来。 告别了裴霁舟,江瑟瑟缓缓步至卧房中。 今夜,她明明只浅酌了一小口烧酒,不知为何,却昏昏然似醉非醉。 卸下珠钗,乌黑的头发如瀑般垂落,江瑟瑟看着镜中的倒影,再次迷失了自己。 若是以往,收人赠礼,她理应回礼还情,意在告诫自己不欠不忧不扰。可这次,江瑟瑟却想欠了裴霁舟这份情。 烛焰刺啦一声迸灭,屋中顿时陷入一整片暗沌之中,江瑟瑟身子巍然不动,但总算将思绪拉回了现实,亦寻得了一丝理智。 她并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不想做那种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人。但独身静处,不去招惹旁人,总是能省去很多麻烦的。 时间一晃便到了腊月底,雷鸣知江瑟瑟在京中没有亲友,便于腊月二十七这天邀了她和另几位同为荀尚学生的同僚入府团聚。 酒意浓时,雷鸣兴奋地回忆着往事,喋喋不休地给江瑟瑟讲着他和蔡宏等人在荀尚手下当差时发生的糗事。蔡宏为人实在,在江瑟瑟这个小姑娘面前被揭出了老底,羞得满脸通红,手挡着额头笑得没脸见人。 几人聊得正火热时,雷鸣忽听下人来报,说是郡王来了。 “哪个郡王?”雷酒蒙子一手执壶一手握盏,左脚高踩着面前的酒几,偏着头问。 下人回道:“嗐,您这是问的什么话,您除了与恪郡王相识外,还有哪个郡王会来咱家。” 雷鸣被噎得无语,忙招手道:“那还愣着做甚,赶紧请王爷进来。” 话音刚落,裴霁舟便翩然而至。 坐在最里面的江瑟瑟局促地扭了下身子,随即与众人一同起身朝裴霁舟行礼。 裴霁舟抬手免了众人之礼,“冒然前来,众僚卿不介意吧?” 这话一出口,就算有人有意见也不敢表露出来。 裴霁舟的目光落在江瑟瑟身上,朝她颔首后,便自若地走到她旁边坐下。 原本轻松愉快的时刻因为裴霁舟的到来变得局促起来,半个时辰后,蔡宏和另两个同僚悄悄交换了眼神后,各自找了借口离去。 偌大的客堂中只剩下雷鸣、裴霁舟和江瑟瑟三人大眼瞪小眼。 “天色不早了,师兄,我也先回去了。”江瑟瑟起身道。 裴霁舟听后,握拳置于唇前假咳了两声,亦起身告辞:“那本也回去了。” “哎,好。”雷鸣昏昏沉沉地应了一声。 “还有两天就是除夕,姑娘一个人在京中可会想家?”从雷府出来,两人并肩朝着京兆府行去。 “我双亲很早便去世了,家中只剩我一人,这么些年,倒也习惯了。”江瑟瑟道。 裴霁舟之前没想到会是这样,他本意是想关心下江瑟瑟,现在反而在她的伤口撒起了盐。 见裴霁舟神色有异,江瑟瑟淡然笑道:“王爷不必介怀。” 裴霁舟偏头看着江瑟瑟轻轻嗯了一声,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至京兆府门口。 裴霁舟把给江瑟瑟带的糕点递给她,照例告别打算离开时,江瑟瑟却突然叫住了他。 裴霁舟猛然转身,只见江瑟瑟在袖中掏出了半天,最后拿出了一个香囊递给裴霁舟,“连日来承蒙王爷照顾,无甚相赠,便做了凝神静心的药囊,聊表谢意。” 裴霁舟接过那靛蓝色的药囊,看着上面绣着精致的花叶以及收缩整齐的荷叶口,心中甚喜。 “多谢姑娘!”裴霁舟将药囊紧握在手中,拇指摩挲着针线纹路,朝江瑟瑟抱拳道。 “王爷不必客气。”江瑟瑟的明眸皓齿在暮色下依旧明亮,她捋了捋被风吹至眼前的碎发,对裴霁舟道,“王爷叫我瑟瑟便好。” 裴霁舟笑得腼腆,点了点头,“好。” 乌夜啼(三) 许是去年的命案使得百姓压抑太久的缘故,今年的春节格外热闹。 朝廷休沐至正月十五,而原本只摆到这天的食肆、灯会等,因为人太多生意太好而一直延长到了正月二十却依然没有消退的趋势。 “今年二月有春闱,从五湖四海来的学子们齐聚京都,年中又有邦国来朝,所以更有不少的邻国百姓提前至京感受我国节日氛围。”裴霁舟与江瑟瑟并肩走在人头攒动的街头。 正对面,顽童举着兔子灯横冲过来,擦肩而过时,差点儿将江瑟瑟撞倒在地,还是裴霁舟出手扶了她一下,才得以稳住身子。 “瑟瑟你觉得这京都的节日气氛与朗州比起来如何?”裴霁舟伸手护在江瑟瑟身后,将她引至街道边上的空地才收手。 “京都的外来人口和各国商贾比朗州多,逢年过节时,外地人为解思乡之情便会做很多家乡吃食并以家乡的习俗庆祝。”江瑟瑟道,“久而久之,抓住了商机的人便会以此为噱头吸引顾客。因此,京都之地虽不比朗州之阔,却是囊括了名地特色,自然要比朗州更为热闹。” “那瑟瑟你可还习惯这里?”裴霁舟又问。 江瑟瑟如实道:“比起朗州,西京气候要冷和干燥得多,起初我是有些不太习惯的。” “如此,那瑟瑟你可有留在这里的打算?”裴霁舟绕了一大圈,终于暗戳戳地表露了心迹。 江瑟瑟拉着斗篷将暖意渐退的手炉还怀里遮了遮,浅笑回道:“我其实无所谓,孑然一身,四海皆可为家。” 裴霁舟的心凉了半截。 江瑟瑟又补充道:“前两日,我收到了老师从朗州捎来的书信,老师信中问我京兆府中的事务处理得如何,又打算于何时回朗州。他老人家还说托关系在朗州府中为了谋了份差事,若回去得迟了,担心被人捷足先登。” “荀公倒是考虑得周到。”裴霁舟道,“那你自己呢?有什么打算,想回去吗?” 江瑟瑟没有明确回答裴霁舟的问题,只模棱两可地回道:“我这人除了验尸什么也不会,可我也不能盼着死人。至于今后的打算,我是真的还没有想好。” “没想好就慢慢想。”裴霁舟道,“再过一个月,便是京郊的桃花竞相盛开之时,西京的王公贵女最喜去那里游玩,届时,我给你介绍几个年龄差不多的朋友,你可与之同行散心。” “那我便提前向王爷道声谢了。”江瑟瑟道。 裴霁舟很守信,他于三月初二那一日,差人告知江瑟瑟,约了同伴于次日至城外郊游。 三月三,上巳节。 气候转暖,江瑟瑟褪了斗篷,着一身粉白对襟青绿色齐胸裙候着恪王府的马车。 西京城外,渭水河旁,草长莺飞,细柳低垂。 被城墙隔绝的郊外景色,仿佛于一夜之间换了新装,江瑟瑟流连于青山绿水间,竟连裴霁舟等人靠近也未发觉。 “怎么在这儿停下了?”裴霁舟掀起窗帘看着江瑟瑟。 江瑟瑟踩在软绵绵地青青草地上,不舍得移动,她道:“水绿,风轻,景美,不知不觉便被迷住了。” 裴霁舟从马车里钻出来,朝江瑟瑟伸出一只手,“还有两里地才到桃林,上来一起?” 江瑟瑟也没作多想,借着裴霁舟之手爬上了马车,可等她钻进去后,忽地吓了一跳。 江瑟瑟幽怨地朝裴霁舟看去,似在责问他为何不早说他的母亲安阳长公主同在车中。 眼下退也不是,进亦不是。江瑟瑟便呆呆地半蹲在车前,不敢妄动。 裴霁舟弯着眼角,笑道:“原来打算带表妹与你认识,但母亲听说我们要来踏青,便跟着来了。”说完,他坐回榻上,跟他母亲介绍道,“母亲,这位便是赫赫有名的江姑娘。” 江瑟瑟扯着嘴角干笑着,“民女江瑟瑟拜见长公主。” 安阳长公主圆脸杏目,梳得一丝不乱的堕马髻上插着一对金镶玉步摇。她微微伸手免了江瑟瑟的礼,笑道:“出门在外,不必多礼。” 江瑟瑟怯怯地挪至裴霁舟对面的榻上坐下,不敢乱动乱瞟。 好在路程不远,待马车停稳后,她第一个冲出去并跳下了马车。 百里桃林,灼灼其华。 江瑟瑟静静瞧着那些嬉闹于林间的姑娘,好生艳羡。 “怎么不去与她们玩儿?”裴霁舟走近道。 江瑟瑟立于树下不动,明明都是一样的花样年华,她却表现得比同龄人更成熟稳重。 江瑟瑟看着前方,歪着头道:“我这人无趣得很,还是不过去扰她们的兴了。”说罢,便折身走至一株树下靠坐着,很快,飘落的花瓣在她的发上、肩上铺了粉粉的一层。 “王爷要不要坐下休息一会儿?”江瑟瑟拍了拍旁边的那块石头。 裴霁舟没有拒绝,提起衣摆便坐了下去。 两人之间,也没有太多的话说。只是静静地坐在树下,看着远外的孩童追逐打闹,较量着谁的纸鸢放得更远更高。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安阳长公主觉着风吹得头疼便要回府。这次,江瑟瑟说什么也不愿与她同行,借言说还想再去四处逛逛再回去。 安阳长公主也不强求,转眸看着自己那不为所动的儿子一眼后,叹气先走了。 裴霁舟亦知江瑟瑟是在躲着他母亲,但他也不戳破,陪着江瑟瑟散了会儿步后,看着她心不在焉地模样,便问她:“起风了,我们也回去?” 江瑟瑟顿了顿,点头应道:“好。” 车轮轧在草地上,丝毫不颠。江瑟瑟撑着下巴,不知不觉地便昏昏然打起了瞌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猛然被锣鼓喧天声惊醒,惊颤着坐直身时,抖落在了盖在她身上的外裳,同时也招来了裴霁舟的目光。 裴霁舟捡起自己的外裳,向江瑟瑟解释道:“今晨于宣和殿中举行了传胪大典,现下正是殿试放榜之时,学子十年寒窗,终得正果,故而热闹了些。” 江瑟瑟呆滞的目光渐渐回神,她这才掀起窗帘向外望去。 果然,闻讯而来的百姓齐聚在街口的告示墙下,争先恐后地朝前挤着。护榜的衙卫眼见百姓越挤越近,立即执起衙戟交叉横档并高声喝道:“后退!” 百姓碍于其威,只是生生定在原地,不敢再上前一步。 “状元韩朝生,榜眼是陶青时,探花晏瑾......”人声实在是嘈杂,江瑟瑟竖起耳朵也只听到了一部分。 “虽只是个探花,但比起那些名落孙山者,也是极其幸运了。”裴霁舟道。 江瑟瑟放下帘子,正回身子端坐着,“状元和榜眼是何许人也,怎地之前从未听过其名?” 裴霁舟想了想,还真没怎么听说过,“有的人就是如此,平时不起眼,却总会在关键时刻一名惊人。” 江瑟瑟却道:“举子中,宣州之晏瑾、申洲之窦云,以及万州沈东河此三人学名最盛,我此前偶然路过赌坊时,那些人压得最多的就是他们三个,万万没想到,三人中,竟有两人错失一甲。” “会试考验人的学识,殿试检验人的临场应变,有的人文章写得非常好,可轮到口辩时,却会因为畏人、畏场而恐惧不安,甚者会现口吃等症状。”裴霁舟道,“正所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瑟瑟你也不必为其憾然,机会是他们自己错过的,怪不得别人。好在你所有说另外两人,皆榜上有名,其结果也不算太坏。” 江瑟瑟点了点头,未再多言。 马车驶入朱雀大街后,锣鼓声更密。嘭嘭声连续不断地传入江瑟瑟耳中,迫使她不得不用食指堵了耳孔。 站班皂隶敲锣打鼓列队而来,就连裴霁舟的马车也不得不靠着街边避让。 裴霁舟挪至江瑟瑟旁边坐下,同她一起朝街中央看去。 韩朝生、陶青时和晏瑾身披红花打马自御街前行过,街道两旁,百姓为一睹及第进士容颜,你推我挤,都想借此机会沾点儿三位的福气,盼着来年自己孩儿也能高中。 三人春光满面,齐齐拱手向街边道贺的人们回礼。 队伍路过恪王府马车旁时,韩朝生和陶青时骄傲地昂着头一扫而过,只晏瑾唤了牵马之人短暂停留,朝着仅从车窗露出来的两个头颅颔首揖礼。 裴霁舟回礼,江瑟瑟亦用唇语隔空向晏瑾道了喜。 “晏瑾和公孙念这对夫妇也算是苦尽甘来了。”放下车帘,江瑟瑟正回身叹道。 裴霁舟却没再回到他刚才的位置,他亦端坐着,双手轻握成拳置于膝头,附和道:“是啊,公孙念出事的那段时日,晏瑾亦是憔悴不已,但他这人与别人不同,他从未在我面前哭闹过,每当京兆府传出消息,他总是第一个赶到,却不近前,只在远处看着。但我瞧得出他神经紧绷,定是怕听到噩耗。偶尔一下忍不住上前,也是问了便悄然离去。唯有那次,我告诉他结案了,他黯然离开的身形犹如行尸走肉,我委实是怕他就此一蹶不振,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晏瑾此人,以后定能成大事。”江瑟瑟道。 “但愿。”裴霁舟偏头看着江瑟瑟侧脸。 她似乎对肤白貌美的书生格外感兴趣。 乌夜啼(四) 京城中又连着热闹了三天,三甲进士于曲江共赴闻喜宴,接着礼部又于府中设宴款待,之后众考生三五成群聚于各大酒楼自行庆贺。 “好久未曾这般酣畅一叙了,真是快哉,快哉啊!”醉酒男子高举双臂,踉跄行于曲江池径。 “周兄,你慢些走。”其友张麒担心他狡猾跌落池中,忙不迭追上去,伸着长臂护于他两侧。 周环也不管脚下生绊,张麒护之不急,只见对方跌跌撞撞着朝前方扑了过去。 周环哀嚎一声,却长趴在地上不起,张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翻转过来,最后实是拖拽不动,便任由周环四仰八叉地睡在地上。 “今夜月色真美。”周环抬手指着远处酒肆檐下飘忽地灯笼道,“就是太晃了。” 张麒捧腹笑道:“周兄,你到底是醉了,竟连灯笼和月亮都分清了。” “胡说!”周环猛地坐起身,耷拉着脑袋,含糊不清地说道,“明明就是月亮,张兄你怎地指月为灯?” 张麒无奈,攀着周环的肩在他旁边坐下。 今夜,既是高中之人的庆功宴,也是他们这些落榜者的打气宴。张麒心中烦闷,自然也是喝了不少。 “周兄,莫要气馁。”张麒拍了拍周环的肩膀,安慰他其实也安慰自己,“这次科考,我们与高中者也没差多少,我相信,后年我们一定会考中的。” 周环没有应声,只是歪头看着他的“月亮”嘿嘿傻笑。 但下一瞬,“月亮”被风吹灭了。 周环咦了一声,寻呼道:“月亮去哪儿了?”言罢,又猛地起身趴在栏杆上往湖里看。 眼瞅着他就在栽进池中,张麒这次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捞了回来。面对酒醉之人,打骂也无用,张麒只得耐心哄道:“周兄,月亮回家了,我们也回吧。” 周环回头看着张麒,迷糊道:“月亮回去了?” 张麒郑重点头:“对。” 周环像是被点了穴似的呆滞不动,忽而又笑着推开张麒,指着他道:“张兄你蒙我。” 张麒以为他酒醒了,正欲劝其回客栈时,又听周环道:“月亮明明没有回去,你听,月神在叫我呢!” 张麒扶额,这周环的身形比他壮实得多,他又没办法将其强行扛回去,可若是抛下他不管,又非良善之举。 于是张麒陪着周环沿着曲江池畔奔跑乱窜着。 三月的风,仍有丝刺骨。张麒喝着冷风,喉咙犹如刀在割。他不想再与周环玩这猫捉老鼠的游戏,于是一鼓作气地逮着周环后便紧箍着对方不再放手。 最后两人都累得靠着栏杆瘫坐在地上,好在经过这一番折腾后,周环酒醒得也差不多了。 “张兄,多谢你的照顾。”周环抓着张麒的手一脸认真地说道,“我们一起努力,以后一定要在这西京之中拼出属于我们自己的一片天地。” 张麒笑着点头,道:“夜已深,周兄我们须得回去了。” 这次周环没再拒绝,二人互相扶持着,抓着石栏起身。 可就在这时,忽闻断断续续的呜呜声。 “张兄,你听到了没?”周环一只手攀着栏杆,另一只手还抓着张麒手腕,将起未起。 “什么?”张麒一脸茫然,今夜他都快被周环给折腾疯了。 “嘘!”周环放开张麒的手竖在唇前嘘了一声,“你仔细听。” 张麒亦猫着身子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可却什么声音也没听到,正当他欲告诉周环他听错了时,却突然有“呜呜”起传入耳中。 张麒不禁皱了眉,压低声音对周环道:“是风声罢!” 周环却摇了摇头,“不像。” 张麒又仔细听了会儿。恰巧,这会子风声更重,吹得池边的柳树沙沙作响,卷得池中水涟漪四起。 但张麒能明显地听出风声和那呜呜声大不相同。 呼呼风声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呜呜声贯穿在曲江池畔,陡生出一缕惊悚。 张麒后背凉意渐起,不自觉地抓紧了周环的腰带。 “张兄,去看看?”周环提议。 张麒咽了咽口水,“还是算了吧。” 周环忽地笑话起张麒的胆小来,他道:“张兄,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个道理都不懂?” 张麒望了望天,“世间许多离奇之事尚不能用常理解释。况且这月黑风高之夜,就算没有鬼怪,万一碰着些手持砍刀的匪徒,撞破其不轨之事,那咱也没命活了。” 周环不信邪,他道:“西京一向太平,哪儿来那么多匪徒。” 张麒忙提醒道:“周兄莫非忘了,罪陈王赵世玉——” 回想起那一连串惨绝人寰的命案,周环打了个冷颤,最终还是放弃了追寻声源的想法。 “周兄你看,那儿是不是有火光?”张麒拽着周环的胳膊不停摇晃着。 周环朝池对面看去,凉亭里,果真有火光在闪烁。但影影绰绰间,却没瞧不见任何人的影子,两人也就理所应当地将其当成了鬼火。 “鬼、鬼火?”周环的声音都变了。 几乎同时,两人悄悄地蹲了下去,尽量用栏杆遮挡住自己的身体。这时候,也不需要谁催了,两人就躲在围栏的阴影下,跟个螃蟹似的挪着步。 “诶,张兄,周兄,昨夜你们去哪儿了?明明最先离开,怎地一整晚都没回来?”回到客栈,张麒、周环二人刚要上楼时便碰到了从楼上下来的何首文。 何首文看着二人浑身沾满了尘土,头发凌乱不堪,面色不佳,就连腿也哆嗦着打不直,又问二人:“你们这是怎么了?” “难道你二人也是——”何首文忽然想起最近听到的秘辛,一脸恍然地看向二人。 张麒当即沉了脸色,怒斥道:“休得胡言!我与周兄只是昨夜喝醉了酒,不小心倒在路边睡了一夜!何首文,你亦是读书之人,怎能生出如此龌龊不堪的想法。” 何首文也觉察到自己言语有失,忙揖礼致歉:“何某错言,还请两位兄台莫要放在心上。” 言罢,侧身让路,张麒甩袖上了楼,至于周环,活像丢了魂儿似的,从始至终一言未发。 待二人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后,何首文才嘁声瘪起嘴角。他下至大堂中,寻了个空桌落坐后,睨眼瞧着了角落里默默用膳的窦云。 何首文起身,招呼近前的店小二将自己的早膳端到窦云那桌,他随即用脚尖勾着长凳脚拖开后,一屁股坐了下去。 窦云抬头看了何首文一眼后又低下头去,自顾吃着碗里的米粥。 何首文上下打量了窦云一番后,朝他嘘了一声,不怀好意地问道:“哟,今儿怎么只有你一人用膳?”他朝四周张望一番,确信没瞧见另一人后又问窦云,“你那位形影不离的好兄弟呢?话说回来,我好像已有几日未曾见到他了。” 何首文戏谑地笑着,刻意在“兄弟”二字上加了重音。 窦云没理会他。 “何兄,你可别以大欺小啊。”秦子殊夹着几本书从楼上下来,为窦云打抱不平。 何首文心虚,但还是嘴硬道:“秦兄误会了。我没有欺负小窦云,而是在关心他。难道你们没发现什么端倪吗?”他回看着堂中众举子,却无一人回应他。 “我劝何兄还是管好自己吧。”终于有人回呛了他一句。 何首文此人年纪三十有余,在考生中算是年龄比较大的,且其家境优渥,为方州地绅,其常言方州刺史的四姨娘是他姨婆外甥的的侄孙女儿,据说刺史见了都得唤他一声大表叔。 何首文常以这八竿子打不着的身份于客栈内耀武扬威地欺负弱小,大多数举子不想惹事儿就都让着他,因此也助长了其骄纵之风,时间长了更是无人敢惹,也就秦子殊不惧他。 何首文倒也不是怕秦子殊,只是听人说他与当朝少师关系匪浅,想着若是考上了还可借此关系攀附上傅斯远,因此便尽量不去惹他。 见有人打了头,剩下的人便纷纷嘘起了何首文,何首文一言难辩众口,吃了一肚子气后,端着碗悻悻离开了。 “秦兄,这么早你要去哪儿?”见秦子殊抱着书往外走,有人好奇问道。 秦子殊一向寡言,面色亦难得像今日这般和煦,他笑着答道:“此地污浊之气太重,我另寻个清净之处读书。” “秦兄真是好气魄啊!”有人赞道,“我等同样落榜,却要萎靡好些时日才能振作,秦兄竟这么快就恢复了。” 秦子殊笑了笑没说话,扫了眼背对着自己的窦云后转身离开了。 “你说这秦兄人也用功,论才华也不输韩、陶二人,怎么他就一直考不上呢!”有人摇头叹道。 “莫非就因着他与傅少师这层同乡且同窗的关系?”有人大胆猜测。 “此话怎讲?”顿时便有人围了过来。 “你们想啊,傅少师现已身居高位,且又从不避讳与秦兄之间的情谊,若是轻易高中,有心之人岂不是会借此大作文章?”那人笃然道,“所以我猜,为了傅少师声誉,就算秦兄的策论写得再好,也不会给他通过。” “可考官阅卷时不是看不到考生的名字么?”又有人问。 “嗐,这有多难?”那人道,“众位兄台,你们当真觉得会试就公平公正一点儿猫腻都没有吗?若真是那样的话,那韩朝生怎么就会试殿试都得了第一?他腹中有几两墨水,别人不知,你我还不知晓么?” 众人哑然。 无论如何,韩朝生已是板上钉钉的状元,没有证据的话,他们不敢乱说。 “嘁,胆小鬼!”见人作鸟兽散,那人冷不丁嘲讽道。 乌夜啼(五) 是夜,周环、张麒等人围坐在一起谈笑风生,忽有一考生惊慌失措地冲进屋里。 “老刘,咋,被鬼撵了?”何首文大声笑道。 被叫做老刘的人重重关上门后,还趴在门缝上朝外窥探着,闻声回头朝何首文嘘声道:“小声点儿,别被它听见了。” “它?”另有人质疑道,“你口中的‘它’指的是?” 老刘给门上了闩,才踱至屋中间,手指了指头顶上,神秘兮兮地说道:“如果我说这世上真有鬼,你们信吗?” 周环和张麒闻言不约而同地看向彼此,皆抱膝缩着身体垂首不吭声。 “胡扯!这世上哪有鬼?”何首文第一个不信,“所谓鬼神,皆是古往今来的文人士子杜撰出来的。” 亦有人打趣道:“刘兄,你看见的是男鬼还是女鬼,艳鬼还是恶鬼?若是艳丽女鬼,那恭喜刘兄,你将获得漂亮小媳妇一个,用不了多久,你就要飞黄腾达了。” 说罢,堂中响起哄笑声一片,唯有张、周二人青着脸未发一语。 被调侃了的老刘拂袖落座,没好气地说道:“休得打趣我!鬼就是鬼,分什么美丑善恶。且它既是鬼,我又如何得见其真面目。” “既未亲眼瞧见,那刘兄又如何断定其是鬼?”有人笑话道。 老刘喝了口茶,抚平心绪后,才将自己刚才所见娓娓道来。原是他在西厢坊有一相好,两人原本约好在曲江池亭私会,可还未到那儿,便听得一阵呜呼哀嚎声,两人还当是怨女在哀哭,可上前却未见人影,只有点点星火刺啦刺啦地响着,最后飘进了水里。 周围风声呼啸,树声沙沙,偶有虫鸟嘶鸣。老刘和他的相好登时被吓得一身冷汗,再多的兴致也没了,忙不迭地跑了回来。 “刘兄当真没看错?”有人问道。 老刘拍着胸脯保证,“我还没老眼昏花到分不清人和鬼。我跟你们说,以后少去那地儿,邪乎得很。” “诶,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件事儿来。”有一人开口就吸引了屋内所有人的目光,“我初来京中时便有老者嘱咐我,让我最好别去曲江附近转悠,尤其是晚上。他说啊,很久以前有一从扬州来的考生连中三元,打马游街时,正好撞上吏部尚书家的千金在抛绣球招亲,那位小姐一眼便相中了状元郎,两人当晚就入了洞房。可谁知那位状元郎竟是有家室之人,其妻在老家一直没有等到夫君的消息,便寻至京中,才知自己的夫君已另娶了新人。那位夫人受了刺激后就疯了,经常有人看到她独自坐在岸边呓语,没几天就失足落入水中淹死了。再后来,偶尔就有人会瞧见那曲江上有绰约之影飘来飘去,还有人差点儿被水鬼索了性命。” 那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唬得众人心惊肉跳。尤其是张麒和周环二人捂着胸口后怕不已。 “你莫不是在吹牛吧。”短暂惊怕后,有人质疑道。 “你若不信,大可深夜至曲江畔走一圈,看看到底有没有水鬼来找你。”那人豪言道。 “各位兄台,各位兄台!”眼见众人七嘴八舌地争论不休,何首文又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么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他起身抬手压下众人的议论声,“要我说,这世上本就没有鬼,若真有鬼的话,也一定是人搞出来的。尔等与我皆是读书人,不信书中真理,反而信了别人的胡言乱语。依何某拙见,要想判断对方是人是鬼,还得亲去探查一番,只有亲眼所见,方能消心中疑虑。大家说,是与不是?” “是是是。何兄说得对!”有胆大者附和。 “还有别去了吧,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亦有胆怯者抵触。 何首文又转向张麒和周环,道:“张兄,周兄,你二人向来自有主意,关于这事你们有何高见?” 张麒和周环在众考生中还是有那点儿话语权的,二人相视一眼,犯了两难。去吧,他二人委实被吓过一次,可不去吧,今后定被同袍耻笑,无颜见人。 默然片刻后,二人心照不宣地暗自做了决定。张麒开口道:“何兄你说得对,依我看定是有人装神弄鬼。” 周环附和地点了点头。 何首文大喜,于是又对众人道:“一人独往确实会怕,可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区区一个怨鬼不成?众兄就不怕传出去让人笑话?” 这些人最在意的就是颜面,听何首文这么一说,也没有人再敢说退却的话了。就连刚被吓得屁滚尿流的老刘也重新燃起斗志,说是要带大家再去一探究竟。 短暂商议后,一群人怀揣着棍棒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下楼时,碰见刚回来的秦子殊,何首文道:“秦兄,我们要去抓鬼,你要一起去么?” 秦子殊不屑一笑,道:“我就不去了。” 何首文没有勉强他,径自走了。路过大堂时,又看见躲在角落里的窦云,有人刚要喊他,却被何首文拦下。 他笑道:“咱就别把云妹妹拉入伙了,他这么胆小如鼠,要是被吓破了胆儿,咱们可赔不起啊。” 队伍中传来几声低低的嗤笑。 等到了曲江亭附近,先前还斗志昂扬的众人忽地却步不前了。身为领头羊的何首文见状,壮着胆子向前走了几步后回过头对众人道:“你们看,什么也没有。” 为了表现出自己一点儿也不害怕,何首文干笑了几声,可他不知道,这几声笑更为瘆人。 其他人见何首文都到凉亭下了,若是再滞留在原地,以后他指不定会更加张狂地嘲笑自己的软弱,于是也横着心,你推我我挤你的挪至了凉亭里。 转悠查看了一番后,里面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我就说嘛,天子脚下,哪儿来的恶鬼索魂,老刘,你一定是听错了。”何首文背着手在凉亭中踱着步,傲然之态尽显,“你啊你,平日里定是做多了亏心事。” 老刘瘪嘴未言,他从旁人手中夺了灯笼,高举着在凉亭周围的树丛里仔细查找了一番,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现,好似刚才听到的哀嚎声,是他耳鸣所产生的错觉。 “散了吧散了吧。”有人扫兴地嚷嚷道,“还以为今夜能捉个艳鬼回去暖被窝呢,结果扑了场空。” 众人嘁声连连,放下戒备心后,纷纷于凉亭里坐下唠起了嗑。 “张兄,我们昨夜所见是真是假?”周环移至张麒身边悄声问道。 张麒警惕地瞧了眼周围,见无人朝这边看来,才压低了声音道:“无论真假,切莫让第三人知晓。” 周环郑重地点了点头。 “张兄、周兄,你二人鬼鬼祟祟地在说什么呢?”不知何时,何首文竟蹿至了二人身后。 张麒和周环浑身紧绷着,二人观察着何首文神情,揣度着他到底有没有听到两人刚刚的谈话。 “没说什么,闲聊罢了。”张麒道。 何首文意味深长地看着二人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便转身去了别处。 可令张麒和周环二人没料到的是,何首文不仅听到了两人的谈话,还转身就将此事给抖了出去。 “我当时还在想他二人为何如此狼狈,原来啊,也是被吓的。哈哈哈哈哈!”何首文笑得前仰后合,而那些听了此笑话的人也跟着窃笑出声。 当张麒和周环过去时,那些人看他们的眼神中藏满了戏谑与嘲弄。 “我就说我不可能会听错。”老刘见张麒眸中生出了怒意,怕他打何首文生事,便将两人拉至一旁小声询问道,“你们也看见了是不是?” 张麒回头看了眼还在添油加醋诋毁着他的何首文,断然否认道:“没有。我和周兄皆是因为醉酒才乱了仪容,后被那姓何的瞧了去,如今竟又这般不辨是非地戏说我二人,真是无耻至极!” 见张麒依旧不说实话,老刘也识趣地不再追问。 众人约摸在凉亭里待了有半个时辰后,便相继回了客栈。 原以为此事就此落下了帷幕,未曾想,第二天夜里,何首文就出了事。 起因是他邀友人至曲江的划船上吃酒,席散后,他昏昏然地沿着石径散步时,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那座出了多次异象的凉亭。而这次,何首文就没另外几人那么好运了。 “送他回来的人说,远远地便瞧见凉亭下有一个人在手舞足蹈着,像中了邪似的,突然,他扑通一声就跳进了河里。”将何首文扶到床榻上躺下后,老刘悄悄跟几人说道。 何首文虽然很快被人救了起来,但因为呛了不少的水进腹中,他当时便晕了过去,好在救治及时,捡回了一条小命。 “你们现在总该相信我说的话了吧。”老刘手心敲着手背,无奈叹道,“这世上有些事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何老弟就是因此对鬼神不敬,才遭致此祸,所以大家还是要世间奇事还是要心存敬畏。” 众人惊呼出声,都在回忆着昨夜是否有不当的举止,有的人问心无愧,但也有的人也因此惊出了一声冷汗,生怕那水鬼趁夜寻上门来索命。 “老弟且放宽心。”老刘拍着那人的肩膀安慰道,“水鬼只能在水里行凶,若老弟真的害怕的话,以后尽量别去水边就行。” 那人这才稍稍放心。 “鬼,有鬼!”床上昏睡着的何首文似是被梦魇缠住了,他伸着手像是在努力扯着什么东西,但又扯不动,眼见他快喘不过气,老刘等人打算上前为他顺气时,他忽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翻着白眼冲几人求饶道,“别,别杀我......” 然后又猛地倒回床上,再次昏了过去。 乌夜啼(六) “江姑娘,江姑娘你醒了没?”一大清早,京兆府司法参军费平便奉命敲响了江瑟瑟房门。 “费参军稍候。”难得好睡的江瑟瑟被人叫醒,拿了架上的衣裳穿好后,便趿拉着鞋子开了门,“参军这么急着找我所为何事?” 