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今天也只想咸鱼》 1、选择 大燕。 永安三年,盛夏。 正值炎炎夏日,哪怕晨早也处处都氤氲着燥热与沉闷。 但云溪宫的清竹阁因有大片绿竹遮阴,此时比别处略好些,洞开的轩窗几丝凉风徐徐吹拂。 “娘子今日当真不出去转一转么?”梳妆台前,立在一名貌美女子身后正帮她梳头的大宫女碧梧耐心劝着,“娘子进宫已有数月,却是与陛下面也没见过两回,长此以往,只怕对娘子不是好事。” 顿一顿,她声音压低两分,继续道:“听闻顾美人昨日得了赏赐。娘子也晓得,顾美人这些日子常去永寿宫,昨日她陪太后娘娘去桃园摘桃时见着陛下。据说陛下见她把太后娘娘哄得高兴,当下便很是夸赞过她一番,想来陛下这一回也将她记下了。” 碧梧说着悄悄去看铜镜里的人何种表情。 见对方无波无澜,无半点儿着急,不由得眉心紧蹙,忧心忡忡。 深宫之中若无帝王宠爱,娘子的日子如何好过得起来? 偏娘子瞧着对这些根本不上心。 虽说近来皇帝陛下不曾召后宫妃嫔侍寝,但有哪位娘子、娘娘如她家娘子这样整日整日不出门? 不去别处走动,便连偶遇陛下的机会也没有。 碧梧暗叹,沉默替自家娘子绾好发。 迟疑中欲待开口再劝,又有一道欢喜的声音横插进来。 “娘子,奴婢将冰块取回来了!” “份量虽不算多,但好歹晚些能给娘子做冰碗吃,这道小食可最消暑。” 说话之人乃清竹阁的另一名大宫女碧柳。 昨日旨意下来,让各宫各殿派人去冰库取冰,她一大早便领人去了。 “幸而奴婢去得算早,人还不多,也没有怎么等,取上娘子那份冰便赶紧回来。”碧柳一面笑吟吟说着一面走到梳妆台前,“冰鉴已经叫人先行抬去小厨房。” 坐在梳妆台前的貌美女子闻言转过脸来。 她生得极美,肤如凝脂,粉面桃腮,如夏日里的灼灼芙蕖。 这样的美艳却难得无一丝轻挑,然顾盼之间,眼波流转,又似从骨子里透出的万种风情,叫人轻易挪不开眼。 正是云莺。 至于碧柳口中的冰碗乃是一样消暑鲜品。 寻常情况下于小碗中铺上碎冰,碎冰上是新鲜的藕片、莲子、菱角等时令鲜果。若要口感更丰富,可另又佐以蜂蜜、寒瓜、蜜桃、核桃仁一类的鲜果与干果等。 尚在闺阁中时,云莺在炎热节气便常贪恋这一口吃食。 碧柳一直在她身边服侍,自然晓得这些。 云莺望向大宫女碧柳,眼底浮现浅浅的笑:“记得多放些甜瓜和蜜桃。” 碧柳当即笑着福一福身:“是,奴婢省得。” 几句说笑将碧梧的话彻底截断。 云莺却没有当真忽视自己这个大宫女。伸手示意碧柳扶她起身,她一面走向罗汉床一面不紧不慢道:“明日要去朝晖殿请安,左右得出门,今日便先不折腾了。这样的天儿,外头实在晒得厉害。” 碧柳扶着云莺在罗汉床上坐下,好奇问:“娘子想要去哪儿?” 跟在她们身后过来的碧梧执壶为云莺倒一杯茶水,听言也问:“你去取冰时,难道不曾听说过些什么?” “听说什么?”碧柳茫然,又慢慢反应过来,几息时间笑道,“娘子,奴婢去取冰时遇见顾美人身边的大宫女。昨日顾美人在桃园见着陛下,得了不少赏赐,今日她身边的大宫女便抖了起来,恨不得拿鼻孔瞧人。不说奴婢,连对冰库的公公也颐指气使的,当真叫人叹为观止。” 皇帝许久未踏足后宫,妃嫔们等闲便见不上皇帝的面。 因而如这样的见面也显得稀罕,何况有所赏赐,心思浅薄一些的,难免为此在人前也得意洋洋。 见碧柳只将这事当作笑谈,碧梧说:“终究顾美人在陛下面前露面了。” 云莺淡淡一笑,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温热的茶水,不疾不徐道:“可见顾美人是有福气的。” 又掠过这茬不再多言,只是吩咐摆早膳。 碧柳便应声而去。 从旁打扇的碧梧看着分明对皇帝不上心的云莺,一时更加发愁。 云莺的确对皇帝不大上心。 其中因由她没办法对任何人提起,哪怕是碧梧与碧柳,但于她自己而言,这理由是十分充足的。 她实为重活一世的人。 在一个多月以前,本年纪轻轻病逝于床榻上的她莫名重回十七岁的年纪。 十七岁的她初初入宫,尚且是住在云溪宫清竹阁的一名小才人。 妃嫔之中,才人是从五品的分位,很不打眼。 起初发现自己回到十七岁,回到仍为“云才人”的时候,难免有种不甚真实的感觉。但在日复一日不变的境况中,她也接受这样一个全然不可思议的事实。 随即又深思过日后的打算。 前世病逝之际,她堪堪二十四岁,算起来是七年时间。 七年间,她从才人一路升为四妃之一的淑妃,是六宫之中最受宠的妃嫔。 同样在那七年的时间里,她有过两个孩子却都早夭,弥留之时得到周太后一句报应不爽的讥诮。 她明白周太后为何会如此评断。 恋慕皇帝的她在那七年间为得到皇帝宠爱,爬到更高的位置,费尽心思。 彼时她同样成功了——步步高升,宠冠六宫。 之后呢? 之后她一病不起,就此香消玉殒,便也什么都没有了。 重回十七岁,回望那七年,云莺忽然觉得很不值: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七年换来的淑妃之位、帝王盛宠,一朝身死,悉数变成过眼云烟。若她这一世依然只有短短七年,重走旧路有何意义? 反而遗憾既已入宫便再难出宫,否则她可以拥有更多不同选择。 但现下她是皇帝后宫妃嫔再难更改,唯一能做的选择是不再如前世那般处心积虑去博些虚无缥缈的情爱。 悠闲度日不好么? 才人的分位的确不高,可好歹也独居一阁,有小厨房,日子不至于难过。 有过前世经验,兼之了解皇帝脾性,只要她表现得安安分分,哪怕没有多少宠爱,每年照样有机会晋升个一品半品的。在后宫待遇自然会慢慢的升上去些。 六宫的妃嫔她也都熟悉。 这些人往后即便在她面前耍心机、耍手段,她要保全自身同样不难。 思来想去,云莺着实提不起劲重走前世老路。 尤其这些日子体验过每天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愁,当真舒坦至极,愈发生不出那些心思。 碧梧的忧心她了解,亦晓得是为她考虑。 前世碧梧和碧柳皆对她忠心耿耿,这一世她同样不会亏待她们。 不过对皇帝多上心之类的期待,她恐怕是很难满足了。 既然时日不长,她不想如前世那般为难自己。 皇帝若翻她的牌子要她侍寝,她不会抗拒,但叫她花费心思精力去讨皇帝欢心,再不能了。 碧柳很快带小宫女将早膳送来。 悠闲用过膳,云莺倚靠在美人榻上看起闲书。 不觉外面日头越来越晒,清竹阁中也逐渐生出些燥热。 碧柳适时送来晨早说起过的冰碗,上面果真铺满切好的甜瓜和蜜桃。 云莺美美用罢,继续看起话本。 这么吃吃喝喝看闲书,一日时光又被消磨,她晚膳随便吃得些,沐浴过后便早早躺下休息。 翌日是妃嫔们去朝晖殿请安的日子。 晨起,云莺稍事梳妆打扮,估摸着时辰便带上碧梧去往怡景宫。 因后位空悬,周太后又不喜妃嫔们打扰,故而六宫妃嫔只消在每月初一和十五的日子去怡景宫的朝晖殿向贤妃吕兰双请安即可。如今后宫诸事同样由贤妃掌管。 自云莺重生以后,皇帝一直未曾召妃嫔侍寝过,是以后宫也无什么波澜。 每每请安,小坐片刻,贤妃便会开口让她们各自散去。 今日因顾美人得到皇帝赏赐之事而略有不同。但被妃嫔们注目的是顾美人,角落里的云莺蹭着朝晖殿的好茶,听她们左一句右一句暗藏机锋的话,全当是耍子。 迟些贤妃开口让散了,云莺便随诸位妃嫔从殿内出来。 这会儿时辰尚早,外边不怎么热。上一次离开清竹阁也是来朝晖殿请安,碧梧劝着云莺多走动走动。云莺想一想,认同这话,于是带上碧梧绕道去一趟御花园,准备折上几枝白栀子回去插瓶。 盛夏时节,荷花开得正艳。 若泛舟湖上再折上几枝荷花、莲蓬回去插瓶要有意趣得多,只是云莺觉得太麻烦,便作罢。 入得御花园走上百来步已瞧见栀子花丛。 云莺带着碧梧上前,正专心折花时,身后忽响起娇滴滴的声音。 “云才人今日当真难得好兴致呢。” “竟也来逛御花园。” 云莺回眸,看见一个同样娇滴滴的小娘子立在两步外,眉眼弯弯看着她。 “见过顾美人。”她冲着对方福身行了个礼。 说话的是美人顾蓁蓁。 亦是今日朝晖殿一众妃嫔最为关注的人。 云莺和顾蓁蓁在入宫前便认识。 只两个人交情极浅,互相不怎么来往,说得准确些,顾蓁蓁不大喜欢她,也不大愿意同她来往。 “哎……从前着实无从预想你我二人会在这宫中作伴。”顾蓁蓁伸手扶一扶发间的一支赤金嵌宝石双蝶步摇,“更不想云才人如此美貌,却在我之下。”她弯唇笑着,目中不无得意,“云才人可不要为此对陛下心生不满才好。” 顾蓁蓁是正五品的美人,比才人要略高些许。 那支步摇亦是皇帝昨日给顾蓁蓁的赏赐,方才在朝晖殿,云莺已经听她炫耀过两回了。 现下则是第三回。 云莺明白顾蓁蓁是想在她面前耀武扬威一番。 她无心计较,也懒怠与顾蓁蓁打机锋,只想趁日头不晒折花回去清竹阁。 “到底是顾美人有福气。” 云莺弯唇敷衍一句便转过身继续细细地挑选着栀子花。 以为云莺不愿面对不如自己受宠的事实、有意回避的顾蓁蓁更得意,又扶了下那支步摇,笑容灿烂:“云才人也别难过,往后我定在陛下面前为你美言几句。” 云莺闲闲折花:“多谢顾美人。” 顾蓁蓁笑,伸手再摸了下发间步摇:“云才人,你我之间谈什么谢字?” 却不知一道明黄身影曾经出现在她们身后不远处,又悄然离开。 2、心大 云莺折好花后便顶着顾蓁蓁得意的目光先行回清竹阁。 她小憩片刻,喝得一盏冰镇桂花酸梅汤,悠悠闲闲开始插花看书,消磨起辰光。 不知不觉已是夕阳西沉,暮色四合。 一个白日又过去。 勤政殿中,皇帝赵崇批阅完奏折,内侍太监悄声进来,手中捧着盛放后宫妃嫔各式牌子的漆金木质托盘。赵崇瞥过去一眼,本不欲翻牌,想起周太后昨日说过的一番话,不由抬手摁一摁眉心。 【陛下近来清心寡欲得很,娘娘们只怕又要空等了。】 【太后娘娘昨日都已经发话了,陛下今日应当不会还不翻牌子吧?】 【陛下才赏赐过顾美人,顾美人有戏。】 缄默的间隙,周遭小太监们的心声已经一句接一句在赵崇的耳边响起——自打一个多月以前,他便无端得了个能听见周围人心声的本事,到得如今也是见惯了。 母后昨日提醒他勤劳国事也要记得常去后宫坐坐,又提及他膝下尚无子嗣。 这是要他多召妃嫔侍寝的意思。 可有这么个能听见周围人心声的本事,他也实在难有心情让人侍寝。 谁知届时都会听见些什么? 之前听过些妃嫔的心声,便发现她们无不口是心非…… 念头才起,赵崇脑海随之浮现一道身影。 上午在御花园中,他没有看见那个妃嫔的脸,只看见她纤细的背影,却不妨碍他听见她的心声。彼时顾美人在她面前趾高气扬、矫首昂视,她语声平和,心下想的也全都是与花有关的事:“这朵开得差了些”、“这朵还不错”。回想起来,这幅根本不把顾美人的话往心里去的模样倒也有趣。 云才人…… 母后发过话,再不进后宫便说不过去了。 赵崇想着又抬眼望向被内侍太监端来的牌子。 【老天保佑!德妃娘娘!德妃娘娘!】 【陛下,德妃娘娘!】 内侍太监的心声传来,赵崇伸手去取牌子的动作顿一顿,近乎哂笑出声。 德妃的玉牌被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方才瞥过去他其实便瞧见了。 可见德妃没有少给这奴才好处。 赵崇压一压嘴角,仿若随意拿起一块木牌看得一眼便扣下。 听着耳边骤然响起的一片诧异心声,他淡淡开口:“备辇清竹阁。” “是。” 内侍太监视线略往那块木牌递过去,知是清竹阁云才人的牌子,暗自遗憾着,领着人又悄声退出勤政殿。 不多时,皇帝翻了牌子,今夜要来清竹阁的消息传到云莺耳中。 来递消息的小太监面上赔笑:“恭喜云才人,新进宫的妃嫔里云才人是头一个有这般恩宠的。” “多谢公公。” 云莺客客气气说着,示意碧梧赏了这小太监一个荷包。 小太监谢过赏,欣然退下。 这个消息令清竹阁上下立时洋溢着一片喜气,碧梧和碧柳更急急忙忙帮云莺准备起来。 唯有云莺懒懒的。 侍寝罢了,对她来说实在不新鲜,也没什么可紧张的。 云莺这会儿忽然记起来,前世她亦是新入宫的妃嫔里头一个侍寝的。 只不过那是她花费心思和手段的结果,这次什么也没有做,皇帝竟同样最先翻了她的牌子。 这比被翻牌子更让云莺感到新鲜。 沐浴更衣过,坐在梳妆台前,端详几息铜镜里映出的娇艳面庞,她平静吩咐碧柳和碧梧道:“不必敷脂粉,口脂淡淡的一层即可,发髻也梳得简单一些。” 碧柳和碧梧微怔。 两个人飞快对视过一眼,碧梧劝道:“娘子,今晚您头一回侍寝,总归该仔细打扮一番才是。” 近来天气热得厉害,嫌脸上敷着一层脂粉不舒服,兼之日日待在清竹阁,娘子确实不大折腾这些。但平常图个舒服自在便罢,今夜毕竟要恭迎皇帝陛下…… “不妨碍。” 云莺弯一弯唇,“如今天气炎热,清爽些,想来陛下瞧着也会更舒心。” 口中虽然是这样对碧梧说,但云莺实则是嫌梳妆打扮起来费劲。 尤其按照皇帝脾性,翻了她牌子也不会来得太早,过来以后要不了多久也会歇下,她不如随性些,起码自在。 皇帝也爱美人,这一点她清楚。 但她更清楚这位皇帝陛下不是耽溺美色之人,一时的惊艳并不会当真令皇帝对她另眼相待。 不如省下些功夫。 只要打扮得体不失礼便也是了。 碧梧和碧柳听过云莺的“解释”,见她对此事自有计较,不再多言。 之后两个人一心一意安静帮她梳妆。 如云莺所想,戌时三刻,帝王御辇方才出现在清竹阁。 皇帝赵崇尚未从御辇上下来,抬眼便见穿一袭广袖月白暗花纱花鸟裙的妙龄娘子步出廊下。 周遭光线有些昏暗,辨不甚清楚她面上表情。 此时此刻,她心下似乎什么想法也无,因而未曾听见她的心声。 一阵夜风拂过,裙角微扬,散落在她肩背的乌发也轻轻扬起。赵崇看着这一幕,只觉这个不紧不慢朝他走过来的女子在夜色中竟透出两分飘然出尘的意味。 赵崇视线落在云莺身上,看她行至御辇前,螓首低垂,冲自己盈盈福身。 依旧不曾听见她有何旁的心声。 “免礼。” 赵崇从御辇上下来,伸手扶起云莺,见她抬起头,露出一张莹白的小巧精致脸孔。嘴角弯弯,瞧着也是高兴的,一双明灿的眸子望向他又守规矩地垂下眼。 但她内心仍十分平静。 论起来,旁的妃嫔在见到他的时候可没有一个如她这般镇定的。 大抵有许多人作为对比,她这个样子反而让人舒服些。 赵崇又看云莺一眼方携她入清竹阁。 云莺起居的里间氤氲着若有似无的淡淡花香。 赵崇负手立在花几前,他看着插瓶里被精心修剪过的白栀子,想起白天在御花园云莺所折的便是这种花。 “爱妃喜欢栀子?”赵崇问云莺道。 云莺面上始终笑意浅浅:“只要是好看的物什,嫔妾都喜欢。” 赵崇晓得御花园发生过的事情。 此刻聊起花,他也留意云莺的心声,发现她丝毫没有记起白天那些。 略顿一顿,赵崇又语气随意问:“这花是爱妃自己插的?” “是。”云莺颔首,微笑说,“闲来无事,嫔妾便去折了些回来插瓶。” 没有提起御花园和顾美人。 哪怕心里也压根没有想起顾美人这个人。 看来云才人果真是…… 心大。 赵崇兀自下了个结论,再看云莺,越发觉得顺眼起来。 他笑一笑,握住云莺的手带她离开花几前说:“时辰不早了,安置吧。” 未几时,轻纱帐幔垂落,挡去大半烛光。 云莺拥着薄薄的锦被状若乖巧躺在床榻上,轻轻闭上眼,等皇帝主动来与她进行一番别样交流。 奈何近来习惯早睡,一沾上枕头,困意便一阵阵袭来。 偏偏迟迟没等来皇帝主动,在一片寂然中,云莺不知不觉睡着过去。 而赵崇看着云莺的恬静睡颜,不由失笑。 他不过略迟疑了下是否当真让她侍寝,她竟然这般没心没肺先睡过去了。 也罢。 赵崇收敛心思,手臂揽着云莺,也闭眼休息。 云莺一觉睡得很安稳。 前世到底曾和赵崇同床共枕过七年,对于睡觉时身边有一个赵崇这件事,她不至于不自在。 只是翌日迷迷糊糊醒来时,后知后觉前一天夜里本该侍寝的她却撂下皇帝先睡着了,云莺难免愕然。尤其床畔无人,皇帝不知何时已经起身。在她愣忡之间,轻纱帐幔忽而被一只手撩开。 云莺望去,见赵崇眉眼并无愠色,仪容齐整立在床榻旁,当即眉眼弯弯。 “陛下昨夜休息得可好?” 赵崇挑了下眉,不辨喜怒道:“看来爱妃睡得不错。” “陛下英明。”云莺一面说一面自觉从床榻上下来,“托陛下洪福,嫔妾睡得很好。” 【哎……】 【侍寝之时御前失仪,我可真行。】 记起自己昨夜比皇帝先睡着,云莺有些感慨。 心声传入赵崇耳中,发觉眼前之人非但言行全无慌乱,乃至暗地里自夸起来,险些忍不住失笑。 他斜睨云莺:“扔下朕先行休息的,你倒是头一个。” 以为能将这茬糊弄过去的云莺:“……” “嫔妾御前失仪,请陛下恕罪。” 云莺垂首,深福下去,老老实实地请罪。 赵崇又竖起耳朵偷听她的心声。 【罢了。】 【昨晚的确太过失礼,被降罪也怨不得谁。】 赵崇:“?” 这么快便破罐子破摔? 再一次意识到他这位爱妃的与众不同之处,也非真心想计较的赵崇淡淡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又说,“起来罢。”话音才落,外面大太监语声恭敬提醒赵崇该去上朝了,他便未再与云莺多言,转身大步往清竹阁外走去。 恭送帝王御辇离去之后,云莺回到里间。 碧梧和碧柳围上来,碧梧又开始忧心,迟疑中问:“娘子,陛下怎么瞧着不大高兴?” 云莺倒回床榻上。 她枕着锦被,轻轻打了个哈欠:“陛下方才说下不为例,故而不用担心,往后陛下还会来的。” 唯有再不想翻她牌子才不需要“下不为例”。 碧梧和碧柳听过云莺的话,反应几息渐渐明白过来,又是喜忧参半。 皇帝陛下往后还会来清竹阁自然是好事。 但下不为例……她们娘子这是做了什么居然叫陛下说出这种话? 只过得一个时辰,碧梧和碧柳心中那一半的“忧”便赵崇命人被送到清竹阁的赏赐打消了。金银珠宝、首饰簪子且不提,另还有摆满廊下的各式花草盆栽。 碧梧和碧柳看得呆住。 而云莺得到皇帝赏赐的消息继昨夜她被翻牌子一事之后,再次传遍六宫。 3、意趣 皇帝许久不曾召妃嫔侍寝。 是以,在昨天夜里云莺便已引起阖宫的注意。 今日诸般赏赐也说明皇帝对她是满意的。 往后如何,尚未可知。 妃嫔们心思各异,派人往清竹阁送东西来的却也不少。 碧梧和碧柳清点着那些东西,明白昨夜过后自家娘子变得瞩目,而她们作为大宫女,往后行事更该小心谨慎。 “娘子,贤妃、德妃、蒋昭媛还有吕嫔都命人送了东西过来。” 碧梧说着一一禀报与云莺听,被送来的东西多是些绫罗绸缎与钗环首饰。 “既送来了便收下。”一如往常斜倚在美人榻上的云莺懒洋洋说道,“记得按宫中礼节一一道谢便是。”这些规矩皆有嬷嬷提前教过,倒是不用云莺操心。 碧梧应声,又与碧柳去忙起来。 云莺捏着未看完的话本子,闲闲翻过新一页。 原本按照礼节,妃嫔侍寝以后当要去与皇后娘娘请安。 只如今六宫后位空悬,太后娘娘又不让人去打扰,这一规矩便暂且免了。 倘若正好赶上要去贤妃处请安,少不得同其他人见面。 但凑巧的是昨日已请过安。 因而不必出门的云莺继续窝在清竹阁中。 她也懒得去揣测皇帝心思。 左右不曾降罪,赏赐下来的也都是好物,她只管安心收下便是。 至于妃嫔们怎么想她更不纠结。 一夜恩宠,有脑子的不会因此急冲冲针对起她,没脑子的,也不难对付。 与其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多看两页话本子来得有趣。 饶有兴味将一则故事看罢,云莺正为故事里的娘子悲苦的结局感到唏嘘,碧柳捧着个鎏金紫檀木匣子过来了。 “陛下赏赐下来的钗环首饰已经收拾妥当。” “娘子可要再瞧瞧?” 云莺没抬眼,只一面收起书册子一面道:“不必瞧了,先去帮我另取几册话本子来。”停顿几息,又补上一句,“挑故事团圆美满些的。”正与碧柳说着,便有小宫女禀报顾蓁蓁来清竹阁了。 昨天夜里听闻皇帝翻的是云莺的牌子,顾蓁蓁便一夜未能合眼。 今日又得知云莺收到许多赏赐,她再坐不住。 前两日在陛下面前露脸的人是她。 在新进宫的妃嫔里,头一个得到陛下赏赐的人也是她。 为何第一个侍寝的人却是云莺? 顾蓁蓁一口气哽在心口,堵得叫她实在难受。 尤其昨天在御花园,她方才在云莺的面前炫耀过一回自己得赏。 一夜之间,可谓被打了两回脸! 顾蓁蓁很好奇云莺用的什么手段叫陛下翻了她的牌子。 但好奇归好奇,这种话是绝不可能问出口的。 她来清竹阁也是想要提醒云莺别太得意。 无论如何,云莺不过是个才人,比她这个美人还要低上一些呢! 而听过小宫女禀报的云莺忍不住笑。 看,没脑子这不就来了吗? “碧柳,把匣子打开让我瞧瞧。” 临时改变主意吩咐过碧柳一句,云莺才示意小宫女去请顾蓁蓁进来。 少倾,顾蓁蓁被宫女引着在外间见到坐在窗下罗汉床上的云莺。 “娘子,顾美人来了。”小宫女禀报过后便悄然退下。 顾蓁蓁却一眼注意到摆放在罗汉床榻桌上的那个近乎占据整个桌面的鎏金紫檀木匣子。 匣子打开着,琳琅满目的钗环首饰一片金光浮动,一眼可知其份量。 顾蓁蓁顿时间又心梗一回。 她也得到皇帝赏赐不假,比起云莺这些,却略显得…… “见过顾美人。”云莺在顾蓁蓁脸色微变的一刻站起身与她见礼,之后一面请顾蓁蓁入座,一面语气十分无辜含笑问,“顾美人今日怎么得空来清竹阁?” 被云莺的话拉回思绪,顾蓁蓁敛神,随即面上也一抹笑:“自然是来恭喜云才人的。”她在罗汉床另一侧坐下,这么坐着,哪怕不特地看过去,余光也会扫见匣子里的首饰。顾蓁蓁克制着,暗暗告诫自己忍住,又皮笑肉不笑说,“云才人能伺候陛下开心,我也为云才人高兴。” 适逢碧柳上前为她们奉茶。 罗汉床榻桌被那个紫檀木匣子霸占,云莺便格外体贴将其挪动位置。 这一挪,更方便顾蓁蓁将匣子里漂亮精致的首饰看个一清二楚。 顾蓁蓁:“……” 她嘴角的笑容凝滞,云莺似不曾觉察,兀自轻抚着匣子里一支镶珠嵌宝玉花蝶金钗,笑意盈盈:“多谢顾美人,嫔妾亦不曾想陛下会命人送来这么多的赏赐。” 这是句实话。 毕竟论起来昨天晚上她当真没伺候皇帝高兴。 落在顾蓁蓁耳中便不是那个滋味了。 有昨日御花园之事在前,兼之把皇帝陛下的这些赏赐赤条条摆在她面前,分明是故意向她炫耀。 是炫耀也是挑衅。 想到这一点,想到云莺暗地里指不定怎么笑话她,顾蓁蓁再压不住脾气。 “云才人,得过陛下赏赐的人多着呢。”脸上笑容淡下去两分,顾蓁蓁盯一眼云莺,又抬手扶了下发间的赤金嵌宝石双蝶步摇,暗暗提醒云莺她也得过陛下赏赐,最后轻抬下巴道,“若此时便恃宠而骄,洋洋自得,只怕不好。” “才人”两个字,顾蓁蓁说得极重。 这是让云莺要自重身份呢。 云莺听得明白,却不想浪费力气和顾蓁蓁起口舌之争。 看着顾蓁蓁倨傲的模样,她悠然从匣子里取出那支镶珠嵌宝玉花蝶金钗。 这支金钗做工考究,比顾蓁蓁戴的那支步摇更精致,金钗上面镶嵌的宝石与珍珠亦是品质极佳。 而这样的金钗在这些赏赐里也谈不上最好的。 云莺捏着金钗佯作细细端详:“顾美人,你说嫔妾戴这支金钗会好看吗?”不待顾蓁蓁应声,她喊来碧梧替她将金钗戴上。一支金钗不够,又陆陆续续从匣子里挑出许多首饰,一一让碧梧帮她戴上了。 转眼间匣子里的那片金光转移到云莺的头顶。 顾蓁蓁从旁看得目瞪口呆,到底如这般胡乱堆砌,不拘多么精致好看的首饰也要失去光彩。 偏云莺看着浑然不觉。 甚至让大宫女去取来一面铜镜,已然笑吟吟揽镜自照,眼底流露满意之色。 “不愧是陛下赏赐的东西,便是怎么戴都好看得紧。” “顾美人,你说呢?” 云莺照过一会儿铜镜,对自己这幅花蝴蝶般的滑稽模样很满意,忍不住笑。 彻底哑口的顾蓁蓁:“……” 顾蓁蓁只是觉得无言以对。 她从前怎么不知云莺原是如此庸俗浅薄之人?这样多好物落到云莺手里,实在是暴殄天物。 顾蓁蓁心下一阵扼腕,深觉过来清竹阁纯粹没事找事。 又因此心底生出几分幽怨,怨连云莺都比她先得到陛下的宠爱。 不到一盏茶功夫,顾蓁蓁告辞而去。 云莺让碧梧替自己去送一送她,弯唇慢悠悠放下铜镜。 “娘子好端端的怎么和顾美人置起气来了?”顾蓁蓁一走,碧柳按捺不住笑着问云莺。在碧柳看来,云莺这满头金钗簪子步摇的模样便是和顾蓁蓁置气的结果。 “快来帮我把这些卸了。” 云莺揉一揉发酸的脖子,这么多的首饰堆在头顶,实在让脖子受累。 但她这么做可不是在和顾蓁蓁置气。 只是对付顾蓁蓁这样脑子不多的人也不需要有太多的脑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便足够了。 弯弯绕绕太多,顾蓁蓁看不明白,届时无非白费力气。 除此之外,她相信此事很快也会传到那些对她变得上心的妃嫔耳中。 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 一个看起来没什么脑子的妃嫔当然比心计深沉、心性沉稳来得让人放心。 她无心博皇帝的宠爱,亦无意去重复前世的勾心斗角。 何况没有帝宠便没有勾心斗角的本钱,倒不如让那些人把她看做比顾蓁蓁更没有脑子的存在,乐得消停。 碧梧送走顾蓁蓁,回来和碧柳一起小心帮云莺将满头的首饰卸下来。折腾一场,受累了的云莺看这些首饰变得不大顺眼,当即让碧梧和碧柳把它们收进小库房。 清竹阁发生的事在晌午便传到许多妃嫔跟前。 又不仅是妃嫔,皇帝赵崇也知道了。 “臣妾看云才人却是个天真可爱的,才会因为喜爱陛下赏赐的首饰簪子便索性戴了满头。”德妃陈雪珍借着送甜汤来见皇帝,说笑之间聊起云莺和顾蓁蓁之间发生的这一桩,末了含笑评价道。 【这云才人也是个没脑子的。】 【幸得陛下最不喜这等没有脑子的人,云才人的恩宠算是到头了。】 赵崇不动声色听着德妃口中的话,同样听着她的心声。 然而德妃眼里佐证云莺没有脑子的一桩事,在赵崇听来却颇有几分意趣。 没有脑子?她才不会是没有脑子。 赵崇回想起昨夜和今早云莺那些心声,再联系她今天反常的举动,反倒好奇起她为何如此。 “小娘子心性罢了。” 淡淡说得句,赵崇对德妃道,“朕尚有许多奏折未批,你先去吧。” 闻言,哪怕舍不得离开,德妃也唯有道:“陛下既有正事要忙,那臣妾便不打扰陛下了。也望陛下勤劳国事之余保重身体,有劳有逸。臣妾……”赵崇一抬眼,那句“臣妾会在琼华殿等着陛下”未能真正说出口,德妃只一福身说,“臣妾先行告退。” 赵崇颔首,德妃依依不舍离去。 之后他并未多想云莺的事,继续批阅起奏折。 “陛下,该翻牌子了。”不觉天色渐晚,内侍太监已领人捧着妃嫔的牌子进来请赵崇示下。 赵崇头也不抬,口吻随意道:“去清竹阁。” 4、晋封 皇帝又翻了她的牌子。 让碧梧送走来清竹阁传消息的小太监后,云莺难得狠狠地迷惑了下。 虽然晨早皇帝去上朝前说过一句“下不为例”,意味着今后仍有可能会翻她牌子,但她也没有想到第二次侍寝来得这么快。难不成……皇帝对昨夜不甘心? 云莺原本认为自己对皇帝的脾性颇有些了解。 可皇帝如是行径,与她记忆中的那个人却变得有几分出入。 诚然前世皇帝也会连续几夜翻她的牌子,但那是她宠冠六宫之后的事情。 自谈不上如现下这般莫名。 不过而今云莺心态好。 这些迷惑情绪只困扰她小半晌的功夫便被她抛之脑后。 皇帝来不来清竹阁也不受她左右。 要来便来罢,无非她今夜尽量打起精神,别再和昨天夜里那样丢下皇帝先睡着便是了。 云莺面上一派云淡风轻,碧梧和碧柳却为此惊喜不已。 白天的赏赐与连续宿在清竹阁,怎么看怎么是她们娘子得宠帝前的征兆。 “恭喜娘子。”折回来的碧梧和碧柳齐齐欢喜冲云莺福一福身。 云莺看她们二人眼角眉梢满是笑意,无意泼冷水,只让她们各自去为今晚恭迎皇帝做准备。 而沐浴更衣过后,不必云莺吩咐,碧梧和碧柳已经如昨日那般为她梳妆。 依旧是素净的一张脸,淡淡擦一层口脂。 皇帝却比昨日来得更早些。 戌时未至,率领宫人们迎至廊下接驾的云莺便被赵崇带回清竹阁中。 “爱妃在看书?” 发现罗汉床榻桌上倒扣的一本书册子,赵崇落座以后顺口问道。 云莺微笑回:“嫔妾闲来无事,随便看看。” 赵崇取过那书册子,略翻看过两页,发现是坊间话本传奇,也无太多兴趣,便搁下了。 碧柳和碧梧这时用托盘端着冰镇酸梅汤和几样小点从外面进来。 赵崇余光瞥见她们的身影,眉眼不动,语气依旧随意问起云莺:“听闻今日有人跑来你的清竹阁闹事?” 今天来过清竹阁的唯有顾蓁蓁。 皇帝的一句话进来里间的碧柳和碧梧皆听见了,她们面上强忍不显,心下惊讶又按捺不住激动。 【陛下晓得顾美人做的那些事了?!是不是准备为娘子撑腰?!哇!!!】 低着头的碧柳双眸亮起来。 【菩萨保佑,陛下果然在意娘子,娘子的日子要好起来了,真好。】 碧梧由衷为云莺高兴,昨天之前发愁的情绪也消减了。 而赵崇真正在意的自是云莺心中所想—— 【闹事?顾蓁蓁?奶猫龇牙罢了。】 【不过好端端提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做什么?有这等闲情,不如多批几本奏折。】 这话大胆到可谓大逆不道。 偏生又是督促他勤政,叫赵崇头一回生出些许哭笑不得的情绪。 他提起此事全因好奇云莺为何冒出那等做派。 反倒被云莺内心的话闹得无言,换作旁人被他关心,哪一个会是这种心思? 不知心声被窥探个干净的云莺只淡淡一笑:“些许小事,嫔妾自己便能处理,不敢烦劳陛下挂心。”她不否认顾蓁蓁来者不善,也未趁机告状将事情闹大。一旦事情闹大,便要横生许多枝节,得和顾蓁蓁反复纠缠……太麻烦了。 太麻烦? 虽然本意并不是要为云莺做主,但见她不买账,赵崇偏不想略过这一茬。 “爱妃此话,难道还有什么是朕不能知道的吗?” 赵崇眸光微沉看着云莺,似欲刨根问底。 云莺只觉得好笑。 这么点小事也值当不依不饶的。 看来陛下不是有闲情,而是有哪根筋搭错了。 突然挨骂的赵崇:“……” 他听着云莺暗地里胆大包天的腹诽,快被她这一连串反应气笑。 顾美人为难她,不见她多在意。 他对此事表现得关心些反倒遭她的嫌弃。 赵崇多少受了点刺激。 然而云莺这会儿尚未开口回话,他不好直接表现出来,不得不维持着面上的平静淡定。 “嫔妾只是不想拿些许小事扰了陛下的雅兴,还请陛下恕罪。”云莺将冰镇酸梅汤和糕点一一端上榻桌,抬眸笑吟吟看着赵崇,顺便将话题转移,“嫔妾让人备了几样家常小点,陛下尝尝?” 探听白天清竹阁发生的事这个初衷难以达成,赵崇一时也无意再听云莺那些胆大包天的话。 因而借坡下驴,同她一道用起宵夜。 不提那些,赵崇发现云莺内心恢复面上的镇静与温和。 于是他知情知趣一回,他们两个人之后便也相安无事直到安置。 服侍赵崇宽衣后,云莺如前一夜般乖巧躺着。 只是比起昨天的心平气和,她今天多暗暗告诫自己两回不能再睡着。 一旁的赵崇听她心里嘀嘀咕咕,嘴角微弯又心生感慨。 以他如今这般,如何安然做那事…… 还是下回再说罢。 云莺状若乖巧等着赵崇行动,当被他揽入怀中时,她表现得更为乖巧,十分配合的双眼紧闭。却在下一刻听见头顶传来皇帝的声音,颇温柔的一句:“睡吧。” 云莺:? 疑惑一瞬,她便坦然接受皇帝今天不打算与她进行别样交流的事实。 甚至在皇帝怀里稍微调整了下姿势,以令自己可以趴得更舒服。 而后身心放松,安然入睡。 赵崇便未能捕捉到任何来自云莺的腹诽。 不多时,怀里温软的小娘子轻浅的呼吸声传来,他垂眸去看一刻钟不到已陷入睡梦之中的云莺,禁不住轻笑。 罢罢罢。 赵崇手指摸着云莺柔软的手掌,收回视线,重新闭眼寻找睡意。 云莺一场大觉照旧睡得十分香甜。 但她也恪守妃嫔本分,翌日随赵崇起身,服侍过他洗漱梳洗,又恭送他离开清竹阁去上朝。 而坐在御辇上的赵崇心情不错。 虽然云莺心下有不敬之言,但他不至于去计较这些,何况也不是什么恶毒怨毒的心思。 倘若认真计议,这两夜在清竹阁倒是比在别处有趣味。 “夏江。” 赵崇一开口,跟随在御辇左右的大太监夏江立时恭敬应声:“奴才在。” “清竹阁云氏自入宫以来蕙质兰心,甚得朕意,今晋其为……” 略略停顿,赵崇道,“婕妤。” 夏江的性子一向沉稳。 但此刻听见赵崇的话也不免诧异,两日之间,又是赏赐又是晋封,可谓六宫之中独一份的恩宠。 “是。” 几息时间,夏江收敛起思绪,恭敬应声。 云莺由从五品的才人晋封为从四品婕妤的圣旨飞快便晓谕六宫。 琼华殿内各色瓷器也被砸碎一地。 姜贵嫔踏入琼华殿正殿时瞧见的便是一片乱糟糟景象。 坐在罗汉床上的德妃满面愠怒,显被气得不轻,这股怒火正因云莺而起。 “娘娘何苦为着一个小小的婕妤大动肝火,伤了自己的身子。”示意德妃的大宫女霜红让宫人将殿内清扫干净,又让众人先退下,姜贵嫔方缓缓走向德妃。 见姜贵嫔过来了,德妃陈雪珍面色稍缓。 可提起云莺依旧火大。 “一个小小的婕妤却让陛下连着两夜宿在清竹阁,昨日赏赐、今日晋封,这般手段,从前当真小瞧了她去。”德妃恨恨,原本她觉得皇帝陛下对云莺无非贪图一时新鲜,未想转眼会变成这般。 陛下不是最厌烦那等没脑子的人吗? 昨日她特地提及清竹阁发生的事,陛下竟又翻云氏的牌子,还让云氏从才人一跃变成婕妤。 婕妤从四品,美人正五品,而才人,从五品。在今日晋封之前,云莺是才人,顾蓁蓁是美人,顾蓁蓁压云莺一头,今日之后,云莺是婕妤,顾蓁蓁仍是美人,变成云莺压顾蓁蓁一头。去清竹阁寻事的恰恰是顾蓁蓁,皇帝如此,焉知不是为云莺撑腰,警示顾蓁蓁与六宫妃嫔? 若非昨日在皇帝面前提起过云莺,德妃不会这么恼火。 她盼皇帝冷落云莺,而不是连续翻云莺的牌子,乃至晋封云莺。一个小婕妤不值得她上心,这的确不假,但皇帝或许对这个人另眼相待,她要如何不介怀? “陛下怎么便瞧上了她?” 德妃攥紧手中一方牡丹罗帕,又轻叹一气,“已经一个多月了,陛下只这两日来了后宫。” 姜贵嫔见德妃冷静两分,安抚道:“正因如此,陛下连着两日去清竹阁,虽说让云氏享受这般荣宠,但也将她推上风口浪尖。陛下若真心爱护她,如何舍得叫她这样稚嫩的小娘子承受那些?” “因而娘娘不必为一个小小婕妤不快。” 姜贵嫔勾了下唇,“我见她行事那般不知收敛,想必很快会吃到苦头。” 几句话说得德妃心气稍顺。 她轻轻颔首,又看一眼姜贵嫔笑道:“的确是这个理,指不定这宫里头又要有好戏看了。” “霜红。”德妃扬声喊大宫女进来,侧眸吩咐,“去小库房把那对东珠软镯找出来送去清竹阁,贺云婕妤晋封之喜。” 派人送贺礼到清竹阁的妃嫔很多。 碧梧和碧柳盘点过,基本上六宫有名有分的妃嫔都命人送了贺礼来。 云莺单手托腮歪着脑袋看向那些贺礼,内心万分不解。 她昨夜究竟做过什么? 皇帝甚至没要她侍寝,为何突然晋封她?难道这样也让皇帝满意了? 晋封之事来得几分蹊跷诡异,云莺难免多想,思索片刻,又觉得无趣得很。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她干脆抛开这些,吩咐过碧梧和碧柳将贺礼都登记入库,便走到廊下拿着剪子修剪花枝去了。 归根结底全因皇帝脑子搭错筋。 拿皇帝撒气是不能,拿他赏赐下来的花花草草总可以。 麻烦也确实来得迅速。 第二日的清早,碧柳如常带小宫人去冰库取冰,却回来得比平日迟。 “娘子,奴婢的香囊不知怎得弄丢了。”碧柳脸色发白,禀报云莺,“取冰回来的路上,走到一转角处,突然有个小宫女慌慌张张冲出来撞到奴婢身上。她逃得极快,奴婢没看清那小宫女的脸。后来发现香囊不见了,奴婢折回去找得许久也未寻见,想起此事,不知怎得总觉得心慌……” 云莺方合上手里的书册子,尚未开口,碧梧又从外面匆匆进来。 “娘子,顾美人落水了。” 5、造次 顾蓁蓁落水了,却是被人推入荷花池的。 落水前,她惊慌中胡乱从那个推她入水的人身上拽下来个香囊。 云莺赶到秋阑宫的听雨楼时,顾蓁蓁双唇发白,昏迷未醒,但手指紧紧攥着一个香囊不肯松开。 她一眼瞥过去便认出那个香囊正是碧柳之物。 先有碧柳丢了香囊,跟着顾蓁蓁落水,而后贤妃派人请她过来听雨楼,前世在宫中的沉浮经历令云莺无须多加思考立时明白一切冲她来。是以在她过来听雨楼之前,已晓得后面大概会发生些什么。 这个局在云莺眼里谈不上多么高明。 但倘若她当真是和顾蓁蓁比着炫耀皇帝赏赐的性子,如此倒也足够。 背后之人必然清楚,一个香囊而已,根本不足以定罪。皇帝也不会刚晋封她便降罪于她,那样无异于承认自己眼光极差,去宠爱心性恶毒的妃嫔。 只在此人眼中,她初得帝宠,且才晋封为婕妤,又大约是个不知宫中险恶的,故而这一场陷害其真正目的不在于扳倒她,更多是试探与警告。 试探她是否如之前表现得那般无脑,警告她后宫这个地方不是那么简单,顺便让顾蓁蓁往后更记恨于她,说不得从此鹬蚌相争。 有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她自己无疑最为清楚。 若她慌张无措,急于在皇帝面前澄清,再与顾蓁蓁起争执,兴许便口不择言、出丑失仪了。 而那人想来根本不担心会查到自己身上。 这种事定是吩咐宫人去做的。又诚如香囊无法作为切实证据,哪怕顺利揪出那个推顾蓁蓁入水的宫人,也不可能凭借小宫人的几句指认去定一个妃嫔的罪。 来听雨楼的路上,云莺已不费吹灰厘清其中弯弯绕绕。 细想一想,皇帝多半不会降罪于她,至多训诫几句,对她根本不痛不痒。 再则如若说穿了,像这样的事,皇帝有心护她,是她做的她也能平安,皇帝借题发挥,不是她做的,她也一样会倒霉。为不为自己辩解其实不影响这一点。 因此如何应对接下来的诬陷,她的选择不少。 可如背后之人所愿摆出恃宠而骄的做派。 抑或在皇帝面前哭一哭,掉上几滴眼泪便多半也揭过去了。 但这些选择逃不过要做一场戏。 累得慌不说,又白白给这些人添乐趣让这些人看热闹。 云莺便无心于此。 只重来一世,她虽无意争宠,但算计到她头上,她也是不会让她们如愿的。 前来关心顾蓁蓁的妃嫔也不少。 贤妃、德妃、蒋昭媛、姜贵嫔、崔婕妤这会儿都在了。 掩藏来时诸般心思的云莺与她们一一见礼,外面又有小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陛下驾到——” 贤妃当下连忙领着一众妃嫔迎出去。 “都起来吧。”从御辇上下来的赵崇免去众人的礼,大步走向贤妃。他视线扫过一众妃嫔,目光在云莺的身上稍作停留,便又看着贤妃问,“怎么回事?” 贤妃现下负责掌管六宫事宜,妃嫔有事,她自然到场。 皇帝也是她命人去请来的。 “回陛下的话,顾美人今日在御花园的荷花池旁赏花时无端落水了。虽被救起,但到得此时也未醒来,臣妾不得不命人去请陛下。”贤妃规规矩矩回赵崇的话,只不提顾蓁蓁应当是被人推入水中,为人所害,也不提云莺有嫌疑。 “太医如何说?” 赵崇抬脚步入听雨楼,又问得一句。 贤妃道:“太医说顾美人昏迷乃因呛水,寻常而言,只待醒来便无碍。至于有无别的病症,须得待顾美人醒后再次为顾美人诊断才能定论。” 赵崇几不可见颔首,步入里间,走到床榻旁。 床榻上躺着的人尚未睁眼,她的心声已经传到赵崇耳边了。 【陛下来了!】 【哼!云莺,你害我至此,待会看陛下怎么收拾你!】 下一刻,赵崇看见顾蓁蓁悠悠醒转。 她缓缓睁开眼,眼帘轻抬,目光在他脸上停顿数息,立刻泪花闪烁。 顾蓁蓁早便醒了,但她听见底下的人说香囊是云莺身边大宫女的,也听见贤妃派人去请赵崇,于是一直闭着眼在等皇帝。现下皇帝出现,她终于可以睁开眼,装昏迷期间酝酿好的说辞也立刻派上用场。 “陛下,嫔妾……嫔妾……” 不知皇帝听见她心声的顾蓁蓁犹自顾自做戏。 此刻的她面容苍白,语声沙哑,泫然欲泣,说不出的柔弱可怜。 嗫喏过几声,顾蓁蓁又垂下眼慢慢道:“陛下,嫔妾……嫔妾不是失足落水,而是为人所害,被人推入水中的。当时……嫔妾在荷花池旁赏花,忽然被人从后面用力推了一把,这才会落水……嫔妾平素恪守本分,谨言慎行,未曾想竟会遭此毒手……” 说着将手里一直紧攥着的那个湿漉漉的香囊往赵崇面前递一递。 顾蓁蓁重又抬眼望向赵崇,两行清泪滑落,压不住悲愤:“这香囊便是嫔妾从那个歹毒之人身上拽下来的!” “这不是云婕妤身边大宫女的香囊吗?!”此话一出,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宫女慌忙跪下磕头请罪,“是奴婢失言,请陛下和娘娘恕罪。” 说话之人乃是顾蓁蓁的大宫女翠梅。 “云婕妤身边大宫女的香囊?”在赵崇与贤妃开口之前,德妃轻笑一声慢悠悠说,“你可得看仔细了,若胡乱攀咬贵人,仔细你的皮。” 大宫女翠梅一磕头道:“奴婢前日随顾娘子去过清竹阁给云婕妤道喜。” “那时便见过云婕妤的大宫女碧柳身上佩着这香囊。” 顾蓁蓁听言,手指收紧攥着香囊,她一面落泪一面看向云莺,难以置信道:“云婕妤,往日你我虽有些龃龉,但我从不曾因此加害于你。未想你竟如此歹毒,设计谋害我性命!”她嘤嘤而泣,便掀开锦被从床榻上下来,对着赵崇深福下去,“求陛下为嫔妾做主!” 这时贤妃出声道:“顾美人冷静些,今日之事自然会查清楚。但仅凭一个香囊也不能说与云婕妤有关。” “不是她又还能是谁?!” 顾蓁蓁见贤妃似乎偏袒云莺,只求赵崇,“陛下,请陛下为嫔妾做主!” 一直不曾发话的赵崇面色冷冷。 周遭的人心声从方才起便不停传入他耳中,呱噪异常。 除去顾蓁蓁认定云莺谋害于她之外,大多或看好戏或幸灾乐祸。 甚至还有一个忙着吟诗,实在是…… 赵崇想着心绪顿一顿。 他后知后觉自己始终没有捕捉到云莺的心声。 眼见顾美人落水之事的矛头指向她,她对此竟什么想法也没有? 赵崇不动声色侧眸,发现云莺站在离床榻最远的地方。纵然云莺昨日已被晋封为婕妤,可在场的妃嫔里她依然是分位低的那一个,按照规矩只能站在末尾。 正当这时,赵崇蓦地听见一句—— 【这花养得真不错。】 这心声来自云莺。 赵崇一顿,注意到在云莺身侧不远处花几上的一盆蝴蝶兰。 这盆蝴蝶兰开得正盛,花朵娇艳又俏丽。 但满屋子的人也唯有她有心情赏花了,哪怕她本该是最没有心情的那个。 “扶顾美人回床榻上去,让太医进来诊脉。”里间安静过半晌,赵崇沉声发话,自然无人敢违抗,顾蓁蓁也乖乖被宫人扶回床榻上躺着。 只顾蓁蓁本以为赵崇接下来要为她讨公道,却见赵崇再无别的话,拂袖转身大步走出里间。 这般举动引得她愣住,也令妃嫔们一怔。 贤妃最先反应过来,安抚顾蓁蓁两句,便跟上赵崇的脚步出去外面。 其他人很快也跟出去。 云莺没有在意妃嫔们一出一出的戏,也没有在意赵崇的这些反应。 她慢悠悠跟在往外间移动队伍的尾巴上。 当云莺从里间出来的时候,赵崇已然在上首处落座了。 他看着云莺,语声淡淡直接点她:“云婕妤可有什么话想说?” 被点名的云莺缓步上前,她垂首冲赵崇深福下去,平静道:“启禀陛下,嫔妾无话。”不是无话可说,只是无话。 这样几个字便引得赵崇耳边又聒噪起来。 其中依旧没有来自云莺的心声。 赵崇皱皱眉。 他盯住云莺:“云婕妤此话何意?” “回陛下,今日之事,嫔妾听凭陛下决断。”云莺低着头,语气几乎听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徐徐道,“若陛下认为顾美人落水之事与嫔妾无关,嫔妾无话。若陛下认为顾美人落水之事与嫔妾有关,嫔妾也无话,甘愿受罚。” 言下之意,他这个皇帝说什么便是什么。 想起云莺前一日在清竹阁暗地腹诽过他搭错筋,哪怕此刻云莺内心没有其他想法,赵崇也觉得她的这番无关辩解的话有几分阴阳怪气,听起来不怎么顺耳。 仿佛在说—— 若不能还她清白便是他昏聩无能,她认了倒霉。 顾美人落水一事与她无关,他知道。若要针对顾美人,前两日在他跟前有得是机会编排。她一个字不提,连这个人都懒得记起来,怎会肯花费心思去谋人性命? 可她这般态度…… 分明未捕捉到云莺心声,偏感觉自己又挨骂的赵崇隐隐的不快。 德妃觑着赵崇脸色,见他眉眼微沉,便也板一板脸,厉声呵斥云莺:“云婕妤,你大胆!你若无话分辨便认罪受罚,休在陛下的面前造次!” 云莺眉眼不动,心下冷笑。 【这也算得上造次?】 【嗯,没错,我大胆,我造次,那又怎样?不服咬我啊。】 “嫔妾不敢,嫔妾听凭陛下决断。” 云莺懒得想别的说辞,直接重复了一遍自己之前“造次”的话。 终于又捕捉她心声的赵崇:“……” 6、云锦 云莺的桀骜大胆,赵崇前两日已领教过。 这会儿听见她心声谈不上惊讶,只觉得愈发坐实她内里那不同寻常、暗藏反骨的性子。 一时又想,她应也是相信他的。 故而被诬陷之后不多辩解,准备将一切交由他来处理。 赵崇想着脸色稍缓,听过云莺形如敷衍之言的德妃却变得眉头紧皱。其实从顾蓁蓁的大宫女翠梅指认那个香囊起,德妃便对云莺的反应感到两分疑惑。此时德妃疑惑更甚,同样拿不准云莺的心思。 倘若说云氏心计深沉,她似也不知借此事在陛下面前博取怜爱。 倘若说她没脑子,她的反应又很平静,并未御前失仪。 连顾蓁蓁都知要趁机卖弄一番可怜。 她却只是不慌不忙说出听凭陛下决断之言…… 德妃心思转动,暗忖间又悄然抬眸去看不远处的云莺。 她今日穿一条浅紫的襦裙,胸前的系带上绣着蓝色的鸢尾,身上的首饰也不多,越发显得素净。新入宫的妃嫔里论起美貌,云氏毫无疑问是其中生得最美的那一个,又正当人比花娇的年纪,哪怕如此打扮也全然藏不住她的丽色。 这般丽色如若当真叫陛下上了心…… 德妃心思一沉,面上却讥诮一笑:“好生骄横的一个小娘子。” 正欲借题发挥敲打云莺几句,忽见赵崇站起身,德妃噤声,随即眼瞧着那道明黄身影走向云莺。 她咬牙,跟着站起身的同时藏在袖中的手暗暗攥了攥。 赵崇走到云莺面前,垂眸看得云莺几息时间,见她发鬓间钗环简单,素雅得过分,淡声问:“朕赏你的首饰怎不见你戴,可是觉得不满意?” 云莺:“……” 她穿成这样适合戴那些吗? 赵崇听着云莺腹诽,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又在她开口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之前扬声道:“夏江,回头送两匹今年新进贡的云锦去清竹阁。”复在周遭一片哗然的心声中,伸手虚扶云莺起身,“顾美人落水一事与你无关,朕知道。”此话一出,今日的事情便伤不到云莺分毫了。 贤妃是淡定的性子。 但听见皇帝命夏江送两匹云锦去清竹阁,她也忍不住感到诧异。 云锦的用料极为考究,又精美绚丽,宛如云霞,在贡品里也是稀罕之物,后宫妃嫔轻易不可得。 而皇帝将其赏赐给云莺…… 听罢赵崇后面的话,贤妃逐渐明白过来。 陛下的赐云锦之举是安抚云莺,亦表明相信云莺与顾美人落水之事无关。 “但此事总该有个说法。” 赵崇看向贤妃,“六宫之事由你掌管,这件事朕便也交由你查办,务必还顾美人真相,还云婕妤清白。” “是,臣妾领旨。” 贤妃吕兰双恭敬福身,领下赵崇的口谕。 赵崇才吩咐过,又有另一名大太监夏海进悄声禀报:“陛下,蜀中急报,江南西道急报。” 于是妃嫔们见皇帝表情变得极为严肃,俨然是有大事。 “你们也都散了吧,勿要扰了顾美人休息。” 赵崇说得句,便在妃嫔们的恭送中坐御辇离开听雨楼回勤政殿去了。 御辇不一时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皇帝离开,妃嫔们心绪放松不少,不似方才处处拘谨。 “又该恭喜云婕妤了。”吕嫔走到云莺身边,笑道,“每年进宫的云锦拢共不过那么些,便是贤妃娘娘和德妃娘娘也不过得两匹,其他姐妹更只能想一想。到底云婕妤才是姐妹中有福气的那个。” 三两句话既叫许多人扎心,也成功帮云莺多拉回仇恨。 德妃听见吕嫔的话,剜她一眼,冷笑:“姐妹不同命这样的事儿,吕嫔不是最有感触么?” 吕嫔唇边的笑霎时凝滞住。 她与贤妃吕兰双便恰恰是亲生的姐妹,但她是庶出,吕兰双是嫡出。 一个是嫔一个是掌管六宫的贤妃…… 她如何能与吕兰双比? “都散了吧,陛下有口谕,勿要扰顾美人休息。”贤妃适时开口,打断吕嫔与德妃的对话。 德妃轻笑,倒也不再继续说什么,带大宫女先走一步。 蒋昭媛、姜贵嫔和崔婕妤相继行礼告退。 吕嫔也冷着脸告退了。 “贤妃娘娘,嫔妾先行告退。”其他人离开后,终于轮到云莺。 顾蓁蓁这时被大宫女从里间扶出来。 得知皇帝说自己落水之事与云莺无关,顾蓁蓁实难压抑愤怒,她又气又恼,脸颊一抹异样的潮红,指着云莺道:“是你!分明是你做的!云莺,即便陛下这次偏袒于你,我也绝不会饶过你!” 这话却无异于指责皇帝不分青红皂白、不论是非对错。 贤妃蹙眉,低声斥责:“顾美人慎言!” “你落水之事,陛下已交由本宫查办,本宫自会查明真相,给你说法。” “现下并无云婕妤谋害你的铁证,你不可如此妄下论断。” 顾蓁蓁自然不服。 云莺在皇帝面前都选择不辩解,在顾蓁蓁面前更不会浪费口舌。 “嫔妾告退。” 与贤妃福一福身,云莺没有去多看顾蓁蓁,兀自离开。 顾蓁蓁气得又是泪花闪闪。 贤妃朝云莺的背影看过去一眼,让宫人把顾蓁蓁扶回里间,宽慰几句,再向太医询问情况。 直到安顿好顾蓁蓁,贤妃才离开听雨楼。 出得秋阑宫,她的大宫女素玉方才低声开口:“娘娘,云婕妤她……” 贤妃坐在轿辇上,仰面去看头顶湛蓝的天空:“素玉,迟些你派个人去清竹阁把云婕妤的大宫女碧柳喊来朝晖殿,我要问她话,记得提醒那宫人客气些。” “是,奴婢记下了。” 素玉便也明白自家娘娘的心思,只颔首应下贤妃的话。 云莺回到清竹阁便懒在美人榻上。 重生之后她姑且算头一回应付这种场合,放在前世自觉得不值一提,如今唯独觉得累得慌。 外面热得厉害,云莺这会儿身上腻出汗。 碧梧和碧柳也一个为她打扇一个送来冰镇过的糯米酒让她喝着消暑。 这种糯米酒不醉人,滋味清甜。 大热天喝着很是醇香清凉。 云莺满满饮下一盏又和碧柳要来第二盏,碧梧待她歇得片刻才问:“娘子,顾美人这桩事……之后会如何?”又担忧问,“顾美人手里拽着的那香囊确实是碧柳的,会不会牵扯到碧柳身上?” 皇帝开过口,碧梧不担心云莺有事。 但碧柳不过是个宫女,要磋磨一个宫女实在太容易了。 无缘无故被牵扯进谋害妃嫔的事情里,要说不心慌不害怕定不可能。 但碧柳最害怕的是这件事祸及云莺。 现下晓得云莺无碍,碧柳心里也不那么怕了。 她将又一盏糯米酒捧给云莺,轻声却坚定说:“只要娘子平安无事,奴婢怎样都无所谓。” “贤妃晚些应会找你过去问话。”云莺接过糯米酒,慢慢喝一口,“但想来贤妃不会为难你,你不必紧张,据实回答即可,切莫自作聪明。” 贤妃是聪明人,寻常做事也算公允平和。 皇帝在听雨楼既已发过话,她断然不会故意刁难碧柳,让旁人捉住把柄。 是以云莺不担心碧柳会无端遭罪。 这种情况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把事情经过说清楚便足够了。 又一盏糯米酒下肚,云莺整个人舒服不少,见碧柳和碧梧眉眼仍有忧虑之色,方多说两句:“陛下赐我云锦,便是相信我与那事无关。不管贤妃怎么看我,在这种情况下她岂会忤逆陛下的意思?因而你们不用担心,碧柳也不用害怕,只消在贤妃问话时把今早发生的事说清楚即可。” “是,奴婢明白了。” 碧柳见云莺十分笃定,安心不少。 果然迟些贤妃宫里的小宫人来传话让碧柳去怡景宫朝晖殿。 碧柳才随那小宫人去,夏江又领着人送来赵崇吩咐过的那两匹云锦。 “陛下身边需要有人伺候,奴才这便告退了。”东西交到清竹阁的宫人手里,夏江开口道。 云莺说:“公公既有要事在身,我也不留公公用茶了,公公慢走。” 夏江躬身又说:“云婕妤请留步。” 云莺便示意碧梧帮她送一送,待夏江退下,她看向宫人捧着的云锦。 陷害的把戏不高明,皇帝不会降罪她,这些云莺早有预料,但是这两匹云锦不在预料之中。她走过去,手指一点点抚过精美的锦纹,不得不承认漂亮的东西便是十分容易夺人喜爱。哪怕前世拥有过云锦裁制的衣裙,如今再得此物,心下一样是欢喜的。 “碧梧,仔细将这两匹云锦收着。” 见碧梧送走夏江回来,云莺吩咐道,“待天气凉下来些再拿出来裁新衣。” “是,娘子。” 碧梧微笑福一福身,带着宫人去办这事。 晌午附近,碧柳从朝晖殿回来。 如同云莺所说那般,贤妃没有为难碧柳,问过情况便让她先回清竹阁了。 而八百里加急送入宫中的蜀中与江南西道的急报皆与天灾有关。 只一边是旱灾,一边却是洪涝。 消息晚些也传回后宫。 云莺午睡醒来正和往常一样在看话本,听过碧梧的话,她放下手中的书册子,凝神思索着。 “娘子,怎么了?”碧梧轻声问道。 云莺摇摇头,轻叹一气:“干旱洪涝虽说是天灾,但处理不好便要造成人祸,终是百姓受苦。” “碧梧,你和碧柳先行去准备着。” 不甚明白云莺话中之意的碧梧问:“娘子要奴婢们准备什么?” “清点下小库房里的黄白之物,想来很快会派上用场。”云莺平静解释。 地方受灾,宫中捐献银钱也算是个旧例。 不过妃嫔们大多有自己的小心思,有些平常手头阔绰的,这种时候常常不舍得捐多少出来。 她只好帮上她们一把。 也顺便……回报下今日这出栽赃陷害的深情厚谊。 想必,大家都会开心。 7、薄力 顾蓁蓁遇害落水以及蜀中、江南西道受灾的消息也相继传到永寿宫。 周太后先得知的是在听雨楼发生的事情。 徐嬷嬷一面替周太后打扇一面细细将听雨楼的事对周太后说了。她是自周太后进宫便跟在周太后身边的老人,到得如今感情深厚,说起闲篇也多两分随性。 说罢听雨楼发生的事,徐嬷嬷温声道:“娘娘,看来陛下对这个云婕妤是有几分偏爱的。” “才几日功夫,也瞧不出什么。”周太后语气淡淡的。 徐嬷嬷笑:“娘娘说得极是,日子还长着,总不靠这么几日见分晓。只陛下难得对小娘子如此上心,侍寝两日便晋封,今日又赐她云锦,奴婢方有此言。” “这栽赃的手段陛下定瞧出来了,自没有由着云氏被污蔑的道理。”周太后倒也平静,面上看不出太多的喜怒,“这一桩事情已经交给贤妃查办,且等贤妃查清楚再说,倒可怜顾美人遭一通难。” 徐嬷嬷试探问:“可要奴婢去瞧瞧顾美人?” “陛下去过,哀家何必操心?”顿一顿,周太后问,“那云氏是不是云将军家的小娘子?” “正是。”徐嬷嬷颔首,“云将军常年驻守边关,少有在京城的时候。” 周太后点点头:“云将军一直是我大燕的忠臣良将。” 徐嬷嬷一笑,似想起什么说:“小厨房灶上的燕窝应是炖好了,奴婢去瞧瞧。”得周太后首肯,徐嬷嬷方福身暂且告退,不多时端着一盅冰花甜官燕回来。 “娘娘尝尝今日的这道小点,奴婢特地多浇了点您喜欢的玫瑰卤。” 徐嬷嬷将汤盅搁在周太后的面前,又递去干净的瓷勺。 周太后接过瓷勺,慢慢尝过一口,正欢喜,蜀中和江南西道受灾的消息便递到她跟前。 突来的消息叫周太后沉下脸,也失去品尝甜汤的胃口。 她搁下手中瓷勺,仔细问得几句情况,不禁长叹一气:“蜀中和江南西道的百姓们今年的日子要艰难了。” 徐嬷嬷见周太后惆怅,轻声宽慰:“天灾难测,相信陛下会想法子安顿好蜀中和江南西道的百姓,让他们的日子不至于太艰苦。娘娘也要保重身体,莫太过忧心,反伤自身,也叫陛下挂怀。” 周太后道:“只怕这些日子陛下又要忙得脚不沾地。”沉吟片刻,又道:“罢,徐嬷嬷,你带人去小库房备些金银,再亲自走一趟朝晖殿,让贤妃知会下去,命妃嫔们都捐些善钱出来,为抚慰民生、安顿百姓也出上一份薄力。” “是,奴婢这便去办。” 徐嬷嬷福身领命,将周太后交待的事情一一落实下去。 晚些徐嬷嬷回到永寿宫,也回禀周太后诸事已经交待过了贤妃。 周太后颔首,又吩咐徐嬷嬷永寿宫这些日子要厉行节俭,不可铺张浪费。 如此林林总总说定许多事情,便有小宫女进来禀报道:“太后娘娘,云婕妤在殿外求见。” 徐嬷嬷看一看周太后,复看向那小宫女:“云婕妤有何要事?” “云婕妤乃是带着许多金银来的。”小宫女恭敬回话。 周太后眉心微动:“哦?让她进来罢。” “是。” 小宫女当下领命暂退出去。 徐嬷嬷低声道:“这个时辰只怕娘娘的话才传至各宫各殿,云婕妤竟便已经过来永寿宫了……若为地方受灾之事而来,多半……多半娘娘发话之前,她便已经在准备了,否则不会如此迅速。” 周太后轻“嗯”一声,认同徐嬷嬷的话。 见云莺被小宫女领入殿内,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端坐在罗汉床上。 “嫔妾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 入得永寿宫正殿,云莺规规矩矩向周太后行了个大礼。 “起来吧。”周太后免了云莺的礼,与她赐座又命宫人奉茶,不疾不徐问,“云婕妤求见哀家,有何要事?” 才落座的云莺闻言离座与周太后福身道:“嫔妾听闻蜀中与江南西道受灾,心中忧虑,又得知太后娘娘的教诲,不胜惶然,故而斗胆带着黄白之物前来打扰。” 云莺微微偏头,候在几步外的碧梧、碧柳等当即捧着沉甸甸的托盘上前。 碧梧和碧柳手中托盘一片金光灿烂,皆是金元宝,在她们身后的小宫人手中托盘则是纹银。 “近来嫔妾蒙陛下恩泽,得陛下诸多恩赏,今知地方受灾,虽忧虑,但嫔妾弱女子之身,实无能为力,只能捐出些许金银。若这般能为蜀中和江南西道受灾的百姓略略出上一份薄力,为陛下与太后娘娘分忧,便是嫔妾之幸了。” 云莺语声恭敬对周太后慢慢说道。 然而徐嬷嬷望过去,粗粗看一看云莺带来的这些金银,心下却着实惊骇。 云婕妤这是将自己的小库房直接搬空了不成? 周太后看见那么多金银也有些惊讶。 但她面上定得住,只微笑点点头说:“你有此心,哀家甚慰。” 云莺垂首:“嫔妾惶恐。” 将金银献出去后,不多时,她与周太后行礼告退,离开长寿宫回清竹阁。 “娘娘,云婕妤这是……” 饶是宫中老人,对于云莺今日的行径,徐嬷嬷也感觉拿不准了。 愿意捐献这么多金银自然是好事。 但贤妃、德妃尚未来永寿宫,她一个小小婕妤,岂有抢在贤妃与德妃前面的道理?且如此招摇。 她是头一个,又捐这许多,倒把其他妃嫔全架了起来。 无论原本如何打算,也都不能捐得少了,这岂不是让旁人记恨于她? “不管怎么样,心总是好的。”周太后看一看徐嬷嬷,又去看云莺送来的金银,淡然吩咐,“徐嬷嬷,命人登记妥当便都起来吧。” 回到清竹阁,碧柳依旧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那么多的金子和银子,小库房都被搬空了,统统捐出去,往后可怎么办? “娘子,您好歹给自己多留一些。” “受灾百姓们生计艰难,可您的日子也得过下去呀。” 碧柳小声嘀咕,云莺听在耳中,只笑问:“碧柳,陛下待我如何?” “陛下待娘子自是好的。”碧柳道。 “正是如此。”云莺摆出正经的表情,一点头,“几日时间,陛下与我诸多赏赐,晋封我为婕妤,又赐我云锦,我被栽赃陷害顾美人,陛下也信我不会做那样的事情。现下陛下为灾民发愁,我难道不应该为陛下分忧吗?金银不过身外之物,不必如此不舍。何况我也留了一些,这日子总归是过得下去的。” 碧柳被说得瞠目:“是奴婢心思太浅薄……” “奴婢只担心娘子又要招更多人的眼。”碧梧这时走过来,插了句。 她们娘子打头阵捐献出这么多金银。 其他的妃嫔或为面子或不甘人后便绝不可能出得少了,面上如何不论,只怕心里不情不愿。 今日这笔账焉能不记在她们娘子的身上? 云莺但笑:“陛下有所忧虑,太后娘娘有所教诲,我一片真心为陛下、为太后娘娘,她们若因此记恨,岂不是说自己不是这般心思?但你这话也提了醒,碧梧,你记得打听打听各宫妃嫔各自捐了多少金银出去,届时说与我听。” 这几日皇帝已然将她推上风口浪尖。 难道在乎多这一件事? 她是不在乎的,且比起旁的来说,这事实在不费心力。 但今夜,怕不知多少人要捧着心口滴着血,又因对她恨得牙根发痒却束手无策而彻夜难眠。 除此之外—— 能够为安抚地方灾民多出力,是喜事啊。 云莺全无不安,从永寿宫回来后便悠然自得如常猫在清竹阁中。 她捐献百金的消息却在暗地里掀起轩然大波。 “云婕妤已经去见过太后娘娘了?”贤妃听过底下的人禀报,微微拧眉。 大宫女素玉问:“娘娘,云婕妤捐献百金,那朝晖殿怎么办?” “添至百金。云婕妤只怕将自己的小库房都搬空了,我身为贤妃,掌管六宫,若连她也比不上,往后如何叫人信服?在陛下和太后娘娘面前也不好看的。”贤妃深吸一气,迅速做出决断,“素玉,你立刻去办,准备好金银,我们也赶紧过去永寿宫。” 的确是这样的理。 素玉暗叹,又领命:“是……” “百金?!” 德妃正在看着大宫女霜红盘点备下的纹银,骤然得知这消息,惊了一惊。 “是,娘娘,云婕妤先捐献百金,之后贤妃娘娘也捐献百金。” 小太监恭恭敬敬回话。 那岂不是自己也必须捐献百金? 念头一起,德妃心痛不已又是银牙咬碎:“云婕妤究竟想做什么?” 霜红听见德妃的话,连忙让小太监退下,劝着德妃:“娘娘,在陛下和太后娘娘跟前,云婕妤如此行径,只会是心中良善,牵挂地方受灾百姓,再不会是别的。娘娘千万冷静,万不可在外说些旁的话,叫人寻机捉住把柄,告到陛下和太后娘娘跟前。” 德妃是个听劝的,反应过来自己的话不妥,也压下心中的不快。 她闭一闭眼,忍痛道:“霜红,你带人去小库房,再多取些金银出来。” 8、行善 从永寿宫回来,德妃便觉得头疼得厉害。 不仅头疼,心口也疼,乃至一夜过去,她心里、身上的这种难受不减反增。 越想昨日送出去的那么多金银便越是一口气不上不下堵在胸口。 她靠着紫檀色织金团花大引枕,手掌轻抚心口的位置,让大宫女霜红帮她摁揉额角以缓解不适。 “霜红,去将本宫的静心丸取来。” 良久仍觉得头疼未能消散,德妃半垂着眼,有气无力吩咐。 “是。”霜红应声而去。 她取来静心丸,又倒了杯温水,服侍着德妃吃下这药。 “娘娘,姜贵嫔来了。”德妃刚服下静心丸,小宫女上前悄声禀报。 德妃眼皮动了动:“快请她进来。” “嫔妾见过德妃娘娘。” 姜贵嫔与德妃行礼请安过,抬眼便见德妃眼下两片青黑,形容憔悴,面色不愉,显然夜里没有能休息好。 她明白德妃为何郁郁。 昨天云婕妤闹出捐献百金的事情,不说德妃,恐怕阖宫的妃嫔没有几个气定神闲睡了个好觉的。 姜贵嫔也不由得想起自己捐献出去的金银,心口隐隐抽痛了下。 撇开这些念头,她定一定心神,听见德妃请她坐,便也上前两步在罗汉床的另一侧坐下来。 “近来云氏可当真算是出尽风头。”德妃幽幽开口,语声不无怨念。 姜贵嫔看向德妃,又听德妃说,“只她这般,叫本宫竟觉有些辨不清楚她究竟真蠢假蠢。” 姜贵嫔问:“娘娘为何有此一言?” “本宫也说不出个因由,只心里莫名便有这种感觉。”德妃道。 “嫔妾与云氏同住云溪宫,倒也将她的许多事看在眼里。”姜贵嫔沉吟中慢慢说,“此前她整日整日待在清竹阁,除去初一十五请安外,哪儿也不去。而待在清竹阁亦只知吃吃喝喝,不见有心做旁的什么。顾美人为了在陛下面前露面,尚且花费心思去讨太后娘娘欢心呢。” 德妃以手支颐,微拧了眉:“若不是,为何陛下偏先去了清竹阁?” “或许……”姜贵嫔停顿几息,方压低点声音,“云氏在新入宫的妃嫔里,容貌的确出挑些。” 这是一个简单朴实的理由。 容貌出挑最易被记住,哪怕她们此前最先留心着的人也一样是云莺。 留心归留心,因陛下前一阵子未入后宫,云莺又不怎么露面,不曾做什么引人注目的事,渐渐地便将她忽视。 直至陛下翻她的牌子。 德妃有些被姜贵嫔抛出的这个理由说服。 只她愁绪不减:“连日发生这许多事,足以令陛下今后对她上心。” “蜀中与江南西道灾情连连,陛下这些日子恐怕也无瑕抽身来后宫了。”姜贵嫔淡定对德妃说着,“云氏昨日大出风头不假,即便好心,但她多少逾矩、失了身份一样不假。她身为婕妤,如何有越过娘娘与贤妃的道理?陛下和太后娘娘看在眼里,当下纵然不多言,心中岂会没有计较?” “更不提她这样出风头,要碍多少人的眼。” “何况……” 姜贵嫔往德妃的方向凑过去些,低声道:“何况,顾美人落水一事,娘娘应也猜出云氏为人所害。如此,经过昨日的种种,那背后之人定愈发记恨于她。既这般,焉能就此罢手,轻易放过她去?” 德妃心神一凛,恢复点精气神。 她安静看得姜贵嫔半晌,暗暗忖度这番话,嘴边终于浮现浅浅笑意。 “你说……那个栽赃云氏的人会是谁?” 德妃兀自思索片刻,听见姜贵嫔道,“嫔妾猜不出来,但这一桩,终究要看贤妃能查到什么。” “她啊,惯会装大度公正。”德妃冷笑。 沉默几息时间,又说,“本宫倒也想看看她究竟能查出什么。” 不少妃嫔一夜转辗难眠,云莺却一如既往睡了个好觉。 晨起洗漱梳洗过,她用罢早膳,喊来碧梧将打听到的消息一一说与她听。 “贤妃娘娘与德妃娘娘捐献的金银与娘子捐献的数目相当,娄昭仪和蒋昭媛略少一成,再往下……”碧梧细数起来,将宫中妃嫔此番为蜀中和江南西道受灾百姓捐献金银的情况全无遗漏禀报云莺。 六宫妃嫔在皇帝面前的恩宠各不相同,小库房丰盈程度自然也不同。 云莺对她们的情况大致有数,听着碧梧的禀报,便知除去少数几位以外,多是咬着牙挤出来的。 即便往后吃糠咽菜,她一样有许多的伴。 “六宫的娘娘与娘子们个个心善,真真是叫人动容。” 云莺不住点头,也忍不住微笑。 眼瞧着云莺对自己昨日之举十分满意,碧梧也是又好笑又无奈。 除此之外,则是逐渐心安。 她起初不知自家娘子为何如此,忧心这般举动太过招眼,过得一夜便慢慢醒过神。那个栽赃陷害之人躲在暗处,又怕查来查去最后仍未查出证据,无法将那个人揪出来惩处。娘子不愿意吃闷亏,方趁势张扬一回,回敬那人两分。 碧梧不得不承认,自家娘子这法子简单有效。 且本也须捐献银钱出去,做的乃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可谓一举两得。 唯独有一件事…… 碧梧看着心情不错的云莺:“娘子这些日子凡事都要精打细算了,吃食上也不能如之前随性。” “前些日子吃胖两圈,正好清减清减。”云莺抬手摸一摸自己的脸。 一个多月的时间懒怠不出门走动,且一日三餐顿顿不落外加许多糕点零嘴,焉能不长肉? 瘦回去些好。 瘦回去以后穿上用云锦裁制的衣裙会更好看。 云莺平心静气想着,又吩咐碧梧:“近来大鱼大肉便都免了,让小厨房多做些清淡吃食,糕点零嘴儿之类的也尽量少准备。太后娘娘已下令永寿宫厉行节俭,不可铺张浪费,清竹阁理当效仿之。” “是,奴婢领命。” 碧梧一福身应下云莺的话。 前世为永葆容颜,云莺曾花费许多心思和功夫,所吃所用惯常挑剔。 如今没有那般想法便十分省心。 只大抵七年间养成口腹之欲不重的性子,纵然吃食变得清淡许多也无不适。 而皇帝因蜀中与江南西道的灾情忙于朝政无瑕入后宫,无人打搅,云莺的生活暂且重回侍寝之前的安宁。 这么过得三日,贤妃身边的大宫女素玉来了趟清竹阁。 她专程来请云莺去朝晖殿,为着数日之前顾蓁蓁被害落水之事。 云莺带上碧梧碧柳随素玉去朝晖殿。 顾蓁蓁无疑也在,此外还有被贤妃请来做见证的德妃、娄昭仪、蒋昭媛。 之后的事情可以说没有超出云莺的预料。 那个从拐角冲出来撞上碧柳并且顺走碧柳香囊的小宫女被查出来了。 是顾蓁蓁听雨楼里的宫人。 以这小宫女所言,她未受任何人指使,全因顾蓁蓁曾重罚于她,她心中不满才生出犯上的歹心。至于栽赃云莺,则是因云莺得陛下的宠爱,挑起云莺和顾蓁蓁的矛盾,顾蓁蓁他日定不会有好下场。 顾蓁蓁重罚过她确有其事。 此外没有发现这名小宫女与哪位妃嫔私下来往的证据,哪怕想继续往下查也没有任何线索。 这与云莺的预想没有太大的出路。 且于她而言,目下攀扯不到她身上便也是了,别的没必要强求。 “后宫之中竟有这等背主的奴才。”德妃哼笑一声,斜睨贤妃,“这也是头一遭听说,稀罕至极。贤妃姐姐往后只怕要多上些心管理这六宫,若再出来第二个这样的奴才便不美了。” 这是暗讽贤妃没有管理好后宫。 贤妃眉眼不动:“多谢德妃妹妹提醒,本宫自当尽心竭力为陛下分忧。” 晓得这一出戏到此为止,无心多留的德妃懒懒起身:“既已查明乃这小宫女所为,贤妃姐姐处置便是。”她冲贤妃行了个半礼,“妹妹还有事,先行告退了。” 贤妃不留她。 殿内其他妃嫔起身恭送,德妃没有看云莺,扬长而去。 娄昭仪、蒋昭媛相继行礼告退。 不一时,殿内余下贤妃、顾蓁蓁和云莺三人。 “云婕妤,顾美人,事情已经查明。”贤妃说话间看向顾蓁蓁,“云婕妤与此事无关,顾美人当同云婕妤解开误会,不可再生嫌隙。你们同为六宫妃嫔,当相互扶持,尽心服侍好陛下,不应横生怨怼,互相仇怨,令陛下烦忧。” 顾蓁蓁心里不甚服气。 她安安静静全因贤妃事先开导过她一番,兼之顾虑皇帝之前的态度。 这会儿便只老老实实应下贤妃的话。 顾蓁蓁没有异议,云莺也接受这个结果,见无别的事也告退了。 “顾美人,我知你近日来心中委屈……” 云莺离开朝晖殿后,贤妃握一握顾蓁蓁的手,宽慰她。 忍耐许久的顾蓁蓁顿时压不住心中酸涩。 未几时,在贤妃的宽慰声中,她狠狠哭得一场宣泄那些憋闷的委屈情绪。 赵崇得知顾蓁蓁被害落水之事始末已是又过得三天后。 是连同妃嫔们捐献金银一并知晓的。 连日来他会同吏部、户部、工部的官员商定官员派遣、赈灾与灾民安置问题,又要与兵部商议防止流民生乱,各种事情千头万绪,几无喘息时间。忙得这许多日,勉强能松下一口气,便听说云莺头一个为地方的灾民们捐献百金。 赵崇听罢已失笑。 放在旁人身上或为出风头,放在云莺身上他便不大信她是随便做的决定。 也不知他的这位爱妃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恰逢用午膳的时辰,想起云莺,好奇她这般举动,再记起之前在她面前“折戟”,赵崇索性吩咐摆驾清竹阁。 果然赶上云莺在用膳。 入得清竹阁,赵崇行至桌边,看一看桌上的菜肴,斜乜向云莺。 桌上拢共只两道菜,一道小葱拌豆腐,一道清炒白菜。 “听闻爱妃倾尽身家为受灾百姓捐献百金。” 赵崇在桌边坐下,淡淡一笑,“莫不是全因想多尝尝这豆腐白菜的滋味?” 皇帝来得突然,云莺自没有做别的准备。 诚然,即便提前知晓皇帝要来,她也不会去做什么特别的准备。 见皇帝上来便先提起捐献金银之事,云莺面色不改,冠冕堂皇说:“蜀中与江南西道受灾的百姓生计艰难,嫔妾帮不上什么忙,能做的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 悄悄竖起耳朵的赵崇却分明听见她的心声—— 【六宫妃嫔一起行善积德,佛祖听了也夸好。】 【是喜事啊。】 9、偏爱 云莺此刻的心声在赵崇听来颇耐人寻味。 他暗自咂摸,心觉眼前之人捐献百金之举果然蓄意为之,其中一个目的便是令六宫妃嫔多捐些金银出来。 佛祖听了也夸好。 是喜事。 可见她对自己数日之前这一举动所造成的结果很满意。 甚至隐隐可以辨认出两分得意。 赵崇又不动声色觑一眼面前的豆腐白菜。 将自己的小库房搬空,落得只能吃这些的田地,也一样是欢喜的么? 他这位爱妃当真心大得很。 寻常情况下,贵女们难免被家里养得娇气些,他在云莺身上却只看见举止泰然、安之若素。 “你能有此心,很不错。” 正色夸赞过云莺一句,赵崇眼底蕴着丝笑,“却赶巧,朕忙至此时也尚未用膳,倒正好陪爱妃一起吃。” 云莺闻言眼帘轻抬,对上赵崇的眸子,终没有说什么。 她应得一声便去帮皇帝取干净碗碟。 自己说要在清竹阁用膳,却既未窥知云莺心中雀跃也未窥得旁的心声,赵崇不甚满意。于是在云莺将银筷与碗碟放在他面前时,他道:“朕同爱妃便吃这些?” 本想装傻充愣蒙混过关的云莺:“……” 揭人不揭短。 倾尽身家的人哪有银子加菜?一起吃豆腐白菜不好吗? 捕捉心声却发现自己被嫌弃,赵崇:“……” 他以手握拳掩唇轻咳一声,改口道,“吃这些便很好,爱妃坐吧。” 见皇帝不强求加菜,省下银钱的云莺乖巧入座,并且一贯恪守妃嫔本分,体贴提筷帮皇帝夹一筷子白菜:“这清炒白菜味道不错,清甜爽口,陛下尝尝。” 偶尔吃些清淡的食物确也有滋有味。 赵崇同云莺吃罢一顿从未有过的朴实饭菜,又忙里偷闲喝得一盏茶。 本想着倘若云莺开口撒娇诉苦,他便帮她一把,却直到喝完茶也没有等来云莺对他提这些。 不止不提,她心里也根本未盘算过这事。 连同顾美人那事,半个字没有。 赵崇略略沉吟,最终单单说起顾蓁蓁落水那一桩:“顾美人遇害落水那事,朕已经听说是个小宫女作祟,如今也算还你清白,只此事难免令你受了委屈。” 方才饮下一口茶水的云莺微笑搁下茶盏。 她嘴角微弯:“陛下相信臣妾,又赐嫔妾云锦,嫔妾不委屈。” 赵崇一笑:“爱妃心性豁达,心胸宽广,朕心甚慰。” 复道自己仍有奏折要批,不多时便在云莺与清竹阁宫人的恭送下离开了。 少倾,御辇出得清竹阁的地界。 赵崇思忖中吩咐夏江:“命人暗中留心着云婕妤近来用的什么饭菜,小心谨慎些,别惊扰她。” “是。” 夏江躬身应下皇帝的话,心下已然明白,云氏在一众妃嫔里,果真不同。 清竹阁廊下。 送走赵崇的云莺轻轻打了个哈欠,碧柳和碧梧跟在她身后进去里间,让其他小宫人都退下。 “陛下百忙之中仍惦记着来清竹阁看娘子,可见是一直将娘子放在心上的。”碧柳一面帮坐到梳妆台前的云莺取下身上的零星首饰一面笑道。 已是一贯午后小憩的时辰,困意翻涌,云莺人也转瞬懒怠下来。 听着碧柳的话,只扯了下嘴角。 碧柳接过碧梧递来的桃木梳子又帮云莺梳起头,迟疑中问起:“娘子方才……为何不对陛下提起小库房空虚之事?若娘子愿意提,想来陛下会怜惜娘子。” “让陛下只怜惜我一个么?”云莺淡淡一笑。 碧梧在这件事上比碧柳想得明白,便说:“娘子为灾民捐献金银,岂会是为着邀功请赏?” 碧柳一怔,又听碧梧含笑道:“前些时日宫中的娘娘和娘子们无不捐献出许多金银,只怕这些时日和咱们娘子一样饭食清淡的有不少。” 至此碧柳恍然,歉疚低头:“是奴婢又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 云莺只笑:“不必往心里去。”说罢她起身走向床榻,安然睡午觉去了。 之后一连数日,赵崇忙碌之余便会听一听夏江禀报云莺的起居饮食。 却无不是如那天他在清竹阁所见的清淡饭菜。 赵崇兀自思量过,在得闲去永寿宫向周太后请安时,与周太后提起此事。 周太后堪破赵崇心思但不戳穿。 “云婕妤入宫时日不长,礼矩上有些许不足也是能够理解的。”周太后眉目和蔼,“但她一片善心,牵挂蜀中与江南西道受灾的百姓,理应嘉奖。前些时日不得闲,明日哀家便命人去将她请来。” “累得母后操心了。” 赵崇话音才落,周太后的心声在他耳边响起。 【不喜欢的冷着也罢了,这般上心云婕妤怎得不多去看看她?】 【如此下去哀家几时才能抱上小皇孙?】 赵崇:“……” “哀家是操心。”周太后斜睨一眼皇帝,又轻叹,“但哀家最操心的是什么,陛下难道不清楚吗?先帝在陛下这个年纪,膝下已有三位皇子,两位公主。” 赵崇说:“母后也知近来朝中诸事繁杂,朕是不得闲入后宫。” “也罢。”这些话不是第一次说,说来说去全无效用,周太后收敛起话匣,“只要陛下心中有数便好。” “母后牵挂,儿子明白。” 赵崇安抚周太后,“朕得闲会多去后宫的。” 得他此话,周太后点点头,又道自己乏了想去歇一歇。 赵崇便没有在永寿宫多留。 “娘子,御辇往朝晖殿去了。”傍晚时分,碧梧从外面进来禀报云莺道。 云莺淡淡“嗯”一声,懒怠评断,问碧柳:“热水备下了吗?” 碧柳上前说:“备下了,娘子要去沐浴吗?” 云莺搁下手中话本,从罗汉床上下来,幽幽叹气:“这几日越发寻不见有趣的话本传奇。” 碧柳笑道:“娘子看的这些大多是搜罗来的旧时话本。若是时兴的话本想来故事会新奇些。只在宫里不便托人去买,且近来小库房空虚,娘子唯有忍耐忍耐。” 云莺也明白碧柳说的这些。 但没有话本可看,总归仍有其他事可做,画画、写字,照料照料廊下的那些盆栽,无不是消遣。 “也许久不曾提笔了……” 云莺暗自念叨一句,暂去浴间沐浴梳洗。 待她从浴间回来便从碧梧口中得知皇帝离开贤妃的朝晖殿后又去了德妃的琼华殿。不多时离开琼华殿去了顾蓁蓁的听雨楼,而此时已经离开听雨楼回勤政殿了。 云莺失笑,不由感慨皇帝对前朝后宫均是一般雷厉风行的做派一如前世。 她对皇帝翻不翻妃嫔牌子、宠不宠幸谁没有兴趣,当个闲篇听罢,只让碧柳帮她擦干头发。 云莺却未想翌日周太后会派人请她去永寿宫。 纵然前世得过周太后那么一句评价,但说起来她与周太后之间谈不上恩怨,重来一世,她对周太后亦无怨怼。 从轿辇上下来,云莺随小宫女入得殿内。 她缓步上前向周太后行礼:“嫔妾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 周太后看着进来的云莺,一颔首道:“云婕妤免礼。” “谢太后娘娘。”方才谢过恩典,云莺又被周太后喊到跟前去。 云莺进来时,周太后便隐约觉得她瘦了两圈。 这会儿仔细看一看,当真清减不少,周太后于是问:“一阵子不见,云婕妤怎么清减这许多?” “嫔妾瘦了么?”云莺微愣,随即眼眸闪过一丝欣喜。 周太后见她眉眼隐约染上些喜色,又想起皇帝说起她顿顿粗茶淡饭,失笑道:“云婕妤怎么这般高兴?” 云莺一福身说:“回太后娘娘的话,嫔妾自入宫后长胖不少,故而这些日子饮食节制。太后娘娘说嫔妾瘦了,那嫔妾的努力便没有白费,嫔妾才难抑欢喜。一时有所失仪,请太后娘娘恕罪。” 周太后听着云莺的话,记起晨早顾美人来永寿宫请安。 当时她也说过顾美人似乎瘦了,便得顾美人一番隐晦的诉苦,道捐献金银后日子拮据许多。 反观云莺…… 不但没有诉苦的意思,甚至高高兴兴,说自己之前本便长胖了。 倘若顾美人如今日子拮据是真,前些时日云婕妤比顾美人捐献的金银更多,又岂会不拮据?却不见她有丝毫邀功请赏、博求怜惜之意,这般性子不怪皇帝偏爱。 周太后目光掠过云莺纤细的手腕,面上神色温柔两分。 “不碍事。”周太后微笑,吩咐赐座看茶,待云莺入座之后又问起她近来都在忙碌些什么。 云莺依然诚实道:“嫔妾无能,不思进取,近来只看得几本话本传奇。” 周太后“哦”得一声,好奇问:“都是些什么故事?” 被问起,云莺唯有挑了个合适又记得清楚的故事说与周太后听。 未想周太后听得很是得趣,兴致一起,她不得不陆陆续续讲了许多个从闲书上看来的故事。 只是从前不知周太后竟也喜欢这些。 耐下性子将又一个故事说罢,惦记着自己书荒的云莺适时道:“这些故事都是从前看的。可惜近来寻不见好看的话本,否则能与太后娘娘多讲两个故事。” 周太后微笑。 “你既爱这般看书,不如得空去藏书阁找一找可有合心意的。” 宫中藏书阁的书籍丰富,且大燕各个书局新上的书册子,不拘什么类型都会采买回来珍藏。 而这话分明是允她自由出入藏书阁。 云莺双眼一亮,当即便离座深福:“嫔妾谢过太后娘娘恩典。” 周太后笑:“快起来吧。” 这时徐嬷嬷上前在周太后耳边低声提醒时辰。 周太后又道,“时候不早了,云婕妤,哀家也不便多留你,你今日的故事哀家很喜欢。只你虽有心节制饮食,但应注意分寸,以免损伤身体,得不偿失。” “是,嫔妾谨遵太后娘娘教诲。” 云莺应下周太后的话,随后行礼告退,从永寿宫出来。 却不想来一趟永寿宫收获颇丰。 往后可以自由出入藏书阁,还用得着担心少了有趣的书可看吗? 云莺心满意足回到清竹阁。 更未曾想,第二天,周太后会让徐嬷嬷前来赐菜与她。 云莺得周太后偏爱的流言在同一日不胫而走。 “什么?!” “太后娘娘赐菜清竹阁?” 顾蓁蓁从大宫女翠梅的口中得知此事,惊讶非常,又横生恼怒,另还有两分难过。分明是她先讨得太后娘娘欢心,为何没有这般待遇?太后娘娘为何不心疼她,却单单心疼云莺?云莺到底有何本事,连太后娘娘也对她偏爱至此? 她想不明白。 事实上,云莺一样没太想明白。 出入藏书阁姑且可以猜出与之前捐献金银有些关系,算是给她一点嘉奖。 赐菜…… 但想不明白便不浪费时间。 同样不浪费食物,送走徐嬷嬷以后她便享用起送来的两道佳肴。 待吃饱喝足,站在窗边看着天地骤然下起的一场瓢泼大雨以及被雨水冲刷的碧绿翠竹,云莺忽然记起前世的一点旧事。回过神后,她喊来碧梧,悄声吩咐几句。 这一场雨断断续续下得许多天。 是夜,正值夜深之际,雨水未休,雨声淅沥,清竹阁外的翠竹林中两条通体翠绿的青竹蛇悄然游走。不一时,无声无息闯进云莺的房间。 10、加菜 “蛇羹?” “何处来的蛇?” 赵崇与大臣们商议完几桩事情,方歇一歇、喘上两口气便听大太监夏江说起云莺今日准备吃蛇羹。且她特地从尚食局请了位擅长烹制蛇羹的厨子去清竹阁帮忙。 夏江顿一顿才道:“启禀陛下,似乎是从清竹阁外的竹林里冒出来的。” “除去御厨,云婕妤还请了位太医去问话。” 御厨,太医,蛇羹。 赵崇呵笑:“她别是请太医去盘问那蛇能不能吃的。” “陛下英明。” 见皇帝心情还不错,夏江躬身含笑道,“云婕妤确实询问过太医确认无碍才让做了蛇羹。” 赵崇顿时哼了声:“满后宫的妃嫔也只有她做得出这样的事。” 口中这样说,然而语气听不出任何不满。 后宫妃嫔皇帝可以随意评断,夏江作为一名太监自然不可逾矩妄议。他面上恭敬不言,心下却也赞同这位云婕妤不同凡响。毕竟换作旁的娘娘或娘子,指不定早已吓昏过去,更不可能让人做蛇羹来吃。 “走,去看看。”赵崇听着夏江的心声,深以为然,略思忖数息发话道。 夏江连忙收敛起思绪,传令下去摆驾清竹阁。 赵崇让宫人不必事先通禀。 因此当他踏入清竹阁时便闻见一阵肉香,而云莺坐在罗汉床上,手中正捏着一柄瓷勺在用吃食。 皇帝来得太突然,碧梧和碧柳惊讶之下连忙福身行礼。 正要大快朵颐的云莺反应过来,也不得不搁下瓷勺起身与赵崇请安。 “爱妃免礼。” 赵崇上前虚扶云莺一把,在云莺起身时,他望向罗汉床榻桌上的那一碗仍冒着热气的汤羹。 落座后,赵崇问也在罗汉床重新坐下来的云莺:“爱妃这是在吃什么?” “回陛下的话,这是蛇羹。”云莺回答。 “嫔妾今早特地让人去请尚食局的厨子前来烹制。除去蛇肉,里面另又加了鸡丝、花胶、蘑菇丝和木耳,最后连同蛇汤一起绘煮,甘香十足。且嫔妾请教过太医,太医说这道蛇羹既可补气血,亦可强筋骨,陛下不如也尝一尝?” 云莺表现得大方,赵崇却没有忘记上一次来清竹阁时她的吝惜加菜。 “爱妃今日怎么突然吃起蛇羹?” 云莺弯唇,一本正经:“昨儿夜里嫔妾房中进来两条青蛇,索性抓了,正好今日多添一道菜。” 她说着命碧柳再去盛一碗蛇羹,又对赵崇道,“赶巧陛下过来了。” 赵崇眉心微蹙:“好端端的怎会有蛇?” “大抵是外面那片竹林之故。”云莺语气十分平静,平静得有些不以为意道,“太医认出那蛇乃是竹叶青,说近来连日下雨,想是才会令它们跑出来了。” 纵然是竹叶青蛇,纵然清竹阁外有竹林,宫里也不该出现这种毒物。 然而赵崇未窥得云莺其他心声。 见她似相信太医之言,赵崇沉吟中问:“若这蛇是从外面竹林中跑出来的,或竹林中何处有蛇穴存在,爱妃可曾派人去探查确认?” 云莺一顿,对呀,万一竹林里还有呢?抓了不是又可以添菜了? 她道:“是嫔妾有所疏漏,却不曾让人去竹林探查。” 发现云莺心下惦记的也完全是加餐之事,赵崇信她当真没有想到别处去。 也有些被自己这位爱妃的宽阔心性折服。 赵崇扬声吩咐道:“夏江,你立刻带人去竹林里细细查一查。” 夏江领命而去,碧柳这时也又端来一碗蛇羹。 虽说赵崇觉察这青蛇出现得蹊跷,但云莺不曾受伤,之后的事在他眼里便谈不上多么值得忧虑。不一时,他同云莺一道品尝起这道美味。 两个人吃过蛇羹,碗碟撤下,碧梧和碧柳又奉上热茶。 夏江尚带人在竹林查探,赵崇自不急着离开。 而当云莺捧着个小酒坛折回来时,他正站在书案前欣赏云莺的画作。 虽然周太后允了云莺自由出入藏书阁之权,但这几日连连下雨,她懒怠出门,不曾去寻书,便也借由着别的消遣消磨辰光。譬如今日,云莺选择的是作画。 赵崇看着宣纸上云莺留下的墨痕,手指点一点:“爱妃这画的是何物?” 云莺凑过去看一眼,淡定说:“回陛下的话,这是糖醋小排。” 赵崇:“……” 画技再不精巧,也不能画个圈圈便当瓷碟吧? 觑向旁边那一个又一个圈圈,赵崇轻笑道:“爱妃的画技,大有可为。” 云莺莞尔而笑:“多谢陛下夸赞,嫔妾也是这样想的。” 她坦然应下他的话,使得赵崇唇边笑意愈深。 只注意到云莺手里的东西,他又开口问:“爱妃拿的是什么?” “回陛下,这是嫔妾为陛下准备的。”云莺说着把小酒坛放在书案一角。 听言,赵崇挑眉,多看得几眼便发现这是前些日子晋封云莺时,他赏赐给她的一个琉璃小酒坛。 琉璃材质特别,细细辨认,隐约可见里面装着的似是一条青蛇。凝神间便听云莺道:“昨夜抓了两条青蛇,一条做了蛇羹,另一条嫔妾在太医的指点下拿来泡酒了。太医说,蛇酒有祛风通络、镇痛解毒之效,只是嫔妾不擅饮酒,故而想着或可献与陛下。” 献给他? 赵崇对上云莺的一双眸子,望见她眼中赤诚,心念微动:“爱妃既有此心,朕便收下了。” “陛下,云婕妤,奴才已带人查探过竹林。” 夏江这时从外面进来躬身回禀,“未曾发现蛇穴,也未发现其他青蛇。” 二度加餐失败,云莺有些失望。 赵崇瞥见她眼底闪过遗憾,暗自好笑,只让夏江把那小酒坛收起来。 夏江办事赵崇很放心。 查探过竹林中没有蛇穴存在,他之前所想便如同被进一步印证。 但见云莺全无所觉,赵崇没有告诉她这些事。 带着那小坛蛇酒回到勤政殿,夏江将东西安放妥当后请示赵崇:“陛下,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竹叶青这样的毒物甚至能取人性命,背后之人恶毒至此,其心可诛。”赵崇语声冰冷道,“宫里也不会有这样的东西,必是从宫外带进来的。夏江,你即刻去查办,务必查清楚这等毒物究竟是怎么被偷偷摸摸带进宫里来的。” “是,奴才领命。” 皇帝隐隐生怒,夏江垂首应下赵崇的话,愈发认真对待这一桩事情。 陆续下得许多天的雨终于停了。 太阳从云层后露出脸来,几缕灿烂阳光从雕花窗棂照进清竹阁。 天气放晴,云莺的心情也跟着变好两分。 她哼着小曲站在书案前继续作画,碧梧端着茶水过来,撤下原来书案角落的那一盏,换上新的。 “娘子……”想起那两条毒蛇,碧梧心有余悸,迟疑中道,“不知陛下是否发现蹊跷,为娘子做主……” 不怎么在意这些的云莺随口道:“查与不查,陛下自有主张。” “可是,”碧梧紧拧着眉,“可是有人要谋害娘子。” “碧梧,人不能那么贪心。”云莺抬眸看她一眼,“你盼我得陛下宠爱,在六宫站稳脚跟,却又要这后宫之中没有人针对我、诬陷我、谋害我,可能吗?” “陛下愿意查自然很好。” “若不查,起码我平安无事,这也足够了。” 碧梧说不出话来。 云莺却笑一笑:“蛇羹不香吗?分明是有人主动帮我加菜啊。” 前世也是在夏天雨水连绵的一个夜晚,夜深之际,清竹阁出现两条毒蛇。 此番才多留了个心眼。 当初借着毒蛇之事,她百般筹谋,换得皇帝连日来清竹阁看她。 这一次,本想迟些将蛇酒送去勤政殿让皇帝知道此事,未想皇帝先过来了,倒省下许多的功夫。 至于皇帝会不会深查下去。 唔……爱查不查吧,她也只是想让皇帝知道,再后面的事懒得操心。 “碧梧,你看我这画如何?可有进步?” 云莺喊碧梧来看,碧梧依言照做,须臾对着宣纸上画得更圆润些的圈圈笑说:“娘子的画技又进步了。” “我也觉得。” 被夸画技进步的云莺认同点点头,笑容开怀。 当天夜里,夏江便查到一个平日里负责出宫采买的小太监身上。 只是在他去捉拿此人时,已经剩下一具尸体。 “奴才无能,请陛下责罚。” 确认那小太监服毒自尽,再无回寰余地,回到勤政殿,夏江向赵崇请罪。 赵崇皱眉:“可曾查到别的什么?” “只查到这名小太监曾在朝晖殿当差,但未发现他与朝晖殿仍有往来的证据。”夏江谨慎回答。 “朝晖殿,贤妃……” 赵崇面沉如水,站起身,“去朝晖殿。” 于是云莺在翌日醒来时便得知贤妃被皇帝训斥的消息。 碧梧低声道:“听闻陛下离开朝晖殿时怒意未消,又下旨令德妃往后协理六宫,莫非……” 碧梧想起出现在清竹阁的毒蛇。 她忍不住揣度,会不会那个妄图谋害自家娘子的人实则是贤妃。 “这阵子先有顾美人被害落水,险些丧命,又有清竹阁出现两条毒蛇,贤妃娘娘负责掌管六宫事务,后宫生事,陛下斥责应当是因对后宫这股风气不满。” 云莺不顾仪态地伸了个懒腰,掀开锦被从床榻上下来。 从前六宫事务由贤妃一个人掌管,许多事情德妃只能避她锋芒,如今德妃有了协理六宫的权利。 往后,只怕更有好戏看了。 “娘子,夏江公公来了,说是奉陛下的命令来给娘子送早膳。” 云莺刚梳妆完毕,碧柳笑吟吟快步进来。 未几时,膳桌上摆满各式早点。 命碧梧代她去送一送夏江,云莺在桌边坐下。她看着桌上的蟹黄小笼包、牛肉千层饼、四喜饺子、鸳鸯卷、枣泥糕、荷叶粥以及糖醋小排,食指大动,很快毫不客气地美美享用起来。 11、热闹 朝晖殿内,一夜未眠的贤妃倚坐在罗汉床上望着窗外风景出神。 今日是个晴天,她看那灿烂的阳光却觉刺得眼睛生疼。 “姐姐,我来看你了。”属于吕嫔吕淑清的声音传入贤妃耳中,她没有回过头,而吕嫔在她身后站定脚步,同样望向窗外婆娑树影,尤自顾自慢慢说着,“听说昨夜陛下盛怒,自朝晖殿拂袖而去,又下旨让德妃娘娘协理六宫,但姐姐也莫太过伤心。” 这样几句话,说是安慰,却更像往贤妃的心口戳刀子。 又分明像是存心不让贤妃舒坦。 小宫人早已被屏退,吕嫔进来时殿内唯有贤妃身边的大宫女素玉在。 而素玉在听见吕嫔的话后立时心生愤怒:“娘娘本便心中难受,吕嫔又何必火上浇油?!” 她身为宫女,自没有资格如此出言顶撞。 却实在心疼自家娘娘,见连血缘姐妹也落井下石,一时难以控制住情绪。 吕嫔冷冷瞥一眼素玉:“姐姐平日便是这样纵着身边的人吗?” “一个小小的宫女,竟也敢出言无状。” 素玉咬牙,唯有深福告罪:“奴婢言行失礼,请娘娘和吕嫔恕罪。” 贤妃此时转过脸来:“素玉,你先下去吧。” 她淡淡开口,语声里有一贯的温和,素玉应是,依言退出殿内。 吕嫔便轻哼一声。 贤妃看着眼前的吕淑清不紧不慢站起身。 吕嫔不闪不避迎上她的目光,眸中讥讽之意不加掩饰。 “是你做的吧。”良久,贤妃平静却笃定道。 吕嫔嘴角勾起一抹笑:“姐姐在说什么,妹妹怎么听不明白?” “我于那小太监有恩,你便借由你我姐妹之情令那小太监想法子从宫外带进来两条毒蛇,又借毒蛇谋害于云婕妤。云婕妤圣眷正浓,无论她是否出事,陛下定会一查到底,而只要陛下下令彻查,我便难逃干系,定会受到惩处。” “可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淑清,倘若我一朝出事,你也只会落得凄凉下场。” 如是一番话却令吕嫔笑得越发肆意。 贤妃眉头轻拧,听见吕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说:“我姨娘当初被活活打死,又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她眼眶微红,声音透出一股寒凉阴冷,又流露出疯狂,“我不求好处,更不在乎最终会落得什么下场,只要姐姐陪我一起,哪怕堕入阿鼻地狱也无所谓。” 她们一样生在吕家,命运却是截然不同。 因为吕兰双的生母是吕家当家主母,而她的生母是会被随意打杀的贱妾。 自出生起,她便注定活在吕兰双的阴影之下。 在吕家是如此,离开吕家依然如此,甚至因为有吕兰双在,皇帝也不会愿意予她多少宠爱。 她焉能甘心?她焉能不恨? 靠博得皇帝宠爱将吕兰双踩下去于她已是不可能之事。 却又好在她们是姐妹,在所有人眼里她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犯下的罪孽,怎么会和吕兰双无关呢? 想到皇帝此番对吕兰双生出不信任,被分去权利的吕兰双这一段时间都会是六宫的笑话,吕淑清心里便一阵快意。她敛去眼底疯狂,轻扯嘴角:“虽被厌弃,但姐姐莫太过伤心,千万保重身体,妹妹往后也会一直看着姐姐的。” 吕嫔离开后,吕兰双唇边漫上一丝苦涩。 她偏头又看一看窗外的灿烂日光,良久闭一闭眼,将那些苦涩悉数咽下。 而贤妃被皇帝训斥,便数往后拥有协理六宫之权的德妃最开怀。 当初周太后称赞贤妃端庄持重,向陛下谏言将六宫事务交由贤妃打理。贤妃因此拥有掌管六宫的权利,连妃嫔们也要去与她请安,德妃便只能一直被她压一头。 如今贤妃被陛下训斥又被分权,显然是不再信任贤妃,德妃岂会不开怀? 在此之外,德妃也有两分不解。 “贤妃做事一向谨慎,叫人捉不出错处,怎会突然惹得陛下生气?”倚在美人榻上的德妃高兴过一场已经恢复淡定,她吃下小宫女喂到嘴边的葡萄,疑惑开口。 姜贵嫔轻摇罗扇,微微一笑:“娘娘有所不知,便在前天夜里,清竹阁莫名冒出来两条毒蛇。” 德妃蹙眉:“毒蛇?” “正是。”姜贵嫔颔首,“试想宫中为何会有那等毒物出没?” 德妃便明白过来,也笑一笑:“必是从宫外带进来的,想来内里与贤妃有些牵扯,才叫陛下大动干戈。” “这倒稀奇了。”暗忖几息时间,德妃又说,“贤妃即便看云氏不顺眼,何须用这样容易留下把柄的法子?无论得手与否,单单宫里出现那样的东西便是她的失职。她平日的谨慎小心都去哪了?” 姜贵嫔道:“娘娘说得极是,此事也有些蹊跷之处。” 德妃想一想又问:“为何清竹阁出现毒蛇之事全然不曾传开?” “此事却得说一说云婕妤了。”姜贵嫔以罗扇掩唇轻笑,“也不知该不该说她傻人有傻福,那两条毒蛇竟然叫她捉住,不曾伤她分毫。” “这不算,也不知她怎么想的,竟特地拿毒蛇泡酒献给陛下。” “陛下这才晓得有那样一桩事情。” 德妃噙着笑意听姜贵嫔说起内里因由,半晌轻哼:“确实得承认这个云氏运气不错,但这一次也亏得她贤妃才能栽这个跟头。可惜没有闹大,终究便宜贤妃。” 姜贵嫔压低声音:“有吕家撑腰,单凭此事想要扳倒贤妃本也难。” “但陛下对她不再如从前信任却是极好的。” 德妃认同姜贵嫔的话,点点头:“这倒是。”又笑吟吟说,“罢了,无论怎么样都是喜事一桩。婵冰,你快陪本宫尝一尝小厨房今天新做的这道糕点。”她心情很好招呼起姜贵嫔吃点心。 不过随着贤妃被皇帝训斥之事传开,各宫各殿的妃嫔们私下也陆续得知清竹阁发生过的事。 落在德妃眼里是一回事,落在旁人眼里却是另一回事。 这阵子,一连串和云莺有所牵扯的事情以及皇帝表现出来的态度,让众人逐渐反应过来云莺的圣宠或不会是一时片刻。何况周太后允云莺自由出入藏书阁,何尝不是一种对云莺的偏爱与认可?这些令众人不得不重新审视云莺,也重新盘算起与云莺之间的关系。 清竹阁外纷纷扰扰,云莺始终偏安一隅。 贤妃出事后,来清竹阁走动的妃嫔明显变多起来,她只道自己受惊,身体不适,一个不见。 皇帝又连日不入后宫于她更无影响。 而云莺再见贤妃是贤妃被皇帝训斥后过得许多日的事。 虽然贤妃被分去手中权利,但到请安的日子,后宫妃嫔们依旧和往常那样过来朝晖殿。 小宫人传报过,云莺才踏入朝晖殿正殿。她和过去那样来得不早也不晚,殿内已有几位妃嫔在,贤妃也坐在殿内上首处,神色看起来与往日无异。 云莺上前去与贤妃规矩行礼:“嫔妾见过贤妃娘娘。” “云婕妤免礼。”贤妃平静开口,没有任何为难,又吩咐赐座奉茶。 云莺只管谢恩落座,闲闲饮茶。 不一时其他妃嫔也相继出现在朝晖殿,唯有德妃姗姗来迟。 “见过贤妃姐姐。”德妃含笑上前与贤妃行了个半礼,不待贤妃开口,已兀自在下首处第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又望向贤妃,故作惊讶道,“几日不见,贤妃姐姐怎瞧着清减了?莫不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如若这般,该让人请个太医来瞧一瞧才是。” 几句话借关心之由行嘲讽之实太过明显,殿内的人几乎都听出来了。 可德妃和贤妃说话,哪里轮得到其他人插嘴? 众人三缄其口,却也有上赶着不怕死的。 “贤妃娘娘想是往前操劳六宫事务以致劳累,如今陛下让德妃娘娘协理六宫,往后贤妃娘娘也有个帮手了。”靠近殿门口方向属于顾蓁蓁的声音传来,殿内不少妃嫔愣一愣,继而朝她看过去。 却见顾蓁蓁一脸理直气壮。 那副模样显然不认为自己的话有不妥当之处。 可她的话,话里话外分明在说德妃其实是皇帝安排去帮贤妃做事的。 这与前几日发生过的事情不符。 便既像在说德妃并没有真正越过贤妃,也隐隐像在讥讽德妃自以为是——若非贤妃遇着事情,怎么轮得到德妃插手六宫事务?哪怕插手,也只是帮帮贤妃罢了。 德妃几时听过这种话? 她瞬间变了脸色,剜一眼顾蓁蓁的方向冷声问:“谁在说话?” 云莺和顾蓁蓁的位置离得很近。 顾蓁蓁的话她听得清楚,不得不对顾蓁蓁有顶撞德妃的勇气说一声佩服。 “嫔妾失仪,请贤妃娘娘恕罪。” 瞪一眼看热闹的云莺,顾蓁蓁离座深福,却只向贤妃告罪。 德妃的脸色更加难看。 她冷笑着站起身,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顾蓁蓁面前,手指捏住顾蓁蓁的下巴,迫她抬起头。 “顾美人,你可还记得按照宫规以下犯上该当何罪?”德妃眼眸微眯,又甩开顾蓁蓁,漠然道,“顾美人言行无状,顶撞本宫,霜红,给本宫掌她的嘴!” 12、放肆 顾蓁蓁不无震惊看向德妃。 贤妃待她好,她听不过去德妃这些话才替贤妃辩论,却未想德妃会让大宫女当着这么多妃嫔的面掌掴她。 坐在妃嫔堆里只负责看戏的云莺同其他人一样望向顾蓁蓁。 见顾蓁蓁一脸惊讶,俨然对眼前状况全无预料,不由感慨一句不愧是…… 此番贤妃虽然遭陛下训斥,但毕竟未被夺权。 她掌管六宫时日不短,比起协理六宫不过数日时间的德妃而言,可谓在六宫之中根基深厚。 碍于这般情况,德妃恐怕正愁没有机会在妃嫔们面前立一立威。 偏偏顾蓁蓁自己撞上去,德妃岂会错过? 但方才顾蓁蓁瞪过来的那一眼也令云莺觉察出一件事:顾蓁蓁如今或已投靠贤妃。 因为投靠了贤妃,所以顶撞德妃的话也不完全是无脑之言。只是在开口之前顾蓁蓁已经做好得罪德妃的准备,便有心情搭理下她这个看热闹的人。 如果她猜测无误,那么贤妃无疑不会放任德妃掌掴顾蓁蓁。 除去这毕竟是在朝晖殿以外,另一个最重要的原因,自然是贤妃得维护自己的利益与尊严。 若德妃能在她的地盘撒野、能肆意处罚有心与她亲近且为她说话的妃嫔,这让其他与她走得近的妃嫔作何想?贤妃虽素来温和,但从来不是软弱的性子,否则之前怎有能力把六宫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念头转动只几息时间。 云莺想到这里,便听见上首处传来贤妃的声音:“顾美人好歹是正五品的分位,她言行无状,德妃妹妹训斥几句便是,当真要在这么多人面前掌她的嘴不成?” 德妃眉眼浮现愠色,却轻勾嘴角:“贤妃姐姐这是要视宫规为无物吗?” 她转过身,逼视着贤妃,“犯错自然应当受罚,否则随便训斥几句便罢,岂不事事错乱?” 贤妃面上一片镇定站起身:“德妃妹妹说得极是,四月初那个死在枯井里的小宫女的事情,查到些证据后,本宫竟然忘记呈禀陛下,完全是本宫的疏漏。” 听言,德妃脸色微变。 殿内一众妃嫔也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 贤妃与德妃之间的这场交锋至此见分晓。 德妃敢怒不敢言,强撑着气势冲贤妃撂下两句狠话后便离开朝晖殿。 顾蓁蓁顺利躲过一劫,对贤妃千恩万谢。 妃嫔们亦明白贤妃的地位依旧稳固,且暗暗琢磨起自己会不会有什么把柄落在贤妃的手里。 而云莺悠闲看过一场好戏。 从朝晖殿出来时,外面的日头正好,她心情不错,准备带着碧梧去一趟藏书阁,找些感兴趣的闲书消遣。 藏书阁坐落皇宫北面。 但当云莺往北走得没多远的路,便在鹅卵石小径上撞见几个人。 同为后宫妃嫔,云莺自然认得。 是怡景宫的婕妤沈文茵以及云溪宫的宝林谢梦灵。 谢宝林正泪流满目跪在沈婕妤面前,手指扯着她的裙摆,苦苦哀求着什么。 沈婕妤则皱着眉一脸为难。 云莺原本是想抄近路,却撞上这样有几分尴尬的一幕。 只周遭没有草木能借着掩映身影,沈婕妤望过来,她便也来不及避开了。 前世云莺在六宫之中无疑有交好的妃嫔。 沈文茵便是。 然而这辈子不打算争宠,说不得如何被皇帝冷落,云莺不想牵连旁人,是以对待沈文茵与旁人没有不同。不过一码归一码,她了解沈文茵这个人,交情不深也有几分信任,哪怕撞见这一幕也并不担心。 “云婕妤。” 大抵不知如何脱身,沈婕妤趁谢宝林怔一怔,当即过来同云莺问好。 她们同为婕妤,互相见礼,云莺客客气气说:“沈婕妤。” 跪在地上的谢宝林也站起身来了。 宝林是正六品的分位。 因而谢宝林很快上前来同云莺行礼请安,即便擦去脸上的泪痕,可一双眼睛的红肿模样藏不住。 同云莺请过安,谢宝林便告退了,她这幅样子也不会有人留她。 沈婕妤在谢宝林离开后问:“云婕妤是要往何处去?” 云莺说:“准备去趟藏书阁。” 沈婕妤顿一顿道:“我也正要往这个方向去,云婕妤,我们一块走吧。” 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云莺没有拒绝。 之后她们沿着鹅卵石小径往前,宫人们不远不近跟在她们身后。 “前些时日去清竹阁听闻云婕妤身体不适,今日见云婕妤的气色不错,可是大好了?”沈婕妤温声寒暄。 云莺说:“已无大碍了,多谢沈婕妤关心。” “那便好。”沈婕妤点点头,又压低声音解释般道,“这阵子为着蜀中与江南西道赈灾之事,陛下大刀阔斧,革职查办朝中一批大臣,其中有谢宝林的父亲。她方才是向我求情,让我帮一帮她,可我一个弱女子焉能有法子?因而才叫云婕妤瞧见那样的一幕,也是让云婕妤见笑了。” 沈文茵的父亲乃是大理寺少卿。 或因如此,谢宝林才会慌不择路跑来哀求沈文茵帮忙。 云莺记得前世谢宝林一直不怎么得皇帝宠爱。 但被彻底冷待其实与她那在户部任职的父亲牵扯进一桩贪墨案有关。 只是…… 这一桩事情不该出现得这么早才对。 心下纵诸般想法,云莺面上平静看向沈文茵。她微微一笑:“我今日虽路过此地,但不曾见谢宝林,只与沈婕妤随便闲谈过几句罢了。” 半晌,云莺和沈文茵分开,依旧带着碧梧去往藏书阁。 沉默之中心里的想法却没有断过。 也并没有想太多别的。 不过刚刚得知谢宝林父亲出事,又忆起之前出现在清竹阁的青蛇,这两桩皆是前世切切实实发生过的事情。 即便发生的时间、因由或与前世不同,但总归一样切实发生了。 她难免觉得,自己年纪轻轻病逝这一桩或也不会更改。 哪怕这辈子是白白捡来的,且之前已经想过会是这般,可如今多确认一分仍旧多一分叹息:这可当真是人生苦短。 怅惘的情绪却没有困扰云莺太久。当走到藏书阁外,她内心最初的那些想法变得更加坚定。不必重走那条荆棘旧路,便这般悠闲度日,起码图个舒服自在。 于是云莺高高兴兴从藏书阁挑了许多感兴趣的书命宫人送去清竹阁。 话本传奇的故事精彩,话本外六宫妃嫔间的戏也精彩。 甚好。 借由能听见周围人心声这个机缘,借着蜀中与江南西道赈灾所暴露出的问题,赵崇雷厉风行处置过一批祸国殃民的朝臣,心中甚为快意。交办下去诸多事宜,他步入勤政殿的侧间小憩,抬眸瞧见被摆放在博古架上的琉璃小酒坛。 这些时日忙于整治朝纲而被忽略的一些事被勾起记忆。 赵崇在躺椅上躺下来,他想起云莺,盯着琉璃小酒坛良久,手指轻敲躺椅扶手,心下有了定断。 皇帝已一阵子没有来后宫,而晨早朝晖殿发生过那么一桩事情,德妃又在贤妃以及六宫妃嫔们面前闹了个没脸,就在众人猜测皇帝今天夜里会不会去德妃的琼华殿时,皇帝却翻了吕嫔的牌子。 云莺得知这消息后什么想法也没有。 放在别的时候,她大约会有兴致看一场戏,偏她傍晚月事突然来了,身上实在不怎么舒服。 用过晚膳,吃得两粒往日止疼用的药丸,又在碧梧和碧柳的服侍下洗漱梳洗过,云莺早早在床榻上躺下来了。她提前吩咐碧柳灌了个汤婆子,躺下以后便把那汤婆子抱在怀里不撒手。 身上一阵阵的不舒服让云莺无心做别的事情。 她抱着汤婆子慢慢眯上一觉,醒来后从碧梧口中听说吕淑清被皇帝下旨从正四品的嫔降为正六品的宝林。 “娘子,据说陛下离开望春楼的时候脸色十分难看。” “吕嫔这是做了什么惹得陛下不快,抑或与晨早朝晖殿的事有关?” 碧梧皱着眉,没有想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依旧躺在床榻上的云莺睡眼惺忪,只懒懒道:“你若是好奇,明日再看看能不能打听到别的消息便是。” “娘子说得极是,也不在这一晚。” 碧梧松开眉头应下云莺的话,又问,“娘子可舒服了些?” 云莺正欲开口,碧柳疾步进来说御辇正往清竹阁来了。 皇帝不一会便要驾到。 碧梧一惊,连忙和碧柳一起扶着云莺起身,急急忙忙为云莺梳妆更衣。时间太过紧迫,发髻只能简单梳理,保证云莺不会御前失仪。待碧梧和碧柳为云莺梳妆完毕,皇帝已经到清竹阁外,她们又赶忙扶云莺从里间出来迎到廊下。 但被迫从床榻上爬起来的云莺很不痛快。 尤其折腾一场,小腹勉强才压下去的难受重新涌上来。 忍着难受、压着脾气,云莺垂首,向靠近的明黄身影福身行礼:“嫔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爱妃免礼。”大步行至廊下的赵崇扶起云莺,转而握住她的手掌。 这一握便发现云莺的手掌温暖得过分,手心却有虚汗。再去看她脸色,见她嘴唇发白,脸色也不太好,赵崇眉头紧拧:“爱妃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又沉声吩咐夏江立刻派人去请太医。 “是老毛病了,陛下无须请太医前来。”云莺忍着疼勉强开口。 赵崇道:“老毛病更要上心,爱妃不可任性,还是让太医看一看为好。” 小腹抽痛的云莺不想再说什么。 但心下逐渐暴躁不耐烦,更是迁怒皇帝身上。 【来月事而已,为何如此啰嗦?】 【少说两句让我赶紧回去躺着就谢主隆恩了!】 赵崇:“……” “朕先抱你回床上躺着。”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的赵崇觑一眼云莺转瞬惨白的脸,没计较她的放肆,一面说一面将她横抱起来大步走进清竹阁。 13、欲求 赵崇离开望春楼后本先回了勤政殿。 只又瞧见那琉璃小酒坛,惦记云莺,便过来清竹阁,想着看一看她,不意赶上她身体不适。 寻常情况下,妃嫔逢月事期间会被撤下牌子。 但赵崇今日打定主意为清竹阁出现毒蛇之事去一趟望春楼,便直接吩咐的内侍太监,没有留意别的事情。 他来得太过突然。 赶上她不舒服,被暗暗埋怨几句也实在没有什么可斤斤计较的。 其实赵崇亦是头一回见女子被月事折磨。 虽不知为何会如此严重,但瞧着云莺难受至极的模样,哪怕不明白其中的因由也慎重对待。 把云莺抱进里间后,赵崇将她放在床榻上一看,见她额头沁出一层薄汗,贝齿咬着嘴唇忍耐痛楚,小脸愈发苍白。又见她眼帘轻抬,眼角隐隐泪光闪烁,再无平日生机勃勃的样子,只觉不胜怜惜。 赵崇想开口关心云莺,又想起她的埋怨。 顿了下,赵崇收回手臂直起身,侧眸瞥向她身边的大宫女问:“可有法子让你们娘子舒服些?” 碧柳忙躬身道:“回陛下的话,往常娘子会用汤婆子暖一暖肚子。” “这样能稍微舒服一些。” 汤婆子? 如今这么热的天也抱着汤婆子? 赵崇微愣一愣,只说:“汤婆子在何处?快给你们娘子取来。” 碧柳应声,连忙取来重新灌上热水的汤婆子塞给云莺,又顺便扯过一床薄薄的锦被帮云莺盖好。 赵崇立在床榻旁安静看着,此时见云莺缩在锦被下,小腹处鼓鼓的一团,脸上表情稍缓,也明白在廊下握她的手为何是那样的感觉。 大热天却不得不抱着个汤婆子,能不那样吗? 又觉得更应请太医过来为云莺诊脉。 这般想着,赵崇在床榻旁坐下。 他伸手替云莺拂开额前凌乱发丝:“爱妃且再忍一忍,太医很快便到。” 用汤婆子隔着衣裙捂住肚子,熬过一阵小腹抽痛,云莺身上的不舒服终于勉强消散两分,内心烦躁的情绪也随之有所缓和。听见赵崇的话,她抬眼朝他看过去。 在廊下突然被皇帝横抱起来的时候,云莺也有些惊讶。 又听他宽慰她,倒是难得体贴。 体贴归体贴。 皇帝倘若留在清竹阁,少不得要伺候他应付他,她实在没那个心情。 于是趁着这会儿没那么难受,云莺同样“体贴”开口,她声音略带了些沙哑虚弱说:“嫔妾身体不适,恐怕不能服侍陛下,请陛下恕罪。”以为她自责,赵崇正要宽慰她无碍,又听她说,“还请陛下移驾别宫,以免扰了兴致。” 赵崇微怔,不确定想,这是在盼着他走? 他言语试探道:“不妨事,你身上难受,朕留下来多陪陪你。” 云莺又说:“嫔妾不敢。” “嫔妾身体不适,还请陛下移驾,以免于陛下有损。” 云莺之所以说于皇帝有损,是因为女子来月事在许多人眼里乃污秽之事,是于男子有损的。 她虽然对这种无稽之谈万分不屑,但皇帝信不信,她当真不太清楚。 未曾想赵崇留宿清竹阁的心思十分坚定。 “朕从不信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爱妃不必顾虑也不必再劝。” 云莺:“……” 罢了,反正之前被翻牌子也什么都没有发生。 将她心声听得一清二楚的赵崇:“……” 这是在对他不满? 赵崇一时愈发觉得云莺实在胆大包天,又想他堂堂天子,被自己的妃嫔如此看待,便有些不豫,也有些好笑。觑向云莺,见她一双秋水无尘的眸子流露出无辜之色,赵崇牙根发痒,偏她来了月事,这般情况他倒也不能拿她怎样。 可来日方长。 赵崇眼眸微眯了下,只扬声问太医是否到了。 皇帝发话命去请太医前来,底下的人自然不敢怠慢,飞快便赶去太医院。 又连忙把今夜当值的太医请过来清竹阁。 太医赶到后,气也来不及喘匀,便背着药箱跟着宫人入得里间。 低着头绕过一扇山水屏风,见轻纱帐幔垂落,而皇帝负手立在床榻旁,太医连忙上前行礼。 “刘太医不必多礼。” 赵崇道,“先为云婕妤诊脉吧。” 太医当即应是,躬身行至床榻旁为云莺看诊。 诊脉之时里间一片寂然,赵崇在一旁看着,也听着太医的心声。 良久,刘太医收回手,站起身冲赵崇作了个揖,恭恭敬敬说:“陛下,云婕妤有脉沉弦之象,应是肝郁气滞、冲任虚寒所致。冲任寒虚则气滞血瘀,以致不通则痛,方才有此情况。” 这与刘太医之前心声判断一致。 知他没有隐瞒,赵崇便问:“当如何调养?” 刘太医说:“微臣先为云婕妤开一剂疏肝理气、活血化瘀的药方,另佐以行针,以缓解云婕妤下腹剧痛。但今日之后,云婕妤仍须细细温养,饮食节制,避免生冷之物。如此针药同施,将养得数月时间,应当便可从此无大碍。” 赵崇瞥向云莺,见她没有异议,颔首道:“如此,朕便将云婕妤身体调养之事交由刘太医了。” 刘太医朝着赵崇拜一拜:“微臣领旨。” 之后刘太医便为云莺施针。 赵崇始终站在床榻旁,看云莺懒懒的任由被折腾,却在刘太医出去外间开药方时不忘带着点儿愧疚说:“陛下,嫔妾今夜实在不能侍奉陛下了。” 又一次怀疑云莺盼着他离开的赵崇禁不住问:“爱妃怎么瞧着像不愿意朕今夜留下?” 云莺见他当真不走,便也彻底放弃:“是嫔妾滥言多口,望陛下恕罪。” 正被太医行针,云莺没有太多别的想法。 赵崇未能捕捉到她旁的心声,那猜测也未得到证实,唯有作罢,之后移步罗汉床坐下来慢慢等。 刘太医为云莺施针花了两刻钟时间,底下的人抓药煎药又是近一个时辰。 一碗汤药被送到里间已然有些晚了。 赵崇回到床榻旁时,云莺正被碧柳服侍喝药。 汤药苦口,在云莺看来一点一点慢慢喝形如凌迟,因而她全无犹豫便一口气将那碗药饮尽。 浓烈的苦味顷刻漫上舌尖。 云莺眉头紧拧,心里忍不住冒出句粗口,落在赵崇耳中,令他讶然不已。 惊讶归惊讶。 可眼前的人是云莺,他又觉得不足为奇。 “吃点儿蜜饯去去苦味。” 赵崇掂了颗蜜渍青梅递到云莺嘴边。 云莺毫不客气张嘴吃下,舌尖不经意扫过赵崇的指腹,温软的感觉传来,叫赵崇多看她一眼。却见她眉眼变得舒展,分明一心在为口中的苦味散去而开怀。 刘太医施过针后,云莺小腹的疼痛便又消减了些,双唇也恢复血色。 此刻赵崇视线落在她的唇上,想着那种柔软,心口如生出羽毛轻拂而过的痒意,不由喉结微动。 云莺不知皇帝心中所想,只惦记时辰已晚,要从床榻上下来服侍他梳洗。 赵崇见状将她摁回床榻上:“既不舒服便好生躺着。” 云莺无辜道:“嫔妾感觉不那么难受了,想着服侍陛下洗漱安置。” 赵崇说:“不必折腾,自然有宫人做这些。”当下又吩咐一声送热水进来,让碧柳和碧梧服侍云莺洗漱。 皇帝不折腾她,云莺颇为受用。 她心安理得被碧柳和碧梧服侍着洗漱一番,这时赵崇也梳洗妥当,宫人们便很快都被屏退。 不一时,脱去外裳的赵崇上得床榻。 见云莺一双眸子看着他,他伸手把人捞进怀里,对上她的目光,记起的是她那句之前也没发生过什么的腹诽。 赵崇视线又一次落在云莺唇上。 他眸光微沉,揽住她腰肢的手臂收紧,另一手的手指捏住她的下颌。 皇帝突然的暧昧行径令云莺怔了下。 不待她生出想法,刹那之间,唇上已是一软。 一个吻来得太过没有缘由,云莺脑袋忽有一瞬的空白。 而赵崇见她呆愣住,心里变得舒坦不少,唇边也漫上一丝笑意。 扯过锦被替两个人盖好,赵崇依旧搂云莺在怀:“时辰不早了,睡吧。” 云莺回过神,将脸往皇帝的胸口埋一埋。 闭上眼,温热的触感犹在。 云莺微拧了下眉,终是压不住心底的疑惑:今天这又是搭错了哪根筋?无缘无故亲她作甚? 四下里悄然无声。 云莺的心声在赵崇听来便格外响亮,也令他彻底气笑。 于是,他重新睁开眼,又一次捏住云莺的下颌,一言不发却将那个一触即分的吻变得缠绵。云莺起初茫然,随即放任赵崇的肆意,分开的时候已有些气喘吁吁。 没有听见云莺那些大逆不道的心声,赵崇看着她双颊的绯红,心情稍霁。 他手指轻抚她的脸颊:“莺莺,你永远都是朕的人。” 云莺:“……” 这一刻,她恍然大悟,原来是欲求不满。 被云莺的不解风情闹得额头青筋跳了跳,赵崇深吸一气,扯过锦被把云莺兜头盖住:“快睡!” 趴在他胸前的云莺没看清赵崇表情,但自觉不该招惹一个欲求不满的皇帝,因而声若乖巧答应一声,默默调整个舒服的姿势,安然入睡。 轻浅的呼吸声不多时传至耳畔。 赵崇垂眸望向怀中睡颜如往日恬静的云莺,只觉这一幕甚是熟悉,又觉得对她实在没脾气。 也罢…… 赵崇自我开解,这么个心思澄明的小娘子,多宠着一些也是无妨的。 14、可惜 刘太医针药发挥作用,云莺一觉睡得颇安稳。 醒来时小腹虽仍隐隐有些胀痛之感,但比起之前那种绞痛要好太多。 大约昨天皇帝来清竹阁之前曾先睡过一觉,云莺今日醒得要比平常早不少,而一夜抱她在怀的皇帝双眼紧闭,依然在安睡。 倚在赵崇身前的云莺略仰起脑袋看他两眼,复同他拉开点距离。 但不起身也不将他叫醒,只安静打量他。 不得不承认,皇帝生得很不错。 他眉眼十分俊朗,鼻梁高挺,紧绷的下颌线条流畅清晰,此时一张脸隐在帐幔下略有些昏暗的光线里,却掩不住眼角眉梢那一种磊落的英武。而今又正当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年纪,这样眉目英俊、龙章凤姿的郎君,单是往跟前一站便足以令许多小娘子为其倾心。 可惜…… 云莺思及此,忽而瞥见轻纱帐幔外有人影晃动,当下收敛心神。 殊不知与她前后脚醒来的皇帝正竖起耳朵在听她心声。 听云莺夸他样貌,赵崇有些得意也有些愉悦。 谁知紧跟着却是一句“可惜”。 偏偏这念头戛然而止,后面的话窥不得只言片语,便不知云莺可惜什么。 不是夸他生得不错、能轻易令小娘子倾心,为何可惜? 被勾起好奇,赵崇想知道云莺内心想法,一时却难起话头,更不提他尚在假寐,顿有两分抓耳挠腮之感。 “几时了?” 云莺轻声询问时辰的话语传入耳中,帐幔外立时有宫人低声回答,“娘子,已经寅时三刻了。” 距离上朝仍有些时间,倒也不必太着急起身。 听罢宫人的话,在云莺再一次开口之前,赵崇手臂揽住云莺的腰肢,把她捞回自己的怀里。 昨天夜里过来清竹阁顾不上在意太多别的,现下感受着满怀软玉温香,赵崇低头,按捺好奇,用平静的语气在云莺耳边慢悠悠说:“爱妃似乎瘦了。” 云莺不清楚赵崇已经醒来。 这一抱叫她微愣,也在赵崇开口时抬眼看他。 四目相对,猝然跌入赵崇深邃眼眸,定住心神的云莺弯一弯唇:“陛下明察秋毫。”象征性附和一句又特地借着询问提醒,“已是寅时三刻,陛下可要起身?” 她内心恢复一片澄明。 之前那句“可惜”果然再无下文。 窥探无果的赵崇只道:“再陪爱妃躺上片刻也无妨。”又问她身体如何。 云莺心无旁骛说:“托陛下的洪福,嫔妾已无大碍。” 后面再说得一会儿话也未能窥得云莺的想法,赵崇唯有收手作罢,松开云莺,起身准备去上朝。 复过得两刻钟,他从清竹阁出来乘御辇离开。 “夏江。”在去上早朝的路上,赵崇不经意又想起云莺心里那句“可惜”,琢磨半晌,依旧寻不见端倪,便问自己的大太监,“朕有何令人可惜之处吗?” 夏江心神一凛,躬身回道:“奴才愚笨,不知陛下因何有此一问?” 赵崇说:“随口问问,你也不必紧张。” 夏江口中虽然应是,但轻易不敢接皇帝这话。 只心下飞快飘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可惜……陛下膝下至今尚无一子半女? 赵崇:“……” 太监怎得也喜欢操这份心? 送走皇帝的云莺让人备下热水,擦洗过身子、换得一身宽松衣裙,再在碧梧和碧柳的服侍下用过早膳,闷头喝罢煎好的汤药,她便又躺回床榻上去懒着吃蜜饯、看话本。对于昨天夜里皇帝莫名其妙的吻,她睡醒一觉已然忘在脑后,是想也未再想过了。 而前一夜望春楼发生的事也有更多消息流出。 吕淑清不仅被降为宝林更被禁足,陛下令其三个月内不得踏出望春楼半步。 这样的处罚算不得轻。 被降位又被禁足,可谓将望春楼圈成冷宫,过得几个月,皇帝是否记得这么个人也未可知。 其实吕淑清原本也没有多受宠。 倘若她单纯是被皇帝厌弃,不见得能在妃嫔间掀起多大的波澜。 然而,从昨天夜里吕淑清被降位一事传开之后,过得一夜,不少妃嫔也逐渐醒悟过来——吕淑清被降位禁足只怕同清竹阁之前出现毒蛇有些关系。 清竹阁的事未张扬,妃嫔们不过暗地里知道。 却正因如此,她们意识到,这件事泰半是皇帝亲自下旨命人去查的。 若说之前发生的一些事令妃嫔们觉察到云莺的得宠,吕淑清被罚这桩则可谓结结实实的一闷棍。她们尚未发觉时,云婕妤却已然叫皇帝重视至此,可见其手段。 于是云莺变成阖宫眼里不容小觑的存在。 不容小觑的云莺本人漫不经心听罢碧梧打听来的这些消息,只悠悠一叹:“贤妃近来的日子要难过了。” 碧梧记起之前朝晖殿的事,低声道:“德妃娘娘似乎很忌惮贤妃娘娘。” 云莺一笑,宫里从来不缺捧高踩低的人,岂是德妃在贤妃面前色厉内荏过一回便能一切如常的。 但她也只需过好自己的这点小日子。 又掂了颗蜜饯,云莺轻唔一声:“有些想喝甜汤了。” 碧梧微愣,继而微笑福身:“是,奴婢这便让小厨房去准备。” 云莺将蜜饯塞入口中,一双眼睛盯着话本点点头,碧梧便暂且离开里间。 德妃与不少妃嫔一样发觉皇帝对云莺的偏宠。 她心下恨恨,不知皇帝为何会宠爱一个不知礼矩、行事无脑之人,又觉得应当是一时新鲜罢了。 云莺正得皇帝宠爱,德妃也不准备在这个时候没头没脑针对,惹得皇帝不快。何况先有贤妃被皇帝训斥,后有吕淑清被降位禁足,对她实在是喜事两桩,兼之她的生辰将近,更可谓喜上加喜。 德妃借着这个由头去求见皇帝。 赵崇便念自捐献金银一事后,六宫用度颇为节俭,故而允德妃在秋阑宫办一场生辰宴。也未多说旁的什么,只道德妃若是喜欢,生辰宴办得热闹喜庆些也无妨。 德妃喜不自胜,盈盈拜下。 回到琼华殿以后便立时为自己的生辰宴仔细筹划起来。 之前在朝晖殿被贤妃下过脸,德妃自然想为自己找回面子,且她晓得不少妃嫔自捐献金银后过得拮据,倒正好趁着她的生辰宴拉拢一回。出于这种种筹划,德妃对这一场生辰宴格外用心,宴席上准备的菜肴小点也极尽丰富精致。 她的这场生辰宴更是遍邀六宫妃嫔。 云莺同样在其中。 德妃举办生辰宴的当天,云莺的小日子已过,又晓得德妃对待这场宴席必十分用心,有吃有喝且很可能有戏看,她便几分闲情逸致赴宴去了。 宴席设在秋阑宫。 云莺秉持一贯原则到得不早也不晚。 德妃心里虽然不喜云莺,但在自己的生辰宴上,自懒得多计较。 因而云莺丝毫没有被德妃为难,她上前与德妃请安后便由宫人引着入座。 妃嫔们的位置是按照分位排的。 在云莺附近坐着的是与她分位一样的崔婕妤和沈婕妤。 崔婕妤未到,但沈文茵来得比她们早些,此时已经兀自在品茶。 眼见云莺入了座,她搁下茶盏,冲云莺露出个笑脸,客客气气同她问好。 宴席未开,云莺便也同沈文茵寒暄几句。 其后不过一刻钟时间,其他妃嫔陆陆续续到场,仔细看看,喊得上名字的便剩下贤妃和吕宝林不曾来了。 吕宝林被禁足,自是不会出现。 至于贤妃…… 云莺端起茶盏慢悠悠喝一口茶水,听见宫人尖细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贤妃娘娘到——” 云莺闻言嘴角弯一弯,随即放下茶盏,随众人离座与贤妃行礼请安。德妃迎上前,面上笑意盈盈:“近来发生许多事,原以为贤妃姐姐要不得空,幸而姐姐来了,妹妹实在高兴。”便请贤妃入座。 贤妃面上虽敷了脂粉,但隐约可见眉眼间的一抹憔悴。 吕淑清的事情终究对她产生不小的影响。 德妃愈发高兴,面上的笑容灿烂两分,而贤妃佯作不知,只嘴角微弯说:“德妃妹妹生辰,岂有不来祝贺之理?”便叫大宫女素玉奉上提前备下的生辰礼。 紫檀木匣子里躺着一对琉璃簪,细腻温柔之余有种内敛的贵气。 看见这对琉璃簪的德妃却脸色微变。 贤妃温声道:“记得当初德妃妹妹很是喜欢这对琉璃簪,未想那时陛下将其赐给了本宫。想着今日妹妹生辰,又惦记妹妹喜欢,索性带来祝贺妹妹生辰快乐。” 三两句话勾起德妃的回忆。 字字句句也如软刀子戳在德妃心上。 是啊,是她喜欢的琉璃簪,陛下却赐给贤妃。当初为着这事,她没有少怄气,而贤妃在今天送她琉璃簪作为生辰礼物,分明是借机说她轻易不能越过她去。 德妃心中生出不快,却只能暗自咬牙,面上不得不端着笑谢过贤妃。 命大宫女霜红将礼物收下以后,她迎贤妃入座,宴席便也开了。 未几时,清一色素色衣裙的宫女鱼贯而入,素手纤纤将各色菜肴、果品、小点送至妃嫔们面前。 闲闲围观过贤妃和德妃一场交锋的云莺也享用起美食。 看着面前的一道一道菜肴,席间众人都知德妃为这场生辰宴可谓下血本。 甚至异常丰盛的菜品里还供得一道螃蟹。 如今确实不是螃蟹最肥美的时节。 但即便到得吃螃蟹的季节,六宫妃嫔们想要吃上也是不容易的。 最近宫里没有宴席,妃嫔们吃食上清淡太久,略过贤妃与德妃之间那点暗流不提,个个吃得满足。看见宫女送上来的螃蟹,更喜笑颜开。云莺也挺高兴的,不吃白不吃,当即便让碧柳帮她剥螃蟹。 秋阑宫的热闹传到赵崇耳中时,他正在永寿宫陪着周太后闲话家常。 周太后向来不拘束妃嫔们,又知后宫许久没有过这种热闹,只笑道:“螃蟹却是个好东西,唯独寒凉了些。” 赵崇闻言一顿,记起前些时日刘太医为云莺看诊时曾说过她须得节制饮食,少吃生冷之物。 但这会儿也总归不能叫人去拦。 “螃蟹与黄酒配着最相宜。”略略沉吟,赵崇道,“母后既这般挂念,夏江,你带人送些丹阳酒去秋阑宫。”除此之外,今日生辰的德妃另又有许多赏赐。 周太后却猜测他是惦记哪个妃嫔才有此吩咐。 她不动声色觑向皇帝:“陛下既得空,不去秋阑宫坐一坐吗?” 德妃几乎将六宫妃嫔请了去。 每次早朝赵崇势必要被大臣们吵得脑袋疼,下了朝断断不想继续受这罪。 “朕今日是特地来陪母后说话的,母后何必赶朕走。” 赵崇半开玩笑说得句,终是只让夏江代自己往秋阑宫走上一遭。 周太后失笑,亦无法:“哀家盼着陛下来,岂有赶陛下走的?今日倒正好叫小厨房做了莲房鱼包,陛下既然得闲,便留下来和哀家一起用膳吧。” “是,儿子遵命。” 赵崇也嘴角微弯,应下周太后的话。 迟些,大太监夏江出现在秋阑宫,德妃得到诸多赏赐。 妃嫔们也似跟着沾光,被赐下丹阳酒。 感受着殿内一道道艳羡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再听着众人恭祝的话,德妃心情大好,因贤妃而生的那点儿闷气也消失殆尽。虽然皇帝没有出现叫人遗憾,但这么多赏赐,且又担心螃蟹寒凉特地赐下丹阳酒,德妃心里也很满足了。 云莺不在意这些。 重新入座后,宫人奉上丹阳酒,她悠然让碧柳倒酒,准备浅尝一杯。 杯中的丹阳黄酒十分清澈,酒杯往唇边一递,鼻尖便能嗅到浓郁的香气。 待到酒水入喉,又是醇和鲜甜之感,一点儿也不呛人。 云莺连连饮下许多杯味道很不错的丹阳酒,同样觉得无比满足。她心中舒坦,欢喜得眼眸微眯,又从高足盘里摘了颗葡萄来吃。坐在她另一侧始终不曾开口说话的崔婕妤此时看过来一眼。 “枝上花开,能几日?世上人生,能几何?” 崔婕妤慢慢吟完一句诗,方对云莺道,“云婕妤,你说待到得明年六宫又会是什么光景?” 云莺吃过几颗葡萄,拿帕子擦着手,笑一笑:“今朝有酒今朝醉。” “崔婕妤,这丹阳酒味道不错,你也尝尝。” 崔婕妤慢慢收回视线。 她垂眼看着自己面前的杯盏,扯了下嘴角:“今年花胜去年红,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知崔婕妤是这般无病呻吟的性子,云莺没有再理会她。 虽然她上辈子的确薄命,但什么花不花的,寻常一朵花才能开几日的辰光,听着也怪像咒自己。 不过半日下来,德妃这一场生辰宴云莺吃得不错,心情也愉悦。 宴席结束,她便适时请安离去。 扶着碧柳的手从秋阑宫出来,感觉有些撑的云莺想起刘太医说她应当多走动走动,又看一看天色尚早,便说:“不着急回去,陪我随便走走,也消消食。” 云莺在碧梧、碧柳的陪同下在宫中闲逛。 她专门挑清净阴凉处走,不知不觉走到一墙凌霄花前。 翠绿藤叶爬满墙,而凌霄花开得正盛,一朵朵鲜艳的花朵点缀其中,乍望过来,满目丽色。 云莺欣赏着眼前美景问:“这是到哪儿了?” 碧梧道:“回娘子的话,娘子现下应是在桃园附近。” 桃园? 云莺扬了下眉:“那便去逛逛。” 这个季节的桃园无花可赏,桃子却还是有的。 前些日子,各宫各殿也有宫人送去这桃园里新鲜摘下来的桃子。 云莺来逛桃园却非惦记着桃子,只是觉得此处应当会比别处更清凉一些。 入得桃园,果真如此。 一株株桃树枝繁叶茂,果实累累。 阳光被挡去大半,走在桃园便几乎躲在阴凉的树荫下,偶有微风徐徐吹来,亦有两分惬意。 碧梧是农家出生的小娘子,幼时家中贫苦,爹娘养不起那么多个孩子,长得好看些的碧梧便被卖进云家。后来被选中为云莺的贴身婢女,一直在云莺身边服侍。 大抵因着这样一层缘由,瞧见桃树上累累的桃子,她心下欣喜。 碧梧难得笑叹:“娘子,今年桃园想来是大丰收了。” 云莺也抬头望向不远处桃树上一颗硕大的桃子:“我记得在一本书册子上瞧见过果树有大年小年之说,譬如今年结的果子多,来年大抵会结得少。若今年结得少,来年便极有可能丰收。” 碧梧眨眨眼:“竟是这般?” “我也只是在书上瞧见过这样的话,不曾求证。”云莺微笑道。 她们正说着结果子的事,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嫔妾见过云婕妤!” 云莺回头,见是宝林谢梦灵,方才不紧不慢转过身去。 “谢宝林。”云莺冲她略点了下头。 谢梦灵却咬咬牙,几步上前便埋头在云莺面前跪下来,泣声道:“云婕妤,求求你帮帮嫔妾。” 云莺皱眉,往后退得两步。 谢梦灵自顾自说:“若云婕妤愿意帮忙,嫔妾往后愿意为云婕妤效犬马之劳,以作报答。” 云莺想起之前撞见谢梦灵也是这样跪着求沈文茵帮忙。 她静静看得谢宝林几息时间,只对碧梧和碧柳道:“时辰不早了,回吧。” 谢梦灵立时膝行上前,苦苦哀求:“云婕妤,求求你帮帮我。而今你圣眷正浓,一定能在陛下面前说上话。只要你愿意帮帮我,无论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可以。” 云莺眉心微蹙,冷瞥跪在地上的谢梦灵:“谢宝林慎言。” “你我同是陛下的妃嫔,你不必为我效劳,我也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 谢梦灵泛红的眼眶立时有泪水夺眶而出。 她如之前哀求沈文茵那般也扯住云莺的裙摆:“可是我见不到陛下,我也做不到任由家人出事,云婕妤……” 云莺听着只觉得头疼。 碰上这样一个纠缠不休的人,便换做谁也很难不头疼。 “谢宝林,我不知你家中是否生了变故,以致于你这般慌乱无措,口不择言。”云莺嗓音微沉,“但我知陛下英明神武,也相信陛下断断不会冤枉好人。” 眼见谢梦灵小脸煞白,看着这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云莺终是多了句嘴:“你一片孝心,固然可嘉。只是谢宝林,问两句不该问的,若你家中有人为害一方,你是否会同样可怜那些受害之人?抑或是,若你家人也愿意为你着想,他们是否当砥节守公、谨言慎行?” “我帮不了你,也不会图你任何报答。” “望你早些清醒冷静,勿这般没头没脑、四处求人。” 云莺见谢梦灵呆愣跪在原地,抿一抿唇,敛话带着碧梧和碧柳径自离去。 谢梦灵眼泪越发汹涌,好半晌才被大宫女扶着从地上站起身,一面沉默流泪一面埋头离开桃园。 走远之后,碧梧低声对云莺抱怨道:“谢宝林为何这般胡来?” “便是奴婢听着她那些话也觉得心惊肉跳。” 云莺淡淡道:“她才十五岁,焉能苛求这般年纪的小娘子是个经事的?” “娘子到底是心善。”碧梧道。 心善?云莺压一压嘴角,哪怕在前世需要有人帮她争宠,她也绝对不会沾手朝堂上的事情。 何况如今根本没有那份心。 不过有几句话是故意说给谢梦灵听的,能不能听进去便与她无关了。 各人各命,她当不了佛祖,也渡不了谁。 云莺这会儿才又想起前世谢梦灵落得的结局。同样因着家中变故,她四处求人,但自然无人愿意惹祸上身,最后她为求得皇帝网开一面,撞死在勤政殿外。 只是皇帝闻讯后勃然大怒。 一个小妃嫔,竟对天子以性命威胁,妄图干涉朝堂之事,皇帝焉能容忍? 前世只是觉得谢梦灵蠢得厉害。而今再看一看,也觉得是个可怜至极的人,即便愿意舍弃性命,又有何人怜惜?她家人若怜惜她,怎会惟务贪婪?说到底,许多时候也只能自己爱惜自己。 而云莺和谢宝林离开后的桃园一片死寂。 赵崇是陪周太后前来桃园散步的。 不曾想,尚未瞧见人,已远远听见云莺和谢宝林之间一场对话。 【这个云婕妤……】 【看不出来竟是个如此识大体的。】 周太后的心声传入耳中,赵崇神思微敛。 他扫一眼跪伏在地的宫人们,问周太后:“母后是想再去别处走一走,抑或先回永寿宫?” 周太后扶着徐嬷嬷的手:“天色已晚,还是回去吧。” 赵崇应声,陪周太后从桃园出来。 却直至回到勤政殿,赵崇依旧在想云莺的话。 从在桃园里时捕捉的心声来看,云莺和那个谢宝林都未发现有旁人在,而云莺那些话也悉数是她心中所想。 既是这般…… 在她眼里,他不仅相貌生得不错,又英明神武,被人诬陷时,她也全然相信他会给她公道。 那么,她为何会觉得可惜? 赵崇深深皱眉,好奇横生,她心里到底可惜他些什么? 15、刁难 “陛下……” 内侍太监领着人将后宫妃嫔们的牌子捧到皇帝面前已足有一刻钟,皇帝始终不曾抬头看得一眼。 大太监夏江不得不低声开口,提醒一句。 赵崇却早已发现内侍太监进来了。 他本在想云莺的这点儿事情,顺势想要翻她的牌子正好去探一探究竟,又因内侍太监心下嘀咕记起今日是德妃生辰,唯有作罢。今晚纵然不去琼华殿,也不必去别处,否则倒像他故意挑起些事端。 思绪微敛,赵崇依然没有去看被内侍太监捧着的漆金木质托盘。 拿起一旁的朱批御笔,他一面写批语一面让他们退下。 内侍太监心下诧异却不敢多言,只能退出去。 夏江觑着皇帝神色,也没有说什么。 因而在不少人认为皇帝会去德妃的琼华殿时,皇帝并未入后宫。 及至翌日,内侍太监如常来向皇帝请示,赵崇本欲翻云莺的牌子去清竹阁,顿一顿,仍作罢了。 不过一句话而已。 且以云莺脾性未必是什么好话,偏他竟惦记这许久,细想未免不成体统。 赵崇觉得自己有些太过在意了。 略略琢磨,他决定先冷一冷,将心思与精力多放在朝堂诸事上。 是以德妃生辰过后,赵崇也没有入后宫。 此后又连续许多天的时间皇帝不曾翻任何妃嫔的牌子。 生辰的那一日,皇帝没有来琼华殿,虽然一腔期盼落了空,但是念着朝事繁忙,皇帝亦未去别处,德妃便忍下了。其后皇帝一直没有召妃嫔侍寝,无论是别处抑或是清竹阁那边皆无动静,她一面觉得左右别的妃嫔也不得恩宠,一面又压不住心生怨念。 过得数日,生辰宴上得皇帝赏赐的欢喜早已消失殆尽。 德妃心气一日较一日不顺。 她满心憋闷无处发泄,如今手里又握着掌管六宫事务的权力,到头来便少不得拿妃嫔撒气。 而与她同住秋阑宫又曾对她出言不逊的顾蓁蓁也自然首当其冲。 “娘子,听说德妃娘娘今日又将顾美人喊去了训话。” “且又罚她在琼华殿外跪得一个时辰。” 碧柳将新沏的茶水送到云莺面前,轻声说道。她比碧梧要心软一些,虽然不喜欢顾蓁蓁,但眼瞧着这些日子顾蓁蓁被德妃反复针对,听闻后心里也有些不舒服。 云莺正在练习作画。 她今日尝试画的是清竹阁外的翠竹,分明瞧着是简单的东西,可画来画去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听见碧柳的话,云莺只随意说:“所以我们还是待在清竹阁的好。” 碧柳点点头却又叹气:“贤妃娘娘近来身体不适,看起来也没有精力多管这些事了。” “否则顾美人大约不至于落得这般田地。” “奴婢记得那时在朝晖殿顾美人出言顶撞德妃娘娘,贤妃娘娘还护了她,德妃娘娘那样生气最后也没罚她。” 碧柳说的是贤妃被皇帝训斥,德妃得协理六宫旨意后不久的那一桩。 两相对比,她不免认为是贤妃无瑕顾及顾蓁蓁,德妃才会如此肆无忌惮,而顾蓁蓁也只能受着。 云莺却只是一笑。 她搁下手中捏着的竹管大霜毫笔,净过手后捧起茶盏,慢慢喝一口茶水。 “这些时日陛下不入后宫,贤妃身体不适,没有精力管理六宫事务,德妃又这般,我们更该深居简出,免得不小心说错话、做错事得罪德妃,招来麻烦。幸得贤妃免了请安,也省下些功夫。” 云莺一双眼睛研究着自己的大作,不紧不慢对碧柳道。 换作她是贤妃也一样不会出手。 贤妃掌管六宫期间,六宫面上勉强当得上一句和睦,起码随意处罚小妃嫔的事情十分少见。 称病不出,假作不知秋阑宫发生的种种,无外乎诱德妃犯更多的错。 德妃倘若不犯错,又如何令皇帝夺去德妃手中的权力? 贤妃到底是贤妃。 之前几次叫德妃在她面前吃瘪,德妃心里憋着气,一旦发作起来便愈容易头脑发热,不管不顾。 德妃性情虽然有些骄纵,但寻常情况下并不是不能听劝的性子。 而今这般肆意妄为,想来是吃到手中握着权力的甜头,比起收敛行径,日后只怕变本加厉。 云莺想得明白这些便也不会去触德妃的霉头。 前些日子皇帝来清竹阁可谓勤快,不定怎么叫德妃记恨于心,说不得贤妃还在盼着德妃动一动她好惊动皇帝。 总而言之,她若待在清竹阁,德妃再嚣张也不至于来清竹阁寻她的晦气。 如此便好歹能照旧过点安生日子。 但刘太医叮嘱的要常出去走动暂且是不能了。 碧柳听着云莺的话,再一次点点头:“娘子的话奴婢记下了。” 云莺微抿唇角,多看两眼自己乱七八糟的画,问碧柳:“几管竹子也画不好,是不是我用的笔墨不行?” 碧柳这才去看云莺的大作,又不忍失笑。 如此粗壮的翠竹,却是难以看出什么清高正直的气节,唯一看得出来大约土地肥沃而长得极好。 “奴婢这便去小库房为娘子取陛下赏赐的那一支剔红管花果纹毛笔来。” 碧柳含笑福身,见云莺认同颔首,当即去了。 一如云莺预想那样,贤妃始终称病不出,德妃行事更变本加厉。 生辰宴上看起来尚且想多拉拢妃嫔的人俨然改变主意。 不止顾蓁蓁,六宫之中很快有更多妃嫔深受其害,谢宝林、沈婕妤、崔婕妤甚至连孟充仪都遭遇她刁难。 底下的小宫人更无须多说。 隔两日便有德妃训斥妃嫔的消息传来,云莺越听便越是对德妃感到佩服。放在前世,她定然筹谋着如何叫德妃为自己的行径吃苦头,也寻机博一博皇帝的怜悯。如今放平心态,晓得贤妃有心做局,德妃既入贤妃的局便迟早自食其果,事事只觉得仿佛在看热闹。 但当德妃克扣起妃嫔的份例,清竹阁也变成被殃及的池鱼其中之一。 碧梧和碧柳免不了牢骚,云莺越觉叹为观止。 “今日内侍监命人送来清竹阁的盆栽也不知都是哪里挑剩的。” “一盆茶花零星开得几朵竟然全焉了。” “可奴婢方才瞧见往姜贵嫔那儿送去的却漂亮得紧。” “分明也不是没有好物。” 碧梧义愤填膺说着,又念叨起这几日送来清竹阁的东西远比不得往日,对德妃这做派实在愤慨。 云莺由她发泄,待她说罢才开口。 “让人将这些新送来的盆栽和陛下之前赏赐的那些摆在一块。” “晚点儿我出去瞧一瞧。” 碧梧微怔:“娘子打算费心照料这些盆栽?” “它们也没有做错什么。”云莺平静说着,又斜睨碧梧,微笑道,“你方才那些话,在外头可说不得,仔细叫德妃的人听见,张皇其事,拿来大做文章。” 碧梧便叹:“奴婢如何有胆子将这些话拿到外头说?” “连宫里的娘子们如今都不敢多嘴的。” 姜贵嫔从前便与德妃来往密切,送往姜贵嫔那儿的东西也无一不好。 旁的妃嫔若愿意小心巴结奉承德妃,亦能得些好处,然而越是如此越是叫人感到荒唐。 云莺见她愁眉苦脸,淡淡一笑:“这六宫到底也不是德妃说了算。” 碧梧听言又微怔:“娘子的意思是……” “顾美人之前不是常常去永寿宫陪太后娘娘说话么?你猜她近来为何不曾去?”云莺的两句话点到为止。 碧梧暗忖半晌,恍然大悟,几分欣喜:“还是娘子想得长远!” “走吧,去看看今儿送来的盆栽。” 云莺说罢便往廊下去。 如同碧梧抱怨那般,今日内侍监送来的盆栽皆花残叶败,枝杈旁逸斜出,可谓惨不忍睹,毫无美感可言。而她这个大抵在旁人眼中有些圣宠的人都是这般待遇,六宫的妃嫔不被克扣的只怕没几个。毕竟当真愿意为这样的事情放下身段、舍弃矜持去巴结德妃的妃嫔不多。 云莺便命人取来剪子在廊下按照自己的想法随心所欲修剪花木。 修剪到半途,永寿宫来了人说周太后要见她。 “有劳公公前来递话,我这便梳妆去面见太后娘娘。” 云莺示意碧梧赏小太监一个荷包,又将手里的剪子递给小宫女,转而回到里间去梳妆更衣。 “太后娘娘怎得突然要见娘子?”碧柳一面帮云莺绾发,一面忍不住几分忧心,忧心过后复心生希冀,“会不会是太后娘娘晓得后宫这些事想寻个人问一问?” 