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夜》 1、第 1 章 盛春时节,暖阳高照,东都洛阳宽广的大道直通蓝天,着实是个出嫁的好天气。 梁国公府红绸结彩,婆子婢女进进出出,人人脸上透着喜色。 “姑娘大喜!方才奴出去瞧,不算咱们国公府那份,宫里送来的彩礼就有五车!足见圣人看重您这一程婚事!” “国公夫人收您为义女,圣人又封您为和义郡主,安排礼部尚书亲自送嫁玉门关。您这风光排场,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多少人羡慕还来不及!” “江家郎主和夫人虽然赶不过来送您,但必定也替您万分欢喜。姑娘且放心去吧!” 婆子大着嗓门说完,将三大本礼单递与江妩,挑眉问,“姑娘可还要再过目?” 江妩没应声,一身嫁衣静静地站在直棂窗前,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姿态。 婆子瞥了一眼,瞧见江妩在看着窗外的小院发呆。 院里那棵半死不活的西府海棠居然在这时候开花了,香雾飞泉似的,灿灿然然。 一阵微风拂过,可惜无香,然而开得盛极的那朵却禁不住这点力度,摇摇曳曳地跌下枝头。 江妩恍惚片刻,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可惜失败了。 娇花打着旋落入泥土,她看得有些怅然,低眉间泛起几分落寞。 日光映着花枝的影,恰好自斜在她温婉的眉边,衬得十八岁的年华愈发娇美。 婆子见她不说话,只不屑地一哂,转脚迈出内室,瞧见院门口挤着一群府里新来的小婢,正往里巴望。 小婢们叽叽喳喳的,瞧见窗边的江妩先是一愣,皆以为是一幅画似的,一双双依旧带着孩子心性的眼光没有半分嫉妒,从最初的惊艳转为由衷的羡慕,最终落为一丝怜悯。 女子之美有很多种。有人骄艳似火,观之心头一震;有人端庄如月,只可远望,不可亵渎。 而江妩的美则是属于看起来没有攻击性与距离感。 美的大大方方,毫不吝啬。 小婢们挤在一起由衷地感叹四姑娘真是好看,“若是和咱们世子配成一对就好了,可惜。” “就是嘛!若不是世子那个朋友裴二郎从中劝谏阻拦,说不定四姑娘已经是我们世子夫人呢!” 婆子瞥了一眼,眼角里有嘲笑的意味。 美则美矣,可谁不知道,这江四姑娘可不是什么会伤春悲秋的善茬。走到了这一步,纵使从前再高的心气,也早磨平了。 于是抬高了嗓门,将那小婢怼了回去,“呵,关人家裴二郎什么事。这江家原本只是个旧望之族,巴巴地把她送长安的。谁知道她用了什么心机手段,竟又认识了咱们国公府,怎么,还真以为能做凤凰不成?” 说着,抬眼见江妩的贴身侍女抱穗迎面走过来,转而不耐地将册子塞进她怀里。离去前,不忘回头提点。 “再过半个时辰就该启程了,这一去可是嫁贵婿、做王妃!你们姑娘也算是心想事成了。好生准备吧!” 抱穗听得不禁暗怒,紧紧握着那礼单可惜不敢多言,只嘴里嘟囔道:“什么嫁贵婿、做王妃......若这真是个福气,你家国公夫人早就留着给自己女儿,又何必如此费尽心机,拿我们姑娘去填。” 想起那要和亲的突骑施的老可汗年逾五十,抱穗不由得替姑娘心疼极了,转而看向窗边那个立着的影,欲宽慰几句,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只得走进了屋子,轻声道,“今早听闻咱们夫人的病有所好转了,只是这一歇,在客栈绊住了脚,恐怕来不及送您了。不过您放心,您的书信这程子应该已经送到了。” 江妩这才回过神,轻轻嗯了一声,回过身子却说得开怀,“来不及送最好。若是见了,眼睁睁的一场生离,又要哭一哭,阿娘那心症又该犯了,还是回去得好。” 说罢,她的视线落在这贴身侍女抱穗的身上。 想起曾经她们二人自舒州初到洛阳投奔表姑母,见识神都气象,结识朱门紫贵,真是开了眼界。 只是在这富贵窝里的旖旎繁华里浸染久了,她竟也生了争一争的念头,从原本只打算在东都谋一门不错的婚事,到妄图高嫁进国公府。 她让抱穗提前三个月暗暗打听消息,隐瞒了表姑母,又算计了自己的表姐,才得来去夜宴的“机缘”。 自打认识了梁国公府一家,她费尽心机,投其所好。 那时候,她以为梁国公府人人都喜欢她。 不少贵女暗暗拈酸吃醋,“这个舒州来的土包子,怎么偏就走了运!” 谁都看得出来,这江氏女怕是要飞上枝头了。 只是,终究天意弄人。 她那般算计婚途,不想,却走上了一条被人算计的路——原来国公夫人自始至终只是有意收她为义女,让她代替自己的女儿和亲远嫁。 细细想来,朝廷吃了败仗,而战事的两个主参谋官,都是国公府保举上去的自家亲眷。国公府不忍心拿自己的女儿去填窟窿,正想着收一个旁人,恰巧,她就撞了上来...... 可惜,等江妩想明白的时候,已经身在局中,成了顶替和亲的那个人了。 江妩听到抱穗泣不成声,抬起手绢替她擦了擦,平静道,“原是我作茧自缚,却连累了你。不过昨日我已经同国公夫人说明,你若愿意留下来,她可以在府里给你个闲差,将你的户籍挪到国公府这边。” 抱穗摇头摇得很坚定,“奴自小就生在江家院里,就是死,也要跟着姑娘!” 江妩眸光动容,心间涌入一阵苦涩的温度。 忽然间,外头锣鼓冲天,主仆二人皆是浑身一震,紧紧握住彼此的手。 * 江妩和亲的婚事办得热烈而仓促。 绕过影壁,到了府门口,宫中特备的车辇已经迫不及待地停在门外。 她在洛阳除了表姑母,几乎无亲无故,可是今日来送嫁的人居然乌泱泱一大片。 江妩自掩面的团扇后露出一点视线,只见国公府的主人和家仆几乎全都来了,那一张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有人面带微笑,有人露出惋惜,有人在看她笑话....... 甚至,宫里都派了金吾卫为她左右护道。 这还真是好大的阵仗。 江妩手腕一顿,不禁苦笑:这是生怕围观的洛阳百姓闹事,还是怕她这新娘子会逃跑。 就在人群中,江妩隐约感到背后有一道熟悉的视线正冷冷地盯着自己,仿佛要将她看个透。 她微微蹙眉,忽然想到什么,不由浑身微颤,随即自嘲地闭上眼。 看来,即使落到了这一步,那个人依旧不打算放过自己。 整个洛阳谁不知道,世子的这位挚友——裴家二公子裴弗舟? 他年少峥嵘,跟着叔伯上过战场,如今年纪轻轻就做上了右金吾卫将军,横刀马上,徼巡六街。东都的人,又谁敢轻慢了这位冷面武侯。 其父乃吏部尚书,其母乃名门之后,而宫里那位郑贵妃是她亲姨母,按关系,他可喊当今圣人一声“姨父”。 想起当初她同世子刚刚结识没多久,她便知道了裴弗舟的身份,于是也想走走人情,拉拢收买这位世子的挚友,算是为自己的婚途增加筹码。 只是,裴弗舟一开始就看透了她那点小心思,又是那样厌她。 甚至,他在她与世子结识的第一天,就直接私下拦住她,奚落一句不自量力,更是低冷着声警告她,“不会看着世子娶这么一个攀慕权贵的虚荣的女子。” 若说和亲替嫁这件事没有他的推波助澜,又怎么可能。 不错,她承认当时的确有攀高之心;可如今,到底落个被人算计生离亲眷,远嫁荒蛮,生死难料的结局。 这般报应,裴弗舟竟还觉得还不够放心,非要今日亲自看着她走上绝路。 裴弗舟此人,面冷、口冷、心冷,倒还真是...表里如一。 江妩回头一望,眼圈微微泛红,一滴泪几欲夺眶而出,却被她那点仅剩的自尊生生噙住。 * 这样清妩凄美的神情,在场之人见了无不动容怜悯。 世子站在人群中,看得怔怔,半晌,开口喃喃道:“裴二,我这么做,是不是错了?” 裴弗舟就站在一旁,将一切看在眼里。 他却没回答,微微扬着下颌,负手站得笔直,他的视线直直地望着江妩含泪的眼睛。 那一双平日里明媚灵动的眼睛,如今却微微低垂着,眼底聚起一汪池水,泪珠挂在长睫,摇摇欲坠,仿佛就要滴落在人的心底。 江妩竟然,哭了? 裴弗舟十分意外,然而须臾间,不可置信的眉宇上随即染上几分不屑。 江妩这种女子,攀恋权贵,爱慕虚荣,怎么可能会对自己这位世子好友有什么真感情。 她又怎么会真的为世子而哭。 但,那滴泪春露一般晶莹剔透,无声无息,仿佛不曾有假。 过了片刻,裴弗舟才避开了视线,淡声道:“此事人各有命罢了” * 上了车辇上,江妩掀开了帘子,她万般不舍地看着这东都,这恐怕是最后一眼了。 国公夫人忽然拉过她的手,依旧如往常那般,眼角带着慈笑,颔首道:“好孩子,你放心。我为你备下的嫁妆不比宫里差,绝不会让你在那边妾妃面前受委屈。” 听闻荒蛮之地枉顾人伦,常有子承父妻,兄妻弟及的风俗;而那突骑施老可汗更是性情暴虐。 江妩闭上了眼睛,隐约听见了帘外表姑母的声音,她正随着车辇走在后方,断断续续地抽泣着,“我的儿......” 江妩再也忍不住,两行泪慢慢流淌而出,心头悔恨至极...... * 数月后。 寒风凛冽,江妩独自缩在无人照顾的破帐篷里,一个人望着顶篷发呆。 她好像又做梦了,梦到了最后的东都残影,她出嫁的那一日。 其实,当时在来的路上她得了伤寒,再加水土不服。等到了北漠,老可汗嫌她病弱又晦气,看也不看,直接将她扔去了最偏僻的帐篷,更无人照料。 这副病身子好好坏坏,一拖竟就是快一年了。 然而这一次,她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 北风愈发紧了,她听着风声,拥紧了自己的身体,意识渐渐稀薄起来。 在东都的日子仿佛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闪过。 她多想此刻能在表姑母的小院里吃茶看花,听表姐聊起东都趣事;能再一次爬上翠鸣山,在风中远眺巍峨洛阳皇城。多希望,能见一见阿耶阿娘,带他们也逛一逛那个繁华神都。 可惜,一切太迟了。 2、第 2 章 江妩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好似陷入一场长长的梦魇,不敢再去回望。 这时候,耳边传来一阵阵絮叨,她沉着眼皮,眉心微蹙,费了好大力气才听清那些话。 “姑娘、姑娘快醒醒!” “算抱穗求您了,可千万别这会睡过去呀!” “这里可比咱们舒州严多了,眼瞧着马上要夜禁,咱可怎么回呀!” 是抱穗?可抱穗不是为了护她,成亲当夜就被那老可汗掐断了气? 江妩慢慢睁开眼,视线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抬头看过去,抱穗穿着一身仆从的衣服,好端端地站在那里。 江妩一时失神,愣了愣,鼻尖一酸,两行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喃喃道,“抱穗,这么久了,你终于愿意变成鬼来看我了吗?” 抱穗却直皱眉,只伸手来搀她,压低声音怨道,“姑娘在说什么呢。您酒量不好,偏还来修善坊贪杯。您都睡一个时辰了!” 江妩茫然地吸吸鼻子,看着伸过来的手,犹豫片刻,顺势搭了上去,触及之处竟是真实而温热的感觉。 她有些不可置信,迷迷糊糊地擦干了眼泪,这才开始环顾起四周。 发现这里并非是什么北漠的破帐篷,而是一家酒肆的二楼,四下里已经没什么人了。 低头看,自己一身青色翻领外袍,腰间束着蹀躞带,一把乌发用男人才戴的玉冠束着。 正是她以前跑出来玩时候最爱的打扮。 街鼓声自遥遥处传了过来,自天际滚着浪似的,一波接着一波,越来越近,越近越是震得人心发颤。 抱穗一听,揣着手急坏了,说话间连舒州口音一并带了出来,“这东都的夜禁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在咱们舒州,这个时辰还没人管呢!” 江妩不禁有些恍惚,一时间分不清先前到底是酒后的一场梦,还是真实...... 她喃喃问道:“咱们来东都多久了?” 抱穗一怔,“有三个月多啦。” * 江妩走到窗边停了下来,临窗向下望去。 青阶黄树,市坊毗邻,重楼四起,洛水岸边的船只已经停靠在一起,街坊里有阑珊灯火,胡琴悠远。 熟悉的东都盛景落入眼中的这一刻,她终于有了几分真实之感...... 这一年她十六,阿耶阿娘便效仿旁那些同样没落的旧望之族,将女儿送到东都官宦人家处“镀金”。 一来希望她能见见世面,学学规矩; 二来想着若能在这边寻一门不错的婚事,总比一辈子困在舒州小城要好。 恰巧,表姑母卢氏就是靠这种方式嫁进了东都,做上了官夫人,于是收到书信后也非常乐意提携自家人一把。 江妩出身舒州小官之家。幼弟出生前,她是江家的唯一的孩子,可耶娘却不迂腐,将她像男孩一样养大,纵出一把张扬肆意的性子。 刚到洛阳的时候,她还不认识什么梁国公世子和裴弗舟,也没什么旁的心思,天天只知道和抱穗打扮成郎君和仆从的模样,从南市玩到洛水对岸的翠鸣山。 东都洛阳的走向很不一样,一条细细的洛水将南北相隔,水之南是寻常官员和百姓商户,而水之北,是宫城和高门权贵。 江妩的表姑父只是五品国子博士,一家住在水之南;而梁国公世子和裴弗舟他们那种人不一样,全都住在北坊。 还记得第一次爬上翠鸣山,俯瞰到规整秀丽的北坊,她几乎看得痴迷了。 夕阳下,一家家朱门绣户的后院里,亭台楼阁,斗檐金壁,远处巍峨壮阔的皇城遥遥在望...... 整个王朝的富贵与权势全在这里头。 或许她一生悲剧的起点就是在那一刻吧! 那时候她贪恋繁华,一心只想嫁入权贵,摆脱改变家族日渐凋零的前途。 后来没多久,在洛水畔的龙舟会上,她同表姐沈蕙结识了梁国公的千金,连同也认识了世子和裴弗舟,便动了主动的心思。 于是一次国公府的夜宴,她设计了让表姐不能出席,自己顶替了上去。 谁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从此入了国公府的虎狼窝,赔上了自己的一生。 *** 酒博士这时候迎了上来,问郎君是否要留宿。 江妩脑袋里还乱着,伸出一根手指揉着头穴,只习惯性地问了一句,“今天是裴弗舟执夜吗?” 当年她在外头玩到过了夜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要回家,办法多得是。 只不过若是赶上裴弗舟这位武侯执夜,她可不敢这么放肆。 抱穗眉头一皱,看向江妩的神情不明所以,迟疑片刻,终于问道, “姑娘,为何问起裴将军?” 为何? 江妩指尖一顿,这下愣住了。 这个问题,她刚到洛阳时,也曾傻愣愣地问过旁人。 不想,却招来了一番嘲笑。 因为在东都,上到权贵,下到胡商,也只有她和抱穗这种刚来的土包子没听过右金吾卫将军裴弗舟的厉害。 后来,江妩才知道,一直站在世子身边那个冷着脸,也不大会笑的郎君,就是旁人口中的那位天子近臣,右金吾卫将军裴弗舟。 据说这位冷面武侯执夜时,抓过大理寺都头绪的采花贼,抓过潜入东都的突厥探子,连偷偷犯了夜禁的御史都抓。 东都的官民一听是这位铁面无情的武侯执街禁宵行,都非常畏惧,老老实实不敢在这一日犯事。 按关系,其实裴弗舟同当今圣上的关系,倒梁国公一家比还近了一些。 可江妩一看裴弗舟就知道,这种人虽有权、有钱、有势,可他不解风情,更不好相与。 所以她很知趣地,压根没把裴弗舟当成“目标”。 事情也如她预料,裴弗舟别说解风情了,就是她有意投其所好,释放善意地拉拢这位世子的挚友,都被他给奚落那一番话。 江妩想起那张冷脸,心里又恼又恨,更是十分的犯怵。 这辈子,不劳烦裴弗舟过来和她“警告”,她可真不想再认识梁国公府这一大帮人了。 朱门紫闼又如何?那里头人人挂着虚情假意的笑,终究不会有她的好归宿...... *** 街鼓已经响了三百多下,如雷滚地。 抱穗没在东都犯过夜禁,头一次赶上这阵势,已经吓得不知所措,“错过了宵禁是要挨打的!金吾卫下手不饶人,姑娘身子娇贵,几杖下去,身子骨就要不得了!” 说着,拉着江妩的臂肘,晃了又晃,直问怎么办。 江妩已经回过神来,瞧见抱穗呆立在那快哭的模样,只温声说了一句,“别急。” 她安抚地拍了拍抱穗的手,从容道,“我先前倒是打听到,有人在修善坊南角隐蔽处辟了个门洞,专门能避开金吾的视线,直通咱们住的永丰坊,特别方便。” 抱穗目瞪口呆,满眼写着狐疑,“您确定这能成?”,脸红道,“门洞不就是狗洞......咱们到底是姑娘,怎么能钻那种东西呢......” 江妩摇摇头,如果撞上裴弗舟出来执夜可就真别想回去了!搞不好还要吃几天牢饭呢。 她听说过,丞相家的小儿子醉酒晚归,犯了夜禁,还在街头犯浑。别人是不敢贸然抓人的,可裴弗舟却不在乎,亲自将人绑下,按律笞他二十杖,又私自将人吊了一夜醒酒。 如此铁面无情,真让人生畏...... 江妩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直接拉起抱穗,蹬蹬蹬下了楼,一面走一面糊弄,“赶紧走吧!只要能有办法回家,钻个洞又算什么?” ** 鼕鼕鼓一响,长夏门那几条大街的尽头的武侯铺便有金吾卫出来纵马巡街。 不过夜禁禁的是坊外,却不大管坊内。 所以,常常是坊外乌漆墨黑,寂静无声;里头却酒肆舞坊,灯红酒绿,宛如两个红尘人间。 江妩去的修善坊平时就热闹,这个时候胡商们都搓着手吆喝那些回不去的官爷去店里掷金留夜。 她拉着抱穗连跑带颠,好不容易穿过慢慢悠悠回去的人群,赶到记忆中的南角。 只是...... 哪里好像不对劲。 江妩二人对着袖立在原地,盯着墙角,沉默了许久,终于崩溃。 她钻了那么多次的门洞呢? 到底是谁,居然给堵死了...... 江妩来来去去走了几圈,可最后绝望的发现,这墙面不仅结结实实,完好无损。 抱穗望了一眼远处正徐徐关闭的坊门,自暴自弃地抹起眼泪,“这才来多久?姑娘的贵婿还没钓着呢,若是这就犯了夜禁,被抓起来打一顿板子,以后还怎么在东都混呀。” 江妩又想起丞相家小儿子被裴弗舟吊了一夜的那件事,浑身打了个寒颤,心中愈发害怕起来。 她茫然地回头望向日渐西沉的斜阳,然而这么一抬眼,刹那间惊得慌了神。 江妩在街角看到了一抹金吾卫的身影,她骤地心头一跳,慌里慌张地把后背对了过去。 那高头大马之上的人,好像正是...... 裴弗舟。 3、第 3 章 江妩骤地心头一跳,远远望去,只见巷子口一队金吾卫,为首之人,坐在高头大马之上。 那人微微抬着下颌,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整个街坊,一身金吾卫的装束灼灼生辉,仿佛要照亮即将降临的黑夜。 他有铁打一般的腰身,金铸一般的筋骨,一如东都的守护神,稳稳地坐在马上,巡视四周。 火光明灭,那分明是一副朗目剑眉,然而他却神情冷峻如泉中寒玉。痴缠的火影投在那脸上,仍然无法侵染他于半分暖色。 但凡瞧上他一眼,心怀鬼胎的盗贼奸人必定会肝胆惊惧,瑟瑟躲回阴暗之处,不敢出现。 侯铺的金吾卫当然不止一位。 可那人甲下的武侯官服上有对豸纹样幽然暗生,为旁人簇拥着立于前方。 那高头大马之上的人,不是裴弗舟是谁? 东都皇城自有左右金吾,交替执夜,而一切事宜安排皆受命于左右金吾卫将军,其以右为上。 这个时辰正是宵行大禁,各个金吾卫列队其后,都等着裴弗舟的抓人命令。 他在哪里驻马而立,武侯的主心骨便钉在哪里。 . 江妩对裴弗舟有一种天然的挥之不去的犯怵。 他那出身世家大族带着的瞧不起人的冷和傲,江妩不用再自取其辱地讨教第二遍。 江妩心虚又害怕,立即就要逃离南门,连路都没来得及好好看。 * 她从巷子里直直地跑了出去。 突然,一辆马车横了出来,直直奔上大道,几乎就要与她撞上。 “姑娘小心!”抱穗惊呼。 车夫神色一紧,反应极快,千钧一发之际狠狠一拉缰绳,生生地将马车停了下来。 当即没好气地斥道,“你走路不长眼啊!” 江妩回过神来时额上已经起了一层冷汗,这一波惊一波又起,她心神未定,一心要避开裴弗舟,只想快点走开。 可是她鬼使神差地扫了一眼车辇,却当即呆住了。 这是御赐之物。 整个东都,除了国公府的人,还能有谁? 车夫恶狠狠地瞪着她,忽然,一道温润嗓音的声音传了出来,斥责道:“休得无礼。还不去看看那位姑娘受伤没有。” 车夫:“是,世子。” 江妩一僵。 梁国公府世子,正是她前世心心念念想要嫁的那个人。 当年她一夜之间成了替嫁人选,曾猜测过: 也许是裴弗舟看她不顺眼算计她; 也许是国公千金苏蓉假意和她交好却趁机骗了她;也许是梁国公夫妇舍不得女儿,所以很早盯上了她这个撞上去的大冤种。 只是她死得早,闭眼前都没有想明白是被谁最后推入了圈套。 继续走过去,是处处看她不顺眼的裴弗舟;留在原地,车里是她上辈子的情郎,苏弈。 她已经下定决心,不和国公府有所牵扯,可是身后金吾卫的声音渐行渐近,让她一下子回过神来。 …… 江妩咬咬牙,先是给苏弈略略抬袖一行礼,压着嗓子道: “多谢世子费心,在下无事。方才是在下担忧夜禁之事,一时惊慌,失礼了。” 就在这时,车帘慢慢被打起,苏弈望了过来,见她一愣,然后笑着道:“我听着声音熟悉,原来果然是江姑娘。自从洛水河畔龙舟会一别,还不曾见过。巧了,我正要出坊,若有需,本世子可送你一程。” 江妩听了没有拒绝,微微屈身谢过,带着抱穗顺势就上了车。 * 江妩第一次坐梁国公府的车辇,是与苏弈同游的上元节。那时候只觉得软垫,香炉,银铃,雕窗,样样皆是精致异常。 如今再次看到这些的时候,只觉得乏味和冰冷,大抵当年真是被那点执念蒙蔽了双眼。 她要替嫁的国公千金苏蓉,是苏弈的亲妹妹。 人家一家子整整齐齐,血浓于水。苏弈这做兄长的,怎么可能忍心送自己的胞妹出去受苦? 在他们眼里,她不过就是一个可以安置抛弃的棋子,一个想攀高枝的人罢了。 可惜,重生回来的不是好时候。如今她已经是同苏弈和裴弗舟他们初遇过,算是相识的了。 江妩这般想着,带着抱穗坐在角落里垂眸沉默。 可是,苏弈就突然间开口问道:“记得沈府在永丰坊,却不知是哪条街巷?本世子好叫车夫将你送过去。” 江妩迟疑片刻,抬眸瞥了一眼,“南鼎街。” 便不再说话。 世子苏弈和她前世记忆里看起来一样,世家风雅,温润如玉。 她想起前世远嫁突骑施没多久,就听说苏弈也成亲了,娶的是门下侍郎之女,非常门当户对的好姑娘。 她直到死,都不去想苏弈是不是也在那件事里算计了她。 倒不是因为坚信,而是不忍心 ——因为如果连这一点美好都去破坏掉,那她上辈子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在角落里乖巧地坐着,余光却似乎瞥见苏弈在瞧着她。 江妩抿抿唇,在袖中轻轻握紧了手,决心绝对不入国公府那个虎狼窝。 她没有抬眼望回去,只是依旧垂着眸子,十分守礼地坐在那里,沉默不语。 * 马车行出一小段路,遇上了赶回坊中的人群,便慢了下来。 江妩觉得车里闷得慌,便掀开了帘子。 这洛阳的暮夏,天色浓得特别快,方才还是日落平西,转眼就好似宣纸上落了一滴水墨,渐渐晕开过来。 她悄悄往坊门那头望了一眼,看见巡查的金吾点燃了火把,策马长街,四下检查。 不多时,只见有人就从暗处揪出一个正要爬墙头的醉汉。 裴弗舟就在那烈烈火光的簇拥之中,骑于高头骏马,手腕往那冷刃刀柄上一搭,冷面罗刹似的。他看也不看,只抬起二指,轻轻一挥。那醉汉一见到正主,当即酒醒过来,鬼哭狼嚎地被压下去了。 江妩瞧得一愣,不由得打了个颤。 就在这时,裴弗舟仿佛察觉了什么,忽然朝她这边看了过来。 江妩倒抽一口气,就在他的视线快要接触过来时,慌乱地垂下帘子,赶紧躲回了车里。 她心有余悸,努力压下心头的慌乱,在角落里重新垂眸坐正。 谁想,却听对面传来一声轻笑。 江妩诧异地循声看过去,见苏弈正饶有兴致地审视她,笑道:“江姑娘倒是颇为自在。” 她愣了一下,很坦然地回答,“刚刚有些闷热,实在忍不住。” 苏弈笑笑,目光温柔下来,道:“我不是说这个。你方才看见什么了,让你如此害怕?” 江妩默了片刻,答:“东都金吾有虎狼之威,敬畏乃人之常情。” 他闻言一笑,看了一眼外面,道:“原来如此。不过东都日日都如此,倒是习惯了。” 然后转眸望向她,静默一阵,微微牵唇,“比起初见时,江姑娘今日似乎倒是话少。” 江妩垂了眸,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初遇时,她一直站在苏弈的身边,故意与苏家千金相谈甚欢,说笑不停,努力地想将一颦一笑印在他的眼里。 可是如今...... 苏弈顿了片刻,似是瞧出来她的心事重重,于是温和地打破了沉默,“记得江姑娘家在江淮舒州。” 江妩抿抿唇,轻声说:“是。” 苏弈点点头,“我从前随父游历时去过江淮道一次,那边州县的风土人情是很好的。” 江妩犹豫片刻,只低眉敷衍道:“偏远小地,不足贵主挂齿。” 若是从前,苏弈这般主动与她闲聊起她的家乡,她早就开心不已,一定会借此机会说个不停,好让苏弈多加了解自己。 可如今,她什么都不想和他说,只巴不得赶紧出坊,不要再和苏弈这样同车相对。 苏弈愈发疑惑,不由一笑,他反而对她更想了解似的,问,“江姑娘是第一次来东都吗?” 江妩不语,只是诧异地抬起眼,非常警惕地看了过去。 苏弈怔了怔。 江妩这样的眼神,让他觉得十分陌生。可比起上辈子,他似乎对这样的江妩更感兴趣了。 他温和地一笑,解释道:“我只是方才听你官话说得不错,觉得难得。” 江妩不应声,谦虚地轻轻摇头。 当年她为了融入这些高门贵仕,相当的努力。 旁的贵女笑话她外地口音,她就去学堂苦练洛阳官话。后来,也能说得能和他们差不离了。 现在想想,不过都是人说得话,还要分个高低贵贱。 真是可笑。 * 马车格拉格拉地行到坊门,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这个时辰,坊门已落锁,见有车辇过来,金吾卫纷纷围了来。 江妩隔帘望,只见火光聚拢着照亮了外头,有武侯扬声问道:“车里何人,何故犯禁?” 车夫不敢糊弄武侯,“我们是梁国公府苏家。车里正是世子苏弈,这会子忙完公差,需赶回去复命。” “可有文牒。” “有有有!” ...... 外头一时没了动静,江妩也不知是什么情形,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屏息等待着。 其实,比起国公府,她更不想面对裴弗舟,甚至是害怕面对他。 如果说,国公府是一个设了陷阱的虎狼窝,那裴弗舟就好比一面镜子。 虎狼窝,她尚且有不去入局中的选择;可裴弗舟却不是。 她当初为了嫁得贵婿,过富贵日子,费尽心机地讨好国公府一家,努力扮演好一个宜室宜家的闺秀。 国公夫妇,千金,和世子苏弈.....至少当时每个人都对她笑脸相迎,给予接纳。 然而只有裴弗舟,始终对她的投其所好冷淡又不屑,丝毫不给面子。 不仅如此,他还要选择在一针见血地戳穿她。 裴弗舟就像一面直白又刺目的明镜,映出了她那点算计和虚荣,教她看起来那么虚伪。 她那么害怕他,怵头他,其实也是不想看清那个活得可笑的自己罢了。 这辈子,她不会再去盘算嫁入国公府;想来也不会再和裴弗舟再有什么交集了。 江妩闭上眼,默默吸了口气。 这时候,忽见火光散远了些,车外有哗啦哗啦开锁的声音,只听金吾卫道,“放行。” 车身微微一晃,重新向前而行,一如命运真的即将重新开始。 江妩心头一松,全身都松懈下来,不由自主地靠向车壁休息。 * 就在马车即将行出坊门的时候,火把的影子缓缓滑过车帘,她隐约听到外头传来金吾卫的交谈声。 一道清清冷冷的嗓音问道:“那车里是何人?” “回将军,已看过文牒,是梁国公府苏世子。” “车内查否?” “这、因是国公府的车,属下就......没查。” “下去领罚。” “是...属下知错!” 江妩刚放下的一颗心当即又高高悬了起来,全身僵直地正坐。 那声音不是别人,正是裴弗舟。 就在她忐忑之际,裴弗舟骤然叫停了马车,“站住。” 4、第 4 章 “站住。” 那熟悉的声音一落,车外迅速涌来金戈铁甲的泠泠声。 江妩吞了下嗓子,只听四下沉默一阵,一袭沉稳的步子一点点近了。 她忍不住看向车帘上朦胧的影,见那人步步靠了过来,最后停在了她的车窗外。 “例行检查,都下车。”那是一道沉琅的嗓音,肃冷利落,不带丝毫波澜。 江妩呼吸一窒,这是裴弗舟。他如今就站在她的身边,一帘之隔而已...... 她头皮紧了紧,开始发起怵。 前世的这个时候,裴弗舟与她已经相识,并且就在龙舟会初见的当日,裴弗舟在众人游园散去后,私下里对她施了一番警告,让她少把那些虚伪的心机放在国公府上头,更不会看着她这种人嫁进国公府。 帘外吹来一阵晚风,裴弗舟低沉又冰冷的气息仿佛顺着缝隙又蔓延了进来,直往江妩的耳垂边吹。 江妩心虚地摸了摸耳垂,抿抿唇,悄悄往里挪了挪屁股。 这时候,窗边的车壁忽然不耐地敲了两声,裴弗舟再次催促示意。 她心头发慌,忐忑不安地抓紧袍角,也不知今日能不能躲过去。 一抬眼却对上苏弈投来的安抚视线。 只见他轻轻莞尔,抬起手指朝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而后轻车熟路地对外头道了一句,“裴二,是我。苏弈。” 外面那道萧然的身影顿了顿,却退也未退。 “世子,例行检查,下车。”只是无情无绪地又重复一遍。 江妩心里一沉。 只见苏弈微微偏着头,对帘外的裴弗舟一笑,似是调侃,“怎么,你前些日擒贼落水,难不成真的磕坏了脑袋?如今连我也不信了么。” 那头沉默片刻,语调里却带了点从容的轻嗤,“你?我当然信.....可旁人,就难说了。” 就在江妩怔忡的片刻间,车帘“啪”的一声被人打起来。火光刹那间照了进来,车辇内,骤然亮起。 江妩下意识地猛一抬头,马上的年轻武侯已经弯下了腰身,也朝里看了过来。 不想,两人的视线却刚好撞在一起...... 四目交错中,时间似是在这一刻凝结了。 江妩莫名呼吸一窒,不由得愣住。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和裴弗舟对视。 前世这个讨厌她的人,此时坐在高头大马上,武弁上的金珰玉蝉灼灼烈烈,一双英挺的眉眼居高临下地垂落下来,似是也在怔愣地盯着她...... 本以为同印象中一样,那应该是一张冷厉十足、讨人厌的面孔。可煌煌的火光下,分明映出一双玲珑利落的眉眼,锋芒暗藏,却碰撞出一种奇异的俊美,给人一种冷峻又柔情的错觉。 不得不承认,裴弗舟其实有一副矜贵英俊的相貌。 难怪,同苏弈一样,他亦是为世族贵女们趋之若鹜的对象。 一时间,江妩心里乱了几分,然而很快地清醒过来,那不过是错觉罢了 ——这位东都武侯的英姿之下,只有不近人情的骨血和睥睨不屑的倨傲。 . 江妩回过神来,慌乱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勉力地挤出一丝的浅笑,客气道:“原来是裴将军.......真巧......” 少女嗓音温软,盈盈飘落出去,然而那头却无人应答。 江妩捏紧了帕子,顿了顿,忽然想起来什么,又补上一句,“方闻裴将军落水了?可还好?” 