费平忙将目光移向他处,侧身对着江瑟瑟拱手道:“聚贤楼出了事儿,府尹大人差我来请你过去一趟。” 江瑟瑟不敢懈怠,当即转身关了门。 费平见状忙道:“其实也不是很急,姑娘穿戴好了再过去也来得及。” 江瑟瑟开门已经穿好了外裳,只是没梳头发,听费平这么一说后,她转身进屋拿了木簪随手将发绾在头顶。 正欲转身时,忽又瞥见搁在梳妆台上的匕首,她犹豫了一瞬后,抄起匕首藏在了袖中。 一进一出,倏尔一瞬,连费平都惊住了。 跟着费平及至前堂,蔡宏早已等候多时,见江瑟瑟入屋,便放下手中的茶碗,起身道:“小师妹,实在抱歉,一大早就把你叫了过来。”因着荀尚那层关系,蔡宏亦跟着雷鸣唤她作师妹。 江瑟瑟笑道:“没关系的。大人找我来想必是有急事。” 蔡宏点头:“是这样的,昨夜有举子落了水,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偏偏有人传他是被水鬼拖进曲江池的。要说普通百姓传此谣喙便罢了,可那些个饱读圣贤书的考生们也开始以讹传讹,实在是有伤风化。” 江瑟瑟听后微有不解,她道:“大人,我只是一个验师,不是法师,这神鬼之事,恕我委实是无能为力。” 蔡宏滞了一瞬,忽然呵呵笑道:“师妹你误会了,我找你不是让你做法收鬼的,而是那落水的举子受了惊吓后一病不起,普通的大夫束手无策,我是想让你去给他瞧瞧,顺便协助费参军去查一查那女鬼之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说这世上有鬼之人,多是做了亏心事,心里又承受不住才找了这样一个借口。”江瑟瑟道,“依我看,这事儿要么是个误会,要么就是有人从中作梗。” “本官也是这么想的。”蔡宏道,“管他是人是鬼,既在我大梁天子脚下,必要让其无所遁形。” 江瑟瑟跟着费平一道去了聚贤楼,在老刘的引领下见到了瘫躺在床上的何首文。 此时,刚给何首文把了脉象的大夫正缓缓起身,收拾着自己的药箱,回头对老刘道:“患者就是受了风寒,按理说病情不会这么严重,我观其脉象急促,周身潮热盗汗,善恐易惊,且伴有呓语,应是惊惧入心所致。我给开了驱寒安神的药方,先服三剂看有没无效果。” 连大夫都不敢保证一定有用,这让老刘心里更是没底,于是他反问大夫,“那要是喝了药也不见好怎么办?” 大夫挎起药箱,顿了片刻后回道:“要是那样的话,我建议仁兄出城向北一直走,二三十里后,可见两山,左山是庙右山是观,请他们来给这位小兄弟驱鬼除魔,说不定比我这药还见效快。” 老刘心中虽有不快,可还是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大夫,回来时,忍不住跟江瑟瑟二人嘀咕道:“不就让他多跑了两趟么,就这脾气,还谈什么悬壶济世。” 江瑟瑟笑而不语,她上前给何首文瞧了瞧之后,转身却道:“我觉得人家大夫说得也有道理,心病还需心药医,费参军,劳烦您去寻一个和尚或者道士来。” “江姑娘,你,我这——”费平滞了一瞬,见江瑟瑟朝自己眨眼示意后他才按下心中疑惑从聚贤楼出来。 费平在街上逛了几圈儿,别说是和尚道士了,就连个诓人算命的也没碰见。他茫然地在街上走着,心中思忖着要不要趁天色还早去城外找人。 正迷茫之际,费平遇到了雷鸣,他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抓着雷鸣不放。 雷鸣无奈道:“费兄弟,你这是做甚,我忙公务忙了几个昼夜,脸没洗衣没换,现在就想回家赶一顿午饭吃,你就放我走罢!” 费平自是没松手,他将事情给雷鸣说了个大概后,雷鸣也没再嚷着要走了。他滴溜溜转着眼珠子,心生一计,“我看师妹的意思也不是真让你去找人来做法,兴许就是做做样子,既是做样子,又何需真的和尚道士。” “雷寺正的意思是?”费平凑近问。 费平摸着颔上的青茬儿正想着辙,忽然瞥见巷尾有一术士鬼鬼祟祟,他当即追过去将那毫无防备之人抓了个正着。 “你躲躲藏藏地干什么呢?”雷鸣质问道。 术士怯怯回道:“回大人话,小的听说有官爷在四处寻找道士,小的只当是京兆府又要来抓我们了,便藏着没敢出来。” 费平无语至极,雷鸣则斥道:“嗬!原来你们都知道自己行为不端啊。” 术士弱声道:“谋点儿小利养家糊口罢了,官爷您可要明察啊,小的平日只是给人算算命,其他违法犯罪之事我可是一概不沾。” 雷鸣拍着对方后脑勺道:“算命也是骗人,懂吗?” 术士连连点头,可嘴上却犟道:“但人家要来找我,我也不能拒绝啊。” “嘿!你还跟我犟嘴是吧!”雷鸣大呼道。 眼见两人的谈话就要跑偏,费平赶忙道:“雷寺正,其它的以后再说,眼下还是赶紧将他带去聚贤楼吧,晚了可就误事儿了。” 从雷鸣和费平的谈话,术士大概知道了他们因何找他,于是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我只会算命,不会做法。” “少跟我说这些,你要不想被带至大理寺狱的话,就带上你的家伙什儿跟我们走一趟。”雷鸣指着那人厉言威胁道,“还有,记住了,不管会不会,样子得装得像一点,要让那人知道他身上的鬼是真的被降伏了。” 与在大理寺狱待几天比起来,术士还是愿意撒这个谎的。但他还是不太相信雷鸣,一路上都在向他确认只要帮了此忙,雷鸣就不能再找他的麻烦。 雷鸣回答了几次那人依旧不依不饶地追问着,雷鸣被问得烦了,索性威胁着他要是再多说一句就立马将其投入狱中,那人这才闭了嘴。 看到雷鸣跟着来了,江瑟瑟有一丝丝的惊讶,但她也没多问,只交待了术士几句后,几人便退至一边静待其表现。 “这人怎么看着有些外行啊?”老齐双手交叠垂在身前,看那人的眼神越来越怀疑。 “怎么可能,这位可是京郊有名的俗家道师。”费平打着哈哈将手中的算命幡、拂尘和其它一兜乱七八糟的东西递术士。 术士颤巍巍接过东西,在兜里翻了一通后,找到了一个装着药水的葫芦——实际是井水里面混了雄黄粉,又拿出一枝已经干枯了的柳枝——可能是不小心掉进里面的。 他心虚地看了江瑟瑟一眼,江瑟瑟亦是心虚地摸了摸额头,她微微偏过头看向费平,似是在问你从哪儿找的人,靠谱么? 费平无奈摊手耸肩,努嘴指向雷鸣。 雷鸣朝江瑟瑟眨眼,拍着胸脯保证让江瑟瑟放心。 江瑟瑟提着心看去,只见那人拿着拂尘左扔右甩绕着屋子转圈圈,随后又举着拂尘将何首文从头到脚扫了几遍,虽然听不清他口中嘟嘟囔囔地念的是什么,但那神神叨叨的样子还真唬着了老刘以及围在屋外翘首观看的举子们。 就这样胡乱搞了一通后,术士丢了拂尘,拿起葫芦和柳枝,他将柳枝蘸了假药水后抛洒在何首文身上,两眼翻着白,口中念念有词:“有鬼水鬼,管你是何野鬼,撮盐入水,速离去也——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呔!” 随着声起,术士在地上重重踏了一步,最后噗噗地对着何首文吹了三下后,转身对众人道:“法术已做完,公子身上的秽气已除,不出三刻便会醒过来了。” “多谢大师。”老刘立马上前道,“大师这酬劳——” 术士看了眼雷鸣,摆着手故作高深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日遇见便是有缘,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谈钱多伤感情啊。”说着他便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转向雷鸣等人道,“若无其它事情,老道便先告辞了。” 雷鸣摸着下巴憋着笑,回道:“劳烦大师了,大师慢走。” 术士就等着这句话了,得了允许后,他是一刻也不愿多待,脚下生风似的下了楼,待到无人之地,更是提着一口气撒丫子跑得没了影。 术士走后,江瑟瑟又上前给何首文扎了两针,不到三刻,何首文便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 “哎神了神了。”老刘惊呼道,“真乃神人也。诶,刚才竟忘了问大师住哪里了。” 老刘又转过头去问雷鸣,雷鸣则道:“还是说何公子有福呢,我们也是偶然在街上遇到的。” 老刘无奈地捶着手心,何首文亦是懊悔没早些醒来拜谢大师,雷鸣又道:“其实刚才是我师妹给你施了针,你才能这么快醒过来。” 何首文却充耳不闻,雷鸣气得憋着一口气,就着亲自动手将何首文那浆糊做的脑袋给摇醒,好在江瑟瑟及时拦住了他。 江瑟瑟冲雷鸣摇了摇头,表示这些都不重要。 “何公子,还请你将昨夜发生的事跟我们细细重述一遍。”江瑟瑟道。 老刘扶着何首文靠坐在床头,面色微有好转,气息也逐渐平稳,他吃了粥喝了药后,才慢声道来,“昨夜我喝酒回来路过曲江亭,忽然听到那里传来一阵呜咽之声,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便想着过去瞧个究竟,结果突然间双腿就不听使唤了,像是被鬼缠住了一般站也不稳,我当时害怕极了,只想着赶紧逃离保命,可却怎么挣不开脚上的束缚,然后就跘得跌进了河中。” “当时亭中或者附近可还有别人在?”费平追问道。 何首文夹带着哭声回道:“要是还有人在的话,我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官爷,那曲江池中真的有不干净的东西。” “就是就是。”老刘忙附和道,“我前夜就跟说了那里有古怪他们还不信,非要去看个究竟,这下好了,惹恼了那女水鬼,差点儿就让何老弟丢了性命。” “水鬼,还是女的?”江瑟瑟问道,“你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老刘顿了顿,还是将自己所见和所听到的传闻尽数说给了几人听。 “这么说,除了你们二人,还有别人也听到了那呜哇呜哇的声音?”雷鸣问。 老刘点了点头,但须臾后又摇了摇头。 “究竟有还是没有?”雷鸣急道。 老刘为难道:“我也不敢确定,我觉得他们是听到了,可他们不承认。” “对,他们一定听到了。”何首文激动地抬起手,“张麒和周环,我亲耳听到的。” 江瑟瑟与雷鸣和费平二人对视一眼后,安慰了何首文几句,便出门找张麒和周环去了。 “官爷,何首文的话你们也信?”张麒笑着摇头,“那人说话一向没谱,十句话里有九句都是假的。” “是么?”江瑟瑟将张麒上下打量的一遍,最后目光落在他缠着布的右手上,“你手怎么了?” 张麒低着看了一眼,随即又抬起来展示给她看,“前两日,我和周兄喝醉了酒,在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这不把手给蹭破了皮。” 见几人沉默不语,张麒又笑着道:“几位官爷不会真信了何首文的话,觉得这世上有鬼吧?” “那自然不是。”费平连忙道,“什么鬼怪奇谭,都是无稽之谈。” “是也。”张麒笑道,“依我看呐,何首文定是酒醉得昏了头,才误以为被鬼给缠上了。官爷平日公务本就繁忙,没必要为了这种小事浪费时间。” “话也不能这么说。”费平道,“既是我大梁子民,只要事关性带了,无论事情大小,我们都应格外上心。” “是是是。是张某浅薄了。”张麒垂首道。 再从张麒屋中出来,三人又路过何首文房外,正欲离开的他们,忽听房中一声惊叫:“什,什么,老刘你说刚刚那女的是京兆府的仵作?” “应该是的吧。”老刘声音弱弱地,隔着窗扇有些听不清。 “仵作来找我做甚,莫非,莫非我已经死了?”何首文再次惊喊起来,“老刘,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那倒没有。”老刘急忙安慰他道,“怎地,你不信?” 说话间,老刘上前便狠狠掐了何首文一爪,痛得何首文歇斯底里地呼喊起来,“信了,我信了,我没死,太好了,我还活着,哈哈哈哈!” 费平听了直摇头,“这声音中气十足,哪里像是快死的人。” 雷鸣亦叹道:“这些举子怎么看着一个比一个不靠谱!” 只有江瑟瑟沉默不语,费平见状,便问:“江姑娘在想什么?” 江瑟瑟看向费平,道:“我总觉得这事儿有蹊跷。” 费平道:“我也觉着不对劲儿,可又说不出名堂来。好在他人没事儿,我们回去也好交差,至于剩下的,慢慢查呗。” “你们打算怎么查?”雷鸣笑道,“改天儿从水里拘个鬼出来问问?” 费平哑然。 江瑟瑟也没理出头绪来,无奈道:“回去再说吧。” 乌夜啼(七) 江瑟瑟与费平回到京兆府后,发现裴霁舟与蔡宏同坐堂内品茶。对于这位裴郡王隔三差五地造访,费平已经习以为常,他向二人揖礼后,便将事情经过细述了一遍。 其它倒没什么,只是蔡宏在听到江瑟瑟做主找人“做法驱鬼”一事,颇为在意,他放下手中的茶盏,担忧道:“就怕百姓信以为真,以后一有病症只找道法,不去就医啊。” 裴霁舟看了江瑟瑟一眼,道:“本王虽未亲眼见着那人,可听尔等描述,亦知他是被心病所困,瑟瑟对症下药并无不妥,不过蔡大人之虑也非空穴来风。依本王看,眼下最紧要的还是要先摸清曲江乌夜惊现离奇啼哭一事的缘由,从根本上彻底解决此事。” 蔡宏颔首称是,随即便下令由费平负责查办此案。 “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蔡大人尽管直言。”裴霁舟又补充道。 蔡宏先道了声谢,后又道:“就这点儿小事,下官还没脸寻求王爷的协助。” 裴霁舟道了声“无妨”,随后看向江瑟瑟,蔡宏眼珠子一转,连忙声道道:“王爷请恕下官有事不能奉陪了。” 裴霁舟点头,蔡宏提着衣摆一溜烟儿地跑出了屋子。 “王爷最近好似闲得很?”屋中突然只剩下他们两人,江瑟瑟不知该说些什么。 裴霁舟神色微滞,心虚回道:“倒也不是那么闲,平日里晨晚会去练会儿兵,就中午时分空闲些。” 听裴霁舟这语气,江瑟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问话似乎有揶揄之意,她忙解释道:“我非是责问王爷的意思,只是觉着王爷也不在京兆府当值,也未奉圣令督察,总是朝着这边跑,会给人一种无所事事的感觉。” 说完,江瑟瑟又后悔得咋舌,怎么这解释有种越描越黑之感。 裴霁舟亦是被噎得好半天没说出话来,顿了许久之后,才弱弱辩解:“我也没有每天都来......” 江瑟瑟干笑着不敢再多说。 两人之间又沉默了一会儿后,裴霁舟主动问起今日之事,“能过你的观察,你觉得何首文落水一事,人为的可能性有多大?” 江瑟瑟思考后谨慎答道:“十有八九。” “哦?”裴霁舟讶然,“竟这般肯定?” 江瑟瑟点头,“何首文这人的人缘很差,可能与他自性性格有关。” “怎么讲?”裴霁舟问。 江瑟瑟解释道:“我从老刘的口中得知,他昏睡了一整夜,期间除了老刘帮忙张罗着请了大夫并细心照顾外,竟无一人去探望关心他。即便我们去了之后,别的考生也只是好奇地围在屋外看。且当何首文醒后,从他的言行来看,此人自负又自私,得罪的人应该不少。” “这么一说倒也通了。”裴霁舟道,“别的考生也只是听到的夜啼,可无人像他那样受到了实质性伤害。想来,应是有人借机报复。” 江瑟瑟点头,表示认同裴霁舟的看法,“但我只是一小小仵作,除非府尹大人吩咐,无权插手调查此事。不过这起案子也不复杂,费参军也是经验丰富的老手,应该很快就能查出结果。” 江瑟瑟未料到的是,她把话说得太满了。因为事情过去了两天,费平却还没有纠出幕后之人。不但如此,那天被带去聚贤楼的术士出来后便将自己的所为大肆宣扬了一番,加上曲江夜啼一事传得沸沸扬扬,心中害怕的百姓纷纷慕名去找那术士做法护身,短短两天,他就已赚得盆满钵满。 就连恪王府的忠伯也跟风买了几包药回去撒在了王府四周。 “忠伯,我看你是越老越糊涂了。”裴霁舟气道,“你曾也是个行军打仗之人,怎地如今也信起这歪门邪道来了。” 忠伯看着手中仅剩的半包药粉,拍着脑袋懊悔道:“糊涂啊,王爷教训得对,老奴还真是老糊涂了。”说罢,连忙将手中的烫手山芋甩至一旁。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众人预料,裴霁舟担心祸及到江瑟瑟身上,于是亲自将那个术士抓了个人赃并获。 那术士还辩称:“王爷,我这可都是正经生意啊。朝廷每年都还讲禅论道,摆道场祭天地呢,你敢说那也是歪门邪道?” “你这厮休得诡辩!”仇不言指着那人怒斥道。 裴霁舟按下仇不言的手,上前一步道:“佛法道家乃先辈留下来的传统,礼佛传道亦是正法行径,朝廷从未禁止任何人行此事。而你行的又是哪门法哪门道?你所卖之药当真能除魔驱邪治百病?分明是你借机敛财,强行混为一谈。” “诶诶诶,王爷明鉴,治百病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术士继续狡辩道,“是大家用了我的药后发现有效果口口相传来的。至于能不能驱邪,王爷,您可如何能证明不能驱呢?” “你这巧舌如簧的口才,不去做讼师,只做个街头术士倒也屈才了。”裴霁舟都被那人气笑了,他道,“本王没法证明你的药不能驱邪,但本王却知你是无证行医,兜售假药。你也别再也与本王逞口舌之争,是与不是一查便知。” 那术士这才有些慌了,他委屈求饶道:“王爷,小的原本只想挣点儿小钱养家糊口而已,至于后来之事,都是小的一时起了贪恋,还请王爷饶了小的这一次,小的保证以后再也不骗人了。” 裴霁舟哪能因他这三言两语便软了心肠,他深知这类人得不到教训是绝对不会改的。 “带走!”裴霁舟脸一横,下令道。 “王爷当真要治那术士的罪?”江瑟瑟得知后询问裴霁舟。 裴霁舟搁下手中的茶碗,饶有兴趣地看向江瑟瑟,“怎么,他不该?” “那倒不是。”两人相识久了,相处也变得自在了许多,若无外人在场,江瑟瑟在裴霁舟面前便也再如最初那般拘礼。江瑟瑟在桌几的另一侧坐下,“只是他落到此境地,与我脱不了干系。若非我让他去做法骗人,也不会助长其歪风。仔细想想,倒是我对不住他。” 裴霁舟嘴角噙着一抹笑,见江瑟瑟似是真的无比自责,他亦不忍逗她,“不会治他重罪,但敲打敲打是必须的,让其退还行骗所得,再关个两三天吓唬一下,免得他日后再犯。你勿要自责,这事儿本质上是他贪财行骗,怪不得你。” 江瑟瑟这才宽了心。她正舒气,又见费平垂头丧气地从院里走来,看见裴霁舟后,懒散无力地拜了礼,又于一旁坐着长吁短叹。 “费参军这是怎么了?”江瑟瑟关心道。 费平叹了口气,又倒碗茶解了渴,才缓声道:“正为那书生落水一案犯愁呢。与这些个书生打起交道来,简直要气死个人,争辩时一嘴的之乎者也听得我头大,问正事儿时又拐弯抹角,弄得一头雾水。就这一区区落水案,搞得比上次那件凶杀案还费神。” 江瑟瑟和裴霁舟相视一笑,顿了片刻,裴霁舟又问费平:“截止目前,参军你查到了多少?你与我和瑟瑟说一说,或许能为你参谋参谋。” 费平求之不得,他坐直身子,眼中霎时有了光。 “何首文这人就是一个典型的纨绔,经常欺负那些比他弱小的考生。”费平道,“那聚贤楼内现在一共住着二十三名举子,其中有十七八个或多或少都被他打过骂过嘲笑欺辱过,谁都有报复他的嫌疑。但经过调查问话,只剩下五人在何首文掉水期间没有不在场证明。可找出他们五人又能怎么办,我也没有证据证明就是他们其中一个人干的。” “那五人都是谁?”江瑟瑟问。 “老刘,张麒、周环、窦云和秦子殊。”费平记得滚瓜烂熟。 “秦子殊......”江瑟瑟凤眼微狭,喃喃念道。 “你认识他?”裴霁舟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不等江瑟瑟回头,费平便自顾道:“哦,那人是和州人,听说还是傅少师的同窗,就是多年考不中,以至于那些举子们一直拿这事儿笑话他呢。” “原来如此!”裴霁舟拖着长长的尾音,意味深长地看向江瑟瑟。 江瑟瑟窘迫扶额,她也不知只要一提起傅斯远时,裴霁舟便会露出邪魅笑容这种情况会持续到何时。 “这五人都与何首文有过节?”裴霁舟端着神色追问。 “也不是。”这也正是费平头疼的地方,“大家都知道秦子殊是傅少师同乡,所以就连何首文也不敢轻易开罪于他,但他却为了帮那些被何首文欺负过的举子打抱不平而常常给何首文难堪。至于老刘,年过四十,是众考生中年龄最大,性格最和善的一个,平常也很照顾这些小兄弟,是大家公认的老好人,虽说偶尔也与何首文拌嘴吧,但他这人不记仇,何首文发再大的脾气也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生不起气来。” “然后就是窦云、张麒和周环三人。”费平说得口干舌燥,干了一碗茶后才继续道,“这三人是明显与何首文有矛盾的,窦云年纪最小,亦是被何首文欺负得最多的一个人,张麒和周环二人关系最好,为人正派,处事亦公道,也是最看不惯何首文行径之人。” “这么说,案犯极有可能是窦云、张麒和周环三者之一?”裴霁舟道。 “我倒觉得最有可能的是张麒和周环。”江瑟瑟道。 “嗯,江姑娘的怀疑也有一定的道理。”费平附和道,“窦云此人极为胆小,我找他问话时,他都吓得浑身颤抖,短短的一句话老半天都说不清楚,许是被何首文欺负久了,只听他声音都吓得大气不敢出,我觉得他没有那个胆子谋划这些。倒是张麒和周环,听人说,他们两人在何首文落水前日还与其吵了一架。” “原由是?”裴霁舟询问道。 费平回道:“起因是张麒和周环夜间醉酒摔了一跤,直至次日凌晨才回客栈,何首文便嘲笑二人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因此争吵了几句。” “这何首文,到处惹是生非,我看他这一遭也不冤。”裴霁舟嫉恶如仇。 江瑟瑟笑道:“从道德上讲确实该,可从律法上说,案犯此举也是不该,若因几句争吵便蓄意报复,那以后再结更大的怨,岂不是就要杀人了。” “江姑娘训诫得对,是我失言了。”裴霁舟武将出身,最是见不得别人恃强凌弱,因而口快。 “王爷善恶分明,不必因此言歉。”江瑟瑟安慰他道。 “王爷,江姑娘,嫌疑人有了,眼下该如何证明其罪?”费平起身揖礼道,“还请二位提点一二。” 裴霁舟之前未亲涉此案,其间细节不明,自然有所顾忌不便明言,于是他将目光投向江瑟瑟,江瑟瑟思考片刻后道:“参军别急,我要先去何首文落水之地看一看。” “行。”费平忙点着头,“可我手中还有事,不能陪姑娘同去。” “无妨,我陪着瑟瑟去便是。”裴霁舟忙道。 “那便多谢二位了。”费平深深一躬。 裴霁舟与江瑟瑟同去了曲江亭,青天白日,原本熙攘的江畔却因着近日的传闻无一人敢涉足此地。 二人于凉亭附近转了几圈后,确实没有发现可疑的线索。 “有没有可能是何首文酒醉得厉害,踉跄跌入河中?”裴霁舟环顾四周,此处虽有半身高的树丛,可也无法完全遮挡住人身,若当时真有第二个人在,定会被人瞧见,且凉亭外只有一条横道,若那人在行凶时侥幸躲过了路人的视线,可在逃离之际也一定会被疾跑过来救何首文的人看到,除非他会术法,能直接从凉亭里消失。 “我之前问过何首文,他说依他的酒量可以喝两壶,可那夜他只喝了两盅酒,我又从老刘那里证实了这一点。”江瑟瑟蹲在凉亭中央,看着地上的黑色痕迹发愣,“何首文也承认他的头是有些晕,便还不至于到走不稳的地步。” 江瑟瑟摸了一下那黑极痕迹,又置于鼻前闻了闻,发现只是普通的纸钱味便也没有在意。接着她又绕柱细细查看。 “这痕迹——”裴霁舟与江瑟瑟同时发现,随即他又去其它柱子脚下查看,发现凉亭近河畔的四根柱子上都有细微的勒痕。 “王爷,您瞧!”江瑟瑟蹲在柱子附近一寸一寸的寻找着,总算找着了一点儿有用的东西。 “线?”裴霁舟大步赶过去,皱着眉头疑惑道,“这就是用来做女红的普通丝线?” 江瑟瑟点头,“王爷,或许我知道何首文是怎么掉进河中的了。” 裴霁舟联想到柱子脚下的勒痕,暗忖片刻后,瞳孔肉眼可见的放大,他当即恍然。 乌夜啼(八) “费参军,人都已带过来了。”京兆府内,衙役潘大上前禀道。 费平回头看了眼江瑟瑟和裴霁舟,点头确认后,方才对潘大道:“将他们五人分别带至事先腾出来的空房里,派人在门外守着,我待会儿再过去。” “是!”潘大左手扶着腰刀柄,应声离去。 “王爷,依您看,晾他们多久合适?”费平走近裴霁舟,虚心求问道。 裴霁舟悠哉地品着茶,黑眸低垂,于不经意间露出玩味笑意,“不急,总得给他们点儿编谎话的时间。——让人仔细瞧着他们的反应,随时来报。” 费平立马又唤了人来,将裴霁舟的话重新吩咐了一遍,再转身时,发现裴霁舟已掏出了本兵书阅看,而江瑟瑟的举动更是惊人,她竟拿了磨刀石,细心地打磨着她箱子里生钝了的刀器。 费平担心无故押人至京兆府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尤其是这些人都是学识渊博的书生,他们出口成章,以笔为武器,随便写几句话都可能会致他们于囹圄之地。 可看着江瑟瑟和裴霁舟泰然自若的样子,费平也不好意思一直催问,因此也只得将焦虑按捺在心底。 约一刻钟后,潘大来报:“参军,秦子殊在问还要等到何时。” 费平本就如坐针毡,见潘大过来,还没坐稳的屁股立马弹了起来,他紧张地看向裴霁舟。 裴霁舟翻了一页,眼皮也没抬一下,只道:“让他耐心等着。” 潘大瞧了眼费平,揖礼退下。 没多时,潘大又来了,他道:“那个姓窦的,自来后不久便一直哭啼个不停。” “让他哭便是。”裴霁舟道,“但要看紧他,别让他有过激行为。” 潘大再去应声离去,而费平却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再也坐不住了。 “他们四个现在是何状态?”两刻后,裴霁舟唤来潘大询问道。 “窦云依旧在哭,但没有其它举动。”潘大将五人的言行举止一一向裴霁舟禀道,“老刘啥也没问啥也没说,反而趴在桌上打起了瞌睡,张麒亦闭目冥思,周环看起来很是紧张不安的样子,至于那秦子殊,只第一次问了话后便一直静坐在桌前看书。” “他竟带了书来,有意思。”裴霁舟卷起兵书的左手搁在桌沿上,轻声笑道。 “快了。”霍霍磨刀声戛然而止,江瑟瑟终于停了下来,她用指腹摩挲着刀刃试着钝快,如是说道。 费平反应迟钝,没能理解到她话中含意,倒是裴霁舟会意地说道:“继续盯着。” 费平叹了口气,擦着额角的汗珠,无力地跌坐至椅中。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江瑟瑟收捡好工具,起身时捏了捏酸楚的肩胛,“王爷,我想差不多了。” 裴霁舟亦起身道:“是了。”随即他又吩咐道,“费参军你去找窦云问话,我与瑟瑟分别去找秦子殊和周环。” “那张麒和老刘呢?”费平问,“是等您二人那边结束了再一起去还是?” 裴霁舟笼着手,解释道:“老刘一看就与此案没有关系,没必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张麒性子沉稳,就算他知道些什么,一时半会儿也难以问出有用的信息。” “可那秦子殊不比张麒好对付,您又为何选择了他?”费平不解。 裴霁舟挺直脊背,望着围墙的另一端,“就是因为他太过沉稳了,所以我非常想要会会他。” 费平不解地看了裴霁舟一眼,随后三人各自朝着早就分好的屋子行去。 “秦公子,久等。”裴霁舟负手进入秦子殊所在的屋中,后者见了裴霁舟,搁下手中的书,起身温文揖礼。 裴霁舟抬手免了他的礼,走到桌案对面坐下后,浅笑着问:“秦公子可知今日请你前来的目的?” 秦子殊坐下后理了理衣袍,他顿了须臾,似是在斟酌该如何回答裴霁舟的问话。 许是权衡了利弊后,秦子殊选择直言:“王爷说是请,可自衙役把我带到这儿之后便无人搭理,许是有意为之吧。” 裴霁舟浅笑未语,等着秦子殊继续说下去。 秦子殊轻笑着垂眸,“不过秦某也能理解,王爷不就是想打出那个害何首文落水之人么?找不到直接的证据,便以攻心为计,秦某不得不说,此乃上策。” “多谢秦公子夸奖。”裴霁舟也不在他面前装谦逊,“古人有云: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公子与傅少师曾为同窗,本王便该知道公子不是一般的书生。但有一点,本王很是好奇,傅少师的好友皆是才高八斗者,他们于朝中身居要职,为何偏偏公子久考不中?”裴霁舟顿了顿,又补充道,“我观公子之前所作文章,知公子非平庸之辈,凭尔之才华,考取个功名并非难事。” 秦子殊低头轻笑,再抬起头时,眼含轻蔑,他道:“王爷谬赞。王爷看的文章多是秦某早年所写,确实,那些年我的才情不差,奈何山外有山,任凭我再怎么努力也终究敌不过他们。而这些年,我又疏于勤奋,慢慢地,也就越来越不如别人了。” 裴霁舟却并不认同他这个说法,因此回道:“秦公子过谦,许是志不在庙堂。” 秦子殊眸色中涟漪微起,他滞了一瞬,倏地笑道:“王爷问的这些,可与案件有干系?” 裴霁舟摇头,“没有。” 秦子殊讶然于裴霁舟的爽快,亦直言道:“何首文一向称王称霸,憎恨他的人很多,想报复他的人也绝对不少,但绝对不是我。”虽然秦子殊知道京兆府的人包括眼前这位郡王不可能平白无故地给他安个“莫须有”的罪名,他也不惧现在的处境,可在这地方坐得久了,还时刻被人盯着,心里总是不太舒畅,他想赶紧离开这里。 裴霁舟点头,“本王知道。” 秦子殊的瞳孔骤然放大,他没来由地心虚了一下,讪笑道:“那王爷为何将秦某困囚于此?秦某并不知晓伤害何首文的凶手是谁。” 裴霁舟盯着秦子殊看了好一阵,久到秦子殊越发心虚,微微启唇,似是想说些什么,可最后仍是沉默了下来。 “叫你来京兆府也是例行公事。”裴霁舟起身走至门口,忽又顿下脚步,一边理着袖口一边回头对秦子殊道,“现在既已排除了你的嫌疑,那么你可以走了。” 说话间,裴霁舟朝门口的衙役扬了扬颔,衙役会意地走到屋中,对秦子殊作了个邀请的姿势,“听到了没,秦子殊,你可以离开了,走吧。” 秦子殊默然起身,疑惑地看着裴霁舟并试探性地踏出了门槛,未见有人阻挡后,他才放心离开。 