云莺淡定道:“待会儿过去便晓得了。” 上回周太后召见她,与捐献金银一事有关,今日么……是否与德妃有些关系,谁知道呢?左右她是不得不去。 梳妆妥当,换过一身干净衣裙,云莺带着碧梧和碧柳去永寿宫。 入得永寿宫正殿,她上前规规矩矩与周太后行礼请安:“嫔妾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 周太后面上笑意和蔼与云莺免礼,又命宫人赐座奉茶。 但没有问起六宫的事情,只问云莺可曾去过藏书阁、最近在看些什么书。 云莺自一一如实回答。 于是,她很快与上一次来永寿宫那般,因周太后兴致勃勃而对周太后说起看过的有趣传奇。 这般说到故事的高潮处时,殿外传来太监尖利的通报:“陛下驾到——” 下一刻皇帝已然大步入得殿内。 云莺乖乖站起身,与赵崇福身请安:“嫔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殿内宫人也纷纷行礼。 将近一个月时间未入后宫的赵崇自然许久没有见云莺。 过来永寿宫前他亦不知云莺在此处,是方才在廊下瞧见她身边的两个大宫女才知道的。 没有听见云莺任何心声,同样没有发觉她与他见面的欢喜,赵崇淡淡瞥一眼云莺,免了她的礼,继而上前与周太后请安。周太后笑道:“陛下今日怎得空来?” “是朕疏忽,许久未来探望母后。”赵崇说。 周太后道:“陛下朝事繁忙,哀家知道,且有云婕妤为哀家说故事听,哀家也是得趣的。” 赵崇目光落在云莺的身上。 耳边听见的却是自己母后心下一番窃喜。 【陛下又许久不入后宫,原想着让云婕妤多来永寿宫,说不定哪一日便能和陛下见面。不曾想竟今日一来两个人便见上了,看来哀家也可以少操些心,不错。】 赵崇:“……” 他一撩衣摆入座,对云莺道:“云婕妤同母后说的什么有趣故事,不如让朕也听上一听。” 云莺低着头,面上浅浅的一抹笑,心下暗“啧”一声。 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这是可以说的吗? 赵崇听见这句口吻熟悉的腹诽,又看一眼云莺,便听周太后嗔怪道:“云婕妤同哀家已说到关键之处,陛下是来得凑巧,可没头没尾的只怕听得不得趣,回头让云婕妤单独与陛下再说便是。” 后面这半句话说得颇有些暗示。 云莺一顿,心道太后娘娘怎么兴起当红娘了? 赵崇却清楚大抵自己母后因着捐献金银以及桃园之事,对云莺生出几分偏爱,兼之盼他早得皇嗣,故而如此。 他不置可否,只道:“那朕便陪母后一道将后面的故事听完。” 云莺便唯有把故事说下去。 这故事结局圆满,周太后喜笑颜开,连声赞好,赵崇见周太后欢喜,也嘴角微翘,当即有赏赐。 “嫔妾谢过陛下恩典,谢过太后娘娘恩典。” 云莺乖巧谢恩,面上笑容真诚两分,有了这份恩典,那些被克扣的份例大约要给她补上了。 赵崇听见云莺心下一句“被克扣的份例”,几不可见皱了下眉。 但不知前因后果,云莺也未再想这些,一时便无从知晓更多与此有关的事。 周太后脸上始终笑意深深。 这会儿问过徐嬷嬷时辰,她又含笑道:“一晃神竟酉时将至,云婕妤今日先回去休息吧。” “是。” 云莺依旧乖巧应下,复与赵崇和周太后行礼说,“嫔妾先行告退。” 她便从永寿宫正殿退出来。 之后带着碧梧和碧柳回清竹阁去了。 永寿宫的正殿内剩下赵崇和周太后母子二人。 赵崇惦记云莺心里的话,挥退左右宫人,方才问周太后:“母后近来一切可还安好?” 周太后道:“哀家一切都好,陛下无须为哀家挂心。” 赵崇想一想又说:“朕这些时日忙着朝中事务,对六宫之事多有疏漏,不知近来可有累母后操心之处?” 周太后听言,面上笑意不减:“陛下往后多来后宫走动便不会不知了。” 她心下却禁不住轻哼。 【德妃又哪里是能够治理六宫的料子?】 【陛下再不去后宫瞧一瞧,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来。】 赵崇便确认当真有些事情。 他在永寿宫多留得约一盏茶的功夫,没有留下陪周太后用晚膳便离开了。 “这阵子后宫有何异样?” 从永寿宫出来后,赵崇问起大太监夏江。 夏江躬身道:“回陛下的话,奴才听闻贤妃娘娘身体不适,目下后宫诸事皆由德妃娘娘掌管。德妃娘娘规行矩止,据说孟充仪、沈婕妤、崔婕妤、顾美人、谢宝林最近皆曾得过德妃娘娘的训教。” 夏江的话说得隐晦,赵崇却没有听不出来的。 过去贤妃负责六宫事务时,哪里训教过这么多妃嫔,只怕德妃横行霸道,事事拿规矩压人。 赵崇压一压嘴角。 沉吟过数息,他吩咐道:“去朝晖殿。” 而先行离开永寿宫的云莺好巧不巧在半路上遇见德妃。 她难得离开清竹阁便有此运气,究竟是偶然还是有人蓄意为之扎乍然倒说不清楚了。 “嫔妾见过德妃娘娘。” 来不及避开,云莺只能上前与德妃见礼。 德妃扶着大宫女霜红的手立在云莺面前,上下看得她两眼,笑道:“云婕妤,真巧。” 跟在德妃身后的一位娘子也向云莺请安:“嫔妾见过云婕妤。” 云莺朝着那人看过去。 可即便看清楚对方的脸也有些记不起是谁了,这让她感到万分稀奇。 直到听见德妃称呼其“冯采女”,云莺终于恍然,住在毓秀宫、从七品的采女冯湄,前一世其不得皇帝宠爱,又因得罪德妃而被乱棍打死,至死只是个从七品的采女,不想这一世竟然与德妃走在一处。 云莺心念微转,听见德妃慢悠悠问:“云婕妤这是去了何处?” “回德妃娘娘的话,午后得太后娘娘召见,嫔妾方才从永寿宫出来。”云莺回答她道。 德妃其实早得了消息。 若非太后娘娘召见,只怕她想在这后宫和云莺“偶遇”也不得机会。 这不是太后第一次召见云莺了。 德妃眸光微沉,也不知在太后娘娘面前,云莺是否曾胡说八道。 “不知太后娘娘召见云婕妤有何要事?”德妃冷声问。 云莺便明白德妃来者不善。 恐怕这是担心她在太后娘娘面前说起后宫里的事,特地半道上堵她,想从她口中探听情况。 但如今的情况,眼前这一位是德妃,她只不过是婕妤。 德妃若故意为难起她,能救她的人无外乎皇帝、太后和贤妃了,但与其指望他们来救,不如自己想法子脱身。 “太后娘娘问嫔妾近来是否去过藏书阁,也问嫔妾最近看得些什么书。” 云莺如实道,“后来让嫔妾说个有趣的故事听一听。” 德妃见云莺面色坦然,半信半疑:“此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了?” 云莺道:“再无旁的话。” 德妃冷哼一声:“你最好是没有半句虚言。你若是敢在太后娘娘面前搬弄本宫是非,本宫定饶不了你,你也别以为陛下宠爱过你几日,本宫便不敢动你!” 云莺垂眸:“嫔妾不敢。” 盘问过片刻,德妃却没有就此放过云莺。 “啪!” 伴随清脆响声传入耳中,云莺看见一根琉璃簪摔在自己面前,断成两截。 随之是冯采女的惊呼:“云婕妤为何要将德妃娘娘的簪子摔了?!” 德妃也厉声道:“云婕妤,你好大的胆子!” 云莺觑向地上那根碎裂的琉璃簪。 正是德妃生辰那日,贤妃送与德妃的生辰礼。 “云婕妤,你可知这琉璃簪乃陛下赏赐给贤妃娘娘,贤妃娘娘又转赠于本宫之物?本宫素闻你行事张狂,不想你竟狂悖至此,将如此贵重的东西损坏,云莺,你可知罪?!”几息时间,一连串指责的话很快从德妃嘴巴里冒出来。 云莺看她和冯采女一唱一和,几乎要笑出声。 唱戏居然唱到她面前来了。 “德妃娘娘若想罚嫔妾,只管罚便是,何苦要毁损这么好的簪子?” 云莺口中说着,却没有如德妃所愿慌乱无措向她请罪,抑或被她的举动激怒口不择言。 “今日嫔妾固然可以跪下去,但德妃娘娘可曾想过,贤妃娘娘若问起这琉璃簪,当真会相信是嫔妾弄坏的么?此事一旦闹起来,德妃娘娘有把握陛下只相信娘娘所言吗?”她不紧不慢帮德妃分析。 德妃蹙眉,有些迟疑。 她是想要警告云莺一番也想趁机让云莺吃苦头不假,但若此事对她不利,她也不想惹陛下不喜。 但没有被云莺的话吓唬住,德妃冷笑:“陛下为何不信本宫?” “云莺,你最好不要太自以为是。” 云莺心下无言,面上说:“嫔妾不敢。” 正欲继续“好心”提醒德妃两句,一旁的冯采女截断云莺的话。 “德妃娘娘,云婕妤这般巧言令色,分明是说娘娘您比不得贤妃娘娘,嫔妾实在不忍听。”冯采女见德妃眼底闪过一丝犹豫,当即说,“若德妃娘娘今日轻易放过她去,岂非如受她威胁?如此,往后娘娘还如何管理六宫妃嫔?” 云莺见冯采女这副模样,脑海浮现四个字:狗仗人势。 诚然分位再低,冯采女也是皇帝的妃嫔,可听其言、观其行,便知她近日是如何奉承讨好德妃。 德妃高兴这种人亲近自己,要如何不犯蠢? “来人,把云婕妤给本宫摁住!” 冯采女的话发挥效用,叫德妃记起云莺的可恨,便打定主意要按自己所想强行令其吃苦头。 然话音才落,她余光隐约瞥见一道明黄身影。 德妃当即回过身。 发现果真是皇帝,她控制不住表情,面色骤变,慌忙之中连忙深福下去与赵崇行礼请安:“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她刹那心中无比忐忑,后背冷汗涔涔。 陛下…… 究竟看见、听见了些什么? 16、馄饨 皇帝突然出现,德妃心下惶惶,不知所措,冯采女更吓得惨白的一张脸直接跪伏在地。 而云莺微讶之余心弦稍松,知自己躲过一劫。 有碧梧和碧柳挡在面前,德妃虽已下令,但宫人尚未近她的身。 云莺面色如常,镇静朝着赵崇福身行礼:“嫔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赵崇耳边听着德妃与冯采女慌乱不堪的心声,视线扫过地上那支断成两截的琉璃簪,眼眸微眯。他没有理会这两个人,只是伸手虚扶云莺起身:“爱妃免礼。” “谢陛下。” 云莺顺势站起身,眼帘低垂,等着皇帝开口。 赵崇目光落在云莺的身上。 他知她面上平静,心下也不慌不忙,相比她的镇定,她身边那两个大宫女情绪要激动得多。 “天色不早了,爱妃早些回去安置吧。” 凝视云莺数息时间,赵崇淡淡说着,让云莺先行离开。 维持行礼姿势的德妃一怔。 她有些不确定,又不禁生出几分期盼,盼皇帝不曾听见她的那些话,盼皇帝宽恕她,轻轻揭过。 其实在皇帝出现之后,近乎电光石火之间,她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 这阵子,人人避让她、事事皆在她一念之间的感觉太过痛快,叫她不觉沉醉,也沉迷其中。 一时便忘了小心谨慎。 若不是挑在这么个地方堵云莺,也不至于…… 冯采女瑟瑟发抖,脑袋仍一片空白。 碧梧和碧柳则因赵崇似乎对方才发生的事不闻不问而错愕不已。 只是对方是皇帝。 她们不敢生出抱怨之心,但越发替自家娘子感到委屈。 “是。” 云莺听言心下却不做他想,与赵崇福一福身说,“嫔妾告退。” 很快云莺带着碧梧和碧柳离开。 直到走远了,两个大宫女面上才敢露出点不平之色来。 “娘子……” 碧梧想要问皇帝为什么这般态度,可事情涉及天子,终究迟疑难言。 云莺知道她和碧柳的心思。 这是觉得皇帝看样子像会随随便便放过德妃,叫她白白受委屈。 但她不这么认为。 以皇帝脾性,是断断不能容忍德妃在后宫肆意妄为的。 对于方才那样的情况来说,眼瞧德妃执意刁难她,少不得要逼她在那跪到天黑,现下好歹不必吃这份苦头。碧梧和碧柳站出来护她,德妃同样不会放过她们。是以皇帝让她先行离开,云莺没有任何不满,而皇帝究竟什么打算也不在这一刻强行下结论。 即便皇帝当真打算容忍德妃这般嚣张肆意的行径,她又能如何? 抑或该说这正是她前一世努力往上爬的原因。 古往今来,深宫之中的女子最大倚仗无不是帝王宠爱。 何曾有道理可言? “不必多想,我们回清竹阁便是。” 云莺轻声对碧梧和碧柳道,她们也忍下心思,小心警醒护云莺回去。 留在原地的赵崇面沉似水。 久久没有等来半句诘问的德妃小心翼翼抬眸去看他,想要从他的神色中寻得端倪,窥探他心思。 却在德妃抬眸的刹那,皇帝瞥向跪在地上的冯湄:“你是哪宫的?” 冯湄战战兢兢,不敢不答:“回、回陛下的话,嫔妾冯氏,是毓秀宫芙蓉阁的采女。” 皇帝冷笑,一张脸愈发阴沉得像要滴下水来。 “夏江,传朕旨意,采女冯氏滥言多口,鼓唇弄舌,挑拨是非,不堪采女之位,今降其为末等更衣,打入冷宫。”他语气淡淡冷声说着,末了添上一句,“从今往后,朕不想再看见这个人。” 冯采女大骇。 不等她开口为自己求饶,大太监夏江已即刻令两名大力太监上前捂住她的嘴,将她拖下去。 德妃心底生出的那点儿希冀也顷刻碎裂。 张一张嘴想在皇帝面前为自己辩解,竟不知该说什么。 她一颗心沉沉落下去,仿佛落入无底的万丈深渊,浸入不见天日的寒潭。 分明是夏日,她又觉浑身冷得厉害。 德妃眼中满是惊惶与不安。 待到她艰难从混乱的思绪中寻回一丝冷静,一抬头却只望见皇帝大步离去的高大背影。 没有只言片语,没有说罚与不罚,只是将她晾在这里。 德妃怔怔看着赵崇远去,直至他身影消失在她的视线中许久才缓缓回神,却四肢瘫软跌坐于地。 “娘娘!” 大宫女霜红惊呼一声,上前去扶起德妃。 “陛下……这是何意……” 德妃神情恍惚,好半晌方喃喃出声。 云莺回到清竹阁不多时便得知冯湄被打入冷宫的消息。 碧梧和碧柳对视一眼,又齐齐去看云莺,少倾,碧梧斟酌着道:“娘子,德妃娘娘她……” 被迫在外面折腾一圈终于回清竹阁的云莺懒怠斜倚在美人榻上。 她以手支颐,轻轻打了个哈欠:“今儿晚膳吃什么?” 前世冯湄沾上德妃被乱棍打死。 这一次她沾上德妃,被皇帝打入冷宫,往后等着她的也只会是无尽的凄苦了,甚至说不出哪一种结局更悲惨。 而后宫永远都不缺结局悲惨的女人。 见云莺有些静观其变的意思,碧梧和碧柳便把满腹疑惑收起来。 碧柳道:“娘子今儿午膳说起想吃小馄饨,奴婢这便去小厨房看一看他们准备得如何了。” 云莺点点头。 碧梧沉默中替她又倒了一杯茶水,终是问:“娘子当真不觉得委屈吗?” 冯湄被降为末等更衣、打入冷宫的消息也传到其他妃嫔的耳中,却无人为她可惜。这些日子冯湄没有少在德妃身边上蹿下跳撺掇生事,连带着在顾美人、谢宝林等人面前趾高气昂,仿佛协理六宫的权力有她的份一般。众人面上未必多言,背地里却没有少嘲讽,如今她被罚,众人更乐见其成。 这消息却未传到贤妃的朝晖殿。 因为在贤妃得到消息之前,皇帝已经出现在朝晖殿了。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皇帝驾到,贤妃匆匆忙忙迎至廊下,开口说话的声音极哑,亦一脸病容。 “听闻贤妃身体不适,朕便过来看看。” 赵崇淡淡开口,免去贤妃的礼后步入殿内,又问得几句贤妃的病情。 贤妃哑着嗓子将太医前来为她看诊时的话说与赵崇听。 解释过,她温声道:“累陛下牵挂,臣妾惶恐,太医说也不是什么大病,只须得静养一些时日,不能操劳。” 赵崇坐下以后又问:“近来六宫如何?” 贤妃眉心微拢,似迟疑了下,继而深福向赵崇告罪:“臣妾人在病中,精力不济,实难顾及六宫事务,想着陛下让德妃妹妹协理六宫事务,便交由德妃妹妹负责。陛下问起六宫情况,臣妾尚未过问德妃妹妹,不知具体情况,难以回答,请陛下责罚。” 赵崇垂眸看着她。 贤妃也感觉到皇帝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却不知是否她的错觉,那目光像是裹着冷冰冰的意味。 可她这些日子确实生病了。 她日日吃药,太医隔日便会来看诊,病案也都是在太医院有记录的。 贤妃心底莫名生出一丝不安的情绪。 皇帝却没有再问,站起身道:“朕明白了,贤妃好生休息吧。” “陛下……” 见赵崇要走,贤妃不由喊他一声。 “贤妃还有事?”赵崇侧眸,语声冷淡。 贤妃轻轻抿了下唇,只说:“臣妾……恭送陛下……” 皇帝离开后,贤妃才从底下的人口中知晓冯湄被打入冷宫一事,随后知晓德妃与云莺不过两刻钟前的那一场冲突。当她知晓这些以后,回想皇帝态度,更几分不安。贤妃缓缓在罗汉床上坐下,揉一揉额角想,陛下到底什么意思? 从朝晖殿出来的赵崇心情更加不豫。 作为一国之君,他十分清楚御下需要有手段,否则是压不住那么多人的。 明知如此,在确认贤妃有意纵容德妃在后宫横行霸道之后,他心底却生出一种浓浓的疲惫。尤其听着贤妃那番提前准备好的假装无辜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话。 “陛下……可是要回勤政殿?” 大太监夏江的声音把赵崇的思绪拉回来。 他看一看渐渐变暗的天色,沉默中说:“去清竹阁。” 夏江躬身领命,立时又扬声吩咐底下的宫人一句:“摆驾清竹阁!” 不多时,御辇到得清竹阁外。 赵崇没有让人通传,从御辇上下来的他大步走向廊下,走到近前也看见被廊下几盏宫灯照亮的花木盆栽。 其中一些被打理得赏心悦目是他之前的赏赐。另有几盆才被修剪过,可即使修剪过一样看得出品质不佳,此外更有两盆花残叶败,根本不堪欣赏。 赵崇记起云莺在永寿宫腹诽的那句“被克扣的份例”。 他在廊下站一站,抓了个清竹阁的小宫人问:“这些盆栽都是哪来的?” 小宫人哪敢在皇帝面前撒谎? 何况正愁没有地方告状,当即道:“回陛下的话,这些盆栽都是内侍监今日派人送来的。” 赵崇又盘问几句,才知这些日子云莺的吃穿用度无不被克扣了份例。 他面色阴沉,骤知皇帝驾到的云莺也迎出来。 “嫔妾给陛下请安。”云莺与赵崇福身行礼,抬眼一看,发现赵崇面沉似水,周身萦绕着一股强烈的不快气息,知他心情正糟糕,便噤声,一时低下头去。 但出来恭迎皇帝前她正在吃小馄饨。 今日小厨房包的小馄饨很不错,皮薄馅香,汤底放了海米和鸡蛋丝,鲜美无比,真真齿颊留香。 饿着难受。 饥肠辘辘之际吃着一碗美味的小馄饨,吃到一半不得不停下更难受。 云莺便没忍住飞快舔了下嘴唇。 【这些盆栽有什么好看的?】 【不饿吗?进去一起吃小馄饨不香吗?吃两个小馄饨,配上一口热乎乎的汤,妙哉妙哉。】 正欲问起这些盆栽的赵崇:“……” 他心情郁郁,她倒没心没肺,不知安慰,一味惦记着吃吃喝喝。 赵崇险些被气笑,又忽觉头疼,他怎么偏来了清竹阁? 可是叫云莺心下一嘀咕,记起自己尚未用晚膳,那一种腹中空空的感觉变得清晰起来。 小馄饨?也不无不可。 赵崇被勾起食欲,无声清了下嗓子,觑向云莺:“爱妃可曾用膳?” 17、猎犬 皇帝一发话,云莺自然将他迎入清竹阁。 而赵崇也很快瞧见罗汉床榻桌上云莺吃到半途、来不及收拾的那碗小馄饨。 在廊下,她心里惦记的小馄饨,便当真只一碗小馄饨。 除此之外什么旁的吃食也没有。 心情才有所缓和的赵崇立时又深深皱眉:“爱妃晚膳便只吃这些?”一句话说罢,不等云莺开口,想起德妃做下克扣妃嫔份例的事情,怀疑云莺这些时日吃得比往常更清淡,赵崇沉声喊来夏江,让他即刻去吩咐御膳房添几道菜。 云莺没来得及有想法便获得蹭吃蹭喝的机会。 但御膳房添菜,不必由清竹阁花销,她对皇帝今天的上道颇为满意。 谢过恩典,云莺当下亦投桃报李命小厨房再送两碗小馄饨过来。 馄饨皮和鲜肉馅儿都是现成的,不多时,小馄饨煮好,立时热气腾腾送来,云莺没吃完的那碗也被撤了下去。 面前一碗小馄饨其貌不扬,看不出如何值得云莺惦记。 赵崇接过云莺递来的干净瓷勺,拿着瓷勺抬眼便见她在眼巴巴瞧着自己。 又听她心下催促趁热吃,赵崇不由无声一笑。 没有故意逗云莺,他压一压嘴角浅笑,慢条斯理品尝起这一碗让云莺心心念念的吃食。 这小馄饨的滋味果然不错。 尤其看云莺吃相优雅却吃得很香,可谓平添几分美味。 比起眼前吃食,赵崇的心思更多在云莺身上。 小娘子的妍丽面庞近在咫尺,一举一动无声流露的鲜活灵动为旁人不及,内里心思亦不落窠臼。 也不怪他如今这般情况在清竹阁总觉得比在别处自在。 赵崇和云莺对坐着吃罢小馄饨缓解腹中饥饿。 垫过肚子,碗碟撤下,御膳房添的菜尚未送过来,碧梧和碧柳便先为他们奉上茶水和点心。 赵崇余光不动声色瞥向眼角眉梢浮现满足之色的云莺,端起茶盏喝一口茶水。尝出是陈茶,知多半与德妃的所作所为有关,他眉心微蹙,转而将茶盏搁下。 “近来爱妃的身体如何了?刘太医照料得可还尽心?” 少倾,赵崇关心询问。 云莺这个月的小日子已经过了。 但在最初两日仍疼得厉害,刘太医来帮她施过针缓解绞痛,只她心有余悸,便在床上躺得两天。 这一次,刘太医专门叮嘱过让她多走动走动。 想来比起上个月不见多少好转,与她整日闷在清竹阁颇有关系。 不过刘太医之前来为她看诊便提过须得将养数月时间。 可见原本也不能操之过急。 云莺懒怠揣测皇帝心思,故而不费心神,捡了两句规规矩矩的话说:“回陛下的话,刘太医的医术高超,照顾嫔妾亦尽心尽力,想来将养数月定能好转。” 赵崇隐约记得刘太医说过让云莺多走动走动,又问:“可曾遵从刘太医所言多去外面走一走?” 云莺却被他问得一噎。 今儿好不容易出门去趟慈宁宫便被德妃半道逮住刁难。 有这么个看见条狗都恨不得踹上两脚的人在,她若是常去外面走动,恐怕膝盖早就跪肿了。 “嫔妾懒怠,这阵子不曾常出门走动,请陛下恕罪。” 云莺掩下心思告罪道。 但想到狗,她思绪一顿又禁不住继续想下去。 懒怠出门不假,但若当真养条狗,须得去外面遛,倒不得不出去走动了。 最好是一条忠心护主且凶巴巴的猎犬,这样旁人轻易不敢近她的身。 不过倘若伤了人也是麻烦事…… 罢了。 总归也没有这样一条狗能给她养。 云莺心念如电转,转眼放弃这不可靠的念头收敛起思绪,而赵崇将她所想一字不落听在耳中,挑了下眉。他印象里尚且第一次窥得云莺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德妃刁难她的这一桩便如同从前许多事,根本没有往她心里去。 更是无所谓在他面前诉苦抱怨。 赵崇微抿唇角,未及开口,夏江已经从御膳房回来了。 他便没有继续盘问,让夏江送晚膳进来。 皇帝的吩咐,又有大太监夏江亲自把关,御膳房准备的菜肴无一不精致。 譬如一道煨刀鱼,看似平平无奇,实则须得先以快刀刮取鱼片,复以钳一一仔细去其刺,最后以火腿汤、鸡汤以及笋汤煨之,所用火腿要少肥膘而多瘦肉,炖汤的鸡以老母鸡为宜,笋则应足够鲜嫩,方才能得到这一口鲜妙绝伦。 上一次品尝这些精致菜肴是德妃生辰宴。 久违大快朵颐的机会,云莺自然不会和赵崇客气,便是吃了个痛快。 被德妃刁难固然扫兴。 但她本便不会再为这些事生气动怒,现下有美味佳肴享受,心情只有畅快。 赵崇听她心下样样夸赞美味,感觉出她内心那份享用美食的欢愉,有心等她吃满足才搁下银筷。 一时也愈发对德妃克扣份例的行径感到厌恶。 “爱妃可吃饱了?” 注意到云莺桌下的手悄悄摸了下她自己的肚子,赵崇嘴角弯一弯问。 吃得满足的云莺也弯一弯唇:“谢陛下关心,嫔妾已吃饱了。” 赵崇颔首,让人撤下碗碟,却未多留:“朕仍有事要处理,便先回勤政殿了,爱妃早些休息。” 心情不错的云莺跟随至廊下恭送他离开。 之后依旧心情不错回到里间,当即在美人榻上斜倚着。 “娘子可是吃撑了?” 碧梧见云莺将手掌覆在肚子上,一眼窥知这般情况,又说,“奴婢这便去取消食的药丸。” 半晌,吃过消食药丸的云莺继续斜倚在美人榻上一动也不想动。 碧梧将小宫人屏退,只留她与碧柳在,随即两个人眼巴巴站在美人榻前静静看着云莺。 “奴婢还以为陛下是为德妃娘娘的事情来。” 不一会儿,碧梧低声道,“娘子,这桩事究竟会如何呢?” “奴婢原也以为……” 碧柳和碧梧的想法一样,说着不忍叹气。 皇帝过来清竹阁,只字不提德妃。 这让碧柳和碧梧有一种希望落空之感,更怀疑皇帝陛下是否会惩治德妃。 而大抵无欲则刚。 云莺对皇帝怎么做都无所谓便气定神闲。 皇帝不提,她也不会主动提,毕竟皇帝不问,多半也是不想听。 何况德妃这一阵子做下的桩桩件件,皇帝当真想知道,何须专程来问她? 她经历过便明白笑到最后几个字的真谛。 但身边这两个大宫女到底未真正看透这后宫一切皆由皇帝主宰,遇上今日这些事,免不了愁苦。 “许多事情都不在这一夜,不在这一日非要见分晓。”云莺懒洋洋说,“我知你们为我不平,为我忧心,但我也盼着你们能稳重些,而非事事被牵着走。” “便说今日我被德妃刁难这一桩,陛下那时忽然出现,你们心里定然高兴,盼陛下为我主持公道。可陛下只让我先行离开,你们又灰心丧气。不曾想天黑之际,陛下驾临清竹阁,你们再次心生希望。偏陛下什么也没有问,于是此刻,你们重新变得失落。” 云莺笑叹:“前后一个多时辰,心情这般起起落落。” “除却自己难受,有别的什么效用么?” 虽然这么说,但云莺明白,这后宫有几个人情绪能不被皇帝牵着走?皇帝手握无上权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句话,一道旨意,可将人捧上青云、富贵荣华,也可葬送无数人的性命前程。 云莺今日也再次发现,旁的事可以懒怠做,然自己身边这两个大宫女平日多教一教为好,不能贪图省心。 她说罢又摸了下自己的肚子:“况且陛下不是特地让御膳房添菜?” 经由云莺这些话,碧梧和碧柳慢慢意识到她们确实被德妃强行栽赃、蓄意刁难的行径闹得多少情绪上头,反应过来后也难免羞愧:“是奴婢太不冷静了。” 云莺摆摆手。 “去让人准备热水,我歇一歇,晚点儿好沐浴梳洗。” “夏江,明日一早让人送些高州桂圆、贡枣、燕窝给云婕妤,敬亭绿雪也先送上半斤。”从清竹阁出来,赵崇坐上御辇后便吩咐自己的大太监,沉吟数息又道,“朕记得宫内养着几只去年波斯进贡的波斯犬?明日下朝后让人牵来勤政殿,朕瞧一瞧。” 虽不知皇帝为何突然要看那两只北犬,但得了吩咐,夏江躬身领命。 赵崇乘御辇回到勤政殿,他的另一位大太监夏海已经领着内侍监、内侍少监等人在候着了。 内侍监、内侍少监等人远远看见帝王仪仗便跪伏在地。 此时更是抖若筛糠,心中深觉不妙。 从御辇上下来的赵崇没有看跪在地上的这些人,只是大步入得殿内。 直至在龙案后坐下,他冷声道:“将他们都带进来。” …… 从贤妃称病不出、德妃肆无忌惮起,妃嫔里稍微聪慧些的便已经在等着看德妃哪一日出事。 直至皇帝撞见德妃刁难云莺,她们认定这一日出现了。 冯湄被打入冷宫,皇帝去过朝晖殿、清竹阁以及内侍监的人被召见,这让妃嫔们关注起皇帝会怎么处置德妃。然而翌日晨早,众人没有等来皇帝对德妃的处罚,只等到清竹阁得到赏赐的消息。 但有前一日发生的种种,德妃依旧无碍,这些赏赐便又似安抚。 也令不少人迟疑之中生出如碧梧和碧柳那样的想法——陛下此番当真准备惩治德妃吗? 而送走夏江的云莺看一看这些品质上佳的桂圆、红枣、燕窝以及敬亭绿雪,本着及时行乐的原则,立时吩咐碧梧今日便用这些桂圆和红枣煮冰糖燕窝来吃。 燕窝须提前泡发,碧梧便去小厨房准备。 她刚走,得云莺吩咐去摘新鲜凤仙花的碧柳又回来了。 将装着凤仙花的小竹篮放在罗汉床榻桌上,碧柳笑道:“如今的凤仙花开得正好呢。”当下再去取来石臼、明矾,便抱着石臼坐在小杌子上开始捣凤仙花。 凤仙花汁捣得差不多以后,碧柳又取来一块布帛,拿剪子裁剪成片。 用凤仙花染指甲,除去要将花汁敷在指甲上,更要用布帛一一缠住指甲,过得一夜才能拆开。如此连续染上三五次,便能得到色若胭脂、洗而不去的效果。 “娘子,准备好了。” 一应准备做足,碧柳提醒正闲闲看书的云莺。 云莺眼也不抬放心伸出手去,碧柳便小心拉着她的手,用一柄小巧的软毛刷蘸了凤仙花汁,要为云莺涂蔻丹。然而不等开始专心致志做这事,身后蓦地传来碧梧急切的一声“娘子”,碧柳动作一顿,连忙搁下软毛刷,回头望去。 “娘子,勤政殿一位公公来传话,说陛下召您过去。” 碧梧迅速对云莺说明情况。 碧柳当即站起身,不无惊讶:“陛下突然召见娘子吗?所为何事?” 云莺也抬眼看向碧梧,合上书册子。 碧梧道:“那公公不曾明说陛下召见娘子所为何事,但奴婢看公公眉眼不见凝重之色,便斗胆猜测应不是什么坏事。” “碧梧,你先去给公公看座看茶。” 云莺从罗汉床上下来,又偏过头对碧柳道,“帮我梳妆更衣。” 看到那位前来传话的公公,再看到赵崇特地派来接她的软轿,云莺基本确认不必担忧顾虑。 因而她安心乘软轿去往勤政殿。 云莺到的时候,赵崇正在批阅奏折,听见夏江的禀报,头也不抬道:“让云婕妤进来。”随即搁下手中的朱批御笔,又说,“将朕挑好的那只波斯犬也牵来。” 昨天皇帝吩咐下早朝后将去年波斯进贡的波斯犬牵来。 夏江依言安排下去,而晨早皇帝瞧过那些波斯犬后,将其中一只暂留在偏殿,余下的命宫人送回去仔细照料。 本不知皇帝为何要留下一只波斯犬,派人去清竹阁请云婕妤时也不过隐隐猜测,不敢定论。 现下此事却十分清晰。 陛下准备将波斯进贡的波斯犬赏赐给云婕妤。 念头一起,饶是夏江也有两分诧异,这岂是“殊荣”二字能说得明白的? 波斯进贡的波斯犬乃猎犬中的极品。 波斯犬身形瘦长,竖耳尖嘴,且凶猛敏捷,忠心护主,多少的王公贵族想要却不可得。 而今陛下将其赏赐给云婕妤…… 想到这里的夏江反应过来自己大概想得太多了,连忙收起思绪应是。 赵崇听见大太监的这番心声,并未计较。 而不多时,波斯犬被小宫人牵至正殿,云莺也被宫人领着从外面进来了。 云莺踏入殿内便骤然听见一声犬吠。 她被吓了一吓,下意识循声望去,不由讶然。 波斯犬? 怎会在此处? 看得一眼,云莺立刻收回视线,继而上前与赵崇行礼请安。 赵崇听见她认出这猎犬乃是波斯犬,免过她的礼后,眸中含笑问:“爱妃认得这波斯犬?” 云莺说:“回陛下的话,嫔妾幼时便听家父提起过波斯犬身瘦腿长,竖耳尖嘴。且嫔妾听闻波斯近年来几次向大燕进贡过波斯犬,故而猜测其便是此物。” “爱妃说得不错,这是波斯去年进贡的其中一只波斯犬。” 赵崇自龙案后起身又沿着玉阶步步而下。 走到云莺面前,他牵过云莺的手,带她走向波斯犬问:“这波斯犬,爱妃以为如何?”云莺转过脸望向赵崇,见赵崇笑意深深,慢慢道,“若是爱妃觉得不错,朕便将其赠与爱妃。” 云莺怔一怔。 她知波斯犬如何珍贵,一时对皇帝要将面前这只波斯犬赏赐给她的话便有些反应不及。 下意识地朝波斯犬又望去一眼。 这只波斯犬毛发油光发亮,四肢健壮,看得出来被照料得很好。 要将这一只波斯犬赠与她? 云莺犹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她昨日才胡乱生出个养狗的念头,今日便…… 可好端端的,为何要赠波斯犬给她? 仿佛知晓她心中的不解与疑惑,念头闪过,云莺便听赵崇道:“爱妃实在懒怠,这于爱妃的身体无益。朕便想着赠爱妃一只波斯犬,让爱妃时常亲自遛一遛,想来能改改这懒怠不爱出门的毛病。” 云莺讶然,但随即迅速接受皇帝要赠她波斯犬这件事。 “嫔妾谢陛下恩典!” 她莞尔而笑,深深一福与皇帝谢恩,复谨慎抬起了眼,飞快看一眼赵崇。 “陛下,嫔妾……有个问题……” 赵崇嘴角噙着笑:“爱妃还有什么想问的?” 云莺将脑袋愈埋了埋,声音低了点:“若这波斯犬日后不小心伤了人,可是嫔妾的罪过?” 这个问题在云莺看来十分要紧。 单赠与她,若发生意外也算在她身上,这责任就大了。 赵崇听见云莺心里的小九九,嘴角弯一弯,忍不住揶揄:“怎么?爱妃也有害怕的时候?” 云莺:“……” 谁不怕麻烦! 赵崇耳边响起云莺心里一句大声的抗议。 “你将它照顾好便是,日后当真出现什么意外,朕自会亲自过问。”赵崇忍笑,松开云莺的手,“好了,没有别的事,朕让人送你和这波斯犬回清竹阁。” 云莺却忽然说:“陛下,嫔妾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恩准。” 赵崇问:“什么?” 云莺垂首福一福身:“请陛下恩准嫔妾将这只波斯犬遛回清竹阁。” 牵着这么只波斯犬在宫里多威风! 赵崇哑然失笑,细想想又觉得有趣:“若是这般……” “朕现下倒也得闲,正好可以和爱妃一起将这波斯犬遛回去。” 皇帝发话,云莺没有拒绝的余地。 不一时,他们从勤政殿出来,而云莺手里牵着狗绳,狗绳另一端是毛发金黄的一只波斯犬。 遛着波斯犬走在后宫,如云莺所想那般着实威风得紧。 遇上他们一行,哪怕平日再老实规矩的小宫人也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云莺明白全是波斯犬和皇帝的缘故。 然而挡不住心生愉悦。 她甚至记起一句词—— 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将云莺心声一览无遗的赵崇:“???” 他堂堂天子成什么了? 18、赏罚 “那不是……云婕妤吗?” 远远看见张扬牵着只波斯犬的云莺,顾蓁蓁瞪大眼睛。 之后她才注意到和云莺并肩而行的赵崇。 顾蓁蓁一怔,反应过来又惊又怒:“陛下怎会和她在一起?!” 昭仪娄嫣听着顾蓁蓁的话,皱一皱眉,恨不得立刻让宫人将她的嘴捂住。 嚷嚷得这么大声是生怕旁人听不见? “顾美人要去何处?” 正觉得头疼,发现顾蓁蓁抬脚要走,娄昭仪不得不开口喊住她。 反而顾蓁蓁听言一脸奇怪。 “娄姐姐,自然是去向陛下请安。” 娄昭仪头疼得更厉害,她抚了下额压着脾气道:“陛下难得有兴致来后宫走一走,顾美人当真要去请安?若不小心坏陛下兴致,你觉得我们担待得起吗?” 顾蓁蓁愈发不解:“只是请安,为何会坏陛下兴致?” 娄昭仪:“……” “哦?看来从前是本宫误会。” 娄昭仪轻笑一声,终于没忍住阴阳怪气,“原来顾美人与云婕妤关系甚好,见面定亲亲热热。” 顾蓁蓁:“……” “那倒不是,嫔妾和云婕妤无甚交情。” 娄昭仪却半个字也不愿多说,她兀自吩咐软轿继续往前,去朝晖殿。 顾蓁蓁不甘心再看一眼云莺的背影,咬咬牙,收回视线之后只是去追娄昭仪,同去见贤妃。 一个月前,德妃借故罚跪顾蓁蓁。 彼时顾蓁蓁有苦难言,心里委屈不已,便来朝晖殿找贤妃诉苦。 然而德妃有协理六宫之权,在自己宫中惩戒一个小小的妃嫔,顾蓁蓁明白贤妃也束手无策。只被刁难几次后,眼见德妃越来越肆无忌惮,顾蓁蓁实在难以忍受,道要去找太后娘娘呈明情况,求太后娘娘做主,于是得到一番点拨。 那之后顾蓁蓁便对德妃的刁难一直隐忍不发。 她在等一个机会,等到六宫中许多人同她这般对德妃心怀怨气,再前往永寿宫求太后主持公道。 谁知…… 她尚未等到去永寿宫的时机,皇帝陛下先撞见云莺被德妃刁难。 吃过那么多苦头却似变得无用。 现下也不知陛下究竟准备如何处理此事。 顾蓁蓁坐在玫瑰椅上,想着这些,手掌不经意隔着裙摆触碰到膝盖的伤口,疼得轻“嘶”一声。 这一个月里,她不知被德妃罚跪过多少次,两条腿的膝盖便没有一日是好的。起初跪得膝盖两片乌青,后来膝盖渐渐肿起来,德妃犹不肯放过她,叫她膝盖都跪破了又刁难过两次才有所收敛。 被德妃罚跪期间,她也想过装病装晕躲过去。 但每每如此,德妃便会立时派人去太医院请太医前来为她看诊,继而命太医为她施针灌药。 她自幼时起便最怕施针,如今更怕德妃暗中使坏叫她小命不保。 到头来唯有忍气吞声被罚跪的份。 想起这些酸楚,顾蓁蓁不觉鼻尖发酸,手指拢一拢衣袖,几乎落下泪来。 贤妃注意到她的沮丧,又知她膝盖的伤未曾痊愈,便温声开口:“上回给你的白玉膏是不是都用完了?我这里还有一罐,待会儿你便带回去用,早些养好伤。” “不可不可!” 顾蓁蓁闻言连忙摆手,“嫔妾怎可再伸手要娘娘的东西?娘娘之前已经赠嫔妾许多罐了。” 贤妃所说白玉膏对伤口愈合、淤青消除皆有奇效,十分不易得。 顾蓁蓁感念贤妃待她的这片善心,却不好意思再收下。 但贤妃很坚持:“你膝盖的伤口未愈,总归要养好了才行,否则落下病根如何是好?”当即让大宫女素玉去将那罐白玉膏取来,要顾蓁蓁收下,不得推辞。 顾蓁蓁捧着白玉膏又泪花闪闪。 “娘娘如此怜爱嫔妾,嫔妾实在无以为报。” 贤妃一笑,伸手摸一摸顾蓁蓁的脸:“都是姐妹,谈何回报?” 顾蓁蓁便叹气:“可惜此番……嫔妾不敢妄议陛下决断,只想到德妃做下那许多事却平安无恙,实在难受。” 同在朝晖殿的娄昭仪原本懒怠与顾蓁蓁搭腔。 但此时说起德妃,她明面上是来探望贤妃,实则为德妃而来,便开了口。 “娘娘,昨日陛下来探望娘娘,可曾说过别的什么?” 娄昭仪看向贤妃询问她道。 顾蓁蓁闻言也一双眸子看着贤妃。 而贤妃眉心微蹙,摇摇头:“陛下只略同我说得几句话便离开了,不曾提起德妃半个字。” 想从贤妃这里窥知皇帝心思却不得端倪,娄昭仪轻叹。 她默一默,不确定说:“陛下昨日离开娘娘这里,便去的清竹阁。” “听闻陛下让御膳房传了膳,想来是用过膳离开的。而今日晨早清竹阁得许多赏赐,方才过来朝晖殿之时,瞧见陛下与云婕妤在散步,云婕妤手里牵着一只波斯犬。娘娘也知波斯犬如何金贵,因而臣妾总觉得……陛下是不是以此抚慰云婕妤,不打算动德妃。” “倘若如此……”贤妃眉眼染上愁绪,“当真委屈顾美人了。” 顾蓁蓁又叹:“可如何是好?” 沉默片刻,顾蓁蓁抬起头:“若不然过两日嫔妾去求求太后娘娘?” 贤妃面上似微讶,继而无奈一笑:“此事且再说罢。” 让顾蓁蓁先行回去以后,娄昭仪多留得一刻。 她对贤妃道:“娘娘为何看重顾美人?以臣妾愚见,她实在不是机敏之人,也难得陛下宠爱。” 贤妃眉眼一如既往的温和。 “可放眼后宫之中,如她这般傻乎乎捧出真心待人的却稀罕,至少她不会背叛我们。” 娄昭仪挑了下眉。 对贤妃这话也有几分认同,她颔首说:“便是顾美人最大的长处了。”顿一顿,转而又问,“那云婕妤呢?” “到底才入宫不久,沉不住气。” 贤妃眉眼平静,“陛下如今正宠她,自愿意陪她在宫里遛狗。” 娄昭仪听见贤妃这么说,便一笑:“娘娘说得极是。” “在这宫里,一时的风光算得了什么?” 而享受着一时风光的云莺此时已在赵崇的作陪下溜达回清竹阁。 赵崇在清竹阁外停下脚步。 “今日从勤政殿走过来,忽然觉得清竹阁是离得远了些。”赵崇看着云莺额头一层薄汗,再看一看她明灿的一双眸子,对她说,“朕派两个人帮你一起照料这波斯犬。外面晒得厉害,爱妃快进去吧。” 赵崇不进去,云莺省下伺候他的功夫,正是求之不得。 因而她丝毫没有挽留的意思,当即应下赵崇的话,一福身笑道:“嫔妾和阿黄恭送陛下。” “阿黄?”赵崇觑向仍被云莺牵着的波斯犬。 云莺点点头:“是方才在路上嫔妾为这波斯犬取的名字,陛下以为如何?” 赵崇:“……很是朴实。” 云莺毫不脸红颔首:“多谢陛下夸赞。” 赵崇失笑,不一会儿在云莺的恭送下乘御辇回勤政殿。 送走皇帝的云莺牵着波斯犬进去,便格外大方让人取来鸡肉、牛肉,要喂自己的“阿黄”。 收到这只波斯犬,云莺的确很高兴。 不仅因为波斯犬本身十分名贵,更是为着往后难有人敢轻易招惹她。 如昨日那般德妃强行刁难她的情况再难出现。 至少在皇帝对她生厌、将波斯犬收回之前会是这样的。 她什么都不必做便可省去不知多少麻烦。 焉能不高兴? 何况皇帝金口玉言,往后若出现意外会亲自过问,她便更加省心了。 在后宫横着走也不过如此。 毕竟,她今后是真的可以放狗咬人。 以她所知,妃嫔里面胆小害怕猎犬的不在少数,相信她们也不会特地忍着害怕来她的面前招摇。 哦…… 顾蓁蓁那样的除外。 云莺喂波斯犬吃了些鸡肉和牛肉,便把它交给皇帝派来清竹阁照顾这只波斯犬的宫人。之后她回到里间,细细梳洗过一番,便躺在美人榻上一面歇息一面让碧柳继续帮她染蔻丹,将被皇帝召去勤政殿之前没做完的这桩事情补上。 满后宫依然数云莺最悠闲。 众人仍在等着看德妃究竟会不会出事时,她忙着染蔻丹、看传奇故事、吃冰糖燕窝、逗波斯犬。 如是又过得数日,皇帝什么旨意也没有。 妃嫔们渐渐接受德妃不会被罚,而她们在德妃手里受过的罪也只能咽下。 这么一晃便到妃嫔们应该去朝晖殿给贤妃请安的日子。 贤妃不再称病不出,众人自也不敢随意缺席,六宫妃嫔们久违重新坐在一处品茶闲聊。 顾蓁蓁和云莺差不多的时辰到朝晖殿外。 看见云莺手里的狗绳,顺着狗绳看见被牵着的波斯犬,她立即远远避开。 余光瞥见顾蓁蓁身影的云莺见她离自己恨不得五丈远便晓得她害怕。 无心逗她,自然没有理会。 然而顾蓁蓁发现云莺朝自己看过来一眼,顿时心里便不痛快了。 也不怪她不痛快。 两相对比之下,同样被德妃刁难,她在一个月内不知遭受多少的罪,什么来自皇帝陛下的安慰补偿也没有。反观云莺,只被德妃刁难一次,偏被皇帝陛下撞见。这也罢,各式各样的赏赐被送去清竹阁,甚至还赏赐她一只波斯犬! 这些天云莺有多得意,顾蓁蓁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云莺每日晨早与傍晚都要牵着波斯犬在后宫四处闲逛。 看起来在云莺面前也算驯顺听话的波斯犬,常常对别的妃嫔龇牙咧嘴,这般模样谁敢靠近? 旁人不敢靠近,云莺越发得意。 有一次,她甚而撞见云莺带着这只波斯犬在御花园的荷花池旁钓鱼! 简直不像话! 顾蓁蓁想起这些,心中愤慨,又看一看是在朝晖殿地界,便鼓起勇气挪过去重新靠近云莺。 “云婕妤怎么连请安也要捎上这只波斯犬?”面上勉强堆起点笑容,顾蓁蓁皮笑肉不笑,“姐姐妹妹们胆子不大,若不小心吓着了不知云婕妤可会负责?” 云莺觑向顾蓁蓁,不与她废话,单纯将手中狗绳举高些给她看。 在顾蓁蓁不明所以时,云莺轻笑一声,作势松开狗绳,而波斯犬也朝顾蓁蓁的方向奔过去几步。 单单这么几步足以叫顾蓁蓁吓个花容失色、魂飞魄散。她尖叫一声,再一次逃窜般即刻离云莺恨不得五丈远,一面吓得双眼紧闭不敢多看,一面不忘喊自己的大宫女救命:“翠梅!救我!快救我” 云莺扑哧一笑,早已握紧狗绳,将波斯犬拽回了身边。没有多管顾蓁蓁如何,她径自走到廊下,将波斯犬交给自己人照看,随即入得朝晖殿。 “娘子,没事了,那波斯犬没有过来。” 大宫女翠梅轻拍扑在自己身上的顾蓁蓁后背,谨慎补上一句,“云婕妤……也已经先一步进去殿内了。” 顾蓁蓁惊魂不定回头去看,果然不见云莺的踪影,气得直跺脚。 可恶!又被她戏弄了! 虽然在殿外被云莺戏弄过一番,心生恼怒,但顾蓁蓁心有余悸,入得殿内看也不多看云莺。上前向贤妃请过安后便老老实实入座,自顾自喝着茶,不与人搭话。 复过得一刻多钟,除去生病的谢宝林以外,妃嫔们几乎都到了。 只余自被皇帝撞见刁难云莺便再未在人前露面的德妃。 德妃却仍是来了。 殿外小太监尖细的一声“德妃娘娘到——”令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落在迈步入内的德妃身上。 不久之前在六宫之中人人畏惧的德妃娘娘,今日再露面远比当初贤妃遭遇皇帝训斥更憔悴。脸上厚厚的脂粉遮不住她眼下青黑,更藏不起无神的一双眼,身上强撑的一点气势也给人虚张声势之感。 明明仍如过去那般锦衣华服、珠翠罗绮,却再不似从前的盛气。 而这也才短短的时日。 “臣妾给贤妃姐姐请安。” 德妃走上前,与贤妃福身行礼,一句话拉回所有人的思绪。 贤妃平和说:“德妃妹妹免礼。” 便如什么也不曾发生过,让人赐座奉茶,德妃也只安静在下首处坐下来。 坐在上首处的贤妃视线扫过底下众人,在云莺身上略一停留便移开,随即温声道:“今日……” 话才起头,殿外已又响起小太监尖细的声音。 “陛下驾到——” 贤妃反应过一瞬,立时领着殿内的妃嫔们起身迎出去。 “臣妾(嫔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赵崇迈步进来,视线扫过众人,看见其中的云莺,收回视线淡淡道:“都免礼吧。”并未伸手去扶贤妃。 贤妃眼看着明黄色衣摆从她身边掠过,心中微微刺痛。 但只规矩领一众妃嫔谢过恩典,自顾自起身,在皇帝赐座后在下首处宫人新添的椅子上坐下来。 皇帝来得很突然。 放在往常皇帝是定不会在这个时辰出现在后宫的,因而有人迅速明白过来,皇帝应是专程选在这个时候来的。 妃嫔们有揣测他为何过来朝晖殿的,有暗恼今日打扮得不够惹眼不能吸引他注意的,也有盼着他能多看自己两眼的……殿内众人各种各样的心声一股脑响在赵崇耳边,熟悉的头疼之感也随即出现。 赵崇脸色微沉,面上辨不出太多的情绪。 他一双眸子无波无澜望向前方,仍是语声淡淡道:“夏江,宣旨。” “宣旨”二字一出,已在一众妃嫔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当夏江宣读起皇帝的旨意,这种惊骇与愕然的情绪变得愈深刻。 “德妃陈氏,心性浅陋,无贤无德,有负朕望,不堪妃位,朕甚痛心,今收回其协理六宫之权,夺其妃位,但念其旧日苦劳,特封为从三品贵嫔,赐居秋阑宫见善阁,即日起自琼华殿迁出。” 夏江尚未将旨意宣读完毕,德妃已失仪瘫坐在地,却没有乞求皇帝恕罪。 待旨意宣读完毕,她那双眸子愈发黯淡,只跪伏在地,冲皇帝一磕头:“臣妾,谢陛下恩典。” 说话声音带着颤。 与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相触的手指也一样在颤抖着。 除去这一道旨意以外,娄昭仪、孟充仪、云莺、崔婕妤、沈婕妤、顾美人以及告病的谢宝林皆有所赏赐。 她们便纷纷离座深福谢过皇帝恩典。 “贤妃前些时日一直身体欠恙,既太医说不可太过操劳,朕便另择一人帮贤妃一起协理六宫。” 赵崇轻描淡写的话叫殿内的妃嫔们再次讶然。 若非后位空悬,掌管六宫之事如何也落不到贤妃手中。 而协理六宫的资格一样不是谁都能有的。 现下德妃被夺去资格、夺去妃位,另择一人? 不少人目光下意识落在娄昭仪身上。 娄嫣为从一品昭仪,是一众妃嫔中离四妃之位最近的。 方才,皇帝陛下也予其恩赏…… 听见赵崇说要另择一人帮贤妃协理六宫,娄嫣如其他人那般的诧异。 但感觉到不少人在看她时,尤其是上首处的皇帝陛下也似有意无意看过来一眼,她心口猛然跳动了两下。 她虽是昭仪,但目下在六宫妃嫔中的分位是很高的了。 难道…… 娄嫣一颗心怦怦乱跳,生出些紧张情绪,又因紧张而两颊泛起一抹红晕。 贤妃也侧眸飞快看她一眼,继而收回视线眼盯住衣袖上的花纹。 赵崇听着耳边来自诸位妃嫔的心声。 几乎都在猜测身为昭仪的娄嫣是否要得协理六宫之权,还有人已经在琢磨该送什么贺礼了。 【蒋昭媛。】 嘈杂声响中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认出是云莺,赵崇不动声色挑了下眉。 之后却未能捕捉到别的来自云莺的心声。 赵崇眉心微拢,又命夏江宣旨。 不多时又一道旨意下来—— “昭媛蒋氏,蕙质兰心,贤良淑德,甚得朕心,今晋其为妃,赐封号‘良’,予其协理六宫之权。望其为朕分忧,不负朕望。” 殿内妃嫔们心下一片哗然。 娄昭仪一张脸煞白,蒋昭媛惊讶之中连忙离座行礼谢恩:“臣妾领旨,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大太监夏江宣读完最后的这道旨意,赵崇起身离去。 留下恭送他离开的妃嫔们在殿内。 “恭喜良妃妹妹。”贤妃头一个微笑向前一刻的蒋昭媛、此刻的良妃蒋繁秋送上祝贺,又说,“今后你我协力,定能不负陛下所托,将六宫事务打理好。” 良妃蒋繁秋冲贤妃福一福身:“多谢贤妃姐姐,往后臣妾事事还须得多向贤妃姐姐请教。” “只望贤妃姐姐不嫌臣妾愚笨,不吝赐教。” 娄昭仪压下心中的难受与嫉恨,挤出一丝笑,也摆出大度的姿态上前恭贺:“恭喜良妃娘娘。” 良妃道过谢,之后其他妃嫔也纷纷上前向她表示祝贺。 妃嫔们围在良妃身边。 今日之前的德妃,今后的陈贵嫔却无人问津,在众人没有注意的时候,她便已先行离去了。 云莺礼节性去向良妃蒋繁秋道过喜后也从朝晖殿出来。 她牵过波斯犬、带上碧梧碧柳回清竹阁。 对于皇帝另择一人协理六宫会选蒋繁秋而非娄嫣,云莺的确不奇怪。蒋繁秋行事虽低调,但在皇帝眼中向来是名花解语、善解人意,即便前世,这两个人中先晋升四妃的也是蒋繁秋而非娄嫣。 再则,处罚德妃以后,皇帝依旧要另选一个人来协理六宫,不正意味着他对贤妃有所不满? 那平素和贤妃多有亲近的娄嫣自不会是首选。 当然无论怎么选也和她这个小婕妤无关。 不过皇帝又有不少赏赐下来,云莺内心是非常满意的。 自养了这只波斯犬,花销多出不少。 前些日子为了省下点银钱顺便消磨辰光,她候着脸皮去御花园的荷花池钓鱼,却总不能天天去。 有这些赏赐,倒不必发愁。 “阿黄”往后有肉吃,她也不用费劲去钓鱼。 他们回到清竹阁,碧柳的脸上才显露出因德妃被降位而生出的喜悦情绪。 碧柳一面为云莺倒茶一面笑说:“陛下到底还是处罚了德妃。” 碧梧却更在意被晋升的良妃蒋繁秋:“不知这一位良妃娘娘是否如面上看起来的那般行事公允。”又问,“娘子,为何娄昭仪……” 云莺接过碧柳递来的茶,品一口之前皇帝赏赐的敬亭绿雪,慢悠悠道:“不管怎么样,贺礼总是要送的。”随即便吩咐碧梧去小库房挑选一件合适的礼物。 同样在这一天,皇帝终于又翻了妃嫔的牌子。 云莺提前侯在廊下恭迎。 却不想将皇帝迎入清竹阁以后,才在罗汉床上坐下,赵崇吩咐准备热水。 紧跟着他冒出句:“今夜便有劳爱妃伺候朕沐浴了。” 身为妃嫔,伺候皇帝也算本分。 云莺自然明白其中道理亦不会对此抗拒。 但……想到她如今尚未真正侍寝,便要同她鸳鸯浴…… 未免也太不矜持了些? 眼看云莺平静福身应下,却同样听见她心下腹诽的赵崇:“??” 大胆!放肆! 19、贵嫔 皇帝不矜持, 云莺却不能不表现得羞涩。 毕竟在皇帝眼里她未曾侍寝过,身上理当要有小女儿家的娇羞。 但赵崇让云莺伺候他沐浴却并非为着鸳鸯浴。 只是若行周公之礼,难免有一些更胜以往的亲密接触,而云莺不曾历事, 担心她心下太过慌张。 本想着借由令她伺候他沐浴让她多些准备, 现下看…… 他似乎其实不必有那么多担心。 夏天沐浴所用热水不似冬天那般滚烫,浴间里便也没有水雾缭绕之像, 处处事物看得分明。 赵崇垂下眼, 也将他面前小娘子的表情尽数明明白白看在眼中。 云莺正低眉顺眼为他宽衣。 起初是腰间玉带,之后是外裳, 最后是中衣, 解下的玉带、除下的衣裳一一挂在旁边的木施上。 她动作轻柔, 目不别视,眉眼间隐隐约约的羞赧之色, 不敢多看他。 直至替他脱去中衣,叫他上身显露无遗。 赵崇看见云莺飞快抬了下眼又别开眼,头埋得更深,叫人变得有些辨不清楚她脸上的神色。 只知她重新伸出手, 手指摸索寻至他身上仅剩的那条亵裤裤带。 然而—— 【啧,不得不说这身材真是赏心悦目。】 【既不会虎背熊腰,也不会瘦骨如柴,腰是腰腿是腿,好看得紧。】 赵崇:“……” 身为帝王,从不曾被人如此暗暗审视过身材,哪怕是夸赞之言, 赵崇额头青筋依然跳了跳。他脸色沉一沉, 伸手扣住云莺的腰肢将她揽入怀中, 准备给她的过分大胆一点小小教训,却在同一刻听见她心下嘀咕一句:【可惜……】 偏因他突然的举动打断她的思绪。 她的可惜又失去下文。 怀里的小娘子回过神,下意识抬起头,望向他的一双眼睛带着诧异无辜。 而她双手依旧搭在他腰间,手指的温热柔软清晰可觉。 又是可惜,为何可惜? 赵崇眸光微沉,低下头望入云莺的双眸:“爱妃在想些什么?” 云莺听言怔了下。 随即心底飞快闪过丝茫然,刚刚她分神了吗? 可皇帝问话不能不答。 云莺欲斟酌回话,尚未来得及开口,复又听皇帝道:“方才爱妃的表情,似乎一脸可惜。” 嗯?这么明显吗? 云莺不敢相信自己的心思全表露在脸上,但更难猜到心声被窥听,故而只以为是皇帝看出什么才有如是一句。 她缩了下搭在赵崇腰间的手,想将手抽回来,反被赵崇的手掌摁住,不得动弹。赵崇一瞬不瞬盯住她,问出那句终于有机会问的话:“爱妃在可惜什么?” 眼见这个问题无法回避,继而想一想刚到手不久的波斯犬,云莺犹豫道:“陛下恕嫔妾无罪,嫔妾才敢说。” 赵崇爽快满口应允:“爱妃实话实说,朕恕你无罪。” 云莺这才低声道:“启禀陛下,是嫔妾胆大妄为,竟偷偷打量陛下。见陛下如此身材,想是武艺极佳,却不曾有机会领略陛下这般的英武风姿,故而……”便又连忙告罪,“嫔妾妄言,请陛下恕罪。” 她这番话出口没有丝毫的磕绊。 原因乃是前世成为六宫宠妃的云莺惯会哄皇帝,要说出这样的话根本无须多思考,更不会心虚。 将话说罢,她螓首低垂,似乎无法直面赵崇。 搭在赵崇腰间、被赵崇手掌覆住的手指也轻轻颤了颤。 可惜不曾有机会领略他的英武风姿? 赵崇分辨得出这不是真话,他面色又沉一沉反问道:“是吗?” 云莺:“……” 【总不能说……】 【可惜被翻这么多次牌子却不让侍寝。】 【太不矜持了。】 云莺心下兀自否认过,低声道:“嫔妾不敢对陛下有所隐瞒。” 赵崇将她的“隐瞒”听得分明。 只她内心这点不愿意流露的不矜持落在赵崇眼中,却逐渐变成另一回事。 这些时日,他也知她与旁的小娘子性情不同,六宫再无人如她这般时常有些胆大包天的腹诽。可正因如此,想来这般性情,许多话牵扯到小女儿家心思的话便不愿意多说了,以致于暗暗有这许多愁思。 她本是他的妃嫔,爱慕他可谓天经地义。 但性情所致,她平素从不献媚邀宠,想是做不出那般羞赧姿态,又不愿呈明实话叫他觉得轻浮,故而此时反倒不愿意对他表露真情。 念头转过,赵崇看云莺的眼神变得温柔许多。 他握住云莺的手,手臂将她拢在自己身前,抱她一抱,继而安抚般摸一摸她的后脑勺。 赵崇轻叹道:“再过些时日便要到每年秋狩的日子。你若想见识,朕届时带上你一道去参加狩猎便也是了。”顿一顿,他补上句,“不必为此感到委屈。” 云莺本是捡几句不易出错的话让此事揭过去。 未想皇帝莫名对她说出“不必委屈”这样的话,莫名有几分肉麻,直令她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 这般心思却不敢表露任何端倪。 云莺被迫做矜持状,将脸深深埋在皇帝身前,也瓮声瓮气肉麻回应:“嫔妾不敢称委屈。” 赵崇感觉怀里的人似又身体轻颤了下,以为她心中动容,愈发生出几分怜爱之心。当下再摸了下云莺的后脑勺,有心略过这一茬,他便有意带着点儿促狭道:“好了,爱妃快为朕宽衣,若是再这么磨蹭下去,只怕水都要凉了。” 云莺的手也被他捉回腰间搭在亵裤的裤带上。 不一时,终于宽衣解带的赵崇入得浴桶,舒舒服服泡在热水中。 而云莺坐在龙纹浴桶旁放着的一张高脚椅上拿着打湿了的巾帕帮他擦背。 感受着云莺的一双柔荑,在浴桶里浸得片刻又数月不曾让妃嫔侍寝的赵崇有些心痒,身体也有了该有的反应。但到底没有唐突,怕令身后的小娘子惊吓,他便同云莺说起别的事以便分散些注意力。 “内侍监明日会将清竹阁之前被克扣的份例送过来。” 说着赵崇记起在朝晖殿的时候,云莺猜中他会将协理六宫的权力交给蒋繁秋,顿一顿又随意道,“今日晨早在朝晖殿,夏江宣读晋封良妃的那道旨意时,朕瞧爱妃似乎不怎么觉得意外?” 才领教过皇帝的莫名其妙,云莺只心有不解。 怎么连她意外不意外蒋氏被晋封良妃这种小事也一清二楚? 莫不是她暗地里被监视了? 赵崇:“……” 若非不能暴露自己这能听见周围人心声的本事,他很想问一问云莺:这难道不应该叫关心? “嫔妾只是觉得良妃娘娘性情温婉,定能不负陛下所望。” 云莺回答说。 赵崇知她没有说实话。 但这么个问题执着追问下去也无意义,恐怕越叫她生疑,便转而问起同波斯犬有关的事情。 聊起波斯犬,云莺明显话多了些。 赵崇亦不再说别的,浴间的气氛也随之变得轻松不少。 良久,沐浴过后的赵崇从龙纹大浴桶出来。 云莺取来干巾帕要帮他擦去身上水珠,然大抵是太高估自己的脸皮,回身一刹那,目光骤然触及赤条条的赵崇,到底脸红了红。唯有移开视线,眼观鼻鼻观心才能平心静气继续帮他擦身。 赵崇目光落在云莺两颊浮现的一抹绯红。 偏她面上强作镇静,再记起她藏于内心深处的小女儿家心思,只觉得云莺这模样无比可爱。 且她本生得极美。 一点娇羞之意不经意平添两分妖冶妩丽,亦是一种无声的勾人。 赵崇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 他目光微微下移,落在云莺正紧攥着巾帕的手指,色若胭脂的蔻丹染在指尖,愈衬得玉手纤纤。 赵崇不动声色往云莺的方向略移动半步。 虽只小小半步,但是足以令他们之间本便亲密的距离变得暧昧。 有所觉察的云莺彻底停下帮赵崇擦身的动作。 手腕却再次被赵崇宽大的手掌擒住,她微微一怔,手中巾帕被抽走,跟着她的掌心握住了别的。 “帮帮朕。” 赵崇俯下身来,在云莺耳边哑声说。 他们最终在浴间待得许久。 赵崇出去后,宫人动作麻利重新送热水进来。 云莺泡在浴桶里,人有点儿茫然和麻木。 从被皇帝第一次翻牌子起,她早便已经做好了侍寝的准备,心下也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 总归有前世的经历在,该不该知道的无不是清清楚楚。 然而皇帝翻她牌子却没有让她侍寝。 一次又一次皆是如此。 坦诚说,云莺虽然不抗拒侍寝,但也晓得侍寝之后便可能有喜。 前世经历令她对怀上龙嗣反而有些抗拒。 只是从前的她怀孕不易,兼之打定主意这辈子不再费心争宠,便认为即使侍寝几次也没有那种轻轻松松怀上龙嗣的运气。不侍寝,于她更无须有这些担忧。 基于这种种的心思,云莺此前便从未上心过皇帝没有让她真正侍寝这事。 直至今日…… 云莺茫然,因她刚刚被迫确认皇帝身体无碍。 那么,这到底是什么状况? 纠结过一刻钟云莺便不愿多想了。 皇帝爱怎样便怎样罢。 甩开这些念头,她沐浴梳洗过,穿着寝衣回到里间,见皇帝正靠坐在床头随意翻看她的书册子。 略拢一拢身上的宽松寝衣,自床尾上得床榻的云莺在里侧躺下。 已然搁下书册子的赵崇长臂一伸将她捞到怀中,轻嗅着她身上飘来的淡淡馨香问:“爱妃的生辰是哪一日?” “嫔妾的生辰尚早,寻常须得京城下起大雪才近了。” 云莺轻声道。 赵崇闻言眉心拢一拢:“的确有些远。” 云莺觉得皇帝这话别有深意,但困意逐渐翻涌,懒怠多想,便只闭上眼静静的靠在他身前。 半梦半醒间似听见耳边的一声轻笑。 她勉强喃喃说得声“陛下……”回应,再没能说出别的话,已被困意拖入沉沉梦乡,一觉黑甜。 赵崇手指抚过云莺的脸颊。 将人团一团往自己怀里又抱一抱,他主动帮云莺调整个更舒服的姿势,这才同她一道安寝。 赵崇一觉也睡得不错。 晨早醒来,见云莺仍在睡着,甚至捉弄她两下,待到她悠悠醒转便同她相继起身,在宫人的服侍下洗漱梳洗。 这些日子每天晨早、傍晚都会去遛狗,云莺也习惯这个时辰起来了。 送走去上朝的皇帝后,她用过早膳便牵着波斯犬出门。 和往常那样遛了波斯犬近一个时辰,云莺准备离开御花园回清竹阁,却意外遇到刚晋封的良妃。 她牵着波斯犬上前行礼:“见过良妃娘娘。” 良妃面上笑意温婉,伸手来扶云莺起身:“云婕妤不必多礼。”又看一眼被云莺牵着的波斯犬,笑道,“这波斯犬生得当真好看,威风凛凛的。” 云莺微微一笑,客客气气与她聊得两句。 半晌良妃又问:“云婕妤这是要带着波斯犬去别处还是准备回清竹阁?” “已经出来许久,嫔妾正准备回了。”云莺道。 良妃便说:“方才过来御花园时,却瞧见夏江公公手捧圣旨领着人,似往云溪宫的方向去了。” 云溪宫的妃嫔里目下最得宠的自是云莺。 她也听出良妃弦外之意,这是在暗示她皇帝对她又有封赏——大约谈不上稀奇,毕竟她昨日才被翻牌子。 云莺却当自己没听明白良妃的话:“嫔妾一直在遛狗,却不晓得这些。” 良妃面色不改,笑一笑:“原是如此。” 少倾,云莺和良妃分开了。 走远以后,碧柳才含笑轻声道:“如若良妃娘娘说得不错,想来是陛下对娘子又有封赏。” 云莺笑看一眼碧柳,只没有说话。 碧梧已扯一扯碧柳的衣袖,压低声音,肃然点拨起她。 “陛下的旨意难道会提前知会良妃娘娘么?何必将那么一句话看得这样重,是与不是,待娘子回清竹阁便知。而今云溪宫数娘子最得宠,若他日……同样的一句话,于娘子而言便是两番滋味了。” 碧柳愕然,去看云莺。 云莺的不置可否形如认同碧梧,因良妃之言心生欢喜的碧柳顿时涨红脸。 “好了,我知道你是替我高兴。” 云莺这时安抚碧柳一句说,“我们这便回去,待回去自然见分晓。” 而当云莺回到清竹阁,夏江确已提前在清竹阁等着了。 见到她,夏江上前几步同云莺见过礼,方举着圣旨清一清嗓子道:“陛下有旨,云婕妤接旨。” “嫔妾听旨。” 云莺规规矩矩地垂首深福。 “清竹阁云氏,自入宫以来性情淑良,秀外慧中,甚得朕心,观其言德,可堪贵嫔。” “今即晋封其为从三品贵嫔,封号淑。” 夏江将一道旨意宣读完毕,陪笑看向云莺说:“淑贵嫔,接旨吧。” 云莺顿首,行大礼谢过皇帝恩典,接过这道圣旨:“嫔妾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之后与云莺道过恭喜,留下随圣旨而来的赏赐,夏江离开清竹阁,去与皇帝复命。而云莺被碧柳和碧梧迎进清竹阁,一路将她迎到罗汉床上坐下,两个大宫女这才喜上眉梢围着她也不住恭贺。 不到三个月时间,自才人晋升为从四品婕妤,又晋升为从三品贵嫔。 云莺想象得到有多少人要不是滋味。 她也一样不明白。 皇帝不入后宫便罢,一入后宫,便翻她牌子便晋封她。 不过,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晋封、赏赐,她定然是来者不拒的,毕竟这些都意味着她在宫里的小日子可以过得更舒服。 但最有意思的论起来要数这个封号。 德妃刚刚被降为贵嫔,与德妃交好的姜婵冰也是贵嫔,皇帝又晋封她为贵嫔,赐了封号,便比另外的这两位贵嫔要金贵些。往后见面她们是要主动与她见礼的。 此外,本朝六宫历来四妃为贤妃、德妃、淑妃、良妃。 皇帝今日把“淑”的封号赐给她,意味着至少在当下他存着几分往后要再晋一晋她的心思。 她前世后来也被封为淑妃。 若不是能从皇帝大多数言行确认他没有如自己这般重活一世,云莺觉得她定要怀疑皇帝其实和她一样了。 这几个月,她几乎没有在皇帝身上花心思,皇帝却似对她越发偏爱。 云莺很难不想…… 皇帝莫非其实还有热脸贴冷屁股的癖好? 她前世怎么从来没发现? “娘子,不对,往后该称一声娘娘了。”碧柳欣喜不已的话拉回云莺的思绪,她拉着碧梧同她行了个礼,嘴边止不住的笑,“奴婢见过淑贵嫔,淑贵嫔万福。”话里难免带着点儿打趣的意思。 云莺晓得她们高兴,没有计较这些,吩咐将皇帝的赏赐都登记入库。 想一想她又说:“近来清竹阁喜事不少,你们从小库房取些银锭子出来赏赐下去,让大家都高兴高兴。” 近来得皇帝不少的赏赐,云莺便也大方一回。 更不忘给波斯犬阿黄加一加餐。 云莺被晋封为从三品贵嫔、封号为“淑”的圣旨不多时便晓喻六宫。 蒋繁秋不声不响被皇帝晋封为良妃,得协理六宫之权,跟着又是云莺被翻牌子,晋封淑贵嫔,这让连日来心里本便很不是滋味的娄昭仪愈发难受。 那时在朝晖殿,听皇帝陛下说要另择一人协理六宫,而她才得赏赐,娄嫣下意识便以为那个人会是自己。 结果遭遇当头棒喝,晋封良妃、协理六宫之权均与她没有关系。 她这才慢慢回过神来。 陈贵嫔出事也未必非要另择一人协理六宫,从前也是贤妃一人掌管,这分明是陛下对贤妃不满。 她与贤妃素来交好…… 约莫因着这一层,陛下情愿把机会给蒋繁秋也不给她。 娄嫣真真心里有苦说不出。 怨不得、恨不得,这苦果竟是只能自己咽了。 而沈文茵得知云莺晋封淑贵嫔的消息时,人正在云溪宫的沉香小榭。扭头看一看床榻上一脸病容、陷入昏睡的谢梦灵,她起身从房间里出来,吩咐自己的大宫女回去取一份贺礼,待自己的大宫女回来,她便捎上贺礼去祝贺云莺。 清竹阁又是十分热闹。 各宫各殿的贺礼相继由宫人送到,登门前来祝贺的小妃嫔也有不少。 云莺到底见了见。 待小宫女通禀沈婕妤到时,也让请进来。 “嫔妾见过淑贵嫔,恭喜淑贵嫔。” 沈婕妤被小宫女引到花厅,看见云莺,上前见礼祝贺。 云莺道:“沈婕妤不必多礼。”又如同对待其他人那般让赐座奉茶。 沈婕妤谢过才入座,相对寒暄片刻,听云莺问,“沈婕妤方才是从沉香小榭过来的?” “不敢瞒淑贵嫔,的确如此。”搁下手中茶盏,沈婕妤应声答。 云莺晓得谢宝林这阵子在生病,沈文茵多半是去探病,便问:“不知谢宝林的身体如何了?病可有好一些?” 沈婕妤不觉轻叹:“瞧着不大好,嫔妾在沉香小榭待得许久,谢宝林几无清醒的时候。据她身边大宫女说,谢宝林这几日皆是如此,病情实在不大乐观。” 谢宝林分位不高又不得宠,不久前她家里才出事,只怕如今生病连个好点的太医也请不去看诊。 沈文茵一样不得圣宠,想帮忙也是无能为力。 云莺看着沈文茵谈及谢宝林时的愁容,晓得她心里因着之前谢宝林求她帮忙一事多少歉疚。因而宫中妃嫔对谢宝林避之不及时,她愿意前来探望。 沈文茵定也注意到了,前两日在朝晖殿谢宝林一样得了陛下的赏赐。 是以明白陛下没有要为谢家的事情继续迁怒谢宝林的意思,才会放心过来探望谢宝林。 “碧柳。”云莺吩咐自己的大宫女,“你去一趟太医院,请刘太医来。” 沈文茵听言一怔。 “娘娘……” “这……” 知道云莺是要请刘太医来为谢宝林看诊,沈文茵有些始料不及,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再看云莺面上一派云淡风轻,显是纯粹帮谢宝林一把,不图回报,沈文茵心下震动,当即离座与她深福道:“嫔妾代谢宝林谢过娘娘恩典。” “沈婕妤不必如此。” 云莺弯了下唇,“说到底我们女子在这世间诸事本便多有不易,谢宝林她也是个可怜人。” 沈文茵眸光闪了闪。 云莺又问:“沈婕妤觉得这敬亭绿雪如何?” “娘娘这里的茶自是极好的。” 沈文茵重新落座,端起茶盏再品一口,只觉得这茶味道更好了。 晚些刘太医被请来清竹阁。 后来得云莺吩咐便去一趟沉香小榭为谢宝林诊脉开药。 当天傍晚,赵崇过来清竹阁和云莺一道用膳。 碗碟撤下以后,正喝着茶,赵崇问:“听说爱妃今日让人去请过刘太医,是身体不舒服?” 20、腻歪 昨夜过后, 赵崇想着今日得空召刘太医问一问云莺的身体状况。 赶巧刘太医被请走了。 起初从夏江口中晓得是云莺派大宫女把刘太医请走的,后来又得知她是特地请去沉香小榭给谢宝林看诊。 赵崇便记起之前在桃园无意撞见云莺和谢宝林之间的那点事情。 他印象里云莺对其他妃嫔一直有些冷淡。 捐献金银的时候,更没在乎过会不会引得谁不满,而今竟然请刘太医去为谢宝林看诊, 说来也有些稀奇。按理桃园那一桩, 谢宝林应该惹得云莺不喜才对。 再则不久之前谢宝林的父亲才被革职查办了。 那时在桃园,谢宝林下跪求云莺帮忙, 云莺也拒绝谢宝林拒绝得很彻底。 而今不知多少人对谢氏避之不及, 她反而出手相帮…… 想听一听云莺何种想法,赵崇这才提起此事。 云莺会让刘太医去帮谢宝林看诊一半因与沈文茵从前情分, 一半因知道皇帝不会介怀。她是无心讨好皇帝, 却也没想过要和皇帝对着干自讨苦吃, 是以,难免要确认皇帝态度才放心。 既在做这件事之前已经想得明白这些, 料想皇帝不会怪罪,被问起这件事,她自然直接如实说了,没有画蛇添足在皇帝面前编什么假话。 “多谢陛下关心, 臣妾身体并无不适。” “让碧柳去请刘太医来,实则是想请刘太医去为谢宝林看诊。” 云莺神色坦然对赵崇说道:“谢宝林这一场病生得久,今日又听闻她病得愈发严重,这才派碧柳去请刘太医来为她看一看。刘太医后来也说情况不太好,只能先施针吃药看一看是否能有所好转。” 赵崇见云莺全无隐瞒,挑了下眉。 她心下也无其他任何想法,似单纯想帮谢宝林便帮了。 “前些时日, 她父亲因贪污受贿下了大狱, 想来心中郁结以致于如此。” 赵崇口吻随意对云莺说起这些。 云莺望向赵崇的目光却顿一顿, 转而默默抬手捂住耳朵:“陛下在说什么,臣妾为何听不清。” 而后像避嫌一般,起身换个位置紧挨着罗汉床的围板,离赵崇更远一些。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起这些。】 【朝堂上的事情是我一个小妃嫔可以听的吗?莫要害我!】 赵崇看着云莺这幅避而远之的模样,再听着她心里带着嫌弃的咕哝,直想把人捞到怀里来揉搓一顿。他害她做什么?提一句谢宝林父亲的事便害她?她给谢宝林请太医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想着避嫌? “爱妃坐得那么远作甚?” 但难得见云莺几分惊恐,捂住耳朵的模样又煞是可爱,赵崇压着笑,板一板脸逗她,“这是在无视朕不成?” 云莺可不管。 朝堂上的事情由来复杂,若从别处听说尚且能听过便罢,而…… 想着,云莺把耳朵捂得更紧些。 她略往赵崇的方向挪回来点,却拧了眉否认道:“臣妾不敢无视陛下。” 【好烦啊。】 【不高兴为谢宝林请太医,前两天给谢宝林赏赐做什么?】 云莺愈发嫌弃。 赵崇却因为弄明白她没有一味避着谢宝林的原因变得两分心满意足。 先前几番想要探究云莺心思偏屡屡碰壁。 今日总算是顺利一回。 她也果然心思细腻机敏,审时度势,行事有度,既不是那等捧高踩低之人,也知善心不愚。 赵崇又看一看云莺,将她喊到近前。 皇帝发话,云莺便不得不起身走到他的面前。 却在她靠近以后,赵崇长臂一伸,直接拉着她坐在他的大腿上。 赵崇把云莺圈在怀中,到底没有再提起谢宝林的父亲,只说:“既今日让刘太医去给谢宝林看诊了,那便让刘太医帮她看着。”话音落,他又将云莺从大腿上抱下去,让她坐在罗汉床上,随即站起身。 “朕还有事,爱妃早些休息。” 赵崇手指抚上云莺的脸,看着她的盈盈美目,心念微动,俯身在她额头落下一吻,“朕走了。” 云莺被赵崇突来的这个吻惊一惊,那一种茫然的感觉又冒出来。 赵崇见她微微瞪大眼睛,像被亲懵了,不由微笑,心情愉悦离开清竹阁。 而云莺茫然恭送走皇帝,茫然回到里间。 她坐在罗汉床上,狠狠深吸一气,寻回理智也忍不住搓一搓手臂,直觉得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 皇帝又搭错哪根筋非要对她做出这幅柔情似水的模样? 前世她为他绣香囊、做寝衣、学烹茶,也不见他能有几回这样同她腻歪。 鸡皮疙瘩一层叠一层。 云莺又深吸一气,端起茶盏将茶水一饮而尽,终究庆幸皇帝走了,起码不用继续被激起一身鸡皮疙瘩。许久,她慢慢放松下来,这才让宫人准备热水沐浴。 好在之后几日皇帝被朝堂上的事情绊住,无瑕来后宫。 而近来才被皇帝整顿过一番的六宫也很平静。 如是过得数日,有刘太医负责照看的谢宝林病情终于有所好转。 沈文茵又来云溪宫探望她,准备离开时,正好碰到遛狗回清竹阁的云莺。 “见过淑贵嫔。” 上前与云莺行礼的沈文茵眉眼染着喜气。 云莺免了沈文茵的礼随口问:“沈婕妤来看谢宝林?” 沈文茵莞尔:“托娘娘的福,谢宝林比起嫔妾上一次来气色好了许多,她说待能下地便来给娘娘磕头谢恩。” “磕头谢恩却也不必。”云莺道,“我不过举手之劳,归根结底是她自己愿意好好治病。”倘若谢宝林一心求死,任凭什么杏林圣手也束手无策。 沈文茵笑说:“娘娘善心,定有福报。” 云莺心里虽不在意什么福报不福报,但面上对沈文茵的话不置可否。 当真有福报,她会帮谢宝林请太医看病有一半原因还是沈文茵。 这福报也不定报在谁身上。 而在这一天深夜下起一场大雨。 伴随着这场大雨,原本风平浪静的后宫也生出点波澜。 不久前被打入冷宫的冯湄在昨天夜里暴毙了。 一个被降为末等更衣、被打入冷宫且被皇帝亲口说不想再见到的妃嫔,在大部分妃嫔眼里实在不值一提。 下葬的事宜有贤妃和良妃操持。 不过皇帝最终允许冯湄以生前从七品采女的规制下葬,算是勉强全了一点身后的体面。 冯湄之死令后宫生出点波澜,却也只有那么一点波澜。 很快这件事情便被六宫中的人忘在脑后。 “娘娘,良妃宫里的一个宫人来说良妃请娘娘过去无双殿喝茶。”碧梧走到云莺身边,轻声道。 举着剪子正在剪金箔花胜的云莺慢悠悠问:“都请了哪些人?” 碧梧道:“听说贤妃、娄昭仪、孟充仪、陈贵嫔、姜贵嫔、沈婕妤、崔婕妤、顾美人等人都请了。”数完一遍,碧梧回过味来又兀自好笑,“这架势,活似要将阖宫的娘娘和娘子都请过去。” “那便去吧。”云莺也笑一笑,举起剪好的金箔花胜看一看,心下满意,搁下剪子说,“仔细收起来。” 梳妆妥当,云莺乘软轿前往无双殿,不忘带上自己的波斯犬顺便遛一遛。 她到的时候无双殿已经很热闹了。 良妃才晋升为四妃之一,头一回被请来喝茶妃嫔们都是愿意赏脸的。 云莺一出现,比她分位更低的妃嫔纷纷起身与她见礼。 看见其中有曾经的德妃如今的陈贵嫔,她眉头微扬,与她还了个礼便上前去与贤妃和良妃等人行礼请安。良妃微笑与她赐座,她便随小宫人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晋封为淑贵嫔后,云莺的位置不再和沈婕妤、崔婕妤一处,在她手边的人变成陈贵嫔和孟充仪。 而良妃请她们过来喝茶也当真像只喝茶。 殿内众人闲聊着时下宫外流行的胭脂水粉,又聊起下个月中秋将至。 总之气氛算得上和谐融洽。 “良妃娘娘这里的茶滋味真好,喝着竟有一股甜香。”说话的人是姜贵嫔。 一句话换来良妃打趣:“姜贵嫔喜欢,我却难以割爱,若是爱喝,日后常来坐一坐便是。” 姜贵嫔正要应声,瞥见身边陈贵嫔面上的冷笑,脸色微僵。 她笑容淡了些,勉强应下良妃的话。 从前阵子陈贵嫔出事而姜贵嫔没有受到皇帝任何责罚起,她们两个人的关系便变得十分的微妙。姜贵嫔能感觉出陈雪珍迁怒她,或许认为她当初不曾劝着她,或许责怪她没有帮忙求情…… 但最真切的便是她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再难回到从前。 曾经身为德妃,一朝沦落为和她一样分位的贵嫔,姜婵冰知道陈雪珍如今看她只有不顺眼。 如此…… 也不怪她另寻高枝攀一攀。 “说出这样的话却是姜贵嫔的不是了。” 娄昭仪的声音拉回姜贵嫔的思绪,她朝娄昭仪看过去,只见娄昭仪面露讥讽,语气隐隐不善,“良妃娘娘拿出来的可是太后娘娘前两日赏赐的蒙顶黄芽。” “这明前的蒙顶黄芽甜香浓郁,滋味鲜淳。”娄昭仪手指轻抚茶盏,不紧不慢说下去,“然而稀罕得很,一年也只得那么多,寻常情况下只陛下和太后娘娘那里才有。不是良妃娘娘大方,我们且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有幸喝上呢。” 云莺听着娄昭仪这番话,直觉得仿佛嗅到一殿的酸味。 当然在她说完以后,酸的人便不止她一个了。 良妃被晋封那日,圣旨宣读之前,想必不少人以为这一切会是娄昭仪的,包括娄昭仪本人也是这般想法。便不怪娄昭仪会酸得这么厉害。 可是论起来良妃终究比娄昭仪棋高一着。 今天请大家来无双殿喝茶,良妃自己只能唱一半的戏,这另一半的戏还得靠娄昭仪来帮忙。 现下殿内的人都晓得了一件事—— 太后娘娘赏赐良妃蒙顶黄芽,而这蒙顶黄芽无比稀罕。 可见太后娘娘对良妃是有些看重的。 蒙顶黄芽的确不错,但论起茶水的味道云莺仍是偏爱敬亭绿雪。 但配上这么一出戏喝一喝,倒也算别有滋味。 “淑贵嫔觉得这蒙顶黄芽如何?” 娄昭仪大概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够妥当,瞥见沉默不言的云莺,索性故意对她发问转移众人注意。 云莺抬眸看向娄昭仪,轻扯嘴角:“得太后娘娘赏赐的蒙顶黄芽自然好,但臣妾不懂茶,若问臣妾这蒙顶黄芽比起陛下之前赏赐的敬亭绿雪哪一样味道更好,臣妾却实在是说不明白了。” 娄昭仪被云莺的话刺了下,那抹笑容险些便僵在脸上。 这话分明嘲笑她既没有太后娘娘的赏赐,也没有陛下的赏赐,其实比她们两个人谁都不如。 “陛下赏赐的敬亭绿雪自也是极好的。” 娄昭仪干笑说着,之后变得缄默,再无心情与谁闲谈。 而云莺的话也无疑引得不少人或羡慕或妒忌。 唯有沈文茵听见这话若有所思,她想起之前自己去清竹阁,云莺都是用敬亭绿雪招待她的。 沈文茵不动声色朝着云莺看去一眼。 这敬亭绿雪是别的妃嫔去清竹阁同样喝得上,还是…… 坐在上首处的良妃也看了看云莺,继而看一看旁边一直不怎么开口的贤妃。 她顺着云莺和娄昭仪的话含笑打趣两句,缓和殿内有些尴尬的气氛,也略过茶叶的事,与众人再次说起别的。 又过得两盏茶的功夫,无双殿内的人才陆陆续续散了。 云莺从殿内出来,没有乘软轿,而是遛着波斯犬准备走回去顺便消消食。 她当闲逛,慢悠悠的走着。 穿过一条甬道后,拐角处骤然传来“啪”地一声脆响。 这动静令波斯犬“汪汪”叫得两声,又往前走得几步的云莺也看见在拐角处的娄昭仪和陈贵嫔。 娄昭仪扬起的手刚收回去,陈贵嫔脸颊的指印更是来不及消退。 娄昭仪朝云莺看过来,眼神里含着警告之意。 云莺不闪不避,只扯了下嘴角,拽一拽手里的狗绳,与娄昭仪福身:“见过娄昭仪。” 娄昭仪冷声:“淑贵嫔,有些事情知道不如不知道。” “希望你能当个聪明人。” 云莺微笑不语,她聪明不聪明不要紧,可娄昭仪大约不是个聪明的。之前陈贵嫔出事的起因便是半道上为难她被皇帝撞见,而今娄昭仪却对陈贵嫔做一样的事情,想来没有从中看见什么教训。 又或者方才在无双殿被气昏头。 路上遇到陈贵嫔,稍不顺心便对其动起手来。 但不管哪一种都必然与娄昭仪口中的“聪明”不相符。 娄昭仪不知云莺心中所想,眸藏厌恶剜她一眼便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陈贵嫔始终在旁边沉默着。 直到娄昭仪离开,她眼皮动了动,看向云莺:“你是不是觉得很解气?” 云莺却懒得看陈雪珍。 她扯一扯狗绳,对波斯犬说:“阿黄,我们走。”也继续遛着她的狗慢悠悠往清竹阁走去。 陈雪珍立在原地看着云莺的背影,直到云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方才垂下眼。 脸颊疼痛的感觉犹在,可这一巴掌的耻辱她还有机会还回去吗? 顾蓁蓁自喝过良妃得太后赏赐的蒙顶黄芽便满腹愁肠。 此前她也觉得太后娘娘对她不错,连带着在皇帝陛下面前得脸,便以为自己圣宠在望。 然而盼来盼去,得圣宠的人是云莺,被太后娘娘赏赐蒙顶黄芽的是良妃。 她呢?她什么都没有。 顾蓁蓁很是惆怅过两日才在大宫女翠梅的耐心劝说下重振旗鼓。 重新振作起来的她又开始频频去永寿宫。 感觉到周太后对她的态度与从前无异,顾蓁蓁安心不少,也次次都绞尽脑汁哄周太后开心。如此过得几日,这一天的上午,她耐心十足为周太后烹茶,将煮好的茶汤送到周太后面前。 “嫔妾今儿又瞧见淑贵嫔得的那只波斯犬了,实在威风得很。” 顾蓁蓁有意无意道,“可惜嫔妾胆小,瞧见那波斯犬便有些犯憷,不敢靠近,只是说来新鲜。” 周太后问:“怎么?” “不知太后娘娘可曾见过,臣妾今日是大开眼界。”顾蓁蓁说,“淑贵嫔竟然让那波斯犬下水去捕鱼。” “捕鱼?”周太后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顾蓁蓁便细细与周太后说了在御花园撞见云莺非让那只波斯犬到荷花池去捕鱼的事情。 她心觉这桩事情十分失仪。 陛下赏赐的波斯犬,是可以被逼着去做这种事情的吗? 云莺也忒大胆了! 她倒是不怕那波斯犬有个好歹,如果出事,凭她能担待得起吗? 顾蓁蓁一面气愤一面又有些窃喜。 可算是抓到云莺的把柄了,想来太后娘娘知晓以后定也难以忍受,云莺怎么也得挨上一通训斥。 抱着这些心思,顾蓁蓁把御花园的场景绘声绘色描述给周太后。 而当周太后听罢此事,果然蹙眉说:“这淑贵嫔……” 顾蓁蓁见周太后有所不满,状若无辜问道:“太后娘娘可要去御花园走一走?许能瞧见那样有趣的一幕呢。” 周太后看一眼顾蓁蓁,却只说:“哀家还是先尝尝你今天煮的茶如何。” 顾蓁蓁不好催促也没有多提,免得多说多错。 半个时辰后,周太后道有些乏了,她从永寿宫出来,想一想,转而去了贤妃的朝晖殿。 道自己乏了的周太后在顾蓁蓁离开以后却并没有休息。 回想顾蓁蓁那些话,周太后让徐嬷嬷扶她起身道:“派个机灵的去御花园瞧瞧,看看淑贵嫔还在不在。” 徐嬷嬷是再了解周太后也不过的。 她笑着应下,出去交待过这事,折回殿内方与周太后说:“娘娘可是记起自己小时候了?” “奴婢也想起娘娘小时候。那个时候娘娘调皮得紧,有一回见家里养的大狗在池塘里戏水,娘娘觉得稀罕得很,便是好奇那大狗能不能从池塘里抓鱼上来,非说大狗聪明,即便不会也能教得会。” 徐嬷嬷说起这些,虽然面上笑着,但眼里不觉蓄了泪。 一晃已是数十年过去。 她看着自家娘娘入宫以后如何收敛起少女心性,学着端庄自持,时刻警醒,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纵这般,也是步步踩在悬崖边上才坐上这太后的位置。 似乎年纪大了说起旧事便不免唠唠叨叨。 徐嬷嬷絮叨片刻,擦一擦眼角的泪,又试探道:“但说起来这淑贵嫔也是胆大包天,在宫里居然这般放肆。” 周太后笑着斜睨她:“你也不必来试哀家。这后宫能出来这么一个胆大包天的妙人可不容易,哀家从前不能这般放肆,却不是见不得别人这样。” 徐嬷嬷便一笑:“那是娘娘宽容,否则如何叫她们这般自在?” 周太后却没有接这话,只是笑了笑。 不久以后,被派去御花园打探的小太监回来禀报说淑贵嫔依然在御花园。 得到消息的周太后顿时坐不住:“徐嬷嬷,快陪哀家去看看。” “夏江,备辇。” 将手边最后一本奏疏批阅过,赵崇搁下朱批御笔道,“朕待会去永寿宫看一看母后。” 大太监夏江闻声上前,却说:“陛下,太后娘娘这会只怕不在永寿宫。” 赵崇抬起头:“母后做什么去了?” “太后娘娘应是和淑贵嫔一道在御花园。”夏江回答。 赵崇眉心拢了拢。 从夏江说起周太后不在永寿宫,赵崇便觉出其中别有蹊跷,而他说起周太后应是和云莺一道在御花园,越印证他心中所想。如若他的母后只是和云莺在御花园赏花品茗,夏江大可直说,既这样含糊其辞,多半是有一些别的事情。 【陛下若是瞧见,定会大吃一惊。】 夏江的心声传入耳中,赵崇挑眉,当即吩咐一句:“摆驾御花园。” 赵崇有心去探查个究竟自不会令人通传。 底下的人禀报周太后和云莺在御花园的荷花池旁,他便在快靠近荷花池时只带着夏江前往。 远远看见在荷花池边站着不少人。 赵崇一眼认出周太后和云莺,又听荷花池旁喧闹之声传来,更是大步朝着他们走过去。 靠近之后,赵崇又发现荷花池旁的所有人都在盯着水面看。 于是,他也朝荷花池望去。 待赵崇定晴一看,便见池中有什么浮浮沉沉,几息时间,一只浑身湿透的波斯犬冒出来,嘴巴里赫然叼着一条鲤鱼。仔细分辨,果不其然是他之前赏赐给云莺的那一只。而荷花池旁随之爆发一阵欢呼,他的母后和他的爱妃也齐齐拍手叫好,很是兴奋。 脑袋嗡嗡作响的赵崇:“……” 头疼。 20-30 21、癖好 到底是波斯专程进献的猎犬, 这般令其下水捉鱼未免不成体统。 赵崇扶额,无奈之余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而荷花池旁的宫人不一时注意到身后皇帝的存在,单只瞥见一片明黄衣角已吓得魂飞魄散。 转眼在一片请安声中跪得满地宫人,又无不是抖若筛糠, 栗栗危惧。 云莺和周太后近乎同一刻相继转过身来。 相比宫人, 两个人面上冷静许多,然而眼角眉梢来不及淡下去的笑意、双颊的红晕以及微乱的云鬓、摇摇欲坠的金钗, 处处昭示着她们之前的兴奋与激动。 云莺倒也便罢了。 在赵崇印象里的周太后从来端庄自持、沉稳得体, 他实在不曾见自己母后如今日这般模样。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收起明灿笑容的云莺垂首与皇帝福身见礼, 规规矩矩挑不出错。 心念电转的赵崇看她一眼。 见云莺面上全无慌乱, 心下也一片镇静, 乃至此刻有心情自我揶揄。 【竟然这般走运被当场抓获。】 【出门之前不看黄历果真行不通,只怕是要惹得龙颜震怒了。】 赵崇对云莺如是想法可谓见怪不怪。 何况让这只波斯犬下水捕鱼多半为她手笔, 她做得出又哪里会认为有错? 却不待开口,赵崇先听见周太后语气淡淡问:“陛下今日这时辰怎么得空来御花园?”一句话不似平日含着关心之意,反而隐隐仿佛对他的出现几分埋怨。 【陛下脸色这么难看,哀家可得护一护淑贵嫔才行。】 【可别是把淑贵嫔给吓着了。】 赵崇:“……” 他便也确信自己的母后当真是在埋怨他。 “原是今日得闲, 想着去永寿宫给母后请安,又听闻母后在御花园,因而过来了。”赵崇定一定心神,面容肃然,视线扫过周围跪得一地的宫人又去看荷花池,明知故问,“母后这是在做什么?” 周太后恢复平素端庄, 不紧不慢抬手扶了下发鬓间一支歪了的金钗。 “也没什么, 只是听闻淑贵嫔在御花园里胡闹, 正要将她带回永寿宫训话,此事陛下便不必多费心了。”她口吻漫不经心,权当不过一桩不值一提的小事。 然而直说让皇帝不必费心、要把人带回永寿宫训话…… 且不提训话这惩处有多重,究竟怎么训届时也是周太后自己决定的。 便不痛不痒略说上两句,又怎么不算训话呢? 赵崇前一刻听见周太后的心声,知她打定主意要回护云莺,对周太后这么两句话自无惊讶。 云莺却是怔了怔。 即便料想太后约莫会为她说情。 又如何能够想到是这样几近不加掩饰的偏袒? 而被偏袒也总归是欢喜的。 微怔之余,云莺无声弯一弯嘴角,又迅速收敛笑意,正色告罪道:“臣妾失礼,愿聆听太后娘娘教诲。” 两个人便似一唱一和。 叫皇帝想要插手也活似故意与周太后对着干。 而赵崇并非当真一心想要责罚云莺。只是这样在御花园里胡闹,连同他的母后不但不阻拦还一起跟着胡闹,实在不像话,若传出去更不知要惹来多少非议。 越发头疼的皇帝面容紧绷,板一板脸斜睨云莺:“怎得这般乱来?” 云莺便知这是给她机会狡辩了。 “启禀陛下,臣妾原是和往常那样带阿黄来御花园遛一遛,不想走到荷花池附近阿黄自己跳入池中。起初阿黄在池中戏水,嬉闹之间不知怎得从水里钻出来时,嘴里竟便叼着一尾鱼儿。臣妾一时倍感新奇,方才失了规矩,让阿黄多捉几尾鱼儿上来,望陛下恕罪。” 赵崇道:“原是这波斯犬自己做下的?” “臣妾不敢妄言。”云莺顿一顿,又道,“方才看着阿黄,臣妾便忍不住想,是不是别的波斯犬也如阿黄这般,其实一样有从水里捉鱼的本事?” 赵崇觑她,心下好笑。 这是撺掇他命人将其他波斯犬也牵来御花园戏水不成? 都这会儿却还打着胡闹的念头。 云莺见皇帝面色不豫,不大愿意答应她的提议,多少感到遗憾。 她这个提议多好。 若旁的波斯犬也有这本事,便多半是进献之前被教会的,可见波斯即便知晓今日之事亦不会为此而介怀。若旁的波斯犬根本没有这本事,便是阿黄格外厉害,不仅能山林捕猎亦能下水捉鱼,合该夸赞。 但这些话云莺也不打算说出口。 皇帝陛下不高兴,她越解释越容易招厌烦,不如不说。 赵崇倒是将她的一通分析一字不落听在耳中。 他挑眉:“波斯犬乃猎犬,如何会都这般有些个下水捕鱼的本事?” 云莺心里不服气。 她不也会绣花会作画,猎犬为何便不能会捕猎会捉鱼了? 赵崇:“……” 哪有这么把人和狗放在一处比较的。 但仔细想想,似乎……似乎也不是全无道理。 倘若这些年波斯进献大燕的波斯犬皆如此,反倒应该说他们有心了。 况且—— 说来,他也尚未见过会下水捕鱼的猎犬。 周太后虽然听不见云莺心声,但单凭云莺口中的话已猜出一二。 于是,周太后说:“哀家本以为是你将其训练成这般,原是你也无意中才发现它有这等本领。” “回太后娘娘的话,正是如此。” 云莺低着头,做恭敬状,“若旁的波斯犬也这般,想来更有意趣。” 周太后便望向赵崇。 那眼神看似平静,却饱含期待,分明盼着他快快下令。 尤其赵崇听得见周太后心下之言。 【陛下这些年操劳国事,大抵诸事繁冗,千头万绪,愈少了几分情趣。】 【哪里就那样严重了呢?倒不如和她们一起乐一乐。】 赵崇简直哭笑不得。 转念想到自己母后也难得有这样心情松快的时候,便到底纵容一回。 “听淑贵嫔这般说,朕也有些好奇了。” 赵崇无声清了下嗓子沉声说罢,见周太后双眼含笑,索性拿出彩衣娱亲的心态来,便即吩咐人去办这事。 因而,御花园中荷花池旁围聚的人非但没有散去,反倒更加乌鸦鸦一片。 犬吠之声更是此起彼伏,不停不休。 波斯犬天生会戏水,又有宫人划着舟船照看,不必担心会出现什么意外。但一只只波斯犬下水,到头来却唯有赵崇赏赐给云莺的这一只有水中捕鱼的本事。 而且这只波斯犬颇为灵性。 仿若晓得他们想要看它从水里捉鱼一般,又连连将几尾鱼儿捉上来。 在荷花旁围观的周太后喜笑颜开,连连赞好。 赵崇也看得新奇有趣,听云莺心下得意这是她的猎犬,也得意一回自己的眼光,毕竟这波斯犬是他亲自挑的。 “看来唯有朕赏赐给淑贵嫔的这只波斯犬有这等捉鱼的本事。” 一场胡闹收场,赵崇不得不压下嘴角的笑,一本正经道,“爱妃往后可更要仔细将其照顾好。” “是,臣妾遵旨。” 云莺福一福身,应下皇帝的话。 周太后扶着徐嬷嬷的手略看一看天色:“稍不注意便是这般时辰了,陛下想来仍有要事,便不必耽误功夫送哀家回永寿宫了,让淑贵嫔送哀家回去便是。” 赵崇也看看天色。 晌午将至,他的母后非但没有留他用膳的意思,更催促他离开。 赵崇:“……” 他这是被自己母后嫌弃了不成? 不过午膳后的确要召见大臣商议事情,赵崇即便对自己母后这般态度有所不满,也不得不作罢。 又过得片刻,御花园的这一场热闹终于散了。 云莺带上自己那只波斯犬、捎上波斯犬抓上来的鲜鱼,随周太后回永寿宫。 周太后眉眼含笑,她也心情好。 “先喝盏酸梅汤消消暑。” 入得正殿,徐嬷嬷扶周太后在罗汉床坐下,又命人奉来酸梅汤,周太后便微笑对云莺说道。 云莺谢过周太后,方才不客气享用。 搁下碗盏,复听周太后道:“哀家小时候也曾好奇那大狗能不能从水里捉鱼上来,却未得机会印证。如今亲眼得见,总算晓得这般真相,实在有趣得紧。” 可哪里当真是在说大狗能否从水里捉鱼? 云莺知道周太后是怀念起曾经无忧无虑、肆意快活的日子,心下也涩然。 便前世那么多年也不知周太后内里如此性情。 却又更明白彼时周太后对她说的话。 “太后娘娘若觉得有趣,下回待太后娘娘得闲,再让阿黄捉鱼玩。” 云莺微微一笑道。 周太后也笑,又让人端来今天新炖的乌鸡汤给云莺尝一尝,留她用过午膳才放她离开。阿黄也在永寿宫用的膳,除去新捉上来的鱼儿烹了条给它吃,另有牛肉、猪肉之类的,叫它吃了个满足。 刚从永寿宫出来的云莺却即刻被皇帝派来的小太监请去勤政殿。 皇帝正在与大臣议事,云莺被请到偏殿等候。 她在偏殿百无聊赖等得半个多时辰,皇帝才终于见她。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请安打破勤政殿内的安静,云莺在玉阶下福身向龙案后的赵崇行礼。 赵崇头也不抬:“过来。” 云莺应声,这才起身沿着玉阶而上走到龙案旁,待在一旁站定便保持目不斜视的姿态。 赵崇却立即使唤起她道:“替朕研墨。” “是。”云莺再应,随即挽袖,垂眉敛目做起那等添香的事情。 皇帝在公干,如今一心闲散度日的她半分不愿沾染朝堂之事,自不会乱看。来时虽也疑心自己之前表现得对朝堂之事敬而远之,皇帝或有意试探,才召她至勤政殿,但想来更可能是与周太后有关,这会儿便一心擎等着皇帝发问。 她立在龙案旁研墨,便只将注意力放在面前的一方黄质黑章龙首澄泥砚上。 澄泥砚名贵至极,其中又以澄泥色黄质黑章为最上者。 先前作画换得一支剔红管花果纹毛笔,不见改善,想来是墨砚不行。 她回头得想法子换了。 赵崇听见云莺心里抱怨墨砚之言,想起之前有幸见识过她的画技,嘴角几不可见地抽了下。 凭那般画技,便是将最名贵的笔墨纸砚给她用也只得浪费二字。 “爱妃近日都忙些什么?”赵崇发问,打断云莺思绪。 云莺道:“臣妾每日晨早与傍晚便遛波斯犬,其余时间多看书习字作画。” “朕倒还记得爱妃之前的画作。” 赵崇问,“不知爱妃近来画技可有所进步?” 云莺:“……” “臣妾见得陛下所用之砚,幡然醒悟,应当是墨砚有所碍,以致这些时日画技全无进步。” 赵崇斜睨理直气壮将把画技没有进步推到纸墨笔砚上的云莺,只是失笑。 但未打击她,转而问:“是你将母后请你御花园的?” “回陛下的话,臣妾今日不曾去永寿宫拜见太后娘娘,也不曾命人去请太后娘娘。”云莺如实相告,“却是在阿黄捉上鱼儿来后,太后娘娘方才来了御花园。” 彼时骤然见周太后驾到,云莺看周太后眉眼没有什么愠色,便知自己大抵不会被太后娘娘降罪。 因而也试探着请周太后留下一道看那波斯犬水中捉鱼。 赵崇听言,眉心微蹙。 如此,自己母后说听闻云莺在御花园胡闹,或非偶尔得知,而是有人特地在他母后面前提起的。 “今日念在母后高兴,朕便不与你计较御花园之事。” 赵崇沉声说,“但下不为例,这波斯犬不是叫你拿来这般胡闹的。” 云莺心道,这不是因为没地方让它去捕猎吗? 念头一转倒记起皇帝许诺过带她去秋狩。 若能去秋狩便能在行宫待上一阵。 她也可以带阿黄去狩猎,而身为妃嫔,这样的机会一年也仅只一次。 “是,臣妾谨遵陛下教诲。”云莺乖乖应下赵崇的话,又偷偷抬眼看一看他,决定委婉提醒皇帝有这么一桩事,“阿黄既是波斯进献的猎犬,想必捕猎时定然十分英勇。臣妾从未见过,陛下可否允臣妾秋狩之时带上阿黄同往?” 至于在永寿宫答应过太后娘娘下次还让阿黄表演下水捉鱼。 这个问题倒不用担心,毕竟永寿宫也有莲花池,那里面一样养着鱼,届时在永寿宫,便不似御花园招摇。 云莺心思百转,字字句句传入赵崇耳中。 她的“委婉”叫赵崇握住毛笔的手指抖了下,险些弄脏正在批阅的文书。 果真是委婉。 委婉得但凡不是个聋子便不可能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赵崇搁下手中御笔,笑看云莺:“爱妃这般迫不及待想要去秋狩?” 云莺脸不红心不跳回:“陛下之前说秋狩将至,要带臣妾去参加狩猎的,陛下一言九鼎,臣妾自不敢不信。” 赵崇便记起自己确实说过这话。 是那日在清竹阁的浴间…… 脑海不由得顺势记起那日在浴间发生过的事。 青天白日想起这些究竟是不正经,赵崇以手握拳,掩唇轻咳一声:“君无戏言,届时自当携爱妃同往。” 顿一顿,赵崇补上句:“便将你这波斯犬一并捎上。” 云莺喜上眉梢,当即福身:“谢陛下恩典。” 小娘子脸上又浮现那般明灿鲜活的笑容,直看得赵崇心中一动。 却不好做什么,便干脆让云莺先回去了。 云莺从勤政殿出来,收获颇丰,她嘴边的一抹笑久久没有消散。 皇帝这次允诺带上波斯犬,秋狩随行于她可谓板上钉钉,总算是能出宫去玩上一趟了。 云莺离开后,皇帝便叫来夏江。 赵崇问:“今日何人去过永寿宫请安?” “回陛下,上午只顾美人拜见过太后娘娘。”夏江躬身答。 赵崇眉心拢一拢,立时明白是这个顾美人在太后面前多嘴云莺的事。 但母后玩得高兴。 只怕那点心思也不可能瞒得过他的母后。 赵崇沉吟,想起云莺方才侍墨心下念叨过墨砚,便吩咐夏江:“去取那方澄泥蕉叶砚并两条蕉林瑞墨墨锭送去清竹阁,便道令其认真习画,朕往后会考校她。” 夏江领命而去。 赵崇亦收敛起这些心思继续忙碌。 自永寿宫出来去得一趟朝晖殿向贤妃邀过功,顾蓁蓁又回到听雨楼。 她晓得太后娘娘去了御花园,后来得知皇帝陛下也去了,料定龙颜大怒,便等着看云莺的笑话。 然而等来等去,既没有等到龙颜震怒的消息,也没有等来太后娘娘责罚云莺,反而听说太后娘娘留云莺在永寿宫用膳,听说大太监夏江又往清竹阁送去赏赐,顿时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 “怎么会如此?!” 偏云莺这般好命,做什么都不会被责罚,顾蓁蓁又一次气得直跺脚。 她的大宫女翠梅看着,只觉无奈。 不多时贤妃身边的大宫女来了。 她替贤妃带话,劝顾蓁蓁这些时日要少出门,尽量待在听雨楼。 听罢贤妃让她小心云莺疑心她透露消息给周太后的话,顾蓁蓁心头一跳,纵使不愿,也唯有扁着嘴应下。她怕自己出门遇上云莺,云莺放狗咬她。 回到清竹阁后不久,云莺便晓得顾蓁蓁今日去过永寿宫。 当即也猜到是顾蓁蓁将御花园的事告知太后。 但要说她在御花园那样,完全不曾想过会叫其他人尤其是皇帝与太后知道,也是不可能的。 不仅想过,且提前准备好的一番说辞,亦果真多少派上用场。 看着皇帝让人送来的澄泥砚和墨锭,省下一大笔银钱的云莺心情愉悦,虽不喜顾蓁蓁的碎嘴,但懒得费心特地去教训。左右待下次和顾蓁蓁见面,也不过一顺手的事。 “将东西收好。” 折腾过大半天的云莺浑身犯懒,她倚在美人榻上,吩咐碧柳道。 谢宝林大病一场,如在鬼门关走过一遭。 这阵子,她身体日渐好转,也慢慢醒悟过来,终究狠心抛开那些不停折磨她的念头,放过自己。 她在宫中至今不过正六品宝林,不得圣宠便也从来入不得旁人的眼。 被高分位妃嫔欺凌、被内侍监宫人怠慢有如家常便饭。 为着家中事,她豁出去脸面求过不少人。 淑贵嫔和沈婕妤是其中之二,但谢宝林心知肚明,她们二人实则已是对她极友善的了。 那个时候慌不择路,无瑕多想。这一次生病则事事分明,旁人个个嫌她晦气,然而沈婕妤愿意前来探望她,淑贵嫔好心帮她请太医,于她无不是莫大恩情。 尤其淑贵嫔。 她理当去清竹阁叩谢恩典。 谢宝林便从小库房里认真挑了仅有能拿得出手的一点首饰头面。 之后她吩咐大宫女一一仔细整理妥当,准备前去谢恩。 “娘子,已妥当了。” 大宫女的声音让谢宝林搁下手里的针线与绣绷子,她抬起头来,温声道:“那我们走吧。” 两个人便从沉香小榭出来。 沉香小榭与清竹阁同样在云溪宫,离得不远。 不一时,谢宝林看见清竹阁外那片竹林,他们绕竹林而行,往清竹阁去。尚未走近便发现清竹阁的宫人似正来回忙碌,很快她见云莺从清竹阁出来,在她身后跟着的是两名大宫女,却都驻足廊下。 谢宝林停下脚步,皱眉问:“清竹阁今日可是有事?” 大宫女只笑:“娘子去了问一问便知。” 谢宝林听言立时明白大宫女应当晓得内里情由,偏故意瞒着她。 虽然猜不出是什么事,但她顿时打消前往清竹阁去的念头,直接转身往沉香小谢的方向去。 大宫女捧着几个匣子愣住。 见谢宝林如此决然,她连忙追上去:“娘子,娘子莫生气,奴婢也是在为娘子着想。” 谢宝林深深皱眉:“为我着想,便是这般故意瞒我?” 大宫女不由三缄其口,沉默几息时间又眼看谢宝林执意回沉香小榭,忙继续追上她,支支吾吾道:“娘子,是、是……其实陛下今日翻了淑贵嫔的牌子。” 谢宝林一愣。 大宫女嗫喏着说:“奴婢是想着您赶巧要去谢过淑贵嫔的恩典,许能趁机见上陛下一面。” “胡闹!” 谢宝林低斥过大宫女一声,又不知该说什么。 大宫女却道:“娘子,陛下前些时候不还与娘子赏赐的吗?可见陛下是不曾迁怒娘子的,既如此,娘子何不多为自己争取一回?若能摆脱现下处境,起码不那么苦,生病连个太医也请不来。” 谢宝林讷讷不能言。 身在后宫却不得圣宠的日子有多凄苦,她领教得太多。 良久,谢宝林轻轻叹气,语声变得不似方才严厉:“即便如此我也断断不能做这样的事。” “否则岂非对淑贵嫔恩将仇报?” 她的大宫女也晓得这是在利用云莺,无法辩驳,唯有缄默不语。 谢宝林只道:“回去吧,改日再去谢恩也是一样的。” 清竹阁廊下。 云莺朝着谢宝林离开的方向望过去一眼,有翠竹掩映,离得远,不过依稀能瞧见两道身影。 “娘娘……”碧梧注意到云莺动作,也同样朝那个方向看过去。 随即她低声道,“奴婢晚些去打听下。” 转过脸来的云莺不置可否,碧梧便将此事暂记在心里。 不一时,帝王仪仗出现在云莺的视线中。 少倾她将赵崇迎入清竹阁。 又一道用过晚膳,撤下碗碟喝得两盏茶,皇帝命准备热水,旋即道:“今夜又要有劳爱妃了。” 这是让云莺待会儿伺候他沐浴。 云莺听明白了,却又正因为听明白,为皇帝斟茶的动作一顿,心生迷惑。 又来? 难道当真有什么癖好? 险些被一口茶水呛住的赵崇:“???” ? 22、新鲜 赵崇稳住情绪, 不轻不重搁下茶盏。 云莺却认为自己需要冷静冷静,便起身应下皇帝的话,借着去准备巾帕、寝衣一应物什走开了。 被留下的赵崇稳坐罗汉床。 他面上看似八风不动,心下却实难保持镇定。 虽然早领教过他的这位爱妃不解风情, 但今时今日又一次见识到, 心情更加无法言说。 赵崇一时恼怒纳闷自己在云莺眼里究竟何种模样,一时念及她毕竟不谙男女之事, 难免有些误解, 自己实在不该为此斤斤计较。如是反复纠结,在又自顾自灌下两盏茶后, 他的心气才勉强顺过来。 想着云莺对这些事情有所误会, 赵崇越认为不该操之过急。 否则若叫她误以为他乃急色之人便更糟糕了。 这般想定, 再记起之前询问刘太医云莺身体时刘太医说过的那些话,赵崇的心绪逐渐平复。 当下看一眼浴间方向, 略一沉吟,他只继续淡定坐着。 在浴间为皇帝沐浴准备着一应所需物什的云莺同样面上八风不动而心情复杂。旁的许多事情都好说,唯独在周公之礼这事上,她一次比一次感受到皇帝的诡异。 若说皇帝身体有何问题, 却又不是。 偏生不知为何这般动不动叫她控制不住要起鸡皮疙瘩。 上辈子和皇帝之间的亲密举动自然远胜于此。 但她从未曾生出过这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按理说这些事情于他们也不过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若当真是些癖好。 那么皇帝这癖好……也藏得够深的。 念头转过,云莺又认真思索,虽然皇帝行径诡异,但叫她至少当下无须挂心自己会否有孕,于她总归少些烦忧。至于皇帝的这些特别癖好,无论在不在妃嫔的本分之内皆由不得她拒绝, 且目下看于她无什么伤害, 便唯有这样了。 不过大约也不是全无法子。 上一次她尽心尽力伺候皇帝沐浴, 想是皇帝觉得舒服才惦记着。 倒不如今日便扫一扫皇帝的兴。 伺候得不好,令皇帝不快,一时应当不会来寻她,她也落得个清闲自在。 总归以皇帝的性子,不至于荒唐到因为她搓背搓得不好便降罪。 如此这般兀自想得一通过后,云莺的情绪也恢复平静。 再从浴间出来,面对皇帝便如往日心平气和。 赵崇亦很快感受到云莺的镇定。 浴间里的宫人悉数被屏退。 赵崇下颌紧绷,不动声色觑向眼前正为他宽衣的云莺。 她比前一次更低眉顺眼,同样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面上却寻不见之前那样的羞涩之意。既没有暗中打量他,心下亦无任何腹诽。 仿若单纯完成一件不得不完成的差事,动作麻利将他身上衣物剥去。 直至他入得浴桶也未多看他一眼。 赵崇缄默泡在热水中,内心纳闷比之前更盛。 莫非当真将她吓着了? 有心宽慰云莺顺便为自己正一正名,却碍于云莺没有表露这些心思,兼之自己没有多少宽慰人的经验,令赵崇少有的生出迟疑犹豫。何况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认真说起那些,只怕几分诡异。 赵崇又兀自陷入沉思,而云莺已在高脚椅上落座,为他擦起身。 于是,他被后背传来的一阵疼强行拉回思绪。 不似上一次伺候他沐浴为他擦身时的温柔,今日云莺如若使出十成力气,恨不能将他的皮也搓下来几层。后背被她搓得生疼,怕是已被搓得发红,然而她丝毫没有收敛之意,听见他因神思游走而下意识的一声闷哼,犹如得到鼓励,手上愈发添了力气。 赵崇:“……” 这般举动太过刻意,叫人想为其开脱也不能。 赵崇咬牙忍受,皮笑肉不笑,委婉提醒:“爱妃今日的手劲很足。” 身后便传来云莺的声音:“陛下谬赞。” 语毕,更摆出认定自己得到肯定的姿态,再接再厉折磨起他后背的皮肉。 赵崇见她变本加厉,不得不出手摁住她的手腕制止住她的动作。 未想甫一伸手,骤然捕捉她心下的小九九—— 【咦?就恼了?】 【下回是不是不会再让我伺候沐浴了?】 赵崇方知云莺所想,又认定之前果然叫她惊吓。是以,她今日才会情愿惹他生怒,盼着他降罪责罚于她,以被他冷落,从而避开与他之间的亲密。 方才冒出来的那点不快立时间烟消云散。 转瞬压下情绪,赵崇摁着云莺的手腕顺势自水中霍然站起身来。 本以为马上要承受帝王怒火,却在水声哗啦里蓦地看见赵崇劲瘦挺拔的身体,云莺不由得一怔。而赵崇随即转过身,将自己的身体进一步暴露于她的眼前,叫云莺回神的同时迅速垂下眼,但仍瞥见了,她脸颊不受控制微微发烫。 云莺坐在高脚凳上埋着头。 正疑心皇帝要做什么,忽然全无征兆被抱起。 她一惊,来不及有所反应,伴随着耳边又一阵哗啦水声,便在水花四溅里被赵崇强行抱进浴桶。 轻薄的衣裳转瞬变得湿漉漉紧贴在身上。 云莺被带着在浴桶里近乎坐下来,她后背紧贴着浴桶壁,面前是手臂滑落顺势在水中扣住她腰肢的赵崇。 抬眸间与赵崇四目相对,云莺下意识眨了下眼睛,心下几分不确定。 这……是个什么情况? “有一桩事情。”赵崇开口,湿淋淋的手指抚上云莺娇嫩的脸颊,在她面上留下水痕,“之前朕问过刘太医,他说你这些时日吃药调理身体,许多事情尚不宜,故而朕想着等你调理好身体再说。” 话不十分直白但足够令云莺听懂。 她微讶,更觉得新鲜,这是在向她解释? 未等云莺多想什么,赵崇又攫住她的下巴迅速在她唇上亲了一口:“爱妃勿要胡思乱想。” 云莺:“……” 鸡皮疙瘩自觉冒出来,云莺干笑:“臣妾定然不会胡思乱想。” 赵崇见云莺没有不信他的话,稍微安心。 视线不经意往下,瞥见水中若隐若现、属于云莺的婀娜身姿,飞快移开眼。 湿透的衣裳紧贴在她身上,也将她纤秾合度的身材勾勒得更加明显。 只一眼便觉销魂。 赵崇嗓子发紧,隐隐觉察下腹气血上涌,忙松开云莺。 他轻咳一声道:“爱妃如此甚好。” 云莺将赵崇细小动作与细微表情变化看在眼里,知他的确无意拉着她在浴间胡闹,倒也不去招惹他,只说:“臣妾继续为陛下搓背吧。” 被提醒才又注意后背的疼。 不想继续在她手里遭罪,赵崇当即道:“不必了,朕自己来。” 然而另一个问题是云莺被他弄湿了衣裳。 这么穿着湿透的衣裳定然不行,但赵崇又不想同她来一场鸳鸯浴自我折磨,便唯有委屈云莺,拿宽大的干巾帕将她裹住,叫她等一等,又连忙将自己洗濯停当,出去命人送热水进来。 之后亲自帮云莺备好热水,赵崇才离开浴间。 云莺目送他离开,期间心绪几经起伏,最后脱下湿漉漉的衣裳泡在浴桶里,方才由衷感慨:用皇帝亲力亲为备下的热水泡澡,果真舒服得紧。 可是她的搓背之计也付诸东流。 皇帝当时分明恼了,偏半个字不提,反而解释为何不与她行周公之礼…… 云莺暗自思索,觉得皇帝这般举动唯一的解释,便是皇帝认定她此番伺候得不好与上一次令她伺候沐浴有关。许是认为她受到惊吓,想借着这种法子躲开? 云莺:“……” 若往后不再命她伺候沐浴,皇帝愿意这么想,她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沐浴梳洗一番,从浴间出来后不久,云莺便与赵崇一道安置了。 她和往日那般在赵崇怀中睡得安稳,却不知赵崇抱着她这一团软玉温香,眼前总时不时闪过她在浴间浑身湿漉漉的模样,被折腾得良久不得安眠。 到最后不得不起了一回身。 稍事纾解过,方真正回来同她一起休息。 赵崇却也不认为这件事有多憋屈。 虽他自己难免有些难受,但皆碍于这读心的本事,而这个本事同样使得他将朝堂诸事看得更加分明,能避免许多的弯路,于家国天下则再好也不过。这点儿一己欲望之事,徐徐图之便罢。 赵崇尚未意识到自己将这份打破局面的希冀单单寄托在云莺一个人身上。 他只舒舒服服抱着怀中香软的小娘子睡去了。 翌日晨早,赵崇如常去上朝,临走提醒云莺:“爱妃收下朕的澄泥砚和墨锭,记得认真习画,待过些日子朕再考校你。” 这些话夏江曾说过一遍,如今皇帝又强调一遍,云莺只能应是。 之后恭送皇帝离开,云莺也准备带波斯犬出去遛一圈。 “昨日傍晚在廊下时,娘娘瞧见的那两个人是谢宝林和她身边的大宫女。”碧梧趁尚未出门,将昨日傍晚的事情禀报云莺,“奴婢仔细打听过,说谢宝林身边的大宫女捧着好几个匣子随谢宝林往清竹阁来,没多久又折回去了。” 云莺见碧梧欲言又止,笑问:“想说什么?” 碧梧一咬唇道:“谢宝林若是想来叩谢娘娘恩典哪一日都能来,偏昨日陛下翻了娘娘的牌子,谢宝林便似记起这一茬,虽则又不知怎么放弃了。” “论迹不论心。”云莺从碧梧手中接过狗绳,慢慢对她道,“若谢宝林当真挑那么个时机来了便罢。既不曾来,不管是她自己认为不妥,故而放弃,抑或畏怕于我故而放弃,皆说不上坏事。” 碧梧点点头。 云莺带上她去遛阿黄,哪知刚至御花园,便见到了等着见的人。 ? 23、教训 之前顾蓁蓁虽然常在云莺面前跳来跳去, 但知道这人没什么脑子,也没什么手段,知道即使顾蓁蓁挖空心思亦掀不起风浪,倒也懒怠与她多浪费时间精力。 但她企图在周太后面前挑唆, 借着周太后的手生事, 便容不得不以为意。 尤其如今她已攀扯上贤妃。 云莺在之前已打定主意要给顾蓁蓁一点教训。 只本以为说不得要等去朝晖殿请安的日子才能见到这个人,却今日便早早在御花园中与其碰面。 她近来雷打不动晨早、傍晚会出来遛狗已不是新鲜事。 顾蓁蓁不会不知。 既然知道, 偏这个时辰出现在御花园里, 偏发现她以后不闪也不避。 看来,顾蓁蓁这是亲自送上门来了。 云莺心念如电转, 顾蓁蓁已上前来行礼请安:“嫔妾见过淑贵嫔。” “顾美人。”云莺嘴角微弯, 淡淡开口。 顾蓁蓁行礼时听见被云莺牵着的波斯犬吠得几声, 起身后,心下犯憷的顾蓁蓁便退开两步。而云莺见状, 将波斯犬招到近前,矮身伸出手安抚性揉搓过它几下。 眼瞧这只波斯犬在云莺面前格外听话,顾蓁蓁甚为纳罕,但记起自己想做的事情, 又上前一步。 “淑贵嫔,嫔妾……” 顾蓁蓁甫一开口,尚未说出句完整的话来,云莺忽然一个健步至她面前,双手将她扶住了。 她本是要对着云莺跪拜下去,被这么一扶硬生生只能站直身子。 云莺不明缘由的举动令顾蓁蓁怔住。 随即又听云莺意味深长对她道:“顾美人想说的话,我都明白的。” 明白?明白什么? 顾蓁蓁犯懵, 感觉云莺松开她手臂, 下意识茫然抬眼望向退开一步的云莺, 便见云莺弯唇冲自己笑一笑。 云莺脸上的笑容甜美无比,然而顾蓁蓁莫名后背生凉。 她直觉有哪里不对劲。 却根本无暇深想,又一声犬吠令她回过神,顾蓁蓁懵然中见那波斯犬凑过来冲她龇牙咧嘴,狂吠不止,当下想也不想连忙退开几步。她欲揣测云莺话为何意,叫她更预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波斯犬竟然撒开腿直直朝她冲过来! 前后也不过几息时间而已。 眨眼波斯犬到她面前,顾蓁蓁低头见波斯犬张开嘴、露出獠牙要来咬她的裙摆,顿时脑袋嗡鸣。 她近乎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拔腿便跑。 可越跑,波斯犬越追着她不放。 且这波斯犬一面追一面不忘犬吠几声仿佛提醒她自己正在被追。 顾蓁蓁更惊慌失措,脚下也一步都不敢停下。 听着身后近在咫尺的犬吠声,感觉那波斯犬立马便要扑上来,顾蓁蓁惊吓中眼泪止不住往下落。她脑袋一片空白,慌乱中喊大宫女翠梅救命,才想起自己没有带翠梅,是一个人过来御花园的。 顾蓁蓁便又记起自己为何会来这里。 之前贤妃娘娘特地派大宫女来提醒她最近要避着云莺。 她将这话听进去了,本也打算这么做,只是深夜辗转又琢磨半晌贤妃娘娘的话,觉得此番未必不是机会。 云莺让陛下赏赐的波斯犬下水捕鱼之事是她说与太后娘娘听的不假。 可细想,她那些话何曾说过云莺半句的不是? 更何况云莺不但没有因此受罚,反而得到陛下的赏赐。 云莺若找她的麻烦,岂能说是她的过错? 因而她便改变想法不打算躲着云莺,今日晨早便来御花园“守株待兔”。虽说要在云莺手里吃点苦头,但若她吃的这点苦头可以让云莺受罪,让陛下对云莺失望,那便毫无疑问是值得的。 顾蓁蓁在拼劲全身力气逃避波斯犬期间勉强找回神志。 她本想在见到云莺之后主动放低姿态,为往日的一些事赔罪,而云莺必然不会原宥,多半还要刁难于她。 只要云莺刁难,这事便也成了。 谁知道根本不等她把想说的话说出口…… 顾蓁蓁想着思绪一顿。 电光石火之间她恍然大悟,云莺方才扶她那一下便是故意放狗来追她的! 原本那狗绳在云莺的手里牵着。 正是因为扶她,云莺直接丢开狗绳也没有交给宫人,之后那波斯犬便全无征兆地追着她来。 云莺那一下确实是故意的。 有这么只聪明的波斯犬在她这里,兼之顾蓁蓁怕狗怕得狠,那么,要教训顾蓁蓁何必亲自动手? 顾蓁蓁每逢天气炎热便喜欢用香味极重的合香,免得身上出现汗味。 而她身上那种名贵的合香,所用香料里有沉香、檀香、郁金香、丁香以及梅花冰片等。 方才顾蓁蓁上前行礼,云莺便嗅见这种不陌生的香味。 是以,她趁着矮身安抚波斯犬的间隙,将提前准备熏染过同种香料的帕子露出一角,让波斯犬略嗅了嗅。 波斯犬作为猎犬,不但十分聪明、行动敏捷,嗅觉也自然灵敏。 因而之后它便听从指挥去追顾蓁蓁。 云莺眼眸微眯,看着顾蓁蓁被阿黄吓得在御花园四处乱窜、涕泪横流、嚎哭不止,嘴边笑意深深。她不发话,她身边的宫人无疑不会去救人,而顾蓁蓁没有带宫人,这会儿便更不会有人去救她了。 “哎……怎么跑出去了?” 任由波斯犬追着顾蓁蓁狂吠许久,云莺面上终于慢吞吞流露点惊讶之色。 “快去帮帮顾美人。” 感觉差不多了,云莺才吩咐跟随她出来的那个平日在清竹阁主要负责照顾波斯犬的小宫人。 小宫人当即领命,拔腿去追波斯犬和顾蓁蓁。 而顾蓁蓁这时呼吸粗重,眼泪糊得一脸,仪态全无,快要上气不接下气。 她强撑许久,终究体力不济,脚下跄踉着摔倒在地上。 下一瞬那波斯犬果然扑上来了。 顾蓁蓁吓得趴在地上认命双眼紧闭,心下惊惧,身体也不停颤抖着。 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出现,反而感觉蓦地有什么湿漉漉的、温软的东西在她脸上舔了两下。 顾蓁蓁震惊得睁开眼。 当意识到是波斯犬在舔她的脸时,她眼泪流得更凶了。 “救、救命……” 顾蓁蓁哑着嗓子垂死挣扎般无力喊得一声,忽然又觉身上一轻。 定睛一看,是波斯犬被宫人拽住狗绳牵走了。 余光瞥见面前一道身影,顾蓁蓁在后怕中抬起头来,见云莺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 “淑贵嫔为何害嫔妾?!” 愣怔之下回过神来,顾蓁蓁忍不住诘问。 云莺勾了下唇:“话可不能乱说,顾美人有何证据说我害你?”顾蓁蓁一噎,又听云莺道,“阿黄喜欢顾美人,才会追顾美人,顾美人怎可这样伤阿黄的心?” 顾蓁蓁眼里含着一包泪,控诉:“可是嫔妾不喜欢!” “是吗?那我回头告诉阿黄顾美人不喜它。”云莺弯着眼睛笑,“下次兴许不会追着顾美人舔脸,而是……” 而是什么? 顾蓁蓁脑海立刻浮现另一种追着她咬的可能,又是身体抖了下。 云莺见她目露惊恐,收敛笑容,语气冷下来,慢悠悠道:“还有一件事,多谢顾美人之前在太后娘娘面前替我美言。不过最好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否则下一次我也不知阿黄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毕竟再通人性也是猎犬,万一失控咬人,不管咬在身上还是脸上都挺恐怖的。” 顾蓁蓁瞪大眼睛:“你威胁我?” 云莺伸手从小宫人手中接过狗绳,让碧梧上前去扶顾蓁蓁起身,淡淡指正:“好言相劝罢了。”教训过顾蓁蓁,做足面上该做的事,她便也不再对顾蓁蓁浪费口舌,牵着波斯犬先离开了。 被碧梧从地上扶起来的顾蓁蓁愣怔看得云莺背影片刻。 后知后觉,让大宫女扶她起来,无外乎假装自己不是有意欺负她,假作方才一切皆是意外。 顾蓁蓁只觉得哑巴吃黄连。 低头看一看身上沾染泥尘的衣裙,抬手摸一摸散乱的发髻,想到自己不知多狼狈,又忍不住落下一串泪。 “娘娘既撞见了,为何不去帮一帮顾美人?” 良妃蒋繁秋听见大宫女的话,侧眸看过去一眼,淡淡道:“记住,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 大宫女一愣连忙应是。 良妃又看向远处的顾蓁蓁,微抿了下唇,转身往回走。 云莺遛完波斯犬回到清竹阁便感觉今日的精力已悉数被耗光了。 谁想半个时辰后,谢宝林又来谢恩。 勉强应付过谢宝林一场,让谢宝林将谢礼都捎回去,恢复清净的云莺彻底变得什么也不想做。直到午睡醒来,整个人才感觉恢复点精神,碧梧和碧柳便来问她是否要习画——之前收下皇帝赏赐的澄泥蕉叶砚和蕉林墨锭时,她曾说今日要习画,试一试这澄泥砚。 “今日不画了。” 云莺抱着话本子没有半分撒手的意思,“改日再说。” 可是晨早皇帝陛下提起过会考校云莺的事情。 碧梧和碧柳不得不委婉提醒,盼着她对习画一事上几分心,免得被皇帝陛下考校时无多少进步。 到底…… 她们娘娘的画技,没有人比她们更清楚的了。 碧梧和碧柳的话的确提醒云莺。 但不是让她想着习画,而是让她慢一拍反应过来皇帝对她过分上心,连她习画不习画也要督促两句才肯罢休。 她习画乃为消磨时间。 想要让她为了讨皇帝高兴费尽心力去学,她可没有那等上进心。 习画之事好敷衍。 怕只怕皇帝往后又想出别的事情非要折腾她,那么她的清净日子便不知还剩下多少了。 纵然依旧闹不明白皇帝为何对她这般有些别样的兴致,但她既然不曾做过什么,那多半是误打误撞所致。她是不介意送上门的恩赏,可现下未免太多了些。圣宠太过,像顾蓁蓁这样明面上犯蠢的妃嫔少,暗地里却少不了被一些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背后不知多少麻烦事。 思忖半晌,云莺心觉还是得想个法子让皇帝对她少点兴趣。 她便记起皇帝在浴间的“解释”。 皇帝金口玉言,她如今身体尚在调理,根本不便侍寝。 这却是个请求皇帝撤了她牌子的好理由。 后宫的佳丽不知凡几。 皇帝合该去翻一翻其他妃嫔的牌子,届时待他对旁的妃嫔上心,对她少不得冷落下去,不会这样盯着她。 云莺想定,心道她这一世无心争宠竟也要做劝皇帝雨露均沾的大度事,实在又好笑又无奈。 只相比上辈子,如今她当真可谓求之不得了。 “丹青本为陶冶性情,欲速则不达,即便要学也切不可着急。”云莺拿出冠冕堂皇的话忽悠起碧梧和碧柳,“我自有分寸,你们也不必着急,何况即便没有进步,陛下至多略略有些遗憾,却又不是书院夫子,哪里能那么在意?” 碧梧和碧柳对云莺的话深信不疑。 她们便不再催促,由着云莺自己来掌握这其中的分寸。 皇帝对这件事情的上心却远超云莺所想。 过得两日甚至派人来请她去勤政殿,让她带上纸墨笔砚前去勤政殿习画。 云莺乘软轿往勤政殿去的一路上都在腹诽皇帝搭错筋。 到勤政殿外,她深呼吸几回才勉强扯出点笑,随宫人缓步入得殿内,上前与皇帝行礼请安。 龙案后的赵崇抬起头。 看见云莺,他微微一笑:“爱妃来了。”语毕便命人准备书案椅子等一应的物什,摆在玉阶下。 赵崇坐在玉阶之上的龙案后,那个位置,一眼能看见云莺在做什么。 这是容不得她无所作为、滥竽充数。 云莺:“……” 头疼。 ? 24、偏爱 听见云莺心里喊头疼, 赵崇唇边的笑意愈深。 派人请她过来自然不是想着为难她,可见她也有如同他之前那样无奈的时候便忍不住想笑。 宫人麻利将一应东西准备妥当。 碧梧和碧柳也遵从吩咐,将书箱里的纸墨笔砚取出,齐整摆放在书案上。 之后赵崇便将殿内宫人连同碧梧碧柳屏退, 留下他和云莺二人。 “爱妃坐吧。”他又对云莺道。 万念俱灰的云莺努力维持面上平静, 谢过恩典便入座。 再觑一眼玉阶之上、稳坐在龙案后的赵崇,心觉往他手边再放一把戒尺便像极了书院里的夫子。 诚然书院讲堂不是这般布局也不似殿内这般雕梁画栋。 但论起来, 书院的夫子却更没有这等闲情, 非要揪着她一个小娘子在眼皮子底下习画。 赵崇一双眼睛在看奏章,然而心思全都在云莺心里这些念头上。 听着她的不满抱怨, 不由生出几分促狭之心。 原本命人去请云莺过来勤政殿, 他存着寻个由头同她多待在一处的想法。 这几日闲暇时想起她对自己的误解, 不免想到他们两个人见面大多是因他翻她牌子去清竹阁,在那般情况下如何也绕不开那些男女之事。如现下这样在白日见面会好上许多, 将那些事姑且避了去。 此外便是为着他送与她的澄泥蕉叶砚和蕉林瑞墨墨锭。 收下那样名贵的砚台和墨锭,若是再不认真习画,岂不是糟蹋? 犹记得上一次云莺在勤政殿内侍墨时,信誓旦旦自己的画技没有进步是墨砚的缘故。如今倘若没有进步, 总不能再把原因推到墨砚上去。赵崇嘴角微弯又恢复平静,视线自奏章上移开看向玉阶下的云莺:“爱妃怎么坐着不动?” 云莺抬眼对上赵崇的目光,当即重新垂下眼。 她脸不红心不跳答:“臣妾正在酝酿。” 赵崇一本正经说:“只是寻常练习而已,爱妃不必觉得有压力,快些开始才是正经。” 云莺:“……” 无可反驳,云莺认命挽袖开始研墨。 她实在打不起精神,麻木地重复研墨的动作。 少倾, 云莺蓦地心念微动。 当即放下手中的墨锭, 而后拿手掌去捂住另一条手臂。 云莺眉头紧蹙, 捂着胳膊离座深福,稍带点可怜语气眼巴巴对赵崇道:“启禀陛下,不知为何臣妾的胳膊酸软得厉害,今日恐怕是不能习画了。” 赵崇闻言又去看云莺。 他眼眸微眯,也蹙眉问:“爱妃怎会突然胳膊酸软?” “臣妾也不知。”云莺低声,“细想自前几日服侍陛下沐浴后便如此了,只不甚难受,臣妾也未上心,方才忽然发现似乎变得严重,酸软之感难以忽视。不能习画,有负陛下期待,望陛下恕罪。” 是搓背搓的! 总可以让她暂且歇一歇罢? 赵崇倒也对那日云莺为他搓背记忆犹新。 她伺候得确实“卖力”,叫他连着两日躺下歇息时后背都隐隐刺痛,他既是这般,她又焉能不多少胳膊酸软? 于她本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现下又理直气壮拿来当懒怠不习画的借口,实在是…… 不过爱妃如此辛苦,他也合该体贴体贴。 赵崇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便放下奏章,沿玉阶而下,行至云莺面前。 云莺不清楚皇帝这是要做什么。 纵然直觉不对劲,却不得不维持捂住手臂的姿势乖乖站着。 随后便被皇帝带着重新在书案后坐下来。 云莺微愣,仰面要去看皇帝,她捂住胳膊的那只手掌却在同一刻被挪开。 “朕时常须得久坐,肩背便也偶有不舒服的时候,因而此前太医来为朕按摩舒缓时,朕也趁机学了套手法。”赵崇站在云莺身后,揉捏着她的手臂慢慢道。 这是要给她按摩? 云莺很想享受一番来自皇帝陛下的体贴,但实在于礼不合,她只能一面起身一面状似惊慌说:“陛下万金之躯,怎可劳烦?臣妾回去以后让大宫女帮忙按一按便是了,万万不敢叫陛下如此。” 赵崇将云莺摁在玫瑰椅上。 “无妨,左右殿内没有其他人,不必在意那些虚礼。” 云莺假意推辞:“不可不可……” 赵崇顺水推舟一笑道:“朕为爱妃按摩,爱妃百般不愿,是欲抗旨不成?” “臣妾不敢。” 云莺似诚惶诚恐说得一句,之后便安然坐着享受起皇帝的服侍。 皇帝也似当真请教过如何按摩更舒服。 他手法得当,力度拿捏得极好,很快叫云莺感觉通体舒畅。 至于所谓胳膊酸软,不过是拿来逃避被困在勤政殿习画的借口罢了。 之前虽然有过些许不适,但过得几日已无恙。 “爱妃可舒服些了?” 又过片刻,云莺听见赵崇开口问。 云莺很给面子回答:“多谢陛下,臣妾觉得好多了。” 未想话出口后,便听身后的人道:“如此甚好,爱妃也可以继续习画。” 云莺:“?!”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唇边的笑凝滞在嘴角,云莺实在没有想过自己会被皇帝摆一道。 至于吗?不就是想要留她在这里习画而已吗? 云莺无言,皇帝却弯着唇摸一摸她的脑袋:“好了,爱妃继续习画,朕也去批阅奏章了。”便离开云莺身边,回到玉阶上龙案后坐下来。 明白在劫难逃的云莺心灰意懒,研墨提笔,乖乖习画。 赵崇起初不时看她几眼,见她认真作画,便也专心批阅起奏折。 命人去清竹阁请云莺来勤政殿之前,赵崇已想过她应当会如被翻牌子时那样,面对他时心下少有言语,不会聒噪。现下可谓印证他猜测,她习画时十分专注,心下全无杂念,更不会扰他分神。 埋头做事的赵崇不知不觉批阅完一摞的奏折。 心绪稍缓,记起在殿内习画的云莺,他目光温柔朝玉阶下望去。 这一看便瞧见他的爱妃正一动不动趴靠在书案上,一支剔红管花果纹毛笔被虚虚握在手心。 俨然睡着了。 赵崇:“……” 难怪安安静静,半天不曾听见半句心声腹诽。 无奈扶额,赵崇看得云莺数息,又一次起身离座至玉阶下的书案旁。睡梦中的人浑然不觉,双眼紧闭着,长而黑的羽睫在眼下投下一片小小阴影,樱唇微抿,呼吸轻浅,似睡得格外香甜。 本欲将云莺喊醒,望得几息时间她恬静的睡颜,赵崇轻叹失笑。 也罢也罢,睡醒再习画也是一样的。 只这么趴在书案上睡,待到醒来定要不舒服。 赵崇无法,唯有将人横抱起来,抱去侧间让她躺在小榻上休息。 云莺是未时三刻附近至勤政殿。 因为皇帝召见她,她也没能来得及午憩,困意袭来,刚好无心习画,皇帝又忙着批阅奏折,她索性睡上一觉。 云莺这一觉睡得全无负担。 醒来时整个人懒洋洋的,下意识想开口喊碧柳服侍她起身,又恍然意识到自己不在清竹阁。 反应过来应当仍在勤政殿的同一刻,云莺又发觉自己此时不是如同睡着之前那样趴在书案上而是躺在小榻上。她神思变得清明,一面坐起身一面朝四周望过去,看见博古架上摆放的一只琉璃小酒坛,她顿一顿,辨出的确是之前她送的那只装着蛇酒的。 环视过一圈,云莺认出自己是在勤政殿侧间。 是谁将她抱来侧间休息的显而易见。 这样的体贴温柔对于一个九五至尊而言实属难能可贵。 如若放在从前,她必异常欢喜,内心动容,如今却只觉得也不过如此了。 她明白皇帝是什么样的人。 于天下、于百姓,他可谓尽心尽力,但这些事耗费他太多精力,儿女情长自变得不值一提。 这也谈不上有错。 只是假如将小女儿心思放在这样一个人身上便注定徒劳,反伤自身。 但坦白说,受用是受用的。 皇帝陛下为她准备热水,为她捶肩捏背,小心不惊扰她抱她来侧间休息,换作谁能不受用? 云莺缄默着在小榻上略坐得半晌。 她刚刚下地时,赵崇从外面进来,见她醒来了,瞥向窗外照进来的落日余晖,笑道:“爱妃睡得很好。” “是臣妾失礼。” 云莺走上前去与皇帝福身告罪。 赵崇扶她一把,好脾气笑着:“无妨,无妨。” “左不过总得休息好了才能一心一意习画,其中道理朕也明白的。” 云莺:“……” 她面露迟疑:“今日已是这般时辰,臣妾实在打扰陛下太久。” “哪里打扰了?”赵崇笑,“爱妃一直在睡着,也不曾有些个磨牙打呼噜的习惯,朕不觉得打扰。唯一惦记爱妃今日尚未习画,这点事情总归不好留到明日。” 云莺对皇帝的执着实在哑口无言。 她想一想,谨慎问:“往后臣妾也来勤政殿习画吗?” 赵崇反问:“有何不妥?” 云莺:“……”她干笑一声,“甚妥。” 皇帝没有发话允许离开,云莺只能继续留在勤政殿内。 赵崇命宫人送热水进来服侍她梳洗,又命传膳,待两人一道用过晚膳,便让云莺专心习画。 勤政殿的正殿内灯火通明。 皇帝仍在批阅奏章,云莺终于放弃找借口,将心思放在作画上。 悄然又一个时辰过去。 殿外的天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 云莺勉强发出一幅荷花图,搁下毛笔,正端详自己的大作,又听皇帝出声问:“画好了?”她唯有将画作奉上,赵崇手指点一点龙案的一角:“放这罢。”云莺应是,将这一幅荷花图留在龙案上。 “时辰不早了,爱妃先回去休息。” 赵崇没有留云莺在勤政殿,只说,“明日得闲时,朕会派人去清竹阁。” “是,臣妾告退。” 至少今日终于被放过,云莺先松下一口气,明日的事自然明日再说。 赵崇见她如蒙大赦,虽好笑,但放她离开了。 而云莺心情松快从勤政殿的正殿内出来,廊下忽然一阵夜风拂过,叫人觉得两分凉意。 细想方反应过来七月将至。 七月流火,夏去秋来,这天气再过些日子是要变冷了。 却不知是白天在勤政殿午憩受了凉,抑或夜里回清竹阁的路上吹了凉风,总之,翌日清早,云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嗓子发疼、头昏脑胀,非常争气的生病了。 放在平常,生病难免身上难受,心里也难受。 但可以不必去勤政殿被皇帝监督习画,云莺觉得生病也不让人烦躁。 不过身体是自己的。 只哪怕晓得她大约不长寿,却也一样不会拿身体开玩笑,云莺当即命人去请刘太医来为她看诊。 “娘娘,那只波斯犬要怎么安排?” 碧柳去请太医,碧梧来询问云莺遛狗的事宜。 云莺哑着嗓子道:“让陛下派来清竹阁照顾阿黄的那两个小宫人去负责便是,你和碧柳皆不要插手这一桩事,免得叫有心之人趁我生病钻空子。” 碧梧应是,听云莺嗓子哑得厉害,心疼道:“娘娘先歇着,奴婢这便去把事情交待下去。” 云莺整个人缩在锦被下点点头。 之后迷迷糊糊又睡得一阵,刘太医也过来了。 刘太医为她诊过脉,道乃风邪入体,吃得两服药将养数日应能痊愈,便去开药方,之后交待过碧梧和碧柳一些事宜才回太医院。 病中胃口不佳,洗漱过后的云莺只略吃得小半碗素粥。 迟些再灌下一碗汤药,苦得舌头发麻,忙叫碧柳往她嘴巴里塞颗莲子糖。 “娘娘,可要派人前去告知陛下一声娘娘生病之事?”碧梧低声问。 云莺沉吟中道:“不用麻烦,昨日陛下说今日仍会谴人来请我去勤政殿习画。晚些待那小宫人来了,若我病情仍不见好转,再让那小宫人带话回去便可。” 她昨日在勤政殿的表现颇为糟糕。 若一生病便忙不迭派人去给皇帝递消息,皇帝怕轻易觉察她的窃喜,不如迟一点,好歹能为自己多分辨几句。 之后交待过一点该交待的事,云莺亦在汤药的作用下安心睡去。 下午皇帝果然如前一日派人来清竹阁请云莺。 只是非但没有把人请来,更得知云莺生病无法前来的消息。 赵崇回想昨天云莺心里那些不情愿,确想怀疑她知难而退,横生事端,转念再想,又觉得该先确认情况。 当下命人去太医院将为云莺看诊的太医请来。 不一时,刘太医被请到勤政殿。 赵崇问起云莺病情,得刘太医的回禀:“淑贵嫔乃风邪入体以致生病,据淑贵嫔所说,昨日午憩时忘记盖被,想是因此受了凉。好在只是寻常风寒,吃得两副药好生将养几日应当便无碍了。” 赵崇:“……” 原是他疏忽大意忘记帮她盖被所致。 屏退刘太医,赵崇看一眼龙案上堆积的奏折,暂且按捺下去清竹阁探望的念头,先忙正事。 傍晚,御辇到得清竹阁外。 碧梧和碧柳领着小宫人在廊下恭迎,见皇帝来了齐齐松一口气。下午那被派来传话的小宫人离开之后再无下文,她们虽然不觉得自家娘娘会无端失宠,但娘娘生病,陛下若看也不来看一眼,她们总免不了悬着一颗心,担心有事。 云莺这会儿是醒着的。 赵崇大步入得里间,行至床榻旁边见云莺拿一双眼睛瞧着他,哑声道:“请陛下恕臣妾不能起身请安。” “无妨,你人在病中,本该躺着休息。” 说话间赵崇在床沿坐下来。 看着床榻上面容微微苍白的云莺,赵崇伸手去试她额头的温度,而云莺依旧拿一双眸子看着他,不无遗憾般说:“臣妾突然生病,既不能继续去勤政殿习画,又叫陛下这般挂心,实在不该。” 明知她心下多半在为不必在他眼皮子底下习画高兴,赵崇收回手仍道:“不急在这两日,爱妃先好好养病。” 云莺便道:“多谢陛下体谅。” 赵崇又问她几句可曾用膳、喝药之类的话,云莺一一如实回答。 得知云莺用过膳但未喝药,赵崇命人端来煎好的汤药,便扶她坐起身,让她就着自己的手喝药。 云莺没有多推辞,想着喝完药大约皇帝便会离开,当下一气儿将药喝光。 碧柳立时又捧上了莲子糖。 赵崇给云莺喂得一颗,扶她重新躺下,可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赶着批阅完要紧些的奏折便过来清竹阁看云莺,这会儿自不曾用晚膳。 也没有太多胃口,只吩咐准备三两个菜即可。 云莺听赵崇让人准备晚膳,怔一怔。 她面上克制着不流露出旁的情绪,心下怀疑皇帝今晚究竟会不会走。 赵崇捕捉云莺心声,晓得她盼着自己离开,偏故意不提这一茬。 慢悠悠用过晚膳,他歇息少倾,复命人准备热水沐浴。 云莺彻底确定皇帝是不打算走了。 她咳嗽两声,引得赵崇看过来以后方才说:“臣妾身体抱恙,不能服侍陛下,还请陛下移驾。” 赵崇走回床榻旁,嘴角微弯,略略俯下身来看着云莺。 “爱妃盼着朕走?” 云莺:“……臣妾担心陛下会染了臣妾身上的病气。” “一点小病而已,太医也说不严重。”赵崇道,“爱妃安心养病,不必想这些有的没的。” 云莺:“……” 这人怎么天天搭错筋? 赵崇听见云莺腹诽,眼眸微眯,转而一笑:“爱妃若觉得困便先睡罢。” 云莺默一默,又掀开锦被跪坐在床榻上。 “臣妾原便身体有恙,尚在调理之中,无法尽心服侍陛下。今日偏又不争气染上风寒,既不便服侍陛下,又唯恐过了病气,令陛下龙体染漾也受这等无妄之罪。若那般,臣妾万死难辞其咎。” “故而,臣妾有个不情之请,望陛下恩准。” 云莺低头义正辞严说着,继而朝皇帝深深一拜,“臣妾请求陛下命内侍监暂撤了臣妾的牌子。” 一番话可谓不识好歹。 云莺暗自掂量,这些话怎么也会叫皇帝恼怒,哪怕不降罪却必定心生不快。 如此一来,皇帝今后应会冷落她,不会再那样叫她伺候沐浴,去勤政殿习画之事亦可作罢。 她也可以消停些。 赵崇听见云莺请求他撤了她的牌子时,的确有些生恼。 旁人求也求不来的,独她如此不屑一顾。 但赵崇迅速便冷静下来了。 因为听见云莺内心提及沐浴之事,记起是自己令她受惊,而那大约才是她会请求撤下她牌子的根本原因。 冷静下来的赵崇虽然不喜欢云莺这番话,但无疑不会因此恼怒。 他缓和情绪,先把生病的云莺塞回锦被下躺好,才手指轻抚她脸颊道:“这样的话爱妃往后不可再说。” 赵崇语声格外的温柔。 再配上他手指轻轻摩挲她脸颊的动作,仿佛无限爱怜,生生令云莺一阵恶寒,身子抖了抖。 云莺内心变得有点儿抓狂。 为什么呀?她说出这么不识好歹、不识抬举的话难得不值得生气吗? 赵崇只当云莺正一门心思想避他,是害怕所致,未往别处想,顿一顿又道:“朕向来身体康健,这么点风寒病气伤不到朕,爱妃实在无须心中不安。习画之事,朕不会逼你,你尽力即可,昨日那副莲花图便很好。若有不懂不通之处,朕也可以为你指点一二。” 回想起那副惨不忍睹的莲花图,云莺不懂所谓“很好”从何而来。 她只晓得皇帝在睁眼说瞎话。 再次万念俱灰的云莺:“……” 赵崇见她耸眉搭眼,似乎灰心丧气,又摸了下她的脸方去沐浴。 睡意全无的云莺绝望躺在床榻上,盯得头顶帐幔许久,终于接受皇帝对她无比宽容的现状。 她怀疑自己现下不论做出多大逆不道的事情,皇帝都会选择原囿她。 可这份偏爱究竟从何而来,便实在想不明白。 晨早的头昏脑胀之感卷土重来,云莺摁揉过几下额角,决定按照赵崇之前所说先行休息,懒怠再理会他。 迷迷糊糊中恍惚被抱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身上有些发烫,这般被抱着只觉得热,睡梦中的云莺皱眉,无意识伸手推了推,没推开,便也放弃了。 赵崇把云莺搂在怀里,见她睡得不如往日安稳,轻轻叹一口气。 可也没撒手,最终依然是这么抱着她休息的。 翌日云莺醒来时,皇帝已经离开了。她感觉身上比起前一日舒服许多,便喊来碧柳服侍她梳洗。后来用早膳的时候,碧梧匆匆进来在她耳边道:“娘娘,那只波斯犬在竹林里刨出来个东西。” 云莺抬了下眼:“什么东西?” ? 25、泛酸 波斯犬阿黄在清竹阁大多数时候很自由, 除去夜间会被关起来免得乱跑。 清竹阁外那片竹林更深受它喜爱,阿黄每日白天总要去溜达几圈,时不时还会蹿到竹林里刨坑藏肉骨头。 谁想便叫它刨出东西来了。 碧梧如此小心谨慎,云莺也猜得到不会是什么好玩意。 当那东西被呈到她的面前, 看得两眼, 她挑了下眉,唇边漫开一丝笑意。 巫蛊之术在后宫阴私之中从不少见。 这个被阿黄新鲜刨出来的匣子里面便有个浑身扎满银针的巫蛊小人。 上面的生辰八字不是她的。 若她没有记错, 这巫蛊小人上的生辰八字约莫属于良妃蒋繁秋。 但最有趣的其实要论做这巫蛊小人的料子—— 竟然是用的云锦。 云锦珍贵, 又十分好辨认。 做个巫蛊小人偏要用这种稀罕的料子,等于轻易将后宫里曾被赏赐过云锦的妃嫔尽数圈入其中。 之前皇帝赏赐她的那两匹云锦依然在小库房里放着尚未拿出来裁制衣裙。 而妃嫔中有云锦的自然不止她一个。 贤妃那里是有的, 陈贵嫔尚为德妃的时候亦得过赏赐。 前些日子蒋繁秋被晋封良妃, 所得晋封之赏里同样有一匹云锦。 至于她们是否赏赐过其他的妃嫔又赏赐过谁, 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云莺便记不大清楚了。 细细想, 却又基本可佚?以确认,只怕背后目的并不是单纯想要栽赃她。 倘若对方此举目的是栽赃陷害她在后宫玩弄巫蛊之术,那么首先便不该用云锦这种料子,因她被赏赐的那两匹云锦尚未被动过不难打听。 其次东西埋在清竹阁外的竹林里, 她明知波斯犬不时去竹林里刨坑藏骨头,为何会选择往竹林里藏,生怕不被发现么?其间的道理说不通,栽赃起来未免困难。 何况她同良妃之间目下没有过节,不是良妃换作其他人也一样。 以皇帝近来只翻她牌子的表现,这后宫没有人比她风头更盛,她也没理由要做背后扎小人的事。 诚然也存在一种可能, 便是那人在等一个时机, 譬如想要等到她动过那两匹云锦才设计将此事“揭发”出来。但那样, 一切都难以在对方的掌握之中,而如若无法掌握局面,又注定难以达成目的。 然而,假如背后之人本便希望事情被发现又大不相同。 这般则是想借她的手去达成其他的目的。 