静了片刻,这句问候依然没有得到裴弗舟回应。 和裴弗舟这样的情形,江妩不是头一次遇见了。 那时,她努力与每个人和国公府有关的人交好,哪怕裴弗舟对她总是一脸冷淡倨傲,她也会在见到他的时候,忍着怵头,同他寒来暑往地问候。 只不过,裴弗舟几乎从来不搭理她,更不正眼瞧。 起初,她面皮薄些,被裴弗舟肆无忌惮地无视时,还觉得有些丢脸。可后来,便习惯了,亦无所谓了。 如今,再次遭了他给的冷遇,江妩倒还真觉得有点庆幸。 总比他张嘴又说那些难听话要好。 江妩生怕裴弗舟开口奚落,眸子一垂,默默往车里又缩了缩,不再作声。 . 车里的姑娘,像一只胆小的兔子,藏在晦暗的角落里,低眉温眼,惹人心怜。 裴弗舟望向她的那一刻,心头却忽然泛起一阵阵莫名的迷惑与怅然。 就在前几日,裴弗舟才搞清楚,自己重生了。 一觉醒来,他却发现记忆里竟然独剩下江妩这张脸。 然而,自己上辈子到底怎么死的,因何而死,居然都毫无印象。 他这两天已经陆陆续续地找回一些记忆,可唯独关于江妩的事情,依然全都是空白。 甚至,他一去细想,便头痛欲裂。 裴弗舟有预感,自己很多事情应该都与江妩此女有关。 然而,那张梦里熟悉的面容终于出现在眼前时,他却更添疑惑,甚至是烦躁。 因为这个叫江妩的姑娘,似乎和他并不太熟的样子。 . 裴弗舟正伫马思忖,余光瞥见苏弈从车里探出了头,似是在打量自己。 半晌,他终于被好友探究的目光瞧得烦躁,忍不住剑眉一蹙,问道,“你这么看我干什么?” 苏弈意味深长地笑笑,颔首提醒道:“江姑娘方才同你说话呢。” 裴弗舟横了一眼,有点懒得搭理苏弈。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见到江妩坐在苏弈的车里时,一股恼火窜了上心头,引得额角又疼了一疼。 裴弗舟掣了缰绳,驱马离那车辇远一些,然后冷冷抬了声,“江妩,你知夜禁,又犯夜禁。如今又藏匿于梁国公府的车里,还有什么想说的?” 江妩一直低垂着长睫,小衣似乎都被冷汗浸湿了些许。 然而她不敢怠慢,连忙开口轻声答了话,“我在东都迷了路,没来得及在宵禁前回去。多亏遇到世子搭救,情急之下,这才上了车。” 裴弗舟听到这句,方才压下去的那股子火气又窜了出来。 “不知礼。”他冷嗤一声,沉着嗓子道,“此乃皇帝御赐国公府的车辇。非贵非官,岂能随意坐?” 江妩头皮一紧,却找不到狡辩的说辞,只好委屈的嗫嚅一句,“是世子说...可以坐的。” 苏弈温笑着点了头,对裴弗舟道,“我的确说过。” 裴弗舟微微一怔,只觉得自己似乎搞错了苏弈和江妩的关系,不由心烦意乱起来。 下一刻,他倨傲地冷哼一声,猛地掣了一把马缰,复说道:“国子博士沈府丢了个姓江的表姑娘,已经派人找到武侯铺了。我要带人走。” 苏弈笑了,“巧了,我正要送她回去。” 裴弗舟不禁轻轻一嘲,漫不经心地一抱手臂,乜了苏弈一眼,道,“世子倒是又善解人意啊。” 他还记得自己这位世子好友,是有点风流在身上的。 从前,苏弈偶尔打着国公府公差的旗号,帮妹妹苏蓉和她几个贵女朋友混过夜禁。 只因苏弈的确有说得过去的理由,还持有公差文印,裴弗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出去了。 只是这一次,江妩的亲眷已经派人寻到了巡铺,苏弈如此折腾,不知又要给他惹出什么麻烦。 僵持中,裴弗舟却见江妩坐在车中迟迟不动,不禁额角微跳。 “江妩。”他忍着头痛呵了一声,语气里染上一丝不察觉的薄怒,“何故违抗金吾之令?” 武侯尚为年轻,可威严冷峻中透着一种不可抗拒的气势,他身^下的骏马似乎也感到了主人的情绪,焦躁地跺了跺蹄子。 江妩浑身一颤说“不敢”,一口气憋在胸中,半晌,才缓了过来,怯生生地虚声道,“裴将军铁面无私.....实在引人畏服。我......我怕挨罚。”说着,声音愈发低落了下去。 按律法,犯夜禁者笞三十。犯夜拒捕者,还要挨杖。 她到底是个出身旧族的姑娘家,就算从小玩得再疯,耶娘也不曾重打过她一下。若真是被罚了,丢脸不说,那皮肉该多疼啊.... 更何况,裴弗舟的一些“私下”手段,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苏弈听懂了,笑话起裴弗舟来,微微探出身子,道,“听听人家,以为是奉承,原来是被你吓的。” 裴弗舟没有说话,只扫了苏弈一记眼光。 江妩紧张地捏着帕子,不安地等待接下来的事态。 谁想,裴弗舟似是沉了一口气,压下了方才的冷厉,生疏地叫了一声,“江姑娘。” 他顿了顿,语调略松了下去,生硬地耐了点心,冷道:“我不是罚你。是放你回去。” 江妩神色松了松,抬起了脸,仍然有些不信。 苏弈像是瞧出来她的心思,温和一笑,宽慰道:“江姑娘放心。既然连裴弗舟都亲口说不罚,那就没人会罚你了。快回去吧,你家人肯定等急了。” 裴弗舟在一旁默默听着,不屑地别开了视线。 不知为何,自己这么学苏弈,叫江妩一声“江姑娘”,心里是憋屈又别扭。 . 他趋马后退一些,只见江妩在里头磨蹭一阵,总算从车里钻出来。 守车的武夫正要去给她拿个踩凳,下一刻,只见这姑娘扶着半人高的车辕,“扑通”一声,自己直接跳了下来。 衫袍翻飞,如夜里一只翩跹的蝶...... 裴弗舟俊朗的剑眉在火光下微微一抬,十分意外。 呵,这倒是一点都不害怕了啊。 半晌,他不由轻嗤一声。 这个江妩,果然是装的。 听说她是江淮道偏远小州的败落世家女,来到东都亲眷沈府,其实是为了寻得贵婿。 大抵,她整晚矫揉造作的胆怯畏惧模样,也是为了给苏弈瞧的。 裴弗舟睨了一眼,正想看看她还要对苏弈干什么。 谁想,下一刻,却见江妩朝他径直走来。 5、第 5 章 裴弗舟睨了一眼,正想看看江妩还要对苏弈干什么。 谁想,下一刻,却见她朝这边径直走来。 火光照亮了少女的脸,勾勒出玉润一般的脸颊,好似一朵夜间悄然开放的玉兰花。 温婉淡然,柔弱纤阿。 “裴、裴将军。” 江妩驻足在他马下,忍着怵头和畏惧唤了他一声。 她一身翻领玉袍,薄肩玉腰,晦暗灯火中,衬出几分翩翩魏晋之意。 一段白净的脖颈自领口若隐若现,被那高举一圈的燃火肆意舔染上一层暧暧的橘色。 裴弗舟淡淡地垂了她一眼,便调转视线。 江抿抿唇,微仰起头,望着马上他冷峻的侧脸,冲他一行礼,细声虚应道:“多谢裴将军宽宏大量...” 见裴弗舟爱答不理的,没有要再开口的意思,她稍稍松口气。 而后,她又大着胆子向前试探了一句,“那江妩走了......” 裴弗舟心头沉了一下。 绵言细语,不知怎么,他却听出有一点淡淡的轻愁似的。 裴弗舟重新垂眸看向她,却见火光跳动下,少女一双眼睛,盈盈明亮,一如北漠夜幕里天际的两颗剔透孤寂的星。 引人想伸手触碰,可又是如此遥远不可及....... 刹那间,裴弗舟额头骤然一疼。 不知怎么,竟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裴将军保重,江妩要走了。”】 裴弗舟脑中狠狠跳动,无缘无故,忽然就闪过了这句极为熟悉的话。 琐碎的光影迅速一闪而过,他努力地去抓住这一幕关于江妩此人的记忆。 下一刻,却立即烟消云散。 裴弗舟眼前恍惚片刻,下意识地按了一下眉心,竟是有一种脱力之感。 片刻,余光瞥见江妩还愣愣地对着袖,似是等他确认放人,不禁心里烦躁起来。 他忍着头疼避开了她的视线,轻轻挥手吩咐左右。 “赶紧带她走。” 江妩一听,如临大赦,差点喜上眉梢行个大礼,心里正巴不得躲他们两人远远的。 她连忙快步跟着武侯上了一辆巡街的车架,一路也不敢回头看,生怕裴弗舟反悔,又改了主意。 . 车身很快没入了黑暗,街坊重归寂静。 苏弈挑着帘子望了一会儿,转而看向裴弗舟。 他坐在高马之上,抱臂背对着坊门,大有眼不见心为净的姿态。 苏弈瞧了两眼,半晌,不禁优雅地嗤笑,“还装。人家早走了。” 裴弗舟冷了脸色,掣了一把马缰,将马头调转过来。 想起苏弈一向喜好给姑娘献殷勤,他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我只是担心,你要被她骗了。” 苏弈一笑,却不在意,“江姑娘不过一个小小女子,能骗我什么。就算她有些心思,不过还是姑娘家那些事。” 裴弗舟沉了沉,剑眉轻抬,“可江妩的心思,好像没那么简单。” 苏弈笑着摇头否认,“不拘礼节之人,才是真性情。我倒觉得她率真纯致。”说着,不忘刺损裴弗舟一句,“不像你,装。” 裴弗舟无语,睇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说道:“你们倒是相熟。” 苏弈抬眉笑笑,“那还没有。” 裴弗舟听了这话,迟疑地勒了一下缰绳,英挺的面容上浮起一层迷茫又怔忡的神情。 “不熟?” 他忽然看过来,愣愣地问了一句,“不熟你还邀她同车?” 苏弈错愕一顿,继而笑得十分开怀。 “你呀。” 他从轩窗探出头,抬眼看了过来,“本来还觉得你有点不对劲,如今见你还是不懂怜香惜玉,我就放心了。” 裴弗舟琢磨片刻,才回过味来,轻嗤一声,不想搭理这人。 这时候,恰见有个武侯从暗处走了过来,朝他一拜,道,“将军。” “讲。” 武侯双手捧过来一个香囊,“坊门处拾到的。应该是那位江姑娘的。” 裴弗舟伸手接过来,苏弈也凑上来瞧,只见那香囊做工粗糙,上头有一朵海棠花,绣工实在是不敢恭维,不过,唯一个“江”字绣得勉强可看。 香囊中一阵甜淡雅致的味道弥散开来。 苏弈鼻尖微动,忽而喃喃,“这里头是西府海棠。我府上也有一棵。只是,很久都不开花了......” * 江妩坐在车里,从窗的缝隙中看到熟悉的街景,总算从方才被裴弗舟和苏弈包围的紧张中松懈下来。 此刻虽然是傍晚,可随着车架七拐八拐的方向,江妩从前的记忆和感觉慢慢回到了身体里,可以确定这是去永丰坊的方向。 东都洛阳是个繁华,却士族阶级分得清清楚楚的地方。 王朝新贵,蒙荫世族,或是功名之辈,虽是同僚,可都住在不一样的市坊。 如果说裴弗舟和苏弈分别是先前两种,那江妩的表姑父沈居学就是最后一种,住在一个说坏不坏,说好也不是太好的五品官宅里。 即便如此,可对于江妩和表姑母卢氏这样出身凋零的旧望之族的女子来说,嫁给朝廷五品官的归宿,已经算是“镀金”之后,一个不错的结果。 所谓镀金,便是低一些的跟着比自己高一些的混,各家夫人带着自家姑娘们,往东都高门的宴席走一走,结交一番。 其他的,就要看自己的造化了。 如今这个世道,在下头的谁不想往上争一争,挪一挪?有人肯帮衬着旧望亲族,愿意扶你一把,已经是谢天谢地。 沈府一家到底和江家有点亲缘,所以对江妩,其实还算不错。 表姑母当初给江妩相中是城南的陈家。陈家郎主与表姑父沈居学一同在国子监做官,有个大郎,还在准备进士科。 当时江妩有自己的打算,压根没看上这个陈家大郎,连见都没见。 后来江妩已经和世子苏弈“情投意合”,好上了的时候,表姑母虽然脸色不太好,可倒也没说什么。 江妩其实清楚,苏弈原本是表姑母想着留给自家女儿碰碰运气的。 直到一年多后,朝廷的旨意突然下来,江妩被收为梁国公府义女,远嫁做王妃的事情才陆陆续续地开始了。 . 车架慢慢停了下来,江妩跳下车抬头看。 橘红色的灯笼挂在并不开阔的门前,小小的一笼温然,倒是看得她心里一暖。 重新要见到表姑母一家,她心里到底有些复杂,不过依然是亲情大过了从前那些疑惑。 她整理了一下衣冠和心情,连忙走了进去。才绕过影壁,往正堂走去,只听有人在里头沉沉地叹了口气。 是表姑母的声音。 江妩连忙抬手比了一下唇,叫抱穗噤声,不要通报。 自己则轻轻提了口气,蹑手蹑脚地靠近一些。 . “.......江妩这孩子,怎么才刚来不到半月,就夜不归宿了。” “妇人莫要轻易下断论。什么夜不归宿。再说,裴将军不是去寻了么。” 卢氏略略不满,“你就知道嘴上做好人。我那舒州表兄一向不约束这孩子,临该说亲了,送来东都,为的不就是好生管教,以后寻个好人家么?” “再等等吧!” 沈居学拍了几下下腿,他是个整日浸在经史典籍的人,对妇人家的抱怨没什么兴趣和想法,“东都不算小,她迷路了也未可知。” “若有了什么岔子,你那同僚陈家可还愿意?” 沈延叹口气,干脆闭上眼不理了。 表姑母见他指望不上,嘀咕起来,“我不也是为了蕙儿?蕙儿比她大一岁,还没定亲,若是她出了什么事儿,连累了蕙儿的名声......” 江妩不禁愣住。 她上辈子心眼多,但是心又太大。 她在洛阳无亲无故,只把表姑母一家当成依靠的至亲,时间长了,便也没了顾忌,却从来不知道,就算是亲人,人家对自己也是“有点意见”的。 只不过不会说出来罢了... 可江妩也不是没想过,当年国公府举荐不当,导致战事不利,后来皇帝欲择人和亲,这些事情,沈府是否一开始就听到过朝廷的风声? 如果是,为何没人告诉她一声呢? . 前堂。 “郎主,夫人,外头通报,江姑娘回来了!” 卢氏连忙起身,抚着胸口说‘谢天谢地’,随后沉了沉,小心问:“阿妩是怎么回来的?” “回夫人,是裴将军让今夜值勤的几个武侯送回来的。” 卢氏这才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转而笑道:“多亏今日是裴将军执夜。太好了,快去让姑娘进来!” 帘子一打起,江妩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歉意而温和的浅笑。 她抬眸看向卢氏伸出来的手,终于还是接了上去,轻声道:“让表姑母担心了。” 然后转向了沈居学,稳稳拜下,道,“表姑父,让您费心了。我不识路,走得胡乱,多亏金吾卫找到了。” 沈居学点点头,顺带看了一眼卢氏,有一种“我就说吧”的神情,他宽慰几句后,一看此处没什么事了,便先回书室去了。 卢氏拉着江妩走入偏室,笑道:“来,阿妩。坐。陪姑母说几句话。” 6、第 6 章 卢氏显然是不知道江妩听见的,江妩也不好驳了面子,只顺从地跟了过去。 方才在门外,她无意听见表姑母对自己父亲的“议论”,此刻当然心里有些别扭。 可卢氏那话,倒也不是全错。 说起江妩的性子,的确缺了贵女该有的贤良恭温。 她一出生,恰逢朝廷打压旧望士族,江妩的父亲升迁失利,只能当个舒州小官,官场也郁郁不得志,干脆从此寄情山水,逍遥自在。 所以,江父对于自己这个长女,算是有些不管不顾的放纵,叫她怎么开心怎么来。 按照江妩的习惯,只要想要,就想办法争取;若不想,便说不要。 直到她弟弟江楼出生,江郎主总算意识到,江家的后代不能如此没落颓废下去,这才想要好好管教子女。 可惜,彼时江妩正是十岁的顽皮时候,已经有点晚了。 江夫人见江妩已经做了长姐,整天还在院子爬树逗猫,叹气说,“如今家里,跟养了两个男孩一样。” 于是一等到她及笄不久,江家便周折找到了在洛阳国子博士府做了官夫人的亲戚卢氏,书信中好说歹说一番,将江妩送入了沈府调///教。 表姑母卢氏自是有主母风范,该给江妩的吃穿用度,从来都没苛待过。 有女儿沈蕙的一份,就一定也会给江妩一份。 只是,上辈子江妩不小心听见,表姑母欲把准备科考的陈家大郎说给自己,却鼓励沈蕙结识梁国公府的世子时,她心里是千万个别扭。 论起温良恭俭,她远不如表姐沈蕙;提及诗乐女红,也差强人意。 可她当时不在意,只是觉得,既然这是一个机会,自己应该和沈蕙一样,也要试一试才行。 江妩走进偏室,去屏风后换回了女衫。 . 偏室外堂,奴仆在熏笼上放置了两盏烤梨后默默退下。 卢氏坐在矮榻喝茶,面色放松下来,见江妩绕出来,连忙笑着招呼她到灯下,“来,阿妩,这边坐。” 江妩顺从地走上前坐在矮榻的另一侧,跃动的火光照出她长睫的影,卢氏忍不住细细地端详。 这江妩,真是有好颜色。 东都贵女比比皆是,有人文静如莲,有人娇俏似莺,还有人出身更好更高,比如那丞相之女,养得一如人间富贵花...她们样貌禀性皆是极好,都是宜室宜家的好姑娘。 可和江妩一比,好像还是差了点什么。 她静静地坐在那,像暮春时节俯首可拾的一朵玉兰花,或是秉烛夜游偶然摘得的海棠。 虽然瞧着不显山不露水,可放在人堆里一比,便能发现她这种独特的美。让人看了一眼,忍不住又去看。 若是男人见了,大抵总会有一种想伸伸手,摘回家中私藏起来的错觉和念头。 江妩就是有这种特别之处,或者说,有这种能耐。 卢氏望着她这般浑然天成的别致容色,欣赏之余却又转而暗叹:东都的权贵窝,光能被男人惦记着又如何? 不够资质,没被世家瞧上,被惦记的那个反而更容易成了男人的妾室。 所以,既然要‘镀金’嫁人做正室么,脸蛋虽然重要,可性子还是第一。 卢氏想起她苦心栽培出来的自家女儿,转而一笑,心中微微平衡一下。 所以,像江妩这般,不是那么循规蹈矩的姑娘,若想要高嫁,把个月的管教和约束怕是来不及了。 不如择一个不算太高,也不算太低的门户,能过下去日子,就很不错。 这般想着,卢氏便拉起江妩的手,和江妩寒暄了几句后,便说起这个事。 卢氏和颜悦色道:“你阿耶将你送来,大概也是嘱咐过你的。我知道小娘子都面皮薄,不过这里也没郎子,咱们娘俩就自个说说。有些事情,得提前活络起来了。” . 江妩听明白了,这是要给她说亲。 她犹豫片刻,垂眸恭顺应了声,“劳烦表姑母为阿妩费心了。” 卢氏点点头,将梨盏推开一些,语重心长地低声说起来。 “适才你不在的时候,你表姑父也同我说了几句......” “城南里仁坊的陈家,是同你表姑父一同在国子学谋差事的。他家有个大郎,虚岁二十,就快要就及冠了。” “虽然还未有官职......”卢氏顿了顿,似是知道江妩心气高,于是拉过她的手,笑道,“可你表姑父说了,那孩子是能有前途的。只有勤奋些就能考上进士科,以后走官途,在东都留任,不成什么问题。” 果然是这个陈家大郎。 江妩心里一叹。 这是个还无官职在身的郎子,明摆着需要她去下个赌注: 赌他寒窗苦读后高中入仕,再赌他不会厌弃糟糠,另寻她人。 她从前被繁华迷了心,自然是不想赌这种不值得的,于是直接说了“不愿意”。 可事到如今,比起嫁贵婿,她更不能被选走当和亲的人选才行。 所以,她必须赶紧在一年之内订下来一户人家,过安稳日子,好好活下去。 江妩抿抿唇,做了个小女儿扭捏的姿态,瞧着老老实实的,“阿耶将我托付过来,必定是要表姑母多多做主了。表姑母到底疼我,可此事我也不好太快点头。却也不知,那陈家大郎长得什么样?” 虽说多一条路,多个选择。可她也不想盲婚哑嫁,样貌人品,都是要重新看重的东西。 卢氏望着江妩的乖顺,有些意外。 以她看人的眼光,本以为江妩这孩子是个心气儿不低的,不会那么顺从。 卢氏满意地笑了笑,说这容易,“陈家大郎的及冠礼快到了,你表姑父先得了帖子。到时候我们一起去,你也能有机会见一见。” 江妩点点头,揽上卢氏的胳膊亲昵地说道:“表姑母待我一向好。要是他满脸麻子,我可不想嫁。” 卢氏拍了拍她,笑着嗔说:“怎么会?那孩子我见过的。样貌周正,一表人才!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江妩暗暗叹了口气。 战事失利的事情大约在一年后,如今一切都平静着。 也罢,她还不知道这陈家大郎是个什么样子,倒是也好奇起来。 彼时索性见一见,也少不了一块肉。 万一彼此有眼缘,她的正缘就是在此呢? 这般想着,江妩便应了那及冠礼的事。 . 拜安了卢氏,江妩打帘出来,和抱穗一路回了自己的小西苑。 抱穗揣着袖子跟在她身后,担忧地问,“夫人没问您什么吗?” 江妩听得出来,抱穗这是说苏家世子的事。 这丫头只想,若是提一提苏家世子,兴许卢氏有人脉可以张罗认识一下。说不准,就不用见什么陈家大郎,而是选更好的夫婿了嘛。 江妩只摇摇头,转而压了声,嘱咐道:“表姑母没问,我也还未说。咱们权当没有这事,你也别乱说出去。” 抱穗一听,虽然不理解,也只好点点头。 回了自己屋子,门一关,江妩准备沐浴后好好睡一觉再说。 热水已经备好了,她伸手泡进木桶里,舒服的感觉扩散开来,这才觉得紧绷的思绪松懈下来。 拉开屏风,抱穗开始一件一件替她除去衣物。 光洁的身子,只剩一抹青色的袔子和亵裤。烛火之下,映出玉雪一样的肌肤和起伏。 抱穗低身替她将亵裤小心卷到根部,两条白皙修长的腿便露出来,匀称得当。 每次替姑娘沐浴更衣的时候,抱穗都脸红心跳的。 想起听旁的姐妹说起伺候那些大户人家的郎子和新婚夫人,第二日总是要换水,沐浴,更衣,折腾到大半夜。 抱穗想,以后姑娘嫁人了,怕是也要这样。只是,也不知哪家的郎君那么有福,可以像她一样,窥得姑娘这般身子呢? 抱穗正挂起衣物胡思乱想,忽然发觉到什么,疑声道:“诶?姑娘的香囊怎么不见了?” 江妩正拿热帕子舒舒服服地擦着脖颈,听了之后,往木桶边一搭玉臂,只漫不经心地说道:“不知道,兴许是今日一路上在哪里掉了吧?” 她也不可惜,继续道,“那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我那女红的功夫你还不知道吗?针脚粗乱,也不好看。” 江妩说完,忽然又想到什么,嗤笑一声,“听说那些在外行军的武夫,缝衣服补内甲,都要自己来。说不定他们的女红都比我好呢。” 她是突然想起裴弗舟,记得他年少时也随他叔父去从军历练过的。想象出他拿着针线缝缝补补的样子,那画面江妩简直想发笑。 抱穗却诶了一声,有点担忧,问,“那姑娘绣了名字没有?还未嫁人呢,总归是不好。” 江妩说没有,“我就绣了个江字,因为这个简单嘛。再说了,这满大街姓江的有很多,谁知道是我的。” 听着抱穗杞人忧天的声音,江妩不由得觉得好笑,于是在屏风后伸出玉臂晃了晃,道:“别多想了。快来帮我擦背。” 抱穗一听,只好作罢,应了声“来了!”,转而将江妩的衣衫挂起来,红着脸转去屏风里头了。 7、第 7 章 月中天,玄武大街的武侯铺里,裴弗舟才换勤回来。 掀起帘子一进来,有人立即转身端袖迎了上来,小心翼翼道:“将军。” 裴弗舟扫了一眼,问,“曹录事还未归家?” 说着,他几步走到案几旋身坐下,抬起无波无澜的眼,似是在等待,“何事?” 曹录事抬了抬袖,虚着看了一眼,不禁擦了擦薄汗。 这位青年武侯,英姿威武,利落又果断,板直的脊骨从来不会轻易曲折。有这人在,东都洛阳城可稳坐中原,不必担心有守不住的城池。 只是...... 曹录事扛了个难差事,临了也不好脱逃,犹豫片刻,只好硬着头皮上,说:“宫里的太医令又来了。” 裴弗舟瞥了一眼,转而漫不经心地拿起了兵书,冷淡地说了一句,“都说了不必。” 曹录事只好再劝,“上次就说您的伤势一定要静养。尤其是......尤其是脑袋上那一下,怕是伤了内里。娘娘也嘱咐您一定喝药。” 这头话音才落,裴弗舟已经调转身子,一道冷淡锋芒的目光落了过来,“我本无大碍,是姨母担忧过度了。” 曹录事连忙应事是,“您前些日子勤贼有功,可也不能不留心身子。那日您出事,莫说是娘娘,就连陛下,太子,也都很是为您担忧。还请您为了圣人和太子,多多保重身体。” 裴弗舟一听,迟疑片刻。 曹录事回头一挥袖子,帘外的侍从已经奉上一大碗汤药。 前些日子,裴弗舟夜里追缉盗贼,追到城郭外。结果不知怎么,马儿突然受惊,他不小心落了水,脑袋磕到了河底的石头,昏沉了两日,也惊动了宫里。 后来,裴弗舟总算醒来,好在人没事儿。 曹录事擦擦汗,天知道,眼前这位年轻有为的金吾上将,虽说绝对的一勇当先,可就是对吃药养伤的事情完全不放在心上。 劝多了,人家又觉得烦扰。 那裴弗舟的亲姨母是贵妃,天天特意托人来嘱咐,要人盯着裴弗舟把药喝下。 裴弗舟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总要应付宫里,怕是得拿个照顾不周的罪名。 实在太难了。 武侯的小医官殷勤地端了药来,白瓷碗里盛着褐黑色的药汁,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苦涩药味。 裴弗舟剑眉微蹙,看了一眼迟迟不动,仿佛很不情愿。端起来半晌,终究没说话,而后猛地扬颈便一饮而尽。 他嘴唇一僵,脸色沉沉地把空碗放回去。 曹录事总算松了口气,连忙递上了帕子,想起什么,道:“还有一事。” 裴弗舟神色不悦,声音也阴沉下来,“讲。” “将军,您抓的那人已经关了几日了,如今我们该如何处置呢?” 裴弗舟正拿帕子擦唇边,脑袋一空,下意识地皱眉问,“谁?” 曹录事抿抿唇,有点担忧地瞧他,怕不是裴将军脑袋真的摔伤了? 只好小心地提醒道:“您前几日刚一醒来,直接就带人去修善坊了。果然如您预料,有人破坏了坊墙,竟然胆大包天挖了个门洞,隐蔽得很,大抵已经纵容了不少人犯夜禁,实在是坏了我朝律法。如今他在咱们这关了两日了,敢问将军,是私下罚了,还是送入大理寺?” 裴弗舟刚想说“送入大理寺”,不知怎么,额角又狠狠疼了一下。 其实他前几日醒来后,脑中断断续续闪过江妩的样子,只见她穿着男装,左顾右盼,鬼鬼祟祟地钻着门洞。 当时他依照着这情形去修善坊一看,果然如梦中情形一般,的确有个门洞,于是立即叫人堵死。 可比起这个,裴弗舟更想弄清楚,他为什么会与江妩有关—— ——如果江妩为了高嫁国公府,曾与他的世子朋友苏弈有一番纠缠,那他和她又算什么关系? 裴弗舟想起今夜江妩与苏弈同车的情形,不清不楚的,实在惹人烦心。 他闭目揉了揉额角,随口沉沉道:“罢了。不必送入大理寺。且按律法罚他。事后盯着点,以免再犯。” 若是大理寺一审,怕是又要牵连很多事情。 万一那个江妩拉扯进来,沈府一家人又来哭求他作证,他怕是更要头疼。 裴弗舟本来想歇息片刻,这么一折腾,倒也没了心思,只想出去溜马走走。 他拿起武弁带上,一边在下颌绕指系紧,一边往外迈步,道,“近来边关有动,难保突骑施不派探子。传令今夜值禁的将士,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守着。” 曹录事听这位右金吾卫将军声线里又复上往日的冷厉,不敢怠慢拖拉,立即正色应了声。 . 是夜。 裴弗舟骑马缓缓行于市坊外。 抬头看,洛阳的夜幕比塞外要热闹些,满天的星斗遥远却清晰可见。 想起彼时尚且年少,他随叔父的行军于北漠,多了点天地间辽阔的自在,却有着同样的孤冷。 回了洛阳,每每入夜徼巡六街时,东都白日的热闹和喧嚣都退散个干干净净,留给他的却只有无尽的暗夜和无声的空城。 仿佛,他被人间的红尘排除在外了似的。 金吾卫,乃天子门面,可不过是一个光鲜却寂寥的位子。 裴弗舟在这个位子做得很不错,旁人提起他的名字,多半会说一个“怕”字。 想到此,他只落寞地一牵唇。 裴弗舟控着缰绳,耳边只有马蹄嗒嗒敲在石板路的声音,这么独自一人一马地往前走着,他忽然觉得百无聊赖,想起什么,单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 将帕子打开,里面裹着的,竟是那个绣着“江”字的香囊。 裴弗舟将它举起来,迎着漫天星光看来看去。 点点银光,映出粗枝大叶的针脚,长长短短,交错相叠,指腹触及摩//挲之处只有磕磕绊绊的起伏,一如边关那些被风沙胡乱堆垒出的土山丘。 半晌,裴弗舟忽然扯了个嘴角一嗤,喃喃道:“真是丑得可以啊......” * 转日,江妩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上午。 卢氏知道她昨日遇上金吾夜禁,估摸着没睡安稳,索性就纵着她去了。 江妩睁开眼的时候,秋光日影透过直棂窗正照在她的脸上。 这外头院子里种了桂树,这个时节,桂香飘渺缠绵,闻了总让她有一种回家的错觉。 她起了身,扬声唤人梳洗,却迟迟不见抱穗。 江妩心里正奇怪着,忽然金坠儿打着哈欠进来了。 “哈...江姑娘,您这起得可真够早啊。”金坠儿漫不经心地说着,给她端来了水盆和帕子。 江妩懒得和她多说,只问道:“抱穗呢?” 金坠儿回说,“方才听东蝉叫她,许是去前院了吧。” 东蝉是卢氏身边的得力女使,难不成,是表姑母找自己有事? 金坠儿将水盆放在木架上,过来弯身给她搭巾子洁面。 江妩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却见金坠儿的锁骨下,有一个像蚊子叮过似的红印子。 江妩瞥了一眼,随口问,“你脖子怎么了?” “啊?”金坠儿蹙了眉头,对江妩的话不明所以。 她撇一撇嘴,绕到妆台前,对着江妩的铜镜一看,不禁慌了大神,目光也躲闪起来。 金坠儿鬼鬼祟祟地将交领压得高些,脸色微红,念叨道:“没什么...没什么。是虫子咬了一下。” 江妩只瞧得一哂,却不想现在点破,只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金坠儿的怠慢行径,不是一天两天了,江妩倒不意外。 说起来这金坠儿年长些,本就是沈府的家生奴婢。 据说,卢氏瞧着金坠儿模样还算齐整,人办事也妥帖,于是头一点,就把她送去儿子沈复鸣的屋里伺候茶果点心。 若不是被卢氏拨来伺候出身小户的“江姑娘”,金坠儿怕是原本是要在沈复鸣房里争个姨娘的位置的。 江妩无奈地一抬唇,自己阻了人家的青云之路,人家又怎么会对她的事情上心? 她那个沈复鸣表兄也是,年轻气盛也就罢了,居然找人找到她院子里。 这件事情最后闹出来,是因为金坠儿有了身子。 那天,她拉着金坠儿去卢氏面前告状,细数金坠儿怠慢的行径。 不想,金坠儿只一味的绵绵哭着,最后一抽气,下头流了血,三个月大的孩子就没了。 未嫁的奴婢,在表姑娘院子里居然就被落了种,而江妩直到事发前,却丝毫不知道。 那毕竟是沈府的血脉骨肉,纵然算是家丑,可好在没外传。沈氏夫妇一看,罚也不是,不罚也不是,没了个孙儿,多少有些沉重。 金坠儿最后是入了沈复鸣的房,可后院里有些置喙的话,却也波及到江妩身上。 如今,卢氏对于这二人的事情是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未可知。 若直接打发走人,反而驳了卢氏面子。 江妩想着,等日后寻个机会,赶紧将人送出去算了。 就在这时,抱穗赶回来了,见江妩起身,连忙拍着胸口说“总算醒了。” “姑娘,前厅有客,夫人请您去呢!” 8、第 8 章 江妩清秀的眉头轻皱,很是奇怪,“什么客人,还要我去?” 如今,她还未与国公府千金苏蓉相熟,更没有旁的亲眷好友,会是谁呢。 抱穗说不知道,“前院的只让我赶紧来瞧,说快把姑娘叫醒,请去前堂呢。” 江妩没有头绪,临走前,低头在妆台随意翻找出几个玉色花钿,简单装点了一下螺髻,叹口气说,“去看看吧”。 出了院子,芙蓉纹软鞋踏着落地的桂花,踩出一路金色的芬芳。 秋日刚冒尖的这几日,洛阳的天空变得很高远,江妩穿过小回廊的时候抬头望了望。 不知怎么,想起了上辈子出嫁时,钻入华贵车辇之前的一幕幕。 那时候,她也是这般,看了最后一眼东都的天...... 江妩握紧了手,一路走到正堂去。 还没到门口,听到一阵交错的笑声,而里头的对话,她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 沈居学语调热情,笑着奉承道:“......