裴霁舟转身来到隔壁的屋子,还未见着人,便隐隐听着一阵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他透过窗缝看进去,见一头戴书生帽的男子正趴在桌上啼哭。 屋中的另一人费平则在不停地呼气吐气,试图以此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情绪。 费平叉着腰在窦云面前踱步,忽然间瞧见了屋外的裴霁舟,他像是看见了救星似的箭步冲了出去。 “他不配合?”裴霁舟问。 “倒也不是。”费平揩着额上的汗,“下官问是不是他将何首文推进河里的,他答不是,又问他知不知道谁最有嫌疑,他答不知。除此之外,再问什么都说不知道,稍微逼得紧了些,喏,就变得这般哭哭啼啼的。”费平说着朝还在哭泣的窦云努了努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他咋了呢!” 裴霁舟再朝窦云看了一眼,“算了,放他离开吧。” “啊?”费平惊讶得张大了嘴,“这还什么都没问出来呢,就这样把他给放了?” 裴霁舟垂眸扫了费平一眼,“那你说该如何?要不你再去去一趟,看能不能问出点儿有用的线索?” 费平看了眼因抽泣而不停抖动双肩的窦云,他也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不过他是被恶心的。 “算了算了。”费平连连摆手,“既然王爷您都说要放人了,下官还留着他干嘛。” 说罢费平便朝一旁的衙役挥了挥手,衙役进屋告知窦云可以离开后,他终于舍得从臂弯里抬起头来,只不过那泪眼婆娑的模样,实在是我见犹怜。 费平不禁打了个寒颤,嘟囔着躲开了。 “那王爷,接下来,咱们是分开去审老刘和张麒还是一起去?”待窦云离开后,费平才从柱子后面钻出来。 “不用这么麻烦了。”费平话音未落,江瑟瑟便从周环屋中出来了。 费平瞧着她胜券在握的神情,急道:“周环招了?” 江瑟瑟点头,“他是招了,不过招的是别人。” “别人?”费平眉头紧皱,心中暗自祈祷着莫要再生出幺蛾子了,“谁?” “张麒?”裴霁舟一语道破。 江瑟瑟点了点头,正欲继续说时,却听得费平惊呼一声,“确定是张麒?会不会是周环为了自何故意冤枉他人?” 裴霁舟抠着太阳穴,道:“费参军,你且先听瑟瑟把话说话。” 费平这才悻悻闭嘴,“江姑娘您说。” 江瑟瑟摊开手掌,只见她掌中握着一缕细线,费平向其投去不解的眼神,正欲询问时,听江瑟瑟道:“我只把这东西给周环看了,他二话没说就供出了疑犯。” 乌夜啼(九) “我记得那天是初六,高中的进士相约去吃酒庆祝,我们这些落第者为了排解心中烦闷也在酒楼喝到了半夜,散席后我和张兄一道回客栈,可就在路过曲江亭附近时,突然听到了一阵诡异的呜咽声,我们还瞧见了鬼火。”回想起那夜的情景,周环依旧怕得直咽口水,“我和张兄当时害怕极了,慌不择路时不小心跌进了水沟里。” 周环紧张地抠着手心,短暂地看了眼对面的三人后又窘迫地垂下头去,“我和张兄毕竟都是读书人,怕鬼这等事实在是摆不上台面,又担心那夜的糗事被人知道后让人笑话,便商量好无论如何也不告诉他人。结果第二天凌晨,我们刚回到客栈便撞上了何首文。姓何的最贱,竟说我们与那蒋、窦二人一样,夜不归宿定是做了见不得人之事。” “我们心中虽气,可也没放在心上。”周环长叹一声,“谁知那天晚上,老刘惊慌失措地跑回来说见了鬼,我们便在何首文的带领下去了曲江亭一探究竟,结果当我与张兄悄声议论时,又被何首文听了去,他当时便当着众人面狠狠笑话了我二人一番。” “何首文那是就是个十足的混子,只要与他牵扯上准没好事儿。但我和张兄也没和他纠缠,因为我们都知道,与他争论纯粹就是浪费口舌,有理也会被他搅得无理。之后所发生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说到最后,周环的声音已经弱得如同蚊蝇。 “张麒欲设计伤害何首文,事先你可知晓?”裴霁舟厉声问道。 “不,我不知道。”周环急忙撇清自己的嫌疑,“那夜之事,我也是偶然间看到的。” 周环可怜巴巴地看着三人,见他们都不说话,又接着说道:“平日里张兄要去哪儿闲逛基本上都会叫上我,可那夜他却悄悄地离开了客栈。刚开始我只当他要去与姑娘私会,想着跟在他身后去瞅瞅他的好事。结果就看到他蹲在亭中绕着柱子布线,之后他便躲在一旁,趁何首文路过时,用呜咽之声吸引他的注意。当时夜色很黑,加上何首文又喝了些酒,便没有注意到脚下的细线。张兄又学着鬼叫将何首文吓了个魂不守舍,慌乱之下被绊到了河里。”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周环抬头怯怯地看着三人。 “从始至终,你就一直在旁边看着?”裴霁舟冷声质问道,“你就没想过,万一无人去救何首文,他淹死在了曲江池怎么办?这可是一条人命!如果他死了,即便不是你杀的,可你的良心真就一点儿也不会痛,不会为此感到自责?” “我,我......”周环语结,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滚落,他突然高声道,“我当时有想过去救他的,真的。三月天曲江池的水不深也不急,且何首文是通水性的,我当时想着他自己应该能爬上岸。后来我看他扑腾得厉害,也是真的怕他被淹死,但当我打算过去救人时,已经有路人跳进河里将他捞了上来。几位大人,我真的没有见死不救,你们真的真的要相信我啊。”说完,周环竟大声嚎哭了起来。 “好。我且当你说的是实话。那之后呢,明知京兆府在调查此事,又为何知情不报?”裴霁舟追问。 “我,我只是还在想要怎么说。”周环瘪着嘴哭得涕泗横流,“一来我没有证据,我担心官爷不信我的话。二来我与张兄多年好友,虽然他确实做错了事,可我见何首文并大碍,又顾及着张兄日后的前程,便犹豫着要不要替他隐瞒下来。大人呐,我委实是一片好心啊!求求你们,看在我是好心办了错事的份儿上,放过我这一次吧,我家中尚有八十岁老母还在等着我养老送终呢,要是她老人家知道我不仅功名未成,还惹了一身官司的话,定会气出病的,一口气接不上来也说不一定。大人,何首文的命是命,我老娘的命也是命啊,而且她一生行善,从不作恶——” “行了行了。”费平被他嚎得心烦,“我们也没说要治你的罪,你跟这儿哭什么哭!” 周环立马止了哭声。 “你且在这安静待着,是去是留等会儿再让人知会你。”裴霁舟说完后侧身面向江瑟瑟,“走,去找张麒。” “好。”江瑟瑟应道。 “当了这么久的职,我还是第一次见儿子咒自己老娘死的。”出了门,费平便晦气地啐了一口。 “王爷,周环摆明了是想推卸见死不救的责任,难道您当真不打算惩罚他?”江瑟瑟亦觉得周环心机颇深。 裴霁舟叹息道:“我们都知道他说的不是真的,他也知道自己说的是假的,可我们又如何证明呢?我们不能用自己所想的真相去判他的罪。” “那还真是便宜他了。 ”江瑟瑟愤愤道,“既泄了恨,还把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 “你们无需再问——”张麒看到三人先后进来,其神色无漪,率先开口道。 “张麒,我劝你识相些——”费平会错了张麒的意思,指着他怒喝道。 张麒的目光轻轻掠过费平,不愠不恼地缓声道:“刚才你们与隔壁的对话我都听见了,我承认,何首文是我设计让他掉进曲江池的。” “张麒,亏你还是个读书人,怎么连君子克己守心这个道理都不懂。”费平见他如此坦率,更是恨铁不成钢。 而张麒听后却不辩解,只是轻声嗤笑着摇头,“是啊。大人教训得对,他何首文不就是辱骂过我几次而已,我又怎能下此狠手呢。读书人嘛,就应该拥有可纳百川之心胸,怎能像我这般斤斤计较呢。” “张麒,我问你,你要如实回答。”江瑟瑟又道,“你设下此计时,可有预想过万一何首文没爬上岸,死在曲江池了怎么办?” 张麒哼笑回道:“何首文通水性,即便是在冬季他也能横渡渭水,区区一曲江池又怎么要得了他之性命。” “话虽如此,可当时的何首文因为你的装神弄鬼吓得魂不守舍,掉进水中时双脚生了痉挛,根本没有力气游上岸。”裴霁舟亦道,“你可知,若是那晚无人前去搭救,何首文便会死在那曲江池中,而你也将变成杀人凶手!” “我——”张麒眼神缥缈,似是“凶手”这二字太过沉重,使得他脸上终于浮现出了惧色,他紧张且后怕地吞咽着口水,苍白又无力地辩解道,“何首文并非是胆小之人,我用呜咽声也只是想引起他的注意,我不知道他......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让他收敛一点儿。” 张麒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游离了一会儿,最后落在江瑟瑟身上,他紧抿着干裂的嘴唇,眸中露出了哀求的神色,他几欲张口,却终究是没能说出“相信我”三个字。 “我相信你没有要置何首文于死地的想法。”江瑟瑟忽然道。 张麒哀伤的神色慢慢舒展开来,他松了口气后询问道:“那像我这般,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是要被关几年还是流放至关外?” “倒也没有那么严重。”裴霁舟道,“或许你可以试着寻求何首文的原谅,那样的话处罚会轻一些。” 张麒的神色忽地垮了下来,他不甘地攥起双拳,恨恨道:“给他道歉?那比直接杀了我还难受。君子死节,一人做事一人当,判我流放也好,凌迟也罢,我都认了。但要让我给何首文道歉,绝无可能!” 江瑟瑟和裴霁舟听了直摇头,而费平则直接回呛道:“还君子死节,现在又自诩为君子了?不是我说你们,一个个看着都挺知书识礼的,可实际上不是逛花楼就是充霸王,要么哭啼得没个男儿样,要么为了保全自己出卖朋友。你们哪儿还有一丁点儿君子气概?” 张麒无言辩驳,羞愧地低下了头。 裴霁舟抄着手看了一会儿,随即对费平道:“此案既已查清楚,之后的事由费参军向府尹回禀即可。依本王看,张麒是初犯,且非故意谋杀,造成的后果也不算严重,也就没有上报刑部的必要了。” 费平顿了一瞬,朝裴霁舟躬身行礼,“下官遵命。” 裴霁舟又朝江瑟瑟看去,后者缄默不言,两人静立片刻后相继离开。 “何首文掉河里的原因是找到了。”出了门,江瑟瑟思忖片刻后道,“可还不知道他们听到的奇怪声响是怎么来的。” “你觉得那声音是什么?”裴霁舟放缓了脚步,微微侧头看着江瑟瑟的头顶。 江瑟瑟摇头,“完全没有头绪。若说是风声吧,又不可能只在那一处响。” “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裴霁舟道。 “哦?”江瑟瑟忙抬起头,“王爷有何见解?” 裴霁舟目视前方,扬起唇角,“曲江亭一面临水,一面临路,风从两侧夹击而过,萦绕在亭中形成旋涡,便有可能发出呼啸声。他们听到的,或许就是这声音。” 虽然裴霁舟说的很有道理,可江瑟瑟却觉得此事绝不是如此简单。她歪着头想了片刻,忽想起个细节来,于是问裴霁舟:“那他们看到的火光又作何解释?” 裴霁舟一怔,又道:“我只是就你所说的‘风声不会只在一处响’作解释,并没有说他们听到的就是风声。” 江瑟瑟亦被裴霁舟的逻辑唬得一愣,忽而又笑开了。 “你很想知道那声音到底是什么?”裴霁舟问江瑟瑟。 江瑟瑟点头,“我不信有鬼神,可这种离奇现象又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背后一定有人捣鬼。” 裴霁舟赞同地点了点头,“确实,我也好奇得很。要不这样,今夜我们去曲江亭守它一守,是人是鬼,必见分晓。” 江瑟瑟激动得挑眉,“王爷此话当真?” “当真!”裴霁舟也学着江瑟瑟的模样挑起眉头。 “好!”江瑟瑟应道。 是夜,江瑟瑟和裴霁舟兴致勃勃地跑到曲江亭附近趴在树丛里藏着,可守了大半夜,却连个鬼叫都没听到。 “我们好像忘了一点。”江瑟瑟压低声音道。 “什么?”裴霁舟转头问。 江瑟瑟回道:“那怪声好像不是每天晚上都能听到。” “......那我们岂不是白守了一晚。”说着,裴霁舟拨开掩身的木丛站起身并朝江瑟瑟伸出了手。 “好像是......”江瑟瑟抓着裴霁舟的手费力地起身,因为趴的时间太长,她感觉半边身子都麻木了,她捶着酸痛的腰肢和大腿,无奈道,“看来这法子行不通。” “无妨。”裴霁舟安慰她道,“我们有的是时间,大不了我们夜夜来,总不可能一次都遇不着。” 江瑟瑟面露难色,“我可不想再来了。” 裴霁舟眼珠子一转,道:“让不言来。” 在远处值守的仇不言不禁打起了喷嚏。 乌夜啼(十) “鬼”没抓着,江瑟瑟反而因此受了凉。 俗话说,医者难自医。更何况江瑟瑟还是个半路出家的。 江瑟瑟浑身疲软发热,在床上窝了一天还是起不来,一日三餐都是都是丫鬟端至她床头。 第二天中午,听到消息的雷鸣赶来看她。 “你说你,没事儿去跑去抓什么鬼。”雷鸣双手提满了药和补品,风风火火地进屋将东西搁下后便开始数落起江瑟瑟和裴霁舟两人的不是,“恪郡王也是,都二十大几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顽劣。现在着凉了,难受的还不是你自己。” 江瑟瑟身上披着棉袄,斜靠坐在床头,腼腆笑着,“恪郡王他没受凉吧?” 裴霁舟托本人没来,还托雷鸣带了不少补品过来,这让江瑟瑟以为他也生病了。 雷鸣坐在江瑟瑟床对面的圆凳上,刚端起丫鬟送来的茶,听江瑟瑟如此问,又将杯盖盖了回去,“他一个行军打仗之人,自小在艰苦环境下长大,身体壮实得很,哪儿有你们姑娘家娇弱。” “哦。”江瑟瑟淡声道,“没事就好。” “那郡王他——”江瑟瑟欲言又止。 正喝着茶的雷鸣从茶杯里抬起目光瞄了江瑟瑟一眼,“你是不是想问郡王爷怎么没来看你?” “没,我没有。”江瑟瑟心虚地移开目光。她倒是不是想让裴霁舟来,就是好奇罢了。毕竟平日里裴霁舟隔三差五地朝这边跑,现在她生了病,反而不见他的人影。 雷鸣轻笑一声,也不为难江瑟瑟,“并非王爷他不想来,只是他一大早就被圣上叫进宫里了。这些东西,都是他命忠伯备好让我带给你的。”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江瑟瑟喉咙干涩致声音半哑,她清了清嗓子,伸手去够床头几上的姜糖水时,雷鸣总算眼尖了一次,起身递至了她手中。 “还真让你猜中了。”雷鸣一屁股坐回凳上,“昨夜,确实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江瑟瑟捧着碗的手一顿,眸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担忧,“可是边关起了战事?” 裴氏父子乃军中良将,除非与战事有关,江瑟瑟还真想不到圣上还有何理由急召他入宫。 雷鸣没想到江瑟瑟竟想到了这个,连忙否认道:“那倒不是。与战事无关。” “是韩朝生死了。”因怕江瑟瑟胡乱猜疑,雷鸣直接道。 “韩朝生?”江瑟瑟喃喃念着,只觉得这名字耳熟得很。 “就是那个新科状元韩朝生!”雷鸣补充道。 江瑟瑟瞬时恍然,“是他?他怎么死的?” 说起韩朝生的死因,雷鸣觉得邪乎得紧,“淹死的。今晨卯时不到,早起出摊的小贩在路过曲江亭时,无意间瞥见河面上飘着一人形物体,走近看,还真是个人。他当即便报给了京兆府,蔡宏带人捞起来时才认出死者乃新科状元韩朝生。” “又是曲江亭?”江瑟瑟不禁皱起了眉头,“是意外还是他杀?” “这谁知道?”雷鸣道,“新科状元突然死亡可不是件小事儿,蔡宏一刻也不敢耽搁,立马禀告给了圣上。圣上召集三法司议事,御史大夫纪昀南谏言由恪郡王主理此案。” “你们三法司打得真是一手好算盘。”江瑟瑟听了忍不住为裴霁舟打抱不平,“上上下下加起来几十个人竟也找不出一个适合审理此案的官员?也是,这么个烫手山芋,除了恪郡王,还有谁能比他更合适呢。” “谁说不是呢!”雷鸣虽是大理寺的人,可他也觉得将裴霁舟推出来这一行为不太磊落,他附和着江瑟瑟话继续道,“这案子要是办得好,无功,办得不好却有过。御史台那个老狐狸又怎会不晓得这个理。可也不知圣上是怎么想的,竟真应允了。师妹你说,就去年罪陈王那个案子,郡王他办得也没纰漏吧,最后还不是没落个好。” 江瑟瑟无奈道:“裴将军常年驻守在外,朝中没有人情往来,那些官员自然不把恪郡王放在眼里,长公主虽在京中,可又从来不过问这些,他们便更是肆无忌惮地将恪郡王拉出来垫背。至于圣上,我瞧着他还是佷疼爱这个外甥的,应该还是想借机给郡王的前程铺路。” “嗐,圣上的心思岂是我等所能猜透的。”雷鸣也跟着叹了一声,“但愿这次的案子不像上次那样棘手。” 江瑟瑟没敢吭声。她只觉得左眼皮不受控制的跳了几下,像是不好的预兆。 晚些时候,江瑟瑟喝了药后,身体不似昨日那般沉了,也有了精气神踏出到院里散步。 月朗星稀,家雀歇在竹稍,压得翠竹上下弹动。 江瑟瑟坐在亭中,托腮望着遥远之外只剩下顶端还覆盖着白雪的雁双山。 “在看什么呢,这么入神!”裴霁舟不知何时来到了江瑟瑟身后,她竟也不知晓。 裴霁舟俯下身尽量与江瑟瑟齐平,并顺着她的视线朝远处看去。 “你怎么来了?”江瑟瑟被突然出现的裴霁舟吓了一跳,她慌忙回过头,却差点儿与裴霁舟撞上。 裴霁舟怔了一瞬,赶紧退后了几步。 “你好些了没?”裴霁舟站稳后问江瑟瑟,“昨日不知你病了,今晨打算来探望你时又被圣上急召入宫,我只得委托雷寺正给你带了些药和补品过来。补品够不够,不够我再让人送些过来。” 江瑟瑟想起那些足够她吃半年的人参和灵芝连忙摆手,“不用了王爷,人参虽好,可也不能天天吃,别再把我给补得流鼻血了。” 裴霁舟听了轻笑一声,“好吧,不过若你日后有需要,尽管跟我说,不用客气。” “要得要得。”江瑟瑟笑着回道。 “对了王爷,韩朝生溺亡一案有眉目了吗?”江瑟瑟看着裴霁舟舒展不开的眉头便知此案一定颇为棘手。 裴霁舟果真摇了摇头,“仵作检验后得出的结论就是溺亡,也没有在他身上发现防御性伤痕,初步排除他杀。” “这——”江瑟瑟未曾验尸,也就不便对同僚的检验结果发表看法,“状元府在城北,他却偏偏死在城南的曲江池,且还是在发生了一连串诡异事件的曲江亭附近,王爷不觉得这一切都太过巧合了么?” 裴霁舟叹气道:“确实佷难不让人起疑。我已经差人着手调查韩朝生最近几日的行踪了,希望能查出些有用的线索。” “可惜了。”裴霁舟忽而又叹道。 “可惜什么?”江瑟瑟好奇问道。 裴霁舟负手长叹道:“我听闻韩朝生的家境并不好,除了父母和爷爷下面还有四个妹妹,一家七口人早出晚归忙于生计,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家中唯一的男儿身上,只盼着他有朝一日能够高中,改变家人命运。谁料韩生命薄,十年寒窗一朝命丧,也不知他远在永州的父母姊妹得知这个消息后,心中是何感受。” “可能这就是命吧。”对于韩朝生能够夺得会试第一的名次,江瑟瑟本就感到诧异,倒不是说他原本籍籍无名,只是与另外几人比起来,确实稍逊一筹。 可后来他又一举拿下了殿试第一,加上她多次听别人说起韩朝生平日的勤奋刻苦,她开始反思自己以前的判断可能太过武断了,勤能补拙,韩朝生也许真就凭着自己的努力拔得了头筹。 “你好像常常发生这样的感叹。”裴霁舟偏过头瞄着江瑟瑟,他不知江瑟瑟一个正如桃李般璀璨年华的女子,哪儿来这么多对命运的感慨。 听了裴霁舟的解释,江瑟瑟却笑道:“二十岁还小吗?不小了,许多与我一样年纪的女子,她们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说得也是。”裴霁舟点头道,“那你又怎么还没与人谈婚论嫁?” 江瑟瑟歪着头,格外认真的回道:“可能是我所做营生的缘故吧,稍微有点儿家世的看不上我,且我又不愿嫁给目不识丁的男子去将就着过柴米油盐的平凡日子。我一直觉得,上天赋予我了这身本领,定是要我有功于民的,我又怎能让自己蒙尘于世俗之中呢。” “况且——”说到这里,江瑟瑟长呼了口气,眸中也不受控制地萦绕起泪珠。 “况且什么?”裴霁舟轻声问道。 “况且......”江瑟瑟努力咽着口水,才没让自己哭出声,可她的声音还是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况且我心中有愿还未达成,没资格谈婚论嫁。” 裴霁舟本应继续追问她的心愿是什么,可看着她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心疼得问不出口。 “别说我了。”江瑟瑟偏过头去用袖子抹去了眼角的泪痕,再回头时已是攸尔之貌,“说起来王爷比我还大三岁呢,不还是至今未娶么。” 江瑟瑟又笑话他道:“在朗州,若谁家还有像王爷这般年长的男子未娶妻的话,家中父母长辈可是焦虑得很,他们焦虑到哪种程度呢,哪怕碰着一个几年未见的亲朋,也让托对方帮着说一门亲,因为男子一旦过了而立之年,便说不着小姑娘了,若是家境再差一点儿的话,就更难了。话说,长公主和裴将军从来不催王爷娶妻纳妾么?” 裴霁舟笑着回道:“父亲和母亲也催来着,可正如你所说,我也不愿将就。” “王爷既容貌俊朗又家世不凡,普通女子自是配不上王爷的。”江瑟瑟打趣道,“可放眼整个西京乃至全国,才貌双全的女子数不胜数,难不成竟无一人能入王爷之眼?” “自是有的。”裴霁舟眉目柔情,诚恳答道,“但皇亲之家听着无比尊荣,可个中苦楚非一般女子所能承受,也不是所有女子都愿入我之门。” “这就怪了。”江瑟瑟被裴霁舟盯着浑身不自在,不敢再继续调侃下去,只是喃喃着,“竟还有这样的奇女子。” 裴霁舟但笑不语。 乌夜啼(十一) “韩朝生这人性格低调不张扬,之前与其他考生一起住在聚贤楼时,不喜与人深交但也不与人交恶,一天到晚只知道读书,是一个本分的老实人。”仇不言将查问到的消息汇总后报给裴霁舟。 裴霁舟坐在桌案后,双手随意地搭在桌沿上,问道:“这几日他做过什么,与哪些人有过接触都调查清楚没有?” “都查清楚了。”仇不言回道,“他个人的生活轨迹极其简单,尤其是在殿试之后,只例行参加了圣上举办的恩荣宴和礼部的庆功宴,除此之外,便一直待在府中,几乎不怎么出门。只有前日,实在是推拒不过昔日同窗的盛情邀请,才不得已去了水去间一趟,但他很快就回府了,前后不超过一个时辰。” “将他在水云间见过的人、说过的话拟成名录后合拿给我。”裴霁舟道。 “有有有,王爷早就已经拟好了,请您过目。”裴霁舟话音未落,蔡宏便迫不及待地将录本呈至他面前。 裴霁舟讶然挑眉,毫不掩饰地赞道:“比起上一任府尹,蔡大人的办事效率可快多了。” “是是是,哦不不不,这都是下官分内之事,得此谬赞,实是惭愧。”蔡宏一边后退一边拽着袖口擦着额上的冷汗。 想他刚上任才一月有余就摊上这等命案,心中本就惧怕得很,生怕出一点纰漏落个渎职之罪,因此他凭着多年经验,尽量事事做在裴霁舟吩咐之前。可即便如此,他的心依旧不得安稳,面对裴霁舟如此夸赞,蔡宏感受不到一丝的高兴,反而觉得裴霁舟是在警醒他,这差事若是办得不好,他便是下一个胡安常。 裴霁舟看着从蔡宏额上滚落的豆大般的汗珠,心中了然的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心存敬畏并不是什么坏事。 “就这么几个人?”裴霁舟看着名录上的名字,抬头问蔡宏。 蔡宏赶紧上前一步,回道:“就这么几人。那韩朝生不喜这等场合,碍于往日情份去打了一个照面便离开了,期间与他搭过话的不超过十人,且从始至终,都是别人在恭贺他,他也只浅浅回了几句,并无多言。” 裴霁舟翻开只有两三页的录本看了一眼后,又将其合上,“说的都是些客套话,期间也未曾与人起过争执。” “是。”蔡宏喏声应道。 “回府之后,可曾表现出什么异样?”裴霁舟又问仇不言。 仇不言摇了摇头,“没有。下人说他神色一如往常,不愠不喜,只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不胜酒力的他早早地就回房睡下了。第二天他一整天都待在书房,下人说夜间时候,他明明看到韩朝生回卧房了,也不知何时起来悄悄出了府。” “王爷,经过属下和蔡大人多方调查证实,韩朝生未与人结过仇,也没有欠过债,情杀的话就更不可能了,他入京十年,一直洁身自好,从未与任何女子有过牵扯。”仇不言补充道,“所以——“” “但他也不能会自杀。”裴霁舟道,“韩朝生一共参加了三次科考,前两次皆名落孙山,那么难熬的日子他都捱过来了,又岂会在此时崩溃自杀?所以,你是想说,他意外死亡的可能性最大。” 仇不言点头道:“属下觉得他就是失足落水溺亡的。也许是他多年的压力一朝释放后却无人分享喜悦,高兴得睡不着便想着去外面散散步,逛至曲江池边时不小心失足跌落至了水中,您想啊,何首文那个会水的都爬不上岸,更何况韩朝生还是个旱鸭子,会被淹死也不足为奇。” 裴霁舟在听到“何首文”时,忽地一怔,他偏着头想了想,又问仇不言:“对于韩朝生之死,民间可有什么说法?” 仇不言苦笑道:“百姓还能怎么说,无非就是说他惹着了水鬼,触了霉运,所以才死得这般憋屈。” 裴霁舟听后忍俊不禁,“反正只要无法用常理解释清楚的事都是鬼做的呗。” “他们确实都这样想。”仇不言道。 “既然没有证据表明韩朝生是他杀和自杀,那就以意外死亡写结案陈词吧。”裴霁舟起身将录本递还给蔡宏,“蔡大人写好后交与我过目,我明日再去面见圣上。” 蔡宏抬头看了裴霁舟一眼,上前接过录本后才暗暗松了口气。 从公房出来,裴霁舟长呼着气活络着上肢筋骨,看着天边暮色渐沉,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转道朝着后院而去。 江瑟瑟的风寒还没完全好,怕她病情加重,裴霁舟特地吩咐下人在她房中燃了碳火,可江瑟瑟却觉得热,门窗大开大敞不说,连外裳都没穿就坐在窗户风口处练字。 江瑟瑟正全神贯注地临摹着《兰亭集序》时,忽觉光线暗了几分,她疑惑地抬头一看,见裴霁舟正伫立于窗外。 江瑟瑟正准备跟他打招呼时,裴霁舟却径自从外将窗户掩上,不多时,便见他从门口进了屋。 江瑟瑟没有梳妆,及腰长发只用白色发带扎了一半,任其披散在身后。她面色微憔,唇色微白,就连眸中也失了星光。 看到裴霁舟不请自入,江瑟瑟有些局促不安,刚搁下手中的笔要问对方安时,裴霁舟已撩起衣架上的斗篷披在了江瑟瑟肩上。 温热的檀香味坠至江瑟瑟鼻尖,她有一瞬间的失神。 “王爷事情都忙完了?”江瑟瑟自己拽过斗篷两边的系带,她退开两步,与裴霁舟保持着距离,她如此问着话,却不敢抬头去看对方。 裴霁舟不由自言地叹息一声,“算是吧。” “那韩朝生——”江瑟瑟绕至圆桌旁,为自己和裴霁舟各倒了一碗茶,她端起自己的,将裴霁舟的那杯朝他的方向推了一推。 “没有他杀的疑点,很有可能是意外。”裴霁舟走过来,与江瑟瑟同坐在圆桌两旁。 “尸体上也没找到疑点吗?”江瑟瑟放下茶杯看向裴霁舟。 裴霁舟顿了一顿,道:“你知道的,我不会验尸,只能根据仵作提供的验状作出判断。” 江瑟瑟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忽而,她突然对裴霁舟道:“王爷莫要怪我僭越,需不需要我复验一次?倒不是说我信不过前辈的能力,只是多一个人的话,也就多一双眼睛去检查那些极容易被忽视掉的细节。” 其实裴霁舟早就有此意,可他没跟江瑟瑟开口,一是顾及她的病未痊愈,二是想着韩朝生的死状并不复杂,京中仵作应该完全能够应付。 虽然他跟蔡宏说了以意外结案,可他的心中到底还是放不下。如今江瑟瑟亲自开了口,裴霁舟断然没法拒绝。 “只是你的身体——”裴霁舟面露担忧。 “我早就好得差不多了。”江瑟瑟怕裴霁舟不信,起身张开双臂在他面前转了一圈,“您看着我面色憔悴,只是因为精气神还未完全恢复而已,但已不妨碍我做事了。不信你瞧瞧我写的字,遒劲有力。”言罢,她还真去书案上拿了自己刚才写的字过来给裴霁舟瞧。 难得见江瑟瑟这般小女子行径,裴霁舟不禁扬起嘴角凝眸浅笑着,他接过江瑟瑟递来的宣纸,认真欣赏了一番,“临摹得不错,颇有大家之风。” 江瑟瑟没真想让他夸,腼腆一笑后又从裴霁舟手中将宣纸抢了回来,重新平铺在桌案上后,回头看着裴霁舟。 裴霁舟低头思忖片刻后道:“今日时候也不早了,明晨再去吧。” 可江瑟瑟哪还能等到明天早上,见裴霁舟松了口,她便立刻道:“早验完早放心,不是吗?在没有得到确切的结果之前,我不信王爷你今夜睡得着。” 裴霁舟无奈叹了口气,他拗不过江瑟瑟,只得遂了她的意。 二人穿过院子,沿着长廊朝殓房行去,看到候在远处的仇不言,裴霁舟高呼一声:“不言,掌灯来!” 仇不言应声而去,一刻后拿着烛台到了殓房。 壁灯影影绰绰,闪烁得三人面孔忽明忽暗。 裴霁舟神色沉重地揭开韩朝生身上的白布,江瑟瑟还没动,就闻到了一股灼烈的酒味。 她不禁皱起了眉,食指轻抵在鼻尖阻挡着刺鼻的气味,“好大的酒气啊。” “嗯。”裴霁舟应道,“就是因为他身上的酒气浓烈,所以才一度怀疑是醉酒后失足落水。” “且他还喝了不少,被水泡了一夜后仍留有这么大的气味,至少得两斤起。”江瑟瑟补充道。 “不对。”裴霁舟回首看向仇不言,“那状元府的家仆不是说韩朝生酒量很小么?” 仇不言点头,“是。之前与韩朝生一起吃饭的人也称他是一杯倒,放开了喝也就一两的酒量。” “那他那夜是于何处喝了这么多酒?”裴霁舟问道。 仇不言挠了挠后脑勺,一脸窘迫地喏喏着,“这,属下也不知道。” “韩朝生的尸体是在卯时前一刻发现的,之前的仵作判断他在子时之后死亡。”裴霁舟自说自话道,“但朱雀街二更宵禁,期间巡卫并未看到韩朝生,说明他是刻意避开了主道路。” “可能他也担心遇到巡卫被盘查?”仇不言抱手猜度道,“毕竟他可是状元爷,要是让人发现他半夜游荡在街头,传出去于名声不利。” “不不不。”裴霁舟摇头道,“就因为没有找到韩朝生被谋害的证据,因此我们所有的推论都是建立在他是意外死亡的前提上,并朝着此结果去圆证据链。