她一个“宠妃”,发现自己被陷害,焉能不生恼?焉能不呈明皇帝? 皇帝宠爱她,又岂会置之不理? 届时究竟会查出些什么,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可想要利用她不是这么容易的。 若是栽赃陷害,手段如此拙劣也伤不到她,她全然不必着急上火。若是想借机利用她达成某些目的,她既晓得,便不可能配合,而因目标不是她,对她同样造不成什么伤害,她依旧不必着急上火。 云莺慢慢思索过半晌,条条梳理清楚,心中有数,发现自己其实无须因这个匣子有所动作。只怕她无动于衷,有人反而要变得着急起来。 说不得又是一场好戏。 想清楚以后,云莺方又去看候在一旁的碧梧。 “可有其他人晓得这个匣子?” 碧梧轻声回答:“奴婢去竹林里找阿黄的时候没有其他人在。发现这匣子以后也确认过没有旁人,又心觉事关重大,不敢声张,想着先请示娘娘如何处理,故而不曾让任何人觉察竹林里的情况。” “很好。”云莺满意碧梧的处置,嘴角微弯,“你且避着人,依旧不要令旁人知晓,把这匣子重新埋回去。” 随即强调,“要原模原样埋回去被阿黄刨出来那个地方。” 碧梧不解其意:“娘娘……”顿一顿,她低声对云莺说出自己的疑惑,“奴婢愚见,以为有人想要栽害娘娘,为何娘娘却要将东西直接埋回去?” “你在想我为何不像之前几次的事情那样交由陛下处置?”云莺问。 碧梧点点头:“奴婢愚钝,还请娘娘明示。” 云莺只问:“这东西用的什么料子?” 碧梧疑惑中多留心一眼,反应过来居然用的是云锦,恍然大悟。 “娘娘,奴婢明白了。”碧梧思忖中道,“陛下赏赐给娘娘的云锦尚未动过,那这个匣子如何也是栽赃不到娘娘身上的。” 云莺弯唇:“背后之人是何目的我们不清楚,但说不定正是希望我们发现这个匣子,再将事情闹大呢?” 碧梧当下懂了云莺为何要吩咐把匣子直接埋回去。虽然对巫蛊之术有些犯憷,但相信自家娘娘有分寸,碧梧再无不安。少倾,她寻个合适的时机避着人把那个匣子又悄悄埋回竹林里去了。 “娘娘,后面可要暗中盯着些?” 再次从竹林折回来,碧梧禀报过云莺事情已办妥,又轻声问她。 云莺沉吟中道:“只要匣子里的东西未被暗中替换,旁的无须太在意。” “倒不如静观其变。” 想一想,云莺嘴角微弯又示意碧梧附耳过来,细细交待:“若后面在竹林里发现有人鬼鬼祟祟,直管当未曾觉察不对劲,把人随便放过去便是。” “是,奴婢明白了。” 碧梧认真丽嘉听罢云莺的话,一福身应。 “嗯,你当一切如常,切不可先自乱阵脚。” 云莺叮嘱过,又让将汤药端来。 病未痊愈,喝过汤药不久后云莺回到里间便昏昏睡去。 晌午,知她正在生病、对她关怀备至的赵崇特地来清竹阁陪她用膳。 生病的云莺须得饮食清淡,赵崇也只吩咐御膳房准备清淡菜式。他们两个人一道用过午膳,后来直至看着云莺喝下汤药,皇帝方才离开。 夜里皇帝倒是没有再过来清竹阁。 云莺便独霸床榻和被窝,比之前一夜睡得一个清净觉。 之后连续几日,皇帝晌午会抽空来清竹阁,待云莺喝过汤药才回勤政殿。 很有几分知疼着热的意味。 起初云莺不大在意,且暗地里腹诽皇帝未必太有闲情天天来盯着她吃饭喝药。然而接连数日享受着这样的待遇,哪怕没有刻意琢磨,她也逐渐反应过来——皇帝不会是专门盯着她喝药,待她病愈了好再抓她去眼皮子底下习画罢? 当天晌午,云莺的推断便隐约得到证实。 赵崇如之前几日出现在清竹阁,两个人吃过一顿清淡的午膳,碧柳端来一碗汤药送至云莺面前。 “这么多天,爱妃的风寒也该好了,怎得还在喝药?” 看见那碗汤药后,赵崇蹙眉问。 云莺假意咳嗽两声:“多谢陛下关心,臣妾咳疾未愈,故而仍需喝药。” 赵崇当即要命人去请太医。 云莺这次生病不过染的一点风寒,刘太医开的药方很有用,吃得这么些天,已然好了个七八成。若现下把刘太医请来,皇帝必定会知晓她已经差不多病愈。 “不敢劳陛下如此操心。” 云莺连忙推辞,“臣妾今日且再喝着药看一看,许明日便痊愈了。” 赵崇看一看她比前两日红润许多的气色,颔首道:“既爱妃这么说,那今日先喝着药。明日若依旧不见好,便该去请太医来瞧瞧。若明日没有不适,爱妃也可继续来勤政殿习画,把落下的补上。” 云莺:“……” 果然如此。 天天盯着她喝药只是为了方便抓她去眼皮子底下习画。 云莺一面无言以对,不明白皇帝为何执着于此,一面觉得自己这病怎么都得多养一阵子才能好。她既不高兴不得不待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被监视,同样叛逆心起,只想借生病多磨蹭一天是一天。 却不知皇帝日日来清竹阁陪她吃饭、看她喝药,原本单纯是出于对她的关心,以及想着她生病不能去勤政殿,他便多抽空来看看她,借此同她拉近些距离。 但是在听见云莺心里的小九九以后,这份心思也不那么单纯了。 见她心灰意懒端起药碗,赵崇眼底浮现淡淡笑意,同样不甚理解她为何如此抗拒习画之事。 只越见她抗拒,便越忍不住想逗弄两下。 不过今日仍有许多事情亟待处理,无法在清竹阁多留。 是以看着云莺灌下汤药,赵崇暂且放她一马:“爱妃今日且好生休息,明日朕再来看你。” 然而以为确认皇帝一片闲心的云莺第二天无疑未病愈。 乃至晌午病歪歪躺在床榻上,不曾起身,时不时还要咳嗽两声。 赵崇见云莺一本正经在他面前装病,昨日窥听她心声而生出的那点促狭之心再次被勾起来。他立在床榻旁看着拿帕子掩唇假作咳嗽的云莺,眉头轻拧,关心道:“爱妃的病怎似比起昨日又变得严重??了?可曾命人请太医来看看?” “些许小病,想来再将养几日便无碍。”云莺脸不红心不跳说,“陛下最近总来探望臣妾,臣妾心中感动,却也忧虑,让陛下费心了。” 赵崇道:“总要看着爱妃病愈才安心。” 委婉劝皇帝不必再来却不被领情,云莺笑容干巴巴回:“多谢陛下关怀,臣妾不胜荣幸。” “爱妃客气了。”赵崇嘴角微弯又话锋一转,“只是爱妃一场病迟迟不见好,习画之事一再耽误,朕也有些忧心。这样耽误下去,会不会赶不上在秋狩之前学有所成,也不知爱妃能否与朕秋狩同行。” 云莺:“?” 习画和秋狩有何关系? 这两者之间原本自是不存在关系的,但皇帝将它们扯在一处,云莺很快明白,皇帝应当是怀疑她装病逃避去勤政殿习画,故意拿秋狩出行来压她。 言下之意,她若不肯乖乖习画便要收回准许她秋狩随行的允诺。 这亦是赤条条的威逼利诱。 虽然盼着秋狩可以出宫游玩一番,但皇帝如此,叛逆心更甚的云莺不愿意屈从他“淫威”。 心下腹诽两句赵崇的言而无信,她不挣扎,不分辨,直接选择放弃秋狩随行,佯作没听明白,无辜道:“臣妾也盼着早日痊愈,眼下这般情况却急不来,大抵只能慢慢将养着才行。” 赵崇见云莺对他提及秋狩之行无动于衷,也不以为怪。 他当下却又无端轻叹一气。 “约莫只能如此了。只是朕本想着再过得一个月,云将军要回京述职,又恰逢中秋佳节,若这些时日爱妃学有所成,正好给爱妃一点奖励,譬如趁着团圆佳节,让爱妃与云将军、云夫人见上一见。奈何爱妃生病,无法习画,看来此事不得不作罢了。” 云莺听言怔一怔。 她去看赵崇,见赵崇眸藏笑意,怀疑他的话不可信:“陛下是在说笑吗?” 赵崇挑眉:“君无戏言。” 云莺心口猛然跳了下,犹不怎么敢相信。 这是允她和爹娘在中秋佳节见面? 愣怔过后,云莺回神,当即从床榻上下来与赵崇深福谢恩,将此事坐实:“臣妾谢陛下恩典。” 悄然抬眼去看皇帝,她心下仍有两分不确定。 应该不会反悔吧?可以马上赐她一道旨意将这事真正定下来吗? 赵崇听着云莺得寸进尺的小心思,弯唇无声一笑,却不再提这茬,而是睨着她,故作惊讶说:“爱妃不是生病无法习画吗?朕也不好强求,此事倒不如作罢。” 云莺:“……” “请陛下放心,臣妾明日定然能痊愈,绝不会耽误习画之事。” “哦?”赵崇一笑,颔首道,“如此甚好。”终于“治愈”云莺的风寒,他心满意足伸手扶她起身,体贴把人塞回被窝里,又摸了下她的脸,兴致满满同云莺约定,“明日下午,朕派人来接你。” 云莺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是,臣妾听候陛下吩咐。” 赵崇离开后,她躺在床榻上好半天没弄明白这人究竟想做什么。 似乎只为威逼她去勤政殿习画,不惜拿同亲人见面作为诱饵,实在是…… 诡计多端,老奸巨猾。 这诱惑实在太大,云莺承认自己扛不住。 但心下相信皇帝会信守承诺,两相得失一比较,便觉得忍受一段时日的折磨也不是不可以。 她已经太久没和爹娘见面。 不提起来便罢,一提起来心里总归是惦记的。 而想到中秋马上能够和爹娘相见,云莺慢慢生出两分激动,又心情愉悦吩咐:“碧柳,去将小库房的里那两匹云锦取出来,让尚衣局在中秋之前赶制出新衣。” 要见爹娘,自当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让他们能稍微放心些。 拿这两匹云锦来裁新衣正合适。 她倒没有忘记竹林里埋着的那个匣子,只不过这两匹云锦动不动不是最关键之处。何况她已知情,便掌握着局面,不至于为此畏手畏脚。更不提这两匹云锦送去尚衣局,多了的料子一时半会也不会送回来。 之后云莺再认真回忆,这一年自己的小侄女应该会喊姑姑了,作为姑姑的她合该给小娘子备一点礼物。又想纵然相见,但往后大抵不会有机会在爹娘面前侍奉尽孝,也该为爹娘准备一点心意。旁的事情可以犯懒,可这些事,她却是不愿意心思懒怠的。 这般想定,云莺索性亲自去小库房里挑料子。 她打算趁着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为爹娘各做上两身寝衣,再做些冬天用的护膝、绣些香囊之类的。 太久没有碰过女红,起初难免磕磕绊绊,不知被绣花针自伤多少次。 碧梧和碧柳想要替她做,被云莺拒绝了。 对于去勤政殿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习画这件事,云莺也不再抗拒。 她摆正心态,认真对待起来,不似最初那样不情不愿。 起初见云莺乖巧至此,赵崇倍感欣慰,然而过得数日便发现她每次来勤政殿,眼下总有两片青黑,显然夜里休息不好。这些时日不曾翻牌子的赵崇索性直接问云莺:“爱妃近来睡得不好么?” “多谢陛下关心。” 晓得自己脸色有些疲惫云莺应声道,“臣妾睡得很安稳,只是近来手头的事情多,才憔悴些。” 赵崇好奇:“爱妃在忙什么?” 云莺微微一笑回:“不过些许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不敢劳陛下记挂。” 她不直言,赵崇也不追问。 但入夜便亲自去清竹阁一探究竟。 赵崇没有让宫人通禀,行至廊下先听房间里传出阵阵的笑声。他在廊下听得片刻,兀自抬脚入内,见云莺身边的大宫女一个摁住波斯犬,一个和云莺一起扯着块福禄寿喜纹布料往波斯犬身上比划,三人脸上无不是挂着灿烂笑容。 “爱妃这是在做什么?” 赵崇眉头微扬,一面走向云莺一面问道。 云莺看见皇帝进来,收起布料带碧梧和碧柳向皇帝行礼请安,方才回答说:“臣妾从小库房翻出一匹料子,想着给阿黄也做身衣裳,正在瞧合适不合适。” 做衣裳? 赵崇觑一眼那只摇着尾巴的波斯犬,记起什么,心里酸溜溜的,他的爱妃倒是从不曾给他做过半件衣裳。 哦…… 不说衣裳了,什么香囊玉坠之类的小物件也是从来没有的。 人是不能和狗比。 指不定还要比不上一只狗。 想到自己连如同波斯犬这般的待遇竟都没有,赵崇内心更一阵泛酸。 “爱妃近来在忙的事,原来便是给这波斯犬做衣裳?” 云莺直觉皇帝像话里有话,但她给爹娘做寝衣、做护膝、绣香囊,给小侄女做鞋子、做衣裙尚且忙不过来,也不愿意再多找事,便莞尔一笑说:“只是瞎折腾而已,陛下不要笑话臣妾才好。” 赵崇听云莺心下念叨爹爹娘娘小侄女,这么多人却全然没有他的份,不由轻咳一声,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言明:“说来爱妃至今却不曾为朕缝制过什么。” 未料想自己的爱妃心肠冷硬至此,竟然对他说:“臣妾女红粗陋,不敢在陛下面前献丑。” 心下更腹诽:【皇帝陛下难道会缺衣裳穿?】 赵崇:“……” 他自然不可能缺衣少食,亦没有道理以身份强逼云莺为他费心做这些事。 赵崇又觑一眼忙着摇尾巴的波斯犬。 “若爱妃觉得自己女红粗陋,以朕所见,也不必替这波斯犬做了。” 云莺看向赵崇,不解。 赵崇哂笑:“到底是波斯进贡的猎犬。” 云莺:“……” 皇帝这样说,云莺也只能作罢。 但她心下两分狐疑,难道今日心气不顺,因此连只狗也不放过? 赵崇:“???” 确实,现下心气更不顺了。 赵崇本不曾在意过云莺的女红如何,也没有惦记过要她为自己做什么东西。可见她原也愿意为旁人费这份心,甚至愿意为一只猎犬费这种心思,方才计较起来。 无奈他的爱妃一贯不解风情,不知投桃报李。 本也只是来看一看云莺在忙些什么,确认过后,赵崇没有多留。 似乎心气不顺的皇帝陛下没有留宿清竹阁,云莺无什么所谓。她领着宫人恭送赵崇离开后,让碧柳将本来想给阿黄做衣裳的料子收起来便去沐浴。 一夜好眠。 翌日是七月初一,又到去朝晖殿请安的日子,病愈的云莺自然不宜缺席。 云莺踏入朝晖殿的同一刻,殿内坐着的妃嫔们相继朝她看过来。 那些目光里夹杂着嫉恨、艳羡以及来自沈婕妤的关心。 近来六宫除去云莺圣眷正浓外再无旁的事情。 是以今日的云莺备受瞩目。 对云莺而言,这些目光皆不陌生。 她面上便也泰然自若。 “见过淑贵嫔。”沈文茵起身对云莺行了个礼,继而温声道,“听闻淑贵嫔前阵子生病,本该前去探望却被琐事绊住脚,不知淑贵嫔可大好了?” 云莺略一颔首,客客气气道:“多谢沈婕妤关心,我身体已好转许多。” 话音落下,便听得娄昭仪掩唇笑得两声:“有陛下日日相陪,还以为淑贵嫔这一场病轻易不能痊愈呢。” 这是说云莺借由生病勾着皇帝天天去清竹阁。 在沈文茵听来这话颇有些难听,等同于骂云莺是狐媚子,面上不觉闪过一丝窘迫,替云莺为难。 云莺平静朝娄昭仪看过去,当下上前与娄昭仪行过礼,才勾了下嘴角:“娄昭仪却是说笑了,虽然臣妾的风寒是自那日从勤政殿回来之后便染上的,但也没有轻易不能痊愈的道理。何况有陛下日日喂药,臣妾自当好得快一些才算不辜负陛下的关心。” 云莺的几句话字里行间处处炫耀圣宠,后宫妃嫔谁不盼得圣宠? 可是满后宫唯有云莺有此待遇。 皇帝召她去勤政殿,时常留她在勤政殿大半日的时间,她生病皇帝陛下更每日都去清竹阁探病。后宫妃嫔谁又不盼着能被皇帝这样关心? 本想讥讽云莺狐媚子手段,反而被她嘲笑不得宠,娄昭仪脸一沉,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 26、多情 自从蒋繁秋被晋封为良妃, 娄嫣便觉得自己心气没有一日顺过。 眼瞧着皇帝近来只对云莺一个人上心,她愈发焦躁,看云莺这幅神采飞扬的模样也十分不顺眼。 却不曾料想会被云莺这样回嘴。 身在后宫,若清醒些, 由来会担心自己得宠被别的妃嫔嫉恨上。 像云莺这样上赶着炫耀的行径实在像没脑子。 娄嫣本以为提及皇帝最近对云莺的恩宠, 云莺会担心自己太过打眼遭人嫉恨而自贬,未想其直接以此嘲讽她。尽管认为云莺此举太蠢, 但被一个贵嫔反唇相讥也实在憋气, 偏又没有办法回嘴。 娄嫣心下恨恨,磨了磨后槽牙, 皮笑肉不笑。 “后宫这么多姐妹却到底是淑贵嫔了得, 能令陛下这般怜惜, 淑贵嫔如今真真可谓宠冠六宫。” 既然云莺喜欢被人妒忌,她也不介意帮忙多添两把火。 她倒要看一看云莺究竟能得意几日。 “后宫的诸位姐妹是一起服侍陛下的, 所图无不是陛下高兴。” “只要陛下高兴,旁的皆不重要。” 坐在上首处的贤妃这个时候温声对云莺和娄昭仪说道。 一开口便是格外贤惠。 这样两句话乍听也确实听不出什么问题。 细细咂摸,却更像说云莺如今所享受的无非是因为陛下高兴,若是哪一日陛下不高兴了呢? 因而贤妃的话又像在安抚娄昭仪。 娄昭仪约莫想到这一层, 脸色很快有所缓和,只没有去接贤妃的话。 贤妃目光似不经意从娄昭仪的脸上掠过。 之后则淡然看向云莺。 云莺心思清明,自也没有听不明白那层意思。 又见娄昭仪不接话,知娄嫣仍因良妃晋封之事对贤妃有情绪,面上但笑。 如同前一刻对娄昭仪那样,云莺半开玩笑一般不紧不慢对贤妃道:“听贤妃娘娘这样说,臣妾自惭形秽才是真的。偏臣妾身子不争气, 一场风寒费得许久才痊愈, 不说服侍陛下高兴, 反叫陛下挂心臣妾的身体,实在有失本分。” 她生病,皇帝自非因为高兴才日日去清竹阁。 即便口中说自惭形秽,又哪里有半分自惭形秽的样子?反倒以玩笑之言把贤妃的话给堵了回去。 字字句句却又炫耀一回自己的恩宠。 仿佛对娄昭仪之前的那句“宠冠六宫”也受用得紧,无意反驳。 娄嫣当即看了眼云莺。 她心下瞠目,更觉得好笑得紧,这人丝毫不知道收敛,果真不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会失宠吗? 由来宠冠六宫的女人能有几个下场好的? 得宠时有多张狂,失宠时便会多凄惨,云莺难道以为自己将来会不一样? 想着这些,娄嫣觉得自己若同云莺计较无异跟着犯蠢。 她稳住心神端起茶盏慢慢喝一口茶。 贤妃眉眼一动不动,犹似从云莺的话里什么也没有听出来,依旧语声温和:“幸得你如今大好了,陛下只有高兴的。近来天有些转凉,淑贵嫔和诸位姐妹都要记得添衣,多顾念自己的身体。” 良妃这会儿也笑着说:“贤妃娘娘说得是。” “生病总归难受,不拘淑贵嫔抑或是别的姐妹们都健健康康才好。” 不知廉耻! 坐在角落里的顾蓁蓁听着云莺不停炫耀皇帝陛下的偏爱与关心,忍不住心下暗暗唾弃一句。 却只敢这样偷偷摸摸嘀咕。 经由上一次在御花园被云莺放狗追的事情,她对云莺实在犯憷。 如今云莺风头正盛,谁也撼动不了。 顾蓁蓁想着便觉得心酸得紧,前后不过这么数月,她和云莺之间在这后宫待遇已天差地别。 便是云莺放狗追她也无人在意。 没有人为她做主,云莺更没有受到任何责罚甚至训斥。 今时今日,连贤妃娘娘也奈何不了云莺。 她除去学会退避三舍,有点自知之明躲得云莺远远的,还能怎么办? 顾蓁蓁揪一揪手里的帕子。 视线飞快从云莺身上掠过去一眼,她无声叹一口气,总觉得自己往后在宫里怕是惨无天日。 而云莺坐在朝晖殿正殿内悠闲喝茶。 对于自己方才说出口那些话会否引得更多人嫉妒,她不甚在意。 单凭皇帝这些时日的种种举动,她这个被皇帝过分偏宠的人在不少人眼里早已做什么、说什么全都是错。难道她摆出谨小慎微的模样,便不会招人眼红么?说不得那个样子要被人后讥笑装模作样。 左右她这些时日也没有假装过温婉贤淑,不如嚣张点。 起码当下痛快过一回。 何况,之前在御花园放任波斯犬欺负顾蓁蓁的事定已传到其他人耳中。 再来装温顺谦恭也没多少意义。 以及若叫他们知道,她不识好歹向皇帝自请撤牌子,皇帝不但不恼,且温柔安抚于她,或者叫他们知道皇帝为了哄她去勤政殿学画,不惜承诺让她团圆佳节和家人见面……只怕是能叫有的人气出病来。 皇帝早早允诺她秋狩随行,相比之下都变得不值一提。 他们如今看到的这些算得了什么?往后嫉恨她的事情还多着呢。 云莺兀自细数一番这些事也不由得暗自咋舌。 又对殿内坐着的妃嫔们生出淡淡的同情——她一个如今无心争宠的人反而备受偏爱,人比人,果然气死人呐。 今日连贤妃和娄昭仪都没有能在云莺面前讨着什么好,兼之顾蓁蓁在御花园被她的波斯犬追着狂吠的事情离得不算远,旁的妃嫔更无人寻她晦气。之后一干人面上便也相安无事,略坐得一盏茶功夫,贤妃开口让众人都各自散了。 云莺如同往常那样牵着波斯犬溜达回清竹阁。 走到清竹阁外时,竹林里却忽然跑出来个小宫女,那小宫女神色慌慌张张,撞见她更吓得立时跪伏在地。 碧梧和碧柳见状互相对视一眼。 下一瞬,碧梧记起前些时日被她埋回竹林的那个匣子。 她视线重新落回这个小宫女的身上。 见小宫女裙摆上沾着泥尘,碧梧按捺着情绪,又扭头去看云莺。 “慌慌张张做什么?” 云莺正看着眼前这个跪在地上的小宫女,她声音有些冷,懒懒开口。 等得许久,竹林终于有了动静。 当这个小宫女突然冒出来,云莺便记起那个被阿黄刨出来又被她吩咐碧梧再埋回去的匣子。 若她不知竹林里有什么或许会以为是刚巧被她撞见了。 此刻却只是确认她之前的推断,那背后之人,确实是想要借她的手生事。 小宫女似惊惧不已,身体抖了下,如若小心翼翼瞥一眼竹林深处,却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 “奴、奴婢……奴婢……” 云莺仿佛没有注意到这些,换上不耐烦的语气:“罢了,你下去吧。今日心情好,我不与你计较,下次若再这样行事莽撞定不轻饶,记住了吗?” 被轻轻放过的小宫女顿时瞠目结舌。 不等她真正反应过来,云莺已经牵着波斯犬越过她朝廊下走去。 碧柳是被碧梧暗中拽走的。 之前竹林那些事,碧柳尚且不知情,此时看这小宫女便觉得无比的奇怪。 可是云莺却没有多问。 碧柳有心提醒,被碧梧扯了扯衣袖暂未开口,然而满心疑惑藏到她们入得清竹阁再藏不住。 “那小宫女……” “娘娘,奴婢觉得那小宫女奇怪得很,也不知她跑竹林里做什么去了。” 碧梧想起小宫女目瞪口呆的模样却忍不住笑。 若不是与那匣子有关,寻常情况下没有被主子追究责罚,定是喜不自胜、松下一口气,哪有这般反应的? 恐怕这个小宫女乃故意在这个时候从竹林里跑出来。 其目的正是引得她家娘娘觉察竹林有异样,逼着她从实招来,进而发现那个匣子里的巫蛊小人。 “确实奇怪。”碧梧低声附和,却无太多忧虑,“娘娘不计较她莽撞没有苛责,她反而愣在那里,也不见高兴,像是巴不得娘娘处罚她一样,奇怪得紧。” 碧柳怔一怔。 她几分茫然看碧梧,心觉她们说的似乎是同一回事又似乎不是同一回事。 云莺被碧柳这幅模样逗笑。 “不必管那小宫女。”她嘴角微弯吩咐碧柳,“去帮我取绣绷子来,我得抓紧些早日将要绣的东西都绣好。” 碧柳虽然不如碧梧机敏,但对云莺可谓不需要任何理由的信任。因而见云莺淡定,她也不坚持自己的判断,便撇开心下那些许猜测应声去取云莺要的东西。 “晚些带上阿黄遮掩着去竹林看看那匣子。” 碧柳走开,云莺便即示意碧梧附耳过来,轻声吩咐道。 碧梧也应下云莺的话。 迟些她寻了个时机进竹林确认过,回来禀报云莺:“娘娘,东西没动过。” 埋头绣花的云莺眉头轻挑,唇边漫上点笑意。 碧梧问:“娘娘,可要奴婢做些什么?” “不着急。” 云莺停下针线,看一看自己绣的翠竹说,“该着急的也不是我们。” 碧梧深以为然点点头。 那背后之人想要借她家娘娘的手生事,偏偏处处不顺,岂会不着急上火? “方才那名小宫女平日在清竹阁多做些洒扫之类的粗使活计。”碧梧压低点声音,“娘娘没有追究她鬼鬼祟祟的行径,她便未完成被交待的事,娘娘,可要奴婢暗中盯着看她会不会去见什么人?” “不必。”云莺平静否了碧梧的这想法。 碧梧说:“这却是个机会探一探那背后之人是谁……” 云莺淡淡一笑,忽然问:“你觉得此事会不会闹到陛下面前?” “会。”碧梧想也不想回答,又补上一句,“若非是为了闹到陛下面前,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这便对了。”云莺道,“既然陛下势必会插手,有些事,不知道会比知道好一些。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反倒不美,若一不小心说漏嘴,没得把自己搭进去。” “奴婢明白了。” 碧梧眉眼舒展,脸上也浮现笑意。 云莺上午待在房间里做女红,下午去勤政殿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习画。 她自觉通过这些天的努力自己画技进步许多。 赵崇提出的要求也谈不上苛刻。 只是要她每两日交一幅不同的画出来,至于画什么由她自己决定,山水风景、花鸟草鱼,只要她喜欢都可以。 云莺在殿内习画时,赵崇通常是在批阅奏折,偶尔也会看看书。 但他看的自然不是什么闲书,大多数情况下是关于治世之道一类的书籍。 两个人通常各忙各的事情。 因为赵崇不会刁难或故意找茬,少了抗拒情绪的云莺逐渐习惯这种同皇帝在勤政殿的安静相处。 这日过来勤政殿后,云莺如常自觉开始习画。 她专心致志,将前一日未画完的那幅画认认真真完成。 待最后一笔结束,云莺搁下手中毛笔准备审视自己的大作,身后先响起赵崇的声音:“爱妃这画的是什么?”她动作一顿,回头看一眼皇帝,随即体贴往旁边挪一挪,方便赵崇看得更清楚些。 赵崇目光便朝宣纸上看去。 只见云莺画的一只什么活物,圆滚滚的肚子,长长的四肢,尖尖的耳朵,似猪非猪,似狗非狗。 赵崇:“……” 他不动声色睨向云莺,见她一脸坦然,斟酌中问:“这该不会是朕赏赐给你那只波斯犬?” 便见云莺喜笑颜开:“陛下认出来了?” “看来臣妾的画技果真进步许多,已能将阿黄画得惟妙惟肖。” 赵崇缄默,实在夸不出口,又实在不忍心打击云莺,叫她一场欢喜落空。 云莺却偏主动问:“陛下是不是也觉得臣妾有进步?” 赵崇抬一抬眼,对上云莺满含期待的一双眸子,终面不改色道:“爱妃如今的画技可圈可点。” 云莺便笑得眉眼弯弯。 看着她嫣然的笑脸,赵崇也嘴角微翘,因着现下时辰尚早,索性留她在勤政殿用晚膳,却遭遇云莺拒绝。云莺深福说:“陛下赐饭,臣妾本不该推辞,只臣妾惦记着清竹阁许多事要忙,不敢耽搁,唯望陛下恩准臣妾先行回去。” 云莺要忙的事情无疑是给自己爹娘以及小侄女做寝衣、绣香囊之类的了。 赵崇虽然觉得即便要忙这些,也不至于连一顿饭的功夫都腾不出来,但念及她的确万分期待中秋与父母相见,终究没有强留她在勤政殿,允她先回清竹阁。 云莺退下后不久,内侍太监捧着妃嫔的牌子进来请示。 赵崇原本要将人打发下去,随意一瞥,望见属于云莺的牌子,默一默,仍是伸手拿了起来。 皇帝今晚翻了云莺牌子的消息随即传开。 小太监来清竹阁递消息,云莺示意碧柳赏对方一个荷包便继续低头绣花。 她近来和赵崇几乎日日见面不假,然习画是习画,翻牌子是翻牌子。 在勤政殿,皇帝对她从无亲昵暧昧的举动,而翻牌子意味着侍寝,不侍寝也势必睡同一个被窝。 不过云莺直觉皇帝今天多半不会有心情和她耳鬓厮磨。 毕竟竹林那一桩事没结束,皇帝翻她牌子的消息又很快会传至各宫各殿。那背后之人心思活泛,既知皇帝数月来极少翻妃嫔牌子入后宫,便大抵不愿错过今晚这个可以把事情捅到皇帝面前的机会。 那小宫女能在她面前表演一回冒冒失失,怎么不能在皇帝面前也来一次? 惊扰圣驾可不是小事,也必不会如她那样随便放过去。 天黑下来后,云莺便去了沐浴。 她从浴间出来正坐在梳妆台前绾发梳妆时,碧梧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娘娘,有动静。” 云莺听言弯唇一笑,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今夜以前,碧梧始终镇定,但临到那背后之人要把事情捅出去,她又生出点不安,怕这桩事情出现变故。 “娘娘……”趁着碧柳被云莺谴去小厨房看一看灶上炖着的雪梨银耳百合汤,碧梧迟疑中向云莺吐露心声,“奴婢有些怕,怕会生变,届时……” “怕什么?” 云莺平静望向铜镜里自己的脸,“天塌下来也还有我顶着呢。” 若是连这么点事都看不准,抑或是被算计得不知如何脱身,前世也不可能七年间圣宠不衰。 她且等着看戏呢。 “走吧。” 云莺站起身离开梳妆台,“也该去候着恭迎陛下了。” 戌时附近,赵崇乘御辇至清竹阁。 当御辇路过清竹阁外的竹林时,竹林里却闪过一道慌慌张张的身影。 赵崇朝那方向瞥过去。 大太监夏江察言观色,立时呵斥道:“谁在那里?!”随即示意两名小太监前去查看情况。 未几时,一名小宫女被从竹林里押出来。 在廊下听见动静的云莺也过来了,同刚刚从御辇上下来的赵崇行礼请安。 “爱妃免礼。” 赵崇沉声说罢,伸出手去握住云莺的手,让她站在自己身侧,随即去看那个被两名小太监押着的小宫女。 小宫女被押着跪在地上,抖若筛糠,连行礼也忘记了。 不必赵崇开口,只需一个眼神,夏江便会意,审问起这小宫女:“你是何人?在竹林做什么?” 小宫女结结巴巴:“奴、奴婢……” 说得几个字,身体比之前抖得更加厉害。 因一行人此时在竹林附近,哪怕有宫人提着宫灯,但周遭的光线不免暗一些,加上这小宫女低着头,云莺也没办法看清她的脸。可这个结巴的声音不难认。 “陛下,她似乎是臣妾清竹阁的宫人。” 云莺慢慢开口,复拧了下眉,“这个时辰,她怎么又跑竹林来了?” 赵崇偏头看一眼云莺问:“爱妃此话何意?” 云莺说:“前些日子臣妾去朝晖殿请安回到清竹阁的时候,也撞见过她从竹林里跑出来。” 作为在皇帝身边服侍的大太监,夏江不仅心细如发、洞若观火,更神思敏锐。他暗中打量过这个小宫女,于是这时禀报赵崇和云莺:“陛下,娘娘,奴才发现这小宫女裙摆上沾着泥,手上、指甲里也有泥,不知在折腾些什么。” 云莺闻言示意旁边的宫人递来一盏宫灯。 她举着宫灯凑近那小宫女,照一照她的裙摆与手掌:“当真如此。” “你去竹林做什么?” “为何会将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云莺发问,小宫女依旧是半句话也答不上来。赵崇闻听眼前这个小宫女心声,不似面上这般惶惶然,觉出其中蹊跷,吩咐夏江带几个人押上这小宫女去竹林里仔细查探,便牵着云莺先进去清竹阁。 “爱妃之前也撞见过方才那小宫女从竹林里跑出来?” 在罗汉床坐下后,赵崇语气随意问。 “是。”云莺点点头,把自己知道的那点都告诉赵崇,“臣妾本不认得她,不过碧梧那时对臣妾说过这小宫女是清竹阁的宫人,平日做些洒扫之类的粗使活。” “那一回臣妾撞见她,她也这样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臣妾当时训斥两句下次不可如此莽撞,便没有多同她计较。” 赵崇看着她:“爱妃平日都这样管教底下的人?” 云莺回望赵崇,眨了下眼睛说:“也不是,只是那日臣妾心情不错,才没有同个小宫女计较。” 赵崇又问:“如何心情不错?” 云莺:“……” 在朝晖殿把你的爱妃们气了一通算不算? “陛下不必取笑臣妾,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是在朝晖殿和后宫的姐妹们相谈甚欢,故而回来的时候心情愉悦。”云莺脸不红心不跳对赵崇说道。 赵崇却听得清清楚楚云莺的那一句把他的爱妃们气了一通的话。 何谓他的爱妃们……难道是呷醋了? 赵崇挑眉,也知那日去请安她定是与其他妃嫔起过口舌之争,且没有输。 否则如何也不能心情愉悦。 当下又觉得好笑。 凭她心下几句嘀咕便时不时能将他气笑的本事,要气别人恐怕更容易,看来这宫里受害的并不止他一个。 “朕看你身边得用的人也不多。” 暗忖过数息,赵崇道,“回头朕拨几个机灵的过来供你差谴。” 咦?竟然有这种好事? 云莺秉承一贯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原则,当即离座与赵崇深福,微笑说:“臣妾谢陛下恩典。” “起来吧。” 赵崇伸出手扶一把云莺,让她在罗汉床上重新坐下来。 过得不到两刻钟,夏江从竹林回来复命。 那小宫女被太监押着在廊下,夏江则按赵崇的意思拿托盘捧着在竹林里发现的东西送进清竹阁。 托盘里是一个沾染泥土的匣子。 夏江打开过匣子查看,送进来时没有完全合上,能隐约窥见里面的东西。 赵崇看过去便是眸光一沉。 他面沉似水,耳边却传来云莺心下一声轻啧,侧眸望去,只见他的爱妃面上没有半分慌乱,乃至兴致勃勃研究那匣子,全然是看热闹的架势。 赵崇:“……” 倒也是,见怪不怪了。 ? 27、闲心 觉察到赵崇的目光, 云莺毫不心虚和他对视。 在清竹阁外竹林里发现的东西,她稍微多看两眼有什么问题吗? 巫蛊之术是宫中大忌。 但生事的也无非是六宫里的人罢了。 在赵崇看来,这一桩事情并不棘手,只是必须得彻查。 因而听云莺心下理直气壮, 一贯心大不知害怕, 他不至于不喜。一时又觉得比起遇上一点事情便诚惶诚恐、心事沉沉,如云莺这样的反应也是令人感到舒服的。 不过她当真不慌? 赵崇想着, 兀自暗哂, 却紧绷着一张脸,伸手打开那匣子, 使得里面的巫蛊小人在他们的面前露出全貌, 随即沉声问:“爱妃可有话想说?” 云莺看过去一眼, 面上露出思索的表情。 半晌,她犹疑中问:“是不是……有人想以巫蛊之术害臣妾?” 赵崇听言眼眸微眯, 几分喜怒不定。 云莺眼神也越发无辜。 不然呢? 反正她不知情,什么也不知道。 啧。 别管她有没有话说了,快把那小宫女提进来审一审嘛! 赵崇看着云莺无辜的一双眼,听她内心已然催促起审问那名行为鬼祟的小宫女, 看热闹的架势极足,又哪里像真的在意是不是有人想害她,不觉又是暗哂。 “爱妃认为有人想害你?” 然而这一回偏想听云莺为自己分辨,赵崇语声淡淡,故意发问。 但云莺显然魔高一丈。 听见这话,她不但不自辩,甚至一味顺杆往上爬:“臣妾不知, 陛下不若将那小宫女提进来审问审问?” 云莺一句话说罢, 又心生狐疑。 这栽赃的手段如此拙劣, 怎得非要问她的想法?左右不是她做的,自然只能是被陷害了啊。 略问上两句便惨遭埋怨的皇帝:“……” 却也发觉云莺的心思全在审问小宫女上。 赵崇便没有再多说,终究遂她的愿,命夏江把那小宫女押上来问话。 目下所知与巫蛊之术有所牵扯的只有这个小宫女。 无论能不能从其口中审出什么,都必然要先从此人审问起。 小宫女被从外面押进来后仍跪伏在地,如之前一样抖若筛糠,不敢抬头。 瞧着面色惨白,比之前更加害怕和不安。 把人押到赵崇和云莺面前后,夏江从旁躬身禀报:“启禀陛下、淑贵嫔,这个小宫女名叫小梅。她是在淑贵嫔被陛下赐居清竹阁之际被拨过来当差的,被拨过来后向来做的洒扫之类的粗使活计。” 赵崇一颔首。 夏江心领神会便盘问起宫女小梅关于巫蛊小人的事情。 巫蛊小人上的生辰八字确认过属于良妃。 是以,夏江盘问这个小宫女时也问起过她与良妃之间有何恩怨。 只盘问得半天始终没能得到几句囫囵话。 跪在地上的宫女小梅只顾打抖和求饶,除此之外嘴巴严得什么也不吐露。 赵崇的脸色也逐渐变得阴沉沉。 倘若放在往日,这种事情他会直接交由夏江去办,但他如今能听见旁人心声,才把人提到面前来审。于是,他发现如同之前在竹林附近时那样,眼前这个小宫女的内心并没有多少害怕慌张的情绪,哪怕她看起来十分的惊恐不安。 赵崇便意识到一件事情—— 这个小宫女惊扰御驾之举多半乃提前筹谋,有意为之。 冲撞御驾会遭遇什么样的处罚,六宫上下的人没有一个不清楚。 寻常情况下一个小宫人犯这种错不可能内心全无慌乱。 唯有一早便知自己会面对什么才能不慌不怕。 而不管表面上看起来怎样的惊恐不安,都无外乎是有心做戏给他看。 夏江问她的每一个问题,她不但嘴巴上半个字不透露,内心同样没有任何想法,连谎话也不考虑编半句。便似从一开始已然打定主意不管被问什么都三缄其口。 一个在竹林鬼鬼祟祟的宫人,一个藏匿巫蛊小人的匣子,前者的目的便是要让他发现后者。 而他这个皇帝分明也在他们的算计之中。 此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是为了让之后被审问出来的话更可信。 但那些话大概也全是提前筹划好的。 呵。 好一出深沉心思。 云莺不知皇帝此刻心中所想,只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而这个名叫小梅的宫女又什么也不肯说,便想着差不多该从别处入手,免得继续浪费时间。 恰在这时,云莺听见赵崇冷声道:“这料子是云锦。”她转过脸望向赵崇,又听他继续冷冷吩咐大太监夏江,“即刻命人去把所有被赏赐过云锦的妃嫔请来。” 云莺却未曾料想皇帝如此直接。 目下约莫是戌时三刻。 夜慢慢深了,有的妃嫔兴许已经睡下,没睡的也应在准备安寝。 这样突然把人请来清竹阁不可不谓兴师动众。 只怕没有被请来清竹阁的妃嫔亦几乎无人能安心休息。 可当真是…… 做得好! 赵崇听着云莺莫名对他的夸赞,看她一心惦记琢磨这些,反而不去想她自己也得过两匹云锦,索性道:“朕记得爱妃的手里应当也有两匹云锦。” “是,蒙陛下恩赏,臣妾亦有过此等殊荣。”云莺平静应话,十分坦荡对皇帝坦白,“只前些日子,臣妾命人将陛下赏赐的两匹云锦送去御衣局裁制新衣,目下新衣和多出的料子却尚未送回来。” 赵崇便越发明白她为何这般有看热闹的闲心。 不仅是晓得自己无辜,也是不担心会被卷入其中遭受无妄之灾。 但如此说来,那个背后生事之人其实不准备算计云莺?否则,若此人算计的人里有云莺,合该选一个更为合适的时机挑起事端,而不是叫她能够轻易撇清关系。 那匣子埋在竹林里,等闲发现不了。 宫女小梅本是清竹阁的宫人,想要知道御衣局是否送新衣来并不难。 假如这背后之人有心选在那个时候生事,只怕云莺想证明自己无辜也得费上一番功夫才行。选在清竹阁生事,却不让云莺卷入其中,这个人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暗忖间,赵崇眸光沉一沉。 看来他的后宫果真是要上演一出好戏了。 贤妃和良妃两个人是在乘轿辇去清竹阁的路上碰面的。 宫人来传话的时候,她们各自正准备歇息,听闻皇帝陛下召见皆立刻梳妆更衣,匆匆赶了出来。 不知道皇帝召见所为何事,良妃没有让大宫女替她仔细打扮,因而此时身上没有几样首饰,素净得很。和贤妃碰面后看一看,发现贤妃也是如此。 “贤妃娘娘也被陛下召去清竹阁?”良妃拧着眉,“臣妾记得陛下今日翻了淑贵嫔的牌子,却不知这个时辰将贤妃娘娘和臣妾召去所为何事,会不会……” 她想说会不会是云莺有什么事。 毕竟贤妃负责掌管六宫,她负责协理六宫,云莺出事召她们去不是不可能。 “我亦不知陛下为何会夜深突然召见你我。” 贤妃却摇摇头,“良妃妹妹不必着急,待会见到陛下便也清楚了。” 良妃只轻轻颔首。 “贤妃娘娘说得对,都怪臣妾太过莽撞了。” 尽管如此,当又遇到陈贵嫔时,良妃心底疑惑再次冒出来。 清竹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和贤妃、良妃不同,陈贵嫔原本已经睡下,惊闻皇帝召她去清竹阁,她当即起身命大宫女为她用心梳妆打扮,连身上所穿衣裙也是一件九成新的粉色裙衫。 是以,虽然陈贵嫔所在的秋阑宫距离清竹阁所在的云溪宫最近,但她依旧和贤妃、良妃在半道上碰了面。 只不过当看见贤妃和良妃,得知她们一样被皇帝召去时,陈贵嫔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她方才迟钝意识到夜深此去清竹阁根本不可能会是什么好事,惊喜于能与皇帝见面的她便如同一个笑话。 陈贵嫔一张脸沉下去。 见礼之后,她的轿辇走在贤妃和良妃后面。看着她们的背影,觉察到她们打扮得素净,再看一看自己,陈贵嫔手指死死攥住掌心的帕子。 因此她们三个人一道出现在清竹阁。 被小宫人请入屋内,见端坐在罗汉床上的皇帝眉目森然,又都觉出不妙。 “臣妾见过陛下。” 贤妃、良妃和陈贵嫔上前去与赵崇行礼请安。 本坐在罗汉床另一侧的云莺也起身,规规矩矩同贤妃和良妃请安,继而与陈贵嫔互相见礼。 “你们都仔细看一看这东西。”赵崇没有命人看座,抬手将那个匣子连同巫蛊小人拂在地上,“看一看你们可觉得眼熟,可记得起来什么。” 夏江禀明过巫蛊小人上的生辰八字是良妃的。 然而此刻,赵崇不提那一茬,也没有把良妃从她们三个人里面撇出去。当良妃在巫蛊小人上面看见自己的生辰八字时,一张脸几乎“唰”一下便失去血色。 不仅为有人如此诅咒她,更为皇帝态度。 良妃明白,皇帝对她也心存怀疑,哪怕她才是那个被诅咒的人。 那么,云莺呢? 在她们被小宫人引进来之前,云莺和皇帝一并坐在罗汉床上,显见皇帝已经认定她的无辜。 人和人当真很不一样。 良妃深深埋着头,心底却泛起一片苦涩,苦涩煎熬,结出一层幽怨。只又不得不强打精神去看那巫蛊小人,后知后觉用的料子竟是云锦,心弦稍松,她当即对皇帝深深一福:“陛下,臣妾有话要说。” 见皇帝点头,良妃方道:“臣妾发现这巫蛊小人用的料子乃是云锦。前些日子臣妾得陛下的恩赏,有幸得一匹云锦。却因见其绚烂精美,叹为观止,舍不得拿来裁制新衣,便一直收在小库房中。时至今日,臣妾亦不曾拿出来。” “且、且……” 她支吾中垂下眼,眼角隐隐的泪光,“这上面的生辰八字,乃是臣妾的。” 一句话的语气拿捏得极好。 似哀似怨,似怜似叹,更似强忍着委屈。 赵崇倒也谈不上有多么怀疑良妃,只是没有确认过便存着疑虑。此时听她心声与辩解,知她应是和云莺一样被无辜牵扯其中,自然不会故意苛责。 “后宫出现巫蛊之术本是大事,朕命人请你们来是为查明此事。”赵崇视线扫过贤妃和陈贵嫔,“宫中被赏赐过云锦的妃嫔不多,登记在册的只你们几个。你们仔细想一想这云锦可曾赠与旁人?” 语毕,他耳边响起一道很轻很轻的声音。 【良妃,平安。】 平安? 是说良妃洗清嫌疑? 赵崇:“……” 他眼角余光觑向面上一副乖顺模样的云莺,这个人,还当真忙着看热闹。 ? 28、交锋 在云莺眼里, 良妃其实是很谨慎的性子。 如同陈贵嫔之前那样,手中刚刚有点权利,又碍着她得宠看她不顺眼便非要为难她的事情,良妃是不会做的。 按照良妃的性情, 无论后宫里的哪位妃嫔圣眷正浓时都会避其锋芒。 因此, 纵然之前在御花园撞见她刁难顾蓁蓁,良妃在那个时候的选择也是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最初因为阿黄发现在竹林里的这个匣子, 隐约记得巫蛊小人上的生辰八字属于良妃, 又意识到有人想借她的手生事时,云莺便不大觉得会是良妃的手笔。听罢良妃的自辩, 她更不觉得会是良妃了。 良妃既说自己被赏赐的云锦尚不曾动过, 那么自然是当真没有。 云锦太过特别, 良妃凭这个理由足以洗刷自己的嫌疑。 那背后生事之人知道良妃的云锦没有动过吗? 倘若知道,偏要把良妃一并牵扯进来, 又到底是抱着何种心思? 云莺愈发好奇了。 好奇那个背后之人究竟是谁,好奇这个人真正的目的。 不过,贤妃和陈贵嫔被赏赐的云锦应曾动过。 视线慢慢落在贤妃和陈贵嫔身上,云莺抬一抬眼, 她们又打算如何辩解? 贤妃、良妃和陈贵嫔来了后,事关者大,须得严肃对待,皇帝没有让坐,云莺也只能站着。虽能理解,但终究觉得不美——若能坐下来一面喝着茶吃着瓜子干果一面看热闹,那才叫有滋有味。 坐下喝茶吃干果? 赵崇听着云莺心里的“遗憾”, 见她散漫至此, 不由绷紧了脸。 良妃将话说罢, 未听见皇帝只言片语。 悄然抬眸望过去一眼,发现赵崇的脸色越发不好看起来,良妃心底免不了打了个突突,她的解释陛下不相信? 可此事确实与她无关。 难道还有旁的什么牵扯到她的? 良妃正惊疑不定,骤闻皇帝冷声道:“夏江,去无双殿查验。” 她一颗心便又逐渐落回去。 “陛下容禀。”良妃与陈贵嫔陷入沉默的时候,贤妃恭顺与皇帝福了个身,不见慌乱,垂首轻声细语说,“陛下垂问,臣妾不敢有所欺瞒。臣妾从前所得云锦,也曾送与过娄昭仪、吕宝林做生辰礼。” 赵崇听言,不置可否。 他望向安静立在贤妃身后侧的陈雪珍:“陈贵嫔呢?” 陈贵嫔陈雪珍自半路遇见贤妃和良妃后便一直情绪低落,神思恍惚。 对于清竹阁发生的事情,她也不甚关心。 只知自己如今被皇帝陛下召见无外乎因着这样的事情。 是因为皇帝陛下在关心着旁人。 而她又为何落得这般地步? 彼时得协理六宫之权,她一时得意忘形,人人看似避着她让着她,不敢得罪她,却无不是在等着看她的笑话。贤妃那会儿称病不出,定一样是为了看她的笑话。 还有那个冯湄,撺掇着她给云莺教训,才令陛下撞见她跋扈的一幕。 真真是死有余辜! 想起冯湄之前已经在冷宫暴毙了,陈雪珍眸光又变得黯淡下来。 她苦笑了下,听见皇帝发问也慢一拍才回神。 “回陛下的话,臣妾……” “臣妾得陛下赏赐的云锦,曾经送过一匹给姜贵嫔。” 陈雪珍低眉顺眼回答,又是微怔。 当初她待姜贵嫔也可谓不薄,然而她一朝出事,姜贵嫔转头便只顾着巴结其他人去了,哪里有半分感念她庇护的样子?她倒要好好看一看,今日在清竹阁发生的事情和姜贵嫔有没有关系。 “去把娄昭仪、姜贵嫔和吕宝林喊来。” 赵崇的声音拉回陈雪珍游走的神思,她注意力终于放在巫蛊之术上。 在后宫玩弄这些,那背后之人是发的什么疯? 该不会是…… 陈雪珍一愣。 该不会其实有人想害她吧? 转眼事情又牵扯到娄昭仪、姜贵嫔以及被禁足的吕宝林,云莺心下感慨好一出精彩的戏,同时有点发愁。 她不动声色环视一圈周围。 这么大点地方,容得下那么多人吗? 自从贤妃、良妃和陈雪珍过来清竹阁,赵崇耳边再没有一刻消停的时候。 越听着她们心下想法,越沉下脸,可当听见云莺兀自发愁起清竹阁能否容下那么多人时,他烦闷的情绪顷刻被哭笑不得替代了。 能在这种气氛下担心地方不够大的恐怕也只有她一个。 着实是难有一刻正经。 清竹阁虽然比不上一宫正殿来得轩敞疏朗,但如何会多几个人便容不下? 赵崇眉心微拢,转念又思忖,难道是觉得清竹阁住得不够舒服? 贤妃、良妃和陈贵嫔突然被召去清竹阁,不少妃嫔都得知消息。却不知清竹阁发生什么事,心中不安,便也没了睡意,熬着等一等,看能不能打听到别的消息。 娄昭仪和姜贵嫔俱是如此。 当皇帝派人来请她们去清竹阁,两个人也都有些慌神。 娄昭仪冲自己的大宫女使了个眼色。 大宫女便从袖中掏出一块银饼子塞给前来昭熙殿传话的小太监。 “公公,不知陛下深夜召见我家娘娘所为何事?公公若能好心提点一二,我家娘娘不胜感激。” 小太监并不敢收娄昭仪身边大宫女塞过来的银饼子,连忙推拒,而后又恭恭敬敬道:“请昭仪娘娘即刻随奴才前去清竹阁,莫让陛下久等才是。” 娄昭仪见状,心里越发没有底。 小公公不透露半分口风,想来是因不能透露。 她忍下心中惴惴,一面让小太监稍等,一面命大宫女帮她梳妆。之后,直至轿辇到得清竹阁外,她依旧在暗暗琢磨着究竟是什么事情:即便自己近来没有做过什么,也担心会遭人算计,代人受过。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自踏入清竹阁,娄嫣便发现气氛格外凝重,连带着她开口都染上些小心。 与贤妃、良妃等人见礼时,她注意到姜贵嫔此刻竟然也在这里。 娄嫣一顿,拧了下眉,又听有宫人禀报说吕宝林到了。 乍听见“吕宝林”这个称呼,娄嫣愣怔一瞬。 吕淑清被降为宝林又被禁足望春楼,除去最开始有妃嫔会谈论起她,到得如今,她几近被遗忘。娄嫣许久没有听旁人提起过吕宝林,也许久没有想起过她。 什么事会连被禁足的吕宝林都牵扯进来? 娄嫣念头转过,久不曾在人前露面的吕淑清已然缓步入内。 下意识朝吕宝林看过去,一眼之下,娄昭仪又愣一愣。 比起印象里的那个仗着自己姐姐是贤妃有些张扬的吕淑清,被禁足至今的她无往日神采,也变得更加单薄瘦弱,未施粉黛的面庞有种病态的苍白。 “嫔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嫔妾见过贤妃娘娘,见过良妃娘娘,见过娄昭仪,见过淑贵嫔,姜贵嫔,陈贵嫔。” 吕宝林对皇帝行过大礼,又垂着眼一一与其他人见礼。 这么多妃嫔在,但数她的分位最低。 姜贵嫔比娄昭仪和吕宝林早片刻先到清竹阁。 她来时忐忑不已,与皇帝见礼后,却没有被发问,反而被赐座。 此时悄悄看一看应当与她一道被召见的娄昭仪和吕宝林,姜贵嫔抿着唇。 她又去看贤妃和良妃,却不经意间对上陈贵嫔的目光。 看清楚陈雪珍眼底闪过的讥讽,姜贵嫔皱一皱眉,只是别开眼。 但陈雪珍的模样让她愈发不安。 “启禀陛下,良妃娘娘所言属实。之前良妃娘娘被赏赐的那匹云锦,被收在小库房不曾动过。”娄昭仪和吕宝林入座以后,大太监夏江从无双殿回来了,他向赵崇禀报道,“最近和宫女小梅有过接触的四名宫人也已经带来了。” “押上来。” 赵崇重重搁下手中的茶盏。 不一时,又四名宫人连同宫女小梅一并被押进清竹阁。 五人分成两排跪着,悉数抖个不停。 在派人去请娄昭仪、姜贵嫔和吕宝林期间,赵崇让宫人给云莺几人看座。云莺本该随陈贵嫔坐在下首,但皇帝让她随他坐在罗汉床,她便也重新坐回罗汉床上。 此时屋内另有六个妃嫔并五个宫人,加上夏江、碧柳、碧梧等人…… 饶是赵崇也不得不承认,地方是有点儿小了。 下一刻耳边听见云莺内心的嘀咕—— 【地方果然小了些。】 【不过离得这么近,倒个个互相看得清清楚楚。】 赵崇不动声色觑一眼云莺,又听夏江躬身说:“陛下,宫女小梅以及四名近来与她有过接触的宫人已经带到。这四人中,两人在朝晖殿当差,一人在昭熙殿当差,还有一人是在绿绮轩当差。” 朝晖殿是贤妃居所,昭熙殿是娄昭仪居所,而绿绮轩是姜贵嫔居所。 夏江话出口,娄昭仪和姜贵嫔齐齐脸色变了变,连带贤妃眉眼间一贯的淡然之色也散去了几分。 “这个小梅不是……”陈贵嫔突然开口,引得众人朝她望过去,她似反应过来自己失礼,离座福身告罪道,“臣妾失礼,请陛下恕罪。” 赵崇语声淡淡:“陈贵嫔发现了什么?” “启禀陛下,臣妾记得,这个名叫小梅的宫女从前乃是在绿绮轩当差的。”陈贵嫔维持福身的姿势对赵崇说。 姜贵嫔脸色发白,连忙也离座道:“陛下,小梅确实曾在绿绮轩当差。只是她笨手笨脚,竟然失手打碎陛下赏赐给臣妾的花瓶,臣妾才将她从绿绮轩打发出去的。后来她去何处当差,臣妾实在不知。” 虽然尚未弄懂其中究竟牵扯到什么事,但陈雪珍此时提起这一茬,兼之夏公公说宫女小梅与绿绮轩的宫人有接触,姜贵嫔立时明白陈雪珍是在故意恶心她。 又不仅是恶心。 倘若她撇清不了关系,这罪责岂不是要落到她的头上? 反应过来陈雪珍是当真恨上她,恨不得她下场凄凉,姜贵嫔偏过头朝旁边的陈雪珍看过去一眼。 她眸光闪了闪,咬咬牙说:“却不知陈贵嫔这话是什么意思?” “姜贵嫔说笑了。” 陈雪珍迎上她的视线,“不过是记起来这件事,如实禀报与陛下罢了。” “可是将这个小宫女遣来清竹阁做事的不是贤妃娘娘么?”始终沉默坐在末尾的吕宝林在此时却比其他人先开口,而她话一出,陈贵嫔和姜贵嫔皆变得缄默,四下脸色最难看的人也变成贤妃。 吕宝林似浑无所觉,她与赵崇福一福:“嫔妾心直口快,想到什么便说了,请陛下恕罪。” “从前六宫事务由贤妃娘娘一人掌管,故而嫔妾想着这个小宫女会来清竹阁做事应当是贤妃娘娘遣来的。至于其中有没有别的事情,嫔妾便也不清楚了。” 话里话外分明说贤妃的嫌疑也很大。 把贤妃推上风口浪尖。 “妹妹到底年纪小不懂事。”贤妃望向吕宝林,压一压眉眼,“即便从前六宫事务只由我一人掌管,又焉有被我遣来清竹阁便受我指使的道理?”说罢她这才起身冲皇帝福身道,“陛下明鉴,今日清竹阁之事,臣妾实不知情。” 云莺端坐罗汉床,欣赏着陈贵嫔与姜贵嫔、吕宝林与贤妃之间的交锋,心下暗自咋舌,更遗憾此刻手边没有瓜子干果蜜饯之类的零嘴儿可以享用。 去看皇帝,见他一张脸黑如柴炭,险些“扑哧”一笑。 但心思终究放在眼前这些人上。 这些人里有没有那个背后生事的人? 按照她的判断是有的,而除去良妃可以排除嫌疑,陈贵嫔的嫌疑也不大。 至于原因…… 陈贵嫔若有那等本事也不会因为在六宫肆意妄为、作威作福而从四妃被降为贵嫔,更不会精心筹谋一番便迫不及待针对起姜贵嫔。当然最重要的是,宫女小梅在听见陈贵嫔说起她曾在绿绮轩当差一事,脸上依旧不见半分的慌乱。 若是陈贵嫔,且其目的是针对姜贵嫔,这个小梅便该有所配合。 而非不甚担心被发现她在绿绮轩当过差。 众人心声一直在赵崇耳边聒噪不休。 只他不得不听着,又在这片嘈杂中捕捉到云莺的心声,见她分析起情势,禁不住认真听得片刻。 虽然将这桩事当热闹看,但分析起来头头是道,却无戏谑玩闹之心。 终究也是正经对待的。 她对陈贵嫔的言行举止做出的判断,亦可谓切中要害。这个宫女小梅对陈贵嫔那些话确实没有什么特别反应,面上如此,心下同样如此。 反倒在吕宝林说起是贤妃遣她到清竹阁做事之际,她心中生出波澜。 赵崇听见她内心喊得一声“娘子”。 “你们和这个叫小梅的宫女什么关系?”在贤妃话音落下后,所有人便都在等着皇帝发话。不曾想,半晌等来的是他手指点一点朝晖殿的两个宫人让他们回话。 云莺挑眉,看向贤妃。 这一桩事情会是贤妃做下的吗? ? 29、赢家 皇帝首先让朝晖殿的宫人回话, 不免令在座的妃嫔们生出一点心思。只拿不准皇帝用意,又想不出贤妃做这种事的理由,故而个个凝神听着那两个宫人的说辞。 “启禀陛下,奴婢与小梅乃是老乡, 平日里才偶尔有些来往。”在朝晖殿当差的小宫女首先冲着皇帝连连磕头, 一迭声说,“但近来奴婢与她实在没有什么接触, 只是前几日遇到她, 听说她被淑贵嫔训斥,顺嘴安慰过她几句。” “但是小梅在清竹阁做过些什么, 奴婢实在不知情。” “奴婢更不想她如今竟然有胆子谋害主子, 奴婢也绝不曾帮她做过任何事, 求陛下明鉴。” 她一面为自己辩解一面不停磕头。 大抵觉得冤枉,下了十分力气, 转眼额头有血迹渗出来,一片鲜红。 这宫女的几句话却听得娄昭仪心下冷笑连连。 主子训斥下人算什么,也值当拿出来说?难道以为这能给淑贵嫔上眼药? “前几日是哪一日?” 云莺看起来没有太在意这宫女的小心思,似笑非笑问。 “回淑贵嫔的话, 奴婢记得是初一那一日。” “因那日,诸位娘娘和娘子们过来了朝晖殿与贤妃娘娘请安。” 云莺便平静望向赵崇,不紧不慢道:“是臣妾方才禀明陛下,臣妾撞见过这个叫小梅的宫女冒冒失失从竹林里面跑出来的那桩事。” 她说着眼底沁出笑:“看来是臣妾的不是。” “或许那日臣妾不曾训斥小梅,今日也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那名朝晖殿的宫女听见云莺的话怔一怔,似乎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的话不妥当,慌忙又磕着头道:“是奴婢失言, 奴婢滥言多口, 请淑贵嫔恕罪。” 云莺只笑不说话。 赵崇手指慢慢点了下榻桌, 淡淡出声:“既然滥言多口,便掌嘴二十。” 那宫女一惊,欲求饶,夏江已经立刻示意两名候在一旁的大力太监上前捂住她的嘴把人拖出去。不多时,廊下传来宫女被掌掴的动静,屋内一众妃嫔们听得心惊,但更心惊的是皇帝对云莺的回护。 只这个宫女确实话有不妥。 皇帝此举也是杀鸡儆猴,告诫其他几名宫人小心回话。 原本和那宫女跪在一处的朝晖殿另一名小太监这时身体抖得更加厉害了。 云莺朝他看去,当下又听夏江冷冷开口对这小太监说:“小路子,即刻将你和这个宫女小梅之间的事情一五一十禀报陛下,若有欺瞒,小心自己的小命。” 小太监当即磕头喊冤。 “奴、奴才和这个小梅什么关系也没有,陛下明鉴!” “大胆奴才,在陛下面前竟敢信口雌黄!”夏江听言便厉声呵斥,“你今日分明才与小梅私下见过面,初一那日你们也见过面,甚至前两日,有小宫人看见你们两个人走在一处,你和小梅究竟什么关系,还不速速从实招来?!” 短短数日,这小太监便与宫女小梅见面三次。 时间上亦无比凑巧。初一那天,小梅被撞见从竹林里跑出来,他们见过面。今日小梅突然从竹林里跑出来以致于冲撞御驾,他们也曾见过面。 这样屡屡见面,却说什么关系也没有,能让人相信吗? 云莺看一看那小太监又看一看宫女小梅。 夏江的话令这个叫小路子的小太监额头冒出冷汗,双唇失去血色,连同宫女小梅也是面容惨淡。 她不由暗暗轻啧一声,感慨还得是夏江公公。 这么短的时间,不但揪出来这几个和宫女小梅有过接触的宫人,连他们和小梅究竟见过几次面、分别是哪一日见面的也弄了个一清二楚。 当真不愧是在御前服侍的。 若换一个人,哪里能有这样的效用? 耳边传来云莺心下对大太监夏江的连连夸赞,倒不见对他有何认可之言,想她对自己如此负德辜恩,赵崇额角青筋隐隐跳了跳,一张脸落下来,脸色异常难看。 落在其他人眼里是皇帝因这小太监的欺瞒而心生不快。 夏江便命人将这小太监拖下去,而一旦拖下去,多半再也回不来了。 小太监预知自己命运,面如菜色,身体瘫软。两名大力太监上前毫不留情将他架起来,一直守口如瓶的宫女小梅嘴巴终于被撬开一条缝:“陛下饶命,小路子他什么都不知道,求陛下饶命!” 赵崇抬了下眼睛。 夏江示意大力太监放开小路子,小路子便立刻跪在地上磕头:“都是奴才逼着小梅做的,与小梅无关,都是奴才的错,请陛下治奴才的罪,放小梅一条生路。” 两个人开始往自己身上揽责任。 转眼间额头无不被渗出的鲜血染红,瞧着颇有些渗人。 赵崇冷眼看着这个小路子。 “你说是你逼着她做的,你为何要逼她做这些事情?” 小路子只一磕头,不知是否觉得隐瞒不下去,反而比之前冷静几分:“陛下,诸位娘娘,全是奴才一人之过。是奴才对良妃娘娘心怀怨愤才做下这等事情,奴才一人承担,与旁人全无干系。” 两句话说罢,他看一眼身旁的小梅,便从袖中迅速掏出什么东西往嘴里塞。 可惜夏江眼疾手快,两步上前捏住他的嘴巴。 之后夏江迫他将嘴巴里的东西全吐出来,是一粒黑漆漆的药丸。 即便没有经由太医查验也猜得到是能要人性命的东西。 而这样着急寻死更意味着他想要替那个背后指使他们做这些事的人遮掩。 在座的妃嫔们几乎都因这一幕脸色一白。 于是,在一众忐忑不安的心声里,云莺再次暗暗由衷夸赞起夏江的心声便愈发与众不同—— 【夏江公公做得好!】 【这等身手,这等机敏,了不起。】 赵崇:“……” 但夏江的确敏锐,才能立刻觉察不对,阻拦这小太监服毒自尽。 小太监这一刻被摁在地上。 宫女小梅似被那样突来的一幕吓得瞠目结舌。 另外那两名尚未被问话的宫人深深埋着头,身子直打抖,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不敢朝其他人看过去哪怕一眼。 除去被摁在地上的小路子克制不住的剧烈咳嗽声,屋子里再无旁的声响。 众人屏息凝神,静静等待皇帝发话。 “夏江,去查他的住处。” 缄默良久的赵崇面无表情吩咐。 这句话却令被摁在地上的小太监小路子如受到刺激般挣扎起来。 可惜两个大力太监将他死死摁在地上,他无法挣脱,终流下两行泪,又偏头盯着贤妃的方向,呜呜咽咽哭泣。 “娘子,是奴才没用……” “都怪奴才……”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贤妃?!竟然是贤妃做下的事情? 【嚯!精彩!】 【这击鼓传花都传到贤妃头上了。】 云莺在心里默默鼓掌,为这一波三折、精彩纷呈的走向,却认真想一想,觉得这桩事情到这里没有真正结束。因为那背后之人的目的尚未弄明白,而这很关键。 贤妃…… 假如是贤妃,她弄出这一桩事的目的是什么? 其他妃嫔不知宫女小梅并非被偶然发现行事蹊跷,此时见矛头赫然指向贤妃,多惊讶不已,纷纷朝贤妃望去。 若说有人对小路子的话不怎么惊讶,那便是吕宝林了。 在看向贤妃时她眼底甚至闪过一丝玩味笑意。 而被所有人盯着的贤妃极为少见失去端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她离座起身,一下跪在皇帝面前。 “陛下,臣妾不知这个小太监在说些什么。” 众妃嫔们只能跟着起身,贤妃又朝皇帝深深拜下,“望陛下明察。” 只是贤妃的辩解在其他人听来如此苍白。 甚至不乏有人已经开始偷笑,暗地里兴致满满看起贤妃的笑话。 赵崇去看跪伏在地的贤妃,转而视线扫过屋子里一众面上流露出几分忧愁之色的妃嫔们。他却忽而一笑,那笑容只叫人觉出寒冬腊月的冰冷。 “夏江,磨蹭什么?” 皇帝一发话,大太监夏江即刻行礼告退,带人前去搜查那小太监的住处。 妃嫔们面面相觑,不知皇帝何意。 只在这个时候谁也不至于蠢到把疑问说出口。 夏江这一去又是半个多时辰。 夜深了,往常这个时辰早已入睡的妃嫔们渐渐有些熬受不住,可皇帝尚且坐在这里,她们唯有强打精神等着。 习惯早睡的云莺同样困倦不已。觑向身旁皇帝,发现赵崇眉眼始终不见倦怠之色,心下夸他一句精力旺盛,又全无抱怨继续耐心等夏江回来。 她之所以有耐心,是因为晓得赵崇让夏江去搜查这个小太监的住处应是觉察到了什么。至于这个小太监的言行有何蹊跷之处,她困得厉害,便也懒得多想。 贤妃一直跪伏于地,妃嫔们也站得双脚发麻。 因而当廊下传来脚步声,众人如获大赦,松下一口气,也打起精神。 但这次,夏江又押了个人进来。 吕宝林看清楚被押进来那个人的脸时,刹那间勃然变色—— 这个人是她的大宫女! “启禀陛下,在小路子的住处,奴才找到一块手帕、一个香囊,从针脚与绣样看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奴才审问过与小路子同屋的小太监,得知他竟然私下与吕宝林身边的大宫女结为对食。后来奴才查验,发现小路子的手帕和香囊,便是出自这个宫女。且奴才带人在这个宫女的住处搜出一块玉佩,玉佩上面刻着小路子的名。” “除此之外,奴才还在这个宫女的住处搜出一点零碎的云锦料子。” 夏江将所有发现一一与赵崇禀报,并呈上搜来的东西。 事情牵扯吕宝林身边的大宫女,又与这个小太监私下结为对食……妃嫔们再一次目瞪口呆。 东西呈上去后,夏江将始终搁在罗汉床榻桌上的那个匣子打开。 里面正是那个用云锦做的巫蛊小人。 以巫蛊小人比对两种云锦料子以及这个大宫女所绣手帕、香囊的针脚,基本可以确认是一致的。这便等同于说,吕宝林身边这个大宫女,与此事牵扯极深。 顷刻之间,事情又变了一个样。 众人已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云莺则再次内心鼓起掌。 她熬到现在果然不是白等。 到最后所有的症结落在贤妃与吕宝林这一对姐妹身上,便似乎说得通了。 吕宝林原本是当个乐子在看贤妃的热闹。 现下却变成她的热闹。 她的大宫女被发现做下这些事,她明白自己百口莫辩。 张一张嘴,终是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陛下,奴婢认罪,是奴婢怨愤贤妃娘娘在我家娘子被责罚时不肯相帮,才瞒着我家娘子让小路子和小梅帮忙做下这些事情。明明是嫡亲姐妹,贤妃娘娘却这样待我家娘子,奴婢实在看不过眼。” 吕宝林的大宫女仿佛认命。 这一刻脸色苍白,全无血色,说话的声音也有些虚弱。 转而她又与吕宝林磕头道:“娘子,奴婢感念您的恩情,便让奴婢来世当牛做马再报答娘子。”话音落下,她口中蓦地呕出几口鲜血,便软绵绵倒在地上。 夏江上前确认,人已经没了气。 被押进清竹阁后这个宫女没有别的小动作,可见之前便已服药。 吕宝林身体晃一晃,似站立不住,双膝一跪。 忽又大笑两声,状若癫狂,她盯住贤妃,眼角泪光闪烁,弯着唇:“好,好啊,我的好姐姐。” 这时,贤妃却对着皇帝拜一拜,言辞恳切:“陛下,是臣妾平日疏忽吕宝林,才会闹出这种事情。臣妾求陛下开恩,从轻发落,臣妾往后定认真管教吕宝林。” “在后宫玩弄巫蛊之术,朕便是治你们吕家满门的罪也治得!” 帝王盛怒,屋子里妃嫔们和宫人们跪了一地。 “吕宝林治下无能,即刻夺去宝林之位,降为从七品采女,打入冷宫,终身不得踏出冷宫一步。贤妃有失察之责,罚俸半年。”赵崇冷冷说罢,看一眼跪在地上的云莺,顿一顿道,“清竹阁年久,也该仔细修缮一番了,淑贵嫔过几日便迁居月漪殿。” 说完,赵崇径自离开。 妃嫔们恭送他离去,之后一一告退,夏江留下处理完宫人的事情也告退了。 困倦不已的云莺顾不上想皇帝所说的迁居,顾不上多思索这一场精彩的戏背后到底还有什么隐情,强撑着梳洗过一番便躺到床榻上。 她迷迷糊糊中不忘吩咐碧梧和碧柳:“明日一早不必喊我,阿黄交由那两个小宫人去遛便是。” 两个大宫女相视一笑,放下帐幔。 以贵嫔的分位迁居一宫正殿,虽然不合礼数,但足见陛下恩宠。 今日之事,她们娘娘可谓占了个大便宜。 尤其在碧梧看来,真正的赢家,非她家娘娘莫属。 ? 30、回味 虽然前一天夜里熬到子时附近才得以休息, 但寅时一刻,纵然碧梧碧柳没有吵她,云莺依旧如同往常那样醒来了。 却不似往日睡得满足后的神采奕奕。 她今日只觉身体疲乏,头昏脑胀, 便十分不甘心试图继续寻找一场美梦。 更无奈周公不知去向。 一直在床榻上辗转至晨光熹微, 云莺也没能再睡着,如何不甘心, 躺得身上难受, 唯有先起身。 在碧梧和碧柳的服侍下洗漱梳洗过,之后勉强用了点早膳, 头脑清醒可仍觉身体疲惫的云莺没有勉强自己做女红, 只倚在美人榻上捧着话本子看。 她犯懒不愿意多想事。 碧梧和碧柳知道她休息得不好犯起床气, 识趣不拿琐事去烦她。 更迟一些,碧柳将一盏石榴汁、一碟切好的新鲜瓜果送到云莺的手边, 笑着顺嘴说起:“月漪殿那边今日已经开始收拾了,想是过得几日娘娘便能搬过去住。” 云莺略抬了下眼,记起昨天夜里有这么一茬。 皇帝下旨,以修葺清竹阁为由, 让她不日迁居月漪殿。 此时重新琢磨下这道旨意,云莺便觉得皇帝大约是被这一场巫蛊之术的闹剧气狠了。有人想利用她生事,皇帝叛逆心起,索性借机警告六宫上下安分守己。 按本朝六宫惯例,正二品以上分位的妃嫔方有资格居一宫主位。 但昨夜那样的情况下,无人会提出这一桩来。 不说皇帝当即便拂袖而去。 哪怕皇帝在,难道皇帝不比他们清楚么?一旦提起, 反倒可能白白给皇帝一个升她分位的理由。 没有反应过来的妃嫔不可能提, 反应过来的更不会提。 于是, 她捡了个迁居月漪殿的便宜。 云莺想着搁下书册子,她端起那盏石榴汁尝一口,甜津津的,且尝得出来石榴很新鲜,当下便又饮得一大口,方问碧柳:“这石榴是内侍监今日送来的?” “是。” 碧柳一笑,“今儿一大早送来的,说是昨天才送进宫里的呢。” 昨夜清竹阁发生的事情,许多人或许没有弄明白,但皇帝那两道旨意必定六宫上下已一清二楚。 便不怪内侍监的人有眼色,紧着往清竹阁送好东西来。 云莺点点头,又慢慢品尝起那一碟瓜果。 回想昨天夜里清竹阁的一场热闹,她也终于腾出几分闲心细细琢磨。 这场巫蛊之术引发的大戏现下便合该从头看。 依据昨天夜里审问的结果,最初是吕淑清身边的大宫女用云锦做出一个巫蛊小人,之后交给了同她结为对食的那个名叫小路子的小太监。 小路子按照她的计划,让清竹阁的宫女小梅把这个装在匣子里的巫蛊小人找机会埋在竹林里面。而之所以埋在清竹阁外的竹林,便是为引她发现这个匣子。 那么,可以确认她之前的推断无误。 在这个计划里,那个背后筹谋的人至少准备两种策略。 其一是让故意让她发现宫女小梅鬼祟举动,引得她在意竹林有什么。若她起了疑心,便会发现那个匣子。待到她猜测有人想栽赃陷害于她,自然会生恼,把事情闹到皇帝面前,引得皇帝重视。 这种策略乃基于她之前表现出来的性情。 一个为讨好太后娘娘不惜得罪六宫妃嫔而捐献百金的人,一个得陛下赏赐的波斯犬便整日带出门炫耀甚至拿波斯犬吓唬妃嫔的人,为何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因而这其中又藏着对她的试探。 试探她是否当真如同看起来那样心计不深、心思浅薄。 试探归试探。 由于不是真正目的,便仍准备另外一种策略。 亦即在她似乎没有发现竹林异样的情况下,宫女小梅会如昨天夜里那般,在皇帝翻了她牌子前来清竹阁时冲撞御驾,进而引发之后的一连串事情。 皇帝审问出来的那些必然都是真的。 吕淑清的大宫女和小太监小路子私下结为对食为真,小路子说宫女小梅受他胁迫,虽不知内中情由,但大抵也不是假话。只小梅其实甘愿帮忙做这些事情,哪怕要因此赔上她的一条性命。 那个巫蛊小人,必定也是出自吕淑清身边大宫女之手。 甚至,被禁足的这些时日,吕淑清极有可能当真让她的大宫女做过这种事。 可是吕淑清想不到自己的大宫女在她不知情的时候已经听命于贤妃。 于是这一场好戏,最终以她被打入冷宫收场。 云莺想着,唇边浮现一点讥诮笑意。 吕淑清和贤妃虽然同是吕家人,但姐妹关系私下从来不和。吕淑清恨着吕家,恨着吕家人,也恨着贤妃,亲手除掉吕淑清对贤妃而言便形如壁虎断尾求生。又不仅仅是除掉吕淑清这么简单,更是要让所有人知道,她与吕淑清不和,吕淑清的所作所为与她这个姐姐无关。 之前贤妃被皇帝训斥便与吕淑清有关系。 她心里又岂会不介怀? 是以,贤妃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要把这么多人一并牵扯进来。 尤其是要让皇帝亲自审问。 巫蛊小人上的生辰八字要选良妃的。 因如今良妃负责协理六宫,而要制造出吕淑清诬陷嫡亲姐姐的效果,自是得选一个与贤妃有利益纠葛的妃嫔。同样的道理,要将匣子埋在清竹阁外的竹林,埋在别处、从别处找出来便不会是这种效果。 如此在这一桩事情里,她单纯无辜,是被嫡亲妹妹无端怨憎着的可怜人。而六宫上下,谁不知贤妃端庄贤淑,待妃嫔们十分亲和,待吕淑清更是关怀备至? 至于云锦…… 既吕淑清怨憎贤妃至此,又怎会喜欢贤妃送她的东西? 妃嫔中即使有人觉察到这一局背后另有蹊跷,在贤妃看来,约莫无异于以一儆百。她连嫡亲妹妹都可以下这种狠手,何况是后宫其他人? 能发现蹊跷的都是聪明人,聪明人定会做聪明的选择。 更不提,谁有证据能证明是贤妃自己做的局?拿不出证据便是污蔑。 云莺认真回味贤妃此番设下的局。 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局,也只有贤妃能设下了。换作旁人,哪来三个忠心耿耿的宫人可以牺牲?尤其是能够暗中将吕淑清身边的大宫女收为己用。 但皇帝让她迁居月漪殿应不在贤妃的预料中。 不过她也一样没有料想到。 “娘娘,夏江公公来了。”云莺将昨天的戏重新梳理过一遍,也将一碟新鲜瓜果吃罢,而碧梧在这个时候进来禀报说夏江过来了清竹阁。 云莺扶着碧柳从美人榻上下来,碧梧上前帮着碧柳一起为云莺稍事整理仪容,复道:“夏江公公说陛下挑了几个机灵的宫人来伺候娘娘,请娘娘瞧一瞧。” 这是昨夜最初等着夏江从竹林回来时,皇帝主动提的。 那会儿皇帝嫌她身边得用的人不多。 后来的热闹太精彩,云莺几乎忘记有这件事,未曾想皇帝记得清清楚楚。 果真,君无戏言。 云莺从里间出来,见过夏江后,又见过夏江领着来的两名小宫女、两名小太监,略问得他们两句话便把这四个小宫人收下了,让碧梧带下去安顿。 夏江办完这一桩事却未着急离开。 之后,他把连夜从小路子、小梅以及几名服侍吕淑清的宫人口中审出来的东西一一说与云莺听。 这毫无疑问是皇帝的意思。 云莺便认真听一听,把宫女小梅为何会帮小路子之类的事情也弄明白了。 小梅当初不小心摔了姜贵嫔的花瓶被责罚,且被从绿绮轩打发出去。她在浣衣局待过一阵子,因性子软弱,被浣衣局的其他宫人欺负得狠,日子过得颇为艰难。 偏那阵子小梅又得知家人病重,急需银钱请大夫看病。原本她自己那点儿积蓄掏空了也是杯水车薪,岂料不小心被其他宫人瞧见还被强抢大半。她绝望之下一时想不开投了湖,恰巧被小路子救回一命。 小路子听说她家里的事情,便仗义出银子帮她解了燃眉之急,又将她在浣衣局被欺负的事禀报贤妃,小梅才得以从浣衣局出来到清竹阁做事。 小梅受过小路子这样大的恩惠,自愿意帮忙。 昨天夜里,小路子所谓的胁迫实则是说自己挟恩图报。 此外,据望春楼几名宫人交待的话,吕淑清在被禁足期间时常有些怨恨诅咒贤妃之言。其中有一名宫人无意中听过吕淑清说要以巫蛊之术咒贤妃不得其死。 如是种种仿佛更加印证一切皆为吕淑清所为。 诬陷嫡亲姐姐的罪行可谓板上钉钉。 云莺听罢夏江的话轻吁一气,晓得这便是最后的结果了,却无什么意外。她收敛神思,客客气气对夏江道:“劳烦公公跑这一趟,公公为陛下办事也辛苦了。”便示意碧柳递了块金饼子过去。 夏江推辞不收,谢过恩典只道要去向皇帝陛下复命,当即行礼告退。 云莺也没有多留,让碧柳跟出去代她送一送。 夏江一走,不等碧柳折回来,云莺自顾自重新懒回里间的美人榻上。虽不知皇帝为何要让夏江把这些都说与她听,但听过了也只当是个闲篇。 吕淑清的大宫女服毒自尽。 小路子和小梅依照宫规处置也留不下性命,这是他们一开始便晓得的事。 但闹腾过这么一场,估摸皇帝又要许久不翻妃嫔牌子不入后宫。云莺轻唔一声,想着妃嫔们定也安分便觉得甚好——她又可以过上不用伺候皇帝的清闲日子了。 碧梧安顿好皇帝拨来的四名宫人后回到云莺身边服侍。 回来时顺便给云莺带来点消息。 “娘娘,贤妃晨早便去勤政殿外跪请见吕采女一面。” “方才陛下已经允准了。” 云莺漫不经心听着,嘴角微弯:“到底是姐妹。”哪能不去送一程? 碧梧默一默,低声道:“之前是奴婢浅薄。” 云莺斜眼看她,碧梧索性跪在美人榻旁,语气十分诚恳一磕头道:“娘娘运筹帷幄,料事如神,奴婢心思狭隘,险些坏娘娘好事。奴婢知错,往后必定事事听从娘娘吩咐,唯娘娘是从。” “起来吧,一会儿碧柳进来瞧见你这幅样子还以为你做下什么错事呢。”云莺懒洋洋一笑,“我用人,第一要紧的是忠心,别的都好商量。” “奴婢对娘娘绝无二心。” 碧梧表过一回忠心,这才从地上起来了。 连连打了两个哈欠的云莺却变得再也看不下去话本子。 她干脆丢开书,回床榻上休息。 偏僻幽静的冷宫处处流露出萧索与荒凉。 贤妃示意大宫女素玉等在远处,独自走上前去,隔窗看着屋内正在窗下坐着的妹妹吕淑清。 荆钗布裙、不施粉黛的吕淑清眉眼清秀,甚至瞧着有两分稚气未脱。 只这两分稚气在她看见贤妃时转瞬化为戾气。 “贤妃娘娘来这种地方倒也不嫌晦气。” “还是提前来瞧一瞧自己将来要住的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吕淑清站起身,隔窗盯着贤妃,眼眸藏不住怨毒之色。 贤妃直直迎上吕淑清的目光,勾唇一笑:“妹妹姑且安心待在这里,静心思过。将来倘若有机会,姐姐定会想办法让你从这里出来的。” 吕淑清也笑:“终于装不下去了?” “什么端庄贤良,一个亲手陷害自己妹妹的人,也配得上贤字吗?” “我是在救你。”贤妃面上的笑淡下去,“你被陛下禁足也不安分,在望春楼玩弄巫蛊之术,以为不会有人知道?我自问待你不错,你又何苦这样相逼。” 吕淑清冷哼一声,抬手将个手边的粗瓷茶盏砸在地上。 “滚!你滚!我知道我便是斗不过你,在家里是,在宫里也一样,我认了。可你以为你自己能落得什么好下场?你以为陛下猜不出来是你自己设的局吗?” 贤妃仿若慈爱看一眼吕淑清,继而看向远处的大宫女素玉:“我给你带了两床被褥来,天慢慢变冷了,多保重身体,在冷宫生病可请不来太医。” 不待吕淑清开口,她转身离开窗边。 冷宫无人打理的庭院里荒草萋萋、杂草丛生。 在半人高杂草掩映下的一口枯井后,顾蓁蓁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才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她此刻双目圆睁,面上残留错愕,不敢相信方才无意听见的那些话。 贤妃……其实都是贤妃做的?! 清竹阁究竟发生什么事她并不十分清楚。 只是今日一早醒来便听说吕淑清被陛下打入冷宫,又得知她陷害贤妃娘娘。 顾蓁蓁很愤怒。 在她看来,能够有一个贤妃那样好的姐姐是求不来的福气,偏偏吕淑清身在福中不知福,竟做出残害嫡亲姐姐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气不过的她便想来冷宫教训吕淑清一番。 但她未得陛下允准,唯有偷偷摸摸,听见外面传来的动静慌忙隐去踪迹。 不曾想来的人是贤妃。 更没有想到,她会听见那样的话! 顾蓁蓁靠着枯井慢慢放下手,一颗心却仍在怦怦乱跳。 怎么会这样?贤妃娘娘为何会是这样的人?她近乎绝望想着,不觉落下泪来。 一如云莺所想,皇帝之后又许久没有入后宫。 她从清竹阁迁居月漪殿,皇帝也只命人送来两盆菊花盆栽。 月漪殿是前世云莺住过许久的地方。 从清竹阁迁居月漪殿,她只觉得熟悉亲切。至于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不好的事,她不会非要记起来给自己添堵。 皇帝拨来的四个宫人做事勤快,又很懂规矩,用起来很是顺心,云莺也不会傻到把几个宫人供起来不敢差遣。顺利迁居月漪殿毕竟是喜事,她也让碧梧和碧柳给宫人们各赏下去一点银子,算添个喜头。 六宫妃嫔这些日子更是前所未有的安分。 云莺悠闲度日,做女红、看话本子、遛波斯犬,皇帝没有再派人来请她去勤政殿习画,她便也当没有这回事。 不知不觉,中秋佳节至,也到得皇帝允诺让云莺和家人见面的日子。 八月十五这一天,云莺起了个大早。 梳妆打扮妥当便耐心等着。 百无聊赖之中,心下念头转过,云莺又吩咐碧柳把自己之前觉得不太满意的那些香囊全都取来。 碧柳抱来一个紫檀木匣子问:“娘娘要这些做什么?” 匣子里的是云莺亲手做的香囊,之前已被挑挑拣拣过许多回,勉强挑出些满意的准备送给家人,余下的这些应当是不怎么满意……故而碧柳有此一问。 “得再挑一个像样的香囊出来。” “送人。” 云莺打开匣子,慢慢翻捡。 若当真顺利和家人见面,她自然也该投桃报李,感谢皇帝恩典。 30-40 31、香囊 “娘娘, 夫人和小小姐到了!” 自小宫人递消息说云夫人乘轿子往月漪殿过来了,碧柳便出去外面等着。 这会儿她喜气盈盈匆匆进来,欢喜说道。 云莺闻言当即起身,下一刻便见一名眉眼沉稳端庄、穿真红大袖衣并红罗长裙、饰金珠翠的妇人抱着个玉雪可爱的小娘子入得殿内, 正是云莺的母亲和小侄女。 “母亲!” 对于云莺而言, 上一次同自己娘亲见面是太过久远的事情。此时乍见亲人,她难抑激动, 笑容灿烂两步迎上前, 在云夫人行礼之前先握住她的手。 云夫人见了女儿也是高兴,满面笑容。虽知女儿不愿自己多礼, 但她仍按照宫中礼节, 规规矩矩冲云莺深深一福道:“妾身携小孙女给娘娘请安, 娘娘万福。” “母亲快快请起。” 云莺伸手扶云夫人起身,吩咐碧柳奉茶, 又从云夫人手中将小侄女抱过来。 小娘子穿着朱红裙衫,梳丱发,肉嘟嘟的脸颊,细眉细眼的, 两只小小的手腕上各戴个缀着铃铛的银镯子,小手一摆便是叮当作响。她似不畏生,被云莺抱在怀里不哭不闹,乃至仰起小脑袋拿一双乌润润的眸子好奇般看着云莺。銥嬅 云莺也低下头看着她,笑一笑:“叫姑姑。” 小娘子听言便又去看云夫人,见云夫人点头,才奶声奶气开口叫人。 可惜如今话尚且说不利索。 一声“姑姑”无奈喊成了“嘟嘟”, 惹得众人笑起来。 “乖。” 云莺眉开眼笑, 亲亲她的小脸蛋, 招呼着云夫人在罗汉床上坐下来说话。 云夫人仔细打量女儿,见云莺面色红润、神采奕奕,眉眼不见愁绪,知她这些时日在宫里应当过得不错。 再看女儿一身银红织金桂兔纹妆花纱衣裙,极为绚丽精美,便知料子定是皇帝陛下赏赐的贡品。而女儿所居月漪殿则十分轩敞开阔,殿内布置得非常雅致舒适。 其实女儿两次晋封的消息她都知晓。 可到底深宫似海,作为母亲,总归牵挂忧心。 “娘娘这一向可好?” 几息时间,云夫人含笑开口道。 云莺低头逗弄着小侄女,晓得自己娘亲挂怀,却没有一味报喜,反倒状似抱怨说着:“母亲是不知我如何不得闲,之前一阵子日日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习画,好不容易才挣得和母亲见上一面的恩赏。又几乎每日晨早傍晚要带波斯犬去外面遛上两圈,是没有一日消停的了。” 聊起波斯犬,她便让宫人去将阿黄牵来。 继而一手护住怀里的小侄女,一面朝云夫人伸出另一只手去:“且惦记和母亲见面,想着为父亲母亲做上两身寝衣,却笨手笨脚,将自己弄出一手的伤。” 云夫人当下握住女儿递来的手细细一看,见手指上许多细小伤口,分明是做女红之时留下的,眼睛一热:“娘娘何苦做这些活计?” “自是想要让母亲心疼女儿。” 云莺打着趣收回手,方又添上句,“还能为爹娘做这些,我也是高兴的。” 明白女儿一片孝心的云夫人压下那些心疼,笑道:“凭娘娘的女红,实在不必这般为难自己。” “可由不得母亲嫌弃。”云莺一笑,见碧梧和碧柳奉上茶水和瓜果点心,又让她们去将自己这些日子做好的寝衣、护膝、香囊和给小侄女备下的礼物取来。 这边东西取来,那边小宫人也将波斯犬牵来。 一时间月漪殿内很是热闹。 云夫人看着女儿准备的这些贴身物什,听女儿说起在宫里的一些趣事,心下忧虑勉强淡下去些。后来让宫人将波斯犬带下去,云莺将碧梧碧柳连同殿内的宫人悉数屏退,只留她和云夫人、小侄女三人。 “娘娘在宫里过得好,便是再好不过。” “自从娘娘入宫,老爷平素愈发事事谨言慎行、一丝不苟,唯恐不能保娘娘在宫中平安。” 云莺握一握云夫人的手:“父亲一片赤胆忠心,陛下明白的。”对上云夫人隐隐含泪的眸子,她又说,“女儿也知不可骄矜的道理,为了父亲母亲,为了哥哥嫂嫂,为了小侄女,定会小心谨慎。” 前朝后宫,难免有所牵扯。 但一家人须得一条心才能保得平安富贵。 云夫人点点头说:“只望娘娘保重身体,一切安好。” “父亲母亲也是。”云莺微笑,“知晓家人顺遂和乐,我也是安心的。” 话说到此处,虽然舍不得女儿,但确认过时辰,已在月漪殿待得小半日的云夫人站起身,道自己也当离去了,按捺不住又叮嘱女儿几句保重之言。 云莺一样舍不得。 只她同样明白不可恃宠而骄,见上一面已十分不易,更不敢久留母亲,否则恐怕要引起非议——朝堂上那些言官的嘴,惯会啰里啰嗦拿礼制、拿规矩压人。 却在云夫人带着小孙女准备告退之际,勤政殿来了人替皇帝传话,让云莺和云夫人即刻去一趟。 云莺当下喊碧梧和碧柳为她梳妆更衣。 她注意到彼时宫人传话,自己母亲眸光微闪,便趁机低声问:“父亲今日可是也入宫了?” 女儿机敏至此,云夫人又笑又叹说:“是,老爷今日入宫了。” 云莺才真正确定皇帝是让她也同父亲见一面。 此番入宫与女儿见面,云夫人已诚惶诚恐,现下看皇帝陛下特地安排让女儿同其父也见上一见,却忧虑横生。 如此恩宠,会否太过招眼? 云莺看得云夫人一眼便晓得自己母亲在担忧。 只她知道皇帝此人性情,若宠爱谁便是当真宠爱谁,并不会揣着旁的心思。亦或是说,在皇帝的眼里,宠爱哪个妃嫔这种事,自当该他自己想如何便如何。 因为有些事情难免受到前朝掣肘。 譬如,即便觉察吕淑清那一桩事有蹊跷,但没有任何证据,在已经分去贤妃手中六宫权利的情况下,便不可能再轻易发作贤妃。因贤妃的背后是吕家,而吕相在朝中颇有威望,也从不曾犯下大错。 吕淑清与贤妃在皇帝面前待遇各不相同,亦与此有关。再往前冯湄落得凄凉下场,而德妃犯下诸般错事,证据确凿,依旧位居从三品贵嫔,其中道理也是一般。 因此,于皇帝而言在这后宫有些妃嫔未必能随便发作。 但想宠爱的妃嫔总归是可以凭心情宠一宠的。 后宫不平静。 所以皇帝不是送来了几个宫人过来给她用么? 平日里这四个宫人与旁的宫人无异。 但若她身边有什么事情发生,却多半会变成她的救兵。 诚然,这须得建立在她没有乱七八糟的心思、事事坦坦荡荡的基础上。可如今的她怎么不是事事坦荡?她本也已抛弃那些机关算尽。 “母亲快来帮我选一选簪子。” 云莺瞧着眼前打开的妆奁,对云夫人道。 待云夫人上前来,她才趁着云夫人俯下身在自己母亲的耳边低语两句。云夫人听罢她的话,却不知该不该忧虑了。皇帝陛下待她的女儿极好,若她一味往坏处想,倒变成杞人忧天。最终笑着帮云莺选首饰,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迟些从月漪殿出来时,云莺将之前挑好的那个准备送给皇帝的香囊捎上。 而后同自己的母亲、小侄女一道乘着轿辇去往勤政殿。 赵崇已月余未见云莺。 后宫一场闹剧令他心下生厌,这些时日索性忙于朝堂之事不入后宫。期间不曾派人去召云莺来勤政殿习画,而她心安理得偷起懒,两个人自也没有见面的机会。 不过答应她让她在今日和家人见面是记得的。 云夫人可入后宫探望,云将军入后宫多有不便,故而安排在勤政殿。 “启禀陛下,淑贵嫔、云夫人已到殿外了。” 小宫人一声禀报,赵崇命宣召。 不一时,云莺和云夫人带着云家的小小娘子一并缓步入得殿内。 于是赵崇抬眼见到一个神采飞扬的云莺。 今日云莺穿着以云锦新裁的衣裙,朱唇粉面,花枝招展,眼角眉梢流露出几分明媚的妩丽,连面上笑容也更加鲜活灵动,身上有种往日不得见的光彩照人。 如山河胜景般令人一眼望去顿觉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赵崇看见云莺,嘴角便弯一弯。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妾身携家中幼孙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 赵崇伸手扶云莺一把,淡定与她和云夫人免礼,也不兜圈子,直接道:“云将军目下在偏殿,淑贵嫔与云将军也久未见面,不如去互相见个礼。” “是,臣妾谢陛下恩典。” 云莺欢欢喜喜谢恩,冲赵崇露出一个格外真心的灿烂笑容。 之后她随勤政殿的小宫人前去偏殿与自己的父亲见面。一同父亲见面,又觉得有说不完的话,却只得一刻钟的时间,似乎才说上两句天凉添衣、天寒注意膝盖旧伤之类的话便不得不面临分别。 “父亲,母亲,保重。” 云莺送父母至廊下,又在小侄女脸上亲一口,恋恋不舍地目送他们离去。 见面时多么欢喜,分别时便免不了惆怅。 看着自己爹娘并肩而行的身影,云莺心中无限怅惘,眼眶微红。转过身来,见皇帝立在廊下,又连忙收起愁绪,弯一弯唇,随即换上正经的表情,上前要与皇帝叩首谢恩:“臣妾谢过陛下恩典。” 却未及拜下已被赵崇伸手扶住。 赵崇微笑看她:“爱妃的谢恩便只是这般?” “臣妾……”云莺站直身子,从袖中摸出个香囊递过去,“臣妾为陛下绣了个香囊,只是臣妾女红粗陋……” 瞥向云莺手中香囊,赵崇记起她那时推托女红粗陋,不愿为他缝制衣裳。 此时看一看她递来的香囊,果真,女红粗陋。 赵崇接过这针脚粗糙、刺绣潦草的香囊。 盯着上面的绣样看得几眼,他暗暗揣测数息,谨慎同云莺确认:“这是绣的……波斯犬?” 云莺觉得难为皇帝能认得出来。 若非她自己晓得自己想绣的是阿黄,乍一瞧见,大约不知绣了什么。 “臣妾献丑了。”云莺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若不然,臣妾回去勤加练习,日后绣一个更好的再送给陛下。” 赵崇暗自哂笑,凭他这位爱妃的性子,日后便不晓得哪一日了。他将香囊收入袖中,又抓过云莺的手摊开一看:“爱妃还要如何练习?” 云莺:“……” 她干笑两声,却也再说不出会努力的话。 当真让她回去再慢慢练,她大约能直接练到下辈子去。 “走吧。”赵崇无声一笑,转而握住云莺的手,带她往殿内走去,“爱妃许久不曾习画,不知是否画技变得生疏,趁着这会儿得空,正好让朕检查检查。” 云莺:“???” 怎么会有突然考校功课这样的事? 赵崇看云莺一脸震惊,呆呆愣愣,心情大悦。却不是当真要抓着她考校画技,抬手捏一把她的脸,赵崇说:“逗你的,朕不得闲,你先回去罢。” 云莺回过神。 鉴于今日顺利和父母见面,没有计较皇帝的捉弄,只乖巧行礼告退。 中秋佳节,宫中自然设下宴席。 因乃是一场家宴,除去周太后与宫中妃嫔外,则皆为皇室宗亲。 倒是没有人在这种团圆佳节蠢笨不堪闹出什么事端来。 宴席间鼓乐笙歌,觥筹交错,气氛融洽至极。 云莺换下白天那袭云锦裁制的衣裙,安然坐在席间,一面享用佳肴,一面欣赏丝竹管弦与美人翩翩起舞。因着心情不错,也小酌几杯,宴席散时已是微醺。 她乘轿辇回到月漪殿,斜倚在罗汉上,等宫人备下热水好沐浴。 然而热水未备下,皇帝先到了。 “臣妾见过陛下。” 皇帝没有让宫人通禀,待他入得殿内,云莺才知皇帝来了,起身与他行礼。 “爱妃免礼。”赵崇伸手扶云莺起身,见她抬头,双眸若覆着一层淡淡的朦胧水雾,身上若有似无的酒气,分明喝得不少酒,便挑眉问,“爱妃今晚贪杯了?” “小酌而已。”云莺微笑回答。 赵崇却不太相信,扶她重新在罗汉床上坐下,命人送醒酒汤来。 云莺意识很清醒。 但皇帝开口,她也由着皇帝去,只是不曾想皇帝今日会过来月漪殿。 回来后碧柳便已命小厨房准备醒酒汤。 是以醒酒汤很快送来了,与此同时,沐浴的热水也已备下。 云莺捏着瓷勺慢慢喝着醒酒汤。 听说热水备下,她动作一顿,皇帝陛下信守诺言,让她和爹娘见面,单单用一个香囊做谢礼是不是没诚意?要不然……待会伺候他沐浴,满足下他的癖好? 正当喝茶却猝不及防听见云莺心声的赵崇:“???” ? 32、屈尊 赵崇记得自己的这“癖好”从何而来—— 先前为着同云莺多几分亲密, 他命她伺候他沐浴,不知怎得便莫名其妙在她这里留下这偏见。这也罢了,过得许久,她竟一直记得牢牢地, 甚至如今要拿来向他“谢恩”, 简直叫人啼笑皆非。 自打有这听见周围人心声的本事,他与六宫妃嫔相处便少有舒服自在的时候。平常在朝堂上与大臣们打交道是无可避免, 召妃嫔侍寝却好歹可以搁置一旁, 左右不是纵情声色之人,这些事于他不过如此。 若非无意发现云莺有所不同, 又的确同她相处舒心自在, 只怕他今时今日依旧无心入后宫。 说来又着实无奈。 最初即便得了这个本事, 他也不觉得有必要刻意疏远六宫。 然而,彼时如常召妃嫔侍寝, 可几次三番不是见对方面上矜持,心下念经一般拜着送子观音求观音保佑一举怀上龙嗣,便是面上羞涩,心下激动念叨着拜谢爹娘又兴奋自己要出人头地……耳边嗡嗡响着这些话, 着实是难以招架。 其实这些念头也算得上人之常情。 但直白让他知晓,也实在再难生出旁的心思。 而当初对令云莺侍寝一事迟疑不定便是担心她也会有不着调的念头。好不容易在妃嫔里发现这么个相处舒心的小娘子,他有心回护,同样愿意多宠她一些。到底这样特别的小娘子只怕全天下难寻第二个,他也总不能当真一辈子和奏折、公文混在一处。 未曾想自己慎重小心,反闹得她更加不着调。 虽则这不着调的方向实在出人意料。 如是种种,又可谓托云莺的福, 赵崇到底是被这口茶水呛着了。 他以手握拳掩唇剧烈咳嗽, 脸皮微微涨红, 不知是单纯被咳嗽闹的还是被云莺的那句心声臊的。 咳嗽声也打断云莺的思绪。 “陛下可还好?” 起身去帮皇帝轻抚后背顺着气,待到皇帝缓和过来,云莺方才开口。 赵崇略一颔首,嗓音微哑道:“尚可。”云莺又示意宫人送来热水,皇帝便即净手,她从旁递去帕子,皇帝擦过手,她也坐回罗汉床另一侧继续喝醒酒汤。 被打断的思绪缓一缓重新接上。 云莺认真考虑起服侍皇帝沐浴这一桩事。 投桃报李,自当投其所好。 她也不是小气的人,毕竟她今日见着爹娘和小侄女…… “爱妃觉得今日宴席的菜肴如何?” 眼瞧云莺又想起那些不着调的念头,赵崇轻咳一声,继续打断她的思绪。 云莺将醒酒汤喝罢,搁下瓷勺,莞尔道:“尚食局花了十二分心思,从小点到御菜、膳汤、果品、佳酿,无不令人尽兴,今日的中秋宴,臣妾吃得很好。” 宴席上,虽隔着距离听不见云莺心声,但赵崇留心过她的举动。 倒是欣赏起舞乐比谁都更兴致勃勃。 当下又记起席间一道蟹酿橙云莺吃得欢喜,赵崇嘴角微翘道:“这个时节的螃蟹正肥美,明日朕让人给你送一篓过来,但此物寒凉,不可贪吃。” 其实早些时候内侍监也送过一篓螃蟹来。 可是前阵子便吃完了,现下皇帝又要赏赐一篓子,云莺自然不客气收下。 螃蟹美味。 有人帮忙剥好的螃蟹无疑更美味。 有碧柳和碧梧伺候,云莺是只管享用的那个。 至于寒凉…… 云莺嘴边笑意又灿烂两分,乖巧看着赵崇道:“臣妾记得之前在琼华殿喝过一回丹阳黄酒,醇和鲜甜,同螃蟹十分相配。” 那是在陈贵嫔生辰宴上的事情。 赵崇听她提起丹阳黄酒便记起这一桩,当时会命夏江送丹阳黄酒去秋阑宫,却因记起刘太医说她须得节制饮食,少吃生冷之物。见她惦念至今,想来是当真喜欢这丹阳黄酒的滋味了。 “你若喜欢,朕让人随螃蟹一道给你送一坛来便是。” 少见云莺提点小小要求,赵崇大方应允。 云莺闻言双眸一亮,欢欢喜喜谢恩。 与此同时也坚定今夜牺牲小我,用心服侍皇帝沐浴的决心。 “陛下,时辰也不早了,不如沐浴安置罢。” 云莺率先离座起身,顿一顿重点补上一句,“臣妾伺候陛下沐浴。” 抬眼对上云莺满含真切的一双眸子,赵崇不甚确定自己若拒绝会看见她怎样的反应、听见她怎样的腹诽。转念再想一想,实无拒绝的必要,反倒应当借此机会,消除她的偏见,铲除她对他的误解。 但这些偏见和误解要如何清除? 和云莺一道入得浴间,赵崇心里也有了成算。 云莺不知皇帝心思悄然中转过许多个弯。 她只一板一眼替赵崇宽衣,帮他解下玉带、脱去外裳。 却在准备替皇帝将中衣也褪下时,手腕忽而被捉住。云莺下意识抬眼,便见皇帝嘴角微弯,又松开她手腕摁住她的肩膀,让她背过身去。 不待云莺生出什么想法,她身上已一凉。 是皇帝反过来在替她宽衣。 云莺微愣又不甚确定暗忖道,竟然这么着急? 赵崇:“……” 被这腹诽噎一噎,决定一本正经伺候云莺沐浴,让她知道自己脑子里不是总惦记着那些事的赵崇维持着正经的姿态,在为云莺宽衣之后,体贴将她抱入浴桶中。 泡在热水里很是舒服。 但皇帝突来的反常行径让云莺难免犯懵。 赵崇听她心下迟疑不确定他要做什么,无声弯唇,便学她从前伺候他沐浴那样,取来旁边放着的巾帕用热水打湿,要替她擦背。 周遭数盏宫灯静静照过来,照在云莺纤细的身材,光洁如玉的皮肤,望之似一朵沾染露水的娇艳花朵,无声引人采撷。尤其指腹划过,温润柔软的触感清晰,轻易唤起赵崇心底躁动情绪。 这般情况,遭罪的人总归有他一个。 赵崇微微别开眼,手上减了力气,却也转瞬失去章法。 云莺便只觉得身后之人像在给她挠痒痒。 可皇帝陛下纡尊降贵帮她搓背,她哪里有挑三拣四的资格? 念头方才转过,又感觉后背一疼,力道大得恨不能替她搓下几层皮。 云莺顿时恍然——原来是借着搓背伺机报复。 堂堂天子,哪怕已经过去这样久的时间,居然仍在介怀她之前搓背搓得不好。一朝寻得机会不惜亲自帮她搓背也非要让她尝一尝同样的滋味。 这未免也忒小心眼了一点。 还幼稚。 赵崇:“???” 作为皇帝,九五至尊,从来只有被别人伺候的份,何曾伺候过别人宽衣、给别人搓背?听见云莺心下抱怨形如挠痒,想着力道太轻,添了力气又变成蓄意报复,不见她为此生出半分感动,赵崇深觉自己的一片心意顷刻化为泡影。 可定睛一看,那光洁白皙的皮肤泛了红,又无言以对。 到底是他手上没有轻重,弄疼她。 赵崇想起当初云莺为逃避习画,抱怨胳膊酸,自己曾为她按摩。那时力道似乎拿捏得当,不曾听过她腹诽,便吸取那一次的经验,重整旗鼓。 同时贴心问:“这个力道如何?” 终于觉得舒服的云莺笑吟吟:“不愧是陛下,连搓背也如此厉害。” 听过她之前那些心声,这句夸奖听来便没有多少诚心。 赵崇心下哂笑,却晓得云莺开始享受起来了。 没有因他的举动而战战兢兢、忐忑不安,也没有骄矜自得,仿佛……赵崇想,仿佛在她这里,他虽然是皇帝,但又不仅仅只是皇帝。她在他面前,从不会一言一行十万分的小心,亦不会由于他的偏爱而沾沾自喜,便似有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豁达。 大抵因为这样才觉得和她相处舒心自在。 哪怕时常被她噎一噎,于如今的他而言,依旧胜过谨小慎微和阿谀讨好。 赵崇替云莺擦背,又替她按摩肩膀。 安然享受的云莺被皇帝伺候得浑身上下都舒坦了,困意也逐渐翻涌,可始终不知皇帝为何突然做起这些事情。 “陛下待臣妾太好了些。”想一想,趁着没有被困意席卷,云莺开口道。 赵崇笑:“那么爱妃打算如何回报朕?” 话出口方意识到不妙。 他一时忘记云莺之前惦记着要满足一回他的“癖好”与他谢恩。 顺嘴说出如何回报这样打趣的话,落在云莺耳中,只怕变成另外一回事。果不其然转瞬见浴桶里的人转过身,不再背对他而是拿一双湿漉漉的眸子瞧着他。 赵崇对上云莺流露无辜的一双眼,更觉不妙。 正欲拿话将她注意转移,到得这个时候,终究做什么都太迟了。 唇上忽然一软,赵崇下意识垂眼去看,耳边则听见一阵哗啦啦的水声,眼前变得风光无限。分明曾见过,但此刻依然一怔,微怔间,又一个吻落在他唇上。 赵崇仍坐在高脚凳上,被站起身来的云莺双手捧住脸。 他看见她凑近,在他耳边朱唇轻启,声若呢喃说:“臣妾帮陛下。” 如同勾人的小妖。 赵崇心口一跳,喉结上下滚动两下,在天人交战的纷杂思绪中,用仅存的理智拂开云莺的手,将她摁回水中:“爱妃……当心着凉……” 暧昧气氛刹那间烟消云散。 云莺:“……” 到底行不行? ? 33、顿悟 皇帝弱冠之年, 正当是龙精虎猛的年纪。 在云莺眼里以及印象里,他自然是很行的,现下却生出两分不确定,不知他是否何处出了毛病。 赵崇听见云莺心下腹诽却只是发笑。 他没有因被质疑而受刺激, 反倒越冷静下来, 重新拿起巾帕,替她擦身。 云莺便在一半享受一半懵怔中沐浴梳洗完毕。 直到帮她擦去身上水珠又穿上寝衣, 赵崇抬手摸了下她的脑袋:“困了便先休息, 不必等朕。” 云莺应得一声,皱皱眉, 仰面去看他:“陛下当真不用臣妾帮忙?” 赵崇无奈, 半是哄着将她推出浴间。 不过从浴间出来后, 略想一想,云莺便不怎么纠结了。 即便当真是皇帝不行的那一种情况, 她无意要孩子,于她也没什么影响。 既然不纠结,皇帝又亲口说让她困倦可以先休息,已经不会在这些事情上委屈自己的云莺由着大宫女帮忙擦干头发便上得床榻先行去会周公。 伺候完云莺的皇帝松下一口气。 这差事看着简单, 上手才发觉实在不容易,尤其要按捺住诸般心思。 此番总该能洗刷一下他在云莺心里那些不正经的印象。 赵崇想着,心下稍安。 再想起云莺临到从浴间出去之前的那一问,忍不住笑,心念微动,又终究生出些不正经的想法来——若论起那事,他行与不行却一样不妨碍叫她觉得舒服。 他并未曾刻意钻研过这些。 只是在十五岁的年纪, 他身边有个太监受人指使, 叫他见识过不少。 这种伎俩谈不上多么“高明”。 但对于情窦欲开、对这些事正好奇的年纪而言, 一朝沉沦便是声色犬马。 一个只知昼夜荒淫的皇子怎会堪当大任? 所谓色是刮骨钢刀,无外如是,既使人无心正途也要慢慢元气虚脱。 那时草草看过,权当长长见识、开开眼。 未曾想可能有用武之地的一日。 念头转过,赵崇无声轻咳,收敛思绪,命宫人来换热水,便也沐浴梳洗。待从浴间出来,见云莺似已沉入梦乡,只屏退宫人,上得床榻。 赵崇将睡梦中的云莺略团一团抱在怀里。目光在她嫣红唇瓣一顿,记起在浴间生出的一点不正经心思,又起促狭念头,若不然,今日便让她……试上一试? 云莺睡得迷迷糊糊。 感觉有人在自己身上作怪,眉心微蹙,未及勉力睁开眼,听见皇帝的声音,在她耳边声声唤她。尤其随即往她耳后吻上几吻,令她难以招架。 以为是皇帝反复无常又突然生了让她侍寝的心思,云莺本便不至于抗拒这事,因而在半梦半醒中默默承受着。 岂料全然不是那样一回事。 陌生的感觉传来,她在光线暗昧的帐幔下咬着唇瞪大眼睛,由于太过震惊而神思寻得几分清明。 然而赵崇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尤其听见她唇齿溢出喘息,仿若备受鼓舞,愈发努力。 云莺从不知赵崇还有这种手段。 她那一点清明思绪很快被拖进另一种难以言说的愉悦漩涡,再消失不见。 良久,赵崇将四肢瘫软的云莺重又搂在怀里。一时也觉得自己魔怔,竟当真做下这样的事情,但见怀里的小娘子满面娇红,心情并不坏。 他原本多少摸不准那些法子是否有用,到底不曾试过。 可瞧着云莺这幅模样便知果真不错。 “莺莺……”赵崇低下头,在云莺的耳边轻声唤她,语气里有自己也未觉察的浅浅笑意,又问,“朕可行?” 云莺终究从未有过这般的经历。 此时此刻,她浑身好似骨头散了架,昏昏沉沉,听见皇帝的话,亦无法立刻给出回应。思绪一片混沌中感觉皇帝又在揉搓自己,犹似不甘心追问着,又似她不点头认可便要再来一回让她重新领受。 今日从晨早起便不算清闲,上午见过父母和小侄女,下午为赴宴做准备,无瑕午休,此时已是很累了。即便不得不承认是舒服的,也不想再被赵崇折腾一场。她手掌摸索着软绵绵摁住他的手臂,语声含含糊糊道:“不要了……” 赵崇见她困得睁不开眼,说话也是迷糊的,不由弯唇。 没有再折腾云莺,他把人往怀里搂一搂,轻声开口:“睡吧。” 云莺听言心弦稍松,便靠在他身前沉沉睡去。 始终忍耐克制的赵崇在云莺睡着后却不得不起身去浴间,重新洗漱一番。 他在浴间磨蹭许久,出来以后,本抱着云莺准备休息,却不得安睡,终究又从床榻上下来了。坐在床沿抬手揉一揉额角,回头看一眼好眠的小娘子,无奈一笑,最终乘御辇离开月漪殿回去勤政殿。 恭送皇帝离开后,疑惑不已的碧梧和碧柳轻手轻脚入得里间,见她家娘娘分明睡得香甜,不禁面面相觑。 自从她们娘娘迁居月漪殿,皇帝陛下尚是第一次过来。 从前在清竹阁时也从未夜半离开过。 今日瞧着事事都好…… 怎得皇帝陛下突然便走了? 碧梧和碧柳皆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皇帝陛下临走前特地交待过不要打扰她家娘娘休息,看起来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两个人便也将疑惑压下去。 赵崇回到勤政殿。 看着龙案上堆积的奏折,他躁动的心绪很快恢复平静。 在翻开奏章时,赵崇脑海闪过一个模糊的想法:已经做到这般地步,下一回,云莺总不该仍揣着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 大约碍着没有人同她挤被窝,云莺这一觉睡得很不错。 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而今不必她吩咐,碧梧和碧柳无事不会打扰她休息,诸如遛波斯犬之事也自然而然会吩咐负责照看波斯犬的宫人去做,不至于拿这些事搅她好梦。 云莺在床榻上躺得少倾才记起昨夜皇帝来了。 继而记起昨天夜里更多的事情。 回想起来仍感到诧异。 皇帝竟然…… 两辈子了,她才知道他原有这样的手段。 细想终归他身份如此,从来是被人服侍的那一个,换成上辈子,如何也闹不到让皇帝伺候她的地步。虽则此番不知事情为何变成这样,但这些日子以来,皇帝动手服侍她也不是一次两次。 云莺想着,扯一扯身上的锦被,将自己裹得更加严实。 皇帝为何会变成这样? 这似乎是一个很值得在意和关注的问题。 不过略略思索,便知是桩麻烦事,何况即使弄明白又如何呢?指不定是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反而招来杀身之祸,甚至牵连家人。譬如她重活一辈子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傻傻对任何人透露半个字,哪怕同那个人多亲近,哪怕对那个人有多信任。 身心放松的云莺在被窝里懒懒翻了个身。 碧梧恰入得里间,动作很轻撩开帐幔一角,见她醒来,微笑问:“娘娘醒了,可要起身?” 云莺点点头。 碧梧这才一面将帐幔拉开一面轻声道:“昨夜娘娘睡下后,陛下便离开回勤政殿了,临走交待过让奴婢们不要吵娘娘休息。方才夏江公公带人又送来一篓螃蟹,一坛丹阳黄酒,又说陛下有话,这些日子要准备秋狩事宜,恐不得闲,且让娘娘也准备起来。” 原来皇帝半夜便离开了月漪殿。 见云莺面色如常,碧梧方道:“只是不知陛下为何半夜走了。” “昨日是十五,又逢中秋佳节,日子特殊。按祖制初一十五陛下是要宿在皇后娘娘宫中的,虽说后位空悬,这规矩是个摆设,但陛下不宿在月漪殿也不稀奇。” 纵然不知皇帝离开的原因,不过云莺迅速给出一个足够说服碧梧的说法。 碧梧听言亦是露出了然的表情,并没有怀疑。 之后她出去让底下的人送热水进来服侍云莺洗漱梳妆。 但云莺没有能享用皇帝特地送来的螃蟹。 翌日,她小日子忽至,这般情况寒凉之物不好多碰,便赏给身边的宫人。 至于皇帝所说的为秋狩做准备。 骑马装有现成的,趁手的弓箭之类的东西却是不必了。 她从前虽然学过骑射之术,但常年不碰,早已生疏,要重新拾起来,必定要勤加苦练。为着一次秋狩,她不想自己主动去找罪受、找苦头吃。 反正如今她有阿黄。 阿黄作为猎犬,又是名贵的波斯犬,本事了得能下水捉鱼,届时想必可以乖巧为她抓几只野山鸡、野兔子来。只要阿黄努力,她在狩猎一事上很好交差。故而这些时日,她让之前皇帝遣来照顾波斯犬的两个宫人对阿黄勤加训练。 熬过小日子难受的头三天,云莺闲下来,如今也不必再做女红,便将从前看话本传奇那一桩消遣拾起来。她久违去藏书阁寻书。 到得藏书阁,见夏江候在廊下,方知皇帝在。 夏江没有进去禀报,也没有拦下云莺,她便留下碧梧和碧柳,自己进去。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云莺在藏书阁靠窗的一张书案后见到赵崇,规规矩矩与他行礼。 坐在书案后的赵崇抬眸,面色坦然。 “爱妃来寻书?” 距离那一日的事情过去一阵子。 两相见面,难免勾起点回忆,但都有心不去多提,便瞧着一切如常。 “是。”云莺微笑,瞥见书案上一摞书册子,最上面一本《西山一窟鬼》她不曾看过,又有些兴趣,于是随口问,“陛下也寻话本吗?这是个什么故事?” 她想将书册子拿来翻看几眼,未想赵崇手掌将其摁住。 云莺疑惑,赵崇状似正经道:“这故事有些吓人,爱妃不如去寻别的。” 这正经神色浮于表面。 甚至无须多思索,云莺轻易看出其中有猫腻。 “再吓人也是杜撰的故事,臣妾不怕。”云莺淡淡一笑道。 皇帝却不松口:“朕只担心爱妃看完夜里害怕,不敢独睡,还是去寻些别的话本看为好。” 云莺更觉得蹊跷。 但皇帝有心藏着掖着,她无意探究,迅速作罢,借坡下驴道自己去寻书。 赵崇颔首,云莺福一福身,而后转身抬脚走向书架子。 尚未走出去两步远,身后骤然传来一阵书册子相继落在地上的声音。 她下意识回头,捕捉到赵崇脸上闪过的懊恼。 继而朝往地上望去,望见一片狼藉中最上面摊开的一本画册,微微一怔。 画册上的两个小人正互相品尝。 云莺:“……” 她骤觉顿悟。 原来近来又换了新的癖好,不过这种她是不能接受的。 莫名心虚,耳朵滚烫的赵崇:“……” 他能不能解释? ? 34、殷勤 藏书阁内的气氛一度凝滞。 赵崇努力想维持眉目平静, 却只感觉耳朵的滚烫正往面上蔓延。 他今日本是来寻书,偶然记起印象里藏书阁角落里有些画册,原想略作温习,以备日后同云莺亲密的不时之需, 岂料云莺正巧也过来藏书阁。他镇定将画册合上, 拿旁的正经书册子遮掩,更无从预料她一眼对那书册子起了兴趣。 勉强糊弄过去, 又想着她好奇这本《西山一窟鬼》, 万一回头来翻找……为了预防不测,欲将画册收起, 却失手弄出一地狼藉。 连这画册也格外不争气落在最上面, 摊开那样叫人面红耳赤的一页。 赵崇压一压眉眼。 他脑海思绪飞快转动着, 试图搜刮出两句靠谱之言,却见云莺淡然转身。 云莺什么话也没有便继续走向书架要去寻书。 然而, 在她转身刹那,赵崇分明听见她“扑哧”笑得一声,那笑声低低的,可满是戏谑的意味。 年轻的皇帝终究脸颊变得滚烫。 他强撑起的些许平静碎裂一地, 偏即便看不见云莺身影也听得见她心声。 【不是近来准备秋狩事宜不得闲,怎有空在藏书阁白日宣淫?】 【总不会这也是准备吧?】 【啧。】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赵崇:“……” 若是半夜跑来藏书阁看这些,不是更奇怪么? 从未在人前如此失态,赵崇花得许久才勉强稳住情绪。他把散落一地的书册子拾起来整理好,将画册藏回角落里。做完这件事,终于若有所觉, 疑心方才云莺面上的淡然镇静也不过装出来的。 遂走向书架之间, 寻得立在书架前翻看书册子的那道纤细身影。 云莺螓首低垂, 视线落在手中的话本上,听见脚步声,不紧不慢抬起头。 赵崇目光在她面上略一停留,不见神色有异,复又眼眸微眯,定睛细看,于是发现她圆润的耳垂泛着红。 这一点红,定然不是羞的便是臊的。 终于窥得不止他一人尴尬的端倪,赵崇心情稍霁,缓步走上前。 云莺面上虽平静,但也拿不准皇帝为何过来。 只觉得赵崇不愧是大才也,换作是她,断断只会寻个借口赶紧离开。 赵崇听着云莺心下腹诽,见她耳垂比前一刻更红了些,他心底残留的别扭尴尬消散得愈发迅速。转念想到若非那日伺候她,也不至于有今日之事,又觉得自己底气很足,根本没有心虚窘迫的必要。 “过几日便要出发去往行宫,爱妃现今准备得如何?” 走到云莺跟前,赵崇先寻了个正经话题。 皇帝有心前来搭话,云莺便答:“劳陛下挂心,臣妾准备得差不多了。” 赵崇颔首又说:“行宫在紫泉山,有温泉热汤可泡。” 放在寻常情况下,云莺自会为能泡温泉而高兴,毕竟是在宫里享受不到的。然而此刻听见皇帝提起这一茬,直觉不妙,又硬生生听出“无事献殷勤”之感。 果不其然。 皇帝压低声音:“届时赋下闲,朕可再帮爱妃沐浴。” 云莺:“……” 是帮她沐浴,还是骗她满足他的新癖好? 脑海闪过画册上的一幕,鸡皮疙瘩掉满地,云莺干笑一声:“怎好又劳烦陛下做这些事?臣妾再受不起了。” 赵崇见她耳垂那点红逐渐蔓延至脖颈,爬上脸颊,只觉有趣,便凑近些,声音又低了点:“朕愿意,爱妃有何受不起?况且,那一日爱妃不是也觉得……”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畔,不着调的话也一句接着一句。 云莺忍无可忍,抬手捂住赵崇的嘴巴,让他把余下的话咽回肚子里。 “陛下!” 她微恼着一眼横过去,表情没有任何刻意与做作。落在赵崇眼中,这全无媚态的一记眼神灵动鲜活,眼波流转中夹杂隐约可辨的嗔怪之意,比什么都动人。 赵崇也不去将云莺的手挪开,眼底沁出笑意。 手臂却扣住她的腰肢将她揽入怀中。 这样似幼稚似恶劣的皇帝对云莺一样陌生,她无心探究,自不做他想。对上赵崇含笑的一双眸子,想说什么又无从说起,最终悻悻收回手来。 比不了皇帝厚颜无耻,能说什么? 云莺只想离赵崇远一点儿。 赵崇看着这样的云莺却心情畅快,觉察她想逃走,立时收紧手臂,将她扣在自己身前。到底不是要吓唬她且也担心把人吓坏,略想一想,赵崇表情正经了些,有心安抚:“别怕,朕不会逼你伺候朕。” 云莺:“……” 不会逼,所以是起过念头? 脑海闪过这猜测,又抖落一地鸡皮疙瘩。 安抚失败的赵崇唯有再道:“君无戏言,朕不会为难你,别担心。” 皇帝把话说到这种地步,云莺纵然半信半疑,此时也只得应声说:“臣妾多谢陛下体恤。” 赵崇看出她的不信,只觉得被过河拆桥。 那天夜里,她确实是舒服了,却不知他如何饱受折磨。 忍耐一场竟换来被她这般对待。 费力没讨好的皇帝陛下顿时捉住云莺的手,发泄似的不轻不重咬了一咬。指腹传来的酥麻与残留的湿润触感却令云莺微怔之下脑袋嗡鸣。 她抬眼,视线恰落在赵崇的唇上,回想起皇帝之前做下的事,直面始作俑者而后知后觉的羞耻又让她感觉脑中有什么轰然炸开。 赵崇见云莺怔怔的,忽然间满面娇红,迟疑瞥向被他握在掌中的手。却不待继续深想,本被他揽在身前的人迅疾退开几步,冲他福一福身,便行礼告退,逃一般地提裙小跑着奔向藏书阁大门。 咦? 赵崇望向云莺逃走的身影,反应片刻慢慢醒过神,又弯唇一笑。 看来—— 他的付出也是有些回报的。 赵崇慢悠悠才从藏书阁里出来,顺便捎上那本《西山一窟鬼》。 “喊个人送去月漪殿。”他将话本递给夏江,吩咐道。 “是。” 夏江视线扫过书名,躬身应下。 但他心中罕见生出疑惑,方才淑贵嫔…… 却识趣没有多想,见皇帝步出廊下,当即快步跟上去。 云莺也不曾想自己一个活了两世的人居然在这种事情上折戟沉沙、一败涂地。便只能承认,有些事情,怕与活几辈子无关,而说到底诸事皆因皇帝搭错筋而起。 这边厢云莺脸颊的热意久久才退。 那边厢碧梧和碧柳暗地里已偷笑不知多少回。 她们不知藏书阁里发生过什么事,可瞧见云莺红着脸出来,想的自然只有自家娘娘与皇帝陛下打情骂俏。而这又无疑是自家娘娘同皇帝陛下感情和睦的证明,叫她们焉能忍住不偷笑? 云莺回到月漪殿后便用凉水洗得一把脸。 冷静下来,已不再想,偏有个小太监将那本《西山一窟鬼》送来月漪殿。 无疑是皇帝吩咐。 才撇开那些念头的云莺看见这话本,勾起诸般回忆,只觉得皇帝此举居心叵测、令人发指。 但若同他计较,吃亏的人也只能是自己。 云莺抿唇,半是赌气半是无奈想,左右不是她出力,左右她是舒服的,左右皇帝允诺不会强逼她为难她……如此反复自我安抚,终于真正接受那日发生过的事。 然而不得闲的人不止在藏书阁白日宣淫,夜里更出现在月漪殿。 正当小日子,云莺不怕他乱来,只也不怎么想理会他。 赵崇却是专程过来哄人的。 知道云莺来着月事于他并无影响,两个人相继沐浴梳洗过后,屏退宫人,赵崇将云莺抱上床榻。扯过锦被替自己和云莺盖好,他从背后抱住云莺,温热宽大的手掌搭在她的小腹上,轻声问:“刘太医开的药吃到现在感觉如何?” “仍会不舒服,但没有再那样疼过了。” 云莺瓮声瓮气如实道。 赵崇拿另一只手摸摸她的脑袋,又吻一吻她的耳朵:“还在生朕的气?” 云莺全无感情回答:“臣妾不敢。” 赵崇无声微笑,又吻了下她的耳朵,抱她一抱:“爱妃若不喜欢,下次朕不再那样便是。” 云莺:“……” 诡计多端。 赵崇听她腹诽,简直要笑出声,丝毫记不起来这是大胆又放肆,只顾着忍下笑意在她耳边问:“爱妃当真觉得不舒服么?” 云莺:“……” 她默默挣扎着从锦被里探出手,又一次捂住赵崇的嘴。 这一次赵崇拉开她的手,在她的掌心落下一吻,便将她的手臂塞回锦被里,也终于停止絮叨。乐不可言揉搓怀里的人几下,他抱着云莺道:“爱妃煞是可爱。” 云莺无奈将脸埋在赵崇身前,皱皱眉,心说,可是你好烦。 “休息吧。”赵崇全然不放在心上,温声道。 云莺便懒怠开口。 之后被迫在赵崇的怀里闭上眼睡觉。 天气渐冷,有人帮着暖被窝至少比大热天一起在床榻上烙饼强两分。 翌日,天不亮,云莺服侍赵崇起身,恭送他去上早朝。 秋狩的日子眼见离得越来越近,妃嫔随行的名单却迟迟没有定。 哪怕贤妃与良妃也不曾得到过半分消息。 直至皇帝即将出发去往紫泉山行宫的前一天,六宫上下方真正晓得此番秋狩随行的妃嫔只有云莺一个人。但这个时候,无论有何种想法,也都不过如此了。 及至第二天。 晨光熹微时,帝王仪仗自宫中出发,去往紫泉山行宫。 由于随行的妃嫔单单云莺一人,不必皇帝多吩咐,底下的人亦极有眼色,将她安排与皇帝同乘一辆马车。 帝王车驾十分宽敞,内里布置华丽。 可要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待一天,定然比不上自己待着随意自在。 不过皇帝却表现得颇贴心。 “这里有话本,若觉得无聊可以看看话本消磨时间。” “饿了便吃些糕点垫一垫肚子,不必拘束。” 赵崇对云莺慢慢说着。 云莺却没有忘记他之前有过的不正经,一路上始终保持着警惕。 好在皇帝尚未开拓出新的癖好。 直到抵达紫泉山行宫,赵崇不曾冒出来不正经的言行。 傍晚时分,马车稳稳停在紫泉山行宫正殿外。 云莺被宫人扶着从马车上下来,便见许多人已提前候着了。 “荣安见过陛下,陛下万福。”这时一位明眸皓齿、眉目秀丽的小娘子笑容甜美与皇帝行礼请安,目光转向跟随在赵崇身后的云莺时,笑意愈深,“这位便是淑贵嫔娘娘?荣安见过淑贵嫔娘娘。” 云莺微笑回以一礼:“荣安县主。” 目光扫过众人,赵崇随意牵起云莺的手,一面往殿内走去一面道:“一路奔波,都先回去休息罢。”云莺便随他越过荣安县主也朝殿内走去。 荣安县主的视线落在云莺和赵崇交握的双手。 她眼帘低垂,眸光黯了黯,再抬眼时又是笑容甜美的模样。 ? 35、狩猎 “如何?” “上回中秋宫宴, 你说好奇淑贵嫔却不得见,今日算见着了。” 身后传来一道略带调笑的声音,荣安县主徐晚晴回过身。看见来人,她嘴角弯一弯, 先与对方福身见了个礼:“殿下。”之后她方才徐徐说道, “淑贵嫔娘娘仙姿玉貌,我也险些看得呆住。” 同荣安县主徐晚晴说话之人乃清河公主赵骊。 论起这位清河公主, 先帝在世时, 一众公主当中最宠爱的便是赵骊。 先帝驾崩后,她也仍住在京中并未前往封地。 这又不免谈及清河公主的母妃。 其母妃本是先帝宠妃, 虽然膝下只得清河公主一女, 但是先帝弥留之际特地下旨将其母妃封为静安太妃。 先帝的那一道旨意也为静安太妃赐居长春宫。 这些年静安太妃一直在长春宫深居简出, 修身礼佛,哪怕清河公主也极少召见, 更不必提在人前露面了。 尽管如此,有先帝遗诏在,有静安太妃在,清河公主在京中过得很不错。 皇帝对这个小他一岁的皇妹也算是包容。 赵骊十六岁大婚, 距今已有三年,与驸马同住公主府。 今年的秋狩,她也携驸马同来。 而荣安县主徐晚晴与清河公主赵骊素有来往。 这又缘起另外一桩事。 荣安县主生父因平定内乱立下战功而被先帝亲封为异姓忠武王,但却遗憾英年病逝。彼时忠武王王妃悲恸不已,伤心过度以致身体抱恙,无力看顾女儿。先帝便下旨派人将忠武王的独女亦即荣安县主接进宫中,由当时的皇后娘娘、如今的周太后抚养。 是以, 荣安县主在宫里住过许多年。 她与诸位公主都算相熟, 同清河公主有来往便不稀奇。 “美则美矣。” 清河公主听罢荣安县主的话, 扯了下嘴角,话说一半却又打住。 荣安县主同她一道离开帝王下榻之所,走出去十来步,才笑道:“陛下对淑贵嫔娘娘这般宠爱,想来淑贵嫔娘娘的过人之处不止如此。” “也许吧。”清河公主说着哼笑一声,抬手掐了把荣安县主的脸,“你这么关心我皇兄后宫之事作甚?” 长在深宫、生母又是先帝宠妃,清河公主对后宫这些事提不起兴趣。她的父皇生前宠爱过的妃嫔不知凡几,但又如何?这位淑贵嫔也未必与她见过的那些人有多少不同,一时受宠根本算不得本事。 荣安县主闻言只涨红了脸:“哪、哪有……” 清河公主又笑,愈打趣她几句。 紫泉山行宫的正殿内。 坐得将近一整天的马车,云莺浑身疲惫,眉眼也染上几分憔悴之色。 见她乏累,甫一踏入正殿内赵崇便当即吩咐宫人传膳。 路途上只吃过少许糕点的云莺早已腹中空空。好在晚膳提前备下,宫人很快送来吃食。她喝下一碗热汤,用得小半碗饭,整个人缓和不少,脸色看着都好了些。 “舟车劳顿,待消消食去泡温泉热汤,会舒服许多。” 赵崇说罢,便让碧梧和碧柳去为云莺准备沐浴所需的一应物什。 心神有所懈怠的云莺因皇帝的话又变得警觉。 但隐约从皇帝的话里听出一点别的意思,她问:“那陛下呢?” “朕须得先处理紧急要务,你自去沐浴便是。”赵崇道。 云莺放下心来,点一点头。 不多时,赵崇自行去忙碌去了。 歇息过一刻多钟的云莺也兀自去泡温泉。 紫泉山因温泉繁多而得名。 依势而建的紫泉山行宫自然专门造出泡温泉热汤之所,同浴间并在一处。 云莺在碧梧和碧柳的服侍下先洗濯过一番才入得温泉热汤池中。 四方的浴池在角落里有龙形兽口,温泉自那处涌入池中将整个浴池蓄满,池中温泉热汤也始终冷热适宜。 云莺舒舒服服泡在池中,惬意闭上眼,由着碧柳帮她按揉肩膀,须臾听她低声说道:“娘娘,奴婢方才见荣安县主,不知怎得便觉她似乎对娘娘格外热忱……” 碧柳这话说得少有的含蓄。 但无缘无故的热忱,足以叫人起疑。 荣安县主曾被养在太后娘娘膝下数年在京中不是秘闻。 关于她日后会入宫的传言私下里也不少。 上辈子在未进宫之前,云莺对此便有所耳闻,也曾在入宫之后留心着这位荣安县主的事情。可赶巧她重活一世,如今再见荣安县主已是心如止水。 这心如止水不仅在于不在意这些事,也在于她晓得,荣安县主不会入宫。 倒不是荣安县主没有这份心思,是皇帝没有。 只要皇帝不点头,任凭荣安县主有什么心思、做什么努力皆是白费。 而她同荣安县主一个在宫里一个在宫外,亦难有交集。 “想来是好奇。” 云莺懒懒道,“毕竟此番六宫妃嫔陛下只允我随行。” 碧柳随云莺入宫已过得这些时日,且有碧梧不时从旁提点,也日渐上道。听云莺这样说,知其实不必太在意荣安县主,当下笑说:“只盼娘娘此番玩得开心。” 云莺淡淡一笑,继续安静泡热汤。 单单能从宫里出来转一转便足够她开心,旁的什么事都影响不了她心情。 泡得半个多时辰的温泉,云莺才从浴池出来。 回到殿内,见赵崇正坐在罗汉床上看书,方晓得他早已忙完了。 也可谓言出必行。 没有趁着她在泡温泉热汤进去浴间。 云莺一时便觉得不止身上舒坦,心里也舒坦。 深觉自己的形象终于又被掰正过来两分的赵崇同样心里很舒坦。 “爱妃觉得这儿的温泉热汤如何?” 赵崇含笑看向云莺问。 云莺莞尔答:“若非担心再泡下去身体受不住,臣妾倒舍不得出来了。” 赵崇笑着摸了下她的脸,看一看她半干的乌发体贴道:“朕去沐浴,爱妃且去擦头发吧。” 云莺便没有同他客气。 待到赵崇从浴间出来之时,云莺头发也干了,两个人很快上得床榻休息。 皇帝今夜仍做柳下惠,云莺便安心睡觉。 一觉好眠,翌日恢复往日神采奕奕,同皇帝一道起身。 今日是围猎的头一天。 用过早膳以后,换上骑马装的云莺随赵崇从殿内出来,宫人也牵来马匹,并将猎豹、猎鹰与猎犬等一一捎上。 云莺这些时日养在身边的波斯猎犬也在其中。 昨日白天在路上奔波,抵达行宫又疲累不堪,没能顾得上阿黄。此时瞧见它,云莺走上前,摸了两下它的狗头,不无期待说:“阿黄,今日看你表现了。” 赵崇听言但笑:“朕反而期待爱妃的表现。” 云莺:“……” 期待什么? 莫不是期待看我出丑? “臣妾不擅骑射之术,只怕有负陛下期待。”云莺心下腹诽,面上干笑。 赵崇弯唇,抬手摸了下她脑袋说:“走吧。” 他率先翻身上马,云莺也上得赵崇命人为她备下的那匹玉花骢马的马背。之后由身穿盔甲、腰佩长刀的侍卫在前面开道,在周围、身后一众宫人侍卫的簇拥之下,他们骑马去往离行宫不远的猎场。 云莺和赵崇抵达猎场时,秋狩随行的大臣与宗室们已经先到了。 见皇帝出现,众人纷纷与他行礼。 赵崇阔步走向高台,云莺安静跟随在他身后。 路过自己父亲与兄长附近时,云莺目光克制在他们身上匆匆一瞥便收回。 上得高台,云莺依旧立在赵崇身后。 但她抬一抬眼,目光往远处一递,见碧蓝晴空下群山绵延起伏,灿烂的日光自天幕倾洒而下静静笼罩山林,顿觉心旷神怡,又隐约生出几分心潮澎湃之感。 高台之下的荣安县主徐晚晴微微仰头看向高台上的人。 她去看一身劲装、腰佩宝刀的皇帝赵崇。 见其面容英俊,玄色紧窄衣裳愈发显出身姿挺拔,周身又萦绕着一种成竹在胸、万事皆在己心的强大与自信,意气风发得叫人目眩神迷,同样压不住心潮澎湃。 这是天底下身份最尊贵的男人。 徐晚晴想,她怎么能不嫁给这样的男人? 然而下一刻便不经意看见站在赵崇身后、嘴角微弯的云莺。 徐晚晴立时收回视线,垂下眼去。 秋狩的第一支箭要由皇帝射出,之后围猎才正式开始。 待禁军入得山林,将一应事宜准备妥当,赵崇便带云莺从高台上下来,又一次上得马背。但这一次他们是在随行大臣与宗室的簇拥之下骑马进入山林行围。 走得不远已瞧见被禁军合力赶至一处的鹿群。 赵崇接过侍卫递来的长弓,弯弓搭箭,利箭飞速射向了一头健壮的花鹿。 这一箭正中花鹿肚腹。 因而不多时,中箭的花鹿倒在地上不停抽搐着,却再无法逃走。 周遭即刻爆发出一阵欢呼喝彩声。 赵崇神色镇定放下长弓,平静命随行的众人各自散去狩猎。 众人便领命散开。 奔向山林的马蹄声响彻云霄,赵崇侧眸瞥向云莺,示意她跟紧自己。 恰在这时,荣安县主不请自来。 她骑在一匹雪白大马上,穿碧色窄袖骑马装,绿鬓朱颜,笑靥如花,尽显少女的勃勃英姿。 “荣安想与陛下一道,不知陛下可否恩准?” 荣安县主满含期待的明灿双眸望向赵崇,“荣安定不会妨碍陛下。” 云莺听见这话,扬了下眉看向她。 被荣安县主捕捉到这一举动,似才发现云莺的存在,她又对云莺说:“淑贵嫔娘娘想来不会嫌荣安打扰罢?” 云莺心下便轻啧一声。 有皇帝陛下在,轮得到她嫌弃打扰不打扰么? 飞快朝马背上的赵崇掠去一眼,云莺但笑,并不回答荣安县主的话。荣安县主立时眼角泛红,垂下眼,再开口时语气已带着淡淡幽怨之意:“娘娘到底是觉得荣安打扰,不想让荣安一道么?” 云莺嘴边的笑意更深。 她依旧不开口,只是转过脸去看赵崇,便见赵崇看着荣安县主。 “淑贵嫔向来宽和,自不会觉得打扰。” 赵崇的一句话令荣安县主重又抬眼,眼底闪烁着惊喜之色。 但这点惊喜转瞬又被浇灭。 因为赵崇紧接着道:“可朕不想有人打扰。”当下点了两名侍卫,径自吩咐,“送荣安县主去寻清河公主。” “陛下是担心荣安妨碍陛下吗?” “荣安只想跟在陛下身后一睹陛下狩猎英姿,定不会做妨碍陛下之事。” 如花笑靥化作点点泪光,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此刻的荣安县主已脸颊羞红,面有羞愧,贝齿咬过粉唇,唇瓣上留下的一道白色印子转瞬而逝。 云莺好整以暇看着她。 平心而论,这样的一个楚楚美人,但凡怜香惜玉些,便很难不动容。 无奈皇帝陛下不解风情,不知怜惜。 美人只能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也白白便宜她看热闹。 云莺暗道他不解风情的心声传入耳中,若赵崇此刻正在喝茶,必定又要被呛上一回。他实在太低估自己这位爱妃倒打一耙的本事,不解风情的人到底是谁? 又见她凑趣般看起荣安县主的热闹,赵崇眉心拢一拢。 细说起来也不甚明白。 她居然觉得荣安县主楚楚可怜? 那样扭扭捏捏的姿态不烦么?尤其眼泪莫名其妙、没有缘由地说来便来,这要是个龙王,岂非处处水患成灾?更不提她心下那些弯弯绕绕的想法。 心念如电转间,赵崇面色微沉,冷淡道:“朕只记得答应过淑贵嫔让她趁秋狩见识朕狩猎的模样,却不记得应允过荣安县主。” 当下勒马靠近云莺,便换到云莺身下那匹玉花骢马的马背上与她共乘一骑。并在云莺反应过来之前握住缰绳,一夹马肚使他们身下的大马沿着山道疾驰起来,而泫然欲泣的荣安县主被他丢在原地。 云莺回过神时他们已策马奔出去很长一段路。 感觉到身后坚硬的胸膛,她撇了下嘴,这样能看个什么狩猎风姿啊? 听见云莺的心声,赵崇闷笑,放慢马匹行进的速度并抽空抬手掐一把她的脸:“爱妃当真不介意旁人一道?” 云莺好笑,克制着语气说:“只要陛下不介意,臣妾自不会介意。”若他高兴带上荣安县主一起,难道她心中介怀便能改变他的想法吗? 赵崇自觉从云莺的话里品出点呷醋的意味。 他沉吟数息悠悠道:“朕还是喜欢和爱妃待在一起。” 云莺:“……” 这就是当初把她抓到眼皮子底下习画的原因? 念头闪过,忽见林中蹿出一只白色的狐狸,她注意力也立刻被吸引过去。 “陛下!” 云莺抬手指着那白狐,压低声音生怕惊扰那只小玩意。 幸得他们这会儿骑马走得很慢。 否则光马蹄声便能立时惊得它不知去向。 狐狸虽不稀罕,但多为色黄或黑者。 相比之下,白狐不仅极为少见,更被认为是祥瑞之兽。 赵崇眯眼盯得几息那隐在灌木丛中的白狐,勾了下嘴角对云莺说:“让阿黄去,叫阿黄别将这白狐伤着了。”极为顺口喊出云莺给那一只波斯犬取的名字。 云莺微怔,继而仰面去看赵崇不确定问:“阿黄当真可以吗?” “爱妃竟不信它。”赵崇哂笑,又觉得平衡。 看。 虽然他的爱妃时常不信他,但好歹不至于是相信一只狗也不相信他。 跟随在左右的侍卫抱着波斯犬上前。 赵崇翻身下马,继而伸手扶云莺也从马背上下来,而波斯犬也被放到地上。 云莺蹲下身轻抚两下阿黄的狗头,示意它去捕捉那只仍在灌木丛中的白狐,又殷殷叮嘱不要将白狐伤了,这才半信半疑将阿黄放开。 身为波斯猎犬的阿黄却天性聪颖。 它认定那只白狐为猎物后便迅猛朝白狐追去。 云莺和赵崇站在山道上,一瞬不瞬盯住阿黄,见它在山林间追逐着那只白狐来回扑蹿。不一时,阿黄口中叼着白狐,迤迤然回到云莺的面前。 赵崇侧眸,只消一个眼神示意,便有侍卫上前取走被阿黄叼着的白狐。 稍微检查过后向赵崇和云莺禀报白狐仍活着。 来秋狩之前,云莺对阿黄这只波斯犬的期待无非是能猎上几只野山鸡、野兔子罢了,好过她自己费力。如何想过它能帮自己活捉只白狐回来?云莺当下倍觉新奇,又从侍卫那里要来肉脯喂它。 赵崇得意:“朕亲自为你挑的波斯犬如何?” “阿黄真棒!”云莺由衷称赞。 被自己的爱妃无视了个彻底的赵崇:“……” 随即见云莺甚至不顾礼义廉耻在大庭广众下亲了下那只波斯犬的狗头,简直怒从中来。怎得他从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赵崇沉下脸取来水囊递给云莺。 “漱漱口。” 云莺扑哧一笑,伸手接过水囊,认真漱了口。 赵崇的脸色这才缓和,拿帕子帮她擦擦嘴,嫌弃说:“也不怕脏。” 云莺没接话。 毕竟,她做完那事也立刻后悔了。 顺利收获一只可称之为瑞兽的白狐,云莺心情松快,沉迷于指挥着阿黄帮自己捉野兔子、野山鸡、野貂……每每有所收获,必定欢喜无比连连夸赞起阿黄。 皇帝在旁边拉弓搭箭猎下一头花鹿也只能得她敷衍的一句“陛下英武”。 赵崇悔恨不已,早知他该亲手猎下那只白狐。 然为时晚矣。 白狐轻易不可得,再无第二只给他个机会显一显神通。 直到他们骑马打道回行宫,赵崇也没能成功得云莺的青眼,今日狩猎的风头悉数被阿黄这只波斯犬抢尽。 回到行宫,皇帝猎得只白狐的消息不胫而走。 嘉赏朝臣的宴席上,众人纷纷祝贺,直道遇此白狐乃祥瑞之兆。 待他们吹捧得差不多,赵崇方含笑举杯看一眼身侧的云莺说:“这只白狐瑞兽乃是淑贵嫔发现,也是淑贵嫔的猎犬捉回来的,论起功劳,非淑贵嫔莫属。” 席间大臣们齐齐看向云莺。 在这种事情上绝不敢居功的云莺头皮发麻,便道:“臣妾能发现这只白狐亦全仰赖陛下。臣妾之猎犬,亦为陛下赏赐,万万不敢邀功。” 语毕云莺又怀疑皇帝故意寻机让她在众人面前吹捧他。 不由不动声色朝他横过去一眼。 赵崇笑一笑,在桌案下悄悄握了下云莺的手。 之后三言两语略过这一茬,与群臣共饮,席间气氛又热闹起来。 清河公主将皇帝与云莺两人眉眼间的官司看在眼中,慢慢饮下一盏酒,双颊泛着一抹红晕,微笑去看坐在她旁边的荣安县主:“荣安若跟着我皇兄去了,指不定这发现白狐瑞兽的功劳便是你的。” 被皇帝拒绝随行之事,荣安县主自然不会对旁人说起。 那两名侍卫按照皇帝陛下的旨意送她去寻清河公主,她也没让他们出现在清河公主面前。后来清河公主问起,也只道自己不小心耽搁时辰错过了。 此时听见清河公主的话,她心里颇不是滋味。 但面上浅浅一笑:“殿下惯会取笑我,我哪里能有淑贵嫔娘娘的本事?” 清河公主又饮下一杯酒,嗤笑:“也无非是……”说着意识到不对,顿一顿,转而道,“罢了,总归是喝酒吃肉更畅快。” 荣安县主心下遗憾清河公主那未说出口的话。 面上微笑着举杯与她同饮。 宴席至亥时附近才散。 赵崇送云莺回到正殿以后交待云莺沐浴后不必等他休息,便去处理要务。 云莺也一贯不同他客套,沐浴梳洗过自顾自躺下睡觉。 及至秋狩的第二日、第三日,随行众人各自狩猎,才一日便浑身酸软的云莺只待在行宫,哪里也不想去。赵崇也没有出去,留下批阅堆积的奏疏,云莺则忙着看话本、喂白狐、逗阿黄,不亦乐乎。 幸好行宫有温泉热汤可泡。 缓和过两天,云莺身上的酸软散了个七七八八,又跟随赵崇骑马入山林。 赵崇没有再如第一日那样同她共乘一骑。 两个人骑马并行入得山林深处,见到的猎物多起来,依旧收获颇丰。 变故却出现在刹那之间。 暗中飞来的利箭射中身下马匹,玉花骢马吃痛受惊,长啸嘶鸣中抬起前蹄。 事情几乎发生在一瞬间,马背上的云莺反应不及,手中缰绳没能握住,眼见要摔下马去,又忽觉一条有力的胳膊揽住她的腰。下一刻她被抱起来,继而颇为狼狈面朝下伏在另一匹马的马背上。 她抬眼,瞥见山林间似出现蒙面黑衣人。 不等多看两眼马匹已疾驰往前。 伏在马背上的云莺被颠了个七荤八素,耳边风声呼啸,脑袋嗡鸣,根本没有办法思考。只知道救她的人和叫她这般狼狈的人是皇帝。 不知究竟过得多久这匹马的速度终于慢下来。 待云莺从马背上下来,她眼冒金星,扶着赵崇勉强站立住,又发现不对—— 侍卫全不见踪影。 怎得单单剩下她和皇帝两个人? 云莺晕晕乎乎,却见赵崇手中的马鞭一甩,催那匹马沿着山道继续疾驰。她皱眉,赵崇手臂扶着她,笑道:“看来爱妃今日得陪朕吃些苦头了。” ? 36、背她 云莺这会儿脑子转不动, 但看见皇帝的笑便觉得来气。 也亏他笑得出来! 事发突然,性命要紧,叫她那样伏在马背上被颠个头昏眼花、耳鸣目眩也只能认了。可现下没有马匹要她怎么办?她这个样子像是能跟着他一起逃命的吗? 四肢酸软的云莺强忍因颠簸而生的一阵恶心。 她身上难受,心里有气, 望向四周, 见不知究竟身在何处更是烦闷。 赵崇听见云莺的埋怨,收起笑。 再看一看她面如土色又气鼓鼓的模样, 一颗心软下来。 郯王胸有大志, 他一直有所觉察,但郯王奸猾, 他始终未能将实证握在手中, 便不宜贸然行事, 打草惊蛇。直至数月之前,他借着蜀中与江南西道的赈灾事宜查察吏治, 趁机拔除朝臣中一批贪官污吏,其中不乏郯王的党羽。 那桩事情大抵叫郯王沉不住气。 而这一次提前觉察郯王秋狩将有异动也因他能听见旁人心声的本事。 前些时日他留心到一名负责秋狩巡护事宜的京卫指挥佥事暗藏奸诈,命人悄悄查探,进而推断郯王在秋狩之际将有不轨举动, 索性将计就计。 此番确实可以不将云莺卷进来。 但答应过秋狩带她来狩猎,不好食言,叫她心中失望。 且在此之外,妃嫔中也须得有一个人策应他。 而这个人自然非云莺莫属。 既然把人带来紫泉山,放在眼皮子底下才最安心,便不可能留她一人在行宫。只今日若跟在他身边难免叫她吃些苦头,方才事出紧急, 一时顾不上太多, 叫她无端遭罪, 也不怪她会气不打一处来。 目下却又不是同她解释的时候。 “上来。”心念电转间,赵崇松开云莺,拿背对着她,偏头道。 扶着他的背、紧拧着眉的云莺没有更多动作。 赵崇语气便软了两分,耐下性子同她说:“此地不宜久留,朕背你走。” 云莺目光落在赵崇宽阔的肩背上。 过得数息,她鼓一鼓脸颊,倾身上前趴在赵崇的背上。 赵崇便将云莺背起来。 之后他辨认过方向与地势,背着云莺离开他们停留的这个地方。 虽然提前有所筹谋,但在诸般事情尘埃落定之前须得谨慎小心。赵崇也舍了山道,稳稳背着云莺穿梭于山林草木之间。趴在他背上的云莺手臂搂住他的脖颈,脑袋靠在他肩膀,由于头昏得厉害,实在生不出什么想法,反而嗅着皇帝身上如松如柏的气息,一不小心睡着过去。 背上的小娘子不声不响,呼吸绵长。 赵崇注意到时低低喊得云莺一声,半晌全无回应,方确认是睡着了。 一刻钟前尚在埋怨生气的人转眼趴在他背上睡得香甜。 赵崇啼笑皆非,可见她如此,本来不佳的心绪不由得缓和下来。 罢罢罢。 左右是他背着她,若无意外也不会遇见人,便让她歇一歇。 但他们必须在天黑之前离开紫泉山。 赵崇想着,脚下步子没有放慢,但迈得比之前更稳健。 云莺一觉意外睡得颇安稳。 悠悠醒转时依旧如之前那样趴在赵崇的背上。 只人有些迷糊,乍然不知今夕何夕,待睁开眼看清楚周围景象才记起皇帝遇刺,而她正陪皇帝一起逃命。思及自己在这般情况下也能睡着,云莺有些赧然。 好在睡得一觉过后,头昏脑胀的感觉几乎散去,也不再觉得恶心了。 她松了松搂住赵崇的手臂。 “陛下,臣妾还是自己下来走吧。” 云莺的话传入赵崇耳中,而比她这句话更早传入赵崇耳中的是她的心声。在她意识逐渐清醒的一刻,赵崇便知道她醒了,可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 “等会儿。” 赵崇声音微哑,“前面应有溪流,我们在那处稍事休息。” 尽管认为皇帝背着她走出去不知道多远十分辛苦,但又相信皇帝不会委屈自己,云莺听言便不坚持,由着皇帝继续背着她。 不过比起之前她变得清醒许多,对眼前状况也能多思考几分了。 云莺便慢慢在心底分析着。 她在意的并非那些黑衣蒙面人刺客是怎么一回事,在她眼里,这些事自有皇帝去操心。她更在意皇帝的反应,在意他带她策马逃脱那些黑衣人的刺杀以后,面有笑意对她说起今日得陪他吃些苦头。 他所表现出的平静与镇定,不似临危不乱、处变不惊这样简单。 更像…… “陛下,臣妾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云莺低声开口,得赵崇首肯方道,“陛下是不是对今日状况有所预料?” 赵崇将片刻前云莺心下那番分析听在耳中,对她问出这个问题便不惊讶,笑一笑说:“爱妃怎会有此一问?” 云莺心下得到答案,没有解释,只道:“臣妾信口胡问,请陛下恕罪。”然而确认过皇帝早有预料、知皇帝必有安排,那么她真正遇到危险的可能性极低,晓得自己多半无恙,一颗心顿时放回肚子里。 至于旁的。 皇帝陛下带上她“逃跑”,甚至背得她一路,无疑不会不管她死活。 这便已经足够了。 云莺整个人放松下来,之前被颠个七荤八素的少许怨念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崇见识她的情绪倏然由紧绷变成松弛,再无忧虑,纵知她向来心大也依然深深觉得叹为观止。可她若非这般性子,兴许他便会犹豫是否带她来紫泉山了。 背着云莺又走得不一会儿,见小山坡下有一条小溪流淌而过,赵崇才让云莺从他背上下来。