如今该称一声恩公才是。上次的事情,真是帮了沈某和内人大忙了。不然,我们如何同她耶娘交代?正想着给恩公添了麻烦如何是好,不想,今日恩公竟又亲自登门。沈某实在是招待不周了,惭愧、惭愧。” 那人似是没说什么,卢氏便很快地接上话,仿佛有些尴尬,劝道:“恩公喝杯茶再等等吧?昨日怕是她受了惊,歇息太晚,方才已经去后院唤人了。” 那客人静默片刻。 而后才缓缓开了口,一道低沉如冷玉的嗓音传了出来,“无妨。既然江姑娘还未起身,那裴某今日先回去了......” 那语调透着礼节性的淡漠而疏远,少了往日该有的冷厉威严。 听入耳时,竟好似多了几分轻拂落花般,不经意的冷淡与温柔。 江妩小脸一煞白,却在帘外彻底僵住了。 那熟悉的声音,如影随形,仿佛一把抓住了她的双踝,让她难以逃脱躲避。 紧接着,一股冷意从脚底泛上脑顶,几乎将她淹没。 原来,客人是裴弗舟? 他.......竟然来沈府,专门找她? 这个念头一起,江妩不禁冷汗涔涔,如何也想不出裴弗舟这么做的原因。 甚至.....他似乎等了很久。 江妩非常后悔,早知如此,她就应该不出来,继续装睡下去....... . 很快地回过神来,江妩提了口气,朝抱穗一往后比划,便提衫蹑手蹑脚地再回去。 还没走几步,东蝉从旁边茶室里钻了出来,正要去送茶,一眼瞥见了江妩,一嗓子扬道,“诶,江姑娘可算来了!” 江妩被这一声绊住,脚下一软,险些没站稳。 她紧张地抓了抓衣角,只好硬着头皮又折回跟了上去....... . 并不深广的前堂里,此时香雾缭绕。 许是因裴弗舟是难得的贵客,沈居学竟然差人特意把珍藏的博山炉搬了出来,还点了上好的迦南香,以添些雅致。 江妩就在这一阵轻烟曼霭中,压着眉眼老老实实地走了进去。 她依礼上前,给正座的沈居学和旁座的卢氏分别问了个安,只听上座连忙道,“阿妩,快,去见过恩公。” 江妩听后暗暗一抿嘴,足下顿了一顿,似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才磨磨蹭蹭地转向东侧的案几,朝那个挺拔的身影行了个叉手礼。 一面对裴弗舟,他身上凛冽如冷松般的气息静静弥散了过来,熟悉却令人生了退意。 而后,发怵与心慌的感觉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江妩避之不及,只好勉力压下,提起唇角,维持出一道平静又轻小的嗓音,嗫嚅道,“见过将军。” 裴弗舟就跪坐于在案几之后,他习武,金枪铁马一样的身子,不靠着凭几,腰身坐得相当板正。 他放下冷掉的茶瓯抬眼望了过去,现在才总算看到江妩真正的姑娘家的模样。 她今日总算不穿郎君的衫袍了,幞头摘掉,绾成了乌黑的螺髻,上头缀着点点玉色,只是寻常质地,可却衬出肤色的光华明媚。 一件妃色的圆领小半臂,压着靛蓝团花的衫子,青色的衫裙规规矩矩地束出一段纤腰。 那张面容,未施粉黛,只是描了两道柳眉,这微微垂着眸的温顺模样,不争不抢,有碧波荡漾芙蓉色的雅致淡泊。 裴弗舟不禁轻嗤,而后不动声色地将目光往下移了移,下一刻,眸光微凝。 只见她一双手在袖中藏匿,隐隐颤抖,似是慌张失措。 他微微一怔,想起昨日一幕,这双手还敢攀扶着车辕果断地跳下来;今日见了他,却这般紧紧握在一起,几根手指不安地勾缠来去。 观至此,裴弗舟不禁愈发狐疑起来。 江妩其人,与他的关系透着一种诡异。 若说她和他不熟,那他又怎么会记忆里独留下这人的身影;可若说她做了什么暗害他的事情,在面对她的畏惧和胆怯时,他应该感到满足得意才是。 好比他在边关从军征战时,敌军的畏缩与恐惧,让他有一种肆意的痛快。 这是一条他曾相当笃定的猜测,可是,他今日来探沈府,再一次可以肯定:江妩的这种畏惧和抵触,并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快意。 反而,和昨日一样,有一种淡淡的烦闷...... 裴弗舟眉头轻抬,正若有所思,不想,江妩竟然忽然偷偷抬起了眉眼,一下子撞入了他的视线里。 那双眼里满是茫然与警惕,而后一惊,像是被猎户发现的鹿似的,又连忙垂了下去。 裴弗舟剑眉蹙了蹙,轻轻调开了目光,淡声道,“江姑娘,别来无恙?” . 江妩方才对上他的目光,额角突突地直蹦,心里正忐忑不已。 他那一道审视探究的眼神实在太过犀利,让她如芒在背。 听了裴弗舟的话,她回过神来,赶紧虚应道,“江妩无事......多谢将军。” 说完,她顿了顿,赶紧自行退立于卢氏旁侧,垂眸不再多说半句。 前堂须臾之间静默下去。 卢氏瞧了一眼,不禁暗暗叹气:江妩真是不通规矩。 这孩子,昨日教她好好睡,可也没说能一睡睡到大中午的。没叫她,她自己也不知约束着时辰。 今日这吏部尚书府的裴二公子过来找,在这里坐了两盏茶的时间了,江妩却在后院睡了个痛快。 真是怠慢了贵客。 卢氏很快地一笑,不急不缓地开口打圆场,“还望裴将军多多包涵。这孩子许是昨夜折腾的太晚,这才来得迟了些,让将军久等了。” 说着,悄悄给江妩递了个眼神。 江妩呆呆地站在原地,见表姑母冲她轻轻努了努嘴,纳罕地揣测半晌,才忽然明白过来。 卢氏这是要她去给裴弗舟去赔个茶礼。 江妩还在迟疑中,金坠儿反应倒是快,已经率先一步从东蝉手里接过热茶,上前给裴弗舟送了过去。 女子声音盈盈道:“茶瓯里的茶不热了,奴替将军换一盏。且算替我们江姑娘赔礼。” 谁想,一只大手直接抬了过来,顺势覆盖遮挡了一下茶瓯,裴弗舟抬起眼,冷淡说了一句,“不必”。 见这英姿俊朗的金吾卫将军,居然对姑娘家这般驳脸,金坠儿自知没趣儿,丧气地抿抿嘴,悄悄也退回了江妩的身后。 江妩紧绷的后背稍稍松了松,暗暗十分庆幸自己没去,否则,恐怕被裴弗舟当场下脸子的就又是自己了。 . 裴弗舟年少峥嵘,和宫里的贵人有着亲缘。 按理说,他是不会屈尊来到这五品博士宅造访,今日这一次,已经令沈府众人十分惊讶。 江妩正想不通,沈居学捋着几根胡须一笑,朝她说:“阿妩,裴将军万忙之余,今日是特意来问一问你上次的事情。” “上次的事?” 江妩脸色一苍白,僵硬地维持着一丝微笑,声音里有了慌乱,“裴将军......该不会又要抓我回去吧......” 她退了小半步,圆润的肩头绷得发紧,全身都在戒备似的。 江妩的这种提防,裴弗舟看得心里有些恼火。 他自认在东都为人算是坦荡君子,想来自己也没怎么她。 可她能和苏弈同车而坐,却转而对他如此避之不及。 呵,至于么? 裴弗舟捏了捏茶瓯,瞥了她一眼,压下那点烦躁,冷峻的神情却是轻轻一哂,淡声反问一句“抓你?”。 “怎么,江姑娘不是迷路了?既然如此,又非故意无触犯我朝律法,何故担忧抓你?.......”他故意语调轻抬,似是提醒。 江妩被他这么隐晦地刺了一下,明白过来他已经知道那门洞的事情,不禁咬了咬唇角,藏在袖里的双手握得更紧。 裴弗舟却只若无其事地挪开了眼,端起茶瓯平淡道:“江姑娘也不必紧张。只是上次匆匆将姑娘送走,裴某也没来得及嘱咐。武侯们是粗人,顾及不周。今日只是按公务照例来询问,姑娘路上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话音一落,果然见她身形微微一凝,纠缠的手指慢慢松开了。 江妩趁着他喝茶的时候,下意识地虚抬了一眼。 这时候,她才注意到,裴弗舟今日并未穿金吾卫的武侯官服,只做寻常装束。 他带着黑纱软脚幞头,穿一身黛紫织锦缺胯袍,腰间系着一圈金银鞓蹀躞带,那圆领袍的前襟上端向两侧外翻着,露出一段杏色纹锦的里衫。 仿佛此时,他再不是午夜巡街的冷面武侯,只是年少英姿的裴家二公子。 江妩怔了怔,随后垂眸轻声答了他:“并无不妥,多谢裴将军挂怀。” 裴弗舟听罢,并不多言,只淡道:“好。” 而后,他再无说话,二人陷入一段短暂的寂静...... 初秋的风缓缓穿回廊,送来落木若有似无的清香。 江妩正茫然,忽见沈府管家匆匆朝这边走了过来,似是有事急着通报。 管家走了进来,对上座一礼,似是提起一口气,“郎主,梁国公府来人了。” 9、第 9 章 沈府一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面面相觑,以为听错了。 沈居学愣在那,喃喃道:“今日是什么日子?难不成是祖坟冒青烟了?”,缓缓回过神来,猛地一起身,正了正冠快步迎了出去,紧张催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贵客迎进来!” 江妩心头惶惶一跳,一股凉意就从脚底漫了上来。 她悄悄后退几步,正要趁着乱子抽身从后堂离开。 谁料,刚一转身,却突然被点了名。 管家快速地瞥了一眼,连忙说道:“郎主莫急,只是梁国公府的家仆,过来送一盒东西。说,”顿了顿,才立即道,“说是世子转交给江姑娘的。” 江妩顿立在原地,脸色苍白,没有任何惊喜之色,呆呆地重复一遍:“给我?” 按说,梁国公府能派人登门往来,不论意义是何,旁人大抵都觉得是一个光鲜的好事。 可惜,江妩如今一听梁国公府那几个字,只觉得跟触了霉头一样。 “表姑母......” 卢氏没说什么,只维持着浅笑道:“无妨。既然世子提及,必是有要事,你便先留下吧。” 江妩心里叹气,这是走不了了。 沈府一家各有各的猜测,唯有裴弗舟只不动声色地垂眸喝茶,置身事外似的。 . 门口有了动静,是国公府的家仆走了进来。 裴弗舟微微抬了眼看过去,国公府他常去,这家仆倒是眼熟。 那家仆一走进来,无意中却瞧见了裴弗舟,略略惊讶,显然也认出这位右金吾将军. 他率先走到裴弗舟案几前,毕恭毕敬地见过,客气道,“将军也在。” 裴弗舟只一颔首示意。 家仆转向正座,笑道,“乍来拜访沈博士,是奴失礼了。”,而后说了几句客套话,才将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递给沈家家仆,再由家仆递给了抱穗,最后才转交到了江妩手上。 “世子听闻江姑娘在洛阳遇上执夜的武侯受了惊吓,特意将此物转交给江姑娘安神。” 裴弗舟一顿,利落的眼角乜了过去。 江妩脸上没有半分喜色,眉眼也凉了几分,只望向表姑母,等她应允。 见卢氏没拒绝,朝她点了点头,江妩才垂眸说“是”,而后接下木盒,迟疑片刻,挪开了盖子。 这一打开,险些被里头的锦绣堆晃得花了眼。 木盒里有四个方格,每个格子里都有一个金绣银线的香囊,针脚细密,图样别致。 四个各自绣了芙蓉,海棠,桂花,和芍药。角隅处配了各色的团花纹,彩线盘曲,都是洛阳当下最时兴的纹样。 每个香囊里,配了安神的草药干花,皆是上等。 除了裴弗舟,一屋子的主仆抻着脖子往江妩手里看,纷纷被那精致异常的样式吸引了。 卢氏惊叹道:“这绣法之细,不曾见过。” 江妩下意识接话,“这是岭南的针法。当今绣法中,以岭南之法为上上。” 说起这个,江妩倒算是博文。 她阿耶做闲散之官的时候,纵情山水,一来二去,品茗焚香,识琴酌酒,她也就跟着认识得多了。 不过,方才江妩还有后半句话,却没对他们说——这种香囊,恐怕,已经是能做贡品的水平了。 江妩怔怔地盯着这一盒子流光溢彩,触及之处皆是精致细腻的缎面。 金丝银线勾缠出细细密密的起伏,明明是上品,却教她瞧得险些透不过气来。 苏弈这岂能说是“转交”,分明就是...大张旗鼓的“送”。 放在过去,江妩早就暗暗喜不自胜了。可如今却头皮发麻,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跟捧着个烫手山芋一样。 . 裴弗舟在一旁将江妩的一言一行尽收眼底,眉眼间划过一丝轻嗤。 女子被那些华贵非凡的绣品或者珠宝所吸引,这倒也无妨。 可裴弗舟不知道怎么,就见不得江妩拿着苏弈送的物件的这副......呆傻的样子。 且盼着嫁入国公府的东都贵女不差她一个,比她与苏弈门当户对的,多得是。 她这浮想联翩的,怕是黄粱梦了。 裴弗舟干脆懒得再看。 谁想,下一刻,就听啪——的一声,檀木盒被合上了。 他下意识抬起眼,看向那声音的源头。 见江妩捧着木盒站在前堂中央,抿着珠唇,神情淡淡。 与一屋子艳羡惊叹的沈家人不同,她似是压根对这盒贡品档次的绣品半点兴趣也无。 甚至是有些,厌烦? 裴弗舟不禁剑眉轻抬,眼里多几分探究的意味。 正在寒暄的国公府家仆和沈氏夫妇纷纷停下交谈,亦是看向了江妩,都从这须臾的沉默中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短暂的尴尬中,江妩轻轻吸了一口气,率先迈出了半步。 “江妩多谢世子关怀......” “.......可是,我与世子并无私交,亦不敢高攀。世子此举,江妩受不起,更是不能收。” 少女声音不大,依旧柔软轻盈,可她说出那句话时,却是冷如珠玉,字字清晰,没有半分矫揉造作。 收到梁国公府世子送的物件,哪家贵女不会欢喜,敢驳了面子? 可江妩偏偏就全都相反,可以说,是抗拒。 她再清楚不过,手里捧着的这裁红点翠的华贵之物,不过只是漂亮的诱饵罢了。 四下里,尽是出乎意料的静默。 家仆微怔,迅速反应过来,虚应一笑,道:“江姑娘何必自谦?世子与沈府的公子与姑娘彼时在洛水河畔也是见过。我们世子最喜结交,不拘小节。世子一片好意,您不如就收下罢。” 江妩却脸色淡漠,毫无情绪,摇了摇头平静道:“请你将此物带回还给世子,便说世子的好意江妩心领了,不必再劳烦。” 而后,片刻也不再犹豫,将檀木盒递给抱穗,如何转交过来的,又如何差人送了回去。 梁国公府的家仆拿着退礼,几乎愣在原地。 这样的情形是不曾想到的...... 再看那位江姑娘,眉目温然淡漠,一如微染轻霜的芙蓉,不卑不亢立在那,泠泠说出来的言语似是再也无法动摇。 家仆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却半个字也劝不动。 江妩不再多言,揽着披帛连忙退回旁侧。 裴弗舟微微垂眸,那青色罗裙的飞沿在他视线间一闪而过,好似划开一道潋滟的碧波涟漪。 他静默片刻,利落地撩袍起身,朝上座一抱礼,淡道:“裴某尚有公务在身,今日叨扰多时了。” 沈家夫妇正愣怔着想打圆场,一见裴弗舟突然要走,连忙迎了下来,又是挽留又是客气。 裴弗舟一一应过,只说“不必相送”,而后转身大步走出了前堂。 行至影壁出,他脚步缓了缓,犹豫片刻,终于从袖里掏出了那个丑出别致的香囊—— ——已经被他方才握得有些褶皱了。 裴弗舟低头看了片刻,抬指轻展一抚平,不由淡淡一轻嘲。 只觉得江妩绣得那朵扭曲的西府海棠,倒也没那么难以入目。 . 裴弗舟一走,江妩绷了一下午的劲才卸了下来。 没过多久,家仆拿着檀木盒离去了。 卢氏沉了口气,若不是她一直端着主母风范,恐怕脸色已经有几分不太好看。 她忍不住心里犯了一大堆嘀咕,阿妩竟然和世子有了这般交情?什么时候?怎么她不说呢? 不过眼下更重要的是,驳了梁国公府世子的面子,很是不好。 沈居学听完,不好谈论姑娘家的事,只道:“世子为人潇洒随性,这等事,他大抵不会放在心上。改日得了机会见面,我自会与私下他赔个礼。” 江妩听了,默默福身谢过。 . 这时候,卢氏的女儿沈蕙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江妩上前,叫了一声“表姐。” 今日没有沈蕙什么事情,也没必要出来见人,所以只好一直在后厅坐着喝茶。 虽然没瞧见什么,可外头的动静,沈蕙在后厅听了个一五一十。 沈蕙是被卢氏教出的宜室宜家的女子,以后是必定要嫁入洛阳更好些的门户的。 她接过江妩伸来的手,笑着打趣儿一句,“阿妩真是好福气了。”说完,微微一酸涩。 江妩苦笑道:“表姐千万别说笑我了。这事情也教我摸不着头脑。” 她也不再隐瞒,趁着这个光明正大的机会,才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如何“迷路”,又如何错过夜禁,得遇世子苏弈和裴弗舟的事情交代了。 说起那盒礼,她只简单道:“我那日不知香囊掉落在哪里了。回来才发现只剩一截绳子耷拉着,也许是当时世子瞧见了吧。” 话开门见山的说完,卢氏和沈蕙也搞清楚事情,默默点了点头。 江妩见没有自己什么事情,便默默告退。 . 一走出来,秋空高远,斜阳与彩霞染了半边天,瞧得她心中一坦荡,心情都轻快起来。 才刚踏上回廊,却听抱穗“咦”了一声。 江妩疑惑地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不禁怔住。 影壁旁的小花田里,花枝正迎风摇曳召唤,枝头上挂着一个极为眼熟的物件,那垂下的络子轻轻纠缠在花瓣上,荡漾在风中。 江妩心头一阵阵跳起,那似乎是...她丢失的香囊? 她简直见了鬼一样,快步走过去拿起来后,左右翻看,完好无损,的确是她的。 抱穗疑惑道:“奇怪,怎么掉这里了?” 江妩蹙眉思忖片刻,恍然想到什么,带着几分迟疑和不可置信走到府门外左右张望。 却是一人都无。 江妩顿时松口气,不错,的确不可能是那个人。 10、第 10 章 裴弗舟从南坊离开后,趋马上桥,穿过洛水,往北坊行去。 秋初的霞光落在水面之上,清风一吹,闪耀着碎金般的碧波,像一匹绣了精美织纹的浮光锦。 裴弗舟被那几点耀眼的光点刺了一下眼,剑眉微微一蹙,脑中想到什么。 桥上人来人往,他看了一眼日头,离街鼓敲响还有很久。 到了路口,裴弗舟却没回府,而是调马去了另一个地方。 街景从规整转为了错落的热闹。 这一带多住王公贵仕,吃喝玩乐的一条街也是别致风雅。 裴弗舟在街角一处停了马。 抬头看,他记得这家兴茗楼,好像是最近新开的食肆,门口食客不多。 有人从里头迈了出来,朝他抱袖拜过,“将军,主人静候您多时了。薄宴已经备好,请随奴上楼吧。” 裴弗舟一眼认出了此人。 正是方才给江妩送木盒的那个梁国公府的家仆。 他不下马,只抬手轻轻一掸袍角,慢条斯理地说,“你家主人弄错了,我只是路过而已。再说,裴某一介武侯,难免让你们主人受惊。” 话音刚落,余光瞧见有什么东西忽然朝头顶落了下来。 裴弗舟反应极快,侧身反手一把接住,拿过来一看,原来是一个金柑子。 顺势抬头去瞧,见苏弈靠在二楼的木栏杆处往下边张望,他对裴弗舟一笑,“说你一句就这么记仇。人都到这了,还装?赶紧上来。” 裴弗舟俊朗的眼角斜了他一眼,露出一副果然不出所料的神色。 . 跟着店家上了二楼的单间,此时苏弈已经端着长袖,在门口笑吟吟地招呼。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等着?” 裴弗舟和他擦肩而过,懒得说话。 说起来,他和苏弈少时便在国子学相识,交情颇深,自然了解。 苏弈这人,美食、美人、美酒,一向最会享受,少时就常在友人面前高谈阔论。不过,倒不沉湎,只多抱着欣赏的姿态。 走进内室,见一张方木矮桌,桌上已经布了菜。屋子角落里摆着一个白瓷大瓶,里面插着一把湘妃色的仙客来。 倒是有些江淮风雅的别致。 裴弗舟跪坐下来,四下里看了一圈,然后指着墙上的一副挂画,问,“嵇康的《狮子击象图》?” 这是前朝晋时的大家之作了。 他忽然想起了江妩,其实和她一样,那些前朝的门阀旧望大族,早就在前尘往事中没落如烟了。 苏弈瞧了一眼,只举起筷子,不在意地笑道:“多半是伪造。” 说着,给裴弗舟倒了酒,问,“喝吗?” 裴弗舟摇摇头。 苏弈执着酒盏忍不住一轻呵,“你这人,无趣。” 裴弗舟只微微一笑,“平日无愁事,自然无需从杯中之物找趣。” 苏弈顿了顿,听出裴弗舟这是拿江妩的事情驳他。 若是其他时候,苏弈早就笑着反击回去。 可今日,头一次他的好意被退回,心情难免很是糟糕。 况且家仆回来后,将江妩的每一句话都给他学了,落在耳畔,好像一个不轻不重的巴掌似的。 苏弈想起了江妩的脸。 前世那个因为一个小礼物就开心得不得了的姑娘,如今不知怎么,却觉得远了。 他怅然一笑,喃喃自语,“她不收,可是因为不喜欢?我身份不好直接去,也不知道她什么神情。” 转而抬起眼看过来,来了点精神,“对了,你当时也在。快与我说说,江姑娘到底是什么情形?” 裴弗舟凝神片刻,忽然想起午后日光里,那一段青色罗裙逶迤的影子...... 他摩挲着茶瓯粗糙的边缘,一垂眼眸,若无其事道:“没怎么注意她,还真对不住了。” 苏弈叹口气,思忖片刻,“那你将那香囊还给她没有?” “.......在路上丢了。” “你少来。” 苏弈轻嗤,带着微醺揶揄道,“不会自己偷藏了吧?” 裴弗舟没应答。 他是真的没想到,夜禁那日苏弈说的话并非玩笑,还真派人给江妩送了一盒上等的香囊。 裴弗舟转而拐了个话题,“我去沈府是例行巡查,你为了什么?” 苏弈无奈地笑,“你说为了什么?” 裴弗舟轻哼了一声。 他这世子朋友,可不傻。 当初政事不稳,苏弈的祖父为了护住还是太子的皇帝,心甘情愿地做了替死鬼。皇帝登基后,立即加封苏弈祖父为国公,又特许苏弈的父亲直接承袭。 一代封爵,三代蒙荫,可五世而斩。皇帝做久了,早晚就会有猜疑。 苏家未雨绸缪,免得哪日遭了罪,连个替他们说话的人都没有。 苏弈做为世子,摆宴邀客,与人结交,也不全是为了饮酒作乐。 “舒州的江家,天高地远,无权无势;国子学博士沈家,五品而已,御前说不上话。这两家拉拢都不值当,你还能为了什么?”裴弗舟有些漫不经心地说着,而后一顿,唇角微抬,“总不会,是你那妹妹看上沈家的大郎了?” 苏弈无奈地听完,半晌,只笑着说都不是。 而后,直直地看了过去,认真道。 “我喜欢她,纯粹就是想对她好点。” “......” 裴弗舟脑中轰然一炸,淡笑僵在唇边,霎时无言。 他看进苏弈的眼,那眸底竟是坚定和真诚,不似平日玩笑的意味。 半晌,裴弗舟回过神来,嗤了一声,“就这么喜欢?” “算是吧。” “她和你门不当户不对,你可要娶她?” 苏弈眼皮一垂,抬起桃花眼时,却笑着故意说了一句,“万一呢?” 裴弗舟眉宇间几乎不可置信,而后呵了一声,轻嘲般挤出两个字。 “随你。” 他说完,懒得再搭理苏弈,径自撩袍起身,桄榔一声拉开木门,立即就要离席。 “裴二。” 只听苏弈在他身后突然叫了一声。 笑着问,“所以,你会帮我吧?” 裴弗舟身形顿住,似是浑身崩紧,他默了默,而后微侧了头,嗓音无情无绪,“你该回去醒酒了。” 说罢,倨傲地一拂袖,直往楼下去。 . 日暮。 裴弗舟驱马自归家的人群中穿过。 晚风拂开那紫檀色的领角,衬得他本就冷峻的面容更加英挺起来。 漫步的贵女们驻足下来,悄悄拨开帷帽的薄纱抬头瞧了过去。 可惜,青年目光凝凝,俊秀的眉宇间,冷意吓人,半点洛阳贵公子该有的温柔都没有。 裴弗舟对街上那些爱慕的目光丝毫没留意。 此时,他的思绪和记忆乱得像一锅粥。 瞧苏弈这般模样,很难不去认为,那二人之间曾经有情。 只是,他自己在掺和在其中,又是个什么角色? 裴弗舟本以为已经有些头绪了,可如今只觉得他们三人的的关系似乎无比的古怪。 又透着一种不对劲的感觉....... 半晌,他想到什么,背脊一僵—— ——总不会是,他当初真的欺了朋友妻.......对她做出了什么不可说之事。 这个过于活色生香的念头刚起,裴弗舟立即让它消散了。 他自嘲似的一笑。 江妩姿容......的确不俗,可真不至于能让他这种一向束己之人,生出什么夺友人之好的荒唐心思。 他更不信,江妩有那个能耐能做到。 裴弗舟被方才那一点可笑的念头激得不屑一嗤。 他眸色一沉,立即不再耽搁,轻扬马鞭直往府邸归去。 . 苏弈一人饮酒无趣,于是也回了府。 将至梁国公府,苏弈却遥遥府邸灯火通明,似是有事。 下了车,侍从立即迎上来满脸焦急,引他去前堂,“世子总算回来了。出大事了。” 苏弈心里一沉,似是并不意外,只道,“父亲呢?” 侍从答:“郎主刚从宫中回来,正在前堂。只怕...战事不妙。” 苏弈沉叹,果然,这一日还是来了。 突骑施一役,众人起初都以为此战不难,是个揽功的好机会,于是国公府借此将族中两个亲眷保了上去。 怎奈,那二人经验不足,中了突骑施的圈套,战事频频失利。 而今日圣人责问,只是刚开始。 一进门,苏家一大家子已经整整齐齐坐在了一起,气氛阴沉沉的。 苏弈见母亲眼眶红红,似是哭过一次,而父亲立在灯下,脸色很不好看。 “母亲。” 苏弈温和地唤了一声,将国公夫人扶回座位,劝道,“母亲莫急。父亲也是为了苏家前途考量。此事如何,还未可知。” 见到儿子,国公夫人缓了神,点了点眼角叹道,“当年淮阳王战败,其女就嫁去了契丹,此乃前车之鉴。我只怕下一个是你妹妹。”又哽咽起来,“弈儿,快劝劝你父亲,叫他赶紧向圣人请罪,将你舅舅和堂叔调回来吧。” 国公怒火未消,道了一句住口,转身说,“妇人之见。那区区边关杂胡宵小,这才两战便退,让我苏家脸面何在?不许退!” “不退?等突骑施打了过来,龙颜大怒,难道眼睁睁的看着我们小女儿送出去?” 王朝历代联姻和亲,送过去的,几个是真公主?不都是从这些皇亲世家中,选人替代么。 而国公的那两房姨娘,虽说各有子女,可如今待嫁的,只有她自己的亲女儿苏蓉。 见国公执拗不肯松口,国公夫人暗暗一狠心,压下眼泪愤恨道,“你不护着蓉儿,我自有我的路子。明日我就下帖,宴请东都贵女!” 11、第 11 章 裴弗舟赶在街鼓敲响前回了思恭坊。 到了裴府门口,他一跳下马,便有家仆迎了上来,殷切地唤,“少郎主回来了。” 裴弗舟将缰绳递给小厮,绕过影壁,只瞥了一眼。 庭院寂寂,梧桐影残,前堂幽黑着,还未掌灯。 裴弗舟一蹙眉,问,“父亲不在?” “郎主在书房。” 裴弗舟哦了一声,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初秋未深,风过凉亭,似是带了几分冷意。 梧桐叶吹落下来,干枯的叶子抓在石板上,刮出一阵阵细碎的声响。 裴弗舟坐在案几前,翻了两页兵书,却被外头那细碎声音扰得心里怪异,一页都没看下去。 他闭目吸了口气,干脆躺回床榻休息。 案头那一盏明灭的灯火,勾勒出一张俊朗淡漠的侧脸。 他凝着那一点光,思绪混乱,竟慢慢睡着了。 睡梦中的裴弗舟,也不知梦到了什么,仿佛突然浑身燥热起来,英挺的鼻梁上泛起一层细密的薄汗。 过了一会儿,这股热似乎让他无法忍受起来。 片刻,他眉头紧缩,下意识地抬手解开了内衫的暗扣,胡乱一把扯开,前襟两开,露出一大片结实的胸膛。 不知过了多久,大抵是晚风轻拂,那俊脸上难受的神情总算缓解。 再次醒来时,已是夜半。 裴弗舟猛地一睁眼,忽然地坐了起来,方才旖旎的梦境,瞬间消失在黑暗中。 他抬手一抹,惊觉额头出了不少汗,似是消耗了不少体力。 自己分明没喝酒,却有一种脚底发软的错觉。 他重新陷入了沉寂,后知后觉,才敢回想起方才那个不可说的梦。 梦里有一处隐秘的私宅。 一进去,只见屏风上山水飘渺,墙壁挂着各种大家之作,布置得很是雅致。 他穿过层层青色的落帐,来到榻前,只见榻上有个穿着薄纱的娇妩女子,似是刚醒来。 她见了他,坐起身,款款依附过来,手臂绕上他的腰身,很是乖顺。 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可手掌触及之处,无不是细腻柔软,每行一寸,几乎引人心弦一震。 他眸色沉了沉,于是顺势搂上那人的腰,有些事情即使没经历过,似乎也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结束时,恍惚看见了一抹咬唇呜咽的脸,他只抵着光洁的额头,气喘微微。 这时候,他才在汗水中慢慢睁开了眼,不禁万分错愕...... 此刻,裴弗舟才看清了被压在下面的人。 不是别人,正是好友苏弈口中那位“喜欢的人”——江妩。 她那一双眸子,正无比戏谑地瞧着他,眉眼如勾,似是带着一种解气的痛快...... 裴弗舟不可置信地一退,胸口气涌如山,忽然就那么醒了过来。 ...... 他缓过神,咽了下喉头,向外看去。 黑漆漆的院落里,柔软的月光被梧桐利落的树影颠簸成了一池碎波。 伴随着直棂窗外树叶的沙沙声,他终于彻底清醒。 不由牵唇轻嘲。 他和江妩这古怪的梦,简直不可理喻得可笑...... 退一万步说,就算前世他们真有点什么,可真不至于,让他能走到失了理智的荒唐地步。 很快,他认定那大抵是这几日接连的疲惫与疑惑,让神思太过耗费,才发了这梦。 他不屑一嗤,而后发觉手掌处竟有空虚之感,似是还残留着方才令人沉湎的柔软起伏触感。 裴弗舟脸色冷厉,立即利落地起身下榻,只将湿透的上衣一脱,用冷水冲了两把身子,直接抄起横刀往院子去了。 * 清晨时,裴弗舟浅眠一阵,醒后往前堂时,他父亲裴肃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廊下。 裴肃清了清嗓子,见裴弗舟像没听见似的,脸色一愠,捏着胡子尖,抬声叫住了儿子:“晚归不拜,晨见不言。如今这家里还有没有礼数了?” 裴弗舟这才脚下慢慢停住,转过身来,站在梧桐影下,草草行了一礼,“父亲。” 裴肃哼了一声,一拂袖自廊下走入庭院来,斜了一眼,几乎吓了一跳。 只见裴弗舟原本俊朗的眉眼下,泛着两道青黑,神情有些不耐烦。 裴肃目瞪口呆地瞅着,问,“昨日你下勤去哪了?一晚上没睡?” 裴弗舟一夜都在烦闷,本不想开口,又不愿裴肃拉着他问东问西,简短道:“昨夜有些事务,去了一趟国子学博士沈府。晚上处理完事务才歇。” 裴肃一听,神色缓和,“沈居学那个老书袋子,还算循规蹈矩,不怎么参与党派之争。”,他放心下来,和声道,“不是和苏弈混一块就好。” 裴弗舟没有说话。 裴肃看了他片刻,察觉出不对,忽然两道浓眉当即立了起来,方才那点温情顿时消散,不禁骂道,“混账。” “我说多少次了,少和姓苏的来往!陛下恐有易储之心,那梁国公府站错队了,来日不会有好果子吃。” 裴肃身为吏部尚书,整日面对圣颜,对朝堂风吹草动十分敏感。 元后已逝,继后盛宠,皇帝虽不肯下定论,可的确对继后的七皇子有了偏心,开始挑剔元后所出的太子。 再加上近来的朝堂之事——梁国公府的人不擅打仗,却还想揽战功,结果边关失利。 恐怕要倒霉了。 裴肃见自己的儿子居然跟着梁国公府站在太子那头,简直傻得可以,不禁冷声一哼,“这阵子别和苏弈来往了。过几日休沐,你同我去拜会一人,不许找借口推辞。” 裴弗舟剑眉轻皱,不理会那话,只道:“太子稳重仁德,并无大错。父亲现在就做决断,难免太早。” 裴肃高声说放肆,“你最近给我少议论宫闱事,不然裴氏一族的脑袋都不够砍的!还有,朝堂不是你叔父那般整日打打杀杀就行。哼,你们武的莫看不起文的,暗箭不比真枪来得弱。” 裴弗舟不想跟父亲没完没了的辩解。 裴肃看着自己唯一剩下的这个儿,思及他早年失母,十六七就跑去边关吃过苦,如今算是年少峥嵘,给裴家十分长脸...... 他心里一软,语重心长道,“你都二十了,收收心罢!前阵子你大病一场,连个贴身照顾的人都还没。上次和你提的太常寺卿之女,三品之家,贤良守礼,又是张氏大族,考虑的如何了?” 裴弗舟一听这个,直接冷了脸,敷衍道:“我对她没兴趣。” “逆子。”