可细究之下,又有很多不合常理的地方,比如半夜散步、超量酗酒。” 仇不言欲再辩言,可张了张嘴却还是沉默了下来。 “不言,你们之前有去查韩朝生喝酒或者买酒的地方没?”裴霁舟又问。 仇不言回道:“属下沿途问了,凡是开着的酒肆都没见过韩朝生,所以属下等猜测他是自己喝了酒才出的府或是自己带着酒去的曲江亭。可现在看来,前者已然不可能。” “确实。若韩朝生真喝了那么多酒的话,定然连门都出不去。”江瑟瑟道。 “自己带酒好像也不大可能。”仇不言脑子转过弯来,“明知自己喝不了那么多酒,还不嫌重地抱着酒坛子跑到曲江池那么远的地方买醉?完了还跌入水中把自己给淹死了,这确实太过魔幻了。” “而且在曲江池中也没有打捞起酒具。”裴霁舟说完,又吩咐仇不言道,“为防有遗漏,不言,你明早再带人去曲江池里仔细打捞,看看有没有酒壶之类的东西。” “是!”仇不言抱拳道。 “瑟瑟,你可还有其它发现?”裴霁舟回过头又问正俯身检验着尸体的江瑟瑟。 江瑟瑟拿着韩朝生的手指看了看,灯光恍惚,总也看不真切。裴霁舟见状,连忙将烛台端了过去。 借着烛光,江瑟瑟将韩朝生的手指展示给裴霁舟看,“曲江池虽宽阔,可因流水缓慢,池中长着不少的水草,而落水之人若意识尚存的话,一定会奋力挣扎,可王爷您看,韩朝生指甲里面非常的干净,几乎一尘不染。” “可之前的仵作说韩朝生尸体的特征是符合生前溺水的。”裴霁舟不解地看向江瑟瑟。 “之前的仵作并没说错,只不过他只注意到了一部分。”江瑟瑟解释道,“死者腹部肿胀有积水,说明他确实是溺死。但他衣物鞋履完好地穿在身上,指甲里无半点尘埃,且其姿势平直,无半点挣扎迹象,这表明他落水时已经晕死过去,根本就没有挣扎的机会。” “但你刚不是说他至少喝了两斤酒么,有没有可能在落水前就醉晕了?”裴霁舟询问道。 江瑟瑟一顿,道:“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王爷仔细想想,这个结论又与之前的推论相悖,以他的酒量最多半斤就醉得不省人事,又怎么可能逼着自己再喝下三倍的酒?” “确实,无论怎么想,都非常的不符合常理。”裴霁舟叹道,“除非现场还有第二个人在。” 江瑟瑟点头,“那样的话一切就都能说得通了。” 乌夜啼(十二) 翌日,正在用早膳的裴霁舟看到前去曲江池打捞的仇不言回来了,便问:“如何?可找到了?” 仇不言面色沉重地回道:“找到了。” “那你为何还这样一副死了人的臭脸?”裴霁舟抬头看了仇不言一眼。 仇不言叹气道:“属下不仅找到了酒具,还捞起了一具尸体。” 裴霁舟正要搅拌着粥的手忽地一滞,连忙起身道:“死的是谁?” 仇不言摇头:“尸体肿胀得没了原样,辨不出是谁。这会儿雷寺正正在池边守着,费参军回京兆府通知京兆尹和江姑娘了。” 裴霁舟也顾不得吃饭了,丢了手中的汤匙,提起袍角大步朝着府外赶去。 到了现场,只见衙差已经整个曲江亭围了起来,将好奇又惊惧的百姓拦在了人墙之外。 雷鸣披着外裳,里面的中衣还在滴着水,站在亭中瑟瑟发抖。 “雷寺正怎么这样一副模样?”裴霁舟问。 仇不言低声道:“衙役正捞着时,发现了尸体,属下刚要发话让人将尸体抬上来时,雷寺正便一个箭步冲进了河中,帮着把尸体抬了上来。” “雷寺正真性情!”裴霁舟扫了仇不言一眼,“反观尔等,许是与本王在京中享受惯了,忙活一早上,竟一尘不染。” 仇不言听后羞愧得垂下了头。 “雷寺正,天寒露重,且快回去换身衣裳。”裴霁舟上前道。 “王爷,下官无碍。”雷鸣揖礼道,“只是,这——”他侧身指着地上的尸体。 裴霁舟近前仔细看了看,果真如仇不言所说,尸体已不知泡了多少时日,竟胀得如豚一般,根本无法辨其相貌。 裴霁舟回头看了眼后方,雷鸣便道:“费参军已经回去通知师妹了,应该很快就过来了。” 裴霁舟嗯了一声后,蹲在尸体旁边细细观察着。 “江姑娘,你来了。”仇不言的问候声提醒了裴霁舟,裴霁舟回头起身。 江瑟瑟朝裴霁舟和雷鸣颔首,随后的费平和蔡宏一次朝裴霁舟拜礼。 “这,怎么又发现了一具尸体?”蔡宏的声音都吓得有些哑了,“不会又是哪个刚及第的进士吧?” “蔡大人,您别这么紧张。”雷鸣安慰他道,“这人一看就死了十来日了,应是于殿试之前死的,不可能会是进士。” “师兄说得对。”江瑟瑟大致检查了一番后,起身对众人道,“初步判断这人死了应该有半个月了,死亡日期大概是在二月二十至二月二十三左右。” 雷鸣朝蔡宏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但是——”江瑟瑟话锋一转,“这人极有可能就是考生中的一人。” 笑容僵在了雷鸣脸上,“师妹,这何以见得?” 江瑟瑟重新蹲下去执起尸体肿胀的右手道:“此人右手中指末端骨节上有厚茧,应是长期执笔所致。” 众人齐齐将头凑过去,果真如江瑟瑟所说,那茧在死者才上与其手指皮肤的颜色相比起来,更显凸且白。 裴霁舟立刻转身费平道:“马上带人仔细核查所以参加此次考试的考生,无论离京与否,务必是核实清楚。” 费平一刻也不敢耽搁,得令后便急急退下。 “至于其死因,还是等我验尸之后再告诉王爷和蔡大人。”江瑟瑟起身道。 裴霁舟点头应允,蔡宏则赶紧招了人过来将尸体抬走和打捞上来的酒具带走。 “现在还不确定两死者之间有没有联系。”裴霁舟斟酌后对雷鸣道,“两案要同时进行调查,本王急需人手,既然雷寺正你已入局,就来帮衬帮衬本王,至于大理寺那边,本王会差人却知会一声的。” 比起处理大理寺那些堆积如山的案卷,雷鸣还是更喜欢干跑路的事儿,因此他当即就应了下来。 “行吧,那你赶紧回去换身衣服,等会儿来京兆府领差事。”裴霁舟吩咐道。 雷鸣这才抱起自己的东西,可当他从裴霁舟身边经过时,又噼里嘭啷地洒落了一地。 “不好意思,让各位见笑了。”雷鸣讪笑着捡拾着东西。 “这香囊——”蔡宏从裴霁舟脚下捡起一明黄色缎布做的香囊,“是雷寺正你的么?” “是本王——”裴霁舟眼角余光瞥见了那香囊的颜色和样式,也没来得及确认,便下意识的伸出了手。 没想到,雷鸣也同时伸手抓住了香囊,憨笑道:“抱歉王爷,这是下官的。您的,在腰间挂着呢,没丢。” 裴霁舟的脸刷地红到了耳后,他低头看了一眼,悻悻地松开了手。 “哦,还真是。”裴霁舟窘迫不已,他佯装镇定地问雷鸣,“主要你咱俩的太像,才致使本王认错了。雷寺正这香囊是——” “自然是师妹赠与下官的。”雷鸣一脸莫名地看着裴霁舟,反问道,“难道王爷的不是?” 裴霁舟脸色僵着,久久未能缓和。 雷鸣反思可能是自己说错了话,他想着堂堂郡王,用的香囊自然是尚衣局的绣娘所制,自家师妹做的虽然也很好,但亦不能与宫廷绣娘的手作相提并论的,于是连忙致歉道:“下官一时口快,还请王爷不要放在心上。吾妹这粗略的针法又怎么比得上宫廷绣娘的手艺呢。” 裴霁舟的脸更黑了。 而一旁的江瑟瑟悻悻地向后退了一小步,未敢言语。 “江姑娘,我想你需要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一行人回到京兆府后,趁着人群离散,江瑟瑟回房拿工具箱的时候,裴霁舟也跟了过去,他扯下腰间的香囊气鼓鼓地丢在桌子上。 江瑟瑟觉得没啥解释的必要,可裴霁舟却一直耍赖般地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她无奈之下只能解释道:“我自入京后,王爷您和雷师兄都对我照顾有加,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感谢你们两位,便做了这小玩意儿送给你们,想着快入夏了,可以驱蚊虫。” 裴霁舟仍旧不甘,他道:“你怎么能将我与雷鸣相提并论?照你这般说,不言亦对你不错,你怎么就没再送他一个?” “我送他了啊。”江瑟瑟一脸诚恳地回道。 “你还真送了!”裴霁舟气极,血气上涌,差点儿一头栽下去。 江瑟瑟眼疾手快地将他扶稳后,偏头看着他笑问道:“王爷,好端端的,您生什么气呢?” “我——”裴霁舟语结,他想要的是独一无二,但他却说不出口。 “好。你喜欢送给谁是你的自由,可为何雷鸣那个绣得比我这个好看?”裴霁舟最终还是妥协了,但不找点儿理由,他总觉得面子上挂不住。 江瑟瑟想了想,也不能直接告诉他,他的那个是自己最先绣的,之后也是因为担心别人知道后造成误会,所以才又另外绣了两个,结果手艺练出来了,后绣的比先绣的好,她当时也在考虑要不要将送给裴霁舟那个要回来再重新送他一个,可终是没找着合适的机会。 “王爷若是不喜欢的话,那就还给我吧。”后面的话她还没说完,却见裴霁舟又一爪抢了回去。 “既是已经送出去的东西,又岂有要回去的道理。”裴霁舟又将香囊重新系在腰带上。 江瑟瑟被他这一惊一乍的行为搞得懵了头,看着那绣得歪瓜裂枣般的图案,与价值不菲的琳琅环翠挂在一起,着实有些不配。因此她又道:“等我忙完了,再另外绣一支送给王爷。” “算了,不必了。”裴霁舟不忍她太过辛苦,拒绝道。 可江瑟瑟不知他心中的想,还以裴霁舟真的生了气。 她本想说几句好听的话哄一哄裴霁舟,可思量再三,还是算了。或许可就此契机与裴霁舟拉开些距离。 “那就依了王爷罢。”江瑟瑟的情绪也跌落至谷底,她不顾裴霁舟要帮她提箱子的好意,抬脚便走。 裴霁舟却没有察觉,待江瑟瑟入殓房开始验尸后,裴霁舟将仇不言拉至一旁,直接询问道:“瑟瑟之前是不是送过你一个香囊?” 仇不言心下一惊,他在收了江瑟瑟送的礼之后才发现自家主子也有个一模一样的,因此一直都没敢佩戴在身上。 “王爷,您听属下解释——”仇不言心虚得不敢去看裴霁舟。 “不必多言。”裴霁舟冷声打断了仇不言的话,就在仇不言思考着该如何重新挽回主子的信任时,又听他道,“你将那香囊转赠与本王便可。” 仇不言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随即点头道:“是,等回府后属下便将东西找给王爷。” 裴霁舟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抄手转身,背部轻轻靠着门框,抬眼又见雷鸣从前方行来。 艳阳高照,雷鸣甩着手大步流星地朝着裴霁舟的方向走了过来。路过的衙役向他打招呼,他方正的脸上一张嘴都快咧到后脑勺了。其腰间未配琳琅玉坠,只独挂着江瑟瑟送的那支香囊,随着他的步伐,一下一下地摇晃着。 裴霁舟轻哼一声,心道今天这阳光怎地这般刺眼。 一旁的仇不言闻声默默退开了几步,他看着雷鸣笑得一脸灿烂,心想这迟钝的人呐,是真不意识不到山雨欲来啊。 乌夜啼(十三) “王爷!”雷鸣上前拜道。 裴霁舟端正起身子,嗯了一声后,吩咐雷鸣道:“京中考生少说也有几百上千名,要从那么多人当中找出一人,费平一个人怕是搞不定,眼下暂无其它安排,你且先去协助他罢。” 雷鸣拱手应是,正要转身离去时,忽被现身门口的江瑟瑟唤住。 “这么快就验完了?”裴霁舟走近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江瑟瑟却只是扫了裴霁舟一眼,淡淡道:“王爷,我动作没那么快。”说完又面向雷鸣,她拿出一串翡翠做的手串递给对方,“这是从尸体上找到的,观其成色乃上等翡翠,非是普通人能买得起的,师兄你拿着这个去问,应该会快些。” “哎好。”雷鸣接过后,朝裴霁舟颔首便疾步跑开了。 “那尸体上——”裴霁舟还想再问点儿有用的消息,可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江瑟瑟便径自折身入屋了,只留下一脸懵的裴霁舟和窃笑的仇不言。 “她怎么了?”裴霁舟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地看着仇不言。 仇不言赶紧敛了笑,“王爷您一定惹江姑娘生气了。” 裴霁舟回想了一番后恍然,她定是以为自己嫌隙她做的香囊而生气了。也是自己活该,无端说那些话做甚。 裴霁舟抻头朝里面看了一眼,思量着等江瑟瑟忙完后再跟她好好解释。 约摸又过了半个时辰后,江瑟瑟开始收拾起工具,裴霁舟见状两步跨进屋中,他看了看江瑟瑟,又瞧了眼尸体,还没等他开口说话,江瑟瑟便自顾说道:“死亡日期与我早晨说的相差无几,应是在在二月二十至二月二十三之间,但具体时辰无法判断。至于死因,同样也是生前溺水,其身上有被鱼虫啃食的痕迹,但无其它外伤。其衣物穿戴完好,没有明显挣扎的痕迹,初步判断他是自杀或者意外。” “又是这样的结果。”裴霁舟听了只觉一个头两个大,他又问江瑟瑟,“那有无发现致使该死者发生意外的外因存在,比如说韩朝生的醉酒?” 江瑟瑟低眉垂眸,声色淡然道:“死的时间太长,就算有醉酒的情况也看不出来。” 面对江瑟瑟的冷淡,裴霁舟只轻轻地“哦”了一声。 收拾完东西的江瑟瑟挎着箱子便径自离开了,靠在门口的仇不言憋着笑,有些幸灾乐祸地凑近自家王爷,笑兮兮道:“王爷,您还愣这儿干嘛,赶紧追上去哄一哄江姑娘啊。” 裴霁舟横眉相对,眼中却并未生怒,他嗔道:“做你的事去,少管闲事!” 仇不言悻悻地闭了嘴。 裴霁舟垂首默然片刻后,还是追在江瑟瑟身后连声唤着。 但江瑟瑟佯装没有听到,头也不回,只是暗自加快了步伐。 “江姑娘——”裴霁舟绕至江瑟瑟面前挡住其去路,看着江瑟瑟疏离的面色,他艰难开口道,“实是抱歉——” 江瑟瑟茫然抬头,不解他话中之意。 裴霁舟见她越发沉默,自己心中也就越发没底,一向傲然的郡王在此刻,竟也变得卑微笨拙起来。 “晨间我确实不该说姑娘你送我的女红丑,其实我并非是嫌弃姑娘的意思。”裴霁舟的脑子就跟生锈了似的转不动,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若是我之前的话惹恼了姑娘,我在此向姑娘道歉。” 说完,裴霁舟垂下头静待着江瑟瑟“发落”。 江瑟瑟心底无比感触,她这才知自己先前误会了裴霁舟。但说起来,她其实并非真的在生他的气,只是两人身份有着天壤之别,加上江瑟瑟肩上所负之重,她注定不能与任何人有太过密切的关系。 但江瑟瑟实是不忍心看着裴霁舟因着本不是他的过错而自责,且她仔细想想,属实是自己没有妥善处理两人之间的关系,就算要与人保持距离,也不应该突然疏远。 “王爷无需道歉。”想通了的江瑟瑟嘴角重新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她道,“我没有生王爷的气。” “那你刚才——”裴霁舟也是嘴快,说了一半又突然反应过来有些事情没必要刨根问底,因此他忙住了嘴。 江瑟瑟垂首低笑,“我刚才也不是在生王爷的气,只是因为某些原因过不了心头那关,在与自己置气罢了。” “哦。”裴霁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小心翼翼地问江瑟瑟,“嫌隙都说清楚了,那我们之间能像往常那样了吗?” 江瑟瑟点头,看着裴霁舟黑亮的眸子,她暗叹道:自己究竟何德何能,能让备受尊崇的王爷向自己低头。 裴霁舟再次提出要帮江瑟瑟提木箱,但江瑟瑟碍于他人眼光不敢逾矩。 裴霁舟却道:“我虽是郡王,可也是一员武将,让别人见了定要编排我这八尺男儿毫不怜香惜玉,连搭把手都不肯。” 虽然裴霁舟说的有理,可江瑟瑟在经过深思熟虑后,还是断然拒绝了他的提议。 裴霁舟无奈,回头看了仇不言一眼,后者立马会意,当即上前从江瑟瑟手中抢过了木箱,笑道:“这箱子王爷不能提,那我总行吧。姑娘也莫要与我推扯,让旁人见了不好。”见江瑟瑟有争夺的迹象,仇不言赶忙道。 “就让不言拿吧。”裴霁舟亦道,“况且往常雷寺正不也帮姑娘你提过吗。” 江瑟瑟心底挣扎了一番后最终还是妥协在了他们主仆二人的威力之下。 三人刚回至公房,外出办案的费平和雷鸣便于前后脚之间回来了。 裴霁舟破为意外,“这么快就查到死者身份了?” 费平看向雷鸣,雷鸣则点头道:“多亏师妹给的那手串,到了聚贤楼以后,我拿出来一问,便有人认出那物什,一点儿不费劲。” “是何人所有?”裴霁舟问道。 雷鸣回道:“一名为蒋源的考生,洪州人,于两年前来到西京,之后一直住在聚贤楼。” “他是什么时候失踪的,可有交好的朋友?”裴霁舟于主位坐定,谈及公事时,他的面色总是会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声线也沉重了几分。 “说起蒋源的好友,那人王爷还曾见过呢。”费平见裴霁舟朝自己投来疑惑的目光,接着道,“就是那个爱哭鼻子的窦云。” “窦云?”裴霁舟确实还有印象,只是那窦云身材矮小,而蒋源即使被泡得没了原样,也可以看出其身材魁梧,足顶窦云两个大,他实是没料到这两人会是朋友。 见裴霁舟仍存疑窦,费平赶忙解释道:“窦云生性胆小常被其他考生欺负,而蒋源性情爽朗,好打不平,因此窦云便极度依赖于他。” “他二人既然如此交好,那蒋源离奇失踪了这么多日,为何窦云不来报官?”裴霁舟隐约觉得这其间有蹊跷。 费平回道:“老刘说会试结束以后,蒋源自知无及弟之望,气馁之下便索性回老家去了。” 裴霁舟朝费平投去异样的目光,他道:“不是在说窦云么,怎么又扯到老刘身上了。” “是这样啊,王爷。”雷鸣揉了揉鼻子,上前解释道,“那窦云就是个乌龟性格,只顾着哭,问啥也不说,就连他与蒋源是好友这事儿还是别人捅出来。” 雷鸣将来龙去脉叙述一遍,原是他于聚贤楼召集众考生后,拿出手串询问其主人是谁。当时窦云就缩在人群之后,他明明看见了那手串,却没吱声,还是老刘等人仔细比对后道出了蒋源的名字,之后才将窦云推至人前。 “那窦云与蒋源关系匪浅这件事可有假?”裴霁舟怀疑道,“莫不是那些个考生故意整他才将他推出来?” 雷鸣摇头道:“不会。除了那些个考生,就连聚贤楼的伙计都常见两人结伴出入,因而不可能有假。” “王爷——”江瑟瑟忽然想起上次审问张麒时他说过的话,“您可还记得张麒曾说,他之所以那般憎恶何首文就是因为何首文曾以蒋窦二人的关系笑话他。” 裴霁舟一想,还真想起是有过这么件事儿来,彼时费平亦在场,他当即附和道:“对对对,下官也记得。” “这样——”裴霁舟深思熟虑后下令道,“窦云胆小,我等去审的话无疑会吓着他。瑟瑟是女子,攻击性弱,容易让其放下戒备。因此,从窦云跟里问出线索这件事,就拜托瑟瑟你了。”裴霁舟挪动身子面向江瑟瑟道。 江瑟瑟自然愿意一试,“窦云交给我,王爷尽管放心。” 裴霁舟点了点头,又问费平:“对了,那张麒现在如何了?他既厌恶何首文将他和周环与蒋窦二人作比,想必对蒋窦二人的关系也有所了解。待会儿将他唤来京兆府细细询问。” 费平抱拳称是。 “雷寺正,有关蒋源生前的行踪和人际关系以及是否与人结仇欠债等事宜,便有劳你再去找那些考生核实一下。”裴霁舟又对雷鸣道。 雷鸣喏声应下后,便与费平同步而去。 乌夜啼(十四) “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江瑟瑟才踏入偏堂,还没开口问话,瑟缩在角落里的窦云便看着她哭诉道。 江瑟瑟顿了一下,走至案几前倒了杯热茶,再转至窦云面前,将茶杯塞至他手里,柔声安慰道:“别着急,坐下慢慢说。” 窦云的胆子是真的非常小,他双手捧着茶杯,不停颤抖的手致使杯中水溢出了大半,打湿了他的衣袖。 江瑟瑟见状,扶着他的手肘将他引至椅前,然后轻按着他的肩,让他坐了下去。 窦云抬头,泪眼朦胧地望着江瑟瑟,哽咽道:“姐姐,我真的不知道蒋大哥是怎么死的。” 江瑟瑟嘴角浮笑,轻言细语地问道:“看来他们说你和蒋源关系最好,是真的咯?” 窦云点点头:“嗯。只有蒋大哥不会欺负我。” “那为何雷寺正拿着那手串去聚贤楼去寻人的时候,你为何没站出来?”江瑟瑟又问,“是没认出来,还是——” “我认出来了。”窦云忙道,“我只是犹豫了片刻而已,我当时还在思考要怎么与官差说有关蒋大哥的事儿,突然就便推出来了,然后我一害怕就什么都忘记了。” “没关系。”江瑟瑟拿出手绢擦掉了挂在窦云手腕上的水,窦云将杯底的茶一口吮尽后,紧张得一直紧紧地捏着瓷盏,江瑟瑟怕他捏碎后会割伤自己,便掰开他的手指将茶杯取了出来。 “你现在还怕吗?”江瑟瑟将茶添满后,于窦云旁边坐下。 窦云点了点头,“有点儿。” “那这样,你慢慢想,无论想到了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江瑟瑟捏着细嗓,如哄孩子般哄着窦云,“比如蒋源生前有没有与人结仇,哪怕与人拌过几句嘴的小事儿都可以跟我说。听说你们平时形影不离,那你应该知道他失踪之前与哪些人接触过,聊过哪些话。” 窦云越听越紧张,整个人都崩起来了,背挺得笔直,他怯弱地回道:“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姐姐,你可不可以跟他们说一声,先放我回去,等我整理好思绪之后,我再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们,可以吗?” 窦云恳切地看着江瑟瑟,江瑟瑟知道,这样逼迫着他也不是个好办法,思忖了片刻后,她唤来门外的衙役吩咐其将窦云的话转达给裴霁舟。 没过多久,衙役便返回了偏堂,他对江瑟瑟道:“王爷同意了。窦云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江瑟瑟点头,然后看向窦云,而窦云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他对着江瑟瑟再三言谢后,一刻也不肯多停留地直奔着大门而去。 江瑟瑟随后走出偏堂,看到窦云的背景消失在府门外。但须臾后,换了常服的潘大从另一边的角落钻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跟在了窦云之后。 江瑟瑟嘴角浮起一抹浅笑,她转到中院,看见裴霁舟正和张麒盘坐于亭下喝茶。 见江瑟瑟过来,张麒微微颔首问候,裴霁舟则拉了拉身旁的棉垫,又在其位上新添了杯热茶。 江瑟瑟落坐时,眼角余光瞥见张麒身侧放了一行囊,出于好奇,她问了一句:“张公子这是打算离开西京?” 张麒苦笑一声,无奈道:“之前犯蠢惹了祸事,幸得恪郡王作保免了牢狱之灾,只是我此在礼部留了名,责令我十年之内不得再参加科考。” “竟是这样?”江瑟瑟叹惋一声,“王爷之前还嘱咐我们要嘴严来着,就是担心误了公子前程。没想到,最后还是没有躲过。” 张麒摇头叹气,他摆弄碰着案上的茶盏,垂着头好像好像憋了一肚子委屈却无处说似的。 “怎么了?”江瑟瑟见状偏向裴霁舟。 裴霁舟这才道:“原本礼部那边是不知道的。可这事儿怎么着也得知会何首文一声,本想就此撮合两人握手言和,何首文倒是应了,却转头便将此事与别人大肆宣扬了一番。无非是夸自己的度量有多大,原谅了差点儿害死自己的祸首。这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到了礼部侍郎的耳朵里,为了杜绝此类事情再次发生,所以便起了杀鸡儆猴之心。” “说实话,我不怪何首文将此事宣扬出去。”回想起之前做的傻事,张麒懊悔不已,“我本就犯了错,应该受到惩罚,最后落此结果我也甘愿接受。只是我心中仍有不服,那何首文长期霸凌同窗,将周围搅得乌烟瘴气,难道只因其作的是小恶,就能逃过惩罚吗?这对那些生性软弱者不公平!” “正所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公子也莫因他人之气伤及自身。”江瑟瑟劝慰他道。 裴霁舟身份使然,由不得他说那些出格的话,他收回手半握着置于膝上,过了半晌亦宽慰张麒道:“人生向来不是一帆风顺的,公子经此劫难,日后定能大成,凭尔之才识,十年之后,宣和殿内,必有你之席位。” 张麒已不再年轻,这种话自是骗不了他的心,他摇头叹息道:“而今我已二十有四,哪儿还能等到十年后?” “不过王爷和江姑娘请放心,我虽无缘入朝为官,便也不会因此气馁。”张麒怅然一番后,忽又振作起来,他挺直脊背,声音洪亮地向二人保证道,“待我回家静思己过后,会去学院授课,一为糊口,二来也想将自己这一身有限的才华发挥出无限的可能。” “张公子有此心志,本王委实佩服。在此以茶代酒,祝公子有所成!”裴霁舟举起茶杯后,江瑟瑟也跟着端起了茶。 “带我一个,希望我们都能实现心中所愿!”江瑟瑟祝道。 “王爷今日唤我来,可是为了蒋源溺亡一案?”张麒放下茶杯,抬头问裴霁舟。 裴霁舟道:“不瞒张公子,正是!本王已查知蒋源好友为窦云,可那窦生实易受惊,问了半晌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你之前也住在聚贤楼,想来对他二人之间的关系也有所了解,故请你来细谈。” 张麒顿了片刻,好奇道:“聚贤楼举子众多,知他二人关系者也不少。王爷为何偏偏找了我来问话?我这样一个犯了大错之人,王爷敢信吗?” 裴霁舟毫不犹疑地点了头,他道:“何首文说话喜欢夸大其词,老刘又偏颇得只记得别人的好,相比起他二人,你虽犯过错,但重在实事求是,况且本王自是信你才敢叫你过来。” 张麒听后颇为动容,世间难得此良知,他此刻更加后悔起来,若是没犯下错,过两年一朝高中的话,就能与裴霁舟同朝为官,再与其交为好友,一生无憾也。 “蒋源和窦云之间的关系非常亲密。”张麒之前也为那两人之间的关系所不齿,可斯人已逝,又是为了厘清案子,他尽量让自己的描述中正不偏,“二人形影不离的程度,一度让人怀疑他们之间有断袖之癖。” “这只是你们的臆测还是真有其事?”裴霁舟询问道。 张麒摇了摇头,“我并不知晓实情,但我个人觉得不大可能。因为蒋源那人性格爽朗,对谁都掏心掏肺称兄道弟的,他偶尔也会逛花楼宿于花娘房中。倒是窦云对他的依赖性极强,只因他被何首文等人欺负时,我们最多只在旁边劝几句,而蒋源是实实在在跟何首文动了手的。自那以后,窦云便只听信他的话,可以说是蒋源指东他绝不会往西。” “窦云将蒋源当作自己唯一的好友,但蒋源却知己遍天下。”张麒努力回忆着有关他二人的点滴,娓娓叙道,“为此,窦云还跟蒋源闹过脾气,不过蒋源三两句就将他哄好了。” “除了窦云,谁与蒋源的关系最好,你知道吗?”江瑟瑟坐着坐着就在些撑不住了,她开始耷拉着上半身,手托着下巴问道。 张麒想了片刻,道:“还真想不出谁与他的关系最好。怎么说呢,蒋源太过自来熟了,也不管人待不待见他,上来就勾肩搭背的,很是惹人烦,但他这人又不长心,就算别人嗔他几句,他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从不计较,慢慢地我们也就习惯了。” “哦对了。蒋源这人别的不好,就好一口酒,是看见酒就走不动道的那种,也不管是谁的,也不征得别人同意,抱起来就喝。”张麒忽然想起这件事儿来,“好在他这人不耍酒疯,被发现偷喝酒了,也嬉笑着道歉,大家也不好多说什么。” “酒?”裴霁舟似乎是发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 “王爷,蒋源死的时间太长了,无法检验出他死前是否喝了酒。”江瑟瑟出言提醒道。 “我知道。”裴霁舟回完话后又转向张麒,“关于蒋源,还有别的没?比如说是否牵扯上了情仇?或是在外欠有赌债?或者说他性格大大咧咧,得罪了别人也有可能。” 张麒一一答道:“蒋源家境殷实,王爷可从他随身之物便能看出来,欠债是不可能的。得罪人的话,应该也不会,毕竟我们考生的圈子就这么小,平日以习读为重,极少去外面结交。至于情仇,下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只是曾经有所耳闻。” 说到这儿的时候,张麒有些犹豫。 “事关人命,你若有所隐瞒,有可能会误导我们探查真相。”裴霁舟适时提醒道。 张麒犹豫再三后,还是说道:“我也只是听人说的,其中真假还请王爷谨慎查之,莫要因为这些闲话毁了别人清誉。这又不得不重提到窦云。蒋源之前常混迹于花楼,惹得窦云不悦,据说蒋源被花娘迷得五迷三道,日渐荒废了学业,窦云忧其前程,壮着胆子跑到花楼将蒋源给拖了回来,为此两人曾吵过一架,窦云曾言,若蒋源继续沉迷,下次便趁其酒醉之时,丢进曲江池去清醒一番。” “不过第二日两人就又和好如初了。”张麒自己都快理不清他二人之间的恩怨了,边说边皱起眉头,“蒋源还曾感谢窦云及时将他从温柔乡中叫醒来着,但蒋源也是个本性难移的主儿,之后又几次偷跑去了花楼喝酒。本来这事儿大家都当作闲话在讲,可在得知蒋源死后,大家又重新提起此事,难免不会联系到一起。” “有一事,须得提醒王爷。”张麒微微向前探了探头,“蒋源失踪了这么多日,别人没注意到很正常,但窦云绝不会不知。” “我所知的就这些了。”张麒直起身道,“若要个中详情,还得问窦云才行。” “本王知晓。”裴霁舟与江瑟瑟对视一眼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坐直了身子,裴霁舟神情深邃,语音沉沉道,“今日多谢张公子相助。” 乌夜啼(十五) “可惜了。”江瑟瑟看着张麒离开时那落寞的背影,怅然叹道。 裴霁舟双手负在身后,慢步靠近江瑟瑟,他微微偏头,看着江瑟瑟侧颜,好奇地问道:“在你心中,好像谁的才华都在韩朝生和陶青时之上。” 江瑟瑟含笑回头,半开玩笑地对裴霁舟说道:“王爷闲时还是要多去街头转转,多买几本书生写的策论传记,那么您就会发现,他们的才华高低其实有很大的区别。” “照你这意思,韩朝生这状元名不副实咯?”裴霁舟笑着摇了摇头,“你质疑我的学识倒无所谓,可韩朝生乃圣上钦点,众朝官亲眼见证,难道他们都看错了人?” 江瑟瑟默然片刻后,笑着反问裴霁舟:“圣上也是人,谁也不敢保证他没有看走眼的时候。” 裴霁舟听得一怔,随即笑开:“这些话,你可千万不要在别人面前去说。” 