之后两人下得小山坡,去到溪水旁稍事休息。 云莺径自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抬眼望向走过来的赵崇,见他汗如雨下,知是背她走得那么长一段路闹的,终于良心发现。 “陛下来这儿坐。”起身将赵崇拽过来坐下小憩,云莺又从袖中掏出一块贴身带着的罗帕,体贴帮皇帝擦汗。 赵崇心下无比受用,嘴上偏说:“爱妃也坐下休息。” 云莺看他一眼,手中的动作没有停,不说话,只是嘴角弯一弯。 赵崇却看明白这一记眼神的意思——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未必能有下一次,他理当珍惜。 云莺帮皇帝擦过汗,她挽起衣袖,又走到溪水旁蹲下身去洗濯罗帕。待她折回来时,赵崇从袖袋中摸出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打开来里面包着糕点和烙饼。 在山林之中行走十分不易。 吃些东西补充体力,之后也好继续赶路。 云莺见赵崇思虑如此周全,愈发确信他有所筹谋而他们会平安无事,便不客气取了块糕点来吃。待将糕点咽下以后,她不紧不慢问:“陛下,我们要去何处?” 赵崇挑眉,见她嘴角沾着糕点碎屑,抬手要帮她擦去,不远处的灌木丛后忽而在同一刻传出一点动静。两个人同时顿了下,待心弦紧绷看向动静传来的方向,赵崇连长刀也抽出来了握在手中,灌木丛后却蓦地蹿出一道黄色影子。 身形瘦长,竖耳尖嘴。 不是云莺养着的那只波斯犬又能是什么? “阿黄?!” 一眼将其认出来,云莺可谓惊喜,她霍然起身,正欲上前,先被赵崇拽住胳膊。 云莺微怔,反应过来不可轻举妄动,便只站定在原地。 阿黄出现在此处有些怪异,终究得小心为上。 趁一片混乱溜走、凭借灵敏嗅觉循着气味来追云莺的波斯猎犬不知道自个此时是被怀疑的对象。它从灌木丛后蹿出来,直接奔向云莺,到她面前便不停摇尾巴。 虽然不见之前狩猎时的威风,但乞求爱怜的模样直叫云莺心中欢喜。 只是想去摸一摸它狗头又畏怕有诈。 幸得灌木丛以及周遭再无其他异样动静出现。 看起来似乎是阿黄独自来追他们,并且不知怎得顺利找到他们。 眼见皇帝收起长刀,云莺知并无危险,方出声指挥阿黄去溪水里滚上两圈。阿黄跋涉至此地,大约觉得泡在溪水里很是舒服,并舍不得马上出来。 云莺扭头对赵崇笑道:“让阿黄在水里泡上一阵,应当便无碍了。” 重新在大石头上坐下的赵崇面沉如水,并不乐意搭腔。 云莺便不管他。 只取过块烙饼一面慢慢吃着一面看阿黄玩水。 阿黄在水里玩得片刻,骤然竖起耳朵盯住一个方向一动不动。云莺正好奇那个方向有什么,望过去,又见波斯猎犬迅疾蹿出水面,上岸后甩一甩身上的水珠,在山林中来回扑蹿少倾,便叼着只野兔子趟过溪水回来。 野兔被送到云莺面前。 显而易见,这只波斯猎犬以为自己仍在狩猎。 “阿黄真厉害!” 哪怕不是那般情况,云莺照旧不吝夸奖,心下感慨这波斯犬实在聪明得紧。 云莺被阿黄逗得眉眼弯弯,赵崇一张脸却愈发阴沉沉。 他心底终归是生出不平—— 他背着她走了那么远的山路,怎么没听见她夸他一句厉害? 但当云莺伸手要去取走波斯猎犬叼着的野兔,赵崇又拦她一回:“朕来。”他们现下没有生火烤兔子的闲情,亦不可能捎上猎物赶路,这只野兔便也没有留下的必要。 然而,当赵崇俯身从阿黄口中取走野兔后,尚未来得及提着野兔站直身子,在他面前的波斯猎犬全无预兆仰着脖子,甩动脑袋,开始甩去身上残留的溪水。 阿黄始料不及的举动令皇帝被糊了一脸的水珠,也令皇帝惊得愣住。 坐在大石头上的云莺也看得傻眼。 几近怒火中烧的赵崇:“……” 哪来的蠢狗! ? 37、败阵 平生头一回被如此对待的赵崇又震惊又愤怒。 他脸上全是对波斯犬的不满, 眼神如刀,凌厉而凛冽。 眼见面上几分狼狈的皇帝怒从心起,咬牙切齿,为着阿黄的性命安危, 云莺强压笑意, 连忙起身去安抚赵崇。 她扯住皇帝衣袖,整个人横挡在皇帝与波斯犬的中间, 复将皇帝手中那只野兔放走, 最后拿罗帕替皇帝擦去脸上水珠。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动作也是极尽温柔。 赵崇冷眼觑向面前的云莺。 听见她心下一句“阿黄可真行”, 知她无非担心自己会发作波斯犬才这般, 眉眼愠色并未消散。 尤其这只蠢狗全然不知自己做下如何大逆不道的事情。 转眼又乐颠颠追那只被放走的野兔去了。 觉察到皇帝视线, 云莺抬眼去看他。当下四目相对,云莺手上动作不停, 嘴角弯一弯,轻声细语:“陛下宽宏大量,想来不会同一只狗儿计较。” 赵崇冷哼,磨了磨后槽牙。 “便该将它扔在这深山由它自生自灭。” “不可不可。”云莺装模作样劝说, “阿黄是波斯进贡的波斯犬,断断没有扔在深山的道理。请陛下看在此处再无旁人的份上,莫与一只不懂事的狗儿计较。” 两句话也算说到重点。 这山林间除去他们两人一狗不过些野物,方才丢脸的一幕再无外人瞧见。 赵崇虽不至于当真发作阿黄,但仅凭云莺这样三言两语,也实在抚慰不了他被一只狗儿作弄的糟糕情绪。他又冷哼一声,斜睨正忙着重新擒下野兔的波斯猎犬, 却未待开口, 脸颊先传来温软触感。 “陛下, 我们还是快些赶路罢。” 没来得及回味忽然的亲吻,赵崇又听见云莺一声催促。 随之是她的心声传来。 【哎……得犬如此。】 【少不得要她这个主人牺牲上一回了。】 几息时间,本站在他面前动作温柔帮他擦脸的小娘子已然走开几步。赵崇心念微动,静静望向云莺,看着她眉眼含笑、歪头回望他的模样只觉得没了脾气。 侧脸的温软触感犹在。 赵崇心觉那波斯犬也还不至于蠢回波斯。 他一颗心转瞬变得熨帖,却欲盖弥彰轻咳一声:“看在爱妃替它求情的份上,且饶它这一回。” 云莺便笑:“多谢陛下恩典。” 赵崇眉眼浮现温柔之色,嘴角微翘,又压下笑意,这才抬脚走向她。 他们没有在这个地方多留。 简单收拾过后,赵崇同云莺便继续赶路。 不过和之前不一样的是这回有阿黄在前面替他们开路。只是即便云莺并非娇气的性子,也架不住这幅身子四体不勤,异常娇弱。骑马装再方便行走,也无法改变长途跋涉于她而言乃是苦差的事实。 赵崇一直紧紧牵着云莺,但后来见她气喘吁吁、额头满是汗珠,不忍问:“是不是累了?朕再背你走一段?” 皇帝又要来背她,云莺却厚不下脸同之前那样心安理得让皇帝受罪。 何况他们已经在山林间走得许久,谁不累呢? “陛下,臣妾无碍。”云莺手掌扶了下赵崇的背,没有应下他的话,转而又寻到赵崇的手握住,“大约要不了太久便会天黑,陛下,我们得快些走才行。” 在山林间其实不大辨得出时辰。 繁茂树木遮天蔽日,连天色变化也非时时能清晰感知。 可云莺不愿在这个地方久待,更担心磨磨蹭蹭要遇上什么意外,只想快些走出去,故而对皇帝如此说道。 赵崇当下便也攥紧她的手。 之后不再赘言,同云莺两个人埋头赶路。 真正走出紫泉山的地界,从山林间出来已是落日时分。 天地万物被夕阳余晖镀上一层金红的光。 筋疲力竭的云莺几乎被赵崇拖着走,这会儿也顾不上为走出山林而高兴。但当她听见一道熟悉声音时,愣怔之下猛然抬头,看见同样熟悉的面容又是一怔。 兄长! 两个字在云莺心底滚过一圈却未喊出口。 云莺的确没有想到来接应他们的将领会是自己的哥哥。 但念及自己此刻定形容狼狈,又觉无奈,无奈之余生出点重获新生的错觉。 “陛下,淑贵嫔娘娘,马车停在前面不远处,还请陛下和娘娘移驾。”云小将军面容肃然、恭恭敬敬对赵崇和云莺道。 自然不是闲聊或叙旧的时候,云莺按捺心思。 只暗中悄悄多打量自己兄长几眼。 再想到一切皆为皇帝安排,隐隐约约觉出些别的什么,但她思绪混沌,也没办法考虑太深。唯一能想到的是皇帝信任云家,才会将接应之事交由她兄长来负责。 不一时,云莺随赵崇上得一辆马车。 他们在云小将军以及皇帝亲卫的护送下离开紫泉山,直奔京城而去。 突然的一场刺杀使得秋狩随行官员与宗室们惊慌不已。 当得知皇帝下落不明,无不是惊骇忧惧。 消息传回后,禁军倾巢出动,深入紫泉山中搜寻皇帝与淑贵嫔下落,却始终一无所获。沉重气氛笼罩着一整座紫泉山,人心惶惶,皆不敢深想可能发生了什么。 天色越晚,众人的心越往下沉。 偏偏没有半点好消息传回,在紫泉山中搜寻一个白日亦只寻见皇帝坐骑。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倘若皇帝遭遇不测,京城这几日也定生变,而他们如若继续待在紫泉山行宫,怕是……可这般想法与揣测,谁也不敢轻易提出来,更不愿意在情况不明时当那一只出头鸟。 众人各怀心思熬至夜深,大臣与宗室中便也逐渐有人沉不住气。 紫泉山行宫的气氛渐渐躁动起来。 而同清河公主待在一处的荣安县主已泪水涟涟近一日。若非白日被身边的大丫鬟劝住,她早已随禁军侍卫去紫泉山中寻皇帝的下落去了。 “殿下,我们该怎么办?” “已经这个时辰了竟什么消息也没有。” 荣安县主红肿的一双眼睛,嗓音也因为实在哭得太久沙哑异常。 正因皇兄下落不明而内心不安的清河公主听见她的话,没有哄人的耐心,语气也听得出的不耐烦:“你问我,我又怎知现下该怎么办?” 荣安县主听言垂下眼去,又无声落下一串泪。 见状,清河公主抬手摁一摁眉心,余光瞥见大宫女进来,两步走上前:“可打听到什么消息?” 她的大宫女面色沉重摇一摇头。 清河公主和荣安县主皆一颗心沉沉落下去,更生出不好的预感。 四下一片寂然,气氛变得无比压抑。 却在这时,一名小太监喘着粗气小跑着进来:“殿下,有陛下的下落了!” 清河公主两步上前:“陛下情况如何?” 小太监喘上一口大气才道:“陛下被云小将军在紫泉山中寻见,现下已被护送回宫去了!” “陛下回宫了?!” 荣安县主听见小太监的话,瞠目一瞬便揪着他问,“陛下还好吗?” 被无端抢了话头的清河公主皱眉朝荣安县主看去一眼。 她面色微沉,问那小太监:“今日在山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皇帝被护送回宫的消息传遍紫泉山行宫时,赵崇和云莺依然在马车上。马车的速度极快,求不了平稳,难免颠簸。马车车厢里也未点灯,光线颇为昏暗。 赵崇便借着昏暗光线低头去看枕在他腿上睡觉的云莺。 他们上得马车后先用得些提前备下的吃食,不多时扛不住疲惫各自睡去。 此时赵崇已睡醒一觉,恢复些精力。 之前醒来时,见云莺靠在他肩上睡得不甚安稳,便扶她躺下来。 回想今日在山林间的种种,想起她明明苦累却不抱怨,赵崇眼底浮现笑意,手指抚上她的面庞。继而又不由记起那个一触即分、落在他侧脸的吻——尚且是她头一回主动亲他,却为着一只波斯犬。 想着,赵崇手指掐了把云莺软软的脸颊。 眼看睡梦中的人皱皱眉,他无声一笑,乖乖收回手来。 马车走得不平稳,云莺也睡得并不怎么安稳。 只是从未如此疲累过,实在招架不了,路上一直半梦半醒地在睡觉。 他们被连夜护送回京。 待回到宫中,马车停在勤政殿外已是下半夜。 云莺却直至此时也未能真正清醒。 赵崇看一看双目紧闭、将脸埋在他身前的小娘子,略略思忖便放弃将人喊醒,直接抱着云莺从马车上下去了。 但不似马车里的昏暗,勤政殿灯火通明。 被皇帝抱着往侧间去的云莺因这明亮的光线悠悠醒转。 她睁开眼时,皇帝正俯下身小心将她放到小榻上。对上赵崇含笑的一双眸子,她缓缓眨了下眼睛,继而移开眼,看向周围。隐约辨认出是在勤政殿,知他们回到宫中,云莺松一口气。 回到宫里才算得上真正平安无恙。 心绪放松的云莺想要起身,又发现自己骨头散架,两条腿更是疼得厉害。 赵崇将她摁回小榻上。 “先躺着,朕让人去准备热水服侍你沐浴。” 跋山涉水大半日,期间出得满身的汗,身上难受自不必提。皇帝说起沐浴,云莺顿时感觉浑身上下处处都不舒服,急需洗濯一番,是以从善如流继续躺着。 回到皇宫,一切便更尽在赵崇掌握之中。 从宫人到御医无不是他的心腹,听从他安排调遣,亦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勤政殿内也有浴池。 虽然比不得紫泉山行宫的热汤温泉,但泡在池中一样舒服得紧。 云莺连手指头也不想动弹,由着宫人服侍她沐浴梳洗。 待洗刷干净,整个人轻快许多,也清醒过来。 在云莺沐浴期间,赵崇忙过一场正经事。 待她沐浴完毕、由着宫人擦干头发,赵崇也去沐浴将自己洗濯干净。 而云莺头发干透的时候,赵崇已从浴间出来。 迟一些,宫人和御医尽皆被屏退。 身穿寝衣的赵崇走到云莺面前,俯下身将她抱起来,却不是带她去休息,而又将她抱到小榻上。只她很快留意到小榻旁的案几上放着干净的白布与小药瓶。 云莺看着那些东西,正纳闷皇帝要做什么,一双玉足便被在小榻另一侧坐下来的赵崇抱到他的膝上轻轻搭着。 罗袜被三两下除去。 云莺脸颊微红,下意识缩回脚来,却被皇帝拿手摁住。 赵崇垂眼看着云莺脚底的许多水泡。 毫无疑问这些水泡是在山林间赶路磨出来的。 她平常在宫里无非牵着波斯犬四处溜达,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锻炼,身体根本受不住今日磋磨可想而知。 “疼吗?”赵崇看一眼云莺,明知故问。 云莺鼓一鼓脸颊,悄悄觑向案几上的那些东西,又发现其中有银针。 “不疼不疼。” 猜出皇帝要做什么的云莺忙道。 她一面说一面挣扎着缩回脚,甚至顾不上大腿和小腿的疼。赵崇见她忽然慌乱,远不似在山林间那般艰苦情况下的淡定,反而轻笑出声。 “爱妃在害怕?” 赵崇手掌摁住云莺的玉足,扬了下眉,“别怕,朕下手会很轻的。” 云莺:“……” “这水泡不用挑破也可以痊愈的!”挣脱不了皇帝钳制,她忙开口辩解。 话音才落,脚背传来温软触感。 云莺心下一惊,怎么能亲那种地方! 而不紧不慢抬起头来的赵崇仿佛知她心中所想,又是轻笑一声。分明皇帝没有开口,云莺却懂了,皇帝这一声笑是说更不能亲的地方之前他也照样亲过的。 云莺:“……” 她少有再次在皇帝面前败下阵来,别开脸去。 ? 38、侍疾 赵崇用火烤过的银针动作很轻替云莺将脚底那些水泡一一挑破, 随即又拿巾帕擦拭干净伤口,再敷上御医留下的伤药,最后用干净的白布帮云莺仔细包扎。 云莺没有觉出疼,不盯着看便也不怎么抗拒。 她安安静静、乖乖巧巧任由皇帝帮她处理脚底水泡, 期间悄悄觑一眼, 看见的是皇帝透出认真与郑重的侧脸。 尽管如此,当赵崇包扎完毕, 云莺垂眼望向乱七八糟缠在她脚上、似将她双足分别裹成两个粽子的白布, 仍旧禁不住有一瞬的沉默。她明白皇帝大抵初次帮旁人处理和包扎伤口,手生得紧, 却也纳罕得多手生才能够包扎成这样? 心声传入赵崇的耳中。 他多看得两眼云莺被白布裹得奇怪的玉足, 也不能不承认自己粗手粗脚。 抬手摸了下鼻子掩饰尴尬, 赵崇无声轻咳:“爱妃今晚暂且凑合。” 云莺却一笑:“有劳陛下了。” 赵崇被她笑得更心虚,只得认命, 老老实实重新帮她包上一回。 又大抵是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包扎好以后起码没有再裹得像个粽子。 “离天亮还有点时间,你再睡一会儿。” 净手回来的赵崇对云莺道。 方才沐浴时,神思变得清明的云莺已然想明白许多事。譬如皇帝“逃命”时要带上她一起, 又留她在勤政殿,应是要她从旁策应。毕竟“重伤”的皇帝陛下身边少不了得有妃嫔侍疾,而在紫泉山发生的事情,也得有人“见证”。 皇帝将接应之事交由她兄长来负责,形如给她兄长立功的机会。 连同她一样白捡功劳——细究起来遭得一番罪,说白捡又不十分贴切,但的确没做什么便是了。 且云莺彼时记起来, 前世皇帝也曾在秋狩遭遇过刺杀。 但并非是她入宫的第一年, 时间要再往后推, 更不像这次轻松应对。 在云莺前世记忆里赵崇于秋狩遭遇过的那一场刺杀,事发时,他身边并没有任何一个妃嫔。 而皇帝也在那场刺杀中受了伤。 至于犯上作乱之人正是皇帝的三皇叔,郯王。这一世,虽然皇帝提前有所筹谋,但显见确实有人起异心,说不定乃不知怎得阴差阳错叫郯王那桩事情提前发生。 不过论起朝堂上的事,她必然是同皇帝在一条船上的。 皇帝需要她策应,她自然会将该做的事做好。 云莺心下已经将这些条条理清楚,此时听见皇帝的话只摇摇头拒绝:“臣妾不好再睡了。” 顿一顿,她看向皇帝,又问,“陛下,臣妾之后该做些什么?” 见云莺神色认真,赵崇不由弯唇。 抬手轻抚两下她的发顶,皇帝慢慢道:“之后便有劳爱妃为朕侍疾了。” 皇帝被护送回宫虽是深夜,但消息瞒得严严实实,周太后也直至晨早醒来才得知皇帝有事。然而究竟有什么事却也无从打听,只知勤政殿前一天夜里灯火未熄,数名御医、上下宫人无不严阵以待。 周太后赶至勤政殿,到底见上皇帝一面。 待到她晚些从殿内出来时又眉眼沉沉、面容肃然,乃至回到永寿宫后,以皇帝之名暗中下旨召诸王回京。 妃嫔们得知一星半点的消息已是在秋狩随行的大臣宗室回京后。 众人夤夜从紫泉山行宫赶回来,顾不上稍事休息一刻半刻,又匆匆入宫求见皇帝陛下。 可过得大半日也未得皇帝召见。 唯有几名重臣得见周太后,而他们与周太后之间的谈话全无消息漏出来。 清河公主与荣安县主从紫泉山行宫赶回宫中后也有意求见皇帝陛下,却与旁人无异,不得召见。 连同素来深居简出、只待在长春宫礼佛的静安太妃一样被惊动。 她未曾去勤政殿,去得一趟永寿宫。 见过周太后,却没有能够从周太后口中得知太多消息。 待静安太妃回到长春宫,清河公主与荣安县主皆在殿内等候,见她回来又相继迎上去。 “母妃,如何?” 清河公主眉头紧皱询问自己的母妃,荣安县主也巴巴看着静安太妃。 静安太妃只道:“太后娘娘让我不必担心。” 这样的话现下毫无说服力,荣安县主又红着眼哭起来。 少倾,荣安县主被劝着先回去。 留在长春宫的清河公主沉默中叹一口气,便见静安太妃将宫人悉数屏退。 “母妃有话说?” 转眼余下她们母女在正殿,清河公主出声问。 静安太妃捻着手中佛珠,眉心微拢:“勤政殿而今水泼不进,陛下究竟什么情况实难知晓。太后娘娘面上看似镇静,恐怕也只不过是面上罢了。” 清河公主又叹气:“现下当如何是好?” “有太后娘娘在不会有什么大风浪,最重要的是,你乃清河公主,帮不了谁也不会威胁谁,因而只管放宽心。”静安太妃看着女儿道,“我让你留下便是想提醒你不可自作聪明更不可轻举妄动。” “母妃……” 清河公主一怔,迟疑中拧眉压低声音说,“陛下在紫泉山遭遇刺杀,现下又……” 静安太妃眉眼不动,连捻佛教的动作也没有半分凝滞。 她淡淡道:“这天下终究还是赵家的天下。” 一句话似乎将什么都说尽。 清河公主细细品味自己母妃的话语,良久脸色终于缓和了两分。 只要这天下属于赵家,她不犯错便仍是琼枝玉叶、金尊玉贵的清河公主。 没有人会故意和她这个闲散公主过不去。 “母妃,我明白了。” 她冲静安太妃点一点头,“这阵子我便安心待在公主府,不见任何人。” 静安太妃也轻轻颔首。 清河公主又陪自己母妃说得一会儿话才从长春宫出来。 后宫有周太后镇着,妃嫔们无人敢造次。 起初有人赶至勤政殿求见皇帝,但很快被周太后命宫人“请”回去。 随即太后懿旨传至六宫,道妃嫔们不必再往勤政殿去。 可谁不知云莺这位淑贵嫔在勤政殿? 秋狩随行的妃嫔只有云莺一个人,如今唯独她在皇帝陛下身边,不少妃嫔心下不满却碍着这般状况束手无策。连太后娘娘也默许,到头来不得不干瞪眼,眼睁睁看云莺留在勤政殿与皇帝陛下日夜相处。 前朝后宫一时倒没有出现乱子。 但纵使周太后一口咬定皇帝无恙,碍于皇帝自回宫后始终未曾露面,未曾亲自召见大臣,奏折也积压着,朝堂内外私下猜测越多,也越发人心浮动。无论是否有异心,众人一致猜测——皇帝的情况恐怕不妙,须得做最坏的打算。 而“重伤”的皇帝整日待在勤政殿。 被周太后默许在勤政殿“侍疾”的云莺同样整日待在勤政殿内。 于是云莺便发现,皇帝闲来无事,最大的乐趣变成折腾她。一时督促起她习画练字,一时捉她讲话本传奇上的故事听,浑然仿佛看不得云莺有一刻的消停。 放在往日,云莺或许会顺从皇帝。 可此番在勤政殿也不知须得待上多久时日,她明白一味顺从必要叫皇帝变本加厉,自己更不会有消停的时候。 习画练字? 她现下双足有伤不可久坐,实难静心习画、安心练字。 讲话本传奇的故事听? 经由紫泉山一劫,她已将从前看过的故事忘了个七七八八,着实没办法。 因而这几样事情总归能寻着借口来逃避。 唯有一桩事避无可避。 晌午附近,宫人将午膳送至殿内,各式菜肴摆在床榻旁小几上。 赵崇靠着明黄绣龙纹织金大引枕半躺半坐在床头,斜眼看云莺,嘴角翘起:“劳烦爱妃。” 云莺便无法。 为“重伤”的皇帝陛下“侍疾”的她唯有在床沿坐下来,继而拿起干净的银筷夹一筷子菜送到赵崇唇边,看着赵崇张嘴吃下,也看他脸上的表情享受异常。 虽然皇帝原本可以自己动手,但他打定主意要让云莺配合装装样子,云莺没有拒绝的余地。 赵崇心安理得享受云莺的喂饭。 毕竟他日日帮她换药,包扎的手法越来越娴熟,要点儿回报也不算霸道。 这么喂来喂去,一顿饭便磨蹭大半个时辰才勉强吃罢。云莺伺候过皇帝用饭又伺候他擦脸、净手、漱口,最后奉上一盏热茶,才称得上把该做的事做完了。 好在皇帝用过膳也有正事要忙。 堆积的奏折他目下虽不批阅,但每日都会认真翻看,了解朝中大小事务。 今日亦无例外。 而当赵崇将这一桩正事忙完又去寻云莺,便发现她在小榻上睡着了。 分明将云莺的睡颜看过不知多少遍,却又好似看多少遍也得趣。赵崇略微俯下身,凑近去看她,他视线从她的眉眼掠过,继而往下,划过鼻尖,落在她的唇上。 没有涂口脂的双唇是如桃花一般的粉色。 光是这样看得两眼便令人轻易回想起那种诱人的柔软。 赵崇喉结动了动,嗓子莫名的渴。 他低下头,不觉将自己同云莺之间的距离进一步缩短。 恰在此时云莺缓缓睁开眼。 赵崇嘴角微弯,手指攫住她的下颌令她微微抬起头,便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 39、丹青 一个吻一触即分。 本是浅尝辄止, 然而见初初醒来的云莺睡眼惺忪、眼底流露些许茫然的模样,赵崇嘴角又弯一弯,随即再次凑上前去,手掌托住她的腰肢, 将这个吻延续。 甫一睁开眼面前便是皇帝那张脸, 云莺很难不懵一懵。 来不及开口说半个字,复渐渐在赵崇忽然的吻中变得有些喘不过气。 滚烫的吻离了她的唇又落在她的面上、颈间。 云莺手掌攀上赵崇手臂, 正欲提醒他尚是青天白日, 耳边先捕捉一阵哭声。 哭声自殿外传进殿内。 虽然听得不甚清楚,但无论对云莺抑或对赵崇, 这哭声已并不陌生。 每日, 荣安县主都要来勤政殿哭上一哭。 即便没有一次顺利见到皇帝, 可丝毫不妨碍荣安县主的这场哭。 单论这件事,云莺对她十分的佩服。 换作旁人再没有这样的毅力, 可以日日一面受着冷落,一面顶着那么多人的目光用眼泪诉衷情。 每逢这个时候便自然也是云莺看热闹的时候。 她清醒过来,注意力被殿外哭声吸引过去,嘴角忍不住弯一弯。 正觉食髓知味、想同云莺继续纠缠下去的赵崇也听见殿外传进来的哭声。 并在下一刻感觉到云莺嘴角弯起的弧度。 暗昧的气氛被搅乱, 赵崇沉一沉脸,不得不松开云莺。低头再看,见她转瞬便已兴致盎然欣赏起荣安县主今日的这一场哭,仿佛外面干巴巴的号丧也比他有意思,又不甘心低头在她唇上轻咬一口。 云莺略吃痛,神思回拢,抬眼望向皇帝。 见赵崇面上几分欲求不满的幽怨, 愈发想笑, 却只能是强忍住。 可怜荣安县主今天也要白哭了。 云莺假慈悲地同情荣安县主几息时间, 慢慢坐起身,拢一拢凌乱的衣裳。 赵崇听见她心声却更不快。 偏也没有办法命人将荣安县主请走,只得忍着殿外传来的哭嚎。 他现今假装重伤,便得假装到底,不能走漏任何风声。 勤政殿的消息瞒得越严实才越能令郯王相信他在紫泉山出事了。 尽管郯王已擅离封地。 但为遮掩,在接到召诸王入京的旨意后,其定然要磨蹭些时日才会露面。 郯王既欲犯上作乱,期间更少不得部署筹谋。而他则需要有足够的耐心,给郯王足够的时间,伺机而动,待证据确凿,将郯王及其党羽一网打尽。 哭声一阵接一阵,赵崇又不动声色去看云莺。 当是时,忽听见她心下暗忖:“荣安县主哭得这许多天,嗓子不见沙哑,也不知是吃得什么养嗓子的好药。” 赵崇:“……” 这便是没有办法指望云莺去将荣安县主请走的原因了。 “皇帝哥哥,荣安来看你了。” “让荣安进去见你一面吧,皇帝哥哥!” 荣安县主的哭嚎从一声“陛下”终于变成“皇帝哥哥”。这称呼新鲜得紧,云莺心下轻啧,然而看一看皇帝陛下铁青的脸色,也只能继续假慈悲同情一回。 她自不会同皇帝去聊荣安县主。 云莺当下只从小榻上下来,准备去洗漱梳洗,将自己收拾停当。 却脚刚沾地蓦地听见殿外传来一声犬吠。 微怔之下又听见一连串的犬吠声以及荣安县主更凶的哭声。 阿黄? 云莺眨了下眼睛,去看赵崇,便见皇帝同样看向她,无声扬了扬眉。 勤政殿外,廊下。 荣安县主徐晚晴被骤然响起的犬吠吓了一跳,忘记自己正在哭。 这些日子她每日进宫来勤政殿求见皇帝。 除去担忧皇帝的情况,也是想探听一点与皇帝有关的消息。 短短数日京城暗流涌动。 她心中不安,委实没有其他法子,只能这般。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对皇帝的心意想来再不必多言。只盼着皇帝无碍,日后晓得她的真心。倘若不成……左右她在宫中住过数年,挂心皇帝陛下、挂心太后娘娘也属人之常情,只因她重情重义罢了。 假如这些时日能探听到皇帝的消息便更好了。 也能有时间早做打算。 被犬吠惊吓的徐晚晴循声望过去,瞧见一只波斯犬,模糊生出眼熟之感。只是波斯犬本也生得颇为相似,她没有细想,更奇怪为何这只波斯犬会跑来勤政殿。 荣安县主定睛看得波斯犬几眼。 见其脖颈戴着金银项圈,身后拖着一根长长的狗绳,又见一小宫人气喘吁吁追来,后知后觉记起后宫的云莺便曾得皇帝陛下赏赐的一只波斯猎犬,且之前云莺将那只波斯猎犬带去紫泉山行宫。 记起云莺,荣安县主看这只波斯猎犬顿时不顺眼起来。 却未想自己多盯着看几眼,立刻换来波斯犬狂吠不止,甚至朝她扑过来。 徐晚晴头皮发麻。 她连连后退,那波斯犬竟追着她不放,慌乱之下又是一阵哭嚎。 勤政殿外顷刻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直到小宫人重新拽住狗绳,拉住这只波斯犬,混乱局面才勉强结束。 荣安县主惊吓中哭得梨花带雨,慌乱之余不见太多狼狈。此时被两名小宫女勉强扶住,她手掌轻抚胸口,惊魂甫定,哀哀戚戚问:“这、这是哪来的波斯犬?” 躬着身的小宫人正要回答,余光瞥见一道身影,连忙行礼请安。 “见过淑贵嫔!” 阿黄突然跑来勤政殿又在廊下狂吠不止,云莺少不得要出来看一看情况。一见荣安县主泪眼婆娑、泪痕满面,而负责看顾阿黄的小宫人诚惶诚恐,便知方才阿黄定然是在对着荣安县主狂吠了。 荣安县主徐晚晴的手段云莺知道。 若让徐晚晴先开口,她少不得便要背上个纵容恶犬伤人的罪名。 纵然是皇帝赏赐的波斯犬,到底养在她手里。 而那么多宫人在,偏只对着一个人狂吠,稍添油加醋不定怎么引人遐想。 她之前利用阿黄给过顾蓁蓁一点教训。 今日虽非她有意为之,但若阿黄再担上凶恶之名,日后稍有什么事便十分容易叫人拿来做文章。 云莺如今很喜欢阿黄这只波斯猎犬,且非当真失控伤了人,少不了不讲道理的护犊子。是以在荣安县主开口前,假作没有看见徐晚晴的云莺已蹲下身去摸了两下波斯犬的狗头,叹气道:“阿黄也担心陛下、来探望陛下是不是?” 被无视的徐晚晴微微一怔。 待到听见云莺这句话,不由暗骂不要脸。 徐晚晴一听便知云莺是准备随便将这只波斯犬对她无礼的事揭过去。连担心皇帝陛下这种理由也搬出来,难道她能和云莺认真分辨这波斯犬是否担心皇帝? 思及此,荣安县主眼眶里又有泪水在打着转。 她吸了下鼻子,轻轻啜泣,正欲开口,又被云莺先一步截断话。 只听站起身的云莺同她见了个礼,竟然问:“荣安县主也是来探望陛下么?”紧跟着劝说道,“陛下无碍,还请荣安县主安心,勿要太过挂怀。” 类似的话徐晚晴近来听过不知几遍。 都道陛下无碍,可除去周太后、淑贵嫔,这些时日还有谁见过陛下? 却不能在勤政殿闹事。 被云莺堵住话,连这只波斯犬也说不得。 荣安县主暗暗咬牙,面上依旧哀哀戚戚,拿帕子擦一擦眼角的泪,低声说:“陛下无碍便好。”被云莺盯得几息,没有留下的理由,不得不识趣开口告辞。 云莺目送荣安县主离开,又问得小宫人几句话方带着阿黄回到殿内。 赵崇看见被云莺牵进殿内的波斯猎犬,立时轻哼一声。 阿黄是随他们一道回宫的。 回宫以后自有小宫人负责照看,而他们这般情况也不可能去顾一只猎犬。 在紫泉山弄得满身泥泞的波斯猎犬已被宫人洗濯一新。 仍是威风凛凛的气派模样。 虽才分别几日,但云莺又见到阿黄却颇高兴。 阿黄见到云莺大抵也高兴,被抚摸几下便伸出舌头舔她的手心。 一旁的赵崇看得眼热,伸手扯一扯狗绳,将阿黄从云莺面前扯开去:“它怎得跑勤政殿来了?” “臣妾方才问过照顾阿黄的小宫人,说是遛它的时候,不知怎得突然拔足狂奔,便是一路跑来勤政殿。”云莺对赵崇道,“臣妾刚刚也对荣安县主说,它是担忧陛下才跑来探望陛下的,不若这些日子便暂且将阿黄留在勤政殿?” 赵崇不置可否,看着云莺挑了下眉。 云莺又道:“臣妾记起在紫泉山猎得的那只白狐,不如也命人送过来?” 赵崇一听便明白。 白狐既在世人眼中乃是瑞兽,自当佑“重伤”的他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似不起眼的举动落到有心之人眼里,会变成蕴藏许多深意。 亦会变成似坐实某些猜测与想法。 云莺会提起紫泉山那只白狐无外乎是为着阿黄能留下。 将只波斯犬留在勤政殿奇怪,若再搭上那只瑞兽白狐显然意义不同。 “便按照爱妃说的去办。” 缄默数息,赵崇一颔首,应下云莺的话。 云莺弯一弯唇,出去吩咐宫人。 当天夜里,趁着夜色,在紫泉山被猎得那只白狐被送到勤政殿。 可赵崇没两日发现,得波斯犬在勤政殿陪伴的云莺将他冷落得更为彻底。甚至之前矢口拒绝的习画也得云莺青睐,变成一项在勤政殿的消遣。 将奏疏阅览完毕,赵崇回到侧间便见云莺依旧在习画。 他看一眼趴在地上睡觉的波斯犬,轻手轻脚走到埋头认真作画的小娘子身后,凑过去一瞧,唔——从前在云莺笔下似猪非猪、似狗非狗的波斯犬,而今起码勉强看得出来是只狗儿,也算得上画技进步。 云莺却不大满意。 她深深皱眉,画来画去,偏她画技拙劣,如何也画不出阿黄的威风。 赵崇听见云莺心声,心念一动。 他轻笑中假作随意问:“爱妃这是要画多少阿黄才罢休?” 果然随后便得云莺一句:“臣妾想将阿黄画得威风一些,可不知怎得,怎么画都觉得不满意。” 在紫泉山,阿黄能在那般情况下寻见她,足见对她的感情之深。她和阿黄如今是共患难的情谊,亲自为阿黄作画、让阿黄能有画像留下,也不枉一场主仆情分。 “朕倒正巧擅丹青。” 赵崇两步绕过书案行至云莺面前,手掌撑在书案上,徐徐说道。 云莺眼帘轻抬,对上赵崇一双眸子。 她从皇帝面上的矜傲与眼神的暗示里看出只要她开口求他指点他便会倾囊相授的那层意思。又显而易见,一旦接受指点,届时怕要面对皇帝提出奇怪要求。 云莺:“……” 也罢。 求人不如求己,她慢慢琢磨便是。 云莺默默避开皇帝的目光,埋头安静研究自己的画作。 一片诚心却被强行无视的赵崇:“……” 他不要脸面的吗? ? 40、赚头 俏眉眼做给了瞎子看, 赵崇却不肯就此罢手。 她须得有人指点,他雅擅丹青,这难道不该是一拍即合的事么? 一番暗示被无视的皇帝无声清一清嗓子,觑着云莺, 索性把话直接挑明。 “朕擅丹青, 可以指点爱妃。” 云莺:“……” 如此贴心,怎得不干脆帮她将画作完成? 之前有阵子被皇帝抓到眼皮子底下习画, 少见皇帝指点她画作, 云莺便以为皇帝对此无甚兴趣。岂料一朝掉以轻心落入皇帝彀中,莫名觉得此番避无可避。 皇帝的情不好承。 云莺犹想挣扎, 便虚情假意弯着唇道:“些许小事怎好劳烦陛下?” 她一面说一面欲站起身来, 又皱眉吃痛般跌坐回去, 随即面上对皇帝流露出几分歉疚之意:“臣妾脚上伤口未愈,果然不宜久坐, 这两日是臣妾自己胡来了,实在不该这般执意为阿黄作画。” 这个理由确实太弄虚作假了些。 但前几日皇帝要抓她习画,她借口脚上有伤不宜久坐,皇帝没有多计较, 很容易便放过她。云莺不死心盼皇帝今日依旧如此,莫要为些小事执意同她缠夹不清。 可惜赵崇看穿她想要逃避的心思,也不准备如之前那样逗逗她便罢。 因而当云莺话音落下,他又几步绕过书案回到她身边,一言不发却径自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云莺微讶之间仰面望向赵崇:“陛下?” 她正疑惑皇帝这是要做什么,便被抱到小榻上去,旋即鞋袜被剥个干净。 反应过来, 云莺有些傻眼。 皇帝却看似慢条斯理, 实则动作迅速将缠在她双足上的白布也解开。 “过得这许多日, 应当有所好转才是。” “如若爱妃仍会觉得疼痛难忍,倒得喊个女医过来瞧一瞧了。” 云莺便实在无言以对。 这是铁了心非要同她来上一场师徒情分。 双足被皇帝轻轻握在掌中,云莺觉得不自在,她自顾自缩回脚来,将玉足藏回裙摆下,面不改色说:“而今这般,实在不宜兴师动众,不敢叫陛下费心。其实大抵也不必麻烦,兴许明天便好了。” 赵崇见她双颊浅浅一抹红晕,嘴角微弯:“那爱妃明日便可习画。” 此事俨然失去商量余地,云莺也不再浪费口舌,勉强扯了扯嘴角,干巴巴一笑:“有劳陛下。” 可翌日皇帝终究未能得偿所愿。 皆因云莺月事忽至,她双足的确变得无碍,然而被月事折磨,腹痛不止,连床榻也下不来。 赵崇见她小脸疼得煞白,比之前见识过的那次更严重,又记起她上一次来月事应约莫是在半个月之前——秋狩出行去往紫泉山行宫的前两日她的小日子才刚刚过去,距今便只不过十数天而已。 哪怕对女子月事知之甚少,赵崇也清楚未足一月连续两次这般很不对劲。 当即命人去请太医过来为云莺看诊。 秋狩之事,知晓些许内情、得赵崇吩咐的太医虽然不多,但在赵崇有心安排之下,其中一位正是刘太医。 目下请他来为云莺看诊便也无什么大碍。 刘太医过来之后,先为云莺施针,又将之前云莺吃着的药方略作调整。待刘太医为云莺看过诊,赵崇方才问起他:“既吃得数月的药,为何仍这般严重?” 刘太医一躬身道:“回陛下的话,微臣所开药方乃是温补之方。要将淑贵嫔娘娘的身体彻底调理好或会慢些,请陛下恕罪。”停顿过几息时间,他低声说,“此番娘娘受惊不小,身体又有所劳累,方至于此。往后仔细将养,应当不会再有这般情况出现。” 赵崇眉心微拢:“竟是这般?” “微臣不敢有所欺瞒。”刘太医依旧躬着身,“闺秀女子体质虚弱,于此事上向来容易吃苦。” 赵崇点点头。 未几时,他让刘太医先下去了。 女子月事向来有污秽之说,他虽不以为意,但从前确实无心多了解。 若非亲眼见过云莺如何被其折磨得难受,也无从想象。 “药煎好了。” 汤药煎好被送进来后,赵崇扶本躺在床榻上的云莺坐起身,又喂她喝药。 赵崇原本是想一勺一勺将汤药喂给云莺。 只云莺嫌药苦,撑着难受的身体,也要一气儿将药灌下去,不愿磨磨蹭蹭受罪,更无心享受皇帝的服侍。 灌完汤药的云莺瘫回床榻上,口中一阵一阵发苦。但碧梧和碧柳不在,不特地吩咐,不会有宫人细心为她提前准备蜜饯去嘴巴里的苦味,苦也只能忍一忍。 不期然口中却被塞进来一块糖。 下意识吃着,又香又甜的滋味迅速在她唇齿间蔓延开来,是花生糖。 云莺一双眸子看向正坐在床榻旁的赵崇。 也不知这花生糖他从何处变出来的,旁的不提,滋味着实香甜。 一块糖吃罢,云莺手指扯了下皇帝衣袖:“还有吗?” 赵崇见她眼巴巴看自己,不由失笑,却大方又塞一块花生糖进她嘴巴里。 花生糖的香甜转眼间将汤药的苦味彻底覆盖。 云莺慢慢缓和过来,终有闲心抱着锦被对赵崇道:“臣妾的身子实在不争气,今日恐怕不能随陛下习画了。” 赵崇早知她不乐意做这事,便从这看似遗憾的话语中听出窃喜。 但也无法,总归不可能强行把人拖起来。 “不急,爱妃今日好好休息。”赵崇伸手摸了下云莺微微发白的脸。 云莺乖巧缩在锦被里,目送着皇帝去阅览奏疏的背影。 无端又来月事被折磨无疑不好受,却因此避开跟着赵崇习画以及暂时不必承他的情,大抵算得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可是想着自己这月事,也实在无奈。 这向来是个得小心翼翼伺候的主。 哪怕小心翼翼,仍可能如今日这般全无征兆对她来上一场折磨。 前世她也曾费心调理过,只不过前世入宫以后身边各种各样的事情太多,未能如这辈子上心。 且上辈子,这事也未影响她怀上龙嗣…… 脑海闪过这些记忆,云莺立刻收敛起思绪,又懒懒打了个哈欠。 不一会儿她便闭眼睡着了。 赵崇回来的时候云莺已经睡醒一觉。 只是见云莺背对他的方向、呆愣坐在床榻上,不知在想什么,难免奇怪。 “怎么了?” 赵崇靠近床榻,低声问。 话出口后,骤然见呆呆愣愣坐着不动的人立时重新躺下,拿锦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赵崇微愣,走到床榻旁,伸手将背对他的云莺身体扳过来,视线落在她面上,见她涨红了脸,更觉奇怪。 已是活过两辈子,云莺本以为此生难有能令她觉得羞耻的事情。 然而一觉醒来见床褥上一片刺目殷红,她依然懵一懵。 若在月漪殿也罢了,偏这地方是勤政殿。 更不提他们现下这般情况,要令宫人进来换上新被褥也实在不方便。 回宫以后,她同皇帝日夜相对。 两个人整日待在勤政殿,赵崇对她也时不时有些耳鬓厮磨之举,从未越雷池,无外乎不是惦记那些事的时候。 且事事不甚方便。 譬如弄脏被褥要换上干净的便是一桩麻烦事。 因是如此,少不了觉得懊恼,尚未想出处理的法子,皇帝便回来了。 云莺更觉得不好意思,一时之间脑海里残留的念头只剩下不要让皇帝瞧见这凌乱景象。 “脸怎么这样红?”伸手去试云莺额头温度,确认她没有生病迹象,赵崇看向眼帘低垂的云莺又问,“怎么了,为何这幅模样?”问罢立即竖起耳朵听她心声。 弄脏床褥这种话对赵崇难以启齿,云莺忍着一种丢脸的情绪说:“臣妾无碍,只想再躺一会。” 她想先打发走皇帝,再自己想法子把床褥换成干净的。 赵崇听见云莺的心声后,慢一拍反应过来她为何惦记要换干净被褥。 当下也不多言,强行挤上床榻,扯一扯她身上的锦被,再“一不小心”发现床褥上的血迹。 “没事没事,不丢脸,也不用觉得害臊……”看着恨不能钻进锦被将自己整个人都藏起来的云莺,也看见她羞红的耳朵与脖颈,赵崇强忍笑意轻声宽慰她。 话却出自诚心。 弄脏被褥不是云莺的本意,何况她受着折磨,顾不上也是有的。 麻烦也只不过小小的麻烦。 无非不方便让宫人进来直接更换新的被褥,须得他们自己动手罢了。 可是这样的宽慰全无用处。 云莺手掌捂住脸,瓮声瓮气说:“陛下先去别处罢。” 连人带被搂在怀里的赵崇愈发想笑,又不禁凑上前吻了下她的耳朵。下一刻赵崇福灵心至道:“你身体不适,歇着便好,朕……”本想说他让人送干净的被褥进来即可,又想到别的什么。 想着他松开手臂,扒拉几下锦被,瞥见她衣裙上的脏污,再吻了下她的耳朵,小声道:“朕让人准备热水,待会儿清洗下,身上也舒服些,再换身干净衣裙。” 不等云莺开口,赵崇便从床榻上下来去命人准备热水。 难以招架皇帝这一番“服侍”,待备下热水,云莺自觉要从床榻上下来,自行去浴间清理。 已将宫人屏退的赵崇看着她红透的脸,不由分说将她横抱起来。 一路抱进里间,才放她在高脚椅上坐下。 云莺片刻也坐不住,沾上高脚椅便连忙站起身:“陛下,这些事情臣妾自己来便可。” 赵崇轻笑:“朕又不是没伺候过爱妃,多一回也无什么差别。” 云莺:“……” 哪有人会真心喜欢伺候别人?更不必提这个人是皇帝。 云莺知道,赵崇无非觉得之前伺候她那事可以拿捏她,想要如法炮制,多抓一点她定然败下阵来的把柄,叫她往后只能在他的面前节节败退。 而皇帝若抱着这般想法,她越坚持自己来,他越会执意要帮她。 想明白这一点,云莺便放弃争执,只一声不吭立在那里,破罐子破摔般,脸上明晃晃的不高兴。 赵崇见她气鼓鼓的一张脸,不敢继续逗下去。 当下敛笑,换上正经些的表情,他很快先行出去,留下云莺自己在浴间。 直到皇帝离开了,云莺勉强松下一口气。 待她收拾停当从浴间出来,发现被褥也换上干净的。 唯一美中不足是铺换被褥的人手生得厉害,哪怕努力过一场,褥子仍很不赏脸皱巴巴得紧。赵崇瞥向自己粗手粗脚铺换好的被褥,欲盖弥彰道:“这褥子不太行。” “应该臣妾来的。” 云莺说着走上前去重新整理一番。 少倾,赵崇挑眉觑向云莺,拉长语调:“原来爱妃也不会——” 话里的笑意几乎满溢出来。 云莺:“……” 平日一样被人伺候着,她又哪里做过这种事? 只是本以为好歹比皇帝强。 “罢了。” 赵崇揽过云莺,在她额头落下一吻,“左右朕不嫌弃,爱妃也不必嫌弃。” 云莺悄悄看一眼皱巴巴的被褥。 她倒也,确实不嫌弃。 不过折腾完一场,汤药发挥效用而身上已经没有太多不舒服的云莺心有余悸,便未躺回床榻上。她想一想,决定继续去为阿黄作画,走到书案前,反见案头摊开的宣纸上有一副未完成的画作。 虽然这幅画尚未完成,但作画之人画技高超,将阿黄画得惟妙惟肖。 而这幅画也不会出自赵崇以外的人。 赵崇取了个软垫走到书案前,将软垫放在玫瑰椅上,让云莺在一旁坐下。 他也在书案后入座,转过脸对云莺微微一笑。 “朕先为爱妃抛砖引玉。” “相信假以时日,爱妃定能画出大作。” 云莺清楚自己不会有什么大作。 却不妨碍她在旁边津津有味看着赵崇让波斯猎犬在他笔下活灵活现。 画作完成后,云莺连连赞许,又在皇帝的撺掇下,提笔在空白处留下“犬喜人归”四个字。搁下毛笔,她笑吟吟看赵崇:“回头命内侍监的人拿去装裱一番,臣妾便可以将其挂在月漪殿了。” 赵崇笑得一声:“爱妃这便要将朕的画作强占了去?” 云莺丝毫不心虚回答:“臣妾是想将其挂在月漪殿日日观摩学习。” 这个理由叫赵崇受用得紧。 哪怕晓得她是为了自己不必再画,但原本也是画给她的,一来一去,他也算有点赚头。 自云莺从赵崇手中顺过来阿黄画像后复又过得三日,这天深夜,人心浮动多时的皇城内外爆发一场骚乱。赵崇不紧不慢起身,看一眼被衾间安睡的云莺,他嘴角微弯,复沉着脸整理好仪容走了出去。 40-50 41、有功 大燕, 永安三年,秋。 郯王挟邪僻之计图谋不轨、犯上作乱,勾结京卫指挥佥事,欲窃权乱政, 祸乱朝纲, 朝野内外一片哗然。 骚乱在天亮之前便平息了。 而晨早,云莺在勤政殿内一觉睡醒, 尚未睁眼便发现床畔无人。 手掌在锦被下摸索中往皇帝那侧探过去, 感觉不出半分暖意,又知皇帝大抵起身已久。她徐徐睁开眼, 回想起昨天夜里迷迷糊糊曾有所觉察。 只当时一心睡眠而皇帝没有吵醒她便未在意。 现下再想, 若直到此时不曾回来…… 云莺凝神侧耳捕捉殿内殿外动静, 没有听见任何异动,复掀开锦被兀自坐起身来。她伸手撩开帐幔, 抬眸之间,忽见皇帝大步从外面进来,面容微倦,却无损眼角眉梢的意气风发与丰神飘洒。 赵崇几乎是一夜未眠。 可此番将想抓的人悉数抓获, 心中正无限快意,也不觉得困倦。 看见云莺,赵崇本便愉悦的心情又添上两分快活喜悦。 他大步走到床榻旁,见云莺坐在床榻上,乌发铺满枕,一双琉璃般的眸子望向他,便伸手轻抬云莺的下巴, 俯身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笑问:“爱妃睡得可好?” 皇帝的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云莺顷刻明白, 昨夜应当是将那些事解决了。 “启禀陛下,臣妾睡得很好。” “只是……” 赵崇双眸含笑望着云莺:“只是什么?” “只是,大约睡得太好了一些。”云莺无奈补上一句。 朝堂内外发生那么大的事。虽然皇帝陛下十分体贴,有心不让她跟着担惊受怕,但她兀自在勤政殿睡得不知今夕何夕,不管怎么看都实在不像话。 “那便罚爱妃多睡一会。” 赵崇一笑,随即便解开腰间玉带、脱下外裳,拥着云莺躺下来。 不困归不困。 可整夜不眠对身体也无益处,之后仍有许多事要处理,该休息便得休息。 云莺没办法起身。 她只能随赵崇躺回床榻上,看他闭眼小憩,不一时,枕着他绵长的呼吸声也睡了个回笼觉。 赵崇略睡得一个时辰便起身了。 云莺随他起来洗漱梳洗,而后两个人一道简单用早膳。 秋狩之行皇帝遇刺及至昨夜郯王生乱,现已有郯王谋反的铁证,后面的事情只消徐徐图之即可。同样,被困在勤政殿这些时日的云莺也不必继续留在此处陪皇帝演重伤的戏码,可以回月漪殿去了。 云莺对赵崇提及这事,赵崇也立时应允。 前些日子的清闲导致堆积许多事务,大臣们迟一些也会过来勤政殿商议事情,确实不方便继续留下她在这里。 “前些时日委屈爱妃了,你先回去歇一歇。”赵崇对云莺说着,停顿几息时间,解释般道,“这阵子若得空,朕会去月漪殿看你。” “陛下诸事忙碌,不敢劳陛下挂心。”云莺体贴说着。 赵崇知云莺在勤政殿终究不如在月漪殿自在,觉出她的高兴,也只是抬手摸了下她的脑袋。 是以用罢早膳,云莺命宫人帮她收拾好一应东西,复带上赵崇之前画的那副波斯猎犬图、牵着阿黄回月漪殿。 自那日目送云莺随皇帝去狩猎,碧梧和碧柳便始终未能与云莺见面。 皇帝遇刺之事她们身为宫人所知甚少,心下始终惶惶。 随大队人马回来宫中以后,纵然晓得云莺在勤政殿,可未见到人也终究是难以安心的。 直至今日,终于在月漪殿等到云莺回来。 “奴婢见过娘娘,娘娘万福。” 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碧梧和碧柳亲眼见到毫发无损的云莺,欢喜之余又齐齐向她行跪拜大礼。 月漪殿一众宫人跟在她们两个大宫女身后也深深拜下。 发现碧梧和碧柳都瘦了一圈,云莺晓得她们这些时日定然寝食难安,当下连忙与她们免礼,让她们起身。让宫人将从勤政殿带回来的那些衣物交给碧梧和碧柳,阿黄也让照看的小宫人牵下去,云莺又道:“有什么话进去再说。” 碧梧和碧柳点点头,便要簇拥云莺进去殿内。 却在这时,又瞧见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夏江领着一众宫人过来了。 “娘娘,是夏江公公。”碧柳小声提醒云莺。 云莺闻言转过身来,看着夏江走近。 夏江是来传皇帝的圣旨的。 前脚云莺才回月漪殿,后脚旨意下来,可见皇帝早有安排。 一句“护驾有功”,云莺便自从三品的贵嫔被晋封为正二品的顺仪,随之赏赐下来的奇珍异宝、绫罗绸缎更琳琅满目,数不胜数,叫人目不暇接。 以贵嫔之位居一宫主殿实乃僭越,被晋封为淑顺仪后则是有这个资格的。 不过对云莺而言无甚差别,左右在此之前,她也不曾因为迁居月漪殿生出过惶恐不安之心。 月漪殿上下的宫人却个个又惊又喜。 这道圣旨便如一颗定心丸,叫他们看得分明——他们如今伺候的这位娘娘圣宠少不了。 碧梧和碧柳本因云莺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而心口酸胀。 转眼叫这道晋封的旨意闹得只记得高兴。 “娘娘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直到送走夏江,将云莺迎入月漪殿,碧梧和碧柳才真情流露,无不是鼻尖泛酸,眼眶泛了红,又压不住嘴角的笑。 云莺一笑,在罗汉床上坐下来:“既觉得好,怎得还哭鼻子?” 碧柳听言顿时拿双手捂住滚烫的脸颊,笑吟吟说:“是太高兴才这般的。” 两个大宫女这些日子互相支撑、互相依靠、互相宽慰,情谊更比以往。碧梧当下帮着碧柳解释道:“碧柳之前担心娘娘,食不知味、睡不安寝,日日念叨不能在娘娘身边服侍,不知娘娘好不好。如今娘娘平安回来,她才欢喜得在娘娘面前失了仪态。” 碧柳又笑:“娘娘别听碧梧这样说,她何尝不是为娘娘日夜担忧?” 碧梧嗔怪看她一眼:“总之娘娘平平安安便是最好。” 云莺心里却是有些动容的。 虽说她们主仆有别,但人心皆是肉长的,她们是真心实意挂念着她。 “我无什么大碍,往后也不必担忧,你们都把心放回肚子里。” “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宽慰过碧梧和碧柳两句,云莺又问:“近来后宫可发生过什么事?” 她之前被困勤政殿,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 待在勤政殿,知不知道也没有差别,回来月漪殿总不能继续两眼一抹黑。 “近来不曾有什么事。”碧梧认真回想过才回答云莺,顿一顿又说,“之前有宫人碎嘴,被太后娘娘知晓,便即命人拖下去乱棍打死了,后来都安安分分的。” 再多的话却不方便提。 前些时日宫里宫外一样人心浮动,皆因皇帝陛下遇刺重伤的传闻,且她家娘娘又一直在勤政殿。 直至今日晨早郯王谋逆的消息传遍后宫。 即使隐约晓得是怎么回事,牵扯到这样一桩朝堂大事,终是不便议论的。 云莺倒也明白了。 太后娘娘雷霆万钧、令行禁止,宫人们也罢,妃嫔们也罢,说到底不敢胡乱造次行事。 不过等皇帝陛下身体无碍的消息连同晋封她的旨意传遍六宫后,在妃嫔中定然是要掀起波澜的。 “护驾有功”四个字,确实很重。 毓秀宫,昭熙殿。 云莺被晋封为正二品淑顺仪的消息传来,娄嫣愣怔中失手打翻茶盏。 滚烫的茶水将她手背烫红,她却似浑然不觉。 大宫女连忙上前查看娄嫣手背情况,一面吩咐小宫女收拾桌面狼藉,一面命去拿治烫伤的膏药来。才吩咐下去,余光瞥见一道身影,定睛一看,当即福身行礼:“奴婢见过贤妃娘娘,贤妃娘娘万福。” 娄嫣回过神,抬眼望向贤妃的同时也站起身规矩与贤妃行礼:“臣妾见过贤妃娘娘。” 贤妃扫一眼殿内的景象便明白怎么回事。 “娄昭仪免礼。” 上前去扶娄嫣起身,又看一看她发红的手背,贤妃催促小宫人取药膏来。 “怎得这样不小心?” 贤妃示意大宫女素玉打开药膏,想亲自帮娄嫣擦药,却被娄嫣拒绝。 “万万不敢让贤妃娘娘为臣妾做这等事情。” 娄嫣抽回手,请贤妃入座,吩咐奉茶才让大宫女上前帮她擦药。 她们关系变得疏离也不是一日两日。 贤妃知道娄嫣为着初良妃之事心里依然有疙瘩,而她今日过来昭熙殿,正是帮娄嫣消除这疙瘩。 当下没有勉强,直到娄嫣上完药、宫人奉上茶水以后,贤妃方道:“娄昭仪,有几句话,我想单独同你说。”见娄嫣抿一抿唇,不怎么乐意,她便添上一句,“是与淑顺仪有关的事情。” “淑顺仪”几个字令娄嫣瞳孔微缩。 约莫半年前才入宫的新人,今时今日便已然得封正二品顺仪,不仅得陛下宠爱,又护驾有功…… 护驾有功。 单凭这么四个字,哪怕云莺日后不再得宠,这后宫也必定有她一席之地。 她这个昭仪往后在云莺面前怕也得低着头了。 可笑最初她信誓旦旦,以为要不了多久云莺便会失宠。 贤妃一提云莺,娄嫣同样明白过来贤妃亲自前来昭熙殿的原因。 她们……不能再这样内讧下去。 “你们都退下。” 娄嫣侧眸,出声屏退殿内的宫人,待剩她和贤妃,她看着贤妃问,“不知贤妃娘娘有何指教?” 云莺被晋封淑顺仪的消息也传到听雨楼。 顾蓁蓁听闻此事,尤其那句“护驾有功”,先是一惊,继而恨不得咬手帕。 她当初怎么便那么蠢,怎么便反复得罪过云莺呢?云莺如今毫无疑问很不喜欢她,更肆无忌惮拿波斯犬欺负过她,眼见云莺步步高升,她真不知道自己往后在宫里会过什么日子。 原本以为有贤妃做靠山,谁知道贤妃竟然…… 如今想离了贤妃,又害怕被报复,凭借贤妃那样的手段,那样的心狠手辣,她如何扛得住? 顾蓁蓁越想越觉欲哭无泪。 现下若问她认为妃嫔中谁可以对抗贤妃,她会毫不犹豫选云莺。 可她早已把云莺得罪狠了,活似怎么走都是死路一条。 怎么办? 顾蓁蓁痛心许久,决定舍下脸面,去向云莺赔罪,不奢求云莺原谅她,起码放她一条生路。 打定主意的顾蓁蓁亲自去小库房挑两件厚礼。 未曾想半道上迎面撞见贤妃的轿辇。 “顾美人这是要去何处?” 贤妃视线扫过顾蓁蓁的大宫女手中捧着的匣子,“是去月漪殿贺喜?” 听着贤妃温柔的声音,感觉到贤妃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顾蓁蓁头皮发麻,直觉得脖子也凉飕飕的。她心中害怕,呜咽一声,委屈道:“嫔妾不能不去祝贺。” ? 42、宽宏 顾蓁蓁委屈的样子令贤妃微怔过后又不由得弯了下唇。 她特地从轿辇上下来, 执着顾蓁蓁的手:“淑顺仪倒也不像是那等不讲理的人,你莫太害怕。” 顾蓁蓁和云莺之间有些龃龉也可谓人尽皆知。 尤其发生过顾蓁蓁被波斯猎犬追着狂吠的那一桩事情。 贤妃正是记起这些事才立时明白过来顾蓁蓁为何如此的委屈,又为何说自己不能不去祝贺。如今云莺位居正二品顺仪,顾蓁蓁仍是正五品的美人, 不怪她会慌。 “淑顺仪才被晋封, 想来心情正好,且前去恭贺的妃嫔定也不少。” “你是去祝贺的, 应不会被刁难。” 贤妃温声宽慰着顾蓁蓁, 抬手帮她正一正发间的簪子:“我也备下一份厚礼,正要让素玉代我送过去。”言下之意, 待会儿她的大宫女会去月漪殿, 无论云莺做什么、说什么, 皆可从旁做个见证。 然而此刻难生动容的顾蓁蓁只是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 “如此便是最好了。” 不一时,顾蓁蓁目送着贤妃的轿辇回朝晖殿。 直到目之所及再也瞧不见贤妃身影, 她紧绷着的心弦才敢松懈下来。 顾蓁蓁轻抚胸口,感觉一颗心怦怦乱跳,不禁用力咬了下嘴唇。 贤妃的安抚之言对她全无用处。 放在从前,她只会心生感激, 只会觉得贤妃温柔细心,现下再生不出那样的想法。这些表面温柔的背后,不知藏着多少淬毒的利器,轻易便能取她的性命。 何况,这些柔声宽慰对她来说难道不熟悉么? 顾蓁蓁想起当初她们扳倒陈贵嫔,受尽陈贵嫔折磨的人唯有她一个罢了。 那个时候贤妃称病不出,对陈贵嫔的言行举止默许放纵, 而她为着贤妃得罪过陈贵嫔, 便首当其冲, 几乎日日被陈贵嫔寻着借口罚跪,跪得膝盖伤痕累累。白玉膏再好也抵消不了她那时曾吃过的苦、受过的伤、忍过的恶言恶语。 只怕在贤妃的眼里,她无非是当时一颗颇趁手的棋子。 她有用处,少不得对她温声软语,待哪日贤妃觉得她没有用了呢?下场多半比吕淑清都更不如! 可怜她当时蠢笨不堪,一心认为贤妃对她好,那么她对贤妃好、为贤妃鞍前马后理所应当。若非偶然知晓……许被贤妃亲手陷害仍不知怎么一回事,且会巴巴盼着贤妃救她,对贤妃毫无怨怼之心。 顾蓁蓁想到那样的可能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事到如今进退两难,她该如何自保? 想着,顾蓁蓁又用力咬了下唇。 不管怎么样,她赶紧过去月漪殿和云莺赔罪才是正经。 但到得月漪殿后,顾蓁蓁便晓得自己来迟了。 殿内已然坐得不少的人,孟充仪、姜贵嫔、沈婕妤、崔婕妤、谢宝林…… 踏入殿内,一双双眼睛朝她看过来,那些目光里都含着疑惑,似乎奇怪她为何出现在此处,顾蓁蓁脸颊滚烫,上前与坐在上首处的云莺行礼:“嫔妾见过淑顺仪。”又与其他妃嫔一一请安,最后受了谢宝林的礼,厚着脸皮落座。 云莺而今确实更喜欢清净。 但不知是否在紫泉山折腾过一场又在勤政殿憋得狠了,今日有妃嫔来贺喜,她却很乐意见一见。 即便看顾蓁蓁,也比往日更顺眼些。 尤其她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眼底流露出敬与怕,分明害怕自己从前做下的蠢事带来祸患。 云莺慢慢喝一口茶,听顾蓁蓁涨红着一张脸说起前来贺喜,也听她命大宫女翠梅奉上捎来月漪殿的贺礼。碧梧上前从翠梅手中将贺礼接过来,匣子打开后,不动声色稍事检查过方才送到云莺面前。 顾蓁蓁出手格外阔绰。 一对羊脂白玉佩洁白莹透、质地细腻温润,光瞧一眼便知料子极好。 但除去这对玉佩外还有一副画。 画卷徐徐展开,竟然是一副《猎犬图》。 云莺抬眸看向顾蓁蓁,似笑非笑,觉出她视线的顾蓁蓁脸颊愈发滚烫,拿不准这笑是什么意思。 “这可是李副使的《猎犬图》真迹?!” 最喜诗词歌赋、文墨书画的崔婕妤头一个辨认出这幅画作。 她面上立时浮现欣喜之色,起身莲步轻移至画卷前,一面细细观摩一面笑意愈盛:“李副使的《红芙蓉》与《白芙蓉》虽最为人津津乐道,但其画多艺精,画作通常将活物刻画得细致入微,生动鲜活,这幅《猎犬图》更是其不多见的晚年精良之作。” 崔婕妤笑着说起这幅《猎犬图》的来历。 顾蓁蓁如遇知己,连忙道:“是了,正是李副使的真迹,嫔妾念及淑顺仪喜爱波斯猎犬,便将其翻找出来。” 说话间不忘去留心云莺的表情。 只盼云莺满意这幅画,往后对她施舍个好脸。 崔婕妤口中的“李副使”,云莺也知晓,其《风雨归牧图》、《雪树寒禽图》亦颇有名气,而《红芙蓉》与《白芙蓉》两幅画更是举世公认水平极高。李副使驾鹤西游已有数十载,其画作流传于世的不多,顾蓁蓁手里的这幅《猎犬图》价值千金,此番拿来向她献殷勤,可谓是忍痛割爱。 云莺更觉得好笑。 她不是投靠贤妃神气得很吗?怎得突然改性愿意低头? 换作旁人,云莺可能会猜测这个人别有所图。但因为是顾蓁蓁,凭她的脑子,那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如若贤妃背后指点顾蓁蓁这么做,她绝不可能表现得如此诚心,那么便只能是她自己的想法。 有意思。 云莺心下一哂,顾蓁蓁这些日子是发现了什么?抑或是知道了什么? 顾蓁蓁见云莺只笑不说话,更忐忑不安。 她眼巴巴望向云莺问:“淑顺仪……觉得此画如何?” 云莺但笑:“顾美人破费了。” 便如往常那样懒得给顾蓁蓁脸色和难堪,客客气气将贺礼收下。 顾蓁蓁却不知自己该不该松下一口气。 没有得云莺更多的话,唯有先行坐回去陪其他人喝茶。 沈文茵安静看着顾蓁蓁近乎笨拙地尝试讨好云莺,也看云莺面上辨不出对顾蓁蓁究竟何种态度。 她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茶水,嗯……今日泡的茶不是敬亭绿雪。 众人又闲聊得片刻,贤妃身边的大宫女素玉代贤妃前来向云莺贺喜。 贤妃命大宫女送来的贺礼是一支赤金累丝青玉镶红蓝宝石牡丹簪与一对赤金石榴耳坠。 那支牡丹簪工艺精湛,华丽得只一眼便叫人挪不开眼。 可心思玲珑的妃嫔心里晓得更要紧的其实是那对赤金石榴耳坠。 石榴向来有多子多福之意。 这对赤金石榴耳坠当初是皇帝赐下,如今贤妃赏赐给云莺,倒显出两分掌管六宫的气势来。 云莺对此无什么感觉。她也不会盼着要个孩子傍身,以她的情况不要孩子才是正经。否则哪怕有幸保下来,将来她先去了,倒要让她的孩子认别人当母妃。 何况贤妃只是贤妃,终究不是皇后。 后宫妃嫔诞下的皇嗣皆要喊皇后娘娘一声“母后”,认皇后娘娘为嫡母,但这些与贤妃到底没什么关系。 便无非是暗暗告诫一句,先诞下皇嗣的那个妃嫔未必是她云莺。 若她受了刺激,暗暗较劲,怕正中贤妃下怀。 “谢贤妃娘娘恩典。” 云莺平静谢恩,让碧梧将贺礼收下又让代自己去送碧柳行礼告退的素玉。 殿内来贺喜的妃嫔们自然不会去提那些。 众人陪云莺说说笑笑,喝得两盏茶后便陆陆续续起身告辞而去。 顾蓁蓁走得不情不愿。 她一直留心着,云莺后来连看也不看她一眼,这个样子是不是因为根本看不上她送的贺礼? 是嫌她诚意不足? 是认为往日那些事情她做得太过分,轻易不愿意原谅? 顾蓁蓁感觉脑海里有数不清的念头搅在一起,直令她思绪变成一团乱麻,而她在其中艰难抓住的一丝想法便是须得让云莺知道,她这一次是十分诚心来道歉的。 从月漪殿出来的顾蓁蓁认真想一想,打定主意今日要让云莺彻底明白她的诚心,索性又折回去。 而这个时候云莺已经挪到罗汉床上去懒散斜倚着休息。 “顾美人还有事?”云莺眼也不抬懒懒问道。 听言,顾蓁蓁越发确信自己的诚心云莺根本不相信,她咬咬牙,忍着羞耻说:“淑顺仪,往日嫔妾不知礼数,多有冒犯得罪之处,还请淑顺仪大人大量海涵。” 云莺便笑:“不知顾美人指的哪一桩?” 顾蓁蓁愣一愣,听云莺又问,“是在我面前炫耀陛下的赏赐,还是一口咬定我陷害你落水,抑或是……” 不等云莺一一数落完,顾蓁蓁已涨红着脸:“往日都是嫔妾的错。” “唯望淑顺仪见谅,往后嫔妾定然再也不无礼造次。” 云莺依然笑着,兀自道:“抑或在太后娘娘面前告状那一回。” 顾蓁蓁:“……” 连那次是她在周太后面前挑唆云莺都一清二楚,顾蓁蓁恨不能在云莺的面前跪下求饶。她两腿发软,站立不足,但云莺一个示意,碧梧便上前将顾蓁蓁扶稳了。 “其实顾美人不必如此。” 云莺勾了下嘴角,“我这个人最是宽宏大量,最有好生之德。” 这话落在顾蓁蓁耳中,她立时想起云莺如何让那只波斯犬欺负她的事,便听来实在叫她觉得有些不要脸,却不敢反驳。沉默中再想,又觉得自己的脖子凉飕飕——那样欺负她也能叫宽容大量,不宽宏大量起来,会是怎么个做派? 正当顾蓁蓁惊魂不定、不知所措时,碧柳进来禀报:“娘娘,太后娘娘派人送贺礼来了。” ? 43、喜欢 “请进来。” 得知周太后派人送来贺礼, 云莺吩咐碧柳一声,起身时又看一眼顾蓁蓁。 而心神慌乱的顾蓁蓁脑子尚算清醒,立时看懂云莺的这记眼神。 她识趣福身道:“嫔妾先行告退。” 云莺颔首,顾蓁蓁便老老实实从殿内出来了。 行至廊下她也遇见得周太后吩咐前来月漪殿的徐嬷嬷。 徐嬷嬷虽是周太后身边的人, 一向得妃嫔们敬重, 但从无妄自尊大的时候,因而瞧见顾蓁蓁, 也与她见了个礼。顾蓁蓁忙回以一礼, 寒暄两句才同徐嬷嬷分开。 顾蓁蓁带着大宫女翠梅离开月漪殿。 直至走出云溪宫的地界,她方仔细回想徐嬷嬷身后的小宫人捧着的贺礼。 “是蜀锦。” 顾蓁蓁自顾自呢喃着。 她的大宫女听言好奇问:“娘子在说什么?” 顾蓁蓁回过神来, 却没有回答这话, 她抿一抿唇, 眸光闪烁两下。 太后娘娘赐给云莺的贺礼里有两匹蜀锦。 蜀锦一样名贵,而除去蜀锦外另还有其他的赏赐, 这些东西便足见太后娘娘对云莺的喜爱。 不仅有皇帝陛下的恩宠,而且有太后娘娘的认可与喜爱……云莺往后在宫里的日子,怎么可能不好过呢?偏她到得如今才看清云莺其实这般有手段,早知如此, 当初她也不至于会蠢到…… 顾蓁蓁想起那些旧事又后悔不迭。 再想起云莺刚刚的态度、想起云莺的那几句话,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另一边。 徐嬷嬷被碧柳请进殿内,便同云莺见了个礼。 云莺吩咐赐座奉茶,徐嬷嬷连声推辞,转而笑道:“奴婢得太后娘娘吩咐,特地前来恭祝淑顺仪晋封之喜。”便让小宫女奉上贺礼,又一笑道, “这是太后娘娘亲自挑的两匹蜀锦, 太后娘娘说淑顺仪天生丽质, 又是如花似玉的年纪,这般花色定然衬淑顺仪。” “太后娘娘费心了。” 云莺莞尔而笑,有礼有节,“臣妾谢太后娘娘恩典。” 徐嬷嬷之后面带笑意又同云莺说得一会儿话,推脱要去与周太后复命不便久留,开口告辞。 云莺便让扆崋碧柳代她相送,看着徐嬷嬷出去了。 周太后赏赐下来的除去两匹蜀锦以外还有一对玉如意并些首饰簪子。 这份礼也是重的。 之前在勤政殿时云莺和周太后见过面,而今日周太后有赏赐下来,亦像对她此番表现感到满意。这又大约得益于皇帝没有让郯王当真掀起风浪,一场可能的混乱消弭于无形,太后娘娘想必正高兴。 “将东西都收起来。”云莺思忖间吩咐碧梧和从殿外进来的碧柳,复道,“一会儿替我梳妆,我要去永寿宫向太后娘娘谢恩。” 临到去永寿宫之前,云莺命人去内侍监请个人来取画拿去装裱。 她也带上阿黄一起去面见周太后。 有许多话不便说也不必说。 去向周太后谢恩的时候,云莺没有提与郯王有关的事,连同秋狩期间的那场刺杀也是一样不提。 她只和周太后聊起阿黄猎回来的那只白狐,说起紫泉山行宫的温泉热汤。 周太后似喜欢听这些,留得云莺许久才允她回月漪殿。 而当云莺回到月漪殿之际,内侍监的大太监杜公公已经先过来候着。知云莺的轿辇将至,他提前候在廊下,待云莺从轿辇上下来时,他几步迎上去,陪着笑脸:“奴才见过淑顺仪,淑顺仪万福。” 云莺看他一眼:“怎得杜公公亲自过来了?” “淑顺仪有所吩咐,奴才岂敢怠慢?自当亲自过来听候娘娘吩咐。”杜公公不无殷勤,躬身道。 云莺笑容淡淡,不置可否说着:“那便有劳杜公公。”她入得殿内,在罗汉床上坐下,命人为杜公公赐座奉茶,又让碧柳去将那副皇帝所作的波斯猎犬图取来。 当下不经意瞥见殿内多出个鸟笼子。 那鸟笼玲珑精美,用的是上好的紫檀木,雕刻着缠枝瓜果,最要紧的是鸟笼里面有一只漂亮的绿羽绯胸鹦鹉。 云莺朝那鸟笼多望去几眼。 杜公公见状,起身去将那只鸟笼子提至云莺面前,也不开口,单单逗弄两下笼子里的鹦鹉。 “娘娘万福!娘娘万福!” 这只鹦鹉很快张着嘴叫唤起吉祥话,碧梧和碧柳皆被它给唬了一唬。 纵然晓得鹦鹉能够学人说话,亲耳听见又是另一回事。 碧梧和碧柳暗中好奇打量起那鸟儿。 杜公公最在意的自是云莺。 然而他觑着云莺表情,不见好奇与欣喜,心下不由打了个突突。 “淑顺仪……以为这只鹦鹉如何?” 杜公公斟酌几息,陪笑问。 云莺手指搭上罗汉床榻桌上的一只青花瓷茶盏,斜睨杜公公,嘴角微弯。 “杜公公认为我应当以为它如何?”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令杜公公觉察出云莺不快。 他便立刻收起脸上的笑,佯怒:“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竟胡乱往娘娘的跟前送这等玩意。” “奴才这便将其带回去。” 骂过以后,杜公公重新摆出笑脸,“娘娘千万别同那等蠢人计较。” “也是一片好心。”云莺面上依然笑着,随即不紧不慢端起茶盏喝一口茶水,徐徐道,“只是我养着波斯庡?犬,是因那是陛下赏赐,对旁的活物倒没那份耐心。” “是,是。” “娘娘时间金贵,如何能浪费在只鹦鹉上?” 杜公公便又说得几句恭维的话。 未几时,他捎上皇帝那副画、带上那只鹦鹉,恭敬向云莺行礼告退。 云莺面上的笑容也淡下去。 她轻哼一声,半晌面上才又有淡淡的笑。 “只是一只鹦鹉罢了,娘娘不必为那等没有眼力见的人不快。”碧柳走上前,为云莺捏肩捶背。 云莺懒在罗汉床上,轻轻打了个哈欠:“晚些记得给阿黄添只鱼。” “是。”碧柳含笑应声道。 应付过许多妃嫔又去过一趟永寿宫的云莺便懒怠再说什么。 那只鹦鹉实则并未怎么惹她不高兴。 但这种能学人说话的活物,无论多有趣却都一样是不能留下的。 今日听着“娘娘吉祥”觉得有趣,他日若在皇帝面前冒出什么大逆不道之言便容不得她分辨了。她可不会为了一时的新鲜有趣在自己身边埋下这么个隐患。 自勤政殿回到月漪殿,且被晋封为淑顺仪的云莺恢复往日悠闲。 她虽悠闲,但赵崇却忙得废寝忘食。 为着尽快将郯王一党审理完毕,他又有读心之术,少不得时常亲力亲为。 是以待赵崇从繁杂朝事以及处置郯王乱党的一干事宜中真正抽出身,已然过得一个多月的时间。 其实每次忙至夜深,沐浴梳洗过后躺在床榻上,他便不时记起云莺。 也记起云莺在勤政殿陪着他的那些日子。 可到底抽不出空闲去月漪殿看她。 唯有吩咐夏江命人往月漪殿送些她爱喝的敬亭绿雪抑或进贡的林檎、橘子、柚子之类的果子去。 这一日,关乎郯王犯上作乱诸事已快要处置完毕,朝堂上也无别的什么大事,赵崇批完奏折时辰尚早,便去永寿宫陪周太后用膳。待从永寿宫出来,暮霭沉沉,棉絮一般的雪片在天地之间胡乱飞舞着。 “陛下,下雪了。” 夏江从旁低声说得一句,继而从小宫人手里接过一把紫玉骨伞。 而后在赵崇踏出廊下同一刻,玉骨伞被擎在皇帝头顶。 又看一眼风中的细雪,赵崇上得御辇,平静吩咐道:“去月漪殿。” “娘娘,外面下雪了。” 碧柳将刚换上新炭的紫铜鱼戏莲花袖炉塞到云莺手中,语气几分欢喜。 天气冷下来后,云莺越发不爱动弹。 她抱着袖炉歪在早已铺上软垫的罗汉床上,听闻下雪也是淡淡的:“过些日子定然更冷。” 碧柳也知自家娘娘畏寒,每逢冬日便觉得日子很难捱,当下只笑着道:“下雪的日子却最适合吃些暖乎乎的东西,明日一早奴婢让小厨房煨上羊肉汤,再准备个羊肉锅子,配上些新鲜的涮菜,甭管下不下雪都能吃出一身汗来。” 大冷天也光剩下这点指望。 云莺面色稍霁,轻轻颔首,略点几样菜:“炸些酥肉,做些鱼丸,现擀的面条也要,再来一壶温好的果酒。” “是,明早奴婢也会记得让他们送些青菜、鲜笋来。” 碧柳执壶替云莺添茶,笑吟吟接话。 云莺听碧柳提起鲜笋便笑得两声。 犹记得数月前住在清竹阁,她还想过等冬天能叫人去挖笋来吃。 笑意尚在脸上,云莺便听见廊下响起小宫人行礼请安的声音:“奴婢(奴才)见过陛下。” 几息时间,赵崇从外面进来了。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被碧柳扶着从罗汉床上下来的云莺捧着袖炉不放,冲皇帝福身行礼。 “爱妃免礼。” 赵崇上前虚扶云莺起身,一面打量云莺一面笑问,“在廊下便听见爱妃笑声,何事这般高兴?” 云莺随赵崇入座,如实回答:“碧柳说起明天吃羊肉锅子要让人送鲜笋来,臣妾记起之前住在清竹阁时惦记着冬天那竹林里应当有笋可挖,而今却吃不上了。” 听着云莺的话,赵崇抬手示意殿内宫人退下。 又见她惦记要吃羊肉锅子,继续不动声色打量她两眼,伸手摸一摸她的脸,忍不住笑。 往前纵然一个月不入后宫、不见云莺也从不觉得如何。 如今感觉太久没有见面,下意识想细细瞧一瞧她,于是发现…… “几日不见,爱妃似乎圆润了些。” 赵崇忍笑再摸了下云莺比往日略丰润两分的脸颊,确信他的爱妃是长了肉。 云莺听见皇帝这话便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不想看她胖,倒是别今日橘子、明日柚子地差人送来月漪殿啊! “近来天气冷,臣妾不爱动弹又吃得多才长胖一圈。” 心下腹诽的云莺面上好脾气应。 熟悉的、几分娇蛮的腹诽传入赵崇耳中,直令他失笑,同样令他心里生出一种熨帖的感觉。他握一握云莺的手,弯着唇道:“爱妃之前太过瘦弱,如今这样朕瞧着很好,便是再长胖两圈想来也无碍。” 云莺心道,大可不必,再胖上两圈,之前新做的冬衣怕是要穿不上。 她面上依旧好脾气道:“陛下这样说臣妾便宽心了。” 殿内生着炭盆,也按照云莺吩咐生个小炉子。 小炉子上铜炉里烧着热水,炉子周围离火远些的地方摆着圆滚滚的橘子。 云莺取干净的茶盏替皇帝泡茶,又取几个烘烤得热乎乎的橘子。 她一面给皇帝剥橘子一面问:“陛下可曾用过晚膳?” 又说,“却不知陛下今日得闲来,也不曾提前吩咐小厨房备下些吃食。” 想到自己许久未入后宫,而之前云莺从勤政殿回月漪殿时他允诺过得闲会来看她,心觉自己有所食言的赵崇心底生出些歉意。他温声开口:“朕去陪母妃用过晚膳才过来的,不必折腾。” 顿一顿,赵崇说:“这一个月,朕手里的事情颇多。” 话出口之后反倒恍惚,他是在向她解释? “陛下有许多事要忙,臣妾怎会不知?”云莺“体贴”说着,将剥好的橘子搁在白瓷碟子里,送到赵崇的面前,“这橘子甜得很,陛下尝一尝?” 赵崇看一眼面前的橘子,一时噤声。但他心口莫名有些闷堵,只这样小小的情绪在橘子入口以后被轻易忽视。 烘烤过的橘子吃起来没有凉意。 入口只感受到一种属于橘子的香甜滋味。 品尝过云莺亲手剥的橘子,赵崇嘴角微翘:“的确很甜。”便慢条斯理将两个橘子全都吃光了。 期间又发现殿内挂着当初他为阿黄亲笔所作的那副画。 净过手后,赵崇抬脚走到画前:“爱妃便将朕的画挂在此处?” 云莺跟过去问:“陛下觉得不妥当吗?” 内侍监将皇帝的这幅画装裱好后又小心送回来月漪殿。而认真研究过一番,云莺命人把这幅画挂在十分显眼的位置,来月漪殿的妃嫔个个都见过。 赵崇想起云莺曾经说过要日日观摩学习。 彼时以为那句话单纯为着从他手里把这幅画要过去,未曾想她当真将画挂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地方。 念头闪过,赵崇心底一荡,转过脸望着云莺:“看来爱妃很喜欢?” 云莺笑:“臣妾自然是喜欢的。” 无论如何也是皇帝陛下真迹,堪比镇宅之宝。 怎么不喜欢? 赵崇听见云莺的心声却无奈失笑。 合着是当成辟邪之物了…… 也罢,也罢。 赵崇从善如流自我开解,能辟邪镇宅,不也至少得认定他有浩然正气么? 天冷下来,安寝的时辰也变得更早了些。 待到戌时附近,沐浴梳洗过的云莺和赵崇便已躺到床榻上。 云莺每逢冬日时常手冷脚冷,旁边躺个气血旺盛的皇帝,浑然像多出个暖炉。因而被赵崇抱在怀里,周遭暖融融的一片,云莺只觉得颇惬意舒适。 赵崇低头看一眼怀里逐渐昏昏欲睡的小娘子,似不经意问:“爱妃的生辰是不是快到了?” 其实从永寿宫出来时,他便记起这件事。 当初他问过云莺,云莺没有直言,道须得京城下起大雪才近了。 见今日下起雪,他也记起云莺说过的话。 云莺在赵崇怀里哼哼了声:“还有些日子才能到的。” 赵崇又问:“是哪一日?” 思绪变得昏昏沉沉的云莺听皇帝连连追问,无意识往皇帝胸前埋一埋脸,含糊回答:“是廿六……”而赵崇想着这个日子,说有些时日,也不过十来天而已。可想再追问她想要什么生辰礼,便发现她趴在自己身前已是一动不动。 生辰礼物…… 赵崇扯一扯锦被,将云莺裹得更严实,自顾自想,赏赐些奇珍异宝,怕她也不会多么高兴。 论起来,她入宫以后最高兴的应当便是中秋那日得见父母亲人。 甚至事后惦记着要对他投桃报李…… 不觉也记起云莺彼时想如何对他“投桃报李”,赵崇一笑,搭在她腰间的手掌往下,便在她屁股上轻拍了下。怀里的人在睡梦中扭动了下身体避开他的动作,却叫赵崇迅速明白何谓自讨苦吃。 未免“擦枪走火”,赵崇自觉将手掌收回来。 但他随即认真琢磨过片刻,对于云莺这一份生辰礼,心里生出主意。 翌日晨早,云莺是被从被窝里揪起来的。 皇帝陛下不知温柔体恤,即便她尚且在睡梦中也冷漠无情强行将她喊醒,要她服侍他洗漱梳洗。 云莺被迫顶着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起身。 服侍皇帝乃是后宫妃嫔职责所在,因而她心里没有太多的抱怨,只想赶紧把皇帝送走,好睡一个回笼觉。 赵崇看云莺迷迷瞪瞪却事事有条不紊,心下稀奇,同样觉得她无比可爱。临到要走,他含笑俯身吻了下云莺的眼睛:“时辰还早,爱妃可以再睡上一会。”沉吟中又对云莺说,“爱妃的羊肉锅子,朕傍晚过来陪爱妃一起品尝。” 这是今天也会来月漪殿的意思。 云莺唯有应下的份,随后送赵崇离开去上朝,回到里间,她便钻回依旧暖和的被窝里躺着。 冷天催人眠,哪怕少了皇帝这个暖炉,云莺照样很快沉沉睡去。 不过皇帝到底没有蹭上云莺的羊肉锅子。 因为下朝后不久,便有郯王在宗人府自戕的消息传来。 关押郯王的地方自没有那等伤人利器,但念着郯王终究是他的皇叔,赵崇没有对他上枷锁铁镣。而郯王正是利用行动方便,寻机骗了侍卫进来,夺去其中一名侍卫长刀。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自戕的方式就此了结自己的一生。 郯王的自戕又招来许多事。 赵崇有事要忙,未能如愿陪云莺吃羊肉锅子,只命御膳房送去了牛肉、羊肉、糕点之类的。 这也是告诉云莺无须介怀郯王自戕之事。云莺明白其中因由——郯王犯上作乱,岂有特地为这样的人伤怀哀悼之理?故而她吃这顿羊肉锅子吃得十分安心。 复过得两日。 赵崇正在勤政殿批阅奏折时,夏江进来禀报说贤妃和良妃求见。 “什么事?”赵崇头也不抬问。 夏江恭敬道:“贤妃娘娘说是为淑顺仪生辰如何操办前来请陛下示下。” 赵崇便召见了贤妃和良妃。 待她们说明来由,赵崇方淡淡道:“淑顺仪却不是爱热闹的性子,天气又冷,便不必特地摆酒折腾了。她才晋封不久,朕届时赏她些东西便是。” 直到从勤政殿出来,贤妃和良妃才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又在轿辇离开勤政殿的地界后,贤妃示意宫人略等一等良妃,两个人的轿辇慢慢并行走着。 赵崇的反应不在贤妃和良妃的预料。 她们本以为,以皇帝陛下如今对云莺的宠爱,便是要为云莺的生辰宴大操大办上一番也不为过。 可是皇帝竟说不必摆酒折腾了。 这又是何意? “说来听闻入冬之后,不碰上天气晴好的日子,淑顺仪也不怎么愿出来遛波斯犬,大抵是她当真不喜这般天冷折腾罢。”良妃仿佛在尝试着理解皇帝心思。 贤妃也笑得无奈:“寻常逢妃嫔生辰,总归是要摆上一桌酒,大家一起热闹热闹的。但陛下既已发话,只能如此了。” 良妃点点头。 两个人对着无奈过少倾,才一个回去朝晖殿,一个回去无双殿。 皇帝说云莺生辰不必操办酒宴的消息直到生辰当天才传到云莺的耳朵里。 贤妃和良妃的大宫女一起来送生辰礼,顺便带来消息。 “娘娘……”送走人后,碧柳回到殿内,有些气呼呼的,“想是早已请示过陛下,却直到今日才告诉娘娘。” 云莺摇头失笑:“若要操办生辰宴势必得提前准备。” “这不是早有预料的事情么?” 对于云莺而言,皇帝说她嫌天冷不愿意折腾,也没有什么不对。 她同样没有陪着后宫大小妃嫔们作戏的兴趣。 云莺自己想得开。 收下皇帝命人送来的生辰礼也面色如常,不想其中夹杂一封皇帝的信笺。 说是信笺,上面却只两个字—— “等朕。” 云莺:“……” 她不清楚皇帝有什么把戏,对此没有多少期待,同样没有顺从他的意思专程等着他的想法。 碧梧和碧柳却留着心。 皇帝未到,晚膳便迟迟不让小厨房送来,只让云莺吃一碗牛肉汤垫一垫。 可是一碗牛肉汤没有吃完,皇帝倒是过来了。 云莺不得不搁下瓷勺,起身与赵崇见礼,被赵崇直接将手握住。 “朕带你去个地方。” 赵崇觑一眼那碗牛肉汤,伸手让夏江递来件玄色斗篷,他一面帮云莺披上斗篷、戴好风帽,一面神神秘秘说。 ? 44、心意 云莺尚在回味那碗热气腾腾牛肉汤的鲜美滋味, 便被赵崇拿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带出月漪殿塞进软轿中。 而赵崇与她同乘软轿。 不甚宽敞的软轿因此变得有些挤。 云莺和赵崇紧紧挨在一处,手里被他塞过来她的紫铜鱼戏莲花袖炉。 手指默默搭在温暖袖炉上的云莺偏头去看身侧的皇帝。 她本该问一问他们是要去哪儿,可转念又觉得没有太大的必要。 去哪儿也不由她。 既皇帝陛下自有安排, 她听凭“处置”便是。 云莺便在沉默中收回视线。 赵崇却在这个时候朝她看过来, 并抬手揽住她的肩膀,带着她坚持不懈往自己身边靠一靠。 云莺又抬一抬眼。 随即听见皇帝压低声音问:“不是说好了等着朕吗?” 分明约定好等他来月漪殿。 她竟喝起牛肉汤, 是不信他会过来? 云莺闻言只觉得茫然和摸不着头脑:“臣妾不是在等陛下吗?” 难道她不是一整日待在月漪殿哪也没去? 赵崇轻哼, 手臂又收紧,让云莺不得不靠在他的身前。 云莺:“……” 幸得冬天穿得厚, 且裹着厚厚的斗篷, 哪怕被皇帝这么用力抱着也不至于觉得太难受。至于皇帝的莫名其妙, 自认没有做什么的云莺坦然沉默,懒得去揣测皇帝心思, 甚至惦记起那碗没喝完的牛肉汤。 放在平常,这个时辰她定是用过晚膳了。 但赵崇留给她的那话让碧梧和碧柳坚信赵崇晚膳会来月漪殿一起用。 两个字让她饿到这个时辰,还要她如何? 哪怕再晚上一刻钟过来,让她吃完那碗牛肉汤也好啊。 云莺神游间又后知后觉…… 不会是因为方才瞧见她在喝牛肉汤便计较起来, 认为她没有等他罢? 一瞬的无言过后,云莺在心里轻啧一声。 等他便非得饿着肚子不可?是盼着她学望梅止渴还是画饼充饥? 软轿里寂然无声。 然而赵崇的耳边却不是一样的安静。 云莺一句接一句的心声传来,他在沉默中逐渐手臂僵硬,感觉自己额头隐隐渗出一滴冷汗。 到最后已经开始后悔方才说出过那样一句话。 可云莺一言不发。 他纵然知晓她心中所想也不便开口。 揽着她肩膀的手更收回来不是,不收回来……也不是。 半晌,赵崇定住心神,没有松开云莺, 愈发收紧手臂搂一搂她。 他也终于憋出来一句:“天擦黑, 朕便过来寻你了。” 云莺闻言转过脸看着赵崇。 对上赵崇的眸子, 她便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陛下百忙之中仍记挂臣妾的生辰,臣妾不胜欢喜。” 赵崇而今十分清楚云莺这样的表情和话语纯粹叫“公事公办”。 毕竟是,正饿着肚子。 但为了给云莺惊喜又没办法解释。 不过,等晚点儿她肯定会高兴,赵崇对此十分有信心。 不知过得多久,软轿停下,云莺被赵崇扶着从软轿上下来,她尚未弄清楚身在何处,又被送上一辆华丽的马车。坐稳以后,她伸手掀开马车帘子往外面看得两眼,见四周黑漆漆辨不出太多景色,转而去看同样上得马车来的赵崇。 云莺面上一点若有所思的表情。 听见她暗暗猜测他们是否要出宫去,赵崇嘴角微弯,依旧是挨着她坐下。 比起拥挤的软轿,马车宽敞,容纳下两个人绰绰有余。 奈何皇帝非要同她挤在一处才罢休。 云莺没辙,只能不去在意。 她见马车里的一张小几中间专门放了只小炉子方便烤火烧水,小几上有干净的茶盏,便即动手泡上两盏热茶。少倾,她将一盏茶放在皇帝面前,正要请皇帝用茶,嘴边被喂过来一块香甜软糯的桂花糕。 “先垫垫肚子。”赵崇看着云莺道。 云莺看他一眼,张嘴咬一口桂花糕慢慢吃下后才说:“多谢陛下。” 小几上除去一碟桂花糕,另还有一碟栗子糕。 这两样都是她爱吃的。 皇帝的用心于细微处令人无法忽视。 云莺吃着桂花糕和栗子糕,终于期待起赵崇要带她去什么地方。 马车出得宫门便直奔灯火辉煌之处。 起初耳边只能听见马蹄声与车辙滚过路面的声音,良久又渐渐有属于人间烟火的喧闹传来。 待到马车停下时,喧嚣声便离得很近了。 云莺扶着赵崇的手下得马车,站定之后循着吵闹声响偏头望去,便见长街人流如织,花灯如昼。 她看见灯下一张张的笑脸。 听见小贩们在忙着吆喝招揽生意,听见有人在为杂耍表演叫好喝彩。 这样的热闹于她既熟悉又陌生,亦叫她生出不真切之感。 云莺心口跳了跳。 “去看看。” 赵崇带着一丝温柔的声音轻轻传入耳中。 云莺转过脸来看赵崇,垂落在身侧的手掌在同一刻被赵崇握住。 她被牵着朝那些喧闹走去。 今夜京城街市是如上元灯会一般的热闹不凡。 沿街商铺外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在茫茫夜色之下映照出一方繁华天地。 走在人群里的云莺被周遭热闹气氛感染,面上不由得浮现笑意。她在一盏骑马灯前驻足,仰面去看那盏硕大的花灯里纸裁的英武将士手持武器骑在马背上,随着转动的风轮也不停地旋转。 赵崇见云莺目不转睛,悄悄凑过去问:“喜欢这个?” 云莺微笑摇头:“是想起小时候也缠着爹娘买过一盏骑马灯。” 她倒怕皇帝会执意要送她一盏。 当下有心转移话题,索性反握住赵崇的手说:“爷,我们去别处看看。” 不是在宫里,云莺便小心谨慎改了口没有喊“陛下”。 赵崇一面任由她牵着自己往前走一面暗自咂摸了下这个格外新鲜的称呼,忍不住弯一弯唇。 今日不是什么佳节,寻常情况下夜里街市不可能有这样的热闹。云莺猜得到应当是赵崇命人操办的,只是看着伶人们卖力表演角抵戏、跳剑丸、爬高竿之类的杂耍,思及这一场热闹不知如何铺张浪费,难免又觉得为了她的生辰如此大肆挥霍有些过火。 赵崇在耳边的嘈杂里准确捕捉到云莺的心声。 他微微低头,得意告诉她:“是从朕私库里拿的银子,不曾劳民伤财。” 云莺一怔之下又失笑。 “让爷破费了。”她也凑到赵崇耳边,含笑对他说着。 此刻的笑容比之前要真诚许多。 赵崇凝望云莺的明灿笑靥,鼻尖嗅着一点她身上若有似无的甜杏子香气,心口如被羽毛拂过,带起一阵痒意。 “这一份生辰礼,莺莺可还喜欢?” 将云莺拢在自己怀中,赵崇声音低沉了点问。 云莺没有犹豫点头:“喜欢。” 赵崇一笑,愈发得意开口:“还有能让你更喜欢的。” 恰逢一场杂耍表演结束,赵崇从袖中摸出一只沉甸甸满装着银饼子的香囊大方赏出去,继而在一阵千恩万谢中紧握住云莺的手,带着她离开这里。 他们在街市逛得许久,这一回便没有多停留。 赵崇带云莺直奔京城最大的那座酒楼,他已经提前将整座酒楼包下,并为她设下一桌小宴。 小二殷勤引着他们去往二楼的雅间。 待云莺随赵崇立在雅间外,小二将雅间的门推开,便瞧见一张张熟悉面孔。 雅间里的人是她的爹爹娘亲、哥哥嫂嫂,还有小侄女。 小二识趣立即退下,云莺呆愣在原地,赵崇抬手轻轻推她一把:“去陪一陪云将军和云夫人。” 云莺被推得下意识往前走得几步,步入雅间。 待她回头,雅间的门已然关上,而赵崇没有跟着云莺进去里面。 云莺便又是一怔。 皇帝为何……要为她做到这般地步? 赵崇晓得自己如若在场,势必引得云家所有人不自在,说起来也无非念着今日云莺生辰,有心让她和家人团聚,才特地避开的。但当真做出这样的事情,自己一样觉得不可思议,尤其他后知后觉自己一直在笑,脑海浮现云莺又惊又喜的表情,心底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满足。 这种感觉很奇妙,也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仿佛为云莺做下这些事情,知道她会是欢喜的,他便如她一样欢喜。 赵崇品味着心底奇妙的感受等云莺。 他没有离开这座酒楼,只是去到酒楼顶层,坐在窗边耐心地等。 街市热闹未散,天地间却悄然飘落鹅毛大雪。 赵崇便开口要来一壶温酒,伴着这一场忽来的寒冬大雪,自斟自饮。 一壶酒见底的时候,大雪依旧在下。 房间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几息时间又被人轻轻合上了。 赵崇以手支颐,偏过头去看进来的云莺。 他嘴角噙着一抹笑看着她走近,在她走到他面前时,伸出手去,将人揽到自己大腿上来坐。 云莺乖巧坐在赵崇的大腿上,望一眼窗外:“陛下,下雪了。” 赵崇轻“嗯”一声,又听她问,“陛下喝的什么酒?” 正欲回答,唇上便是一软。 柔软的触感清晰在他唇上辗转而过,他一愣,闷笑一声伸手扶住云莺的肩,也同她拉开点距离。 “爱妃这是做什么?” 赵崇眸中笑意深深,明知故问。 云莺一双眸子静静看他,眨眼间嘴角翘起:“尝尝。” 话音落下,她手掌捧住赵崇的脸,凑过去碰一碰他的嘴角,再去启他的齿,一点点品尝赵崇独饮的酒的滋味。 起初是云莺主动。 后来变成赵崇定住她的脸,不给她一丝逃离与结束这场缠绵的缝隙。 直到云莺喘着气将脸埋在他颈窝,赵崇唇边笑容越深,扣住她腰肢的手臂收紧,心里更觉满足。 特别是她始终专注认真,心里没有丝毫杂念。 一个纯粹的吻。 因为纯粹,所以说不出的动人。 “云将军和云夫人他们已经先回去了?” 须臾,赵崇出声打破安静。 云莺慢慢抬起头来,松开环在赵崇腰间的手臂,脸上红晕未消却弯着唇说:“嗯,多谢陛下。”能再让家人陪她过生辰已万分奢侈,不管皇帝出于何种心思做下今夜种种安排,她都是高兴的。 自己在做什么当然也清楚。 她本是他的妃嫔,什么样的亲密都理所当然。 赵崇垂眸去看怀里的小娘子,手指勾着她一缕乌发在指间缠绕。 “爱妃想要回去吗?” 云莺便又看一眼窗外,时辰已晚,他们的确该回宫了。 她说:“臣妾听陛下的。” 赵崇轻笑,松开云莺的发又屈指蹭一蹭她残留红晕的脸颊:“朕说的是,爱妃想不想回云家。” 一句话使得云莺错愕看着赵崇。 回云家? 甚至允她回家吗? 云莺几乎满口答应下来,但她仍有理智,晓得今夜已经享受太多,这般悄悄离宫迟迟不归,终究不妥。她便难得和皇帝客气一回,摇摇头道:“臣妾已经很知足了,不敢再有旁的奢想。” “朕明日不必上朝。” 赵崇在云莺的唇上轻啄一口,慢悠悠说。 云莺被赵崇带回云家。 皇帝事先有所吩咐,云家上下没有太过震惊,而云莺未出阁前所住的院子也提前仔细打扫过了。 她的闺房生着几个炭盆,房中一片暖意。 丫鬟婆子们来回忙碌送热水去浴间,沐浴所需一应用什准备妥当,连同换洗的衣物也备下。 在云莺出阁后,她的闺房里所有东西皆不曾动过,仍是从前的模样。 正因如此,便是另一种犹如久别重逢的新鲜。 云莺好奇四处这看看、那看看。 赵崇见她竟然兴致勃勃参观起自己的闺房,淡淡一笑,随手拿起案几上一对木雕金童玉女小人。 云莺余光注意到赵崇举动,瞥向他手中的木雕,却有些记不起它们的来历。 赵崇把玩着木雕,偏道:“爱妃这对木雕做工不错。” 云莺走过去,认真看得几眼这对金童玉女,脑海模模糊糊浮现些许记忆。 这对木雕似与宋家的三少爷有关…… 宋家的三少爷? 赵崇一顿,几不可见皱了下眉,记起这个宋家应当是定远侯府。 “这木雕爱妃是怎么得来的?” 赵崇眉眼不动问云莺。 定远侯府的三少爷,前两年已大婚,沉迷酒色,如今膝下有两子两女,庶长子为外室所出,正室膝下有一嫡子,两个女儿皆是庶女。呵,一个连定远侯半分英勇也未继承的酒囊饭袋草包废物罢了。 虽然云莺认为皇帝不是当真在意这木雕从何处来,但她仔细回忆,勉强记起来是怎么回事。 她及笄那年,宋家曾让媒婆来云家为他家三少爷提亲。 那宋家三少爷不学无术、眠花宿柳,她的爹娘自然不可能同意。 宋家三少爷大约不甘心,也曾试图讨好于她。 讨好她的玩意里有一对精美木雕。 宋家三少爷的东西她不可能收。 不过后来偶然遇到那个工匠,她便掏银子买了这一对木雕回来当个摆件。 云莺在心里捋清楚这对木雕的来历。 可弯弯绕绕这么多,她也不想做些无谓的解释,只道从前偶然遇见一个技艺精湛的木匠,于是买下来的。 赵崇将云莺心下那许多话听个明明白白。 他重又看一看手中木雕,诚心赞许:“这般技艺的木匠宫里也不多见。” 当下小丫鬟恭敬禀报说热水备下了。 云莺便让她们退下,转而望向皇帝:“臣妾服侍陛下沐浴罢。” 赵崇挑了下眉,听见云莺心下嘀咕着:【今日得如此多的恩赏,必须把陛下服侍好才行。】 随即又一句,【时辰已晚,干脆一起沐浴,也方便?】 赵崇:“……” 云莺心里的“服侍”、“方便”听起来都格外有深意。 赵崇无声轻咳掩饰尴尬:“今日乃爱妃生辰,岂有让爱妃服侍的道理?” 云莺但笑,笑容意味深长。 她对赵崇说:“臣妾也会对陛下好的。” ? 45、开眼 一句话纵使意味深长, 更有无法言说的诱惑。 赵崇几乎在云莺甜美的笑容里昏头。 可是他们这是在云家。 他们现下在的地方,分明是云莺的闺房。 赵崇按住心底渐渐躁动的心绪,抬手摸了下云莺的脸,直接避开这话题。 “时候不早了, 爱妃先去沐浴罢。” 眼瞧皇帝似乎不乐意买账, 云莺也不多废话,自顾自握住皇帝的手, 便拉着他往浴间的方向去。赵崇本想抽回手来, 念及是她生辰,又担心这样的拒绝会令她不安, 想着再伺候她一回沐浴其实也无妨, 到底任由云莺带他去浴间。 只是在浴间里当云莺要为他宽衣时, 赵崇不轻不重摁住她的手。 继而扶住云莺的肩让她转过身,又伸手取来旁边木架子上一支白玉玉簪帮她挽起披散的发。 云莺便因赵崇的一举一动知晓他为何顺从随她来浴间。 合着是打定主意伺候她沐浴呢。 哪怕事事无所谓如她, 于此一刻也对皇帝的表现变得纠结起来。 为何次次都这般? 仿佛逃避一样不愿意同她有更多的亲密。 她确信他不是身体有问题,那是哪里有问题?脑子吗? 云莺想着,气性也有些上来了。 “陛下……”她拧眉想要转过身重新面对赵崇,却在开口时被赵崇先一步展臂从后面拥住。 以为皇帝有话要说, 云莺一时没有动作。 但赵崇仅是吻了下她的耳朵,继而双手去帮她解衣带。 云莺:“……” 和家人用膳时,云莺其实喝了些酒,期间有所克制,只是微醺,不至于醉意上头。然而此时此刻,她快要被皇帝的不解风情气昏——难得她又被他感动一回, 有心回报于他, 他竟如上一次不买账。 又或者并非不解风情。 而是有别的什么原因才一面对她好一面抗拒同她有更多的亲密。 云莺很不想费心去揣测皇帝的用意。 但事到如今由不得她不想, 由不得她不生出奇怪念头。 可又根本想不出来赵崇非要如此的理由。 利用她制衡后宫?一个多月才翻一次妃嫔牌子,有装模作样的必要?针对云家?她父兄对大燕忠心耿耿,她没有什么可担心。抑或她受父兄恩泽?但秋狩发生的那些事情,连同她也得了个护驾有功的便宜,显见不是这么一回事。 不要她侍寝,也不愿意撤她的牌子。 却可谓费尽心思对她好…… 脑子再搭错筋也解释不通这些行为的啊。 云莺眉头揪起来,身上骤然一凉,不等回过神,便又被抱入热水中。 浴桶里的水冷热正合适,冷天泡在热水里更说不出的舒服,而身后传来挪动高脚椅的声音。 不一时,皇帝已又一次纡尊降贵帮她擦起背。 天气冷得厉害,浴间雾气腾腾。 云莺看着眼前白雾弥散,暗暗深吸一气,然后将脑海所有念头统统撇开。 随便吧。 反正每次憋得难受的人也不是她。 只要这些事情的背后不会伤害到她的亲人就好。 赵崇手上帮着云莺擦背沐浴的动作不停,同样不耽误他将云莺的纠结心路听得个一清二楚。 听到最后止不住嘴角扬起。 赵崇没有说话,云莺更懒得搭理他。 左右也不是第一回,这一次更加坦然任由他服侍自己。 可是即使已经生出过“随便吧”这样的念头,要说做到全然不介怀在意也是不可能的,并且内心还有一种不痛快。因为始终没有能看透皇帝数月以来诸般莫名其妙行径而生的不痛快。 这一种不痛快同样让云莺不爽。 她偏偏不信他这么能忍,能将柳下惠做到底。 便打定主意要再“勾引”赵崇一番。 是以,云莺忍耐到自己沐浴完毕的这一刻,在水中猛然转过身。 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刹那间水花四溅。 被泼了一脸水,赵崇下意识闭上眼,待重新睁开眼,眼前一片旖旎风光。 除此之外是一张气鼓鼓的娇艳面庞。 他微怔中移开眼,想着如今天冷,这样多半要着凉,抬手又取来宽大的棉巾将云莺裹住了。 云莺简直要被赵崇的体贴气笑。 眼眸微眯,凝视皇帝侧脸,她从棉巾下探出湿漉漉的手,拽住他的衣襟。 “陛下今日也要逃避吗?” 手上用力将皇帝拽过来一点,云莺在同一刻拿另一只同样湿漉漉的手扳过赵崇的脸,直直看他。 “陛下一次一次不愿意让臣妾尽身为妃嫔的本分,却又从不拒绝其他那些,究竟是何意?”质问之间,云莺微湿的指抚上赵崇的唇,语气里有掩不去的恼。 却没有等待他的回答。 话音落下,手指从他唇上移开,云莺转而捧住他的脸,倾身去吻他的唇。 她学着酒楼里赵崇吻她时那样去吻他。 可只吻了几息时间,便发泄般在他唇上咬了一口,没有刻意收敛力道,几乎将他的唇咬破。 “很烦。” 拽着赵崇衣襟的手指松开,云莺双眉紧蹙,“猜来猜去真的很烦。” 激将完毕,她也不想再看赵崇。 只拢住裹在身上的棉巾,径自从浴桶里出来。 承受过这通脾气的赵崇侧眸看越过他走向木施的云莺。便在擦身而过的瞬间,赵崇伸手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拽到身前,手臂拢住她,让她在自己怀里转了个身。 “朕几时逃避了?”赵崇掐住云莺的腰肢,语声微哑轻笑问得一句。 云莺别开脸,犹似懒得去接话。 赵崇看着假作闹脾气的云莺,笑了笑,便去吻她的脸,继而又去吻别处。云莺伸手去推他,赵崇便握住她的手低下头吻一吻她的指尖,语声更哑。 “在闺房也不要紧?” 话音才落,尚未开口的云莺被赵崇抱到高脚椅上去坐。 她看着将她圈在高脚椅上的皇帝,在他一双眸子里看到无法掩藏的欲念。 赵崇回望云莺,转瞬眼底漾开一圈笑,凑过来碰了下她的嘴角,复在她耳边低声说:“爱妃现下倘若不拒绝,待会儿便是求饶,朕也不会停下。” 云莺直觉这话不对劲。 未及多想身上一凉,是裹在她身上的棉巾被赵崇扯去。 她便这样在烛光下坐在他面前。 而赵崇依旧衣裳齐整,锦缎衣袖贴着她后腰肌肤,一直贴着,防止她在高脚椅上坐不稳栽下来。 勾引赵家“柳下惠”也是个力气活。 云莺被赵崇从浴间抱出来到床榻上去的时候,双颊绯红,浑身绵软无力。 然而一挨到被褥,她便拼着仅剩的力气扯过锦被将自己紧紧裹住,连同脑袋一起盖住,让自己整个人藏在锦被下。赵崇便觉得当初被云莺撞见在藏书阁温习也不算白白被误会,又觉得果真事事讲究个熟能生巧。这一回,云莺显然比上一回感受到更多欢愉。 “爱妃稍等,朕去沐浴。” 赵崇隔着锦被摸到云莺的脑袋,凑过去低声对她说罢便疾步回浴间。 藏在锦被下的云莺脑海挥不去在浴间的场景。 心口怦怦直跳,意识也清醒得全无困意,她觉得自己当真是开眼,上辈子也没见皇帝懂得这么多手段呀? 云莺胡思乱想过一阵又赶走心底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而赵崇已经沐浴回来。 床榻一沉,哪怕云莺没有看见那一幕,也知是赵崇上来了,随即她被隔着锦被抱住,继而感觉宽大温热的手掌搭上她的腰。不可能在这个时候退缩,她伸出手,手掌先攀上赵崇的手臂,复在摸索中寻到他身上寝衣的衣带,解开。 翌日天未亮。 云莺在昏昏沉沉中被赵崇抱上马车回皇宫去。 回到月漪殿时,天边泛起鱼肚白。 赵崇将云莺抱入殿内后没有离开,陪着她又睡上一觉,待旭日东升,他才离开月漪殿去勤政殿。 云莺却直到日晒三竿方悠悠醒转。 睡醒以后,她身上已经没有太多的不适。 这具身体这辈子昨夜尚是初次经历真刀真枪,事实上并不怎么好受。 不过皇帝变得温柔克制,也比上辈子少受罪。 身体力行查验过皇帝确实无碍,云莺更不懂他之前的隐忍做派。 可不重要了。 起身以后,梳妆妥当,见外面仍在下雪,略用了碗桂圆红枣莲子粥的云莺便歪在罗汉床上。她本想看会闲书,却不知为何,心思总忍不住往别处飘,尤其一不小心就要往昨夜那些事上飘。 看见书册子上的一句“手指修长”,眼前竟便浮现赵崇那双手。 复又记起那双手如何作乱。 云莺:“……” 她唯有将书册子丢开,幸得此时碧柳将一个紫檀木雕花攒盒捧过来,让她能将注意力放到别处。 攒盒里是各式各样的零嘴吃食。 有芝麻糖、杏仁糖、松子糖,有糖炒山楂、杏蜜饯、枣蜜饯,还有虎皮花生、五香腰果…… 里面每一样零嘴都是娘亲为她亲手准备。 想起家人,云莺弯一弯唇,便取了颗酸酸甜甜的糖炒山楂来吃。 殊不知勤政殿内也有人同她这般看个闲书也心不在焉。 虽则赵崇看的并非闲书,而是奏章。 他自诩定力过人,且向来对声色犬马不屑一顾,可本以为自己能如往常静心批阅奏折,却频频走神,时不时回想起昨夜云莺嫣然的面庞。最终一本奏折翻来覆去看得半个时辰也没能顺利看完。 赵崇:“……” 捏一捏眉心,他撇下堆积的奏折,起身去侧间稍微缓上一口气。 踏入侧间,看见那张龙塌,又想起云莺当初住在勤政殿。 转身要离开侧间,抬眸瞥见博古架上的琉璃小酒坛,是云莺送给他的蛇酒。 赵崇:“……” 痛定思痛,赵崇认为必然是昨夜顾念云莺初次,太过克制以致念念不忘。 而解铃仍需系铃人,午后,他淡定地翻了云莺的牌子。 ? 46、侍寝 云莺是午睡醒来以后得知皇帝翻了她牌子的。 今时不同往日, 有过昨天的那些事,又撇开那些羞涩赧意,再被翻牌子时,她便莫名想笑。 所以—— 今夜的皇帝到底是行, 还是不行呢? 碧梧和碧柳瞧见云莺脸上的笑, 只以为她是为皇帝来月漪殿而高兴。 至于侍寝的一应准备事宜,她们而今已熟门熟路, 无须云莺吩咐便事事皆打点得妥妥当当。 赵崇却比往日都来得更早。 酉时一刻, 御辇已经到得月漪殿外,云莺这时正在沐浴, 未能出来迎驾。 没有计较这些的皇帝径自入得殿内。 他在罗汉床上坐下来, 看见榻桌上的紫檀木雕花攒盒, 便一面享用云莺的零嘴吃食,一面等她。 赵崇兀自慢悠悠喝罢两盏热茶, 吃得些糖炒山楂、虎皮花生、五香腰果,又取过云莺的闲书翻看几页才终于等到她从浴间出来。抬眸间望见穿绣折枝梅花大袖寝衣的云莺款款走向罗汉床,大约刚沐浴过,她一双眸子仿佛蒙着层水雾, 粉唇也染着一层润泽,无声中透出诱惑。 云莺正在沐浴时便得知皇帝驾到。 但她如今的性子,自然不会草草沐浴,只为出来迎驾。 因而,舒舒服服泡过澡、让碧柳帮她将头发擦干,云莺才慢悠悠出现了。 归根结底是皇帝来得太早,往日可从不曾这么早过来。 “臣妾见过陛下, 陛下万福。” 云莺上前与赵崇行过礼, 垂首道, “臣妾未能迎驾,请陛下恕罪。” 赵崇一笑,倒也坦然。 “是朕想着和爱妃一起用晚膳来得早了些。” 他握住云莺的手带她坐下。 云莺便吩咐一声让小厨房准备传膳,之后她转过脸来,视线不经意落在罗汉床榻桌上那只攒盒。 微怔中定睛细看,便发现有几样零嘴已被吃去了大半。 不必多想也晓得是谁吃的。 抬眼去看皇帝,见他神色坦荡,云莺抿一抿唇,暗暗安慰着自己,只不过是一点零嘴而已。 尽管是娘亲亲手为她准备。 尽管她已许久不曾吃、下一次吃上也不知是何时,但毕竟只是零嘴。 何况,若非昨日得以出宫见到亲人,她带不回来这些。 云莺暗地里很讲道理地自我安抚过一番,将涌上来的不舍与心疼的情绪悉数压下,垂眸执壶为皇帝添茶。 赵崇未想她如此在意攒盒里的零嘴。 思忖间,赵崇从攒盒里又拿起一颗糖炒山楂。 便见云莺视线不动声色随他手中那颗糖炒山楂移动,眼底闪过一丝心疼。 “爱妃喜欢吃这个?” 赵崇将那颗糖炒山楂喂到云莺嘴边。 云莺心里念叨着已是今天吃的第六颗后将山楂默默吃下,才对赵崇说:“臣妾幼时便是吃着母亲亲手做的这些零嘴长大的,这些也都是母亲为臣妾亲自所做。” 她委婉提醒皇帝,这些零嘴来之不易且都是她爱吃的。 却只瞧见赵崇一颔首,认可般道:“云夫人的手艺很不错。”又说,“不知爱妃可继承一二。” 云莺:“……” 这是在暗示她下厨做吃食? 可御膳房有那么多大厨,何苦惦记着为难她? “臣妾惭愧,竟不曾继承母亲一二分厨艺,连同女红也是如此,让陛下见笑了。”云莺干笑,让自己从被迫亲手下厨和被迫再做女红的“危险境地”里逃出来。 又幸而宫人赶巧送晚膳进来,这话题才没有继续下去。 今日晚膳,云莺命人准备的是热气腾腾的铜火锅,汤底是用猪骨熬炖出来的高汤,锅子里现有烧肉、炸过的排骨、荤素两式丸子、白菜、豆腐等一应食材。将这些吃罢若未吃饱,也可以另添食材炖煮。 哪怕皇帝临时起意要在月漪殿用膳,也无须费力添菜。 除此之外,她还命小厨房烤了馒头片来吃,外面一层烤得酥脆,里面软软的,再刷上辣酱,简单却美味。 赵崇便想起之前他没能吃上的羊肉锅子。 虽是不同的滋味,但仍命添上一碟羊肉、一碟牛肉,再加一碟酥肉。 这铜火锅是云莺今日想吃的,自然吃得满足。 而见她脸上渐渐浮现餍足神色的赵崇,也觉得这乍看之下平平无奇的铜火锅滋味不错。 吃饱喝足,宫人撤下铜锅和碗碟,又送上两盏清甜爽口的小吊梨汤。 赵崇喝得两口梨汤,和云莺闲话:“最近怎得看起和波斯有关的书来了?” 云莺莞尔回答:“想着阿黄来自于波斯,随便看看。”她不会波斯语也不懂波斯文字,唯有挑几本被译成大燕文字的传奇故事翻一翻,确实只称得上随便。 “不过还是咱们大燕的故事有趣。” 停了停,云莺略鼓了下脸颊,补上一句。 赵崇失笑,屈指蹭一蹭她的脸颊,宫人备下热水,他先去洗漱沐浴。 待他沐浴以后,估摸着时辰该休息了,云莺也去洗漱。 从浴间出来便见皇帝已经靠坐在床榻上。 他似正拿着香囊把玩,屏退左右的云莺不紧不慢走过去,发现是她之前给皇帝当谢礼的那一个。 听见脚步声的赵崇将香囊收起来。 在云莺靠近床榻时,他伸手拽住她胳膊,略一用力让她跌坐在床榻上,也倒在他身上。 抬手挥落帐幔,赵崇将云莺抱上床榻,俯下身道:“莺莺,该安置了。”只是云莺没有能应声,她在帐幔下昏暗的光线里,在赵崇的亲吻中慢慢闭上眼睛。 于是云莺便知今夜皇帝又行了。 甚至要比前一晚更行。 大约因为前一天夜里没有太多的不舒服,今日也没有不适之处。 且在皇帝的诸般手段之下拥有更多领悟。 赵崇也觉得十分尽兴,更体会到从未有过的美妙感觉。 抱着云莺去浴间清洗的时候,低头见她疲惫之余眷恋般依偎在他身前,便忍不住亲一亲她。 云莺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辰睡着的。 但翌日天未亮,她是被赵崇一下一下的啄吻给吻醒的。 待迷迷糊糊艰难睁开眼,看见的是赵崇嘴角微翘、眼角眉梢染着笑意的一张俊朗面孔。 可被强行吵醒的云莺只觉得这张脸讨厌得紧。 她假装没看见赵崇,试图将脑袋缩进锦被下继续睡觉。却被赵崇伸手捧住脸,把她从锦被里挖出来,执着在她唇上再亲一口,笑:“爱妃不起身服侍朕?” 云莺:“……” 她被赵崇闹得没有办法,只能从暖乎乎的锦被里钻出来服侍他洗漱梳洗。 送走皇帝后,云莺打着哈欠去睡回笼觉。 醒来时,碧梧告诉她,皇帝命人送来一摞话本传奇故事,全都是皇帝亲自去藏书阁挑选的。 话本之外还有两大攒盒的各式零嘴,足够她敞开吃,吃得许久。 云莺沉默扶额,有些头疼。 皇帝体贴时很是体贴,可不体贴起来,如大冬天非要让她伺候他起身,也实在叫她遭不住。送她书册子看很好,若能用这个换她不必早起服侍他起身便更好了。 唔…… 已经连续两天夜里花费时间精力陪她,差不多皇帝也该忙朝事去了。 云莺怀念起来那个许久不入后宫的赵崇。 赵崇自然不晓得云莺这般想法,只觉得自己昨夜表现应当还不错,也庆幸没有从她这里听见奇怪的心声。 在内侍太监又捧着妃嫔牌子来请示时,赵崇瞥一眼便要去翻云莺的牌子。但反应过来自己脑海未加思索便浮现这般想法以后,他动作顿住,随即沉下脸来。 挥退一众宫人,赵崇搁下手中的朱批御笔捏了捏眉心。 方才几乎在电光石火之间,他意识到这般分明像在放纵自己的欲望。 赵崇抿唇,沉默中一番长久自省,决定暂时克制,不可自我纵容恨不得夜夜缠着云莺不放。因而他没有翻云莺的牌子,不止这一日如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皆是如此。仿佛回到从前那般,将自己的大部分心思放在朝政民生上。 月漪殿的云莺松下一口气。 日日宿在勤政殿的赵崇却没有面上平静,更体会到什么叫枕冷衾寒。 只不允自己不知节制,便唯有强行忍耐。 哪怕好奇云莺这些日子过得如何,想知道她是否同他一样觉得枕冷衾寒,也强作不在意,故意不闻不问。 又好在熬到腊月后新年将至,朝事变得忙碌起来,少了心思去想这些事。 直到一日,赵崇下早朝后与大臣们商议过事情,记起有事情要与周太后商量便命备辇去永寿宫。 大太监夏江从旁低声道:“陛下,太后娘娘这会儿应是在御花园。”赵崇闻言挑了下眉,夏江继续低声向他禀报道,“且应是与淑顺仪在一起。” 他的母后、爱妃以及御花园…… 似曾相识的场景让赵崇失笑,他勾了下唇:“天寒地冻,总不能是在让波斯犬下水捉鱼。” 夏江默一默。 【的确不是让波斯犬下水捉鱼,但或许还不如让波斯犬捉鱼。】 赵崇听见大太监心声,脸上的笑淡下去。 他哼笑,势必去一探究竟,便离开勤政殿去往御花园。 隆冬腊月的御花园,池水湖水都已然结了冰。 其中御花园中最大的那处晏清湖,远远传来一阵阵的嬉笑声响。 有心未追问大太监的赵崇怀揣好奇靠近。 便见自己的母后正坐在冰橇上,而波斯犬阿黄连同另外两只猎犬正在前面拉着冰橇在湖面上滑行,速度颇快。 冰橇上他的母后笑逐颜开。 而他的爱妃正在旁边卖力为波斯犬阿黄鼓劲,因为激动与欢喜,白皙的脸颊浮现一抹红晕。 熟悉的头疼感觉袭来,赵崇:“……” 他深深认同夏江之前的心声,确实,还不如让波斯犬下水捉鱼。 ? 47、同乐 今日之事比当初让波斯犬下水捉鱼更让赵崇无言以对。 他缄默扶额, 略一迟疑是否在未被注意前悄悄离开便先被自己母后瞧见。 周太后发现皇帝的存在以后,云莺以及周遭一众宫人也发现他。 宫人们纷纷跪地行礼,而周太后坐着冰橇到赵崇附近,面上依旧笑容洋溢:“陛下来了。” 赵崇一颔首, 淡定喊得声“母后”。见周太后要从冰橇上下来, 他便伸出手去扶,又听周太后笑道:“这波斯犬当真厉害, 这冰橇坐着也实在有趣, 倘若放在别的时节却享受不到这种乐趣。” “陛下不如也试试?” 当周太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云莺正走上前来与皇帝行礼请安。 她规规矩矩福身行礼, 复不动声色觑向赵崇。 见他面上一本正经再想象一下他坐在冰橇上的模样, 倒是有些想看。 但要不要撺掇皇帝陛下这是另一个问题。 若把人惹恼便不美了。 而赵崇听着云莺凑趣般的心声, 看她面上矜持微笑,只觉无奈。 天子堂堂的威仪, 也是能拿来玩乐的吗? 湖面冰冷,赵崇不动声色与众人免礼,方含笑对周太后道:“母后相邀,朕本不应推辞, 但这般恐多有不妥,朕还是不试了。”两句话说得冠冕堂皇了些。 周太后便笑:“陛下自秋狩以来少有闲暇,今日不如也放松放松。” 心下直道,陛下什么都好,唯独年纪轻轻便太过正经,这么憋下去没得哪日被自己憋坏了。 憋、憋坏了? 赵崇感觉周太后眼里的自己似乎越来越奇怪。 云莺听见这话,想起周太后刚刚对自己叮嘱过多关心关心皇帝, 于是没有再迟疑犹豫, 她也笑着道:“时值隆冬, 正是冰嬉、骑木之时,臣妾记得在书上看过,赫哲人发明狗车,便是为冬季出行方便,也似这般让狗儿拖车。京城百姓冬日也常做了冰橇、冰鞋相伴着在结冰的湖面上玩耍,陛下不如趁此时节与民同乐。” “与民同乐”几个字说得甚巧。 周太后赞许看一眼云莺,皇帝心系民生,以此相劝再合适不过。 京城寻常百姓纵然有冰橇也难有这么多狗儿帮忙拖车。 赫哲人有旧例,可避免皇帝不情愿。 “淑顺仪说得极是。” 周太后笑吟吟又开口说,“陛下不如趁此机会与民同乐。” 如此极力相劝,赵崇再难推辞。 他便在周太后和云莺的注目之下坐上那冰橇。 本早已习惯万人景仰的皇帝,此时心下莫名的不自在。 但不露声色,面上是一如既往的镇定与从容。 直至宫人驱使几只猎犬,它们过得半晌却一动也不动,赵崇脸上的镇定出现裂缝。而当猎犬终于动了,却艰难拉着他滑出去十来步远,便又停下来,那裂缝逐渐扩大,将他的镇定与从容悉数击碎。 赵崇:“???” 嗯,一定是因为他比旁人身强力壮,所以这几只狗儿拉不动他。 额头青筋直跳的皇帝陛下竭力压抑住脾气、自我安抚。 未曾想,耳边陆续传来几声笑。 那笑声极力忍耐。 尽管如此,笑声里的愉悦与快活丝毫藏不住。 赵崇:“……” 他目光幽幽朝周太后和云莺看过去,却见她们齐齐别开脸假装什么也不知。 而两名负责驱使猎犬的宫人见状则不禁在天寒地冻里冷汗直冒。 惹得皇帝陛下这般丢脸,他们小命也怕难保。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两名宫人在同一刻想到被降罪的可能,立时在冰面上拜倒开口求饶。 赵崇见他们抖若筛糠、战战兢兢,因是无心降罪,脸色稍缓道:“起来吧。”当下从冰橇上下来,对转过脸来的周太后和云莺道,“朕还有事,不能陪母后了,让淑顺仪陪母后玩上一阵再回永寿宫。外面天冷,母后也仔细些。” 周太后知皇帝是觉得多少丢脸了,不愿意在此处多待。 却又希望他能够真正放松一回。 周太后朝着云莺望去。 云莺感觉到周太后的视线,知自己该做点儿什么,便上前几步到赵崇面前。 “请陛下留步。”她冲赵崇露出个尽可能真诚的笑容,说,“臣妾本有事想求见陛下,赶巧陛下过来,倒让臣妾占了个便宜。”略略停顿,见皇帝在听,她才继续道,“臣妾想和陛下讨要两匹小马驹,再讨要一辆能坐得下许多人的冰床,不知陛下可否恩准?” 云莺所说冰床与冰橇有所相似,一样可以载着人在冰面上滑行。 而那两匹小马驹无疑是要用来拉冰床的。 马驹力气大,不会如猎犬般闹出拖拽不动的尴尬局面。 这是在委婉让他留下。 赵崇听明白了云莺话里的另外一层意思。 周太后也是,因而周太后笑道:“正是如此,哀家方才和淑顺仪说呢,这冰橇只能一人坐,不够痛快。” 赵崇便借坡下驴,吩咐下去让宫人准备小马驹和冰床。 小马驹从马厩牵来即可,而冰床在内侍监库房也有现成的,不会太费劲。 赵崇知道云莺原本没有这想法。但她顷刻之间想出这么个理由让他留下,一旦小马驹和冰床送过来,自也能叫他松快一回,便觉得她费心了,亦心中舒坦。 除去阿黄之外的两只猎犬也被送走。 等待期间,云莺从大宫女那里要来备下的干肉脯,亲手喂给阿黄吃。 赵崇漫不经心在一旁看着。 当看见阿黄吃肉脯时不忘趁机去舔云莺的指,他忽觉心口一梗,便握住云莺的手腕,阻止她继续去喂的动作。 云莺怔一怔。 抬眼之间,手中的肉干被赵崇拿走扔出去,阿黄也立刻追着肉干跑开了。 “不脏吗?让宫人去喂便是。” 赵崇一面说一面要来帕子将云莺指尖的一点属于波斯犬的口水擦去。 云莺:“……?” 也没见往日里计较这些啊? 她险些失笑,想打趣,想起周太后也在此处,只得表现得害羞,连忙将手从赵崇的掌心缩回来。这一幕落在周太后的眼里,却令周太后同徐嬷嬷相视一笑。 待小马驹和冰床送来,周太后直道冷风吹得有些头疼,想回去休息。 又坚持不要赵崇和云莺送她回永寿宫,留下他们二人。 赵崇和云莺唯有目送着周太后上得轿辇离去。 然而心下都清楚,太后娘娘的头疼来得太是时候,马驹和冰床刚刚被牵来、送来,便疼了。 但少了长辈在场的确自在两分。 赵崇肃然负手往湖面上走,走得几步开口问云莺:“爱妃冷不冷?若是冷,回月漪殿也无妨。” 今日惦记着许久不曾亲自出来遛阿黄,云莺才带阿黄来御花园。 正好碰上来赏梅的周太后。 云莺便陪周太后去赏梅、折梅,闲聊间说起冰橇,又得周太后提议,方有后面的事情。而她只坐在冰橇上试过一回确认无碍,之后自然是周太后体验由狗儿拉的冰橇何种感觉,再之后皇帝过来了。 现下问她冷不冷,让她回月漪殿? 呵,冷天出来一趟不容易,不玩个尽兴,她才不回去。 反正马驹、冰床皆是皇帝陛下吩咐,任凭谁也没办法挑她的错。 便是当真挑出了错,左右也只这么一回罢了,到底不可能因此降罪于她。 “多谢陛下关心,臣妾不冷。” 云莺微笑,又担心皇帝反悔不认,便去牵他衣袖,“陛下,来都来了,不如试一试这小马驹拉的冰床如何。” 赵崇微微垂眼,视线落在云莺扯住他衣袖的纤长、白皙的手指上面。 他想起牵她手时的感受——柔软的、娇嫩的。 于是,在云莺松开他衣袖要收回手去时,赵崇将云莺的手握住。 然后被她冷冰冰的指冻了个激灵。 赵崇:“……” 这也叫不冷? 云莺却在同一刻感受到来自于赵崇手掌的温热,同她冰冷的手对比鲜明。既然是皇帝先来牵她,她也不客气,无须多想,凭着本能,当即反握住赵崇的手,肆意且理直气壮掠夺起他掌心的暖。 赵崇便未没有捕捉到云莺心声。 只晓得当自己去握她的手时,她立刻也来握他的手…… 侧眸去看,见云莺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半是牵着他走向冰床,赵崇一颗心随之也软了下来。 他没有松开云莺,坐上冰床之后,亦没有喊宫人取袖炉来。 赵崇紧紧挨着云莺坐在冰床上提前铺着软垫的木椅中。 云莺的一双手也被他握在手心帮她捂暖,哪怕阿黄趁机跳上冰床,蹭在云莺脚边也不觉得烦了。 “爱妃的手怎么这么冷?”赵崇一面帮她捂手一面挑了下眉问。 云莺一笑:“在外面待得有些久,便这般了。”又觉得还是袖炉抱起来舒服,当下喊自己的大宫女拿袖炉来。 她从赵崇掌心抽回手。 并且礼尚往来从袖中摸出随身带着的糖盒,取两粒松子糖,一粒喂给给皇帝一粒塞入自己口中。 赵崇望向她。 吃着松子糖的云莺只弯唇一笑,接过大宫女递来的袖炉,抱在身前。 “爱妃这些日子怎么样?” 赵崇看得云莺半晌,才从她脸上移开眼,语气随意问。 云莺如实回答:“多谢陛下挂心,臣妾这些日子吃得好、睡得好。” 赵崇听着这话,又想起自己的枕冷衾寒,一颗心往下一坠,脱口而出:“爱妃便没有记挂朕?” 一句话落在云莺耳中只有莫名。 她不知皇帝为何这么说,但她无须多加思考便知道要怎么回答。 “臣妾秋狩见识过陛下身体强健,倒不担心陛下生病。陛下操劳国事,臣妾帮不上忙,也唯有吃好睡好,将自己照顾好,不叫陛下分心挂心,不给陛下添乱。” 赵崇心觉云莺这话无非是说得漂亮。 可听她这么一说,又须得承认有一些道理…… 她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何错之有? 何况,不入后宫、不去看她、对她不闻不问的人是他,她没有故意闹别扭,已是很懂事了。 赵崇心情稍霁,面上浮现一点笑意,捏了捏云莺的脸。 “爱妃还在长肉么?” 云莺:“……” 她握住赵崇的手继而默默从她脸上移开。 是谁,之前命宫人特地送两大攒盒零嘴到月漪殿的啊? 还讲不讲道理了? 赵崇听见云莺的愤懑心声,忽觉自己这么长时间没有往月漪殿送鲜果零嘴着实是不该。那两大攒盒的零嘴,怕是这些日子也叫她吃完了。他低低笑得一声,几乎生出亲一口云莺的冲动,碍着在这御花园、周遭这样多宫人,实在有伤风化,唯有按捺下心思。 “朕喜欢。” 赵崇轻笑着压低声音对云莺道,“爱妃如今这般,抱着最是舒服。” 顾蓁蓁听闻云莺陪太后娘娘在晏清湖玩冰橇时,人正在朝晖殿。 贤妃对她说起她似乎已许久不曾去永寿宫给太后娘娘请安,她便不得不独自往御花园赶来。 之前云莺在御花园命波斯犬下水捉鱼那一桩事情,是她在周太后面前提起的。顾蓁蓁知道自己若出现,多半要惹得云莺不快,且令云莺记起旧事。有太后娘娘在,云莺大抵不会为难她,可是保不准要在心里暗暗给她多记上一笔。 顾蓁蓁不想来御花园,只是没办法。 幸而在半道碰见了沈婕妤。 有沈婕妤在,想必场面不至于太过尴尬。 抱着这般想法的顾蓁蓁便拉上沈文茵一起赶来晏清湖。 不曾想不见太后娘娘身影,反而是皇帝陛下在,且正与云莺紧挨着坐在由小马驹拉着的冰床上说说笑笑。 顾蓁蓁几乎看呆。 她、她入宫至今,何曾见过皇帝陛下这般开怀的模样? 和云莺在一起的皇帝陛下原来不是永远都一脸严肃、不怒而威。 所以,云莺才如此受宠么? 因为云莺可以把皇帝陛下哄得如此开心,而她……顾蓁蓁黯然想着,她是没有这种本事的。 “见过清河公主,见过荣安县主。” 耳边骤然沈文茵的声音,也转瞬间拉回顾蓁蓁的思绪。 回过神的顾蓁蓁循声望去,看见果然是清河公主和荣安县主,当下忙与她们见了个礼。抬眸之间,她目光从荣安县主脸上划过,又发现荣安县主视线正随冰床移动。顾蓁蓁下意识多看两眼,在荣安县主眼里看到愤恨与痴怔,不由得心口突突一跳。 痴怔是,对皇帝陛下? 顾蓁蓁想起未入宫之前听过的一些关于荣安县主的传闻,忍不住想那些传闻原来全都是真的。 至于愤恨…… 是因为荣安县主不喜云莺? 脑海中念头闪过,顾蓁蓁飞快移开眼,心口又跳几下。 云莺知道吗?若不知道,她告诉云莺这件事,能不能让云莺对她有所改观? ? 48、借光 沈文茵和顾蓁蓁在妃嫔中分位不高, 清河公主和荣安县主对她们不熟悉。 也无非是通过她们的穿着打扮辨认出是身份。 皇帝在不远处,清河公主冲沈文茵和顾蓁蓁淡淡颔首,态度稍显冷淡,一副无意多开口的模样。 荣安县主则笑容甜美同她们问好。 顾蓁蓁如今一朝被蛇咬, 十年怕井绳, 哪怕荣安县主看起来十分友善、说话温温柔柔,想到对方将来可能会入宫, 她心里也颇警觉。并且顺手拿来应付贤妃的那一套, 面上笑着,同荣安县主寒暄两句。 落在沈文茵眼里便似顾蓁蓁有意在同荣安县主套近乎。 往前顾蓁蓁做下的那些不经过脑子的事情, 沈文茵自也一清二楚, 倒猜不出来她会是在和荣安县主虚与委蛇。 不过, 传言不可尽信,荣安县主往后究竟会否入宫也尚不可知。 即便当真入宫, 亦说不准如何。 沈文茵平静移开视线。 见皇帝和云莺从冰床上下来,她随清河公主、荣安县主上前去与他们见礼。 “皇兄今日好兴致,竟玩起这些。”与赵崇请过安,又同云莺互相见过礼, 清河公主一笑道,“叫妹妹也看得意动,这小马驹拉的冰床定别有一番意趣。”她口中虽说着这些话,但笑容透出两分勉强,使得整个人有些心不在焉。 荣安县主从旁莞尔道:“荣安与公主殿下所见略同。” “说来却不曾在冬日里玩过这些,见陛下如此开怀,荣安也跃跃欲试。” 她面上、眼底已不见顾蓁蓁所瞥见的愤恨, 徒留对皇帝的痴怔。 眉眼弯弯的模样如往日般温柔无害。 赵崇却听见她的心声。 【待他日入宫, 能这般陪在陛下身边的人定只有我, 届时必定叫云氏只能在一旁干看着!】 其实荣安县主徐晚晴原本没有把云莺这个皇帝宠妃太放在心上。 因她同样明白,一时得宠算不得什么。 但秋狩过后,她的想法不得不改变,一个护驾有功的妃嫔,一个被皇帝陛下信任至此的妃嫔,这样的人在六宫的地位必然是轻易不可撼动的。 将来入宫,云莺也注定将会是她宠冠六宫的巨大阻碍。 而若那时秋狩她得以跟在陛下身边去狩猎呢? 发现白狐的人大约会是她,护驾有功的那个人毫无疑问会是她。 如今这些却全都是属于云莺的。 全因那时陛下为着云莺不允许她跟随左右…… 徐晚晴如何能不心有愤恨?她看云莺,已不再是最初的想法,却又清楚,力气要使在皇帝陛下身上才行。 只要将陛下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落在她身上。 只要陛下日后为了她将云莺忘在脑后,云莺自然什么也都不是。 荣安县主心思百转千回,皇帝陛下却单单觉得扫兴至极,顷刻间失去继续玩冰的兴致。他从前没有想过要纳荣安县主为妃,今日之后更不可能会有这种想法。 赵崇想起自己本有事要找周太后商量,来御花园后不知不觉将这一茬忘在脑后,反而同云莺在晏清湖玩起冰,当下收敛心绪。他对清河公主和荣安县主一颔首,淡淡道:“朕同淑顺仪已玩了个尽兴,且有事要去一趟永寿宫,也该走了。清河和荣安若有兴趣,正好让他们慢些将冰床收起来。” 清河公如松一口气:“我进宫本也是来和母后请安,赶巧和皇兄一道。” 却不提玩冰的事情了,更显得之前那些话不过是客套。 荣安县主见赵崇和清河公主都要走,不紧不慢说:“荣安亦许久未能去同太后娘娘请安。” “陛下和公主殿下若不嫌弃,请容许荣安一道同往。” 沈文茵和顾蓁蓁在他们的面前插不上话。 云莺能插上话,可无心搭腔,便在安安静静在赵崇身后侧听着。 听见赵崇说“已玩了个尽兴”颇不认同,又听见同清河公主和荣安县主准备与皇帝一道离开,顿时不在意赵崇那话了。待到他们离开,她想继续玩冰也无什么不可,还能带着阿黄一起坐冰床。 云莺兀自筹谋着皇帝几人离开后的安排。 不知赵崇将她谋划听个干净,也叫赵崇改变开口让清河公主和荣安县主留下玩冰、免得她们跟着自己的想法。 若让她们留下,云莺今日便没有机会玩冰了。他本想让云莺先行带着阿黄回月漪殿,如此即使清河公主和荣安县主留下,她也无须在这御花园里白白受冻。 但她未能尽兴…… 也罢,赵崇想着,面上眉眼不动,说:“那便过去永寿宫吧。” 荣安县主闻言双眸一亮,笑眼弯弯应“是”。 清河公主同样点点头。 赵崇又去看云莺,温声同她道:“朕今日过去月漪殿用晚膳。” 随即问,“吃烤肉如何?” 烤肉! 云莺对这个提议很是赞同,笑吟吟颔首:“臣妾也许久不曾吃烤肉,今日正好借陛下的光,大饱口福。” 赵崇嘴角微弯,轻“嗯”一声又对云莺说:“朕晚些会命御膳房准备。” “是,臣妾明白了。”对此安排甚为满意的云莺同样弯一弯唇。 赵崇同她说定此事,方抬脚离去。 清河公主也随赵崇离开,而荣安县主刚生出的欢喜因皇帝和云莺之间的几句话而变为愁肠百结。 陛下这份温柔…… 若能为她所有,多好。 而云莺同沈文茵、顾蓁蓁一起恭送他们离去。 待御辇走远,云莺望向沈文茵和顾蓁蓁,勾了下嘴角问:“沈婕妤和顾美人要一起坐冰床吗?” 沈文茵和顾蓁蓁皆是一怔。 两个人未料想云莺会主动邀请她们,又心思各不相同。 沈文茵想的是云莺似乎频频有意向她示好,她不应辜负这机会。 虽则在御花园如此,行径多少放肆,但总得有点胆量。 顾蓁蓁却忐忑不已—— 她迟些该不会被从冰床上甩下来吧? 不过云莺没有想这些。 云莺想的是,多两个人陪她“犯错”,正所谓法不责众,她日后被追究此事的可能性便更小了。 今日未曾遇见清河公主和荣安县主便罢。既被她们撞见,倒也得在意一下前朝言官们的嘴,太后娘娘、皇帝陛下和她,她无疑是那个最容易被捏一捏的软柿子。 “多谢淑顺仪相邀,嫔妾也想试一试。”沈文茵微笑应下云莺的话。 沈文茵应下了,顾蓁蓁作为分位更低的美人,更无拒绝余地,唯有心一横,努力笑着道:“嫔妾也是。” 顾蓁蓁预想中的从冰床上甩下去或摔下去之类的事情没有发生。 但是那只波斯犬始终同她们待在冰床上。 且不知为何,这只波斯犬见到她无端兴奋不已,时不时抬起两条前腿往她身上搭,吐着舌头冲她哈气。顾蓁蓁看着波斯犬露出的獠牙简直快晕过去,裙摆被踩脏了也不敢吭声,只能强行忍耐。 到最后,玩冰的乐趣半点没享受到。 脑海中关于这一日的记忆几乎只剩下波斯犬不断朝她凑近的脸。 云莺带着沈文茵、顾蓁蓁玩得近半日才散了。 三个便各自回去。 顾蓁蓁本该去朝晖殿见一见贤妃。 但她被波斯犬闹得晕头转向,实在打不起精神,终究是回去听雨楼。 御花园中的消息却悉数传入贤妃的耳中。 同贤妃重新走在一处的娄昭仪在顾蓁蓁离开后也过来了朝晖殿。 “淑顺仪也是个会折磨人的。”来递消息的小宫人退下后,娄昭仪慢慢喝一口热茶,似笑非笑道,“明知顾美人最怕那波斯犬,偏要让她同波斯犬待在一处,将好端端的顾美人给闹得头脑发昏。” “顾美人与她素来有龃龉,难免如此。” 贤妃也喝着热茶,“只是眼瞧今时今日陛下和太后娘娘皆对她越发纵容,不知往后何种光景。” “这半年来陛下入后宫次数极少,也几乎只翻淑顺仪的牌子。”说着娄昭仪冷笑一声,“娘娘不觉得,最该操心的是这个吗?她若一朝有孕,诞下皇子,便是皇长子。这头一个孩子,不论陛下抑或太后娘娘必定是极为看重的。” “不急。” 贤妃吹一吹茶盏里漂浮在茶汤上的茶叶,“待她当真有孕再说也不迟。” 娄昭仪心知贤妃是个有主意的。 她说不急那便当真不急,何况女子怀孕之事本也难说。 有人苦苦求子而不得,也有人或许单单一次承宠便可怀上龙嗣。 淑顺仪承宠至今一直未见有何喜事,说不定……其实是个不能生的呢?若那般,便更不着急了。 “素玉,送两碟今日新做的糕点去听雨楼。” “顺便代我探望顾美人。” 贤妃搁下茶盏,吩咐自己的大宫女。 素玉当即福身领命而去,娄昭仪看着这样的贤妃,不禁想,幸而她不是顾蓁蓁那样的角色。 另一边。 赵崇乘御辇去往永寿宫见周太后,清河公主、荣安县主乘轿辇同往。 说着进宫来与周太后请安的清河公主,在永寿宫也仍是之前那副多少心不在焉的样子。且陪周太后说得一刻钟的话,便起身告辞,说想去看一看静安太妃。 周太后没有多留清河公主赵骊,让她自去长春宫。 而清河公主要走,即便荣安县主想在永寿宫多待一阵,碍着皇帝有正事同周太后说,也唯有识趣告退。 清河公主和荣安县主离去后,不多时,赵崇示意殿内宫人悉数退下。 见状,周太后问:“陛下有事同哀家商量?” 赵崇一颔首,沉吟数息问:“母后方才是不是也看出来了,清河今日看起来颇心不在焉?” 周太后眉心微蹙:“清河有事?” “是……驸马。” 赵崇眸光微沉,对周太后道,“有一老汉状告驸马当街行凶。” ? 49、嫌弃 清河公主的驸马薛晖被一老汉范大状告当街行凶, 道其妻曾遭遇驸马手下恶奴毒打,以致身体落下残疾。但事情却又不只是如此,范大与其妻膝下有一女,范小娘子见母亲受此虐待, 心中不平, 欲图讨要公道,而驸马不以为意, 且见她有几分姿色, 竟强霸为外室。 “那范小娘子已寻机逃走,朕命人暗中搜寻其下落。” 赵崇将事情始末一一告知周太后, 复肃然道, “朕特来与母后商议此事, 却是为着清河。” 周太后听薛晖之事听得直皱眉。 当初会选中薛晖做清河公主的驸马便是见其生得平头正脸,又是温和文雅的性子。这几年一直看着他和清河公主的日子过得也算和睦, 如何想得到他有朝一日竟会做出这些令人发指的事情来? 身为驸马,天子脚下,欺压良善不说,更强霸良家女子为外室, 此等行径实在是辱没皇家颜面。 又听赵崇说起清河公主赵骊,周太后沉吟中问:“陛下有何打算?” 赵崇沉声:“薛晖此人如此品行,自不堪驸马之位。” 周太后眉头紧拧,半晌点一点头慢慢道:“这等品性之人的确不堪为清河的驸马,但以清河的性子……” 清河公主自幼时起便极得先帝宠爱,身在皇家,可谓千娇百宠长大。 如何受过此等委屈?受过这般侮辱? 偏偏清河公主向来是极看重自己脸面的性子。 她或许不会舍不得薛晖这个驸马, 但恐怕不愿意事情张扬出去, 而要与驸马和离, 难保流言横生、蜚语四起。 “朕便是担心清河会钻牛角尖、犯起倔,才来与母后商议。”赵崇轻叹。 周太后也明白了,这是让她去和静安太妃说一说此事,让静安太妃尽量多劝一劝清河公主。 “哀家迟些便去一趟长春宫。”周太后对赵崇温声道。 赵崇面上歉意微露:“累母后操心了。” 周太后便笑:“陛下何必同哀家如此生分?清河也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她的事焉能不闻不问?”顿一顿,她又问,“那范家小娘子,陛下又是何种想法?” 赵崇皱一皱眉,缄默中说:“即便是薛晖强逼,只怕清河一旦见到她便会盯上她同她的家人。朕欲待寻得她后,连同她的家人一道送离京城,让他们在别处安家,从此隐姓埋名,过点安生日子。” 周太后颔首。 “陛下如此安排,甚好。” 赵崇与周太后又说得一会儿话便准备回勤政殿。 临走之前,忽而记起别的事,他对周太后道:“母后,荣安过得新年也要十七了。她是忠武王孤女,曾在宫中住过一段时日,婚事上难免也要劳烦母后操心。” 周太后闻言反而一愣。 忠武王妃之前递牌子求见过她一回,倒一样是来说婚事的,但明里暗里,分明有意想让皇帝纳荣安为妃。 她见皇帝向来对荣安冷冷淡淡,确实没有应下,含糊推过去了。 可……皇帝这般怎似迫不及待要将其嫁出去? “正因她是忠武王孤女,这婚事上须得谨慎,却也急不来,唯有慢慢帮她相看。”周太后淡淡一笑,有意问,“陛下怎得突然间关心起荣安的婚事来了?” 赵崇心道,大约唯有她出嫁,才能断绝那入宫的念头。 但这话不便说出口,赵崇只告诉周太后:“忠武王于朝廷有功,只留下这么一个女儿,免不了多照拂两分。” “原是如此。” 周太后含笑点一点头,别有深意道,“陛下心系朝臣,很好。” 赵崇倒毫不心虚。 “母后谬赞,这也是朕该做的。” 长春宫。 静安太妃眼帘低垂,一手捏着一串佛珠,另一手轻抚女儿后背。 清河公主正伏在她的膝上大哭。 “母妃,怎么会这样?他怎么能这样对我,他怎么敢这样对我……”赵骊泪水涟涟,不明白自己的驸马为何会背着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是她,待他不够好吗? 静安太妃耐心等女儿发泄完毕,方捧起赵骊的脸,拿帕子一点一点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骊儿打算怎么办?” 温声细语的一句话此刻落在赵骊的耳中,却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她微微睁大眼睛看着静安太妃,又一串泪珠滚落:“他们有孩子了,那个人怀了他的孩子……” 静安太妃温声细语:“骊儿,不重要。” 赵骊垂下眼,沉默过几息,她摇摇头,咬着牙说:“他背着我做出这些事,定然巴不得早离了我身边,我绝不会让他如愿。” 静安太妃握住赵骊的手,宽慰:“他做下的这些事情辱没的是皇家颜面,你不必做什么,陛下也不会放过他。又何必非要将自己拖入泥潭?” 赵骊却蹙眉将手从自己母妃掌中抽出来。 “待陛下出手,女儿届时要遭受多少的非议?明明女儿没有做错什么,为何要如此丢脸?” 她将话说出口以后,仿佛心思跟着变得清明。 无须静安太妃再劝便已止住泪。 自顾自拿罗帕擦一擦脸,赵骊冷笑一声:“他敢做便要敢当,我要他永远畏我惧我,我要他永远只能在我面前卑躬屈膝,这是他欠我的,这是他背叛我的代价。我便是要他薛晖拿一生偿还。” 静安太妃蹙眉,赵骊站起身,冲自己的母妃微微一笑。 “母妃无须担心,女儿现下心里有数。” 之后她道要回公主府处理这桩事,不等静安太妃相留径自离去。 静安太妃坐在罗汉床上慢慢捻着手里面的那串佛珠,沉默良久长叹一气。 而云莺自御花园回到月漪殿,舒舒服服泡过一个澡、让浑身变得暖和起来才歪在罗汉床上休息。 清河公主的驸马薛晖这些事情也传到她耳中。 在六宫之中不乏消息灵通之人。 薛晖有外室一事目下虽然鲜为人知,但其被老汉状告当街行凶谈不上秘闻。 云莺而今位居正二品顺仪,是皇帝宠妃,且护驾有功,想奉承巴结她的人可谓蜂拥而至。这些皇宫内外的消息,不是太隐秘的,时不时有人往月漪殿递来。 也不必非要亲口递到云莺跟前。 能同她的两个大宫女搭上话、打点好关系对这些人来说便足够。 碧梧和碧柳时不时会捡一点有意思的消息说给云莺听。 今日才见过清河公主,且事涉薛驸马,这桩事少不得要递到云莺的面前。 云莺听罢碧梧的话眉头微扬,问:“那老汉姓什么?” 一个问题没头没脑,碧梧微怔之下努力回想,方回答道:“那小太监提过一嘴,似乎叫范大。” 姓范…… 借着这个“范大”之名,云莺隐约觉得与她知道的一桩事情兴许对上了。 她记得上辈子,清河公主的驸马薛晖便养着一房外室。 那个小娘子正好姓“范”。 只是,前世这件事情为清河公主所知已然是许多年以后了,那个外室为驸马薛晖生下长子。当清河公主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时,这个孩子已是四岁的年纪。 推算起来…… 薛晖这个时候应当养着那外室,且说不得那房外室已怀有身孕。 云莺记得前世薛晖这个外室的下场颇为凄凉。 事发以后,清河公主“贤惠大度”要将这个外室以及薛晖的长子接入公主府。薛家洞悉清河公主心思,提前想法子将孩子抢回薛家去了,而那外室在被抬进公主府的前一夜三尺白绫自尽而亡。 若今日的范大与薛晖那个外室范娘子有关系,便应是同一桩事。 却不知这桩事会变得如何。 云莺心里也清楚,假如范大状告薛晖当街行凶属实,范小娘子做薛晖的外室只怕非己所愿。可纵然知晓范小娘子被清河公主发现后极可能下场凄凉,一时之间,身在后宫且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暴露自己重活一世的她也做不了什么。 未曾想,皇帝会主动与她提及驸马薛晖养外室的事情。 赵崇过来月漪殿是天将黑未黑之际。 白天在御花园,他说过会命御膳房准备食材,果真在他过来之前,一碟一碟串好的新鲜牛羊肉、蔬果便已送到月漪殿。烤肉所用的炭炉也准备妥当,在赵崇过来之前便在云莺的吩咐下先行开始烤肉了。 赵崇尚未踏入月漪殿先闻见一股炙烤的肉香。 本怀揣心事,瞧见云莺眼巴巴在盯着烤炉上飘香的肉串,心情不由舒展。 “朕是不是又让爱妃久等了?” 赵崇伸手去扶同他行礼请安的云莺起身,动作一顿,凑上前嗅一嗅,“爱妃莫非背着朕偷吃?” 云莺听见皇帝的话,知他是在调侃自己满心吃吃喝喝,心下无言以对,面上哼笑:“陛下连臣妾偷吃也能闻出来,鼻子当真比阿黄还灵,臣妾万分钦佩。” 这是回敬一句“狗鼻子”。 赵崇晓得云莺没有偷吃,不过离得烤炉太近,身上沾染烤肉的味道。 但一句调侃换来她娇蛮的叛逆之言,却令他直想发笑。 他牵着云莺坐下,没有着急提起其他事,同她两个人有滋有味吃起烤肉。 直到慢悠悠吃饱喝足,见云莺欢喜得眯起眼睛,赵崇递过去一盏茶,继而吩咐宫人们退下。 见状,接过茶盏的云莺喝过一口茶便问:“陛下有事同臣妾说吗?” 赵崇不避讳颔首。 他告诉云莺:“你的兄长和嫂嫂今日在长街救下一个小娘子。” 兄长和嫂嫂?救下一个小娘子? 云莺眉心微蹙,不解问:“难道那个小娘子有问题?” 赵崇说:“被他们救下的女子,正巧是被清河公主的驸马薛晖强霸为外室的范家小娘子。” “其父范大前两日状告过薛晖欺压良善、当街行凶。” 过于直白的话语一股脑将事情说与云莺听,她反而反应过半晌才算彻底明白皇帝的话。这几句话里有好几层意思,其一是清河公主的驸马薛晖养外室,其二是这外室是薛晖强霸而来,其三是那外室姓范、与状告薛晖当街行凶的范大乃是亲生父女,其四,她的哥哥嫂嫂救下了范小娘子…… 云莺捋清楚这些以后愈发深深皱眉。 “臣妾的哥哥嫂嫂……为何会在街上将那位范小娘子救下了?” 赵崇耐心等云莺弄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又告诉她:“范小娘子寻机从薛晖囚困她的宅院逃了出来,被恶奴一路追赶,恰巧被你哥哥嫂嫂撞见。他们仗义出手,因而便将范小娘子救下。” 云莺了然颔首,轻“哦”一声,拿一双眸子盯着皇帝。 “然后呢?” 她的哥哥嫂嫂救下范小娘子,范小娘子是薛晖强霸而来的良家女子。 那么,皇帝又打算做什么? “陛下是需要臣妾为陛下办什么事吗?” 几息时间,云莺补上一句,复皱眉问,“不过,薛驸马被状告当街行凶又是怎么一回事?” 赵崇命人暗中查探范小娘子的下落,结果便查到她正巧被云莺的哥哥嫂嫂救走了。事情牵扯到云家,不告诉云莺也是不行的。说要她做什么,也不完全准确,只想悄悄把范小娘子及其父母送离京城,免不了得同云家先通一通气。 他将薛晖的恶行与云莺稍作解释,而后才道:“你哥哥嫂嫂将范小娘子救走一事,旁人不知,薛晖大抵清楚。往后薛晖倘若有事,薛家何种想法便很难说了。” 皇帝虽然说得不笃定,但“倘若有事”几个字落在云莺耳中,已知皇帝态度。 