裴肃气道,“你都还没见过人家!” “见了就更没兴趣了。”裴弗舟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他看到管家正要传早膳,于是趁机向前一拜礼,道,“儿子先出门去武侯铺了。” 裴肃瞪着这叛逆儿子离去的身影,留在原地发火,抬高嗓子道:“娶妻娶贤!我和你娘也是这么过来的。我裴氏门风清正,若是染上养外室的毛病,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裴弗舟听到“外室”那两个字,不由足下一慢。 想起昨日梦中的关于江妩的那一番景象,他唇角一抽,几乎是不可置信地轻嗤一声。 不至于。 他裴弗舟真不至于堕落到那个地步....... 12、第 12 章 自从犯夜禁那事之后,江妩便长了记性,老老实实地呆在沈府小半个月,没再随意跑出去玩。 这日,江妩闷头练习女红的时候,抱穗突然小跑进来,道:“姑娘,舒州来信了。” 江妩一听,放下了针线,脸上立刻华光一闪,“快给我看看。” 接过来信,竟是比寻常还要厚些。 里头一共有两封,一封是耶娘十分记挂她是否安好,又非常隐晦地问了几句亲事如何。而另一封,字迹尚且幼稚,勉强成帖。 江妩只捏着第二封信笺会心一笑,“楼儿长进了,如今开蒙学字,都能给我写信了。” 这是江妩的幼弟江楼给阿姐写的信,写了满满两页,说起家里的狸奴又上树了却不见阿姐去捉,说起自己给阿姐留了糖糕,问她什么时候和姐夫回来,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似的。 江妩想起幼弟的小脸,不由笑笑。 在家时,江楼总是和她一块胡闹,有时候还会吵架;可如今分开了,这幼弟倒像是长大了很多,和姐姐的情分才凸显出来。 江妩一直想着,等在安定下来后,把耶娘和弟弟接过来,再在洛阳给弟弟寻一家更好的私塾。 也不必困在舒州小城,像父亲一样,小半辈子都求路拜谒无门。 这么一来,和陈家的事情若是成了,倒也算是近水楼台一些。 思及此,她长睫微垂凝了凝。 待她看完了江楼的信,抱穗上前一步,神情颇是严肃,悄声附耳,“姑娘,还有一事,但也不知几成真。” . 江妩见抱穗支支吾吾,于是抬手叫旁人先回避。 她将门帘一放,才转身疑道,“怎么了?” 抱穗深呼了一口气,低声道,“此事也是我今早才打听来的,姑娘且留心就行。” 江妩不解,“到底怎么了?” 抱穗咬咬唇,“今早......奴只听说,那位陈家的大郎似是已经...有了个通房。” 说完,听江妩没说话,快速虚眼瞧了一下,立即补充道,“姑娘就一听便可。这等内宅私事,卢夫人未必知道得全,也就我们这些下头的人,会多留意些。” 说着说着,见江妩的脸色还是慢慢沉了下去。 虽说江家已经是凋敝旧望,可家门风气还是在的。江家郎主只有夫人一个,不曾纳妾,也没有通房。平日夫妻二人磕磕绊绊,可感情一直是和睦的。 她们姑娘更是自在惯的人,真要是这般,难免日后要扮贤良,学着打理后宅那些事。 抱穗本以为江妩会大吃一惊,当即去找卢氏说此事,可不曾想,她脸色沉定片刻,随即恢复了平静。 江妩眉眼凝了凝,只喃喃道:“有朝一日,去面对另一个同自己夫君关系亲密的女子,那会是什么感觉......” 她不意外,其实这在东都新贵里头,不算什么稀奇事,只是真放在自己身上,难免觉得别扭。 为了赶紧避免再次走上那条绝境,她愿意去试着妥协,大不了再和离就是了。 和亲之事没彻底过去,只要她一日未嫁,就一日不敢松下这口气。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选? 抱穗却很替她焦急,“那姑娘可得想好了。虽说郎主将您托付给这边,可很多事情,咱们也得自己打算好。再说东都这么大,姑娘多出去走走,擦亮眼睛,两条腿的郎子还不好找么?” 她掰着手指道:“我听说丞相家的小公子,房里清净,还未婚配。” “他好像喜欢在外头喝花酒。” “去年明经及第的左拾遗,都说他年轻又样貌好,很会写诗。” “嗯。所以他和那些平康坊的歌伎很熟。” 抱穗抿抿唇,试探道,“苏世子如何?我瞧着,其实他对姑娘挺好的。” 江妩坚定地摇摇头,“他对谁都很好。” 抱穗叹口气,忽然想起一人,眼里泛着光芒,“裴将军怎么样?他可是武侯呢,威风得很。不少贵女都心悦于他,有那么多人喜欢,必定是不错的选择。” 话音刚落,江妩立即变了变脸色,断然说“不行!”。 抱穗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一跳,睁着眼睛怔怔地瞧了过去。 她察觉自己反应过度,于是缓下了声,随口敷衍道:“其实...既然那么多人都心悦于他,自然不差我一个。” 说着,她漠然垂下眼。 抱穗真是越说越离谱了。 她和裴弗舟,莫说上辈子,就算是这辈子、下辈子,都绝对不可能。 . 过了几日,江妩一直没等来陈家订下的及笄礼的日子,此事姑娘家也不好主动开口问,一颗心就这么忐忑不安。 这日早上,江妩照旧醒来后,去给卢氏问安。 一进前堂,却见卢氏和表姐沈蕙都在。 卢氏抬起头见到她,心情很好的样子,笑着招呼道:“阿妩来了,坐,正要去让人请你呢!” 江妩疑惑地走过去,看到卢氏手里拿着一封红信笺,不免隐隐有了点盼头。 她浅笑道:“表姑母今日可有什么喜事?” 卢氏点点头,将一个红信笺递给她瞧,说道:“自然是好事!梁国公夫人办了个宴席,请了东都不少贵女和家眷的,这次也请了我们去。对了,一会儿你表姐去西市瞧瞧首饰脂粉,阿妩你也一同去吧。” 江妩浑身一震,笑容当即凝固在唇边,而血液似是骤然停止了流动。 堂中的笑语和景象仿佛变得遥不可及起来,而视线里,唯有手中猩红色的信笺,变得格外刺目。 像是一道烫手的催命符。 她轻轻咽了一口嗓子,终于,双手颤抖着缓缓打开了信笺,几乎是鼓足勇气地看了过去。 日子是八月初六,也就是三日后。梁国公府宴庆宾客入赏秋局,共赏秋色。 江妩快速看完,却忽然察觉出一丝不对。 她分明记得,自己顶替表姐去的那场宴席,并不是什么赏秋宴。 思及此,她忽然感到一阵恶寒突然窜上了后脊,仿佛她所知道的一切事态似乎正在加速发生....... 江妩缓了口气,努力提起一丝笑容,对卢氏道:“表姑母,我与上京那些人都不熟,还是就不去了吧。” 卢氏看了过来,有些惊讶,说那怎么行,“这才是结交的好时候。你在东都早晚要多认识一些人,此次正是个机会。” 卢氏另一层意思其实也是为自己想,若是她只带着自己的女儿,而不带着投奔的表姑娘去,旁人该怎么说她这个当家主母? 于是再次肯定道:“你莫要紧张。到了那日,我自会和你俩一同。彼时给你引荐些人,也算见见世面。” 江妩思绪乱得很,只觉得眼皮狂跳。 她胡乱寻了个借口,推辞了和表姐去逛西市的好意,而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回去的。 回了房,脚底一软,几乎是瘫坐在矮榻上,呼吸也变得紧促起来。 抱穗吓坏了,望着江妩苍白的脸色,俯身忧心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江妩抚着胸口不语,慌乱的眸色中很快便浮起一层沉静。 她心虚地小声喃喃道:“我、我忽然喘不上来气。下午去请个医工吧......” . 梁国公府散出去的请帖很快便都有了答复,虽然宴席有些突然,可几乎没有拒绝的。 苏弈坐在庭院中,从答谢贴中翻来覆去地找,始终不见沈府的那份。 他疑声问,“怎么回事?” 侍卫答:“世子,好像沈府的那位表姑娘突发急症,这几日一直在府上休息。所以暂时还没有沈府的谢帖。” 苏弈一惊,“急症?什么急症。” 他倒吸一口气,错愕地看向旁边那个冷峻的身影,很是担忧,喃道:“之前她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不行,我得去瞧瞧她!免得突然,你与我同去吧。” 与苏弈不同,裴弗舟的脸上无波无澜,眉眼只有几分闲庭自若的平静。 听后,他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瓯停在唇边,倒是没拒绝,淡道:“上次为我看病的许太医医术甚佳,我请他一趟,同你一起就是了。” 他垂眸轻嗤,倒真是有点好奇,这个江妩,到底又要干什么。 13、第 13 章 江妩正将一截小臂从屏风后递出去,腕子一耷拉,一条丝帕盖了上去。 沈府一家扼腕在一旁等,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却始终不见结果。 直棂窗外的日光旋转着落了进来,照在江妩红润健康的脸颊上。 她小脸一抬,自透光的屏风偷看一眼,瞥见医工仍旧苦思冥想的脸,心里发虚。 于是蠕动着唇瓣,有气无力道:“不知怎么,突然胸闷气短,眼花头疼.......走不了几步,就想躺下。” 幔帐后的少女,哼哼唧唧,嗓音虚弱可怜,仿佛要命不久矣了。 这医工是坊间口口相传的金手,把脉不过是须臾之间,一向很准。 他并着两指眉头紧缩,额角渗出了汗,头一次摸不出个所以然,不禁有些怪哉,迟疑道:“可贵府这位娘子的脉.......” 非但不是病弱之状,简直是来盛去衰,充实有力得很啊! 可他没敢说,生怕是自己医术不精,若是说错,砸了牌坊可就坏了。 江妩品出来医工犹豫的意思,越是这个时候,越需要淡定。 她轻轻叹气,摇着头再加一把火,哀戚道:“上工有所不知,我这病大抵是娘胎带来,自幼就时不时犯上一次。曾经就有医工说我气血两虚,犯病时,脉象多变凌乱。真是,劳烦上工了......” “是、是,在下一定多多斟酌用药。” 江妩虚弱地谢过,小脸一别过去,差点在帘后笑出声。 上辈子的时候,她那装模作样的天分全都用在学着扮成一位拘谨的贵女。 谁能想到,如今竟是用在装病上。 这也太容易了。 卢氏颇为担心,问道:“上工,原本我们明日是要出门赴宴的。您看我们姑娘这身子?” 医工不敢轻易下决断,瞥了一眼帐中少女的虚弱模样,自己也不确定起来,噎了一下,“这、贵府娘子恐怕正是体虚之时,秋日易染风寒,或许在家修养,为上策。” “可是国公府......” 江妩松了口气,连忙接话道,“表姑母,千万莫要因为我一个人耽误了国公府的宴席。更何况...上次因着世子的事情,表姑父也好借此机会去拜会。还望表姑母不要顾虑我一人,不然,阿妩寝食难安。” 她说着,不禁心里给自己鼓了掌,‘好演技’。 这诚恳得语气,快要把她自己也感动了。 江妩这样懂事,卢氏也只能无奈叹气,默默点头,“怕是也只能如此了。以后若有机会,我自会带你再去拜会。” 大可不必。 江妩维持着虚弱的笑意,心满意足地目送卢氏带医工去了外堂写方子,转身便睡起回笼觉。 . 这一觉安心就到了正午后。 江妩梦到了前世。 她好像正在棺材里睡得沉,忽然耳边铁器一响,竟是有人在挖她的坟头。她正要气呼呼地给那人一拳,结果却落了空。 这一动,竟是朦朦胧胧地醒了。 院落里,有人言笑晏晏,夹杂着步伐之声,交错而来。 江妩揉着眼睛皱眉起身,顺手抓了一把蜜枣,扬声喊抱穗,“谁在外面啊?” 抱穗在外堂熬药,闻声从窗户缝巴望了一眼,语调突然就亮堂起来,喜道:“姑娘有福,苏世子和裴将军来看您啦!” 江妩这头,脚刚落了地,愣了须臾,还没反应过来,只见抱穗一晃眼已经欢快地迎了出去。 隐隐约约的声音传了过来,“...巧了,姑娘刚醒!” 半扇门吱呀一开,她下意识地转过视线看,和煦的阳光斜落进来,在织纹青毯上形成一地明暗相交的光影。 门槛处忽然旋进一袭紫檀色的袍角,一个英姿利落,腰身紧束的熟悉身影迈了进来。 步履沉稳无声,却仿佛踏碎了宁静,有一种锋芒逼人的气势。 “裴某听说江姑娘突然急症,恐和上次之事有关。辗转反侧,实在心有不安,故而特请宫中御医为江姑娘一看。” 她一听那声音,一股铺天盖地的绝望涌了过来,当即“腾——”的一下双足缩回了床上,来不及把蜜枣藏起来,干脆大被一盖,只露出半张脸,浑身紧绷。 . 沈居学和卢氏向前几步,引着路过来,身后跟着裴弗舟和苏弈。 描山画水的纱制屏风映出了几道水墨似的人影,重叠在眼里,却如阴霾密布的一团天。 江妩看见了那二人,没病也被惊得病了。 她勉力撑起半个身子,声音是真的发虚,道:“江妩拜见世子,将军。病残之躯,怎奈竟惊动贵人,江妩实在内疚,还望世子将军莫要久留,免得过了病气。” 苏弈轻拂广袖,反而在矮凳上坐下,不由担忧起来,“江姑娘快快躺下。大家相识一场,也算朋友。”转头问,“怎么、如此突然?” 沈氏夫妇受宠若惊中带着手无足措的恭谦,“区区小事,劳烦世子和将军屈尊大驾。我们已经请了坊间最好的医工为她看过了,虽似是无大碍,可也开了个方子,药已经熬着了。” 裴弗舟一面听着,视线却扫到一旁少了半盘的蜜枣,微微一沉,若有所思。 “前些日偶然遇江姑娘时,她还是好好的。骤然得了这消息,本世子十分担心。” 裴弗舟垂了一眼苏弈如此挂肠悬胆的模样,又不动声色地看看江妩的方向,只见冷淡的唇角鄙薄地一抬。 似是了然于胸。 江妩惊恐地瞧着,见裴弗舟负手立在在屏风外,原本精雕细琢的俊朗面容被幔帐和薄纱模糊去了,只留下个利落起伏的轮廓。 她心头惶惶一跳,双手抓紧了被沿。 “江姑娘。” 裴弗舟慢条斯理地唤了一声,气定神闲地说道:“既然病着,江姑娘怎能还吃如此甜腻之物。” 江妩忙说没有,小声道:“是...是药太苦了。为了去药味的。” 裴弗舟垂眸哦了一声,只负手侧眉,道:“沈博士,既然江姑娘都说病了,不如请许太医一诊,他的医术陛下都盛赞过的。那坊间医工怕是不济,耽误了诊断时机。这江姑娘一日说好不了,世子怕是就要一日奔波探望,岂不更是麻烦?” 他的言辞虽然是句句关怀,可语调却是冷淡戏谑的,像一只无形的手,几乎要厄住她的脖子。 “不必、不必麻烦许太医。”她轻轻咳嗽两声,随后声如蚊蝇,“江妩非宫中人,怎能逾越?裴将军,请你勿要折煞小女子。” 他似是轻哼一声,睨了过来,“许太医悬壶济世,从前也是在惠民署为庶民瞧病。江姑娘放心,没什么逾越的。” 说着,眼神一沉,几乎是下令道:“许太医,给她好好诊脉。” 许太医称是,又得了沈氏夫妇的允许,走得靠近些,客气道:“江娘子。” 江妩心头颤了颤,一闭眼,将手腕从缝隙中耷拉了出去....... . 不过是几个弹指的刹那,却仿佛冷刃慢慢在耳边出鞘时,冷厉得折磨人。 许太医很快便抽回了手,又查了一下先前医工开的药方和记录,沉吟片刻,转过身来,“臣斗胆禀告。” 他顿了顿,虚着眼看了下裴弗舟,迟疑须臾,抬袖沉道:“江娘子这病...恐不能药医,而是施针了。” 苏弈和沈氏夫妇面面相觑,讶然道:“这、这么严重?” 裴弗舟哦了一声,也露出意外的神情,淡道:“怎么?且说来听听。” 许太医道:“江娘子的脉搏,下指有力,按说没什么问题。可娘子又提及胸闷气短,喘息困难,这本是说严重也不严重的小症。可若真如娘子所说,是胎里带的症状,恐怕是个罕症...以防气血不稳攻了上来,还是...以针放血,散热治疗为上。” 许太医说完,紧张得擦了擦汗,这辈子都没在行医之事上胡编乱造过这么离谱的话。 江妩听得是气涌如山,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伸手奋力抓住幔帐,惊惧万分,“太医,不、不如您再好好看看?” 她的余光里,裴弗舟不厚道地牵唇一笑,一双犀利狡黠的眸子透过青纱幔帐看了过来。 他剑眉微挑,似是伴着几分庆幸和惋惜,缓缓道:“幸好请来了许太医。不然江姑娘这病,怕是得让世子牵挂许久了。” 14、第 14 章 江妩万念俱灰,她一没旧疾,二没伤寒,管那是蹩脚的医工还是高明的御医,真能所出个所以然来才怪。 拳头在锦被下握了握,心中只将裴弗舟的阴险无情骂了一遍。江妩费力撑坐起来,悄悄隔着屏风往外瞧。 见御医摊开了一排银针,摩拳擦掌似的,她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虽说是胎里带,可我们那的医工也没说是个罕症。偶尔犯了,休息两晚便好,大抵是比伤寒还轻。许太医还是...不必劳烦了。” 她偷偷瞟向裴弗舟的脸,他正负手立在御医垂视那些长长短短的银针。 一层朦胧的山水纱屏横在之间,那身姿依然透着一种压迫感。 “不如...”江妩心里发颤,换个妥协的法子与他交涉,对那模糊的身影开口,“开些药。我多喝些不行吗...” 话是对太医说的,可更是说给他听的。 忽然,裴弗舟调转视线,一脸冷淡的隔着屏风向她望了过来。 纱帐淡化了他的棱角和神情,可仍能感到那道目光径直穿透进来,冰凌似的犀利又直白,有看透人心的力量。 江妩头皮一紧,吓得缩回了被子,一张血气充足的红唇颤颤巍巍,有了哀求的味道,“无妨无妨。其实我方才睡一觉,倒觉得身子好多了...真的...” 半晌,裴弗舟唇角一轻嗤,不再理她。 “许太医,既然江姑娘都这么说了,不如,开药?” . 沈氏夫妇将裴弗舟一行人千恩万谢地送了出去。 江妩也能下地走路了,默默垂着脑袋跟在最后面,算是送一送贵客。 裴弗舟绕过影壁前,睨了一眼。 见她乌髻半簪,单薄的身子藏在薄氅里,这么一惊一吓,那脸色才是真的有点苍白。 出了沈府,苏弈和裴弗舟翻身上马。 许太医送出一段,回去前问,“将军,江娘子这‘病’?” 裴弗舟缠了马鞭,一颔首,“你看着办。若真无大碍,只开些固本健体的汤药即可。” 苏弈默默听完,对裴弗舟笑着问,“你方才干嘛吓唬她?” 裴弗舟脸色漠然,平淡道:“我只是好心而已。” 苏弈一怔,下意识地抬起笑眼,反问一句:“是你的好心,还是你的私心?” 他这般究根问底的追击过来,裴弗舟反倒没生气,抬起眉宇轻轻一嗤,似笑非笑道:“你是真傻,还是装的?” 被苏弈茫然的眼神盯了半天,裴弗舟脸色不愉,继续道,“无病装病,引你过来,这不是欲擒故纵是什么。” 苏弈笑笑,其实他不解的是裴弗舟这样奇奇怪怪的态度。 不说这个,他抿抿唇,映着斜阳,青年脸上露出坦然之色,“她要是真对我如此用心良苦,我怎么还好拒绝呢?” 话音才落,身旁马声轻鸣,裴弗舟忽然一揽缰绳,已经转眸看过来,顺口便说了出来,“你果然是要娶她当世子夫人的?” 苏弈迟疑须臾,笑道:“为什么不行呢?”说完,顿了顿,倒吸一口气,半开玩笑地试探起来,“难不成,你同我一样,都看上她了?” 裴弗舟俊眸低垂,睫影映出一层慌乱迷茫的郁色,片刻,他只一提唇角,浅笑着从容说了一句“怎么会?” 他重生后失了大段记忆,只是有点担忧,那种夺人之妻的糟糕预感几分真罢了。 裴弗舟不说那个,只一轻笑,“那你便去试试好了。我拭目以待,喝你们的喜酒。” 苏弈从那话里品出一道轻嘲的语调,不禁勒马大笑。 笑中掺起几分无奈和洒脱,拍了拍裴弗舟的肩头,摇着头道:“我家华贵的车辇是你皇帝姨夫赐的,我父亲的爵位是你姨夫随手封的,连我的婚事都要你皇帝姨夫点头应允。” 贵胄士族之婚,岂能自己做主? 苏弈说着,自嘲中也有几分对裴弗舟的同病相怜,“裴弗舟,你就继续欺负我吧。哪日你在沟里翻了船,别怪我笑话你。” 裴弗舟冷峻英气的脸庞浮起微微的一笑,高马之上迎着落日的光,当真是一位倨傲的洛阳贵公子的俊秀模样。 他只装模作样地恭敬起来,答道:“你可是世子,臣怎么敢呢?” . 到了赏秋宴那日,苏弈生怕江妩不去,特意请了一辆宽敞舒适的车辇到沈府接人。 可自己因着被国公夫妇强行留下应客,只好委托裴弗舟帮个忙。 裴弗舟碍着前几日父亲的提醒,本没想赴宴。 临走前,对着裴肃竖起的眉毛胡乱扯了个谎,“此宴乃国公夫人所办,无关政事。去一趟也算是结识些文臣士子,听听他们的清谈,以长见识。” 裴肃轻嗤一声,“哼。你什么时候对清谈感兴趣了?” 裴弗舟无奈,见父亲没阻拦,撩起衣摆胯上了马,硬着头皮说了一句,“若是听到什么,回来禀命父亲。” 裴肃在廊下翻了一页书,懒得揭穿自己的儿子,见他要走时,扬声丢过来一句,“若是见了太常寺卿,替我给你未来丈人问个好。” 裴弗舟最不爱听这个,没应声,只一夹马腹离去。 到了沈府。 苏弈的车辇和僮仆率先到了,正在车下和沈居学推让。 僮仆正发愁,见裴弗舟来了,赶紧道:“将军,您总算来了,快劝劝沈博士。眼看就要耽误赴宴啦。” 裴弗舟一勒马,翻身而下,颔首道:“沈博士无须谦让。世子特让我来送您和家眷赴宴,他如此美意,再推辞出去,岂不又要一番解释。” “这、这怎么行?”沈博士喃喃着转身折回府邸,要去牵马,语无伦次道,“沈某与吾儿骑马便可,还是让女人家坐就行了。” 裴弗舟不擅长来回虚应,点点头,只在原地等。 这时候才注意到站在后面的江妩。 他略扫了一眼,微微一怔。 和一旁妆容周全的卢氏和沈蕙相比,江妩竟是极简练的打扮。 她穿了一身纱青色的襦裙,上头压着丹色的衫子,松绿的披帛缠绕在柔软的臂弯,不算华贵夺目,可有一种,红蕖袅袅秋烟里的味道。 大抵是她被迫喝了两日的补药的缘故,白皙的脸颊泛着光润十足的气色,只略施粉黛,乌眉垂眸之下,红唇柔波似的一弯,可惜有点耷拉。 不知是不是因为没见到苏弈,而是见到了他的缘故,她捏着帕子,好像一脸不大情愿似的。 裴弗舟嘴角略略一哂,朝她走了过去。 15、第 15 章 “江姑娘。” 裴弗舟直直地朝江妩走过去,秋光灼灼,落在他脸上,难得有几分和煦愉悦的神情。 “你,”他微微一笑,语气在旁人听来很是关切,“这么快就好了?” 江妩瞧着他那看似惊讶忧虑的表情,杏眸暗暗一瞪。 心中暗自骂了一通,转而心无芥蒂地牵唇虚笑,客套道:“有裴将军请的御医,怕是想不好都难。” 转而想起那许太医当时的说辞。 “江娘子既然说无大碍,那便不是大事。几服药下去应该就好了。若还有什么情况,恐怕另有病情,请务必托人转告在下,在下一定带着最好的针工来瞧。” 表姑母松了口气,劝她,“梁国公府如今背靠太子,驳了人家面子,你表姑父也不好立足。若你真是怯人,同我与国公夫人过个面,便去后头歇着。” 她一想到要去梁国公府就头大。 贵仕圈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真拂了好意躲着,哪日谁提起来一句倒有些显眼。 何况和亲人选更不是大街上随便抓一个就行,德容言行皆要能上台面。 她当时之所以入了国公夫人的眼,没有别的原因,的确是自己太过招摇,巴不得把自己的好摆在台面上给人瞧。 所以这一次,若她只不过是平平无奇投奔来的表姑娘,哪里有人会注意? 江妩已经盘算好,打算铤而走险一次。 只是.... 那是什么御医?说得话只怕尽数是裴弗舟授意的。 大抵,他又以为自己此举是为了吸引苏弈的注意,故意装病引苏弈牵挂,才搞出这么一出事。 江妩抬起眼,盯着那张斯文微笑的俊朗皮囊,很想将她这两日被盯着喝下的补药全都灌进他的嘴里,看他是不是还笑得出来。 裴弗舟垂眸瞥她一眼,见她神情忿忿又古怪,不禁眉宇轻皱,退了半步。 不知道她这脑袋里又在想什么。 其实他还有些话,可四下人多,不好说与她听。 于是转而对僮仆吩咐,“既然沈博士执意骑马,便请沈夫人她们先上车吧。” 说着,立在车旁,差人搬来了马凳,有相请之意。 卢氏母女受宠若惊,裴弗舟是何人?算半个天家贵戚了。今日屈尊来请她们上车辇,这是先前不敢想的。 接二连三地尽了礼数,于是登上马凳,在裴弗舟的看护下,带着贴身女使钻进了车舆。 江妩排在最后一个,临了自己,有些迟疑起来。 本以为裴弗舟会对她视若无睹,可他不仅没打算走,反而门神似的慢慢抱了臂。 没了人,他也不装了,卸下斯文恭谦的表皮,一轻嗤,“江姑娘不上车,是要走着去吗?” 江妩撇撇嘴,针扎似的犯怵,只好顶着那一道压迫的视线走到他身前,双手扶上车沿时。 “我还以为你能忍上半个月的药味呢。” 裴弗舟忽然漫不经心地一哂,而后轻轻从后面绕臂,佯装围护她登车,一阵冷松的味道顿时从她身后蔓了过来,气声遥遥扑到露出的后颈,泛起细细的战栗。 “苏弈是世子。”他俯身在她耳边,停了停,轻嘲似地告诫了一句,“不想做妾的话,就少走那些歪门心思。耽误我功夫,麻烦。” 这揶揄的语调,小刀子似地在耳边划过。 江妩微微启唇,听得目瞪口呆,怔怔地转过杏眸,可他什么意思,想让她“走正路”? 她当即不可理喻地瞪了他一记,做出一副‘你这次算错了’的神情。 下巴朝他轻抬,冲裴弗舟盈盈浅笑,淡然中隐隐有一层轻傲,柔声软语地客气道:“放心。就算全天下的郎君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对世子有什么兴趣。” 说着,她伸出软鞋轻轻踢开了马凳,直接提裙一脚直接勾在车沿上,打算直接攀上去,发力前,不忘回头柔柔一笑,补充道,“哦,对了...” “也包括你。” “......” 裴弗舟听完愣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 忽而一抹柔影从眼前离去,他忍不住难以理喻地一嗤,低喃了声,“矫揉造作。” 江妩听见了,不再理睬他,抱着给自己争口气的念头,只继续把住车辕,双臂一用力。 下半身便腾空起来,她摇摇欲坠地踩了上去。 在舒州自在散漫惯了,下河摸鱼,上树抓猫,对江妩来说不难。 可偏偏今日穿得软履是新的,鞋底还欠打磨,光滑的木辕像是涂了松油,吃不上她的力。 底心晃了晃,身形一个不稳,竟失重般向后倒去。 江妩眼前天旋地转,惊得低呼一声,紧紧闭了眼,心念要倒霉。 不想,后腰却稳稳落入一只宽大有力的手掌。 一把将她的身子托住了。 时间仿佛静止了。 须臾之间,她清楚地感到一道绝对不属于女子的热度,慢慢透过了衫子传递到腰间。 只隔着不厚的衣料,女子的后身紧紧压在那只微微粗粝的掌心,而那指间持似是因常年握横刀生成的薄茧,几乎剐蹭着后腰那一处娇柔敏感的皮肤。 身后,突如其来的男性气息,陌生而又灼热,激得她浑身一颤,心头跳乱了几分。 就在她悬着身子,呆呆地怔了片刻时,忽而那手腕只轻轻撑了一把,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她一下子推扶了进去。 江妩顺势借着力上了车。 她不敢多想,更不敢回头去看,只落荒而逃似地钻入车里。 一进去,她赶紧找个角落坐下。 外头迟迟没人说话,半晌,只觉车辇一动,总算缓缓向前而行。 车帘浮动的影下,清风拂了进来,吹得她脸颊微烫。 . 国公府家大业大,赏秋宴办得也很气派。 到了府邸旁门的时候,已是车马相接。 进了府,拜会国公夫人的女眷已有不少,江妩她们不过五品家眷,只能先等。 卢氏招了二女过去,低声道,“梁国公府三子二女,世子苏弈和幺女苏蓉才是国公夫人所出。其他几位皆是妾侍之子,遇上千万不要叫错了。” 江妩漫不经心地听着,见昔日大宅依旧是雕梁画栋,桃李周汀。 回廊辗转处,一步一景,秋棠盛放。 可惜,她却没有了昔日的激动和新鲜,反而觉出困烦和拘束。 她正恍惚着,忽然屋里的婆子唱了声,“国子学博士夫人,沈娘子,江娘子拜会。” 帘子徐徐移开,一阵沉重熟悉的檀香味道拂了过来。 江妩下意识地浑身绷紧,暗暗握了握手。终于,深呼一口气,垂眸踏了进去。 16、第 16 章 勋爵大,宅大,规矩便多。 即便是客,也要按程序见人。 先等婆子唱了名罢,再一层一层的,从院里的女使跟到屋里伺候的女使,一路引着走进去。 大户人家的讲究便全在这些繁琐复杂之处。 先前的江妩,对这一切感到气派。 她当时从简到繁,因为带着心气儿,所以对于各种规矩习惯得水到渠成。 倒好,正讨了国公夫人的巧儿。 因为她正需要收一个有“志向”,有“心思”,有些胆量的坚强姑娘。 志向,可循循引诱;心思,说明此女精明细心;而胆量么,若是临行前闹着自尽出乱子,还如何去和亲? 彼时江妩顶着这张脸,就这么撞了上去,处处得了人家心意,国公夫人自然是“满意”的。 . 女使引着她们一行人往里间走。 江妩垂着脸,跟在最后面,足下的视线里,从光洁的木板转成那张熟悉的波斯对鹦鹉的织纹毯。 秋初有寒气,国公夫人怕冷的,所以屋子里已经开始烧了昂贵的银炭。 卢氏按照拜会命妇的礼节见过后,寒暄片刻,依次介绍起来。 江妩不抬头,可还是感到一道审视的视线落了过来,只听上座传来国公夫人和蔼的声音。 “沈家的娘子我是知道的,不过这位倒是眼生。彼时衣冠南渡,士族流散,听你说姓江,可是淮南的旧望江氏一族?” 江妩故意呆了一呆,没有说话。 引得卢氏轻轻咳嗽了一声,替她缓解,“夫人说得正是。我这表侄女才来东都没多久,许是怕生。如有失礼之处,我替她先向国公夫人赔礼了。” “无妨。”国公夫人笑笑,很是端庄和善,她颔首道,“想起我家蓉儿倒是提过,说是洛水河畔结识的沈娘子和她表妹,聊得很投机。来,好孩子,抬起头。” 江妩默了默,微微抬起了脸。 她再次见到了这位差点成了她婆婆的国公夫人。 那妇人正倚靠着凭几,举手投足皆是上流人家的姿态,手中盘着佛珠,浅笑得一如佛龛里慈悲的菩萨。 江妩只觉得心里寒凉起来。 国公夫人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垂珠眉间泛起几分兴致,瞧了一阵,点点头道:“瞧着不念不语,竟是个难得的美人。” 而后想起什么,关切道:“对了,前阵子听闻有个姑娘遭了夜禁,惊动了裴将军和金吾寻人,原来是你?” 所以好事无人知,坏事传千里。 东都这么大,江妩这点事情,在这贵女圈子里算是一桩茶余饭后的谈点了。 江妩抿抿唇,蹙起小眉头,唇角嗫嚅道,“回、回夫人。那日我着实被吓到了,而后大病一场,至今还、还、心有余悸着。” 说着,她轻咬舌尖,总算微微红了眼圈。 卢氏在一旁皱皱眉,异心江妩的状况,然而此刻问不得,只好连忙打圆场。 “我这小侄女大病初愈,让夫人见笑了。” 国公夫人浅笑,目光却垂落在江妩交叠的手指上,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果然见那半隐在袖子里手,局促不安地勾来勾去。 才问了几句话,便唯唯诺诺得这般? 她暖声和气地安慰几句,又问:“在东都适应得如何了?可曾去了翠鸣山游览?” 江妩只摇摇头,不敢答错,声如蚊蝇道,“这几日旧疾复发。一直在表姑母府上休息。还不曾远游。” 国公夫人听到这,笑意渐敛,方才那点如获至宝的兴致,彻底阑珊下去。 先前看江妩的相貌相当不俗,年纪也正是好时候,而且,见那眉间隐隐有一段精敏而顾盼神飞的气韵。 可不曾想,竟是个懦弱怕事的病秧子。 大抵是自己一时看错... 国公夫人瞧得时候长了,旁人也好奇起来,悄悄打量起这位舒州江姑娘来,低低议论。 江妩站在中央,垂着眸咬着唇,似是受不住这场面,不知所措地捏紧了披帛,仿佛快要哭了。 果然,国公夫人礼节性地一笑,松了口,“好了。快带她去旁边歇息吧。” . 拜会完的女眷,各自去了院里前堂,赏花结交,等着晚上的宴席。 卢氏嘱咐二女几句,先行去拜会旁的夫人去了。 沈蕙凑到江妩旁边,小声道:“你方才是怎么了?国公夫人一向最和善的呀。” 