江瑟瑟扫了裴霁舟一眼,但笑未语。 入夜后,裴霁舟反复琢磨着两起案件,可除了两人都是考生之外,确实找不到半点儿联系,这让他为是否要将两起命案并案调查而陷入矛盾之中。 思虑万千的裴霁舟熬至丑时才堪堪入睡,未曾想,还没完全入梦的他,又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王爷,有急事!”仇不言有意压低着嗓音,不敢大声喧哗。 “何事?”裴霁舟将手背覆在额上,无奈翻身询问道。 “属下派人监视曲江亭时,发现了一行迹鬼祟之人,捉住一看,才发现那人是窦云。”仇不言回道。 裴霁舟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起身一把捞起架上的外裳,未等仇不言音落,便又嘭然拉开了门,“窦云跑去曲江亭做甚?” “说是去祭奠蒋源亡魂。”仇不言跟在裴霁舟身后,两人正下台阶时,又见斜对面的厢房门开了,他抬眼看去,“江姑娘也醒了,是否是我刚才声音太大吵到你了?” 江瑟瑟披着斗篷,长发分散在两侧,她快步下了台阶朝二人走去,“不是。我刚打算休息时,隐约听了仇副将您说的话,便想着跟过去看看。” 裴霁舟没有多说,只是看着她那单薄的身形,嘱咐了一句,“别凉着了。” 江瑟瑟轻轻嗯了一声,然后紧了紧脖间的系带,跟上了裴霁舟的步伐。 去至公房,不出意料,那窦云仍旧哭啼个不停。而裴霁舟早已没了那个耐性跟他慢慢磨。 “窦云,白天问你的时候,你三缄其口我不同你计较,若现在你还是那般吞吐不言,就休怪本王大刑伺候了!”裴霁舟听了衙役的禀述后,高声喝道。 而窦云的胆怯还真不是装出来的,本就被吓得不轻的窦云此刻更是怕不得什么也说不出来。 “说什么祭奠,依下官看呐他就是做贼心虚,否则为何不替自己辩解?”一旁的费平亦添油加醋道。 周围一群人目光灼灼地盯着窦云,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他的罪行,仿佛下一刻,他就要被冠上谋杀的罪名送上断头台。 窦云只觉舌头发麻,越想说话却越说不出来,他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好像除了哭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王爷,您就别再吓唬他了。”江瑟瑟蓦然开口,霎时间,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她看去,只听她道,“我觉得他没有撒谎。” “师妹,这人脸上也没有刻字,你又如何得知他没有撒谎?”雷鸣上前道,“你别被他单纯的外表给欺骗了。” 吃一堑长一智这个道理雷鸣是明白得透透的。毕竟他之前也被罪陈王道貌岸然的外表给深深欺骗了。 江瑟瑟却淡然一笑,拂去雷鸣要阻拦她的手,“窦云不是杀死蒋源的凶手,但他应该早就知道蒋源死了。” “江姑娘凭何下此断论?”不仅费平不解,裴霁舟等人也没理解到江瑟瑟话中之意。 江瑟瑟顿了顿,接着道:“其实我也是在刚刚才想明白的。”她垂眸俯视着地上的窦云,“他确实很在意蒋源这个好友,否则也不会接连几晚上跑到曲江亭去祭奠蒋源了。” 就在众人一脸茫然时,裴霁舟幡然恍悟,他看着江瑟瑟,不确定地问道:“江姑娘是说,那乌夜啼声是——” “是,众考生听到的所谓‘鬼叫’其实是窦云的哭声。”江瑟瑟补充道,“至于那‘鬼火’应该是他在烧纸钱。” “可周环他们看到鬼火时,未见亭中有人啊。”费平道。 “那,那是我发现有人过来了,就从旁边的树丛里悄悄离开了。”看到有人问自己说话,窦云总算是艰难地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江瑟瑟点头赞同,并朝窦云投去一记鼓励的眼神,“王爷还记得我们为调查何首文落水一案时第一次去曲江亭查找线索吗?” “记得。”裴霁舟应道。 江瑟瑟又道:“那次,我就发现亭中石砖上有浅浅的黑迹,此刻再回想一番,王爷有没有觉得那黑迹像极了烧东西留下的痕迹?当时的情况应该就如窦云说的那样,见有人来他便跑开了,而地上的纸钱还没燃尽,被风吹后飘至了水中,这与周环当时的证词无二。人在惊慌之下很容易看错,加上他又听那些没有根据的民间传闻,二者一联想起来,便有了鬼之说。” “窦云,本王问你,你是否早就知道蒋源死了?”裴霁舟再次转向窦云,沉声问道。 窦云仰视着裴霁舟,犹疑了一瞬后,终是点了头。 裴霁舟不由得叹息一声,不是为此松了口气,更多的是无奈,明明很简单的一件事,就因为窦云的胆怯,无端让他们绕了这么多弯路。 “那你为何不来报案?”裴霁舟打心底瞧不起窦云,他斥道,“亏你还口口声声说蒋源是你的好友,你就忍心让他沉于水底任由鱼虾啃食?” “呜呜——”窦云试图压抑住自己的哭啼声,却是徒劳无果,他再次嚎啕大哭起来,就在裴霁舟耐心要被他消磨殆尽时,忽听他解释道,“我知道一旦向官府报案,官府必会知会其家里人,而蒋大哥家中有一个年逾鲐背之年的祖母,我担心她老人家知晓此事经受不住这沉重的打击,要是因为我的莽撞惊吓到了她老人家的话,蒋大哥永远也不会原谅我。” 短短几句话,窦云却说得结结巴巴,听得众人抓耳挠腮,“所以我便打算先写信告知蒋老爷此事,可那信使却将我写的信给弄丢了,这一来二去就耽搁了十来日,我又于三日前另写了信送去,蒋老爷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了。” “窦云啊窦云!你是读书读傻了吗?”裴霁舟被他这理由噎得无语,“你有此忧虑,大可直接告诉我们,那样衙役去到蒋源家中时,避开蒋老夫人就是,你却偏偏寻了最蠢的办法,白白浪费了这许多时日。” “我......我......”窦云泪眼朦胧的望着裴霁舟,怯弱道,“我不知道,我当时脑子一片茫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以前蒋大哥在的时候,遇了事还有他帮我出主意,可他死了,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裴霁舟长叹一声,随即命令雷鸣:“扶他起来坐着说。” 窦云身体已瘫软成泥,雷鸣只得将双手从其腋下穿过,箍在其胸前,将其提起来挪到了椅子上。 “现在你可以将蒋源溺亡的经过如实告诉我们了罢!”裴霁舟提着前袍坐下,江瑟瑟随之。 “我不知道——”窦云习惯性地开口。 “嗯?”裴霁舟朝其瞥去一记凌厉的目光。 窦云吓得赶紧低下了头,忽而又怯怯地抬起来,低声道:“我真的不知道蒋大哥是怎么死的。我只记得二月二十那天是放榜之日,意料之中,我和蒋大哥皆名落孙山,但我们一点儿也没气馁,相约着要更加努力,争取三年后定要高中。接下来的两天,蒋大哥说是要放松一下,便去了花楼喝酒,往常他喝得再醉,当夜也是要回客栈的,可那晚我始终不见他回去,我猜他定是醉倒在了路边,便沿路去找他,可当我寻至曲江亭时,竟看到水面飘着一个人,我一眼便认出了他。” “然后呢?”裴霁舟的语气轻了几分。 “我当时想着,定是蒋大哥醉酒后不小心跌落至曲江池,于是我便想着下去救他,可当把他拖上岸时才发现他已经死了。我当时有想过报官的,真的!”似是怕裴霁舟不相信他,他又强调了一遍,“但我突然想起蒋大哥跟我说过他祖母的事,他们祖孙之间的感情很好,蒋大哥曾说过,他宁愿自己少活也几年,也要祖母健康长寿,所以我犹豫了。于是我重新蒋大哥的尸体放回了水中,并用水草缠了几圈也免浮起来后被人发现,我心想,等蒋老爷入京后再把蒋大哥的尸体完整的交给他父亲带回去安葬。” 几人听着都觉得不可思议,可偏偏这又是真实发生的。 “那今晚呢?你又去做甚?”雷鸣抱起手,他一脸平静,似是窦云再说出什么离谱的话来他能做到波澜不惊了。 “今晚?”窦云不敢抬头看他,“我就是想去告诉蒋大哥一声,有关他死亡的事情我瞒不住了。我让他放心,他的祖母、父亲和母亲,我会替他好好尽孝的。” 见大家都沉默不语,窦云试探道:“王爷,小人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掺假。你们可以相信我吗?” “这么说,蒋源之死纯粹是个意外,并非遭人谋杀?”裴霁舟疑惑地看向江瑟瑟。 “谋杀?”窦云惊呼道,“蒋大哥那么好,有谁会杀他啊?” “不好说。”江瑟瑟却道。 “为何?”裴霁舟不解,“没有人有杀他的动机。” 江瑟瑟摇头道:“我也说不上来,就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裴霁舟看着江瑟瑟,沉默不语。 乌夜啼(十六) “我不可能杀蒋大哥的。”面对裴霁舟的质疑,窦云惊得直接站了起来,他辩解道,“我和蒋大哥之间,就是普通的朋友关系。” “好吧,我承认,我们是要比普通朋友好那么一点点。”窦云承受不住他们犀利目光的注视,心虚地说道,“至于其它的,我们真的没有,都是那些长舌男胡说八道的!类似我因妒生恨,提到去花楼威吓花娘的话都是假的,当时临近科考,多年努力只为此一博,我怕蒋大哥贪图享乐而误了前程,所以才去花楼找他。只有随身携带刀具——王爷您不知道花楼那种三教九流聚集之地有多么恐怖,我带刀就只是为了壮胆。” “那蒋源在花楼时,可曾与别的酒客发生过矛盾?或者你还知道他与哪些人有过争执?”裴霁舟仍旧不死地询问着窦云。虽说这世上的意外事故时有发生,可蒋源的死却真的不像是一个巧合。 窦云毫不犹疑地一一否认了裴霁舟的猜测,他道:“蒋大哥为人很好,即便醉酒也不会寻人滋事,要说与他人一点儿矛盾都没有的话也不是,可王爷,人与人相处,又怎会事事如意?偶尔发生的一点儿小纠葛也没严重到要致他于死地的地步。即便,即便何首文那般欺负我,我也从未想过要杀了他啊。”窦云嗫嚅道,“我最多也就抓几条蜈蚣放他枕头下罢了,可他却丝毫不带怕的。” 裴霁舟听得直叹气,从公房出来后,他忍不住跟江瑟瑟感慨道:“都说读书学富五车胸怀宽广,可这几日接触下来,我怎么觉得他们平日里尽做些卑劣之事。” 江瑟瑟笑道:“有一点王爷需明白,读书人首先也是‘人’,凡为人者皆有缺陷。” 裴霁舟负手执着灯笼与江瑟瑟并肩走着,忽然他没头脑地说了一句,“相比之下,傅少师真不负其‘君子之首’的美名。” 话再说回来,傅斯远也没得罪过裴霁舟,可他就是不知为何对他喜欢不起来。思来想去,究其原因,裴霁舟觉得应是傅斯远太过傲然的缘故。 寒门之子的出身,听闻傅斯远幼时颇受他人的欺负和孤立,这也造就了他不喜与人交际的性格,又因着其超越同龄人的学识,在当地享有盛名的他看不惯那些成日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人,时间长了,他便越发的傲然。年少成名,立于高堂之上的傅斯远又受百官崇仰,其官拜太子少师,平常说的话多是对太子的教导训诫,久而久之,他与人说话的语气便常带着股为人师长的傲态。 而裴霁舟长于军营,最不喜听那些长篇大论的说教。 裴霁舟自顾揣摩了一阵,等回过神来再偏头去看江瑟瑟,见其目光端视着前方,似是没有听进他的话,更不想对他的观点作出任何评论。 “我打算暂时将蒋源的溺亡归为意外。”裴霁舟突然道。 说到案子,江瑟瑟的眸光突然一下就亮了起来,她停下脚步抬头看着裴霁舟,犹豫片刻后还是附和着点了点头,“有时候,想得太多反而会让我们陷入乱麻之中,搁置一段时候,或许更有利于厘清思路。” 江瑟瑟所言正是裴霁舟心中所想。 两人于院中静默伫立了一会儿后,便各自回了房中。 这夜熬得好像刚躺下去没多久天就亮了。江瑟瑟实在是起不来,可窗外鸟啼声不断,像是有一群鸟儿围在她耳边鸣个不停,扰得她想无法再睡。 江瑟瑟在床上来回翻了几次后,终于强撑着疲惫的身体坐了起来。可她靠在床头等了半天,也未见云烟丫头端水进来伺候她洗漱。 就在她拉开门准备自己去打水时,却见另一个名为云香的丫头端着水站在门外,两人差点儿撞了个满怀。 “云烟呢?”江瑟瑟从云香手里接过手帕,一边擦手一边抬头问云香。 云香拿了江瑟瑟用过的手帕折回身清洗着,笑道:“那丫头啊,总是改不了贪吃的毛病,昨夜她嘴馋,便摘了几朵去年捡的菌菇熬汤喝,谁料菌菇没煮熟,她给吃中毒了。” “原是这样,我还纳闷儿她也不是个受偷懒的人,怎么今日却迟迟未来。”江瑟瑟于梳妆桌前端坐好,等着云香过来给她梳妆,“找大夫看过了吗,严不严重?” 云香回道:“姑娘放心,不打紧的。我们也不是头一回吃没熟的菌菇了,哪用得着找大夫来瞧,我自个儿都能将她给治好了。只是她昨夜头昏眼花没看准路,不小心从台阶上栽了下去,把脚脖子给扭了,这才没能过来。” “那还是挺严重的。”说话间,云香已为江瑟瑟盘好发髻,江瑟瑟对着铜镜照了照,很是满意,“这两天你就不用过来伺候我了,好生照顾云烟,她的脚伤若实在严重的话,可千万不能拖,赶紧找个大夫来瞧瞧,以免落下病根。” 云香喏喏应了声“是”,便端着盆退下了。 江瑟瑟原本打算去找裴霁舟问问案情有无新的进展,可行至半途,她脑海里忽然回响起云香先才说的话,风驰电掣间,她灵光一闪,划过一个念头来。 来不及细想,江瑟瑟折身回屋中拿了自己的工具箱,接着又直奔殓房而去。 她先是重新检查了韩朝生的外肤,果然发现其脸部、前胸后背及四肢上那些紫红色的斑点,不是淤伤、也非尸斑,而是中毒才有会有的症状。 江瑟瑟的脑子这才转过弯来,原来她之前在尸体是发现的痉挛现象不是起于溺水,而是因为中毒。 接着她又仔细检查了其舌头和喉咙,果真在喉咙深处发现了抓痕。 江瑟瑟猜测,韩朝生应该明显感觉到自己中毒了,他想将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因此便用手指抠着喉咙催吐,所以才在舌头尽头留下了抓痕。 然后江瑟瑟从箱中拿出了薄刃,在尸体的喉结处比划了几下后,对准喉咙便落下了刀,很快,尸体的脖子上便出现了一道细细的红线。 江瑟瑟掰开暗红的皮肉,看到了塞满喉咙的呕吐秽物。 江瑟瑟取出秽物放入了瓷碟中,又拿出毛笔蘸了丹墨后,在尸体的胸腹上将其内脏一一圈了出来,然后又沿着勾勒好的红线又稳又准地切开了尸体的胸腔。 切开胃,里面水、酒和快消化的食物混合在一起,黏黏糊糊的,几乎看不出他生前吃了些什么。 尽管江瑟瑟早有准备,可她还是被胃中的气味熏得直流眼泪。她偏过头,用袖口揩了泪,又取出手绢折成条状栓在后脑勺,将鼻子给堵了起来。 验完韩朝生的尸体并整理好之后,江瑟瑟顾不得其它,直接端着从其喉咙和胃中取出的秽物朝着裴霁舟所在的公房奔去。 “什么东西,这么臭!”雷鸣正全神贯注地听着裴霁舟安排事务,突然闻到了一股酸臭的味道,像是囤了几天没倒的泔水,他一边用手扇着那股怪味,一边回头去寻气味源头。 刚转身就看到了江瑟瑟端着一盘黏糊糊的东西。 这时,先雷鸣先看清楚那东西的蔡宏捂着口鼻干呕着跑至了门口,费平见状,胸腔不停地起伏,他努力压制着从心底涌起来的呕意,终究还是没有忍住,也跑去了门口。 就连仇不言也皱起眉头向后退了几步。 “小师妹,你从哪儿弄了这么恶心的东西来?”雷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抓起衣摆便遮了大半张脸。 裴霁舟捏着口鼻起身,就在他距离江瑟瑟半丈远时,江瑟瑟给他递了张手绢过去。 裴霁舟接过手绢,折了两折后捂着口鼻靠近江瑟瑟,他蹙着眉头看了眼盘中之物,抬眸看向江瑟瑟,发出了无声的疑问。 “王爷,这是我从韩朝生的喉咙和胃里取出的溶物。”江瑟瑟带着浓浓的鼻音解释道。 “呕——”话音未落,屋中响起呕声一片。 “小师妹,你拿这东西干嘛?”雷鸣紧紧的捏着口鼻,可他总觉得那酸臭之味在源源不断地窜入他的鼻中,直涌入肺脏。 江瑟瑟稳稳地端着那东西,说起自己来此的目的,她道:“王爷,我又重新检验了一遍尸体,发现韩朝生并非是普通的溺亡,而是中毒后又溺水身亡。” “中毒?”裴霁舟凑近那秽物他细看了看,并未看出什么端倪,“确定是中毒?” 江瑟瑟肯定地点了点头,“嗯。从尸体上的斑点以及其它症状可以判断出朝朝生确实是中了毒。” “可知他中的是什么毒?”裴霁舟又问。 江瑟瑟顿了顿,摇头道:“世上之毒有千万种,中毒后的症状又大同小异,我在这方面委实存在短板,一时查不出他所中之毒。” 裴霁舟见她犯难,又安慰道:“无妨,知道他中过毒就行,其它的再查就是。对了,韩朝生生前吃过哪些东西,还能看出来吗?” “没有完全消化的只有米饭和花生了。”江瑟瑟伸了下手,裴霁舟不受控制的皱了下眉,但他却没有躲开,认真地听江瑟瑟说着话,“应该没什么用。” 裴霁舟点了点头,便还是吩咐雷鸣道:“你再去找状元府的家仆确认一下。” “是!”雷鸣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乌夜啼(十七) “王爷,下官又带人重新盘问了与韩朝生有交集的人,实是没有问出有用的线索。”费平阔步近前,发现雷鸣正在向裴霁舟回禀有关韩朝生之前所吃食物一事,便住了口静听雷鸣详禀。 “下官问过状元府家丁了,他说那天晚上韩朝生没有吃过花生,因韩朝生独自在府上时不喝洒,所以府上也未曾备有花生。”雷鸣道,“下官猜想,那花生会不是会韩朝生夜间出去之后,与人相聚时吃的。” “可惜这花生不是什么稀奇之物,街头巷尾都有卖的,无从查起。”雷鸣汇报完毕后又叹道。 裴霁舟合上手中书页,又看向费平,费平怔了一下,随即上前道:“虽然没正面从那些考生嘴里问出线索,但下官却打听到了一个传言。” “说!”裴霁舟言简意赅。 费平却沉默了下来,似是在掂量说得说不得。 “怎么?费参军也学起欲说还休那一套来了?”裴霁舟玩笑道,“莫非想让本王上刑你才肯说?” “不不不。”费平连忙摆手道,“只是那传闻吧,若是真的,那可就是欺君之罪啊。下官不敢妄言。” 裴霁舟搁下书道,“既是传闻,就当作闲话讲讲也无妨,若是假的,今后不必再提就是。若是真的,你这般畏首畏尾,还破什么命案!” “就是,费兄,赶紧说吧。”雷鸣也催促道。 费平这才道:“就是因为事关重大,所以那些考生也只敢在私下里议论。他们说,凭韩朝生的学识别说进士及第了,怕连个贡士也考不上。” “这话是什么意思?”不等裴霁舟开口,雷鸣便迫不及待地追问道,“难不成韩朝生这状元是作弊来的?” 费平没敢应声,只是点了点头。 “怎么可能!”雷鸣自是不敢相信,“虽然每届会试上都有人作弊,可却无一人成功过,何况还作弊作出了个状元郎。就算韩朝生侥幸夺过了考官的监察,可殿试,是圣上亲自把关,考题也是圣上临时出的,那韩朝生再有能耐,也不可能读出圣上心中所想。” “雷兄,你别这么激动嘛。”雷鸣爆裂的情绪吓得费平身躯一震,他紧张地瞅了眼外面,见无人路过才稍稍放下心来,但他仍心有余悸地按下双手,示意费平要慎言,“我都说了是传闻,既然是传闻,不一定保真嘛。” “这类传闻这不应该有!”雷鸣激动得唾沫横飞,“这是对我大梁律法的亵渎,是对圣威的不敬!我看呐,传此谣言者,定是居心不良,想借此动摇我朝根基!费兄,你告诉话,这些话是谁说的,我带人将他们统统给抓起来投进大理寺狱,我看还有谁敢妖言惑众!” “雷兄,你这——”费平被雷鸣的气势吓得不轻,他求助地看向裴霁舟。 雷鸣也望向裴霁舟,同时抱拳请令道:“王爷,您下令吧!” 裴霁舟手肘撑在桌沿上,食指和拇指轻捏着下颔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抬头道:“费参军,拿人一事你去办。” 费平辩言道:“王爷,那些人胡乱传谣确实有错,就让下官去训诫他们一番,没必要将他们捉拿回来问罪吧?” “什么没必要?”雷鸣插嘴道,“太有必要了!王爷,就让下官去吧,下官保证绝不会有漏网之鱼。” 裴霁舟被雷鸣吵得耳仁疼,他挥了挥手,打断了雷鸣的话,“费参军,本王之所以让你去,是想让将人带回来仔细盘问。至于雷寺正,我不让你去,也是因为怕你控制不好情绪伤着人。” “王爷也觉得那些传言非是空穴来风?”费平上前几步,压低声音道。 “本王虽然也觉得作弊作出个状元郎的可能性不大,但为以防万一,还是要慎之又慎。”裴霁舟道,“你将那些人找到,以证人身份带回来细细查问。” “是!”费平领命。 雷鸣看着潇洒转身的费平,心中很是不平,他指着自己问裴霁舟:“王爷,那下官呢?” 裴霁舟重新抬眸看了雷鸣一眼,问道:“蔡大人何在?” 雷鸣侧身指着他处,回道:“蒋源的家人从洪州赶来了,蔡大人正在安抚他的家人。” 裴霁舟点了点头,沉思片刻后放下了手中书册,向前倾身郑重且地看着雷鸣,“正好,雷本王有一事要交与你去办。” 雷鸣见裴霁舟神情严肃,心道定是一桩紧要之事,于是凑近前去肃声道:“王爷请说。” 裴霁舟道:“昨日瑟瑟跟我说,她想提取蒋源腹中之物作毒性检测,这就意味着必须对蒋源的尸体动刀,你去跟蒋家人好生谈谈,尽量争得他们的同意。” 雷鸣惊得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反问道:“我啊?” 裴霁舟端坐回身子,清了清嗓音,“怎么?这个任务很难吗?” 雷鸣拍着大腿靠近裴霁舟案前,苦着脸道:“这岂止是难啊!王爷,咱们没找到任何有关蒋源是他杀的线索,意外死亡案件要想剖尸验尸的话必须经过死者家人同意。可既是意外死亡,蒋家人又怎会同意?” “所以,本王这不就是打算让你去说服蒋家人么?”裴霁舟语重深长地说道,“此两起命案是否有关联就等验尸结果了。雷寺正,你家小师妹已做好准备,就等你这边的好消息了。” 雷鸣一脸为难,但还是耷拉着脑袋去找蒋家人了。 他一改往日雄风,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般跟蒋家人表明了自己的来意,并恳求着他们能够同意。 未出他的意料,蒋父听后气得拍桌而起,他颤抖的手指着雷寺正欲破口大骂,但又碍于雷鸣的身份终究没敢骂出口来。 蒋母将气得哆嗦的丈夫拉到一旁坐下后又走近雷鸣为夫君辩解道:“我们夫妻痛失孩儿,夫君受了刺激才致失仪还请大人忽怪。只是我儿他死得可怜,我们夫妇是不想再让他受到任何折磨了,恳请大人高抬贵手,给我儿留个全尸吧。” 蒋母啜声说完后又折回其夫身边,两个花鬓之人又抱在一起好一通撕心裂肺的痛哭。 雷鸣只觉得此刻的自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纵有一肚子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你夫妇之痛本王能理解。”驻足在外的裴霁舟进屋道,“可两位可曾深思过,若蒋源真是死于他人之手,你们就这般不明不白地将其下了葬,他在九泉之下能否瞑目?” 蒋氏夫妇闻声抬头,看到裴霁舟后,又茫然地看向蔡宏。 蔡宏赶忙介绍道:“这位就是负责蒋源案件的恪郡王。” 蒋氏夫妇忙起身朝裴霁舟行礼。 裴霁舟快步上前扶起两人,又情真意切地劝说道:“比起死有全尸,莫非真相就一点儿也不重要么?” 蒋夫人转头看向丈夫,看其神情,似有松动。但其夫却道:“但蔡大人可不是这么跟我们说的,他说源儿是意外落水溺亡的。” 蔡宏无辜地看向裴霁舟,有口难言。 裴霁舟点头道:“确实。我们一直还没有找到蒋源被他杀的线索,只能以意外定案。不知二老可听闻京中另有一考生溺亡之事?我们的仵作验出死者落水前中了毒,所以推测蒋源有可能也中过毒,但蒋源死的时日长,仅从外表已然检验不出来了,必须提取其腹中之物。但前提是需要征得您二老的同意——” “猜测?”蒋父嗤道,“我还以为你们有证据证明我儿中过毒,原本仅仅是一番猜测。”蒋父也不管对方是否身份,更不理会妻子不停地拉扯着他的袖口提醒他注意言辞,他甩开妻子的手,怒喝道,“若你们将我儿开膛破肚后,未查出他生前中过毒,又当如何?” “蒋兄,王爷提议剖验尸体也是为了寻找蒋源的死亡真相,你怎能要求王爷给你保证呢?”蔡宏见状,忙上前劝道。 蒋父亦不理会蔡宏的劝说,一双红肿的眼只是定定地盯着裴霁舟。 “王爷,既然蒋老爷不肯,那便算了罢!”雷鸣亦劝道。 裴霁舟抬手止了雷鸣的话,他郑重道:“若是本王推断有误,本王自当亲至蒋源墓前谢罪!” “好!既然王爷敢说些许,那草民便应了王爷之请!”蒋父亦铿然道。 “王爷!”裴霁舟正要派人去知会江瑟瑟时,却见她跑过来了。 江瑟瑟看了眼屋中众人,也不知他们谈得怎么样了,于是将裴霁舟拉至一旁,悄声道:“如果没谈成的话,我想也不需要征得他们的同意也可以验尸了。” “什么意思?”裴霁舟看着江瑟瑟,疑惑道,“难道你已能断定他生前确实中了毒?” 江瑟瑟道:“虽不能十分肯定,但我觉得八九不离十了。” 江瑟瑟将前因后果概述了一番,原是垂钓者在几日前于曲江池中钓了几条鱼回家,养了几天后突然死了。起初那人也没多想,直到他们将鱼扔给了猫,未曾想那猫也死了。那猫死时口吐白沫,眼皮外翻,嘴角还凝着一丝黑红的血迹,像极了中毒。 “可这也不能证明蒋源之前中了毒啊?”雷鸣提出质疑。 江瑟瑟看了看蒋氏夫妇,欲言又止。 “姑娘尽管直言。”蒋父道,“没有什么能比吾儿之死更能刺激到我们了。” 江瑟瑟这才道:“那家人也是奇怪猫于何处食到了毒物,仔细搜查了一番后,才注意到了那条鱼。而那鱼腹之中,有一节尾指。——那人刚才将那节尾指送过来了。” 江瑟瑟怕蒋家夫妇接受不了,顿了顿才接着道:“我已经对比过了,那节尾指确是蒋源的无疑。” 话毕,蒋夫人便无力地跌坐了下去,而蒋父也是提着一口微弱的气对江瑟瑟和裴霁舟道:“二位想......如何便如何吧,万望给我那冤死的儿讨回一个公道!” 乌夜啼(十八) “如何?”众人焦灼地等在殓房外,见江瑟瑟开门出来,裴霁舟便急不可待地迎上前去。 江瑟瑟冲裴霁舟点了点头,“我剖开尸体仔细验了死者尸骨,其骨呈青黑色,确实是中毒迹象。” “那能验出中的是什么毒吗?”裴霁舟又问。 江瑟瑟于阶前来回踱步,结合着两人尸表上的反应,推测道:“我观两名死者舌头根部有细小的刺疱,肚腹膨胀,粪门有开裂之状,且其指甲青黑,四肢呈痉挛状,能致此症状之毒,无非就是□□和野葛等毒物。□□制取复杂,若凶手堂而皇之地跑去药铺买的话,又很容易就会暴露。所以我更倾向于后者。” “野葛?”裴霁舟微有疑惑。 江瑟瑟解释道:“就是我们平常说的断肠草,其含剧毒,制作起来也更为简单。野葛能在山上找到,从其根茎中挤出浆液,只需几滴便可致人昏厥乃至死亡。” “好,我知道了。”裴霁舟道。 晚些时候,费平总算将那些传谣者全部带至了京兆府。 四人皆身着青灰布衫头戴黑色书生帽,在堂中整整齐齐地站成一排,见裴霁舟款步而来,纷纷抱拳揖礼。 最开始,几人还不愿如实供述。 “王爷,酒后胡诌之语,当不得真。”书生甲欠身道。 “对对对,当不得真,当不得当。”另三人附和道。 裴霁舟亦不急恼,只是一双柔情凤眼中隐约有狠厉慢慢显现,噙在嘴角的笑也慢慢凝固,他故意没理会那几人,转而问立在身侧的费平:“费参军,妄议科考,诬陷朝庭命官者,该当何罪啊?” 说完,裴霁舟漫不经心地端起茶盏轻轻吹着面上的浮叶。 费平回道:“回王爷,依照我大梁律例,轻者流放,重者杖毙!” 费平刻意加重了语气,效果显著,即便裴霁舟没有抬头,听着四人倒吸一口凉气时也能想象出他们的神色是何等惊惧。 裴霁舟一句废话也不多说,扬了扬下颔,挥手作起身状,“行吧,既然他们都认罪了,那就交于刑部处理吧。” “是!”费平应道。 裴霁舟扫了众人一眼,欣喜道:“瞧!这案子办起来多简单,一刻钟不到,便结案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本王先回房休息了。” “王爷慢走!”愣了半晌的雷鸣也上了道。 “哎,王爷,这就完了吗?”书生乙慌了,他追上前去却又被仇不言拦了下来。 裴霁舟回头,挑了下眉,“不然呢?本王还要感谢你们这么爽快的就认了罪——” “认罪?谁认罪了?”书生丙看了看左右。 “我们没有认罪。”书生丁跟着叫喊道,“不对,敢问王爷,我等何罪之有?” “休得叫嚷!”雷鸣喝了一声,“刚才你们不是都承认了,那些话是你们胡诌的么?我们都听到了,休要狡辩!” “我,我,我——”书生乙结巴道,“我们没有传谣,刚刚的话当不得真,还请王爷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对对对,当不得真,还请王爷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另三人抢声附和道。 “胡闹!”雷鸣斥道,“你们把京兆府当什么,把我家王爷当什么!休得纠缠,赶紧走!” 见雷鸣要动真格的,那四人顿时吓得面容失色,双脚无力,他们齐刷刷地跪在地上,稽首道:“王爷,王爷饶命啊。我们不是故意要愚弄王爷的,只是事关重大,我们不敢说罢了。” “哦?”裴霁舟扬手屏退了雷鸣,饶有兴趣地问道,“这么说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四人微微抬着左右看了看,权衡利弊后终于下定决心说出实情,“韩朝生的状元之名有蹊跷是真,我等没有证据也是真。” “说来说去,不还是传谣么?”雷鸣嗤笑道。 书生甲急忙辩解:“不不不,大人,我们所言句句属实,您若不信,随便拉个考生一问便知,凭那韩朝生之才,能上榜就不错了,高中状元是万万不可能的。” “你们这话就稍显妒忌之意了啊。”雷鸣笑道,“许是他平时有意隐藏锋芒呢?又或是考试时,他灵光乍现,超常发挥了也说不一定。” 书生乙无奈地垂下头去,嗫嚅道:“就是害怕大人们不信,所以我等才不敢说实话。不过我等敢用性命作保,所言句句属实,还请王爷莫要将我们杖毙或是流放。” “好,本王也不问你们要证据了。”裴霁舟道,“本王再问你们,你们觉得韩朝生有作弊之嫌,难道仅仅是从他平时的表现来判断的?” 