她轻唔一声,声音低了点:“清河公主呢?” 清河公主知道范小娘子的存在了吗? 范小娘子现下又如何? “清河目下应不知范小娘子为你兄嫂所救。” 赵崇道,“因而朕想尽快将范家人送离京城,让他们在别处安身立命。” 但往后清河公主多半是会知道的。 清河公主知晓以后,更说不定会有什么想法。 这些没说出口的话云莺也明白。 她沉吟数息,勾一勾嘴角:“哥哥嫂嫂既会当街出手相救便不会惧怕惹祸上身,臣妾亦不怕。” 若帮不上忙她不会强求也不会为难自己。 但既然能救下范小娘子,她岂能因为担忧被盯上、被记恨,便对一个有如此凄苦遭遇的小娘子置若罔闻? “陛下需要臣妾做什么?” 云莺嘴角微弯,“臣妾一定尽力而为。” 赵崇看着云莺的笑靥,听着她心声,禁不住满目柔情。 白日在御花园不方便做的事,此刻在月漪殿,在夜里,在单单他们二人的殿内做,正合适。 于是,云莺便被凑过来的皇帝亲了一口。 云莺嗅到他满身的浓郁烤肉味道,脑海里刹那闪过一个念头:嫌弃。 ? 50、心虚 赵崇原本亲过云莺一口便要放开她。 然而听见她心下竟然嫌弃起他满身烤肉的味道, 顿时改变主意。 皇帝非但没有放开云莺,反倒将她抱在怀里一通揉搓,又在她肩窝处嗅一嗅,笑道:“爱妃现下身上全是烤肉的味道, 想来美味得紧。”便咬一口她脸颊软肉。 云莺被赵崇纠缠得发鬓微乱、脸颊微红。 挣扎着勉强从他怀里钻出来, 想拿帕子擦去脸颊那些许湿漉漉的感觉,却被赵崇再次揽入怀中。 两个人倒在罗汉床上。 被赵崇有力的手臂箍在他的身前, 挣脱不开, 云莺也不想着去拿帕子了。 她胆大妄为侧过脸在赵崇衣裳上蹭一蹭。 将脸颊上那点湿漉漉蹭去。 赵崇见状哑然失笑,愈发把人拢在自己的怀里揉一揉, 甚至抛开身为皇帝的威严, 伸手在云莺身上的痒处挠个不停, 惹得本便怕痒的云莺也被迫笑个不停。 她直笑得眼角沁出泪,心底生出恼才被放过。 皇帝这般带着捉弄的行径太过可恶, 可恶到有几分死皮赖脸,正恼着的云莺坐起身后又忍不住瞪他一眼。 赵崇却笑,笑着将她拽回来,让她枕着他手臂再躺回罗汉床上。 云莺耐心逐渐消失, 暗暗磨一磨牙正欲开口,本在她身侧的赵崇忽然间翻了个身,同她面对面。 一瞬四目相对,赵崇看着气鼓鼓的云莺,嘴角弯一弯,心里却如同烧起一把火。这把火催得他低下头在她唇上啄了一口,温软触感勾起更多的情与欲, 他便再次低头, 攫住她的唇, 将那个吻延续绵长。 云莺闭眼承受着这份亲密。 却在皇帝往别处亲时心弦紧绷,他们尚未沐浴,满身烤肉味,总不会…… 应当不至于这么着急? 该怎么委婉提醒他们需要先沐浴? 云莺心里的碎碎念一句接一句传入赵崇耳中。 他只能停下来,以言语令她安心。 赵崇嗓音微哑在云莺耳边说:“朕命人准备热水,待会儿伺候爱妃沐浴。” 有过之前种种的经历,这话便极为暗昧。 云莺想一想如今天这么冷,不大情愿在浴间胡闹,连连摇头:“臣妾不敢再让陛下如此受累。” 赵崇轻笑吻她的耳朵:“上一回在爱妃的闺房,爱妃可不是这样的态度。” 云莺:“……” 亦被皇帝的话勾起那日在她闺房浴间的记忆。 沐浴过后,她被赵崇抱到高脚椅上坐着,而赵崇一点一点吻遍她全身,那时浑身颤栗的感觉也犹似尚未消弭。 云莺脸颊不由得烧了起来。 而未等她开口多说,赵崇已经下得罗汉床去吩咐宫人准备热水。 皇帝回来得很快,云莺脸上的热意根本来不及消退,无疑被逮了个正着。 赵崇便故意不说话只双眸含笑盯着她看。 那眼神里的戏谑之意全无遮掩。 云莺知道自己一张脸估计红得厉害,也知道赵崇正得意,索性佯作风平浪静不去理会他,连不要和他共浴的话也暂时不提,免得叫他逮住机会在她面前说浑话。 可当宫人备下热水、准备好沐浴所需一应东西,若不想在浴间被“伺候”,有些话就不能不提。 搁下手中茶盏,云莺终于转过脸看赵崇。 沉默中定一定心神,她扬起嘴角,语气平静:“陛下先去沐浴罢。” 赵崇但笑,不置可否。 云莺深吸一气,稳住心神:“陛下也尚未告诉臣妾,究竟要臣妾做什么。” 这是之前他们说起过的关于范小娘子的事情。 赵崇依旧不开口,却起身将云莺从罗汉床上横抱起来。 有宫人们在,云莺唯有任由皇帝抱起她。 而赵崇抱着云莺朝着浴间走去。 再次屏退殿内的宫人,方低声道:“稍后朕同爱妃慢慢细说。” 可是在浴间,关于那些事皇帝什么也没有说。 浴桶里挤着两个人,热水洒了一地,雾气缭绕中,云莺感受着香胰子在她的身上滚了个遍。 此刻却避无可避。 且除此之外赵崇什么也没有做,只不过慢条细理替她抹香胰子,拿帕子将她仔仔细细擦洗一遍。 “不洗得仔细些那烤肉的味道便洗不去了。” 赵崇和云莺咬耳朵,让她趴在自己肩上,握着帕子的手沿着腰线往下去。 仔细清洗过一遍又换了干净的热水。 没有宫人在旁边服侍着,这些活计自是皇帝一手包办。 云莺裹着棉巾安安静静看赵崇将宫人提前备下的一篮子鲜花花瓣一股脑往浴桶里倒进去,蓦地想到一个问题,皇帝陛下莫不是也要泡花瓣澡?想着一个身上散发花香的赵崇,她却觉得颇有趣,而若是皇帝不泡花瓣澡,那么她待会儿便可以清净清净了。 赵崇用行动给出答案。 当云莺泡在飘满花瓣的热水里时,他如之前那样跟着她也进去。 有花瓣遮掩,从水面望不到水中的风光。 云莺整个人缩在热水里面,看着赵崇照旧跟进来,知道他并不担心明日上朝会满身花香了。 但未免皇帝做出不正经的行为,云莺选择主动和他聊一点正经话题。 “陛下不是要同臣妾细说范小娘子的事吗?” 赵崇看一看转眼之间不动声色却恨不得贴上浴桶壁、只愿意将脑袋露出水面的云莺,勾了下嘴角:“爱妃离朕这么远,朕怎么方便同爱妃说话?” 云莺却警觉。 即便是个双人的浴桶也不过这么大,难道还能听不清楚彼此说话吗? 她一动不动,话音落下的赵崇偏立刻靠过来。 逃无可逃的云莺唯有背过身去,但不妨碍清楚感觉到赵崇贴上来,在水下拿手臂揽住她的腰肢。 云莺不觉直了直身子,肩膀随之露出水面,嫣红花瓣也从她白皙圆润的肩头滑落下去。赵崇顺势将下巴搭在她湿漉漉的肩上,低声道:“享受欢愉之事也不过是人之常情,莺莺不必因此有负担。” 负担? 云莺心底浮现淡淡的疑惑,可这种疑惑很快被一阵轻微的水声冲散。 少倾,她双颊殷红软倒在赵崇身前,禁不住暗骂可恶。赵崇却似心情愉悦,偏过脸吻一吻她的耳朵,又去吻她的脸颊和脖颈,复手掌扶住她的腰,在耳边不停不休的水声中离她近一点,更近一点。 直至翌日被迫天未亮醒来服侍皇帝起身去上早朝,云莺才知赵崇想让她召她嫂嫂进宫,将对范小娘子及其家人的安排告知她的兄嫂,届时两边好互相策应。 在这件事上云莺很乐意出力,何况只是这么一点事情。 她便借口夜里梦到小侄女,道央求着皇帝恩准她召嫂嫂带小侄女进宫来。 安排下去后,云莺姑且睡了个回笼觉,醒来洗漱梳妆,再亲自去小库房为自己的嫂嫂、小侄女选了些礼物,便耐心等着了。但只等得小半个时辰,她的嫂嫂带着侄女到了月漪殿,自是一番叙话不提,同样将皇帝的意思转达清楚。 然而云莺从自己嫂嫂口中确认另外一桩事—— 范小娘子已有了身孕。 因赵崇昨日不曾提,云莺也不知皇帝是否确认过此事。 待到送走自己的嫂嫂和小侄女,她则以谢恩的名义前往勤政殿面见赵崇。 对于皇帝要悄悄送走范小娘子及其家人的安排,云莺很能理解,甚至是心中宽慰的。范小娘子一家是平民百姓,而他们面对的是薛家和公主府,这些人想要暗地里折磨这一家人甚至要了这家人的性命,实则也不过动一动手指头的事情,且有数不清的法子将自己轻轻松松摘出去。 况且,世人眼中,如范小娘子这般为人外室者,便是轻贱之人。 纵使薛晖强霸范小娘子为外室为真,薛家仍可以理直气壮说是范小娘子觊觎薛家荣华狐媚勾引的薛晖,将其间所有罪过轻易推到范小娘子的身上。 这般情况下,范小娘子必然有嘴说不清。 而若清河公主不与薛晖和离,薛晖作为清河公主的驸马,皇帝要罚也只能不痛不痒罚一罚罢了。 与其让这一家人留在京城担惊受怕、惶惶不安,不如去别处过新的生活。 皇帝派人将他们送走,起码薛家和清河公主都没办法知道他们的去向,想纠缠也无处纠缠。 云莺知道上辈子清河公主知晓范小娘子与那个孩子的存在后,便不曾打算放过他们,也不曾同薛晖和离,此番只怕是一样。清河公主若以贤惠之名要将范小娘子接进公主府中,皇帝有何立场执意反对自己的妹妹?一旦范小娘子被接进了公主府,皇帝更难去管公主府里的事。 这对范小娘子来说,或会变成另一场无尽折磨的开始。 但把人送离京城大不相同。 只要寻不到人,清河公主届时有再多气也只能往薛晖的身上撒。 不至于将矛头对准范家的小娘子。 但在那之前,范小娘子怀有身孕也是一桩要紧的事情。 云莺顺利在勤政殿见到赵崇,将自己嫂嫂那些话又转告给赵崇:“范小娘子说……想求陛下赐一副堕胎药,不想让这个不被期待的孩子出生在这人世间。” 赵崇便问:“她是这样说的?” “是。”云莺望向皇帝,有些话临到嘴边却拿不准合不合适说出口。 她全然理解范小娘子不想要这个孩子的想法。 虽说稚子无辜,但一旦那孩子降生,便等于不断在提醒着那段被薛晖胁迫、被薛晖欺侮的日子。 这个孩子的确不被人期待。 既然如此,或许不降生也不是坏事。 况且此时不能狠下心,范小娘子将要大半辈子背着那段悲惨的过往。 这样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但云莺没有怎么太过纠结,仍是开口了:“陛下……” 才说得两个字,赵崇先一步截断她的话,语声平静:“准了。” 云莺微愣,随即反应过来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明明也并非认为皇帝不会赞同,却在得到答复后有种松下一口气的感觉。 赵崇看她一眼说:“此事朕会安排妥当,爱妃不必操心挂怀。” “陛下圣明!”听言,云莺诚心诚意说得一句,复道,“无别的事,臣妾便先行告退了。” “去吧。” 赵崇颔首,又叮嘱,“雪天路滑,慢一些。” “是,臣妾多谢陛下的关心。” 云莺嘴角弯一弯,继而福身行礼告退,退出了勤政殿。 赵崇却在云莺离开后回味了下她的那番心声。 刹那之间,他脑海闪过一个念头,他们的孩子必是被期待着出生的。 这个念头被赵崇捕捉。 他有一瞬愣怔,为自己无意识生出的念头,却转而生出柔情,他和云莺的孩子……定然会生得十分漂亮。 云莺从勤政殿回到月漪殿后便只管安心等赵崇的消息。 当天夜里,赵崇又过来月漪殿,并告诉云莺,范小娘子及其家人已经被可信之人暗中送离京城。 待他们一家安顿好后便会回来复命。 但那也得费上些时日,好在这家人到时候也能过个团圆好年了。 赵崇这天夜里没有留下来。 他和云莺用过晚膳后不多时便回勤政殿,云莺恭送他离开,想到翌日不用早起,心情不错。 只有赵崇自己知道,除去尚未批阅完的奏折之外,一到月漪殿便生出不正经的心思同样是他匆匆离开的原因。他已打定主意,往后不必许久不入后宫不去月漪殿,但也不可太过频繁,不知节制,五、六日去一次月漪殿想来正好。 今日是为范小娘子那桩事才过来一趟的。 他要严于律己,小心克制,过得几日再翻云莺的牌子。 云莺哪里晓得赵崇心里的诡异想法。 她倒满心惦记着兴许皇帝下次再来须得是新年,而在那之前,她要去一趟藏书阁,做点正经事。 不想这桩正经事迟迟未能做成。 并非云莺没有去藏书阁,是她没有能在藏书阁寻见想寻的东西。 她在藏书阁撞见过皇帝研究些不正经的画册。 如今也知藏书阁里其实有这些东西,便有意观摩研习。 云莺渐渐受不了自己次次被赵崇那些手段纠缠得不成样子,也不喜欢只能被赵崇掌控的感觉,哪怕是这些事情也一样。但回想起来,前世在这些事情上同样远远不及皇帝说过的那句“欢愉之事”。 非要比较,大概上辈子的皇帝似无心在这些事情上费太多心思。 每次侍寝无非是循规蹈矩。 这一世却不知为何变得奇奇怪怪。 起初不让她侍寝,后来她侍寝了,皇帝又很有精力变换些花样。 偶尔隐隐给她一种感觉—— 皇帝似乎很希望自己能在这些事情上被认可和肯定,与之前的迟迟不要她侍寝的态度对比鲜明。 本以为寻见那些画册后,起码晓得皇帝都看过些什么。 未曾想,连续过来藏书阁三天也未找到。 那些画册太过隐秘,逮个藏书阁的小太监、小宫女来问,云莺也做不出来,只得自己耐下性子找一找。左右亲眼撞见过皇帝阅览,起码确定必然是存在的。 第四日。 云莺如前几日过来藏书阁。 在藏书阁当差的小太监也不得不问上一句她寻什么书,说要帮着一起找。 云莺自然拒绝了,留大宫女碧柳在廊下,独自入得藏书阁,继续去找那不知踪迹的不正经画册。 一踏入藏书阁,她便下了个决心。 今日若再寻不见那东西,她往后都不再惦记着要找,不为难自己非天寒地冻的一趟趟过来。 不知是否有这份“破釜沉舟”的决心,抑或因前几日将大部分地方搜寻过了,今日稍微花费上一番功夫,云莺便发现在角落里有几本乍看颇不起眼的册子。 她抽出其中一本,翻看,纸上展露出的风情叫她微怔之下略移开眼。 另外几本抽出来随意翻开一页也是万种风情。 找到了。 云莺长吁一气,又因这角落里光线太暗,随意选两本,抱到窗下的书案前去认真地观摩与研习。 入宫为妃自也有人教习服侍人的事。但教的那些无疑不可能有这些乱七八糟的花样,且教她们那些,更多是让她们明白事事以皇帝为先、让她们往后顺从皇帝。 云莺起初也有些不敢看,但一面安抚着自己一面尽量迅速地翻一翻,方稍微适应了点。 尽管如此,仍叫上面那么多的手段闹得不时目瞪口呆。 翻看着这些画册,云莺深深觉得,倒也不怪皇帝花样那么多了。 知云莺在里面,赵崇轻手轻脚踏入藏书阁,未想走得几步,耳边便飘来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爱妃在看什么?” 骤然响起的属于皇帝的声音,让云莺大惊之下,手中的画册也滑落。 那本画册先砸在书案边缘继而摔落在地。 “嘭”地一声,令云莺飞快抬头看向赵崇的同时脑袋嗡鸣变得一片空白。 赵崇却没有料到云莺反应会这么大。 他瞥向地上的画册,了然。 这本画册便如云莺撞见赵崇在藏书阁温习时的那本画册那般,纵使倏然掉落在地,也非常争气摊开一页。画上的小人,一人扶着……书架,另一个在她的身后扶住她的腰,同她尽享某种欢愉。 赵崇视线在画册上停留几息时间,便走过去将这本画册拾起来。 重新站直身子后,看一看云莺,见她莹白的小脸孔红得能滴出血来,反而收起会在她面前有的不正经。知她也不可能继续看下去,赵崇又将几本画册收回角落。 但这也无法缓解云莺的懊恼与尴尬。 尤其当初她撞见过皇帝,谁曾想有朝一日风水轮流转,她也会被皇帝在藏书阁里撞见这种事情。 云莺浑身僵硬,留下也不是,不留下也不是。 折回书案旁的赵崇见她用力咬着唇,心下轻叹一气,走上前,将她的身子扳过来,便展臂把人抱在怀里。 抬手摸一摸云莺的脑袋又轻拍几下她后背,赵崇方微微低头宽慰她:“没事的,不丢脸。” 云莺听见这话丝毫不觉得宽慰。 早知如此,当初便不应该看皇帝的笑话。 如今那个在旁人眼中白日宣淫的人,便变成她自己了。 想起这些的云莺呜咽一声,恨不能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起来。 然而没有地缝可钻,唯一能钻一钻的是赵崇的怀抱,她便将脸埋在他身前,避免同赵崇面对面的丢人与尴尬。 赵崇被那声呜咽闹得想笑却不敢笑。 怕笑出声云莺要许久不搭理他。 索性把怀里的人团一团,揽在身前,让她可以在他的怀里藏得更深一些。 也不再开口,等云莺自己情绪缓和下来。 在一片寂然之中,过得良久,云莺的情绪确实有所缓和,不再如最初被撞见时那样的尴尬。 她脑袋也恢复思考的能力。 只尚有两分混混沌沌、尽是乱七八糟的想法。 一时想着自己是否有解释的必要,一时想自己为何要表现得如此心虚,一时是皇帝来藏书阁做什么,一时又是之前赵崇为什么会在藏书阁看这些。 诸般念头混杂在一起变成一团乱麻。 云莺没有开口,不妨碍赵崇把她的这些想法字字句句听在耳中。 当听见她暗自琢磨他今日为何会来藏书阁,赵崇眼底闪过一丝心虚。 左右决计不会告诉她,是如同上次那样前来温习的…… 而思绪混乱到最后,云莺暗自叹气。 这样尴尬的局面到底得打破,心绪缓和的她稍微离开赵崇的怀抱,抬头便对上赵崇的一双眸子。 云莺红着脸不争气别开眼。 赵崇见她根本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只得帮一帮她:“爱妃若没有别的事,可以先行离开,不必留下来陪朕。” 云莺便觉得自己大约确实不必多说什么。 她胡乱点点头,退开一步,冲赵崇行了个礼,埋头绕过书案往外走。 走得几步,云莺停下脚步转过身。 回头朝赵崇望去,只见赵崇正站在书案旁嘴角微翘看着她,眼角眉梢有来不及收起的温柔。 云莺愣一愣。 她在原地站得数息,迟疑中,选择慢慢朝赵崇走回去。 赵崇的目光始终落在云莺身上。 当她停下脚步,他温声问:“怎么回来了?” 云莺却鼓了下脸颊,仿佛尽量替自己撑起一点小气势。 但一开口,声音却极低,她咬着唇道:“臣妾说过,也会对陛下好的。” 赵崇微讶中眼底漾开浓浓笑意。 这句话不是第一次听,上一次听见她说以后,她对自己做过什么,历历在目。是恼怒质问,是主动吻他,也是冲他发着小脾气故意激他不再与她有所保留。 赵崇便不想让云莺走了。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赵崇伸手将人重新揽入怀中,低低一笑:“爱妃今日打算如何对朕好?” 50-60 51、贺喜 赵崇开口, 云莺便听出他话里的不正经。 她也记起自己不是第一次对皇帝说出这样一句话,而之前那一次…… 脑海中闪现生辰那天夜里在她闺房浴间与赵崇之间的种种回忆。当想起那时气性上来后的主动“勾引”,再连上赵崇此刻之言,她的脑中转而无声无息悄然浮现方才落在地上那本画册上面的场景。 光天化日在藏书阁那样对他好? 疯了吗? 脸上勉强才消散大半的热意隐隐有重新烧起来的迹象。 云莺恼羞成怒, 奋力挣脱赵崇, 不忘偏头瞪他一眼,随即绕过书案, 头也不回快步往外走。 必须快点儿离开。 否则不知道皇帝要缠着迫着她在藏书阁做什么寡廉鲜耻的事情! 赵崇看着云莺变得气呼呼的背影又轻笑一声。 她今日穿紫色织金妆花缎裙, 因为这会儿走得又快又急,裙摆也生风, 摇荡出层层紫色的涟漪。 几息时间, 赵崇嘴角噙着笑不紧不慢抬脚去追云莺, 随她从藏书阁出来。 行至廊下便见云莺已经走出去一段路了。 没有穿上斗篷,也没有乘轿辇。 袖炉更是不曾捎上了。 被云莺留在廊下的碧柳自然不知藏书阁里发生什么事。 只是见自家娘娘脸颊泛红从里面出来, 却半个字也无光闷头往外走,疑惑微怔之下连忙拿上斗篷袖炉要去追。 却被紧跟在云莺身后也从藏书阁出来的赵崇拦下,连同斗篷和袖炉也齐齐被要了过去。碧柳将东西递过去后依旧有些不明所以,但见皇帝陛下亲自去追自家娘娘又忍不住偷笑。她想着, 等回去月漪殿一定要把这一桩说给碧梧听。 云莺气冲冲走出去一段路后才想起袖炉、斗篷以及轿辇的事情。 她脸颊热意虽然未消,但藏书阁同月漪殿颇有些距离,也不愿靠一双脚走出去,白白受冻遭罪。 因而记起分明可以乘轿辇回月漪殿,当即转身往回走。 哪怕一回头又看见皇帝也没有停下脚步。 见自己的斗篷在赵崇的手里,云莺快步走向他,两相碰面先客气福了个身:“陛下有劳。” 话音刚落已伸手去取赵崇臂弯属于她的斗篷。 赵崇却侧身避开, 将袖炉递过去, 云莺只得先行将袖炉接过来。 那一件紫色绣金线边绣鸢尾斗篷到底没有被递给云莺。 将斗篷抖开, 赵崇便将斗篷披在云莺身上,又低下头帮她将斗篷的飘带仔细系好,甚至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是爱妃自己说要对朕好的,怎么还跑了?” 直到帮云莺将装饰着一圈雪白绒毛的斗篷风帽也戴好,赵崇方徐徐开口。 云莺用力抿唇:“陛下休想。” 又觉得这么几个字不足以表明自己态度,她迅速斩钉截铁补上一句,“那样的事情绝无可能。” 赵崇听云莺两句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十分配合收起唇边的笑意,露出两分认真思索的表情:“爱妃在说什么?朕休想什么?什么事情绝无可能?” 云莺简直想呵他。 堂堂天子竟也这般耍无赖。 但毕竟不能当真呵他,云莺便不理会他,微抿嘴角,抱着袖炉径自继续往藏书阁的方向走。 她折回去唤上大宫女碧柳,继而坐进轿辇中,吩咐:“回月漪殿。” 轿辇没有动。 然而垂落着的厚厚的棉帘动了。 赵崇弯腰钻进云莺的轿辇,在厚厚棉帘落下来的同一刻在她身旁坐下,同她紧紧挨在一处。妃嫔的轿辇自无法同御辇相比,要狭窄一些,两个人坐在里面,只能互相挤挨着。云莺侧眸去看赵崇,赵崇也转过脸看她,弯一弯唇,吩咐抬轿的大力太监:“去月漪殿。” 下轿已无可能也无必要,云莺视线从赵崇脸上收回来。 狭窄的一方小天地更没有地方可以供她挪动,她干脆双手抱着袖炉一面取暖一面保持沉默。 偏偏皇帝不安生。 哪怕轿辇狭窄彼此挨挤也犹觉得不满足。 他侧了下身,随即一条手臂环住云莺的腰,一条手臂穿过她的腿弯,将她抱到自己大腿上坐着。轿辇的周围全是宫人,轿辇里一点小动静也会被知晓,云莺不敢挣扎,无法开口,只拧眉看着赵崇。 赵崇但笑,指腹摩挲云莺的唇。 他靠过去在她耳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莺莺若是乱来,外面的宫人可就都要听见了。” 云莺心下轻哼,谁在乱来?谁会乱来啊? 正想着,唇上便一软,辗转缠绵,所有的呢喃呜咽被吞入腹中。 回到月漪殿,云莺是被赵崇从轿辇抱出来的。 一路上的耳鬓厮磨让她始终心弦紧绷,又大抵因为紧张,所以格外敏感,一颗心像在荡秋千,晃来晃去。 哪怕此刻也能感觉到胸腔里的一颗心正在“怦怦怦”剧烈跳动。 她将红透的脸埋在赵崇身前不让任何人看见,而赵崇将她横抱入殿内,直接将她抱到床榻上去。 云莺整个人一沾上锦被便忙坐起身。 袖炉被她抱在手中不曾松开,她一双眸子看着立在床榻旁的赵崇,深深怀疑他当真打算在大白天便胡来。 尤其赵崇挥手放下帐幔。 云莺微微瞪大眼睛,这会儿离天黑还得小半个时辰呢! 听着云莺心声的赵崇一味失笑。他低头去看她,手指轻轻攫住她下颌,俯下身吻一吻她有些红肿的唇:“爱妃缓一缓再出来,朕先去吩咐他们准备晚膳。” 赵崇发现平常在许多事情上颇为心大的云莺在有些事上到底脸皮薄,逗弄起来便格外有趣。 却也不敢逗狠了,叫她心里不好受。 今时今日,赵崇仿佛彻底接受自己在云莺眼里不正经。 乃至身体力行去将这份不正经落到实处。 可云莺没有接收到来自皇帝陛下的温柔体贴。 听见赵崇让她缓一缓再出去,她忍不住想,这便是传闻中的掩耳盗铃、自欺欺人、欲盖弥彰吗? 一番温柔体贴却白费劲的赵崇:“……” 细想,让她待在这里缓过来以后再见人确实也一样会令人多想。 他只得再吻了下她的唇,摸了下她的脑袋以作安抚,又去吩咐准备晚膳。 陪着云莺回月漪殿的赵崇直到翌日要去上早朝才离开。而当云莺又睡醒一觉便收到刘太医因母亲作古须得回乡奔丧的消息,调理身体的事宜交由另一位吴太医。 云莺让碧梧去打听,确认刘太医尚在收拾行囊,即刻要出发,方让碧梧代她前去抚慰怜恤。 刘太医帮她调理身体尽心尽力,这些事情也是应该的。 当天刘太医便离开京城回祖籍去了。 及至第二日,吴太医前来月漪殿为云莺请脉。 他被请进殿内时,云莺正同沈文茵坐在罗汉床上下棋。 “微臣见过淑顺仪娘娘,见过沈婕妤。”吴太医走上前来躬身请安。 云莺搁下手中的一枚白色棋子,先免吴太医的礼,而后徐徐道:“刘太医回乡奔丧,之后本宫调理身子的一应事宜便托付给吴太医了。” “微臣必定尽职尽责,不负娘娘所托。”吴太医恭恭敬敬回答。 云莺颔首,露出手腕、掌心朝上将手腕轻轻搭在罗汉床榻桌上的脉诊:“如此便有劳吴太医为本宫看诊了。” “是。” 吴太医再应下云莺的话,方走上前隔着罗帕为她诊脉。 沈文茵来月漪殿并不怎么频繁。 但自从她确认云莺对她没有什么不喜后,纵然嘴上从不曾说过,心下已然认定往后六宫妃嫔中便只追随云莺。 她不受皇帝宠爱,家世不上不下,比贤妃、良妃、娄昭仪皆是比不得的,如此想要在六宫过得好一些,难免须得有所倚仗。云莺深受皇帝宠爱,又有护驾之功伴身,况且这半年来几乎只有云莺得过侍寝的机会,往后诞下皇长子也未可知,沈文茵觉得在云莺身上赌一把不亏。 若云莺不喜她,她也不会强行来凑这个热闹。 好在,云莺一直对她还算客气,如今亦不再是只留她喝茶,偶尔会让她陪着下棋、赏花了。 沈文茵坐在旁边安静看着吴太医。 见吴太医眉心微蹙,她也跟着皱一皱眉,但不一会儿,她又见吴太医眉眼舒展,随之面上浮现一层喜色。 沈文茵眼瞧吴太医拜倒在云莺面前:“恭喜淑顺仪娘娘,您这是喜脉!” 喜脉?她微讶中连忙去看云莺。 当吴太医说出“喜脉”两个字的时候,云莺下意识一愣继而止不住笑意。 她笑吟吟看着吴太医,连语气也似藏不住的愉悦:“当真?吴太医可看准了,本宫这是喜脉?” 吴太医一拜。 “娘娘若不放心,可派人去太医院再请太医来为娘娘确认,但微臣诊出来的确实是喜脉。” “本宫这个月的……” 云莺垂眸,如在思索吴太医的话。 沈文茵听见这半句话便明白过来了,大抵淑顺仪这个月的小日子不曾来,她去看云莺身边的大宫女碧梧和碧柳,见她们面露喜色,心知吴太医的诊断多半无误。 想到云莺怀上龙嗣,沈文茵心下感慨,又觉得这事出现得理所当然。 近半年的圣宠,合该如此。 这个孩子也有福气。 虽然来得不算早但却来得很是时候,以淑顺仪如今的身份,可以自己抚养孩子,何况在圣眷正浓时有孕,往上继续升一升也绝非难事。最重要的是,这将会是皇帝陛下的头一个孩子。无论其是皇子又或是公主,都定然备受重视。 不过离顺利诞下这个孩子也还有许久的时间。 沈文茵想,她得帮着淑顺仪一起照顾好这个孩子才行。 “吴太医,本宫有身孕多久了?” 云莺的话拉回沈文茵思绪,沈文茵又去看吴太医,听吴太医说:“回娘娘的话,娘娘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 一个多月…… 云莺拿帕子掩着唇笑,半晌欢喜对碧梧说:“快赏!” “嫔妾恭喜淑顺仪,喜得龙嗣。”待吴太医退下后,沈文茵离开罗汉床,福身祝贺起云莺。 云莺只笑:“今日这棋想来下不成了,得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陛下才是。” 沈文茵一愣,现在便去告诉陛下? 转念再想又觉得这样也好,早些让陛下知道,陛下看重这个孩子,自会在一应事宜上有所安排。 “娘娘既有喜事,嫔妾也先行告退了,改日再来陪娘娘下棋。” 沈文茵微笑温声说道。 云莺点点头,示意碧柳代自己去送送沈文茵。 之后,她吩咐备轿,去勤政殿。 她直到生辰那日才真正侍寝承宠之事,除去她和皇帝再没有人知晓,而离她生辰也未及一个月时间,哪里可能会有一个多月的身孕?是以这一出“有孕”的戏码,在云莺眼里无疑十分的有趣。 如此有趣的事情,怎么能不让皇帝陛下知道? 她自然可以理直气壮去把这件天大“喜事”告诉皇帝。 在她身边有四名皇帝拨来的宫人,纵使想污蔑她私通,也是绝无可能的。 及至在去往勤政殿的路上。 云莺仔细想一想,甚至怀疑这个喜脉的局同前些时日她召嫂嫂和小侄女进宫过一趟有关系。 这件事,明面上是她借梦见小侄女、想见这个孩子而央求陛下允准她召见自己的嫂嫂和小侄女。 同样不会有人晓得实际上牵扯到清河公主驸马的事情。 单凭“梦见小侄女、央求召见”来看,以为她盼着有孩子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入宫侍奉皇帝已半年,她这个独得恩宠的妃嫔迟迟没有喜讯,为着此事心急有何奇怪? 一切看起来如此顺理成章。 可惜,从根子上便错了,皇帝实则一直没有让她侍寝,她也根本无意去求得一个孩子用来傍身。 只是无人知晓她经历过的那些事也不会晓得她心里真正的想法。 他们的一应揣测全在人情常理之中,好巧不巧,她已不在人情常理之内。 勤政殿。 听大太监夏江禀报云莺求见,赵崇抬起头来,一面吩咐将人请进来,一面搁下手中的朱批御笔。 “爱妃怎么过来了?” 赵崇步下白玉石阶,伸手扶云莺起身,又开口屏退殿内的宫人。 当下握一握云莺的左手又握一握她的右手,见她的两只手都是温暖的赵崇才放下心,牵着她朝侧间走去。云莺任由赵崇牵着她,弯唇:“臣妾特来恭喜陛下。” 赵崇带云莺入得侧间,闻言挑了下眉,再看云莺眉开眼笑的模样,一笑问:“喜从何来?” 云莺冲他眨眨眼,反握住他的手,并捏一捏他的掌心:“方才吴太医来为臣妾诊脉,说臣妾已有一个多月身孕,故而臣妾恭喜陛下,喜得龙嗣。” 赵崇一怔,凝眸看着云莺。 她初次承宠未及一个月的时间,如何可能会有一个多月的身孕? 便也明白过来,这不是前来贺喜是告状来了。 ? 52、钓鱼 赵崇沉吟数息, 再抬眼去看笑吟吟的云莺,一时好整以暇看她。 “爱妃瞧着是当真高兴。” 他们二人心知肚明所谓的“喜脉”蹊跷诡异。 是以,赵崇说云莺当真高兴,实则无外乎说她遇上这般有人图谋不轨之事也全然不见忧心着急。 云莺听明白他话里的这层意思。 也正因为听明白了, 她愈发振振有词回答:“陛下有喜, 臣妾有喜,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被诊出喜脉却不高兴便真的有罪了。 况且这桩事情多新鲜多有趣, 她还好奇后面会是个什么发展呢。 新鲜有趣? 赵崇见云莺兴致勃勃, 便是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也如从前许多事那般一副看热闹的架势,不由捏了捏眉心。 眉飞色舞的小娘子却很快变幻脸色深深皱眉。 转瞬之间, 云莺面上看得到的难受。 赵崇也脸色微变、眉头紧皱, 当即去握她的手:“怎么?哪里不舒服?” 便见云莺别开脸, 继而从他掌心抽回手,拿帕子捂住嘴巴干呕起来。 连连干呕得好一会才消停。 赵崇蹙眉, 伸手轻拍着云莺的后背帮她顺气。 反而云莺缓过来后双眼变得发亮,抓着他手臂语气激动问:“陛下,这个样子是不是更像了?” 她来之前吃过吴太医开的药方煎好的药。 这么一通干呕,更像有了身孕。 厉害呐。 云莺在心里称赞一声, 换做谁能不相信自己已有身孕? 赵崇听见云莺心下嘀咕来勤政殿之前吃过吴太医开的药,顿觉头疼。 他却只得板着脸:“什么像不像?好端端的怎么会干呕?” 云莺便将声音压得很低,如说悄悄话靠近赵崇:“吴太医为臣妾开得一剂安胎药,臣妾吃过汤药才来见陛下的。”又自顾自揣摩,“如现下这般,是不是让别的太医诊脉,也一样会是喜脉?” 太医院里的太医无不医术精湛。 女子有孕也不是稀罕脉象, 确认妃嫔有喜在寻常情况下必慎之又慎, 因医术不精而误诊的可能性便极低。 这位吴太医乃是刘太医回乡奔丧之前举荐的。 刘太医举荐他并无私心, 只因对方虽年轻但医术了得,入太医院后对带下之症也颇有进益,太医院里的不少太医都赏识他。 现下,吴太医为云莺诊出“喜脉”,吃过他的安胎药不久便忍不住干呕。 那一剂安胎药显然有猫腻。 赵崇没好气掐一把她的脸:“明知道今日那个吴太医有问题,他开的药你竟也这般乱吃。” 云莺只笑:“臣妾不得护好陛下的龙嗣吗?” 但也谈不上乱吃。 如若那个吴太医当真一时出错误诊,开出的安胎药便是寻常的安胎药,吃了也不至于对身体有什么损害。 虽则被误诊的可能性很小。 另外一种情况,自然是吴太医有意叫她以为自己怀上龙嗣。如若这般,那安胎药便应不是寻常的安胎药,而是会叫她乃至叫所有人皆以为她有孕了的药。这样的药,也不会是冲着损伤她身体而来。 她亦只打算吃这一次。 全然不碰这药,怎么探查对方究竟想做什么? “朕命人去请个太医来给你看看。” 纵然认为云莺的一番分析有道理,赵崇依旧放心不下,便吩咐夏□□人去太医院请个老太医来。 总得先确认她吃下的那碗汤药不会对她身体有损才行。 皇帝命人去请太医,云莺亦无不可。 她想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 头发花白的张老太医被宫人匆匆请来勤政殿。 一路上走得急,他年纪又大了,进来的时候尚有些气喘吁吁的,缓下两口气,方上前与赵崇和云莺见礼。 “张老太医免礼。”赵崇虚虚抬手,示意夏江上前扶张老太医起身,复看一眼云莺,“请张老太医过来,是想让张老太医为淑顺仪请个平安脉。” 张老太医便即领命,上前去为云莺看诊。 手指隔着罗帕搭上云莺的手腕,张老太医很快眉心微蹙,良久收回手来,他退开两步,恭敬询问:“不知娘娘这些日子身体可有什么不适之处?” 云莺回答:“倒无什么不适。” “不过方才莫名犯恶心,干呕过一阵。” 张老太医便又道:“请陛下和淑顺仪娘娘恕老臣失礼,却不知娘娘本月的月事可曾来过?” 云莺轻声回:“未曾……” 张老太医了然般点一点头,面上方浮现一点喜意,声音也随之拔高两分,一拜道:“恭喜陛下,恭喜淑顺仪娘娘,若老臣诊断无误,娘娘应当是有喜了。” 云莺无声微笑去看赵崇,冲他挑了下眉。 赵崇握住她的手,问张老太医道:“张老太医方才为何先询问淑顺仪这些时日是否身体不适?” 张老太医躬身说:“回陛下的话,老臣为娘娘诊脉时发现娘娘有些气血不足之症,因而虽娘娘脉象圆滑如珠滚玉盘,但也可能是脾胃不适所致。只方才娘娘说身体没有什么不适,又不曾来月事,老臣才下定论,娘娘乃是喜脉。” 云莺听着张老太医的话便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张老太医诊断出喜脉了。 她向来有气血不足之症,才有刘太医来帮她调理身体。若吴太医那药会致她脾胃不适,出现干呕、呕吐之症,两相结合,自会叫旁的太医也得出她有孕的判断。 “原是如此。” 赵崇颔首,知张老太医所言不虚,心里也逐渐有定断。 张老太医未提及旁的,想来那“安胎药”确实对云莺的身体无碍,但赵崇仍是道:“吴太医今日为淑顺仪诊出喜脉,故而请张老太医前来看一看,若有须得谨慎小心之处,烦请老太医直言。” 张老太医了然,只问:“不知吴太医可曾为娘娘开过安胎的药方?” 云莺说:“开了的。” 吴太医开的药方在月漪殿。 赵崇命夏江取来送至勤政殿给张老太医过目。 张老太医看过吴太医开的药方,是正经的安胎汤药,如实回禀赵崇和云莺。 看过药方后,张老太医才退下了。 不一时,侧间又剩下云莺和赵崇两个人。 云莺乖巧安静看着赵崇,她没有说话,这个时候也已没有必要开口。 “明日朕再让张老太医去为你请脉,今日那汤药的药渣先留着,明日让张老太医看一看。” 赵崇暗忖间对云莺说。 药方没有问题,问题或许出现在药材上。 毕竟不少的草药若非有医术傍身,大抵是分辨不清的。 云莺点点头:“是,臣妾记下了。” 她应下这话后便继续保持缄默,少倾赵崇问她:“爱妃有何想法?” 想法? 想法肯定是有的。 她想看戏,想要看一看这出她“有孕”的大戏最后会演成什么模样。 然而这须得皇帝陛下愿意配合,且事关皇嗣,事关“陛下的头一个孩子”,不可草率马虎。 云莺不动声色觑向赵崇,决定委婉一点。 “那吴太医大抵受人指使方才做下这些事情,虽不知背后之人是谁,但此人实在可恶,竟将皇嗣当成儿戏对待。”她悄悄伸出手,握住赵崇的手指,“只也不知那人指使吴太医做下这等事情究竟有何用意,若不能将这背后之人揪出来,想来不止臣妾寝食难安,陛下往后一样多一件烦心事。” 赵崇视线从云莺搭在他手背上的指掠过。 明知她这般是想给背后之人设圈套,但咂摸自己内心感受,没有一丝厌烦或不喜的情绪—— 虽应也与那人妄图谋害她在先有关。 不过牵扯皇嗣,确实事关者大。 赵崇没有马上给出态度,他反握住云莺的手,把玩她白皙的指,思索着。 云莺也不急。 她耐心等赵崇想明白应该怎么处理这桩事情。 终究除去皇嗣这一层,这一桩事亦极有可能牵扯到他的爱妃们。 须得慎重考虑也不足为奇。 赵崇听见云莺内心所想,眉心一跳。 这是认为他可能会有包庇之心?抑或这是……在呷醋? 待查明真相,这等以皇嗣为由陷害他人者,他绝无可能会包庇。 但证据也是极重要的。 思及此,赵崇说:“未免打草惊蛇,这些时日得委屈爱妃少走动、少见人了。”话说罢,又道,“但那个吴太医的药,绝不可如今日这般入口。” 这是应下了? 云莺莞尔:“便是陛下不说,臣妾也不会再喝的,汤药实在太苦。” 两个人话说到此处,大太监夏江的声音在侧间外响起。 “陛下,清河公主在殿外求见。” 云莺当下从赵崇掌中抽回手,站起身微笑道:“臣妾也该回月漪殿……” 略顿一顿,补上几个字,“安心养胎。” 而赵崇听云莺一本正经把那么一句话说出口,几乎失笑,他没有多留云莺,只是吩咐夏江:“将库房里那两支千年灵芝并两盒官燕送去月漪殿。”除此之外,另赏了不少的金银首饰。 云莺心安理得收下了。 那人既然让她有孕,妃嫔怀上龙嗣,得点儿陛下的赏赐算什么? 从勤政殿出来时,云莺和清河公主碰上了面。 她按规矩与清河公主见了个礼,而往常会与她回以一礼的赵骊脸色难看,脚下没有停留大步往殿内走去。 云莺侧眸多看一眼赵骊的背影。 “走吧。”很快收回视线,她扶着碧梧的手,平静道。 坐在回月漪殿的轿辇上,云莺重又想一想今日发生的这桩事情。 刘太医为她调理身体不是什么秘密,想知道她气血有亏便也不算多难,大抵如此,方有今日这一出。借由她气血有亏,佐以动过手脚的药方,让她被卷入假孕的风波中。但要驱动一个太医院的年轻太医为自己卖命也不易,待将来她被揭穿假孕,这个吴太医怕一样脱不了身。 不过最重要的是她本月的月事未至。 其他那些不算秘密,这件事却称得上一句私密,而能够知道此事的人…… 云莺笑一笑。 看来这次有望钓上来一条大鱼。 近来能令清河公主闹心的无外乎是驸马薛晖以及那个她不曾见过的外室。 赵骊步入勤政殿,见她的皇兄赵崇从侧间走出来,疾步走上前。 “薛晖的那外室是不是被皇兄放走的?” “皇兄可知那个小娘子怀上了薛晖的孩子,怎么能这样随意将她放走?” 薛晖那个外室不知去向、不见踪影,清河公主想起自己母妃的劝告,猜出应当是自己皇兄所为。唯有是自己皇兄把人放走的,她才会怎么查也差不出半点消息。 赵骊又气又怒,实在压不住脾气,想要当面问上一问。 赵崇却没有理会她这些话,而是道:“可想好了哪日同薛晖和离?” 赵骊一怔,转而醒悟,自己母妃对她一劝再劝,要她与薛晖和离,实则乃是她这位皇兄的意思。 和离?和离以后,放薛晖去潇洒自在吗? “皇兄,我绝不会同他和离。” 赵骊的语气比在静安太妃面前时更为坚决,她扯了下嘴角,“他想离了我去逍遥,我才不会让他称心如意。” “这些日子没有出够气?” 赵崇撩了下眼皮,他知道最近赵骊日夜折磨薛晖,念她在此事上受委屈,心里有气,当不知情。 赵骊别开脸,冷笑:“我没让他从此变成太监便是他的福气。” 赵崇说:“尽早与他和离才是正经,你既觉得他背叛你,何必让他继续占着你驸马的名?” “好。” 赵骊沉默中忽而道,“只要皇兄告诉我那外室的下落,我便同他和离。” 这个人活在这世上一天便是一天在抽她的脸。 她堂堂清河公主,难道比不上个乡野村妇?这叫旁人怎么看她? 赵崇沉下脸:“你同薛晖和离之后,朕自会降他的罪,往后他再烦不到你。可若他是你的驸马,朕便不能不顾及静安太妃和你的颜面。难道你留恋着他不成?” “笑话,我怎么可能留恋他!” 清河公主咬牙恨恨说,“这等被旁的女子用过的脏男人,我才看不上!” 话出口后,赵骊反应过来自己失言。 薛晖不过养着个外室,她的皇兄可是三宫六院……三千佳丽…… 眼见赵崇眉目森然,赵骊脸上一白,想解释,又觉得越解释越奇怪,唯有咬唇再次别开脸。 但她心下不认为自己的话有错。 她为何如此生气? 便是因为她对薛晖有过真心,曾将薛晖看作共度一生一世的那个人。 真心对待一个人,怎么可能看他与旁人有染全无芥蒂? 任凭是谁皆是绝无可能忍受的。 赵崇眉心微拢,听着赵骊这番心声,脑海中不觉浮现云莺的脸。 她,有过芥蒂吗? ? 53、反常 因为清河公主赵骊的失言, 勤政殿内陷入一片寂静中。 赵骊缄默不语,赵崇也没有开口说什么。 直至夏江的又一声通禀方打破赵崇和清河公主赵骊各自的沉默。 “陛下,静安太妃求见。” 赵骊微讶中望向夏江:“母妃怎么过来了?” 夏江躬身回答道:“静安太妃说听闻公主殿下在此,故而寻至勤政殿。” 来寻她? 赵骊抿一抿唇, 大约明白是怎么回事, 对赵崇行个礼道:“皇兄,我先行告退去见母妃。” “朕也去见见太妃。” 赵崇说罢, 抬脚朝殿外走去, 赵骊连忙跟上。 静安太妃长居长春宫礼佛,自先帝驾崩后便不曾踏出过长春宫半步。 此番踏足勤政殿, 赵骊如何不知与她同薛晖的事有关? 想来是母妃得知她气冲冲赶到勤政殿, 怕她要闯祸才会过来…… 但似乎, 仍来晚一步。 比起薛晖那点事情,赵骊更懊恼自己昏头的口不择言。 看皇兄脸色, 显见将那一句话听进心里去了,可她又不是傻子,她只是对自己的驸马有这样的要求罢了。 赵骊跟着赵崇从勤政殿出来时已无最初怒气冲冲的模样,徒留两分颓然。 静安太妃此时便候在廊下。 一看自己女儿的表情便知其多半在皇帝面前说出过不该说的话。 静安太妃不动声色含笑冲赵崇一颔首, 温声道:“陛下诸事忙碌,清河不知体恤前来打扰,还请陛下见谅。” 赵崇道:“过得新年,清河便要二十岁了。” “这般年岁却依旧事事莽撞,少不得要叫太妃费心。” 赵骊低下头,也不敢多说什么。 她知道方才的几句话确实惹得她皇兄不喜了。 静安太妃看一眼赵骊,收敛笑意, 想一想道:“陛下说得是。新年将至, 这些时日倒正好让清河随我抄写佛经, 为陛下、太后娘娘祈福,也收一收性子。” 须臾,静安太妃带赵骊离开勤政殿。 却不是带她回长春宫,而是得皇帝允准后,送赵骊回去公主府。 直至从宫里出来,坐上马车,静安太妃方才问起勤政殿内发生过的事情。 赵骊便将事情与自己母妃说了。 静安太妃起初听得直皱眉,待到听见赵骊居然在皇帝的面前说出那些荒谬之言,几乎头风发作。 她手中一串佛经捻得飞快,说话仍不疾不徐:“是你父皇同我将你惯成这般不知分寸、目中无人的性子,可你也晓得你父皇早已驾鹤西去,你如今最大的倚仗便是陛下,怎可如此肆意妄为?” “而今我尚在人世,陛下看在我的薄面上待你包容。” “但你这般,往后有一日,我也不在了呢?” 垂着头的赵骊闻言猛然抬起头来,着急道:“呸呸呸!母妃何必说出这些不吉利的话,白白让我伤心。” 静安太妃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有何说不得?” “母妃,我已经知错了。” 她抱住静安太妃的胳膊蹭一蹭,将脸埋在她臂弯,瓮声瓮气,“我只是不甘心陛下偏向外人。” “外人?哪个外人?”静安太妃轻笑问。 赵骊默一默:“陛下将薛晖那个外室悄悄地送走了。” “送走不对么?”静安太妃毫不留情拆穿,“若那个小娘子留在京城,落到你手中,指不定哪日你便犯下了错事,造出杀孽。何况连我都知,难道你如今不知,全是薛晖强迫的那个小娘子?” “你不愿颜面受损,把人远远送走,一样不会叫你颜面受损。” “说到底全是为你考虑。” 赵骊心里不服气,但没有反驳。 静安太妃又道:“我从前不曾插手过你公主府的事,如今打听一番,才知你几次三番因薛晖惹你不喜,叫他跪在庭院里大半日,非要他哀求你宽恕才让他起身。你是清河公主,他作为驸马礼让你是应该的,但你这般叫他在下人们面前脸面全无岂是好事?” “不过归根结底,本以为你同薛晖会是一桩好姻缘。” “如今看来,他同你没有缘分。” 赵骊以为自己母妃又要劝她和离之事,撇撇嘴道:“女儿实在受不了变成那些人口中的闲篇。” 静安太妃徐徐道:“你若不愿意,便不同他和离了。” 赵骊讶然,半晌才回过神来:“母妃……怎么突然肯同意……” 静安太妃却叹气。 “当初以为他是个温文尔雅的性子,但以他做下这些事,便知其心性狭隘、暗藏奸诈。如今你贵为清河公主,他在你跟前受气,不敢开罪你,故而去别处发泄,犯下那些罪孽。若一朝你变得落魄,他那样的性子定会加倍报复。” 赵骊疑惑:“母妃想说什么?” 恰逢马车到得公主府,赵骊扶静安太妃下得马车,往府里走去。 静安太妃慢慢道:“钱嬷嬷是我身边的老人,陛下既然说你这般年纪依旧行事莽撞,我便留下钱嬷嬷,让她代我再教一教你规矩,直到你规矩学好为止。” “钱嬷嬷。” 她侧眸瞥一眼,被唤作钱嬷嬷的人立刻走上前来,钱嬷嬷道:“是,奴婢谨遵太妃之令。” 赵骊去看那钱嬷嬷,见其容长脸儿,眉眼也算慈祥,心下稍安。 “清河又劳母妃费心了。” 在赵骊眼中,这位钱嬷嬷同抄写佛经一样,是为了让她皇兄能够息怒,不多计较她今日的失言。却不知钱嬷嬷住进公主府后,薛晖的身体一日较一日差起来,半个月时间便已下不得床榻,多少太医来瞧过皆束手无策,其后缠绵病榻三个多月时间,终撒手人寰。 但这些也都是后话了。 赵骊虽然随静安太妃离开勤政殿,但赵崇却将她的话惦记许久。 纵使一时撇开这些,待傍晚去往月漪殿,见到云莺,也瞬间重新记起来。 心里记着事情,赵崇有两分食不知味,只看云莺欢喜喝着红枣乌鸡汤,到底没有搁下筷子。 直到云莺差不多吃饱喝足,他放下手中银筷。 云莺见状跟着也收筷。 从皇帝踏入月漪殿,她便知他心情不大好——心情好的时候过来可不会板着个脸,活似有人欠他五万两黄金。 前朝后宫,可能叫皇帝烦心的事情太多。 她拿不准皇帝为何而心情不好,又不见皇帝有提起来的意思,自然假作不知,不多嘴为上。 其实原本云莺有事想和赵崇商量。 现下已经是腊月,过不了多久便是新年除夕。她后来想一想自己被迫假孕这桩事情,思及不能与亲人解释其中因由,总归希望这桩事情的处理放在年后,让爹娘和兄嫂至少可以安心过个好年。 即便推至年后处理也多不出那一个月的时间。 两个月的身孕不显怀,却无须假装在人前挺着个肚子。 她虽有这般想法,但得皇帝首肯。 单单她自己是办不成的,毕竟突然来月事会将计划全盘打乱,便得让张老太医开上一副药才行。 皇帝准备明日让张老太医看看那些药渣。 想来是因张老太医足够可信,且后面少不得张老太医配合他们。 云莺从碧柳手中托盘上端起一盏热茶放到赵崇的面前。 见他眉眼不动,又屏退殿内宫人,自顾自剥了颗葡萄送到他的嘴边:“陛下,这葡萄甜着呢。” 赵崇抬一抬眼将那颗葡萄吃下。 云莺正准备收回手,却忽然被皇帝握住手腕。 不解望向赵崇,未及开口,便见赵崇将她指尖沾着的葡萄汁水吃去。 指腹传来的一阵酥麻感觉叫云莺身上直冒鸡皮疙瘩,她迅速从他掌中抽回手来背到身后,简直不知该说什么。 反倒皇帝莫名冒出来一句:“讨厌吗?” 定一定心神,云莺看着赵崇,反问他:“讨厌什么?” 皇帝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也如她那般剥一颗葡萄递到她嘴边。 云莺疑惑中把这颗葡萄也吃了。 但她忍不住想—— 难道是要她学着那个样子去吃他的手指? 虽然用过晚膳才净过手…… 云莺犹豫了下,见赵崇拿罗帕擦起手指,略松一口气。 赵崇心里不痛快。 放下罗帕,他看着云莺又问一遍之前的那个问题:“讨厌吗?” 莫名的问题被问第二遍,云莺没有再如之前反问赵崇。 她分出点心神想他为何有此一问。 这个问题是在她喂他吃了颗葡萄以后出现的。 难道说,这个问题其实问的是讨厌不讨厌他方才那般亲密行径? 云莺兀自在心里分析过一番,缓一口气,也换上认真一点的表情说:“若陛下是问方才喂葡萄的事情,不讨厌,可实在有些肉麻,让人受不住。” 赵崇便问:“恶心?” 云莺:“……” 她弄不明白皇帝今日是怎么了。 但又是讨厌又是恶心的,仿佛在怀疑她有什么奇怪的心思一般。 云莺只觉得哭笑不得。 她做过什么要被这么怀疑?抑或又搭错筋,这一次是故意找茬来了? 不过无论为何会对她生出这种怀疑,都不是能置之不理的小事。 不过,要消除这种怀疑也不难。 念头转动间,云莺起身走到赵崇的身侧,继而跪坐在赵崇这一侧的罗汉床上。她双手捧住赵崇的脸,低下头,一点一点细细去尝他的唇,哪怕赵崇未予她回应。 可这也令云莺确认皇帝的反常多少与这些事情有关系。 于是停下这样的亲密行为,同他拉开点距离。 “不讨厌也不恶心。” 云莺不闪不避盯着赵崇的眸子,复凑上前吻一吻他的嘴角,问,“陛下何故要冤枉臣妾?” 赵崇恹恹不吭声,抬手将她揽入怀中,几乎想告诉她,是担心她厌弃他。却最终只捏一捏她的耳尖:“冤枉了吗?此前在藏书阁爱妃不是说休想和绝无可能?” 云莺:“???” 为这事? ? 54、药渣 云莺感觉自己被赵崇给讹诈了。 她不可置信看一眼皇帝, 便离开他的身前,要从罗汉床上下来。 赵崇看着云莺气鼓鼓的模样,骤然心觉自己实在多虑。 的确莫名其妙,他怎会有那种荒唐想法? 她在他面前一颦一笑皆非假装。 若有似赵骊那般心思, 如何可能做到在如此情况下依旧毫无破绽? 今日当真可谓是他…… 搭错筋。 思及此的赵崇心弦稍松, 心情也跟着变得放松,隐隐约约的有种松下一口气的感觉, 更不肯叫云莺跑了。他把人捞回身前, 从后面抱住云莺,凑过去将下巴轻轻搭在她肩上, 手掌也贴上她的腰腹。 “爱妃是有身孕的人, 怎可动怒?” 赵崇在云莺耳边慢慢低声说着, “若是不小心动了胎气可怎么办?”话说罢,自己先忍不住弯一弯嘴角。 云莺轻哼道:“臣妾身子重, 没办法服侍陛下,陛下该移驾别宫才是。” 赵崇又弯了下嘴角,手臂收得更紧。 “休想。” “绝无可能。” 赵崇用云莺在藏书阁的话回她。 云莺无言,在心里又暗暗骂一句搭错筋, 赵崇听得清清楚楚,嘴边的一抹笑反而变得更深。 被这样从后面抱住,云莺没有再挣扎,任由赵崇抱着。 也没有再去想他今日的反常以及假孕的事情。 本该揣测皇帝究竟何种心思,努力想一想皇帝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常。 可又觉得太累,索性什么也不去想。 只是她现下的姿势被从后面抱着实在不怎么舒服。忍受过得片刻,她在赵崇的怀里动一动, 变成坐在他的膝上, 让他手臂环住她的腰, 而她靠在他肩上,休息。 赵崇在安静中满足抱得云莺片刻才稍偏了下头,觑向正靠在他肩上的人。 “爱妃对吴太医这一桩事情可有什么想法?” 云莺听赵崇谈起正事,当下慢慢坐直身子,又看着他认真道:“臣妾想同陛下讨一剂药。” 赵崇问:“什么药?” 云莺便把希望这一桩事情可以留到年后再处置的想法仔细说了。 无非是她吃药,也不至于触怒皇帝,她才大胆说出口。 “年节将至,爱妃的心意朕可以理解。”赵崇蹙眉,言语间不十分赞同,“但爱妃所说的药恐对身体有所损伤,你的身子本也不算好,如何能经受这种折腾?” “臣妾也是记得那药不会于身体有损才向陛下讨药。” 云莺没有一味坚持,解释过一句便道,“倘若陛下不放心,不如明日一早再问一问张老太医。” 虽则主要是惦记希望家人新年能过得开心些,但除去这一层以外,她也猜测背后之人选在这个时间闹出这么一桩事情,正因看准了新年在即。本为喜上加喜却变成闹剧,那种愤怒与憎恶可以想见。 皇帝与太后越是愤怒憎恶“假孕”,她自下场越凄凉。 将来想翻身亦越无望。 不过这一点,云莺觉得没有什么好提的。 左右提不提皇帝自己也该想得到。 面对云莺的这一提议,赵崇同样没有矢口否决、坚持反对到底。 既是体谅她孝心,亦因知晓那背后之人想借着新年令这桩事情更为严重。 赵崇认同过明日先询问张老太医之后,他提起周太后。 “母后那边,朕今日去解释过了。” 这么大的事情不敢叫自己母后白白高兴又白白伤心,唯有先行解释。 纵使母后向来通情达理,事关皇嗣,也担心如今倘若瞒着,往后闹起来会迁怒到云莺身上。 云莺闻言眨了下眼睛。 “太后娘娘今日命人送来好一些赏赐。” 赵崇笑,捏一捏云莺的耳尖:“既是给你的,安心收着便是。” 云莺便也笑了笑。 她“有孕”的消息白天在六宫已经传开。 自从她去过一趟勤政殿,皇帝陛下的赏赐送到月漪殿,之后各宫妃嫔的贺礼也流水一样送来了。 既然送来便都是她的。 全当是大家日后看热闹的入场银子。 赵崇和云莺渐渐商议定这些事,见时辰已晚,便各自沐浴梳洗,安寝了。翌日,赵崇去上早朝,下早朝后回来陪她用早膳,顺便让人去太医院将张老太医请来。 张老太医到月漪殿时,赵崇和云莺两个人已用过早膳。 屏退殿内宫人,只循着云莺的意思多留下碧梧,方才将张老太医请进来。 同昨日那般,张老太医上前为云莺诊脉。 但不多时他皱起眉,心下几分惊骇,面上却不敢流露太多的情绪,一颗心难免悄悄打起鼓。 淑顺仪的脉象…… 今日再看,竟不似有孕…… 昨天才在勤政殿在皇帝陛下面前确认过淑顺仪有孕,今日竟得出不同判断来,张老太医在太医院当差数十年,这种情况也从不曾见过。不过内心隐隐有所感,发生在淑顺仪身上的事情与后宫阴私有关,却拿不准根源出在谁身上。 赵崇听得到张老太医的心声,知其已判断出云莺并非当真怀有身孕。 他看一眼云莺,在云莺也看过来后,一颔首,徐徐对张老太医道:“淑顺仪的身体如何?” 张老太医收回手来,退开一步,战战兢兢中斟酌开口。 “回陛下的话,娘娘身体……一切安好……” 赵崇又问:“淑顺仪腹中的胎儿如何?” 听言,张老太医心神一凛。 若回答无碍便是欺君。 若坦白自己诊断出淑顺仪似无身孕,偏昨日方才说过淑顺仪确实有孕,只怕一样招来祸患。 张老太医在腊月天里冷汗直冒。 正当他心下惶惶之际,忽而听赵崇不紧不慢道:“是朕问得不对,朕该问,淑顺仪如今当真是有孕在身吗?” 张老太医惊惶中拜倒下去,一磕头道:“老臣该死,请陛下恕罪。” 赵崇便问:“张老太医何罪之有?” 张老太医此时心里有数,知皇帝陛下实则晓得其中蹊跷,当即坦白说:“是老臣医术不精,昨日诊断失误,竟误导陛下和娘娘,让陛下和娘娘以为有喜。” 赵崇和云莺对视一眼。 云莺道:“昨日张老太医已是十分谨慎,反复询问我的情况,此事却怪不到张老太医的身上。” “碧梧,将昨日的药渣拿来让张老太医仔细看一看。” 她转而去吩咐候在旁边的碧梧。 尽管前一刻方骤然得知自家娘娘不是当真有身孕,但碧梧迅速冷静下来,未及多思索,只管按照云莺吩咐的去办。不一时将药渣取来,送到张老太医面前。 药渣已经干透了。 昨天煎的汤药所用药材皆在其中。 张老太医也不敢有所怠慢,即刻对照碧梧递上的药方一一仔细分辨。 一样又一样的药材细细分辨过后,他研究起其中一味药,不仅辨认其模样亦放入口中品尝其味。 “启禀陛下,淑顺仪娘娘。”张老太医反复确认过,方才对赵崇和云莺禀报道,“以老臣的判断,这安胎的药方中有一味石菖蒲被人私下里换成了藜芦。” “石菖蒲和藜芦皆以根茎入药,其形乍看十分相似。” “但,石菖蒲化湿开胃、醒神益智,藜芦却性寒、有毒,少量服之便会有呕吐之症出现。” 这便是昨日云莺干呕不止的原因。 而因用量极小,毒性微弱,张老太医也未能凭借诊脉判断出其中的古怪。 赵崇一听说藜芦有毒,一张脸便是一沉。 瞥见皇帝冷着脸,云莺握了下他的手,询问张老太医道:“我昨日曾喝过一碗这汤药,可于身体有碍?” 张老太医说:“回娘娘的话,这其中藜芦用量极少,虽有毒,但毒性不大,因而会导致娘娘昨日出现呕吐之症。若娘娘仍有不舒服,可饮用葱汤解其毒。” 云莺点点头。 她又去看一眼赵崇,赵崇脸色却未有所缓解,只好歹开口:“今日之事张老太医切不可外传。” “老臣明白,请陛下和娘娘放心。” 张老太医深深拜下,“老臣只知娘娘有孕,一切安好,不知其他。” 如若单单是云莺这个妃嫔的意思,张老太医或会有所迟疑。但显然诸事皆得皇帝陛下首肯、是陛下的意思,他便全然没有迟疑犹豫的必要,只需配合行事。 能在太医院安安生生几十年,总归有点看眼色的本事。 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确认过药方中蹊跷,云莺又对张老太医提起想讨一剂药方之事。 赵崇问:“此种汤药可会于身体有损?” 张老太医躬身道:“请陛下放心,此药方本也是用于调理女子月事,不会于身体有大损害,且也只影响这一次,往后仍一切如常。”想起刘太医不曾开过这种药,他又道,“先前刘太医不曾为娘娘开过这药方,是因其想为娘娘慢慢调理身体,见效虽慢,但却可一劳永逸。” 碰上家母去世须得回乡奔丧,又是另一码事。 毕竟,谁也无从预料。 “那便请张老太医为我开一剂这药吧。” 云莺说着,未免皇帝有其他意见,这一次不是握一握赵崇的手,而是握住他的手没有放开。 药方开好却自然不能去太医院取药。 张老太医开好药方后,无别的事,云莺示意他先行退下,也让夏江和碧梧退出殿外,留她和赵崇在殿内。 她将墨迹已干的药方双手捧到赵崇面前。 “陛下有劳。” 赵崇瞥一眼,没吭声。 云莺眉眼弯弯看他:“这件事,臣妾全仰赖陛下了。” “过来。”赵崇望向云莺的灿烂笑脸几息时间,闷闷不乐开口。 云莺乖巧上前,由着赵崇将她拉到腿上去坐。 赵崇掌心覆上云莺的小腹,皱眉:“也未必非要喝这药。” 顿一顿补上一句,“只要爱妃当真怀上朕的孩子,便也一样万事大吉。” 云莺:“……” 早两个月怎么不知道努力? ? 55、一试 云莺懒得分辨皇帝是开玩笑还是真心话。 但在她看来, 这主意十分不靠谱,风险也极大——怀孕这样的事本身便很难说,越想要指不定越要不来。 何况最迟在她下一次月事,那背后的人必定有所动作。 若当真不服用让张老太医开的药, 指不定没过两天她的月事便来了。 云莺想着干脆认真和赵崇讲道理。 “陛下这个法子太过冒险, 一旦臣妾未能在新年之前顺利有孕,便注定将会在新年之际闹出一场事端。若是如此, 臣妾也不必特地向陛下讨要那一剂药。” 赵崇见云莺眉心微蹙一本正经和他说着这法子如何行不通, 心口如同被羽毛拂过,有些痒。 他偏头, 吻一吻云莺的耳朵, 故意说:“朕倒觉得不妨一试。” 自上次偶然间起过他和云莺的孩子这一念头, 赵崇便想着等云莺调理好身体,他可以多往月漪殿来, 如此她怀上的可能也大些。身为皇帝,这头一个孩子总是不一样的,尤其若诞下皇子,更牵扯甚大。 但他心知自己现下也不可能让旁的妃嫔承宠。 否则便不会过得这许久才真正让云莺侍寝, 如今遭她不早些努力的埋怨。 今年虽不成,但来年可以多努力。 待年后解决完这一桩事…… 赵崇的心思云莺不清楚,只听他语气隐隐带着调笑,认为他的话不可信,也没有放在心上。她一笑道:“陛下来探望过臣妾,也该去忙了,臣妾可不敢多留陛下, 白白得个恃宠而骄的名声。” “原来往日爱妃不曾恃宠而骄?” 赵崇戏谑她一句, 却知差不多该回勤政殿批奏折, 略抱得云莺一阵便不得不松开怀里的人。 从月漪殿离开的时候,赵崇带走了张老太医开的药方。 药在勤政殿煎好后才由夏江送来月漪殿。 除去汤药,另有一盅用瓦罐煨制的山鸡丝燕窝,以及一只糖盒。 糖盒里是用牛乳、砂糖、酥、酪所制的奶糖。 云莺看见糖盒里装着奶糖,双眼一亮,便要取一颗来尝,瞥见那碗汤药,到底收回手。奶糖越香甜,喝汤药时便越会觉得药苦,与其贪图这片刻享受,不如先将汤药喝完。于是她端起那碗温热的汤药一气儿喝下,这才品尝奶糖。 香甜的滋味在唇齿间漫开。 云莺吃着糖,看碧梧从旁取过药碗,谨慎用温水将药碗涮过两遍,一点儿药汁也未留下才将药碗放进食盒里。 半晌,碧梧将那盅山鸡丝燕窝端到云莺面前。 殿内没有旁的人在,她低声问:“娘娘让奴婢晓得那事,是不是有什么要交待奴婢去办?” 碧梧不知自家娘娘如何晓得昨日吴太医的诊断有问题。 可现下明明白白有人要害她家娘娘,能提前识破对方的阴谋,自比稀里糊涂被坑被陷害来得好。 怎么识破的现下也不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之后要如何应对这个局。 “吴太医的药方有问题,但未免被发现端倪,应当不会次次都有问题。” 云莺接过碧梧递来的一柄瓷勺,压低声音慢慢对她道。 “如今正天冷,我又身子重不便出门,更不方便再去遛阿黄。” “往后每日将阿黄牵过来,我也能陪陪它。” 碧梧仔细聆听着云莺的话。 当听她的话从吴太医的药方忽然变成波斯犬,也略微愣一愣,须臾方逐渐反应过来其中的意思。 吴太医的药方没有问题,他们照方取回来的药却有问题,那么其中的问题多半出在御药房当值的人身上。若吴太医的药不是次次有问题,其中或便关系到御药房当值的人,他们可以顺藤摸瓜,将这个藏在御药房里的宵小揪出来。 而前提是,他们可以判断出哪一日吴太医的药不对劲。 既知那药有问题,自然是不能再入口,波斯犬……让往后将波斯犬牵来,是不是为着这个? 那波斯猎犬的鼻子灵得很。 兴许稍加训练,可以辨认出汤药是否有问题。 假如让她来想要怎么办,指不定只能想着自己往后每日尝一尝那汤药了。 到底还是娘娘有办法。 想明白这一层后,认为这个法子极好的碧梧面上浮现一层喜意。 她用力点点头:“娘娘,奴婢明白了!” 云莺弯唇,轻轻颔首:“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碧柳虽忠心,但喜怒太易表现在脸上,暂不必让她知道。”尝过一口山鸡丝燕窝,又吩咐,“往后亦不必让她晓得你早知晓,免得叫她以为我偏心。” “是。” 碧梧应下云莺的话,“奴婢会小心一些的。” 云莺颔首,不再多言。 之后她安心品尝起眼前的佳肴。 云莺“有孕”的消息确实在昨日便传遍六宫。 可或许之前好一阵子陛下不入后宫则已,一入后宫必翻云莺的牌子。对于她有喜这件事,大多数妃嫔是如同沈文茵那样的想法,惊讶之余又觉得理所当然。 这是皇帝陛下的头一个孩子,哪怕顾蓁蓁也想得到皇帝陛下会有多重视。 因而,众人更多是艳羡,反而生不出那么多旁的想法,毕竟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生事没那么简单和容易。 唯有对顾蓁蓁而言,相比起艳羡,更多的是焦虑不安。 她实在觉得自己命苦。 怎得没有来得及和云莺修复关系便又眼睁睁看着云莺要更高不可攀? 若云莺诞下皇长子,自己更要死无葬身之地。 这也罢。 偏生贤妃还让她往后多来月漪殿走动,说只要让云莺看到她的诚心,往后便不用担心什么。 让她常去走动…… 一旦那个孩子有什么问题,也好怀疑到她身上是不是? 顾蓁蓁深觉贤妃让她常去月漪殿、往有孕的云莺面前凑是不安好心。 哪怕她尚未窥知贤妃究竟藏着什么祸心。 却一如既往不能不去。 顾蓁蓁在往月漪殿去的路上,一路心情异常沉重,呼啸寒风如从她心底刮过,叫她的一颗心冷冰冰、寒颤颤。 本想从库房里再挑两件像样的贺礼,可之前得知云莺有孕已经送过厚礼到月漪殿作为道贺。 且又担心总送东西,不小心出现问题…… 旁的更不敢送,吃的、喝的、用的但凡出现纰漏她便逃脱不了干系。 到最后只能两手空空的去。 顾蓁蓁到月漪殿时实在心虚得紧。 哪怕在冷风中吹得那许久,也巴不得云莺不见她让她直接回去。 可惜,事与愿违。 “顾美人,娘娘请您进去叙话。”碧梧客客气气对候在廊下的顾蓁蓁道。 顾蓁蓁唯有随着碧梧入得殿内。 月漪殿内炭盆烧得旺,满殿的温暖,让她瞬间通体舒畅,但这种舒畅在望见躺在软垫上睡觉的波斯犬时也一瞬间消失殆尽。顾蓁蓁头皮发麻、心中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默默挪动脚步,离阿黄尽可能远一点,也紧跟上碧梧脚步。 尽管如此,身后依然传来“汪”的一声,接着又是连续好几声。 顾蓁蓁惊慌不已,眼里含着一包泪,直到珠帘后传来云莺慢悠悠的声音:“阿黄,不可胡闹。” 只是这样的几个字而已,却当真叫波斯猎犬安静下来。 顾蓁蓁满怀感激中随碧梧穿过珠帘,便发现原来今日也有旁人在——沈婕妤,以及谢宝林。 “见过淑顺仪,见过沈婕妤。” 顾蓁蓁规规矩矩行礼。 本坐着的谢宝林也站起身同顾蓁蓁行礼。 待她们见过礼以后,云莺笑吟吟看一眼顾蓁蓁:“顾美人却是来得正好。” 来得正好? 顾蓁蓁干笑一声:“想来是嫔妾来得巧了。” 哪怕想和云莺修复关系,可云莺主动好脾气对她说起话,顾蓁蓁只觉得哪里哪里都不对劲。 随即听见云莺道:“的确很巧,今日正巧缺顾美人。” 顾蓁蓁不明缘由,去看沈文茵和谢梦灵,沈文茵便笑:“我和谢宝林正同娘娘说起叶子牌,可须得四个人才好一起玩,正是三个缺一个,赶巧顾美人过来了。” 叶子牌,三缺一。 顾蓁蓁难得脑子机灵一回,迅速明白云莺为何那么好脾气同她说话——那眼神、那语气,分明是在看冤大头! 这个冤大头却没办法不当。 顾蓁蓁安慰自己,若花些银钱能够哄得云莺高兴,也不是白花。 “那我是来得巧了。” 顾蓁蓁一笑,应承下来和她们一起打叶子牌。 宫人们把打叶子牌的一应东西准备妥当,四个人当下围坐一桌。 顾蓁蓁始终知情知趣,于是半日下来直输得有些肉疼。 可临走前得云莺一句“下次再一起打叶子牌”,又觉得今日输得挺值的。 顾蓁蓁笑着同沈文茵、谢宝林从殿内出来了。 谢宝林本便住在云溪宫,不多时同她们两个人分开,而顾蓁蓁与沈文茵一道慢慢往外面走。 “沈婕妤似乎同淑顺仪关系不错。”顾蓁蓁含笑说道。 沈文茵微笑问:“淑顺仪难道不好吗?” 顾蓁蓁说:“嫔妾绝无此意。”迟疑了下,她压低声音,询问沈文茵,“以沈婕妤所见,嫔妾从前几次三番得罪过淑顺仪,淑顺仪可曾将那些放在心上?” 沈文茵不知顾蓁蓁是真害怕假害怕。 纵然她认为云莺既然留顾蓁蓁一起打叶子牌,多厌恶顾蓁蓁是谈不上的,也只道:“淑顺仪不像是小性之人,或也看顾美人从前做过些什么事。” 顾蓁蓁心里一个咯噔。 她干巴巴笑了声:“也、也没有做什么……”便岔开话题再不敢聊下去。 而她们走后,碧梧将新煎好的汤药送到殿内。 寻个借口支开碧柳,殿内也未留人,那一碗汤药方被放在地上。 阿黄嗅一嗅便冲云莺“汪汪”叫得两声。 云莺挑眉,嘴角微弯,慢条斯理拿了肉脯喂给阿黄,吩咐碧梧道:“将今日的药渣留下。” ? 56、香味 每隔几日, 按照吴太医药方去取的安胎药便会出问题。 留下的药渣寻机让张老太医查证过,皆如最开始那样是将其中的那味石菖蒲悄悄换成藜芦。 如此安排在寻常情况下,倘若相信自己有孕,且次次饮下吴太医开的安胎药, 便时常会有呕吐之症出现。只要月事一日不来便会一日对自己有孕坚信不疑。 而藜芦所引起的不适皆会以为与怀孕有关系。 又因脾胃欠恙, 气血亏虚,即便被其他的太医诊脉也会是滑脉之像。 这筹谋可谓无懈可击。 但越是如此, 越证明那背后之人如何心计深沉, 如何歹毒,最终统统化成自己的罪证, 以及皇帝对她的怜爱。 借着阿黄确定哪一日的汤药有问题。 云莺便也次次循着这些端倪在吴太医的面前说起“孕吐”之事。 吴太医见云莺不曾有所怀疑, 兼之碧柳表现出的对云莺孕吐不止的担心, 自然相信一切如计划中的那样,正当顺利进行着。于是每每以怀孕之由对云莺进行安抚, 只在平常的饮食之事上有所建议。 虽然往常每月只消去朝晖殿请安两次,但赵崇免了云莺去请安,天冷得厉害,云莺也懒怠出门。 她这个正主不怎么在人前招摇, 六宫便显出些风平浪静的意味。 兼之新年一日一日地近了。 六宫上下沉浸在新年即将到来的喜气中。 直到新年之前这些时日,顾蓁蓁往月漪殿来过好几回。 每次云莺见她过来,便会命人去请沈文茵和谢梦灵,而后她们四个人一起在殿内打叶子牌。 顾蓁蓁明知是故意等着她这个冤大头也没辙。 过得两次,每每去月漪殿,干脆邀上沈文茵、谢梦灵一道,自觉替云莺省下再特地派人去请她们的功夫。 赵崇隔几日便会去一趟月漪殿。 也晓得云莺和沈文茵、谢梦灵、顾蓁蓁时不时会凑在一块打叶子牌的事。 这样妃嫔多的吵闹场合, 赵崇不爱出现。 除非不得已, 否则能避则避, 这一日得知云莺又在同她们打叶子牌,他便没有往月漪殿去。 云莺如今毕竟是“有孕”在身。 哪怕打叶子牌,也不能太过“操劳”,寻常至晌午附近就会散。 见离晌午不过小半个时辰,赵崇绕道御花园。 他准备去折上几支梅花捎去月漪殿,带给寒冬愈发懒怠出门并且近来不得不少出门的云莺赏玩。 往梅林去须得经过晏清湖。 看着结冰的湖面,赵崇想起不久之前云莺同自己母后在此处玩冰,回想起她们那时的笑靥,不由弯了唇。 “……步转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 “轻云薄雾……” 吟诵诗词的声音从前方飘过来,赵崇脚下的步子一顿。 抬眸间,听见对方心下觉察他的出现,也听其准备继续将那首词吟诵完。 “……总是少年行乐处……” “不似秋光,只……” 赵崇听见这道吟诗颂词的声音便习惯性头疼。 他侧眸瞥一眼大太监夏江,夏江当即扬声说:“陛下驾到——”将那吟诵诗词的声音给截断了。 本背对赵崇的人似一惊方转过身。 又慌忙行礼:“嫔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崔娴穿着一袭月白裙衫,没有穿斗篷,臂弯披帛随风轻扬,手中握着一枝绿萼梅花。她身姿纤柔,如此衣着单薄,在寒风中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尤其鼻尖、眼角泛着一抹红,越似惹人怜爱。 但皇帝惯常不解风情。 他深深拧眉,看着崔娴便觉得冷,听她在寒风中吟诗颂词,直想请个太医帮她看一看脑子。 可哪怕对自己的妃嫔说出这种话也未免失礼。 赵崇决定保持沉默,略一颔首,抬脚越过崔婕妤往梅林的方向走去。 见皇帝半个字没有便要走,崔娴心下懊恼,急急转身。 她扯住赵崇的衣角,声泪俱下。 “不似秋光,只与离人照断肠……” “陛下,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 赵崇脚下顿一顿。 他瞥向自己被崔娴拽住的那片衣角,崔娴连忙松开手指,收回手来。 赵崇忍住扶额的冲动,微微偏头,沉声道:“崔婕妤方才所吟诵的词,名为《春月》。这首词的头一句便是‘春庭月午’,而今尚是腊月隆冬,晌午也无皓月当空,崔婕妤便不觉得不大合时宜?” 崔娴听见皇帝这番话,脸颊滚烫。 羞红着脸抬手将颊边一缕碎发别至耳后,她声音低了点,带着欢喜说:“陛下也是懂词之人。” 【真好。】 【果真只有陛下能同我风花雪夜,旁人是再不能了。】 赵崇:“……” “崔婕妤既然喜欢诗词,这些日子便待在庭兰轩好生研习诗词罢,不必再这般往外跑了。” 崔娴听言,心中一震。 陛下让她不必往外跑是不是担心她受冻?果然,陛下心里是有她的! “是。” 崔娴福一福身,愈发羞赧,“嫔妾往后安心在庭兰轩研习诗词,再不如今日这样让陛下担心。” 赵崇:“……” 他的意思,难道不是禁足? “崔婕妤为何会刚巧在御花园?” 少倾,崔娴行礼退下之后,继续往梅林走去的赵崇蹙眉问夏江。 夏江恭敬答:“回陛下的话,自淑顺仪陪太后娘娘在晏清湖玩冰的那一日过后,崔婕妤每日皆会过来御花园……”他斟酌了下,补上一句,“吟诗颂词。” 赵崇:“……” “待除夕宫宴再允崔婕妤离开庭兰轩。”他吩咐夏江。 赵崇亲自在梅林折了几枝梅花。 之后他去往月漪殿,沈文茵、顾蓁蓁和谢宝林已经离开,而云莺正倚在罗汉床上逗着阿黄。 阿黄被云莺手中的肉脯吸引,仰起身子将两只前爪搭在云莺的膝上,吐着舌头哈着气,一双眼睛直盯着肉脯看,努力凑上前去。这般姿势便离得云莺很近,那长舌好似马上要舔上云莺的脸颊。 赵崇见状快步上前,而脚步声引得阿黄离开云莺身前。 它耳朵微动,看一眼赵崇立刻撒腿跑向他,可围着他转过两圈以后,却忽然“汪”叫一声,并冲他龇牙。 从罗汉床上下来的云莺当即喝止住阿黄。 眼见皇帝沉下脸,她两步上前福身道:“臣妾见过陛下,给陛下请安。” 赵崇一双眸子盯着波斯犬不放。 甚至是眉头紧拧。 阿黄以往见到皇帝从未有过这样犬吠龇牙的情况,云莺也知不能一味强行护着。她定住心神,暗暗猜测阿黄或是嗅见了什么气味,因而道:“阿黄无礼,还请陛下恕罪,许是陛下身上的什么气味让它受了刺激,方引得它失礼。” 可把因由归结到皇帝身上也不对…… 赶在赵崇开口之前,云莺两步走到赵崇面前,双手先摁住他的手臂,转而握住他两只手,便去嗅他身上的香。 殿内的宫人尚未被屏退,突来这一幕令他们齐齐低下头,不敢多看。 好在碧梧反应极快不动声色让众人退下,她同碧柳也如小宫人们一样退出殿内,顺便带走阿黄。 赵崇垂眼看着踮脚凑过来嗅他脖颈的云莺,喉结不觉滚动两下。 离得那么近,他轻易便嗅见她身上淡淡甜杏子的香气。 她软软的手掌紧握住他的手,她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颈间,柔软的唇也仿佛要贴上去一般。 刹那间,赵崇脑海闪过许多旖旎画面,那些亲密皆与云莺有关。 “爱妃……” 赵崇耳尖泛红,无声清了下嗓子,试图开口。 两个字才冒出来便见云莺的身体矮下去欲往别处去嗅。 他连忙双手扶住她,让她站好。 动作之间,赵崇的衣袖从云莺面前抚过。 云莺随他站直身子以后,瞥向赵崇那条手臂,继而扯过那片衣袖闻一闻。 衣袖上有若有似无的香气。 同皇帝身上龙涎香不一样的极淡的香味。 云莺认得这种香。 从前是顾蓁蓁喜欢用,后来被阿黄追着吠过一回,顾蓁蓁便不再用。 哦…… 云莺了然,大概是过来月漪殿之前,见过其他的妃嫔,有过什么亲密之举,留下这种香,叫阿黄嗅见了。 赵崇:“???” 他听见云莺心声,被那句“有过什么亲密之举”闹得无言,方想起御花园里被崔婕妤扯过衣袖。 赵崇耳尖红得更厉害。 分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做过,也被云莺的心声闹得心虚,想和她认真解释。 寻得根源的云莺却松开赵崇并退开两步。 她温声道:“阿黄对陛下衣袖上的这种合香敏感,方才会在陛下面前失礼,请陛下恕罪。” 赵崇听云莺提起,当下将手中梅枝递过去,同她解释:“朕去御花园为爱妃折梅的时候,碰上了崔婕妤,或是崔婕妤身上的香,不小心沾上了。” 崔婕妤? 云莺暗道这“不小心”得多“不小心”,面上只微微一笑,接过梅花枝:“陛下费心了。” 赵崇见云莺不相信,当下上前两步,将人拢在怀里,摁在身前,低头在她耳边说:“衣袖上的香当真是不小心沾上的,朕同她什么也没有。” 话出口后,赵崇自己先愣一愣。 未及细想听见云莺失笑道:“陛下说得臣妾活似不知礼矩、醋海生波。” 赵崇微怔中去看怀里的人。 “爱妃不介意?” 云莺但笑:“陛下将臣妾说糊涂了,臣妾介意什么?” 赵崇便感觉心被刺了下,他依旧看着云莺,不禁又问:“朕倘若去别处,爱妃也不介意?” 云莺只觉得皇帝今日又变得奇怪。 他去别的妃嫔那里,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难道是希望她会介意? 然后呢?强行将他留在月漪殿?这未免也…… 理所当然的事情,他理所当然该去别处,她理所当然的不介意。 赵崇垂眸,厌起这一种理所当然。 ? 57、期待 云莺看着赵崇眉眼的不悦, 再想一想,又怀疑是否自己不知情知趣了—— 或许皇帝陛下想看一出“爱妃呷醋”的戏码,偏她太“懂事”。 哎呀呀。 现在说自己介意还来不来得及? 自然是来不及了。 且云莺也没有兴致陪着皇帝演这样的戏。 因而,她冲赵崇微微一笑, 好脾气说:“只要陛下高兴便好。” 要多大度便有多大度。 赵崇心口闷堵, 紧抿着唇没应声。 曾几何时,他会因她不会在他面前同他闹别扭而认为她懂事, 如今却宁愿她不那么的懂事。 云莺见赵崇闷不吭声, 想着话头已不在阿黄身上,阿黄应当不会被发作, 索性一面拉他在罗汉床上坐下, 一面主动将话题扯得更远:“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 臣妾今日手气不错,方才打叶子牌赢下些银钱, 正好让小厨房添菜。”说罢便喊碧梧和碧柳进来。 待两名大宫女出现,云莺先吩咐碧柳去让小厨房添两道菜,继而对碧梧道:“去小库房将那只甜白釉的梅瓶取来,我要插花。”碧柳和碧梧各自应声而去。 云莺将手里的梅花枝暂放在一旁。 她去净过手后, 折回来从小炉子上取过铜壶为赵崇倒一杯热茶。 袅袅热气从茶盏里飘了出来,氤氲在赵崇和云莺面前。 赵崇隔着白雾看云莺,见她嘴角微弯,笑意浅浅,分明与往日无异,偏愈发让人心浮气躁。 她是不该介意,但她为何不介意? 纵然不介意, 见他情绪不佳为何一言不发, 也不哄一哄他高兴? 赵崇气闷, 端起茶盏喝茶,一口热茶入口烫得舌尖疼。 见云莺瞪大眼睛看他,满是诧异,便眉眼不动,硬生生忍着疼将茶咽下,心底那股气闷之感亦更加清晰。 他重重搁下茶盏。 眼看着皇帝饮下滚烫茶水的云莺以为他被烫了嘴又生不快,忙从糖盒里取出颗奶糖喂过去。 奶糖送到赵崇的唇边。 他瞥一眼,并未张嘴去吃糖而是抬手握住云莺的手腕。 “爱妃似乎对朕不怎么上心。” 赵崇紧盯住云莺,眸光沉沉,带着一点逼视。 他手上没有太过用力。 云莺便也没有被他抓得手腕疼。 只是听见赵崇这句话以后,她心底闪过疑惑,是因为给他倒的热茶不小心让他烫了嘴?抑或方才说的不介意?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非常没有道理。 云莺收起唇边的浅笑,回望赵崇,慢悠悠开口:“陛下不是说过的吗?” “臣妾,永远都是陛下的人。” 人都是你的。 说这些? 是数月之前,赵崇在清竹阁对云莺说过的话。那日他忽而至清竹阁,赶巧碰上云莺被月事折磨,再后来,他吻了她,冒出一句:“莺莺,你永远都是朕的人。” 赵崇微怔之下记起这件事。 他更在意的却是云莺记得他曾说过的话,记得如此清楚,无须多思索竟便轻轻松松说出口。 意识到这一点,赵崇瞬间心情变得舒畅。 且如此的一句话同样提醒他这个事实——没错,她是他的人,永远都是。 “莺莺自然永远都是朕的人。” 赵崇不紧不慢开口,握住云莺手腕的那只手没有松开,且话音落下,他拽过她的手,将她指间那颗奶糖吃下。 奶糖很甜。 不似刚刚那一口茶水带着苦涩。 赵崇一面吃糖,一面握住云莺手腕的手指松一松,转而去握她的手。 这次是握住她的手不肯放。 云莺看见皇帝眉眼明显比起前一刻变得舒展。 而碧梧也抱着一只甜白釉暗花梅瓶回来,将梅瓶放在罗汉床榻桌上,她目不斜视悄声退下。 “陛下,臣妾该插花了。” 试图从皇帝的掌心抽回来手却失败,云莺嘴角微弯,提醒赵崇。 赵崇挑了下眉,不为所动,甚至换一只手来握她的手。 云莺无言,便全无挣扎的想法直接放弃插花。 而赵崇用腾出来的那只手从梅花枝上折下两朵梅花,又将那两朵骨里红梅仔细插在云莺鬓发间。他手指爱怜抚过云莺的侧脸,少倾捏一捏她的耳尖,强调般重复之前那句话:“你是朕的人。” 对于皇帝的莫名其妙,在用过午膳、送走赵崇并躺下准备小憩时,云莺终究分出心神思索。 其实也寻不见太多的端倪。 而问题若非出在她身上则多半出在皇帝身上。 今日之事,连同上一次的反常,似乎都昭示皇帝在乎起一些别的事情来。 她是经历过的人,倘若非说自己全然看不出、看不懂便太假了。 但这种猜测只让云莺觉得好笑。 罢。 对于皇帝而言无非一时新鲜,才对她多几分在意,谁知哪一日这心思便会落到旁人身上去。 她可不会傻乎乎期待什么。 云莺拢一拢怀中袖炉,“无欲则刚”,真是一个好词。 无欲则刚的云莺美美睡上一个午觉。醒来以后人懒懒的不愿意动,她慢慢睁开眼,伸手去撩帐幔欲喊碧梧碧柳服侍起身,却先听见赵崇的声音:“爱妃醒了?” 云莺一怔,视线随即出现赵崇那张俊逸面庞。 她茫然坐起身,要从床榻上下来见礼:“陛下……几时来的?” 赵崇摁住云莺让她不必着急起来,摸一摸她的脑袋道:“也没有多久,见爱妃睡着便没吵你。”然而云莺的目光越过赵崇,看见床榻旁赫然摆着一张案几,在案几上面堆积着的,分明是奏折! 云莺:“???” 她又去看赵崇,比起晌午附近过来时,赵崇已经换过一身衣裳。 皇帝此刻穿着一袭紫檀色暗云纹鹤纹锦袍,金冠束发。腰束白玉如意玉带,却缀着一枚有些粗陋的香囊,定睛细看,正是之前她赠与他那只上绣着阿黄的香囊。离得近,更能嗅见他身上沉郁的龙涎香。 赵崇皮相好,撇去那枚香囊,这幅风流打扮更显倜傥。 若香囊换成玉珏、手中添上一把洒金川扇,往京城世家子弟中一站,便活脱脱一个花花公子、膏粱纨绔。 云莺暗暗打量过赵崇几眼,抬眸对上他蕴着笑的一双眼睛,她也笑一笑。 “臣妾失礼了,请陛下恕罪。” 赵崇从月漪殿离开,甫一回到勤政殿便沐浴更衣,将自己里外洗刷得干干净净,又特地打扮一番,才回来月漪殿。本想让云莺有耳目一新之感,却发现她在午休。当下唯有命夏江取来奏折,他一面批阅奏折,一面守着等她睡醒。 花花公子,膏粱纨绔? 这几个字实在谈不上是什么好说辞,便与夸赞搭不上边,更谈不上叫她生出耳目一新之感。 幸而她起码晓得她所做的香囊粗陋。 那么也该晓得,他不嫌弃。 赵崇又摸了下云莺的脸:“是朕不请自来。”又问,“爱妃睡得可好?” 话说罢,手掌没有挪开,反而定住云莺的脸,让她只能看着他。 于是云莺顺利望见皇帝眼底隐隐的期待。 云莺:“……” 她维持着面上笑意,明白不夸奖上赵崇两句是不行了,不得不道:“少见陛下如今日这样风流潇洒、玉树临风的打扮,叫臣妾险些挪不开眼了。” 风流潇洒,玉树临风,这两个词倒不错。 赵崇满意又欣慰,低下头去,额头抵着云莺的额头,轻声:“朕今日不走,爱妃可以看个够。” 云莺:“……” 她瞥向案几上那些奏折,莫不是要在月漪殿处理朝事? 很快云莺知自己想得不差。 奏折被送到月漪殿,赵崇在殿内批阅,顺便让她从旁侍墨,以便能“大饱眼福”将他看个够。 不仅今日如此,之后三不五时,皇帝要来上这么一遭。云莺无法,只当如殿内多出只阿黄那样,尽量不去在意这件事。又好在皇帝忙起来时常顾不上她,在云莺眼里便与当初被拎去勤政殿习画时大差不差。 皇帝终于比往日更频繁入后宫。 而今众人眼中云莺有孕在身,皇帝去月漪殿,也可谓无从嫉妒。 但在御花园、在宫中各处,哪怕天寒地冻,妃嫔们比往日走动得更频繁。 时不时的也有人能与皇帝偶遇见上一面。 可惜皇帝木人石心,不肯多看花枝招展的妃嫔们一眼。殊不知,赵崇乃是吸取之前在御花园碰见崔婕妤那次的教训,每每冷若冰霜、目不斜视,免生枝节。 悄然中,除夕至。 除夕这一天,宫中处处张灯结彩,宫人们也难得个个脸上有笑。 云莺坐在梳妆台前,由碧梧和碧柳为她绾发梳妆,为晚些赴宴做着准备。 大年三十,宫里自也设下宴席。 除去皇帝陛下、太后娘娘,赴宴的便是宫中妃嫔与宗室,是以今日的宴席称得上家宴。 “娘娘,勤政殿的夏海公公来了。” 小宫女匆匆进来禀话,云莺听言侧眸问道:“夏海公公前来所为何事?” 小宫女答:“奴婢见小公公们的手里捧着不少东西。” 云莺看一看铜镜,一颔首:“让他进来罢。” 太监夏海是奉皇帝旨意来送东西的。 先是两大攒盒的零嘴,继而是绫罗绸缎、首饰簪子,另有名贵香料、金银玉器,不可胜数。 “陛下说,这些零嘴请娘娘务必尝一尝,看一看是否合口味。” 云莺听罢太监的话,便示意碧柳将其中一个攒盒打开。 芝麻糖、杏仁糖、松子糖、糖炒山楂、杏蜜饯、五香腰果、虎皮花生……里面的每一样吃食都如此熟悉,云莺心有所感,取了颗糖炒山楂放入口中,一尝味道便知出自自己娘亲之手,可以想见这些零嘴吃食皆是她娘亲亲手所做。 另一个攒盒打开,是与这个攒盒不同的吃食。 奶糖、蜜渍青梅、蜂蜜花生、蜜饯龙眼、翠玉豆糕、鸳鸯卷…… 云莺便尝上一颗奶糖。 之后她弯唇对太监夏海道:“烦请公公与陛下回话,说我很喜欢。” 夏海离开月漪殿后,云莺多吃了一颗糖炒山楂,才命碧梧和碧柳带着人将这些东西悉数收起来。 忙完这些时辰也差不多,她从月漪殿出来,乘软轿去往蓬莱殿赴宴。 类似场合,云莺向来到得不早不晚。 只她如今是个招摇的存在,无论走到哪里、无论何时出现,势必引人注目。 “淑顺仪新年吉祥。” 荣安县主今日来得很早,看见云莺,她走上前主动打了个招呼。 云莺客气一笑:“荣安县主新年吉祥。” 荣安县主视线往下,看一眼云莺的小腹后移开,眉眼弯弯:“一直没机会见淑顺仪,也尚未同淑顺仪贺喜,虽迟了些,但也恭贺淑顺仪有喜了。” 云莺便道:“多谢荣安县主。” 荣安县主笑意不减,轻声细语:“望淑顺仪这顿团年饭吃得开心。” 云莺对上荣安县主的眼睛。 她在这双眼睛里看见一种势在必得。 ? 58、热闹 荣安县主慢慢走远了。 云莺望着她背影, 勾一勾唇,看来荣安县主坐不住,迫不及待想入宫了。 荣安县主今日似乎对入宫之事胜券在握,想必宴席上有戏可看。 她如此好心帮忙添菜, 焉有团年饭吃得不开心的道理? 思及此, 云莺唇边的笑意渐深。 不一时有其他妃嫔上前行礼,云莺的注意力也从荣安县主身上移开。 毕竟是新年, 六宫的妃嫔们大多都得些赏赐。 来赴宴时便愈发喜气盈盈。 贤妃和良妃两人是一起到蓬莱殿的。 一众妃嫔纷纷起身与她们见礼, 两人笑着与众人免礼,互相说得会吉祥话, 自有人将话题转到云莺身上。 “许久不曾见淑顺仪, 今日一见果真气色极好。”姜贵嫔笑着开口, 语气里仿佛带着艳羡,“到底是如今被陛下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臣妾午后偶然瞧见勤政殿的夏河公公带着人往月漪殿去,那样多的赏赐,吾等是万万不及的。” 若说不羡慕云莺的圣宠便全是假话。 可是对于姜贵嫔而言,羡慕的情绪太过微薄, 羡慕之外的情绪更为复杂。 去年今日,云莺尚未入宫。 被赐居云溪宫清竹阁时,云莺也不过是个从五品的才人,见到她这个贵嫔是要行礼请安的。 如今一切变了样。 姜贵嫔看一看云莺身上用蜀锦裁制的衣裙,又去看她发鬓间华美精致的累丝镶红宝石青玉牡丹簪,眸光微闪。 云莺步步高升,半年时间被晋封为从二品的顺仪, 且怀上皇嗣, 如若将来诞下皇子, 封妃在望,甚至可能……而她依旧是贵嫔,见到云莺,须得行礼请安。 让姜贵嫔感到心情复杂的不仅仅是眼看着云莺三千宠爱在一身。 更因轻易望见两个人将来命运不同。 “姜贵嫔说笑。”知道这几句话是帮她招嫉妒,但如今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已必然被注目的云莺不以为意,只笑容如常朝姜贵嫔望去一眼,“待姜贵嫔将来怀上皇嗣,定然也会有丰厚赏赐的。” 但除去云莺,六宫的妃嫔如今连承宠的机会也没有,如何怀上皇嗣? 又因为姜贵嫔同住云溪宫,这话便格外讽刺。 陛下如今时不时去云溪宫。 却从来只去月漪殿,何曾踏足过姜贵嫔的绿绮轩半步? 听出云莺在讥讽她入不得陛下的眼,姜贵嫔垂眸掩下那些不快与失落,笑一笑道:“淑顺仪这话快要羞死臣妾了,臣妾如何能够有淑顺仪这样的好福气?” “外面天寒地冻,淑顺仪从月漪殿赶过来也辛苦,还是先入座罢。” 良妃的话横插进来打断云莺和姜贵嫔的闲聊。 姜贵嫔应是。 云莺一笑,便在这时,殿外的小太监高声禀报皇帝和太后娘娘到了,她随众人迎出殿外去。 赵崇在耳边一片嘈杂心声中与众人免礼。 他视线却只落在云莺身上。 周太后同样在看云莺。 见云莺今日穿着自己之前赏赐的蜀锦裁制的衣裙,她慈爱一笑,偏头去看赵崇:“那时哀家选料子,便觉得这般花色定然衬淑顺仪,果真如此。” 平日根本见不到云莺打扮得隆重妩丽的模样,赵崇上下仔细打量她两眼,嘴角微翘:“母后的眼光自然是好的。”又借由外人眼中云莺“有孕”,上前两步执起云莺的手,笑道,“也是爱妃没有辜负母后的心意,但爱妃如今身子重,天气又这样冷,实在不宜在外面久待。” 当下赵崇执着云莺的手,带她同周太后一道入得殿内。 连贤妃与良妃也唯有落在后面。 这样的一幕叫不少人心里勾起一些想法。 赵崇捕捉那些心声,面上除去淡淡的笑以外,什么情绪也没有。 不多时,宴席开。 久候的舞姬们从殿外鱼贯而入,在丝竹管弦之声中翩翩起舞,蓬莱殿内霎时变得热闹起来。 新年的喜悦很快冲淡一切其他心思。 席间气氛和乐,没有人再来和云莺说些有的没的,她心无旁骛一面享用碧梧为她布的菜一面欣赏着舞乐表演。 又一曲结束。 才表演完一支舞的舞姬们退下,新一拨舞姬进来殿内。 云莺漫不经意瞥过去,待看清楚被簇拥在最中间的那名“舞姬”时,她挑了下眉,嘴角微弯,朝殿中上首处的皇帝望过去一眼。不曾想皇帝也在看着她,云莺微怔,又弯唇,目光重新落回那名一袭虹裳霞帔舞衣的“舞姬”身上。 优美的乐声响起,舞姬们也开始新一曲表演。 殿内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被正在殿内起舞的荣安县主吸引。 轻盈优美的舞姿格外赏心悦目。 更看得出来表演之人为这一支舞暗暗下过怎样的苦功。 “千歌万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 这一句称赞,足见霓裳舞之美摄人心魄,令人见之则念念不忘。 当乐声逐渐消散之时,殿内余下荣安县主一人的舞姿。 有人手中茶盏端起却忘记往唇边递,有人捏着瓷勺一动也不动……无不是看这支舞看呆了。 “陛下,太后娘娘,荣安献丑了。” “荣安斗胆,借除夕新年之喜气,以一曲霓裳舞,恭祝陛下和太后娘娘新年吉祥,祝陛下千秋万代,祝太后娘娘福寿绵长,祝大燕繁荣昌盛,国泰民安。” 直至荣安县主沿着玉阶而上,在皇帝和周太后面前盈盈拜下,方才彻底拉回这些人的神思。 殿内所有人目光皆落在荣安县主的身上。 周太后拿余光看一眼皇帝。 一看皇帝表情便知其没有动任何心思,周太后微笑去看荣安县主:“地上凉,荣安快些起来。” 示意徐嬷嬷去扶荣安县主起身,周太后又笑道:“难为荣安有这份心,这支舞真真是极好看,叫哀家也看呆了。”连连夸赞许多句,便有许多的赏赐下来。 “荣安这支舞唯望陛下和太后娘娘开心,不敢邀赏。” 推辞过周太后的赏赐,荣安县主美目流盼望向一言不发的赵崇。 她脸颊微红,略低下去的语声里满是羞赧之意:“不知陛下可喜欢这一支霓裳舞?可惜如今尚是冬日,若在春风天、玉钩栏下,此舞会比今日更美。陛下若喜欢,荣安愿春日再为陛下表演。” 霓裳舞有多美,荣安县主再清楚不过,她下无数苦功练出来的舞,举手投足皆有巧思,一颦一笑皆是勾人。她自信也相信赵崇会被这一支舞吸引,会被她吸引。 荣安县主螓首低垂,单露出一截线条优美的白皙脖颈。 她耐心等待皇帝给出她期盼的回应。 “春日再为陛下表演”这般带着暗示的说辞叫不少妃嫔暗地里咋舌。 宫里已经有一个盛宠的淑顺仪,若再来一个会霓裳舞的荣安县主,往后不知得有多少热闹。 “淑顺仪,看来我们很快要多一个姐妹了。” 娄昭仪转过脸望向云莺,莞尔道,“荣安县主与陛下自幼相识,这份情谊,却是六宫之中谁也不及的。” 云莺看一眼娄昭仪,又去看上首处的皇帝,不由哂笑。 皇帝陛下这幅模样像是高兴吗? 手掌覆上自己吃得有些撑的肚子,云莺眼帘低垂,微微一笑:“臣妾如今倒没有那么多想法,唯一盼着新年肚子里的孩子能一切顺顺利利,如此便足矣。” 娄昭仪也去看云莺的肚腹。 她迅速收回视线,仍笑:“陛下的头一个孩子,自然是会顺顺利利的。” 赵崇不动声色朝着席间的云莺看过去许多眼。 一顿团年饭,席间有不少宗室命妇在,位置安排下来,这个距离,他堪堪无法捕捉云莺的心声。 赵崇不知云莺此刻心中所想,只晓得她飞快朝自己看过来一眼。 听着其他人心下猜测荣安县主今后的去处,他忍不住想云莺是否在意…… 但无论她是否在意,也不能再叫她生出之前那般想法。 那些,可称作理所当然的想法。 “荣安今年应十七了吧。” 赵崇语气无波无澜,引来荣安县主声音带着颤的一个“是”字。 “论起来也确实是该出嫁的年纪。” 他手指轻点一点案几,慢慢道,“若荣安相中京城里的哪位青年才俊,朕可下旨为你们赐婚。” 君无戏言。 “下旨赐婚”几个字一出便近乎等同于堵死将她纳为妃嫔的这条路。 殿内有一刹那的寂静。 随之而来是巨大却不敢轻易宣泄的惊讶诧异。 陛下无意纳荣安县主为妃? 那从前那些传言……那些传言,今后也只会是谣传了。 荣安县主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 她愣怔许久才缓缓抬头,脸上已满是泪水,一开口,语声哀婉凄凉:“陛、陛下何故有此言?” 赵崇不为所动,平静道:“男婚女嫁也是人之常情。” “若荣安如今尚无中意之人,待往后有中意之人再禀明朕也是一样,朕仍会为你们赐婚。” 荣安县主又不甘心问:“陛下是不是……厌弃荣安?” 赵崇似笑非笑:“荣安此话何意?” 皇帝赐婚如何也不可与厌弃二字牵扯在一处。 荣安县主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妥,晓得这些话继续说下去她注定会更难堪,终于不敢再追问,用力咬着唇,一颗心说不出是震惊更多还是苦涩更多。 周太后暗叹。 但这桩事明明白白不可能成,事实上她之前也在永寿宫召见过忠武王妃,有所暗示,可终究…… “哀家也会为荣安留意的。” 周太后温声说着,让徐嬷嬷将失魂落魄的荣安县主暂且扶下去。 “娄昭仪盼着的姐妹看来是添不了了。” 看过一场热闹的云莺端起茶盏喝一口热茶,轻笑一声,对娄昭仪悠悠叹道。 ? 59、年礼 荣安县主被徐嬷嬷扶去偏殿休息。 徐嬷嬷事事妥帖, 命宫人送热水进来供荣安县主梳洗,又让人准备一套衣裳,以便荣安县主换下身上的舞衣。 “县主且喝口热茶略缓一缓。” 将一盏热茶放在荣安县主手边的小几上,徐嬷嬷温声对她说道。 荣安县主既曾养在周太后膝下, 对徐嬷嬷也是熟悉的。 她不甘心拉住徐嬷嬷的手, 梨花带雨,鼻尖泛红:“徐嬷嬷, 那事……当真是无望了吗?” “我、我……” “我原想着, 太后娘娘待我那样好,往后可以在太后娘娘身边侍奉……” 荣安县主抽抽噎噎, 勉强说出两句话后又是泣不成声。 徐嬷嬷轻叹, 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县主有这份心, 太后娘娘也是欢喜的,不过县主不必担心, 太后娘娘身边有许多人侍奉,奴婢也会服侍好太后娘娘。” 荣安县主便知周太后不会在此事上帮一帮她。 她眼泪流得更凶,两行清泪划过脸颊,叫脸上精致的妆容也变花了。 宫人很快送热水进来。 徐嬷嬷便亲自服侍荣安县主梳洗, 之后让小宫女将衣裳取来,正要请荣安县主换下舞衣,清河公主进来偏殿。 “徐嬷嬷,母后身边也少不了人服侍。” “这里有我在,嬷嬷先回去罢。” 徐嬷嬷听言应声告退,让偏殿的小宫人也退到外面去。 偏殿内留下清河公主和荣安县主。 “王妃很担心你。”清河公主静静看得荣安县主半晌,轻声道。 荣安县主垂下眼, 小声啜泣:“我今日这般丢人……往后婚事上只怕再难寻个好人家……” 清河公主抿一抿唇:“皇兄方才既说可为你赐婚, 自然当真, 谁人能轻看你?不过我皇兄的脾气,他将话说得这样明白,便是没有那个意思,此事再难更改。” 荣安县主恋慕心仪她皇兄这件事,清河公主一直知道。 她与荣安县主关系尚可,倘若荣安县主能入宫,于她来说也不是坏事,因而她算是支持的。 却未想一支霓裳舞依旧撼动不了她皇兄半分。 那么这件事,便只能如此。 “可那些人全都不是陛下……”荣安县主仰起泪水涟涟的苍白面孔,握住清河公主的手,“殿下不能帮帮我吗?便看在我们相识多年的份上,帮帮我可以吗?” “殿下与驸马那样恩爱。” “殿下定然晓得,能够嫁给自己心仪的人有多幸福。” 荣安县主正沉浸在震惊、苦涩与不甘的情绪里,没有注意到清河公主听见她提及驸马时脸上一闪而过的难堪。 她想着,只要清河公主愿意帮她,或许来日仍有搏一把的机会。 恩爱?幸福? 清河公主想起如今躺在病榻上的驸马薛晖,扯了下嘴角,那笑却无暖意。 “我皇兄的态度如此,你做什么也是徒劳。” “小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荣安县主脸上又一白。 她咬唇别开眼,勉强笑了笑说:“多谢殿下的提醒。” 除夕团年饭的热闹气氛不会因为一个荣安县主便被轻易的破坏。 蓬莱殿内这场热闹持续至夜深。 子时至,歌舞奏乐停,昭示崭新一年的钟声回荡宫中。 赵崇扶着周太后从殿内出来,身后乌泱泱一大群人,一起去看烟花漫天。 漆黑的天幕被不休不停的烟火照得明亮。 自荣安县主那一出戏起便心情不太好的赵崇无心欣赏这灿烂的烟花。 直至周遭嘈杂的声响之中,蓦地传来属于云莺的心声。 【真漂亮。】 简单的几个字却让赵崇的心绪迅速变得平和。 他嘴角微弯,知道云莺此时此刻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否则便会如在殿内时那样听不见她的心声。 云莺这会儿确实离得赵崇很近。 从殿内出来赏烟花不似宴席间那么多规矩,大家便也可以随意走动。 想要抢占一个欣赏烟火的好位置自然该离皇帝近一点。 守岁到这个时辰,不认真欣赏新年的璀璨烟火便浑似一种浪费。 因而她让碧梧和碧柳扶着走到皇帝附近。 觉察云莺在他的周围以后,赵崇也欣赏过片刻的烟花。 一忍再忍,终究没忍耐住回头去寻云莺身影。 赵崇很快在人群里发现她。 云莺嘴角噙笑,仰头在看天幕上不断绽放的烟火,夜风吹乱她鬓边散落的发,本便明灿的一双眸子似乎被烟火照得比往日更明亮,温柔笑意铺满眼底,诉说她此刻内心的愉悦与欢喜。 赵崇凝视着云莺,嘈杂声也仿佛一下子远了。 几息时间,又见似有所觉的云莺收回视线,转而朝着他望过来。 她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一瞬,嘴角微弯。 赵崇也弯唇,这才心满意足压一压嘴角慢慢转过头去。 欣赏过一场烟火后,赵崇送周太后回永寿宫。 众人便也陆陆续续散去了。 熬到子时的云莺一路打着哈欠回月漪殿。 回来后,她当即让宫人准备热水,想着洗漱梳洗过一番便安寝。 碧梧却记得去蓬莱殿赴宴前云莺交待过的事情,捧着个紫檀木匣子过来,低声提醒道:“娘娘,您之前交待过,说回来要准备给陛下的回礼的。” 懒懒歪栽在罗汉床、趴在大引枕上的云莺觑向碧梧手中的匣子。 她记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 有一攒盒零嘴显见是皇帝特地派人去云家帮她要来的。 皇帝这般用心,隔得许久依然记得她爱吃这些,又逢新年,她也不好无动于衷、全无表示。 赏赐送过来已是赴宴之前,便没来得及准备。 是以云莺交待碧梧提醒自己一句,打算回来以后再折腾这件事,可现下困倦得厉害,她便不大想理会了。 “明日再说罢。”云莺懒怠趴在大引枕上,浅浅打了个哈欠,寻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左右这个时辰陛下也该休息了,不必为着这点事情去打扰陛下。” 虽然是这么个道理,但…… “娘娘下午提过想送陛下之前编好的压岁花钱。”碧梧低声又提醒一句。 压岁花钱,过得今晚再送便没有意义了。 云莺终于抬眼再去看碧梧手里的匣子,她在沉默中坐起身,示意碧梧把匣子抱过来,开始挑选。 专门为皇帝编的压岁花钱没有。 但她之前闲来编了不少,用来连同新年红包一起发给底下的小宫人们,因而也有些剩下的。 云莺从匣子里挑出一串好看些的压岁花钱,再挑个之前绣的香囊,将压岁花钱塞进香囊,最后写了张字条塞进去,才命去将阿黄带过来。 阿黄被宫人牵来后,云莺先帮阿黄穿上一件十分喜庆的遍绣暗八仙红棉褂,继而用红绳将香囊绑在它脖颈上,让碧梧带上两个小宫人领着阿黄去趟勤政殿。 “我身子重,雪天路滑,又是这么晚了,不便前往。” 云莺将匣子合上,交待碧梧道,“你代我走一趟,将礼物给陛下送去。” 碧梧应是,当下领命而去。 忙完这件事情的云莺在碧柳的服侍下洗漱梳洗,没有等碧梧从勤政殿回来,先一步睡下了。 赵崇待周太后睡下才从永寿宫出来。 他行至廊下,撞见太监夏海急急忙忙往袖子里塞什么东西,塞得太匆忙,露出一点红绳的尾巴。 “袖子里是什么?”赵崇脚下步子一顿,问太监夏海。 夏海忙将东西从袖子里拿出来,双手递到皇帝面前,躬着身子恭敬道:“回陛下的话,是奴才下午去月漪殿给淑顺仪送新年礼时,淑顺仪赏的压岁花钱。” 云莺赏下的? 赵崇垂眸去看夏海手里用红绳编的压岁花钱。 “听碧柳姑姑说,这串压岁花钱是淑顺仪娘娘亲手编的,另还赏了奴才一个厚厚的红包。” “且随奴才去月漪殿的小宫人们都有。” 太监夏海又两句话传入耳中,赵崇勉强移开眼:“赏你的便好生收着。” 话音落下,他大步朝着停在殿外的御辇走去。 夏海微微怔一怔。 不敢多想地将东西收好,疾步跟上。 赵崇沉着脸乘御辇回到勤政殿。 想起夏海双手捧至他面前那串压岁花钱,他拧眉,简直想呵笑。 他身边伺候的太监有,底下的小宫人一样有。 全是亲手编的,他的爱妃真有闲情。 洗漱梳洗过一番后的赵崇屏退宫人躺在龙塌上,哪怕熬到这个时辰也辗转反侧,睡意全无。平日睡得习惯的床榻今夜却处处叫人不舒服,他辗转许久,终是睁开眼从枕下摸出云莺之前送他的那个香囊。 借着昏暗光线捏着这个香囊眼巴巴看得半晌,赵崇将其塞回枕下,一颗心如泡在黄连水里。 偏在这时,帐幔外响起夏江的声音。 “陛下,月漪殿的碧梧来了。” “说是雪天路滑,夜已深,淑顺仪身子重实在不便前来,只得吩咐碧梧前来为陛下送新年礼。” 新年礼? 赵崇几乎要坐起身来,却顾忌身份,按捺着,沉默过十个数后,定一定心神方不疾不徐问:“什么新年礼?” “回陛下,奴才也不知淑顺仪送来的什么新年礼。”夏江恭敬回禀道,“只是碧梧带着陛下赏赐的那只波斯犬一道过来的,且那波斯犬脖颈上还系着个香囊。” 阿黄也来了? 赵崇终于坐起身,夏江上前撩开帐幔,听皇帝吩咐:“将阿黄带进来。” 不一时,殿内响起一阵欢快脚步声。 半坐在床榻上的赵崇看见阿黄从殿外跑进来,一直跑到他面前。 伸手去摸一把阿黄的狗头,赵崇解开阿黄脖颈系着的红绳,取下挂在它脖颈上的香囊。香囊不重,但一摸便知里面有一串压岁花钱,他嘴角翘了翘,将香囊打开,果然看见用红绳编就的压岁花钱,花钱上有“大吉大利”、“心想事成”之类的吉祥话。 赵崇摸一摸这串压岁花钱又仔细看一看,哪怕编得粗糙也只是忍不住笑。 编得粗糙才更确定是出自云莺之手。 之后,赵崇又去看一看香囊,从里面摸出来一张字条。 字条上娟秀的字迹写着:“恭祝陛下新年吉祥。”异常简洁的祝福。 “送阿黄出去罢。”赵崇一面把字条和压岁花钱塞回香囊里面,一面吩咐夏江道,“顺便告诉淑顺仪身边的大宫女,淑顺仪的心意,朕知道了。” “是。” 夏江领命,重新放下帐幔,带波斯犬阿黄从殿内出来。 赵崇将这个刚刚收到的香囊也一并塞在枕下。 他心情舒畅躺下,想着云莺一笔一划认真为他写下那句祝福时会有的表情,面上始终有笑。 不过没多久,赵崇脸上笑容凝滞住。 仔细回想阿黄方才出现时的模样,他后知后觉意识到阿黄穿着一件格外喜庆的红棉卦。 那红棉褂…… 不会是他爱妃亲手做的吧? 新年对于云莺而言,另一个期待便是命妇们会入宫向太后娘娘祝贺新年。 她在永寿宫见到自己的娘亲、嫂嫂和小侄女。 云莺给小侄女提前备下厚厚的压岁红包,也给家人备下新年礼,在她们出宫之前让小宫人送去。 而身为皇帝的赵崇新年过得很忙碌。 大年初一要接受百官朝拜。 之后也有各种祭典,兼之新年一样有奏章须得批阅,纵然不必上朝,亦无多少的闲暇。 除去新年月漪殿要比往常热闹喜庆之外,云莺过得没有太多的不同。 因妃嫔们以为她有孕在身,哪怕前来祝贺新年也不会在月漪殿待得太久,怕将她累着了也怕有什么意外。 吴太医开的安胎药每日查验着。 大年初五这天,那安胎药又出现了“问题”。 只是阿黄今日的吠叫与往常有所不同,叫云莺内心隐隐觉得不对劲。 她命碧梧避着人将药渣留下,沉吟过良久,这回不想等着皇帝来,便少有的亲自进小厨房。 云莺倒没有下厨。 不过以忽然很想吃灌蛋油条为由头,指挥碧梧和碧柳为自己做。 灌蛋油条以外另又做了胡辣汤。 “将油条和胡辣汤装上两份,我要去勤政殿。”云莺吩咐碧梧,又让碧柳先去替她准备要换的衣裙。待碧柳离开后,才让碧梧将那些药渣也装在食盒里面。 待收拾停当,云莺带上碧梧和碧柳去勤政殿。 赵崇正在批阅奏折,听闻云莺过来,便停下手里的事。 “爱妃怎么过来了?” 扶着云莺起身后,赵崇牵她往侧间去,微微一笑,“朕原想着今夜得闲,去月漪殿看你。” 云莺莞尔道:“臣妾让碧梧和碧柳做了灌蛋油条和胡辣汤,想着让陛下也尝一尝,因而过来打扰陛下。”说话间回身要从碧梧的手里接过食盒,却被赵崇抢先,云莺偏头看他,笑一笑,“有劳陛下。” 入得侧间,只他们两个人。 云莺和赵崇一道将几样尚冒着热气的吃食端出来在小几上,方低声说:“陛下,今日的汤药也有问题。” ? 60、飘然 除夕过, 新年至。 既猜测背后之人想要借由这个时机生事,如今说不定会有旁的动作。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掉以轻心。 汤药有问题,更为重要的是究竟有什么问题。 为了引蛇出洞,除去最开始确认汤药的异样外, 明面上皇帝便不曾再请过张老太医为云莺看诊。照看的事宜一应交给吴太医, 云莺也表现得对其很信任。她对吴太医所表现出来的这一份“信任”里自也有刘太医举荐他的因由在。 因是这般,今日同样不宜直接派人去请张老太医过来。 想弄清汤药是什么问题, 须得暗地里查。 到得今日或不再是如同之前那般不动声色让人将石菖蒲替换成藜芦。 故而云莺找个由头来勤政殿, 好让皇帝暗中命人去查那药渣,及时确认过其中的蹊跷才能有不露破绽的应对。 赵崇听见云莺的话, 明白她来勤政殿的原因。 不是想见他, 是为着汤药的事。 想着云莺会来勤政殿见他全然是因为有正经事, 赵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前一刻才涌上来的欢喜也随之变得黯淡。 但转念再想,万事开头难。 有过一次自可以有第二次、第三次, 迟早她会主动过来寻他的。 “臣妾想着不知那背后之人会否有所异动,是以没有等陛下来月漪殿。”云莺这会儿没有看赵崇,她自顾自说着,将食盒最下面一层打开, 里面是一包药渣,“臣妾将药渣也一并带过来了。” 话说罢,方抬眸望向皇帝。 掩下小情绪的赵崇面上眉眼不动,心平气和道:“那便同之前那样,托张老太医查一查。” 他将夏江喊进来。 对这些已然轻车熟路的夏江取走药渣即刻去办这件事。 云莺看着夏江出去了,又转过脸来看赵崇,笑一笑说:“陛下尝尝这灌蛋油条和胡辣汤, 趁热吃味道才好。”一面说一面将干净的瓷勺和银筷相继递过去。 “夏江公公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臣妾今日恐怕要叨扰陛下了。” 准备留在勤政殿等消息的云莺表明想法。 恰逢新年, 皇帝已有许多日不曾去过月漪殿。 她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以送吃食为由过来勤政殿,落在旁的妃嫔眼里多少是个邀宠的姿态。 无论如何明面上说得过去。 哪怕在勤政殿待得久一些也不至于引得背后之人怀疑。 一句叨扰令赵崇不动声色打量几眼云莺。 解下紫色斗篷后,她身上穿着的是用他之前所赐云锦裁制的衣裙,发鬓间的首饰无不是他之前赏赐下的,薄施粉黛、光彩照人,看得出来之前精心打扮过。 无论怎么想也是因来见他才会如此精心打扮。 赵崇轻笑,提筷夹起一块灌蛋油条,淡定道:“爱妃既来了也不必走,留在勤政殿便是。” 闻言,云莺微怔。 她之前确实留宿过勤政殿,但那是和赵崇一起从紫泉山回来,以“侍疾”的名义留在这个地方。 今日若留下,便只与帝王恩宠有关。 云莺原本不过想着待到夏江带回来消息而已。 对上赵崇的一双眸子,见他不像在开玩笑,云莺没说话,张口去咬被喂到唇边的灌蛋油条。 也罢。 总归现下得留下来等一等消息,其余的可以待夏江回来再商量。 出锅不久的灌蛋油条外面酥脆、里面柔软,带着蛋香,胡辣汤鲜香可口。虽然无非两样民间的吃食,但云莺吃得满足,赵崇也陪她有滋有味将这些都吃罢。 夏江到底没有那么快回来。 命宫人添上两个炭盆,赵崇便先从侧间出来去处理要紧一些的奏折。 云莺被留在侧间。 在她手边是一摞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的话本——自从她在勤政殿住过一阵子,侧间便一直有一摞话本传奇备着。 闲来无事,云莺不紧不慢从这摞闲书里翻找出一本最感兴趣的,之后便慢慢翻看起来。故事意外有趣,她逐渐看得津津有味,正坐在龙案后的赵崇却静不下心。 他们一个在正殿一个在侧间,隔着距离,赵崇听不见云莺心声。 听不见她心声也知她便在那个地方。 又或者不是想窥听她心声。 只因她离得这么近,愈发想知道她在做什么,想她在自己的视线之中,在一抬眼能看见的地方。 赵崇朝侧间的方向望过去一眼。 一眼之后,他迅速收回视线,定住心神,继续阅览面前摊开的公文。 早些批阅完要紧奏章才能闲下来去侧间陪她。 赵崇打定主意,当即收敛思绪,暗暗告诫自己不可再如此分心。 然而,又过得一刻钟。 仍未将这篇公文阅览完毕的赵崇搁下手中的朱批御笔,无奈捏一捏眉心。 他在龙案后沉默坐得片刻,终于站起身。 赵崇往侧间走去。 云莺如他出去般依然坐在罗汉床上。 但不是坐得端端正正,而是以一种舒适松散的姿态歪栽着身子。 她手肘撑在罗汉床榻桌上,手指正悠然绕着一缕乌发。 柔软顺滑的发丝缠住白皙的指,又松散开,继而重新缠绕上去,反反复复。 赵崇一颗心也好像被牵系在她指间。 如那缕被勾住的青丝,反反复复,来来回回,飘来又荡去。 待在勤政殿内不必担心有无关之人会突然闯进来,且晓得赵崇在批阅奏折——皇帝忙起正事一向全神贯注,悠闲看着话本的云莺难免有所懈怠,没有时时刻刻分出心思去留意侧间里的动静与变化。 当云莺隐约意识到赵崇的存在时,耳边同一刻响起赵崇的声音。 他问:“是个什么故事?” 云莺微愣下循声望去,见赵崇正站在她身侧,探头也来看她手中的话本。 因她望过去,他的目光从话本上移开,也朝她望过来。 这么快便忙完了? 将将看罢一个小故事的云莺确信赵崇没有离开多久的时间,她慢慢眨了下眼睛,重新去看话本。 “臣妾刚看完的这个故事是讲的人鬼夫妻。” 云莺合上话本,言简意赅解释。 “说来听听。”赵崇在云莺身侧坐下,手臂自然而然揽住她的腰肢。 把人抱在怀里才觉得踏实。 被赵崇忽然抱住的云莺只是无法。 皇帝似乎感兴趣,她唯有将刚看罢的这个故事细细同他说起来。 这故事是《剪灯新话》里的一篇,名为《金凤钗记》。 崔郎与兴娘幼时便由两家长辈定下婚约,并以一支金凤钗作为信物。定下婚约后不久,崔郎的父亲因外任带崔郎离开,一走便是十五年。没有等来崔郎的兴娘染疾而去,在下葬时,那支同崔郎作为信物的金凤钗也随她一并入土。 兴娘去后不久,崔郎却千里迢迢寻来,要信守婚约,迎娶兴娘为妻。 可惜他寻来得太迟,这桩婚事已然不能成了。 却未想,病逝的兴娘借着妹妹庆娘之身回到红尘人间,同崔郎再续前缘。 兴娘对崔郎以金凤钗为诱,又让其与自己欢好,甚至后来两个人私奔至丹阳隐姓埋名厮守。 但兴娘终究要回到阴间去。厮守过一年,惦记父母的她让崔郎携着金凤钗回到她的家中,向她父母呈明原委,最后将妹妹庆娘托付给崔郎,从此再未出现。 赵崇安静听云莺说着这个故事。 他指间始终把玩着云莺的一缕发,如同云莺方才那样。 “这故事,爱妃怎么看?” 将《金凤钗记》听罢,赵崇低下头去看已然变成懒懒却舒舒服服窝在他怀里的云莺,笑问。 怎么看? 云莺认真想了下,只是觉得自己注定做不了这个故事里的庆娘。 故事里面关于兴娘这个妹妹庆娘的描述很少。 兴娘借着庆娘之身回到阳间,而兴娘同崔郎私奔的那一年,庆娘病倒,卧床不起,待兴娘和崔郎回来,她便被自己姐姐托付给崔郎了……没有人问过庆娘是怎么想的,至少在这个故事里没有写过。 庆娘愿意嫁给崔郎吗?抑或是,庆娘喜欢这个崔郎吗? 这些同样没有只言片语的描述。 但放在她身上,她决计不愿嫁给不喜欢的人。 更不提,这个人原本会是她的姐夫。 可这些话大抵也有些叛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称得上人之常情,旁人哪里容得她这般任性想法? “臣妾……” 云莺不打算将内心这些想法说出口,便抬手指一指榻桌上的话本,弯唇一笑,“翻着书册子,一页一页看。” 却不知,赵崇被她心下一句“决计不愿嫁给不喜欢的人”搅乱心神。 这句话让赵崇有些飘飘然。 云莺如今是他的妃嫔,是“嫁”给了他。 她不愿嫁给不喜欢的人……如此,岂不是说……她…… 赵崇耳根有点烫。 耳根那点烫生出的热随着他心下念头转动而迅速爬上他的脸颊。 是以,当云莺不紧不慢抬眼看向赵崇时,立刻发现他脸上有可疑的红晕。 不止脸红,耳朵也是红的。 云莺眉心微蹙,朝罗汉床附近摆着的两个炭盆看过去。 这么热? 后知后觉自己脸颊滚烫的赵崇:“……” 心里虽然因云莺的心思而欢喜,但不想让云莺看自己此刻的模样,他伸手去捂住她的眼睛。 宽大手掌将她小巧面庞遮去大半。 赵崇的目光落在云莺涂着口脂的殷红唇瓣上,喉结不由得微微一动。 他便勾了下嘴角。 没有忍耐,随即俯下身去,吻住那诱人的唇。 云莺被赵崇抵在罗汉床的一角。 唇上的口脂被吃去大半,露出一点原本便有的若桃花般的粉嫩,她粉唇微张,轻轻喘着气,人也有些懵。 这是…… 要白日宣淫不成? 云莺眼角余光瞥向近处的那扇雕花窗棂。 天光大亮,明晃晃的白天。 她心觉该劝一劝皇帝,尚未能开口,柔软的耳垂被赵崇吻一吻。 赵崇微哑的声音在她耳畔:“朕伺候爱妃。” 云莺一惊,她很清楚皇帝口中所说“伺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伺候”,连忙伸手去推他,着急道:“臣妾今日不曾沐浴。”想劝阻他这白日的放纵行径。 反而被赵崇捉住手,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她指尖。 酥麻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别处,云莺咬了下唇,想要抽回手来,一时却对上赵崇炙热的眸子。 赵崇轻笑,在她唇上啄了下:“好,朕先去让他们准备热水。” 不等云莺再开口,他兀自从罗汉床上下去了。 软在罗汉床上的云莺垂眸看一眼身上变得凌乱的衣裙,拧了下眉,她回想一番,自己似乎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什么,偏偏皇帝不知怎得蓦然不正经起来。 又或者让她讲故事本是幌子…… 云莺鼓了下脸颊,腹诽一句皇帝的兽性大发。转而记起自假孕之事以来,皇帝纵使去月漪殿,碍着她在外人眼里怀有身孕,自然不能侍寝,便也一直忍耐着不曾碰过她。在勤政殿,任何消息都传不出去,倒不必担心会影响正事。 大抵是憋狠了罢。 云莺想着,心下的纠结略略散去,尽管如此,依然觉得并不太妥当,只若皇帝坚持,她也没办法。 而皇帝又显然不认为有何不妥。 他命宫人备下热水以后,不多时折回来抱云莺去浴间。 浴池里已然蓄满热水。 不仅如此,甚至水面上飘着或粉或红的玫瑰花瓣,隐隐约约仿佛能够嗅到淡淡的玫瑰花香。 看清楚浴池中景象的云莺有些瞠目。 皇帝陛下莫不是经过上一回后爱上花瓣澡了? 赵崇:“……” 他将云莺放在高脚椅上,俯下身去咬一咬她的耳朵:“爱妃不是喜欢泡花瓣澡?朕特地为爱妃准备的。”一面说一面手上动作不停,解开云莺身上衣裳的系带。 云莺依然认为有哪里不太对,只此时此刻非要继续纠结这些也无益。 她身体微倾,额头抵在赵崇肩上,哼哼了声:“陛下若一起泡热汤,身上也会有玫瑰花香的。” 手臂绕到云莺后背,寻得她贴身小衣系带的赵崇不紧不慢松开系带的活结,轻轻一笑。直到将云莺抱入浴池中,一起被热水包裹,他才从身后拥住她,在她耳边低声说:“爱妃喜欢,朕也喜欢。” 到后来,云莺愈发确信皇帝是憋得狠了。 好在她也是舒服的,便不抗拒,这般情况下,亦不拒绝皇帝的服侍。 被赵崇抱着从浴间出来,浑身疲乏但惦记起正事的云莺靠在他的身前低声问:“陛下,夏江公公回来了吗?” “不曾。”赵崇温声回答她,又说,“不着急,先睡一会儿。” 得知夏江尚未回来,云莺便点一点头,被放到床榻上后,安然闭眼睡觉。 赵崇动作很轻帮她将锦被盖好。 已经拉着她胡闹过一场,本该去忙正事,可看着云莺睡得香甜,又忍不住想要抱着她一起睡会。 不过赵崇克制住这个念头。 他低头凑过去,想在云莺的额头落下一个吻,快要碰到她时却停了下来。 罢了,别是吵她休息,这般想着,赵崇站直身子,安静看得云莺几息时间终于放下帐幔,轻手轻脚退出侧间。 云莺这一觉睡得将近一个时辰。 虽然她本想着小睡片刻便起,但扛不住身体的困倦与疲惫,醒来便听见外面隐约有说话声传来。 传入耳中的说话声很模糊,听不清在说什么,同样辨不清是不是夏江的声音,不过云莺没有继续在床榻上躺着,而是准备起身。她的衣裙被整齐叠放在床榻旁的小几上,云莺穿好外裳,因在勤政殿住过一阵子,便又自顾自找到铜镜和玉梳,梳妆绾发。 赵崇进来侧间的时候便看见已经醒来的云莺正对着铜镜梳理着如瀑青丝。 他慢慢走上前,未及靠近,云莺先回头。 “陛下。”云莺喊他一声。 赵崇弯唇,走上前去从她手中取走玉梳:“朕帮你。” 少倾,云莺抬手捂住脑袋被扯得生疼的地方。 她回过头勉强冲皇帝一笑:“不敢劳烦陛下,臣妾自己来罢。” 从不曾替人梳头绾发,手拙得厉害的赵崇心虚将玉梳上的几根属于云莺的发丝藏起来,才将玉梳递过去。又趁着云莺在绾发没有留心他,转而飞快把发丝藏进随身带着的云莺送给他的香囊里。 云莺替自己简单绾了个发髻,用金簪固定住。 之后搁下玉梳,她慢慢回过身来,用平静的语气问赵崇:“陛下,夏江公公可是回来了?” 赵崇也面色如常颔首。 “朕进来看你可否睡醒便是为着此事。” 云莺便问:“那药渣有何问题?” “是,其中一味苍术被换成川芎,川芎活血行气,张老太医说此药可用来调理女子月事。”赵崇解释道。 活血行气,调理月事。 这是想要帮她催一催小日子了。 此前刘太医为她调理身体便与此有关,她才会向张老太医讨推迟月事的药而不担心被怀疑。 现下若要不露破绽,她的小日子确实不能一直拖下去。 吴太医开的药她不放心,张老太医的却无碍。 云莺想一想,对赵崇道:“如此,臣妾便要再求陛下赐药了。” 赵崇听她平静把话说出口,不禁抬手摸了下她的脸,转而将她揽入怀中。低头在云莺发顶落下一个轻吻,他想着那背后生事之人,眸光很冷,语声却温柔:“朕定然不会让莺莺白吃这些苦。” 苦吗? 云莺想着自己之前得到的那些赏赐,想着收下的妃嫔们贺礼,轻唔一声。 “陛下,那今晚吃清炖羊肉煲吧。” 她慢悠悠开口,而后补上一句,“要羊肉炖得软烂的那一种。” 赵崇失笑。 “好。”他应声又问,“还想吃什么?朕吩咐下去让御膳房早些准备。” 60-70 61、私藏 云莺留在勤政殿内等张老太医开的药方, 也等药煎好。 一等便等到外面天渐渐黑下来。 赵崇先命御膳房传膳,不仅有云莺想吃的清炖羊肉煲,亦有许多她想吃、爱吃的菜肴。且有赵崇在,吃食上不必如在月漪殿时那样被迫处处顾忌“怀孕”。 因为多有忌口, 这些时日云莺将之前长出来的肉又减下去一些。 今日在勤政殿的一顿晚膳便肆意又满足。 用过膳, 煎好的汤药也送进来。 汤药已经放至温热,云莺没有犹豫端起药碗将药灌下。 赵崇在旁边看着她喝药如喝酒般一饮而尽, 哪怕不是第一次见她喝药喝得痛快也替她口中发苦。 待药碗搁下, 即刻往她口中塞过去颗松子糖。 云莺不客气吃着松子糖,用糖的香甜驱散出唇齿间汤药留下的苦味。 但当她吃到第二颗松子糖时发现了不对。 这松子糖的滋味…… 云莺尝过两颗便尝出来这松子糖分明是她娘亲的手艺, 不由歪了下脑袋看着正在喝茶的赵崇:“陛下私藏?” 搁下茶盏, 赵崇挑眉一笑:“朕私藏什么?” 云莺咬碎口中的松子糖, 慢慢仔细品一品熟悉的香甜味道,想起除夕那日被送到月漪殿的攒盒。 “陛下若不爱吃这些, 臣妾可以帮忙。” 她弯了弯眼睛,对赵崇道。 赵崇也勾唇,慢悠悠说:“朕之前问过太医,爱妃有孕在身, 山楂应当少食。之前的那一攒盒零嘴里已不少的糖炒山楂,纵然爱妃喜欢也不能再多吃了。” 云莺便确认赵崇果真私藏她娘亲所做的零嘴。 “在这儿吃。”她伸手扯一扯赵崇衣袖,“臣妾会少吃点的。” 赵崇但笑,不应云莺的话,反而道:“上元节宫中会按照惯例举办一场灯会,爱妃也得花上一盏花灯才行。”他握住云莺扯着他衣袖的手,“却不知爱妃如今的画技, 究竟是退步还是进步。” 突然提起上元节的灯会又提起她的画技, 云莺立刻觉察到赵崇话里有话。 她一面缩回手一面道:“臣妾如今身子重也不宜太过费心, 但花灯臣妾会趁这几日准备好的。” 赵崇却不“体谅”,依旧说:“爱妃这几日不如过来勤政殿习画。” 云莺:“……” “之前爱妃来勤政殿习画之事连母后也知晓,若上元节灯会上爱妃拿出来的花灯太过别致,届时母后该笑朕这个师傅教得不好了。”赵崇饶有兴味看着云莺,不紧不慢补上一句,“爱妃想必也不希望在上元的灯会上让朕丢脸?” 云莺:“……” 今日初五,距离上元节不到十日功夫,难道她能凭空变成丹青大师? 云莺很想告诉皇帝,倘若他非要将她的画技同他牵扯起来,那么上元节恐怕是丢脸丢定了。 只是这话不能当真说出口。 暗忖间,云莺心念微动,对赵崇道:“此事不如待臣妾询问过吴太医再做定断。臣妾如今既身子重,凡事小心谨慎些总是应该的,习画也是个累人的事情啊。” 皇帝方才说的“这几日过来勤政殿习画”,那便非一日两日的事情。 她出入勤政殿是无法遮掩的,如此询问吴太医的看法很有必要,也好做给背后之人看一看。 赵崇知道云莺打的是什么主意。 如若吴太医说不宜如此,她便有理由婉拒了。 “吴太医会同意的。” 赵崇无情戳破云莺那点逃避习画的期待,“凭今日药渣里的川穹便知。” 云莺微怔,也很快明白过来赵崇话里的意思。 药渣里出现川穹,是帮她催小日子,她若日日在皇帝面前晃,指不定哪天在勤政殿脏污了衣裙。 只要皇帝陛下寻太医来看诊,便会彻底戳破假孕之事。 这计,自然成了。 想明白这一层的云莺看一眼皇帝。 见赵崇面有得意之色,知她无处可逃,含笑对她说:“爱妃宽心来勤政殿习画便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云莺郁闷颔首,唯一的挣扎是借着这个理由,先行回月漪殿召见吴太医。 毕竟她越表现得看重与迫不及待,便越有邀宠的姿态。 念及往后每日能见到云莺,赵崇没有强留她。 云莺回到月漪殿,立刻命人去请吴太医,询问其可否费心习画之事。 如同赵崇所言也如同云莺所想,吴太医只道不可太过劳累,要有劳有逸,却没有劝阻不可习画。 云莺面上一片欢喜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随即让碧梧赏吴太医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吴太医便也谢恩告退。 赵崇在云莺离开后静下心将余下的要紧奏折批阅完毕。 深夜,洗漱梳洗过躺在龙塌上,想起白日云莺在这里睡过一觉,只觉枕衾沾染着她身上淡淡的香甜气息。 他心下满足,又摸出那个云莺送给他的香囊。 香囊里藏着今日他为云莺梳头时,因粗手粗脚扯下的属于她的发丝。 赵崇静静看得香囊片刻,坐起身。 帐幔外面立刻响起夏江的声音:“陛下可是有吩咐?” 赵崇默一默,到底没有让夏江寻剪子来,只淡淡道:“无事。” 而后重新躺回龙塌上。 云莺那几根发丝在赵崇的指尖被他来来回回捻得少倾。 直到他数着也扯下自己这么多根头发,将它们合在一处勉强打了个结,方重新塞回香囊里。 赵崇把这个香囊塞回枕下。 之后他枕着属于他和云莺的美梦,安然睡去。 大年初五,在皇帝陛下有阵子没入后宫以后,云莺专程去勤政殿求见皇帝陛下并在勤政殿待得大半日才离开,落在妃嫔们眼里,如她所想是一种邀宠姿态。 而之后她每日往勤政殿去,无外乎是在皇帝陛下面前邀宠成功。 尤其,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习画?” 听罢小宫人打听来的消息,娄昭仪冷笑,“她当真是会想,上元节在即,可不是要画花灯么?” 贤妃看一看娄昭仪,示意大宫女素玉送那小宫人出去。 她将小厨房早上做的一碟双色马蹄糕送到娄昭仪的面前:“记得你爱吃马蹄糕,尝一尝这新做的味道如何。” 娄昭仪想到云莺过得这样久却依旧独占帝王恩宠,便全无食欲。 可是贤妃开口,也唯有夹上一块尝一尝。 “爽、滑,香甜,味道很不错。” 尝过一块双色马蹄糕后,娄昭仪慢慢评价道。 “淑顺仪从前不曾这样向陛下邀宠过。”贤妃徐徐对娄昭仪说,“虽则陛下也曾召她去勤政殿,但那个时候终究是陛下的旨意,与这一次不同。” 娄昭仪端起茶盏又放下:“娘娘的意思……” 她蹙眉想得数息,不确定问,“难道淑顺仪和陛下之间有什么事?” 贤妃摇摇头。 娄昭仪眉头皱得更深:“说来往前陛下动则月余不入后宫,也不见淑顺仪去求见过陛下。” “新年之前的那些时日,自淑顺仪有喜,陛下隔三差五总要去月漪殿看她,一待便是大半日。”贤妃徐徐道,“我曾听闻女子怀有身孕,相较平日更容易情绪不稳,出现患得患失之状。新年这阵子,陛下也许久未去过月漪殿。” 娄昭仪又是冷笑连连。 “她也是厉害,去一趟勤政殿,便能勾得陛下日日要见她,真是不看出竟有这等狐媚子手段。” “是好事。”贤妃语声平静道。 在娄昭仪抬眸望过来时,她也看着娄昭仪,“至少这样看来,她也会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有沉不住气的时候,才会有犯错的时候。 娄昭仪微怔,慢慢点一点头,却叹气:“怕只怕……” 只怕…… 陛下心里太过看重云莺,哪怕有朝一日她犯错也根本舍不得罚。 在娄昭仪眼里晋升为狐媚子的云莺被赵崇抓来勤政殿,如从前那般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习画。在勤政殿等着她的还有张老太医开的药方煎制的汤药,而唯一的安慰,自是被赵崇偷藏起来的那一攒盒零嘴——汤药不必每日喝,零嘴却好歹每日都可以吃上。 但事实证明,有些事情临阵磨枪也照样不行。 在上元节的前两日,云莺将花灯做好,赵崇看一眼那盏花灯,默默扶额。 他记得,曾经云莺笔下的波斯犬阿黄似猪非猪、似狗非狗。 如今那玩意被做成花灯样式,实在是…… 惨不忍睹。 “多可爱啊。”云莺拨弄着自己的花灯,丝毫不嫌弃。 甚至理直气壮说,“陛下若担心明日会丢人,可以帮臣妾做。” 赵崇无奈掐一把她的脸:“朕不得闲。” “何况,朕做的,如何能算你的?旁人都是自己做。” 旁人? 云莺心想,哪有什么旁人,分明都是他的爱妃,口中道:“臣妾在一旁帮忙便是,出了力自当有臣妾的份。” 赵崇挑了下眉:“爱妃打算怎样帮忙?” 云莺认真思索片刻说:“陛下画龙,臣妾点睛,定甚为完美。” 赵崇:“……” “尚有两日时间,爱妃可以重新做一盏好看些的。”他把云莺那盏惨不忍睹的波斯犬花灯收走,“朕只担心你这一盏花灯在灯会上要吓着人,届时不好收场。” 云莺哼哼两声,恋恋不舍看一眼自己的花灯,见已然是酉时,只得先行礼告退,回月漪殿。 赵崇把那一盏花灯拿进侧间去。 花灯放在榻桌上,无论看得多少眼,依然想不明白云莺如何能用那样一双漂亮的手做出这样丑的东西来。不过丑归丑,看久了以后……当真有两分可爱…… 赵崇手指点一点这盏花灯。 沉吟半晌,他将夏江喊进来,吩咐道:“将这盏花灯收起来。” 又过一日便是上元节。 晨早,熬了半宿的赵崇去永寿宫向周太后请安,回到勤政殿便见等在廊下的荣安县主。 荣安县主手里提着一盏精致漂亮的花灯。 她提着花灯迎上前,向从御辇上下来的赵崇行礼请安,柔声道:“荣安做了上元节灯会的花灯,想请陛下帮忙看看。” 赵崇瞥一眼那盏花灯:“朕有事要忙,县主不如去找旁人帮忙看。” “旁人如何有陛下的眼光?”荣安县主咬唇,“荣安知陛下忙碌,只敢耽误陛下一刻钟时间。” 一刻钟时间足够。 待花灯点燃,只消半刻钟的时间,催情香便会起效…… 催情香? 荣安县主的心声传入耳中,赵崇沉下脸,几息时间又扯了下嘴角说:县主这么早入宫,想必是准备去同母后请安。县主可以将花灯留下,先行去永寿宫,迟些待朕看过再告诉你这花灯如何。” ? 62、花灯 荣安县主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 可不待她开口,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夏江上前来等着候着她将花灯递过去。 陛下方才不在勤政殿,又提及太后娘娘,想是去永寿宫请过安。 便大抵晓得她尚未去与太后娘娘请安…… 荣安县主只得将手里那盏花灯递给夏江,亦无法多留。 她想着, 自己得快些去永寿宫, 再快些回来。 赵崇却在荣安县主离开后命夏□□人去月漪殿请云莺过来一趟,也命其将荣安县主的这盏花灯送到侧间。 不多时云莺便过来了。 夏江说皇帝在侧间, 云莺入得殿内后径自朝着侧间去。 至于皇帝为何派人去请她来勤政殿, 宫人没有提,她也没有问。 却未曾想, 刚踏入侧间, 甫一抬眼便见赵崇立在一张靠近窗户的书案后。云莺视线首先落在赵崇隐在光影下的英俊侧脸, 继而落在他修长的手指,在他指间是描金盘龙纹墨锭——他正慢条斯理在研墨。 “臣妾见过陛下, 陛下上元吉祥。” 云莺慢慢走上前去与赵崇行礼,而赵崇也已经停下手里的事情,抬头看她,嘴边笑意浅浅。 “来。”他朝云莺伸出手。 云莺便绕过书案走到赵崇的身侧, 余光瞥向摆放在书案一角的那盏花灯。 花灯做成波斯犬的样式,将猎犬体态拿捏得极到位,可谓栩栩如生。 除了,没有画眼睛…… 看清楚这盏花灯,云莺有一瞬愣怔,又拧眉。 她去看赵崇,赵崇单把那盏花灯取过来摆在他们两个人面前, 复取过一支玳瑁管紫毫笔, 蘸满墨汁, 递给她。 “这盏花灯只差爱妃点睛之笔。” 赵崇冲云莺微微一笑,那支紫毫笔也被塞到云莺手中。 这盏花灯乃是他熬得两宿亲手做出来的。 云莺说要他画龙,她点睛,但她之前所做乃是一只波斯犬花灯,他便也照着阿黄的模样做出这盏花灯,只待她将眼睛画上,便成了——也如她之前所说,她出过力,可以理直气壮拿去今日灯会上展示。 那日将她那盏花灯收走,她离开后,他也猜到她不会另做一盏。 他连续两日牺牲睡觉的时间,亲手做出这一盏波斯犬花灯,想必她会喜欢,也会心生感动。 更说不得投桃报李,往后对他比从前要更好。 手中捏着紫毫笔的云莺依旧拧着眉静静看自己面前这盏波斯犬花灯。 半晌,她问:“这盏花灯……莫不是陛下亲手所做?” 赵崇脚下挪一挪步子,从身后拥住云莺,握住她拿着紫毫笔的手,微低下头,在她耳边语气淡定道:“不过花得两宿便做出来了,算不得什么。” 两宿? 云莺仰面去看赵崇,仔细瞧一瞧,眼下果然两片青黑,显然不曾休息好。 花灯的描摹看得出来出自赵崇之手。 好歹她之前曾得过皇帝一副阿黄的丹青,并且那画挂在月漪殿内,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看也看熟悉了。 见云莺心下明白他的辛苦,赵崇心中微感得意,搂在她腰间的手臂收紧。 他看着她说:“朕身体康健,便熬上两宿也不妨事。” 云莺收回视线低下头。 避开赵崇的目光,她只觉无言以对,忙到要夜里不休息才有时间做这么一盏花灯,何必呢? 正当竖起耳朵等着云莺感动与欢喜的赵崇听见一声“何必”,嘴边的笑容顿时凝滞住。他这么费心费力,便得到一句“何必”?赵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陛下无须如此的。” 云莺拿着紫毫笔重新去蘸墨汁,尽量轻声细语说,“陛下的身体远比一盏花灯要紧得多。” 赵崇听言,心绪稍缓,原是关心他的身体才觉得不必。 他唇边笑容依旧,凑近吻一吻云莺的耳朵:“是朕自己想要做的。” 花灯已然做好,云莺自也乐得笑纳。 总归没道理白白浪费皇帝陛下这两夜的辛苦。 只是当真要她下笔“点睛”,云莺多少担心会将这么好看的花灯给毁了。 哪怕不毁,恐怕也要多出“败笔”。 赵崇见云莺犹豫,反而一笑,再次握住她的手:“别怕,朕陪你画,若画毁了便算朕的。” 下一刻,那波斯犬花灯有了眼睛,也没有被毁,云莺长吁一气。 花灯晾在书案上。 赵崇牵着她离开书案去净手,少倾拿帕子替她擦去手上的水珠才带她走向罗汉床,两个人相继坐下喝茶。 荣安县主的那一盏花灯便搁在罗汉床榻桌上。 云莺想要不看见也难。 她抱着茶盏慢慢喝得两口热茶,同样辨别出榻桌上摆放的这盏花灯应出自某个小娘子之手。 尤其是,花灯角落处用簪花小楷写着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 “山有木兮木有枝”的下一句是“心悦君兮君不知”。 若非出自小娘子之手,却更有趣了,但料想不会有人如此胆大妄为。 赵崇被云莺心里不正经的想法噎住。 他不动声色摸一摸自己的衣袖,斜眼看云莺,似不经意的语气问:“爱妃觉得这盏花灯如何?” 这是一盏并蒂莲花灯。 旁的不说,在上元节的灯会上这盏花灯的寓意便很好,何况做工精巧,惟妙惟肖,望之仿佛在欣赏夏日莲花。 搁下茶盏的云莺从攒盒里掂一块芝麻糖,点点头客观评价道:“好看。”而后才将那块芝麻糖塞入口中,一点一点咬碎,平尝着满口芝麻的香以及糖的甜。 “花灯固然好看,却可惜。”赵崇慢悠悠说。 云莺抬一抬眼,看着他,没有听见为何要“可惜”,反而瞧见他取过火折子,将花灯点亮。 “陛下为何说可惜?” 未能等到下一句话的云莺只得主动开口追问。 赵崇又去看一眼那并蒂莲花灯。 他端起茶盏,不紧不慢对云莺解释:“红烛里被添了催情香。” 云莺:“???” 明知被添了催情香,还点灯做什么? 警觉并深深怀疑皇帝又在打白日宣淫的主意,云莺立时凑过去费劲将那花灯吹灭,没好气斜睨一眼赵崇。 今日可是上元节! 才吃下的那块芝麻糖忽然不香也不甜了。 云莺站起身,冲着赵崇一福身道:“陛下诸事忙碌,臣妾也不便多打扰,臣妾先行告退。” 赵崇也站起身,忍笑把人拉到身前:“爱妃跑什么?” 呵! 云莺踮脚伸手揪一揪赵崇的耳朵,在他耳边道:“陛下休想!” 话音落下,她离开赵崇身前,退开两步。 然而从侧间出去前却不忘去书案提走那盏波斯犬花灯。 赵崇含笑看云莺走出侧间。 待到收回视线,再看见榻桌上的这盏并蒂莲花灯,他眼角眉梢的笑意倏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除夕他已将话说得十分明白了。 若忠武王妃和荣安县主依然不死心,便不怪他不顾逝去的忠武王的面子。 云莺提着花灯从勤政殿出来才觉得自己这样招摇得很。 不过她招摇事迹太多,无非再多上一件罢了。 但当准备乘轿辇回月漪殿时,耳边传来荣安县主的声音:“淑顺仪娘娘。”云莺只得回头去看,望见将自己打扮得娇艳的荣安县主,她勉强扯了下嘴角,客客气气回:“荣安县主。” 荣安县主目光在云莺手中的花灯上凝滞一瞬,随即才望向云莺,面上浮现一抹略羞赧的笑。 “我今日要拿去灯会上的花灯在陛下这儿,是以过来见陛下。” 乍听倒以为是皇帝为她准备的花灯。 奈何云莺才从勤政殿出来,又见过那盏并蒂莲花灯,顿时明白过来,那盏并蒂莲花灯其实是荣安县主的。 催情香,真有胆量啊。 云莺再次对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荣安县主打心眼里佩服。 前世她只知荣安县主未入后宫。 岂知荣安县主如此“胆色过人”……可惜这些努力全都要白费。 “荣安县主请便。” 思及皇帝已经晓得那盏并蒂莲花灯里的玄机,云莺看荣安县主,便生出两分假慈悲的同情。 荣安县主见云莺听过自己的话却不为所动,似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不由得说:“淑顺仪可知皇城内外诸多风言风语?”她眸光闪一闪,慢慢道,“陛下乃一国之君,膝下尚无子嗣,本该……” 云莺听过两句便晓得她想说些什么废话。 当下直接将荣安县主的话打断。 “陛下确实宠爱本宫,可这与县主有何关系?县主以何种身份,来管陛下后宫里的事情?”云莺似笑非笑看着荣安县主,口中一点儿都不留情,“再则,本宫如今不是有身孕么?”她摸摸自己平坦的小腹,“荣安县主莫不是忘了,本宫已怀上龙嗣?” 一句“何种身份”令荣安县主瞠目。 能真正去管皇帝陛下后宫事情的人唯有皇后娘娘,有些事,哪怕负责掌管六宫的贤妃与良妃也是不可过问的。 云莺却懒得同她多说。 只在坐进轿辇里后顺便多刺激荣安县主一回:“说来倒巧得很,本宫也是特地过来取花灯的。” 荣安县主听言,瞳孔微缩。 她咬唇,未及开口,云莺所乘坐的轿辇已慢悠悠离去。 只是在云莺离开后,荣安县主未能见到皇帝,甚至未能进去勤政殿。 皇帝吩咐夏海送她出宫,把她送回王府。 夜里宫里的一场上元灯会上,荣安县主没有出现,那一盏并蒂莲花灯更不可能会出现。