江妩只一笑,佯装点了点额角的汗,“国公夫人虽然好,可一身威严气度,我瞧了心生敬畏,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沈蕙听了这一程解释,倒也觉得顺理。 这时候,几个穿着斑斓明艳的姑娘朝她们走来,显然是沈蕙的好友。 各自与江妩打了招呼后,几人便说说笑笑起来。 江妩静静地听着,也不多问。 她们聊起今岁上元宫宴郑贵妃头上的簪花,洛阳城中最华贵的钗环铺,谁家养了昆仑奴和新罗婢。 全是洛阳贵女们最热衷的话题。 江妩从前不懂这些,曾经努力地融入,默默记下那些新奇玩意的名字。 可如今呆了一会儿,就有了点无趣和困意。 她寻了怕风寒的借口,暂且拜别了沈蕙她们,悄悄离开了人群。 . 国公府到底是国公府,气派的庭院景致竟随着时间的移转而有了变化。 下午那阵子过来的时候,天色还是亮着,可见山石与飞檐,池塘与回廊的错落有致,真是别样意趣。 现在一入了昏色,华灯下,那些亭台林木的轮廓变得深刻而突兀起来,似是被炭块涂了一圈,落在眼里,暗藏了一种深沉和悠远。 这一朝民风开放些,男女大防算是维持个君子之礼,点到为止。 江妩抬头看过去,回廊另一头,传来郎君们高谈阔论的声音,而只隔着一条观赏用的小溪,这边算是女眷们呆的地方。 按着流程,吃完宴席,便要一众去前庭提灯赏昙花、秋菊这些名品。 她是没什么兴致,只想去个僻静的地方避一个晚上,然后溜之大吉就行了。 离那些喧嚣越远,她的心情也愈发轻快起来。依照着记忆,总算寻到了那间客人休息的小花厅。 步履盈盈地紧了几步,江妩跑了进去,往花厅里一巴望。 见里头已经有了一位同她一样躲避喧嚣宴席的‘不速之客’。 斜阳下,那身形被一条乌黑的革带将腰身束得相当利落挺拔,余下的带鞓和鉈尾是规规矩矩地盘在腰间。 他坐在矮椅上,一手握拳撑着额角,眉头轻锁,似是闭目养神。 橘色的余晖浸染不透那通身的冷,只有一种生人勿进,拒人千里之感。 江妩看清那人,心头一紧,脚底下乱了几分。 斜阳下,裴弗舟慢慢了睁开眼,神情似是恍惚,仿佛刚才从一场隔世经年的梦里苏醒。 他转眸望了过来,见了江妩,眼底茫然不明,下意识地蹙着眉喃了一声,“江...四姑娘?” 那细微低哑的嗓音落入耳畔,却让江妩双足僵在原地。 ‘四姑娘’,这是她后来被梁国公府收为义女后,为外人所称的那个名字。 17、第 17 章 江妩于江氏一族这辈中,并不排四。 是后来,与国公府走动起来,国公夫人无意中对她提了那么一句。 “二房有一位四娘子,平日与我最是亲近,可惜年纪轻轻去的早。我时常想起来,很是难过。你若真心愿意,平日与我做个伴说说话,不若填了她的排行,也算是全了这缘分。” 那时候江妩一门心思往国公府里攀,自然满口答应下来。 从此,国公府上下见了她,都客客气气地改口,叫一声“四姑娘”,大抵有将她当成自己人的架势。 然而唯有裴弗舟不同,他一定会在“四姑娘”前头加一个“江”字——好似是在时时提醒她原本属于哪个门第。 听到那一声,江妩先是一惊,而后觉得十分古怪。 事到如今,她压根和国公夫人都没说几句话,更不用说什么被拉去当四姑娘的事情。 裴弗舟怎么会突然叫她呢? . 江妩心里泛起不安的嘀咕,攀着门框探出半个身子,警惕地瞧向他。 裴弗舟大梦初醒,脑子里还混沌着,只觉在逆光的视线里,朦朦胧胧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形。 薄肩纤长,秀眉温婉,一双眸子却有压不住的神采飞扬,像是洛阳城拥挤的夜空中最明亮的一颗星子。 仔细看去,那脸庞虽然是模糊的,可还是与方才梦中的那道身影再次重叠了。 他无意识地开口唤了一声。 见有个人正在门后探身,白皙柔弱的脖颈从丹色的衣领微倾着,她正悄然抬着长睫,觎着眼睛在偷看。 裴弗舟对上那双眼,待看清是谁后,眉宇一锁,脑中空白片刻,猛然间彻底清醒过来。 初醒时那点透着冷淡的温柔稍纵即逝。 于是收起手肘,将身子坐得很板正,垂眸抬手间,胡乱碰了碰茶瓯,发觉里头的茶已经凉透了。 他也不挑,干脆端至唇边,喉结滚动,一饮而尽。 这一碗冷茶,咕嘟——灌入心头,总算浇灭了那点被发现的懊恼。 他清了清喉头,蹙眉看了过来,没好气道:“你不去旁院和女眷一起,怎么在这里?” 江妩听得一缩。 这个语调她很熟悉,是裴弗舟准备冷言冷语的前兆。 她身形往门板后躲了躲,听见隔院隐约传来郎君们的饮酒作乐声。 于是瞧了裴弗舟两眼,鼓足勇气地也学道:“那你不在旁院和他们投壶清谈,怎么在这里?” 裴弗舟没有说话,抬起眼角冷冷地扫了她一下。 江妩吓得连连抿唇,一副不想惹你的模样,赶紧垂眼认怂。 她对踹小袖,支支吾吾地努嘴道:“宴席宾客众多,我说不上话,想找个地方歇一歇而已......” 江妩心里紧张,仍然很想弄清楚这事,缓缓吸了口气。 她试探地抬起一只脚,轻轻踩上了屋子里的地毯,小心翼翼地探声道:“那我进来了?” 说着,长睫微抬,眼神悄然看向裴弗舟,见他没搭理她,只是并指按着眉心,好像很头疼的样子。 她轻轻迈出一步,靠近些许,柔柔地唤了一声,而后小心探身问,“你方才.......梦见什么了啊?” 江妩很想知道,他怎么会突然叫她那个称呼。 莫不是,国公府已经有了什么动静? 裴弗舟心虚,只想装作没有方才那事,心不在焉地丢下一句,“没什么。” 说完,才听出她有打探之意,不由脸色微变,羞恼地看了过去,“你问我这些做什么?” 江妩觉得他莫名其妙的,嘟囔一句,“你方才分明好像在叫我。” “笑话。” 裴弗舟立即反驳,做出一个从容又自信的笑,轻嘲道:“怕不是你听错。我怎么会叫你?” “是吗?” 江妩灵巧的杏眸一垂,想了想,说,“我可都听见了,你亲口叫了我名字那两个字。” 这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了。 裴弗舟面露愠色,下意识地开口纠正道:“胡说。我叫的分明是江四...” 他唇边倏地一僵,脸色瞬间有些难堪起来,发觉自己好像掉进了她故意挖的坑里,被她诓了一把,于是干脆闭上了嘴。 江妩掩掩唇,转而试探地又问,“倒也奇怪。也不知谁说我排四,怕不是误会?” 裴弗舟正十分懊恼着,一口气憋在心头,可听了这话,也不由也起了疑惑,调转视线看了过来,“你...不是?” 江妩在他的脸上打量一遍,仔细瞧着这反应,倒不像是装的。 心头才微微松了口气,看来担忧的事情还并未发生,于是摇摇头,“我不是。” 裴弗舟神情渐缓,虽然有些疑惑为何自己叫了那一声,可此刻面子到底挽回些许。 两人目光无意中一碰,他倨傲地扬起下颌,冷淡地朝她一睨。 “所以我不是早说过了,我怎么会是在叫你?江姑娘,请你不要自作多情了。” “......” 江妩有些无语,敬而远之地看裴弗舟一眼,暗忖他那日落水是不是真的摔坏了脑子。 昔日那个行事机敏利落,令人心畏的东都武侯,怎么此刻有点性情大变的意思。 院外天色暗了下去,家仆已经挑了灯笼在回廊上,点点红光迎风轻晃,和裴弗舟此人一样怪异。 她听到外庭那头一波又一波的喧嚣接踵而至,可裴弗舟也不打算去,似乎饮酒作乐或是高谈阔论,对这人都毫无吸引力。 江妩不想看见他,可眼下又无别的地方可去,只好继续呆坐着熬时辰。 四下里极静,静得能听见他一身织锦斓袍衣料摩擦的声音。 裴弗舟不急不缓地将茶炉重新点燃,烧起水,慢条斯理地加入茶粉和盐巴。 她在对面瞧,真奇怪,一双舞刀弄剑的手,操控起这些竟也是行云流水,一切都在条理之中。 可这样的静,在江妩耳边不紧不慢地磨过一圈,不过是数个弹指的功夫,却着实有一种小火炖茶般的煎熬。 她心里默念,大概就快要熬过去了。 这般想着,心里就有了点希望。 静坐一阵,外头有声响,她下意识地朝外望了一眼。 黑色的矮木从中,有一高一矮的身影,挑着灯往这边走来,隐隐约约听出那是一位低声抱怨的小孩子,另一个则没说话。 她以为只是府上谁家的孩子,可待到那一道颀长清雅的人影从夜色中走入光亮中,她脸色微变。 正要赶紧起身离去,不想,苏弈已经瞧见了她,将身边的庶弟交给了婆子后,从外头温和地唤了一声,“江姑娘,原来你在这里。” 她撇撇嘴,昔日情郎的关注,如今反而成了扰人的累赘。 江妩暗暗深呼一口气,只好提着裙衫起身,准备行礼。 还没待她迎上前开口,苏弈已经率先提袍迈了进来,却一眼便见裴弗舟也在。 他的笑意停在唇边,先是微微一怔,而后从江妩身边一步一步地走过,径直向裴弗舟的案几行去。 苏弈停在他案几前,负手看了一阵,才半带玩笑说道:“咦,你怎么也在这里?” 裴弗舟不屑和苏弈周旋,只望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哂道:“休沐日我本要在家中歇息,有人非要我替他去接人。怎么,如今我寻个地方清净清净,也不行?” 苏弈笑着说当然可以,顿了顿,“只是我家宅深广庭院众多,你为何偏偏......”他余光看了一眼江妩,随后望向裴弗舟时,眸中的浅笑中有了几分探究之色,“为何你偏偏挑这间,同江姑娘。” 话落,二人之间竟是静了一静。 裴弗舟沉默片刻,慢慢放下茶瓯,平静地回看向苏弈。 他到底是个男人。有些时候,男人因女人而产生的那点莫名的对峙情绪,只有另一个男人才能听懂和理解。 若是平时,裴弗舟才懒得掺和苏弈那些风流韵事,至多一笑了之。 可今日也不知怎么,或许是嫌弃苏弈折腾他来之不易的休沐,亦或者,是因为方才江妩的那点懊恼。 此时此刻,裴弗舟心里恼火,偏偏就生了几分戏谑的心。 他低头轻嗤一声,抬起头时已经双手慢慢交叠抱臂,利落俊朗的眉眼间闪过几分挑衅和看戏的味道。 裴弗舟对苏弈微微一笑,“怎么,我今日偏就和她在此处。你又能如何?” 18、第 18 章 苏弈垂着袍袖,定定站在原地。 见烛影悠悠中,裴弗舟腰身直得像一根劲松利竹,跳动的火光将他一双冷峻的脸照得眉目分明。 那眸中藏刃,竟然没有退让的意思。 他被裴弗舟那眼神瞧得一僵,平日里再习惯开的玩笑,此刻也说不出来。 半晌,苏弈冷硬的唇边似笑非笑地‘哈’了一声。 其实他心底一直有一道不清不楚的疑问。 关于裴弗舟对江妩的态度,他隐隐约约有一个相当胡乱的猜测。 可每当见到裴弗舟那张对女人没兴趣的脸时,他那个对自己好友的猜测,未免显得有些荒唐和狭隘。 然而此时此刻,这种隐秘的想法再次从他心底油然而生。 苏弈慢慢往前迈出一步,难得端正了的脸色上,覆了一层薄霜似的。 气氛仿佛慢慢凝固了。 只听内室角落,唯有水流还是活的,正自铜壶滴漏的日壶一滴一滴地滴落到最低端。 苏弈眼角微跳,轻轻绷紧了手背,刚要开口说什么。 忽然,一阵尖锐的声音穿破了僵持。 三人一同转眸看过去,原是炉子上的挂壶已经烧得沸腾到极点的,壶口正喷出一道银龙般的白雾。 水雾渐渐弥散开来,在三人之间铺陈出一道难解难明的薄帐。 苏弈被那声音扰得心力一松,身形慢慢缓了下去。 他喉头微微一动,脸上又挂起了往日的浅笑。 “裴二,你在胡乱说什么呢?” 他前行几步,将袍袖一轻拂,与裴弗舟隔着案几对坐下去,道,“你清净你的,应该不介意我也在此一同歇息吧?” 苏弈盘了膝,斯文地将衣摆一盖,而后行云流水地揽袖伸出手腕,垫着手帕,把滚烫的挂壶从炉上拿起来。 好一副洛阳公子哥的优雅做派。 他在放下之前,提着挂壶的手腕却在裴弗舟面前顿了顿,微笑道:“你是客。你愿意在哪里就清净,便在哪里清净。” 说着,亲自给裴弗舟倒了一杯茶,然后推到他面前。 裴弗舟身形未动,唇边轻嗤,挑起剑眉也同样微笑,“我当然不介意。” 而后他傲慢地睇视向一旁江妩呆滞的身影,转眸道:“可她介不介意你,我就不知道了。” 苏弈脸庞微沉,听出裴弗舟仍旧在口冷的揶揄。 他微微一眯眼眸,再次看向这位昔日的好友时,竟有一丝难明的生疏。 苏弈心中警惕,凝了片刻,冲裴弗舟一牵唇,压低了嗓音,“裴弗舟,我是拿你当挚友的。” 他转眸看了一眼江妩,而后对上裴弗舟的视线,意味深长地一笑,启唇道:“你方才,是跟我来认真的?” 裴弗舟只扫了一眼,唇角冷冷一哂,道:“我若是来认真的,这里还有世子你什么事吗?” 说着,他拿起苏弈推过来的茶碗,缓缓喝下,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苏弈哑然,无奈一笑。 . 此时,江妩一直站在靠门口的地方,从头到尾呆瞧着这两人奇奇怪怪的气氛。 二人嗓音低沉,彼此对视之时,又低语了片刻,可说了什么,她却听不见了。 这苏、裴两人对饮自如,江妩眨眨眼,也说不上话,发觉自己似乎才更像多余的那个。 一个糟糕的念头忽然在脑中一炸开,江妩咯噔了一下,不敢细想下去。 重新瞅向他们二人之时,她有点懵懵的,眼神中多了点祝福又敬而远之的味道。 她悄悄后退着脚步,刚想溜出去,忽然,一双腿被什么人环住。 江妩是毫无准备,惊得低低娇呼了一声,慌乱地顺势垂眸看下去。 竟是个梳着总角的漂亮小孩子,正仰着脸,冲她嘻嘻一笑。 苏弈和裴弗舟亦是被她这一声吸引,一同转眸看过去。 六七岁的小孩子,总喜欢多亲近面善的人些,见了江妩,两条小胳膊正抱住她不愿意撒手,张嘴就叫了一声“阿姐”。 江妩想起来,这应是苏弈方才牵过来的那个庶弟,是国公哪个姨娘房里的孩子。 她对这个小孩子有点印象,只是当初因国公夫人不喜欢,所以她便也“避嫌”,没和这个小孩子太亲近过。 如今她早就抛开那些,已经福下身子,不失恭敬地浅笑道,“原来是小公子。” 小孩子愣了愣,这宅子里没什么人待他细心,如今受了这礼不小,他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扭捏地笑笑。 “江姑娘不必惯他,他还小呢!” 只听那头苏弈扬声说了一句,笑道,“我这弟弟单名一个乔字。我们都还叫他小乔。” 苏乔对江妩有些羞涩,自江妩身边跑过去,对苏弈道:“兄长方说陪我去外书房习字的。” 苏弈笑笑,一指裴弗舟,故意吓唬道:“你阿兄我一会儿要去前院陪阿耶了,让这个兄长教你如何?” 裴弗舟眉眼一睨,苏弈明知道他最不会和小孩子相处,是故意要丢给他,只淡淡轻嗤一句,“你可真无聊。” 他嗓音低冷,脸色无波无澜,说完,扫了一眼苏乔,脸上没半点暖色。 苏乔被裴弗舟冷淡犀利的眸子一瞧,吓得往苏弈身后躲去,而后遥遥一指江妩,“阿兄,我想让那个阿姐陪我玩。” 裴弗舟轻轻皱眉,没有说话。 这江妩到底是有什么能耐,教这苏家大的小的都这么喜欢她? 江妩正愁没个正当理由离去,若能去外书房呆一呆,看会书册,总比在这里和裴弗舟和苏弈二人耗时间要好,“这...我倒是无妨。” 她笑着抬起头,试探道:“世子,反正我也闲着,不如且带小公子去旁边玩吧。正巧,我很喜欢小孩子...” 她说着,声音渐低下去,不小心碰上裴弗舟一记意味深长的视线,于是心虚地觉得扫脸。 到底瞒不过他当武侯的敏锐,自己这是混到什么地步,大言不惭地拿小孩子当挡箭牌。 苏弈倒是无所谓,先前见江妩好像和他生疏了,他正郁闷。 如今听她愿意和小乔亲近,也乐得如此,于是欣然同意,叫婆子引着她们往中庭去,还贴心地嘱咐了一句,叫江妩可以随意看那屋子里的书册。 江妩一一拜别后,慌忙撤了出去。 直到身影没入黑暗之后,苏弈一抖袖子起身,轻抬眉梢,恢复了平日的倜傥模样。 见裴弗舟还不走,又开始拿他玩笑,道:“你还要等?她一时半刻是不会回来了。” 裴弗舟神情自若,“很好。等你一走,我总算可以清净一阵了。” 苏弈笑,俯身将他手里的茶杯抢走,“行了。陪我去前庭应付应付那帮老骨头。” 裴弗舟慵道:“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这场合。” 苏弈想起来什么,故意挑衅道,“对了,你老丈人太常寺卿也来了,还问你和你父亲在不在呢。这会估计还等着见你。” 裴弗舟听这个就烦乱,眉头一皱,轻斥了回去,“我都没认,谁说他是我丈人的。” 苏弈大笑,一把拖他起来,改口体恤道,“走吧。你爹知道你来我府,大概又大发雷霆。你今日你见过老丈人,回去也好交差嘛。” 裴弗舟被他推着出了屋子,听他嘴里还丈人丈人短的,不禁怒极反笑,语气终于认真起来。 “苏弈,你这样满口胡言,日后可怪不得我对你无情无义了。” . 外书房,婆子点好了火盆后,寻个由头去后厨偷闲去了。 江妩拉苏乔坐在灯下,自己随意抽出一本书册,一面看书打发时间,一面盯着他做功课。 稚子可爱,眼里头有纯真,她看着这孩子,不禁想起了弟弟江楼。 她从袖里拿出一包糖枣子,递给他吃,“今日前庭正热闹着,不想和他们去玩么?” 苏乔很领情,拿了两颗塞嘴里,和她立刻话也更多了。 “当然想,可姨娘说,叔舅家打仗输了,给阿耶和阿母丢了好大的脸。她叫我赶紧学好功课,以后好做顶梁柱呢。” 江妩脑子嗡地一声,整个人定在那里。 她只知道朝廷筹备和亲大抵映在明年,可压根没想到苏家的替嫁之事,竟然是从事发前的一年多便开始了。 19、第 19 章 这个消息恍如一个晴天霹雳,一下子将江妩炸醒了。 她双臂抱在一起撑放于案几上,呆呆地坐在灯旁走神, 按说朝廷下达和亲的诏令应该是在明年。本以为只要在那之前,将自己安排妥当,便万事大吉。 是她松懈大意了,竟然还以为可以悠哉悠哉地等上一年的时间。 在这期间,若是国公府没找到合适的人选,怕不会要急了乱抓人。 彼时,京中权贵如云,家家都有靠山可以推辞。可她自己的靠山,又在哪里? 江妩有些六神无主,想法一波又一波的起落,耳边传来苏乔那小孩子咯吱咯吱啃糖枣的声音。 她瞧了眼一脸无辜的苏乔,愣了愣,不禁自嘲,竟然差点对着六岁稚童都有了些提防。 她缓神牵唇,回身把旁案上的一盘乳酪酥拿了过来,垫着帕子捏起一个,递到苏乔面前,和蔼道:“尝尝这个么?” 苏乔迟疑一下,伸出小手赶紧接下了,小声道:“那你别告诉我姨娘,她不许我用饭前吃那么多。” 江妩笑着说好,“你姨娘说那些自然也是为了你好。”而后顿了顿,改口道,“还有国公夫人,她对你们这些后辈都是一视同仁的。” 苏乔到底年岁还小,话里有话的问题听不懂,只是有什么就说出来,他皱皱眉道:“可阿母只有见弈哥哥和蓉姐姐的时候才笑。前几日阿母说起大姐姐了呢,说她不该嫁人太早,脸色也是不好看。” 江妩笑容淡了下去。 苏弈的那位庶出长姐,很早就嫁出去了。倘若她没出闺阁,必定是要被国公夫人率先拿了去填窟窿的。 国公年轻时候风流,纳了两房妾侍,叫国公夫人忍气吞声做了好多年的贤惠主母。如今她一心依靠亲生的苏弈和苏蓉兄妹,少了哪一个,都是心头挖肉一样。 江妩不由一叹,这世道,好像更喜欢对女人蹉跎一些。 想来想去,好在苏弈那位早嫁的庶姐倒是给了她很多想法。 只可惜,和陈家大郎的见面还没着落。 不管怎么说,她的婚事耽误不得了,更不能只依靠表姑母。 必须要自己主动起来。 至于眼下,只要不言不语地平安混过这场宴席就好。 江妩没头没尾地乱想,直到听见前院喧嚣之声没那么大了,估计这宴会也总算是快到后半程。 正起身要走,衣角却被苏乔一把拽住。 “阿姐,你去哪?” 这一声又叫她恍惚片刻,想起来远在舒州的幼弟,于是心头一软,回身宽慰道:“阿姐得去找自己家人了。你在这里乖着做课业。阿姐去寻人来陪你,可好?” “以后阿姐还会来找我玩吗?” 江妩心中遗憾,大概这辈子是不会了。 这孩子一脸诚挚期待地望着她,若是骗他,终归是有些过意不去。江妩抿抿唇,从怀里掏出一小包糖瓜子,全都留给他吃着玩。 罢了,为了自保,还是赶紧撤吧! . 江妩掀开帘子,下了台阶,沿着回廊慢慢走,她搓了搓手,深呼口气,闻着是秋夜弥漫起的透骨的寒凉。 索性没走远就有个婆子,江妩连忙叫她去外书房看护苏乔。 等江妩返回花厅的时候,着实不巧,一大部分男女宾客已经吃完了酒宴,聚在中庭的院子里秉烛赏花了。 一时半刻,她也看不清表姑母和表姐在何处,干脆就混在一众贵女中间,默默低着头不语。 就在此时,身边的女眷们忽然低声浅笑,羞涩的窃窃私语起来,原本依顺着赏花次序的人群也脚下乱了乱。 江妩好奇不已,只顺着她们的视线望过去,不由一哂。 原是苏弈和裴弗舟已经自前庭那头踏上了回廊,正往这边慢慢走来。 他们二人皆穿了斓袍,一浅一深。 浅的那个是苏弈,笑意盈盈,自是玉色一般的斯文倜傥公子;深的那个是裴弗舟,革带束得腰身紧实有力,只是一脸的冷峻淡漠,犹如一弯寒潭月色。 贵女们不挑,悄悄羞赧地投去爱慕的视线,纷纷看红了脸。 两个都是京中炙手可热的俊秀郎君,无论说给哪个,引人羡慕,又前程似锦。 旁人各怀春思,可江妩却没这个兴致,反倒怕被那俩人注意到,飞快地将头低得更深。 人群向回廊移动,她就悄悄错后脚跟反向而行。就这样,不动声色地被落到人群末处些。 不知不觉的,她已经退到中庭的边缘处。 望着不远处一盏盏高高低低的烛火,这头的静谧与黑暗倒让她更有安全感。 可她刚找个石凳坐下来歇息,只听身后“扑通”一声,紧接着有人凄厉地大叫一声“啊”! 江妩大脑空白了须臾,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快来人!公子落水了!来人!” 她猛地回头,才发现身后不远处是一潭芙蓉池。 月色下,被扔掉的灯笼在地上歪着,池边有个急急奔走的身影。 “来人!来人!” 江妩后知后觉,立即起身,听出这正是方才她让去看着小乔的那个婆子。 她心头狂跳,那个很像她弟弟的孩子,竟然落水了。 江妩浑身发冷,下意识地迈出半步,却生生又止住。 按说她这种时候压根就不该掺和这种事情... 国公府家丁一大把,何必要她? 她回头看,可是如今所有人都聚在前庭或中庭那头,正热闹着,谁听得见? 更何况,苏乔会不会水,也未可知。 想起他方才还在甜甜的叫他“阿姐”,甚至还期待她再去和他玩....... 江妩手心攥紧,到底脚下比心中的犹豫先行一步,直直冲了过去。 一把抓住婆子问:“小公子在哪边落水的?” 婆子已经吓得不会说话了,往那声源处一指。 入了秋,漆黑冰冷的芙蓉池,没有半分春色夏彩,只映着一弯孤寂的月亮,有一种深不可测的恐怖。 江妩咬咬牙,扯下了披帛,深呼一口气,当即利落熟练地跳进了池中。 就算她在舒州常常下河玩耍,熟悉水性,可也不曾大半夜下水。 身子入水的那一刻,冰冷的池水如刺骨的银针,一点点扎破娇嫩的皮肤。 池下藤蔓纠缠,根须飘摇。她费力地睁开眼,划开几片破碎的荷叶,越走越靠池中央,越找越深...... 总算,看到被一团藤蔓托住的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苏乔。 索性他没有再继续下沉。 江妩当即划过去,一把抱住他,努力往回游去。 然而,她到底是个少女,如今要带上一个彻底失去力气的孩子,再折回时,已经被冻得几乎没了精力。 她勉强出头换气,不小心灌了大半,冷水灌入口中,就在快要脱力之时。 忽然,腰身一紧,有人一把将她托起了一下。 江妩得了外力,咬紧牙关,几乎全身都靠在了上面。 就这样被一点一点推了过去。 她渐渐靠近岸边,才看清四周已经亮了起来了,橘色的火光扭曲地映了下来。 一众宾客聚集在池边,惊恐错愕地围在那里。 江妩被那人猛地一把推到池边,她立即被婆子七手八脚地拉了上去。 索性苏乔没事,吐了几次水,迷迷糊糊醒来后,被他姨娘嚎哭着带走了。 江妩坐在地上,牙齿微微打颤,如今浑身上下湿透了。 火光照亮了她的脸,长睫挂着水珠,发丝垂落,那吃透了水的衫子紧紧贴在她的身上,起伏曼妙,勾转来去,皆隐隐可见。 四下里,有人讶然地窃窃私语,有人指指点点,还有人,眼神开始不怀好意地在她身上流连。 江妩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只见裴弗舟慢慢从池中的爬了上来。 同样的浑身湿透,同样的微微喘息,唯有一双倨傲又犀利的眸子,仍然如冷星般坚定有力。 江妩难以置信地一呆——没想到方才将她带上来的人,是他? 裴弗舟自行站起来,看了一眼江妩,那张秀丽的脸庞上,一双湿漉漉的眸子没有惊恐,只有怔愣。 他视线不经意碰到她的身躯,眉心一蹙,别过脸前,只接过侍从递过来的大氅,扬手随意往江妩身上一盖。 浸着冷香的气息立即围了上来。 裴弗舟眸光微冷,肩头因不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离去前,只没好气丢下一句。 “江妩,你真是个作精。” 20、第 20 章 一片混乱中,世子苏弈不消一刻便赶到。 衣香鬓影的人群被他拨开,苏弈看见了披着大氅的江妩。 她螺髻微乱,神色恍惚,先前盘旋在上头的玉色珠子已经坠落了两颗,怕是沉到了池底,再难寻了。 好在,江妩脸上恢复了气色,颊边滚落的水珠不是因为惊慌失措。 苏弈忽然微微松了口气,他也是感到庆幸的:同上辈子比,她还是有没变的地方——如他印象中一样,她并非是弱不禁风的姑娘,相反,她有着洛阳贵仕中没有的勇敢和真诚。 “江姑娘,你...可有受伤?”苏弈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习惯性地想要去环住她的肩头给予些慰藉。 未曾想,却只看见她连忙退了好几步,避他如洪水。 江妩低头恭敬道:“多谢世子关心,江妩无事。” 苏弈的手伸在半空中,顿了顿,唇边有认命的无奈。他浅笑,放下手臂,温然淡道:“江姑娘救了庶弟,国公府上下,必要重谢。我苏弈,也想单独向姑娘表示谢意。姑娘所求,苏弈必会竭力相助。” 那声音是温和坚定的,夜深人昏中,有一种定心丸般诚恳和笃定的意味。 众人和贵女们在旁边瞧着,各怀心思,只更多是有黯然之色,世子看江妩的眼神,分明已经有了几分选择的意思。 江妩摇摇头,垂下了眼,没有出声,双手下意识地拢紧了大氅的领子。 苏弈不由视线由着她那双冻得发白的手慢慢往下。 火光照亮之处,见那厚实的藏青大氅上暗纹幽生,非常眼熟。 他认出那图案,不禁一嘲,是裴家的家徽。 苏弈的神情在灯火下忽然晦暗不明,看着那错综复杂的纹样,他沉默须臾,而后抬头高声一唤“来人!”。 “带...江姑娘去后头换一身干净舒服的衣衫。备姜茶,炭炉若是烧得不够旺我亲自问你们罪!” 他转身对围观的宾客熟稔地扬声笑道:“今夜稚子胡闹,给诸公添乱了。外头天冷,诸公不如回到席间,府上已经备了热浆,请——” 众人见事情已经解决,且无大事,便纷纷把臂而行,回席间继续宴饮了。 . 秋月如钩,落在梧桐叶影间,割破出几道破碎的残象。 裴弗舟已经利落地换完一身干爽的衣服,站在月影浓阴之处,将革带系紧。 他刚摆正蹀躞带,忽然眸色一顿,戒备地看向对面长廊墨色深处。 那深处有一道黑影,正在深渊瞧他似的,裴弗舟只轻哂,“多年好友,却不知你如今竟喜欢躲在暗处。” 片刻,那头传来两声温和平宁的笑意。 月色下,苏弈慢慢走了出来,银辉落在他斯文清俊的面上,唇角牵着一如既往的笑,“多年好友,我却也不知你竟可以对一个女子如此上心。” 裴弗舟走下阶梯,腰间鞓带上镶嵌的方玉之上,他们裴家世代的家徽纹图在月下泛着倨傲的冷光。他站在四四方方的庭院中,秋风扫落叶,一片肃杀之势,他只依旧立在那里,不遮不避。 “金吾执街,我手下拉过一把的人自己都记不清。区区江女,你又何以见得?” “因为你” 苏弈当即接了话,负手走入庭中,与裴弗舟相对而立。他笑了笑,眸中寒凉,一字一顿道,“为了救她,已然不顾你自己了?” 裴弗舟听罢却随性一笑,随手折断一根落木枯枝,在手中把玩一阵,“你,想得太过了。” 说完,他欲要走,却听苏弈继续道,“十几年前,裴家大郎溺水身故,年十六。彼时裴家二公子七岁,自此,心生挂碍,遇水犯难,不通水性,” 裴弗舟一步不停,淡泊道:“池子不深,又非江海。苏弈,是你狭隘了。今日换做任何一人,我都会这样做。” 而后只听苏弈扬声一绊: “那为何你发现她离开中庭亦是独自寻她。” 裴弗舟冷笑,“碰巧。” 他丢下一句,“世子几日来同我这般说话,着实生疏。若非你乃士人而非武侯,苏弈,我早已和你以刀拼上几个来回。” 苏弈却站在原地淡淡一笑,温和的眉目没有半分怒气,唯有洞察后了然于胸的一种自得。 他望着裴弗舟渐去的背影,忽而含笑,赫然道:“我会娶她的。”他顿了顿,“我与她一向交好。江妩,会是我日后的妻子。” 见那挺拔身形果然骤然止步,苏弈眸色微眯。 裴弗舟回过头,冷玉似地眸子久久凝神,他一轻抬剑眉,“所以,你该不会以为我喜欢她?” 苏弈听罢对手入袖,颔首高声追言道:“你该知道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 “何时的事?” “什么?” “江女与你交好,何时的事?” 苏弈一顿。 转而浅笑,“很久很久以前。或许、是上辈子有缘吧。” 裴弗舟沉默不语。 他望着庭院里生着青苔的枯井,如同这干涸被废弃的旧井一般,仿佛自己所缺失的那部分记忆永远都不会再找回了。 就这样枯萎,而后被忘却。 “以后江姑娘的事情不劳烦你插手。我们,还是挚友。” 裴弗舟听出苏弈语调中的生冷。 原本他并没有想太多就去跳下池中救她的事情,如今在苏弈口中,偏就有了几分争夺之意。 他反而更加困惑...... 江妩于他,到底是何人。 裴弗舟微微蹙眉,“咔嚓”一声清脆,他的手心不禁握断了那根脆弱的枯枝,于是丢下碎木,他没有回头再留。 苏弈眼神一紧,追出几步。 “你还未应我方才所言!” 裴弗舟却步履不停,宽大的斓衫勾勒出他一条宽广平直的肩线,如同一杆平衡的秤。 孰轻孰重,孰真孰假。 他心中已经模糊一团。 . 国公府的前堂,长烛高燃。 隔绝了旁院推杯换盏的声响,这里反倒静得如同祠堂。 铜炉里焚香弥生,熏得江妩想打喷嚏。 她立在座下,垂着眸,有些眼前发晕,而卢氏和沈蕙站在她的身后,比她更加紧张。 上座,是梁国公,国公夫人,以及座旁站着苏乔的亲生母亲—哭得眼睛红肿的林姨娘。 今日小公子贪玩落水,恰巧碰见江妩赶来相救,着实不算一件小事。 国公夫人只对江妩赞不绝口,道:“若非你果决,恐怕小公子已经遭难。先前见你柔柔弱弱,不想是外柔内刚的性子。听说是你,真叫我吓了一跳。” 江妩低头道:“回夫人,只是凑巧罢了。” 梁国公颔首道:“既能救得吾儿,必定是有重赏。不知道这位江姑娘,何所求?” 国公夫人垂眸一想,转头截去了话,道:“郎主,妾身觉得这个孩子十分得好,又瞧着很投缘。在这东都中的贵女,怕是少见的一位。您觉得呢?” “我...我......” 江妩脱口而出,张了张嘴,才觉自己过于着急了,只好忙低头。 国公夫人不责怪,高烛荧荧之下,笑得像是壁画上不通人情的冰冷供养像,她道:“小公子既喜欢你,不如我收你为义女,从此你出入国公府,既能陪伴小公子,又可与我说说话。” 江妩心里咚——地一沉,还未反应过来。 “不、不行!!” 忽然旁边有一声怯懦又唐突的声音抢了话头。 她抬头看,竟是林姨娘在说话。 正惊恐万分地望着她,躲在幔帐旁边,揣着袖口,忽然脸色恶变,道:“这、这江女晦气!有她在,小乔才遭了殃!夫人将她收为义女,怕是、怕是不妥!” “放肆!”国公夫人立即挂了脸色,“还不住口!前堂议事,岂能你妾侍插嘴。在客人面前失了规矩...” 说着,她轻斥道:“还不退下。” 