几人再次交换了眼神,裴霁舟察觉到后,怒喝道:“若有一句掺假,本王定不轻饶!” “是,是是秦子殊。”书生丙颤巍巍地抬起头,“我们也是偶然间听到了他和韩朝生的对话,才知道韩朝生的考卷其实是秦子殊帮忙写的。” “简直就是荒谬!”雷鸣甩了甩袖子,指着匍匐在地上的四人问裴霁舟,“王爷,您不会真信了他们的鬼话吧?” 见裴霁舟神情严肃,他慌道:“王爷,您真的相信——” 裴霁舟抬手打断了雷鸣的话,他负于轻踱了几圈后,猛然回头问那几人,“你们还知道些什么?接着说!” 书生甲怯弱地看了裴霁舟一眼后又慌忙垂下头后,须臾后,他闷闷的声音在撞到地上的石砖后反弹起来传入了裴霁舟的耳中,“秦子殊因着与傅少师那层关系,与礼部的官员素有来往。也不知秦子殊许了那些人什么好处,竟让他们冒险将两人的考卷互换了去。” “就你们所知,除了韩朝生外,还有谁也参与了作弊?”裴霁舟又问。 几人面面相觑着,过了好久,书生甲才浅浅吐出一个名字,“陶青时。” “你说的可是这次殿试的榜眼陶青时?”费平激动得冲上前去。 “是。”那人怯怯道。 “那蒋源呢?你们可知他是否也参与其中?”裴霁舟继续问道。 “蒋源?”书生甲歪头想了片刻后摇了摇头,“没听说过。蒋源这人其实对功名并不是那么看重,照他的话说,考得上最好,考不上也不打紧,反正他家里多良田,下半辈子的吃穿是不愁了。” “嗯。”裴霁舟沉默片刻后,给费平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将几人带出去。 “王爷,那我们——应该不会被流放了吧?”四人还以为要被治罪,祈求地望着裴霁舟不愿离开,还是费平唤了人来将四人拖拉了出去。 “求王爷开恩呐!”四人的呼喊声从院中遥遥传来。 裴霁舟吩咐费平道:“将他们四人放了。但要嘱咐清楚,近日无令不得离京,若有要需要,他们需得随时来京兆府配合查案。” 费平领命去后,裴霁舟又转向雷鸣道:“你与费平分别去将陶青时和秦子殊带来问话。” 雷鸣应声转身,可走了几步后他又折了回来,犹疑道:“王爷,秦子殊那边倒好说。可陶青时毕竟是圣上亲封的榜眼郎,下官这一去,要以什么名目呢?” 这一问,还真把裴霁舟给问住了。现下也没有证据证明陶青时参与了科考舞弊,就不能以犯人之名逮捕,以证人之名也说不通。 “这样,你就说是为韩朝生一案有事询问,勿要多言,先将他带至京兆府再说。”裴霁舟思忖片刻后道。 “是。”雷鸣应道。 携令而去的雷鸣如闪电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怎地,裴霁舟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总觉得要出什么事。 他长呼着气踏至门口,负手凝望着如墨铺洒的天际。几点伶仃星光伴在弦月之旁,照得人间昏暗彷徨。 夜风骤起,吹得檐下的灯笼哐哐乱摇,倏地,焰苗从灯亭中窜了出来,待风停后,才慢慢缩了回去。 几盏灯在风中熄灭,偌大的庭院突然就暗了下来,裴霁舟已看不清前方的围墙和墙下的翠竹,只有屋中那几缕微弱的烛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在阶下投出一团小小的光圈,映出他纤长身姿。 两刻钟后,雷鸣回来了,但没带回陶青时。 “王爷,出事了!”雷鸣疾跑过来。 裴霁舟心中咯噔了一下,他似乎已有预料,但还是不信邪地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雷鸣急得连礼节也顾不上,忙道:“陶青时,也淹死了。” 原是雷鸣去榜眼府寻人时,被告知陶青时出去与友人相聚了,雷鸣知道此事耽搁不得,便从家仆口中问来了陶青时与友人相会的地点,可到那儿一看,却一个人都没有。紧接着他又去找了陶青时的友人,可对方更是一脸茫然,表示他虽有意与陶青时相约,可陶青时从未应允过。 雷鸣意识到陶青时可能出事了,他马不停蹄地赶往曲江亭,却还是晚了一步。 窦云将陶青时捞上岸时,他已经没有了呼吸和脉象。 “尸体我已经让人抬去殓房请小师妹检验了。”雷鸣道。 裴霁舟浅浅嗯了一声,他知道,验与不验都不重要了,陶青时一定是中毒后溺死。 “秦子殊呢?”转眼又瞧见费平亦是空手而归,裴霁舟波澜不惊地问道。 费平禀道:“秦子殊,失踪了。” 乌夜啼(十九) “这么说,如果韩朝生和陶青时没有作弊的话,状元就该是晏瑾。”得知了来龙去脉的江瑟瑟不禁为晏瑾感到惋惜。 而裴霁舟却无心为晏瑾多舛的命远叹惋,眼下还有一事更让他忧心。 江瑟瑟只看了眼裴霁舟的神情便猜出了大概,她道:“状元和榜眼相继溺亡,最大受益者便是晏瑾这个探花郎了。” 裴霁舟点头,“依照往年惯例,若有人身故或是因罪罢免其衔后,会进行一次填榜。而今韩朝生和陶青时皆已身故,那晏瑾便会以状元之名递补为翰林院修撰。” “那王爷呢,您觉得凶手会是晏瑾吗?”江瑟瑟看着裴霁舟。 裴霁舟摇了摇头,“我觉得不是他,但我所掌握的证据又莫名地指向了他,且京中已有了颇多关于他是凶手的流言。” “人言可畏,真希望晏公子能挺过这一关。”江瑟瑟叹道,“历经此多挫折,他的福气还在后头。” 两人说话间,不知不觉已到了探花郎府外,仇不言上前执着门环叩了两下,听得院内应了一声“来了”后又退至一旁。 一会儿后,便有人接开了大门。见是裴霁舟和江瑟瑟,公孙念欣喜地跨过门槛,迎上前道:“王爷,江姑娘,真是稀客啊。快请进屋坐!” 裴霁舟和江瑟瑟眼含惆怅地看了彼此一眼,随后裴霁舟侧开身,邀江瑟瑟先入。 江瑟瑟没有扭捏推让,上前一步挽了公孙念的手,二人说笑着进了客堂。 “你家相公呢?”江瑟瑟环顾四周,见此二进院中,只有一嬷嬷在忙前忙后,她探头朝院子对面望去,仍未瞧见晏瑾的身影。 公孙念从嬷嬷手中接过茶递至三人手中,莞尔道:“晏郎他去贾氏私塾给孩子们授课了。” 江瑟瑟笑着打趣道:“姐姐真是好福气啊,嫁得这么好一位郎君。晏公子都已经是探花郎了,还放得下身段去给人授课。” 公孙念笑着解释道:“这不还没正式授职嘛,总得挣几两碎银补贴生计。而且自我和相公入京后,受了贾老爷颇多照拂,而今贾老爷希望相公多留几日,他也不好推脱。” “晏公子除了去贾家授课外,空时都做些什么?”裴霁舟突然开口问道,“他常与人外出聚会吗?” 公孙念端起椅子上的簸箕,里面装满了针线剪刀和布样,她坐下后顺势将簸箕搁在自己腿上,听到裴霁舟的话后,她微滞了一瞬,勉强笑道:“妾知道王爷想问什么,最近与晏郎有关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我多少也听到了一些。王爷应该是想问妾身,韩公子和陶公子之死与我家相公有无关系吧?” 裴霁舟剑眉舒展,他没否认,静待着公孙念继续说下去。 公孙念却又问道:“王爷今日前来,莫不是来抓我相公的吧?” 江瑟瑟偏头看了眼裴霁舟,帮腔解释道:“若我们是来抓晏公子的,又怎会一个衙役都不带,还同你在这儿闲聊?” 公孙念这才舒了口气,“那么妾可以告诉王爷,那两起命案与我家相公无关。”公孙念垂下头,她的声音逐渐变得低哑,她漫不经心地理了一会儿簸箕里面的丝线,再抬起头时,眸中已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这此日子,我家相公从来都是卯时出巳时归,除了偶尔下午会去集市上买些食材之外,一直都待在家里。晚上就更不曾出过门了。” 见裴霁舟和江瑟瑟两人沉默不语,公孙念慌道:“王爷和江姑娘若是不信,可以去问王嬷嬷。” “晏夫人你别着急,王爷也是依例问询,你只需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便是。”江瑟瑟安抚她道,“你放心,我们绝不会随便冤枉一个好人的。” 公孙念点了点头,“这一点,我自是相信姑娘和王爷的。” “对于韩朝生和陶青时科考名次在你夫君之上,他可曾跟你抱怨过?”裴霁舟又问。 公孙念倏地笑了笑,她道:“妾身虽然知我夫才华横溢,但也没那么自以为是,我夫君亦然,他知道这人外有人,所以从不苛求要必得第一。此次放榜知是第三名后,我夫妇二人高兴得整夜没有睡着。” “哪怕这状元本该就是晏瑾的,如今却被别人以其他手段剥夺,他也不曾怨恨过?”裴霁舟道。 公孙念笃定道:“未曾。而且就算他二人没有舞弊,状元也不是我夫君的,不是吗?妾听说,韩公子之所以能得第一,是因为用了秦公子的考卷,那么如果没有舞弊案的话,状元就是秦公子的,而我夫君也只是第二名,第二和第三,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 “本王明白了。”裴霁舟沉思半晌道。 “晏郎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公孙念抻头看了眼外面的光景,日光斜擦着房檐的边投下,在墙上划出了一道阴阳分明的界线,“恰好也到了用午膳的时间,承蒙王爷和江姑娘的救命之恩,妾不知该如何报答,若几位不弃,请允许妾身亲煮羹汤,聊表心意。” 江瑟瑟看了裴霁舟一眼,未征求他的意见,便自行应允道:“给晏夫人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公孙念未料到对方真的答应了,忐忑之情继而化为激动,她猛然站起身,却忘了腿上还放着簸箕,这一下,将里面的东西洒落得满地都是。 线团在地上骨碌了几圈后径自滚到了裴霁舟脚下,裴霁舟像是踢多了蹴鞠形成了本能反应,他翘起脚尖将线团踩在了脚下。 公孙念手忙脚乱地捡着凌乱之物,而江瑟瑟也蹲下身帮起了忙,在看到那团线时,啪地一下拍在了裴霁舟脚背上,那动作自然得像是让裴霁舟为之一愣,同时他也下意识的缩回了脚。 江瑟瑟没注意到裴霁舟的神色反应,她捡起线团拍掉了上面的灰尘后放回了公孙念怀中的簸箕里面。她扫了眼公孙念绣的女红,花是花鸟是鸟的,哪像自己绣的那四不像,因而她忍不住赞叹道:“晏夫人的针线活真细致。” 公孙念被夸得羞赧一笑,她转身将簸箕放在后面的角柜上,笑道:“过奖了。江姑娘同为窈窕淑女,妾觉得你的言行举止都颇有大家闺秀之风,想来令尊令慈对你的教导也极为上心,这区区女红更不在话下了,待他日得空,能否请姑娘赐教一二?” 江瑟瑟难得露出窘迫之色,她难为情地揉着耳垂,尬笑道:“我那手艺实在是登不上台面。不信你问王爷。”说完,她转向裴霁舟。 裴霁舟摸着腰间的药囊,看着江瑟瑟的眼睛认真道:“我觉得绣得很好。” 江瑟瑟像是听到了弥天笑话般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公孙念打量着二人的神情,隐约察出了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窃笑不语。 “这些都是拿来卖的吗?”江瑟瑟梗着脖子转身,她摩挲着锦布上精致的花样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公孙念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道:“自出了那事后,晏郎便不让我出去了,说是担心我再被人骗。也怪我警惕心太弱,人家说要将我所有的成品都买了,我便信了,还颠颠儿地往人家府里跑。” “这不怪你。”江瑟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公孙念攸尔道:“好在晏郎总算高中,我们再也不用为以后的生计发愁,我也可以安心待在家里了。” 这时,晏瑾正好回来了,他看到裴霁舟在这儿,一点儿也不意外。 公孙念赶紧招呼道:“相公,你回来得正是时候。你在这儿陪王爷说说话,我去弄些饭菜,终于将就着吃一顿。” 晏瑾点了点头,朝裴霁舟揖了一礼后放下了肘间的书,陪坐在裴霁舟身侧。 江瑟瑟看了二人一眼后朝公孙念追了过去,“我来帮你。” 江瑟瑟喊了一声,公孙念便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伸手等她,两人随即手牵着手直奔厨房去了。 “王爷似是对杀害韩朝生和陶青时二人的凶手还没有头绪?”晏瑾坐下后不等裴霁舟开口便先问道。 裴霁舟歪斜地坐在椅子上,手中把弄着药囊上的两根带穗,闻言懒懒抬头。 “是了。”晏瑾却自顾答道,“若王爷查到了凶手的蛛丝马迹,也不会多余来此一趟了。” 裴霁舟端正回身子,右手靠在茶案上,依旧懒声道:“你知道此案最大的嫌疑人是谁吗?” 晏瑾没有丝毫犹疑地回道:“是我。” 裴霁舟挑眉,“那你就没什么要跟本王坦白的?” 晏瑾低头轻笑道:“我没有杀害他们的必要。我殿试为一早,受赐进士及第,名次于我来并不是那么重要,而且我相信凭着我自己的能力,总有出头之日,我没必要为了争那个第一而自己的性命和前途冒险。” 裴霁舟认同地点了点头,“那关于韩朝生和陶青时舞弊一事你还知道些什么?” 晏瑾思忖了片刻,摇了摇头,“我之前没住在聚贤楼,与他们鲜少有来往,交情就更谈不上了。与他们有关的事情我都不太了解,也是事发后才有所耳闻。” “那有没有听说有谁对此次科考名次表达过不满?”裴霁舟又问。 晏瑾回道:“有不少人确实对韩朝生和陶青时高中提出过质疑,但他们也只是在嘴上逞逞能,不至于真的去杀人。” “谁知道呢。”裴霁舟道,“我们不能用自己的想法去代入犯人的思维,就像本王至今想不通,罪陈王最初仅仅是想给妻子治好恶疾而最后却杀害了那么多无辜的女子。” 提起那桩旧案,回想起妻子失踪的那段时日,晏瑾仍心有余悸,明明艳阳高照,他的后背却冒出了涔涔冷汗。 “那我觉得王爷应该着重注意那些因韩、陶二人舞弊而落第的考生。”晏瑾道,“毕竟他们才受到了实质性的伤害。” “嗯。”裴霁舟点点头,“本王已命人开始排查了。” “希望王爷能早日侦破此案,还科考清明,还考生公道。”晏瑾由衷说道。 “本王定不负所望!”裴霁舟回道。 乌夜啼(二十) 公孙念嘴上说是“将就”一顿,可及至厨房后,又是杀鸡又是宰鱼的,吓得江瑟瑟在旁边不停地喊着“够了,吃不完了,剩了可惜”之类的话。 公孙念只当没听见,一边和着面一边吩咐嬷嬷去削几个洋芋。 江瑟瑟实在是拦她不住,索性不管了,开始围在灶台前后忙起来。 一个时辰后,一桌佳肴呈现在了裴霁舟和晏瑾面前。 数了数,竟有十八个菜,连西川那边的九大碗都搬上了桌。 裴霁舟见后都惊了,晏瑾也是目瞪口呆,他知道自己的妻子擅长厨艺,可没想竟然会这么厉害。 “王爷和江姑娘请上座。”公孙念推着江瑟瑟到了裴霁舟身旁,她推拒不了,只得僵直坐下。 公孙念看到仇不言仍坐在院内的石凳上,又忙去招呼他过来坐,仇不言起先还不愿进来,最后还是裴霁舟发了话,他才进屋,而当他看到那一桌子菜肴后,第三个惊得张大了嘴。 五人刚坐定,晏瑾又突然站起身,“你们先吃着,我去去就来。” 江瑟瑟和裴霁舟一脸茫然,公孙念也是不明所以,只得悻悻地打着圆场道:“不管他,谁知道他什么毛病又犯了。” 话音刚落,晏瑾就回来了,他怀里抱着一个酒坛。 公孙念恍然,懊恼地拍着自己的额头,“瞧我,竟忘了这么重要的事!”说完她便奔跑去厨房取了五个大碗过来。 裴霁舟和江瑟瑟想要婉拒喝酒,但公孙念却道:“王爷,江姑娘,我家晏郎几乎从不喝酒的,也就是你们二位今日来了,难得高兴。” 二人便不好再言拒绝的话了。 扯掉坛子上的红布,晏瑾一手抓着坛口,一手托着坛底,咕噜噜地倒了满满四大碗,到最后一碗时,仇不言伸手挡住了。 仇不言道:“公务在身,不便饮酒。” 晏瑾顿了一下,没有强求,只道:“那仇副将请多吃菜。” 仇不言点点头,一点儿也不客气,“行,你们尽情地喝,不用管我,我自便。” 众人听后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接着,晏瑾给妻子递了个颜色,两人同时端起满满一碗酒敬向裴霁舟和江瑟瑟,“王爷,江姑娘,内子之事一直没有找着合适的机会登门致谢,今日时机正好,我携内子敬两位恩人一碗。” 裴霁舟和江瑟瑟也跟着站起身,对面的仇不言倒真的没管他们四人,稳如泰山。 “大恩不言谢,只有来世结草衔环以报二位恩德!”公孙念亦附和道。 夫妇两人说完,便捧着酒碗一饮而尽。 “分内之事,不足挂齿。”裴霁舟受二人情绪感染也跟着饮尽了碗中酒。 江瑟瑟看着那波动的酒光似有为难,公孙念见状道:“姑娘若不擅饮酒,小酌一口就好。” 裴霁舟伸手欲从江瑟瑟手中接过碗替她喝,但她推了裴霁舟的手,定了定神后还是将酒饮尽,她学着他们的样子倒拿着碗展示自己一滴不剩。 公孙念和晏瑾异口同声地赞着江瑟瑟的雅量,而裴霁舟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然后伸手挡在江瑟瑟身后,虚扶着她安稳坐下。 没一会儿,江瑟瑟双颊上便浮起了绯红,裴霁舟见她身子似有摇晃,便给她夹了块肉,“吃点儿菜会好些。” 江瑟瑟看着那块肉却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 公孙念道:“姑娘别怕,这肉不腻。这烧白在西川可是很有名的,大小宴席都会上这一道菜。” 江瑟瑟脑袋昏昏沉沉的,她凑近闻了闻,梅菜的香味瞬间涌入了她的鼻中,她先是浅尝了一口,两口,然后一股脑儿地将肉塞进了嘴里。 公孙念很是开心,又劝裴霁舟道:“妾知王爷在西川生活了很长一段时日,也不知妾做的这些合不合王爷的胃口。” 裴霁舟点头赞道:“与正宗西川菜无异,晏夫人这是在何处学的手艺,竟比本王府上的厨子做的还要好。” 晏瑾忙道:“内子本就是西川人,这些菜都是她自小就会做的。” “是啊。”公孙念又道,“王爷若是喜欢,以后可以和江姑娘常来。” 裴霁舟点头应好。 “这还有几道是朗州名菜,是江姑娘的家乡菜。”公孙念对江瑟瑟道,“江姑娘快尝尝。”说着,公孙念给江瑟瑟盛了一碗药膳扒鸡汤。 江瑟瑟喝了半碗后并未做出评价,但她咂了咂嘴也算是对公孙念厨艺的肯定。 “可惜西京离鄱湖太远了,弄不来胖头鱼,那可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江瑟瑟忽然说道。 “你不是在朗州长大的么,竟还去过江州?”裴霁舟好奇道。 而江瑟瑟只没头没尾的说了这么一句,也不是知是不是醉话,反正裴霁舟再问,她就无论如何也不开口了。 公孙念笑道:“以后有机会找人从那边带几条过来,到时候做给你吃。” 江瑟瑟是真的醉了,她重重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后,便耷拉着脑袋开始东倒西歪起来。 裴霁舟从她背后伸过手去,隔空护着江瑟瑟以免她摔倒。 意犹未尽的晏瑾又给裴霁舟斟满了酒,裴霁舟被迫又饮了两碗。 “你的手——”裴霁舟的目光落在晏瑾的左手上。 晏瑾坐下时,无意露出了手上的伤,一条约两寸长的伤痕如蜈蚣般从手背外侧一直爬到手腕。 “昨日整理家务时,不小心被钉子划了。”晏瑾反过手来看了一眼后告诉裴霁舟,“一点儿小伤不碍事,已经擦了药,不消两天就会好。” 虽然没有伤到骨头,便未加包扎的伤痕就那样裸露在外,看着实是有些怵目惊心,裴霁舟又道:“那还是少喝些酒为好。” 晏瑾顿住了正准备倒第四碗酒的手,公孙念见状亦劝着自家相公道:“晏郎,你歇会儿吧,让王爷吃些菜垫一下,免得胃疼,你也是。” 晏瑾这才不太情愿的将酒坛放在了一旁。 江瑟瑟自第一碗酒下肚后,整个人便昏昏然起来,她又坚持了不到一刻钟,便索性爬在桌上酣睡了起来。 “瑟瑟她实在是醉得不轻。”裴霁舟道,“我得把她送回去了。” 晏瑾夫妇还想挽留,可看了眼江瑟瑟后,点头同意了。 “今日未能尽兴,改日再邀王爷与江姑娘来敝宅做客。”晏瑾道。 裴霁舟点了点头,他绕至江瑟瑟面前,单膝着地蹲在她的面前,公孙念则扶着江瑟瑟趴上了裴霁舟的背。 裴霁舟非常轻松的就将江瑟瑟背了起来,他只觉江瑟瑟醉得身软如泥,有向下滑落的趋势,因而他将江瑟瑟向上掂了掂。 “要不还是等仇副将牵了马车过来再走吧?”探花郎府距离京兆府少说也有三四里路,空着手倒也不会觉得累,只是裴霁舟背了个江瑟瑟,且他还喝了三大碗酒,公孙念很是担心他们的安全。 仇不言正欲附和着公孙念的话开口,却突然被裴霁舟投来的凌厉目光喝住,吓得他没敢出声。 “我突然想起还有件事儿要去办来着。”仇不言捏了捏鼻翼,眼神飘忽地撒了一个谎后便跑开了,公孙念叫都叫不住。 “无妨。”裴霁舟看着仇不言远去的背影,嘴角浮出一丝笑意,“这大中午的,我们走不丢。” 公孙念只得依了他,再三嘱咐后目送二人离开。 而裴霁舟走了几步又忽然回过头来,晏瑾和公孙念见状急忙跑了过来,原以为他改变了主意,没想到裴霁舟却是在嘱咐晏瑾要注意自身安危。 裴霁舟道:“现在还不清楚凶手只是报复还是蓄意谋杀,但你之上的两位都死了......无论如何,你还是要提高警觉,尽量少出门,如有异样,可随时来京兆府找我。” 晏瑾抱拳道:“多谢王爷!” 公孙念亦欠身福了礼,“王爷慢走。” 裴霁舟背着江瑟瑟缓步走在街头,纵有然无数路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也无所畏惧。 他紧紧地箍着江瑟瑟的大腿,怕她滑落,可双手又不敢随意移动。 江瑟瑟的双手从裴霁舟的脖子两侧垂落至胸前,她的头则偏靠在裴霁舟背上,绵长的呼吸声起起伏伏,即便身处这嘈杂的街头,裴霁舟亦听得一清二楚。 三月的天明明还残留着凉意,可裴霁舟却热得浑身不自在。加上,江瑟瑟灼热的气息一下又一下地扑打在他的后颈上,更使得他有些心猿意马。 “彭蠡水儿呀——嗯嗯哼啊——莲叶田田......胖头鱼儿——娃娃爱呀......阿爹阿娘——”醉得不省人事的江瑟瑟口齿不清地哼起了歌谣,裴霁舟偏头认真听她将几句歌词重复了好几遍,也没听明白她喝的是什么。 “瑟瑟,你唱的是哪儿的歌谣?”裴霁舟问道。 意料之中,江瑟瑟并没有清醒地意识可以回答他的问话,但她在裴霁舟背上扭了扭,也算是一个回应。 裴霁舟轻笑了一声,他觉得自己定是疯了。 尽管知道江瑟瑟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裴霁舟仍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聊着话,而江瑟瑟偶尔嗯嗯呀呀的回应。 王爷不会是中邪了吧?跟在后面的仇不言露出惊恐的神色。 明明刻意压慢了步伐,可三刻钟不到,京兆府的门匾悄然映入裴霁舟的眼底。 裴霁舟暂停下脚步,无奈地叹了口气。 裴霁舟很不情愿地踏进了京兆府,有衙役看到两人后,先是露出惊奇的笑容,随即又如惊鸟般四散开去。 裴霁舟径自将江瑟瑟背去了她的卧房,“去煮碗醒酒汤来。”他对上前的丫鬟道。 丫鬟转身奔走,裴霁舟小心翼翼地将江瑟瑟放在床上,替她脱了鞋子,又拉过被褥为她盖上。 裴霁舟坐在床边,看着江瑟瑟绯红的面容,却总觉得怎么也看不够。 “王爷?”江瑟瑟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又闭上,嘟哝道,“你跟晏公子谈了过后,还会觉得他是凶手吗?” 裴霁舟扯开嘴角,重新替她掖上被角,“瑟瑟之前说得对,晏瑾他不是。” 江瑟瑟骄傲地扬起唇角。 “不得不说,你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裴霁舟又夸道。 江瑟瑟久久未应,她轻轻蹙了下眉后,才道:“那王爷可就说错了。我看人的眼光最是不行......嗯,好像这么些年来,就只看对了一个人......” “谁?”裴霁舟语气忽地认真了起来。 江瑟瑟抿了抿唇,翻身朝里面去了。 “瑟瑟,你说的那人是谁?”裴霁舟追问道。 江瑟瑟呢喃着没有回答。 “可是,傅少师?”裴霁舟不甘心。 “嗯......”江瑟瑟嘤嘤着。 裴霁舟以为她在回应,顿时心就凉了一大截。 “这么高兴的日子,提那晦气东西做甚......”江瑟瑟眉头皱得更紧了。 裴霁舟心中窃喜,只要不是那人就好。 可须臾后,裴霁舟又反应过来,一直以来他的猜测都没有错。 她和傅斯远以前,一定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虽然还不清楚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绝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的小事。 想到这儿,裴霁舟心底又开始患得患失起来。 乌夜啼(二一) “怎么大白天就给喝成这样了?”听说自家师妹醉得不省人事,还是让郡王爷亲自给送回来的,雷鸣急得直奔江瑟瑟卧房而去。 这郡王也不知避着些人,这就样堂而皇之地将人给背了回来。雷鸣暗自嘟囔着,他一个大男人不怕传出闲话,可自己那小师妹还未出阁呢。 此时,裴霁舟正从丫鬟手中接了湿帕给江瑟瑟揩着额上的汗,闻言,抬头瞥了雷鸣一眼,“你来这里做甚?” 雷鸣一愣,才踏进门槛的右脚生生滞在原地,僵了一会儿后,他硬着头皮上前,“王爷,您这金贵之躯,哪能做这些粗活啊,还是让下官来吧。” 裴霁舟将用过的帕子递还给丫鬟,他坐正身体看向雷鸣,一时竟分不清雷鸣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在揶揄他。 “你来?”裴霁舟双手按在膝盖上,“怕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雷鸣心直口快地说完才明白过来裴霁舟似是意有所指,又补充道,“我是她师哥。” 裴霁舟鼻息哼了一声,“又不是亲哥。” 噎得雷鸣哑口无言。 雷鸣尴尬地站了一会儿后,正想说“怎么也比您要合适得多”之时,裴霁舟突然开口了。 “秦子殊找到了?”裴霁舟起身。 “没,下官正要与您说这事儿来着。”见裴霁舟朝屋外走,雷鸣看了眼正酣睡的江瑟瑟后赶紧跟了上去,“那秦子殊与傅少师牵扯不小,下官刚才去了少师府一趟,连门儿都没让进。恐怕还得郡王您亲自出马才行。” 裴霁舟低头理着袖口,闻言不屑地轻哼一声,“本王知道了。” “那......晏瑾那边——”□□了片刻,欲言又止。 裴霁舟未对其明言,只道:“派几个人盯着就行。” 雷鸣点了点头。 裴霁舟回身看了眼江瑟瑟所在的厢房,丫鬟正端了醒酒汤进屋,随即门被合上,他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对了,雷寺正,近日你与荀公可有书信往来?”裴霁舟突然问雷鸣。 雷鸣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王爷为何突然问起此事?” 裴霁舟将双手笼在袖中,或是因为心虚,他不自禁地挺直了腰背,目光落在前方那副假山水瀑上,“哦,没什么,就是关心关心他老人家的身体状况。” “多谢王爷记挂着他老人家,老师的身体比同龄人硬朗得多。”迟钝如雷鸣在这一刻也察觉出了裴霁舟似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因而他偏头看着裴霁舟,静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果然,裴霁舟踱了两步后,又问雷鸣:“荀公他在信中可提起过瑟瑟?” “提了。”雷鸣言简意赅地回道。 裴霁舟等了半晌也没等到下文,追问道:“没了?” “没了。”雷鸣瞄了眼裴霁舟的神色,揉了下鼻尖后又道,“王爷究竟想问什么?” 裴霁舟他细盯着雷鸣的脸,摸不清他是真傻还是装傻,思忖着若是再与他绕弯子,怕是明天也问不个结果,于是直言道:“荀公有没有跟你透露过瑟瑟的身世?” 雷鸣摇头道:“没有。”见裴霁舟投来怀疑的目光,雷鸣忙道,“这个真没有。老师他只是说小师妹初入京中人生地不熟,所以让下官凡是多加照拂。” “王爷打听小师妹身世作甚?”雷鸣好奇地询问道,“该不会是——” 该不会是看上小师妹了,想验明她家世是否清白后,将她纳入府中为妾吧? 见裴霁舟投来警告意味的目光,雷鸣吓得赶往捂住了自己的嘴。 这可不行。雷鸣心道,虽说小师妹不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但她到底也是个才貌双全的黄花大闺女,今后寻个家世中正品行端方的如意郎君也非难事,又何必嫁到皇家过那种与人拈酸吃醋的受气日子。 “本王一直觉得瑟瑟与傅少师像是旧识,可观傅少师的反应,又觉得不像。所以有些好奇。而且本王觉得瑟瑟她——”裴霁舟欲言又止,负起双手叹道,“算了,以后有机会,本王亲自问瑟瑟便是。” “本王就随口问问,你别作他想。”裴霁舟以为自己的雷鸣看穿了自己的意图,因而辩言道。 雷鸣点了点头,可心中却道:王爷你这可不像是随口问问的样子,朝官之中早有传言,说是傅少师对京兆府新任的仵作一见钟情,两人郎才女貌,可谓天造地设的一双。这恪郡王突然打听起两人来,莫非是想横刀夺爱? 啧啧!没想到啊没想到,傅少师与恪郡王的争端已从朝堂转至情爱上了。但这两人各有所长难分高下,也不知聚最终谁能摘得小师妹芳心。 虽然雷鸣在裴霁舟手底下做事,对他也是极为信服的。可考量到小师妹一生的幸福,他还是趋向于傅斯远。傅斯远是最受圣上器重的臣子,对太子的影响极大,将来定会位极大师之位,其所受之尊荣不比郡王差。 最最主要的是,傅斯远是孤儿,也就意味着亘古就有的婆媳问题也不存在。而皇家那汪深潭还是不要踏足为好。雷鸣委实是担心他那娇弱无比的小师妹会被那些凶神恶煞之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行了,你去做事吧,本王去会会那位少师大人。”