而后宫妃嫔们所做的花灯展示在御花园里,加上宫人们布置的各色花灯,将冬日的御花园装点出别样的热闹。 沈文茵随妃嫔们一道跟在皇帝陛下与太后娘娘身后欣赏着花灯。 未几时,她听见人群中出现一声惊呼:“血!好多血!”她心头猛然一跳,朝云莺望过去。 沈文茵看见云莺身上的衣裙脏污了。 裙摆上大片的红,她愣在原地,脑袋骤然间一片空白。 ? 63、不保 一年之中头一个月圆之夜便是正月十五。 因而上元节向来是热闹的, 百姓们在这天夜里会相携出游,逛灯会、赏花灯、猜灯谜、看烟火。 宫里也如往年那般应和这份热闹,在御花园办起灯会。 妃嫔们将提前做好的花灯命宫人点亮后挂在枝头,云莺所得那一盏波斯猎犬花灯也在其中。 蓬莱殿的宴席过后, 妃嫔们随皇帝与周太后去往御花园赏花灯。 众人很快被一盏骑马灯吸引目光。 骑马灯本便相较旁的花灯更为硕大惹眼。御花园里的这盏骑马灯不失其他花灯的精致漂亮, 又别出心裁,以纸裁十二烈女图, 一个个姿态各异的美人便随着骑马灯里风轮的转动而一直旋转着。 “今年这些花灯瞧着比往年还要漂亮许多。” 周太后含笑欣赏面前的骑马灯, “这一盏骑马灯想必是费了许多的时间与精力才做出来。” 她偏头去看赵崇。 “且不论这骑马灯要做出来多不容易,单单这烈女图便足见手巧。” 赵崇淡淡一笑:“母后瞧得高兴, 这盏灯便是好的。” 徐嬷嬷上前看一眼挂在花灯旁的木牌, 微笑回禀道:“陛下, 太后娘娘,这盏骑马灯乃是孟充仪所做。” 周太后复又不动声色去看赵崇。 见皇帝兴致缺缺, 周太后说:“孟充仪有心了,赏。” 妃嫔中的孟充仪当即顶着众人或艳羡或嗤之以鼻的目光上前去谢恩。她虽位在充仪,但平素少与妃嫔往来,除去初一十五的请安, 几乎不在人前出现。这样一个看起来低调的人在灯会上蓦地拿出一盏骑马灯,不可不谓出尽风头。 娄昭仪视线落在孟充仪身上,又看走在她身侧的云莺。 见云莺似乎对那盏骑马灯颇感兴趣,她扯了下嘴角:“淑顺仪有所不知,孟充仪雅擅丹青又心灵手巧,这样一盏花灯也不算什么,今日的头筹非孟充仪莫属。” 听见娄昭仪的话, 云莺平静收回目光, 看一看主动来搭话的娄昭仪。 并对其这种主动找不痛快的行为深感不理解。 但, 不理解归不理解。 娄昭仪既然有这样的癖好,今日过节,她不妨满足娄昭仪一回。 “孟充仪的骑马灯确实惊艳。” 云莺弯一弯唇,望向自己那盏花灯,“但我不觉得我的这盏灯便输了。” 娄昭仪顺着云莺视线也看向那盏波斯犬花灯。 她轻笑,笑声里带着点不屑:“淑顺仪未免太喜欢那波斯犬。” 云莺便凑过去一点,压低声音告诉她:“娄昭仪有所不知,这盏花灯乃是陛下同我合力所做。” 娄昭仪愣住,眼底流露出惊愕。 云莺拢住怀中的袖炉:“娄昭仪说我喜欢那波斯犬,也没错。” 如此忠心护住又乖巧能干的波斯犬,她为何会不喜欢? 走在前面的赵崇同样在看那一盏波斯犬花灯。 周太后看清楚花灯的样式便忍不住笑:“这盏花灯想必是淑顺仪的了。” “太后娘娘明鉴。”云莺上前冲着周太后福一福身笑道,“方才娄昭仪还在说臣妾未免太喜欢那波斯犬,但那样可爱的波斯犬,臣妾实在没办法不喜欢。” 赵崇无声清了下嗓子:“朕也觉得爱妃这花灯不错。” 转而吩咐夏江,“将这盏花灯收起来送去勤政殿,朕得闲再细细观摩。” 云莺:“……” 送给她的东西还能这样收回去? 然而周太后和皇帝已经往前去欣赏别的花灯,云莺无法,唯有把今日才拿到的这一盏花灯拱手。 又走得片刻,她口中嫌身上热,将袖炉递给大宫女,也将斗篷脱下。 不多时,腹中传来一阵熟悉的绞痛。 云莺拿手捂一捂肚腹,同一刻在她身后响起一声惊呼:“血!好多血!” 惊呼声引得周遭所有人朝着云莺望过来。 望见她身上那件月白色衣裙上的血迹,所有人无不脸色骤变,淑顺仪这是……小产了不成? 灯会散了,也没有人有心继续赏灯。 眼瞧着皇帝陛下将淑顺仪横抱起来带她乘御辇回月漪殿,连太后娘娘也赶过去,一众妃嫔互相看一看,沈文茵头一个道:“嫔妾去看一看淑顺仪,先行告退。” 不少人便望向贤妃和良妃。 毕竟,她们如今是妃嫔中分位最高的两个人。 “也不知淑顺仪的情况如何。” 今天夜里有些过分安静少话的贤妃轻轻一叹,说,“诸位姐妹不如一起去看一看淑顺仪。” 良妃附和道:“贤妃娘娘说得是。” 她一面说一面目光扫过在场的妃嫔们,“大家都去看看淑顺仪罢。” 于是,一众妃嫔也随贤妃和良妃去往月漪殿。 顾蓁蓁想办法挤到沈文茵身边,她紧张扯了下沈文茵的衣袖:“沈婕妤,淑顺仪她会不会……” 沈文茵脸色很差。 她有心投靠云莺便也真心盼着这个孩子可以顺利降生。 可是刚刚…… 鲜血将衣裙染红一大片,情况如何好得起来? “先去看看罢。”沈文茵眉头紧锁,开口说话时语气透出疲惫。 顾蓁蓁心里一个咯噔。 无数不好的念头从顾蓁蓁脑海闪过。 她之前去月漪殿算得上频繁,纵使自己什么也没有做,甚至对云莺多有讨好,却只怕有人将黑锅往她身上推。 怎么会这样? 顾蓁蓁欲哭无泪,她以为凭借云莺的本事,这个孩子可以顺利生下来的! 贤妃和良妃带着妃嫔们赶到月漪殿时,太医院的两位太医也已赶到。 他们匆忙行过礼后便跟在夏江身后进去里间。 赶来的妃嫔们只能在外间候着。 知道皇帝陛下与太后娘娘这会儿在里间,她们个个噤声,沉默着半个字都没有,不敢胡乱说话。 然而两位太医前脚赶到,吴太医后脚亦出现在月漪殿。 他气喘吁吁,瞧着似一路奔走以致于额头冒汗,脸颊也有一抹异样的红。 “陛下,请容微臣替淑顺仪娘娘请脉!” 吴太医仿佛没有看见外间的妃嫔们,直奔里间复在门外请求道。 月漪殿里间。 被召来的两名太医眼观鼻鼻观心低头不语,云莺躺在床榻上,一张脸微微发白,忍受小腹的抽痛,周太后坐在床榻旁,握住她的手。吴太医的声音传进来,云莺和周太后皆看向立在床榻旁的赵崇。 周太后是知情的。 在最开始,赵崇便将事情知会过周太后,故而周太后知晓云莺并非小产,而是小日子到了。 现下却端看皇帝打算怎么处理。 是以,周太后没有发话,单单看着赵崇。 云莺更从向皇帝坦白起便注定之后的一应事宜听从皇帝的安排。 她内心尚且平静,唯一的小抱怨是她这分外磨人的月事,尤其现下不方便让碧梧去拿可以止疼的药来吃。 不过好歹有许多经验。 晓得这一阵抽痛过去之后会好转一些,只须暂且忍耐。 何况自从前些时日吃张老太医开的药起催起小日子,便多少猜得到这一次又要被折磨,算不上全无心理准备。连月事会在今天来也差不多心里有数,下午的时候,果然有些迹象。她故意没有处理,到夜里变得厉害,而随着时间流逝,身上的衣裙也被鲜血染透。 御花园赏花灯那一幕,她是有意脱下斗篷的。 若不在人前引得众人以为她小产,岂不是白费那幕后之人苦心? 现下倒是端看吴太医要如何做戏—— 旁的太医为她诊脉可以令她假孕之事暴露,可这显然不够,至少不足以令皇帝彻底厌弃她。 云莺脑海中念头略转一转。 她想,吴太医这么匆匆赶来,是准备怎么做? 同样在云莺念头转动期间,赵崇沉声吩咐:“让吴太医进来。” 几息时间,背着药箱的吴太医急急迈步入得里间。当瞥见另外两位太医候在一旁,应尚未替云莺诊脉时,他明显松下一口气,继而上前行礼:“微臣见过陛下,见过太后娘娘,见过淑顺仪。” 随即吴太医又自顾自解释:“微臣莽撞,请陛下和太后娘娘恕罪,实是微臣听闻淑顺仪身体不适,且一直是微臣照看淑顺仪的身体,方失礼了。” “不必废话。” 赵崇语气透出不耐烦,只催促,“快替淑顺仪诊脉。” “是,是。”吴太医连忙应下皇帝的话,走上前去替云莺看诊。 里间陷入寂静中。 “吴太医,淑顺仪如何?” 少倾,周太后面有担忧,看着吴太医问。 “回陛下和太后娘娘……”终于为云莺诊脉完毕的吴太医退开两步,一撩衣摆跪伏在地道,“淑顺仪她、她……”他声音打着颤,“微臣无能,淑顺仪腹中的胎儿,怕已是……保不住了……” “什么?” 周太后语气满是震惊。 赵崇也面色铁青,冷声说:“吴太医是无能,竟说出这种话。”仿佛不信是这么一回事,便指候在一旁的两名太医其中一位,“高太医,你来为淑顺仪诊脉。” “陛下!”吴太医听见要让高太医为云莺诊脉,脸色骤然发白。他抬起头来,眼底闪过慌乱,急忙道,“请陛下恕罪,也请陛下节哀,淑顺仪的孩子,已然是保不住了,便是高太医来看也是一样的。” 赵崇眼眸微眯:“吴太医是要拦着朕命高太医为淑顺仪看诊不成?” 吴太医连忙拜下去请罪:“微臣不敢!” 赵崇朝高太医看去,高太医这才走上前去为云莺诊脉。 跪伏在地的吴太医逐渐身体发颤,未等高太医诊脉完毕,他冲赵崇一磕头:“微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赵崇厌恶瞥他一眼问:“吴太医此话何意?” “是、是微臣之前误诊,误以为淑顺仪怀有身孕,恭贺淑顺仪有喜,才叫淑顺仪以为自己怀上龙嗣。微臣害怕事情暴露要受责罚,一直瞒着不敢开口,闹成今日的局面。”吴太医懊悔般说,“淑顺仪不曾有孕,也不曾小产。但微臣发誓,此事与淑顺仪无关,全是微臣的失误,请陛下只责罚微臣一个人!” 赵崇冷冷道:“吴太医的话,朕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吴太医膝行两步,转而面朝着床榻,磕了个头,情真意切说:“淑顺仪娘娘,是微臣的无能害了娘娘,此事微臣一力承担,请淑顺仪娘娘放心。” 高太医却在这时站起身,他冲赵崇、周太后和云莺各行了个礼,对吴太医的话恍若未闻:“陛下,太后娘娘,头三个月是尤其须得小心的时候,淑顺仪腹中的胎儿,如吴太医所说……已是保不住了。” 吴太医听清楚高太医的话,错愕中抬头。 淑顺仪腹中的胎儿……淑顺仪几时怀上龙嗣了?他想着,回过神来,真正遍体生寒,冷汗涔涔。 ? 64、破例 云莺原本正欣赏吴太医的一出好戏。 从吴太医踏入里间起, 她便关注着吴太医的一举一动。 抑或应当说,自吴太医出现在月漪殿时起,吴太医的这出戏已经开始了。 已经有两名太医被请来月漪殿,吴太医偏急急忙忙赶来, 又特地向皇帝请求为她诊脉。待进来里间, 首先关注两位太医,见他们尚未为她诊脉立时松下一口气。 吴太医这一连串的表现, 浑然唯恐旁的太医为她看诊。 之后是看似平常的为她诊脉, 并向皇帝和太后娘娘呈明她“小产”。 待皇帝开口要让高太医为她诊脉时,吴太医立时显出慌乱无措的样子, 仿佛眼见事情暴露, 想要坦白从宽。可哪怕吴太医口中说是自己的失责, 反复强调同她无关,落在旁人耳中, 焉能相信? 尤其是吴太医冲着她磕头谢罪。 左一句“一力承担”,右一句“请淑顺仪娘娘放心”。 承担的是什么?放心的又是什么? 倘若皇帝尚被蒙在鼓里,只怕无论如何都不会信这些事同她无关了。 说不定在吴太医身上还能查到旁的“证据”。 让她彻底无法撇清自己的“证据”。 至此,这一场精心设计的假孕事件将会令她无法自辩, 亦无法自证清白。 而她在皇帝眼里,变成联手吴太医假孕邀宠可憎之人。 云莺再次暗暗感慨背后之人用心之良苦,便蓦然听见高太医的话,不由得也微微一怔。她躺在床榻上,看不见此刻赵崇脸上的表情,微怔之下暗自思索,慢慢明白过来眼下大约是个什么状况。 她十分清楚自己没有怀孕更加不可能小产, 如此唯一的解释—— 高太医的话乃是皇帝陛下授意。 吴太医方才亲口承认有罪。 至于到底有什么罪, 自当等待皇帝陛下定夺。 而, 按照宫中律例,陷害后宫妃嫔之罪又如何比得上谋害皇嗣? 因此皇帝这是要趁机坐实她“小产”之事,并且借此大作文章来给背后生事之人定下罪责。 云莺有几分讶然。 便是在高太医开口之前,她也不知皇帝打的这个主意。 这一刻,云莺想起初五那日赵崇说过的定然不会让她白白吃这些苦的话。 原来那话里是这么个意思? 轻拽了下身上的锦被,云莺忽然间感到安心。 既然明面上将她“小产”坐实,想必皇帝是当真要惩治那背后之人。 其实到得如今…… 倘若有心要查,吴太医加上那个御药房的人,从年前到现在这些日子应好歹查出些端倪来了罢。 哪怕灯会上的一幕叫守在外间的妃嫔们心里有同一个猜测,然而当真正得知云莺“小产”时,众人的心情仍旧异常复杂。其中沈文茵和顾蓁蓁几乎同时白了脸。 沈文茵是因想着云莺到底没有保住这个孩子。 她虽未曾有过身孕,但一样晓得女子小产难免于身体有损,可以说这是个白白遭罪的事情。 现下却无法。 又忍不住想什么人这样大胆子,明知陛下看重这个孩子竟也敢算计。 而顾蓁蓁面如白纸全因可以预见的帝王震怒以及之后势必要彻查这一桩谋害皇嗣之事。她不知怎得想到贤妃,也想起冷宫里无意听见的话,心中实在害怕。 贤妃那样精于算计、连亲妹妹都下得去手的人,算计皇嗣恐怕在贤妃眼里也根本不值一提。 倘若与贤妃有关,那她…… 顾蓁蓁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像是那个会被推出来顶罪的冤大头。 她和云莺有那么多过节,年前年后又频频往月漪殿跑,指不定当初贤妃暗示她去月漪殿便打的这个主意! 顾蓁蓁越想越是脸色煞白。 不经意对上皇帝冷沉沉的一双眸子,她双腿发软,险些跪跌在地上。 【不是我!我没有!】 【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的啊!】 【陛下,快查查贤妃娘娘!她真的好可怕,连亲妹妹都狠得下心陷害!】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千万千万不要让我冤大头!】 顾蓁蓁一边在心里控诉一边为自己祈祷起来。 她也深深埋着头,再不敢乱看。 “朕竟然不知朕的后宫如今这样安宁。” 赵崇视线冷冷扫过外间一众妃嫔,他话一出口,贤妃和良妃当即领着众人跪伏在地,惶恐道:“陛下息怒!” “息怒?朕看你们巴不得淑顺仪的孩子没了!”赵崇冷冷一甩衣袖。 妃嫔们连忙又一磕头说:“陛下息怒!” 赵崇沉着脸,没有让妃嫔们起身,看向最前面的贤妃和良妃:“朕记得上元节的宫宴是你们两个负责,你们倒说一说,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陛下,臣妾冤枉!” 贤妃和良妃几乎异口同声。 贤妃仰面去看赵崇,素来淡然的面上浮现一丝惶遽之色:“淑顺仪有了陛下的孩子,又是陛下头一个孩子,臣妾只有欢喜的份,却不知今日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臣妾也心疼淑顺仪,唯望陛下给臣妾一个机会,让臣妾查明真相,还淑顺仪一个公道。” “陛下,臣妾愿协助贤妃娘娘一起查明真相,将那谋害皇嗣、谋害淑顺仪的恶毒之人揪出来。” 良妃紧跟在贤妃后面开口,表明自己的态度。 “不必了。” 赵崇淡淡瞥着她们,负手而立,“朕自会查清楚是怎么回事。” 话一出,贤妃和良妃脸色微变,因为皇帝陛下明明白白对她们的不信任。 不少妃嫔反倒放下心,陛下亲自来查,想必可以查个水落石出,她们不用担心无端被冤枉。 顾蓁蓁心下却又变得忐忑。 她禁不住想,陛下会不会召她问话?她该怎么回答?之前冷宫的事要不要找个机会向陛下坦白? “天色不早了,你们先退下,不必留在这里打扰淑顺仪休息。” 赵崇再一次冷眼扫过面前的一众妃嫔,话音落下,他径自转身回到里间。 妃嫔们陆陆续续起身,从月漪殿内出来。 贤妃和良妃被大宫女扶着走在最前面,将要上轿辇时,良妃一叹气,看向贤妃:“贤妃娘娘,今日之事……” “又下雪了。” 贤妃仰头看一看徐徐飘落下来的雪花,“雪天路滑,良妃小心些。” “多谢贤妃娘娘提醒。”良妃伸手接了两片雪花,看着那雪花瞬间融化在自己的掌心,又叹一口气,“是该小心些,免得跌一跤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跌的。” 贤妃抿唇,没有说什么,先行上得轿辇。 良妃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妃嫔们,客客气气说得一句“天冷,本宫也先走一步”,方坐进轿辇中。 沈文茵很想进去里间看看云莺。 她便落后众人几步,拉着进去过里间一趟的碧梧问:“娘娘情况如何?” 碧梧只摇摇头,低声说:“沈婕妤先回罢。” 沈文茵听言眉头紧拧,知今夜不便,缓下一口气:“好,明日我再来探望娘娘。”顿一顿,仍叮嘱道,“娘娘这些日子或心绪不佳,你们多劝着一些,让娘娘别太难过,否则更要伤身。不管怎么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是,奴婢省得。” 碧梧点点头,应下沈文茵的话。 但当沈文茵从月漪殿出来时,在廊下等她的顾蓁蓁立刻迎上去。 顾蓁蓁拉着沈文茵的手急急往外走,直到走出云溪宫,她才红着眼问:“沈婕妤,你信不信我没有害娘娘?” 沈文茵皱眉。 半晌,她逐渐明白过来顾蓁蓁内心的担忧,拍一拍顾蓁蓁的手。 “在真相查明之前,我们每个人都有嫌疑。” “但既然陛下要亲自过问此事,那么清者自清,顾美人无须太过忧虑。” 顾蓁蓁便知沈文茵没有办法理解她内心的痛苦与害怕。 却无从说起,她垂头丧气,深深一叹,低声道:“沈婕妤说得是。” “外面天冷,顾美人也早些回听雨楼。” 沈文茵对顾蓁蓁说罢,扶着大宫女的手先行回藏香阁。 赵崇重新回到里间以后先命夏江将吴太医关押起来,再让两名太医退下,最后扶着周太后从月漪殿出来,亲自送她回去永寿宫。直到入得永寿宫正殿,周太后吩咐徐嬷嬷:“去小库房取些上等的补品送去月漪殿。”而后望向赵崇,也不多言,只道,“陛下也早些回去休息罢。” “是朕的主意。” 赵崇沉默中对周太后说,“若不是朕的主意,今日也不会是这样。” 周太后闻言反而一笑:“这道理,难道哀家不明白?”她将话挑明,“陛下无须赘言,哀家不会对淑顺仪有成见。哀家且等开春晏清湖的冰化了,淑顺仪再让那波斯犬给哀家表演下水捉鱼看呢。” 但想到皇帝如此看重云莺,她暗暗叹气。 今日是如此,往后……皇帝又究竟有何打算? 赵崇听见周太后心神,一时不知这个“往后”究竟指的是什么。 可现下夜深了,不好扰自己母后休息,赵崇没有想法子追问,暂且从永寿宫出来,回去月漪殿。 众人离开后的月漪殿比往日更显得安静。 云莺躺在床榻上,看着碧柳哭肿的一双眼睛,眼神示意碧梧将她带去外面,好生安慰一番。 碧梧和碧柳也出去以后,周遭越发变得静谧。 已经熬过去小腹抽痛的云莺拢住锦被和锦被下的袖炉,慢慢打了个哈欠。 碧梧和碧柳方才已经伺候她梳洗过。 无心琢磨到底是谁费心布下这一局的云莺思绪变得放空,静静躺得片刻,她已被困意席卷。 是以,当赵崇自永寿宫回到月漪殿,云莺正睡得香甜。 他立在床榻旁,无声看得半晌睡梦中的云莺方去浴间沐浴梳洗。 待到赵崇从浴间出来,候着良久的夏江走上前欲禀话,赵崇却抬脚往外走,走到外间压低声音问:“何事?”夏江躬身也将声音压得极低禀报:“陛下,御药房里那人想要自尽,被扣下了。” “先关着。” 赵崇眸光一沉道,“朕明日亲自审问。” 夏江领命退下,赵崇也回到里间,轻手轻脚上得床榻。 未想小心翼翼仍似将云莺吵醒。 “是朕吵着爱妃了?” 赵崇侧过身子把迷迷糊糊眼睛睁开一条细缝的云莺抱入怀中,“睡吧。” 云莺将脸埋在赵崇身前,几息时间,她稍微清醒一点,没有抬头去看赵崇,就着这个姿势沉吟中闷声问:“陛下今晚怎么没有请张老太医来给臣妾看诊?” 这事不应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吗? 张老太医已经知情,说来大概没有必要又多出一个知情的太医? 赵崇却一怔。 “爱妃便只想问朕这个?” 今晚他们两个人说话多有不便,直到现下,才算能没有太多顾忌的聊天。 可她一开口,竟然问的是张老太医? 云莺拉过赵崇温热手掌贴上自己的小腹,让他帮她捂着,随后慢悠悠望向赵崇,无辜道:“臣妾只是好奇。”停顿几息时间,到底补上一句,“陛下是准备往后让高太医来帮臣妾调理身体?” 赵崇一面拿手帮云莺捂着小肚子,一面拿另一只手拍了下她的屁股。 在云莺目露惊愕时,他弯唇收回手来,轻抚着她柔软的发丝说:“张老太医今日不当值。” 云莺:“……” 如此,确实不应该强行去请张老太医。 “还疼吗?”缄默过数息,赵崇低下头去看着云莺问。 睁眼不久的云莺这会儿脑子转得慢,听见赵崇的话,下意识想问什么还疼,在开口之前,勉强反应过来。 “已经熬过去了。”云莺平静说。 赵崇却记得今天夜里灯会上她发白的一张脸,分明是疼得厉害。 扯一扯两个人身上的锦被,把云莺整个人裹得更严实些,赵崇吻一吻她的耳朵,轻声道:“爱妃辛苦了。”说着心中愈发怜惜,便又去吻她的脸颊,吻她的唇。 云莺本想拒绝这样的亲密。 转念记起自己来着月事,知道不会更进一步,她也懒得拒绝了。 不过,很快她想到另一个问题。 今夜乃是十五。 每个月初一和十五,皇帝向来不会宿在后宫。 想起这件事,云莺便依然开口了,她问赵崇道:“陛下今夜要宿在月漪殿么?会否于礼不和?” 赵崇无奈拿额头抵着云莺的额:“爱妃这是要赶朕离开不成?” 云莺轻唔一声:“好吧,臣妾今夜小产,正当难过之时,少不得要有陛下安慰才能入睡。” 赵崇但笑,又吻一吻云莺才抱着她休息。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六宫之中睡不着的人却不止一个。 不知内情的妃嫔们只知皇帝留在月漪殿安慰云莺,且因云莺“小产”这件事,破了初一十五不宿在后宫的例。 而皇帝陛下亲自审问这一桩案子。 半日功夫,各宫的妃嫔们又被召去月漪殿,事情似乎有了结果。 ? 65、审问 正月十五的一场雪断断续续下过十六的午后。 顾蓁蓁从听雨楼出来, 迎面一阵凛冽冷风,直吹得她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翠梅,我好慌啊!” 想到皇帝召见,顾蓁蓁心下犯憷, 退堂鼓打得咚咚响。 昨夜云莺出事之后, 皇帝陛下身边的大太监夏江和夏海便连夜审问宫宴上做事的那些宫人。这也罢,更为要紧的是, 今日下早朝后, 陛下亲自审问御药房的人! 倘若是宫宴上的吃食或者器具有问题,顾蓁蓁尚不会如此心慌。 但皇帝陛下审问御药房的人…… 御药房的人平常所接触的是药方与药材。 陛下亲自审问这些人, 岂不意味着云莺往日所用汤药其实有问题?! 顾蓁蓁顿时觉得更像那么一回事了。 越想她越不愿去面对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情, 到得推她出去当冤大头的那一步, 她必定百口莫辩。 “主子别怕,年前年后这阵子, 主子和淑顺仪娘娘的关系已和缓许多。”大宫女翠梅见顾蓁蓁心慌意乱,忙宽慰她道,“淑顺仪娘娘又不是不知主子往日做过什么,若认为主子会借机陷害她, 之前怎么会频频留主子打叶子牌?” 顾蓁蓁看向自己的大宫女:“是这样的吗?” “是啊。”翠梅颔首,“何况陛下和淑顺仪娘娘应也晓得,主子没有那样的本事能够害得淑顺仪娘娘小产。” 作为顾蓁蓁的大宫女,翠梅对自己这位主子是了解的。 有些小性,从前确实总针对淑顺仪娘娘,不过那时淑顺仪还不是淑顺仪。 可是好歹记吃也记打。 吃过几次教训,便知道该避着走。 后来淑顺仪有身孕, 自家主子甚至主动去讨好淑顺仪。这么做虽说面上容易挂不住, 掉份儿, 但淑顺仪看着也没有计较从前那些事,起码不必时时担心被报复。 翠梅觉得能屈能伸也没什么不好的。 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 识时务者为俊杰,要是自家主子一心和淑顺仪做对到底,她才得担心死。 翠梅的话对于顾蓁蓁而言,犹如“一语惊醒梦中人”。 没错,她哪里有那种本事能去陷害云莺? 顾蓁蓁一颗心定一定。 她拢住身上的斗篷,用力点下头:“走,我们马上赶去月漪殿,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顾蓁蓁本以为自己来得挺早的。 然而到月漪殿,才发现这个时候有不少妃嫔先过来了。 她进来殿内便瞧见贤妃、良妃、娄昭仪、孟充仪都在,沈文茵也在,同住在云溪宫的姜贵嫔、谢宝林不必说,连陈贵嫔都已经到了。她规规矩矩与众人见过礼,乖觉按照品级入了座,也安静等着。 不一时,余下的妃嫔陆陆续续赶到。 每一个赶过来月漪殿的妃嫔都看见停在月漪殿外的御辇,她们知道皇帝陛下同样在这里。 所以入座之后只等着陛下出现。 而赵崇确实就在里间。 云莺午睡刚醒,几乎在睁眼的一刻看见走进来的皇帝。 随之从赵崇的口中得知要在月漪殿审问。 关于这个安排云莺很满意。 这场审问可以想见又会是一出好戏,她自然不愿意错过看戏的机会。 她和皇帝陛下把对“假孕”不知情演到昨日。 背后生事的人不知自己的算计全在他们的算计之中,想必听闻她“小产”,也是异常惊讶。 上午,皇帝亲自审问御药房的人。 旁人不知怎么回事,暗中算计她的人却不可能不知道。 也该慌了罢。 一慌起来,难免露出马脚,这戏也要更精彩。 只是现下的她在众人眼里乃昨日刚“小产”之人,离开月漪殿去别处对身子不好。在月漪殿审问,便能避开“小产”之人要坐月子,不宜出门受冻吹风的问题。 赵崇亦是晓得云莺会想亲眼看一看、听一听后面的事情才做出这个安排。 他取过云莺的外裳替她仔细穿好,方在旁边等她洗漱梳洗妥当。 在里间伺候的人只有碧梧。 碧梧服侍云莺洗漱过,没有怎么打扮她,帮她梳的发髻简单,首饰也极少,同样让云莺素净着一张脸。 昨日才“小产”,浓妆艳抹无疑不合适。 她为云莺准备的衣裳也是素净的。 为着配合“小产”,有意让自己神色看起来憔悴些,云莺今日起得早,方才午睡也只睡得一小会,她眼下便依然有两片青黑。不施粉黛让那份憔悴无所遮掩,云莺看得几眼铜镜里映出来的脸,觉得这幅模样也差不多,兀自起身。 云莺本要让碧梧扶她出去,未想赵崇先一步上前,朝她伸出手。 看一眼赵崇,她将手轻轻搭在他的掌心。 下一刻,赵崇握住云莺的手掌,牵着她慢慢步出里间。 两个人终于出现在妃嫔们面前。 坐在月漪殿内的众人视线落在赵崇和云莺身上,也落在他们握在一起的手。 只一眼都移开视线站起身,向赵崇行礼请安。 赵崇在殿内上首处坐下来。 期间,他始终没有松开过云莺的手,一张铺着软垫的玫瑰椅便被放在了他身侧略偏下首的位置。 直到云莺在那张玫瑰椅上坐下,赵崇终于松开她手掌。 而夏江很快命大力太监将御药房当差的一个名叫王祥的人押进殿内。 众人视线落在王祥的身上。 夏江躬身道:“淑顺仪,各位主子,此人便是御药房那胆大包天之人。” 云莺看着这个跪伏在地、名叫王祥的人,明白配合吴太医暗中在药材里动手脚的人便是他。她盯住王祥,紧抿着唇没说话,耳边响起赵崇的声音,淡淡的语气里透出威压:“娄昭仪可觉得此人面熟?” 听见赵崇的话后,云莺当即抬眼看向坐在离她不远处的娄昭仪。 她也从盯住王祥变成盯住娄昭仪。 娄昭仪自得知皇帝亲自审问御药房的人起便心中不安。 这份不安在看见王祥被押进殿内那一瞬间起,悉数变成慌乱与惊恐。 “陛下!”娄昭仪急急离座跪下,她在承认认识王祥与否认之间犹豫几息时间,选择承认,“臣妾虽然认得此人,但决计不曾令其加害淑顺仪!” 娄昭仪知道承认自己认得王祥非常冒险。 可她不敢赌,陛下专门点她,指不定已经查出来娄家于王祥一家有恩,她若否认,局面或变得更加糟糕。 娄昭仪一颗心怦怦乱跳,脑子里也有些混乱。 云莺小产和王祥有关?王祥做过什么?何人指使王祥去做的?王祥怎么敢做谋害皇嗣之事? 各式各样的疑问在她脑海闪过,最终化成有人想害她。 或者不是害她,而是推她出来顶罪! 是谁?贤妃?良妃?她们握着掌管六宫的权力,本便比其他的妃嫔知道更多事情。娄昭仪忍不住去想,这后宫之中还有谁知道娄家和王祥的关系?她又想是否自己往日不够小心谨慎,让有心之人留了个心眼。毕竟她若身体不适须得取药,都是赶着王祥当值才让大宫女去的。 娄昭仪越想越是脸色发白。 她却只得无力辩解:“陛下明鉴,臣妾从未曾指使过此人行不轨之事!” 云莺盯着娄昭仪,心下飞快思索着。 王祥有问题,吴太医也有问题,这两个人一直互相配合,如此那背后之人必定得同时指使得动这两个人才行。 王祥和娄昭仪有牵扯,吴太医又和谁有牵扯? 不过赵崇首先发问娄昭仪,云莺便觉得即使和娄昭仪有关系,却不太可能是她一个人为之。 而娄昭仪最亲近的妃嫔自然是贤妃。 是贤妃做的,推娄昭仪来顶罪?是贤妃和娄昭仪合谋? 抑或是有人想要一石二鸟? 云莺心思略转一转,忽而发现看起来近在咫尺的真相离她仍有距离。 她有些后悔方才在里间没有问一句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娄昭仪娘娘,王祥已经承认,自己偷偷将淑顺仪娘娘安胎药里的一味药换成川穹。”夏江留心着赵崇的神色,适时替赵崇开口,“川穹有活血化瘀之效,对保胎极为不利,尤其是在头三个月的要紧时期,有孕之人食之,便可能大出血,以致小产。” 殿内众人听罢夏江的话不由哗然。 昨天淑顺仪在灯会上,不正是大出血么?那么多血将衣裙都脏污了。 她们不懂医术,也根本分辨不清楚那些药材。 这种暗中更换药材的害人法子,今时今日被用来陷害淑顺仪,来日焉知不会落到她们头上? 良妃一脸震惊:“这、这也太大胆了!” 话出口,像意识到自己失言,她连忙起身冲皇帝福一福身,“臣妾实在是惊讶,失礼了,请陛下恕罪。” 赵崇却没有看良妃,而是看着贤妃。 他面无表情,冷冷开口道:“贤妃似乎不觉得惊讶。” “请陛下恕罪,臣妾只是在想娄昭仪平日性子温善,实在不像是会指使王祥做出这种事情的人,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贤妃垂眉敛目,恭恭敬敬说。 “贤妃娘娘有所不知,”夏江再一次替赵崇开口,“昨夜陛下尚未查到御药房的时候,王祥便欲图服药畏罪自尽,恰巧被撞见,这才得以提前将其扣下。” “王祥所服之药也查过。” “说来巧了,竟与当初吕采女身边那名大宫女自尽所服之药是同一种。” 吕采女? 云莺听见夏江口中提起的这个人,微愣一愣才记起是被打入冷宫的那位贤妃的妹妹吕淑清。 王祥妄图自尽所服之药,与当时那名宫女自尽所服之药一样…… 岂不是说…… 贤妃!果然是贤妃! 顾蓁蓁埋着头,却瞪大眼睛,又禁不住想,太可怕了,贤妃,还是云莺好,从来不耍这些诡计。 若不然,以后跟着云莺混? 就算会被欺负也好歹是被她光明正大欺负啊! ? 66、揭发 吕淑清自从降为采女被打入冷宫后便逐渐被后宫的妃嫔们遗忘。 骤然听夏江提起, 若非因其乃贤妃的妹妹,恐怕殿内众人一时半会都要记不起来究竟是谁。 犹记得当初吕淑清因涉及玩弄巫蛊之术而被打入冷宫。 她身边那名大宫女更畏罪服毒自尽。 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 也正因那一桩,云莺迁出清竹阁住进月漪殿。 往昔记忆涌现脑海,而最为要紧的分明是夏江那句话。 这个在御药房当差的王祥妄图服毒自尽, 且所服之药与吕采女大宫女畏罪自尽时所服之药一样? 身在冷宫、被降为采女已有半年之久的吕淑清能有谋害云莺的本事? 想来她是没有的。 如此…… 便是当初吕淑清那桩事另有玄机, 吕淑清其实是……代人受过! 想到这种可能的妃嫔不约而同看向贤妃。 只见贤妃一双眸子望向夏江,面上也一抹讶然之色, 浑然似不知情:“竟还有这样的事?” 良妃亦看向夏江, 疑惑而又迟疑问:“夏江公公,难道说当初的那一桩事, 吕采女是被人算计?且陷害吕采女的人和陷害淑顺仪的人, 很可能是同一个?” “回良妃娘娘的话, 奴才只是禀明情况,不敢妄下定断。”夏江道, “不过如同那样能转瞬取人性命的药不易得。恰好王祥在御药房当差是个懂药的,奴才便奉陛下之命搜查过其住处。不仅搜出一张药方,也搜出来一本账簿。” 良妃看一看娄昭仪又看一看贤妃,这才问:“账簿?” 夏江口中的账簿很快被呈上来。 “陛下, 淑顺仪娘娘。” 夏江将账簿呈到赵崇和云莺面前,“这便是从王祥住处搜出来的账簿。” 云莺没看那账簿,只去看赵崇。 赵崇面上表情辨不出情绪,淡声吩咐夏江道:“念。” 夏江的声音响在月漪殿内。 妃嫔们安静听着这账簿上记的一笔笔银钱,前面是各种欠债与欠债之人的名字,间或还上两笔,直到后来—— “三千两, 娘娘。” “一千两, 娘娘。” …… “两千两, 娘娘。” 前前后后加起来近一万两银子,皆来自一位“娘娘”。 这是明明白白的收买。 而这一笔又一笔银子的时间…… “陛下,臣妾有事禀报。” 骤然响起的一道声音令所有人目光投过去,看向陈贵嫔陈雪珍。 陈贵嫔离座与皇帝深福,得到恩准方说:“听夏江公公念着账簿,臣妾隐约记起来,臣妾当初曾抓到一群宫人聚在一起赌钱,被抓的那群人中便有这个王祥。臣妾还记得,当时臣妾各罚他们十板子,另外罚了三个月俸禄,如今应当依旧能寻着记录。” 宫人若被罚板子、罚俸皆会被记录在案。 的确是一查便知。 陈雪珍之所以提起这件小事,是因为除去她以外,能够知道这件小事的妃嫔不多,而掌管六宫的贤妃是其中一个。若吕淑清的事以及这一次的事与同一个人有关,贤妃的嫌疑便是最大的。 可惜吕兰双做事太过狡猾。 最终能不能查到切实的证据很难说。 但那又如何? 这一次哪怕不能把吕兰双拉下来,也要让吕兰双狠狠栽个跟头! 云莺听着陈贵嫔的话,有些想笑。 真有意思啊。 既然陈贵嫔在此时特地提起来,想必王祥被抓赌钱与账簿上第一笔三千两银子所记的时间不会有太大的出入。王祥好赌,欠下一笔笔银钱,有人拿银子收买他,他如何不心动?自然会愿意为对方做事。 这件事也在巫蛊之术那桩发生之前。 倒全连上了,先有王祥被收买、后有吕淑清的大宫女服毒自尽令吕淑清无法自辩,及至昨夜,王祥也欲自尽,用的是同一种毒。 死人是不会张口说话的。 倘若王祥当真自尽,这一次无法自辩的人便是娄昭仪。 云莺撑着一脸憔悴看着眼前这出好戏,渐渐了然赵崇想要做什么了。 当初清竹阁涉及巫蛊之术那桩,他应确实觉察贤妃的异样,碍于吕家以及没有切实证据,只得那样处置。这次的事,定是早已暗中在查着……所以要外人以为她确实“小产”,谋害皇嗣加上之前那一桩巫蛊之术,贤妃会为自己做过的这些事付出代价。 当初在勤政殿的那句不会让她白白吃苦,原来真正应验在这里。 云莺又去看赵崇,去看比她以为的更在意这些事的赵崇,凝着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庞,她心底忍不住轻啧。 不愧是皇帝陛下。 以后再遇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都要交给他处理才好。 案卷被取来,印证陈贵嫔所说之事不假。 王祥曾因在宫中赌钱被罚,而被罚之后没多久,在他这本账簿上开始出现一笔又一笔银钱。 “陛下,臣妾全然不知王祥好赌之事,更不曾用银钱收买他。”娄昭仪在绝望中捕捉些许希望,连忙自辩,“娄家于王祥一家有恩,臣妾才会认识此人,头疼脑热须得吃药时会暗中托其照看,除此之外,再无别的!陛下明鉴!” 她现在已经明白过来。 自己的确被推出来顶罪,而这个想推她出来顶罪的人便是贤妃! 娄昭仪咬咬牙,贤妃不知几时晓得王祥会为她做事,于是精心布下此局。不,应该说在她因蒋繁秋被晋封良妃而不快的时候,她已经成为贤妃眼里的弃子。 好算计。 娄昭仪恨恨想着,心里翻涌起滔天愤怒。 哪怕同吕兰双疏远那些日子,她也从未对吕兰双起过异心。可在吕兰双眼里,她却无非一颗可以利用的棋子罢了。只要吕兰双想,便会毫不犹豫要她的命。 “王祥,你还不老实交代?”夏江看着被堵住嘴的王祥,示意大力太监取走那布团让王祥说话。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变得能够开口说话的王祥却一个劲磕头求饶。 他不敢说出真相。 他的家人被那个人攥在手里,一旦说出真相,他的家人会出事。 王祥只能向皇帝求饶。 除此之外,什么话也不敢说出口。 顾蓁蓁费了好大的劲才理顺陈贵嫔提及的事与其他事情之间的关系。 她也醒悟,被推出来顶罪的那个人是娄昭仪,不是她。 于是顾蓁蓁变得纠结。 纠结到底要不要站出来在陛下面前揭发贤妃。 现下怎么看她怎么觉得娄昭仪无法洗清自身嫌疑,说不定要像当初吕淑清一样为贤妃顶罪。如此一来,贤妃岂不是要继续掌管后宫?而她仍要日日战战兢兢,怕得罪贤妃,更怕哪日被贤妃推出去替罪。 揭发贤妃有落井下石之嫌。 但,其实这样也可以撇清和贤妃之间的关系。 “陛下,嫔妾有话要禀。”眼见王祥半句有用的话也说不出来,顾蓁蓁终究横下心,离座深福。 赵崇闻言淡淡问:“什么话?” “嫔妾要告发贤妃曾以巫蛊之术祸乱后宫,陷害吕采女!” 顾蓁蓁闭上眼睛大声说道。 一语出,众人哗然。 连从头到尾不见一丝慌乱的贤妃眼底也闪过错愕之色,盯了顾蓁蓁一眼。 顾蓁蓁谁也不敢看,好在说出第一句便能顺利说出后面的话,她一气儿道:“嫔妾曾亲耳听见贤妃与吕采女之间的谈话。吕采女说贤妃是陷害自己妹妹的人,贤妃并非否认,却说自己是在救吕采女。” 贤妃这时已经将面上的错愕压下去。 转过脸去看着顾蓁蓁,贤妃问:“顾美人有何证据?” “陛下,嫔妾对天发誓,绝无半句虚言,陛下也可找吕采女前来对峙。” 听来的话哪有证据?顾蓁蓁急忙抬头看皇帝。 赵崇面上仍不辨喜怒。 “朕记得在吕采女被打入冷宫后,只允准过贤妃前去探视。贤妃与吕采女之间的谈话,你如何会知晓?” 顾蓁蓁面如白纸,发慌道:“嫔妾有罪,未经陛下允准擅自前去冷宫。那时嫔妾听闻吕采女陷害贤妃,心中愤怒,又替贤妃气不过,便想去教训吕采女一回。因是偷偷前去,不敢叫任何人知道,未曾想……竟无意听见那些话。” “嫔妾苦于没有证据又惧怕贤妃,因而不敢向陛下呈明真相。” “但方才得知淑顺仪娘娘遇害之事与吕采女那桩事有关联,便记起这些,实在无法继续隐瞒。” 顾蓁蓁深深一拜。 “嫔妾擅入冷宫请陛下责罚,但嫔妾所言句句属实,望陛下明察!” 云莺听着顾蓁蓁的话,今日终于明白她后来那些举动。 听说吕淑清陷害贤妃因而跑去冷宫想要教训吕淑清一番……确实是顾蓁蓁才做得出来的事。 这算什么? 傻人……有傻福? “既无证据,顾美人莫要信口雌黄。”贤妃眸光沉一沉,反问,“本宫为何要谋害自己的亲妹妹?”转而离座对赵崇深深一拜,“陛下明鉴,臣妾只怨不曾管教好吕采女,叫她犯下那样的大错。” 赵崇屈指轻敲了两下皇宫椅的扶手。 这时,太监夏海从殿外进来,行过礼后禀报:“陛下,人已带到。” 直到这一刻,赵崇嘴角几不可见弯了下。 他冷冷看向跪在地上的贤妃,口中却不轻不重、慢悠悠问:“既然巫蛊之术那一桩与淑顺仪小产这一桩皆与你无关,何故王祥的家人会在吕家奴仆手中?” 贤妃愣住,殿内其他妃嫔也愣住了。 而赵崇示意大力太监松开王祥后,不多时便有一名妇人以及两个总角之年的孩童被宫人带进殿内。他们见到王祥立时围上去,正是王祥的妻子与一双儿女。 看着与妻子抱头痛哭的王祥,贤妃整个人彻底垮下来,瘫坐在地上。 往日的端庄娴雅,在她苍白的脸上再寻不见。 王祥的妻子与儿女片刻后被带下去。 再没有后顾之忧的王祥跪伏在地,一磕头道:“陛下,淑顺仪娘娘,奴才招,奴才全部都招。” 一切便是从陈贵嫔所提及的那桩小事起。 染上赌瘾又因赌钱被罚俸的王祥在走投无路之时,没能抗拒贤妃的收买。 他按照贤妃的吩咐,配制出能取人性命的毒、药交给了贤妃,而在巫蛊之术那桩事情后更只能听从贤妃的命令。此番暗中替换云莺汤药的药材,也是得贤妃的命令。那账簿乃是他自己的习惯,习惯将一笔笔银钱记下来,心中有数。 王祥知道自己前后替换过两种药材,并且其中一种药材根本不是会令淑顺仪小产的药。 但他更知道,淑顺仪既小产,他的家人在陛下手里,他应该说的是什么。 随着王祥的和盘托出,月漪殿陷入一片鸦雀无声之中。 妃嫔们心情各异,却个个埋着头不去看皇帝。 “贤妃以巫蛊之术祸乱后宫又谋害皇嗣,罪不容诛,今撤其妃位,打入冷宫,赐三尺白绫。”王祥也被带下去以后,赵崇的声音响起在月漪殿内。 “顾美人揭发贤妃有功,但曾擅入冷宫,功过相抵。吕采女先时既为贤妃所害,便复其嫔位。淑顺仪本孕育皇嗣有功,却受贤妃谋害,便晋封为从一品淑昭容,聊表安慰。今后六宫的事务,由良妃、娄昭仪和淑昭容一起打理。” 瘫坐在地的贤妃听着皇帝这番安排,想起自己妹妹吕淑清说过的话。 那时吕淑清说,“以为陛下猜不出来是你自己设的局吗?” 她只当是吕淑清逞强嘴硬,未往心里去。 原来,皇帝当真知道是她做下的局,反而她不知道自己哪里露出破绽,可这些也已经不重要了。 愿赌服输。 愿赌……服输…… 云莺太受陛下宠爱,迟早会怀上皇嗣,也迟早有一天踩在她头上,这是她决计不能容忍的。 可惜棋差一招,她的算计在最开始便被堪破,可惜她没能全身而退。 但,好在她也算有伴。 “王祥将淑顺仪所服汤药的药材偷偷替换,吴太医负责照顾淑顺仪,便毫不知情吗?”贤妃语声平静慢慢问。 妃嫔们看向贤妃。 惊讶于贤妃还能这样平静的说话,亦狐疑于她提及的这件事情。 确实,吴太医时常去为淑顺仪请平安脉。 一个多月时间怎会丝毫未觉察? 赵崇站起身,没有看贤妃,而是朝云莺伸出手,对云莺一个人道:“想必忠武王妃此时已经在永寿宫求见母后了,爱妃先回里间歇一歇,朕去处理此事。” 话音落下,他牵着云莺朝里间走去。 妃嫔们一张张震惊的脸在他们两个人的身后。 忠武王妃?荣安县主?太过不可置信的话让她们好半天才回神,又面面相觑,不知到底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 67、往后 “吴太医竟是荣安县主的人?” 被赵崇牵着进里间, 只他们两个人,云莺好奇开口问。 “吴太医乃忠武王旧部之子,他幼时起便与他母亲一直受着忠武王府接济,直至他学医有成。”赵崇捏一把她的脸, 眉眼浮着一层温润, 而非之前的冷若冰霜。 云莺慢慢点头,又忍不住喟叹。 年纪轻轻能入太医院做事, 可见在学医上极具天赋, 却到底葬送了。 吴太医是荣安县主的人,而在御药房当差的王祥听从贤妃的命令, 这两个人可以互相配合, 那么这一次的事情自是荣安县主与贤妃合谋。荣安县主除夕献舞与上元节的举动, 想必皆与此有关。 贤妃大约看准荣安县主想要入宫的心思,因而与荣安县主合谋做局。 恰巧荣安县主在太医院有吴太医可用, 贤妃又收买一个在御药房当差的王祥,于是有了这一场“假孕”风波。 若她“有孕”,便不能侍寝,在荣安县主的眼里这是可乘之机。 是以, 先有除夕献舞,未想皇帝说出赐婚之言,荣安县主心中不甘,故而有那盏花灯的铤而走险。 □□安县主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怎么会想到用催情香? 只怕……忠武王妃未尝不知情。 至于赵崇准备怎么处置荣安县主,云莺没问。 反而赵崇见她对此全无想法,主动提起来:“爱妃不问一问朕打算怎么处理后面的事情?” 云莺便笑,理所当然回答:“陛下自有定断, 臣妾无须操心。”顿一顿, 仍缓缓轻声补上一句, “无论陛下怎么处理,臣妾都绝不会胡思乱想。” 她的心思、她的精力,不会非要放在计较这些事上面。 何况这一连串,皇帝大抵比她更不痛快。 赵崇听言又捏一捏云莺的脸,犹觉得不够,索性俯下身吻一吻她的脸颊。 “朕先过去永寿宫。” 云莺颔首,恭送赵崇离开。 月漪殿内的妃嫔们这个时候也已各自回去了。 碧梧知晓这桩事的内情,兼之性子沉稳,得知是贤妃与荣安县主合谋陷害自家娘娘,虽也气愤,但一直清楚她们不可能得逞,终归很快平静下来。 相比之下的碧柳要愤愤不平许多,又心疼自家娘娘“小产”,一面落泪一面反复嘀咕看不出贤妃和荣安县主竟是如此恶毒之人。嘀咕到最后,看一看云莺憔悴但镇静的模样,碧柳吸一吸鼻子:“不知陛下会怎么处置荣安县主。” 半坐在床榻上、怀里拢着袖炉的云莺任由她替自己不平,没有出声阻止。 直到这时,方告诉碧柳:“忠武王府有先帝赐下的铁券丹书。” 碧柳怔一怔。 云莺不紧不慢道:“荣安县主毕竟是忠武王孤女,兼之有先帝的铁券丹书庇护,陛下也为难。” 比起贤妃,皇帝怎么处置荣安县主更须得慎重,以免引得朝臣不满。 这里头的牵扯要更多一些。 至于云莺提起这个倒不是有多体谅皇帝,只是不想看她的大宫女一心盼着皇帝为她主持公道,万一荣安县主最后的处罚不痛不痒,届时又要替她失落难过。 碧柳便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了。 她用力抿一抿唇,几息时间,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痕:“是奴婢不好,不该在娘娘面前说这些。娘娘现下最要紧的是保重身体,只要娘娘身体养好,往后便会一切都好。奴婢这就去小厨房为娘娘炖汤。” 冲云莺福了个身后,碧柳离开去小厨房。 碧梧这才走上前扶着云莺躺下,轻声道:“恭喜娘娘晋封淑昭容。” 云莺嘴角微弯,转而记起皇帝说让她和良妃、娄昭仪一起打理六宫事务,那点笑意又凝在唇边。 皇帝这样一道旨意下来,她往后是不用想事事悠闲了。 也罢。 左右现下“小产”的她将养身体才第一要紧,其他皆可以放在一旁。 “我先歇一会。”云莺含笑对碧梧说道。 碧梧应声,放下帐幔,未几时悄然退了出去。 而赵崇乘坐御辇至永寿宫。 忠武王妃正跪在周太后面前苦苦哀求,求周太后看在往日情分上原谅荣安县主这一次犯错。 “荣安年纪小,才会犯了糊涂,只求陛下和太后娘娘网开一面。臣妇开春便将荣安嫁出去,将她嫁得远远的,让她往后再也不来碍陛下和太后娘娘的眼。” 周太后看着面前的忠武王妃,眼中不见怜悯。 听见宫人禀报皇帝驾到,她视线从忠武王妃身上移开,望向进来殿内的赵崇,也注意到夏江手里提着的花灯。 那是一盏并蒂莲花的花灯。 可,此时将一盏花灯提来是做什么? 忠武王妃看见赵崇,立时与他请安,而后将哀求周太后的那番话对赵崇重复一遍,却半个字不敢提荣安县主被皇帝命人带走的事情。连自己的女儿究竟被带去何处,也半个字不敢问。 抬眼间,目光从夏江手中那盏花灯掠过时,忠武王妃身体一僵。 随之头顶响起皇帝的声音:“忠武王妃应当认得这盏花灯,上元节那日,荣安县主求见朕便提着这盏花灯。” “但朕好奇的是——” 她听见皇帝一字一句问,“这红烛里的催情香是荣安县主自己的主意,抑或忠武王妃也知情?” 忠武王妃目露惊恐,哑然失色。 周太后反应过来也是脸一沉,厉声道:“你是做母亲的,岂可教自己女儿打这种主意?!” 赵崇居高临下看着忠武王妃:“谋害天子,谋害皇嗣,便是罪该万死。” “忠武王妃想求饶,朕记得,忠武王府有丹书铁券。” 忠武王妃身体颤一颤。 先帝赐下的丹书铁券……那是免死牌啊! 忠武王妃被带下去,皇帝也离开后,周太后面上的愁容却不减。 徐嬷嬷上前替周太后摁揉着额角,低声劝道:“忠武王妃和荣安县主犯糊涂,做下这些事,陛下定是容不得的。娘娘也宽心一些,莫要为此而自伤身体。” 周太后长叹一气。 “她们落得这般田地也是咎由自取,只是哀家想到陛下,总有些担心。” 徐嬷嬷道:“娘娘担心陛下这样的处置会引得朝臣不满?贤妃虽然被赐死,但吕家仍有个吕嫔在,奴婢以为,他们也无话可说。忠武王妃和荣安县主被夺去封号,贬为庶民,总归保全性命,更不曾抄家,也不至于会叫人想起忠武王便觉得兔死狗烹。” 周太后摇摇头:“哀家不是担心这些。” “娘娘……”徐嬷嬷一顿,迟疑问,“是担心陛下太偏宠淑昭容?” 周太后眉心微拢:“哀家也不担心陛下偏宠淑昭容。” “只担心陛下不知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时日一长,伤人伤己。” 徐嬷嬷闻言跟着叹一口气。 她懂得了周太后话里的那层意思,无论如何,这六宫之中,总归是有那么多妃嫔在的。陛下若看重淑昭容,一直偏宠她一人,今时今日这些事,往后未必不会再出现。陛下他日若雨露均沾,淑昭容……届时也不知能否承受得了。 “娘娘不如找机会提点陛下一二?”徐嬷嬷低声说着。 周太后摆摆手:“这些事情哪里是哀家三言两句能够左右得了的,总得陛下自己想得明白,且再看一看罢。” “贬为庶人?” 睡醒一觉的云莺坐在罗汉床上吃着碧柳炖的汤,听碧梧说起探听的消息。 因先帝所赐铁券丹书之故,参与谋害皇嗣的忠武王妃和荣安县主被免去死罪但被贬为庶人。 皇帝这样的处罚是她没有料想的。 不过这样的处罚既令她们往后无法生事,又成全故去的忠武王的颜面,也不会令朝臣觉得寒心。被贬为庶人后,她们母女在京城也势必待不下去。 碧柳一颗心放回肚子里:“陛下果然看重娘娘,给娘娘一个公道。” 碧梧点头,认同这话。 云莺悠悠一叹:“难为陛下了。” 说到底,是她们不该做这些事,将皇帝惹恼,忠武王妃不曾参与便罢,她参与其中,到底不能说自己年纪小、不懂事。算计到皇帝头上,指望皇帝忍气吞声吗? 当天夜里赵崇宿在月漪殿。 他习惯性将云莺揽在自己身前怀中,纵然不能有更多亲密,可感受着这份温软也是舒心的。 “爱妃便没有什么话想对朕说?” 赵崇手掌搭在云莺后腰,垂眼去看怀里的人。 “陛下言而有信,说过不会让臣妾白白吃苦便不让臣妾白白吃苦。”云莺声音里透出两分疲倦之意,她来着小日子便容易犯困,昨夜未能休息好,哪怕今日白天睡过一觉,夜里依然早早困倦。 赵崇却追问:“还有呢?” “多谢陛下为臣妾主持公道。”云莺又开口。 赵崇缄默,目光细细描摹云莺的眉眼,也看着她支撑不住疲惫,闭上眼趴在他身前,一脸乖巧。 思绪骤然被拉回初次翻牌子让云莺侍寝的那一天夜里。 那夜,她也是困倦得抛下他先睡着。 赵崇手指抚上云莺散落在肩头、后背的如瀑乌发,想起自己母后昨日心下曾有过的一句他往后究竟有何打算。 彼时未及细想话中之意,今日处理完这些事,无须深想便明白过来。 母后挂心的是他往后打算如何对待云莺以及六宫的妃嫔们,这一次的事情解决了,难保没有下一次。事实上,云莺也已不是第一次遭人算计,他亦不得不承认,这些事与他对云莺的偏爱有关。 他合该认真想一想这个问题了。 倘若往后也如现下这般无意让其他妃嫔侍寝,终究不该……让她们白白的耗在宫中,虚度年岁。 ? 68、抱怨 正月十七, 辰时三刻附近。 上元节那天夜里下起的一场雪已经停了,只雪未化,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碧柳将新炖好的官燕端进来,轻轻搁在罗汉床榻桌上。 她从小厨房过来, 身上染着寒气, 因而搁下汤盅便退开几步,方去看正在逗弄阿黄的云莺。 “娘娘, 燕窝炖好了。”碧柳轻声说道。 云莺喂波斯犬阿黄吃完最后一条肉脯, 净过手后吃起那盅燕窝。 碧柳也去净过手,坐在小杌子上给云莺剥糖炒栗子——高太医今日来请平安脉时她请教过, 说是栗子可以吃。待云莺将那一盅燕窝差不多吃完, 碧柳轻声道:“娘娘, 奴婢进来时听说有小宫人瞧见夏江公公带着人往冷宫去了。” 这些话刚刚没有提起,是不想这些事影响云莺的胃口。 但夏江去冷宫为着什么却不难明白。 今天是贤妃被赐死的日子。 云莺动作一顿, 倒也没有开口,只将余下的两口燕窝慢慢吃完。 大抵活得两辈子又知自己上辈子是个病逝的,她心里也没多少“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慨。 几缕日光却在这时透过窗棂照进来殿内。 吃罢燕窝的云莺搁下瓷勺,擦擦嘴, 望向外面雪后初晴的景致:“待我方便出门走动的时候,该到早春了。” “小产”后不宜吹风受寒便不宜在冬日出门。 因而云莺得在月漪殿里安心养身子养到下个月的中旬。 碧柳将一碟剥好的糖炒栗子送到云莺面前,柔声说:“待娘娘方便出门,正当赏花的好时节。” “的确如此。”云莺轻扯嘴角,收回视线便慢条斯理吃起栗子。 她懒得评价贤妃什么。 而冷宫里,吕兰双坐在窗下,一双眸子无波无澜, 即使耳边听见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的声音也无动于衷。 年节过后的冷宫似变得比从前更加萧索荒凉。 房中没有燃着炭盆, 冷得厉害。 “姐姐。” 恢复嫔位的吕淑清身穿樱桃红锻袄, 纱绿绸裙,外罩着一件斗篷,手中抱着袖炉缓步走近。 她在冷宫熬得近半载时间,瘦弱得双颊凹陷。 然而看着如今已是强弩之末的吕兰双,吕淑清弯着唇:“果真我当初没有说错,姐姐那时是提前来看自己要待的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可惜姐姐在这地方待不长,提前看过也没有多少的用处。” 吕兰双平静将颊边碎发别在耳后,抬一抬眼看着自己这个妹妹。 “没有我,你在宫里又能过什么日子?” “这便无须姐姐担心了。”吕淑清眉眼弯弯,“娄昭仪如今没有姐姐,不是得了协理六宫之权么?难道不比有姐姐时过得好?何况,人人知你害我,难道会有人以为我要为你复仇不成?”她伸出手,被袖炉捂得温暖的掌心贴上吕兰双冰冷的脸颊,感受着那一种寒。 吕淑清慢悠悠道:“姐姐,一路走好。” 她当然明白自己纵然恢复嫔位也难以得到皇帝的宠爱。 但又如何?不说眼前的这个姐姐被赐死,便是有朝一日看着吕家倒下,于她也是求之不得。 吕淑清收回手,重新拢住袖炉,扯了扯嘴角,转身抬脚往外走。 行至廊下,她冲夏江点一点头道:“烦请夏江公公转告陛下,嫔妾多谢陛下恩准嫔妾与姐姐告别。”之后脚下没有怎么停留,步出冷宫。直到站在冷宫外,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一眼这座凄凉的宫殿。 “没有姐姐,我当真会过得很不好吗?” 吕淑清似自问又似问身边宫女,随即记起她的大宫女如何背叛她、叫她沦落被打入冷宫的境地。 呵。 反正往后再差也不会比在冷宫的日子更差了。 随着忠武王妃、荣安县主被贬为庶人、离开京城,贤妃在冷宫被赐死,以及吕家遭皇帝贬斥,上元节灯会上众人以为的那桩谋害皇嗣之事才逐渐平息下去。过得一阵子,云夫人被允准进宫来探望云莺。 云夫人捎了枣泥核桃糕、栗子糕、芸豆卷和蜜饯金枣等一应糕点吃食来。 殿内宫人被屏退,碧柳和碧梧也退下,云莺依偎在自己娘亲身边,品尝着一块枣泥核桃糕。 “不急,慢点儿吃。” 云夫人目光慈爱拿帕子帮云莺擦去嘴角沾着的糕点碎屑,温声说道。 云莺将一块枣泥糕吃完,喝下半杯热茶,心中满足,翘着嘴角拉着云夫人的手忍不住撒娇:“还是娘亲心疼我,一大早起来专门给女儿做这么多好吃的。” 云夫人虽然没有提,但是云莺尝得出来糕点是新做的。 如此无疑起了个大早忙活。 云夫人笑着摸一摸云莺的脸:“如今也难得给娘娘做一回这些了。” 停顿了下,又转而紧紧握住云莺的手,轻声道,“娘娘将养好身子,往后孩子总可以再有的。” 云莺不敢冒险赌让家人知晓她假孕无碍。因而听见云夫人暗藏担忧的话,只竭力表现得乖巧,拉过自己娘亲的手再次贴上她的脸颊:“娘亲看我气色如何?”她冲云夫人乖乖一笑,“女儿心里明白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身体好才第一要紧。” 云莺气色看起来的确不错。 正因瞧见女儿气色好,云夫人才没有说太多劝慰之言。 可听着这样的话,云夫人仍叹一口气,眉眼反倒染上一抹愁色。 她刹那间想起许多事。 既想起女儿生辰那一日皇帝陛下偷偷带女儿出宫,允她在云家留宿,记起女儿入宫之后怎样步步高升、恩宠不减,记起年节时皇帝陛下专程派人来云家要走两攒盒女儿爱吃的零嘴,也记起这一次小产之事,皇帝陛下的雷霆之怒。 云夫人不由得又叹一口气。 “娘,怎么啦?”云莺知道自己娘亲有话说,主动问。 云夫人轻抚着云莺的发,良久才道:“有些事情娘娘一定也明白罢,陛下,终究是一国之君。” 那样的身份,或会一时独宠某个妃嫔,却终有去宠别人的时候。 云夫人没办法不担心。 担心,他日皇帝陛下去宠后宫别的妃嫔时,经历过今日盛宠的女儿会承受不住,会心生怨怼,反误自身。 “女儿明白的。”云莺了然云夫人心中所想,当即道。 她双手环过云夫人的腰,靠在自己娘亲身前、窝在自己娘亲怀中,享受着这份让她安心的温暖。 “娘亲放心,女儿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也不会忘记陛下的身份。” “只望爹爹娘亲、哥哥嫂嫂还有小囡囡也一切都好。” 云夫人眼窝一热。 若非被那份理智拉住,险些说出若女儿嫁在寻常人家多好的话。 千言万语只能闷在心里面。 “我们都好。”云夫人点一点头,“娘娘也千万要保重身体,一切小心谨慎,只求平安。” 送走云夫人后,云莺心里残留两分怅然。 重活一世,本该不留遗憾,可因为已经入了宫,有些遗憾便似无从消弭。 倘若回到入宫之前…… 云莺本不喜预设些未发生的事,却在见过自己娘亲以后,未能按捺住这份心思。倘若回到入宫之前,她定是不会重走这条路,想必如今她没有出嫁、依然在父母膝下承欢,或许会日日陪小侄女玩。待小侄女长大些,便教小侄女射箭、骑马,带着小侄女放风筝、荡秋千。 不过这些念头生出以后,没有怎么在云莺脑海中停留。 毕竟她是淑昭容这件事已然无法更改了。 起码现下日子还不错。 那便先认真享受眼下还不错的日子,无须庸人自扰、自寻烦恼。 云莺却不知赵崇在认真考虑着一件大事。 但思来想去,因本朝从无先例,不得不慎重为之,以免云莺和云家因此而遭受无端的攻讦。 他能想到一旦自己提出来,朝堂上会出现怎样强烈的反对声音。 倘若当真要这么做,也决计不是希望云莺去承受压力,莫名其妙变成朝臣口中蛊惑君心的“红颜祸水”。 赵崇也记起年前考虑过和云莺要孩子的事情。 如今再想,愈发认为这很有必要。 他至今膝下无子,朝臣时不时会上书劝谏他广纳妃嫔以便开枝散叶,早立太子,安抚民心。若那个时候他和云莺已经有孩子,想来事情会顺利一些,少些反对。 如此深思熟虑过一番,赵崇打定主意先和云莺要孩子。 只有“小产”之事横在中间,不得不先按捺心思,让云莺先将养着身体。 他亦询问过张老太医。 张老太医道,寻常女子小产后应待半年以后再行考虑怀孕之事。 可云莺也并非真正“小产”了。 赵崇思及自己之前和云莺说要将假有孕变为真有孕时,被云莺腹诽不早些努力,便认为不必特地等半年之久。 当早些努力。 如此,诸事亦可早日落定,不至于一拖再拖。 是以在起初云莺该“坐月子”的那一个月时间里面,赵崇耐下性子,没有让云莺侍寝,也只三五日去一趟月漪殿看望她。待到二月中旬,他不再克制,抱着“多翻几次牌子才更容易有孕”的心思,放纵自己连续数日宿在月漪殿。 赵崇没有提,云莺无从知晓他已经在打要孩子的主意。 被翻牌子、要侍寝也当与往日无异。 唯一从年前到年后这段时间,云莺极少需要早起服侍皇帝去上早朝,在早起这件事上难免懈怠。 连着数日侍寝与早起服侍赵崇起身,她尚且当身为妃嫔的本分。 至于皇帝连连宿在月漪殿,云莺只当他是憋狠了——到底新年那一阵还拉着她白日宣淫呢。 本以为四日过后,皇帝当在此事上有所收敛。 然而——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陛下今日也翻的是娘娘的牌子。” 小太监满脸堆笑报喜。 云莺也笑着让碧梧赏小太监,将人送走,心下却皱眉,看一看天色已不早,便让碧柳吩咐下去准备热水沐浴。 待她焚香沐浴过,任由碧梧和碧柳帮她擦干头发,稍事梳妆,小宫人进来禀报说御辇快要到了。于是云莺起身带着宫人迎出殿外,行至廊下,瞧见帝王仪仗离得很近了,当即快步迎出去。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云莺冲从御辇上下来的赵崇福身行礼,赵崇嘴角微弯伸手扶起她,揽过她的肩,“爱妃免礼。” 早春的天气一贯乍暖还寒。 晨早与夜里,无不是冷得厉害,这会儿天黑下来,一阵风过,猝不及防吹得云莺一个哆嗦。 赵崇觉察到她冷连忙把人往怀里带一带。 见云莺未穿斗篷,他道:“爱妃怎得连斗篷也不穿便出来了?” 殿内烧着炭盆自不冷,兼之才泡过舒服的热水澡,云莺身上其实正暖和。出来得着急忘记添衣服,走到殿外记起来,想着片刻要进去便没有折腾。原本确实不觉得冷,只是扛不住那阵冷风才会打哆嗦。 “臣妾才沐浴过,不冷。” 无心解释那么长一串的云莺回答得简洁。 赵崇便噤声,带她快步进去殿内。 被他揽着肩的云莺反因这天气禁不住生出更多的心思。 想到这几日早起,想到明日也注定逃不过,心下忍不住想抱怨。 【这么冷的天,又要伺候陛下早起。】 轻飘飘一句心声落在赵崇耳中,令他脚下步子下意识一顿,更多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方才,他听见什么了? 那样的话实在令赵崇不可置信。 他连连翻她的牌子,夜夜宿在月漪殿陪着她,她心中难道不欢喜吗? 入得殿内,强压住内心震惊诧异的赵崇去看云莺,她面上却看不出什么,那句心声也如错觉般。 未几时两个人相继在罗汉床上坐下。 赵崇看得两眼云莺,不动声色道:“最近有些倒春寒,爱妃若要出去该多穿些才是,以免不小心受凉生病。” 云莺一面斟茶,一面微笑说:“臣妾记下了,多谢陛下关心。” 她将一盏热茶送到赵崇面前,心下幽幽一叹。 当真关心她,这几日何必晨早她没有醒来也要将她捉弄醒,非要她伺候? 让她安心睡个懒觉不好吗? 皇帝做这样的事情倒也不是头一回。 但往日不会接连数日如此,她自认该尽妃嫔责任,同样无抱怨之心。 只这一回加上今天夜里,便是连续五天宿在月漪殿了。 哪怕是前些时日她不便侍寝憋得狠,这未免也……太狠了些…… 赵崇竖起耳朵听着云莺的心声,通过她心下所想确认之前那句抱怨不是他的错觉,同时也有些心虚。他喜欢她晨早送他去上朝,哪怕坐上御辇回头去看,依然能看见廊下她的身影,让人心情愉悦。 且,她睡眼惺忪的模样十分可爱。 便想着左右他去上朝以后她可以继续睡,而肆无忌惮将她闹醒。 原来她很不喜欢这样。 赵崇心虚想着,端起茶盏,自觉闭嘴喝起茶。 尽管如此,夜里少不得仍是要和云莺一起为早日诞下皇嗣努力一番。 但翌日天不亮赵崇如常醒来后,没有像之前几日那样吵醒云莺,而是小心翼翼、轻手轻脚起身。 示意宫人动作也轻一些,赵崇洗漱梳洗过,张开双臂,由着大太监夏江为他整理衣摆。临到要走之前,掀开帐幔一角看一眼,昏暗光线下,云莺睡得香甜。 赵崇嘴角微弯,俯身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个吻便重新放下帐幔。 “让你们娘娘安心睡着。”交待过碧梧和碧柳一声,他大步走出月漪殿,乘御辇去上早朝。 没有被吵醒的云莺一觉睡得黑甜。 睡得太满足,也不曾想赵崇这次会“放过”她,云莺迷迷糊糊睁开眼,偏头去看才发现身畔无人。一怔之下望向帐幔外,隐约可见天光大亮,她又伸手摸一摸。 赵崇躺过的地方此时已寻不见温暖之意。 因而皇帝陛下今日去上早朝,没有吵醒她也没有要她伺候起身。 怎得突然如此的体贴? 云莺疑惑一瞬便将这点不解抛在脑后,无论因何缘故,往后来月漪殿都不要她早起伺候才好呢。 “娘娘醒了?”刚拉开帐幔一角,云莺便听见碧梧的声音。 随即碧梧出现在她视线中。 “什么时辰了?”让碧梧扶她起身,云莺问。 碧梧笑道:“娘娘睡得好,陛下去上早朝前也说不要吵娘娘休息,现下差两刻便到巳时。” 那她岂不是一觉睡得近五个时辰? 云莺讶然,又失笑,这么能睡想必是前几日早起闹的,轻叹道:“让底下的人送热水进来,服侍我起身吧。” “是。” 碧梧含笑应下,便出去命人送热水进来。 如今距离花朝节也不过数日时间。 起身以后的云莺坐在罗汉床上,一心一意编花朝节要用来结彩笺的红绳。 花朝节有“赏红”的习俗。 亦即是小娘子将五彩花笺用红绳相结,挂在枝头,装扮花树,而这红绳自然是要自己编才诚心。 云莺闲来无事,也没有偷这个懒。 她手不巧,和往日一样编好许多红绳之时便有许多被弃置,暂时弃置的那些红绳装在紫檀木匣子里,以免临时会用得上。 “娘娘,良妃身边的大宫女过来说,良妃请您过去商议花朝节的事情。” 碧梧从外面进来,禀报云莺道。 “我这便过去。” 云莺闻言将紫檀木匣子合上,吩咐碧柳把匣子抱进里间,又让碧梧出去知会良妃的大宫女。 皇帝之前下旨让她与良妃、娄昭仪一起打理六宫事务。 此前她借着养身体,没有怎么理事,花朝节的事宜却不便继续不闻不问。 不过这些事在宫里多有旧例,谈不上太麻烦。 梳妆过后,云莺乘轿辇去往无双殿。 她离开月漪殿后不久,与大臣们商议完事情的赵崇也过来了月漪殿。 本想着今日未曾吵醒云莺让她睡了个好觉,她定欢喜,赵崇才来一趟月漪殿,顺便陪她用午膳。 谁知云莺不在,去了无双殿同良妃和娄昭仪商议花朝节的事情。 “不必专程去知会你们娘娘,朕等着她回来便是。”说罢,赵崇屏退殿内宫人,坐着喝过一盏茶又进去里间。 赵崇百无聊赖漫不经心打量云莺里间的陈设。 半晌,他被一只紫檀木匣子吸引目光,一时走上前去,将那匣子打开了。 乍看里面不过装着些红红绿绿的小玩意。 瞧得两眼,赵崇准备将匣子合上,又反应过来压在下面的东西眼熟。 他伸手从中稍作翻捡。 红绳编的压岁花钱,绣着波斯猎犬的香囊…… 赵崇看着匣子里的这些熟悉的东西,从袖中摸出云莺送他的那一枚同样绣着波斯犬阿黄的香囊。 他越看越深深皱眉,一颗心也在悄然之中沉沉落下去。 ? 69、确认 手中的香囊与匣子里的香囊看得出乃同一个人所缝制。 一样针脚粗糙, 并不精致,透出笨拙的努力。 在这个匣子里其他不同绣样的香囊,也无一不是透出粗糙之感。 而它们统统被装在这个匣子里面—— 当然不是因为被珍藏。 起初的狐疑,在这一刻变为某一种可能的确信, 赵崇胸腔里的一颗心也直直往下坠落。他紧抿着唇, 放下香囊,又从匣子里抽出两串红绳编就的压岁花钱。 除夕夜, 他收到阿黄专程送到勤政殿的一串压岁花钱。 是连他身边的太监夏海也曾收到的压岁花钱。 她拢共送过他这么些东西。 到底他什么也不缺, 若只图求精致,大可不必将期望寄托在她身上, 便从未计较她女红好不好。 原以为好歹是她用心为他准备的。 压岁花钱便罢, 无非图个新年喜庆的小玩意罢了, 然而那只香囊…… 无论怎么看、无论怎么想,都绝不可能是精心为他准备的东西。 而是随意拿个不想要的香囊打发他一下罢了。 当心底生出这种念头, 赵崇便又回想起更多的事情来。 电光石火之间,同云莺有关的诸般记忆在他脑海中几乎是奔涌而过。 在他初次翻她牌子的那天夜里,撇下他先睡着不单纯是因为困倦,更因为她其实不在意他会怎么想。是以翌日晨早, 她心下也无所谓他会不会因此而罚她。 其后种种表现,在他面前不似旁的妃嫔聒噪,或无外乎如同这枚香囊一样,对他唯有敷衍。 敷衍到不必多想该如何敷衍他。 他时常不被欢迎也非她恰巧情绪不佳,是真的打心底不欢迎他。 遇事次次交由他处理,不是出于对他的信任,只是无论他怎么处理她皆全盘接受、不会有异议。 赵崇捏着红绳的手用力得指骨发白。 他又感觉自己那颗心被一块巨大的石头绑着坠入寒潭, 从未体验过的冷。 但怎么会是这样? 赵崇怔怔中盯住手中红绳, 恍惚中记起不久之前才窥听过云莺关于《金凤钗记》那故事的评价。彼时, 她心下明明想的是,“决计不愿嫁给不喜欢的人”。 她既有那般想法,又为何会对他敷衍不在意? 这实在没有道理可言。 然而记起这些,赵崇心底重新生出一丝希冀,或许是他想岔了。 他从未在云莺内心捕捉到过厌弃他的念头,云莺也从不抗拒同他之间的亲密,事情大抵不至于那样糟糕。 一切应待仔细确认过再说。 不能用猜测妄下评断,那香囊距今也有些日子了,他后来做的许多事,她难道也无动于衷? 不至于。 赵崇深吸一口气定住心神认真想一想,总觉得不至于。 他将手中的两串压岁花钱放回紫檀木匣子里。 其他东西一应归置妥当,再将自己的那个香囊揣回袖子里,最后将匣子合上,如从未被打开过。 收敛起思绪,从里间出来,赵崇回到外间,再次在罗汉床坐下。 他沉住气等云莺。 被良妃请去无双殿商议本月二十五花朝节事宜的云莺临近晌午才回。 赵崇命不必去送消息,是以当轿辇停在月漪殿外,她方才得知皇帝这会儿正在殿内等着她。 云莺微讶,又听小宫人恭声禀报:“陛下来了近一个时辰了。”她快步入得殿内,将袖炉递给宫人,摘下斗篷风帽,见赵崇坐在罗汉床上,当即上前行礼请安。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云莺和往常一样对赵崇行礼,赵崇却没有如同之前那样伸手去扶她起身。 赵崇本在逗阿黄。 他独自在月漪殿等云莺等得焦心,索性命小宫人将波斯犬牵来。 可恨这条傻狗瞧见云莺以后,连肉脯也不要吃,撒腿朝着云莺扑过去,一脸痴相冲她摇起尾巴。 视线从阿黄身上移开,勉强落在云莺身上,赵崇道:“爱妃免礼。” “谢陛下。” 已然觉察出赵崇些许反常的云莺站起身。 她脱下身上的斗篷递给大宫女碧柳,见小宫人送热水进来,便先走到木架子前去净手。双手在热水中浸湿,正要取过香胰子时眼前光线一暗,抬眼见皇帝站在木架子旁,莫名目光灼灼望着她。 云莺缓缓眨了下眼睛,而后取过香胰子,慢慢擦着手。 “是不是让陛下久等了?” 赵崇不语,云莺又自顾自般道,“若差个小宫人去知会臣妾一声,臣妾便能早些回来了。良妃派大宫女来请臣妾去商议花朝节的事宜,臣妾也不便不去。” 她看得出来赵崇心情似乎不好。 但为何心情不好却无从得知,她只能想,或是朝堂上有什么费心的事情。 赵崇依旧没说话。 云莺便噤声,放下香胰子,要继续净手。 当她重新将双手浸在热水中的一刻,赵崇也忽然间将手伸进来,并且在水里将她的手摁住。 云莺只得又抬眼去看皇帝。 赵崇没有看她,而是透过晃动着的水面去看铜盆里两个人的手。 云莺愈发感到奇怪不解,这到底是做什么?又搭错筋? 搭错筋? 想到那个香囊赵崇便觉得如鲠在喉。 命人将阿黄牵来后,想起除夕穿在阿黄身上的衣裳,他压抑不住生出两分不快,偏她回来,也未觉出她欢喜。 他回想不起来她几时为他的出现欢喜过。 哪怕她生辰那日,他过来月漪殿,也没有在她身上感受到太多的欢喜,哪怕在那一天的夜里…… 赵崇握住云莺的手。 他感受她手掌尚未洗去的属于香胰子的腻滑,动作一顿,沉默帮她净手。 “陛下?” 云莺终于还是主动开口问,“陛下怎么了?” 赵崇沉默帮云莺净过手,又扯过干净的棉帕帮她擦去手上的水渍,而后用寻常的语气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朕亲自帮爱妃净手,爱妃打算如何报答朕?” 云莺仍旧认为赵崇十分的古怪。 可是看他眉目森然,想他这会儿心情大约很不好,便只温声道:“陛下要臣妾如何报答?” 赵崇搁下棉帕,眼风一扫,殿内宫人齐齐无声退下去,将阿黄一并带走。待余下他们两个人在,他指腹轻摁云莺的唇,语声带着一点命令的意味。 他对她说:“吻朕。” 云莺安静望入赵崇的一双眸子。 她在赵崇沉沉的眸光里看到执着与认真,寻不见丝毫玩笑之意。 这样的皇帝更不对劲。 虽然倍觉奇怪,但云莺没有费心去揣测赵崇为何如此。 她将赵崇摁在她唇上的手移开,靠近两步,离赵崇更近一点,踮脚的同时手臂环住他的后颈,凑过去吻一吻他的嘴角。一触即分的轻吻过后,她又吻一吻他的嘴角,随即辗转温柔吻过他的唇。 厌恶吗?抗拒吗? 不至于。 而赵崇也因云莺的不厌恶不抗拒松下一口气。 看,她当真不是那么讨厌他的。 过得半晌,两个人真正分开,云莺睁开眼睛看着赵崇。 她看见赵崇表情缓和,也听见赵崇道:“天气渐暖,爱妃不若帮朕做一身适合暖春穿的寝衣。” 云莺有些反应不及,愣一愣才不确定问:“陛下想让臣妾做寝衣?” 赵崇反问:“有什么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 好像没有问题,又好像问题挺大的。 “陛下也知臣妾不擅长女红,只怕做出来的寝衣,陛下穿着要不合身。” 云莺委婉提醒他一句,顺便将丑话说在前头。 赵崇道:“只要是爱妃用心做出来的寝衣,朕便不会不喜欢。” 只要这身寝衣她能用心做,香囊的事情他可以不计较。 “臣妾明白了。”云莺无法,唯有应下。 花朝节在即,待花朝节过后再将这身寝衣做好,应当也没有不可以。 花朝节? 赵崇默默在心里算一算,距离花朝节尚有六七日时间,拖到花朝节之后岂不是要等十天半个月? “爱妃不善女红,也不必费劲绣什么,简简单单便可。”赵崇用平静的语气若无其事说,“想来不用费太多时日和功夫,花朝节之前爱妃应当能将寝衣做好。” 云莺:“……” 皇帝发话,不能不从,她唯有应下。 赵崇心情又稍微舒畅两分。 他这才略过这一茬,吩咐人传膳,用过午膳以后不多留,回勤政殿去忙。 云莺消食过后,和往常一样先悠闲睡个午觉。 纵然皇帝吩咐为他做寝衣,但若不绣什么,简简单单一身寝衣,费些心思一日两日足够做出来。 因而云莺也无须着急。 她懒怠动手,可皇帝亲口要她做,便不能弄虚作假,只是哪怕能做出让他穿得舒服的寝衣,也不愿做得太好。 一旦皇帝穿得舒服,少不得往后第二次、第三次开口。 不如放弃一身寝衣能带来的夸赞与赏赐。 是以,当午后小憩悠悠醒来,云莺才不紧不慢命碧梧和碧柳准备她要为皇帝做寝衣的料子。 寝衣的尺寸已经提前向大太监夏江仔细打听过,倒无什么大碍。 赵崇也在花朝节前夜收到云莺命人送至勤政殿的寝衣。 看见那身寝衣后,他当即放下奏折、搁下朱批御笔,命人准备热水沐浴。 寝衣的料子选得很不错,触手细滑舒服。 赵崇心下满意,期待起沐浴过后,将这身寝衣穿在身上的感觉。 然而,当他沐浴过,迫不及待穿上云莺亲手缝制的寝衣,往大铜镜前一站,顿时发现许多的不对劲。且不提两只袖子一长一短,两条裤腿也不匀称,□□更是勒得慌,可谓是没有一处合身的地方。 赵崇脸一沉。 倘若用心如何会是这样的? 女红如何不好,无非针脚上差一些,想要做得合身有那么难吗? 未免对云莺有所误解,在他等着这身寝衣的这些时日,甚至曾认真了解过,按照他所说的时日,想要做一身简单的寝衣出来是很轻松的事,不会有任何的为难,也不至于因此而疲惫伤身。 只是因为不愿意用心罢了。 他的爱妃,果真,根本不愿意对他用心。 赵崇心里泛起一层苦。 苦涩至极的感觉从心底一圈一圈漫开,涌向他的四肢百骸,令他整个人如同泡在黄连水中。 将寝衣脱下后,赵崇换上寻常衣服。 他看得这身寝衣片刻,最终从浴间出来,回到龙案前继续批阅公文。 不用心便不用心罢,无非是同旁人一样对他没有真心。 他身为一国之君,当同从前一样将心思放在朝事上,而非被这些儿女情长牵绊住,往后,少去后宫便也是了。 赵崇暗暗告诫过自己几句,专心致志看奏折。 ? 70、碰壁 将心思放在正事上, 果真便不再多想了。 只是,当夜深躺在床榻上,赵崇脑海不由得又浮现许多同云莺有关的事。 她的一颦一笑,她带着娇蛮的嗔怪, 胆大包天的腹诽。 哪怕此时回想起来也依然是可爱的。 事情怎么偏偏是这样? 赵崇从枕下摸出云莺送他的那只香囊, 记起里面是他们相结在一起的发,又觉出自己可笑。 她不抗拒同他之间的亲密不假, 却也少有主动与他亲密的时候。 细细想来, 仅有那几次确实都别有因由。 可他那时全然不觉得不对。 以为她是他的妃嫔,她已经是他的人, 心里便理当装着他、理当在意他。 她心里有别人么? 纵然此刻他一样可以笃定说一句:“没有。” 她心里没有别人, 赵崇不怀疑。 甚至, 他亦相信当初她心下那句“决计不愿嫁给不喜欢的人”绝非虚言。 倘若她不在意他是真,她不愿嫁给不喜欢的人也是真……会否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是他不清楚不了解的?是因为这些他不知道的事情,使得她对他不在意? 然而赵崇认真回想云莺入宫之后他所知道的事,却遍寻不见可能导致这般情况的任何一桩事情。 但这番回想,又令他眸光一沉。 最初他也不过是因觉得同她待在一起舒心自在才多宠爱她几分。 他何尝没有私心? 无非从未想过她竟会不在意他罢了。 他是天子, 是九五至尊,顺从他、迎合他乃妃嫔本分,可他听过那么多心声,晓得这“本分”不过如此。 无非从未想过会碰壁。 无非从未想过,她比旁人少了乱七八糟的念头,单纯是因为不大在意他。 心口闷堵的感觉渐渐变得熟悉。 直至该起身去上早朝的时辰,依旧未能纾解。 该做的事仍要做。 赵崇如常上朝、同大臣们商议事情, 除去脸色略有两分憔悴, 看不出任何异样, 倒引得左相关心两句他身体。 “陛下,今日乃花朝节。” 同皇帝商议完几项春耕事宜的大臣们离去后,夏江躬身对赵崇说道。 每逢二月二十五花朝节,宫中妃嫔会一起在御花园里祭拜花神。 身为皇帝的赵崇也理当在御花园中露脸。 夏江禀报过便耐心等赵崇发话。 作为大太监,他心知自昨天夜里开始,陛下心情便不大好,只盼着去御花园走一走能有所好转。 至于陛下为何心情不好…… 推断起来,似乎是在淑昭容命人送来那身寝衣后的事。 却又没什么道理。 陛下宠爱淑昭容乃至早起不愿扰她清梦,如何收到淑昭容亲手做的寝衣,反而变得不高兴? 莫不是那寝衣有什么别的问题? 那身寝衣送来以后,他细细检查过,料子选得合适,是春日里适合用来做贴身衣物的吴绫。针脚虽然比起御衣局所制衣物粗糙了些,但往日淑昭容送给陛下的香囊也不精致,陛下从未嫌弃过。 不合身? 即便有些不合身,以陛下性情也当不会介意,更不至于为此而心情不好。 夏江难得犯起糊涂、闹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在皇帝面前却小心翼翼收起揣测。 “备辇。” 记起今日是花朝节的赵崇抬手揉一揉眉心,淡淡吩咐。 “是。” 夏江连忙应声,知是要去御花园,心里暗暗松一口气,出去了。 阳春三月不日将至,天气逐渐暖和起来。 花朝节这一日更天朗气清,暖风拂面,御花园亦是一派姹紫嫣红的景象。 云莺走在人群中,同妃嫔们一面信步闲庭一面赏起花。 春日正是赏花的时节,各色花朵绽放枝头,光瞧着这般花团锦簇、生机勃勃便令人心神舒畅,引人流连忘返。 昨日将那身赵崇开口索要的寝衣送去勤政殿后,她便不再惦记这事。 自己的女红自己心里有数,她甚至不必刻意做得粗糙,只要不是费心费力便不可能做出会叫皇帝满意的。 其实费心费力也未必满意。 上辈子她倒是用心为皇帝做过许多寝衣、鞋袜,也绣过许多香囊、编过许多穗子。起初不明白,以为自己亲手做的在赵崇眼里便会有所不同,后来才知,有什么区别呢?换做其他妃嫔做的也都一样,无外乎高兴时拿来穿一穿罢了,而那“偶尔一次”便是她的荣幸。 她在后宫等着皇帝陛下的临幸。 她费心费力所做的一应东西也同她没有区别。 对于皇帝陛下而言,后宫妃嫔太多,愿意为他费尽心力的人也太多。 如今少她一个,于他全无影响,他依旧什么都不会缺。 皇帝为何明知她女红不好也要她亲手为他做寝衣,云莺实在不清楚,也同许多事情一样无心深想。不过好歹交差了,做得好与不好不会改变她亲手缝制这件事,而左右皇帝陛下不会缺这身寝衣穿。 是以,哪怕寝衣送去勤政殿后没有任何回话,云莺也未多在意。 凭她的手艺,皇帝陛下定不会再想对她提这种要求了。 御花园中不少花木提前被宫人用五色彩笺装扮过,远远望去,可谓别样风景,是不同于百花争艳的意趣。 云莺之前编来结彩笺的红绳在今日派上用场。 走到自己那一棵花树前,她接过碧柳递来的彩笺与红绳,以红绳将彩笺随意地系在花枝上。 “陛下驾到——” 小太监尖细的声音将御花园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云莺同其他妃嫔一样随良妃上前去行礼请安。 赵崇视线扫过,在云莺身上停留一瞬,眸光微闪,随即移开,与众人免礼。 “臣妾正同诸位姐妹一起赏红。” 起身后,良妃率先笑着开口,“却不知陛下觉得今年的花树如何?” 赵崇目光朝不远处的一株株花树望过去。 按照往年习惯,他须得从中选出最漂亮的一株花树作为魁首,并且对装扮花树的妃嫔进行嘉奖。 在这些花树中有一株格外漂亮,上面挂着许多栩栩如生的剪花。 一看便知同云莺无关。 “这株花树是谁装扮的?” 赵崇看着那株漂亮得惹眼的花树淡声问。 “回陛下,这株花树乃是臣妾装扮,让陛下见笑了。”孟充仪莲步轻移,上前福身回话。她双颊一抹浅浅的红晕,如上元节灯会上那般眼角眉梢透出羞赧。 赵崇想起上元节那盏美人骑马灯。 更因记起上元节,而想起云莺的那盏波斯犬花灯,那盏花灯是他熬得两宿做出来的,现下仍在勤政殿内。 她甚至没有再问他讨要过。 正想着,又有云莺心下一句夸赞孟充仪所装扮花树“真漂亮”的心声传入耳中,往日让他感到特别的心声在此刻却叫赵崇顿觉气不打一处来。旁人或艳羡或嫉妒或不屑,偏偏她如此“贤德大度”。 “赏。” 压下脾气的赵崇说得一句便抬脚往前走。 走到一株花树前,他看得两眼,偏头问:“这株花树是谁装扮的?” 云莺望过去,平静上前:“回陛下,是臣妾装扮的。” 赵崇淡淡道:“爱妃这株花树装扮得如此别致,可是心不诚?” 他手指夹住云莺刚挂上去的彩笺,看着上面娟秀的字迹,写着一句:为此春风,以介眉寿。 皇帝的话夹枪带棒,云莺莫名觉得意有所指。 难道是不满她昨日送去的寝衣? “结彩笺所用红绳皆乃臣妾亲手所编,虽粗陋了些,但不曾假手于人,想必花神娘娘将臣妾的努力看在眼中,纵然花树别致,应不至于嫌弃。”云莺福身应道。 赵崇心下呵笑,松开指间的彩笺,抬脚继续往前走去。 跟在他身后的妃嫔们又有心声传入耳中,亦有人便因他两句话暗自揣测起他对云莺的态度。 赵崇抿唇,想起云莺几次遭受的陷害,有些后悔方才的两句话。 若叫有心之人以为他厌弃云莺,不知又要发生什么事。 无法不在意云莺又让赵崇心下渐生烦乱。 挑得两株漂亮些的花树与姜贵嫔、沈婕妤赏赐,他侧眸,夏江便命人将备下的各色花朵送过来。 簪花也是花朝节习俗。 赵崇看着木质托盘里妍丽的新鲜花朵,看见其中的一抹属于石榴花的红。 石榴寓意多子多福,他记起不久之前他还想着和云莺要个孩子。 云莺似不这么想——否则他连连宿在月漪殿时,她不会非但不欢喜反而暗中对他心生抱怨。 赵崇一口气堵在胸口。 他从托盘里取出那一朵石榴花,下颌线条紧绷转身将花别在云莺发鬓间。 垂眼见云莺眼底划过惊讶,赵崇郁气稍减,弯了下嘴角,随即不轻不重对云莺道:“爱妃慢慢将身体调理好,往后朕和爱妃定然还会有孩子的。” 这算是借着外人眼中云莺“小产”而有的话。 云莺因赵崇当着妃嫔们的面说出这种话微微一怔,抬眸望去,又听他说:“定能要许多孩子。” 许多孩子? 几个字落在云莺耳中,在她眼里,却似某种无稽之谈。 不过她反应过来皇帝说出这样的话应与之前假孕的事有些关系,有可能是说与妃嫔们听,告诫她们不可再生事,并不十分当真。只配合弯一弯唇,她口中说着:“陛下厚爱,臣妾不胜荣幸。” 赵崇便发现云莺对他的话内心全无欢喜。 她不想和他有孩子?这种猜测在心底冒出来,犹如一根细长的针扎在他心上,留下绵长的刺痛。 直到离开御花园,乘御辇回勤政殿,赵崇仍在想,她当真毫不在意? 是不在意,还是因为他太过宠爱她叫她这般有恃无恐? 赵崇脸又沉下来。 他心里一拧,偏不信,她当真对他毫不在意。 70-80 71、关心 “恭喜孟充仪。” 赵崇离开后, 妃嫔们又一道去祭拜花神。 娄昭仪走在云莺身侧,忽而弯唇,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回头向孟充仪道贺,一双眸子却瞧着云莺。 “孟充仪当真手巧得令人羡慕。” “上元节的花灯得太后娘娘褒奖赏赐, 今日花朝节又得陛下赏赐。” 娄昭仪笑吟吟看着孟充仪。 “想来如今陛下也知晓孟充仪的心灵手巧。” 孟充仪双颊飞上红晕, 轻声道:“娄昭仪谬赞,臣妾不敢当。” “有何不敢当?”娄昭仪见云莺对她们之间的话题没兴趣, 言辞之间直接拉上云莺道, “若孟充仪不敢当,那以我和淑昭容的手艺, 倒是要没脸见人了。” 上元节, 云莺“小产”, 陛下震怒。 彼时娄昭仪因险些被贤妃设计成那个替罪之人,好一阵子心有余悸。 到底她平安无事。 又非但如此, 更得协理六宫之权,到得如今,娄昭仪只觉得自己在宫里的日子终究会越来越好。 云莺的孩子毕竟是没有了。 寻常情况下女子小产以后须得将养个一年半载才能再次要孩子。 这一年半载,陛下还能不去宠幸其他妃嫔么? 往后只要这后宫之中不是云莺独占风头, 万事皆好说。 她看孟充仪便很不错。 娴雅淑静,且是世家出身,何况今日能得陛下赏赐,明日说不得被陛下翻牌子,将云莺的圣宠给分了去。 娄嫣一张嘴云莺便晓得她打的什么算盘。 孟充仪往后会不会得宠不要紧,要紧的是现下先挑拨起来,丽嘉一旦孟充仪得宠, 自可能派上用场。 拉上她说手艺没脸见人, 无外乎是因为皇帝方才说过她的花树别致。 想借此让她厌起孟充仪心灵手巧两次博皇帝青眼而已。 “娄昭仪大约是说笑了。”云莺嘴角勾一勾, 如娄嫣所愿,慢悠悠道,“我却不觉得自己的手艺不能见人,毕竟方才见过陛下,还得到陛下一番指点不是吗?” 娄昭仪笑容一滞。 云莺一句话便将她的话堵回去,且搬出皇帝陛下令她的话被挑出错。 才见过陛下,因而得到过陛下指点。 “没脸见人”岂不是说…… 且相比起云莺装扮的那株花树,她的那一株花树未曾得陛下的只言片语。 又分明暗指“没脸见人”的唯有她一个。 娄昭仪向来晓得云莺牙尖嘴利却不想反应也如此迅速。 她脸上那点笑淡下去许多。 孟充仪似未觉出云莺和娄昭仪气氛不对,莞尔一笑:“陛下只瞧过淑昭容的花笺,又亲自替淑昭容簪花,想来觉得淑昭容亲手装扮的花树也是很不错的。” 轻轻柔柔的语气,说出的话却叫娄昭仪脸上的那点笑再挂不住。 走在前面的良妃这时回过头,微笑道:“时辰不早了,娄昭仪、淑昭容、孟充仪快来一起祭拜花神罢。” “是。” 三人应下良妃的话,不多时跟在她身后朝供奉花神像的香案跪下去。 上过香不久,御花园的妃嫔们各自散去。 云莺回到月漪殿,坐在梳妆台前,伸手将发鬓间的那朵石榴花取下。 她本是要将花随意搁下,碧柳一双手却递过来,小心翼翼从她的手中将这朵石榴花接过去。 偏头瞧见碧柳欢喜的模样,云莺想笑:“何至于此。” 碧柳仍在笑:“可是陛下给娘娘许诺了啊。” 原本昨日送去那一身寝衣不见陛下有只言片语,她有些替自家娘娘不安。 今日眼见陛下亲自替娘娘簪花,又听陛下亲口许诺往后和娘娘会有许多的孩子,自然开怀。 云莺便记起赵崇为她簪石榴花时对她说过的那几句话。 她扯了下嘴角,没有再说什么,沉默伸手去取下发鬓间的首饰簪子。 换上宽松些的衣裙,梳洗过一番后,云莺坐在罗汉床上将从御花园里折的桃花、海棠、芍药等花枝一一插瓶。插好花后命宫人搬去花几上摆放好,再吃过花糕和春菜粥,无什么事,消消食她便休息了。 这天夜里,云莺却睡得不甚安稳。 翌日晨早也是被碧梧喊醒的,而寻常情况下,碧柳和碧梧不会扰她睡觉。 “怎么了?”勉强睁开眼,云莺语声微哑问。 碧梧肃然低声道:“太后娘娘身边的徐嬷嬷来月漪殿传太后娘娘口谕,让娘娘去勤政殿侍疾,陛下生病了。” 生病了? 昨日才在御花园见过赵崇,却未曾看出他哪里有生病的迹象,云莺微讶又知此事不可怠慢。 太后娘娘既有口谕,她得立刻起身才行。 些许混沌困意散去的云莺变得清醒,当下让碧梧扶她起来。碧柳也很快带小宫人送来热水,服侍着云莺洗漱梳妆。因是要去勤政殿侍疾,云莺只让稍事打扮,诸事妥当,她很快从月漪殿出来。 “还有哪些妃嫔会去侍疾?”乘轿辇去往勤政殿的路上,云莺记起此事。 碧梧轻声道:“除去娘娘,不曾听说有其他主子会去侍疾的。” 云莺点一点头,放下轿辇的帘子。 坐在轿辇内的她却眉心微拧,秋狩那次是特殊情况,寻常情况下,既太后娘娘口谕,侍疾不会单让她去才对。 云莺直觉只让她一人去侍疾有些许奇怪。 但说不出所以然,也未胡乱猜测,到底得先赶过去勤政殿才行。 “陛下,淑昭容过来了。” 云莺乘坐的轿辇一进入勤政殿地界,赵崇便得知消息。 闻言,他动作稍顿,当即搁下手中朱批御笔,取过一旁放着的一面铜镜。 铜镜里映出一张憔悴面容。 嘴唇微微发白,脸颊却有两抹不正常红晕,怎么看怎么像是生病了。 他生病了,云莺还能不在意不关心他吗? 赵崇满意将铜镜递给夏江,吩咐道:“放回侧间。”夏江当即接过铜镜,将铜镜搁置妥当。 是以,当云莺入得勤政殿内看见坐在龙案后的赵崇时,怔一怔。 直到走上前,才看清楚赵崇的模样。 眼见赵崇一副病容却在批阅奏折,又去看一眼发愁的夏江,云莺隐约感觉明白两分太后娘娘为何让她独自过来——大抵是想让她劝着陛下休息,勿要病中操劳。 “臣妾见过陛下。” 云莺立在玉阶下同赵崇福身行礼请安,慢慢道,“听闻陛下身体抱恙,臣妾前来探望,陛下身体可还安好?” 一直埋头盯着奏折的赵崇终于抬起头来。 他以手握拳,偏头掩唇轻咳两声,方才用有些沙哑的嗓音说:“朕无碍,爱妃不必担心。” 云莺不由得眉心紧蹙。 这幅模样任凭谁见了也不可能相信是无碍的。 想一想,云莺问:“臣妾听陛下说话时语声沙哑,不知是何缘故?” 赵崇清一清嗓子,不以为意、似什么都未发生:“没有,朕的声音不沙哑,爱妃听错了。” 云莺:“……” 她愈发懂得为何太后娘娘令她一个人前来勤政殿侍疾。 皇帝不承认自己生病,云莺却不能撒手不管。 看一看龙案上堆叠的奏折,想着赵崇大约不将它们批阅完不愿意休息,强行劝说全无用处,她便也不再多劝。 “前些时日,陛下才提醒臣妾倒春寒,要多穿些免得受凉生病,今日外头下着小雨,陛下也该添件衣裳才是。”云莺沉吟中对赵崇道,又偏头对夏江说,“劳烦夏江公公为陛下取一件大氅来,再让人送一壶新煮的姜枣茶进来。” “是。” 夏江应下云莺的话,便去侧间为赵崇取来一件玄色绣龙纹大氅。 待从夏江手中接过那件大氅,云莺才沿着玉阶而上,走到赵崇的身侧,将衣服披在他身上。 赵崇得此关心,顿觉通体舒畅。 偏他口中仍执着道:“朕不冷,无须添衣。” 云莺不知皇帝在犟些什么。 但想着能批阅奏折,想必病得不算厉害,而寻常风寒穿得暖和些、多喝热茶捂捂汗也是有用的。 云莺垂眸,帮赵崇整理着大氅,口中道:“陛下乃一国之君,不可不顾惜身体,何况太后娘娘也牵挂陛下。”说话间手指翻动,已经帮他系好大氅的系带。 赵崇一双眸子落在云莺的侧脸。 看着她嘴角微抿,垂眸替他认真穿衣的模样,只觉得心尖微颤,心跳也仿佛悄然之中漏了一拍。 当云莺抬眸重新站直身子,赵崇飞快别开眼。 他轻咳一声以作掩饰:“朕常年习武,从不畏寒,爱妃实在不必如此。” “嗯,陛下身体好,是臣妾多虑。”云莺被赵崇这幅倔强执拗不肯承认自己生病的样子闹得无言,也无法否认赵崇的话,唯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好在不一时新煮的姜枣茶也送进来殿内。 云莺执壶为赵崇倒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枣茶送到他手边:“陛下喝碗热茶。” 赵崇觑一眼茶盏:“朕一会再喝。” 几息时间,他又平静道,“爱妃先回去罢,朕无事。” 云莺如何走得了? 现下若是一走了之,等于撇下生病的皇帝陛下不闻不问,太后娘娘那边如何也没办法交待。 对赵崇这话,云莺也只当没有听见。 她端起那碗姜枣茶,拿起瓷勺,盛上一勺,吹一吹送到赵崇的嘴边。 赵崇无法,唯有张嘴喝下。 见状,云莺将摊开的奏折挪远一些,免得自己不小心失手打翻瓷碗瓷勺,方继续一勺一勺喂他。 一碗姜枣茶下肚,跟着便又是一碗。 哪怕往日里不喜欢的滋味,此时吃来也是香甜至极的。 只是生姜红枣皆性温,可散寒。 添了件大氅且接连两碗姜枣茶下肚以后的赵崇感觉自己身上直冒汗。 眼见云莺想要喂他第三碗,赵崇连忙偏过头咳嗽起来。 咳嗽声令云莺放下手中的瓷碗去帮赵崇顺气。 皇帝咳嗽得厉害,她深深皱眉,想着该让夏江请张老太医来看一看才是。可自己若提出来这件事,赵崇多半不会同意,会如之前那样坚持声称自己没有病。 “陛下休息一会罢。”云莺低声劝。 停下咳嗽的赵崇哑声开口:“无妨……” 云莺:“……” 她实在有些受不了皇帝这幅嘴硬自己没有生病的做派。 小病一拖容易变成大病,届时便难办了。 “臣妾逾矩,还请陛下恕罪。”云莺攥着自己的一方罗帕,对赵崇轻声道。然而不待赵崇开口,她伸手扯开赵崇衣领,攥着罗帕的手也直接探到他的衣下。 赵崇未及反应云莺心声便遭遇这般对待,震惊之余,感觉到云莺的手探到他身后,攥着那方罗帕在为他擦汗。 他脸上那片异样红晕更盛:“爱妃这是做什么?!” 半晌云莺收回手,将罗帕递到皇帝面前。 “陛下才喝得两碗姜枣茶便出得这许多汗,难道不是染了风寒吗?” 赵崇默默扯正自己凌乱的衣领。 他不去看那方罗帕,只是脖子微缩,装出一副可怜样:“爱妃弄错了,朕不过身上太热罢了。” ? 72、计较 云莺几乎被赵崇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气笑。 深吸一口气, 她将罗帕放在龙案上,也不说话,转身沿着玉阶往下。 赵崇一怔,眼巴巴望向云莺背影。 又趁着这会儿云莺看不见, 连忙将藏在衣裳下的袖炉摸出来, 随即严严实实藏在龙案下面。 眼见云莺步下玉阶也没有回头,赵崇伸手攥住那方罗帕, 立时咳嗽两声。引得云莺停下脚步以后, 他手肘抵在龙案上,虚握成拳的手撑着额, 矫情地哼哼唧唧。 云莺:“……” 立在玉阶下看着龙案后眉头紧蹙的赵崇, 云莺没脾气。 “臣妾去和夏江公公说命人请张老太医来。” 赵崇便抬起头, 手指摁一摁额角,厚着脸皮说:“许是昨夜批折子批得太晚, 未能休息好,应无什么大碍。爱妃若无什么事,不如留下陪朕稍微歇一歇。” 云莺听见赵崇松口愿意休息,暗暗长吁一气。 她想, 待睡醒一觉身上仍不舒服,大抵便愿意让太医看诊了,这般倒可以让太医提前过来候着。 “是。”念头转过,云莺福身应下赵崇的话。 抬脚准备折回龙案旁去,赵崇已起身朝她走过来,她便立在玉阶下没动。 赵崇走到云莺面前执起她的手,带着她往侧间去。 却又暂且将她安置在罗汉床上, 赵崇道:“爱妃稍等朕片刻。” 云莺疑问, 不是要休息吗? 便听见赵崇吩咐夏江命人准备热水。 “陛下要沐浴?”云莺问。 赵崇目光落在她脸上, 平静道:“方才身上出得许多汗,有些不舒服。” 云莺想劝,又知劝也无益,毕竟皇帝陛下丝毫不认为自己生病。 略迟疑了下她方才道:“臣妾伺候陛下罢。” 皇帝沐浴时身边不喜欢留宫人伺候,这事她是晓得的。 念着赵崇正生病,怕万一在浴间有个什么闪失,自己难逃责罚,因而主动提出伺候他沐浴。 赵崇心下却宽慰不已。 他终于忍不住抬手摸摸云莺的脑袋:“不用了,爱妃歇着罢。” 不一时,赵崇去浴间沐浴。 云莺坐在侧间罗汉床上等着他,便发现罗汉床榻桌上的话本传奇与新年那会儿的不一样了。 也非全然不一样。 那本《剪灯新话》的第一卷仍在,倒扣在一摞书册子最上面,翻开的一页正是《金凤钗记》那个故事的结尾。 皇帝陛下又重新看过这个故事? 云莺还记得那时候赵崇要她将故事说与他听。 大抵看过的话本传奇多,云莺原本未觉得这个故事特别到值得反复回味。 可见皇帝似乎专门找出来亲自看过,闲来无事,她将书页往回翻,从头不紧不慢再看一遍。 脚步声传入耳中时,云莺正看到故事里妹妹庆娘被托付给崔郎。 重温一遍,依然会想为妹妹庆娘的命运叹气。 她因脚步声而拉回游走的思绪,循声望去,却愣一愣。 是皇帝回来了不假,只…… 赵崇竟然穿着她之前亲手缝制的那一身寝衣。 寝衣根本不合身,穿在身上更显别扭,连带着走路都有些受到限制。 云莺将这身寝衣命人送来勤政殿时,想着只要皇帝发现寝衣不合身便定然不会穿,然而现下……她被赵崇穿着寝衣的模样唬住,倒是忘记去想现下分明仍是青天白日,没有特地穿寝衣小憩的必要。 “陛下……” 瞠目过几息时间的云莺搁下书册子站起身,看着赵崇走近,拧眉道,“这寝衣不太合身。” 赵崇穿着这寝衣很不好受。 从浴间回到侧间的一路上走得都有几分的别扭和艰难。 但他打定主意要让云莺自己亲眼瞧一瞧。 又不仅如此,同样想借这身寝衣,寻得合适的机会,同她说一些话。 “可它是爱妃亲手为朕缝制的。” 赵崇走到云莺面前,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带她往床榻的方向慢慢走去。 云莺紧拧着的眉没有松开。 她本可以假装瞧不出寝衣不合身,也可以假装因赵崇不嫌弃而欢喜,却到底不理解赵崇的行为。 一身寝衣而已,不合身,为何还非要穿? 她从来不知他是会在衣食上这样为难勉强自己的性子。 彼时没有深究过的一个问题在这一刻、在云莺心底被重新翻出来了。 当被赵崇牵着走到床榻旁,云莺轻咬了下唇,她垂眼,看着在床沿坐下来的赵崇,轻声问:“陛下向来晓得臣妾女红不好,为何会要臣妾缝制这身寝衣?” 为何? 赵崇回想当时自己对云莺提出这个要求,实则是想试探她心意,而试探的结果也令人丧气。 这理由却是不能说出口的。 于是,赵崇又想为何偏偏是让云莺缝制寝衣。 脑海闪过的便是波斯犬阿黄新年来勤政殿为他送那串压岁花钱时的模样。 当时阿黄穿着件格外喜庆的红棉褂。 他怀疑那件喜庆的红棉褂乃是云莺亲手为阿黄所缝制。 牵着云莺的手不曾松开,赵崇手掌添了点力气,将云莺拉到自己面前,方把人带入怀中,让她坐在自己腿上。赵崇手臂拥住她,咬了下她的耳尖又哼了哼:“爱妃不是为阿黄做过一身红棉褂?怎得那时候不嫌自己的女红不好?” 云莺:“?” 阿黄一只波斯犬哪知道什么女红好不好? 不,不对,为何要和阿黄计较? 红棉褂…… 云莺努力回想,记起除夕想着图个喜庆,给阿黄也穿上了新衣。 除夕夜她还让阿黄代她来过一趟勤政殿。 早知道那个时候应该帮阿黄将红棉褂提前脱下来才是。 也不会闹成现在这样。 赵崇听见云莺后悔起不该让阿黄穿那身红棉褂来勤政殿见他,牙根发痒。 更要紧的难道不是她给阿黄做却不给他做吗? 难道在她心里,他连阿黄也不如? 这个想法一从脑海蹦出来便叫赵崇收紧手臂,把怀里的人箍得更紧。 “臣妾那时也只是用点碎料子胡乱给阿黄做了件红棉卦,只图应个新年的喜庆。”云莺无奈道,“何况,阿黄也不懂这些,臣妾自不担心它穿得不合身。” 赵崇只觉满心酸涩,把人拢在怀中闷声道:“借口。” 云莺:“……” 但被说是找借口也没办法反驳。 认真计较的确是借口。 的确是借口? 赵崇因云莺内心承认对他的不上心而更觉心酸,不由松开手臂。 云莺也不想继续说这些,当下将话题转移:“陛下将这身寝衣换了罢,否则只怕也休息不好。” 得到的却是赵崇否定回答:“不。” 更有甚者,话音落下,他将坐在他身上的云莺挪到床沿坐下,而后自顾自上得床榻,躺下以后只双眼紧闭。起初想借这身寝衣说的话也失去说出口的兴致。 云莺偏头去看躺下的赵崇。 她觉出他不快,依旧尝试着轻轻喊他一声:“陛下?” 正在生闷气的赵崇自然给不出任何回应。 云莺便这么坐着安静看得他片刻,终是没有上床榻,将帐幔放下以后,轻手轻脚离开侧间。 “夏江公公,劳烦派人去请张老太医前来。” 寻到候在殿外的夏江,云莺对他道。 待夏江应下此事,回到殿内的云莺先去寻自己之前落下的罗帕。 那方罗帕上浸染了许多汗,也不宜搁在龙案上,是以她想将帕子寻回来。 走到龙案附近却不见那方罗帕。 云莺疑惑,心觉皇帝没有道理要收起那么一方帕子,便想着会否不小心被拂到龙案下,当即俯下身去寻。 龙案下一样不见罗帕。 然而云莺的视线被另一样东西吸引。 一只袖炉。 一只铜雕锦地龙纹八宝袖炉。 云莺蹙眉伸出手,触及袖炉,一片暖意,分明是才被人用过的。 她畏寒,如今也已不必用袖炉取暖,不提…… 不提皇帝陛下本便不畏寒。 能出现在龙案下的袖炉,除去被皇帝陛下用过,难道还能是别人用过么? 云莺想起两碗姜枣茶下肚后热汗涔涔的赵崇。 难道与这只袖炉有关? 这是…… 云莺到底曾在后宫摸爬打滚过,各式各样的手段见过,装病这样的伎俩实在是不稀奇。稀奇只在于,这种伎俩现下为皇帝陛下所用,可是皇帝陛下装病做什么? 莫非她之前想岔了? 不是因为皇帝陛下坚决不承认自己生病,太后娘娘才让她来勤政殿侍疾,而是因为是装病? 云莺慢慢收回手来,也不再找那方罗帕。 她微抿唇角,不懂赵崇装病为何要穿上她缝制的寝衣。 “可它是爱妃亲手为朕缝制的。” 是想借机要告诉她哪怕她亲手缝制的寝衣不合身,他也不介意? 但和阿黄计较起有和没有,又变得不快。 云莺有点儿不确定,皇帝陛下难道一直在期待她为他亲手缝制一身寝衣?从新年到现在,也快三个月了。 她能满足他的期待吗? 一身寝衣可以,若是他索求更多呢? 平心而论,这一世她没有怎么逢迎过皇帝欢心,却也得诸多的偏爱。 这份宠爱比起前世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前世经历明明白白告诉她,能给她的自然可以给别人,这后宫注定有新人笑有旧人哭。身为妃嫔,再如何得宠,与皇帝陛下之间有些鸿沟无法逾越,她经历过一次,便不想要再跌进去第二次。 但身为六宫妃嫔,本分便是伺候好皇帝陛下。 这次缝制的寝衣让陛下不快,或许另外寻时间重新做一身为好。 云莺沿着玉阶一步一步往下走。 她朝侧间的方向望去,恰见赵崇从侧间走出来,不合身的寝衣令他走路的姿势有一些别扭。 “陛下怎么……” 本想说赵崇怎么起来了,视线不经意往下落在赵崇脚上,云莺一怔。 赵崇光着脚,没有穿鞋。 ? 73、根源 赵崇眉目森然, 云莺觉出他比之前更为不快。 一怔过后,她记起来该解释:“臣妾是想寻那方帕子的,可惜未寻见。” 赵崇却一言不发大步朝云莺走过来。 当云莺步下玉阶时,赵崇已经走到她的面前, 又将她打横抱起, 如一阵风般带她回到侧间。 莫名的举动叫云莺只顾得上攥紧赵崇的衣襟。 她心口也莫名跟着跳了两下,抬一抬眼, 却只望见赵崇紧绷的下颌。 不一时, 云莺便被赵崇放到床榻上。之前被她放下的帐幔一侧被胡乱拉开,她坐在床沿, 而赵崇站在她面前, 俯下身来, 双手撑在她的身侧,目光灼灼盯着她。 云莺以为赵崇有话, 安静等他开口。 他却在片刻的沉默过后将额头不轻不重抵在她的肩上,也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双目微微发红。 似乎从方才谈及这身寝衣开始,一切又变得反常起来。 云莺觑着赵崇身上她所亲手缝制的寝衣,垂落身侧的左手略动一动, 那只手便被赵崇的手掌轻轻摁住了。 于是,云莺的右手也略动了动。 便如同左手那样,被赵崇的另一只手掌摁住。 “陛下?” 云莺任由他摁住自己两只手,没有挣扎,轻声开口——潜意识里,也不担心他会伤害自己。 本将额头抵在她肩上的赵崇转而将脸埋在她的肩窝处。她感受到他温热呼吸喷洒在她颈间,有些痒, 耳边也听见他低哑的声音里透出难言的委屈。 赵崇道:“不是说好要陪朕休息?” 有多少想说的话, 临到开口的一刻单单憋出这一句不至于惊吓她的话来。 云莺今日可谓被赵崇的话闹得一怔一怔。 因为她没有陪他一起休息, 所以他光着脚下床来寻她? 但无法解释这种反常。 想一想,云莺道:“臣妾以为陛下生气了。” 赵崇听言下意识想要否认,话到嘴边,变成一句:“朕是生气了。”他摁住云莺双手的手掌移开,也不再将脸埋在她肩窝处,稍微站直身子后双手捧住她的脸,眸光微闪,“莺莺对一只波斯犬都比对朕更上心,叫朕如何不气?” 有吗? 云莺眨一眨眼,这个问题她当真没有仔细想过,也没有上心过。 但阿黄毕竟日日陪在她的身边。 过不了多久,阿黄便要在她身边一年了。 “阿黄是陛下赏赐给臣妾的。” 云莺忍不住说,“陛下何苦非要同一只波斯犬计较?” 赵崇却在意着云莺心下那句阿黄日日陪在她身边,回想起来,得了这个读心的本事后,他入后宫的确谈不上频繁。尤其是从前,时常一个月才抽空去见她一次。 她心里一直介怀此事? 倘若介怀,又为何会有那些不在意他的心思?为何见到他,几乎没有异常欢喜的时候? 赵崇心中不解,不解之余记起云莺不愿嫁给不喜欢的人,刹那福灵心至。 会不会是…… 定住心神,赵崇慎重思忖起来。 宫中大选在二月,被选中的小娘子入宫在三月,他记得初次翻云莺的牌子,已经是盛夏…… 自己冷落她那么些时日,许叫她心灰意冷,方才有后来的事情。 再热的心一直被冷落着也是要凉下去的。 虽然心下生出这样的一种猜测,但赵崇怕自作多情,更怕弄错以后会叫两个人变得越发疏远,便想悄悄试探。念头转过只几息时间,赵崇问:“朕计较了吗?” “没有,陛下只是在臣妾面前多提了几句阿黄而已。” 云莺见赵崇脸色好转,也感觉他情绪有所缓和,这才抬手摁住他的手臂,将他的一只手从她脸颊上移开。 “陛下将这身寝衣换下来罢。” 她说,“臣妾会找时间为陛下重新缝制一身寝衣,届时一定合身。” 赵崇心中一喜,双眼发亮,几乎脱口而出:“当真?” 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这样很不矜持。 云莺却跟着嘴角微弯,点点头:“陛下一言九鼎,臣妾也会言而有信。” 赵崇觑向她唇边浅浅的一抹笑,一颗心便控制不住软下去,但努力板一板脸嘴硬:“朕倒不缺这一身寝衣。” “陛下不缺,臣妾却后悔之前没有将这身寝衣缝制得更合身一些。”云莺手指抚上赵崇的衣袖,诚心诚意道,“浪费这么好的料子不说,还叫陛下穿得难受。” 何况皇帝近一年来对她的好也不至于不值当一身寝衣。 她女红不好,怎么都是她占尽便宜。 赵崇再板不起脸。 飞快在云莺的唇上啄了下,他将另一只手也收回来,而后蹲下身去,隔着裙摆握住云莺的小腿。 云莺一惊,脚上的绣鞋与罗袜已被尽数脱下。 她诧异中忙将玉足缩在裙摆下,赵崇只握住她的小腿让她上到床榻上去。 “朕去去便回。” 赵崇一面起身一面说道,随即转身往外走,走路姿势依旧别扭,而云莺看着他的背影,才记起他始终赤着脚。 罢了。 云莺轻叹一口气,倒在床榻上。 她枕着软枕静静躺得片刻,余光隐约似瞥见一抹异样颜色,撑起身子去看,发现软枕下露出一只香囊的一角。对自己所绣之物到底眼熟,尤其是那针脚,云莺望一眼赵崇离开的方向,鬼使神差挪开软枕,又发现并不止一只香囊。 两只香囊无不出自她之手。 而皇帝将她所绣的香囊放在枕下…… 看着枕下的两只香囊,云莺愣怔中心口猛然跳动几下。 捕捉到脚步声,她忙将软枕放回原位重新躺好,顺便拉过锦被盖在身上,便见赵崇回来了。 赵崇换下不合身的寝衣也不再是光着脚。 他很快走到床榻旁,上得床榻后,拉上帐幔,一躺下便将云莺拢在怀中。 云莺一颗心怦怦直跳。 未免被发现异样,她干脆找了个话题,转移赵崇注意力:“陛下最近看过《金凤钗记》了吗?” 是之前夜里难以安寝之时翻找出来看的。 宫人不敢乱翻动他的东西,想必他去沐浴的时候,云莺瞧见了。 “嗯。”赵崇应一声,顿一顿索性道,“朕看这个故事的时候便在想,若这个妹妹庆娘是爱妃的性子,这故事的结局怕是要改写一番。” 云莺问:“陛下为何这样说?” 赵崇却答非所问:“倘若爱妃是庆娘会如她一样心甘情愿嫁给崔郎么?” 不会。 云莺的答案在最初看这个故事时便十分清晰。 可世事难料。 她虽决计不愿嫁给不喜欢的人,但如今相伴的,也只是喜欢过的人。 “臣妾没有姐姐,也不认识什么崔郎。” 云莺轻唔一声,避重就轻。 将她心声听在耳中的赵崇却愣住。 喜欢……过?不是喜欢,不是不喜欢,不是厌与恨,是喜欢过。 这便是根源所在? 赵崇又茫然,云莺喜欢过他?什么时候的事? 他不知她究竟几时开始喜欢他,也不知她几时开始不喜欢他,面对她的心声,独独感到迷茫。难道果真是因他最初的冷落叫她心灰意懒?抑或有别的什么因由? 但茫然之中亦重新燃起两分希冀。 能喜欢他,必是他身上有让她喜欢之处。她既能喜欢过他一次,也未必无望再喜欢他一次? 赵崇想叹气又想失笑。 老天爷端得会捉弄他们两个人,偏生如今才叫他知晓这些事,幸得云莺在他身边,仍有亡羊补牢的可能。 “所以爱妃不会和庆娘一样。” 赵崇轻声说着,随即抛开这个话题,“不说这些了,陪朕睡一会。” 云莺便噤声。 原是陪赵崇休息,可沾着软枕、被他抱在怀里,未几时,昨夜休息得不好的云莺慢慢睡着过去。 赵崇并非当真生病了。 被请来的张老太医最终也未进殿内为他看诊。 云莺陪赵崇用过午膳后回的月漪殿。 回去以后,惦记着要重新为赵崇做寝衣,她让碧梧和碧柳取来料子,按照赵崇的尺寸仔细裁剪,便着手此事。 这么忙碌起来一下午一晃而过。 直到外面天渐渐变黑,云莺才收起这些活计,用过晚膳,消食过后方去沐浴。 从浴间出来,收拾一番便时辰已晚,困意上涌的云莺也躺下休息了。 半梦半醒之中,耳边隐隐约约飘来一阵悠扬的玉笛声。 本该十分悦耳动听的玉笛声在春日的寂寂深夜里变得扰人清梦。 被扰得无法安然入睡,云莺被迫睁开眼。 “哪儿来的玉笛声?” 她坐起身,撩开帐幔的一角蹙眉问。 碧梧快步走到床榻旁,然而对于云莺的这个问题却无法正面回答,只问:“娘娘可要起身出去看一看?”在玉笛声响起不一会儿,碧梧便出去瞧过,但…… 云莺一听碧梧的话立时明白,此时此刻在月漪殿外吹奏玉笛之人,不是碧梧一个宫人能置喙的。 倘若是别宫别殿妃嫔所为,尽可直说,如此,多半便是皇帝了。 夜深不休息却跑来月漪殿外吹玉笛? 云莺深觉头疼,可不得不披衣起身,走到廊下,见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再瞧见立在雨中、手中活脱脱一支玉笛的赵崇,头疼得更厉害。 接过碧梧递来的伞,云莺一手拢着外裳,一手擎着伞走到赵崇的面前。 “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 74、惊喜 白日多窥知云莺几分心思之后, 赵崇变得振作与振奋。 他认真思忖过,深觉该拿出十二分诚心,让云莺再次看到他身上的长处。 如今光靠嘴皮子上几句话定然打动不了云莺。 唯有将她心思重新引回他身上才行。 其实他弹得一手好琴。 奈何今夜下雨,实在不宜做作地在雨中设香案、摆古琴, 只得选了相比之下更便宜行事的玉笛。 云莺走近, 赵崇收起玉笛,继而动作极为流畅握住云莺手中那伞的伞柄, 接过伞擎在他们两个人的头顶。雨水不停敲打着竹骨伞, 叮咚作响,赵崇去看云莺, 微笑问:“爱妃觉得这《阳春曲》如何?” 他会的曲子不少。 但诸如《长相思》、《凤凰于飞》这些太过直白, 故而选择《阳春曲》, 也应和春日节气。 云莺嘴角却禁不住抽了抽。 在春夜雨天吹奏《阳春曲》的闲情逸致,她实在难懂。 而且, 不是在装病么? 怎得又跑到月漪殿外淋雨来了? 面对皇帝,纵然被搅扰休息也只得忍下情绪,云莺同样压下心中疑虑,努力语气平静对赵崇道:“臣妾愚钝, 只知《阳春曲》高雅,不解其意。”又说,“雨夜天冷,陛下还是先进殿内罢。” 赵崇听云莺心下嘀咕他“装病”,暗自一惊。 随即回想起来,或是白日她去寻帕子时瞧见藏在龙案下的袖炉。 思及此,赵崇觑向云莺表情, 再想她心下之言, 似乎对他装病之事不以为意, 更不知他装病与她有关,便说不上来是失落还是庆幸。反应过来她也未见欢喜,显见不喜他的笛声也不为他此举感到欢心愉悦,内心顿时只剩下失落。 不过这种失落情绪没有持续得太久。 万事开头难,赵崇心道,若一曲笛声可轻易打动她,他们何以至于这般? 总是要慢慢来的。 “春日由来最喜绿树红花、春风拂面,今夜虽下着雨,但听一曲《阳春曲》也不失趣味。” 飞快自我开解过的赵崇一面解释,一面撑伞同云莺朝廊下走去。 “爱妃是已睡下了?” 将伞和玉笛递给宫人以后,赵崇牵着云莺入得殿内,终于注意到了别的。 云莺发鬓微乱,只简单用玉簪挽着,身上也穿着寝衣。 这幅模样,不像尚未休息。 “臣妾习惯早睡。”云莺回答他说。 赵崇暗自叹气,明白过来自己弄巧成拙,这会儿扰了她休息,难道还能指望她心情愉悦吗? 他牵着云莺往里间去,沉默数息道:“原不该这个时辰做这样的事,只一直忙到这个时辰才得闲,本想给爱妃一个惊喜。若早知爱妃已经睡下,当改日再说。” 也非批阅奏折到这个时辰。 只是忙完正事,又要为过来月漪殿做些准备。 要将自己洗刷干净,要精心打扮—— 他记得云莺对他的皮相很满意,如此自当利用好这一点才不算浪费。 除此之外,他想着夜里不用担心会招来其他的人打扰。 若在白日不定要变成何种状况。 云莺听见赵崇的话,不由得多看他一眼。 这是在同她解释? 将要入睡偏被吵醒换做谁都难免不快,但是那样的情绪对她而言,来得迅速,去得也迅速。 比起这个,她更不理解为何要做这样的事情。 不理解归不理解,也不过如此,却未想赵崇会解释自己的行为。 他本不必对她做任何解释。 “臣妾现在也挺惊喜的。”云莺笑一笑,步入里间后,伸手接过碧梧递来的巾帕,便为赵崇擦去脸上的湿意,又为他擦拭有些被雨水打湿的鬓发。 赵崇见她眉眼带笑,笑容比之前多几分情真意切,也跟着弯一弯唇。 “爱妃歇着,朕自己来。”他从云莺手中将巾帕取过来又让云莺在床沿坐下,这才自己去梳洗。 既知晓云莺本已睡下却被吵醒,赵崇梳洗过后便同云莺休息了。 也将美人在怀勾起的其他念头悉数忍下。 云莺以为被吵醒过一次,今天夜里恐怕会难以入睡,毕竟从前如若被吵醒常有过分清醒以致无法安眠的情况。 这一次倒意外的不一会便在赵崇怀里睡着了,且一觉睡得安稳。 直至翌日被夏江恭请皇帝起身的动静闹醒。 云莺睁开眼,发现自己仍如昨夜那样被赵崇抱在怀里。 而赵崇这会儿竟尚未醒来。 皇帝向来醒得比她早,此前甚至有过他离开月漪殿时她浑然不知的情况,须得被夏江恭请起身去上早朝可谓两世罕见。云莺心念稍一转动便主动离开赵崇的怀抱,撑起半边身子,一双眸子看着他低声开口:“陛下,该起身了。” 只连唤许多声也不见赵崇醒来。 云莺皱眉,伸手攥住他的胳膊要继续喊,赵崇终于慢慢睁开眼。 “陛下醒了。” 云莺暗暗松一口气,一句话是对赵崇说也是对此刻候在帐幔外的夏江说。 夏江当即道:“陛下,差两刻便是卯时了。” 云莺便看着赵崇立刻变得清醒,看他掀开锦被坐起身。 不一时,宫人送热水进来。 云莺随赵崇起身,服侍他洗漱梳洗、帮他穿衣,但期间听他嗓音哑暗,面上如昨日在勤政殿所见一抹异样红晕,不禁怀疑:“陛下可觉得身上哪里不适?” 赵崇哑着嗓子一脸淡定说:“没有,爱妃不必挂心。” 又握住云莺的手,“朕先去上朝,不用送了,时辰尚早,你再睡一会。” 话音落下,不待云莺开口,赵崇已松开她的手大步往外面走去。 只是赵崇方才一握,肌肤相触,她发现皇帝手掌过分温热乃至有些烫人,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 昨夜淋过雨,指不定受了凉,风寒入体,以致于生病。 可皇帝已经去上早朝。 云莺皱眉目送御辇离开月漪殿,回到殿内,仔细想一想,皇帝身边自有夏江伺候着,且皇帝又不是小孩子,自己身上是否不适,哪怕嘴上不说,心里总归是明白的。方才否认或是不想耽误上早朝,下朝以后便可以去请御医看诊。 思忖过一番后,云莺吩咐碧梧去给夏江递个消息、提醒一声才重新躺下。 无奈辗转许久也寻不见困意,唯有起身。 用罢早膳,云莺继续缝制要为赵崇新做那一身的寝衣。 碧梧晚些回来道已经将话带给夏江,她放下心,没有继续惦记赵崇可能当真生病了这件事。 赵崇自被云莺喊醒便发现自己头昏脑胀。 坐起身的那一下眼前也有一瞬恍惚,可不能不去上早朝,只得忍耐。 下朝后回到勤政殿,赵崇便躺下了。 他身体强健,极少生病,昨夜淋了点雨亦未放在心上,不想一觉醒来竟当真染上风寒。 夏江跟在赵崇身后从月漪殿出来时便发现皇帝陛下走路脚步虚浮,上了心,得云莺派碧梧捎去的话,更马上命人提前请御医到勤政殿。赵崇一回来,候在勤政殿的御医即刻为他看诊开药方,一碗煎好的汤药灌下去不多时,赵崇已然昏昏沉沉睡着过去。 “你去一趟月漪殿给淑昭容带两句话。”赵崇睡下后,夏江从殿内出来将个机敏的小太监喊到跟前,“便告诉淑昭容,陛下确实病了,多亏淑昭容留心。” 小太监应声而去。 在月漪殿的云莺也得知赵崇生病的消息。 夏江会派小太监过来递话,想必已经让御医看过诊,没有什么大碍。 云莺愈发宽心,仍旧埋头缝制寝衣。 勤政殿内。 赵崇睡醒一觉发现床榻旁有一道身影,心念微动:“莺莺……” “陛下是病糊涂了?”周太后听见皇帝低哑的声音,又气又好笑,转过脸正好瞧见赵崇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 “昨日陛下含含糊糊往哀家那递消息说是生病,哀家让徐嬷嬷去请淑昭容来侍疾,怎得过得一日,瞧着像比昨日病得更严重?”周太后伸手试了试赵崇额头,眉头紧拧,“陛下安心歇上两日罢。” 赵崇哑声道:“昨日下雨天冷,是朕自己太过疏忽。” “今日怎么不让淑昭容来侍疾?”周太后问。 “是朕不让她来的。”赵崇为云莺辩解,顿一顿,又慢慢开口,“只是风寒,朕身边也不缺人伺候,母后无须挂怀。倒是母后不宜久留,免得被朕过了病气。” 周太后却知所谓的“不让她来”无非没有派人去月漪殿递消息罢了。 明明盼着望着,偏偏惯会逞强。 “灶上正在煎药,待到陛下将药喝了,哀家再回去。” 不想强行插手赵崇和云莺之间有关感情的事,周太后掩下心思。 周太后守着赵崇用过素粥又用过汤药,待赵崇再次睡下,交待夏江等人小心伺候着方回永寿宫。 赵崇一觉没有睡得太久,小半个时辰便醒来。 醒来发现床榻旁依然有一道身影,他拧眉,伸手去撩帐幔:“母后怎么……”说话间目光落在床榻旁的人身上,一句话尚未说罢,先怔一怔。 听见赵崇的声音,云莺停下缝制寝衣的动作,抬起头来:“陛下。” 她轻声说,“太后娘娘先回去了。” 哪怕听见云莺在对自己说话,赵崇仍不敢信。 手掌覆上她的手背将她的手握住,掌中的温软触感令他确认她当真来了。 “莺莺……” 赵崇视线落在云莺面上舍不得移开,握住她的手也舍不得松开,哑声问,“爱妃怎么在这里?” 云莺垂下眼,是啊,她怎么在这里?因为想起昨天夜里的玉笛声,想到多半是淋雨,兼之白日穿她缝制的那身寝衣、赤脚下地以致于当真生病,所以来了。 “臣妾不请自来。” 云莺抬眼去看赵崇,迎上他的视线,弯唇问,“陛下可要降臣妾的罪?” ? 75、遂愿 赵崇被云莺的笑勾得心中溢满欢喜。 他也弯一弯唇道:“朕倒是还没有病糊涂, 不至于赏罚不分。” 云莺笑:“那臣妾便安心了。” 说着从赵崇掌下抽回手,她拿掌心贴上他的额头,去试他额头温度。 赵崇看着云莺脸上认真的神情,连带身上的难受也似淡下去, 又觉得这一场病不全是折磨。 片刻, 云莺收回手说:“似乎不那么烫了。” 只动作之间,本拢在身前那身缝制到一半的寝衣滑落。 她有所觉察便连忙伸手将其摁住。 又随着云莺的动作, 赵崇视线终于从她脸上移开, 落在她怀里的寝衣上。赵崇一顿,云莺本也无心隐瞒, 见状直接道:“答应要为陛下重新缝制一身寝衣, 见陛下睡着, 索性偷闲缝上两针。” 赵崇便知云莺这一次诚心想为他做这事。 他虽欢喜,但记起她不善女红, 见床榻附近光线也不够明亮,连忙拉过她的手,细细去看。 果然觑见她手指上因失手留下的几点细细小小的红痕。 心疼的情绪代替欢喜,赵崇更后悔自己前两日拿那身寝衣的事情作筏子。 “别做了。” 赵崇抬眸望向云莺, “朕也不缺一身寝衣。” 身为皇帝,自当一言九鼎,可云莺之前已经做过寝衣给他,此时让她别做,也算不得食言而肥。如今晓得她心中所想便已很足够,她今日能来勤政殿,可见对他并非半分在意也无。他做过的许多事, 她是看在眼里, 记在心里的。 云莺将赵崇眼中的心疼看得分明。 她不客气点点头:“好, 既然陛下这样说,那臣妾便不做了。” 赵崇瞠目,不想云莺会答应得如此爽快。 纵然自己绝非假模假样客套,可未免……昨日不是才说过会言而有信吗? 云莺看皇帝瞬间傻眼,只是淡淡一笑:“臣妾和陛下说笑的。” “料子选好了,也已经开始缝制,如若此时放弃,无异又白白浪费一回,那便是臣妾的罪过。” 赵崇不由脸上烧起来。 他那般反应,即使辩解是当真心疼她也显得毫无诚意。 默一默,赵崇声音低了点,唯有坦诚说:“朕想要爱妃为朕亲手缝制的寝衣,也心疼爱妃为此劳苦,不想看爱妃因此而受伤。”话说罢,他小心翼翼问,“爱妃可会觉得朕这个样子太虚伪?” “不会。”云莺摇一摇头。 能从皇帝口中听见这些话才是破天荒头一回。 她又一次从赵崇掌中抽回手,并反握住赵崇的手腕,将他的手臂塞回锦被下:“陛下若心疼臣妾,待臣妾将寝衣做好,陛下好好穿便也不算辜负臣妾的劳苦。” 赵崇眼巴巴看云莺:“朕届时定然好好穿,日日穿。” 日日穿? 正替他掖着被角的云莺怀疑他得寸进尺。 倘若要日日穿,总归不可能只为他做一身寝衣,须得多几身才有得换洗。 这是想趁机暗示她多做几身寝衣? 赵崇便发现自己把话说得太满,反而叫云莺生出误会,赧然中,面上的滚烫一时间蔓延到耳根。他轻咳一声,改口:“日日穿难免容易穿坏,朕舍不得,当仔细保管,留着逢年过节穿一穿才是。” 云莺失笑:“臣妾的女红实在当不得陛下这样宝贝。” 赵崇简直想凑过去抱一抱、亲一亲她,可碍着生病,怕过了病气,不能同她亲密,只得乖乖躺着信誓旦旦说:“当得,在朕眼里,很当得。” 云莺笑一笑:“陛下饿不饿?” “夏江公公先前告诉臣妾说灶上温着素粥,臣妾让人去送些进来?” 思及云莺多半会一勺一勺喂他喝粥,根本抵挡不了这种诱惑的赵崇当即颔首,故作正经:“叫爱妃一说,确实感觉腹中空空。”云莺便将未缝制完毕的那身寝衣放在一旁小几上,自顾自起身,离开侧间去吩咐宫人送些素粥进来。 赵崇看着云莺的背影消失在侧间。 待到收回视线,又自然而然望向被云莺搁在小几上的那身寝衣。 趁着云莺这会儿不在,他伸手去摸一摸,只觉得料子摸起来比上次那身寝衣还要柔软舒适。 收回手,赵崇满足得嘴角翘起。 一时余光瞥见旁边的针线,定睛细看,不觉心念微动。 他想起那一盏波斯犬花灯。 彼时云莺说过,她在一旁帮忙,出了力便有份,算是他们合力所做。 若此番他也帮忙缝制几针,是不是也算他们合力所做? 念头冒出来,赵崇偷偷朝云莺离开的方向看一眼,而后坐起身。 他飞快将小几上的寝衣、针线取来搁在身前。 虽然从不曾做过这样的事情,但他幼时也曾不止一次见过自己母后缝制香囊、衣物,无外乎是穿针走线,不求针脚精致漂亮,想来不难。赵崇打定主意,捧起寝衣,手指捏住绣花针,准备趁着云莺回来以前,不声不响缝上几针。 于是他便第一次深刻体会到自己也有笨手笨脚的时候。 细细的绣花针在他手中根本不听使唤,预想中迅速缝好两针将东西放回原位变成一种奢求。 “陛下是在做什么?” 云莺的声音传来,赵崇手一抖,尖细的绣花针立时刺入他指腹皮肉。 心虚放下针线,他惊慌中抬头去看,见云莺朝着床榻走过来,显然将方才他和针线、寝衣奋斗的一幕看在眼里,明白哪怕想要遮掩也已经藏不住。 待云莺走近,赵崇一张脸面皮涨红。 感觉她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搭在锦被上的手动了动,勉强忍下欲盖弥彰将手藏起来的冲动。 “陛下受伤了?” 走近的云莺看见赵崇手指上涌出的血珠。 “不碍事……”瞥一眼手指后,赵崇正想将手藏起来,手掌却先一步被云莺的手握住。在他反应不及时,她俯下身,拿帕子帮他擦去指腹的血珠。 手掌传来的温软触感与近在咫尺的娇艳面庞让赵崇一颗心胡乱跳了几下。 便听见云莺说:“陛下想学女红,臣妾可以教陛下。” 赵崇:“……朕只是有些好奇。” 他试图辩解,话出口后,又抿唇嘴角,沉默过几息时间,别开眼道,“想起上元节前做花灯,爱妃说,我们一个画龙一个点睛,也算是两个人一起出力。” 云莺从外面进来时,看见赵崇不知为何似乎在折腾绣花针和那身寝衣,她实在不解和无言。 慢慢走近看见他心虚慌乱的样子,反而好笑。 现下听他说“一起出力”,云莺微讶,再看一看他涨红的脸,忍不住笑。 在床沿坐下,云莺沉吟中道:“好呀。” 赵崇讶然,重新看着云莺。 云莺迎上他的目光,嘴角微翘:“但是陛下要先将养好身体。” 被弄乱的寝衣和针线整理好的时候,宫人送素粥进来。 云莺便喂坐起身的赵崇喝粥,如同他期待的那样,一勺一勺慢吞吞喂他。 而赵崇的这场风寒,过得三两日便几乎痊愈。 那身寝衣也已经缝制妥当,收尾的那几针,是云莺手把手教着赵崇一起缝制的,遂了他的心愿。 赵崇自然舍不得穿。 他没有应云莺的提议去试一试寝衣是否合身,只是含笑揽她入怀,低下头去吻一吻她的唇。 “钦天监已经卜定后日为吉亥之日,朕要去先农坛祭祀亲耕。” “爱妃便与朕同去可好?” 云莺看向赵崇道:“这般场合,臣妾是否不宜同往。” 她晓得皇帝去先农坛祭祀亲耕会有百官同行,且那日百官也是要耕种的。 “难得有个出宫的机会。” 赵崇和云莺咬耳朵,“爱妃若愿同去,朕可以陪你去别处逛一逛。” ? 76、旧事 本朝重视农作, 每年的耕耤礼十分重要。 皇帝也会于吉亥之日前往先农坛进行祭祀以劝农勤耕。 帝王仪仗队伍在天将亮未亮之际已从宫中出发,前往先农坛行祭礼。 娄昭仪站在阁楼顶层,看着远处蜿蜒的队伍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眸光随即一点一点沉下去。 这一次耕耤礼, 陛下让云莺随行。 如是举动, 很难不叫人多想,寻常情况下耕耤礼哪里是会让妃嫔随行的? 往前先帝尚在时, 仍是皇后娘娘的太后娘娘也少有随行的时候。 陛下对云莺的看重已然到得无以复加的地步。 今时今日, 眼见想要云莺失宠十分艰难。 便唯有让后宫妃嫔分去她的圣宠这一条路或容易一些。 云莺上元节才小产过。 她询问过太医,这般情况不仔细将养个一年半载是不能有孕的。 倘若这期间云莺身体恢复得不好, 更难有孕。 陛下再怎么有心独宠云莺, 也不得不为子嗣着想……而她们, 可以趁着这一次的事情,添柴让火烧得旺一些。 如今陛下连耕耤礼也让云莺随行。 太后娘娘没有不满么?归根结底雨露均沾才是皇帝陛下的本分。 “娘娘, 这儿风大,不如回去罢。” 娄昭仪安静吹得许久的冷风,她的大宫女不由低声劝。 抬眸遥望天边晨光熹微,娄昭仪抿一抿唇, 淡淡道:“走吧。” 她转过身,离开阁楼后没有回毓秀宫,而是去往碧霄宫,找良妃蒋繁秋。 “太后娘娘,良妃与娄昭仪特地带妃嫔们来请安了,现下正候在殿外等着娘娘召见。”徐嬷嬷走到正拿着金剪子在修剪一盆山茶花的周太后身侧,轻声道。 周太后听言没有停下动作, 依然在修剪花枝。 将歪斜的枝叶剪去, 她才收起剪子, 递给徐嬷嬷说:“早晚是会来的,让她们都进来吧。” 徐嬷嬷接过剪子,轻叹一口气应一声“是”。 周太后反倒笑看她一眼:“又何必叹气?该来的总是会来,何况这事论起来陛下确实有责任。” 徐嬷嬷也不好接这话。 将剪子收起来后,她便去殿外将一众妃嫔们迎入正殿。 顾蓁蓁本是无意与良妃、娄昭仪来永寿宫的。 但打听知沈婕妤、孙宝林不在其中,为了探听良妃与娄昭仪想要做什么,她便跟着过来了。 跟随众人入得永寿宫的正殿,顾蓁蓁也一并向周太后行礼请安。入座后,她一面慢慢喝茶,一面竖起耳朵一字不落认真听良妃、娄昭仪同太后娘娘之间的谈话。 起初是一些寒暄客套之言。 半晌,顾蓁蓁眼瞧着娄昭仪离座与周太后深福,语声哀戚:“请太后娘娘为臣妾们做主。” 她忙去看周太后。 只见周太后目光平静看着娄昭仪,温声道:“有什么话,慢慢说。” 另一边。 云莺和赵崇在去往先农坛的马车上。 先农坛距离皇宫有些距离,兼之有百官随行,队伍行进的速度快不起来。 赵崇让云莺枕着自己的大腿在马车里躺下来。 “再睡上一会。” 他嘴角微翘,手掌覆上云莺的眼睛。 今日起身的时辰与赵崇宿在月漪殿、要早起服侍他的时辰也差不离。 不过云莺习惯晨早睡个回笼觉,便习惯性般感到困倦。 她闭着眼,从善如流稍微动一动调整个更舒服的姿势,便在马车轻微的颠簸里,枕在赵崇的腿上,安心休息。是以,当赵崇收回手来,多看云莺几眼发现她当真睡着了,唇边的笑愈深,又小心从暗格里取出一张薄毯盖在云莺身上,免得她不小心着凉。 马车里到底不如在床榻上睡得舒服,云莺一觉也没有睡得太久。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入眼先是赵崇衣裳上的龙纹绣样,继而感觉到赵崇搭在她身上拢住她的手。 意识逐渐清醒,云莺回想起来自己在马车上,她略抬一抬眼,又望见赵崇正专注在看奏折。 哪怕在这种时候他也会抓紧时间忙正事。 云莺目光落在赵崇的下颌。 以她现下这般看过去,其实看不见皇帝脸上表情,却无碍感受他的认真。 看着这样的赵崇,云莺忽而记起些称得上久远的事情。 是在她十四岁那年第一次见到皇帝的事。 念头闪过,几息时间,云莺强行掐断脑海骤然浮现的那一点回忆,目光也从赵崇身上移开。 捕捉到她心声的赵崇微微一怔。 她十四岁那年…… 那一年他十七岁,也是在那一年他初登大宝。 他们那个时候见过面? 赵崇却回想不起来他们几时见过面、有过怎样的交集。 想问,可贸贸然发问太过莽撞。 唯有先将疑虑放在心里,待寻得更合适的机会,再把话问出口。 “可是睡得不舒服?” 收敛起思绪的赵崇低头望向云莺,轻声问道。 云莺闻言才重新去看赵崇,对上他一双眸子,她坐起身道:“多谢陛下关心,臣妾睡得还好。”起身时,身上的薄毯滑落下去,她伸手将薄毯拢住,顿一顿,又说,“也多谢陛下帮臣妾盖毯子。” 赵崇放下手中的奏折,将云莺连带薄毯拢在自己怀里:“不多睡一会?” 云莺摇摇头,赵崇便松开她,转而执壶为她倒一杯茶。 于是,云莺靠着马车车壁,慢慢喝起茶醒神,赵崇继续看奏折。 马车里很安静,安静中渐渐生出几分带着温馨的静谧,和赵崇的独处,云莺并不会觉得不自在。 一杯茶喝罢。 云莺搁下茶杯又将薄毯仔细叠好,没有打扰赵崇,自己寻摸着放回暗格。 赵崇眼角余光却一直在看她。 发现她在找放薄毯的地方,赵崇弯着唇,视线没有从奏折移开:“手边的那个暗格便是,旁边有个小机关。” 云莺看一眼赵崇,侧过身子伸手摸索到他提及的机关。 略用力摁下去,暗格被打开,薄毯也放进去。 做完这件事的云莺再看一眼赵崇,一声不吭中继续研究其他的暗格。 她在暗格里发现几本话本,也发现了装着零嘴的攒盒。 攒盒里有松子糖。 掂了一颗塞入口中后,见赵崇偏头朝她看过来,她又大方地掂一颗松子糖送到赵崇的嘴边。 两个人便一起吃着糖。 最后在松子糖的香甜里抵达先农坛。 先农坛北圆南方,拢共有内外两道坛墙。 马车穿过外坛墙后一路往里去,云莺掀开帘子往外看一看,望见的是大片宽阔的树林草地。 复过得一刻钟,马车停在先农坛的庆成宫外。 云莺和赵崇先后下得马车,在庆成宫为一会儿的祭礼稍做准备,随行的官员、宫人也立刻开始忙碌起来。 这样严肃的场合、严肃的事情。 往前在宫中如何懒散懈怠的云莺也知其不可怠慢,将分内之事做得妥当。 而迟一些,赵崇率领百官进入内坛墙在先农神坛进行祭拜,行初献礼,礼成后前往具服殿更换行亲耕礼需要穿的衣物。待从具服殿出来,他在户部尚书与顺天府尹的跪请之下在观耕台前的亲耕田中掌耒三推,便算礼毕,之后则是百官也陆续进行耕作。 赵崇在观耕台上观看不远处大臣们耕作。 云莺站在他身后侧,看得一会儿大臣们耕作后,又去看他背影,便记起他曾说过今日可以陪她去别处逛一逛。 彼时话说得含糊暧昧也未曾提及“别处”究竟是何处。 但估摸……他心里应有想法,而不会听由她随意指一个地方便带着她去? 一声一声嘀咕叫赵崇嘴角扬起。 直到午后,大臣们耕种结束,一行人重又回到庆成宫行庆贺礼。 所谓庆贺礼亦即在庆成宫正殿内设下宴席,犒劳百官。 云莺坐在赵崇身侧,安安静静适时为他添酒布菜,做好一个妃嫔的本分。 然而酒过三巡,赵崇已借口酒醉不适,命大臣们继续享用宴席,又让云莺扶他去偏殿休息。口称醉酒之人被扶进偏殿后很快再无醉酒的迹象,原本扶着他的云莺也被他握住手,赵崇眼底蕴着笑意说:“我们换一身衣裳再出去。” 云莺问:“陛下要不要先喝碗醒酒汤?” “朕没有醉。”赵崇笑一笑,话说罢觉得这话听来欲盖弥彰便改口,“喝一碗也不打紧。” 醒酒汤是提前备着的。 赵崇用过宫人送来的醒酒汤又梳洗一番,淡了身上的酒气,再换上便服。 云莺也换上赵崇为她提前准备好的银红春衫,卸下华贵的首饰,只戴着一支赤金双蝶恋花步摇。她从屏风后走出来,赵崇两步上前,帮她将银红面纱戴好。 “陛下要带臣妾去哪儿?” 直到此时,想着左右要出发了,云莺才问上赵崇一句。 赵崇却依旧卖着关子:“去了便知道。” 他们从偏殿出来,宫人提前备下一匹枣红大马——只有一匹马,云莺以为,这实在司马昭之心。 “我们要在天黑之前回宫,爱妃久不骑马,还是与朕共乘一骑来得方便,免得耽误时辰。”赵崇牵着云莺的手走向枣红大马,扶她在马背上坐稳以后,自己才翻身上马。不多时,他们策马离开先农坛。 晴朗春日午后的风儿温煦拂过面庞。 风中送来淡淡花香,周遭景色在他们的身侧不断后退。 云莺乖巧坐在赵崇的身前,感受着暖春的惬意,看他们一路往西,直至眼前出现一片村落。 枣红大马奔向那片村落,最后在村口停下来。 村口几株桃花开得正灿烂。 赵崇翻身下马,伸手去扶云莺从马背上下来,方才将马栓在桃树下。 带着面纱的云莺四下打量起这个村落,试图发现一点特殊之处,以猜测赵崇专程带她来这个地方的原因。当赵崇走回她身边时,她尚未想出个所以然,只是隐隐直觉,会不会与今日的耕耤礼有关。 当赵崇敲开一家农户的院门,那一户主人家欢欢喜喜将他们迎进门,云莺便觉得自己没有猜错。 这户人家的娘子称呼赵崇为“周公子”,显见不知他真实身份。 农户家房屋朴素。 院墙是围的素土矮墙,正屋好歹覆上瓦片,两侧的房屋却是茅草屋。 而这般条件在寻常农户当中也不算差了。 这家农户主人是杨大,来给他们开门的是杨大的妻子。 一对夫妻皆已过不惑之年,鬓边青丝染上霜白,无从保养的面庞流露一种饱经风霜的沧桑。 李大娘把赵崇和云莺让进院子里后,一面迎他们去堂屋里坐一面含笑悄悄打量几眼云莺:“头一回见周公子的夫人,真真漂亮得像天上的仙女似的。”又招呼杨大,“老头子,快看谁来了。” 云莺没有少听过旁人夸她。 可此时叫李大娘一夸,大抵对方太过真诚,她莫名生出些臊得慌的感觉。 悄悄觑向赵崇,见他眉眼几分自得,有若得意被夸“夫人”漂亮,云莺不由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若叫李大娘晓得此人后宫之中可称为“夫人”的小娘子不知凡几,怕是要瞠目结舌,想夸也无从夸起了。 “头一回。” 赵崇也悄悄凑向云莺,压低声音,“除了夫人以外,从未带旁人来过。” 他有意将“夫人”二字咬得很重。 云莺斜睨他一眼,见他颇有涎皮涎脸的样子,所有的话便化作扑哧一笑,只同他拉开两步距离。 赵崇并不为此感到失落,反而因云莺的笑靥嘴角扬起。 进到堂屋,杨大也放下手里的事赶过来招呼他们,李大娘将干净的粗瓷碗又洗过一遍,特地泡了壶茶来。 除去茶水还端来几样自家做的小点。 李大娘始终笑容满面,热情对赵崇和云莺说:“家里只有粗茶淡饭,不要客气,随便吃。我这便去生火做饭,公子和夫人今日务必留下一起吃。” 杨大叮嘱李大娘杀只鸡来炖汤。 李大娘连声应下,赵崇连忙道:“还有事,略坐坐便得走,不必麻烦。” 如此再三劝说推辞一番,李大娘才坐下来同他们三人一道喝茶。 少顷,赵崇同他们闲话家常,问起杨大和李大娘往年的收成、今年的打算,以及平日里的生活。 云莺在旁边插不上嘴也没有插嘴的想法。 赵崇同杨大、李大娘分明是旧相识,也看得出来,他们对赵崇颇有信任。 这些话倒是印证她之前的猜测。 来这里见杨大和李大娘,确实与耕种有关系。 看着眉眼平和,认真听杨大和李大娘说起自家生活的赵崇,云莺神思游荡,仿佛穿过旧日年岁,回到在边关小城初见赵崇时的场景。那时她亲眼看见他从马背上下来,将一名受惊跌倒的老妇搀扶起来,并耐心询问对方可有受伤。 想起这些,云莺愈觉无奈。 好端端的偏今日几次三番记起这些旧事。 赵崇在同杨大、李大娘交谈时,觉察得到云莺在看他,也听得到她心声。 却只晓得她记起旧事,不知旧时情境,于是这些心声将他之前压下去的疑虑与好奇轻易勾起来,且愈演愈烈。 他便不想等待那个不知几时到来的合适时机。 从前那么长的时日,她在他面前从未记起过那些事,今日却记起不止一次,可见今日便是那个“时机”。 打定主意,同杨大和李大娘喝过两碗粗茶,赵崇带着云莺辞别他们。 却没有着急带她回先农坛或回宫。 “杨大和李大娘曾育有一女。”从农户家出来,赵崇没带云莺骑马沿着河堤慢慢走,终于主动说起一些事,“十六岁时,朕随父皇前来先农坛祭祀,彼时不过好奇想到农户家看看,赶巧在半道上遇上他们夫妇二人。朕记得当时杨大背着他们的女儿,李大娘跟在旁边,他们要带女儿去求医。” 方才在杨大和李大娘家中却未见他们的女儿。 虽也可能是出嫁了,但听赵崇说起,云莺心里有些不好的感觉。 便听赵崇道:“那个小娘子才七八岁年纪,病得趴在杨大背上意识不清,朕便送他们去医馆。后来那个小娘子在医馆里,在朕的面前去世了。朕看着他们因失去女儿伤心欲绝,却无能为力。” 云莺想到那样的场景也是眸光黯淡。 她手掌不禁攀上赵崇的手臂,转过脸抬眼去看他:“所以陛下年年在耕耤礼这日来探望他们?” 