林姨娘有些手足无措,她想报恩,却人微言轻。 只能无奈地看着江妩这个可怜人,生生被国公夫人瞧上,怕是要被拉入这虎狼窝里了。 江妩心中微微一暖,怎么会不明白? 她闭了闭眸子,深呼一口气,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而后,提衫上前一步,在国公夫人面前屈身拜下。 一剪倩影被烛火放大投在松石藏龙虎的屏风上,纤细又淡泊。可起身后,那一杆细腰却是挺得直直的,没有半分的怯懦。 江妩垂眸,顿了顿,忽然抬声字字清晰地说道: “承蒙国公夫人不弃,能入夫人眼中是江妩之福。” “...可夫人错爱,江妩...已经要谈婚嫁人了!实在不便再入国公府引人非议。” 她说完,在场的女眷皆大吃一惊。 从未听过谁家高门女子能如此直白不加遮掩地,将还未成的婚事这般宣扬。若是没成,岂不名声都坏掉? 卢氏更是震惊,虽说她是在撮合,可八字还没一撇呢。 众人似是被冻住了似的,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可江妩却在此时抬起头,烛光映着她灼灼的眸子,没有半分羞涩和退让。 裴弗舟此时恰好就停在门口,将江妩的话听了个十足十。 21、第 21 章 国公夫人一时错愕,“什么...你、你竟许了人家了么?” 江妩默了默,轻轻摇头,垂身拜下一礼。 “回夫人,此事虽未完全订下...可已与相看的人家有了约定。既答应了,再去反悔,便不好了。” 说着,她退让几步,走到卢氏身旁,补充道,“此事有表姑母可证,江妩并非无稽之谈。” “诶、这...”卢氏本就懵着,突然被江妩提及,自是一惊,可她无法确切回答是或不是。 她想把江妩说与陈家之事,的确是有些自己的盘算,可这十中还没有六七成的板上钉钉,现下江妩竟骤然直接拿出来说。 国公府的好意,她竟不要么? 卢氏正踌躇如何答,思及今夜江妩如此出风头的举动,一时间,有一丝对自家女儿沈蕙的私心游走上来,于是抱袖点了头,顺势说了下去。 “承蒙国公夫人不弃,可我这表侄女...确实已相看人家了。虽非官非候,可也是门当户对的郎子。定下不定下,也就在这半年了。” 国公夫人一怔。 “如此么。” 国公夫人面上维持着那丝得体的浅笑,可若仔细去看,可见眉宇其后隐藏的巨大的失落。她本是好奇到底哪家的郎子,可这太涉及娘子的私事。体面人家,是不便三番五次打听的。 她定定地凝着江妩的脸,声音无波无澜,似是自语,“好...好。只是着实可惜了...这么好的姑娘。” ... 听及此处,苏弈已是心绪讶异又烦乱。 他当然知道母亲所言意图为何,本想入室出言制止,却见江妩已自行化解。 可她所言的“相看人家”,却教他更是一震。 转眸看裴弗舟,虽不发一言,可眉间拢起一团难解的寂寥和郁色,嘴唇紧抿,似是亦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迎头打击了一下。 苏弈正在踌躇此刻是否要进屋去,忽然门帘慢慢升起,他凝神看向那个袅袅的身影。 月华如水,那宝石蓝的衫子和胭脂红的罗裙,被银钩沾着松烟墨似的夜色勾出一圈起伏的轮廓,柔软的臂弯上轻轻搭着一条大氅,温婉而纤阿。 庭院里,晚香四溢,有如此女郎立于银辉之下,引人心神微颤。 苏弈忍不住在夜色中温和唤了一声,“江姑娘,你...要回去了么”。 他见到江妩,心中是有愧,说不清对她的感觉,只是想尽力对她好。 “世子?” 苏弈不在前堂,而在此,江妩很是意外。 然而走到庭中,提起那一点灯火,却见苏弈旁边另有一人。 裴弗舟亦已经换上了一身暗色的新衣,在一旁神色淡淡。 负手间,颀长的身形有些萧然孤烈之意。 江妩张了张张唇,恍惚有一瞬间,想和这个人寒暄几句。 或许只是道谢吧... 至少方才,也多亏了他。 可不知怎么,话到了嘴边,却有千万分的别扭和古怪。 这感觉说不清,总觉得,他不该是这样“好心”的人;亦或者,对这人还是抵触和怵头的。 夜风卷着残叶吹过,江妩浑身打了个轻颤。 她一垂眸,索性不去想,只走上前几步,垂眸盈盈行礼。 “今夜给世子添麻烦了,多谢世子关照...明日我会差人将这衣衫洗好后送还。” “这衣衫很衬你,不必还了。”苏弈轻轻叹气,见江妩只是抿着唇摇摇头,而后只是落寞道,“江姑娘你...何必如此客气呢。” 他不愿放弃她,再进一步地问,“既然江姑娘先独自回去,我派人送你吧。” “啊、不必了。方才表姑母她已经遣人雇了马车,这会应该到了...” 听她又一次拒绝的时候,苏弈只觉得心间一抽,好似被一团棉花塞住了似的。 他默然无声,幸好此时有女使走了过来,打破了他的尴尬,轻声道:“世子,夫人唤您进去。” “现在么。”苏弈垂视着江妩的螺髻,轻叹一口气。 女使轻答:“回世子。是现在。” 苏弈无奈拂袖,迈出几步,忽然止住,转身隔着虚空对庭院那头的黑影说了一句。 “夜色昏了,我会担心她。我信你,替我送她回去吧。” “啊、世子...我可以自己的...” 江妩本来垂眸不语,听到那句,连忙抬头开口阻止。 话音未落,苏弈已经匆匆拂开帘子旋身没入。 江妩不好再说,握了握拳,慢慢地转身。 院中再无旁人,除了是那人,还能有谁? 秋夜微凉,吹得她心里一颤一颤,沉默中,只好对着月下的烈烈人影轻轻咳了一声。 她抿着唇,复垂下眼来,只将大氅自臂弯取下,上前递还给它的主人。 “方才已经叫人烘干了...还给你。” “哦对了,你不必送我,路也不算远,车上小睡片刻就到了。” 她说完,心中尚未平静,皱眉间还是觉得差点什么,沉了口气,总算从唇角里挤出几个字。 “今日、多谢了...” 那声音极轻,细如蚊蝇,冷风一吹过来,就散开了。 好在,庭院是极静。 江妩那一句话,裴弗舟是听见了的。 他就着方才迎面而来的冷风,忽而闻到一阵淡淡的、不属于他衣衫该有的女子的芳香。 似有若无,勾缠粘人。 他蹙眉,想起苏弈告诉过他,这个味道是西府海棠。 一瞬间,裴弗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是懊恼还是烦躁已然说不清,只想狠狠撕开这一道故弄玄虚的香气,去捕获和看清她最最原本的姿态。 他轻轻咽了下喉头,好在年少时在边关饮风啖血的经历,早已教他学会了克制最深处的柔软而无用的情绪。 裴弗舟没有接那大氅,转身朝庭外行去。 “走了。” “哦、哦...那江妩拜别将军。” 她匆匆别礼,说得十分仓促敷衍,教裴弗舟足下顿了顿,显然这里是误解了什么。 他一侧身,遥遥看过去。 秋风吹起她的披帛,回旋轻飘,薄薄的肩头只裹着一层那织帛。 这将凉未凉的时节,那衫裙还是高腰束带至胸的,从她纤细的脖颈自束带之间,正肆意袒露出来一大片玉色肌肤。 女子皆以轻盈为美,怕是这府邸的鬟婢只道是择最好看的选。 裴弗舟挪开了视线,嗓音如冷玉。 “一起。” “诶?什么...” 他只朝她臂弯处的大氅一指,“披上它,我送你走。” 22、第 22 章 秋霜微凝的石板砖上,落下几片红叶。 一辆马车缓缓行过,车轮碾压而上,红叶便在月色下碎成了几点朱砂一样的注脚。 北坊的朱门绣户,白日气派光鲜,到了夜里,仿佛成了蛰伏的猛兽,门口挂起赤红或澄黄的灯笼像是半睁半寐的兽眼,一不小心,就会吞噬掉来东都求富贵通达的人。 裴弗舟驱马随车而行,行至拱桥之上时渐缓,见洛水两岸花树微倾,开到极盛的花,风一吹就如雪般静静散落在河面之上。 他高坐于马上,略高于车顶,掣缰收回视线时,见身旁车帘微微掀起一角。 帘后露出一张妙容。 杏眸灵动,此刻迎着月光,痴痴凝凝地悄然看着那洛水之上倒映的一片灿灿星河。 裴弗舟顺着江妩的目光看过去。 寂静的夜色中,依稀可北望繁华鼎盛的皇城宫阙,阙楼上,似是有宫娥内侍,人影绰绰。 思及待到上元之日,桥锁大开,四方万国帆舸皆停驻于此,彼时船甲相接,奇货堆积,灯火煌煌,亮如白昼。 何人不会艳羡沉醉于今日神都之盛? 此情此景,裴弗舟身为金吾武侯,拱卫神都,亦是生出几分幸甚与荣耀之意。 “此桥,名‘星津’。” 他说着,帘子倏地一落,那张妙容立即悄悄躲了回去。 裴弗舟未理会,下意识地缓了马速,平淡地自言,“意为引洛水贯都,以象天汉,横桥南渡,以法牵牛。” 他嗓音薄如浮冰,不急不缓,少了白日的威冷,多了一丝微妙。 江妩不语,听他并无冷责或奚落轻嗤之声,犹豫半晌,又将帘子悄然挑开。 她抬首看向裴弗舟,虽看不清彻那张脸的表情,然见其锦衣夜行,骑于一匹乌黑骏马之上,只单手控着马缰,身形已经是相当的稳落。 想起他十六时曾独自远赴边关追随其叔父,纵马玉门关,必定也是见过血光的。 除此之外,她对他倒真是一无所知。 江妩努力地回想着裴弗舟方才说出那句复杂又充满玄意的句子... 思忖了半晌,却还是不甚了了。 她只好老老实实地承认,轻声道:“你知道得多。可你说的...我听不懂。” 说着,悄然瞅了一眼裴弗舟,他无波无澜的一张脸,忽然似是一牵唇地笑。 他无责无怪,马鞭遥遥一指,与有荣焉地引她去看东都皇城,朗道:“宫阙照天地,天子坐星瀚...” 见江妩脸上有迷茫之色,复低声又解释道:“东都依银汉星宿布局而建,一步一星,故谓之神都。” 江妩恍然大悟,“哦——这样么。” 她秀眉微漾开来,起初心中浮起一阵新奇与震撼,而后却有些茫然和奇怪。 江妩收回视线,想起他昔日之作为,怯怯拘声道,“可你...为何与我说这些呢?” 裴弗舟微怔,被她一言问住。 为何。为何? 他也不知道。 只是如今面对这个没有确切答案的问题,若要从源头和她说起,似乎已经没有时间,也没什么意义了。 裴弗舟望向在即的沈府,他平了心绪,不易察觉地缓口气,淡泊低沉地吐露了一句。 “江姑娘,祝你求得意中人了。” 江妩没想到他会说这话,“诶。其实倒也没...没那么快。” 她下意识地小声喃喃了一句,而后一怔,反应过来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连忙补上掩饰道,“不过,的确也快了!” 听裴弗舟不说话,江妩悄悄看了他一眼,嗫嚅一声。 “还是多谢你...” 他面无表情,没有再去质疑和探究什么。 江妩心虚地垂下眼睑。今夜的裴弗舟有些不一样,太过平和淡然,少了棱角与犀利,反倒让她不适应了... 她也不再说话,索性和他一起坠入这沉默的秋夜。 很奇怪,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忽然觉得记忆里的他,或许并不是个太糟糕的人。 马车行缓,南坊的坊舍显得有些拥挤起来。 沈府在望,已有得了信儿的家仆出来相迎。 夜色黑,江妩下车没再唐突,而是老老实实踩着马凳走下来。 “我...我到了。” “好。” “......” “既然无事,那裴某也回去了” 江妩屈身拜过送别。 转身临别前,她回头,见裴弗舟还未掣马掉头。 她深呼一口气,对裴弗舟郑重道:“无论如何,今日还是多谢你。” 裴弗舟轻哂,月下一垂眸,只轻接道,“谢什么。” “自然是谢你池中相助,谢你...送我归家。” 江妩是听叉了,误解他意思,裴弗舟听得微怔,而后习惯性地抱臂垂眸看下来,凝眸片刻,蹙眉多问了一句。 “江姑娘,我们...竟是有这般生疏么?” “这、”江妩被这冷不防的一句问得有些茫然,胡乱抓了把衣角,只张了张嘴,糊弄起来:“倒也不是......彼时与世子、千金和将军一行相识,自是都差不多...差不多。” 裴弗舟无奈,没有再去问更多了。 听她说“倒也不是”的时候,反倒比她说一个“是”来得折磨人些。 其实他宁愿她可以痛痛快快地、果断地告诉他,他们两个是毫无干系和交集。 快刀,即便会割破手,流血疼痛,然而亦可利落地斩断乱麻,速速给他一个解脱。 可她却给了他一把钝刀子,在他心口慢慢悠悠地磨了一圈,不见结果,反倒徒然生出几道引人遐想的痕迹。 “裴将军?” 裴弗舟闻声回神,见江妩怔怔地捧着大氅立在他的马下,向上一托,“方才忘了这衣服...还未还给将军。” 裴弗舟垂眸须臾,他大氅被她叠成整整齐齐的四方,规矩守礼,颇有一种讨好、乖顺和圆通的味道。 他不禁蹙眉,意识到他是不喜欢看见江妩这样的。 于是没有应声,只伸手拿过,轻轻一抖开,展臂将大氅旋披在身上系好。 而后轻夹马肚,他那良驹一丈乌便带着他头也不回地奔回北坊。 . 这一路,暗影浮动,香气幽幽。 他大氅上曾经的冷香已经不复存在,被这道淡雅缠人的女子香所占领。 如玉指轻轻勾住了他的一根心弦,迟迟未放开,不闻其音。 裴弗舟驱马时,被这香气扰得烦乱,竟差点走过了家门。 他不禁心中警铃大作,暗暗发觉此事再不悬崖勒马,只会是要出事。 他一回府邸,第一件事便是解下大氅,丢给了仆从。 “烧掉。” 仆从讶异,可见少郎君脸色沉沉,不敢违抗多问。 于是立即生了火盆,丢进了几根枯枝,将火烧得很旺。 火光噼啪,跳跃着映照着裴弗舟的淡淡的眸色,大氅被展开,持着停于火盆上方。 烈烈火舌将将舔上了衣角,但凡靠入几寸,这衣服便是万劫不复了。 裴弗舟额角一跳,忽而心中异动大起,当即呵止住那手。 “停!” “怎么了,少郎君?” “...不要烧。明日洗了,重新熏香。” 23、第 23 章 月白之下,裴府桐影寂寂。 裴肃尚未就寝,因不见儿子回来,便一直等到现在。他听府门有异动,于是在书室等着裴弗舟来问安,而始终不见人影。 索性丢了旁人拜谒送来的诗文,亲自寻到东房。 见有火焰在庭中跳动,眉头一皱,探头朝裴弗舟叫问,“从梁国公府回来了?” “是。” “大晚上,你要烧什么?” 裴弗舟垂了垂眼,没回答。 裴肃抬起双手一振袖,行至他身旁,上下打量起来。 这个儿子已经比他高出不少,从前在膝下承欢的那个孩子,如今却只冷着一副与他母亲极像的眉眼。 自从大郎裴弗风和原配妻子郑氏去世后,这唯一剩下的儿子便变得便这般肃冷着神情,不苟言笑了。 裴肃不是没考虑过续弦,可因顾虑这二郎的脾气,也自是心疼他,因此就一直作罢。 他睇了一眼,口气也温和了几分。 “方才,听下头的人说你在梁国公府出了好大的风头,都敢下水救人了?” 这孩子因亲眼睹他兄长遇上贼人,落水身故,从此畏水。 游湖泛舟,已是十几年前之事,故而,更是远离江海。 所以梁国公府的事情传来的时候,裴肃是千万个担心,虽说那芙蓉池不算太深,可还是生怕这儿子再出意外。 裴肃故意一追问,“你救的女子,是何人?” 果然,裴弗舟不言,反手将一把梧桐小枝丢进火中,瞬间火舌舔过枯木,烧得噼啪作响。 裴肃看在眼里,捏须冷哂,意味深长道,“你看上谁,我管不了,总之梁国公府家的婢女就是不行!” 手里握着几只枯枝正凝神的裴弗舟微怔,转眸过来重复一声。 “婢女?” “你还装什么。多少人都瞧见?听说那婢女本是去救那梁国公府家小公子的,你若不是动了心思,怎么会去凑热闹跳下去。我是你老子,还不知你?” 裴弗舟听着裴肃絮絮叨叨的责怪,这才了然。 原来是当时黑灯瞎火,人多口杂,这事情传着传着,竟将江妩说成是梁国公府家的女使了。 他也不知何故,鬼神神差地没有反驳,只唇角无奈一牵,顺势道:“父亲说得极是。” “哼!你倒是乖顺了?” 裴肃啪——地一声一甩袖子,倨傲颔首,开始继续训话,“自古成家立业,娶妻纳妾,你为何偏偏总是要反着来?先立业,不成家,也罢;如今又想先纳妾,不娶妻?还是梁国公府家的侍婢!简直胡闹。” “大丈夫何患无妻?成家一事,我不急。” “你不急我急!”裴肃高声一压,说完,觉出这话有点不对劲,气得双臂拂袖,来去踱步。 “父亲年事已高,若有什么事,日后有儿照应,何必一定要以后求于妻家之手?” “年事已高?”裴肃听着那大逆不道的话,此刻不怒却反笑,只一声冷呵,眉毛高抬,说的话也寒下几分。 “哼、我早晚是要死你前头的,到了那时候,我已不必你侍奉什么。你是再如十五岁时赌气远走边关也好,是留在东都做你的金吾卫上将也罢,自是无人管你。可你若死在外头,亦或者重伤难愈,无妻无子,是想落个无人替你收尸的下场吗?” “...” 良久,裴肃拿起作为吏部尚书在朝堂上的官威,语调一沉,道:“三日后休沐日是七皇子的经文先生之子的及冠礼,正好你随我去见一见,顺便拜会太常寺卿和他女儿。” 裴弗舟看向父亲,没有说话。 风乍起,吹得裴家父子衣袂纷飞,一文一武,身姿如鹤如松,皆是倨傲不曾屈服的。 这裴府无女眷,一到夜里,总是少了点烟火温柔之气,寂静得冷硬又无情。 裴弗舟默了默,没有明着再反驳,只道:“既然我身为武侯,早已有九死无悔的觉悟,是不好耽误人家的。” “...父亲如要我以拜谒的身份去见谁,我自会随同去的。” 说着,将双手对叉,行了一个大礼,“若是旁的,恕难从命。” . 秋风轻声呼啸着扫过天际,云卷云舒。 枝头一众残花被拂尽,唯剩一二朵,分明已是锈色染尽,却依旧固执地抱着脆弱的细枝,不肯随风飘落。 还是多亏江妩当时不怕丢脸,在国公府一众人前说了自己要已经要相看郎子,身份不合适做义女。那梁国公府夜宴之后,无人再找上她。 然而,卢氏生怕国公夫人质疑,所以也不好再耽搁,只将江妩的婚事安排紧锣密鼓地提上日程。 今晨,江妩才得表姑母开了口,说有消息了。 “陈家大郎的及笄礼订下了日子,你且准备着,后日我们一同去观礼。若缺什么胭脂水粉,衣衫帕子,尽管来找表姑母要。” 江妩听完,却没什么喜色,只退回房里,自己搭配起衫子和披帛。 上午才说完,转而到了午后,洛阳就变了天。 阴渍渍的天是灰色湿冷的,一场急而寒凉的秋雨,似是将至。 此时,江妩正坐在矮凳上,凝凝地看向直棂窗外枯萎的花树,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沈蕙正在旁边耐心教她女红。 “这里的纹路细密一些比较好看。” “打结要绕两针才不会松开。” 江妩翘着纤细的小指,捏着一根银针,她却望着窗外的湿漉漉的景致走神了很久。 “阿妩,你怎么了?” 她倏地回过神来,低头见帕子上的宝相花纹只绣出一瓣,于是又绣了两针,只觉得瞧着不美。 看来她是真在这上头没什么天赋,“表姐,我真的不行。” 沈蕙笑她,“这才到哪?以后你嫁人,虽说会有下头的人缝补,可这贴身的物件,还是要亲手做给你夫君好。” 江妩静静地垂下了眼睑,“等嫁人了只能做这些吗?” 从前一心想高嫁进国公府的时候,还不曾思考过这么多;如今真去老老实实地选夫婿,反而开始多了几分思虑。 这话却引得对面一声浅笑,沈蕙道:“阿妩,你总是和东都的人不太一样。” “是吗?” “嗯。”沈蕙抿了抿唇,将绣品放在一旁,端来茶点与她吃。 “好比你上次救国公府的小公子,若是我,我就不会。” “可是,那孩子可能会没命呀。” 沈蕙见江妩面有不解,于是细细说道:“亲自救上来,小公子真有三长两短,万一推赖在你头上,说你救人救出了岔子,你如何辩驳?若是小公子无事,”她顿了顿,压低声道,“国公夫人向来不喜那些妾侍,又怎会待见庶子?他如何掉进去的,也未可知...你一个外人对小庶子如此上心,岂不是驳了国公夫人的脸。” 江妩怔了怔,后背发凉,喃喃道:“竟这般...复杂么。” 沈蕙一笑,没有否认。 “你可知当日你走后,旁人如何说你?有人说你故意为之,只为吸引世子注意;有人说你是卖个人情给国公府。”她见江妩欲辩驳,只轻轻压了她的手,和声道:“我知你好心,只是,下次切记自保为上,不要再冲动了。” 话落,秋雨便来了。 江妩闻声向外望,雨点吧嗒吧嗒地敲落在直棂窗的木沿上,一股氤氲潮/湿之的味道蔓延上来,透着沁人肺腑的凉彻。 这东都养出的人,心思都是九转玲珑的。不过是救个孩子而已,她却从未能想出这么多门门道道。看来上辈子被算计败下阵来,其实不奇怪。 凉风吹头了她的薄衫,身子和心一并冷得轻轻一颤。 沈蕙拿薄氅给她披上,拍了拍她的肩头,复笑道:“不过,当日那裴二郎竟也跳了下去帮你,真也叫我大吃一惊呢,” 江妩不解其意,“他么?他身为金吾上将,护卫天家子民,不是寻常事?” “诶,当日咱们在洛水看龙舟会,世子和他妹妹都在前头看,唯有裴二郎,只站在人群后头。” 沈蕙见江妩面有疑色,继而道,“听闻他因兄长之故,自小畏水,所以水性很不好。你,没有听过这件事吗?” 24、第 24 章 “是...这样吗?他也会...” 张了张嘴,“也会怕?”几个字,还是没说口。 江妩一时有些错愕,从来以为这个人都是无坚不摧的,有一种无所不惧的冷硬。 却不曾想,他也有畏惧的事物。 这时候才发觉,原来裴弗舟在她眼里还是有些认可之处的。 好比如今,她还是无法将“畏惧”二字,和裴弗舟联系起来。 沈蕙却笑叹,“你那日不是也在么?世子在岸边时提了此事一句呢。” 江妩抿抿唇,索性没有再说话。 沈蕙奇怪,“你就站在旁边,怎会不知?” 江妩心虚,只伸手从盘中捞起一块点心,“我可能没留意吧。人声鼎沸,没太听清。” 说完,连忙低头咬了一口糖酥糕,那时候她一心只留意世子,自然是没去注意旁人的,更何况... 她下意识地含糊喃喃,“其实我...有点怕他。” 这一句声音湮没在甜腻的酥点中。 沈蕙自是没听见。 江妩垂眸,原来她对裴弗舟毫不了解,这样的感觉,让他好像也没有记忆里那般令人怵头了。 . 秋雨绵绵。 到了及冠礼那日依然是未止。 沈府一行人提早租了一辆马车,往洛阳城郊东的陈家祠堂赶去。 一路缓行,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只听对面卢氏言,“快到了。” 江妩从假寐中醒来,轻轻挑开帘子往外看。 凉风扑面,郊外之景便铺天盖地的映入她眼帘。不比城里那种长桥卧波,歌台暖响的奢靡,郊外的天色一层层晕染在苍茫的乌云中。 长亭孤寂,寒湖渡鸦。分明是冷然萧瑟之景,却看得她胸中开阔起来。 马车停驻,仆僮婢女们举起伞迎上。 沈居学作为陈家郎主的好友,于是有幸做为及冠礼的赞者。他一下马,陈知远便迎了上来,“劳烦沈兄了。得沈兄为吾儿及冠的赞者是他之幸呀。” “哪里,你如今同七皇子炙手可热。能请我,我怎会不来?” 一番客套下来,陈知远看了一眼后头带着帷帽的少女。 虽看不清模样,可轮廓是极清艳的模样。 江妩微微屈身行礼,不多言。 陈知远与沈居学心照不宣地点点头,引路往给客人休息的明波堂走。 祠堂常年供奉香火,檀香的味道被雨水打湿,沉甸甸地压在衣袖,挥之不去。 沈居学继而问,“不知,正宾最后选的何人?” 所谓正宾,是及冠礼中为郎君加冠的那个人,应选德高望重的族中老者或是师长。 陈知远思及此,叹气,“若非逊儿的阿翁去得早,他长辈又不在东都,此事怎会劳烦旁人?我本要请吏部裴尚书,可他谦推一番不点头,只肯做观礼宾客。好在,他为我引荐的太常卿,从前也是有过交情...” “...几位随我来,裴尚书与张寺卿他们已经到。” . 江妩今日有些神思不定,一直拘礼着静默跟随。 脚下已经跟着迈进了明波堂时,才意识到那位“裴尚书”是何人。 此时天际深灰,堂中未燃灯。 一线天光蒙蒙地照进来,堂中赭石色的木头吃透了水汽似的,颜色变得更加浓深幽远。 因此,堂中的那一道浅色的身影更为瞩目。 江妩看清后,呼吸一止,下意识地后错半步。 烛台旁伫立的那个人,一身牙色的斓衫,下面压着黛色宝相花的内衬,幞头软软的带子落在后颈。 若非是一双浓眉利眼间藏有锋芒,只怕是以为是哪位儒生。 自国公府夜宴后,江妩以为不会与裴弗舟再见,至少不会,这么快... 不曾想,他却出现在这里。 而坐在案几前自带威严官风的那一位,原来就是裴弗舟的父亲,旁人口中的吏部尚书裴肃。再一旁有名士之风的,便应该是张寺卿了。 方才,裴肃和张寺卿正效仿古人,对坐清谈以应今日之景,正不尽兴时,见老书袋子沈居学也来了,很是欢迎。 沈复鸣拜会后,先去正堂寻同窗陈家大郎帮忙了。 裴肃捋须快意而笑,“听张寺卿说起沈博士为赞者,我们一直盼着你来呢。三人对谈,岂不妙哉?” 几人打官腔寒暄一通,张寺卿道:“小女和她阿娘在后堂歇息。若见了尊夫人和沈娘子,必定也是欢喜的。咦,不过这位娘子是?” “啊,是妾身表侄女,江氏。” “哦...原来是这位娘子,要同知陈家大郎相看呐...” 江妩听着脸色渐渐微红。 裴肃纵横官场多年,可是身边常年无女眷,这方面粗枝大叶起来从来不自察,说到一半才恍然大悟,一时发觉话多了。 于是顾及着娘子脸面,尬笑两声,拂袖改口,“这是犬子弗舟,诸位必都已认识过了。弗舟,还不见过沈博士?” 话落,却没听裴弗舟立即应他。 裴肃纳罕,侧身睨目一审视,见儿子没听见似的,只心事重重,眼神凝凝。 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原来正是在瞧那位带着帷帽的江氏女。 裴肃面色一沉,只觉得老脸挂不住,赶紧端起茶瓯清了清嗓子,以示提醒。 裴弗舟不言,唇角微僵。 少女青色披帛,鹅黄衫子,亭亭玉立于门口,身后是朱色廊檐下滴落成的大片雨帘。 穿堂风拂开她的帷帽,略施粉黛的芙蓉脸露出一半。 潋滟不妖,清妩动人。 那双英挺的剑眉在微蹙中有些失神了,他喉头一动,却脱口而出唤了一声。 “江姑娘,你...” 裴肃差点没气得晕过去。 这江氏女是要与陈家大郎相看的,这小子凑什么数?更何况,他未来丈人张寺卿就在旁边...简直丢人。 裴肃端着茶瓯抿了一口,而后故意引袖重重咳了几声,这才引得裴弗舟清明过来。 好在裴弗舟反应很快,回过神后,立即从如遭重击的神情恢复过来,眸子淡淡一抬,端袖叉手,冲沈博士一行人拜礼。 他顿了顿,对江妩改口, “江姑娘,前不久国公府之事,苏家小公子托我问你一句,可大好?” 江妩方才也瞧出他异样的唐突,正莫名心虚,听到这句,倒是多谢他及时解了围。 “多谢,我无事。” 国公府芙蓉池那一夜,他当时一把托起她的腰身,很是及时。 思及此,后腰上便觉出些微妙的别扭。 索性这异样的气氛没被旁人发觉什么。 事实上,江妩有些心慌,几乎是有一瞬间,她不知怎么,重新对裴弗舟起了点退缩之意。 倒不是抵触。 是那种,并不讨厌这个人,但只想逃避的感觉。 她踟蹰一番,总算等到卢氏带着她们退离了正堂,去后堂拜访张寺卿的家眷了。 江妩如临大赦。 只是走到一半。 “表姑母,方才发髻被风吹乱了些,我...去那边更衣。” “好。一会儿你来后堂就好。” . 天昏地暗,后堂有烛火跳动。 及冠礼和相看同时赶上这个日子,着实不是太幸运的征兆。 江妩更衣是假,只是想独自透透气。 她瞧得出来,此事陈家郎主方才应已提前同旁人说起一二。若非十有八九是认可,怎会如此? 看来今日一过,不出意外,大抵和这个陈家大郎就成了。 她择了廊下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望着庭中之景,颇有一种认命的怅然。 陈家祠堂的回廊折转多不规则,一眼望去,有一种陷入迷津的错觉。庭院里,石板铺就的路,青苔斑驳,雨一打,青色盈盈。 她正发呆,忽觉身后一袭冷香拂过,下一刻,一声沉琅落在她身侧。 “你前几日说的人,就是陈逊?” 江妩浑身一激灵,猛地侧身抬头,见裴弗舟抱臂立于她身后。 大概她对这人的怕是与生俱来的吧,须臾之间的那些异样在这一刻通通消失了。 江妩呆了片刻,当即下意识地起身要逃开。 谁知,下一刻,裴弗舟忽然展臂一伸,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霎时间,那手腕上一股力道和热度让她全身一僵,竟是如何退手抽身也动弹不得。 裴弗舟看向她的眼,一字字沉道:“陈逊,你嫁不成的。” 25、第 25 章 她怔住,一时慌乱了心神。 “你、你是何意?” 裴弗舟见她不会跑了,在腕上的力道微微一松,她立即泥鳅似的抽回了腕子,只剩他的手虚握着停在半空。 半晌,他慢慢收回,淡道,“你愿嫁,陈逊未必肯娶你。” 这话教江妩脸色发窘,胸口微微起伏两下,只觉他又在轻嘲她。 “你、你何必在今日如此...” 裴弗舟微微蹙眉,没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他顿了顿,继而道,“陈逊心中有人。你嫁他,选错了。”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 江妩脸色微红,咬咬牙,垂眸从唇角吐出两个暧昧字眼。 “通房。” 裴弗舟闻言,只是沉默,良久,才道,“可我指的,不是这个。” 江妩手指微颤,只觉得他话里有话。 见他步履向自己靠近些许,下意识地后退几步,最终抵在身后灰墙上。 一方天地里,烟雨拢着二人的影渐渐重叠。 他却微微俯身,只在她身侧一顿,低声道:“陈逊曾与苏弈之妹苏蓉,有过情意。” 此事事关国公府秘闻,旁人是不能知晓的。可他也不知为何,只想此刻告之眼前这个姑娘。 江妩抬起脸,果然无比惊愕地看着他,显然是被这件事震撼了。 他轻轻叹气。 “江姑娘是局外人,自然不知。” “苏娘子,可她,” 话没说完,裴弗舟便回答了,“他们岁初春宴游园认识的。” “彼时苏蓉与陈逊私交生情之事被国公夫人知晓,陈逊无官无勋,国公夫人不允。至于你说的那个通房,想来是陈逊失意醉酒后才闹出的事。” 江妩心头黯然,凝凝地瞧着廊外接天的雨帘。 “那、他们如今?”半晌,她喃喃了这一句。 “断了。”裴弗舟说完,却听出旁的意思,不禁莫名心弦微躁,“即便如此,你竟然毫无在意?” 江妩咬咬牙,只摇了摇头,“能过日子就行。” 她好不容易摆脱了国公府,但凡松下一口气,都如再临深渊。裴弗舟之言的暗示,她怎么会不明白? 她没有别的选,想速战速决,就要豁得出去。陈逊若对苏蓉真有余情,她不是也有为自己考虑的私心?婚姻么,走到这一步,没必要再去奢求什么真情实意。 她只想先能平安地活下去。 可她的坚定,却引来身旁一声难以置信地冷嗤。 “当日我以为你自有一番不同旁人的心性,不想此事竟如此糊涂。” “我没什么野心,只想寻人嫁了安稳生活。”她倒是乖顺,不被激将。 裴弗舟忽而觉出自己莫名的“好心”显得可笑又多余。 “江妩!”他突然沉沉地直呼其名。 是恨铁不成钢也好,是觉得难得好心显得滑稽也罢,他的语调里有了薄怒。 “你可真是,” 江妩抬眼见他双目有灼人冷意,惊得一瑟。 “真是...愚笨!” “好、是江妩愚笨。” “你!” 所以,宁愿在他面前装模作样地认下“愚笨”两个字,她都还要嫁给陈逊么。 “但愿你嫁得成。” 良久,裴弗舟轻嗤一声,肃冷着脸拂袖离去。 . 及冠礼在正堂举办。 能由太常寺卿亲自加冠,着实是十分荣耀。 众人艳羡之余,也对陈逊其人赞不绝口。 江妩透过帷帽看过去,见陈逊在冠者为他三加之后,旋身走入堂中,玄冠淄带,举手加额。 其姿态是儒雅士人之风范,想来定是陈家郎主仰慕旧时世家先贤,才教出这样一个清风明月般的郎子。 可一旦心里有了瑕疵,望月之时,也觉得唯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郁结。 胳膊被沈蕙轻轻一碰,听她轻笑暗示,“挺好吧?” 江妩牵唇,只轻声“嗯”一下。 及冠礼冗长又繁琐,礼毕时,雨已经停了。 宾客留下吃茶吃席,而江妩这头则被请入了一间堂屋的后房。 