裴霁舟见雷鸣神情越发诡异,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索性直接将他打发走了。 雷鸣转身咋舌,他怎么感觉王爷身上有一股子杀气?该不会是要去找傅少师决斗吧? 雷鸣越想越离谱,最后连他自己都受不了了,抓耳挠腮地跑开了。 裴霁舟从京兆府出来便径自去了少师府,仇不言上前报了家门后,门倒是开了,但傅斯远不在。 “我家大人自早晨入宫后便还没回来。”少师府管事的说道,“还请王爷改日再来。” 连让进去坐会儿的客套话都没说。无形中,裴霁舟也算是吃了一记闭门羹。 “王爷,我们是回去还是——”仇不言询问道。 “既然少师大人都不在,我们留在这儿也没有用,走吧。”裴霁舟说完便转过身去,两人还没下完台阶,身后的大门便砰然合上。 “狗仗人势!”仇不言愤愤地啐了一口。 裴霁舟倒不甚在意,毕竟论起职级,他比不上傅斯远,论起在圣上面前的讨喜程度,在别人看来他也是比不过这位少师大人的。至少,圣上从未责罚过傅斯远,甚至连一句重话都不曾对他说过。 “问恪郡王安!”前方传来一道尖细的嗓音打断了裴霁舟的思绪。 裴霁舟抬眼看去,见是顺安公公。 裴霁舟有一丝意外,他猜度着是何事惊动了这位掌印太监。 顺安双手笼在袖中,左肘间夹着拂尘,身体呈微佝状,脸上挂着的慈笑像是焊上了一般。 他笑咪咪地对裴霁舟道:“传圣上口谕——” 裴霁舟和仇不言赶忙拜礼听宣。 “宣恪郡王入宫觐见!”顺安补完了话。 裴霁舟直起身道:“请公公容许本王回府换身衣裳——” 顺安却道:“圣上急着见王爷,王爷还是莫要耽搁,赶紧随奴入宫吧。” 裴霁舟无奈只得跟随顺安朝着皇宫行去,期间,他向顺安打听起圣上宣他所为何事。 “圣上究竟因何这么着急要见我?”裴霁舟问。 顺安却模棱两可地回道:“王爷到了便知。——王爷仔细想想便也能想明白的。” 裴霁舟已然猜到了。 入宫后,顺安直接将裴霁舟带去了汀兰水榭。隔着曲折的水上长廊,裴霁舟看见圣上在与傅斯远对弈。 顺安顿下脚步,看了裴霁舟一眼,裴霁舟会意道:“无妨,我在此等候便是。” 顺安扬起的嘴角又飞起了一个弧度,他慢悠悠地朝两人靠近,凑近长晟帝耳语了几句后,长晟帝便朝裴霁舟这边看了过来。 裴霁舟隔空朝长晟帝拜了礼。 未让顺安再折回来,长晟帝朝裴霁舟招了招手,裴霁舟整理了好衣裳后信步行去。 “郡王!”傅斯远丢了手中的棋子起身朝裴霁舟揖礼。 裴霁舟回礼,又听长晟帝道:“都是自家人,这么客气做甚?霁儿,坐!”长晟帝指了指一旁的凭几。 裴霁舟掀起下袍盘腿坐于长晟帝和傅斯远之间。 “案子查得如何了?”长晟帝指间拈着一枚黑棋,双目紧盯着棋盘,却久久没能落下棋子。 裴霁舟颔首回道:“已经有了眉目,相信很快就能水落石出。”说话间,裴霁舟有意地看了傅斯远一眼。 长晟帝的后脑勺像是长了眼睛似的,竟能捕捉到裴霁舟的颜色,他终于将目光从棋盘上移至裴霁舟身上,看了他半晌后,忽地笑道:“你不会在怀疑斯远吧?” 傅斯远双手搭在膝上,他倒也沉得住气,纹丝不动。 裴霁舟没有作答,长晟帝终究是没有落下那粒棋子,他收回了手。 “今日这么急着宣你来就是为了此事。”长晟帝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斯远已经告诉朕了。他与那秦子殊虽是旧识,便秦子殊所做之事他全然不知,定是那秦子殊打着斯远的旗号招摇撞骗,唬得礼部官员与他一道同流合污。” “舅舅的话,甥儿自是信的。”裴霁舟道,“但我还是想听傅少师亲口说。” 长晟帝哈哈笑了两声后看向了傅斯远,傅斯远抬起头,嘴角挂着一丝浅笑。 “王爷明鉴,自臣五年前入朝为官后,便与秦子殊断了私下往来。”傅斯远道,“仅有的几次会面也是在聚贤楼中,众目睽睽之下。但臣必须要承认的是,因臣与秦子殊是同乡,且他长臣几岁,曾经受了他颇多照拂,此恩此情,臣一直铭记于心中,不过臣敢以人格担保,臣从未徇私舞弊过,也从未暗示过礼部官员关照于他。臣所言之真假,王爷大可去查证。” “朕相信斯远的为人。”长晟帝道。 裴霁舟道:“舅舅相信,那小甥自然也信。其实,我也觉得傅少师没有参与科考舞弊,我前去少师府也只是想多了解些秦子殊的情况。” 傅斯远道:“说实话,臣之前所认识的那个秦子殊是个品行端正之人,臣到现在都还不相信他做出了这等大逆之事,可证据摆在眼前,臣又不得不信。许是时间长了,人都是会变的。” “这么说,从傅少师这儿也问不出有用的线索了。”裴霁舟道。 傅斯远道了声“抱歉。” 裴霁舟淡笑回道:“无妨。但有一事,请恕我实是好奇得很。” 傅斯远许是猜到裴霁舟要问什么了,他的眉梢微微一颤,“王爷请讲。” 裴霁舟道:“既然傅少师与秦子殊是那般要好的朋友,又受其颇多照料,按理说在少师高中后,你二人的关系理应更上一层楼才是,因何又偏偏闹到了不相往来的地步?” 傅斯远苦笑回道:“当时臣运气好中了头筹,本想将秦子殊接入府中同住,奈何他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就因为怕人说闲话,说什么也不肯来。我们之间也因此闹得不太愉快,一来二去,便慢慢淡了往来。如今回想起来,臣甚是后悔,要是当初执意将他带在身边,或许他也不会犯下此错。” “少师不未为此懊恼。”裴霁舟反而安慰他道,“人各有命,少师强求不来。” “行啊,说清楚了就好。”长晟帝看着二人甚感欣慰,“霁儿啊,朕就是担心你不明就里地去调查斯远而白白浪费许多时间,且这一通查下来,明明他没有罪,可以后朝堂上争论时,别人总会时不时地将此事揪出来嘲讽一番,这势必会有损斯远的名誉,而他又是太子少师,又将间接影响到太子声誉。” “舅舅苦心,甥儿明白。”裴霁舟道。 长晟帝满意地点了点头,“但这案子你还是得抓紧查办,毕竟还有那么多人等着授职,拖久了终归不好。” 裴霁舟颔首应是,“如果没有别的事,那小甥便先告退了。” 长晟帝点头应允。 裴霁舟起身,正要行拜礼时,他又瞥了眼棋局,接着对长晟帝道:“小甥僭越,不知舅舅可否借小甥一子。” “哦?”长晟旁颇为惊讶地看着裴霁舟,随即将手中的棋子交给裴霁舟。 裴霁舟用食指和中指拈着棋子,微顿了一瞬后,便将棋子落在了棋盘上。 黑色的棋子犹如一粒石子落入一汪深潭之中,激起涟漪无数。 一潭死水瞬间活了过来。 “妙哉!妙哉!”长晟帝不禁拍手赞道,“还以为你与你那石头般木然的父亲一样只知舞刀弄枪,没想到对棋局也能有这般领悟,看来朕真的是老了。” “舅舅不老。”裴霁舟道,“只是舅舅身居其中,不如我这个旁观者清罢了。” 长晟帝哈哈大笑道:“孺子可教也!” 裴霁舟这才行了拜礼退下,临别之际,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傅斯远一眼,后者眸色晦暗飘忽,似有心事。 “傅卿,再来一局?”长晟帝道。 傅斯远悄悄在衣摆上擦了擦手心的汗,他勉强浮起笑道:“好。” 接下来这一局,傅斯远虽然赢了,但却赢得格外吃力,就连长晟帝都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傅卿面色不佳,可是身体不适?” 傅斯远借机道:“谢圣上关心,许是昨夜受了风寒,今日被风一吹便觉得有些头晕,但臣无碍。” 傅斯远都这么说了,长晟帝也不好留下他,于是嘱咐了他几句要注意身体后,便将他放了。 “大人,大人您这是怎么了?”少师俯管事刚拉开门,傅斯远便撞进了他的怀里。 管事斥了傅斯远身后的小斯两句,“你这不长眼的东西,怎么照顾主子的!”说罢,他正欲换人来搀扶时,傅斯远抬手止住了。 管事又喝了小斯一句,“愣着做甚,还不赶紧来帮忙!” 小斯怯弱地上前,两人扶着傅斯远回了房。 “大人,可是圣上责备您了?”管事为傅斯远宽了衣履后,将他扶上了床。 傅斯远头疼得很,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轻轻摇了摇头。 “那是恪郡王对您发了难?”管事疑惑道。 傅斯远回:“未曾。” “那大人您这是——”管事不解。 傅斯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就是觉得头疼心悸,四肢发麻,掌心溢汗。 “许是受了风寒。”傅斯远道,“你且出去,让我休息一会儿。” 管事担忧地看了傅斯远一眼后,叹气离开了。 傅斯远躺在床上,他望着顶上绣着水纹的帷帐,双眼愈加昏花,盯得久了,仿佛觉得那水纹真就变成了滔天巨浪,彻底淹没了他。 倏尔,那浪又化作了熊熊烈火,将他吞噬。 “啊!”傅斯远惊坐起身,看了眼周围,才知自己是做了噩梦。 管事在门外问他是否安好,傅斯远三两句将其打发后又重新躺了回去。 这,究竟是怎么了? 傅斯远不解,明明他什么都没做,秦子殊做的那些事他是真的什么都不知晓,可为何会这般心慌意乱? 整整三个月了,他似乎就没睡过几个安稳觉。 乌夜啼(二二) 回到京兆府,裴霁舟先去看了眼江瑟瑟。睡了一下午,江瑟瑟总算是醒了七分。 江瑟瑟靠坐在床头,双颊上依旧飞着一抹红霞,一头凌乱,额上还翘着一缕发丝。她手里捧着碗醒酒汤,碗沿靠在唇上却不喝,双目盯着碗中的粼粼波光发呆。连裴霁舟靠近也未察觉。 裴霁舟立于床前驻足观察了她好一会儿,见她没有反应,不得以才握拳置于唇前轻咳了两声,不曾想,就这一举动竟吓得江瑟瑟打了个激灵。 碗中的汤差儿洒在了被子上,好在裴霁舟眼疾手快,一把搂住了碗底。 而裴霁舟突如其来的靠近,更是让江瑟瑟为之一惊,她瑟缩着脖子,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四目相对,仿佛连呼吸都混在了一起。 “拿稳了!”裴霁舟开口时,又一股温热的气息朝江瑟瑟铺面而来,她窘迫地点了点头,又向后挪了挪。 看着江瑟瑟呆滞的模样,裴霁舟倏地地笑,他不忍逗她,于是松了手并后退了两步。 “头还疼吗?”裴霁舟问。 江瑟瑟的上唇刚触及汤面,听裴霁舟此问,一时不知该先喝一口再回还是回了再喝,就在她犹豫的刹那间,汤面上冒出了几个泡泡,同时还伴有咕噜声。 江瑟瑟尴尬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疼了。”江瑟瑟赶紧一口气把汤喝进了肚里,她侧身想将碗放在床头的矮几上,却发现够不着。 裴霁舟见状俯身从她手里接过空碗放在了身后的桌上,转过身看到江瑟瑟后忽地怔了一下。 江瑟瑟不明所以,她心中慌乱如麻,但表面上还在故作镇定,“王爷这般看着我作甚?莫非我脸上有东西?” 裴霁舟却道了声:“是。” 江瑟瑟面露惊恐,胡乱在脸上揩了几下后却一点儿用没起。 裴霁舟低头抿笑,他从腰间取出一方手帕,近前,倾身,揩去了江瑟瑟上唇的那半圈汤渍。 刹那间,江瑟瑟心仿佛停了半拍。一股莫名的燥意从心尖涌起,沿着脖颈爬上了她的两颊。 她的脸,竟比醉酒还要绯红。 裴霁舟瞧着江瑟瑟眼睛,其中尽现女儿娇态,除此之处,娇羞之下似乎还藏着几分隐忍和坚韧。 但裴霁舟实在是猜不透她的身上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江瑟瑟被裴霁舟看得心虚,她眼神缥缈地看向别处,眼角余光却见裴霁舟起身后,将那方染了污垢的帕子折了又折,且有重新揣回怀里的趋势。 见状,江瑟瑟突然伸出手将那方帕抢了过来,悻悻道:“待我洗后再还给王爷。” 裴霁舟愣了一瞬,倒也没多说什么。 江瑟瑟怎么也想不通,两人之间的关系为何突然就变得这般尴尬了。她坐在床上,浑身不自在地扭了扭,又状若无意地将双手收进了被窝里。 裴霁舟依旧站在原地,不说话也不没有打算离开的样子。 两从之间的气氛,好似凝固一般。 “王爷,不好了王爷,出事了!”院外,传来了雷鸣惊天动地的呼喊声。 门外候着的仇不言用拿着刀的那只手拦下了雷鸣,雷鸣却没时间跟他废话,按下他的仇不言的手便冲进了屋中。 “王爷,晏瑾他——出事了!”雷鸣急得直顿足。 “他死了?”裴霁舟紧皱起眉头。 “哦,那倒还没有。”雷鸣怔了一瞬,“您不是让下官盯着那边的动静嘛,下官便派人趴在屋顶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起初也无异样,谁知戌时刚过一刻,那晏瑾突然就病倒了。” 裴霁舟这才松了口气,他又问雷鸣:“请大夫没有?患的什么病?” 雷鸣摇头,“大夫还没到,下官瞧着他脸色铁青唇色发紫,看起来不像是轻症,担心他出事,特来禀告王爷。” “我们中午离开时他还好端端的,也没见哪里不舒服。”裴霁舟疑惑道。 “会不会是装的?”仇不言道。 雷鸣又摇了摇头,“看着不像。我从那边赶来时,他已经昏过去了。” 裴霁舟心下一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忙道:“走,跟本王一起去看看。” 说完,他便启步朝门口走去,坐在床上的江瑟瑟急忙掀起身上的被褥,跌跌撞撞地追上前,道:“我跟你们一起去。” 裴霁舟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摇晃的身子,不无担忧地蹙起眉头,“你就别跟着折腾了,等我回来了告知你详细情况。” 江瑟瑟抓过外襟套在身上,又顺手抄起了木箱。 雷鸣见状,忙道:“师妹师妹,你且慢些。那,那晏瑾还没死,你这些工具暂时还用不上。” 江瑟瑟却只是看着裴霁舟,她道:“王爷仔细想想师哥刚刚说的,唇色发紫——” “你是说他中了毒?”裴霁舟接过话道。 江瑟瑟点头,“若真是中毒那可就得抓紧时间了。” 裴霁舟闻言二话不说地从江瑟瑟手中抢过木箱后又扔给了仇不言,他则拉着江瑟瑟的手,以最快的步伐朝京兆府侧门赶去。 侧门那边临近马厩,裴霁舟刚赶到,眼尖的衙役便已经解了缰绳将马牵了出来。 裴霁舟先扶了江瑟瑟上马,随后踩着马镫,落地的脚一蹬,很是轻松地就翻上了马背,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夜幕降临,但街上的行人不减反增,糊了彩纸的灯笼照出五彩斑斓的光,晃得裴霁舟眼花,他只得微佝着身子,从江瑟瑟脖子左侧看向前方。 裴霁舟双手从江瑟瑟腰两侧穿过,江瑟瑟抓着马鞍,他则勒着缰绳,急但不躁的御马打人群中穿过。 湿热的气息扑在江瑟瑟颈上,使得她的心绪有那么一瞬的慌乱,可垂眸瞧着那双坚实的小臂,犹如两道钢钎固在腰侧,那双麦色的手,骨节分明,手背上因为太过用力而青筋凸起,无端让她觉得安全感十足。 她不自觉地吐了口气,心跳也跟着慢慢放缓。 探花郎府双门大开,门口两侧各站着一个衙役值守,见裴霁舟御马而至,赶忙上前牵住了缰绳。 裴霁舟扶着江瑟瑟下马后,两人又急急忙忙地赶到后院。 公孙念正端着一盆脏水从卧房出来,看到江瑟瑟和裴霁舟后,她悲喜交加,一松手那满盆的水便洒了一地,铜盆哐啷啷地在地上骨碌了几圈后,撞着墙根才停下。 “江姑娘,王爷——”公孙念小跑着上前抓着江瑟瑟的手,泪眼婆娑地跟两人哭诉着,“我相公他,他突然就昏迷不醒了。” 江瑟瑟拍着公孙念的手背安抚着她的情绪,“别急,快带我去看看。” 公孙念赶紧擦干眼泪,拉着江瑟瑟的手折回了卧房。 “大夫怎么说?”裴霁舟又问道。 公孙念回道:“大夫说极有可能是食物中毒,可他也束手无策,只开了解热清毒的药方便走了。” “午后他都吃了些什么?”竟真让江瑟瑟给猜中了,再亲耳听到时裴霁舟一点儿也不觉得惊奇。 公孙念哭腔声起,她呜咽道:“都是中午的剩菜,而且我们一家人都吃了,偏偏就晏郎身体不舒服。” “应该不是吃食的问题。”公孙念将江瑟瑟带至床边,江瑟瑟翻开晏瑾的眼皮观察了瞳孔变化后头也不回地喊道,“取我的针来。” 这会子,刚刚赶到的仇不言赶紧将木箱抱进了屋,裴霁舟帮着打开了木箱后,取了江瑟瑟常用的银针递给她。 江瑟瑟靠着床沿坐下,又道:“灯!” 裴霁舟便将烛台端了过去。 江瑟瑟取出银针在火焰上烧了一会儿,第一针下在了百会穴上。 “将他的上衣解开。”江瑟瑟在烤第二根针时,对公孙念道。 “哦哦。”公孙念木讷地应着,上前解了晏瑾衣服后,又赶紧退至一边。 江瑟瑟第二针和第三针分别落在了晏瑾的左右心脉上,之后,又分别在晏瑾的通天、前顶、当阳、督脉和神庭穴位上扎了一针。 “家里有牛黄吗?”下完针后,江瑟瑟自个儿都跟着松了口气。 公孙念急得哭噎道:“没有。” “还需要些什么药材,我让不言去取。”裴霁舟开口道。 江瑟瑟抬头看着裴霁舟,回道:“麝香、珍珠、乳香、草河车和银花。” 裴霁舟愣了一瞬,问道:“已制成的犀黄丸可以吗?” “那当然最好不过了。”江瑟瑟道。 裴霁舟转身看向仇不言,还未开口,仇不言便会意地朝外面疾步而去,“属下这就去公主府——” “江姑娘,晏郎他——没有生命危险吧?”公孙念绞着手指,忐忑不安地询问道。 江瑟瑟先是对裴霁舟道:“王爷,烛台可以放回去了。”然后去木箱里翻出了一把极小的刀出来,那刀刃不足寸长,被嵌在一木柄上,而木柄则用黑色的布缠绕起来。 江瑟瑟再靠近烛台,将刀刃翻来覆去地放在火焰上烤着,“我不能骗你说他一点危险也没有。便你放心,我会尽自己最大努力去医治他。至于最终结果,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公孙念听后吓得直接跌坐在了地上,还是雷鸣上前将她扶到了椅子上。 “夫人,你确定晏公子他没吃过别的东西?”江瑟瑟道,“许是误服了,你没看见也说不一定。” 公孙念却笃定道:“绝无可能。中午用饭时,晏郎他喝多了,你们离开后不久他便也回房休息去了,为了照顾他,我一直在房中做女红,期间他喝的茶都是我亲自熬的,直至晚饭时我才将他叫了起来,可晏郎他才吃了两口就开始喊头晕,原以为是他还没醒酒,便又将他扶回房中躺着,过了一会儿我再来看时,就发现他的脸色不对,这才让嬷嬷去请了大夫过来。” “晏瑾是中毒,这一点毋庸置疑。”裴霁舟对江瑟瑟道,“既然毒物不是吃进肚中的,可还有其它方法可致使他中毒?” 江瑟瑟道:“那方法可就多了。说两种最简单的,最直接一种就是用细小的针管直接注入体内,还有一种常见的,比如沐浴时,将毒物混入水中,毒素便会同热气一道浸入肤内。” “不过对于晏公子的话,第一种应该不太可能。”江瑟瑟又道,“除非是在他昏迷时下的手,否则被针扎一下,无论如何也会有所察觉。第二种的话,看着也不太像,这种方式见效慢,施毒者多是图的一个悄无声息,而且要数次下毒才会有症状显现。而晏公子这毒发的太快了,中毒时间像是就在今日之内。” “可,这真的不大可能——”公孙念实在想不通到底是在哪一个环节出了错。 江瑟瑟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她歪着头思索良久,却依旧猜不透凶手究竟是用何种手段对晏瑾下了毒。 江瑟瑟不禁叹了口气,裴霁舟亦是无奈至极,公孙念则忧心得紧。 一时间,小小的屋子中,叹息声此起彼伏。 乌夜啼(二三) “他的手怎么了?”江瑟瑟拿着烧红后又冷却下来的薄刃折回晏瑾床边,她从被子里面掏出晏瑾的左手,却发现他手上缠着绢布。 公孙念回道:“之前不小心划伤了,中午我给晏郎擦了药后才重新包上的。江姑娘需要我将其拆了吗?” 江瑟瑟愣了一瞬,抬头看着裴霁舟,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裴霁舟亦有所恍然,不自禁地朝前踱了两小步。 “怎么了?”公孙念不明所以。 江瑟瑟抓着晏瑾的手仔细端详了片刻,因她另一只手拿着薄刃不便去拆解包在晏瑾手上的绢布,而裴霁舟觉察出了她的意图,立刻伸手解开了缠绕在晏瑾手上的绢布。 而在亮出晏瑾手背的那一刻,众人傻了眼。公孙念更是惊得捂住了嘴。 “你没有猜错。”裴霁舟道。 “看来毒是从这里渗入血肉的。”虽然伤口怵目惊心,且有溃烂的迹象,但找到了源头所在,江瑟瑟却是松了口气。 “晏夫人,赶紧让人打盆热水来。”江瑟瑟对公孙念道。 公孙念心痛得无法言语,只有猛点着头,她急忙跑至门口,高声唤着嬷嬷去打水来。 “还有酒吗?”公孙念折身回来,还没来得及换口气,又听江瑟瑟问道。 “有,有有有。”公孙念点头如捣蒜,然后又跑着去抱了中午喝剩的酒坛过来。 “姑娘,我,我要怎么做?”公孙念抱着坛子问道。 未等江瑟瑟开口,裴霁舟便从她怀里取过了酒坛,告诉她:“这个儿来。劳烦你再取个空盆过来。” “哎好,我这就去。”公孙念忙得脚不沾地。 很快,公孙取了一个干净的空盆过来,并按裴霁舟的要求放在床边。 江瑟瑟伸出紧握薄刃的那只手,对雷鸣道:“师哥,帮我拿一下。”然后,她将晏瑾手背上的伤口暴露在上,朝裴霁舟递了个眼色后,裴霁舟便将坛中酒稳稳地倾倒在伤口上。 浓烈地酒味瞬间迷漫了整个屋子。经受了灼骨刺痛的晏瑾也有了一瞬的清醒,他龇着牙悲嚎出声。须臾,他又昏睡了过去。 公孙念不忍再看,咬着唇别开了头。 在烈酒的盥洗下,已经凝固的伤口重新裂开,翻出殷红的皮肉,冲刷掉了表面上那层污浊后,鲜红的血从中涌了出来,染得盆中一片血红。 这时,嬷嬷正好端了热水进来。公孙念赶紧接过来端至床边,江瑟瑟又用清水将晏瑾的伤口冲洗了一遍,真至皮肉开始泛白。 江瑟瑟发现伤口处有一块皮肉已呈乌黑色,担心里面的毒素没有完全清洗干净,若是那样,即便晏瑾捡回了命,他这手怕是也要废掉。于是他问雷鸣要来的薄刃,对准那块烂肉,一刀下去,便将其剜了下来。 那快、准、狠的刀法,把裴霁舟都惊住了,更别说公孙念吓得直接哭出了声,雷鸣亦觉得后背泛起一阵凉意,不敢再看的他绕至门中佯装张望着仇不言的身影。 “师哥,师哥!雷鸣——”江瑟瑟唤了雷鸣好几声他才回过头来,接着她指着自己的木箱对雷鸣道,“劳烦师哥帮我把止血的药拿过来一下,对,就是那个黑色的琉璃瓶。” 江瑟瑟重新给晏瑾上了药并包扎好,她将晏瑾的手在床上放好后,接着又去拿晏瑾的另一只手。 “那只没有受伤。”公孙念被江瑟瑟给吓怕了,生怕她再来一刀,于是咬着指甲道。 江瑟瑟回道:“毒素已经沿着他的血脉流遍了全身,且有侵蚀心脉的迹象,我没法给他换一遍血,只能放出一些。”说着江瑟瑟举起晏瑾的右手,只见他指尖的青紫之色在慢慢朝着手背蔓延。 说时迟那时快,江瑟瑟又一刀划在晏瑾手中,霎时间,乌黑的血从伤口漫出,滴答滴答地落在盆里,与盆中的血红色泾渭分明。 就在公孙念担忧其丈夫会不会失血过多而死时,江瑟瑟又为其包扎好了伤口,这时候,从绢布浸出来的血已明显呈现出红色。 将屋中收拾妥当后,前去取药的仇不言终于回来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锦盒递给裴霁舟,裴霁舟打开盖子,两粒犀黄丸赫然出现在眼前。 取了其中一粒给晏瑾服下后,裴霁舟将剩下的那粒交给了公孙念,“三个时辰后,再给他服一粒。” 公孙念颤巍巍地接过锦盒,喏声道:“王爷大恩大德,妾没齿不忘!” 裴霁舟倒不甚在这两粒药,所谓药,能治病救人的才称之为药,否则就是一块无用的东西,他很庆幸这个药能发挥出其应有的价值。 “脉象趋于正常。”江瑟瑟为晏瑾把了脉后对公孙念道,“你可以放心了。” 不仅仅是公孙念,其他人都跟着长舒了一口气。 “这下我们来谈谈晏瑾服的那个药吧。”裴霁舟看了眼身后的椅子,退过去提袍坐下。 江瑟瑟将用过的银针和薄刃用酒泡了一刻,擦干净后装回了箱中。而缓过劲儿来的公孙念总算想起来给几人添了杯茶。 “是谁、在哪里给他开的?”裴霁舟问。 忙完的公孙念在床沿上坐下,轻轻握着丈夫那只因为剧痛而不停抽搐的手,她想了想,回道:“那药不是大夫开的,而是别人送的。” “送的?”裴霁舟疑惑道,“谁送的?” 丈夫之前也只是顺口提了一嘴,公孙念实是想不起那人的名字。 “仔细回忆一下。”裴霁舟道,“哪怕知道他姓什么都行。” “送你夫君药的人,或许就是杀害韩朝生和陶青时的凶手。”江瑟瑟亦道。 公孙念的压力突然就大了起来,她越是想从丈夫的话语中分离出有用的信息,便越觉得脑子是一团浆糊。 她想说自己真的不知道是谁,可抬起头时,便看到几双目光在殷切地看着自己,她不想让他们失望,又努力回忆了起来。 “对,我想起来了,好像是姓沈。”公孙念喊道,“应该也是个考生。” “沈?”雷鸣朝手下要来了考生名录,“确定是姓沈?我看一下——参加科考的人中,姓沈的一共有——三十二人。” “沈东河?”裴霁舟猜疑道。 “沈东河!”江瑟瑟几乎与之一同出声。 “——下官就这去挨个排查......”雷鸣未说完的话被卡在了喉中,他手指着沈姓那一列,惊奇地发现“沈东河”这个名字赫然在列,他讶然道,“还真有这么一个人,王爷和师妹你们二人真是神了!” 裴霁舟和江瑟瑟相视一眼,他二人并非神人,只是这一切都有迹可循罢了。 “雷寺正,不言,你二人赶紧去聚贤楼拿人。”裴霁舟下令道,“动手利索点儿,这次可没再出差错了!” 雷鸣和仇不言抱拳应是,两人随即走出房门点了一队人马朝着聚贤楼奔去。 然而两人并未在聚贤楼找到沈东河,但很快,他们便猜到了他有可能会去的地方。一行人又马不停蹄地赶往曲江池,果不其然,他们在曲江亭里找到了沈东河。 此时,沈东河正盘腿坐在亭中央,抱着一坛酒喝得正畅快,看到雷鸣等人后,他也不慌,只轻蔑地扫了他们一眼,便抱着酒坛又喝了起来。 “不好!”仇不言喊了一声,与此同时,雷鸣跑过去将沈东河怀里的酒坛子一脚踢进了水里。 沈东河看着溅起的水花趴在地上狂笑,他指着雷鸣,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仇不言则一掌拍在沈东河的后背。娇弱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哪能受得了武将这重重一掌,登时,沈东河便呕了一滩血出来。 雷鸣担心仇不言下手重了,道:“仇副将,你轻点儿,可别把他给拍死了。” 仇不言收手,胸有成竹地回道:“放心,我有分寸。” 而沈东河在咳了几声后,又抬起头望着二人笑,他下巴上还挂着血,在这昏暗的夜色下,显得极其瘆人。 “他是不是疯了?”雷鸣不确定地问道。 “他肯定以为自己快死了,觉得我们白忙活了一阵,想看我们的笑话罢了。”仇不言道,“他想得倒挺美,干了这么多丧尽天良之事,哪能让他这么轻易地死去。” 言罢,仇不言命人取了一水囊马尿来,并下令灌进沈东河的嘴里。 此时的沈东河趴在地上笑得都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几个衙役一起上前,摁肩的摁肩,抓头的抓头,灌尿的灌尿。 沈可河被逼着喝了一袋马尿,众衙役随即放了手,他便躬身跪在地上干呕起来。 马尿有一股浓烈的臊臭气味,尽管沈东河极力想要将涌起的呕意压下去,奈何还是抵不过身体的本能反应,他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连带着刚喝进肚中的酒和未消化的晚饭。 酸臭的气味提神醒脑,仇不言转过了身,雷鸣扇了下萦绕在鼻尖的臭味后,招了人来将沈东河给拖走了。 “放开我,让我去死!”深夜里,沈东河的哀嚎响彻湖岸,他肆意叫喊着世间的不公,“王法何在!天理何在!韩朝生凭什么是状元,陶青时何德何能在我之上?他们都是见不得人的老鼠,伙同着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蛀虫,霸占了原本属于我的一切!” “该死,他们该死,你们也该死!”被拖向远处的沈东河的声音还回荡在夜空,“你们全部都该死!这世道乱了,乱了!” “回去?”雷鸣掏了掏耳朵。 “回吧。”仇不言回道。 乌夜啼(二四) 沈东河被直接押进了京兆府的打牢里,起初他还挺着脊背装硬气,无论问他什么,他都只是回以鼻息哼声,睨视众人一眼后便将头别开了。 裴霁舟可不惯他这臭毛病,二话不说直接让人抬来了老虎凳。 沈东河看着那刑具轻蔑一哼,而裴霁舟却是暗笑不语,他一挥手,便有衙役给沈东河上了刑具。 上第一块砖的时候,沈东河只是皱了皱眉,但还能忍住。加第二块砖时,沈东河已经开始龇牙咧嘴。 裴霁舟稳坐在椅子上,他闲若无事地翻着桌上的案卷,故意晾着沈东河。 一炷香的时辰过去,豆大的汗珠成串的从沈东河两颊滑落,他双手成拳,紧咬着牙关试图扛过去。 “还是不打算说?”裴霁舟终于抬头。 沈东河已经痛得发不出声,再没那斗志与裴霁舟争论,他垂着头,额上青筋暴起,整个头涨红如同成熟的石榴。 一旁的雷鸣耸了耸肩。裴霁舟则扬了扬下颔,轻声道:“继续。” “哎!”雷鸣应声上前,又拿起一块砖准备往沈东河脚下垫。 “啊!”雷鸣刚抬起沈东河的脚,还没往下垫砖,就听他仰天一声怒号,他挣扎时,绳子将背后的木架勒得嘎吱作响,而他的手腕处亦有绳索嵌入的痕迹。 雷鸣看了他一眼,又将他的腿抬高了半寸。 这时候,被剧痛折磨的沈东河总算是松了口,“别再加了,我说,我什么都说。” 裴霁舟却懒懒抬头,提醒他道:“你可是想的想清楚了?本王最讨厌被人欺骗玩弄!” 沈东河连连点头,呜咽道:“是,王爷,我想清楚了。”他的喉结不停在上下滚动,发出咕咕吞咽声,“求求王爷别再加了......” 裴霁舟这才抬手制止了雷鸣,并让雷鸣取了一块砖。沈东河顿时如释重负,长吐了口气。 “韩朝生和陶青时平日看着不怎么起眼,没想到最后竟一鸣惊人。我一直想找他们二人聊聊,一为道贺,二为请教。可他二人一直都很忙,我几次邀约都没有得到回音。直到会试放榜那日,上榜的考生相聚在一起我才有机会见到他二人一面,但当时也只是草草打了个招呼。”沈东河忍着痛楚娓娓道来,“宴后,他二人相继离开,我心想机会总算来了,因此便追了上去,只是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竟然撞破了他们的龌龊秘密。” “你是如何知晓他们舞弊的?”裴霁舟问。 沈东河讥笑道:“我并非故意偷听他们说话的。