赵崇手臂揽住云莺,让她后背贴得离自己更近一些,也拿下巴轻轻蹭一蹭她的发顶:“大燕有百姓万万,如他们夫妇的寻常百姓不知凡几,朕也只望自己能尽力而为。这些事朕未同母后提起过,不知为何今日却想要带你前来。” 云莺垂下眼,沉默中道:“陛下勤劳国事,一直都做得很好。” 无论是从前、现下,抑或将来,都很好。 赵崇听见云莺口中、心里皆在夸赞他,却得意不起来。 她真心实意认为他很好,可如今已不喜欢他……令她失望的是什么? “真的吗?” 赵崇忍下叹气的冲动,小声道,“莺莺,朕也自知不是完人,若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也望能有人指出。” “前朝之事是如此,后宫之事亦如此。” “莺莺可明白?” 云莺眉头微拧,后宫之事,若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希望她指出? 这倒的确有做得“不好”的地方。 “陛下该雨露均沾。” 云莺平静开口,语气无波无澜对赵崇说。 赵崇愣怔,不想会在云莺口中听见这样一句话,尤其是她语气如此的平静。他知她如今不在意他,但这样全无纠结全无犹豫将他往旁人那里推……他声音沉了沉,问:“倘若朕不想呢?” “陛下怎可说出如此任性之言?” 云莺淡淡一笑,“何况,陛下膝下无子,是该雨露均沾,以绵延子嗣。” 赵崇又问:“莺莺为何这样想要将朕往旁人那里推?” 旁人? 云莺扯了下嘴角:“陛下说笑了,她们不是旁人,是陛下的爱妃们,她们也都是为了服侍陛下才会进宫的。” 赵崇隐隐感觉触及云莺的心思,又未立刻完全看明白。 “朕……”他想说什么,偏偏不知从何说起。 那些人不是旁人,是他后宫的妃嫔。 那些人,是……在她眼里理所当然会服侍他也应该服侍他的人。 赵崇默一默,声音低了点:“若朕不要呢?” “陛下不要什么?”话问出口,云莺轻抿唇角,反应过来,只当笑话听。 这样的事哪有什么要不要,今日不要,明日便可以要。 更不提,那也可谓是一份责任。 “陛下若不要,将那样多小娘子置于何地?”云莺不轻不重问。 她望向远处花开正盛云雾般的梨树,“臣妾的身子,说不得轻易无法有孕,要辜负陛下期望。” 字字句句落在赵崇心上,叫他苦涩翻涌,也在苦涩中窥得一丝云莺心思的缝隙。他感觉到云莺不信他的话,在谈及后宫妃嫔时,她言语之间的冷静甚至透出冷漠,只因,在她眼中、在她心里,他往后势必会去宠幸后宫其他妃嫔。 而他也无法以言语说服她改变这种想法。 扪心自问,若非拥有读心之术,大抵他根本不会去多想这些事。 身为帝王由来后宫有佳丽三千。 这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如吃饭喝水,连朝臣也会奏请选秀要他往后宫添人,劝他为子嗣着想。 尽管生出过遣散后宫的心思,赵崇也对云莺说不出口。 在事情没有做成之前,对于她而言无非一句空话,是一句不可信的空话。 再则…… 他那时考虑起遣散后宫是想着不该让她们在宫中白白虚度,要说单纯为了云莺便太过虚伪。 赵崇想着这些,一颗心又在悄然中变得安定。 起码,今日窥知云莺的心思,他也该重新认真考虑这些事情,要想得明明白白,才能给出她内心期望的答案。 “莺莺不要说些丧气话。” 赵崇手臂搂一搂云莺,低头吻一吻她的耳朵,宽慰她,“我们日后再一起多努努力,多试试。” 云莺但笑不语。 赵崇想着她之前那些心声,认真去回想他十七岁那一年他们遇见的可能。 那一年,蛮夷犯大燕边境。 他曾带兵去边关支援,到边关未出三日,接父皇病重的密信,又在匆忙奔波之中赶回京城。 赵崇回想起来,云将军在那一年又立下战功。 云莺那个时候莫非也是在边关? 他当初来去匆忙,更顾不上这些事,后来在大选中看见云莺的牌子,却记起来云将军,便将她的牌子留下了。赵崇越想越收紧手臂,将云莺箍在自己的身前,凭着残存理智,才没有立时追问。 云莺被他勒得不舒服,只得覆上赵崇的手臂,低声提醒:“陛下?” 赵崇回神,当即松一松手。 “朕在遇到杨大和李大娘的第二年,边关有蛮夷来犯,父皇也驾鹤西去,那一年回想起来,当真多事之秋。”低声对云莺说起这些,赵崇才道,“仔细回想,那时云将军应驻守边关,率军与蛮夷对抗,莺莺那年是否也在边关?” 云莺却不想赵崇会说起这些旧事。 不过,听他问起来,她点点头:“是。” 赵崇确认过这件事情后,更觉得自己推断无误,面上尽量语气轻松。 “若那时同莺莺见过面便好了,可惜来去匆匆忙忙。” 见过的。 云莺在心里回答,口中道:“那年臣妾才十四岁,尚未及笄。” 见过,果然在那个时候已经见过面。 然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赵崇勒停他们身下的枣红大马,在云莺不解望过来时,两条手臂扶住她,让她在马背上转了个身,面对自己。 他目光灼灼看着云莺:“可朕后悔没有早些遇见你。” ? 77、因果 云莺回望赵崇, 听着他的话,眉眼不动,只是弯着唇。 “陛下早些遇见臣妾做什么?” 多早遇见一切也不会有任何的不同。 有些事是注定的。 即便重来一回让她一无所知回到十四岁的年纪,大抵一样会情窦初开, 相信自己见到一个值得托付之人。因为这个人心有丘壑, 执笔安天下,上马定乾坤, 在那个年纪的她坚信这样的人会是良人。 也会天真认为只要能留在他身边, 事事皆可无关紧要。 然后终有一日醒悟不是这样的。 交付真心便不可能忍受对方身侧有旁的人在。 但这是寻常夫妻相处之道,皇帝陛下之身份本不寻常, 许多事情自无法轻易与寻常人一样。 那也是常情, 不鲜见。 他亦不过做了身为皇帝陛下该做的事情, 谈不上有错。 甚至抛开后宫之事,他与当初她所见到过的那个少年郎君并无不同。 皇帝陛下如此勤勉贤明于百姓来说更是好事。 因而她心中并无什么怨怼之情, 也不去多想后悔与不后悔。只是她发现自己确实做不到端庄贤良、大度宽柔,又无力改变这局面,便不为难自己选择不去在意。 偏偏皇帝冒出句后悔没有早些遇见她,令人想要发笑。 早些遇见, 然后呢?他们终不过要走上无甚区别的一条路罢了。 赵崇本是心中生出个念头,便将话脱口而出。 然而看着云莺笑脸,听见她的反问,再听着她心下之言,只觉羞愧难当。 无从辩解的赵崇沉默下去。 这种沉默没有持续得太久时间,他一手握住云莺的手,看着掌中她细长白皙的手指, 微微一笑。 “朕原本想或许早些遇见你便会有所不同, 可大抵太过痴妄。” “发生过的事情, 终究是无法更改的。” 赵崇脸上笑容透出勉强,语声也夹杂丝丝缕缕的黯然。 对于他而言,今日所知种种令他生出无力之感,形如那时没有能将杨大和李大娘的女儿救下,让他挫败不已。 今日之果是从前之因。 因为他过去对许多事的理所当然,从不深想,便注定会有今日之果。 未曾交付真心何来要求旁人交付真心的资格。 过去无法更改,却已叫她失望,不知今后是否还来得及挽回,可无论来不来得及,总要试一试。 “莺莺,朕……” 赵崇停顿了几息时间,缓慢但郑重说,“我们之间的事,朕会想得明明白白,届时再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 想吻她也唯有将冲动压下。 赵崇转而抬手将云莺抱了一抱,在她可能会不愿之前松开手臂。 “时辰已经不早了,我们先回宫。” 让云莺重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稳稳坐好,赵崇调转马头,驱使他们身下枣红大马疾驰起来。 总归还有希望的。 好歹他在她眼里不是一无是处,赵崇默默想着,心思愈发坚定。 云莺却不知赵崇所谓“我们之间的事”究竟是什么事。但听他所言,届时再答复,便是日后时机成熟会同她说明白,如此她似乎无须费心没头没脑去揣测。 回到宫中,天早已黑下来。 云莺回到月漪殿,无什么胃口,草草吃得点东西,只吩咐准备热水沐浴。 “今日宫里可有什么事?” 撤下碗碟稍作休息时,云莺将碧梧喊到跟前单独问话。 碧梧点点头,轻声道:“今日上午,良妃和娄昭仪带着许多妃嫔去永寿宫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见了她们。沈婕妤和谢宝林未曾去,顾美人与她们同往。” 云莺颔首说:“晓得了。” “娘娘此番随行前往先农坛祭祀,怕叫许多人坐不住。”碧梧轻叹一气。 这一份“恩典”的确容易叫人眼热,更多的也与之前种种有关。 但若她料想不错,她们也是望太后娘娘能劝说皇帝雨露均沾——单论这件事,她很乐意一起帮忙劝一劝。 “也不是什么大事。” 云莺淡笑,“只要陛下翻其他妃嫔的牌子,这些事自然迎刃而解。” 碧梧见云莺将话说得轻巧,又想要叹气。 转念想一想,这般或也不是坏事,总好过伤心垂泪、孤枕难眠。 片刻,宫人将热水备下了。 云莺起身去往浴间,今日在外面折腾过一天,沐浴过后她便也安稳睡下。 而赵崇一夜未眠。 这不是他第一次因与云莺之间的事难以成眠。 只在深夜细细回想白日窥知的种种,想起云莺的那些心声,一颗心如同被钝刀子割肉。他自知忽视她真心,也知若非有读心的本事,或许他今时今日仍无法知晓她心思,可他同样无法否认,自己得了这样的本事,知晓她的心思。 没有可以听见周围人心声的本事,大约他们二人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既然他有这样的本事,焉知不是他们终究有这般缘分? 赵崇一时觉得自己的心离云莺的心很远,一时又觉得能晓得她心中所想,那段距离总可以拉近。 此刻心下的难受、苦涩亦昭示他对她的在乎。 最初对她的在意与许多旁的因由有关系。 可是如今,他心里十分清楚,他在乎她、在意她,再不是因那读心之术。 该怎么做…… 赵崇在昏暗光线里静静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内心涌动着立刻赶去月漪殿将话说与她听的念头,又知除去要打扰她休息以外,恐怕全无用处。他深吸一气,反复回想着云莺那一句“交付真心便不可能忍受对方身侧有旁的人在”。 她其实不喜他去宠幸其他妃嫔。 只因无法左右、无从阻拦,索性不去在意,放过自己。 赵崇也想,自己如今若是从此再没有读心的本事,便能去宠幸其他人么?他试图想象这种可能性,然而脑海唯一浮现的却是云莺的面庞,更无从想象自己若做下那样的事情往后要如何面对她。 可单单遣散后宫便能让云莺接受他的心意吗? 赵崇认真思忖,仅得到否定的答案。 谁让他是皇帝啊。 赵崇苦笑,因为他是皇帝,所以遣散后宫或有些阻力,可有朝一日反悔,却无非抬抬手的事情。 他不能指望自己做点儿什么事情便盼着她心生感动、感激涕零。 何况将心比心,换作他是云莺也是做不到的。 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同样不是凭借一日两日、三日五日便可以达成的事情。 分明看清楚做出这个决定以后,依然困难重重,偏想明白这些,赵崇心绪变得轻松了几分。 又想有些话,应该云莺亲口告诉他才好。 比如她十四岁那年其实见过他。 如若有一日她愿意说出口,愿意对他吐露心声,才是真正接纳他的表现。 要理解她的心,更要有足够的耐心。 否则不如放她离去,起码自由自在,不必被迫困在宫中陪着他。 赵崇心中几分怅惘与沉闷。 不过他向来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他足够诚心,云莺定会明白他的这番心意。 辗转一夜的赵崇几乎没休息便起身去上早朝。 云莺倒是睡了个好觉。 起身后,洗漱梳妆,碧柳带宫人送早膳进来,云莺坐在桌边准备用早膳时,有小宫人进来禀报说顾美人来了。云莺让人把顾蓁蓁请进殿内来。顾蓁蓁入得殿内,即刻上前福身同云莺请安见礼。 “可用过早膳?” 云莺示意顾蓁蓁在桌边坐下后,问过又吩咐道,“添一副干净的碗筷。” 顾蓁蓁入了座,看一看周围服侍的宫人,压低声音:“娘娘,嫔妾有几句重要的话想说。” 云莺便让殿内的小宫人退下,留碧梧和碧柳两个人在。 顾蓁蓁虽更希望只有她和云莺二人说话,但碍着碧梧同碧柳是云莺的大宫女,不好置喙,她便道:“娘娘昨日随陛下去先农坛行耕耤礼,或有所不知,昨日良妃、娄昭仪同不少妃嫔去了永寿宫向太后娘娘请安。嫔妾同往倒不为别的,只是想知道她们的用意。” 云莺不紧不慢喝一口牛肉粥:“她们去跪请太后娘娘劝陛下雨露均沾。” 顾蓁蓁瞠目:“娘娘如何晓得?” “很难猜吗?”云莺轻轻扯了下嘴角,“太后娘娘定也不曾拒绝,因为这件事理当如此。” 顾蓁蓁愈瞪大眼睛,太后娘娘确实没有拒绝。 “所以顾美人是来给我报信?”云莺看着顾蓁蓁的表情,便知昨日永寿宫的事情与她想得不差。 顾蓁蓁好奇道问:“娘娘打算怎么办?” “没有打算。”云莺笑,“陛下本也该雨露均沾,倒是你……” 顾蓁蓁疑惑:“嫔妾怎么了?” “你来给我报信,其他人便知你有意巴结我,又或者强行认为你是我的人。”云莺脸上笑容灿烂两分,“你说她们欺负不了我,会不会欺负你?” 顾蓁蓁:“……” 她愕然数息,后知后觉自己做得太过明显,窘迫之中脸颊不由变得滚烫。 “娘娘千万不要不管我!” 顾蓁蓁呜咽一声,连忙向云莺求救。 永寿宫。 赵崇从早朝上下来后,得知自己的母后有事寻他,便前来请安。 周太后同赵崇分坐在罗汉床上,宫人奉上热茶很快退下,殿内也只留下徐嬷嬷在。而周太后没有兜圈子,开门见山对赵崇说:“陛下后宫之事,哀家无意插手,只陛下久不入后宫不提,淑昭容面上又小产不久,子嗣难免艰难,陛下是否该早做打算?” 赵崇轻易听懂其中暗藏的意思。 让他为子嗣考虑,不要一直这样冷落后宫其他的妃嫔。 “母后。” 赵崇听罢周太后的话,站起身,冲周太后行一礼,而后道,“朕有一事,想要呈明母后。” 周太后问:“何事?” 赵崇面容肃然,缓缓道:“朕想遣散六宫。” ? 78、花饼 “陛下可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周太后眉眼一沉, 声音也跟着冷了两分。 赵崇语声镇静:“母后,朕所言并非玩笑,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 他对周太后重复前一刻的那句话,“朕想遣散六宫。” 周太后静静看得赵崇许久, 方才又问:“陛下既说乃深思熟虑之决定, 却不知为何有此想法?” “莫不是与淑昭容有关?” 赵崇心下虽然不愿将云莺牵扯进来,但也知晓避不开, 只面对周太后的发问, 他说:“难道在母后的眼里,这样大的事情, 朕会任人左右吗?归根结底, 此事只与朕有关, 是朕自己的主意。” 皇帝之言确实让周太后感到意外。 意外于当初令她叹气的那一桩事情竟会变成今日这般。 她曾经担心有朝一日皇帝去宠爱别的妃嫔后,淑昭容能否学会看开、学会自处, 岂料皇帝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遣散六宫”四个字,说出来不容易,当真做起来也只会更难。 且在那之后又当如何? 若有一日……对淑昭容的伤害只会更深。 “陛下大抵还是糊涂了,竟然对哀家说出这样的话。”周太后摇一摇头, 不紧不慢道,“陛下如此冲动之举,影响却太过深远,哀家绝不会支持和认同。” “母后,朕方才所说绝非冲动之言,还请母后体谅儿子的心。” 赵崇听周太后心声,明白自己母后多有顾虑, 是为他着想也是为云莺着想, 故而没有着急分辨。 周太后便问:“那么陛下准备如何做?” “朕知此事重大, 应徐徐图之。”赵崇坦诚道,“朕目下膝下无子,且也须提前筹谋安排好她们的去处,皆需要时间。只是期间,朕也无法再让她们服侍朕。” 在周太后开口之前,赵崇又继续说下去。 “从前是朕太过疏忽这些事,将什么都看作理所当然,如今只望迷途知返、亡羊补牢。母后也知,后宫风波不断,虽她们不当生出害人之心,行恶毒之事,但究其根源,朕难辞其咎。朕也在想,若非因为朕,她们或不必如此。” 周太后面露诧异之色。 她太了解皇帝性情,知他能够将这些话说出口,是当真反复思量斟酌过,亦当真是他心中所想。 六宫的妃嫔服侍皇帝乃是本分。 等待宠幸、为皇家开枝散叶更是本分,被冷落被忽视也不可有抱怨之心。 至于她们怎么想,又有几人会在意? 一句身份尊贵、一句富贵荣华便要将所有的话堵回去。 皇帝如今竟能考虑到这些。 周太后暗忖,这其中只怕也有淑昭容的功劳。 “陛下遣散六宫便是为她们考虑么?”诧异之余掩下心思,周太后再问。 赵崇有一瞬的沉默,沉默过后,他说:“事已至此,是朕明白太晚,又无法回到过去,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但想到往后的冷落,两相比较,故而有此决断。” 周太后却道:“陛下其实是为了淑昭容罢。” 赵崇拧眉,明白是故意诈他的话,也只能是说:“母后明知朕本便少入后宫,去年更是如此。” “与其说朕是为了淑昭容才这般。” “倒不如说倘若不是淑昭容,朕会更不愿意入后宫。” 周太后淡淡一笑:“陛下这话是何意?” 赵崇眉眼微沉,语声也变得郑重:“是朕心悦淑昭容才有今日同母后说的这些,朕从前只是不甚明了。” 他自幼时起所听所见所闻,只有不应耽溺儿女情长,只有不可感情用事。 身为天子,后宫佳丽三千也是理所应当。 天子薄情亦理所应当。 生杀予夺于心,无不是理所应当。 如果不是有这番特别的奇异经历,他不知自己如何跳出这理所应当。 或许活得一辈子也不会有今时今日所想。 “陛下的话,哀家怎么有些听不懂。”周太后抬眼,“陛下莫非在同哀家说自己动了情?” 赵崇微抿唇角:“母后,儿子终究也不过是有血有肉的凡人。” 周太后忍不住笑,连带着眉眼缓和下来,再做不出片刻之前的严肃模样。 活了大半辈子没想过能见到儿子开窍的一天。 这太阳是要打西边出来了。 铁树怕也得开花。 周太后端起茶盏喝一口热茶,搁下茶盏后,她沉吟中问:“淑昭容可知晓此事?” 赵崇道:“朕尚且不曾与她提过。” 周太后一听,又轻扯嘴角:“陛下打算几时同她提?” “总该待寻得合适的时机。”赵崇回答。 “如此,陛下不若先冷一冷。”周太后说,“后宫妃嫔对陛下独宠淑昭容多有不满,既陛下有此打算,便当少进后宫,也少宠爱淑昭容几分,免她遭人嫉妒。趁此机会,陛下也可仔细斟酌,以免日后心生悔意,叫人觉得荒唐。” 冷一冷? 赵崇眉心紧蹙,他这时当一鼓作气,怎能…… “陛下不情愿?” 周太后但笑,“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日后只你们二人,有大把时间相处。” 赵崇紧抿着唇,一时无可反驳。 他也不能告诉自己母后,云莺心下不在意他,他须得多多努力。 “按母后的意思,这‘冷一冷’,是指多久的时间?” 默一默,赵崇问。 周太后道:“陛下往前不时便月余不入后宫,而今时间自然不能更短。” “以哀家所见,至少三个月。” 三个月? 赵崇愕然,唯一觉得自己母后好狠的心。 “两个月。”赵崇将时间缩短些,又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且今日朕要去月漪殿,不能平白那么长时间不见她,徒生误会,母后也当体谅朕。” 周太后听言,改了口:“那便依陛下所言,两个月。” 想到那么长时日要不能见云莺,赵崇心下已经开始不乐意,只他隐隐也想看云莺会是什么反应。 近几个月,他去月漪殿尚算频繁。 若他久不去见她,她可会主动来见他?抑或想见他?不能同他见面,她会不会觉得不习惯? 赵崇直觉以云莺的性情,大约对她全无影响,依然是日日吃好喝好。 却控制不住生出那么一丁点不似他所猜测那般的希冀。 从永寿宫出来,赵崇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更觉得肩上担子沉重。 坐上御辇,夏江问:“陛下可是回勤政殿?” “去月漪殿。” 赵崇望着永寿宫正殿外的海棠花,想起月漪殿外也种着海棠,淡声吩咐。 皇帝走后,徐嬷嬷笑道:“娘娘这会儿心里是不是乐开花了?” 周太后斜眼看她:“哀家有什么可高兴的?” “陛下是实心眼,换作旁人,哪里能这般?娘娘也不是没有担忧过,陛下一心扑在朝事上,对自身太过忽略,而今看来或如陛下所说只是从前不甚明了,得遇上了才知怎么一回事。”徐嬷嬷笑吟吟的,“淑昭容看着也是个好的,娘娘不放心,想着再探一探,待确认过便更安心了。” “届时再说罢。”周太后道。 “且看陛下会否改变主意,也看一看淑昭容能不能沉得住气。” 要两情相悦才称得上佳话。 却不晓得这两个人,究竟是不是两情相悦了。 顾蓁蓁最后是哭着从月漪殿离开的。 在她离开后,云莺淡然用过早膳,见外面春光正好,便指挥宫人将一张美人榻搬到海棠树下去。 赵崇乘御辇到得月漪殿时,云莺正躺在海棠花树下的美人榻上。 海棠花枝低垂,被春风吹得招招摇摇,抖落粉白花朵,几朵海棠花便落在云莺脸上、身上。 赵崇远远瞧见这景象便示意宫人将动静放小。 从御辇上下来以后,他挥退宫人,轻手轻脚走近,发现云莺果然睡着了。 她睡颜慵懒,未施粉黛,粉唇如同落在她面上的海棠花般娇嫩。 赵崇伸手将那朵海棠花取走,俯下身看她,嘴角弯一弯,终究按捺不住,凑上前,在她的唇角落下一个轻吻。 睡梦中的人觉察到些的许异样偏一偏头。赵崇微笑,站直身子,将她身上落着的海棠花一一收集起来,本该丢弃在地,却最终塞进随身带着的那个香囊中。 他没有再闹云莺。 而赵崇守在美人榻边不过片刻,碧柳便领着两个小宫女从外面回来。 赵崇示意她们不必行礼,同样注意到她们手中各自提着的竹篮。 竹篮里是藤萝花,一片鲜嫩的紫色。 “这藤萝花摘来做什么?” 行至廊下,离美人榻远了以后,赵崇压低声音问碧柳。 碧柳福身道:“回陛下的话,娘娘今日晨早想起藤萝花应是开得正好,便让奴婢带小宫人去采摘了些回来做藤萝花饼吃,是以这些藤萝花是摘来做饼的。” 藤萝花饼是应季吃食。 因为要用新鲜的藤萝花来做,每年之中唯有藤萝花开时吃得上,过了季节想吃也无处可寻。 赵崇问:“你们娘娘爱吃这个?” “是。”碧柳回答道,“每年春日娘娘总要吃上两回才满足。” 赵崇看一眼美人榻上正睡得香甜的云莺。 思忖几息时间,他说:“教朕。” 碧柳愣住,怀疑自己听错了,更是反应不及。 赵崇却很淡定重复一遍道:“告诉朕这藤萝花饼是怎么做的。” 暖风熏得人昏昏欲睡,云莺看话本的时候,不知不觉睡着过去,醒来时,睁开眼望见满树海棠花,记起自己在海棠花树下。她坐起身,余光瞥见一道身影,转过脸定睛再看,便见赵崇坐在石桌旁。 “臣妾失礼,陛下恕罪。” 云莺连忙从美人榻上下来,略略整理仪容,上前告罪。 赵崇伸手拉着她在石桌旁也坐下。 他指一指一碟藤萝花饼:“莺莺醒来得正好,藤萝花饼刚出锅,莺莺快尝一尝滋味如何。” ? 79、银子 碧柳所做的藤萝花饼, 饼皮是一层一层极薄的白,入口则酥松绵软。 云莺对碧柳之手做出来的藤萝花饼十分熟悉。 因而当她看着面前一碟藤萝花饼时,单单是卖相便令她怀疑起这花饼是否为碧柳下厨所做。 视线从藤萝花饼上移开,她又望向赵崇。 云莺没有着急开口说什么。 她视线继续下移, 落在赵崇的手掌, 并抓过他的手掌,摊开在自己面前。 倘若眼前的这一碟新鲜出炉的藤萝花饼如她怀疑乃赵崇亲自下厨所做, 便也毫无疑问是赵崇头一回下厨。她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画面, 更不明白他为何做这样的事——他的双手,不该用来做这些事情。 下厨学做藤萝花饼是赵崇临时起意。 想到之后两个月时间须得克制, 再想到她如今对他的态度, 便总想在那之前多做点儿什么。 母后向他提出这个要求, 他也可以理解。 妃嫔们前去永寿宫跪请他这个皇帝要“雨露均沾”,已是有所委屈不满。 他是皇帝, 自然可以一意孤行只宠云莺一个人,可以我行我素待云莺比往日更好,同样可以在有人欲图谋害或出手谋害她时,对那些人严惩不贷。放在从前, 他也不会在意这些,他是皇帝,他要宠爱哪个妃嫔自然便可以宠爱哪个妃嫔,岂容旁人置喙? 但如今他已醒悟,那些被他忽视的、不在意的、不喜的妃嫔也无不是一个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们一样有七情六欲,是以会嫉妒,会委屈, 会憎恨。 伤害他人固然不应该。 可是有时一样是他的所作所为会导致那样的情况出现。 那些隐秘阴暗的情绪不能向他这个皇帝宣泄, 便无疑将会倾倒向他偏爱之人。因而母后让决心遣散六宫的他冷一冷, 是让这些妃嫔慢慢缓和心绪,也是不将云莺推至更被嫉恨的境地。 理解归理解,两个月说长不短。 不过,对云莺而言大概不会有太大影响,她大抵会一如既往照顾好自己。 这样也好。 赵崇眸光浮着一层温柔,落在云莺面上,看着她捧住他手掌,眉心微拧,不言不语来回端详着。 云莺在赵崇的手背上发现一小块被烫伤后留下的红痕。 很小的一块,指甲盖儿那么大。 这样的伤也算不得什么,连擦药都不必。 然而她看着他手背上这一块红痕,他在厨下手忙脚乱做藤萝花饼的身影也在眼前逐渐清晰。 他不该做这样的事,也根本不必做这样的事。 云莺嘴角微抿,轻轻眨了下眼睛,将眼底浮现的情绪一一掩去。 “陛下尝过这碟藤萝花饼吗?” 松开赵崇的手以后,云莺抬一抬眼,开口问。 赵崇笑一笑。 他提筷从瓷碟里夹起一块卖相好看些的花饼递到她嘴边:“尝过。” 一问一答之间,有些事哪怕不刻意挑破也已心照不宣。 一个确认这碟藤萝花饼是谁下厨所做,一个不刻意提起亦不否认这件事。 云莺张嘴咬一口被递到嘴边的花饼。 藤萝花的清香弥散唇齿,伴着香与甜的滋味,味道意外还不错。 她慢条斯理将一块花饼吃罢,从赵崇手中接过那双银筷,复又自顾自夹起一块慢慢吃起来。凭着她这般举动,即便听不见云莺心声,也不妨碍赵崇明白自己的手艺在她眼里是怎样的评价。何况他听见她心里的评价,总归不太差。 待云莺慢悠悠吃完第三块藤萝花饼时,赵崇握住她的手,制止她去夹花饼的动作:“少吃些。” 他取走她手中银筷,替她倒一杯碧柳新沏的敬亭绿雪。 云莺捧着茶杯,看一眼石桌上那碟藤萝花饼。 还有三块。 “趁热吃味道才好。” 喝过一杯茶,云莺再次提筷,准备将剩下的三块藤萝花饼一并吃完。 是皇帝亲手下厨做的藤萝花饼。 如若不全部吃光实在对不起这一份心意。 赵崇只担心云莺要吃撑,再次制止她的动作:“一下吃得太多,待会儿胃里要不舒服了。” 云莺便望向他,一笑道:“那请陛下赐臣妾保和丸。” 保和丸有消食的效用。 寻常情况下,倘若吃得撑了只消吃上一丸便能很快缓和胃中的不适。 赵崇愈发无奈:“哪有人上赶着讨药吃的?” “只是以防万一。”云莺笑,挪开赵崇的手,去夹藤萝花饼,“这样陛下便不用担心臣妾了。” 赵崇也笑:“莺莺喜欢这花饼?” 即便晓得她心下评价,亦更希望她可以亲口说与他听。 云莺没有立刻回答,只将一块花饼慢慢吃完。 她似仔细回味了下藤萝花饼的味道,方才认真说:“倘若是臣妾自己花银子买的,大约会觉得不喜欢。可这碟藤萝花饼不是臣妾花银子买的,是有人亲手用心为臣妾所做,便没有不喜欢的道理。” 可惜这样来自皇帝陛下的“用心”便如鸩酒。 倘若贪恋,与饮鸩止渴无异,到头来必然要自食其果。 云莺又觉得倒不如花银子买了。 毕竟买回来的东西不满意,只会想着再不去花这个冤枉钱,绝不会惦记。 赵崇耳边不停响起来自云莺的心声。 于是,当云莺将最后一块藤萝花饼也吃完,他朝云莺伸出手去。 云莺垂眼看赵崇摊开的掌心,又抬眸去看他。 “陛下……要什么?” 赵崇挑了下眉,嘴角微翘慢悠悠道:“一块藤萝花饼一百两,爱妃一共吃了六块,该结账了。” 云莺:“?” “陛下是在和臣妾开玩笑吗?”云莺微微瞪大眼睛问。 赵崇手指点一点她鼻尖:“君无戏言。” 云莺:“……” 所有因皇帝亲自下厨做藤萝花饼而生的情绪顷刻荡然无存,只剩下愤怒。 这哪是鸩酒。 这分明是迷魂汤、黑心店,把她骗进来痛宰。 “保和丸一会儿便让人送来。” 赵崇脸上笑容越发灿烂,十分贴心说,“只当是附赠,爱妃宽心。” 云莺:“……” “多谢陛下宽怀大度。”她磨了磨牙,僵着笑脸开口。 君无戏言,说出口的话自然不能收回去。 是以一块藤萝花饼一百两,拢共六百两银子,她不能赖账不给。 云莺扶着石桌站起身。 站起身便发现果然有些吃撑了,她瞥一眼笑容满面的赵崇,揉一揉肚子,快步朝廊下走去。 赵崇含笑的眸子始终在看着云莺。 也随她而转身,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月漪殿的廊下,入得殿内。 “夏江。” 赵崇脸上笑容不减,心情很好吩咐,“去取保和丸。” 碧柳非常清楚那碟藤萝花饼是如何做出来的。 从云莺醒来起,她便一直在偷笑,也由衷为云莺如此得皇帝看重而高兴。 寻常夫妻中夫君肯为妻子下厨亦属罕见。 何况那是皇帝陛下呢? 因而,当看见云莺气鼓鼓朝廊下走来,碧柳当即笑脸迎上去:“娘娘怎么自个先回来了,可是有什么吩咐?” 云莺不禁冷笑:“开小库房。” 吩咐碧柳去采藤萝花的是云莺,便知定是叫皇帝撞见她们采花回来,才有后面的事,而碧柳也知道那一碟藤萝花饼是怎么来的。但这事怪不到碧柳的身上。 碧柳一怔,跟在云莺的身后走进殿内,心有不解:“娘娘……” 云莺道:“陛下说,一块花饼一百两银子。” 碧柳又是一怔,而后愈忍不住偷笑。 云莺气鼓鼓的模样落在她这个大宫女眼里,只似另一番自家娘娘同皇帝陛下之间如调风弄月般的情趣了。 “娘娘吃了几块?”碧柳带着点小心翼翼问。 云莺不语,她顿时明白,定然是全部吃完了——得六百两银子。 难怪自家娘娘气鼓鼓。 碧柳一面想一面快步跟上云莺,陪着去小库房取银子。 六百两银子,点银票轻便省事。 但是云莺不愿意,她偏要点六百两现银,且专挑十两一锭的银元宝,一一整整齐齐码在黑漆木质托盘里。 赵崇便坐在石桌旁等得许久,连夏江将保和丸取来了也没有见云莺出来。 不过他耐心十足,连嘴角的笑都不曾消失去。 直至廊下传来一点动静,赵崇望过去,瞧见云莺从殿内出来。在她身后跟着不少宫人,每个宫人手中皆捧着托盘,托盘上白花花的银元宝在日光下闪着光。 赵崇一愣,哑然失笑。 他站起身看着云莺一步步走近,看她走到自己面前,福一福身道:“臣妾谢过陛下垂爱。” 赵崇抬了下手,夏江会意将装着保和丸的药瓶递过去。 握住药瓶的赵崇取下瓶塞,又拉过云莺的手,将一丸药倒在她手心。 “先吃一丸。” 赵崇塞好药瓶便倒一杯刚刚叫人送来的温水。 云莺就着温水将那粒保和丸吃下。赵崇将药瓶塞给她,抬手摸一摸她的脑袋:“这些日子,朕大约会不得空来月漪殿。莺莺要照顾好自己,小日子若不舒服便命人去请高太医来看,不要自己忍着疼。” “是,臣妾会照顾好自己的。” 前些日子赵崇虽然来月漪殿来得频繁,但他久不入后宫才是常情,云莺便只顺从应下赵崇的话。 她直觉里能感觉到皇帝同往前相比有所不同。 放在以往,必不可能对她有所交待,皇帝陛下无疑不必对妃嫔有所交待。 不多时赵崇乘御辇离开月漪殿。 跟在仪仗队伍末尾的,是一个一个端着黑漆木质托盘的小宫人。 不用银票偏用现银,本是恃宠而骄之举。 赵崇却没有一丝一毫不快,甚至带着她那六百两银子“招摇过市”。 云莺站在月漪殿外看着那些小宫人慢慢走远的背影,又去看御辇上那一道身影,嘴边的笑也淡下去两分。几息时间,她再一次弯唇,转身回殿内。 ? 80、惦记 虽然答应过周太后不去月漪殿, 但赵崇认真思量一番,暗中打听云莺的消息应当不算违背约定。 因而,他每日休息之前便会问上夏江两句云莺今日做过些什么。 月漪殿内的事不打听。 只听一听云莺这一日是否出过月漪殿、去过什么地方。 春日天气转暖,不似冬日寒冷。 云莺同样不再整日地窝在月漪殿内不爱出门。 “娘娘今日辰时附近带着波斯猎犬去御花园赏花, 巳时过回的月漪殿。” “之后便不曾离开过云溪宫。” 沐浴过后, 赵崇坐在床沿听夏江禀报今日云莺的消息。 与前几日大差不差,只是出门遛阿黄的时辰比昨日略早上半个时辰。 让夏江退下后, 赵崇躺在龙塌上, 伸手摸一摸放在软枕下的香囊,也不必掰着手指头数, 心里清清楚楚两个月才过去六日而已, 不由得轻叹一气。 往前纵然月余时间不入后宫亦从不觉得如何。 而今才深切体会到心里惦记着、盼望着一个人时的长夜漫漫与孤寂。 白日里忙于批阅奏折、忙于同大臣商议朝事, 心思放在别处,到底要好上一些。但一回到侧间, 那些压抑的情愫,云莺的一颦一笑便会侵占他的全部思绪。 赵崇又摸了两下香囊。 唯有想起那一日的藤萝花饼和六百两银子才能令他忍不住微笑。 回忆起彼时云莺捧着他的手掌细细端详的模样,回忆起听见他说出一块藤萝花饼一百两银子时云莺震惊的模样,便仿佛仍能感觉到那日春光晴暖, 春风和畅,以及开得正浪漫艳美的海棠花氤氲的花香。 想来,哪怕不惦记他,总多少会惦记着那六百两银子。 否则不会气鼓鼓特地点了六百两现银出来,又专门挑十两一锭的银元宝。 那些银子他自然是要收的。 收下以后她便会一直记得他下厨为她做藤萝花饼,记得这花饼昂贵,让她被迫掏了六百两银子。 如此, 有时候少不得也是要想一想他的。 赵崇兀自笑了笑。 这六百两银子既然收下便更无还回去的必要, 只用到实处才好。 该怎么用…… 赵崇一面琢磨着怎样给云莺惊喜, 一面渐渐睡着过去。 云莺对自己那六百两银子起初确有不舍。 但身为妃嫔,正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安抚过自己本也是皇帝赏赐便没有那样多不舍了。 只是后来再吃碧柳做的藤萝花饼、离开月漪殿遛阿黄时瞧见紫藤花树,免不了还是会记起那一日尝过的紫藤花饼,还有那一日被赵崇招招摇摇带走的银子。 皇帝说这些日子不得空来月漪殿。 她虽不甚在意,但一晃竟已经过去大半个月的时间了。 云莺牵着阿黄走在御花园中,看不少本开得灿烂的花朵日渐凋零,枝头绿叶繁茂,清晰感觉到时光流逝。 又一个春日快要走到尽头。 “淑昭容的兴致果然还是这么好。” 迎面遇见娄昭仪和姜贵嫔,云莺尚未开口,先听见娄昭仪的话。 云莺看着娄昭仪的笑脸,扯了下嘴角,也扯一扯手中狗绳笑问:“娄昭仪最近有烦心事?” “淑昭容,有烦心事那个人似乎不是我。”娄昭仪笑。 她偏头去看身侧的姜贵嫔。 “陛下已经多久不曾去过云溪宫,姜贵嫔可还记得?” “臣妾见过淑昭容。”姜贵嫔冲云莺福身行礼,而后才做出思忖的表情,半晌回答娄昭仪道,“算起来,再过上几日,应当便要一个月了时间。” “一个月时间。” 娄昭仪重新望向云莺,勾着唇,“记得自从淑昭容去岁有孕以来,陛下倒是头一回这样久不去月漪殿。” 云莺听着这些话,慢悠悠从碧梧手中接过一条肉脯喂给阿黄:“娄昭仪对我当真是关心,好在我也很关心娄昭仪。容我想一想,陛下多久不曾踏足昭熙殿了?”她也做出认真思索的表情,而后满脸惊讶,“距今竟快要一年了?” “一年的时间。” 云莺学着娄昭仪之前的语气,也勾唇,“记得自我入宫以来,陛下倒一回也不曾去过昭熙殿。” 往日定要被云莺三言两语气得面色铁青的娄昭仪,今日却克制许多。 她脸色微变,但尚未失仪。 “那又如何?” 娄昭仪冷笑一声,“我看淑昭容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云莺脸上的笑意不改:“娄昭仪也是。” 话音落下,她便牵着阿黄越过娄昭仪和姜贵嫔,径自往前走去。 “有热闹看了。” 离娄昭仪和姜贵嫔距离远了以后,云莺笑道。 碧梧看向云莺:“娘娘此话何意?” 云莺道:“娄昭仪在我口中从来讨不到好,往前次次气得不轻,今日瞧着似不怎么生气。” “故而我猜她知道一些什么。按照娄昭仪的脾性,大约是认为很快会有别的妃嫔得宠,我也要沦落到被陛下冷落的地步,是以没有因我刚刚那些话生气。” 碧梧恍然,心下晓得,自家娘娘在这些事情上算是很看得开的。 无论从前抑或如今皆不曾为这些事情不安过。 尽管明白这一点,碧梧仍问得一句:“陛下的确快一个月不曾来月漪殿看娘娘了,娘娘要不要去探望陛下?” “陛下诸事繁忙。”云莺冠冕堂皇说,“身为妃嫔,自当安分守己,断不可给陛下添乱。” 去勤政殿见赵崇? 这件事情,云莺确实提不起劲,也生不出那样的想法。 她若想邀宠抑或将皇帝放在心上盼望同皇帝见面,才有动力去做这些事。 否则自当如常在月漪殿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 “娘娘的六百两银子……”碧梧小声道。 云莺微愣之下斜眼看碧梧,见她偷笑,也跟着笑一笑:“再多嘴,我便从你俸禄里找补。” “奴婢知错了。”碧梧连忙笑着向云莺告饶。 云莺不过吓唬她,一时间只弯唇看向阿黄:“走吧,回去了。” 回到月漪殿,小宫人将阿黄带下去,云莺歪在罗汉床上休息,碧柳不一会儿送来热茶和点心。她将点心端出来,将热茶送到云莺面前,小声说道:“娘娘,清河公主的驸马今日一大早殁了。” 云莺端起茶盏又放下。 “清河公主的驸马殁了?”她去看碧柳,见碧柳点点头,眉心微蹙。 去岁年底,清河公主的驸马薛晖强霸良家女子为外室的事暴露。 到得如今约莫是四个月时间…… 年节那一阵子,宫中宴席确不曾见过清河公主的驸马。 那时便听闻驸马身体抱恙。 可当初的事情云莺知晓得比旁人多一些,知皇帝本有意让清河公主同驸马薛晖和离,而清河公主最终没有和离。于是,半年也不到,清河公主的驸马薛晖殁了。薛晖年底这场病不得不说来得太凑巧,凑巧得很难不让人觉得蹊跷。 云莺重新端起了茶盏。 她喝得一口茶水,搁下茶盏也垂下眼去。 皇帝将那个范小娘子及其家人送走后,劝说清河公主和离不成,再后来却并未置喙过这事。 说明…… 能给皇帝许诺、让皇帝撒开手的人自然不是清河公主。 那个人,应当是静安太妃。 “喊碧梧过来。” 云莺暗忖过片刻后对碧柳说道。 “是。”碧柳应一声,连忙出去寻碧梧。 不多时,碧梧进来殿内而殿内其他宫人也被云莺屏退。 碧梧轻声问:“娘娘有何吩咐?” “你私下去打听打听,去岁年底长春宫是否往公主府送过人。”云莺说。 碧梧怔一怔,长春宫乃静安太妃的居处,静安太妃向来深居简出,自家娘娘和静安太妃也无交集,好端端的,怎么打听起这些?不解归不解,得了吩咐,碧梧一福身道:“是,奴婢明白了。” “此事要悄悄去办,切勿惊动任何人。”云莺又提醒碧梧一句。 碧梧颔首:“是,奴婢一定谨慎行事。” 清河公主的驸马薛晖之死在皇宫内外掀不起什么波澜。 一来薛晖养外室那件事不曾张扬过,二来薛晖缠绵病榻数月,早便已淡出众人的视线之中。 宫里私下议论过几句,这件事也过去了。 而云莺翌日却起身得迟了,她牵着阿黄出来散步时,离巳时只差一刻钟。 分明是睡过头,反倒比平日里困倦懒怠,云莺猜想着大约小日子将至,便听阿黄忽然朝着某个方向“汪”地一声。转过一片花木,只见娄昭仪、姜贵嫔、崔婕妤、傅才人皆在御花园。 崔婕妤手中攥着一根玉箫。 姜贵嫔坐在一张长案后,而长案上摆着名贵的焦尾琴。 这三人中最不同凡响的当属傅才人。 傅才人穿一袭衣袂飘飘纯白春衫,在她衣袖、裙摆上缀着各色艳丽花朵,那些花朵上惊奇地有彩蝶停留。 可以想见,倘若傅才人翩翩起舞该是何等令人叹为观止的景象。 云莺视线在几人身上转一转,便明白她们是要做什么。 不由得暗叹自己来得不巧。 再迟上一刻两刻才是来御花园的好时机。 可以欣赏玉箫与焦尾琴的合奏,可以欣赏大约拍案叫绝的舞姿。 而非现下这样…… 她们看着她,如被她撞破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般,眉眼的惊愕夹杂着说不出的尴尬与窘迫。 “呀。” 云莺莞尔一笑,非常好脾气说,“是我打扰,诸位继续,我这便离开。” 语毕,她转过身要走,反倒险些撞上一个坚硬的胸膛。 云莺当即退开两步,抬眼望去,恰与赵崇四目相对,赵崇一双眸子看着她,嘴角微弯:“爱妃要去哪?” 80-90 81、偏袒 赵崇从花木后走出来, 站定在云莺面前。 尚未瞧见人,光听见云莺的心声,赵崇便禁不住嘴角微翘,此时望着她更止不住面上笑意。 隔着近一个月时间没有见面, 他眸光温柔, 不由不动声色细细打量云莺。 一段时日没有见,便发现她比起上次见面清减了几分。 脸颊上的软肉消瘦了。 摸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和之前一样舒服。 想起云莺脸颊温软的触感, 赵崇手痒也心痒,却什么也不能对她做。 当请安声陆陆续续传入他的耳中, 他同样不得不收敛笑意, 恢复一贯在人前肃然而威严的模样。 “都起来罢。” 赵崇视线迅速扫过不远处娄昭仪、姜贵嫔、崔婕妤和傅才人几个, 方才重新落回云莺身上。 福身向他行礼请安的云莺也站起身。 看着赵崇的笑脸,她微微一笑:“臣妾想带波斯犬去别处转一转。” 行礼请安与说话之间始终感觉手中狗绳传来一股蛮力。 低头去看, 便发现久未见赵崇的阿黄丝毫不懂规矩,正兴致勃勃抬起前腿往赵崇的身上扑。 “阿黄。”云莺无奈喊一声再扯一扯狗绳,阿黄这才乖乖回来她的身边。 赵崇却深觉欣慰。 许久不见阿黄一样记得他。 到底也算没有辜负当初在紫泉山一起翻山越岭的情谊。 而眼见皇帝陛下注意力全在云莺身上,娄昭仪看一看姜贵嫔、崔婕妤和傅才人。知她们的身份不便出头, 娄昭仪沉住气走上前,与赵崇略福了下身,笑道:“陛下来得正巧,几位妹妹正在练习一支舞蹈,陛下不若也品鉴一番?” 云莺听着娄昭仪的话,不由暗叹皇帝陛下来得同她一样不凑巧。 倘若迟上一刻钟,当可直接欣赏到那一番精彩的表演。 熟稔的心声让赵崇心情更愉悦。 分明是云莺根本不在意有人向他邀宠才有这般看热闹兴致, 此时此刻他也生不出旁的情绪。 但眼下这局面…… 放在从前, 赵崇不会留下品鉴这番所谓的表演, 如今却不能不多想几分。 云莺赶巧也在这里,如若直接拒绝,许是要怪罪到云莺头上,如若留下来欣赏,又少不得叫云莺误会,以为他对旁的妃嫔仍有想法,这倒同云莺在意与否无关。 左右为难,赵崇自然记起自己母后。 倘若不是母后要求他两个月不能去月漪殿,他也不会路过御花园时望见云莺的背影便巴巴跑来“偶遇”。 以致于落得这般境地。 既然他遵守约定不曾去过月漪殿,母后帮他解个围,只当有来有往。 “朕要去永寿宫给母后请安。” 赵崇看一眼娄昭仪,“你们便随朕去永寿宫,也正好让母后一道品鉴。” 娄昭仪不意皇帝会开口让她们去永寿宫。 但好歹是有个表演的机会,更何况皇帝陛下已经发了话,她们几个人自然没有拒绝的余地。 “淑昭容也去。” 赵崇很快看向云莺,补上一句。 “臣妾领旨。”对此无可无不可的云莺应下赵崇的话。 自也不晓得,赵崇此时一面暗暗打着同她多待一会儿的主意,一面非要叫她亲眼看着他没有起什么别样心思。 未几时,御辇在永寿宫正殿外稳稳停下。 云莺、娄昭仪、姜贵嫔、崔婕妤以及傅才人也相继到了永寿宫。 因计划被打乱,负责表演的姜贵嫔三人路上难免忐忑。 按照计划,崔婕妤曾在御花园偶遇过皇帝陛下,她们便也用上守株待兔的法子。这法子笨拙,但妃嫔不可窥探帝王行踪,笨一点的法子至少很完全,且消息总归会传到夏江公公耳中,亦即皇帝陛下总会知道,她们便必定有机会。 未曾想提前被皇帝陛下撞破,又让她们来永寿宫当着太后娘娘的面表演。 好在太后娘娘向来温和,想到这一点,她们方不至于太过慌乱。 娄昭仪为着能在御花园“偶遇”皇帝陛下,筹谋多时。 她需要得宠的那个妃嫔不会变得像云莺一样轻易压在她头上,也要那个妃嫔足够温顺听话。 念及陛下向来不是耽溺情爱之人。 是以,她没有将宝悉数押在某一个妃嫔身上,而是让姜贵嫔、崔婕妤和傅才人三人皆参与进来。 娄昭仪原本势在必得。 然而刚刚瞧见皇帝陛下看着云莺时眼角眉梢染上的笑意,心里变得没底。 她禁不住去转过脸看正在将那只波斯猎犬交给宫人看护的云莺。 觉察她视线的云莺不紧不慢望过去,淡淡一笑:“娄昭仪,我们也快些去向太后娘娘请安罢。” 云莺的从容镇静让娄昭仪心里很不舒服。 在她看来,这种从容镇静无外乎来自皇帝陛下的偏宠。 但这局面定会被打破。 娄昭仪坚定心思,和云莺相继入得永寿宫正殿,姜贵嫔三人随即也跟在她们的身后进去了。 周太后见赵崇来请安身后还跟着那么多妃嫔,心里大概有了数。 之后,她面上一切如常,欣赏过姜贵嫔几人的精彩表演,也有一番赏赐。 娄昭仪本便是精心挑选的这三人。 姜贵嫔擅琴,崔婕妤擅箫,悠长典雅的乐声回荡在殿内,配上傅才人的翩翩舞姿,实是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坐在殿内的云莺也认真欣赏这一场表演,大饱眼福。相比之下,赵崇是最无心欣赏的那个,他目光时不时落在云莺身上,却不能盯着她看,唯有不时看上一眼。 周太后将皇帝这幅模样看在眼里,倍感无奈。 于是待姜贵嫔几人领赏谢恩,周太后道:“你们有心了,哀家有事和陛下商议,若无旁的事,便先退下罢。” 娄昭仪和云莺当下起身同姜贵嫔她们几个人知情知趣退出殿外。 她们离开后,周太后没好气瞥向赵崇:“陛下不是答应过哀家,两……” “朕并不曾去过月漪殿。” 赵崇理直气壮截断周太后的话,笑一笑,“母后明鉴,朕今日乃是在御花园偶遇的莺莺。” 莺莺? 周太后因为皇帝这不遮掩的称呼而扶额。 赵崇同样意识到自己喊得太顺口,轻咳一声道:“今日之事,算不得违背同母后之间的约定。” 周太后轻叹一气:“陛下是打量哀家老了,看不明白了是吗?” “分明是陛下眼巴巴赶去同她见面,如何叫做偶遇?” “陛下当真这样上心她?” 赵崇微笑,没有否认周太后的话,只说:“朕赶巧路过御花园瞧见她,才能同她见上一面,的确是偶遇。”停顿几息时间,他又道,“今日多谢母后了。” “陛下一个月不去月漪殿,倒不见淑昭容去求见过陛下。”周太后回想皇帝方才恨不得一对眼珠子黏在云莺身上的模样,再回想云莺专注看表演的样子,心下有所计较,“便是刚刚在殿内,哀家瞧着淑昭容也不怎么在意陛下。” 赵崇平静道:“若她来求见朕,且刚刚不顾那么多人在和朕眉目传情,恐怕母后又要发愁她不端庄矜持了。” 执壶为周太后添一盏茶,他慢悠悠说,“朕对她的好她心里是知道的。” 周太后对赵崇如同护犊子般的架势没辙。 她唯有道:“陛下当信守约定,余下一个多月也要多加克制。” 赵崇离开后,周太后端起那杯已然冷了的茶满饮一口。 想起云莺,她暗忖,待再过些时日,当找个机会单独和云莺聊一聊才是。 云莺回到月漪殿,休息片刻,碧梧从外面进来:“娘娘,查到了。” 她凑近云莺耳边低语,“静安太妃去岁年底曾让长春宫一位姓钱的嬷嬷随清河公主回公主府。” 姓钱的嬷嬷? 如果清河公主驸马之死有蹊跷,那这个钱嬷嬷多半逃不了关系。 会让碧梧去打听这件事,盖因由驸马薛晖之死,云莺想起自己前世病逝。她生下第二个孩子以后身体一直不好,第二个孩子也夭折后,遭受打击以致一蹶不振。 薛晖的死若是静安太妃的手笔,其实谈不上让她惊讶。 只是,这等厉害的手段让她不能不警惕。 她前世同静安太妃、清河公主皆无什么交集,这个钱嬷嬷,她也不认识。 按理应不至于招来祸事…… 至于旁人用了静安太妃这等手段来谋害她这样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一来不是谁都有那样的本事,二来前世她对后宫妃嫔,甚至对周太后皆多有警惕,若她为人所害,那多半是被她疏忽之人。 单凭这点消息,云莺现下并不能确定任何事。 但她依然留了个心眼,打算对静安太妃和清河公主的事多两分关注。 或许她前世当真是病死的。 那样,与她也无什么区别,可若不是,多留个心眼无疑是好事。 勤政殿。 白日在御花园见过云莺之后,赵崇发现近一个月时间内心深处压抑许久的念想变得汹涌,如食髓知味,无法控制反复想起,反复惦记。勉强批阅完奏折,他抬手摁一摁眉心,见天色已晚便去沐浴。 沐浴过后,穿衣裳时,赵崇记起云莺后来为他做的那一身寝衣。 他将寝衣找出来,原想穿上身,又有些舍不得,便将那身寝衣放在床头。 奈何长夜漫漫,难以入眠。 赵崇手指摩挲着寝衣,最终换上云莺为他做的寝衣,当初不曾试,现下一试发现果然十分合身。 心绪稍安,重新躺回床榻上去。 一片安静之中,赵崇嗅见寝衣上淡淡的熏香,如松如柏的味道。 他抬起胳膊嗅一嗅衣袖,确认那味道来自身上的寝衣。 赵崇微笑,放下胳膊,又发现衣角里侧有什么摩挲着腰间,他手指摸过去,发现乃是刺绣。 “夏江,掌灯。” 好奇不已的赵崇立刻坐起身来,扬声道。 ? 82、惊雷 赵崇在寝衣的衣摆里侧发现云莺绣的一朵花。 却辨认不出是什么品种, 只因绣着的那朵花乃是几瓣花瓣围着一个圆圈。 说是圆圈又不怎么圆。 摸一摸,能发现有拆过线的痕迹,像曾绣过两个尖角。 赵崇想着云莺试图在这个地方绣只阿黄出来,偏碍于自己的女红不得不放弃的样子, 嘴角扬起宠溺的笑。连寝衣里侧被绣下的这朵花儿也越看越觉得可爱。 不过这样小一件事, 可是转瞬之间让他心情变得舒畅。 赵崇明白,是因为这样小一件事和云莺有关, 方令他欢喜愉悦。 从前对儿女情长不以为意。 如今一颗心牵系在一个人身上时, 才知是何种滋味,因她欢喜因她伤怀, 但心里始终是满足的。 还有一个月时间才能如常同她见面。 在那之前得将那六百两银子安排好用处才行。 赵崇看着眼前这朵花儿, 沉吟中回想起白日批阅过的一封奏折。 几息时间, 他径自从床榻上下来。 娄昭仪筹划的一场表演未能如同她预想那般有所效用。 虽然彼时在永寿宫得太后娘娘赏赐,但在之后, 皇帝依旧不入后宫,未翻过她们任何人的牌子。 “你又何必再折腾?” 良妃特地让大宫女沏一壶凉茶,“先前跪请过太后娘娘也无用,想来已经没什么好办法。” 娄昭仪皱眉。 “如何能想到有一日事情会变成这样?” 一如想不到当初贤妃出事, 想不到自己会和良妃慢慢走得亲近。 同样想不到,云莺得皇帝陛下宠爱至此。 事事皆不在预料之中。 而有曾经的贤妃吕兰双与曾经的荣安县主徐晚晴的下场摆在她们面前,再不敢轻举妄动,生出不轨之心。 “也许有一日,事情会比现下更加超出我们的预料。” 良妃夹起一块如意卷,不紧不慢咬一口。 更加超出预料? 娄昭仪不能想往后究竟还能如何比现下后宫的局面更超出预料。 “其实,我们现下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将那块如意卷吃罢, 良妃拿帕子擦一擦嘴角, 弯着唇笑, “陛下虽不宠爱,但从不曾怠慢,顺遂和乐不是也挺好吗?” 娄昭仪看着笑吟吟的良妃,摸不准究竟是真心是假意。 也挺好吗?她不知道。 她只是不想这样一直被陛下忽视着,在深宫之中碌碌过完这一辈子。 “一眼望到头的日子有什么意思?”娄昭仪呢喃低语。 “有时候,能够一眼望到头也是一种幸福。” 良妃依旧弯着唇,对娄昭仪说。 从御花园偶遇过赵崇一次后,又过得一个月时间,云莺没有同他见过面。 碧柳纵然有心撺掇着云莺前去勤政殿为赵崇送汤送糕点,可眼见云莺没有那样的想法,她渐渐也不再提。 直到永寿宫来了小宫人请云莺过去。 不仅请云莺去,按照小宫人之言,周太后也让将波斯犬牵去永寿宫。 “臣妾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 小宫人通禀过后,云莺牵着阿黄入得永寿宫正殿内,向正坐在罗汉床上的周太后行礼请安。 周太后伸手让徐嬷嬷扶她起身,对云莺道:“陪哀家去御花园走一走。” “是。”云莺应声,准备将阿黄交给小宫人,上前去扶周太后。 周太后摆摆手说:“不必了,你陪哀家去走走便是。” 云莺又应下周太后的话,跟随她从殿内出来。 太后娘娘忽然要见她,云莺猜得到应当有话要说,为何带上阿黄,她不甚清楚,不过隐约能猜到一点——毕竟当初她答应过太后,还要让阿黄表演下水捉鱼的。 至于太后娘娘要同她说什么,云莺觉得不是太难猜测。 皇帝陛下这样久不入后宫,在此之前,一度对她表现得过分宠爱,兼之其他妃嫔的不满…… 许是要她劝一劝陛下雨露均沾。 这事儿不难。 云莺牵着阿黄陪周太后在御花园里散步。 初夏的季节,春日里百花齐放、姹紫嫣红的景色被绿意盎然所替代。 一片生机勃勃的绿中亦有茉莉的白点缀,走近花丛,可以嗅见四下氤氲着的馥郁茉莉花香。 湖中水面冒出一点一点绿,是小荷叶从水中探出头来。 周太后走进湖边水榭。 云莺跟着进去,而原本跟随在她们身后的宫人们在水榭外停下脚步,甚至徐嬷嬷也没有跟进来。 “坐。” 倚着水榭中的美人靠坐下,周太后拍了下身侧位置,示意云莺上前。 云莺便解下阿黄身上的狗绳走过去。 行动自由的波斯犬在水榭里自顾自打转,这里嗅嗅、那里闻闻。 周太后一双眸子望向波斯犬,面上始终浮现一抹笑意,如云莺所想提起旧事:“哀家记得去岁也是在御花园,你曾经让这只波斯猎犬下水捉鱼给哀家看。” “那会儿还叫陛下给撞见了。” “这只波斯猎犬也是陛下赏赐给你的,你养得很好。” 云莺莞尔:“最初陛下赏赐臣妾这只波斯犬,臣妾只想着有这样一只波斯犬实在威风得紧。当真养在身边,看它逐渐同臣妾亲近起来,便晓得不单是威风,还有许多趣事,臣妾也得它陪伴。” “它被你养在身边正合适,在这宫里也少有你这般性子的人。” 周太后道,“不怪陛下喜欢你。” 云莺维持着脸上的笑,规规矩矩说:“能得到陛下垂爱,是臣妾之幸。” “若不止是垂爱呢?”周太后转而看着云莺。 云莺微怔,回望周太后,便听周太后道:“你大抵尚不知情,可两个月前,陛下同哀家说,他想遣散六宫。” “淑昭容觉得,这单单是垂爱而已吗?” 不轻不重的话落在云莺耳中,仿佛平地一声惊雷,令她呆愣住。 周太后两句话远超她揣测的那些。 云莺很想怀疑周太后所说之言是否真实,然而理智告诉她,太后娘娘不会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 皇帝陛下……竟然对太后娘娘说过那样的话? “是哀家让陛下两个月不去月漪殿的。” 周太后继续不紧不慢道,“两个月时间,你未曾求见过陛下一次。” “没有求见过也没有写过书信、没有命人送过东西。” “若在乎一个人,若牵挂一个人,离得那样近,如何能忍得住两个月不见面而无动于衷?” 周太后眸光微沉:“莺莺,你对陛下究竟是何种心思?哀家问你这个问题,不是以太后的身份,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哀家做不到看着自己的儿子对着一个不爱他的人掏心掏肺却不为所动。” 一句接着一句的话让云莺脑袋有片刻的空白。 她脸上的笑从僵住到消失,最后剩下茫然,是自从她重生以来至今,头一次生出茫然之感。 皇帝要遣散六宫? 与她有关? 光是脑海里浮现这样的两句话,云莺便感觉到一种荒唐和疯狂。 她妄图从周太后眼角眉梢捕捉到哪怕一丝她听错了的可能性,却只愈发确认自己不曾听错。 “陛下……为何……” 云莺勉强寻回两分理智,紧紧抿着唇,“陛下只是一时糊涂。” 周太后摇摇头:“哀家让陛下暂时不要去月漪殿,陛下便当真忍耐着不去月漪殿,也不曾召幸过后宫妃嫔,你觉得这是一时糊涂吗?”她闭一闭眼,叹一口气,“但你的心思,哀家已经明白了。” “强扭的瓜不甜这道理,你懂,哀家懂,陛下也懂。” “你既无心,陛下早日清醒也是好的。” 周太后站起身,微微低头去看云莺:“便当哀家今日什么都不曾说过。” “哀家会劝陛下收心的。” 云莺怔怔中站起身,看着周太后离开水榭,忘记要行礼恭送她。 半晌,她半是跌坐回了美人榻。 湖面忽而间吹来一阵凉风。 云莺一双眸子望向清澈的湖水,看水中游鱼自由自在,也努力将周太后的话从脑海中甩去。 她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震惊的情绪散去,理智回拢,便愈发清楚意识到这件事的荒唐。 太后娘娘怎会同意?朝臣又如何会同意? 后宫那么多妃嫔往后如何自处? 更何况,即便所有人同意,即便后宫妃嫔得到妥善安置,也不会改变他是皇帝陛下这件事。他是皇帝,会有很多身不由己和无可奈何,同样有旁人无可阻止的无上权力,哪怕日后反悔于他也不过如此。 况且哪有这样的道理? 因为他对她有情,她便必须交付自己的真心? 身在后宫,她这个人已是任由皇帝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这颗心难道不能自己守一守吗? 凉风吹过湖面,湖水泛起涟漪,一层又一层。 云莺摸一摸自己的脸,弯唇,前世她恋慕皇帝时,终究一场空,今生不再恋慕皇帝,事情却又变成这样。 想来他们两个人注定无缘。 太后娘娘是该劝皇帝陛下早日清醒,她这辈子且不知能活几日,谈情爱,太奢侈也太伤人。 “阿黄!” 水榭外骤然响起碧柳的惊叫声。 云莺一怔之下回头发现阿黄不在水榭里,她连忙起身步出水榭。 小宫人正四处追阿黄。 云莺也去追。 但到底阿黄乃是波斯猎犬,奔跑起来速度极快,小宫人们不敢伤它也不想被它伤,想抓它不免束手束脚。 一来一去,不久后,云莺便被阿黄带着从御花园里出来了。 而阿黄也终于停下来不再奔跑。 赵崇俯下身去摸一摸停在他脚边的阿黄,示意宫人将它带下去后,站直身子去看不远处的云莺。 云莺站在原地没有动。 十来步远的距离,却不知该怎么走过去。 她不觉又想起周太后的那些话。 “莺莺。” 但赵崇没有任何犹豫疾步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我们去别处说话。” ? 83、肉麻 在命人去月漪殿请云莺之前, 周太后已吩咐过徐嬷嬷去给赵崇传话。 她让徐嬷嬷知会皇帝自己会告诉云莺那些事。 有些话,皇帝的身份摆在这里,即便说出口也不见得叫人相信。 周太后是知晓这一点,因而决定由她来亲口告诉云莺。 且果真如之前猜测, 相比于皇帝的那份心思, 云莺种种反应只说明她的理智、冷静,以及大约十分清楚自己与皇帝之间身份的差别。周太后不认为这是坏事, 却少不得叫皇帝的痴心坎坷艰难。 但她心思亦是之前对皇帝说过的话。 “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 当真有遣散六宫、只同云莺一人厮守的决心,又何惧一时曲折? 一辈子不是三五日也不是一年两年, 若无那般决心, 现下退却不再去想, 也省得往后史书上记上无谓的一笔。 余下的事,端看他们二人如何处理。 周太后想着轻叹一气, 徐嬷嬷扶着她从轿辇上下来,微笑道:“陛下和淑昭容到底年轻。” “可不是吗?”周太后看一眼徐嬷嬷也笑一笑,“要不是仗着年轻,只怕折腾不起来。若到咱们现下这个年纪, 便多半什么想法也没了,只盼平平静静才好。” 徐嬷嬷道:“所以奴婢才想着,太后娘娘不必叹气。” “总归得让陛下折腾一场才能罢休,趁着年轻折腾,倒是好过……” 好过年纪见长反而肆意妄为,毁了一世英名。 周太后知徐嬷嬷的意思,不禁摇头失笑, 也步入殿内。 而云莺被赵崇带回御花园。 金灿灿的光透过假山缝隙细碎漏下来, 在赵崇脸上留下明灭的光影。 云莺仰面看着他, 眉心轻蹙,微抿一抿唇角。 周太后那一番话在她脑海、在她意识里渐次字字清晰。 又因那些话,此刻眼前的赵崇让云莺再次生出一种不甚真实的恍惚之感。 她猜得到赵崇可能会同她说什么。 只是在那之前…… “朕……” 赵崇的手紧握住云莺的手,甫一开口便听见云莺一声“陛下”,于是截断自己的话看着她。 云莺同样顿一顿。 趁着赵崇沉默的这一刻她继续用平静的语气说下去:“陛下不该如此。” 赵崇没有着急反驳云莺也没有松开手,耐下性子听她将话说完。 云莺原本有一肚子冠冕堂皇的话可以拿出来说,但她最后只又说得一句:“臣妾受不起。” 于她而言便是如此了。 “受不起”三个字已经足够将所有的话说尽。 哪怕从宠妃变弃妃,不牵累家人,她可以没有任何不满没有任何怨言接受,但遣散六宫便绝不是一句“登高必跌重”可以说得尽的。她甚至预见得到云家会因此在朝堂上遭受怎样的抨击。 何况,她如今生不出这种奢想。 她不愿交付自己的心,便给不出他内心所期盼的回报。 迟早有一日他会灰心丧气。 会后悔,会不甘,会怨、会恨,也会因为她的不识好歹而恼怒。 没意思。 云莺平复心绪,弯唇一笑:“承蒙陛下错爱,只怪臣妾没有那个福气。” 赵崇虽然盼着云莺将话亲口说与他听,盼着她同他说心里话,但眼下不是好的时机,他任何一句重话皆可能引得她误会他的想法。是以赵崇沉住气,平心静气温声道:“有句话朕一直未说出口,即便说出口,或你也不信,但,莺莺,朕心悦你是真,想要同你如匹夫僮妇般相处也是真。” “虽然朕可以对你说,遣散六宫是你之故,但终究太过虚伪。” “遣散六宫,是因朕心悦你,也是因朕迟钝醒悟,心里已经装下一个人便无法与旁人再亲近。” “这与你是否也有此意无关。” “莺莺,朕是在说,即便你不相信朕,即便你情愿离朕而去,朕日后也一样会这样做的。” 赵崇手指轻轻摩挲云莺比冬日里消瘦的脸颊。 熟悉的温软触感让他眸光愈发温柔:“遣散六宫乃是大事,一时半刻推行不下去,在那之前朕会尽力。” 云莺回望赵崇:“陛下要做什么?” 赵崇小心翼翼将她揽入怀中,低头吻一吻她的发,徐徐道:“朕会尽力博莺莺的欢心,让莺莺有一日心软,心甘情愿陪在朕身边十年、二十年、一辈子。” 一句跟着一句几乎抛弃帝王尊严才能说出口的话闯进云莺耳中。 比起太后娘娘那些话,或许此时赵崇亲口对她说的这些更令她不可思议。 十年、二十年、一辈子? 白首不相离么?也得一起白首,才有不相离。 “陛下说这些的话,便不担心……” 云莺闭一闭眼,唇边漫上一丝笑,“陛下想和臣妾过十年二十年,可若臣妾活不了那么长呢?” 赵崇不知云莺另有忧思,只当她把事情往糟糕了想,于是低下头在她耳边说:“朕又如何敢说自己便能当真陪在你身边十年二十年?既然世事无常,朕便更想珍惜有你的每一日。莺莺不知这两个月朕有多想你,且只要想起你,便会满心愉悦,你不知有你在身边朕多高兴。” 饶是云莺面对赵崇一直心如止水,也被他这些甜言蜜语闹得没脾气。 她缄默不语,回想赵崇的话,从中重新捕捉到那一句别有深意的“即便你情愿离朕而去”。 “倘若臣妾往后也不改今日所想呢?陛下又待如何?” 云莺在赵崇身前抬起头来看着他问。 赵崇眼底温柔不散,听言浮现一点浅浅笑意,捏捏她的脸:“朕会放你离开,君无戏言。” 这样的答复让云莺说不出心里到底什么滋味。 “君无戏言”四个字他一向信守。 他会对她说出口便是已经做出这种决心,是当真没有勉强她的想法。 这倒也足够了。 真心诚意既不勉强也不为难她,甚至愿意放她离开,无非希望她给他一次自证机会,有何不可? 她占尽便宜。 连这样一点小要求也不答应,未免太过小气。 回想起来,无论今日种种抑或此前赵崇的许多言语、许多举动,于她一样鲜见抑或该说第一次见。她本该认真想一想,自己是否当真了解他,自己是否只了解他的某一面,只因无心于此从来懒怠多想。 到得如今答案清晰至不必思索。 她也不见得了解他,起码会说出这些话的皇帝是她所不了解的。 “好。” 云莺垂眸数息,并未纠结,重又抬眼对赵崇笑一笑说,“只要陛下不做劳民伤财之事,臣妾都会期待。” 赵崇却不想会这么快得到云莺一个“好”字。 他微怔,犹不确定追问:“莺莺会期待朕如何尽力?” “嗯。” 云莺轻唔一声,纠正自己措辞,“很期待。” 正因为赵崇这些话太让她不可思议,左右无法随意离开皇宫,不去纠结,自然生得出这种兴致。 尽力博她欢心?听起来挺有意思的。 不过情绪和缓下来的云莺很快想起赵崇不久前雨夜在月漪殿外吹奏玉笛。 她一顿,又问:“陛下之前的玉笛,算吗?” 赵崇:“……” “莺莺喜欢吗?”他轻咳一声,低声道,“其实朕更擅琴……” 云莺微笑道:“下次吧。” 赵崇因为她面上浮现的笑容也嘴角微翘。 于是,赵崇蠢蠢欲动,得寸进尺,在云莺可能开口要从假山出去之前,伸手扣住她的腰肢,将人禁锢在身前,压低声音:“既然莺莺说会很期待,那……”他俯身吻一吻云莺的耳朵,声音又低下去一点,如若呢喃,“可以吗?” 可以什么? 云莺看一眼赵崇,四目相对的瞬间,明白了。 “不可以哦。” 云莺弯唇,语声温柔却坚定拒绝他。 被拒绝的赵崇松开手臂,想放开怀里的人又因舍不得重新收紧手臂。 他没有强行同云莺有别的亲密,只眷恋这一刻温存,想起她不抗拒同他耳鬓厮磨,终于问出口。 “莺莺会觉得厌烦么?”赵崇问,“厌烦朕同你……” 云莺诚实回答:“不会。” 赵崇又问:“为何?” “为何会厌烦?”云莺反问过一句继而道,“臣妾从未讨厌过陛下,又是陛下的妃嫔,自然不会厌烦。” 话说出口,云莺方才意识到自己在和赵崇讨论这样危险的问题。 赵崇却连忙抱着她道:“以后在朕面前有话直说即可,若不将话说出口,朕如何能知晓?” 唯有赵崇晓得自己在撒谎。 他有读心之术,哪怕云莺不说出口,他一样可以知道。 可是总归不一样。 云莺愿意对他说出心里话才是进一步接纳他,而他也须得让她知道,他不会生气,更不会降罪。 “臣妾一直好奇,陛下为何会对臣妾这般偏爱?”得到承诺的云莺便问。 以她所作所为实在谈不上体贴温柔,让他多舒心自在。 为何偏爱她? 这个问题,赵崇不能说自己全然不曾思忖过。 被云莺问起来,他沉吟中慢慢道:“譬如顾美人曾经针对你,但你从不曾对她怀恨在心,蓄意报复,说明你心胸豁达,有容人之量。譬如你曾为受灾百姓捐献百金,累得六宫皆不得不多捐金银,以你的聪慧定早知会那般,故意为之,只望能够为百姓多出力,顺便……” 赵崇搂着云莺晃一晃:“顺便给那些想欺负你的人一个教训。” “而你借由这个名头既为百姓做好事,又得名声,一石三鸟,调皮得厉害,也可爱得紧。” “正所谓以小见大。这一年间,朕看见的是一个看似骄横跋扈却从不在大是大非上犯糊涂的小娘子。她可爱,灵动,聪慧,不媚俗,朕为何会不偏爱她?” 这是说她吗? 云莺瞠目,终究还是因赵崇无比肉麻的话,抖落一地鸡皮疙瘩。 ? 84、知道 赵崇看云莺面上两分悚然的模样, 忍不住笑。 他低下头,同云莺抵着额,轻笑过两声才一本正经说:“这样的问题,朕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想来也非人人皆可在某一时或某一刻便立刻发觉自己对另一个人上了心, 因而回想起来, 朕只知同你相处轻松愉快,想到你便觉得欢喜, 慢慢一日不见要心痒难耐, 总想抱一抱你,想你在朕身边。” “会想确认你的心意, 想知道你是否有一样的心思, 会失落, 会不安。” “纵使郯王生乱,朕也未曾有过不安。” “莺莺……”赵崇手掌抚上云莺的脸颊, 缱绻摩挲数息,又抚上她乌黑云鬓,轻叹一气,“朕不敢强迫你, 怕你厌恶。朕不舍你离去,却舍不得你为难勉强自己对朕曲意逢迎。这样的不敢,这样的害怕,这样的不舍,如何不是因为朕已然心悦于你?” 比之前一刻更加肉麻的一番话却不再令云莺抖落一地鸡皮疙瘩。 她沉默,在沉默中细细品味自己此刻心情,然后说:“陛下想要的人, 总是可以要到的。” “可是朕想要她的人, 更想要她的心。” 赵崇松开云莺, 故作轻松,“但朕不会做些强人所难、自欺欺人之事。” 是呀。 他不会,她一直知道。 正因为如此,她才敢有那些放肆举动,才不必在深宫中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无须担心一个不好把人惹恼便小命难保。她一直都知道,他是这样正直的人。 “臣妾明白了。” 云莺抬一抬眼,又一次冲赵崇弯唇,眼尾也勾起妩丽的笑,“那臣妾便再恃宠而骄一回。” 能受不能受的如今早已受过不少。 倒无所谓更多几分了。 她退开两步,假山里太逼仄,后背轻易贴上崎岖山石。 云莺阻止赵崇上前,微微眯一眯眼睛去看他,借着石缝漏下来的光,看清楚他脸上可疑的红晕和发红的耳朵。 果然要将那些话说出口不容易。 唔……其实挺可爱的。 或许她应该将眼前的人与前世那个人分开来看待而非混为一谈。 毕竟,这一次他亲口说心悦她了不是吗?前世在他身边七年,至死也未得到过这样一句话。 云莺心下认真想着,随即敛去心思,笑一笑:“陛下,我们该出去了。” 怔住的人却变成赵崇。 前世? 自云莺心声里捕捉到的这两个字的刹那起,他愣怔,一句“七年”,一句“至死”,让他整个人有一瞬震颤。 这些心声是何意? 赵崇反应不及,在这一刻骤然发觉依然有许多他所不知的事情。 云莺见皇帝表情古怪,皱了下眉:“陛下?” 赵崇回过神,冲她微微一笑,牵起她的手,终于牵着云莺从假山里出来。 即便乘御辇回到勤政殿,赵崇仍在想云莺那几句心声。 他步入侧间立刻寻来那本《剪灯新话》,翻开那一则《金凤钗记》。 赵崇只略翻几页。 书册子在罗汉床榻桌上摊开,停留在故事里的庆娘病逝后又复于人世托生于妹妹庆娘的那一页。 前世…… 她不是托生于旁人,而是重活一世? 七年?至死? 去岁入宫,她十七岁,如此便是二十四岁仙逝,故而她道,“可若臣妾活不了那么长呢?” 原来并非将事情往糟糕了想,是她另有忧思。 是因她前一世二十四岁便香消玉殒。 原来她用自己的一辈子喜欢过他却不曾得到任何回应。 这方才是真正的因由,是她内心真正的可惜。 不过她应不希望有人窥知她身上这些事。 如同他时至今日,出于谨慎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能听见旁人心声。 赵崇眼眶有些发热,心中发苦,可想起她在假山里亲口说过从未讨厌过他从未厌烦过他,又觉出几分的宽慰。她重活一世,他得到读心的本事或便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注定这一次他们不会再错过。 何况她明明白白说过她很期待。 赵崇低笑两声又摇一摇头,他这一回势必得舍下这张脸皮才行。 离开御花园的云莺没有回月漪殿而是来了永寿宫,赵崇也是在送她过后以后才回勤政殿的。 赵崇想陪她进去,但被她果断拒绝。 有些话,云莺要单独同周太后说,且她没有拒绝皇帝的示好,不能不知会周太后一声。 尤其周太后同她分开之前说过会劝陛下收心。 “坐吧。” 周太后坐在罗汉床上,看一眼福身行礼的云莺淡淡道。 云莺没有入座,只深福下去,对周太后说:“太后娘娘恕罪。”周太后目光平静看着她,云莺又不紧不慢说,“臣妾初见陛下,是在臣妾十三岁那年……” 她对周太后说起自己初见赵崇,说起自己的情窦初开。 那些深埋于心不曾与人倾诉过的话,在此时此刻,她选择对周太后坦白。 临了,云莺又道:“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 她清楚周太后很明白这句话背后深藏着的那一层意思,因为能是如今的太后娘娘,便是经历过这一切的。 坐在太后的位置上,自比任何人清楚当自己的夫君乃是一国之君时,有些事情只能是奢求。 看得越清楚,越无法抱着天真心思去幻想什么举案齐眉、伉俪情深。 “请太后娘娘容臣妾无礼放肆。” “臣妾……”云莺微顿,嘴角弯一弯,“臣妾也想再赌一回。” 赌,皇帝陛下的真心。 也赌自己是否能够再一次对这个人动心。 周太后没有打断过云莺的话,在听罢她这些大胆之言后,也更明白她今日的清醒、冷静与理智。深宫之中,女子的宿命与身不由己,已经看过一辈子,纵使身为太后,亦无法阻止改变这一切。 周家曾经想送小娘子入宫,她没有点头应允。 而她唯一可以做的,也不过是尽己所能,不去做那个“帮凶”。 若皇帝能与眼前的小娘子圆满…… 兴许,会是向好之始。 “哀家知道了。” 周太后起身,伸手扶云莺一把,“你回去吧,哀家只望,今日一切不会落得个荒唐下场。” “太后娘娘之愿,亦是臣妾心愿。” 云莺垂首应声道。 回到月漪殿,阿黄已被赵崇命人先送回来了。 看着冲自己摇尾巴的波斯犬,云莺不知怎得回想起那时在紫泉山中,赵崇被阿黄甩了一脸水珠。 又想起他背着她翻山越岭。 那时分明他最吃苦受累,回到宫中,却反过来照顾她。 云莺弯唇,蹲下身去摸一摸阿黄的脑袋。 “还是阿黄最可爱。” 当天夜里赵崇没有过来月漪殿。 白日两个人分开前,赵崇便与云莺说过离两个月时间差几日,他会熬过最后几日再来寻她。 但除去这一层,更重要的是赵崇想趁着这几日将一桩事情办完。 而云莺向来很有耐心。 只是夜里,她在重活一世后,少有梦见前世。 梦见那个会为赵崇心伤难过的自己。 依然是在月漪殿。 她坐在空空荡荡的殿内,数着已有多少日未与赵崇见过面。 一日又一日。 然后在告诫自己当明事理与思念着他的纠缠中,一颗如三月春花灿烂绽放的芳心日渐凋零。 “莺莺。” 耳边响起一道十分熟悉的声音,继而整个人被揽入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 云莺从梦中醒来,睁开眼。 随即确认不是错觉——皇帝当真过来了,正在抱着她。 与前世有关的梦境让她心情不豫也有些空落落,她在赵崇怀里动一动,拉开些距离方在他怀里转个身,而后抬眼看着他低声问:“陛下怎么突然过来了?” 不是要熬过这几日么? 白天,他们才在御花园见过面,说过许多话。 “朕做了一个梦。” 赵崇收紧手臂,重新将云莺搂紧,“梦见你在等着朕,朕却迟迟没有来寻你,叫你失望。” 云莺微怔。 方才的那个梦里,她确实在等着他,只是…… “不过是一个梦罢了,陛下无须深夜赶来月漪殿。”云莺轻声说道。 赵崇脸颊蹭两下云莺的发顶:“可醒来后朕实在想见你,想看一看你、抱一抱你,确认你没有抛弃朕。” 他知她前世恋慕他直至对他失望,可见梦中情境未尝不是在她身上发生过的事。听见她心声,知他们今夜做了相似的梦,更觉得自己来得很应当。 云莺垂眼,默然不语。 赵崇见云莺没有赶他离开也没有挣脱他怀抱,便继续抱着她:“睡吧。” 闻言,云莺从善如流在他的怀里闭上眼。 却意外地不多时睡着过去,这一次,没有再做梦,一觉至天明。 破了例的赵崇终于放弃装模作样。他白日在勤政殿批阅奏折、处理朝事,夜里便来月漪殿和云莺一起休息,但做足柳下惠的姿态,除去抱着她睡觉外事事克制。 复过得几日。 云莺晨早醒来以后,梳洗过后用过早膳,正准备带阿黄去散步,刚下早朝的赵崇出现在月漪殿。 “朕带你去个地方。” 取走云莺手中的狗绳交给宫人,赵崇俯身在她耳边说。 ? 85、心思 天朗气清的初夏时节, 男女老少相携同游踏青,京城中最热闹的长街自辰时起便熙熙攘攘。 云莺坐在二楼雅间临窗的位置,静静看窗外人来人往。 她是被赵崇带出宫的。 一个时辰前,在月漪殿外, 赵崇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最终来到这里—— 一家似乎是新开不久的糕点铺子。 为何要带她来这个地方,赵崇没有任何解释。 云莺由着他卖关子, 不言不语安静欣赏着长街的涌动人潮, 感受深宫缺少的人间烟火气息。 不多时,几个未及笄、梳丱发的小娘子送糕点和茶水进来雅间。 细细的手腕, 黑瘦的脸颊, 眸子却盈满笑意, 不是面对贵客讨好的笑容,更像是由衷为此刻的一切感到欢喜。 云莺目光追随着这几个小娘子, 看她们笑吟吟退出去。 桌下的绣鞋在同一刻被赵崇拿脚碰一碰,随即又感觉他的脚探过来,将她的双脚拢在中间。 收回视线的云莺方才转过脸,一块桂花松糕已然被递到她唇边。 抬眼对上坐在她对面的赵崇含笑双眸, 她张嘴咬下一口桂花松糕细细尝。 放了核桃仁的松糕绵糯之余也不失香甜。 云莺吃过半块桂花松糕,剩下的那半块便被赵崇塞入自己口中。 她笑一笑:“味道如何?” 赵崇只笑不说话,转而又夹蜜煎樱桃来喂她。 去过核的樱桃先以蜜半斤慢火熬煎。 出水稍作处理后,再以两斤蜜继续慢火熬煎至琥珀色。 唇齿间的蜜煎樱桃是不同于桂花松糕的香甜,樱桃却尝得出是新鲜的。这个时节,暨阳的樱桃大抵熟了,可暨阳离京城路途甚远, 这间似新开的糕点铺子能够拿得出这样新鲜的樱桃做点心…… 云莺又看一眼赵崇, 隐约明白过来。 赵崇只面色如常喂她吃蜜煎樱桃, 直到她不愿再吃才转而替她斟一杯茶。 青碧色茶汤香气扑鼻。 茶汤入喉,熟悉的醇和滋味让云莺挑了下眉。 敬亭绿雪。 连茶叶也是宫中特地捎过来——进贡之物不易得,更不是这间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糕点铺子能拿得出手的。 所以在这儿开一间糕点铺子是何意? 云莺品着茶,不再吃东西,等着赵崇的解释。 但赵崇依然没有任何解释。 只是在云莺喝完一杯茶后径自起身,在她的注视下打开雅间的门,又取了个两掌大的匣子回来。 匣子摆在她面前。 赵崇坐下来,修长的手指点一点那匣子说:“莺莺打开看看。” 云莺依着他的话将匣子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也取出来。 是契书,一张房契和一张地契。 这两份皆乃红契,便是已经过了官府的官契。 只差填上空缺的名字并摁上手印,这一间糕点铺子便可归那人所有。 “陛下要将它送给臣妾?” 看过两分契书,云莺视线落回赵崇面上。 赵崇微微一笑继而回她三个字:“六百两。” 六百两?云莺微怔之下,想起两个月前的那一碟藤萝花饼,以及她那时被赵崇讹走的银子。 “顺天府尹上了个折子说在京郊一处破庙里发现几名衣衫褴褛的稚子,又皆是小娘子,便将她们带回府衙暂且安顿下来,待到寻得收留之处再另做区处。” 赵崇取走云莺手中契书折好,放回匣子里,转而握住云莺的手,轻声说,“朕便用那六百两银子买下这一间糕点铺子,另外请来两名手巧的娘子负责经营,顺便收留照顾那几个小娘子。不知莺莺觉得当初那笔银钱花得可值得?” 这处糕点铺子算门面当是四间。 而作为京城之中最热闹的长街之一,这条长街可谓是寸土寸金。 盘下一间糕点铺子,另请来两名手巧的娘子又让许多名小娘子有了安身立命之所,这笔银钱自然花得很值得。 只怕六百两也是不够用的。 “是你的银子,这铺子便是你的。” 赵崇握住云莺的手压低点声音,笑道,“朕岂能当真收你的银钱?” 云莺垂眸去看放在她掌中的匣子。 她很清楚,这也是赵崇之前曾经说过的讨她欢心,将她那笔银钱以这样特别的方式又送回给她。 然后—— 她会一直记得这间糕点铺子,记得这里被安顿好的许多位小娘子,记得六百两银子,记得那碟藤萝花饼。 费尽心思又小心翼翼。 带着几分温柔的,偏要在她记忆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又一笔。 云莺手指摩挲两下掌中匣子的边缘,转头看一看窗外长街,复又回过头来冲赵崇莞尔一笑。 “臣妾想吃糖葫芦。” “好。” 赵崇立刻应下云莺的话,抬手摸一摸她的脸,“在这里等朕片刻。” 云莺也应一声好。 她目送赵崇步出雅间,听脚步声远去,半晌重新看见他修长身影出现在长街,出现在她视线中。 生得好看的人无论走到何处都引人侧目。 更不提这个人通身的不凡气度。 云莺看着来往行人目光落在赵崇身上,也看他泰然自若信步走在人群中,嘴角微弯,而后拿着那个匣子站起身,同样从雅间出来。夏江恭敬候在门外,瞧见云莺,低声询问:“娘娘这是……” “我去寻陛下。” 云莺将手中的匣子递给夏江,“那些糕点也捎上罢。” 从糕点铺子出来,云莺沿着长街朝赵崇之前离开的方向慢慢走过去。 她在半途发现卖风筝的小摊便停了下来。 今日天气晴朗,凉风袅袅,却也是个放风筝的好日子。 云莺站在小摊前不紧不慢挑选着喜欢的风筝,片刻有人在她身边站定,她将手中风筝递过去:“这个如何?” 赵崇看一看云莺手里的蝶恋花风筝。 “好看。”他温声道。 云莺抬眼去看赵崇,弯一弯唇,对小摊贩说:“便要这个了。” 小摊贩一迭声应好报了价。 云莺伸手扯了下赵崇的衣袖冲他眨眨眼。 赵崇失笑,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子递给那个小摊贩,又从云莺手中将那只蝶恋花的风筝接过来。 云莺也在同一刻取过来他手里的两串糖葫芦。 她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牵过赵崇的手掌,一道离开这处小摊。 赵崇几乎是被云莺牵着往前走的。 这个瞬间,掌心传来属于她手掌的温与软让他有些飘飘然:她牵他的手,主动牵他的手,在人来人往的长街。 念头浮现脑海,随之而来的欣喜与欢愉传遍四肢百骸。 连脚下的步子也似变得虚浮,如在云端漫步。 周遭仿佛有许多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赵崇耳根微微发烫,不动声色看一眼云莺,见她弯着眼睛在吃糖葫芦,忍不住也跟着嘴角扬起。 于是,他反握住云莺的手。 紧紧握住她的手和她一起顺着人潮往前走去。 “尝尝?” 甚至糖葫芦也被递到嘴边,赵崇又悄悄看一眼云莺,对上她含笑的眸子,低头去吃糖葫芦。 香甜的滋味从唇齿蔓延到五脏六腑。 赵崇舔一舔唇,再看一眼云莺贴着糖葫芦正在咬山楂的唇瓣,忽然有些渴。 云莺和赵崇牵手从长街走过,离开长街以后去往河堤。 河岸旁一株株柳树垂落碧绿的枝条,湛蓝的天空飘着各式各样的风筝,笑声远远近近传入耳中。 云莺坐在柳树下继续吃糖葫芦。 顺便弯着眼睛欣赏赵崇在不远处努力放风筝。 身为皇帝,放风筝这样的事儿,只消交由小宫人去办,让风筝高高飘起之后再接过来便是。 买糖葫芦也是一样,开口一声吩咐,便有人会去办得漂漂亮亮。 可赵崇没有假手于人。 因为她想吃,所以他亲自去买糖葫芦。因为她想玩,所以他亲自放风筝。 尽管他对放风筝这事十分熟悉,但却依然努力在让风筝飞起来。 将最后一颗糖葫芦吃完,云莺拿帕子擦擦嘴和手,起身朝仍在和这只风筝较劲的赵崇走去。 “陛下,让臣妾试一试。” 附近没有其他人在,云莺压低声音对赵崇说。 “朕可以。”赵崇也压低声音,却未将风筝交给云莺。 云莺默一默,含笑改口:“那臣妾和陛下一起。”不等赵崇开口,她抬手,径自拿掌心覆上赵崇的手背。 赵崇:“……” 倘若这样,总归是没有办法拒绝了。 几息时间赵崇轻咳一声:“好,我们一起。” 他松一松手让云莺也同他一样拽住风筝线,只是很快,风筝和风筝线依然到了云莺的手中。 不同于他的费劲,这只蝶恋花风筝很快飘在半空,又在云莺的控制下,越飘越高。赵崇看着云莺脚步轻盈扯着风筝线朝他在几步外的走来,脸上绽放灿烂的笑。 “再试试?” 云莺一面笑一面将风筝线递给赵崇,但没有松开手,而是教他如何用合适的力道控制风筝。 “有这根线在,它便没办法自由自在的飞。” “可若这根线断了,它虽然能自由自在,但要不了多久便会坠落下来。” “力道太轻力道太重也都不行。” 云莺轻声对赵崇说着。 赵崇便笑,侧过脸压低声音:“听来不像放风筝,像两颗心相牵,虽因此而无法自由自在,但有这份牵挂,只要用心维护,反倒可以飞得更高、走得更长远。” “陛下喜欢这样?”云莺松开手,将风筝线交给赵崇。 赵崇小心翼翼扯着风筝线,拿眼角余光看云莺,轻声问:“莺莺不喜欢?” 云莺退开两步,歪了下脑袋,笑着答非所问:“糖葫芦好吃。” 赵崇不由得眸光微闪。 他抿唇,收了线不再放那只风筝。 在云莺的目光里,牵起她的手带她回到那一棵柳树下。 蝶恋花风筝倚靠柳树放着。 在柳枝遮掩、避开旁人视线的柳树后,赵崇捧住云莺的脸,吻上她的唇。 ? 86、回吻 不是肆意掠夺, 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赵崇心里很清楚云莺那句答非所问的“糖葫芦好吃”言下之意。 她曾将一颗心牵系在他许多年不得回应,故而如今对此倦怠,便谈不上喜欢抑或是不喜欢。 问他是否喜欢实则是说…… 那样的束缚,他当真能忍受吗? 赵崇摸索着寻到云莺垂落在身侧的手, 轻轻握住, 复又一点一点同她十指相扣。他一瞬不瞬看着云莺,看着她望向他时不见波澜的一双明灿眸子。 远处因踏青放风筝而有的笑闹声似骤远骤近。 云莺知道, 不会有人靠近, 也不会有人无意瞧见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柳树后的肆意之举。 她也明白赵崇听懂她刚刚的那一句话,才有这般反应。 大约还有些许失落失意, 因为发觉她的那颗心仿佛毫无松软的迹象。 云莺另一只手学着赵崇平常会有的举动屈指轻轻蹭一蹭他侧脸。 “陛下气馁了?” 赵崇也抬起另外一只未与她交握的手握住云莺的手腕。 他轻扯嘴角, 偏头吻一吻她手背, 笑一笑:“莺莺未免有些看不起人。” 云莺便也笑一笑。 然后,她没有挣扎任由赵崇一手同她十指相扣一手握住她手腕, 却倾身上前,吻一吻他的嘴角。 轻吻落在唇边,连河面吹来的风也变得柔和。 赵崇微怔之下眸光一沉,握住她手腕的手掌松开, 改为搂住她的腰。 而云莺不闪不避。 甚至在赵崇有所动作之前再次凑上前,吻一吻他的唇。 一个吻一触即分,云莺双眸含着笑。 她毫无遮掩在勾引在诱惑他,没有别的原因,只是不想继续看赵崇这样的克制和小心翼翼。 他的心意与决心她已经知晓了。 但不够。 既然他们已经走到这一步,她便想看一看向来克己复礼的人放纵痴狂的那一面究竟是何种模样。 赵崇便也知云莺心思。 然后这一刻知晓,当关乎那个在意的人时, 哪怕明知道是“陷阱”, 也会心甘情愿跳下去。 赵崇低着头如云莺所愿回吻她。 不再是浅尝辄止、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而是不再收敛克制,如同狂风骤雨般,肆意掠夺属于她的甜与软。 远处的欢笑声近处的鸟叫声在耳边一时清晰一时遥远。 云莺闭上眼,眼尾残留着一点浅浅笑意。 在宫外逗留过半日,云莺和赵崇回到宫里,云莺将未吃完的糕点和装着契书的匣子带回月漪殿。 那只蝶恋花风筝则被赵崇收走。 云莺今日离宫也没有带碧梧和碧柳。 入得殿内,看一看她们的脸色,云莺坐下来问:“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碧梧和碧柳对视过一眼,开口轻声禀报道:“娘娘,姜贵嫔和陈贵嫔今日上午打起来了。良妃娘娘派过大宫女来请娘娘过去商议这桩事情如何处置,奴婢推脱娘娘身体不适,迟一些再去无双殿。” 打起来了? 云莺认真思索几息时间碧梧的措辞,问:“怎么个打起来了?” 碧梧选择稍微委婉些的说法:“良妃娘娘赶去时,姜贵嫔和陈贵嫔发髻散乱,仪容不整。” 云莺了然,知自己没有想茬,是两个人互相动起手的那一种“打起来”。 宫中妃嫔无论出身高与低皆习惯矜持守礼,大打出手实在罕见。 何况闹得宫人们劝不住,失了规矩失了仪态。 “她们两个人为何会打起来?” 云莺沉吟中又问。 “奴婢只打听到姜贵嫔与陈贵嫔在御花园撞见后生了口角,却不知为何会变成那个样子。”碧梧说,“且良妃娘娘下了令不许横加议论,否则必有重罚,小宫人们私下里一时也无人敢多嘴。” 下令不许宫人横加议论,便等于是都给姜贵嫔和陈贵嫔一个好。 毕竟闹成这样,事后两个人多半会后悔冲动之举,又忐忑担忧叫陛下和太后娘娘知晓后会责罚。 不过陈贵嫔和姜贵嫔关系变坏不是一日两日。 早在去岁,陈贵嫔被皇帝降位以后,她们两个人的关系便很不好了。 “让人送热水进来,我要梳洗。” 云莺吩咐一声,碧柳应声出去交待小宫人,她对碧梧说,“待会儿重新替我绾发,我过去一趟无双殿。” 良妃特地派大宫女来请她过去商议这桩事情如何处理。 可是,两个妃嫔大打出手,能如何处理? 按宫规自然有按宫规的处置之法,而不按宫规也有不按宫规的处置。 但这一次…… 云莺勾了下嘴角。 她喝一杯温茶解解渴,见宫人送热水进来,便站起身去梳洗了。 “娘娘,淑昭容娘娘过来了。” 听过小宫人的禀报,良妃当下搁下手中的书册子:“快请淑昭容进来。” “见过良妃娘娘。”跟在引路的小宫人身后进来无双殿的云莺上前与良妃行过礼,又与同在无双殿的娄昭仪互相见了个礼。不一时,她在殿内入座,不紧不慢又客客气气说,“今日身体不适,未能及时赶来,请良妃娘娘见谅。” 良妃微笑道:“不碍事,总归是身子要紧。” 顺便打趣云莺,“若淑昭容身体不适,我却非要请淑昭容过来,叫陛下知道了,定是要降罪。” “良妃娘娘这话很在理。” 娄昭仪在旁边搭腔,“谁有那么大胆子竟然敢叫淑昭容累着?” 云莺本无意同她们打机锋,可听见娄昭仪这话,她立时间弯一弯唇:“近来陛下连连宿在月漪殿,故而身体有些不适,却怪我体弱,恐怕不能服侍好陛下。待迟些商议完上午御花园的事情,我立刻去向陛下请罪,娄昭仪以为如何?或是娄昭仪同去做个见证?” 提及皇帝,娄昭仪立刻被云莺这些话刺激得几分着恼。 此前她费尽心思好不容易叫姜贵嫔、崔婕妤和傅才人在陛下跟前露过一回脸,陛下却竟依然只去月漪殿。 再看云莺开口闭口不离陛下恩宠。 只觉得定与云莺有关,说不得是云莺在背后捣鬼,霸着不让陛下去别处! 娄昭仪发现自己越来越受不了云莺这幅骄横又做作的模样。 她呵笑一声没有接话。 “说笑而已,淑昭容无须介怀。”良妃笑道。 云莺依旧弯唇:“良妃娘娘有所误会,臣妾也是在和娄昭仪开玩笑的。” 良妃面上笑容似一僵,娄昭仪忍不住回嘴:“倒从来不知淑昭容竟是喜欢开玩笑的性子。” “娄昭仪同我来往不多。”云莺笑,“往后常在一处多开几回玩笑,娄昭仪便知晓我一直是这样的性子了。” 她三言两语轻易又将娄昭仪堵得无话可说,气闷不已。 良妃见状,唯有转移话题:“现下时辰也不早了,还是说一说姜贵嫔和陈贵嫔的事情罢。” 云莺没有从碧梧那里得知姜贵嫔和陈贵嫔大打出手的理由,良妃对此也说得含糊,只晓得在她们两个人中乃是陈贵嫔先动手的。姜贵嫔无端挨了巴掌,两个人同为贵嫔,无疑不愿意忍气吞声,因而变成后来那般大打出手的情形。 陈贵嫔身为德妃时一度行事跋扈招摇,乃至因此而丢德妃之位。 被降为贵嫔至今,虽再无从前那样跋扈的本事,但面对曾经追随过她的姜贵嫔仍有几分傲气在。 在姜贵嫔眼里,陈贵嫔早已不是那个身份尊贵的德妃娘娘,面对陈贵嫔,不愿忍让,少不得要回嘴,气上头也少不得挖苦几句。或许这便是陈贵嫔动手的因由。 妃嫔互相大打出手如此失仪之举无论是非对错,按照宫规皆该有所惩处。 无非谁先动手罚得重一点,后动手那个罚得略轻一些。 “若按宫规处置,陈贵嫔和姜贵嫔两个人皆该禁足思过,罚抄《女则》,罚俸半年,以儆效尤。”良妃慢慢道,又问,“不知娄昭仪和淑昭容意下如何?” 娄昭仪道:“按宫规处置有条例可循,大抵最公平。” “臣妾觉得如此处置,不甚妥当。”云莺看向良妃和娄昭仪,“罚一场,陈贵嫔和姜贵嫔便能涣若冰释么?” “按宫规处置,虽能令她们记住今日之举有失身份,但是终究缓和不了她们二人的关系。” “下一次见面岂不是又两看相厌?” 娄昭仪皱眉。 云莺的话让她怀疑别有用心,却猜不出云莺想做什么。 “那么依淑昭容之见,此事该当如何处置?”娄昭仪冷冷发问。 云莺一笑:“马球。” 良妃听言顿时如娄昭仪一般皱眉:“马球?” 娄昭仪更嗤笑一声:“这算什么法子?打马球便能够令她们冰释前嫌?” “将她们二人放在一支队伍同别的队伍比赛,输了要罚,赢了有赏,虽不敢说一定能冰释前嫌,但总归不会是现下这样。”云莺慢悠悠说着,随即补上一句,“这一场马球比赛,六宫妃嫔皆要参与。” 娄昭仪恼怒:“荒唐!胡闹!” 云莺斜睨她一眼,继续补上一句:“届时可以请陛下来观赛。” 娄昭仪咬咬牙却噤声。 良妃迟疑:“六宫妃嫔只怕少有人知晓如何打马球。” “甚至不会骑马。”云莺但笑,“可也无碍,骑马、打马球皆可以学。” “初夏时节,骑马、打马球正是好时候,想来陛下也会应允,而马球恰为端午之戏,论时日也来得及。” 娄昭仪会骑马也会打马球。 她在闺中时便年年要趁着端午佳节央求哥哥们带她去打马球玩。 陛下观赛…… 娄昭仪心下意动,可是这个出自云莺之口的提议,叫她不愿意随便认同。 “良妃娘娘以为如何?”娄昭仪一时望向良妃蒋繁秋。 闻言,良妃莞尔:“听淑昭容说起来,细细一想也不失为一个好提议,只到底须得陛下首肯。” “臣妾会去请示陛下的。” 云莺直接不客气将这件事揽到自己身上。 娄昭仪难得没有异议。 在她眼里,这桩事情唯有云莺去同皇帝陛下提,方有足够的把握陛下会答应,换作旁人,恐怕要遭斥责。 哪怕心中不快,哪怕不愿意承认…… 目下陛下十分宠爱云莺是事实,由不得否认。 “那这件事便劳烦淑昭容了。” 良妃微笑点一点头,同样全无异议由着云莺独自去向皇帝请示。 是以,从无双殿出来的云莺不是回月漪殿而是乘轿辇去往勤政殿见赵崇。 偷了半日闲的赵崇又在忙着批奏折,听过夏江的禀报,心下一喜当即命将云莺请进来殿内。 “莺莺怎么过来了?” 赵崇步下玉阶,在云莺行礼之前牵过她的手,带她走向了侧间。 云莺没有执着向他行礼请安,随他入得侧间后便道:“臣妾是来向陛下请示一桩事情的。” 赵崇笑问:“何事?” “臣妾想向陛下请一道旨意让六宫妃嫔学打马球,并且在端午佳节比一场马球比赛。”云莺开门见山说。 赵崇只觉得好奇:“莺莺想打马球了?” 他仍清楚记得去年秋狩,云莺懒懒不愿意动弹的样子。 今日又是放风筝又是提打马球,乃至要六宫妃嫔比上一场马球比赛……不能不让赵崇稀奇。 “不是臣妾。” 云莺笑,凑近赵崇耳边低声道,“只是让大家变得有事可做。” 想起陈贵嫔和姜贵嫔的事,再想赵崇定回宫之后忙着处理堆积的奏折,尚无闲暇听说,又解释:“陈贵嫔同姜贵嫔今日在御花园中大打出手,臣妾回来后,去过一趟无双殿,刚刚同良妃和娄昭仪商议一番该如何处置她们二人。” 赵崇在罗汉床坐下,而后带着云莺侧坐在自己大腿上。 他想一想问:“莺莺有何想法?” “妃嫔们日日只能枯等陛下,长此以往,难免要生怨气,故而臣妾想让她们一起打马球。”云莺同赵崇说话,不再刻意避讳,“骑马、打马球皆耗费精力,日日有事可做便少了乱七八糟的念头。” 每天累得七荤八素,恨不得沾了枕头便休息。 哪里还能有力气勾心斗角?有什么不快,倒是可以在马球场上见了。 赵崇听云莺语气格外自然提及妃嫔们日日枯等他,又窘迫又无奈,到头来唯有轻轻捏一捏她的手掌抗议。 “也好,打马球有趣得紧,朕命夏江去找几个好手来教你们。” 云莺微笑:“多谢陛下。” 见她想要起身,赵崇挑了下眉收紧手臂问:“莺莺没一刻钟这便要走?” “陛下不是要批折子么?”云莺道,“不能耽误陛下的正事。” 赵崇揽住她:“别走了,留下来陪朕。” “臣妾若留在这儿,陛下还能专心批折子?”云莺反问,抬眸捕捉到他眼底闪过的一丝落寞,软一软语气,凑过去再他耳边道,“臣妾在月漪殿等陛下便是。” 赵崇更舍不得她走了。 “再一盏茶功夫,和朕说说,这马球比赛该如何比?” 云莺回答得干脆利落:“让陈贵嫔和姜贵嫔在一支队伍里,余下的人抽签分两支队伍,之后各自练习,待端午比上一场便是了。”沉吟几息时间,补充一句,“届时陛下必须要来观赛才行。” 只消一句皇帝陛下会前来观赛便足够妃嫔们尽力练习。 因为她们能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太少。 云莺全然不否认自己利用妃嫔想被赵崇注意、想在赵崇跟前露脸的心思。 但她经历过,一样知道,有这份心是一码事,期间过得充实,不会整日惦记着皇帝是另一码事。 无论遣散六宫那一日最终会否到来。 至少这些时日她们的心思不会全放在一个心不在她们的人身上。 何况—— 得让她们逐渐意识到,她们有许多可能,她们的心思可以在别处才好,否则当真有一日皇帝遣散六宫,她们多半会承受不住。可在这件事上,她们不能说有错。 “好,朕答应你定会去观赛。” 话音落下,赵崇飞快吻了下云莺的侧脸,又松开手臂。 云莺离开他的怀抱。 她转过身来面对着赵崇,同样动作迅速俯下身,回吻一下他的脸颊:“臣妾先行告退了。” 云莺回到月漪殿未出半个时辰,赵崇一道关于马球的旨意传遍六宫。 圣旨一下,六宫妃嫔错愕之余各生心思。 会骑马的、接触过马球的妃嫔们难免有几分跃跃欲试。 相比之下,不会骑马不会打马球的妃嫔心下不安,怕届时会在人前丢脸。 事情落定下来,云莺在勤政殿答应过会等赵崇,想着他耽误过半日时间带她出宫,许是不能太早过来,便没有早早休息的打算。沐浴过后,她倚在罗汉床上,坐在几盏宫灯下随意翻看起闲书。 赵崇却没有来得太晚。 踏入月漪殿内望见罗汉床上的身影,他嘴角微翘,走上前,伸手拿手掌盖住云莺手中的书册子。 “夜里看书伤眼睛。”赵崇俯身抽走云莺手里的闲书。 云莺抬起头,笑着说:“陛下批折子到这个时辰便不伤眼睛了么?” 赵崇紧挨云莺坐下来:“莺莺是在关心朕。” 他说得笃定,云莺颔首道:“陛下关心臣妾,臣妾也当关心陛下才是。” 赵崇嘴角笑意愈深,伸手轻抚两下云莺散落在肩背的柔顺乌发。 “朕先去沐浴。” 语毕,他起身朝浴间走去。 云莺将那本被他抽走的书册子取回来,刚翻开至之前停留的那一页,便觉察到赵崇的目光。 循着直觉望过去,见赵崇在十来步外回头盯着自己,云莺不但没有收起这本书册子,反而将书册子举起来,冲他晃一晃:“只差几页便能将这个故事看完了。” 也罢也罢。 赵崇想,下次再提醒她不可夜里看书便是了。 于是云莺继续看闲书,赵崇去沐浴。 几页书册子翻完,赵崇没有回来,云莺让碧柳送热水进来,慢悠悠洗漱。 当碧柳退下后,依旧不见赵崇从浴间出来,云莺离开罗汉床,先行进去里间坐在梳妆台前梳头。 身后脚步声传来时,她没有停下动作,直到赵崇站定在她身后。 云莺放下手中那把玉梳站起身。 转过身来,见赵崇穿着寝衣,却偏领口大敞、衣带松散,肌理分明的胸膛在寝衣下若隐若现,很是秀色可餐——谁说生得好看的男子不能是狐狸精? “莺莺,我们休息罢。” 赵崇又上前一步,在云莺点头的同一刻将她横抱起来走向床榻。 克制过两个月时间的赵崇今夜依然有所克制。 只是这份克制与往日相比有所区别。 良久,云莺瘫软在被衾之间。 赵崇邀功般抱住她,小声问:“可还喜欢?” 云莺看见赵崇比方才更加鲜润的唇。 她脸颊滚烫,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掀起锦被一角直接蒙住他的脸。 ? 87、帮帮 赵崇笑着将蒙在脸上的锦被拿开来。 他扯一扯锦被, 将双颊殷红、娇媚明艳的云莺盖得严严实实,便起身去让宫人送热水进来。 浸泡过热水的巾帕被赵崇拧干。 宫人们早已退下,他坐在床沿掀开锦被一角,看一眼云莺又握住她脚踝。 懒在床榻上的云莺挣扎了下, 但没能挣脱赵崇的手掌。 她抬一抬眼, 望向赵崇,语气慵懒:“陛下越来越不知羞了。” 已经重新洗漱过一番的赵崇无所顾忌凑上前, 脸颊蹭一蹭云莺的脸颊, 轻笑一声:“只要莺莺喜欢。”他帮云莺清理过,命宫人进来将铜盆巾帕撤下去, 方才又一次回到床榻上, 准备和云莺一起休息。 被赵崇拢在怀里的云莺此刻却没有睡意。 她知他在忍耐, 因猜测她不会点头,故而不再如从前理所当然与她亲密。 “陛下可以赐臣妾避子汤吗?” 云莺软软靠在赵崇身前, 在一片昏暗光线里轻声开口。 “这药伤身子。”赵崇这会儿一样没有睡着。 他垂眸看向云莺,“莺莺,你不点头,朕不会勉强你任何事。” 虽然不知曾经他们是否有过孩子、有过几个孩子, 但赵崇猜测此事对云莺而言,大抵也非什么美好的回忆。尤其现下她提及避子汤,大约不怎么希望自己有孕。不提还有那一场病逝的事情在。 赵崇想着伸手摸了两下云莺的脑袋,将她摁在自己身前:“快睡。” 云莺却从他手臂下钻出来,仰起脸看他。 沉默对视过半晌,赵崇终于先问:“莺莺想说什么?” “臣妾帮帮陛下。”云莺学着他片刻前那样,挪动身体凑上前, 脸颊蹭一蹭他的脸颊, 轻声道。 赵崇想拒绝却没能来得及拒绝。 他嗅着云莺发间的馨香, 在云莺给予的欢愉中,呼吸逐渐粗重。 翌日晨早醒来时,赵崇已经离开了。 云莺拥着锦被回想起自己睡得迷迷糊时,额头被落下一个轻吻,应当是皇帝临去上朝之前的事。 昨天夜里一场久违的温存。 不知是否这些时日发生过许多事,便与往日有些不同。 这样的温存从前也曾有过不止一次。 可那时心境,只当是个稀罕体验享受着,如今……云莺扬一扬唇,伸手掀开帐幔一角,喊碧柳来服侍她起身。 辰时略差一刻,月漪殿的轿辇停在无双殿外。 云莺扶着碧梧的手从轿辇上下来,闲闲步入无双殿内。 她今日起得不算早,过来得便也稍微有些迟,六宫的妃嫔们已经聚集在良妃的无双殿内—— 昨天有皇帝陛下的一道旨意,今日便是妃嫔们学习打马球的第一日。 因有皇帝这道旨意在,离开冷宫后几乎不在人前露面的吕淑清今日也出现在无双殿内。她穿着一身莹白衣裙,不施粉黛,身上也没有任何的金银首饰,只在发鬓间簪着一朵素白绢花,冷冷淡淡的模样,如同周遭一切皆与她无关。 “见过淑昭容。” 吕淑清低垂着头冲云莺福身行礼。 云莺视线从吕淑清身上扫过,略点一点头便走上前去。 互相见过礼后,良妃命宫人为云莺看座奉茶,而后同殿内的妃嫔们商讨起了学习打马球的事宜。 但在妃嫔们正式开始学习打马球之前,须得有其他的一些准备。 譬如,先靠抽签分成两支队伍。 除去陈贵嫔和姜贵嫔须得在同一支队伍里以外,余下的人则靠抽签决定。 云莺出现,才算是到齐了,抽签也很快开始。 打马球比赛在人数上颇为随性,少则可以三五朋友一起嬉闹,多则纵使百人一起比赛玩乐,只要地方足够大,也是无碍的。皇宫的西面有足以容纳数十人比赛的马球场,她们无论练习、比赛都有场地。 抽签是先从良妃起,之后按照妃嫔分位依次进行抽签。 待轮到谢宝林的时候便剩下最后一支签。 每一支木签上只有“甲”或“乙”之类的字样,以此来区分不同的队伍。 云莺看一眼手中木签,上面有一个“甲”字。 她和陈贵嫔、姜贵嫔是一支队伍。 云莺又去看将木签重新投入木箱的良妃,良妃的队伍是“乙”。 未几时,之前恭敬站在良妃身前的小宫女捧着不同的两个木箱上前来等待云莺将木签投进其中一个木箱里面。云莺便将木签投进写着“甲”的那个木箱中。 殿内的妃嫔们安静看着这一幕,便有人悄悄再确认一遍自己手中的木签。 其中顾蓁蓁反复确认许多遍,终于能放下心。 她和云莺都是“甲”。 这意味着,之后不管是学骑马、学打马球她可以和云莺在一处。 顾蓁蓁今时今日只觉得待在云莺身边很安全也很安心。 前两个月陛下久不入后宫,连云莺也冷落,顾蓁蓁暗地里曾经忧虑过,现下这份担忧也消失了。 近来陛下常去月漪殿,可见对云莺宠爱不减。 顾蓁蓁也庆幸自己没有乱来,坚定站在云莺的这一边。 “嫔妾和淑昭容在一支队伍。”殿内妃嫔们当着众人的面确认过各自队伍以后,不多时相继从殿内出来去往马球场,顾蓁蓁便寻机凑到云莺身边笑吟吟道。 云莺被碧梧扶着坐进轿辇中。 看着顾蓁蓁的笑脸,她也笑一笑说:“顾美人可要努力才行。” 她们这支队伍,除去陈贵嫔、姜贵嫔,一个顾美人,一个吕淑清,另外还有一个崔婕妤…… 云莺诚心诚意认为这里面顾蓁蓁说不定要更可靠几分。 “嫔妾一定努力,请淑昭容安心。” 顾蓁蓁信誓旦旦应声。 云莺又笑,见良妃的轿辇已经起轿,便也示意起轿去往马球场。 她们抵达马球场时,赵崇特地安排的教妃嫔们骑马、打马球的人已经提前到了,皆是女子。 之后在马球场的一切便是按部就班。 妃嫔们须得先熟练骑马,之后才到学习打马球的部分。 赵崇命人安排的马匹也无不是马中良驹,而云莺在其中发现去年秋狩曾在紫泉山骑过的那一匹玉花骢马。那匹马似乎依旧认得她——在她靠近以后,玉花骢马主动低头蹭一蹭云莺,向她示好。 云莺毫不犹豫选中这匹马。 她本是会骑马的人,又得这一匹与她相熟的玉花骢马,因而很快便骑着马在马球场上溜达起来。 顾蓁蓁从前一样是学过骑马的。只长久未曾骑过,多少小心翼翼,选中喜欢的马后被扶着上得马背,和身下大马互相熟悉过,才骑着马跟在云莺身后溜达。 陈贵嫔和姜贵嫔互相不理睬也不理会其他人。 崔婕妤向来柔弱,骑马于她太陌生,连同靠近马匹也非易事,只得一直在原地红着眼尝试。 反而态度冷淡的吕淑清在挑好马匹以后过得片刻便已上得马背。 她不要人跟着,自己在马球场上骑着马适应。 “没想到吕嫔会愿意来。” 顾蓁蓁朝吕淑清的方向张望过几眼,驱马追上云莺,低声在云莺身侧道。 “可她为何非要穿成那个样子……” 一身白衣的打扮,身上没有任何首饰,且簪白花,难道是直至今日仍在为曾经的贤妃守孝? 顾蓁蓁不解。 宫里本不允许做这样的事情,何况吕兰双是被赐死的。 “你若觉得晦气,改日去佛堂上几炷香便是。”云莺慢悠悠道。 话音才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惊呼。 云莺和顾蓁蓁齐齐望过去,见吕淑清摔下马来,不少宫人慌忙朝着她身边赶过去。听见动静的良妃、娄昭仪也立时朝吕淑清的方向驱马过去,同一刻,马球场外响起属于太监尖细的声音:“陛下驾到——”“清河公主驾到——” 马球场一时陷入混乱。 到后来,摔断一条腿的吕淑清被几名宫人拿春凳抬回望春楼去。 良妃跟着同去望春楼暂且看顾着吕淑清,并且等着太医去为吕淑清看诊。 其余妃嫔则仍留在马球场。 “皇兄,看来我是来得不巧了。”清河公主淡淡一笑。 她方才虽然未能看清楚,但哪有那样巧的事情,偏他们过来,那吕嫔便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倒像是个狠心的。 赵崇也知吕淑清乃是故意为之,只与清河公主所想不同,吕淑清是有意受伤,以退出这场马球比赛,而非故意用这种手段吸引他的注意。 “骑马时若不小心谨慎的确容易受伤。” 赵崇平静对一众妃嫔说,“你们也都要小心一些,不可逞能。” 妃嫔们福身应是。 清河公主偏头去看自己皇兄,无端感觉他像有些变了。 不过,自从之前薛晖的事情以及她曾经的口不择言,她与自己皇兄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甚至变得冷淡。 现下好不容易有所和缓,她也不愿意又闹僵。 清河公主赵骊是去永寿宫向周太后请安时遇到赵崇的。 后来得知六宫妃嫔们要学打马球,她借着想来看一看试探自己皇兄态度,得到应允两个人才一道过来马球场。 一时间想起薛晖,同样想起薛晖的去世,清河公主皱了一下眉。撇开这些念头,再去看眼前的一众妃嫔,她对赵崇一笑道:“皇兄,眼下有一支马球队缺少一人,可许清河也凑个热闹?” 赵崇问:“吕嫔是哪支马球队的?” “回陛下的话,吕嫔与臣妾、陈贵嫔、姜贵嫔、崔婕妤以及顾美人一支马球队。”云莺福身道。 赵崇目光落在云莺身上,而云莺自然听见清河公主的那两句话。 清河公主能加入,于她也算瞌睡送枕头,她与清河公主之间来往极少,趁此机会,正好能多几分的了解。 也说不定可以有不一样的发现。 “殿下如若不嫌弃,臣妾十分高兴能与殿下一起打马球。” 知赵崇须得确认她的态度才会决定是否答应清河公主的话,云莺莞尔一笑,主动对赵崇道。 ? 88、蓄意 赵崇因云莺心声不免微讶。 须知此前她对许多事情皆懒怠上心, 连同他这个皇帝也是如此,现下却有心与清河公主多来往。 她似乎想要借机了解抑或确认什么与赵骊有关的事情。 会不会……同她的前世有关系? 赵崇心下有疑虑,但辨认云莺的心声不见慌张,便也认为不必太过心急。 是以, 对于清河公主赵骊这一提议一样没有阻拦与反对的意思。 云莺是这一支马球队里分位最高的妃嫔。 她没有异议, 皇帝默许,其他人面对清河公主更没有不同意的资格。 因而这件事便定下来。 清河公主填补吕淑清空缺出来的位置也参与马球比赛。 先帝尚在时, 清河公主赵骊年年随先帝秋狩出行, 在赵崇得登大宝之后,她也几乎不曾缺席过每年的秋狩。这与清河公主上佳的骑射之术自然离不了关系。 赵骊骑术高明, 打马球于她亦是往年三不五时携友嬉戏玩闹的意趣, 水平便要高出其他人不少。 除此之外, 她身份尊贵,六宫妃嫔对她不免敬而远之。 云莺虽然有心同赵骊多些来往, 但不至于为此去对她刻意讨好。 总不过诸事客客气气。 赵骊看着神采奕奕的云莺,反倒时不时会记起曾经的荣安县主徐晚晴来。 当初,她确实也曾以为徐晚晴会入后宫。 后来…… 坐在马背上的赵骊又不动声色朝着云莺的方向望过去。 她的皇兄对云莺有多宠爱无须多言。 而以她如今的境地,虽说不至于沦落到巴结一个后宫的妃嫔, 但也可以说是得罪不起一个宠妃。 回想起自己过去对云莺的不屑,赵骊眉心微蹙,心里总归不大自在。 她收回视线,扯一扯缰绳,继而甩了两下手中的马鞭,驱使身下马匹在马球场上疾驰起来。 “娘娘,清河公主这是何意?” 顾蓁蓁听见一阵马蹄声, 循声看过去一眼, 忍不住小声问云莺。 清河公主素来不喜欢同妃嫔们来往。 今日忽然无端凑起六宫妃嫔们打马球的热闹, 若非同在一支队伍,顾蓁蓁也能做到不在意,偏偏事与愿违…… 她以为,凭清河公主的性子,日后她们这些人表现不佳,少不得将这位公主殿下给得罪了,真真是无妄之灾。 “清河公主骑术了得,打起马球更是技艺超群,我们得此助力,端午的比赛岂能输了去?”云莺淡淡一笑,斜睨顾蓁蓁,“与其在意这些事情,顾美人不如将心思多放在骑术上,勤加练习。” 顾蓁蓁也笑一笑。 见云莺淡定,她立刻抛开对清河公主的那些在意,乖乖练习起骑马。 又过得一个多时辰良妃方才回到马球场。 她带回吕淑清的消息——除去一条腿骨折外,暂无其他大碍,但伤筋动骨,往后只能慢慢将养。 回来马球场的路上良妃已经听说清河公主填补吕淑清空位之事。 她便不提吕淑清无法回来同她们一起打马球。 一上午不知不觉过去。 众人各自回去休息、用膳,清河公主没有出宫而是去长春宫见静安太妃。 陪着静安太妃一道用过午膳以后,赵骊提及上午在马球场发生的事。她取了白玉高足盘里殷红的樱桃来吃,随口聊起:“虽说是凑了个热闹,但却不明白皇兄为何有这样的主意。我瞧那些妃嫔有的连骑马也不会,如何打马球?” “不见得是陛下的主意。”静安太妃捻着佛祖淡淡道。 赵骊将一颗樱桃吃下,念头转动间想起云莺,吐了樱桃核后说:“母妃,不知为何,总感觉皇兄变了。” 静安太妃抬一抬眼:“如何变了?” 赵骊思忖间道:“今日吕嫔不是故意从马背上摔下来么?皇兄一点儿不生气,也无半句责备。” 回想当时的情形,她仍觉得按照自己皇兄往日脾性,不该是那样的反应。 皇兄不是最为厌憎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么? “难道同淑昭容有关?”赵骊半是自言自语,半是问静安太妃。 静安太妃捻佛珠的动作一顿,看着赵骊道:“你方才说你和淑昭容在同一支队伍,要一起打马球比赛?” 赵骊点点头:“是。” “那便趁此机会,同她交好。”静安太妃语气淡定说。 赵骊微怔,下意识想要拒绝这话,但克制念头皱眉问:“母妃想让我去讨好皇兄的宠妃?” 静安太妃微微一笑,摇头道:“不是讨好。” “阿骊,母妃盼望的始终是你荣华富贵、一生顺遂。”静安太妃慢慢说,“淑昭容得宠,去年秋狩又护驾有功,陛下骨子里重情谊,她现下是宠妃,往后也一样会是宠妃。同她交好,对你没有坏处。” “何况……” 静安太妃停顿几息时间,看着赵骊道,“若她诞下皇长子呢?” 这是一种不能不考虑的可能性。 而皇长子,关系到的、牵扯到的便是更多与前朝有关的事,影响亦深远。 “阿骊如今可曾清醒了?” 静安太妃端起茶盏,饮下一口茶水说,“你是清河公主,可是你的一切来自于皇家,更来自你的皇兄。” “现下是你的皇兄。” “待将来便会变成你的皇侄子,你可明白?” 赵骊明白的。 经过之前那些事情,她已经晓得自己从前以为理所当然的一切,也得靠她的皇兄仁善宽和。 母妃可以给她些许庇佑却无法随意干涉皇兄一举一动。 若还不明白,她便当真是蠢笨至极。 “母妃,我明白了。” 赵骊想一想说,“便不能交好,总归不至于闹僵,起码客客气气。” 静安太妃轻轻颔首,认同她的话。 “快去里面歇会。”伸手拍一拍赵骊的手背,静安太妃道,“下午不是还要去马球场吗?” “好,那我先进去歇会。” 赵骊笑一笑,没有推辞,站起身朝里间走去。 云莺从马球场回到月漪殿后,用过午膳、消过食便也小憩一会。 午睡醒来,时辰差不多,又赶往马球场。 这样只是单纯为一场马球比赛而努力的日子在宫里无疑十分的稀罕。 对于云莺而言亦是难得的享受。 往日里虽然事事懒怠,但终其根源,是因深宫之中太多事情无法与皇帝脱离干系。她而今再在意那些,便显得矫情了。参与这场马球比赛、为之付出时间与精力,也已然无须在意任何旁的事。 可是到底太久不曾这样活动过筋骨。 折腾过一日下来,夕阳西沉时回到月漪殿,云莺立刻命人准备热水,随即去浴间沐浴梳洗,借由泡澡缓和身体因骑马而堆积的酸疼难受。 半晌,在浴间服侍的碧柳坐在浴桶后的高脚凳上帮云莺摁揉着肩背。 她按摩的手法娴熟、力度舒适,云莺浑身舒畅,渐渐涌上困意,倚靠着浴桶不知不觉中闭上眼。 似梦似醒中,肩背那股让人舒适的力道有一瞬消失了。 但很快又继续帮她摁揉着。 只是云莺迷迷糊糊间感觉帮她按摩的那双手变得同之前不一样。 像更宽大,也像略变得粗糙几分。 云莺几不可见皱眉,随即凭借残存的一丝清明,迟钝中意识到……大约是皇帝过来了。思及此,她眉眼重新变得舒展,安然继续享受着来自赵崇的服侍。也在同一刻从水中抬起一只手,绕到身后摸索中寻到帮她按摩之人的面庞。 湿漉漉的手指划过他的眉眼,云莺无声一笑。 确认过是赵崇,欲收回手,却被赵崇伸手将她的手掌摁住,拿依旧湿漉漉的掌心贴在他的脸颊。 云莺任由赵崇的动作,没有挣扎收回手。 但睁开眼,略略偏头望去,提醒般微笑说:“可惜臣妾的手不是巾帕,不能帮陛下净面。” “是吗?” 眉眼含笑的赵崇倾身上前,也俯下身,在她耳边低低一笑,这会儿只问,“累不累?” 云莺点点头:“累。” 赵崇笑一笑,这才松开她的手,同她拉开点距离道:“朕帮你按摩,免得明日浑身酸软,更禁受不住。” 寻常至多散步遛个狗的人忽然骑马一整日,身体如何禁受得住? 指不定如何腰酸背痛。 “多谢陛下。”云莺收回手来从善如流应声。 赵崇便忍不住捏了下她的脸:“莺莺今日瞧着似乎兴致不错。” 云莺轻唔一声,下一刻又听赵崇问,“上午怎得那么痛快便答应下来同清河一起打马球?” 听皇帝问起,云莺但笑:“陛下为何觉得臣妾会不答应?” “你们往日也没有什么来往。” 赵崇拿捏着力道帮云莺摁揉起手臂,“何况先前……” 提起从前的事情,云莺不免顺着赵崇的话回忆起清河公主那一位“病逝”的驸马,以及曾经与赵骊关系不错的荣安县主徐晚晴。于是意识到大约在赵崇眼里,计较起来,她若不愿意也是有充足理由的。 病逝的驸马薛晖养外室一事牵扯到云家。 在过去同赵骊来往繁多的徐晚晴又曾妄图和吕兰双合谋算计她。 不说对清河公主赵骊有什么想法。 可这些事情在先,凑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少不得会有尴尬与不自在。 最要紧的是有意问她因由。 云莺想,不管为何会问起这件事,她也不能随便回答。 赵崇提起这一茬实是想要试一试能否多知晓两分云莺内心所想。 如若其中牵扯到前世之事,盼着云莺主动对他说出口毕竟颇有一些难度。 他今日不时记起这一桩事。 说到底难以心安,同样希望帮得上忙,而非对她的这些事一无所知。 云莺思索着应该如何回答赵崇这个问题。 无伤大雅的事情她懒得编造,很愿意对他实话实话,可这件事如果要说实话便无异于自找麻烦。 沉吟数息,云莺嘴角微弯,在一阵水声哗啦里转过身。 她身体贴近浴桶壁,也拉近和赵崇的距离,弯一弯唇:“陛下当真不知道吗?清河公主乃是陛下的皇妹,臣妾难道不能为着陛下想同殿下交好?” 赵崇落在云莺身上的视线因她骤然转过身而不得不先落在别处。 一眼之下的旖旎偏在眼前挥之不去。 他变得有些难以正经和云莺讨论与清河公主赵骊有关的事。 尤其,她给出这样的理由。 是为着他…… 哪怕知道不是真的,光听一听这样的话一颗心也能不声不响软下去大半。 赵崇又想,这大抵是个美人计。 倘若轻轻放过,往后更没有机会这般打听了。 “莺莺正经些。” 赵崇板一板脸压下唇边泛起的笑意,望向云莺,“朕知道你不会,至少现下不会,不必拿好听话来搪塞朕。” 云莺看赵崇面容肃然,晓得自己的话他受用。 于是,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为何不会?”云莺手指戳一戳赵崇的心口,继而抬眼看他,眼尾勾着笑,“陛下为臣妾做过那么多事,臣妾便不能想着回报陛下吗?” 赵崇握住云莺作乱的手指,似无奈叹气:“莺莺回报朕便是这样回报?” “不可以吗?”云莺倾身上前,另一只手绕到他后颈,指腹轻轻摩挲着,继而吻了下他的嘴角。 赵崇在云莺的蓄意之下神昏意乱。 他努力定住心神,犹想开口,却被云莺骤然封堵住唇。 唇上传来的温软触感让赵崇刹那怔一怔。 然后,便再说不出话。 也罢也罢,她现下应当不需要他帮忙,若是需要,不会将他撇在一边的。 赵崇在一阵心神荡漾中勉强想道。 良久,两个人终于分开,云莺将脸埋在赵崇的肩上平复着呼吸。 满面春风的赵崇笑着抬手摸了两下她的脑袋。 过得片刻,云莺抬起脸来。 她弯一弯眼睛对赵崇说:“清河公主为何会主动来凑打马球的热闹,旁人未必清楚,陛下也不清楚吗?” “是因为陛下冷落了清河公主许久呀。” “臣妾可不笨。” 温情过后突然被“倒打一耙”,赵崇瞠目,来不及辩解,只见云莺伸出手要他扶。赵崇乖乖扶住她,默一默,仍是说:“朕纵然身为兄长,也不能对她太过放纵,叫她不知收敛,愈发任性妄为。” 云莺从浴桶里面出来。 赵崇又立刻拿宽大的干巾将她裹住。 任由赵崇帮她擦着身上水珠,云莺问:“陛下那么生气么?因为清河公主不愿意同驸马和离?” 赵崇说:“不全是因为这事。” 云莺听言,不由“咦”一声:“原来还有别的事情。” 赵崇手上动作顿一顿。 他记起当时赵骊在他面前说过的话。 “嗯。”赵崇语气平静,选择对云莺坦白,“她对朕说,薛晖那等被旁的女子用过的脏男人,她才看不上。” ? 89、坦白 要对着云莺说出这样的话不是易事。 但赵崇依然选择坦白。 他希望云莺有一日会对他坦诚, 便不能自己一门心思藏着掖着。 如此,择日不如撞日,索性将这话说与她听。 云莺也被赵崇一句话闹得瞠目。 反应过来,她止不住想笑, 只碍着不便直白笑出声, 竭力将笑意压下去。 清河公主着实太过不小心。 竟然当面对自己的皇兄说出这样的话来。 想必一时情急,她未能来得及多想, 口不择言惹怒皇帝陛下又是后悔不迭, 以致于今日不得不放下清河公主的身段,同往日入不得她眼的六宫妃嫔一起打马球。 薛晖强霸民女为外室, 在她的眼里是“被旁的女子用过的脏男人”。 那么她这位三宫六院的皇兄呢? 脏男人。 云莺在心里多咂摸两遍这个词, 愈发压不住内心笑意。 赵崇知道云莺在憋笑。 沉默中用干巾帮她擦去身上的水珠以后, 又取来寝衣帮她穿好,赵崇终于无奈开口:“若想笑便笑罢。” 云莺看一眼赵崇, 见他眉眼全无愠色,只有两分的无奈和疲惫。 她嘴角翘了翘,公正评价道:“陛下和薛晖不一样。” 赵崇低低“嗯”一声,辨不出信与不信。 不过, 云莺仍是认真向他强调:“臣妾是说真心话,不是在敷衍陛下。” 他和薛晖怎么会一样? 撇开身份,把薛晖同他放在一起比较,也是辱没他了。 单单论起品性,他便绝做不出如薛晖那般强霸民女之事——只是若要分辨“脏男人”这几个字,在某种程度上,在某种结果上, 他们两个人没有太多区别。 念头转动的云莺又想笑了。 她再次压下笑意, 手指轻扯一扯赵崇的衣袖:“陛下, 去用膳罢。” 赵崇一言不发反握住云莺的手,像不愿马上离开浴间。 在云莺朝他看过去时,他垂眼望向掌中她的手,轻抿嘴角,声音低了点:“朕听清河那样说以后便想到你。” 云莺便问:“陛下想到臣妾什么?” “想你是不是也嫌弃朕。”赵崇抬起眼,望入云莺的一双眸子,“想你是不是也觉得朕很脏。” 云莺眨了眨眼睛,在安静中,又眨了眨眼睛。 她后知后觉回想起来,去岁年底那些时日,眼前之人曾有过不少莫名其妙并且反常的举动。 推算时间,大抵正好附和——原来是被清河公主的话刺激到了。 云莺回想起赵崇彼时问过她什么讨厌、恶心之类的话。 是以…… 他那个时候在担心自己会被她厌弃? 云莺又想要笑了。 赵崇却在此时肯定她的推断,自顾自道:“朕便很担心,你会厌弃朕。” 将话说出口,语气也掩不住淡淡的低落。 纵然他是九五至尊,无法时光回转,无法改变有些事,至少这一辈子已经没有可能改变了。 云莺静静看得片刻赵崇,嘴边笑意浅浅伸出手摸了下他的耳朵。 “不会。”她不紧不慢对赵崇说。 两个字落在耳中,赵崇错愕,心口跟着跳了跳,却有种虚幻之感,免不了想要确认:“莺莺不嫌弃朕?” 云莺微微一笑,摇头,语气认真:“不会。” 赵崇几分愕然问:“为何……” “因为,”云莺仔细思索,在种种其实可以给出的答案中,选择说与他听可谓最为坦诚的那一种,“陛下从来没有一边诉衷情,一边左拥右抱。” 她还没有失去理智到认为她付出真心他便也必须对她回报真心。 反而一日又一日明白此事无法强求。 前世,他没有对她付出过真心,自然无所谓什么背叛。 至于重来的这一世…… 自她入宫以来,他未曾让别的妃嫔侍寝,又直到前些时日才下决心要向她证明自己的心意。 倘若要论是否会嫌弃,她倒也不会拿以前的事来评断。 赵崇听着云莺口中的话也听见她内心的想法。 喜出望外的情绪才浮上心头,便因那么多的错过而无法生出更多的欣喜。 “故而谈不上嫌弃。”云莺确认过自己的想法以后笑一笑,却没有随便放过赵崇,立刻补上一句,“只不过,遗憾也是有的。因为有些愿望永远都不能实现。” 他们之间不可能有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即使她回到入宫之前,回到十三岁初次同他见面,也没有可能。 因为在她十三岁的那一年,他已经得登大宝。 皇帝陛下的六宫怎可能空空荡荡,去等一个不知会不会出现的所谓眷侣? 四年的光景。 似乎不长,却足以让她从豆蔻年华至及笄又至十七岁,足以让他们之间横亘许许多多的人与事。 看得分明便知不必执着与执念。 否则,到头来无非得到一句庸人自扰之。 赵崇听云莺说遗憾,更加无法为她的不嫌弃而欢喜了。 她内心所不能实现的愿望亦是他没有办法改变的事,便没有办法给她言语与举止上的宽慰。 “朕也觉得遗憾。” 赵崇将云莺的手攥在掌心说,“朕只能用余生来践行对你的承诺。” “先前……有许多次朕没能克制住自己的言行,冲动行事,非要你证明没有嫌弃厌恶朕。”他缓一口气,揽云莺入怀,低头拿脸颊蹭着她的发顶,“原谅朕。” 云莺手臂环住赵崇的腰,点一点头:“好。” 不是不原谅,也不是没有责怪没有不满,而是“好”,是可以原谅。 赵崇便觉得自己很喜欢云莺的答复。 他笑,心下眷恋着抱得她好半晌才松开手臂转而牵起她的手,随即带她从浴间出来去用膳。 用过晚膳以后,在休息之前,赵崇也帮着云莺好好按摩过一回。 直到瞧见云莺趴在床榻上困倦得闭上眼,他终于停下动作,自去沐浴过才回来抱着她一起安寝。 同样在这一日之后,只要天气不错,云莺同六宫其他妃嫔以及清河公主便会出现在马球场。赵崇也不时抽空过来看一看云莺,顺便“监督”学习打马球的进展。 才大打出手不久,又因皇帝陛下一道旨意而不得不凑在一处学习打马球,陈贵嫔和姜贵嫔相处得不怎么愉快。 可哪怕互相看不顺眼,当着众人与清河公主的面,终究好面子,不愿意再次失了仪态。 尤其赵崇偶尔会出现在马球场。 得宠不得宠,两个人皆无意在皇帝陛下心里留下更糟糕的印象。 因而陈贵嫔和姜贵嫔面上总归一直相安无事。 她们是互相不怎么理睬,顾蓁蓁是为了不会拖队伍的后腿勤加练习,崔婕妤则是娇弱无力。 擅长诗词歌赋、也通音律的崔婕妤在骑马、打马球这一类事情上着实是有心无力。无论骑马还是打马球,她都要比其他人学得更慢一些。 “淑昭容不着急吗?”休息的间隙,清河公主赵骊在马球场外的桌椅旁坐下来喝茶,看向同样在桌边休息的云莺,笑笑说,“崔婕妤这个样子,只怕到得端午比赛那一日仍连骑马也不熟练。” 她说罢看向马球场上的崔婕妤。 对方穿着一件广袖月白夏衫,慢悠悠骑马时衣袂飘飘,很适合踏青。 可现下不是踏青。 她们是要为端午的马球比赛做准备。 后宫妃嫔之间争奇斗艳在赵骊眼里也不稀奇。 但这场比赛,她要参与便不怎么乐意有人在队伍里拖后腿,她是想赢的。 云莺和赵骊一样看向崔婕妤。 她搁下手中茶盏,淡淡一笑:“殿下骑术了得,也是打马球的高手,若没有崔婕妤,反而要变成欺负人了。” 赵骊也笑:“看来淑昭容不在乎比赛输赢。” “古有言,胜败乃兵家常事。”云莺说,“而是输是赢,终究要比赛那一日才能见分晓。” 两个人正说着话,赵骊的贴身丫鬟领着一名宫女过来。 在那名宫女身后还有数名小宫人,这些小宫人手中都提着食盒。 “见过淑昭容,见过公主殿下。”同云莺和赵骊行礼请安后,宫女含笑福身禀话,“静安太妃念天气日渐炎热,殿下和诸位娘娘、娘子辛苦,是以特地命小厨房炖了百合绿豆汤,送来给殿下以及诸位娘娘、娘子们消一消暑气。” 百合绿豆汤是赵骊爱喝的。 听罢这名宫女的话,她当下笑着道:“母妃有心了。” 云莺却面上不动声色暗暗打量这宫女许多眼。 静安太妃命其来马球场送吃食,可见对这个宫女多有信任,而这个人…… 看着这个宫女,云莺内心下意识有一种说不出的眼熟。 这样的直觉不可谓不奇怪。 长春宫里的宫人,她为何会有眼熟之感? 尤其,这个宫女是静安太妃的人。 重活一世,这辈子,云莺很确定自己尚且是头一回见这个宫女。 会眼熟……难道前世她对这个宫女其实有过些许印象?冒出来这样的猜测,叫云莺更不解。 沾上“长春宫”这三个字,合该便会叫她印象深刻了。 如若前世曾同这个宫女有过牵扯,按理,单单知晓对方出自长春宫,她便应该能够回想得起来是什么事。 “淑昭容尝尝这百合绿豆汤。” 赵骊的话拉回云莺思绪,云莺看着碧梧将一碗百合绿豆汤端到她的面前,又去看赵骊:“好。” 接过碧梧递来的瓷勺,正准备品尝甜汤,赵骊又伸手拦下云莺。 云莺笑着问:“怎么了?” 赵骊几不可见撇一撇嘴,耐下性子说:“稍等片刻。”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是临了担心会有意外,想让她的贴身丫鬟试个毒,毕竟如今云莺太过招人嫉妒。 云莺搁下瓷勺,而后看着赵骊让她的贴身丫鬟上前来。 那丫鬟先用银针试过,又另取来瓷勺与瓷碗,盛走她碗里两勺甜汤,尝过没有问题,方才退下。 “小心为上。” 赵骊半是解释半是提醒对云莺道。 云莺莞尔:“多谢殿下。” 她也不多说别的,放心用起这碗百合绿豆汤。 赵骊的心思,云莺却是了解的,“小心为上”四个字是对她说也是赵骊对自己说。纵然静安太妃命人送来的吃食,不应该有什么问题,但凡事只怕万一。万一出现差池,赵骊明白,即使事后查得清楚,也未必便不会有麻烦出现。 她无事,说来哪怕有问题也不至于被迁怒。 倘若她有事呢……再则,当着她的面验毒试毒,纵使之后有什么事亦赖不到这碗百合绿豆汤上。 云莺将一碗百合绿豆汤吃得干干净净。 直到傍晚回到月漪殿,她身体始终没有出现任何不适。 然而在浴间沐浴时,云莺一直在想着那个出现在马球场的长春宫的宫女。 她竭力想要在两世记忆里搜寻与这个人有关的零星记忆却一无所获,又因一无所获而愈觉奇怪。 浴桶里的水慢慢变凉。 云莺回过神,偏头去看正在帮她摁揉肩膀的碧梧:“你可认得今日来送甜汤的那名宫女?” “长春宫的宫人与六宫其他宫人来往甚少,奴婢今日之前也不曾见过此人。”回答过云莺的话,碧梧问,“娘娘怎么在意起她来了?可要私下里去打听打听?” “不用,只是随口问一问。”云莺摇头,不多时从浴桶里出来。 既然长春宫的宫人与六宫里其他宫人来往甚少,忽然去打听少不得扎眼,一个不好便弄巧成拙。 她需要抑或说想要确认的无非一件事罢了—— 前世她的“病逝”,根源究竟是如薛晖那样实则遭人算计,还是她一直认为的两次生产导致的身体毁损。 倘若遭人算计,如何被算计反倒是其次。从前她不知后宫之中有人有如薛晖被算计“病逝”那样的手段,难免疏漏。如今知晓,自可处处谨慎,事事留心。 “去请高太医过来。” 云莺在罗汉床上坐下后吩咐碧梧,“便说我因打马球身体有些不适,让他来请个平安脉。” 赵崇过来月漪殿时,高太医正在为云莺请脉。 他示意云莺和高太医无须行礼,径自走到罗汉床另一侧坐下,待高太医诊脉过后才问云莺:“哪儿不舒服?” ? 90、收获 一瞧见高太医为云莺诊脉, 赵崇便担心起了她的身体。 这让他想起她上辈子年纪轻轻香消玉殒。 云莺只当赵崇是关心则乱。 她身体并无不适,特地命人去请高太医过来诊脉无非图个安心。 但知晓自己说自己无事赵崇不会信。 云莺便由着赵崇去盘问高太医,直到他反复确认并且相信她身体无碍,放高太医行礼告退。 “是打马球累了?” 示意殿内一众小宫人退下, 赵崇坐到云莺身边, 握住她的手轻声问。 云莺倒不否认,嘴角微翘点点头回答说:“是有些累, 不过方才沐浴之后已经让碧梧帮我按摩舒缓了。” 而赵崇也分辨得出来她沐浴梳洗过, 离得近能嗅见她身上有淡淡的花香。 “这几日忙碌却未能抽出空闲去看你。” 顺势将云莺揽入怀中,赵崇低头望住她微笑问, “进展如何?” 云莺倚在他身前, 顺着他的话想一想清河公主、崔婕妤、顾美人, 以及始终面上客客气气的陈贵嫔和姜贵嫔,依然笑着颔首:“以臣妾所见, 进展不错。” 赵崇瞧她全无愁绪的模样,也含笑评价道:“看来莺莺颇有信心。” 云莺便轻唔一声:“陛下和清河公主不愧是兄妹,公主殿下盼着能赢,陛下的话听起来也盼着臣妾赢。” 赵崇愈发失笑, 捏一捏她的耳朵:“唯望莺莺得偿所愿。”这些时日她对这桩事情的上心看在眼中,亦可谓他所见过她最为热心的一次,因而希望她的付出有回报和收获,不会白费功夫。 闻言,云莺仰面去看赵崇。 几息时间,她明灿的一双眸子泛起笑意,弯着唇说:“臣妾所愿, 可不在一场马球比赛。” 赵崇微怔之下反应过来云莺话里的意思。 之所以会有这场马球比赛, 是因为他曾对她信誓旦旦许下过的承诺。 “朕知道。” 赵崇凑近在云莺唇上飞快吻了下, 柔声应她。 但没有贪恋她的甜美,重新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后,胸腔里满涨的欢喜染上赵崇的眉眼。他手指温柔抚过云莺的柔顺乌发:“花房里的白栀子开了,朕已经命他们挑几盆好的过来给你瞧一瞧。” 话音才落,外边夏江的声音便响起来—— “陛下,娘娘,花房已将白栀子、芍药、云杉盆栽送过来了。” 云莺懒洋洋望向赵崇,赵崇也看着她笑:“可要让他们搬进来瞧两眼?” “好呀。”云莺一颔首道。 赵崇扬声吩咐将这些花木盆栽送进殿内。 廊下响起一阵动静,云莺慢悠悠说:“陛下松松手。” 被提醒的赵崇才记起他正抱着云莺。 他有些不情不愿松开手臂,在宫人进来之前和云莺两个人端正坐好。 被修剪得精致漂亮的花木盆栽送进月漪殿。白栀子清丽素雅、芳香馥郁,粉芍药花朵硕大、花瓣层层叠叠,雍容典雅,最后被搬上来的则是两盆云杉盆栽。 相比于白栀子和粉芍药,满目翠绿的云杉盆栽本该会逊色一些。 但花房送来的云杉盆栽很是别致。 这两株云杉被花房工匠精心修剪成“串串”的模样,与寻常的云杉不同。 而云莺看着这般模样的云杉盆栽怔了怔。 她不是第一次见这样的盆栽,在前世其实也是见过的。 凝视数息,这两盆云杉盆栽如同一把钥匙,将云莺内心深处的些许不起眼的记忆勾了出来。 上辈子被封为淑妃之后,六宫上下奉承她的宫人也比以往更多。 便自有花房的宫人献宝似的送许多名贵盆栽来月漪殿,其中也曾有过如同这般模样的云杉盆栽。 彼时因觉得那盆栽新奇有趣她召见过修剪盆栽的宫人。 云莺凝望云杉笔直的枝干,一层一层的翠绿,回想起来在那个时候见到的正是一个小宫女。 她给了那小宫女赏赐。 之后花房那边时不时会送小宫女新修剪出的精致盆栽到月漪殿。 又碍着这一层缘由,她后来多见过这个在花房里当差的小宫女几面——尽管如此,到底不是在跟前伺候,她对这个小宫女印象不深,模模糊糊记得的不过是这小宫女圆脸儿,笑起来一团和气。 在马球场见到长春宫那个小宫女,她只莫名觉得眼熟。 这会儿终于后知后觉,今日那个小宫女,与她记忆里在花房当差的小宫女眉眼相似,说不得是同一个人。 前世她被晋封淑妃后没多久,长春宫的静安太妃便仙逝了,那之后长春宫的大部分宫人也被安排去别处当差。 这小宫女如今尚在长春宫做事不奇怪…… 云莺思索着,同样记起清河公主那位“病逝”的驸马。 此等手段她年前才算知晓,从前极可能有所疏忽,被算计或都无从发觉。 目下看来这等手段出自长春宫,别处不得见。 会是同这小宫女有关系么? 同坐在罗汉床上、陪云莺一道欣赏盆栽的赵崇不知云莺那些前世记忆,只从捕捉到的心声里听出有什么事情似乎与长春宫有关,且应当不是近来发生的事。 赵崇没有出声打断云莺的思绪。 直至见她神思回拢,他方才笑问:“莺莺觉得这些盆栽如何?” “很漂亮。”被赵崇的声音彻底拉回游走神思的云莺微微一笑,偏头看他,“臣妾都很喜欢。” 能借着这些盆栽解开今日心下的疑惑,实乃意外之喜。 云莺又非常公平公正想,这意外之喜论起来要托皇帝陛下的福。 倘若她前世病逝当真与那小宫女有些牵扯,他日少不得要给他记上一功。 赵崇便晓得自己无意的一个举动帮上了云莺。 略略沉吟,他扬声吩咐夏江:“去将花房里负责伺候这些盆栽的人请来,朕要嘉奖他们。” 赵崇的这一举动落在云莺眼里,是他听她说很喜欢这些花木盆栽故而如此。却不知,她想着见一见这些宫人正好多确认一次,赵崇在亦为她这份心思考虑。 既然牵扯到盆栽,少不得也牵扯到背后的人。 将花房的宫人喊过来让她辨认辨认,哪怕没有其他的收获,起码可以确认是否不小心弄错什么。 更晚一些,花房的宫人被喊来月漪殿拜见赵崇和云莺。 这几个人中没有云莺记忆里那个小宫女。 赵崇指着白栀子盆栽问:“这几盆白栀子平日里是谁伺候的?” 便立刻有一小太监出来了回话。 赵崇随意问上几句,见云莺没有开口的意思,又问起粉芍药、云杉盆栽。 唯有那两盆云杉盆栽是一两鬓生白发的老太监修剪的。 “这手修剪盆栽的技艺倒也别致。” 赵崇看着老太监,有心赞赏,也等一等云莺是否有话要问。 云莺没有太多想问的。 她只顺着赵崇的话说上一句:“这么好的技艺若失传了倒真可惜。” 老太监似诚惶诚恐,连忙躬身道:“得陛下和娘娘赞赏,乃奴才之幸。奴才日后定好好监督鞭策两个徒弟勤加练习,绝不让这等技艺在奴才的手中失传。” 赵崇便问他:“两个徒弟修习多久了?” 老太监当即向赵崇和云莺一一禀明在他手底下那两个徒弟的情况,是两个在花房当差的小太监。 是小太监不是小宫女。 如此一个事实,让云莺更笃定自己记忆没有出现偏差。 由此看来…… 她先时想着往后得留心长春宫的事情是对的。 几盆花木盆栽意外令云莺颇有收获,她当下心情更有几分愉悦。 误打误撞帮到了她的赵崇同样心中欢喜。 对老太监说过两句勉力的话,赐下丰厚的赏赐,赵崇让他们退下了,而那些花木盆栽也相继被放置妥当。半晌,碧柳在殿外禀报晚膳已备下,他们便暂且用膳。 见过那老太监以后,云莺不再多想同长春宫或是那个小宫女有关的事情。 于她而言,今时今日自然愿意承认许多事与前世天差地别。 既然许多事情已在悄然之中变得不同,兴许她不会再同上辈子那样年纪轻轻便病逝宫中呢? 以往未曾寻得半分端倪,便不愿似自欺欺人强行告诉自己不会早逝。 生老病死,哪里由得人做选择? 现下从长春宫与那小宫女身上寻见些许端倪,她只有心安的份。 何况这一桩本急不来,不妨慢慢看。 经由今日之事,赵崇也对长春宫变得更上心。 月上中天,云莺被赵崇揽在怀中熟睡之际,他仍在兀自琢磨着这些事情。 赵崇心下十分清楚,虽然静安太妃自他父皇驾崩后便潜心礼佛,但静安太妃并非软弱可欺之人。在赵骊的驸马薛晖那些事情的处理上,静安太妃果断替赵骊做出选择——这种果断乃至是有两分冷漠的。 他本不至于要薛晖的性命。 然而…… 赵崇想着,眉心紧蹙,垂眼望向怀里的云莺。 长春宫对六宫诸事向来不置喙、不过问,她身为妃嫔,与长春宫也本不该会有矛盾或利益冲突。 不过目下长春宫同月漪殿几无来往,有些事现下大约尚未发生。 他们来得及。 赵崇想着,眉头渐渐舒展,怀里的人也小小翻了个身。他看一看拿后脑勺对着他的云莺,嘴角微翘,轻手轻脚凑过去把人重新揽入了怀中,终于闭眼休息。 云莺一觉睡得安稳,醒来又是天光大亮。 赵崇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她在碧梧和碧柳的服侍下懒洋洋起身,洗漱梳洗过,用早膳时听碧柳笑着禀报:“陛下临去上朝之前给娘娘留了话,说今日若无急事,会去马球场看望娘娘。” 云莺点点头,示意自己晓得了。 用过早膳稍微休息片刻,她如往常乘轿辇去往马球场。 亦在这一天上午,之前始终面上客客气气、互相不怎么理睬的陈贵嫔和姜贵嫔在马球场又一次大打出手。 吵闹声一直传到云莺耳中。 朝着陈贵嫔和姜贵嫔的方向看去一眼,云莺挑眉,扭头吩咐跟在她身边的碧梧:“你即刻去一趟勤政殿给陛下递话,让陛下迟些再过来马球场。” 90-100 91、配合 陈贵嫔和姜贵嫔勉强被宫女分开之际, 已然是鬓发歪斜、衣裳凌乱。 两人脸上无不红一块白一块,眉眼满是气恼。 