这是给女儿家相看时的规矩,盲婚哑嫁不好,有条件的便教娘子躲在后屋,从隐蔽的小窗听一听看一看郎子的言谈举止,心里有个打算。 江妩进屋前,转眸却见隔着人群,裴弗舟就在那头站着,遥遥自己看了过来,眸色讳莫如深。 这时候,陈逊突然出现在他旁边,似是应约。 江妩眉心微跳,想起裴弗舟方才笃定之言,便心中一慌。 果然,在后房等了半晌,两家长辈已入座,却不见陈逊。 陈知远不悦,招了家仆去叫人。 总算,听外头陈逊匆匆赶来。 “见过父亲母亲,见过沈博士沈夫人。” “真是。怎么如此失礼!”陈知远先责后缓,顿了顿,“你已及冠,有一事我同你母亲很是挂怀。今日请沈博士他们来,也是为此。” 说话拐弯抹角,其实就是一个意思。 陈逊低着头没有出声。 陈知远继道:“我陈家一向孺慕旧时大族,只盼你日后得一个那般温婉知礼的娘子,不求高门贵第,只要能为你一心持家便可,若是能得一二心性便更好。你可愿意?” 陈逊忽而慌道:“这、儿尚未立业,怎可成家。此事不易太急。” 陈知远只当他是虚应,看了一眼,“无妨。大丈夫何须扭捏?沈博士家中的表姑娘江氏,出身江淮旧望,你不急,怕是旁人就急了。” 这句玩笑,引得众人一笑,却教陈逊低了头。 “儿、儿不能。” 陈知远眉心发冷,“放肆。” 他当然知道陈逊那些事,只盼他赶紧娶妻,好给国公夫人一个交代,算是以后和苏家千金断绝的决心。眼下陈逊推三阻四,陈知远只觉头疼,可不好在沈家前透露。 他目光微沉,缓声暗示,“江氏知书达理,与你配为妻子足矣!你还有什么推脱?” 陈逊很无奈,他的确放不下苏蓉,可眼下无旁的办法,也想过娶妻先应付过去,可奈何方才被裴弗舟一把抓住“提点”。 他一介文弱,日后还想在官场混出名堂争口气,自然不敢招惹这位武侯的人。 于是狠下心,将话说得决绝,“恕儿唐突。逊无官无职之人,配不上江姑娘。还望江姑娘另择高婿...儿不敢高攀。” 说着,将头磕得咚咚响,似是生怕沾上这婚事。 江妩在后房听得一清二楚,十指扣着木沿微颤,知道这婚事是砸了。 她倒吸一口气,已经站起身从小门矮身跑出去,一面跑,一面踩过水洼,顾不及带着帷帽,一路跑到祠堂外的芦苇湖旁。 . 寒鸦飞渡,鸣声阵阵。 她在湖边顿下脚,天风吹过,眼圈才敢红了。 婚事一砸,国公夫人若是得了信,或许从前种种再次重蹈覆辙,岂不又遂了旁人的愿? 抬眼见天色苍茫,孤景寒寂,此处无人,心里一酸,干脆蹲在地上抱膝呜咽起来。 秋风阵阵,她正将眼泪抹得天昏地暗,却被一阵冷香陡然揽回了神思。 肩头一暖,一件薄氅迎头盖了下来。 她一怔,下意识地撩起薄氅回头,天光下,一袭牙白色的萧然身影落于摇曳的芦苇之中。 此刻,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裴弗舟站在她的身后,幞头软带随风纷飞,也不知看了多久了。 江妩怔了怔,泪痕未干。 “是你?” “嗯。” 裴弗舟迎风负手,只说了这一个字,嗓音沉柔。 她回过神来,脸色涨红,前仇新怨全都想起,五脏六腑便揉出愤怒。 一时顾不得什么礼节,立即拿开衣氅朝他丢去,羞愤交加道: “我竟以为你是好人,怎么忘了你和苏弈打断骨头还连着情义,给国公府卖命。我不找苏弈了,我找别人!你还是这般阻碍。” “你那些话诓我退缩而已,我不退,你便去揪着陈逊威胁!” 裴弗舟没有做声,也没有躲,只被她那一句又一句弄得一阵哑然。 江妩见他不言,十指紧扣,更是观之可气。几步上前,踮起脚一把扯住他斓袍的开领,直视他一双剑眉冷目,冷笑一声。 “你不是一开始就欺负我,想看我倒霉吗。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那声音分明是软盈的,可字字清晰,带着宣战的意味。 裴弗舟冷不丁想起那些旖旎的梦,不由心虚,薄怒反驳。 “你胡说什么,我欺你?我何时欺你了。” 她见他面色陡然一变,忽而后怕,连忙抽回手。 不想,裴弗舟反倒一把擒住了她的手腕。 他生得高,只居高临下地垂眸去看她,天光自云后落在他的睫影,映出一张格外英俊利落的脸。 她不得不半仰头看他,天边流云丛丛,他的眼中没有倨傲犀利,只有几分复杂焦躁之色。 “你所言何意?说清楚。” 江妩的手被他捏得微颤,死死抿唇,学他平日轻嗤,“堂堂金吾卫右统领敢做不敢当么,故意忘性大,真是笑死人啦。” 裴弗舟听罢一怔,松开了手,背身朝向那片波光粼粼的水面。 他杵在原地,已经她哀鸣阵阵的话里听出怪罪的意思。 一时间,胸怀间千百思绪混沌在一起,竟不知从何说起。 若他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大不了,负责就是了。 反正,他似乎并不厌烦,触碰她。 良久,裴弗舟似是下定决心,准备好接受这个现实。 “江姑娘。” 他下颌微抬,默了默,终于转身道。 “其实,我是忘了一些事情。” “世子同你交好,那我们”他喉头艰涩地一动,终于问出口, “到底是什么关系?” 26-30 第26章 第 26 章 ◎“分明是很好的朋友啊!”◎ 【26. 上】 一江秋水上, 风乍起,惊起点点寒鸦飞渡。 须臾间,江妩耳畔, 如撞入大片惊雀的翅羽簌簌声,小指抽搐地蜷缩一下, 敏感的肌肤便将错愕的骇意传遍全身,轻轻打了个颤。 震惊比言语停驻得更久, 一口话堵在嗓中,迟迟说不出来。 江妩首先想到的是裴弗舟定是在诓她。 可这么做, 他实在毫无理由。 更何况,她也承认裴弗舟是个刚直勇正之人,就算他曾因她从前高攀的事情对她有言语奚落,亦从未有过遮掩。因此说完又拿失忆做借口, 文过饰非这种懦夫行径, 他必定是不屑的。 故而轮到江妩哑然,该回答他的那一句话, 她竟说不出口,也不知怎么说。 “你你说你忘记一些事” 她几乎是从唇缝里生硬地顺着他那话又讲了一遍。 这时候才从呆怔凝滞中重新拢了思绪,她默默对袖向那萧然背影迈进一步, 此时裴弗舟闻声亦是转了过来。 他负手而立, 微微颔首的姿态带着与生俱来的倨傲,然而那一双眉目间此刻少了昔日的犀利肃冷,只有一副如空影渡鸿般,疏朗茫茫的神情。 裴弗舟这般迷茫, 倒让江妩几乎放松下了几分。 思绪快速地理顺后, 轻轻吞了下嗓子, 决定把事情先问清楚。 “你说你忘记一些事这是何意?” 裴弗舟摇了摇头, 似是一哂,“与其说‘一些’,不如说是很多。” 他话落,自江妩眼底瞧出一丝惊慌的诧异和忧虑。 于是不想说得太直白再惊吓她,略略缓声,只道:“先前我追缉贼人意外落水,昏迷了数日,醒来后,发觉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好在,彼时我靠观察旁人言谈举止,很快便找回些许,这才没有耽搁要事。只是那些细节之事,着实是记不得了。” 江妩怔怔,心中仍微微泛着波澜,放眼望那一片湖光,雨后秋阳,碎金般浮于其上,闪烁未明。 “江姑娘,你可是不信裴某所言?” “啊,没、没有也不是” 她仍然是心波未平的。昔日这裴氏一族端正矜贵的二公子,威风堂堂的天子金吾,从来都是用眼角睥睨的姿态,此时此刻,居然也能这般垂着眸,在意别人是否信他。 未免有些荒唐可笑。 江妩心乱,怕他发觉这心思,连忙支支吾吾地掩饰,“其实,当日与世子同裴将军初见,和今日这景致差不多。” “嗯。洛水畔,龙舟会是吗?我听说了。” “这你也不记得了?” 裴弗舟听出她的讶然,自觉尴尬,抿唇垂眸,只好称,“是。” “所以还是没有大好的迹象?” “毫无。” 秋风吹散白柔的蒹葭花穗,鸦群漫不经心地自棕褐的蒹葭丛上飞过,它们喑哑鸣叫着,似是也在为裴弗舟这两个字嘲笑。 裴弗舟听着那鸦叫,亦觉出烦闷,他自认身为武侯,行事向来强硬直接,从不败退。 可被江妩几句一问,只能连连承认自己的弱处,这未免教他沉郁一口气。 裴弗舟抬眼逆光而望,微微眯眸,远处群山连绵,而余光里,旁侧少女衣衫纷飞在秋光中,海棠暗香盈袖。 “江姑娘,裴某已经和你坦诚相待。你,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我我要回答什么。” “自然是裴某方才所问。” “” 见江妩不言,他重复道:“苏弈他我同苏弈算是挚友,若你与他交好生了情义,那裴某同你又是什么关系?” 他只自顾自问,可这话听来奇怪,也太过坦诚,毫无遮掩。 江妩脸颊微红,没说话,只垂手偷偷揪着蒹葭的穗子,一时间,风卷飞花,纷飞在腰间。 “其实,当初醒来的时候不瞒江姑娘,很奇怪,我似是对江姑娘你,的确有些印象。可惜,实在是记不起了。我先前几番观察试探,也都是为了查清此事的缘由,可惜” 裴弗舟顿了顿,视线落在她鸦色螺髻上沾落的白柔芦絮,忽而有一种想替她拂落的冲动,“可惜,始终不明。” “这种事情,很重要吗?” 江妩愈发糊涂了,她听不明白他的目的,喃喃道:“现下里,见将军其实并无异样。” “算是,重要吧。” 一句话教她不可置信地一怔。 意识到什么,忙抬眸看向他。 “可是,世子难道?不对,旁人为什么也” “你是想问,为何世子,甚至是无人发觉此事是么?”裴弗舟从江妩的语调里听出了疑惑。 “诶?是的” 裴弗舟眉宇微抬,似笑非笑。 “裴某还不曾将此事告诉别人。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他平淡说完,双目坦诚如星,倒是百言无忌。 只是多少听着有点‘非君不信’的意味;而这,其实已经超出了他们原本关系距离。 江妩闻言咋舌。 可对于一个失忆,大概也忘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她无法说什么。只好别扭地转开了眸子,抿唇没有说话。 她的视线转而蔓延至湖上渔家轻舟,一时间失语。 东都秋日郊景与江淮不同,日光静谧安详中,万物添了几分孤寂、温柔之感。 与裴弗舟这般并身立于芦苇岸边,陷入沉默,无波无澜地同望一处之景,这几乎是有些可笑的 毕竟,前世这个曾经讨厌她的对头,即便他出身名门,姿仪端正,可一向都是冷厉倨傲的。 至少,裴弗舟与她初遇那日,在他一眼瞧出她有攀高枝的心思的时候,就不曾给她说过什么入耳的好听话。 从此即便她对他以礼虚应,他也不怎么领情。 若非她大抵确定他和苏弈并无什么特殊癖好,怕是真以为,裴弗舟上辈子这么对她,是因为她抢了苏弈。 思及裴弗舟此刻,低下他一向自恃高贵的头颅,对她这般语调诚恳,默然静待。 何曾有过? 江妩怔忡中,被这想法一触,不禁轻轻扯了个唇角一哂。 看来,裴弗舟他,的确是忘了很多事情啊 “你” 江妩轻轻吸了口气,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嗯?”裴弗舟淡淡应道。 她肩头一松,他那嗓音虽冷淡,可依然是轻柔的,心知他的确是变了,于是抿抿唇,壮着胆子转身朝向他。 “你、你真不记得咱们之间的事情了?” “嗯。” “其实,”她心虚了,眼睛散乱地只敢看向他斓袍前襟的暗纹,自唇缝里挤出一句,“其实初遇那天,你我聊得挺好的。” 江妩当着裴弗舟的面说出一个弥天大谎,还是十分胆战心惊的。 “真的?” “是、是的。那日还算相谈甚欢。”其实,按照前世的记忆,她应该压根就没怎么去搭理站在后头的裴弗舟。 “怎么算相谈甚欢?” “这是赏玩龙舟会的归途,你聊兴未尽还单独寻了我,又说叨了几句。” 裴弗舟剑眉微蹙,眸色里满是狐疑,“你确定?可裴某,自认不是个话多之人。” 江妩端袖缩了缩,说完这一席话,她已经手指紧张得勾缠一起。 可刀锋一旦开刃,岂有收回的道理? 她知道裴弗舟已经开始听进去了,便不能再退。 抬眸瞅了一眼他,见一双眉目依然淡漠柔和,于是稍稍大胆了些。 “所以说是相谈甚欢” 她索性抬起眉眼,直直地看向他,“其实,我初来东都时就听闻你的事迹,以为你是个冷然不多言之人,所以当日亦是惊讶。” “然后?” “然后、然后”她略略思忖,终于鼓足勇气,小声说了一句,“然后你说,你我一见如故,执意要结为” 裴弗舟不由皱眉,“结为什么?” “友人。” “” “原来你忘了啊,我们分明是很好的朋友。” 说完这句话,江妩见裴弗舟并未说什么,心中一松,忽而牵起温然笑意,仰起明眸。 “我就说呢,见你怎么最近怪怪的。你当日还说,以后在洛阳有任何麻烦,都可以找你帮忙。” “所以,你我情谊深挚。”裴弗舟眸色微沉,语调里压抑着一丝不可察觉的冷意。 江妩连忙摆摆手,“啊不是,没有那么的不过,你确实说,会为我两肋插刀。” “这样?” “是呢” 裴弗舟望着她映着潋滟秋光的杏目,很奇怪,分明撒谎的人为什么还可以这般眸光纯然。 不禁牵唇轻嘲,忽而觉出几分烦闷和无奈。 他千算万算,实在是没想到,江妩居然把他当傻子。 其实方才他多多少少已观察出江妩的反应,见她得知事情震惊过后,仍然是有些生疏的,似是并无他想的那般有什么‘不可言说’的亲近。 重生回来,脑中寰宇皆是她一人,其中牵连,必定不是一二句可以此时言明。起初他不禁有些懊恼,素日里他巡游六街,井井有条,可如今是他心急了,不该问得这么快 仔细想想,此时,他同江妩相识,不过寥寥数月。或许许多事情,都未曾发生。而他们二人,未免还并不十分的熟悉。 谁想,江妩竟然有胆子当着他的面信口雌黄。 “你不觉得有点过分吗?江姑娘。” “嗯啊?” 裴弗舟往前微屈着上半身,俯视着逼近过去,一双利落眉眼锁定她。 “江姑娘,你莫不是在诓我吧。” 【26. 中】 话落,见江妩被他这般一乍问,那笑容果然不由自主僵在脸上。 “你、你怎么这么说。” 裴弗舟生平最厌旁人诓他。 与其说厌,不如说,不喜被直白地当成傻子的感觉。 良久,他终于轻嗤一声,还是打算让她清楚一点,他只是失忆,不是变成了痴傻。 裴弗舟冷哼一声,“若真如你所说,为何先前你见了我就躲。” “你那日在苏弈车辇中,与我一见,并无相熟,相反,你分明是在怕。” “如果你我真是友人,你又怎会如此行径,处处破绽。” 风吹得疾了些。 裴弗舟垂眸深视,审问人的时候语调冷淡利落,自有一种难以招架的威严。 江妩站在芦花飞絮之中脸色苍白,紧紧抿了唇,不发一言。 裴弗舟视线在她脸上划过一圈,见她全身紧绷着,呼吸凝凝,方才那温然的笑意如今不留余温,只如一只被惊了的雀鸟,垂头丧气,瑟瑟团团。 他懊恼,剑眉微抬,迫她开口。 “怎么不说话。” 江妩抿抿唇,自然是想辩驳,然欲言又止,唇边一颤抖,只好默然垂眸。 “你心虚了。” “不是!” 江妩脱口而出,还记得至少先竭力否认。 其实她头皮正在发麻,若没憋着一口气,那步步紧逼的冷香快要让她窒息,只想尖叫一声调头逃跑。 然双足似是被地下一双手死死钳住动弹不得,只好努力压下想要颤抖的肩头和嗓音,聚拢神思,长睫一动。 “我、我不是心虚我只是,在难过” 裴弗舟眉心一蹙,这话教他意外,眸子微虚,轻呵了一声。 “你在说什么?” 江妩几乎是全力在克制着,装作平静地回望过去。 “我说,我不是心虚。我只是很难过你成了这副样子。” 裴弗舟没有说话。 江妩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到他跟前,寒凉的风一吹,眼睛竟不知怎么就红了。 “其实听闻你落水出事之后,我十分担忧本想去探望,可我自知之明,你那裴府高门大户,我不过寄住东都的外乡客,家道中落,只是寻常之户怎么敢若贸然前去?” 她说着,悄悄向上扫了一眼,见他似是若有所思,心中微定,于是再添了一把火。 “从前见你时,你待我都是极为温和的,从不口出冷言。那日夜禁,偶遇你执夜,我本是心宽的,谁知见你时,你却已然与昔日不同,判若两人,我这才发觉不对” “啊,还有这个这个是你还的吧。” 江妩自裙折下拿出一物,递给他瞧,裴弗舟眸色一沉,正是那个不太好看香囊。 江妩指给他看,心惊胆战地开始扯谎,“这香囊是我自己绣的最好的一个。我女红不好,总被笑话。你从前见过的,还曾说无妨,说自作之物,才最为珍贵。我十分感激你,若非你这般说过,怎会知道我珍视之物?当日又为何特意送回来?” 裴弗舟脸色微变。 “我其实早就发现你与从前不同,一直想得机会问你是否有大碍,可知你自尊之心,最不喜被人瞧出病弱,遂放弃。今日听你坦言失忆,我总算明白怎么回事。虽然知道了缘由,多少有些解惑之感。可见昔日友人性情大变,心里是十分难受的。” 裴弗舟额角乱跳,心乱如麻,这么说,是他自始至终都错了? 一时烦扰,胸中一口懊恼,沉眸须臾,忽然抬手把她下颚捏起,迫她和自己对视。 他冷哼一声,视线直逼她眼底,分明已经动摇起来,却依然故作冷厉地唬起她,“哼。你见我如今失忆,就敢胡说八道?我乃堂堂金吾卫右统,掌管六街还忙不过来,怎么会留意你?” 裴弗舟乱了阵脚,江妩倒松了大半口气,于是冲他眨眨眼,并不回避他的眼神,“你看看你。我方才说什么了?你从前何曾这般语气对我?你这样子,我怎么敢和从前一样去同你说话,能不躲吗?” 裴弗舟喉头微动,一时哑口无言。 她轻轻叹气,隔着帕子将他手臂温和地按了下去,而后下巴的力道一松,摇了摇头。 “你这人一向如此你年少头角峥嵘,已然身居高位,又是护卫东都和天子的位子,因此处处都是谨慎的。和世子不同,你很少与人结交,怕的就是引圣人猜忌。其实,除了世子,你好像也没什么其他挚友” 裴弗舟一下子被说中了心事,不禁心头一跳,嗤鼻不已。 “哼,不需要。” “所以说啊,你当日同我一见如故,你才觉得十分难得呢。更何况,我无太高的家世,自然是没什么顾虑的。东都世家贵胄云集,可我出身一般,家父也不过舒州小官。我本自惭形秽,你初见那日还特意跟我说,教我不要自贬身份,东都机会多,试一试碰碰运气,总会好的。” 裴弗舟听得有些迷惑,他从前,又这般多事的好心? 江妩见他犹豫,想了想,立即以帕掩口,故作神秘。 她见四周无人,才微微倾身,压低声音,缓声补充了一句,道,“其实你怕水,是吧?” 他眸色一震,没说话。 然已然露出一副‘这你也知道’的神情。 江妩抬眸望过去时,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左右瞧了瞧他的脑袋,颇为遗憾。 “你以为此事我不知晓么?你既然畏水,国公府夜宴那日你又怎么会不顾自己地跳入池中帮我和小公子?你看我们分明是朋友啊是很好的朋友。” 裴弗舟额头渗出了薄薄的冷汗,被她戳中了弱点,一时没有再反驳什么。 他先前是有猜测推断的,他与江妩,应该是有些事情。 观江妩畏他,或因他对她做了什么难以启齿的荒唐事,引得她躲避;不然,就是江妩对他有什么非君子的意图,见了他心虚。 可从未想过,竟会是这样。 那他混沌中那些不可言说的梦境又是何故?若江妩待他真如友人,他怎么可以去做那种梦? 裴弗舟愣怔地杵在原地,没有再要求江妩继续说什么。 不知怎么,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然而再说下去,只怕她又引出他更深的心事。 裴弗舟垂眸看向她,秋风吹得她螺髻上的玉色花钿轻颤,而其下一双清澈眼眸,映衬得如夜幕星子般,正坦然地回望他。 一时间,极度的混乱思绪让裴弗舟心头慌神,脑中空空。 他撇开了视线,然嘴上却硬挺,不屑道:“哼。绕来绕去,不过是你一面之词!待我想起来,若发现你诓骗我,定不饶你!” 虚张声势。 江妩只想到这个词,这下确定,这个裴弗舟的脑子的确是摔坏了,于是柔柔叹息。 “好了好了。别凶了。其实,我我可能就要离开这里了。” 他睨了一眼,没有回应她。 只听她悻悻地自己喃道:“你把我的婚事搞砸了,在东都嫁不成人,我就得赶紧在上元之后回家了。洛阳虽好,可终归不是我该留的地方。” 裴弗舟抱臂不以为然,轻哼道,“怎么?你这是怕我想起来,所以提前逃回舒州么?” 其实她倒不是一时之计。 当初就想好,倘若一年之内,在东都没来得及嫁出去,只能灰溜溜地回家躲躲了。在这期间,她需得尽力保全自己,不让自己入了国公府才是。 “东都繁华,谁想离开呢?我自有我的苦衷,看来你先前说过的有事情尽管找你帮忙,如今也不作数了吧?” “哼。我不记得的事情,怎么能作数?” 江妩叹息一声,显得很失望,“真可惜。” 裴弗舟眼风一睇,“可惜什么。” “可惜了你变了,让我失去了一个那样好的朋友。” “” 这话说得也太情深义重,真叫人生出点愧疚之心来。 他从前待她是有多好?能教她能这般可惜来可惜去。裴弗舟觉得十分荒唐,可又不屑一顾,有一种被她牵着走的错觉。 江妩是识趣儿的,见这情形,只好表示遗憾,扭身就要走,谁知被他扬声牵住了脚步。 裴弗舟一蹙眉,假意随口迁怒,“想跑?” 江妩无奈地笑,说怎么会?“你同陈逊说了什么我大概也是知道的。留下个烂摊子,我总该回去看看。” 说完,她揽裙自行往回走。 裴弗舟听完杵在原地有点窝火,这什么意思,怪罪他? 方才因这那点失忆带来的不明不白,他忍不住‘多管闲事’,到底不想看她跳火 坑。 这江妩,好歹也是舒州江家的娘子,父亲是舒州司马,有头脸门面的旧姓人家,怎么就这么愿意上赶着去给一个有通房、还有私情未了的郎子去做夫人? 裴弗舟搞不明白,望着她的背影一怔,只觉得不可理喻,轻嗤一声,拂袖跟了回去。 【26. 下】 陈家祠堂。 宾客尚且在正庭吃宴,不知堂后陈家郎主正对着刚刚及冠的儿子隐隐震怒。 江妩回去的时候,恰见竹帘随风掀动,其中训斥之声依稀可闻。 她沉了口气,刚要迈足而入,忽而门槛处摔出来一褐色茶瓯。 裴弗舟就在她身后,眼疾手快,只虚抬手臂将她轻轻往后一扯。 碎瓷跌在青石板,茶汤飞溅,险些落在她裙摆上。 江妩回头,见是他,不禁愣了神,“咦,你跟我过来做什么?” 裴弗舟一脸漠然,轻哼,“路过。” 而后朝旁边一颔首,“我只是要去那边歇息而已,你别多想。” 江妩噎了声,见他倨傲地转身,朝旁边那间偏堂走去,亦无话可说,只得掀帘矮身,悄悄从侧门溜进了正堂。 她一走,裴弗舟就停了步,又回身走回来,抱臂靠在正堂外的抱柱旁听着 “逆子啊——” 陈知远身为国子学博士,算是个儒生,训起话来,拿腔拿调,全是之乎者也的大道理。 今日他被自己儿子搞得下不来台,明明应与同僚沈居学家的表姑娘订下婚事,本是水到渠成的事,结果,儿子却突然反口拒了。 沈居学一家还在,叫他如何解释? 索性气得丢了茶瓯,颤着手一指,斥责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娶不娶。” 江妩已经悄悄站在卢氏身后,见这架势,其实也没必要再坚持了。 她苦笑,这东都,到底只是有权有势之族的东都罢了。 同国公府千金的一些秘辛qing事,加上裴弗舟的几句警告的话,足矣让这个五品官员之子为了前途,不敢松口。 江妩觉得事已至此,再继续下去,恐怕陈逊就要挨打了。 她这婚事即便成了,说出去,得个郎子也是靠着棍棒才敢娶她,倒是有些可笑。 江妩知趣儿地往卢氏身旁蹭了蹭,用气声唤了一声“表姑母”。 正堂分出一个小旁厅,女客坐在那里,有一道垂帘落下,算是屏障。 卢氏正忧心婚事,闻声回头大惊,低声问:“你怎么来这里了?” 江妩抿抿唇,轻声道:“表姑母,我全听见了。既然陈家公子不愿,还是算了。” “那怎么行?”卢氏脱口而出,说完,觉出自己有些激动。 江妩这婚事,说是帮她也可以,说是帮沈家亦是可以。 如今太子与二皇子之争,她也有所耳闻。圣人之子,都不是池中之物,以后谁做金鳞也未可知。 可站队之事,不好太快决定。 这陈知远背靠二皇子,若江妩嫁进陈家,日后若真是二皇子御极,沈家也算有个攀附。 她按了按江妩的手,耐心道:“再看看吧。这陈家大郎也不知怎么了,先前其实是松口有这个意思的,可突然变卦,实在是” 江妩没揭穿裴弗舟的事情,想了想,只抬眼笑笑,轻声宽慰,“表姑母待我好,我知道。可今日情形已经这般,若强人所难,恐怕不好。那陈逊日后是要为官的,他真若是被迫应下这亲事,来日怨怼,这可如何是好?” 表姑母一愣。 “更何况”江妩心思一转,拿起耶娘说事,“我耶娘虽让我在东都寻婿,可亦不希望是勉勉强强的。来日我真与陈逊结为一家,耶娘若来看,见这婚事实在是荒唐,又该担忧了。我是无所谓,可就是怕牵连表姑母,本一片好心,却被旁人误解。” 说到这里,江妩便不再多言了。 卢氏抬头,凝怔地看她,发觉她说得其实句句在理,思忖赞同之余,不禁暗暗惊异江妩心思的缜密。 婚事成,陈逊不愿,传出去,到底是她这个牵线人落了口舌和埋怨。 “也罢。我其实见这样子,也觉得此事难了。若你能看得开,表姑母再给你寻更好的。” 江妩笑笑。 若是几炷香之前,她是不会说这些话的。 她在东都无依无靠,这婚事暂时是她手里唯一的救命稻草。能帮她抵挡国公夫人,苏弈和裴弗舟的注意。 可如今不一样了。 裴弗舟失忆了,甚至几乎忘得一干二净,看样子,一时半刻是好不了。 如果说国公府是秤的左边,那裴弗舟的身份和能力足矣平衡他们。 不知何时,江妩忽而生出了一个铤而走险的念头。 陈知远的一声呵,教她回过神来。 江妩对卢氏道:“表姑母,既然陈家郎主这般为难,不如就算了。此事说开,也算给了他们一个人情。这样僵持下去,也不好。” 她多少瞧出来,陈家郎主应该是知道陈逊的那些事情,只是眼下一口气憋着,也不会同他们说清楚。 卢氏无奈点点头,只道:“难为你如此想。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江妩反倒宽慰几句,找了个借口,想先行离开。 卢氏只念她终归是面皮薄,婚事砸了脸上挂不住,也未阻拦,只叫她安心,“方才我见国子监丞夫人她们要回去呢,正巧,你可以与她们同车,也省得再寻车马” “是。多谢表姑母。”. 从侧门出来,江妩走上抄手游廊。 东都秋日午后分明是愈渐微凉,可日光晒着总觉得暖和得很。 她端袖看向远处,歇山顶上一片蔚蓝的天幕高而远,流云飞散在光点中。 江妩其实很喜欢东都的这个时节,空气的寒凉中缠着无言的暖柔,总给人一种颇有盼头的错觉。 她像只猫似地眯了眯眼,舒舒服服地披着暖意,一路走得不紧不慢。 在奴仆歇息的耳房外,唤了抱穗出来。 帘子一打,抱穗很惊讶,“姑娘这么快就出来了?怎么一个人呢?” 江妩和她对看了一眼,只问,“吃了吗?” 多年的主仆了,抱穗立即明白了,嘴角轻垂,“看来没成。” 江妩却没沮丧,只一笑,“是呀。” 抱穗叹气,只低声打趣她家姑娘,“前几日说他的不好,您还执意呢;今日没成,您倒笑了。” “走吧。国子监丞夫人她们正好回城中,我们同她一道。” “这么快回去干什么呀。” 江妩掖着袖子望着天,琢磨了半天,忽而喃喃。 “我们去北坊玩吧,玩够了,去吃兴茗楼” “我的好姑娘,我们哪里带那么多铜钱去吃兴茗楼呀。” 江妩转眸一笑,秋光映开琥珀色的眸子,灵巧的长睫微动。 “诶,就是贵,才要吃呢。”. 裴弗舟还在偏室正被裴肃训话。 原本正左耳进右耳出着,忽然眼皮狠狠一跳。 只觉得有灾祸要临头。 这时候才醒过神来,见裴肃气得来回踱步,将广袖甩得哗啦哗啦响。 “你这竖子,我方才说的你听见没有?” 他父亲裴肃可不比儒士做派的陈知远。 裴家祖上是武臣建功勋,三支裴氏血脉里,他两个叔父都是从了武,只有他父亲做文臣。 即便如此,裴家人骨子里那点相似之处还是有的。 裴弗舟无奈,大概串连起方才断断续续的句子,安抚裴肃,“张寺卿不是说了么,是临时有事便先行离去,这也并无不可。” 裴肃哼了一声,骂道:“是你混账!我和你丈人在此等你很久,你就这么把我们和张家娘子晾在这里,若非你迟迟不归,驳了人家面子,我会这般吗?你方才到底去哪里了?” 裴弗舟眉眼一沉,不想说话。 裴肃想起什么,瞪眼问道:“你该不会和谁家女使厮混去了吧?” 裴弗舟忍不住厌恶,一皱眉,烦扰道:“父亲这是想哪里去了?” 裴肃倨傲地冷嗤一声,说谅你也不敢,摇头道:“只怕苏弈那个家伙带坏了你。”,一叹气,“你同张家娘子这婚事迟迟定不下来,我心里头着急。好在你丈人通情达理,改日,你得随我走一趟,给我好好认错去。” 裴弗舟忽而觉得他和江妩这是风水轮流转,想嫁的嫁不出去,不想娶的赶着他来。 心头烦恼,不禁和裴肃赌气,“您别总说他是我丈人了。苏弈知道,都拿来取笑我。” “哼,他笑?他是羡慕。张家高门贵第,又是未败的望族。张寺卿能看上你,可不一定看上苏弈。” 裴弗舟见裴肃不懂他的意思,干脆直白地说了一句。 “我压根就不喜欢什么张家娘子。您就别费心了。” 裴肃啪地一声拍了下案几,“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不听?待到圣人为你赐婚,这何等荣耀!” 裴弗舟无奈,只沉默不语。 裴肃见儿子神情复杂沉沉,心头软了下去,似是妥协。 他挥挥手,只叹息道:“你若真看上谁了,大不了娶了张家娘子之后,再纳妾吧!” 裴弗舟闻言,只别过脸,看向竹帘外的日光,一轻哼。 “谁说我看上她了” 作者有话说: 码字不易,感谢小天使支持正版。本章下评论区抓几个掉落红包庆祝入v 【本店的预收菜单】 (没挂文案,老规矩开文必填坑,都是he。看上哪个就收藏吧。三本里会选一本开。) 1.现言《豢养关系》温柔大佬x别扭少女(一份美味酸甜的暗恋成真文) 2.古言《春日姣客》风流长公主 x 斯文败类的门客->权臣(一份旖旎的色香俱全的男替身文,男c女非哈) 3.古言《小菩提》 国师x公主(一份包浆的陈年预收文,邪门cp人设,一直折磨作者思路,一直灵感不足谨慎收啊啊 啊。注意男主是国师,不是帝师也不是太傅所以他很可能是个斯文的、愉悦的、分裂的、疯批,小可爱真的慎入。) 感谢在2023-03-19 15:22:45~2023-03-22 04:59: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hinecherry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第 27 章 ◎转眼居然就把他给坑了。◎ 裴肃压了口茶, 听见了裴弗舟嘴里喃喃,只抬眸一瞥,皱眉道:“你说看上谁了?” 裴弗舟面无表情, 唇角喃了一句。“没谁。” 裴肃瞪他一眼,“哼!最好。”一放茶瓯, 转脸正襟看过来,“如今是节骨眼上, 你别给我惹麻烦。今日来的宾客,你尽可瞧瞧, 来日怕皆是七皇子的拥臣。嘿!那姓苏的押错宝啦!” 裴肃一直瞧不上梁国公府,靠着祖宗曾经舍命给天家当替死鬼,换来满门世代的荣耀。可他呢? 作为吏部尚书,上要应付圣人, 下要妥当处理各路拜谒求官的名帖, 全是耗人的门门道道。这般累死累活,怕是熬死都换不来一个国公的名号, 顶天便是尚书令了。 想起他那年少早逝的大郎裴弗风,只觉得可惜! 那是按照文臣路子培养出来的儿子,却路遇土匪, 生生折在江河里头。 还好二郎弗舟顺利拉扯大, 纵然到了叛逆的年岁,难以管束了,可他总算从目睹亲兄死去的阴影里站了起来,执意从武, 年轻有为。 裴肃嘴上冷淡威严, 心里对唯一剩下的这个二郎十分满意和关怀, 巴不得把最好的人脉和前路全都给儿子安排好。 至于纳妾 裴肃这方面有点古板, 其实很不喜欢这种风流行径,可既然二郎他真有了纳妾的心思 裴肃干咳两声,一心软,索性决定不管他这方面了,也罢。 