当时,他二人就在曲江亭下,看着他们正激烈地争论着什么便没敢上前打扰,于是我站在几丈远之外等候。但他二人的情绪太激动了,争吵的声音传入我耳中,我稀里糊涂的就知晓了真相。” “之后呢?”裴霁舟追问。 沈东河的双腿好像没了知觉,麻木痛感蔓延至他的腰间,致使他脑袋发胀,他向后仰了仰,似乎想借此调整姿势减轻痛感,但身上的绳子绑得太紧了,他一动也不能动。 裴霁舟见状给雷鸣递了个眼色,后者上前解了沈东河身上的绳子。身上的束缚感突然消失,麻木的双腿上血液回流后变得麻痛,沈东河好像控制不住下半身了似的,一下没稳住便从凳子上跌了下去。 沈东河抱着双腿蜷缩在地上哀嚎着,裴霁舟等了一会儿后,又让雷鸣将他拽了起来。 “接着说。”裴霁舟道。 “我当时脑子里一片浆糊。”沈东河嘶嘶地吸着气,每说一句话都在做片刻的停顿才能缓过来,“我直接冲上前去质问他们两人为何要作弊,可他们却反过来嘲讽我,说我没钱没关系,想作弊都找不到门路。” “他二人是联合礼部官员做的弊,当时已经放榜,所有的证据早就被他们清理干净了,我又如何找得到?”沈东河说着说着便痛哭了起来,“我原以为他们只是在会试上作弊,那么殿试上我还有机会搏一搏。可我到底是太天真了,他们不仅在会试上作弊,殿试上也作了弊。之后我再次找到他们,他们又反过来威胁我,没有证据就算诬告,而诬告金科状元其罪当诛。” “所以你便将他二人骗至曲江亭,待他们喝下毒酒后又将其推入水中伪装成溺亡?”裴霁舟见他泣不成声,替他补充道。 沈东河吸着鼻子点了点头,“我先是给韩朝生递了信去,说我已掌握了他舞弊的证据,若他未在约定的时候到达,我便去告发他们。他猜测我应该没有证据,但也不敢冒那个险,于是他去了。” “我给他倒酒,他想都没想就喝了下去。”沈东河说着说着就蔑笑出声,他笑得浑身都在抖,“一刻钟不到,他便晕过去了,之后我将他推入了水里。您猜怎么着?他只咳了两声,就没了声息。” 裴霁舟听得面色沉重,但他还是问道:“陶青时也是这么死的?” 沈东河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他解释道:“姓陶的是自己找上来的。韩朝生死后,陶青时猜到了是我干的,他担心你们查韩朝生之死会将他舞弊一事捅破,便找到了我。他让我不要把他们舞弊一事说出去,他跪下求我,还说要给我银子,多少都行。” “我答应了。”沈东河歪着头邪笑着看着裴霁舟。 “呵!”一旁的雷鸣都听不下去了,他嘲讽道,“你是没告发他,你直接把他给杀了。” “那是他活该!”沈东河老虎凳上的木架,丝毫不觉得愧疚。 “韩朝生和沈东河在考试中作弊,你恨他们本王理解,那晏瑾呢?你又为何要对他下杀手?”裴霁舟问沈东河。 沈东河理直气壮地说道:“晏瑾他与贾大年关系匪浅,又在朝堂上得了傅少师作保,他凭什么?他定是暗中与那些人有所勾结,才得了探花。” 雷鸣听得直摇头,他无奈看向裴霁舟,叹道:“这人是魔怔了。” 而沈东河却是笃定了自己心中所想,“但是他这人既不出门也不喝酒,我实是无从下手。昨日碰到他时,偶然发现他手上有伤,我便赶紧回去调了药,在他回家的路上拦下了他。对于他,我是抱了那么一丁点儿希望——”沈东河用拇指和食指比划着,笑得前仰后合,“没想到还成功了。” 裴霁舟觉得沈东河已经被心魔附体了,此时的他已经不能算作一个正常人了,他顿了顿,面无表情的问沈东河,“蒋源是你杀的吗?” 沈东河沉默了一会儿,就在裴霁舟以为他要否认的时候,却见他点了点头。 “你为何要杀他?”雷鸣不解,“他甚至连会试都没中。” 沈东河叹了口气,靠着木架耷拉着脑袋,说出了令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话,“蒋源?我没杀他,是他自己倒霉!” 雷鸣拖着长长的尾音嘿了一声,“你刚还说是你杀的,怎么眨眼的功夫就翻供了?” 沈东河斜眼看着雷鸣,道:“他的死只能说是他自找的。我当时调好了毒酒,就是害怕有人误喝,便藏在了柜子里,还用衣服包裹着。但蒋源那个酒虫,鼻子尖得很,我藏得那般深都让他给找到了。他都没问过我便抱着坛子喝了起来,等我发现时,他已经断了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便趁夜将他抛进了曲江池。” “我想着他的尸体应该很快就会被人发现,但奇怪的是,他的尸体突然消失不见了。谁能想到,是窦云那个愣头青,竟然将蒋源的尸体栓在了水底。”一想起这事儿,沈东河就想笑,“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他呢,若不是他,我之后的计划又如何能顺利实施?” 沈东河说得不错,若窦云当时就报了官的话,仵作便能验出他是身中剧毒,或许之后的命案就都可以避免了。 “如果是那样,韩、陶二人的秘密就不会被发现,他们如今是状元和榜眼,以后会是朝廷的肱骨之臣,朝中重臣是靠舞弊上位的,真是可耻至极!”沈东河愤愤道,“王爷,我所作的一切都可是为了大梁根基着想,您想想,若是让这种人掌了权,那咱们大梁还有什么未来可言?” “少在这儿抬举自己!”雷鸣斥了沈东河一句,“沈东河,你就算将自己描述得再伟大高尚,也抹杀不了你是个杀人犯的事实!” “可,可我真的是为了大梁啊。”沈东河双目通红,犹如嗜血的恶兽。 “沈东河,你想为自己讨回公道本身并没有错。”裴霁舟亦道,“但你错就错在用错了方法,更甚的是间接致使无辜者死亡。韩朝生和陶青时因他们自己所犯下的错遭到了你的报复,而你,也将因为自己所犯之罪得到应有的惩罚!” 将一切问询清楚后,裴霁舟起身,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沈东河,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秦子殊在哪儿?” 沈东河悲戚的神情忽地一滞,他抬头望着裴霁舟,眼里流露出的茫然不像是装出来的。 裴霁舟道:“怎么,你知道韩朝生和陶青时舞弊,却不知他二人的舞弊都在由秦子殊在暗中操作的?” “秦子殊,他?”沈东河愣了一瞬,随即又恍然,“他当然做得到,他与傅少师可是生死之交啊。哼,我就说他们平时的疏离是装出来的。” 裴霁舟为沈东河的臆想感到头疼,他揉了揉眉心,纠正道:“与傅少师无关,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打着傅少师好友的幌子拉了礼部官员下马。” 这时,费平进来同裴霁舟耳语了一番。 之后裴霁舟告诉沈东河:“科考舞弊一案现在查明,是秦子殊买通礼部官员调换了试卷,秦子殊写的那份换给了韩朝生,而窦云的那份换给了陶青时,所以会试成绩的原本成绩应该是晏瑾第一,窦窦云第二,秦子殊第三,你的第四没有变化。” “至于殿试,这一点本王也不得不佩服秦子殊确实有些能耐,殿试题目虽是圣上临时拟定的,但在这之前,圣上常召各部官员入宫辩论,秦子殊得知了辩题后,凭借自己敏锐的觉察力,压中了几个极有可能考到的题目,并提前拟好了论文让韩朝生和陶青时二人背下,因他二人事先早有所准备,所以才在殿试上大放异彩,超越了晏瑾分别拿下了状元和榜眼。如果韩、陶二人没有作弊,这届的金科状元会是晏瑾,至于榜眼和探花,应该还是会出在窦云和秦子殊之间。”裴霁舟看着沈东河,见他神色愈渐凝重时,自己心中亦是无比怅然,“沈东河啊沈东河,你要本王如何说呢?有那么多方法,可你却偏偏选择了最愚蠢的一种,是你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说完,裴霁舟便离开了大牢,徒留沈东河木讷地待在原地。 须臾之后,一声满含不甘和懊悔的长啸回荡在牢房长廊。 裴霁舟本想让沈东河死得瞑目,可现在看来,沈东河是死不瞑目了。 乌夜啼(终) “这么说来,损失最大的却是晏瑾和窦云了。”江瑟瑟听裴霁舟理完案情脉络后,喟然长叹,“原本应是状元的晏瑾成了探花,而能进一甲的窦云却连榜都没上。” “还有那个倒霉鬼蒋源。”雷鸣拿了只鸡腿啃着,“恐怕他到死都没想明白,害死自己的就是那张爱偷吃的嘴。” “这个案子告诉我们,别人的东西不要乱动,谁知道里面掺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雷鸣剔完肉扔掉骨头接着说道,“那沈东河也是个人才,就用几滴浆液便把人给毒死了。” “沈东河家境清贫,父母靠上山挖药材为生,他精通于此并不稀奇。”裴霁舟声音淡淡的,听不出起伏。 裴霁舟说完又听到身旁之人长叹了一声,他偏过头问江瑟瑟:“感慨什么呢?” 江瑟瑟道:“我在想沈东河说的那些话,如果他没有起杀心,那韩朝生和陶青时的舞弊就永远不会有人发现,他们或许真的会加官进爵,那样的话对别人确实不公平,偏偏别人还不知道自己落榜是因为有人耍了手段,还在不停地反思自己究竟哪里没有做好,比如窦云。” 窦云落榜后,不仅未对此生过疑,反而一直都在反省自身。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裴霁舟道,“要知道才华这东西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韩、陶二人迟早露怯,圣上慧眼如炬,不会明知他们不行却仍然重用,入了翰林院的晏瑾总会得到赏识,窦云也终会高中,该是他们二人的,谁也拿不走。” “可那终究会延迟几年不是吗?”江瑟瑟道,“而且他们丢失的公平和正义并未得到伸张。” “瑟瑟,这世上事本就有很多的缺憾,就算是神仙来了也没法让一切都变得完美无缺。”裴霁舟耐心地疏通着江瑟瑟心中的郁结,“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填补那些缺憾,重新拾回丢失的公平,伸张消失的正义。” 这些道理江瑟瑟自是明白的,但她就是无法从中走出来。 “话说,圣上真的驳回了上请填榜的奏折?”雷鸣抻着头问,语气中满是遗憾。 江瑟瑟也看向了裴霁舟,裴霁舟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那这对晏瑾和窦云来说确实不公平。”雷鸣叹道,“晏瑾还好一些,总算谋得了一官半职,而窦云只能等下次科考了。” “圣上有自己的考量。”裴霁舟解释道,“圣上下旨今后所有考试都不再进行填榜,怕的就是有人会效仿沈东河之举。没有人敢保证所有的案子都能侦破,因而此条法令也算是有效杜绝了别有用心者钻律法破绽谋害他人性命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雷鸣想了想,又觉得此条法令堪用,“圣上计之长远,非是我等泛泛之辈所能考虑到的。” 裴霁舟低头不语,过了许久,他才悠悠道:“此谏言是傅少师提出来的。”他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悲喜,但却有一丝酸味夹杂其中。 雷鸣啧了一声,放下筷子赞道:“这傅少师确实是位人才啊,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好生向他讨教一番——嗷!” 雷鸣话未说完,便被右边的仇不言悄悄踢了一脚,他欲质问,可仇不言却朝他投来一记警告的眼神,雷鸣暗戳戳地扫了眼裴霁舟后,生生将涌到喉咙眼儿的话给咽了回去。 “下次轻点儿。”雷鸣歪过身子悄声对仇不言道。 仇不言始终低着头,心无旁骛地扒着碗里的饭,没有理会雷鸣。 “王爷,有秦子殊的消息了。”四人正沉默时,费平左手提着袍角,支在身前的右手紧握着一封书信从院中跑了过来。 裴霁舟立马起身从费平手中接过了信,粗略阅览了一遍后,他的神色骤然一沉。 “怎么了?”雷鸣好奇地戳了戳费平的胳膊。 费平双手交叠在身前,微斜身对雷鸣道:“秦子殊畏罪自尽了。” “开什么玩笑?”雷鸣惊呼道。 费平竖起食指压在唇上示意雷鸣小声点儿,“这事儿能开玩笑吗?” 雷鸣想了想,也对,他又问费平:“秦子殊的尸体在何处?” 费平摇了摇头,“还没找到。” “还没找到是什么意思?”雷鸣一头雾水。 费平心累,他叹了口气,但还是耐着性子回道:“秦子殊留下了一封书信便后跳河了,尸体也不知冲到哪时去了,反正没有找到。” “他在信中说了什么?”江瑟瑟也站起了身,但碍于身高劣势,即便她踮着脚抻着头也够不着。 裴霁舟将信递给江瑟瑟,言简意赅地回道:“他在信中供述了与礼部官员勾结的所有罪状,还说他是因为事情败露,害怕受到制裁而选择了投河自尽。” “他连死都不怕还怕入狱?”雷鸣不理解。 “那还是自尽要更容易且轻松些吧。”仇不言道,“要知道他所犯之罪本就难逃一死,可若是入了狱,刑罚是免不了的,还不如轻快地死去。” “费参军,你们是如何得知秦子殊自尽的?”江瑟瑟扬着那封信问道。 费平回道:“就在今晨,有百姓在城外的渭水岸边发现了一双鞋子,这种情况佷容易就会让人联想到有人跳河了,于是那人便来报了官,我和蔡大人查看时,就在鞋子下面发现了这封信。” “信上的落款日期是两日前,那时我们刚刚掌握了部分礼部官员参与科考舞弊的证据。”裴霁舟道,“想必秦子殊得知了此事,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所以才选择了自尽。” 雷鸣和费平都同意裴霁舟的分析,纷纷点了点头,唯有江瑟瑟不认同。 “费参军,能麻烦您带我去一趟发现秦子殊书信的地方吗?”江瑟瑟道。 费平点了点头,“这倒没什么问题,只是我觉得姑娘去了也是枉然。我回来之前已经让人将那地方翻了个底儿朝天,但除了秦子殊留下的鞋子和书信之外,什么都没有。” 可江瑟瑟说什么也要亲自去看一看。 “我与你同去。”裴霁舟道。 最后便是所有人都去了。 几场春雨后,渭水水位肉眼可见地涨高了许多。江瑟瑟伫立在岸边,俯视着脚下波涛汹涌的水面。 若秦子殊真的投河自尽了,那他的尸体恐怕早就被卷到了数里之外,想要找到简直就是难于上青天。 “姑娘,你现在所站的位置便是秦子殊摆放鞋子的地方。”费平道,“这是他留下来的鞋。” 裴霁舟接过鞋反复看了几遍,却并未发现任何端倪。接着,他又递给了江瑟瑟。 江瑟瑟端着那双鞋,凌厉的目光一寸一寸的扫过鞋面。她的视线在鞋底停留了一瞬后又移开。 “确实没什么可看的。”江瑟瑟将鞋子递还给费平。 这时,一旁的蔡宏试探着问道:“王爷,那秦子殊可以以畏罪自杀结案么?” 裴霁舟看了江瑟瑟一眼,但他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江瑟瑟深吸一口气道:“可以。” 裴霁舟便也没再多说什么,他朝蔡宏点了点头,示意应允。 蔡宏和费平退了下去,仇不言和雷鸣则一边沿着河岸寻找秦子殊一边拾起石子打起了水漂。 裴霁舟站在江瑟瑟身后两步的地方,他仔细观察着江瑟瑟的神情变化,可盯了许久,江瑟瑟面上依旧无波无澜,好像并不是很在意秦子殊的死亡。 但她明明非常在意。裴霁舟清楚记得费平举着信来报秦子殊有消息了时,江瑟瑟那抑制不住上扬的眉尾,也清晰记得她在听到秦子殊的死讯后,从他手里接过书信时颤抖的手指。 江瑟瑟啊江瑟瑟,你究竟隐藏着什么? 裴霁舟只是怔了这么一瞬,再回过神来时,忽见江瑟瑟的身体在向前倾,刚开始的那一瞬间,他还以为是河水流动造成的错觉,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并不是。 惊慌在裴霁舟脸上闪现,他赶紧一步上前,右手从江瑟瑟腰间穿过,一把将她捞了回来。 “你疯了!”可能连裴霁舟自己都没注意到他那的声线,以及在捞江瑟瑟时那颤栗的双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明明差点儿掉下河的是江瑟瑟,可害怕的却是裴霁舟。江瑟瑟推开裴霁舟退后了两步,脸不红心不跳地看着裴霁舟,而裴霁舟却是双脚疲软发麻,心也跟着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裴霁舟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站稳身体。 “从秦子殊所留书信上的落款日期来看,他应是该在于这两日跳河的。”过了一会儿,裴霁舟忽然道,“可他的鞋底沾着厚厚一层泥土,说明他走过泥泞地,可京城这两日并没有下雨。” “那能说明什么?”江瑟瑟知道裴霁舟想要表达的意思,可她仍是故意反问道,“西京这么大,并非下雨才有泥泞之地。” 裴霁舟顿了顿,他退后几步,可又怕自己离得远了,若江瑟瑟再出现刚才的状况会来不及救她,于是拉着她的手腕朝河岸反向走去,直到停在一处脚印前,裴霁舟指着那脚印道:“尺寸和鞋底印花一模一样,这应该就是秦子殊来时留下的脚印。京郊最近的一场雨是四日前,应该就是秦子殊来时留下的。” “那又如何?”江瑟瑟道。 裴霁舟明知江瑟瑟是在故意激自己,可他仍心甘情愿地落入她的圈套,“四日前秦子殊来了这里,如果他真是一心寻死,为何要将遗书的日期落在两日之后?一般都在留在死之前不是吗?” “或许是他在这里待至两日后再投的河?”江瑟瑟又道。 裴霁舟冷笑一声,他回头张望着四周,回道:“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除非他是自带了干粮,否则不等他跳河就饿晕了。” 见江瑟瑟又要说话,裴霁舟忙道:“你先别跟我唱反调,瑟瑟你听我说,秦子殊自尽这事儿,无论怎么推测都不太符合常理。别的都不说了,就说那日期,哪个真心想死之人会在这上面耍心眼?他摆明了就是想营造一种自尽的假象。” “王爷的意思是,秦子殊没有死?”江瑟瑟故意问道。 裴霁舟轻笑一声,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江瑟瑟问题,而是道:“其实你也是这样认为的不是吗?” “你从鞋底上的泥土判断出了秦子殊到这儿和遗书上的日期有悖,察觉出了前后的矛盾,也因此猜测秦子殊没有自杀。”裴霁舟紧紧盯着江瑟瑟的眼睛,神色严肃且认真的说道,“但这一切都是你的推测,你没有证据来佐证,因而你不能道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而且我觉得,除了这些,你之所以认定秦子殊不可能会自杀,应该还有别的原因。” “那是什么?”裴霁舟俯身捏着江瑟瑟双肩追问道,“瑟瑟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之前就认识秦子殊?” 江瑟瑟看着裴霁舟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她就要和盘托出了,但她很快就恢复了理智,她吞咽着自己藏在心底深处的秘密,反问裴霁舟:“如果我不说,王爷是不是就要拿我问罪了?” 裴霁舟慢慢松了手,他直起身叹息一声后摇了摇头,“瑟瑟,我们也认识这么久了,彼此也算是互相了解了罢?我知道你不是恶人,所以,如果你实在是不想说,我也不勉强,只是我想告诉你的是,什么时候你想说了,我永远是你首选的倾听者,无论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会在你身后支持你。” 江瑟瑟听得一愣,这话听着,容不得江瑟瑟不多想。倏而她轻笑出声:“王爷,话不可不能说得太满,万一我想要杀人呢,莫非你也愿意给我递刀子?” 裴霁舟却笃定地回道:“你不会。” 江瑟瑟深吸一口气,按下心底的浮躁和矛盾后,她告诉裴霁舟:“有些事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王爷你再给我些时日,待我整理好思绪后再告诉你。” 裴霁舟点了点头,“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 清平疫(一) 从城外回来,江瑟瑟、裴霁舟、仇不言和雷鸣重新围坐在八仙桌旁,裴霁舟坐主位,江瑟瑟居其左侧,其次是仇不言和雷鸣。四人各据一方。 裴霁舟与江瑟瑟对视一眼,好像从刚才那场模棱两可的谈话后,二人之间隐隐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虽然并没有如愿了解到江瑟瑟的秘密,但裴霁舟一点儿也也不着急。 来日方长,他等得起。 倒是雷鸣和仇不言回来后,也不管饭菜是否冰凉,跟个饿死鬼似的大块朵硕起来。肉汤面上已经凝结起一层透明胶状物,雷鸣捞起一根肉骨头时,那肉胶从骨头上滑落,掉进了汤里。 “圣旨到——”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高呼。 四人齐刷刷地抬头看去,江瑟瑟和裴霁舟同时起身,仇不言随后,雷鸣瞧了眼爪子上的油,瘪着嘴揩在了衣服上,随后跟着离席前至门口迎候。 来人是顺安太监手下一小斯,名唤福兴。 福兴踏着碎步上前,他双手端于腹前,微微勾着身子,低眉顺眼地喊道;“圣上口谕,宣恪郡王裴霁舟、京兆府仵作江瑟瑟,明威副将军仇不言、大理寺正雷鸣入宫觐见!” 几人不解圣上所为何意,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领了旨随福兴同入明华殿。 裴霁舟居首,仇不言和雷鸣次之,江瑟瑟伏身于末尾,四人齐声向长晟帝行了拜礼。 “来了?”长晟帝合上手中奏折,扔至左上角的那一堆中,他双手撑着膝盖,挺起略显酸痛的腰杆,嘴角扯出一抹慈笑,“都起来吧。” 众人起身,裴霁舟则默默地朝长晟帝走近了几步。 长晟帝抬眸颇为赞赏地看了外甥一眼,嘴角扬起的胡须暴露了他内心的愉悦,他更是毫不掩饰地夸赞道:“霁儿,这次案子办得不错!” “圣上谬赞,臣愧不敢当!”裴霁舟揖礼自谦道。 长晟帝挥了一挥手,道:“朕说办得好就是好。而且那几个向来只喜欢在鸡蛋里面挑骨头的老家伙都夸了你,就说明你是真办得好!” 裴霁舟不敢独揽此美誉,又道:“此非臣一人之功,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 长晟帝点点头,“那是自然。这也是朕宣尔等入宫的原因。” 裴霁舟不解地看向长晟帝,心想就算要嘉奖也无需宣他们入宫,而且偏偏只宣了他们四人。 长晟帝应是另有打算。 裴霁舟眸中惑色瞬间明朗,长晟帝颔首道:“自我大梁建朝至今,各部司虽善其职,但倘若遇到牵扯面颇广的案件时,推诿扯皮等情况亦履有发生,这便导致许多明明看起来很简单的案件得不到妥善解决,要么成了悬案未结案,要么就是拖延许久才结案。即便是特派的三司使,一方面因为他们能力不足,另一方面也因其受制颇多而日渐式微。时间长了,不仅仅是民间,就连各司内部都出现了颇多微辞。” 长晟帝的腰背挺得久了,逐渐酸麻起来,他将右手撑在腰间,刚挪动了一小下,一旁候着的顺安便心中了然,赶紧将两个靠垫叠起来撑在长晟旁腰间,长晟帝微拧的神色瞬间舒然。 “朕一直想成立一处重案监,独立于三司之外,专门处理那些疑难重案,可却一直没有找着合适的人。”长晟帝靠在松软的鹅绒垫上,神情悠然,“近几月接二连三发生了数起命案,起初朕从未想过将你牵扯进来,但朝官无能,久久侦破不了,有的官员甚至连接都不敢接,这才将霁儿你给推了出来。好在,霁儿你没让朕失望,替朕解了心头之忧。罪陈王一案结束时,朕就在想,或许朕之所愿也不是不可行。” “之后,又发生了曲江夜啼和考生溺亡一案。”长晟旁道,“那些个官员狡猾得很,先是夜啼引出了鬼神之说,他们怕触及朕的逆鳞而不敢查,又因状元之死联想到或许与科考有关牵扯甚广担心殃及自身而不敢接。朕甚感心寒!因而在纪昀南将你推出来时,朕半推半就地应下了,也就是想再观察观察凭尔之能力能否承下朕之重托。” “但你再次令朕感到惊艳!”长晟帝激动得撑着桌案站了起来,他的目光一一扫过阶下四人,由衷赞道,“你们皆让朕刮目相看!” 长晟帝顿了顿又坐了回去,他长舒一口气,继续道:“所以朕决定了,就要你们几个组成重案监。说实话,朕也不知此决定是否有些冲动,更不知这个主意是否正确,但朕就是这样决定了。今晨,朕将此想法又一次跟斯远商讨过,斯远跟朕出了个主意,既如了朕之愿,又解了朕之忧。” “傅少师怎么说?”裴霁舟轻声询问道。 长晟帝回道:“他让朕给重案监留出一段观察期,再破几个案子以观后效。若是效果显著,便颁旨正式成立重案监,如是未达到朕之预期,即便撤下也不影响各司运作。尔等作何感想?” 裴霁舟沉默未语,他侧身看着身后三人,雷鸣正是求之不得,第一个应允了下来,江瑟瑟则表示自己只会勘察验尸,只要能发挥自身所长传承师长衣钵去哪里都无所谓。 轮到仇不言,他只是看着裴霁舟道:“王爷去哪儿,属下便跟着去哪儿。” “好,那就这样定下了。”长晟帝拍案而起,忽而又看着裴霁舟笑道,“差点儿忘了,还未询问朕这乖外甥的意思。” 裴霁舟假意不悦道:“臣还有拒绝的余地么?” 长晟旁道:“没有。” 裴霁舟笑了笑,朝长晟帝躬身拜道:“臣,接旨!” 雷鸣和仇不言随之,“臣等接旨。” 江瑟瑟则在后面弱弱地回了一句,“民女接旨。” 长晟帝高兴得爽声大笑,他连道了几声好,重新落座后,令顺安宣了旨。 顺安捧起早已拟好且加盖上玺印的圣旨,细音唱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成立临时重案监,恪郡王裴霁舟任监正,雷鸣任监丞,仇不言升明威将军,江瑟瑟任重案监外令史。钦此!” 合上圣旨后,顺安公公又道:“郡王爷,雷大人,仇将军,江姑娘,因为重案临是临时机构,尔等之官职未在吏部备案,所以为了大家行事便宜,还是将大家挂在了大理寺之下,对外,郡王爷是大理寺少卿,雷寺正官职不变,但从从五品升为了正五品。” 雷鸣有些茫然地看着裴霁舟,裴霁舟虽然觉得有些别扭,但现下也只能这样,毕竟新成立一个重案监,朝中的某些官员可能会害怕动了其利益,因而这重案监要想顺利落成恐怕得破费一番功夫,而且还得取决于他们的办案能力。 但长晟帝允诺他们道:“朕已将旨意传达至大理寺,你们虽挂在大理寺下,但不受大理寺束缚,暂由朕直接管辖,如若人手不够,尽管去任何部门挑选合适的人选,但最好不要太多。至于案件,除了由朕指派之外,其余由你们从大理寺自主挑选,查案进程无需向大理寺汇报,但最终结果还是需交由三司会审。” “尔等为何还愣着不接旨?”长晟帝等了片刻不见人上前领旨,突然出声道。 众人微怔之后,纷纷跪拜接旨,顺安公公上前两步,将卷轴平放在了裴霁舟托起的手中。 “我还是想不明白,圣上为何突发奇想搞了个重案监出来。”出了宫,雷鸣歪着头道。 “没想明白?可刚才就属你答应得是快!”仇不言笑话了道。 雷鸣辩解道:“我嘛,还以为这所谓的重案监是个独立机构,心想总算不用看人脸色说话了,可说了半天,又绕回了原地,我除了升了个正五品之外,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倒是仇副将你,哦不,现在应该称呼您为明威将军了,捡了个大便宜。” “捡便宜的也不只我一人。”仇不言笑道,“这不还有位外令史嘛。江姑娘,说说呗,一下人京兆尹外聘仵作升为大理寺外令史,有何感想没?” 江瑟瑟倒是不在乎这些虚名,她道:“明威将军仔细想想,大理寺何时有过外令史之一官职?” 仇不言愣了一瞬,雷鸣接过话道:“还真是,我在大理寺待了这么些年,还真没有听过这一职位。” 裴霁舟则道:“不过是令史加了个‘外’字罢了。想来,圣上心中还是有所顾虑,毕竟各司之职自古以为便设立齐全,各朝各代虽有更改,但也至多改了个称呼,换汤不换药罢了。圣上嫌三司官员办事不尽心,想撤职,可又顾忌官场平衡,不敢大动,便想了这么一个办法,一来找到了人解决堆积的案件,二来可借我等鞭策那些偷懒耍滑的官员。各位有无听过鲶鱼的故事?” 雷鸣和仇不言齐齐回头,“鲶鱼?” 江瑟瑟则接着裴霁舟的话讲起了一则小故事,“有种鱼叫黄颡鱼,其对生长环境的要求极高,鱼商在运送时,还没到目的地几乎就全死了。后来,鱼商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起因是一个鱼商偶然将一条鲶鱼放进了黄颡鱼群,黄颡鱼因怕被鲶鱼吃掉,因而奋力挣扎四处躲避,令人惊讶的是,黄颡鱼存活的数量大大增加了。” “而我们几个就是鱼商放进黄颡鱼群的鲶鱼。”裴霁舟又道。 雷鸣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其实我们也就相当于‘三司使’了。”江瑟瑟更加直白地说道,“只不过多了项自主的权力,不受制于其它部门,查起案来要方便些,但这并非是一件好事。就像王爷所说的,那些都是老油条了,又怎会任由我们支使差遣?” “我倒觉得,圣上需要的并非是什么重案监。”裴霁舟又道,“而是需要多些像我们这种不顾其它只想着破案的人罢了。只要人转了起来,别说是重案监还是三司使,哪怕是个小三司也能干出大成效。” “王爷言之有理。”雷鸣道。 “可为臣之道不就是替圣上分忧么?”裴霁舟又道,“圣上有令,为臣者自当迎难而上!” “王爷说得对。”仇不言亦附和道。 裴霁舟很是满意二人的回应,接着他又看向江瑟瑟,江瑟瑟淡然一笑道:“还是刚才那句话,只是有尸体检验,我去哪里都无所谓。” 裴霁舟挑了挑眉,似是觉得她这句话有所不妥,可对于她的职责来讲,好还又不无不妥。 “当然,最好希望这世上没有枉死的尸体。”江瑟瑟也觉察到了言语有失,又补充道。 裴霁舟满意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