驱马赶来的云莺目光从她们面上扫过,不紧不慢翻身下马,让宫女为陈贵嫔和姜贵嫔整理仪容。 不一时, 妃嫔们因这一处闹出来的动静陆续赶了过来。 被众人团团围着, 冲动褪去、比之前冷静两分的陈贵嫔和姜贵嫔脸上开始挂不住,两个人也心知那样冲动的行径不是好事。只是事情已经发生, 后悔无用。 姜贵嫔咬咬唇, 暗恼自己为何没有忍耐。 陈贵嫔则冷着一张脸,不愿意多看周遭的妃嫔们一眼。 “这是怎么了?” 良妃和娄昭仪骑马从马球场的另一个方向赶来, 视线迅速掠过众人, 良妃最后看向了云莺。 陈贵嫔和姜贵嫔之间有嫌隙, 乃至之前彼此大打出手,这不是什么秘密。 连同妃嫔们为端午马球比赛做准备也与那桩事情有关。 马球比赛一事是云莺在那会儿主动提出来的, 良妃自然没忘记。 而以云莺当时所言,她恰要用打马球来解开陈贵嫔和姜贵嫔之间的嫌隙、让她们冰释前嫌。 只是这些时日冷眼看着,未曾瞧见云莺有过什么举动。 莫非在等今日这一出? 陈贵嫔和姜贵嫔之间的嫌隙从未真正解开,日日这样相处着, 再生波澜可以预料……良妃看着云莺,念头转动间又听云莺说:“本是小事,又是臣妾这支马球队伍里的事,不敢让良妃娘娘操心。” 此话出,良妃已会意。 这是让她不必插手陈贵嫔和姜贵嫔之间的事。 “淑昭容既这么说,那这些事便全靠淑昭容费心了。” 良妃没有任何迟疑应下云莺的话,同样当真什么也没有追问, 片刻时间便先行骑马往回走。 她如此态度, 随她一道赶来的妃嫔们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 很快, 她们陆续跟着良妃离开。 娄昭仪在听见吵闹声后和良妃一起骑马赶来。 而当她瞧见陈贵嫔和姜贵嫔的模样,立时明白是这两人又起了争执。 上一次陈贵嫔和姜贵嫔大打出手,云莺无缘无故提起马球比赛,她一直认为云莺别有目的。 可日日风平浪静,不见云莺有何异常举动,便根本无从窥知云莺的心思。 “也不知淑昭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骑马走出去一段距离以后,娄昭仪抬眼看一看良妃的背影,驱马上前几乎与良妃并骑而行,压低声音道。 良妃循声偏过头望一眼身侧马背上的人,淡淡一笑:“此话何意?” 娄昭仪便说:“臣妾还记得陈贵嫔和姜贵嫔上次起争执,是淑昭容提议借马球比赛让她们……” 云莺提议要借着马球比赛让陈贵嫔和姜贵嫔冰释前嫌。那会儿娄昭仪认为她是胡闹,碍于皇帝陛下会观赛才没有反对。即便默许,一样无碍奇怪云莺想做什么。 娄昭仪望向良妃,难道良妃不好奇吗?今日陈贵嫔和姜贵嫔再起争执,分明可以借此一窥究竟。 可是撒手不管…… 良妃知晓娄昭仪是何心思。 但指望让她出头去掺和云莺想做的事情,未免把她想得太天真。 “其实这些时日,陈贵嫔和姜贵嫔相处得不错,不是吗?”良妃维持面上笑意,平静开口。 娄昭仪一怔,反应过来,只见良妃已经骑着马走远了。 清河公主赵骊没有上前凑热闹。 六宫妃嫔之间的事情她无意也无心插手。 赵骊暂且离开马球场,在马球场附近的凉亭里坐下来喝茶歇息。 而顾蓁蓁和崔婕妤依旧留在云莺身边,没有像良妃、娄昭仪等人那样离开。 纵然不清楚云莺的盘算,但顾蓁蓁坚信云莺可以处理好这件事。她又明白以自己的身份不宜多嘴,便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在旁边安安静静看云莺准备怎么做。 却未曾想,当余下她们几人后,云莺对陈贵嫔和姜贵嫔说:“端午的马球比赛临近,陈贵嫔和姜贵嫔今日能有闲心折腾,想必这些日子练习得非常不错,那么不如来比一比,也只当是练习。” 陈贵嫔皱一皱眉。 姜贵嫔也蹙眉不解问:“淑昭容这是何意?” 云莺没有向她们两个人多解释,弯一弯嘴角,径自道:“半个时辰为限,你们二人一队,我与顾美人一队,比最终哪一队进球更多。若是你们输了,便须得共乘一骑绕马球场两圈。” 猛然听见“顾美人”几个字,顾蓁蓁脑袋嗡了下,便听见陈贵嫔和姜贵嫔异口同声:“绝不!” 云莺只笑:“你们赢了自然无须共乘一骑。” 可想赢意味着首先两个人得一条心。 以她们现下的情况,又如何做得到互相配合? 陈贵嫔和姜贵嫔明白云莺其实没有给她们选择的机会。 她们沉默下去,回过神的顾蓁蓁小心翼翼开口:“娘娘,嫔妾恐怕……” 哪怕一直在努力练习,她也担心自己表现太差,惹得云莺不快。 云莺看向面露惶然的顾蓁蓁:“顾美人要相信自己。” 顾蓁蓁愣怔,几息时间,她耳朵里又被灌进来一句,“你可以的。” “……是!” 骤然被肯定的顾蓁蓁恍惚过一瞬,扬声应下云莺的话。 “崔婕妤便来帮忙负责裁断吧。” 云莺最后对崔婕妤道。 面对这一场忽然的、来自云莺意愿的比试,碍着云莺的圣宠与分位,没有回绝的余地,她们只能顺从。是以,稍作安排以后这一场即兴的马球比试开始了。 赵崇在勤政殿见到碧梧时,方才吩咐备下御辇,准备去马球场。 从碧梧口中得知云莺希望他稍迟些再出现,他在勤政殿多留得半个时辰。 亦借着碧梧知晓陈贵嫔和姜贵嫔在马球场又起冲突,便明白云莺让他迟些过去是有所打算,配合之余,赵崇少不得一样好奇云莺要怎么处理。 只他来得迟了,到马球场的时候,唯一瞧见陈贵嫔和姜贵嫔共乘一骑绕着马球场走的画面。 “她们在做什么?” 与上前来行礼请安的妃嫔们免礼过后,赵崇问云莺道。 云莺一福身说:“回陛下的话,臣妾同顾美人方才与陈贵嫔、姜贵嫔比试过一场,因陈贵嫔与姜贵嫔输给我们,因而她们须得共乘一骑绕马球场走两圈。” 她抬眸,飞快看一眼赵崇,不紧不慢说:“臣妾以为,如此一来,陈贵嫔和姜贵嫔的感情应当会深厚两分。” 云莺是在睁眼说瞎话,又不单纯是瞎说。 这些时日,她确实没有特别举动,没有插手陈贵嫔和姜贵嫔之间的事。却同样借此机会悄然印证一件事——这两个人实则未尝如她们表现得那般厌恶彼此。 后宫里阴私之事繁多。 无论陈贵嫔或姜贵嫔对这一点无疑心知肚明。 可是,哪怕之前大打出手,她们至今也没有用过旁的手段陷害对方。 以她对她们的了解,知晓她们心肠没有那样狠毒,但更重要的是,得让她们自己也意识到。 云莺并不那么在乎陈贵嫔和姜贵嫔能否冰释前嫌。 她借口她们的事提议让妃嫔们一起打马球,是别有心思和目的。 不过,不妨碍她插一插手。 若能有些作用,起码谈不上是坏事。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离得远的陈贵嫔和姜贵嫔略晚片刻才赶来向赵崇行礼。 她们才经历过一场比试,兼之被迫骑马在马球场绕过两圈,被那么多人瞧着,被日头晒着,双颊已一片绯红。尤其皇帝陛下出现在马球场,更令她们脸颊滚烫。 “免礼。” 赵崇一面说一面不动声色瞥向云莺,顿一顿,道,“看起来陈贵嫔和姜贵嫔冰释前嫌了?” 一句话叫陈贵嫔和姜贵嫔愈发涨红了脸。 之前的事情闹得大,甚至闹出一场马球比赛,她们本清楚赵崇知晓此事。 然而这些时日,皇帝陛下未曾提起,良妃、云莺也没有提起,且她们彼此两看相厌之余心思都在马球上,的确忽视这么一个浅显的事实。 “臣妾失仪,请陛下息怒!” 深知在宫中大打出手会被降罪的陈贵嫔和姜贵嫔连忙深福请罪。 虽然云莺这会儿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但赵崇已经领会到她的心思,于是只说:“知晓失仪,便当握手言和,往后更不该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圣人有言,‘礼之用,和为贵’。”他看向附近的妃嫔们,“你们都应当铭记于心。” “是,臣妾(嫔妾)遵旨。” 良妃同云莺便领着妃嫔们福身应下赵崇的话。 起身之际,良妃微微偏头,朝云莺望去,见她嘴角微翘,很快收回视线。 陛下对陈贵嫔和姜贵嫔没有任何惩处…… 放在以往会是这样么? 良妃心下清楚,不会的,放在以往,她们定会被处罚。 陛下这般反应也毫无疑问同云莺有关系。 尤其是陛下这么凑巧赶在陈贵嫔和姜贵嫔共乘一骑时来了马球场,分明……像同云莺一唱一和。 那么,云莺在陛下心中的份量,恐怕远远比她们以为的还要更重了。 良妃想着,垂下眼去。 本以为会被降罪,却只得三两句训斥,陈贵嫔和姜贵嫔怔一怔。相继领命后,姜贵嫔和陈贵嫔不由得朝对方望过去,偏偏视线撞在一处,又迅速移开视线。 清河公主看着这一幕幕,哪怕谈不上是什么大事,亦使得她确信自己皇兄当真有许多变化。 而这些变化也和云莺这位宠妃很难脱了干系。 赵骊记起静安太妃曾对她说过的那些话。 她抿一抿唇,心底真正有决断。 崔婕妤内心却是五味杂陈。 久违得见皇帝陛下的欢喜被那记望向云莺的温柔眼神击碎,她埋着头,一颗心不知多少次沉沉往下坠去。 ? 92、念头 临近晌午, 妃嫔们离开马球场回去用膳休息。 崔娴却没有回碧霄宫,让大宫女留在远处,她独自走在御花园。 如今已是夏天,春日的姹紫嫣红褪去, 御花园中草木葳蕤, 湖中零星有粉荷在万里晴空下绽放。 冬日凌寒傲雪的梅花自也无影无踪。 崔娴一直走到梅树下。 她仰面去看枝头一片片翠绿的叶,看藏在枝叶间一个个小小的绿白色的果, 心中无限怅然。 在御花园偶遇皇帝的情形, 仍记得一清二楚。 却也是仅此一次。 那个冬天,她时常冒着风雪来御花园赏梅, 因为不得宠, 只能用这样笨拙的方式去赌有机会和皇帝陛下偶遇。她似乎赌赢了, 毕竟她当真幸运偶遇了陛下。 “春庭月午,摇荡香醪光欲舞…” 伸手抚过眼前的梅树枝, 崔娴禁不住又吟诵起当时的那一首词。 “这首词的头一句便是‘春庭月午’,而今尚是腊月隆冬,晌午也无皓月当空,崔婕妤便不觉得不大合时宜?” “崔婕妤既喜欢诗词, 这些日子便待在庭兰轩好生研习诗词罢……” 陛下那日在这个地方对她说过的话,她一字一句牢牢记在心底。 甚至离开御花园的时候也是欢欣鼓舞的。 她以为有些事情会变得不一样。 因为这场偶遇,因为陛下对她说过的这些话。 可是当她回到庭兰轩以后,一日又一日,陛下依旧没有踏足庭兰轩。 直至今日,也不曾踏足过。 那日在御花园的几句话便是全部了。 是她入宫以来与陛下说过最多话的一次,唯一的一次。 回想起这些旧事, 崔娴眼底泛起酸涩, 她闭一闭眼, 脑海却浮现起方才在马球场的一幕幕。 皇帝陛下那样温柔的眼神,凭她,只怕是永远没有机会拥有了。 毕竟她不是云莺。 对云莺而言唾手可得的来自陛下的垂怜,她即便费尽心思也得不到。 “崔婕妤?” 耳朵里骤然闯入的声音让崔娴一惊。 觉察到脸颊湿意,她连忙用帕子擦去泪痕,便听那道不陌生的声音又说:“奴婢见过崔婕妤。” 半晌,崔娴收起帕子转过身,勉强扯出点笑问:“你怎么在这儿?” …… 本该回月漪殿的云莺被赵崇带去勤政殿用膳。 当他们从轿辇上下来,行至廊下,御膳房已经将午膳准备妥当。 入得殿内,在马球场折腾过半日的云莺先行去梳洗,待她回到侧间,一道道菜肴被小宫人摆上桌。看得两眼,便发现多是她平常爱吃的菜式。 “先喝点儿牛肉羹。” 宫人们在云莺回来之前已被赵崇屏退,他兴致勃勃取过碗碟为云莺布菜。 云莺看一眼赵崇,一面在桌边坐下一面微笑道:“多谢陛下。” 赵崇也笑,为云莺盛过牛肉羹,又递过去一双干净的银筷,却问她:“朕方才表现如何?” 云莺便明白这分明打的向她邀功邀赏的主意。 陈贵嫔和姜贵嫔会再起冲突虽可预料,但毕竟无从提前得知会是在今日,而她也从不曾和赵崇商量过这件事。 命碧梧来勤政殿递话,马球场发生的种种自会被知晓。 论起方才的表现,不在旁的…… 在于他相信她能妥善处置,所以全心全意配合。也在于他对她的宽容,不会认为她在胡闹。 其实何尝不像是胡闹? 只是刚刚短暂而简单的一场比试,她同样看着陈贵嫔和姜贵嫔两个人从别扭不自在到愿意尝试互相配合。 可惜没有那么多时间供她们对彼此不计前嫌。 之后她们能否真正握手言欢端看她们二人,但应能避免再大打出手。 略略沉吟,云莺再看赵崇一眼,在赵崇的期待中认真点头,语气肯定:“陛下表现得极好。”赵崇听言双眼一亮,云莺只提筷为他夹一筷子羊肉作为嘉奖。 赵崇笑,迫不及待品尝,只觉得这一口羊肉美味异常。 尝过之后意犹未尽,眼巴巴望向云莺,可没有再得她“垂怜”。 “陛下用膳吧。” 云莺佯作不知赵崇的小心思,嘴角微翘说着,捏着瓷勺专心喝起牛肉羹。 赵崇想争取,尚未出声,见云莺如有所觉抬了下眼:“用膳。” 他不得不收敛心思,乖乖用起午膳。 在勤政殿用过午膳又和赵崇一道小憩一场,下午的时候,云莺独自离开勤政殿,乘着轿辇去马球场。出乎意料的是,陈贵嫔和姜贵嫔这一次是一起过来的。虽然谁也没有刻意多言,但先前她们两个人之间僵硬冷漠的气氛消失不见,便知她们的关系当真缓和了。 反而崔婕妤身体不适,派大宫女来请示想要休息半日。 云莺允准了,并让碧梧代她随崔婕妤的大宫女同去庭兰轩探望。 顾蓁蓁对陈贵嫔和姜贵嫔关系缓和之事好奇不已,少不得想法子打听一番这个晌午发生过什么。 打听到消息后,她便笑吟吟说给云莺听。 “娘娘,嫔妾问出来了,原是姜贵嫔今日中午主动去向陈贵嫔道歉,陈贵嫔接受她的道歉,两个人把话说开,解了心结,因而一道用的午膳又一道来马球场。” “姜贵嫔主动道歉的?”云莺挑眉。 顾蓁蓁点头:“是。”说着压低点声音补上一句,“她们关系变得疏远,最初应当与陈贵嫔被降分位有关。” 陈雪珍被从德妃降为贵嫔,姜贵嫔有心投靠其他妃嫔寻求庇佑,这是她们两看相厌的根源。 姜贵嫔愿意先低头,冰释前嫌便也是可能的。 “换作你呢?”云莺扯了下嘴角,问顾蓁蓁,“顾美人会如何做?” 顾蓁蓁一愣,连忙摇头:“嫔妾绝无二心!” 云莺笑,驱马往前,转而对顾蓁蓁说:“顾美人上午的马球打得不错。” 顾蓁蓁愣怔过后便又一喜,追上去乐呵呵道:“多谢娘娘夸赞,嫔妾会继续努力的。” 崔婕妤没有大碍,休息过半日,及至第二天,她仍如从前同她们在马球场练习打马球。只不知是否因为端午离得近了,她更加认真对待,和其他妃嫔一样换上骑马装,不再是一袭衣袂飘飘的广袖夏衫。 云莺稍微打量过崔娴几眼便继续做自己的事。 而每日在马球场消磨时间,旁的妃嫔如何不清楚,她确实过得很充实,无心在意太多别的小事。 “娘娘,过两日便是端午了。”又一日下午从马球场回来,沐浴过后,云莺懒怠斜倚在罗汉床上休息,碧柳取来五色丝线询问道,“可要将长命缕备下?” 端午佳节素来有吃粽子、赛龙舟、佩香囊以及栓长命缕等习俗。 香囊要亲手缝制,长命缕也要亲手编制,皆是为心中在意之人祝福祈愿。 云莺看向碧柳送到跟前的五色丝线。 碧柳话说得十分委婉,但无碍她明白是在提醒她为皇帝准备长命缕。 想一想,云莺道:“放着吧,我一会儿编。” “是。”碧柳应声,含笑将取来的五色丝线搁在罗汉床榻桌上。 比起绣香囊,编长命缕要容易许多,相比之下,不必花费太多时间和精力,也不容易出错。端午系五色丝线编的长命缕,既是辟邪,也是福寿绵延的美好祝愿。 福寿绵延。 对于如今的云莺而言,这样几个字充满着别样的意味。 会在端午为她绣香囊、编长命缕的人在深宫之外,入宫以后,闺阁之中稀松平常的事已成奢望。 云莺便想起赵崇,想起曾经在勤政殿撞见他捏着绣花针的样子。 如果—— 想起那一幕,云莺脑海忽然冒出个念头:如果他亲手为她编长命缕,她一定会主动亲亲他。 念头冒出来后亦在脑海中逐渐变得清晰。云莺忍不住笑了下,只觉得若那样事情必定很有趣,随即取过被搁在榻桌上的五色丝线,循着记忆编起长命缕来。 她却不知,这些时日的赵崇在处理朝事之余,当真在为她绣香囊、编长命缕,好趁端午送给她。 而赵崇也再次领会到自己粗手粗脚。 不说香囊绣得如何,单是一条长命缕便反反复复出错。 他不止一次为精美绝伦的绣品惊叹,知晓那样的非凡技艺难得,但都不如亲手试一试最寻常的女红来得深刻。 看着自己勉勉强强绣成的香囊,赵崇深深皱眉,不知要如何送出手。 更反省一回,后悔从前打趣云莺的女红。 可没有时间让他从头再来。 五月初四的夜里,赵崇将绣好并且塞满丁香、白芷等草药的香囊与编好的长命缕揣在怀中,去往月漪殿。 赵崇没有急着向云莺透露自己为她做了这些东西。他暗暗打定主意,等翌日天不亮,趁云莺睡着,将香囊放在她枕边,再将长命缕系在她手腕上。 如此一来,云莺醒后便会看见香囊和长命缕,并且知道是他为她准备的。 他也无须担心如何送出去,不用担心云莺会嫌弃拒绝。 事先打定主意的赵崇安然抱着云莺休息。 翌日端午佳节,寅时附近,外面天地之间依然是黑沉沉的一片,他和往日一样比云莺更早醒来。 赵崇轻手轻脚松开云莺,将香囊和长命缕准备好,借着帐幔外透进来的烛火光亮,埋头动作小心把长命缕系在云莺的手腕上。谁曾想,寂然无声的帐幔下,蓦地响起属于云莺的声音。 她问:“陛下在做什么?” 往日这个时候云莺仍睡得香甜,以为她不会醒的赵崇禁不住手一抖,长命缕从他指间滑落。 长命缕落在锦被上,在赵崇伸手之前先一步落入云莺手中。 “莺莺……” 赵崇无端心虚,心口猛然跳了两下,而云莺看着手里的长命缕,陷入沉思。 ? 93、祈愿 纵然前几日生出过若赵崇亲手为她编长命缕的念头, 云莺对此也没有抱过什么特别的期待。 但此刻,落在她手中的东西却是长命缕无疑。 帐幔下的光线不甚明亮,赵崇辨不清云莺脸上的表情。 只她心声响在耳边,骤知她有过那般念头, 他顿觉自己前些日子熬夜绣香囊、编长命缕很值得。 不再担心会被云莺嫌弃手艺不佳的赵崇轻咳一声, 低声坦白:“是朕亲手编的。”并尝试着伸出手去,想要将长命缕从云莺手里取走。然而云莺没松手, 他便继续低声说, “是为你一个人编的。” 云莺目光这才从长命缕上移开,借着些许昏暗的光线去看赵崇。 她看着赵崇, 心底悄然间泛起一种奇异感觉。 云莺一时没有开口, 但松开手指, 让赵崇将长命缕取走了。 几息时间,她坐起身来, 安静看着赵崇把长命缕仔细系在她的手腕上,方才问:“陛下怎得想起要编这个?” “不仅有这个,还有香囊……”赵崇依旧压低声音对云莺说道,终于将那惨不忍睹的香囊递给云莺, “里面塞了丁香、白芷、紫苏……应当没有你不喜欢的。” 当手里被塞过来只香囊,云莺彻底惊讶。 长命缕便罢,不难学也不至于费太多时间与精力,可是香囊不一样。 身为皇帝,他本便是日理万机。 这香囊不知熬得几夜才勉勉强强做出来送她。 云莺低头去看香囊,又抬眼去看赵崇,忍不住问上一句:“陛下为何要费心费力做这些?” 她想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思。 赵崇轻轻握住云莺攥着香囊的手, 认真回想数日前自己如何生出的念头, 而后温声回答:“端午佩香囊、拴长命缕有辟邪祈愿之意, 朕也希望莺莺身体康健、福寿绵延,总得亲手做才算得上有诚心。”他凑近些,轻声说:“也希望莺莺一直平安、快乐。” 每年端午须得拜神祭祖,这对于一个皇帝而言或许是更要紧的事情。 但记起云莺上辈子年纪轻轻香消玉殒,他便控制不住生出想要为她做这些的念头,东西不稀罕,想要借此向她传达一点心意却是合适的。 希望她身体康健、福寿绵延,希望她一直平安、快乐。 云莺听着赵崇这番话,先前心底涌动着的奇异感觉,终究还是化为欢喜。 “谢谢……” 话出口,她嘴角也弯一弯,同样转过身和赵崇面对面。 四目相对间,云莺手掌攀上赵崇的手臂。她记得前几日自己的那个念头,亦不准备对自己耍赖,于是在寂静中、在帐幔下,她主动凑上前,吻一吻赵崇的嘴角。 蜻蜓点水的亲密却足以叫赵崇魂颠梦倒。 只是当云莺又来吻他的唇时,他到底理智地把人揽入怀中,以避免更多会令他无法自持的亲密。 “该起身了,今日有许多事。” 赵崇在云莺耳边说着,外面也适时响起夏江恭请他起身的声音。 听见怀里的人似有不满哼哼两声,他笑着松开手臂,随即屈指刮了下云莺的鼻尖说:“今日的马球比赛,朕也等着看呢。”又把云莺塞回锦被下,“再睡会。” 之后赵崇便从床榻上下来,先行去洗漱梳洗。 云莺并未睡觉,她拉开帐幔一侧让烛火的光亮多漏进来一些,也借着这光亮端详赵崇绣的香囊、编的长命缕。 赵崇梳洗过回到床榻旁,云莺仍在研究着他那只香囊。 他脚下步子一顿,强作镇定走上前,俯身吻一吻云莺的脸:“朕走了。” 云莺将香囊递到赵崇面前晃了晃,语气满是调侃,笑着说:“陛下的手艺,实在叫臣妾叹服。” 赵崇耳根微红,小声辩解:“礼轻情意重。” 云莺笑,收起香囊又轻扯赵崇衣袖:“陛下等一等。”她被赵崇扶着坐起身,便从枕下摸出自己编好的长命缕,继而抓过赵崇的手腕一面帮他系上一面道,“臣妾也祝陛下福寿绵长、身体康健。” 当赵崇看见那长命缕时,微微一怔。 临时无法编成意味着这是云莺在之前便准备好的。 他本无这般奢想。 因为云莺近来日日去马球场练习打马球,傍晚回到月漪殿只怕筋疲力竭,他以为她无心再去折腾这些东西。可是,她准备了。 “多谢莺莺。” 赵崇乖乖等着云莺帮系好长命缕,嘴角扬起,再吻了下她的额头才心情愉悦离开。 因今日有一场马球比赛,云莺多睡得半个时辰方起身。 用过早膳,歇息片刻,她换上骑马装,佩着赵崇送她的香囊,于晨光熹微之际去往马球场。 马球比赛定在巳时,因而其他妃嫔也和云莺差不多时辰过来的。 两支队伍各自做着比赛之前最后的准备。 虽说不过是妃嫔间一场小小的马球比赛,但周太后得知此事便同赵崇说定要前来观赛。是以赵崇忙完祭拜之事,他先去一趟永寿宫向周太后请安,再同周太后一道来马球场。又因有清河公主参与,少在人前露面的静安太妃亦出现在马球场,凑起热闹。 比赛只差一刻钟便要开始。 妃嫔们被免了礼,便没有特地上前去与赵崇、周太后和静安太妃行礼请安。 “陛下来了,太后娘娘来了,静安太妃竟也来了……” 跟在云莺身后的顾蓁蓁暗自咋舌。 云莺朝着赵崇的方向望过去一眼,手指轻轻摩挲下腰间的香囊,偏头笑道:“顾美人表现的机会来了。”顾蓁蓁“啊?”一声,又听清河公主轻笑一声说,“皇兄、母后和母妃皆在,若不能让他们看个尽兴,便是我们的过错。” 顾蓁蓁连忙道:“嫔妾定会拼尽全力!” 赵骊仍笑,面上一派轻松:“只是不知赢下比赛,皇兄会有什么奖励。” 奖励? 顾蓁蓁眨了下眼睛,来不及多想,赵骊已兀自驱马往前道:“走吧,总归得先赢下比赛再说。” 赵崇陪着周太后、静安太妃坐在阴凉处观看这场比赛。 不多时,两支队伍的妃嫔连同清河公主赵骊骑着马出现在马球场中。 赵崇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云莺身上。 他此前来过数次马球场,便也见过许多次云莺身穿利落骑马装、金冠束发的模样,妩丽之外,英气十足。 看着云莺,赵崇眸光变得柔和。 周太后余光瞥向身侧的皇帝,继而望向马球场上的云莺,有意问:“陛下觉得哪支队伍能赢?” 收回视线的赵崇也笑一笑问:“母后看好哪支队伍?” 周太后说:“陛下明知清河打马球一向厉害,母后自然是看好她。” 赵崇便知这是在提醒他不该表现得太过偏颇。 他正欲开口,夏江上前来请示:“陛下,太后娘娘,静安太妃,吉时已到,可是开始比赛了?” “开始吧。” 随着赵崇一声令下,这场六宫妃嫔间的马球比赛终于拉开序幕。 不知是否皇帝、周太后与静安太妃皆在,抑或应和云莺的那一句“表现的机会来了”,比赛最初的一刻钟,两支队伍尚且有所克制,但对抗很快变得激烈起来。不论云莺这支队伍的人抑或良妃那支队伍的人,无不竭尽全力对待这场比赛。 马球场上的气氛越来越热烈。 马球场外观看比赛的人心情随着场上战况起伏而起伏。 赵崇最初注意力多在云莺的身上——他对这场马球比赛本没有什么特别想法,只不过有云莺参与才上了心。只是当比赛变得激烈,他注意到的也不再只有云莺。 看着马球场上一个个神采飞扬的小娘子,赵崇皱了眉。 恍惚中,他后知后觉,却似领会到云莺安排这场马球比赛的另一层用意。 ? 94、自省 彩鞠在鞠杖之间来回飞腾跳跃, 一匹匹骏马也在马球场上奔驰如风。 炎炎烈日,奋力挥舞鞠杖的小娘子们也逐渐香汗淋漓。 起初骏马飞驰,彩鞠在两支队伍间来回争抢,比分也始终互相紧咬, 没有拉开太大的差距。 只是当一场比赛过了半程, 精力耗费太多,两边的优势与劣势变得凸显。 临到比赛最后一刻, 随着云莺又一次挥舞鞠杖击打彩鞠, 在马球场内和马球场外所有人的注视之下,彩鞠迅疾飞入毬门中。于是伴随着一阵欢呼喝彩声, 妃嫔之间的这场端午马球比赛结束了。 马背上的良妃看着在地上翻滚过几圈的彩鞠, 终究仍是因为输给云莺而感觉到些许的遗憾。 娄昭仪却压不住内心懊恼, 一脸不快用力挥了两下手中的鞠杖。 她们队伍里其他妃嫔面对这样的结果也只得默不作声。 相比之下,云莺和清河公主赵骊队伍里的妃嫔个个满面春风、喜上眉梢。 坐在马球场外欣赏过一场精彩比赛的周太后面上也连连赞好, 见众人骑马前来请安,又忙吩咐下去准备茶水。她偏头看身旁的静安太妃,眉眼含笑道:“这半年多来,倒是难得见清河玩得这般尽兴。” 静安太妃微笑颔首:“娘娘说得极是。” 她望向骑马朝这边而来的赵骊, 再点一点头,“便是在长春宫也少见阿骊笑得这么开心。” 此前驸马薛晖那些事对赵骊难免有影响,何况曾因此和皇帝闹得不愉快。 静安太妃这样说,也是在为自己的女儿说情。 周太后面上依旧是温和的笑容:“小娘子合该这般开开心心才是。” 静安太妃附和应一声,转眼云莺、赵骊等人也至近前。 众人陆续从马背上下来后,赵骊、良妃、娄昭仪和云莺走在最前面,上前来与赵崇、周太后及静安太妃行礼。比赛期间一直话极少的赵崇开口与她们免礼, 周太后便道:“今日的比赛很精彩, 哀家和陛下、太妃都看得很尽兴, 你们辛苦了,快歇一歇。”又让宫人奉上茶水。 妃嫔们接过宫人递来的茶水,纷纷谢过太后娘娘恩典。 而清河公主赵骊面对赵崇、周太后与自己的母妃自然要更随性一些。 她自顾自抬脚走到静安太妃身旁,对周太后一笑道:“听母后这样说,我们也总算能安心了,可见前些日子的辛苦练习没有白费功夫。” 云莺站在妃嫔间,由于赵骊的举动而光明正大朝静安太妃的方向看过去。 于是她发现之前在马球场见过一次的小宫女。 先前记起那么一个人,今日再见,暗中同记忆里的人比较,一样的圆脸儿,看着一团和气,越确认没有弄错。见这小宫女同位嬷嬷一道立在静安太妃身后,便知其比起寻常宫人来说应当更得脸些。 “哀家许久没有见你打马球了,你这球技却是一点都没退步,良妃、淑昭容的表现也很不错。” 周太后说着,问赵崇道,“陛下以为如何?” 耳朵里灌满许多嘈杂声响的赵崇,注意力只落在云莺的几句心声上。听见周太后的话,他神思稍敛,颔首道:“朕此前来过几次马球场,知她们刻苦练习,多有不易,今日能有一场如此精彩的比赛也可谓俯拾仰取、开花结果。” “今日乃端午佳节,这场比赛只当彩头,不论输赢皆有赏赐。” 赵崇发话,输了比赛的妃嫔也不禁眼前一亮,当下又齐齐福身谢过恩典。 而他的话让周太后脸上笑意淡下去。 周太后觉出赵崇的异样,心下不由得生出些许猜测,想他和云莺可是最近有了什么不愉快。 毕竟先前为着云莺能够说出遣散六宫的话来。 若没有发生什么事,何以至于今日连一两句夸赞也无? 周太后的心声清晰传到赵崇耳中,叫他微怔,也叫他心生无奈。 他悄悄去看云莺,只见云莺嘴角微翘,眸光平静,更从她心声里捕捉不到半个字对这些的在意。 赵崇终究未特地夸赞云莺。 又碍着端午佳节宫中同样设下宴席,比赛结束后过得片刻,赵崇携着周太后、赵骊携着静安太妃离开,妃嫔们也各自回去沐浴休息。 赵崇送周太后回去永寿宫。 一同入得殿内,周太后便开口将宫人遣退,留下赵崇单独说话。 “陛下今日似乎兴致不高。”被扶着在罗汉床上坐下来,周太后笑笑,淡淡道,“淑昭容到底也是将门之女,今日比赛表现得极好,无论骑术或球技皆无可挑剔,陛下方才竟也无只言片语赞许。” 赵崇送周太后回来一半也是知道她会问一问。 这会儿便不意外,只说:“母后多虑,儿子也觉得今日的比赛很精彩。” 周太后睨他一眼又问:“陛下和淑昭容现下如何了?” “我们很好。”赵崇笑一笑,“且打算待会儿便去趟月漪殿。” 若非不得已,周太后并无心插手赵崇和云莺的感情之事。稍微问过两句,周太后见赵崇如此态度,明白有事无事总归他自己可以妥当处理,于是说:“既打算去,那便快些去罢,这会儿去月漪殿,你们两个人正好一起用午膳。” 赵崇没有和周太后多客气。 在永寿宫留得一刻钟,他便乘御辇去往月漪殿见云莺。 晨早去马球场前,云莺吩咐过宫人提前备下热水,因而赵崇过来月漪殿时,她已经在浴间沐浴。 赵崇没有去浴间寻她,坐在外间罗汉床上等。 但月漪殿的小宫人仍悄悄递了消息给正在浴间服侍云莺沐浴的碧梧。 在马球场几乎耗尽体力的云莺泡在热水里,一面闭目养神一面由着碧梧帮她仔细洗头擦背。 昏昏欲睡之际,耳边响起碧梧的声音:“娘娘,陛下过来了。” 神游的意识便被这句话拉回两分。 “陛下可说了什么?”云莺睁开眼,懒懒问。 碧梧拿巾帕帮云莺擦洗,低声回答:“似乎没有特别的吩咐。” 云莺“嗯”一声,因而如常不着急出去见赵崇,只让碧梧继续帮她沐浴。 待她沐浴过,将头发擦至半干,便半个多时辰过去了。 云莺从浴间出来回到外间,抬眼见赵崇斜倚在罗汉床上,手指轻轻拨弄着她帮他绑在手腕上的那条五色丝线编就的长命缕。吩咐过传膳,她才慢悠悠走到罗汉床边,俯下身问:“陛下在想什么?” 赵崇拨弄长命缕的动作一顿,但未起身。 他让开些位置,顺便手臂揽住云莺,带她也坐下来,又在沉默中握住她的手腕,隔着衣袖摸索。 换下骑马装的云莺这会儿穿着的是粉桃色的大袖罗衫和葱绿百迭裙。 赵崇在轻薄衣袖下摸索到她手腕上系着那条长命缕,他动作一顿也弯了唇,终于看向云莺。 做素雅清丽装扮的云莺只用白玉簪子将满头乌发松松挽在脑后。一缕青丝垂落下来,发尾柔柔搭在赵崇的明黄龙袍上,引得赵崇伸手将那缕乌发虚虚握在手心。 “在想莺莺方才没有听到朕的夸奖,会不会不高兴。” 松开那缕乌发,赵崇将云莺搂得更紧一些,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他知她不怎么在意这些事。 可是想到她不在意,又觉得更多是因为不在意他,甚至怀疑她不甚稀罕他亲手编的长命缕。 但沐浴过,那长命缕依旧系在她手腕上。 赵崇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便也索性说出这样一句话。 云莺在意着长春宫的那个小宫女,对别的事情便少了心思深想。听赵崇这么说,她也索性顺着这话反问一句:“那陛下为何不夸臣妾?臣妾今日表现可不差。” 说过几句话,腹中空空、饥肠辘辘的感觉便变得愈发清晰。 她身上没多少力气,也不挣扎着要离开赵崇怀抱,软绵绵靠在他身前,只拿一双眸子看向榻桌:“想喝水。” 赵崇腾出手来却径自端起自己那杯茶,递到云莺唇边。见她问也不问、没有犹豫喝下,沉默几息时间,赵崇终究再压低点声音道:“方才看马球比赛,朕忽然发觉朕其实也根本不了解她们。” 云莺将半杯水喝完才认真琢磨起赵崇这句话里的意思。 她一面琢磨一面示意还要水喝,待赵崇执壶帮她倒茶,她问:“陛下是说不了解良妃、娄昭仪她们吗?” 没有听见赵崇否认,云莺便继续喝着水思索。 半晌,反应过来的她被一口冷茶呛了呛,一阵剧烈咳嗽过后,再看赵崇,忍不住扑哧一笑。 搁下茶杯、帮云莺轻拍后背的赵崇眼瞧着她眉眼浮现些许戏谑之色,便即有如不满她这般反应而搂住她晃了两下,控诉:“难道不是特意要朕觉察此事?” 云莺无辜道:“臣妾从未有如此想法。” 口中虽然这么说,但她心下也惊讶,因为赵崇对她说出这些话。 今日的马球比赛干干净净。 马球场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动不该动的小心思,而是凭借自身能力去努力争取每一次进球的机会。 马球比赛不同于后宫的勾心斗角。 它纯粹、热烈又明明白白,参与其中的人会展现出自己最有神采的一面。 譬如,平日时常显得有些笨拙的顾蓁蓁也在比赛里进过两个球。往常总是安安静静的孟充仪,在良妃那支队伍里是进球最多的妃嫔。放下大家闺秀的矜持以后,自然是不一样的姿态。 而皇帝陛下说发觉自己根本不了解自己后宫的妃嫔们。 怎么会了解呢?一年到头只见几面、未必说几句话的人,如何能够了解? 云莺想,所以看见马球场上大家神采飞扬,为了比赛互相配合互相信任的模样,才会生出自己根本不了解她们的念头。她惊讶于他的自省,惊讶于他真心诚意正视这些被他忽视太久的小娘子。 一瞬间便也觉得果真他还是她在十三岁那年遇见的少年郎。 仿佛,还是那样让人觉得值得托付。 赵崇听见云莺心下这些念头,喜忧之外却知于他乃是另一回事。 自从凭空得到读心之术,面对六宫的这些妃嫔,面对她们的心声,他常常感到厌烦,他认定她们便是那样的。 他一直自以为自己将这些妃嫔看得明明白白。 然而……论起来,或许只不过能发现她们身上长处的那个人不是他而已。 “陛下现在要后悔还来得及。”云莺慢悠悠的一句话打断赵崇思绪,他垂下眼去看她,忽而一笑,低头咬一咬她耳朵:“想得美,朕不会撒手,休想逃。” ? 95、回礼 赵崇知道云莺是在调侃他。 只是他也没有继续向她解释自己的想法, 说到底,这些事与她是无关的。 一桩桩、一件件让他看得更清楚,遣散六宫除了是向云莺证明他心意之外,也是挽回她们人生的机会。甚至, 即便云莺不愿意留在他身边, 他也一样会这么做。 云莺听着赵崇的话,想起的是天未亮时、赵崇离开月漪殿前, 那个大约算被他拒绝的亲吻。 她哼笑一声, 拿手掌将紧贴着她的赵崇推开些:“该用膳了。” 正美滋滋和云莺腻歪的赵崇忽然被嫌弃,不由懵一懵。 随即听见她心声, 又是耳根微红。 本以为云莺不会在意黎明前被他打断的亲密。 原来…… 赵崇当机立断将要从罗汉床上下去的云莺拉回怀里, 他从后面抱住她, 小声问道:“累不累?”不等云莺开口,他复道, “今早走得有些匆忙,莺莺……” 一时反而是云莺因为这话眉心微蹙。 她侧眸瞥向身后的人,暗道莫不是他有偷听旁人心声的本事,否则怎得这么快便知她心思? 正在不受控制偷听她心声的赵崇心虚一瞬, 收紧手臂把人抱得更紧。 而后又干脆拿脸颊贴上她的脸颊,厚着脸皮问:“朕绣的香囊,莺莺打算如何回礼?” 回礼? 原本是有的,但不是被拒绝了么? 云莺笑,解开赵崇紧缠在她身上的两条手臂,转过身去看着他。 “陛下。”她喊他一声,主动凑上前, 拉近距离至几乎鼻尖擦着鼻尖, 笑吟吟道, “错过了,便是没有了。” 在赵崇开口之前,云莺手指抵上他的唇阻止他废话,含笑同他拉开距离。 她认真强调:“臣妾饿了,陛下先用膳罢。” 赵崇便只得乖乖从罗汉床上下来,和云莺一起坐到桌边用午膳。 直到云莺睡下了,赵崇才从月漪殿出来。 宴席在酉时,现下距离酉时尚且有一些时间。 云莺正好能趁着这会儿睡上一觉,但他得回勤政殿抓紧时间处理些朝事。 赵崇甫一回到勤政殿,太监夏海便来向他请示妃嫔赏赐的事宜。 东西已经备下了,只须得赵崇过目。 这些事情夏江和夏海一向可以办得妥妥当当,他粗粗瞧过,没什么问题,便示意夏海去办。夏海领命,却没有立刻行礼告退,而是问:“陛下,吕嫔那边……” 赵崇抬眼看向夏海,辨其心声非有私心,方才想一想。 吕淑清之前因无意参与马球比赛,又有心惹他厌恶,故意从马背上摔下来,硬生生摔断一条腿。 现下腿伤也不曾痊愈。 今日宫宴,她多半是不能出席了。 赵崇沉吟片刻道:“她既没有参与比赛便不必赏赐。” “恰逢佳节,吩咐御膳房添上几道菜便是。” 夏海再一次躬身领命,这才退下了。 他告退后,赵崇抬手捏一捏眉心,暗自叹气。 不是夏海提起来,赵崇快要已经忘记宫里还有吕淑清这么个人。 自从贤妃被赐死以后,吕淑清也不与宫中任何妃嫔来往,前些时日伤了腿,更是只待在望春楼。 纵使她似无心争宠,终究还是吕家人…… 赵崇微抿唇角,倒是但愿她在出宫之前,不会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 各宫各殿的妃嫔们在赴宴之前皆收到赵崇承诺的赏赐。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总归是不嫌多的。 东西送到月漪殿时恰逢云莺睡醒。和夏海客客气气说得几句话,待送走人,她便命碧梧将这些赏赐登记好送去小库房,又让碧柳服侍她更衣梳妆。酉时差两刻,她乘轿辇去往蓬莱殿,好巧不巧在半道上遇见也前去赴宴的娄昭仪。 上午输了马球比赛,娄昭仪心里不怎么服气,尤其是云莺出尽风头。 更不提,连孟充仪今日的表现都很不错。 这种种原因令娄昭仪哪怕得到赏赐也没有多少的喜悦。 直到她听身边的大宫女说,无论输赢,她们所有人得到的赏赐都大差不差,连同云莺也是如此。 “淑昭容可曾听说?” 互相打过招呼,娄昭仪轻扯嘴角问。 云莺表现出些好奇,配合问:“听说什么?” 娄昭仪笑道:“大家得到的赏赐是一样的,竟然不论输赢也不论旁的。” “旁人便罢,只是替淑昭容遗憾。淑昭容今日马球比赛表现那样好,却未曾得陛下夸赞,连赏赐也不比我们输了比赛的多,岂不是有些不公平?” 娄昭仪转过脸看云莺,想要从她的脸上寻见一丝不快或者难堪。 然而唯一瞧见的是她面露无奈,无奈之余,还隐约看得到她眼底的同情。 云莺对娄昭仪这些话确实无奈。 因娄昭仪时至今日依旧坚持不懈想要和她逞口舌之争。 “多谢娄昭仪替我不平。”云莺嘴角弯一弯,语气诚恳说,“既然娄昭仪如此好心,不如便将娄昭仪的那份赏赐也送给我吧,这样我便比旁人得的东西都多,娄昭仪也不必这般替我感到遗憾了。” 娄嫣:“……” 她想还嘴,但云莺不想和她多废话,于是她听云莺又道,“不过我没有觉得有何不公平。” “太后娘娘也说今日比赛很精彩,这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 “赏赐多与少有何要紧?” 娄嫣暗自撇嘴,为云莺听起来多少冠冕堂皇的两句话。 云莺没有在意这些,也没有故意将赵崇去月漪殿之事搬出来刺激她,单单是先一步去往蓬莱殿。 反倒令娄嫣望着她背影蹙眉了。 娄嫣感觉云莺不怎么对劲,可……到底是哪儿不对劲? 妃嫔们踏着斜阳相继赶到蓬莱殿,个个脸上有笑。对于大多数妃嫔而言,端午佳节和赏赐都是值得开心的事情,旁的反而不那么重要了。待赵崇和周太后也过来,众人行礼请过安,端午宴席便开始了。 今天夜里算是一场家宴,大抵少了拘束,宴席上的气氛一直很融洽。 又或者上午那场马球比赛拉近距离,哪怕平日里极少碰酒的妃嫔也欢欢喜喜互相举杯痛饮。 但蓬莱殿的热闹传不到望春楼。 大宫女领着小宫女将一道道菜肴送上桌又去扶窗下的吕淑清,轻声提醒:“娘子,该用膳了。” 下午的时候,吕淑清无意听见底下的小宫人说起上午的那场马球比赛,也说起各宫各殿妃嫔得到陛下的赏赐。他们语气里流露出的艳羡不是假的,而她也晓得这些人为何会这般羡慕。 她从马背上摔下来受了伤,虽则一直有太医为她诊治,伤药、补药没有缺过,但皇帝陛下不曾来看过她。 这便意味着皇帝陛下对她并不看重。 一个不被陛下看重的妃嫔在宫人眼里便是不可依靠的。 跟着她这样的妃嫔,得不到旁人那么多赏赐也不会有什么前途。 吕淑清被扶着在桌边坐下。 她没多少胃口,看着桌上那么多菜肴,点了几道菜,吩咐:“今日过节,这几道菜赏给下面的人吃罢。” 尚未听大宫女应声,先有小宫女着急忙慌小跑着进来禀报:“娘子娘子,御膳房来人了!”小宫女瞪大眼睛,在吕淑清皱眉的一刻轻喘着气说,“是来添菜的,是陛下吩咐御膳房为娘子添的菜!” 大宫女讶然。 吕淑清也一样感到诧异,她深深皱眉,示意大宫女先去将人请进来。 御膳房的人送上菜肴后很快便行礼告退。 吕淑清行动不便,让大宫女送人出去以后也将其他小宫人屏退。她坐在桌边,面上不但不见皇帝赐菜的欣喜,反而在独自一人时脸色变得比有宫人在更加凝重。 此刻她手心攥着一张字条。 是方才御膳房的人上前请安的时候趁着其他人不注意塞给她的。 吕淑清低下头,将手心的字条展开,看清上面一行字,禁不住冷笑一声。 吕家人恐怕是疯了,竟敢用这种不要命的方式给她传消息。 特别是这字条上的话。 若皇帝残暴些,吕家上下只怕便要没了活路。 吕淑清没什么兴趣理会吕家人,她手掌撑着桌面站起身,又拖着受伤未愈的腿走到烛灯前,本想将字条烧了,伸出手的手却又缩了回来。 几息时间,吕淑清将字条藏进衣袖里面。 送走御膳房宫人的大宫女从外面进来,见吕淑清正慢吞吞往桌边走,连忙上前去扶,着急担忧道:“娘子腿伤未愈,不该这么乱动的。” 吕淑清不语。直到重新在桌边坐下,她仍示意大宫女将之前那几道菜赏给底下的人,而后说:“我是不得陛下喜欢的人,你们跟着我得不到什么好处。待会儿你也去同他们说吧,他们若想另寻高枝,我不会介怀,也不会阻拦。” 大宫女瞠目:“娘子……” 吕淑清只自顾自提筷,截断她可能的规劝:“我也不用那么多人伺候,没得耽误了他们。”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大概要做一件有些疯狂的事情。 牵累到无辜之人便不好了。 吕家想让她像吕兰双那样为吕家的利益着想,还是等下辈子吧。 ? 96、露馅 蓬莱殿的宴席一直持续到亥时将至方散。 赵崇陪周太后从殿内出来, 行至廊下,想要送她回永寿宫,被周太后拒绝,他便只扶着周太后上得凤辇。 “陛下自去休息罢。” 凤辇上的周太后冲赵崇微微一笑, 又朝云莺的方向望去一眼, “和淑昭容都要早些休息。” 她声音不高不低,离得远些的云莺等人听不清楚, 赵崇却听得明明白白。 纵然抱着这样的心思, 被自己母后戳破,也多少赧然。 周太后打趣过赵崇一句便乘凤辇回永寿宫了。 不多时, 赵崇也携着云莺回月漪殿, 而其余妃嫔唯有恭送御辇离去。 娄昭仪看着御辇上并肩而坐的两道背影, 想起赴宴时在半路上偶遇云莺的场景,也想起那时感觉云莺似乎不怎么对劲。于此一刻, 忽觉云莺懒怠同她逞什么口舌之争,大抵是不将她放在眼里。 也是。 嘴巴上几句便宜有什么用?哪比得上皇帝陛下的宠爱? “淑昭容的圣宠实在无人能及,每每瞧着,直叫咱们这些同样是伺候陛下的人自惭形秽。” 娄昭仪收回视线, “良妃娘娘以为呢?” 良妃侧眸去看娄昭仪,对她这幅拈酸吃醋的样子只觉得有一些扫兴。 碍着端午,且这么多人在,到底没说什么不好听的话。 “忙了一天实在有些累,我便先走一步了。” 良妃笑容淡淡,被大宫女扶着上轿辇,离开蓬莱殿回去无双殿。 皇帝陛下多么看重云莺、云莺如何得圣宠, 这些事情, 她无疑也看在眼里。可贤妃吕兰双和荣安县主的下场更摆在他们所有人的面前, 云莺不是善茬,陛下也不是好糊弄的人,任何不该有的心思都可能将自己埋葬在这深宫之中。 从前她也不是受宠的人…… 良妃垂眸,望着衣袖上绣着的精致玉兰花微抿唇角,她和云莺实在谈不上有过节,有何容不下? 娄昭仪自讨了个没趣,一时间悻悻。 虽然和良妃比往日走得亲近了,但若论起交心,到底远不及…… 想起吕兰双,娄昭仪面上一白。 她终是也被大宫女扶上轿辇,先行离去。 良妃和娄昭仪走后,妃嫔们便也陆陆续续离开蓬莱殿。 顾蓁蓁今天夜里在宴席上喝了不少酒,她本是该回听雨楼的,偏醉意上头,不愿马上回,反而四处闲逛。 大宫女翠梅一劝再劝却无用,不得不陪顾蓁蓁踩着夜色在宫中散步。待走到一处荷塘附近时,水面上有夜风徐徐吹来,也带来几分沁人心脾的凉意,格外舒适。 顾蓁蓁在荷塘附近徘徊着。 不多时,似隐隐约约传来喵喵的猫叫声。 “有野猫?”顾蓁蓁竖起耳朵听过一会儿,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寻过去。 翠梅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不在意那野猫只在意她不肯回听雨楼:“娘子,天色不早了,还是快些回去吧。” 顾蓁蓁回过头来,倒也没有生气,但不同于平日,嘟嘟囔囔犹如耍赖说:“翠梅,你帮我将那野猫抓住,我便同你回去,如何?你若不肯,我便不回了。” 没听见大宫女翠梅答应,她又吵着要野猫,且干脆在荷塘附近的一块低矮的假山石上坐下。 翠梅无法,连忙哄她:“好,奴婢这便去抓那猫,抓住了娘子便回去。” 顾蓁蓁爽快答应:“好!” 翠梅想着那只野猫听声音便在附近,这边有什么动静应当都听得见,因而叮嘱过顾蓁蓁几句便去了寻猫。 野猫比预想得难抓,翠梅没能马上回到顾蓁蓁的身边。 而坐在假山石上的顾蓁蓁被醉意闹得、被夜风吹得,不多时靠着假山昏昏欲睡,人也迷迷糊糊。 混沌间听见周遭似有人在说话。 顾蓁蓁正是迟钝,只揉了下眼睛问:“翠梅,可抓到那猫了?” 偏大宫女翠梅没有任何的回答。 顾蓁蓁疑惑中睁开眼,却忽觉脑后一阵风声,反应不及,已是后脑钝痛、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翠梅急急忙忙抱着那只野猫回来寻顾蓁蓁的时候,已经过去一刻多钟了。 “娘子,野猫抓到了……”她凭借记忆回到荷塘附近,欢喜说着,却发现不见顾蓁蓁踪影。 “娘子!” 翠梅惊慌高喊,举目四望,心神慌乱中朝荷塘里看去。 岂料下一刻水面上当真有异样响动,光线太暗,看不分明,却似有人落水。翠梅惊得将手中的野猫扔开,她脑袋嗡鸣,连忙一面准备下水一面喊人来帮忙。 …… 云莺在宴席上也喝了些酒。 同乘御辇回月漪殿,赵崇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酒气,知道她饮酒了,但过得片刻又发现她的反常。 手掌被云莺攥在手中反复把玩着,赵崇虽然没有抗拒,任凭她翻来覆去不知在好奇什么,但也忍不住偷偷觑靠在他肩上的人两眼。云莺一双眸子落在他手掌上,对旁的事仿佛全无兴趣,而好半天没有等来云莺只言片语,赵崇按捺不住低声问:“莺莺……你是不是醉了……” 云莺终于抬眸看赵崇。 静静对望数息,她将赵崇的手掌松开,也坐直身子不再靠着他,摇摇头说:“臣妾没醉。” 今日宴席上,不知怎得喝着酒便记起许多事。 其实不过是重活一世后在宫里的事。 从撂下赵崇先睡着了,到小日子对他突然出现心生不快,再到紫泉山被他背了一路……她清楚自己一直以来的肆意妄为,因为不介意是否得宠,因为无心博她欢心。然而明明白白的是,能走到今天,全凭他包容与不介意不计较。 他说他对她一腔真情。 云莺内心不怀疑他如今对她的情谊,可细究起从前,那些包容与不介意不计较来得很莫名。 可必定是有特别的原因叫他如此的。 那个特别的原因也使得他和她认识的那个人有了差别。 会是什么原因?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应当不是像她这般…… 云莺心下猜测一句接着一句传入赵崇耳中,尚未做好坦白准备的他不动声色伸出手臂揽过云莺,想开口说点儿什么转移她注意力,意料之外,听见云莺说:“臣妾是十四岁那年第一次见陛下的。” 赵崇搭在云莺腰间正要收紧的手臂动作一顿。 他收回手臂去看她,云莺也转过脸来,继续说着:“那时在边关,见陛下亲自搀扶起一位受惊跌倒的老妇。” “那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老妇人,穿着很是朴素,跌倒以后身上染了脏污,可是陛下没有在意。” “陛下还耐心询问她是否受伤。” 随着云莺的话,赵崇勉强从记忆深处搜寻出这一件小事的踪影。 回过神来,他轻声问:“为何朕不知你在?” 云莺便笑一笑:“臣妾那时只是在人群里远远瞧见陛下,陛下如何能够知晓臣妾在不在。”她笑着,又轻唔一声,有些话在舌尖滚了一滚,沉默几息时间,才说出口,“也是那一次偶遇让臣妾觉得,陛下这样生得好看又性情纯善的人定然是值得托付的。” 赵崇记得曾经从云莺心声窥知过她十四岁那年见过她。 彼时好奇,却不宜贸贸然问出口,纵然想着希望有一日她会亲口告诉他,当真听她说起,却一颗心震动。 那颗曾被辜负的心仿佛赤条条在他面前。 那是她平生仅此一次最为纯质的心意,却没有被珍惜。 “抱歉……” 赵崇下意识去握云莺的手。 云莺没有推开他,但在这一声抱歉过后敏锐捕捉到赵崇这般反应的怪异。 她说自己在十四岁那年便认为他值得托付,他为何只有歉疚……像清楚知道她曾因他而伤过心。 她分明从没有对他流露过这些情绪。 云莺狐疑去看赵崇,莫不是那个特别的原因叫他知晓这些事了? 醒悟过来自己险些露馅的赵崇:“……” 恰巧御辇到得月漪殿外,他先一步从御辇上下去,继而将云莺横抱起来,抱着她往廊下去,有些欲盖弥彰说:“朕竟今日才知莺莺这番心意,实在歉疚。” 踏入殿内,赵崇将云莺抱进里间,将她放在床榻上:“可要沐浴?” 不着急弄清楚一切的云莺点了下头。 赵崇暗暗松一口气,起身去吩咐宫人准备热水,定住心神方才折回里间。 他挨着靠坐在床榻上的云莺坐下,心里计较起若同她坦白,会不会将她吓着,会不会叫她厌恶。 将心比心,倘若他知晓自己的心声神不知鬼不觉被旁人窥听得一干二净,哪怕没有任何不妥当的念头,只怕对这样的事也是厌恶的,不会再想靠近这个人。 赵崇便十分纠结。 他如今自然不愿意惹得云莺对他避之不及,尤其是他们之间的感情好不容易有向好的迹象。 “后来呢?”赵崇决定先盘问云莺之后的事。 云莺却问:“后来什么?” 赵崇捏一捏她的手心:“以为朕是值得托付的人,再后来呢?” “后来臣妾入宫,发现陛下有后宫三千佳丽,自己实在争抢不过,不如不奢望。”云莺轻描淡写说,“又未曾想,竟不知不觉和陛下走到今日。” 赵崇便问:“莺莺以前是不是对朕很失望?” 他不等云莺给出回答,往她身边挤一挤,觉得不够,抱着她晃一晃,“以前是朕没有洁身自好,辜负你的情谊。” 从皇帝口中听见这些话,再想起清河公主那句“脏男人”,云莺被逗笑。 笑得片刻,碧梧在外面禀报说热水已经备下,云莺便推了下赵崇,而后从床榻上下来去了沐浴。 待她从浴间出来,恰巧见夏江在向赵崇禀报什么事情。 云莺走上前问:“陛下,怎么了?” “听雨楼的宫人来禀,说顾美人是落水了,现下正昏迷不醒。” 赵崇眉心微蹙,对云莺道。 ? 97、旧账 顾蓁蓁落水的消息传到昭熙殿的时候, 娄昭仪已经躺下正准备休息。听闻此事,她不得不起身,命大宫女为她更衣梳妆,而后乘轿辇去往听雨楼。 深更半夜不能休息却要赶去处理这些事情, 说全无怨气是不可能的。 但另一边, 娄嫣也算甘之如饴。 正因她如今有协理六宫之权,消息才立刻传到昭熙殿。 否则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也只得暗中打听。 略气闷过半晌, 娄嫣已恢复冷静, 转而琢磨起顾蓁蓁落水之事。 论起来,六宫上下也算太平过一些时日, 今日这一场落水便叫人又疑心是顾蓁蓁自己不小心又怀疑另有蹊跷。 只是若有人故意陷害, 为何要陷害顾蓁蓁这个小小的不受宠的美人? 唯有这一点, 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 在娄嫣的印象里,妃嫔之中, 顾蓁蓁得罪得最狠的人当数云莺。 可是云莺几乎没有计较过这些事,近半年来,顾蓁蓁也时常往月漪殿去,不见云莺不喜她。 旁人…… 旁的妃嫔应当更犯不上陷害她才是。 连陈贵嫔和姜贵嫔闹成那样都能冰释前嫌、重修旧好。 倘若些许小事, 何以至于针对起顾蓁蓁? 娄嫣到得听雨楼时满腹疑惑,又见良妃已经先一步过来了这里。 和顾蓁蓁同住秋阑宫的陈贵嫔也在。 互相见过礼后,娄嫣朝着床榻的方向望去一眼,压低声音问良妃:“娘娘,顾美人这会儿也没有醒吗?” “嗯……”良妃眉心微蹙,“已经命人去请太医了。” 娄嫣一时轻叹一气,心下了然太医未到。 若顾蓁蓁今天夜里乃是不小心落水, 救上来得及时便不至于这么昏迷着。 若乃被人陷害…… “好端端的, 如何会落水了?” 娄嫣拧了下眉发问, 看向在床榻旁替顾蓁蓁擦脸的大宫女翠梅。 良妃前一刻赶到听雨楼时,见陈贵嫔等在外间,而顾蓁蓁的大宫女翠梅正为顾蓁蓁擦洗身体、换上干净的衣裙,便未立刻盘问情况。此时听娄嫣问起,她道:“似乎是顾美人的大宫女将她救起来的,待会儿我们再一起问一问。” 正当说着,赵崇和云莺也从月漪殿赶过来了。 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高太医,今日正巧是高太医当值,小宫人来请,他便赶来听雨楼,后来遇上赵崇和云莺。 “见过陛下!” 良妃、娄昭仪和陈贵嫔连忙上前来行礼。 赵崇抬一抬手与她们免礼,便示意高太医:“先去为顾美人看诊。” 高太医躬身应是,随即跟着小宫人进去里间。 “怎么回事?”在外间上首处入座后,赵崇让云莺、良妃等人一并坐下,方才将翠梅喊来问话。 翠梅跪伏于地,一磕头泣声将宴席散去后发生的事情仔细说了。 起初是顾蓁蓁醉酒不愿意回听雨楼,执意在宫中闲逛。 后来在一处荷塘附近,听见野猫的叫声,她命翠梅去将那只野猫抓回来。 因顾蓁蓁说抓了野猫才肯回,翠梅只能听命。 未曾想,好不容易将那只野猫抓住回去寻顾蓁蓁,想着能回听雨楼,顾蓁蓁却落水出事了。 而以翠梅所言,在她去抓那只野猫期间发生的事她是不清楚的。 顾蓁蓁是否遇见过什么人便也无从得知。 赵崇听着翠梅这番话,辨认其心声,知晓她没有半个字谎话,是将自己所知一一吐露。这便意味着,顾蓁蓁为何落水尚且辨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良妃、娄昭仪和陈贵嫔也同样对此事不知情。 如此,只能等一等高太医的诊断。 随着赵崇的沉默,外间陷入一片安静中,唯有他的耳边一贯不怎么清净。 不过其中又没有云莺心声。 云莺这会儿确实对此事没有太多的想法。 因为最要紧的那件事尚未弄明白,在她看来,怎么揣测也是白费劲。 过得良久,为顾蓁蓁看诊的高太医终于从里间出来了。 高太医行过礼后向众人回禀道:“微臣在顾美人的脑后发现一处伤,应当是被重物击打所致。” “顾美人遭受重物击打后又落水,幸亏被及时发现才没有出大事。迟迟不醒,应与脑后的伤有关。只是顾美人几时能够醒来,请恕微臣无能,暂无法下定论,但微臣必定尽力医治。” 高太医一连串的话令良妃、娄昭仪和陈贵嫔多少震惊。 脑后有伤,重物击打所致,岂不是说顾美人乃是遭人陷害以致于此?又说不知几时能醒,如若一直醒不来…… 哪怕高太医没有直说,转瞬之间,外间众人皆明白顾蓁蓁情况不妙。 甚至能否保得住性命全看她自己的造化。 今天夜里的这桩事情变得复杂起来。 而原本没有太多想法的云莺也因高太医的话面色微沉。 顾蓁蓁不受宠,近来亦未曾出过什么风头,招人嫉恨乃至叫人容不下想取她性命的可能性很小。若要论得罪过人招来报复,没有人比云莺更清楚,顾蓁蓁从前喜欢得罪的人只有一个。 何况谋害妃嫔也不是小事。 将人打晕再扔进荷塘,这是铁了心要取顾蓁蓁的性命,可见必定是有什么原因让那个人不得不铤而走险。 或许是顾蓁蓁不小心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事。 那件事对于那个下狠手的人而言,定然是严重到也会要其性命。 但顾蓁蓁被救起来了。 纵然尚未醒来,却是随时可能会醒来…… 这定然是那个对顾蓁蓁下手之人始料未及的。 一旦顾蓁蓁醒过来,便会说出一切。 若是她猜测的这种情况,只怕有人现下正在这宫里某一处角落如坐针毡。 那么,这个人会不会想再对顾蓁蓁出手? 云莺心下的冷静分析在同一刻准确无误传入赵崇耳中。 不是第一次知晓她遇事时条理分明、冷静理智,可是照旧会因此而轻易觉出她的可爱之处。 “后脑有伤,必是遭人陷害。”在众人的噤声不言中,赵崇沉声开口,“高太医,顾美人便由你负责医治,务必竭尽全力救她的性命。”又吩咐顾蓁蓁的大宫女翠梅要将顾蓁蓁照顾妥当。 待赵崇下过令、表明过态度,云莺与他福身行礼,不紧不慢道:“陛下,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将几乎脱口而出的一声“莺莺”压下去,赵崇问:“淑昭容想说什么?” 疏离的称呼让他感到别扭。 习惯私下里的亲昵,骤然须得摆出正经姿态只让他倍感不自在。 云莺倒不怎么在意这些,继续道:“前些时日同顾美人一起打马球,臣妾已然将她视为密友。今日她遭人陷害昏迷不醒,身边又唯有翠梅一个大宫女,恐怕照顾不周。因而臣妾想让臣妾的大宫女碧梧留下来帮忙,请陛下允准。” “难为你有这样的心。”赵崇一下便明白她用意,自然配合,“准了。” 云莺又福一福身:“多谢陛下。” “碧梧。”云莺侧眸去看快步上前来的大宫女碧梧,交待,“在顾美人伤愈之前,你便留在听雨楼和翠梅一起贴身伺候顾美人,务必要把顾美人伺候好。” “是,奴婢领命。” 本便机灵的碧梧猜出云莺大约是想将她留在听雨楼探听情况,恭敬应声。 皇帝已然允准,良妃、娄昭仪哪怕看出云莺的用意亦无从置喙。 陈贵嫔对这些不怎么热心,便也无所谓。 之后又过得一会儿,赵崇让良妃、娄昭仪和陈贵嫔先行告退,她们便从听雨楼出来了。陈贵嫔回同在秋阑宫的见善阁去休息,良妃和娄昭仪也乘轿辇离开。 “淑昭容近来似乎很爱出风头。” 直到离开秋阑宫的地界,娄昭仪才感慨般对良妃说道。 良妃语声平静:“顾美人如今与淑昭容确实亲近,不怪淑昭容上心她的事情。何况淑昭容本也有协理六宫之权,娄昭仪还是莫要说这样的话了。” 娄昭仪晓得良妃是八风不动的性子,便没有继续说云莺,只随意说起顾蓁蓁:“也不知顾美人为何这般倒霉,摊上这样的事情,那下手之人也实在狠毒了些。” 良妃看一眼娄昭仪,垂眸凝思过数息,到底是选择提醒她:“的确如此,我们也得小心为上。” “谁知那背后之人会不会栽赃陷害到旁人的头上去。” 娄昭仪刚刚一味在琢磨云莺和顾蓁蓁的事情,反倒疏忽了自身。得良妃此话,反应过来,她多少感激:“多谢良妃娘娘提醒。” 良妃只点点头,过得片刻,她同娄昭仪分开回无双殿。 娄嫣也揣着满腹心事回昭熙殿。 她们走后,赵崇和云莺未在听雨楼停留太久。 云莺将碧梧留下来,赵崇也指了个可信的小太监在听雨楼服侍,交待过一番,他们同样离开了。 在听雨楼将事情分析得明白,回月漪殿的路上以及回到月漪殿后,云莺没再继续琢磨这事。 只是她又记起另外一桩旧事来。 顾蓁蓁不是第一次落水。 一年前,顾蓁蓁也曾落水过一次且强行认定与她有关。 因为在落水之前,她拽住了一只香囊,而那香囊是她身边大宫女的。 只不过…… “陛下可记得,臣妾刚刚入宫那阵子,顾美人也落水过一次。” 和赵崇在床榻上躺下以后,云莺靠在他的身前轻声问。 赵崇一时不知她为何问起此事:“怎么了?” 云莺弯唇,抬头去看他:“臣妾忽然记起来这件事,也忽然好奇陛下那时为何愿意相信臣妾。” 赵崇:“……” 这难道是在,翻旧账? ? 98、奇怪 赵崇记得云莺说起的这件事, 也记得她那时说过的话。 彼时,由于她身边大宫女的一只香囊,顾蓁蓁认定自己被她所害。而她面对控诉却是一句“听凭陛下处置”,心下什么特别的想法也无, 不见慌乱无措与惶恐。 只是那个时候与其说愿意相信她, 不如说因着这读心之术知晓同她无关。 且觉察她内里暗藏反骨的性子、发现她与旁人不同,多留了心。 如今倒是明明白白的。 当初之所以会见到那样的一个云莺, 全因云莺对他的失望与无意再对他交付半分真心罢了。 又, 可见事事皆有因由…… 若她不是那样,或许他也不会那么快对她上心, 不会有后来的种种。 赵崇多想几分便想明白云莺为何会有此一问。 在她看来, 那时她尚未承宠, 对他的读心之术又一无所知,见他认定事情与她无关, 细究起来自然奇怪。 从前只是不在意不计较懒得多想。 现下稍微想一想,多半觉得他许多举动来得缘由不明。 此刻面对云莺的发问,赵崇依然给不了她一个太过明确的解释。 但回忆起先前她敏锐捕捉到他言语里的疏漏,沉吟中, 赵崇对她说:“因为朕知道与你无关。” 因为知道与她无关? 这句话落在云莺耳中确实令她咂摸些许不寻常的意味。 放在现下,发生同样的事情,他知道与她无关,可以是相处之下凭借对她的了解而产生的信任。可在那个时候,一句知道与她无关,便更像是知晓真相……抑或尚且不能称之为真相,而是一部分事实。 云莺疑心赵崇在给她暗示。 她也记起他们赶去听雨楼之前自己对赵崇的一点猜测, 不过她没有继续盘问, 也没有深想下去。 可以肯定的是他身上藏着秘密。 而无论那秘密是什么, 既然不会伤害到她,她何必非刨根问底? 何况,她又如何谈不上是身藏秘密的人? 哪怕这秘密可能被他窥知一二,他从不曾点破,于她而言便已足够。 思忖过后,云莺放弃试探。 她冲赵崇弯一弯唇,收回视线也低下头,脸颊蹭一蹭他身前懒懒说:“果真是——陛下英明。” 赵崇却叫云莺这般心思与反应闹得心底一暖。他心里有些高兴,为自己至少没有蠢笨不堪错过她两次,但念着今夜种种,只温声道:“时辰不早了,快睡吧。” 云莺轻“嗯”了一声。 她闭上眼又说:“臣妾明早再去听雨楼看看顾美人。” “好。”赵崇低声道,“左右顾美人出事的地方已经命人看守起来不许任何人靠近了。待明日朕再让夏江想办法查一查昨天夜里什么人进出过那里,也看一看能不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云莺再“嗯”一声,声音听着愈发低弱。 赵崇垂眼去看,见她困倦不堪,想她折腾过一日又折腾到深夜,便只噤声抱着她一同睡去。 翌日,用过早膳,云莺便从月漪殿出来去往听雨楼。 顾蓁蓁如昨天夜里昏迷着,没有醒来的迹象。 有碧梧在,云莺也知昨夜他们离开以后,听雨楼暂且没有异样。 “你去歇一歇。”听过碧梧的禀报,她在床榻旁的玫瑰椅上坐下来,“我一时半会不走。” 碧梧听言便行礼告退,先去休息。 未几时,听闻顾蓁蓁落水昏迷不醒的妃嫔们陆陆续续赶来听雨楼探望,也都瞧见床榻旁的云莺。 沈文茵是来得最早的一个。 见云莺在这里,她走上前去向云莺行礼请安,起身后看一眼床榻压低声音:“嫔妾听说顾美人出事了。” “听说是遭人谋害。” “且太医说,不知何时才能醒过来……” 沈文茵将自己听来的消息简单告知云莺,亦是向她确认的意思。 这些消息没有被刻意压着,很容易能打听到。 坐在玫瑰椅上的云莺站起身来,引着沈文茵往窗边的方向走了几步,方才轻声说:“是叫人从背后偷袭敲晕了扔水里的。”这样一句话,算得上肯定沈文茵听来的这些消息没有问题。 沈文茵讶然。 呆愣过几息时间她才回过神:“怎么会……” 最初顾蓁蓁转而讨好云莺、向云莺献殷勤时,沈文茵觉得她行事不稳重,的确有意有意同她保持些距离。后来相处得多了,知道她本心不坏,而云莺也不在意她从前做的那些事,便慢慢对她少了偏见。正因如此,才清楚她安分守己许久,没有突然招来这般祸患的道理。 “现下不知究竟怎么一回事。” 云莺望向窗外沐浴着日光的翠竹说,“不过陛下已经命人去查了。” 沈文茵轻叹:“若顾美人能醒来,兴许知道些什么。” 话出口,她自己先怔一怔。 持续过片刻的沉寂过后,沈文茵低声道:“若那人聪明一些,便当自己站出来认罪受罚。” 云莺不置可否,只说:“更要紧的是顾美人早日醒来,平安无事。” “是……”沈文茵又轻叹一气。 因有其他妃嫔前来听雨楼探望顾蓁蓁,两个人便收敛话匣,不再聊。 小半个时辰,除去吕淑清外,妃嫔们齐齐聚在听雨楼。 良妃和娄昭仪一样过来了。 人多了容易变得吵闹,众人便只在外间坐着。 顾蓁蓁乃是被人谋害才落水出事,她们同沈文茵一样已经听说了,这会儿少不得有同样的疑问。 又正因没有可以怀疑的对象,外间隐隐约约浮动着不安的情绪。 谁也不希望扯进这桩事情里面。 自吕兰双出事以后,六宫太平过这些时日,兼之昨日一场马球比赛玩得尽兴,且久违得陛下赏赐,大多数人正欢喜。顾蓁蓁被谋害的事情一出,形如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叫她们清醒后宫从来不是游玩之地,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昨日端午,顾美人却遇上这种事,实在令人痛心。” 在众人的缄默中,最终是良妃打破外间的安静,“陛下已经下旨追查,无论何人所为,必定将其被揪出来。” 她这几句话说得多少委婉。 乍听是为顾蓁蓁不平,实则是暗中警告,让作恶之人好自为之。 有昨夜良妃的好心提醒,回到昭熙殿以后,娄嫣立刻自查过身边的宫人,确认私下里没有出乱子,这才安心。是以她这会儿便乐意附和良妃的话:“良妃娘娘说得极是,陛下定会给顾美人一个公道。” 有她们唱红脸,云莺便也唱起白脸。 云莺目光扫向外间的妃嫔们:“昨夜离开蓬莱殿后,我一直同陛下在一起,不知诸位姐妹又都在何处?” 一句话令妃嫔们变得躁动。 见状,沈文茵率先离座福身道:“回淑昭容,嫔妾昨夜不胜酒力,回藏香阁后便歇下了。” 娄昭仪却不赞同云莺这般行径,亦不愿看云莺出风头。她笑了笑:“淑昭容一直同陛下在一起,自有陛下袒护,可难道我们与陛下不在一处便都有嫌疑不成?” “淑昭容只是问上一句,娄昭仪何必不快。” 赵崇的声音骤然传来,娄昭仪一惊,窘迫中连忙与众人一起向赵崇行礼。 “都起来罢。” 在上首处入座后,赵崇淡淡道,“朕也想听一听,昨天夜里宴席散后,你们都去了何处。” 赵崇会这么说是想要趁机辨认辨认是否有人心中有鬼。 若谋害顾蓁蓁的人在这里,他不信此时对方能半点破绽也不露。 皇帝陛下发话,众人唯有一一如实禀报。 宴席上妃嫔们基本上喝了不少酒,便几乎是离开蓬莱殿后径自回去休息。 只有崔婕妤如同顾蓁蓁那般,先去吹了吹夜风醒醒酒。 崔娴白着一张脸,咬着嘴唇说:“嫔妾昨夜是去过御花园,却不曾偶遇顾美人,更不知顾美人为何会出事。” 昨夜眼看赵崇拥着云莺离开蓬莱殿后,她心中苦闷,按捺不住去御花园瞧一瞧那几株梅花。 可这些话,又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那可当真是凑巧得很。” 娄昭仪觑着崔娴梨花带雨的柔弱模样,只觉得果然人不可貌相。 赵崇却从崔娴的心声辨认出昨天夜里她确实不曾见过顾蓁蓁,更不知顾蓁蓁为何遭人谋害。听娄昭仪出言讥讽,他斟酌着正欲发话,夏江进来,说有要事禀报。 “何事?”赵崇问。 夏江躬身道:“启禀陛下,有个小太监在顾美人遇害的荷塘附近自尽了,且留下一封绝笔书。” 赵崇蹙眉,示意将那一封绝笔书呈上来。 云莺看着夏江呈上信笺,想着这小太监忽然自尽,恐怕被推出来当替罪羔羊,越是想心里越有一种奇怪感觉。 “夏江公公,那小太监往日是在何处当差的?”云莺拧眉问道。 夏江答:“回淑昭容,是望春楼的小太监。” 望春楼,吕嫔吕淑清…… 得知这个小太监在望春楼当差,云莺心里的奇怪感觉更甚。 吕淑清伤了腿,至今不曾离开过望春楼。 她有何理由谋害顾蓁蓁?即便当真与她有关,又怎会在此时推个小太监出来,将矛头引向自己? 倘若……这是真正谋害顾蓁蓁的人有意为之,误导他们将注意力放在吕淑清身上,那么这个人这么做,是单纯想要撇清自己,还是别有目的? 云莺想到这里又重新思索昨夜猜测顾蓁蓁出事的原因。 她猜顾蓁蓁无意中知晓什么不该知道的事,以致于招来了祸患。 现下顾蓁蓁不知何时会醒。若这个小太监是幌子,一旦顾蓁蓁醒了便要功亏一篑,但若待顾蓁蓁醒来时,哪怕她说出她所知的一切也无所谓了呢? 譬如—— 这个人那时已经达到自己的目的,是本来便可能会搭上性命的某个目的。 云莺思绪一顿,抬眼去看上首处的赵崇。 ? 99、尝试 赵崇才将那封所谓的绝笔书迅速扫视过一遍, 耳边便捕捉到云莺的心声。 他目光从信笺上移开,望向云莺。 刹那间两个人的目光相撞。 静静对视过一瞬,云莺先一步将视线移开了。 昨夜听顾蓁蓁的大宫女翠梅所言便晓得,倘若当时顾蓁蓁有过呼救或与人起争执, 她是可以听见动静的。 但是翠梅在远处没能发现什么异样响动。 云莺不愿意将能对顾蓁蓁下此狠手之人想得太过简单。 以目下情况, 既然他们可以想到这种可能性从而时刻留心听雨楼动向,对方未尝推断不出这些。 若因害怕顾蓁蓁醒来后会说出昨夜发生的事, 于是慌不择路、费尽心思对她下第二次手, 实则与自投罗网无异。纵然云莺不介意对方自投罗网,却只怕对方此时正在不慌不忙设法达成原本的目的。 至于那个目的…… 云莺手指不轻不重摩挲了下腰间的香囊。 她不介意猜测对方的目的在她。 她清楚, 一个称得上独得圣宠的存在有多么招人嫉恨。 顾蓁蓁其实胆小得紧。从前被吕兰双略作言语威胁便快吓去半条命, 寻常情况下也不是喜欢惹麻烦上身的性子, 昨夜的事倘若不过些许小事未必揪着不放。 若牵扯到其他妃嫔,也不见得非要对顾蓁蓁下此死手。 唯有牵扯到顾蓁蓁如今十分亲近的她, 对方才会异常肯定顾蓁蓁不会袖手旁观、不会假装不知。 当对方在发现顾蓁蓁之际便立刻意识到自己将会面临最糟糕的局面,毫不犹豫做出谋害顾蓁蓁的举动也说得通了。同样,如若对方目的其实在她,那么这个人定然从一开始就清楚, 她出事以后,皇帝陛下绝不可能轻易善罢甘休。 顾蓁蓁一旦醒来说出一切会是死路一条,自投罗网般对顾蓁蓁再一次出手企图灭口是死路一条。 谋害她也是死路一条。 如果对方足够聪明,选择制造些别的动静来模糊焦点。 转而趁防备心最弱之时出手,想来只要达成目的便认为搭上性命亦值得。 云莺暗忖间又反应过来,也存在谋害顾蓁蓁乃蓄意为之的可能,以此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从而达到其他的目的。 会是这样吗? 如果不是顾蓁蓁尚且躺在床榻上未能醒来, 云莺会觉得这事有趣, 可现下实在没有那么多兴致。 至于究竟是与不是, 大约很快能见分晓。 她要做的,便无非顺从对方举动当不曾注意别的,只表现得在意望春楼。 云莺心思转瞬百转千回,赵崇的表情也随之变得愈发凝重几分。 不仅在于可能有人对云莺心怀叵测,更在于她短短时间,已经将这一桩事情思虑得如此的深远。 赵崇很清楚,这份玲珑心思不会是与生俱来。 是在他所无法窥知的她的前一世,那些她从前经历过的事情日复一日让她练就这颗玲珑心。 但此时此刻在这里的妃嫔皆无异样。 对于顾蓁蓁落水一事,她们全然不知情,亦无其他不安分心思。 妃嫔中只剩下这冒出来的自尽而亡的小太监牵扯到的望春楼以及吕淑清。 赵崇将那封绝笔书递回给夏江,问:“吕嫔在何处?” “吕娘子正在赶来听雨楼的路上。” 夏江双手接过信笺,躬身回禀道,“只是吕娘子有伤在身,行动不便,须得费上些时间。” 赵崇略一沉吟:“派个人去,让她不必来这里,先去认一认那小太监。” 话音落下,他站起身,“朕也去瞧瞧。” 云莺闻言立刻跟着站起身,垂首一福身道:“臣妾实在痛心顾美人遭此毒手,想随陛下同往,请陛下恩准。” 赵崇便颔首准了,携她离开听雨楼。 他们走后,坐在外间的妃嫔们齐齐沉默过半晌,良妃才开口打破沉寂:“顾美人要静养,我们在这里免不得打扰。左右已经探望过,不如各自先回去罢。” 皇帝陛下亲自过问顾蓁蓁的事,且如此上心,这是良妃始料未及的。 她很难不认为这与同样关心此事的云莺有关。 纵使六宫事务由她打理,娄昭仪和淑昭容负责协理,可一样有她和娄昭仪插不上手的时候。 说到底,全凭陛下的一念罢了。 正如…… 她当初得封良妃。 娄昭仪则格外的感到不快,只对此无可奈何。从听雨楼出来,她呵笑着对良妃抱怨:“这两日瞧着,娘娘不是掌管六宫之人,臣妾也无那协理六宫之责,倒是累得淑昭容忙来忙去不停休了。” 几句抱怨之言惹得良妃一改平日的宽和。 她不想掺和进去,索性微笑说:“方才陛下未离开时,娄昭仪便该如淑昭容般请命同去才是。” 言下之意,方才没胆量出声,现下也不必来同她抱怨。 娄昭仪不由一愣。 自吕兰双出事以来,和良妃比以往走动多了不少,兼之比起云莺她们皆不得圣宠,无非占着良妃和昭仪的名头。是以娄昭仪以为她们两个人自然是站在一处的。 但近来种种迹象似乎表明,良妃没有和她一样的心思。 难道蒋繁秋打算一直容忍云莺? 娄嫣直觉得不可思议。 她不能想,若是云莺继续独得陛下恩宠,云莺会不会便母仪天下了,更不能想,到那时她该如何在宫里自处。 蒋繁秋难道预想不到这样的可能性? 娄嫣相信蒋繁秋早已想到了,便看不懂她的反应……她们不联手,如何有扳倒云莺的一天? “良妃娘娘!” 眼见蒋繁秋上得轿辇,娄嫣疾走几步,然而被蒋繁秋截断了她的话。 蒋繁秋带着点儿居高临下看着娄嫣,她冲娄嫣轻轻颔首,语气恢复往日温和:“顾美人也不知几时才能醒来,我不懂医术帮不上什么忙,只得回去抄抄佛经为顾美人祈福,祈愿她早日平安无事。” 娄嫣未出口的话不得不咽回肚子里。 直到回到昭熙殿,她心口闷堵的那一口气也吐不出来。 云莺随赵崇从听雨楼出来后,他们便乘御辇去往顾蓁蓁出事的荷塘附近。 半道上,云莺主动问:“陛下以为那封绝笔书如何?” 赵崇便让夏江将绝笔书呈上来,拿给云莺看。 云莺迅速看罢,好笑道:“来龙去脉倒说得很清楚,私会被撞见,惊慌失措以致于铸下大错。” “但顾美人是被人从身后袭击的。”赵崇接上云莺的话,“若她知晓这小太监在,便不至于被从身后偷袭,且若这小太监向她求过饶,必会有一些动静。” 两句话足以让云莺明白,赵崇与她有差不多的看法—— 这小太监有问题。 确认过这一点,云莺便不认为需要继续隐瞒赵崇她更多的想法。 是以她道:“陛下,若那谋害顾美人之人有旁的目的,臣妾猜测那目的可能同臣妾有关。” 虽然赵崇已经知晓云莺心中所想,但比起那些,他在意的是云莺愿意主动对他说出口,这意味着对他的信任。 如同昨夜她亲口告诉他,她在十四岁那年便曾见过他。 赵崇取走云莺手中那封绝笔书收起来,温声问:“莺莺有何看法?” 云莺一一说出自己的猜测。 赵崇认真听过,颔首说:“如若是这么一回事,那背后之人应当消息很灵通,否则决计不敢如此冒险。” 而论起妃嫔里消息最为灵通之人,云莺首先想到的无疑是能插手六宫事务的良妃与娄昭仪。 只是赵崇没有从这两个人的心声里发现端倪。 他清楚与她们有关的可能性不大,却难以对云莺解释。 不过云莺并未认定同她们有关。 她想一想:“臣妾的月漪殿里有陛下的人。”想对她下手且不被抓住任何把柄,不是一件易事。 “可要迟些放出消息,说顾美人快要醒了?”赵崇思忖中也问。 云莺沉思片刻道:“高太医今日应当还会去一趟听雨楼给顾美人诊脉,却唯恐打草惊蛇。” 赵崇道:“那便等一等。” “嗯……”云莺点头,“只要顾美人不会再被谋害,想来不必太着急。” 和赵崇心平气和谈论六宫这些事情,对云莺来说亦是新奇体验。 放在从前她绝无可能如此。 因而云莺清晰感受他们之间相处的种种变化。 尤其是,她内心深处确实重新尝试接纳这个相较过去变得很不一样的人。 赵崇听见云莺心里对他的肯定,暗自生出小小的高兴。 高兴的情绪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想到云莺经历过的许多事皆称得上他带来的祸患,便也只想握住她的手不放。 于是云莺的手背传来一阵热意。 天气本来便热,这样被握着手更觉出那份热意,她却没有推开赵崇,而是眉眼不动回握他。 赵崇和云莺赶到荷塘附近时吕淑清已经到了。 行动不便的吕淑清被大宫女搀扶着,艰难而又表情平静与他们福身行礼。 那今日自尽而亡、在望春楼当差的小太监的尸体被草席掩盖着。 赵崇与吕淑清免礼,继而语声淡淡问:“吕嫔可曾见过那小太监了?是不是望春楼的人?” “回陛下的话,据嫔妾的大宫女辨认,他确实是望春楼的人。”吕淑清依旧语声平静回答着赵崇的问题,不慌不忙道,“嫔妾前些时日一直在养伤,许多事情没有精力管,这小太监嫔妾面生得紧,也不知他究竟做过些什么事。” 昨夜她才让大宫女传话下去,说自己不介意底下的人另寻高枝,今日便竟发生这样的事情,可见早先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当那个替罪的。 也是。 谁让吕兰双被赐死同云莺有关系呢?她和吕兰双的关系实在太好做文章。 吕淑清觉得讽刺。 哪怕吕兰双已经死了,她仍要因为她们的关系被牵累。哪怕她厌恶吕兰双、厌恶吕家至极。 有前世经历,云莺对吕淑清和吕家、吕兰双之间的恩怨情仇也有所了解。为了吕兰双从而记恨于她这样的事情,吕淑清不会做,若吕兰双尚在,吕淑清倒有可能为了给吕兰双添堵而谋害其他妃嫔。 “便是吕嫔这样说,也改变不了他是望春楼的宫人这一事实。” 云莺面上只表现得不相信吕淑清的辩解。 赵崇又问:“昨夜你在何处?” 吕淑清顿时扯了下嘴角,笑看云莺一眼:“嫔妾失礼,尚未谢过陛下赐菜恩典,请陛下恕罪。”又艰难矮身朝着赵崇福一福,全了这谢恩的规矩。 “陛下赐嫔妾许多菜,嫔妾直吃到夜深也未能吃完。” 她微抿唇角,“嫔妾的大宫女一直在旁边伺候,至于其他人,嫔妾实在不知,是嫔妾的过错。” 赵崇一时忘记给吕淑清赐菜之事。 骤然听她提起,语气诡异,心觉不妙,连忙偷偷去看云莺表情。 只见云莺面上无波无澜,心下冷笑:“赐菜?当真是不忘每一个爱妃。” 赵崇:“……” “既然吕嫔不知,不如便先审一审望春楼的宫人罢。”云莺微笑偏头去看赵崇,“不知陛下是否允准?” 赵崇轻咳一声,无辜回望云莺道:“爱妃说得在理。” “夏江,你带人审一审望春楼的宫人。” 他立即配合云莺吩咐道,“尤其是平日里与这小太监走得亲近的。” 吕淑清在赶来之前已经想到自己今日定然会摊上这桩事情,不可能凭她三言两语洗清嫌疑。 既然这水浑了,她不介意更浑一点。 “陛下,淑昭容,嫔妾有话要禀。” 吕淑清一面说一面从袖中掏出那张昨日刚收到的字条。 她将字条呈到赵崇的面前:“请陛下过目。” “也请淑昭容过目。” 赵崇凭吕淑清的心声大致晓得顾蓁蓁之事她嫌疑也不大,配合云莺是为了让暗处的人以为事情在其掌握之中。 至于那背后之人,如若不在妃嫔之列,他便不得不记起长春宫。 他从云莺心声知她前世早早病逝可能与长春宫有牵扯。 既然如此,这一次的事…… 然而吕淑清这字条却无疑在他们的预期之外。 特地请云莺也过目,赵崇接过字条扫一眼,果真同云莺有关系。 “呵。” 赵崇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将字条递给云莺看,又开口屏退四周的宫人。 字条上的话云莺也很快看清楚了。 她和赵崇一样呵笑一声,抬眼望向吕淑清:“吕嫔这是何意?” “回淑昭容,嫔妾别无他意。”吕淑清不疾不徐道,“嫔妾只想说,嫔妾绝无谋害淑昭容之心,亦无谋害旁的妃嫔之心。顾美人所遇之事,嫔妾不知情。” ? 100、选择 风回云断, 残莺浸消。 那张字条上写着如是八个大字。 云断、残莺,其间暗藏着的便是要对云莺不轨的心思。 按照吕淑清的理解,吕家希望她“解决”云莺这个太过得陛下宠爱的人。 至于如何解决…… 她猜吕家人别有一番心思,须得她在宫里配合, 故而给她传信。 字条上的字迹来自她父亲。 大约一来让她确信消息来自于吕家, 二来想以父亲之名威逼她乖乖听话,可惜打错了如意算盘。 身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想要有得选择确实不是易事。 然而, 她可以选择惜命,她也一样可以选择不要命了。 譬如直接将事情告知陛下和云莺。 现下信与不信, 待吕家当真有其他动静, 届时该信自然是会相信她所言。 纵然云莺无法窥知吕淑清心声, 却很清楚一点,无论这字条是真是假, 吕淑清也绝非有意借此向她示好。会做这样的事情,吕淑清定有自己的因由与目的。 吕淑清不会考虑她的感受,更不在意她落得何种下场。 只是同样对她没有那么多恶意。 但字条真与假,云莺既不纠结也无多少忧虑。 倘若陛下当真要与她走到承诺的那一步, 她往后所需面对的,本也远远不止六宫里的这些。 “真相尚未查明,单凭吕嫔几句话,总归做不得数。” 云莺面上仍是淡淡的笑意,又转过脸对赵崇道,“陛下,臣妾以为, 更应当仔细查一查望春楼的宫人。” “夏江, 去办。” 赵崇一句话表明态度, 而后让吕淑清先回望春楼随时听候问话。 吕淑清便不多言,只行礼告退。 不多时,夏江也领命带着人去往望春楼。 赵崇和云莺亦未在这一处地方多待。 只是没有放云莺回月漪殿,赵崇带她乘御辇回勤政殿。 路上两个人不言不语。 云莺在琢磨昨日今日发生的这些事,赵崇却是因为知晓吕相对云莺的不轨之心而心思沉沉。 尤其是云莺方才内心所想。正因她太过清楚、清醒于将来可能面对的种种,让赵崇更感到一种罪孽深重,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桩桩件件也无不在提醒他,这所有的一切追根究底与他脱不了干系。 他是九五至尊,在万万人之上。 入六宫为帝王妃嫔亦仿佛只是一件花团锦簇、荣耀至极的事情,但分明也可能带来无穷的灾祸。 她们没有得选择。 便是云莺,许多事情一样无法选择。 赵崇一颗心沉甸甸的。 待步入勤政殿侧间,他便忍不住问云莺:“若回到入宫之前,莺莺,你还会愿意入宫吗?” 这话来得突然,又正惦记着其他事情,云莺一时疑惑看向赵崇。 “陛下这是做什么?” 赵崇却未等着云莺回答,而是说出自己心里预想的答案:“若让你再选一次,想必你不愿意再走向朕。”不入后宫,便能轻松远离如此多关于性命的算计。 凭云家的情况、凭爱护她的长辈亲人,凭她的聪慧,她要得一个对她一心一意的夫君大约不难。 起码不会如同面对帝王之威,时时无可奈何。 听着赵崇这样的话,看着他眼底没能藏住一闪而过的失落,云莺回过神。 从听雨楼出来不见他这般,便只能与吕淑清的那张字条有关了。 是觉得深宫之中步步如履薄冰、明枪暗箭,她定厌烦? 也算不得错。 可她重来一回也未得到重新选择的机会。 若回到入宫之前会不会愿意再入宫……在她拥有重新选择的机会之前,这种说法毫无意义。 “陛下这是想要退缩了?” 云莺轻扯嘴角,微笑道,“现下后悔,确实来得及。” 赵崇便意识到自己的话矫情了些。只是如今面对云莺,面对这份被他直面的感情,他控制不住患得患失、心神不安,无法信誓旦旦自己依然会被云莺坚定选择。 他不想退缩。 只是担心她在他身边会不开心不快乐,甚至是勉强是别无选择。 赵崇想伸手将云莺抱住,却知此刻不该如此,因而按捺住冲动念头低声说:“那字条上是吕相的字迹。” 云莺点点头:“吕相痛失爱女,少不得容不下臣妾。” 赵崇沉默中又说:“是因为朕才有这些事。” “是因为您是陛下。”云莺笑叹一声,“成为站在陛下身边的人,可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倘若论攀高枝,正在她眼前的便是普天之下最高的那一处高枝。 想讨他欢喜的男男女女总归是数不清的。 “陛下担心吗?”赵崇尚未开口,云莺朝着他的方向走了两步,然后没有犹豫伸出手抱他一抱,“担心臣妾厌倦宫中生活,后悔留在陛下身边?” “担心。”云莺的主动一个拥抱让赵崇抬手将退开一步的她带回他怀里。 他对她坦白,“朕没有信心。” 云莺便又觉出而今赵崇身上的可爱之处。 不单单是高高在上、运筹帷幄、睥睨天下的帝王,同样是面对感情之事无计可施、一筹莫展的红尘俗人。 她心里很明白接纳一个帝王的感情无外乎又一场豪赌。 但这一次,她不是稀里糊涂做选择,而是清醒地做出重要决定。 “陛下向来英明。” 云莺拿手指戳了戳赵崇劲瘦的腰,“想必能想出绝妙之法,让陛下和臣妾往后都能心安。” 让他们都能心安的绝妙之法…… 赵崇眉心微蹙,沉吟中捕捉到最为紧要的一点是让云莺拥有选择的机会。 该怎么做? 眼下的麻烦事得先处理妥当,他可以花时间认真考虑。 “好。” 赵崇握住云莺的手,“朕答应你。” 云莺见他低落情绪有所缓和,这才离开他身前、同他拉开距离问:“陛下认为吕嫔的话可信?” “朕欲遣散六宫,兹事体大,朝臣不会平静接受。”赵崇回答。 不是今日便会是明日。 与大臣的这一场冲突矛盾在所难免。 “吕嫔的事暂放在一旁。” 赵崇牵着云莺坐下来,“顾美人的事情也得有耐心,不知那昨夜生事之人几时会再作乱。” “虽说这小太监或是故意拿来迷惑我们,但臣妾又想一想,他既然在望春楼当差,望春楼的其他宫人多少晓得他的事情,兴许能审出点儿什么。”云莺慢慢道。 “夏江已经去办了。”赵崇颔首,“我们且等一等消息。” 话说到这里,云莺暗自皱皱眉。 目下掌握的线索太少,她无法确定究竟是何人害得顾蓁蓁差点丢了性命。 只前些时日偶然留心到长春宫的那个小宫女,结合她的猜测,她怀疑的对象便少不得也包括这些人在内。 可—— 认真计较起来,她想不出长春宫任何人做这些的理由。 殊不知赵崇暗中也已经圈定长春宫。 妃嫔们的心声寻不出异样,再凭借云莺之前留心长春宫的诸般念头,他不得不把目光投向那里。 费解却一样费解。 静安太妃难道想插手六宫事务不成? 两个人怀揣满腹心事。 半晌,云莺说:“陛下,臣妾想再回去听雨楼看一看顾美人。” “朕与你同往。” 赵崇话音刚落,外面响起夏海的声音:“陛下,月漪殿宫人求见说有要事禀报陛下与淑昭容。” 赵崇便同云莺对视一眼,扬声吩咐:“传!” 未几时,一名小太监进来了,行礼请安后便道:“陛下,娘娘,奴才们悄悄扣下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小宫人。” 云莺认得这个小太监,是当初赵崇拨给她用的四个小宫人之一。 小太监的话让她微讶中追问:“做了什么?” “启禀娘娘,此人趁着打理花木盆栽时,想将一个药包埋在一盆云杉里,奴才们发现后将其扣下,没有声张,只赶来与陛下和娘娘禀报此事。”小太监回。 药包……云杉盆栽…… 云莺内心惊讶更甚,因不信事情会如此巧合。 偏赶上长春宫有那等手段。 又偏逢前世见那小宫女同云杉盆栽有关。 “陛下……” 云莺压下心中的惊讶,“臣妾恐怕得马上回月漪殿。” 上一刻才商量着去听雨楼的云莺和赵崇,便因小太监的禀报去往月漪殿。 从勤政殿出来时,赵崇也命人去了请高太医。 被扣下的是个小宫女。 回到月漪殿之前,云莺想着得先见一见这小宫女,但转念再想,既人赃并获,凭那药包便能查出许多东西,索性把这小宫女晾一晾。毕竟此时冒着风险为人办事,多半抱着豁出去性命的打算。 赵崇自然也没有搭理那小宫女。 高太医到后,他命高太医去查看那药包,高太医当即领命而去。 良久,高太医脸色微微发白,回禀道:“陛下,娘娘,以微臣拙见,这些药粉混杂有麝香、马钱子、蟾酥、斑蝥等物,皆有毒……长期接触,恐对身体有损。” 埋在云杉盆栽下,长时间接触对身体有损…… 云莺听着高太医的话,恍然顿悟,之前陛下赏赐的花木盆栽里她表现得对这两株云杉最有兴趣。 或因如此,叫人以为她偏爱这两株云杉。 那么只要顺利将药包埋在云杉盆栽里,待她身体欠恙,自无法服侍陛下。 这陷害人的法子虽花费时间,但尚且算稳妥。 如若这小宫女未被发现,纵使顾蓁蓁醒来说出昨夜发生的事,要觉察自己已经被算计不易。 “莺莺,你留在月漪殿。” 一旁的赵崇早已面色凝重,他对云莺说,“朕去一趟长春宫。” 云莺怔一怔。 赵崇吩咐高太医道:“你带上这些药粉,随朕同往。” 【全文完】 101、秘辛 高太医随赵崇去往长春宫。 直到他们匆匆离开, 云莺逐渐反应过来赵崇迅速便认定长春宫,或乃先前薛晖之事的缘故。 清河公主赵骊的驸马薛晖之死有何内情,旁人大多不清楚。 然而赵崇终究是皇帝。 赵骊的事情,静安太妃派过个嬷嬷去公主府既意味着她插手了。若清楚其间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种种, 今日赵崇会怀疑到长春宫, 似乎不必太过惊讶与奇怪。 一旦牵扯到长春宫,牵扯到静安太妃, 云莺明白以自己的身份说不上什么话, 哪怕自己是被害的那个人。 相信赵崇并将一切交由赵崇处理是最合适也最稳妥的。 云莺想着这些又变得几分恍惚。 她感觉比起等待真相,自己更像在等待一场关乎她前世今生的判决。 前世她病逝, 究竟是与长春宫有关无关? 倘若当真有关系, 是不是她之前无端觉得眼熟的小宫女作的怪? 这小宫女…… 又是听命于谁暗暗谋害她? · 御辇到长春宫外时, 静安太妃正在礼佛。 “娘娘,陛下过来了。”一时顾不上平日里不许打扰的规矩, 钱嬷嬷疾步赶到小佛堂通禀。 跪坐在佛像前的静安太妃睁开眼,眉心紧拧:“陛下在何处?” 钱嬷嬷道:“陛下已经在正殿内等候娘娘。” 静安太妃收起念珠,沉默中只是示意钱嬷嬷扶她起身。 钱嬷嬷上前两步,扶着她压低点声音又说:“陛下还带了高太医前来。” “高太医?” 静安太妃偏头去看钱嬷嬷, 眉眼一沉,语声淡淡问,“嬷嬷最近可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皇帝陛下突然踏足长春宫定有要事。 这两日后宫有乱子,她虽然未曾多过问情况,但总归不是什么不知。 “娘娘……” 钱嬷嬷仿佛因为静安太妃的话一瞬间愣怔住。 “没有吗?”静安太妃反问她道。 又在钱嬷嬷开口之前继续问,“端午那日夜深之际,嬷嬷离开过长春宫, 是去了做什么?” 钱嬷嬷大惊。 她当即退开两步, 跪伏于地冲静安太妃一磕头:“娘娘恕罪!” “见过陛下。” 没有在小佛堂耽误得太久, 静安太妃赶到正殿见赵崇。 她面上平静,瞧不出任何异样。 心下也未有太多想法。 钱嬷嬷匆忙之中在小佛堂对她说过两句话:“奴婢不能眼睁睁看春杏铸下大错,他日牵连娘娘。可未曾想,一着不慎,反而将娘娘牵累得更深。” 仅凭这两句话,静安太妃已经明白后宫这两日的乱子和钱嬷嬷、春杏都脱不了干系,而长春宫也被牵连其中。 皇帝陛下踏足长春宫,多半是掌握了证据后问罪来的。 事已至此,想包庇、想撇清关系已不大可能。 她便没有盘问钱嬷嬷具体发生过什么,只先来正殿见一见皇帝。 “太妃免礼。”赵崇看着面容平静的静安太妃,单刀直入,“今日有人妄图又在六宫生事,高太医查验过,这药粉里掺了麝香、马钱子、蟾酥、斑蝥,朕忽然记起些事,便来问一问太妃可认得?” 静安太妃被扶着入座。 她不紧不慢道:“陛下向来知,予自先帝驾崩便不大过问世事,陛下想知道的,予恐不知情。” “六宫用药寻常皆会记录在册。”赵崇也不疾不徐说,“自上元节闹出谋害皇嗣之事后,朕便曾下令清查过太医院和御药房。这些东西要从宫外带进来不易,想借着太医院、御药房拿到更不易,但若私藏了不被发现也是有的。” “太妃当真是什么都不知情?” “既然如此,那便请太妃行个方便,让朕好生查一查长春宫。” 赵崇态度十分强硬,静安太妃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暗自轻叹一气。 她太清楚,当皇帝决意要查一件事,必然得有个结果。 长春宫的宫人做下的事…… 如果受人指使、被人利用倒也罢,将事情查明白以后自有定论,最怕自作主张,无从辩解。 可也只能如此了。 她这般年纪,这辈子再没有其他期盼,不会牵累到阿骊便足矣。 “常言道清者自清。” 静安太妃垂眸,“予问心无愧,陛下请便。” 赵崇听着静安太妃心声,已然确定事情牵扯到长春宫。他从月漪殿赶过来,除去尽快确认以外,也是为了避免背后生事之人得知谋害云莺失败后一死了之。 “陛下,太妃,有个叫做春杏的小宫女在殿外求见。” 太监夏海悄然进来,对赵崇和静安太妃禀报说,“这小宫女道自己要向陛下和太妃请罪。” 赵崇看一眼静安太妃,冷声:“让她进来。” 静安太妃不言,手指轻捻着佛珠。 “奴婢春杏见过陛下,见过太妃。” 不多时,一个圆脸儿的小宫女入得殿内,兀自跪下磕着头行礼。 太监夏海这会儿没有如之前那般退出去。 他立在赵崇身后侧,看着小宫女道:“春杏,你说要向陛下和太妃请罪是何意?为何要请罪?请的什么罪?” 名叫春杏的小宫女再磕了下头,字字句句说:“奴婢因倾慕陛下天人之姿,心生妒意,欺瞒太妃谋害顾美人,谋害淑昭容,罪无可恕。” 她没有想到皇帝会那么快出现在长春宫,叫她来不及做其他任何的准备。 而这大概意味着,月漪殿的事情失败了。 在做下这些事情以前,春杏便晓得自己将会面对什么。 只可惜拼上性命也未能…… 却不能不站出来。 注意到长春宫查到她身上不难,她不主动认罪,便要变成太妃包庇。 静安太妃闻言行了个佛礼,念过一声“阿弥陀佛”,蹙眉问:“春杏,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春杏便冲她磕头:“奴婢知罪,愿领责罚。” “你如何谋害地顾美人?”赵崇眉眼不动,声音越冷。 春杏跪伏着说:“奴婢听说顾娘子与淑昭容娘娘关系亲近,便生出歹心谋害于她,以引得淑昭容娘娘一心牵挂顾娘子,忽略自身。因而,端午的宫宴散后,奴婢暗暗跟踪顾娘子,趁其孤身一人,从背后将她砸晕,再推入荷塘。” “你独自一人将顾美人推入荷塘?” 赵崇发问,随即却肯定道,“将顾美人推入荷塘的,定不止一人。” 春杏心下吃惊,不知赵崇为何如此笃定。 她一面想自己的话有何疏漏一面道:“奴婢生来力气大,才能将顾美人砸晕又将她推入荷塘。” 静安太妃也有些诧异。 春杏这番话多少是为了将钱嬷嬷摘出去,可陛下竟知那天夜里不止一人? 难道在来长春宫之前已经知晓是怎么一回事? 这也不是不可能。 静安太妃无从得知赵崇能听得见心声,只以为赵崇事先洞察异样,提前布局,因而知道得远比她以为的要多。却少不得想,陛下清楚怎么回事,以他的性子不会随意迁怒,这些事便拖累不到阿骊。 赵崇认定不止一人,是念及云莺猜测的另一种可能性。 即,顾蓁蓁乃无意听见隐秘之事才招来祸患。 若是如此,单凭眼前的小宫女,未尝能有那般立刻决定杀人灭口的手段。 何况顾蓁蓁的大宫女当时什么异样动静皆未听见,一个小宫女要在夜里悄无声息把人投入荷塘,着实有难度。 他怀疑这个小宫女受了宫里的老人指点。 钱嬷嬷?静安太妃身边的老人……薛晖的病死和她有关,月漪殿被发现的这些药粉也说得通了。 甚至,连同云莺前世年纪轻轻病逝的秘辛,也揭开了。 赵崇不由得冷笑一声。 他手指不轻不重点了点黄花梨木禅椅扶手:“好,便当顾美人被害是你一人所为,你方才也承认自己谋害淑昭容。你一个小宫女罢了,如何能有这些药?” “太妃说自己不知情,朕不是不愿意相信。” “只是朕不明白区区一个小宫女,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麝香?” “奴婢、奴婢偷来的……” 春杏瞠目,回答这个问题时结巴了一下。 赵崇颔首:“嗯,从何处偷的?” “是……是……”春杏本以为只要自己抗下罪责,这些事情不会牵连其他人,却发现终究是她太过浅薄。 事情的确是她做下的,没有受任何人的指使。 但,即使是真的,只要陛下不肯罢手,便与假的无异。 如若陛下追查下去,会不会…… 春杏想起那张娇柔的面庞,呼吸一窒……她会不会反而害了她? 赵崇知道六宫妃嫔不知情,也知道静安太妃与此无关。 可现下明明白白春杏这一头还牵扯到宫里其他人,他必须得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才行。 “以朕所见,你是受人指使。” 赵崇沉声吩咐夏海,“你即刻派人去将六宫妃嫔悉数请来长春宫。” 春杏大骇,想求饶却知自己一开口便什么都再藏不住。 她愣怔跪在那里,呆若木鸡,手足无措。 “陛下万万不可!”本被静安太妃留在小佛堂的钱嬷嬷快步进来,跪在春杏身边,她磕头道,“陛下,是奴婢指使春杏做的,奴婢愿以死谢罪。” 赵崇见钱嬷嬷出现,抬手示意夏海暂且退下。 他轻扯嘴角,笑容依旧泛着冷意:“看来是钱嬷嬷和这小宫女一起谋害的顾美人,太妃果然毫不知情。” 钱嬷嬷脸色微变。 此话出,她心如明镜,所有的事皆不能再遮掩下去了。 “陛下……”春杏却抢在钱嬷嬷之前开口,“奴婢愿向陛下坦白一切,只求陛下明鉴……” 只求不牵累到……崔娘子身上。 春杏一直记得初次和崔娴见面时的场景。 八岁那年,一场灾病让她失去爹娘,只有姑祖母愿意收养她,又靠着好心的邻里捎上她北上,带她前来投奔。 奈何到京城以后,她不小心和邻里走散,不幸落入拐子的手里。 再后来,她遇到崔家年方九岁的小娘子。 崔家的小娘子生得极为漂亮,玉雪般的皮肤,笑起来弯着眼睛,甜美如春日里最为灿烂的桃花。大声哭喊的她被拐子捂住口鼻要强行带走,是崔家的小娘子可怜她才喝住拐子,又花银子将她“买下”。 拐子走了,她却依旧害怕,站在那哭嚎不止。 崔家的小娘子歪着脑袋看得满脸鼻涕眼泪的她半晌,皱皱眉对她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春杏……” 她告诉她,她叫春杏。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春杏,好听。” 她第一次听见有人夸她名字好听。 也第一次知道,小娘子眉眼弯弯念起诗来的模样可以那般动人。 崔家小娘子得知她在等姑祖母,便一直陪她等着,直到姑祖母将她接走。 姑祖母乃是宫里的宫女,大家起初称呼她姑祖母“钱姑姑”,后来大家喊她一声,“钱嬷嬷”。 她没有想过自己会再见到崔家的那位小娘子。 更没有想过,再见到崔家小娘子时,已经不是她记忆里笑容甜美的样子。 直到她大着胆子为八岁那年的事去向崔家小娘子谢恩。 崔小娘子对她绽放笑颜,仍如春日桃花美好。 可是宫里的日子这样艰难。 崔小娘子变成崔婕妤,却唯有日日感伤、以泪洗面,她知道崔小娘子不快乐,她希望自己能帮上点儿忙。 端午宴席散后,她知道崔婕妤必定又要感伤,为陛下的目光只落在淑昭容的身上,而一感伤便会去御花园梅树下徘徊。她想去找崔婕妤——至少和她在一处待着的时候,崔家小娘子偶有笑颜。 谁知姑祖母发现她的行踪奇怪,跟踪她并且阻止她去往御花园。 谁知……顾美人会出现在那个地方,听见她和姑祖母的那场争执,听见她想对淑昭容出手。 那番话被传出去,对崔小娘子无异灭顶之灾。 她不能让崔小娘子因她落入不堪的境地,不能让崔小娘子往后更无得陛下宠爱的希望。 赌不起,不敢赌。 惊慌之下只能将顾美人砸晕,抬入荷塘。 但顾美人竟活着。 一旦醒来,说出那些事,不但逃不过责罚也再帮不上崔小娘子的忙,更有可能会毁了崔小娘子。 无路可退,同样无路可走。 望春楼处处张着罗网,等着她送上门去。 索性以性命相搏,赌所有人目光被听雨楼和望春楼吸引过去,不会想到有人对淑昭容不利。 她终究无用,没帮上崔小娘子的忙,不能还那份恩情。 春杏伏在冰冷的地上,涕泗横流:“陛下明鉴,一切皆是奴婢的错……” “求陛下,开恩……” ? 102、大结局 申时过, 云莺在月漪殿等到了赵崇从长春宫回来。 随着真相被揭开,唯有他们两个人在的殿内气氛逐渐变得凝重,她安静听着赵崇将事情的始末细细与她分说。 长春宫里一个叫春杏的小宫女,一份莫可名状的情愫。 便是因为这样她早早病逝? 云莺内心甚至生出一种迷茫的情绪。 迷茫于曾经为争宠机关算尽的她竟然最终栽在一个小宫女手里。 听起来如此荒唐滑稽。 然而拨开层层名为茫然、荒唐和滑稽的迷雾, 理智告诉她, 赵崇没有对她隐瞒,也没有欺骗她。 这个叫春杏的小宫女正是她先前觉得眼熟的。 赵崇说这几日发生的事与静安太妃无关, 她便也相信。 可以想见, 上辈子被她疏忽的那些精致漂亮并且出自这小宫女之手的盆栽,极可能有问题。而当她身体迅速衰败下去、缠绵病榻时, 静安太妃仙逝已久, 自然不会是静安太妃指使这小宫女谋害她。 至于春杏同样不受崔娴指使…… 她那时事事小心谨慎, 纵然喜欢那些盆栽也少不得暗中查一查。 这小宫女若同崔娴私下往来亲密,必有蛛丝马迹可寻。 没有寻见, 只会是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来往。 不知长春宫那般手段亦不知春杏与崔娴幼时之事,未曾发现任何端倪便不至于整日里疑神疑鬼。 事情最终也变成那个样子。 上辈子的她没有如这一次轻易得到偏爱,许多事情来得更缓慢。 换言之,此番春杏为崔娴不平谋害她才发生得这样早。 她占尽帝王恩宠, 意味着身为妃嫔的崔娴有更多的郁郁难过,于是引得心疼崔娴的春杏想要报答的心情更为强烈。春杏逾矩,钱嬷嬷有心劝阻,而顾蓁蓁是那个一不小心被卷进风波的倒霉蛋。 这般真相表明前世她年纪轻轻病逝别有因由。 也代表这一次她可以避开相同命运。 虽然如此,但是终于将一切梳理明白的云莺内心没有生出多少喜悦情绪。 仅有两分如释重负的感觉,至少——终于尘埃落定了。 赵崇的心情却比殿内凝重气氛多出一份沉重。 连日来在他内心深处积压的情绪在得知真相以后爆发,令他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罪孽深重。 他自幼时开蒙起便学习圣人之道, 他志在“河清海晏, 时和岁丰”。然而在他身边, 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在那么长的时日里,可谓理所当然忽视着这些人,全因他的傲慢、冷漠、不以为意招致被困囿于深宫之中她们的悲剧。 无论这一次的事情,抑或以前许多事,根源无不在他。 他一次又一次深深意识到根源在他。 如果不是这无端的读心之术,如果不是云莺,这样的悲剧只会一直上演。 而他可能只会感到厌烦,再无其他想法。 赵崇这会儿心底的震动比之前任何一桩事、任何时候来得深刻。 这些话他却没有再说与云莺听。 毕竟是他一个人的事。 云莺也深受其害,他总不能厚颜无耻要她理解和体谅。 诸事说罢,赵崇和云莺一时未开口。 长久的沉默过后,终究是赵崇先低声对云莺说:“不管是何因由,这般害人之心皆不可饶恕。” 响在耳边属于赵崇的声音把云莺从自己的思绪拉回来。 神思回拢,她点点头:“听由陛下处置罢。” 那个叫春杏的小宫女是两世谋害她的人,乃至在她上辈子当真要了她的命。她不管活几辈子都变不成活菩萨,只能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赵崇很快便又离开月漪殿。 云莺倚在罗汉床上呆坐过片刻,也从月漪殿出来去听雨楼看顾蓁蓁。 长春宫里发生的事迅速传到公主府,清河公主赵骊也立刻进宫。 只是当她赶到长春宫,赵崇已经离开了。 “母妃,发生什么事了?” 赵骊快步走向坐在黄花梨木禅椅上的静安太妃身旁,不禁蹲下身去,双手搭在自己母妃腿上,仰面看她。 静安太妃抬手摸一摸赵骊的脑袋,目光慈爱,温声细语:“我同陛下说,过些日子便搬去观里,陛下准了。陛下也允诺,绝不会迁怒到你身上。” 赵骊微怔,明白事情已无回寰余地。 她眸中隐有泪光闪烁,哪怕晓得无力改变,仍控制不住情绪低声问:“为何母妃要搬出去……” “陛下虽相信我不曾害人,但生事的乃长春宫的宫人,自是我治下不严。”静安太妃语声平静,对赵骊说,“其实在宫里在宫外于你母妃而言也无什么区别,不用担心,闲时来探望我便是。” 赵骊心知这是为了保护她。 护她周全,也护她锦绣荣华、富贵平安,主动退一步,以此换得她的皇兄如往日待她亲厚。 若不退这一步,今日之事必生嫌隙。 待来日便不知要如何。 赵骊愈觉得难受,为自己今时今日仍令母妃这般操心。 她垂下眼,回想曾有过的许多任性肆意之举,也愈发感到懊悔。 “母妃……” 赵骊伏在静安太妃膝上喃喃,“我舍不得。” 舍不得母妃去观里过清苦日子。 舍不得母妃一而再再而三为她从中周旋。 “总不是今日便要走,更不是往后想见也没办法见。”静安太妃捏了下赵骊的脸,“怎得还掉金豆子?”赵骊不语,她心下却开始考虑起另外一种可能,譬如——她带着母妃离开京城的可能。 顾蓁蓁被害一事真相查明。 消息传开,得知牵扯到长春宫的妃嫔们无不万分诧异。 “奴婢打听一番,据说那宫女叫春杏……” 大宫女的话清晰传入崔娴耳中,正在书房习字的她手中动作一顿,蘸满墨汁的毛笔抵在宣纸上。 墨汁逐渐在光洁雪白的宣纸上晕染开一团浓黑的痕迹。 一笔漂亮簪花小楷写到一半的诗也毁了。 “崔娘子?” 一句话又让崔娴回过神,她搁下毛笔,蹙眉问:“究竟怎么回事?” 大宫女觉察出崔娴似有不悦,认真回答道:“那小宫女不仅谋害顾美人,也谋害淑昭容,又据说正因顾美人无意中得知她要谋害淑昭容,方才遭遇不测。” 崔娴又问:“不是受人指使?” “奴婢无能,不曾打听出更多消息……”大宫女也皱了下眉,迟疑说,“但听闻与静安太妃是无关的。” “只是奴婢以为,倘若与静安太妃无关,那么大约同诸位娘娘、娘子们应当也是无关的。” “否则不但陛下要震怒,恐怕太后娘娘、静安太妃皆要动怒。” 六宫妃嫔的手若能这样伸到长春宫去,当真是了不得。 这事也不会轻易了结。 崔娴垂眸,把书案上损毁了的宣纸收走又另取干净的重新铺好。 “你再去打听下有没有别的消息。” 得令的大宫女福身应是,不多时从书房出去。 崔娴立在书案后,垂眸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眼前的宣纸。 不是受人指使却谋害淑昭容和顾美人…… 她一个在长春宫当差的小宫女,和六宫妃嫔们几无交集也无瓜葛,根本没有理由做这样的事情。 唯一的理由,只可能…… 崔娴想起独自在御花园时和春杏的偶遇,她看见她流泪的样子。 可是何必呢? 傻不傻?太傻了,当真太傻了。 崔娴沉默着。 也在沉默中泪水无声滚落,一颗又一颗砸在宣纸上,洇出一片水渍。 春杏、钱嬷嬷及牵扯其中的小宫人各有处罚。 风波平息得虽然迅速,但被谋害的顾蓁蓁却迟迟未醒。 高太医每日去听雨楼为顾蓁蓁诊脉,适时为她调整药方,尽心尽力医治。这一次的事情顾蓁蓁是个纯粹的倒霉蛋,云莺便也时常会去听雨楼探望。 而赵崇变得愈发忙碌。 他要尽快将遣散六宫的事宜安排下去,亦须得安排好妃嫔们的去处。 之前吕淑清向他和云莺呈上来的那张字条,可以佐证不久之后朝堂上多半会有针对云莺的动静。 他想先发制人,在那之前便安排好一切。 除此之外—— 还有他要让云莺拥有选择的机会,让云莺若选择留在他身边,是心甘情愿也是安心自在的。 因为忙碌,赵崇便有几日不曾去月漪殿。 但他命人往月漪殿递过消息说忙,云莺便不十分在意。 盛夏天气燥热,云莺多是趁着晨早傍晚去听雨楼,顺便遛一遛许久不得闲搭理的阿黄,其余时间则如从前那般待在月漪殿看书。但她不再只看一些用来打发时间的话本传奇,也涉猎经史子集。 如此又过得数日时间。 夜里下过一场暴雨,待到晨早太阳高高升起,云莺遛过阿黄,如前几日去听雨楼看顾蓁蓁。 昨天深夜,顾蓁蓁醒来过一次。 虽然清醒的时间很是短暂,但令高太医和其他人都松下一口气。 云莺来看顾蓁蓁时,她依旧在睡着。 听高太医说顾蓁蓁很快能好转,云莺含笑颔首,等得小半个时辰不见醒来,便只吩咐碧梧继续一起用心照料。 而当云莺从听雨楼出来,一眼瞧见赶来的大太监夏江。 “娘娘,陛下请您去一趟勤政殿。”夏江疾步走到云莺的面前躬身道,“陛下说要有事相商。” 云莺眉头轻挑,点头:“好,我这便过去。”随即又看一眼被宫人牵着的阿黄,到底没有命先把阿黄送回月漪殿,而是直接带去勤政殿。 阿黄许久不曾来勤政殿却显然记得这个地方。 方至廊下,它情绪变得激动,又冲着正殿的方向连声狂吠不止。 未等云莺喝住阿黄,赵崇便从殿内出来。 阿黄看见他,更加激动想往他身上扑,无奈被狗绳限制,只得被拉回去。 赵崇走到云莺的面前,在她行礼之前伸手扶住她:“过来了。” 云莺微笑,轻“嗯”一声。 赵崇才转而俯身伸手挠了两下阿黄的下巴,复示意宫人将它带下去,而后和云莺一起入得殿内。 云莺被他牵着沿着汉白玉石阶而上走向龙案。 离得近了便看清楚龙案上摆放着的东西。 是两道圣旨。 云莺视线落在这些东西上面,几息时间转而去看赵崇。 这是要和她商量什么? 赵崇和她站在龙案前,当下松开她的手。偏头迎上她的目光,赵崇又转过身望住她,把那道圣旨取过交到她手中,正正经经说:“这一道是立后的旨意。” 云莺垂眸,望向掌心的圣旨,又听见赵崇说:“这是允你出宫的旨意。” 话音落下的同时,另一只手的掌心被塞过来一卷圣旨。 她两手变得沉甸甸的。 赵崇拿掌心托着她手掌道:“莺莺,朕不想逼你,不想强求你,所以不管你怎么选,朕都应。” “若你想出宫,这道立后的旨意朕便作废。” “若你愿意留在朕身边,这道允你出宫的旨意,朕也交到你手里。” 云莺便知这些时日赵崇在忙什么。 微讶过后,她抬眼去看赵崇,嘴角弯弯,不紧不慢问:“陛下这是对臣妾有信心还是对臣妾没有信心?” “若朕不是皇帝,或许会多一点信心能够将你留下。”赵崇轻轻握了下她的手,“近来,朕认真考虑过如何才能让你安心一些,思来想去,多少言语上的承诺都不如这样一道旨意来得实在。” 给她选择,给她退路。 云莺立刻领会到赵崇此举的用意,纵然最初想要遣散后宫与她有关,但如今也愿意给她其他妃嫔一样的选择。 这份心意不可谓不朴实真诚,也无论如何都是值得肯定的。 亦在她预料之外。 “陛下可以给臣妾一点儿时间认真考虑吗?” 云莺沉吟中询问赵崇。 赵崇心头一紧,眼巴巴看她:“一点儿时间是多久?” 云莺笑,思索数息:“三天?” “好。” 三天时间他等得起,但未免云莺改口将时间延长,赵崇飞快应下她的话。 云莺想一想又道:“这三日,陛下和臣妾也暂时不见面为好,待臣妾做出决定以后会亲口告诉陛下的。” 赵崇再一次应下她的话,爽快答应她提出的小小要求。 但和云莺分开以后只小半日时间过去,赵崇便发现有些高估自己了。 两道圣旨没有交给云莺去做选择和决定之前,他自信那样做可以称得上是真心为云莺考虑。 可当圣旨交到云莺手里,等待她做出最后的决定时,赵崇变得紧张不安。 以云莺脾性,很可能丝毫不留恋宫中生活…… 三日时间原本算不得多长。 只对赵崇来说,这三日却因为整日心声不宁、时时煎熬、夜里辗转难眠而变得异常的难捱。 反倒得到选择权利的云莺没有受到太多影响。 她食甘寝安,也见到醒来的顾蓁蓁。 昏迷许久的顾蓁蓁醒来以后身体依旧虚弱得厉害,下不得床榻。好在已无性命之忧,调理身子的事急不得,唯有慢慢将养,平日小心避免脑袋再磕着碰着。 顾蓁蓁真正清醒后,妃嫔们大多来听雨楼探望过她,来了之后也不久待,免得耽误她休息。 云莺则要比其他人来得略迟上一步。 她到的时候,顾蓁蓁正在喝药,一碗汤药下肚,直苦得一张脸皱在一起。 一见她更委屈得直掉眼泪。 “娘娘……嫔妾什么都没有做……” “嫔妾吹个风而已,实在不知为何会招惹上他们……” 顾蓁蓁万分委屈。 端午那天夜里,她根本不明白发生什么事,睡得迷迷糊糊之际莫名其妙被人砸昏过去。再后来什么都不知,再次睁开眼,只觉得整个人昏昏沉沉,又从大宫女口中得知自己被人谋害,被丢进荷塘,且昏迷许多天,险些丢了性命。 云莺听着顾蓁蓁诉苦,得知她那时什么也不曾听见,对她这个无意被卷进去的倒霉蛋越发同情。 甚至可以说,顾蓁蓁帮她挡下一劫。 “都过去了。” “陛下也已经查明真相,处置过她们。” 云莺难得用温柔的语气安抚顾蓁蓁,见她止住泪,一面示意翠梅帮她净面,一面往她口中塞了颗莲子糖。 吃着糖的顾蓁蓁安静下来,由着大宫女翠梅帮她擦干净脸上的泪痕。 “娘娘,往后……要怎么办?” 良久,顾蓁蓁小声问。 她实在想不到连长春宫的宫人也有胆量这样肆意妄为。 对那个他们背后没有人指使的说法更半信半疑,只是不便质疑皇帝。 云莺记起赵崇要做的事,嘴角微翘:“不用担心,没有往后。” 出于对云莺的信任,顾蓁蓁似懂非懂“哦……”一声。 云莺道:“高太医说你脑袋伤未愈,不便想太多事,先好生休养着罢,得闲我再来看你。” 顾蓁蓁点点头,目送着云莺离开了。 翌日便是云莺和赵崇约定好给他答复的日子。 赵崇熬到这一日,思及此事,曾经得知郯王欲意造反也气定神闲的他,心里单单剩下忐忑慌乱。 他从睁眼起等待着云莺的消息。偏偏,下早朝后没有任何消息,和大臣商议完事情没有消息,批过半日折子熬到晌午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云莺始终没有派人来传信。 赵崇心下焦急,又谨慎不去扰云莺,只得在勤政殿内来回踱步。 怕云莺仍在纠结。 怕她会选择抛下他去拥抱不一样的生活。 煎熬中过得一个时辰,夏江终于从外面疾步进来,躬身禀报道:“陛下,月漪殿来人了。” 赵崇立时说:“快传!” “陛下,娘娘让奴婢来传话。” “娘娘命奴婢转告陛下,她此时在藏书阁等着陛下。” 来传话的是碧柳。 赵崇闻言当即起身,他整理过一番仪容,大步走出勤政殿,随即乘早早备下的御辇去往藏书阁。 御辇方才在藏书阁外停稳,赵崇便下得御辇,径自走进藏书阁。 他步履急切,迫切想要见到云莺。 当步入藏书阁后,寻到正倚靠着书架拿了一本书册子在慢慢看的云莺时,赵崇放慢脚步,一步一步朝她走过去。听见脚步声的云莺也抬起头来,收起手中书册子不紧不慢塞回身后的书架上去。 “莺莺。” 赵崇一直走到云莺身前才停下脚步,微微低下头看她。 云莺莞尔:“陛下来得很快。” 赵崇看着她的笑容也忍不住弯唇,低声道:“朕等这个答复已等得许久,不想再等下去。” “莺莺可是想好了?” 赶在云莺开口之前,赵崇先一步问。 云莺点点头,给出肯定的答复:“是,臣妾想好了。” 赵崇便噤声一瞬不瞬看着她,等她开口。 “陛下这几日似乎休息得不好。”云莺迎上赵崇目光,凝视一瞬他眼下两片昭示疲惫的青黑,微笑道,“看来陛下确实很担心也没有信心。给臣妾选择,又担心臣妾会选择离开,留陛下一个人。” 赵崇移开视线,握住她的手:“可见朕也不过是个俗人罢了。” 云莺便歪一歪脑袋:“可我喜欢这个俗人。” 赵崇懵然,云莺已经笑着继续说:“陛下想的法子让臣妾很安心,臣妾也愿意赌上一回。” “赌陛下的真心,赌陛下的品性。” 同样赌,哪怕有一日再生失望,她不会后悔今日决定。 云莺在心里补上一句。 这三日她没有考虑太多这样那样的问题。 她只问自己,倘若选择出宫,他日赵崇身边有其他的小娘子,她能否坦然接受?能否毫无介怀? 不管怎么样赵崇的身份摆在这里。 选择离开便等于斩断关系,她不至于天真认为一个皇帝会孤独终老。 想着那样的画面,云莺心里很快有决断。 她终究是不太乐意瞧见那般场景,至少现下光想一想便很不快。 而赵崇将云莺的心声听得明明白白。 比起云莺选择留在他身边所带来的欢喜,他更感受到这个看似爽快的答复背后的一种郑重。 是以,赵崇郑重对云莺说:“只要你留在朕身边一日,朕便会努力一日,努力让你心安,努力让你开心,让你快乐,努力不让你有对朕失望后悔的机会。” 云莺笑,拉一拉赵崇的手掌:“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赵崇反握住云莺的手,毫不犹豫回应。 直到此刻,看着云莺如花的笑靥,赵崇心底才渐渐有欢喜的情绪涌上来。 那欢喜之情在两个人的相视而笑中越来越汹涌,如潮水般一浪又一浪席卷着他,随即齐齐化作满腔柔情蜜意。 赵崇低下头去拿嘴唇轻轻碰了碰云莺的嘴角。 一触即分后,又轻轻碰了碰她的唇。 温柔缱绻却不含欲念的吻一个一个落在云莺的唇上,满含着珍视与怜惜。 她眼睫轻眨了眨,品着这份柔情,嘴角微弯,回吻他。 午后灼热的日光静静从雕花窗棂照进来。 云莺坐在窗下的书案上,额头抵在立在她身前的赵崇的肩上,平复着变得有些急促的呼吸。 弯着唇的赵崇手臂搂住她防止她坐不稳,这一刻徒留满心满眼欢喜。凝望半晌云莺的乌发,他低头亲一亲她的耳朵:“过两日朕便将遣散六宫的旨意传下去。” 云莺慢慢抬起头来,正是粉面含春。 她抿了下唇,轻声问:“陛下打算如何安置其他人?” “朕从私库里取了银钱作为一点儿补偿,若她们愿意归家便送她们归家,若不愿归家也可帮她们另立门户,或有其他想法,只要不过分,朕都可以帮忙。”赵崇告诉云莺,“明日朕便会告知她们此事,让她们有时间好好考虑。” 云莺笑:“消息泄露出去,定有人坐不住。” “不会泄露出去。”赵崇摸了下她的脸,“何况一日半日的总顶得住。” “此前谢宝林家中获罪,如今想归家恐怕不易。”云莺想一想,说,“若她愿意,若陛下没有异议,臣妾想将陛下送的那间糕点铺子转赠她去打理。有那些小娘子作伴,想来不会太过孤寂。” 赵崇道:“既送你便是你的,任由你处置。” 云莺哼哼了声,手指戳一戳他的脸:“那陛下也任由我处置?” “可。” 赵崇笑着捉住她的手指,凑近后压低声音问,“莺莺打算如何处置朕?” 狐狸精。 凝望赵崇俊朗面庞上一点促狭笑意,云莺在心里暗道。 赵崇唇边的笑意更深。 他低头轻咬了下云莺柔软的耳垂,转而又去吻她的唇,吻如夏日里突来的一场暴雨,倾盆而下,急速,猛烈。 云莺便被卷入又一场的缱绻中。 灼热的日光渐添燥意,她两条手臂环住赵崇后颈,心情从未有过的愉悦。 离开藏书阁,赵崇去见被召至听雨楼的妃嫔。 众人只知皇帝要她们来这里,却无从打听所为何事,猜测也下意识往顾蓁蓁端午遇害之事上猜。 当得知她们的这一位皇帝陛下要遣散六宫,从良妃、娄昭仪到吕淑清、沈文茵、顾蓁蓁无不讶然,惊诧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们……这难道是被废了? 所有人也都想到云莺。 六宫妃嫔皆在,只除去云莺,联系皇帝陛下之言,不难得出皇帝陛下做出这般决定的原因。 为了云莺,甚至遣散六宫? 不少妃嫔感到荒唐,娄昭仪是其中情绪最激烈的一个。 “请陛下收回成命!” 娄昭仪压抑着心中愤怒,离座福身,急急道,“此等事情闻所未闻,恐于陛下英明有损,请陛下三思!” 赵崇淡声:“若朕的英明须得靠牺牲你们来成全,不如不要。” 话一出,娄昭仪脸色骤变,咬牙想说什么却一时语塞。 唯有吕淑清在惊讶过后感到欣喜。 本以为这辈子只能被困在宫里过着不受宠、被忽视的日子,未曾想竟有机会出宫逍遥自在。 但她是不可能回吕家的,甚至得防备吕家人。 这称得上一桩麻烦事。 “陛下,嫔妾与诸位姐妹是陛下的人,本该一生尽心尽力服侍陛下,若此番离宫却不知当如何自处……”吕淑清跟着娄昭仪离座,假作哀戚冲赵崇深福道。 皇帝陛下今日能将事情告知她们,必定已经有所安排。 她想要知道这安排是什么。 赵崇便借着吕淑清的话,将众人离宫之后的安排说得更为详尽。 当听见可另立门户,吕淑清的眼睛一下亮了。 她后知后觉,那日自己交出字条,他们再未寻她问话,应当便与此有关。 如若早有遣散六宫的打算,有些疾风骤雨注定要面对。 不过这些事同她无关。 她现下关心的是离宫与另立门户之事,虽说不见得事事顺遂,但于她而言总归要比耗在宫里强。 “陛下思虑周全,嫔妾羞愧。” 吕淑清明白须得有人做第一个赞同皇帝决断的人,她不介意做这第一人。 “嫔妾愚钝,不知其他,只知陛下英明神武,以嫔妾愚见,听从陛下圣意定然不会有错。” 她冲赵崇行了个大礼,又说,“嫔妾谨遵陛下圣意。” 娄昭仪不由回头瞪一眼吕淑清。 谁知,在吕淑清之后,崔娴也离座深福道:“嫔妾谨遵陛下圣意。” 春杏的死一棒子将她敲醒。 崔娴醒悟,自己若不这般执念于帝王恩宠,若早些明白感情之事强求不得,不会叫春杏生出擅自用那样的方式报答于她的念头,不会叫春杏因此丢了性命。 不如离宫而去…… 离开这个根本不适合她的是非之地。 良妃看一看娄昭仪,又看一看吕淑清和崔娴,离座深福道:“臣妾没有异议,听从陛下安排。” 娄昭仪震惊,目瞪口呆看向良妃,对她这般态度感到不可置信。 蒋繁秋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更明白自己会面对什么。 事已至此,和娄昭仪一样反对也不会改变结果,不如坦然接受这般安排。 她知道良妃的身份能带给她一辈子锦衣玉食,她也自认不会做蠢事,惹得皇帝陛下震怒,但她更知道自己为何会被封为良妃——不是被偏爱,只是出身蒋家,又被认为性子足够本分罢了。 可入宫非她本意。 不过是圣意不可违抗,除去接受别无选择,且想在宫里过得舒服些,不能不做一个聪明人。 离宫之后便又能在爹娘跟前尽孝了。 或许,也可以有机会再见那个人一面…… 顾蓁蓁很懵。 她怀疑是自己脑袋前阵子受过伤,这会儿才一片空白。 但当瞧见沈文茵如吕淑清、崔娴、蒋繁秋般表明听从陛下安排后,她被大宫女扶着也离座福身说出一样的话。 顾蓁蓁想,跟着沈文茵大约如同听从云莺的意思,定不会有错。 妃嫔们陆陆续续表明态度。 除去娄昭仪外,所有人只道遵从赵崇的圣意。 娄嫣涨红着一张脸,窘迫异常。 她深深低头,手指下意识用力揪住裙摆,内心一阵一阵的凄凉。 这算什么? 一句话她们便得入宫为妃,一句话她们便得离宫而去? 是呀,本也是这样的。 那是皇帝陛下,她一个小小娘子凭什么不从? 娄嫣愤怒、委屈、不满,然而所有情绪皆得藏在肚子里,不敢泄露。 谁知头顶响起皇帝的声音。 “朕知有负于你们,也愿意尽力补偿。” “从前是朕太过忽视你们的感受,只没办法给你们想要的,唯有让你们拥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赵崇示意妃嫔们起身。 他看着众人说:“你们若有想法可以告知夏江,只要不是过分的要求,朕皆会满足。离宫之后,朕也望你们‘天高任鸟飞’,莫被这一段经历耽误一生。” 几句话既叫她们惶恐也叫她们感到不可思议。 皇帝陛下用如此诚恳的语气对她们说着祝福之言,这实在……难以想象。 少顷,赵崇离开听雨楼,良妃、娄昭仪等一众妃嫔也相继离开。 顾蓁蓁留下沈文茵,屏退宫人后拉着她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淑昭容可曾同你说过什么?” “没有。” 沈文茵把顾蓁蓁扶回床榻上去躺着,“娘娘不曾提过这桩事情,也不曾指示我该怎么做。” 顾蓁蓁皱眉:“那你方才……” “还不明白吗?”沈文茵笑一笑,“陛下正是为了娘娘如此。” 顾蓁蓁一怔,继而恍然:“原是这般。” 沈文茵帮她盖好锦被,站直身子道:“你身子虚弱,不宜思虑太多,先好好休息罢。” 离宫之事虽然之前不知情,但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留下吗?留在宫里若争宠便是同云莺为敌,不争宠也只不过同云莺作伴,离开以后能做的事情却有很多。 怎么选在沈文茵看来无须多加考虑。 而她做的也无非是在她眼里对自己更有利的那个选择。 赵崇从听雨楼出来后已是傍晚。 他踩着夕阳踏入月漪殿,见云莺倚在罗汉床上看书,便弯了唇。 “莺莺,朕回来了。” 赵崇走上前,挨着云莺坐下,凑到她面前说。 云莺视线从书册子上移开望向赵崇,瞧着他的神色尚算轻松,笑问:“陛下的进展可还顺利?” “嗯……基本没有异议。”赵崇含糊道。 云莺却将手中书册子一合,侧过身仔细打量赵崇几眼。她搁下书册子,伸手轻抬赵崇的下巴,微微一笑:“陛下想要给她们一些补偿臣妾可以理解,但陛下若对她们太好,臣妾也是会不高兴的。” 赵崇便笑:“醋了?” 不待云莺开口,他把人揽入怀中好好亲一亲:“莺莺放心,朕会把握好分寸,绝不惹你不快。” 云莺那话半是开玩笑。 她倒不至于当真因为这个拈酸吃醋。 假如赵崇对她们全无怜悯,她大约得重新掂量掂量自己有朝一日若是被抛弃会落得何种凄惨的境地。毕竟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在这深宫之中从来不稀奇。 “太后娘娘知晓今日之事么?”云莺记起周太后,问赵崇一声。 赵崇道:“朕待会儿去永寿宫陪母后用膳,今日大约也在勤政殿休息。” 云莺点点头,明白他是特地来同她说一声的。 仰头在赵崇脸颊印下一个吻,她从他怀里出来,含笑看着他:“天色有些晚了,陛下快去罢。” 眼瞧着天慢慢黑下来,赵崇没办法多留。 他无奈下得罗汉床,俯身飞快浅吻了下云莺的唇:“明日见。” 周太后早便知赵崇有遣散六宫之意。 听闻妃嫔们也已知晓此事,她情绪平和,询问过几句情况,沉吟中问:“大臣们那边,陛下打算如何应对?” “年轻臣子中不乏洁身自好者。”赵崇道,“朕会提前与他们商议,让他们届时支持朕。” 周太后颔首,又说:“陛下此举虽可谓惊世骇俗,但是哀家支持陛下。” “只有一事……”她顿一顿,随即语重心长对赵崇说,“君无戏言绝非空话,陛下当一生铭记今时今日之决心,万万不可寡言轻诺,自食其言。” “是,儿子谨记母后教诲,莫不敢忘。” 赵崇肃然应声道。 过得一夜,夏江相继收到良妃、吕淑清、沈文茵等妃嫔提出的请求。 他也一一如实呈禀到赵崇跟前。 待消息传开以后,更多妃嫔大着胆子向赵崇提出请求。 都是一些不过分的请求,他便立刻命人去办。 六宫诸事传到大臣们耳中时,赵崇已提前将一应事宜准备妥当。 早朝之上,面对以吕相为首的诸多大臣的发难,他镇定自若,支持他的年轻臣子也同这些大臣几番唇枪舌战。 僵持不下之际,在吕相的示意之下,有大臣便道:“云氏女入宫不过两载,陛下却为云氏女做出此等惊世骇俗之事,可见此女狐媚惑主,乃祸水矣!为陛下秋千大业,当将其以重法裁之,以儆效尤!” 赵崇冷冷盯他一眼:“秦大人宠妾灭妻,致妻女在秦府处境凄惨。” “以秦大人所言,秦大人的爱妾也是个狐媚祸水,那便先由秦大人做个典范,让朕看一看该如何以儆效尤。” 那位秦大人顿时瞠目结舌。 赵崇又沉声道:“朕今日之决定乃朕本心,若有人再牵扯到无辜之人身上,朕定不轻饶。” “陛下至今膝下无子,龙嗣单薄。”皇帝的态度太过坚决,吕相终于站出来躬身说,“请恕老臣直言,陛下此举实在有违天伦,亦罔顾六宫娘娘们想要为陛下开枝散叶之赤诚心意,恐动摇国本。” “吕相如何知六宫娘娘们的心意?” 一道带着几分威严的女声骤然响起在大殿之内,殿内有刹那的寂静。 周太后身穿朝服,步伐沉稳走到众人面前,望向吕相。 她眉眼微沉:“六宫娘娘是何想法,吕相如何知晓?难道吕相暗中同后宫竟有来往不成?” 回过神的大臣们纷纷向周太后行礼请安。 吕相几不可见皱眉,面上惶恐连声道“不敢”,心觉事态不妙。 果然听周太后道:“既然诸位大臣想知道六宫娘娘们的想法,那便让她们亲口同你们说一说好了。”话音落下,只见清河公主陪着良妃、娄昭仪等人入得殿内。 赵骊是来支持自己皇兄的。 她自也明白,纵然她身为清河公主,但在这些事情上她的意见不甚重要,只到底是个态度。 皇兄难有需要她雪中送炭的时候。 便起码在这些事情上帮上一点儿小忙,如此……赵骊想,也许能换来他同意她带母妃离开京城。 朝臣们看着忽然间出现在殿内的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们。 而身为良妃、站在周太后身后的蒋繁秋在大臣中搜寻到自己父亲的身影。 许久不曾相见,父亲似乎又苍老了一些。 蒋繁秋看着自己的父亲,嘴角微弯,轻声细语:“爹爹,女儿愿遵从陛下圣意归家,在爹娘膝下尽孝。” …… 月漪殿。 云莺一直站在窗前沉默看着窗外的风景。 已经从听雨楼回到月漪殿的碧梧悄声走近说:“娘娘,东西都备下了。” 云莺侧眸吩咐:“待事情了结,你和碧柳带着人将它们送出去,届时再将沈婕妤、顾美人、谢宝林请过来。” “是。”碧梧应声,又悄声退下。 云莺便继续看着窗外。 她同不少妃嫔谈不上亲近,此番她们不得不离宫,以她的立场不便说什么也不便多做什么。 却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因而她从小库房取金银珠宝、珍奇古玩出来赠与她们。 从今往后,不同在这深宫之中,哪怕做不得朋友,好歹不会是敌人。 沈文茵、顾蓁蓁和谢梦灵是一道来的月漪殿。 短短几日时间,再同云莺见面,三人却觉恍如隔世,仿佛一切变了模样。 云莺把一个木匣子递到三人面前。 匣子里面是她命碧梧提前准备好的那间糕点铺子的房契与地契。 “我听说谢宝林想自立门户。”云莺将匣子打开,“这里是一间糕点铺子的房契和地契,虽说是糕点铺子,但平日里也收留着一些无家可归的小娘子。谢宝林,若你愿意打理,我便将这铺子送给你。” 她又去看沈文茵和顾蓁蓁,微笑说:“你们若有兴趣,也可送与你们。” “抑或是你们一起打理也无妨。” 三人微怔,云莺继续说:“你们离宫以后,若不嫌麻烦可以写信同我说一说外面的见闻。” “遇到难处亦可写信与我,能帮得上忙的我定会帮。” “陛下给过你们什么承诺我不会过问。” 云莺明明白白告诉她们,“但这是在陛下的允诺之外我给你们的承诺。” 来月漪殿之前,顾蓁蓁有些不安。然而听见云莺这番话,她禁不住红了眼眶,眼泪转瞬便落下来,抽噎着道:“娘娘和陛下一定会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顾蓁蓁一面哭一面祝福的模样叫沈文茵和谢梦灵齐齐扑哧一笑。 笑得片刻,沈文茵收敛起笑意,也道:“祝娘娘在宫里一直过得自在。” 谢梦灵起身同云莺深福:“多谢娘娘从不嫌弃民女。” “祝娘娘身体康健,福寿绵长。” 云莺但笑:“往后我若派人去请你们来打叶子牌,不许不来。” 顾蓁蓁、沈文茵和谢梦灵皆笑:“一定来!” 在六月到来之前,原本的六宫妃嫔陆陆续续离宫,宫里也变得沉寂许多。清河公主赵骊则在一个天气不错的日子携着静安太妃乘马车离开京城,去往封地。 赵崇和云莺陪着周太后送她们离开。 马车远去,渐渐不见踪影,周太后才收回目光,感慨道:“本以为哀家和静安太妃会一直在宫里作伴。” 她们在十五、六岁的年纪在宫里相遇,磕磕绊绊大半辈子便过去了。 往后再要见面只怕也难了。 “罢,聚散终有时。” 周太后扶着徐嬷嬷的手上马车,对赵崇道,“陛下,回宫罢。” 另一边,封后大典亦紧锣密鼓地准备着。 赵崇知云莺不喜繁琐之事,命礼部与鸿胪寺官员一切从简。尽管如此,到得封后大典当日,哪怕只是按部就班完成全部的仪式后,云莺也累了个七荤八素。 封后大典结束时已是黄昏时分。 待云莺到得勤政殿,天黑下来,勤政殿的灯火辉煌、张灯结彩愈发惹眼。 赵崇命宫人将今日的勤政殿装饰成了大婚洞房的样子。 入得殿内,疲乏不堪的云莺顾不上多看,瘫倒在侧间美人榻上。 “莺莺,我们还没喝合卺酒。”赵崇一面说一面俯身将云莺横抱起来,抱着她在桌边坐下。 云莺懒怠靠在他身前,看着他斟好酒,方才坐直身子。 两个人各执酒杯。 手腕相扣,彼此互相靠近,以十分亲昵的姿势将杯中之中饮尽。 分开时对视一眼,云莺笑一笑,赵崇也笑了。 他取走云莺手中酒杯,将她从自己身上抱下去坐在另一张椅子上,而后径自起身去取东西回来。 云莺视线追着赵崇去。 又索性单手托腮歪着脑袋看他回到桌边,手里多出一把金剪子。 “陛下取剪子来难道是要同臣妾结发?” 云莺笑吟吟发问,赵崇毫不遮掩颔首:“希望莺莺能满足朕这个心愿。” 云莺便轻唔一声。 趁此机会,她索性问赵崇:“臣妾记得陛下将臣妾缝制的香囊藏在枕下,香囊里有什么?” 赵崇怔一怔:“莺莺如何晓得?” “有次在勤政殿休息,偶然瞧见了。”云莺努力回忆。 赵崇放下那把取来的金剪子,干脆再次起身,将云莺说的香囊也取来了。 香囊里没有别的,是一小撮青丝。 云莺疑惑看一看香囊又疑惑看一看赵崇。 赵崇轻咳,支支吾吾含含糊糊解释:“便是有次替你梳头绾发,笨手笨脚将你扯疼了……” 话说得再含糊也不耽误云莺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是将她的发丝藏起来,乃至将他们两个人的发丝缠在一处么? 云莺简直是哭笑不得。 斜睨赵崇,见他耳根微红,她终究没有多言,只拿起那把剪子递给赵崇。 这一次将两个人的长发真正绾结在一起。 依旧放进那个云莺所绣的香囊。 “莺莺……” 妥帖放好香囊后,赵崇折回云莺身边,捧住她的脸吻一吻,低声问,“沐浴休息了可好?” “好。” 云莺弯唇,朝赵崇伸出手。 …… 翌日。 云莺接受过命妇们的拜见便被候着的夏江请去御书房。 当踏入御书房,发现周太后、自己的母亲以及孙太傅皆在,云莺微微一怔,望向赵崇。于是见赵崇朝她走过来,走到她面前后,牵过她的手带她走向书案。 “今日请母后、太傅和岳母来,是想请你们为朕和莺莺做个见证。” 赵崇对周太后三人说着,用没有牵云莺的那只手单手取过那封允诺过云莺方她出宫的圣旨。 “朕答应过莺莺,有一日若她想要离宫,朕会应允。” “这一道旨意,请母后、太傅和岳母过目。” 赵崇将圣旨递给夏江。 夏江将圣旨展开,双手恭敬捧着送到周太后、孙太傅和云夫人面前。 云莺偏头去看赵崇,正迎上赵崇的视线。 赵崇看着她,声音低了点,微笑说:“有这么多人作证,便不用担心朕哪一日耍赖矢口否认。” 云莺心口猛然跳一跳。 她没说话,只用力反握住赵崇的手。 这封圣旨在得过周太后、孙太傅以及云夫人的见证后才交回云莺的手里。 云莺把它收进小库房放着。 如今已身为皇后,云莺也不宜继续住在月漪殿,须得迁居中宫。 除此之外,妃嫔们离宫,宫里往后不需要那么多宫人,她也开始着手将部分宫人放出去的事宜。 宫里人变少许多,事情同样少了。 云莺每日去永寿宫给周太后请安,陪周太后用早膳,而后去藏书阁看书。 午膳、晚膳通常是和赵崇两个人一起用。 用罢晚膳,若无旁的事情要忙,云莺会和赵崇去御花园遛阿黄。 赵崇注意到云莺看的书不再是话本传奇而是经史子集,便慢慢会和她商议朝堂上的事。偶尔奏折堆积得太多时,只要云莺得闲,他也不介意云莺帮忙批阅。 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 云莺收到了顾蓁蓁、沈文茵、谢梦灵一起给她写的信。 那间糕点铺子如今由谢梦灵负责打理,顾蓁蓁和沈文茵时常会去帮忙,教那些小娘子读书写字。 信上提及的正是这些事情。 用过晚膳,和赵崇一起散步消食遛阿黄的时候,云莺同他记起这些。赵崇思忖中说:“天下之大,孤苦无依的幼童远不止这几个,想要将他们全部安顿好却不是易事,若有可借鉴之经验,或可一试。” 云莺听懂了赵崇的话。 她一笑:“如若她们当真能做到,陛下必须得好生奖励才是。” “这是自然。”赵崇也笑,“且届时不论是你抑或是她们,皆会成为其他小娘子的榜样。” 云莺又觉得赵崇另有安排,她未追问,只说:“臣妾明日给她们回信。” 夜里两个人相拥而眠,一夜安睡。 及至第二日,赵崇早早起身,洗漱梳洗过后准备去上朝,临到要走,骤然发觉一点不对劲之处。 今日睁眼醒来后,他耳边始终十分清净。 没有那些被灌进来的嘈杂心声,哪怕只言片语也没有。 这个念头让赵崇有一瞬的愣怔。 只读心之术本也来得突然,现下听不见,一时拿不准是怎么佚?一回事。 他如常去上早朝。 下朝之后心里已彻底有数——那读心之术当真消失了。 习惯耳边时常有嘈杂声响,乍然变得安静,也略有两分不适应,只是赵崇从最初便知不可太过依赖这读心之术。如今消失,待重新习惯便不会有什么大碍。 “陛下,太后娘娘派人过来递话,请陛下即刻去一趟永寿宫。” 赵崇甫一和大臣商议完事情,夏江进来禀报。 周太后少有派人来请赵崇的情况。 因而赵崇没有追问所为何事,当下吩咐备辇去永寿宫。 从御辇上下来,入得永寿宫的正殿内,赵崇一眼看见云莺和正在为云莺诊脉的高太医。云莺脸色微微发白,他面色一沉,去看周太后:“母后,莺莺怎么了?” 周太后瞧着赵崇的模样,却只轻叹一气:“陛下稍安勿躁,先让高太医为莺莺诊脉才是正经。” 失去读心之术,不知云莺情况,赵崇又变得有些焦躁。 不早不晚,偏偏赶上这个时候。 可正如自己母后所说,唯有等诊脉的结果,赵崇按捺住情绪,耐下性子。 云莺大致晓得自己怎么了。 她这个月的月事未至,陪周太后用早膳时又吐了几场,多半…… 但终究须得太医确认过才作数。 兼之吐过以后人不大舒服,云莺便没有着急告诉赵崇。 高太医诊脉不过片刻,赵崇却觉得煎熬不已。 好不容易等到高太医诊完脉,坐不住的他霍然起身,连声问:“高太医,皇后身体如何?” 高太医冲赵崇、周太后和云莺分别行过一礼,方才躬身笑着、语气轻松道:“恭喜陛下,恭喜太后娘娘,恭喜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这是有喜了。” 赵崇愣怔在原地。 周太后和云莺因他的模样相视而笑。 “皇后有喜,恭喜皇后快要当母亲,恭喜陛下快要当父亲,也恭喜哀家快要当祖母了。”周太后笑吟吟说道。 懵住的赵崇终于回过神,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云莺面前。 他几乎忘记自己是在永寿宫,无所顾忌便要俯身去吻一吻云莺的脸,被云莺笑着拿手推开。 云莺眼眸含笑:“是我和陛下的孩子。” 赵崇一双眸子也溢满笑:“是我们的孩子。” 对,是他们两个人的孩子。 于此一刻,赵崇忽而记起前世云莺受过生育之苦,又不禁心生担忧。 转念再想许多事已不同,他会力所能及让她不受那些苦的,只是可惜生育之事他无法真正分担。 云莺也记起前世她早夭的两个孩子。不过,她相信许多事已经改变,那些事不会再来,这一次她会保护好自己的孩子,会一直护着她的孩子平安快乐长大。 “莺莺,辛苦你,也谢谢你。” 赵崇紧紧握住云莺的手,也温柔也郑重对她轻声说道。 话说罢犹觉得不够。 他凑到云莺耳边,认真对她说:“莺莺,我爱你,谢谢你留在我身边。” 云莺笑,笑容灿烂如明媚春光。 纵然历经波折,但她曾经期盼的一切,如今都已得到。 这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