明明是很为儿子考虑一番,可话说出嘴,却成了不太中听的。 “总之就是天上下刀子,和张家的这门亲事你也得给我成了!更何况,那张家娘子对你早早就钟意了,你还有什么好推托的?” 裴弗舟眉头微微一蹙,早就同家仆打探过,他自己压根都没和这张家娘子说过话,怎么对方就‘早早钟意’了? 正烦扰着想再说几句,见裴肃一拍膝头,起身就要离去。 “父亲这就要回去了?” 裴肃摆摆手,“我还有些事同陈知远说。这会子正堂的事情,应该办完了吧?” 他所知,其实是陈知远与江家姑娘相看的事情。 裴弗舟听罢,只若无其事地一轻呵,接道:“是。应该是‘完了’。” 裴肃听不出那意思,还点点头,“不错。完了就好。可别耽误咱自家的正事。” 裴弗舟听了想笑,赶紧也起身装作搀扶,“我扶父亲过去看看吧。” 裴肃睨他一眼,却拒绝道,“不必你跟着。你先自行回去吧。” 裴弗舟无奈,本想顺势听听他们是否想谈论七皇子的事情,大抵父亲是怕他转手就告诉苏弈。 只将裴肃送出门槛,他转身自后堂走入正庭,视线在庭院中扫了一圈。 人已经大半歇在石凳上,大半已经开始展袖吟诗,而女眷们大多移至廊下看花闲聊,打发时间。 他眉梢微抬,顺势叫住一名祠堂中侍奉酒菜的小仆。 “沈博士一家回去了吗?” 小仆垂首行礼,“回将军。沈博士他们还在呢。” 裴弗舟默了默,眼梢微抬,补充道:“江姑娘呢?” “这江姑娘是?” 裴弗舟唇角抿了一下,只好描述道:“早上跟着沈博士他们一道来的那位娘子,带帷帽的,穿鹅黄衫子。” 小仆思索片刻,想起来了,笑道,“哦那位娘子啊。她倒是已经先走了。” 裴弗舟微微怔住,“走了?” 一调转视线,却想起沈家的马车尚在,不由复问,“她自己走的吗?” 小仆回说不是,“那位娘子是同她家女使,搭了国子监丞夫人的车,一道走的。” 裴弗舟面色缓了缓,轻哼一声,露出一副‘不过如此’的神情。 “不错。”他牵唇轻嗤,自言喃喃,“她果然还是心虚。不急,正好让我清净两天。” 小仆见他意有所指,立即热络地对这位武侯献殷勤,忙道:“将军是要叫那位姑娘回来么?这会大抵还没走太远呢。奴腿脚快,替将军追回来。” 这话听在耳朵里,只觉得浑身别扭。 裴弗舟皱皱眉,也没说想见她的意思,只觉这小仆曲解人意得厉害,索性一摆手,自行转身离去. 一晃数日过去,竟是真的未再听闻江妩的消息。 裴弗舟照旧巡游六街,横刀执夜,一如往常。 只是,偶尔路过沈府所在的永丰坊,不经意在街上多扫了两眼。 这日,他自南门往北走时,不知不觉拐了个弯,巡至热闹的东西二市。 长街之上,熙熙攘攘,往来商贩举着各色货物吆喝,吸引那些娘子郎子来瞧。 满目的碧目胡人与各色帷帽披帛,前脚还在高声红脸地讨价还价,后脚见了这位冷面的武侯亲自来了,无一不脸色一惊。 纷纷赶紧恭敬避让,皆转成一副遵纪法度的模样。 裴弗舟一路走,一路漫无目的的巡视一圈,只觉得方才那点热闹便成了无趣。 直到,见不远处左领下的僚属也在巡查,这才想起这东西二市,今日不属于他应负责的范畴。 他想起江妩的脸,不由心头微恼。 若知她要这般躲藏起来,早知那日就该追上去,多多盘问几句,不可轻易放过。 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连值勤的班位都记错。 他正要趋马离去,忽闻身后有熟悉的朗笑之声。 一回头,裴弗舟不禁无语一瞥。 还能是谁? 苏弈自然知晓裴家父子去陈家,不仅仅是参加及冠礼的事情,除此之外,还有旁的重点。 “见你未来老丈人如何了?那张家娘子可美?” 苏弈锦衣华服,负手立在马下,只笑咪咪地瞧着裴弗舟,故意寒暄。 裴弗舟就知道他会说这个,懒得细说。 “没见。” 苏弈摇摇头,说‘就知如此’,可惜地叹了一声,“那张家娘子颇为钟意你,你还如此。还好我十分了解你,没把我妹妹嫁你这种冷情之人,与你裴家联姻。” 裴弗舟本想提醒他陈家大郎之事,然而思忖片刻,只道那只是旧事,若直接问苏弈,问他妹妹是否还和陈逊有联系,着实有些不妥,于是只好作罢。 苏弈笑道:“中午你换值了吧?我请你一顿。” 裴弗舟斜了一眼,以为他又要找自己打听江妩的事情,只问:“你又要问什么?” 苏弈愣了愣,随后开怀大笑,“你以为我只知道打听姑娘家的事情吗?走吧,我有正经事同你商量。” 裴弗舟无奈抿唇,只好跟上. 南坊的酒楼馆子混杂,达官贵仕若要赏胡姬喝美酒,自然是在南坊。 可若要谈事,都还是偏爱回北坊去。 待到二人在兴茗楼相对而坐,苏弈为裴弗舟客套地斟酒一杯,裴弗舟脸色又沉了沉。 苏弈连忙哦了一声,笑道:“你不喝,我知道。当个摆设而已。” 裴弗舟当然不是因为这点小事。 “你怎么又来这家?” “有什么问题吗?” “我吃不惯。” 苏弈笑笑,故作恭谦道:“不好意思,我觉得江姑娘的家乡菜,挺和我口味的。” 裴弗舟微怔,忍不住想要轻嘲回去。 忽而想起江妩说起,她和自己至多只是‘很好’的友人的关系,虽仍然大为怀疑,可眼下只好又闭了嘴。 “你找我要说什么?”他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 苏弈眉梢轻抬,端坐起来,换了一副正色的模样,对裴弗舟道:“你父亲同你说起北关的战事了吧?” “有所耳闻。” “我堂叔与舅舅二人” 苏弈顿了顿,不由唇齿间多有愤恨,“那杂胡学狡猾了,他们二人先前中了突骑施的圈套,战事才频频失利。” 裴弗舟虽年少,可在边关历练过,到底是更有了解些。 他默了默,只好尽量委婉地说道:“突骑施性子野,不是我大华境内已经归化的胡人。他们觊觎西域北庭并非一日两日,虽早有图谋,可到底是九姓混杂的队伍。若参谋官经验不足,还是不要急于立功的好。” 苏弈他堂叔和舅父二人,虽然先前在安西都护府谋职,可到底没有对付边关的经验。一时心思太急,以为外头的野狼还和安西都护府治下的那些胡人一样好对付。 苏弈说我明白,他顿了顿,“你叔父如何了?” 裴弗舟当即听出意思,眸光冷然,“你这是何意?” 裴弗舟的叔父裴罗,作为安北大都护,亲自驻守管辖漠北多地,一向威名在外。 苏弈道,“我那堂叔和舅父,如今左右无援,一时与突骑施算是僵持住了,若有神兵天降,岂不一举成功?” “不可能。”裴弗舟当即听明白了,然而却利落否认。 苏弈皱眉,“为何?” 裴弗舟只一抬眸,冷嗤道:“我叔父守于安北,若他贸然抽兵离去,安北如何?更何况,若突骑施趁机北上,岂不是得不偿失?” 苏弈听出不可能请裴弗舟进言从他叔父那里借兵,只叹气悻悻。 “我本想说服我父亲换下舅舅与堂叔二人,然他执意不肯。我恐此事早晚成祸,圣人责怪,梁国公府岂有完巢?” 上辈子兵败,江妩做了他妹妹的替嫁之后,纵然突骑施老实了一年,可圣人依然对梁国公府有所迁怒。 而后委吏部尚书裴肃一查此事,被发现他们梁国公府任人唯亲,夸大了苏家那二人的能力,最后才导致了节节败退。 圣人大怒,一举剥夺了梁国公的勋位,流放的流放,贬职的贬职。 苏弈他自己,正是被流放于岭南后染上了瘴气,最终不治而亡。 他转眸看向裴弗舟—— ——说起来,自己这位挚友,当年卷入此事,其实最后比他还要死得早一些。 思及此,苏弈唇边荡漾出一个感慨万千的弧度,苦笑提醒出一种‘两人不过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的味道,问:“那你说如何是好?此獠不除,日后难免成灾。” 裴弗舟垂眸沉默,他身为东都金吾,如今对边关的事情的确不好插手。 “突骑施不攻,怕是诱敌之策。”年轻的武侯说起战事,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果断,“寒冬在即,突骑施在外无草无水,难免支撑不了多久。而安西都护府粮草充足,不怕耗。切记,让你堂叔和舅父千万不要贸然被诱出去便是。” 苏弈点点头,觉得十分有道理,挑眉若有所思,“多谢,我自会想办法提醒。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裴弗舟并无多想,只起身离去。 “我该回去了。”扫了一眼桌上的酒菜,想了想,只道,“这顿算我的。” 苏弈意外一哂,“你这我可看不懂了。” 裴弗舟略略心虚,先前只当江妩同自己有点什么,所以对苏弈之言,多有相争的意思。 可如今看来,恐怕自己是多想的、多余的那个。 裴弗舟不情愿多解释,只扬声唤来了酒博士,说要结账。 酒博士收下了钱后,见裴弗舟要走,连忙拦下,谄笑道:“将军,将军。您平日深宅大院,咱也不敢贸然打扰催促。您今日好不容易来了,不如不如一并把欠的付了” 裴弗舟不由怪哉,眉头一蹙,轻呵道:“我何时欠你家钱了?” 苏弈也有些纳罕,走过来一同听着。 酒博士踹袖支支吾吾道:“先前有一位客人,在我们兴茗楼点了不少酒菜,说吃不完的就都带走。等该结账的时候她却说” “说什么?” 酒博士见裴弗舟脸色阴沉,心里突然没了底,轻声道:“她说,都算在您的账上就行” “大胆。” 裴弗舟皱眉轻斥,“你身为店家,怎么如此糊涂。若人人都如此,我裴某岂不是整日替人付账。” 酒博士摆手如风轮,“没没没。那姑娘说,只要报上她的名字,您一定会付账的。她说,同你是友人,从前都是您来结账。我见她那样子也算体面人家,说话颇有底气,似是同将军十分熟识,也便信了” 裴弗舟僵在原地。 片刻,不禁一哂,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下意识地默了默。 苏弈眉梢正好奇,不由有些意味深长的打探之意,一笑,“是谁呀?” 裴弗舟不应他,只一垂眸,径直对酒博士接话道:“行,我知道了。”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钱袋,颔首问:“一共多少?我付了就是。” 酒博士谄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报了个数。 裴弗舟不禁一怔,这的确不是个小数目了。 他倒没多在意这个,只朝荷包里一拿,却忽然发现自己也没带那么多,不禁脸色一尬。 堂堂裴家二公子,该掏钱的时候,却没带够怕是会被人笑话。 酒博士表示很理解,连连道:“将军无妨无妨。其实,当日那姑娘点的都是贵菜好酒,我也劝她半天了,可她也不听。小店开张不久,这几日过去,虽说不急,可您看这” 那个扬手点菜的架势,若非提前准备,任谁都不会随身带那么多铜钱的。 裴弗舟自是没遇到过钱不够用的时候,眼下头一次这么尴尬。 他只好装模作样的咳嗽两声,剑眉一抬,故作淡定道:“你放心。我片刻会遣人给你送过来,断不会赊账。今日之事,你且不必多言!” 说着,冷冷瞪了酒博士一眼,以作提醒。 “是、是。多谢将军。” 裴弗舟不多留,只匆匆和苏弈告别。 一上马,脸色才阴沉起来,握着缰绳的手不禁气得微微一颤。 他闭目深呼一口气,只一踢马肚,驱马毫无方向地走。 满目秋景盈盈,可他却一口憋屈,一口怒火。 此时此刻,脑中蹦进来江妩那张灵动温婉的脸,分明芦苇荡边,说得是泪盈于睫,转眼居然就这么把他给坑了。 说什么很好的友人,怕不是对头? 他却只恨不能当街策马,一泄江妩方才给他设套的心头之愤。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却行到了北坊尽头的翠鸣山。 斜影悠悠,山色巍巍。 这个时节赏翠鸣山,正是秋韵十足。 可他没心情,利落跳下马,气得一把抓起横刀,拔刀而出。 刀锋冷刃,映着山林间漏下的金色光点,灼灼生辉。 裴弗舟在刀刃上看见自己的半边影。 熟悉,却又陌生。 这脑袋空空,无能却又愤然的感觉让他十分不畅快,干脆利落反手一转。 刀锋在他掌心使出飞叶摘花般的姿态,那及腰的灌丛便刷地一声削去了大半。 一时间,枝叶纷飞,落木萧萧,秋雀飞惊而起。 他徐徐吐纳出一口气,气消大半,却只剩下无奈,随手一挽刀柄,收入鞘中。 忽然,身后有人柔柔地“啪——啪——啪”地鼓起掌来。 “咦,我说是谁呢,刀法还是这般绝妙。原来是二郎啊。” 裴弗舟眉心一蹙,倏地转眸循声望去。 只见江妩若无其事地站在那,一脸无辜真诚,正捏着帕子做欣赏之态,似是瞧了很久。 作者有话说: 赶上了赶上了。不好意思,有点事情发晚了。 以后没啥特殊事就会日更了~感谢在2023-03-22 04:59:54~2023-03-23 23:17: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aisy 80瓶;柠莫斯狗、左念 10瓶;月下桑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第 28 章 ◎“二郎呐——”◎ 江妩压根没想到裴弗舟会来翠鸣山。 她是想着, 大概兴茗楼那欠账的事情过不了多久,这裴弗舟就该气急败坏地寻她出来了,然而等了几日, 谁知还不见他,还以为裴弗舟真的改了性子, 不与她追究此事呢。 今日天色好,她独自来翠鸣山登高远望, 为了省事,换上了翻领袍, 同裴弗舟一样,束上了男人用的革带,一把纤腰,没有男人该有的板直和力度, 反倒有盈盈一握的姿态。 她方才听见山脚下有动静, 于是悄悄过来看看,谁知竟是这人。 见裴弗舟那刀锋飞旋一阵, 凌厉煞人。她躲在树后,柔波似的唇瓣微微开启,瞧得目瞪口呆。 他生气的模样, 可够吓人的啊 犹豫一阵, 裴弗舟已然收刀,江妩松了口气,还是决定走出来,主动和他攀谈。 她捏着帕子, 盈盈一笑, “我当时是谁呢, 原来是你。” 说完, 奈何裴弗舟却没什么反应,只脸色沉沉,冷淡地看着她。剑眉钉在一双犀利的冷眸之上,如两把选在她脑袋上的利刃似的。 江妩抿抿唇,立在原地。 山林寂寂,人烟稀少,而鼻翼间蔓延着一阵松枝落木的清香,那是方才裴弗舟所削断的矮木的味道。 他站在断木旁,抱刀睥睨了过来,身姿虽然挺拔,可有一种居高临下审视的意味。 江妩暗中撇撇唇角。 小气鬼。还说自己是堂堂金吾卫右统领,吃你一顿,不会就这么记仇了吧? 她的眸光往他手中握着的横刀游走一遍,刀鞘上幽兰暗纹丛生,十分精致,于是换了个熟稔的口气,翘起食指朝他怀里一指,装模作样地夸赞起来。 “好刀。你方才那刀法也使得好。” 裴弗舟顺她视线垂了下眸,微微蹙眉,“你还懂这些?” 江妩扶了扶后髻,谦虚地继续撒谎,“略懂一二。” 裴弗舟冷嗤一声,将佩刀利落地在腕间一翻,“唰——”地一声横在她面前,当即抽刃而出。 白刃透着寒气,映着天色,在她眼前辗转出一道银白的冷光。 江妩花容失色,足跟踉跄地小退了数步,想起他削灌丛的架势,十分后怕。她壮着胆子一颔首,小心翼翼道:“你、你、你要干什么?” 裴弗舟轻哼一声,并起二指,朝刀刃一弹,一阵龙吟般的余韵荡漾开来,如光如电。 他抬起眼皮朝她望了过来,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不是说略懂一二。这是什么刀,你认识吗?” 江妩秀气的眉头一皱,暗自咬了唇角。 她家中无人习武,哪里认得这些?在她眼里,刀的区别,不过就是长的短的,要么用来御敌,要么用来切菜。 垂眸略略思忖,只觉那刀价值不菲,于是半试探地说道:“嗯这是你裴家祖传的佩刀。” 裴弗舟一愣,唇边轻弯,只点点头,“不错。你怎么知道?” 江妩嗫嚅了一下,朝自己所猜测那般去发挥,“你这刀上有幽兰暗纹,很是精致。听你弹刃,声如击金敲玉,悠远有力,故而,一定是好刀。” 裴弗舟面不改色,默了默,慢慢将刀推回鞘中,“刀法你也见过?” 他语调淡淡,没有追究之意,江妩只觉得方才歪打正着,有些得意。 于是她假惺惺地继续套起近乎,“偶尔见过,只是你从前说起来时,嘴上提过一句,说是常练这一套。” 裴弗舟眉宇一松,牵唇笑了笑,似是十分满意。 “很好。” 江妩兴致勃□□来,“你总算想起来了?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话落,脖颈一凉。 一个冰冷的硬物便朝着柔软的纤颈抵了过来。 她那片肌肤被这冰凉激得轻轻一颤,顺势垂眼看去。 方才她口中那把‘好刀’,此时正隔着刀鞘压在她的右肩之上。 江妩惊得差点脚下一软,抬眼见裴弗舟面色微变,神情沉沉。 她自知不对劲,不由僵直了身子,连连颤声道:“你、你整日冷个脸打打杀杀,旁人都怕你畏你,你很是烦扰。今日你竟与我刀剑相向,岂不令人心寒。” “令人心寒?” 裴弗舟唇边发出一声清冷的嗤笑,“还记得你方才都在说什么吗?” 江妩轻轻咽了一口嗓子,不由自主地轻轻往他刀鞘反方向的点挪动,然而他那力道又追了过来,只好提着气老实应道,“我夸你祖传佩刀。” “这是金吾卫人人都有的一把普通佩刀而已。” “” “右卫使幽兰,左卫用玄云,怎么,你是我‘朋友’,我这都没和你说起过么?” “”江妩心虚,悻悻地长睫一垂,说没有。眼珠一动,连忙补充了一句奉承,“可你那刀法确实不错。” 裴弗舟睨了她一眼,心下了然,冷嗤一声。 “可那不过是我胡乱耍的而已。” “” 江妩一懵,几句试探,教她额角渗出了薄汗,真是越说越错,瞬间不敢再多言了。 裴弗舟只是斜着眼角瞧她,倨傲中有些几分得意。 看着江妩垂头丧气的脸,不由满足地一哂,“哼。怎样?被我诈出来了?你压根都不熟悉我这个人,怎么可能同我是友人?” 说罢,轻轻将刀柄点了点她的肩头,眉宇微抬,“你跟我不说实话?” 她心里发空,脚底虚浮,嘴上却依旧努力装傻充愣着,“你说你整日这般模样,旁人谁敢同你说实话呢?有什么话,好好问,不行吗?” 江妩说得不急不缓,嗓音温温淡淡,带着点轻柔的怨怼似的。 裴弗舟听得心头一松,有些晃神,险些又要被她带偏去,赶紧定了定心神,皱眉呵道:“赶紧老实交代。不许胡搅蛮缠。” 江妩这时候才听出来,这人方才只是故意装成她全都说对的样子,在这处等着她而已。 其实,裴弗舟还是心里没底的。 她心中了然,转而长长叹息一口气,故作摇头怅然道:“二郎呐,你若是想不起来了,依旧这副模样,就不要再来找我问了。” 裴弗舟脸色微变,“你这是何意?” 江妩抬起脸,朝他装模作样地露出一副故人心变的表情,抬手将脖颈旁的那冰冷的刀鞘轻轻推开。 见裴弗舟没阻挡,只顺从地任由着她,于是悄悄松口气,她拿起帕子点了点唇边,似是惆怅。 “先前我只是难过,从前关系有多好,如今便有多冷,这种滋味你是不曾理解的。从前你为人大方,念我在东都无依无靠,总愿伸出援手。前几日,我不过是习惯性地将帐算在你头上,你今日便气势汹汹地来责问我,若我知道你变成这样,以后还是躲你远些为好。” 裴弗舟噎了一下,她好像曲解了他的来意,“倒不是钱的问题” 江妩摇头说不必,“你放心,我虽今日没带银钱,可回去后,一定找人凑一凑,一并将上次的兴茗楼的钱还给你。” 所以,这是还要从她那个身边的女使的月例里扣点银子出来还他么。 裴弗舟皱皱眉,很不喜欢这感觉,敛了几分冷淡,颔首道:“行了。我也没说要你还。我说了,不是因为钱的问题。” 江妩古怪地瞧他,一双眼睛眨了眨,纳罕地问:“那你是为了什么?” 裴弗舟一微怔,气已经消了大半,当初到底为何要兴师问罪的理由,他自己竟然都忘了。 归根到底,还是觉得江妩和他的关系实在难以接受吧。 他不禁懊恼,寻常对付犯人的雷厉风行的那一套审问,其实非常管用,可江妩不是犯人,不过一小女子。他对她,压根使不出来。 所以才觉得胸口好似塞了一团棉花,只能被她牵着走似的。 裴弗舟不甘心,默了默,忽然想起来什么,微微轻咳两声,乜了眼角。 “你方才,叫我什么?” 江妩愣了愣,立即反应过来,温和道:“叫你二郎啊。” 裴弗舟抿紧唇,这柔柔的一声听得他实在是别扭,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对姑娘家叫他二郎这个事情仍然不太接受,未免也太亲近了些。 “你以前也这样叫我?” “是呀。” 裴弗舟有些别扭,干脆冷淡地别开脸,不再看她,说道:“那以后你不许叫了。” 江妩大吃一惊的样子,“啊?那我还能叫你什么。”她思忖须臾,继续故意建议起更亲近的称呼,“其实我还不知道你字什么。对了,那叫你舟郎好吗?舟郎,舟郎啊——” 裴弗舟嫌弃地撇撇唇,牙都快倒了。 他皱眉赶紧停止了她,道:“你就不能正经地叫我名字吗?” 江妩暗暗哼笑了一声,她才不在乎这些,只一心恶心到裴弗舟就好。 眼下自知见好就收,只好惋惜地答应。 “弗舟呐。” “不对。”他还是听着觉出浑身别扭,不是这个感觉。 江妩只好改口,笑嘻嘻地客气道:“那我叫你弗舟兄好吗?” 裴弗舟摇头,“不好。” 江妩暗暗恼火,心道你可真是难伺候,一个名字也能计较那么多。 干脆无奈地恢复了本性,利落地冷笑道:“行吧。那我还是叫你裴弗舟吧。你不觉得我冒犯你就行。” 江妩心里偷笑,反正她暗暗骂他的时候,都是指名道姓。 然而这三个字一出,虽然十分不客气,可裴弗舟却觉得,那种利落疏朗又干净的感觉又回来了。 裴弗舟听得神清气爽,没有那些姑娘家黏答答的诗情画意,更没有那些他觉得不对劲的别扭之感。 不知怎么,一丝熟悉的感觉似是突然回来几分。 “非常好。” 裴弗舟十分满意,似是心情很好,自觉总算有了些许的进展。 他将横刀系在马旁,唇角凝了凝,还是礼尚往来地回头问了一句。 “那我从前怎么叫你。江姑娘?江四姑娘?还是阿妩?”他依照着梦里和如今的观察,听旁人都是这么叫她的。 江妩脸色变了变,浑身一震,十分嫌弃。 第一个太客气,第二个太晦气,至于第三个听得她真够受不了的。 哪个都无法接受,于是纷纷敬谢不敏,赶紧趁机定下。 “不必了。你还是也叫我江妩吧。” 裴弗舟点点头,在唇边‘江妩江妩’地试着喃喃了一阵,觉得十分顺嘴,果然比其他那几个称呼习惯多了。 他瞥了江妩一眼,很多话还是需要继续问一问的。 不过,眼下算是一个不错的开始,他看到点希望。 “江妩,现在我需要你同我继续说说过去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23 23:17:42~2023-03-24 22:20: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弥衣衣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第 29 章 ◎“裴弗舟,你就这么对我?”◎ 按他的常理, 一路观察下来,他不该对江妩那么信任。 想他执夜时抓过的人有不少,那些心中有虚的人, 谁都想找个理由骗一骗他,好从他眼皮子底下混过去, 可他从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 偏偏她方才堂而皇之地大发谬论,不认识的东西说认识, 不熟悉的事务说了解,听得他是漏洞百出, 可脑子里想过千百猜测,还是发觉并不想和她闹得太难堪。 不得不承认,江妩给他一种奇怪的感觉。 先前她接二连三地躲着他,避开他, 似是有点怕他的样子。然而, 她对他的畏惧,并没有让他感到什么快意和威风, 甚至,只有懊恼和心塞。 而如今,分明她大概没说什么实话, 可他还是竟然愿意这般和她站在一起, 听一听她能再和他胡说八道些什么——也好过她总是躲着他走。 这个念头一起,教裴弗舟有一种有点卑微的错觉,心中微乱,赶忙压抑下这种混乱, 双手交叠在胸前, 暗暗咬了牙, 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半晌, 眼神睨了过去,重新看向她,没好气地温了声道:“方才我问你的你听见了吗?” 江妩一直没说话,生怕他再使诈,诈个几次,万一把他脑子诈回来便不好了。 听他那语气,只当他还算真诚,心绪松下很多,于是理了理裙摆,扬起一个心地善良的浅笑,端袖走过去。 裴弗舟看着她那动作,不觉她有什么好意,皱眉警惕道,“你要干什么?” “哦,没什么。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裴弗舟哼了一声,“你既然说你我关系曾经甚好,我虽然对此有所会怀疑,可一向还是宽宏大量的。姑且给你个机会,给我讲一讲过去的事。” 江妩了然地点点头,轻轻歪着脑袋,扬睫看他。 裴弗舟对上她那道似是怜悯的眼神就要浑身不自在,忽而脸孔一冷,别看视线,“机会给你了,你不愿意讲。下次你再有什么事情,是失足落水还是识人不明,我可不会再管你。” 江妩说不是,一脸小心翼翼地又好奇问,“那等有一日你想起来之后,有什么打算?” 裴弗舟想了想,冷笑一声,转眸瞧她,“当然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好比你,若我发现你有半句话说错,我就治你个诓骗将军之罪,抓了你扔进金吾大狱。” 江妩听完这句,笑意顿失,小脸一沉,二话不说,扭头就要走。 裴弗舟原本只吓唬她,不想她会如此,慌了几分,冷声呵住她脚步,“站住!” 江妩一听,赶紧将一双软鞋迈得更快,头也不回,连连嘟囔道:“你这人也太不近人情了分明有求于我,结果,半句话说错都不行。等你全都想起来,你都要抓我下大狱了,我还指望你想起来做什么?” 裴弗舟差点要追上去拦,然而脚下还是有些自尊心在的,于是只杵在原地负手冷笑,视线追着她那袍角,扬声激她,“呵。你对我所言定有欺瞒,看来你心虚了!” 江妩果然足下一停,裴弗舟心中微松。 只听她嗤笑一声,阴阳怪气地柔声道,“我可不是心虚。东都呆不下去,我大不了可以回舒州,以后日子乏味一点就是了。不像有的人呀,这东都贵仕高门,哪日被旁人知道了某人脑子坏了,诓骗来诓骗去,当猴子戏耍,怕是自己还不知道呢。” “你住口!”裴弗舟一想到日后那般,蓦地觉得自尊心受挫,气得脸色变了变。 江妩瞥了一眼,哼了一声回去。 当然知道裴弗舟方才是在激她,才不会被他牵着走。她虽然对裴弗舟没那么了解,可也瞧出来他如今有点孤立无援,对谁都警惕质疑些。 眼下她知道他是没别的去处,这才想着铤而走险,用一顿饭给他诓过来。 江妩捏着帕子立在石板路上不动,不远不近地瞧了几眼,也有点担心裴弗舟脾性一上来就真赌气走了。 裴弗舟站在高地之上,紧紧握拳默了默,下意识气得又要拔刀,然而手刚扶上刀柄,忽而一顿,只怕直接将她人吓跑。 只好暗暗咬牙忍了一口气,闭眼默了默,干脆丢下她,转身去解马缰。 裴弗舟一脸寒霜,将解开的缰绳一把绕在手里,没好气地牵着马径直走了下来。 他停在江妩身边,颀长的英姿利落凛然,调转视线狠狠瞪了她一眼,江妩避而不及,肩头一怂,只以为裴弗舟又要奚落她。 裴弗舟却微微倾身,虚情假意地朝她微微牵唇一笑,温声道,“好。你说错也无妨,我不抓你。到时候我权当你也脑子不好,记错了事情而已” 他的脸在她眼前放大,一时间,秋光映在那张冷峻的脸上荡漾开一丝柔波似的弧度,衬得那一双利落的眉眼染上几分温色。 江妩迫着后仰一些,抬头刚好对上他视线,一时有些呆住。 分明记得裴弗舟没怎么笑过的,从这里瞧过去,才发现他那眼梢微微上抬着。 不笑的时候是犀利倨傲的,而微微一弯的时候,仿佛多了几分温柔。 江妩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上下瞧了瞧,吞了一把嗓子,恍惚中心乱几分。 不得不承认,裴弗舟的模样,的确很好看 裴弗舟一时间被这难得直白的视线盯得有些不自在。 旁的姑娘被郎君瞧,大都羞涩躲开,或是腼腆浅笑。 她倒好,瞧他时,像欣赏一件漂亮精致的物件,和那东西市上的货物没什么区别。 他眸光凝了凝,抿紧唇,成了先不好意思的那个,慌忙调开了视线,清了清嗓子,正色提醒道:“我说话算话,如此一来,总可以了?” 江妩回过神来,没有害羞的意识,只点点头。 “不过彼时从龙舟会到你落水,我们也才认识数月。你既然执意如此,我便只好勉为其难的答应,帮你试着回想回想。” “勉为其难?”裴弗舟眉间微蹙。 此行分明是来找她对峙,最后怎么成了自己有求于人的姿态? 江妩不慌不忙地说是,吸了一口气,认真道,“不过,你得提前答应我三件事,我才肯帮你。” 裴弗舟怔怔地瞧了瞧她,不禁冷呵一声,觉得此女简直脸皮厚的不可理喻,若先前那些旖旎的梦境不假,怕是他真的要怀疑以前的自己才是坏了脑子的那个。 怎么可能对她有什么意思。 他带了点愠色,肃冷着声威胁警告,“江妩。你别太过分了!我堂堂金吾卫,怎么可能受制于你” “嗯嗯,第一件是你不能食言。你同我说过,只要我在东都一日,有任何难处麻烦,都可以找你帮忙这个你得说话算话吧?” “”裴弗舟剑眉一皱,“我说话你听见了没有?” “然后就是世子倘若他以后找你问关于我的事情,你能不能帮帮忙,别总和他说。” 裴弗舟有些意外,沉默片刻,随意瞥了她一眼,“他可是梁国公世子。怎么,你不喜欢他吗?” 江妩淡淡一笑,“是梁国公世子就一定要去喜欢吗?” 这话说得是反问裴弗舟,可更像是她在反问自己。 江妩坚定地摇摇头,“国公府是什么地方?我对自己是心里有数的,不该去想的,从来不去想。世子待人好,我知道,可太过了,反而让我困扰。只希望你到时候可以替我躲一躲。” 裴弗舟面色微凝。 听她对苏弈无意,可也没完全否认似的。然而她自贬身价,却更让他听得心中默然,也说不出这是个什么滋味。 他低垂了眸子,一掸袖口,随口问,“最后一件呢?” 江妩想了想,费劲地咬了咬唇角,最后一缩肩头,只好老实交代,“这我还没想好,等我需要的时候再找你说吧。” “” 裴弗舟一时失笑。 她可真是够狡猾的啊 裴弗舟放眼望去,只见远山隐隐连绵成画,日落平西中,翠鸣山山峦重叠,红叶黄树,一片秋景沉浸在一层金辉中。 分明看过很多次了,可这一刻却瞧得他目光凝凝。 江妩见他不说话,在旁边小心试探地问他,“你这算是默认了吗?” 裴弗舟余光扫了她一眼,江妩平日里温然的一张脸笼在晚霞之中,眉梢飞掠过几分柔媚,眼中一丝茫然与期待瞧得他心里打鼓。 本想开口再反驳她几句,然而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说点什么。 说同意太伤自尊,说不同意又非本意。 裴弗舟吞了一下喉头,连忙转身牵马向前走,喃喃道。 “我可还没答应你呢。”. 江妩‘啊’了一声,撅了噘嘴,只好赶紧跟了上去。 二人一路不说话,一并走出了翠鸣山。 因为江妩走得慢,等磨磨蹭蹭地走出来时,天色已经渐晚。 裴弗舟瞧了瞧东边水渍般的月色,无奈叹气,乜了一眼江妩,问,“你会骑马吗?” 江妩微讶,看着这高头的乌蹄大马,同他主人一样有一副吓人的气势,不免心慌。 她连连摆手,承认道:“不会。” 裴弗舟不意外,没有开口,只好拉过缰绳翻身利落上马。 斓袍翻飞,人已经稳稳坐了上去。 裴弗舟居高临下地瞧她,没说话。 江妩忽然想到什么,抿抿唇,有些扭捏姿态,朝他不好意思道:“可我没带帷帽要与你同骑,不太好吧?” 她还真没想到,同裴弗舟说他们是友人,他转而就真改了性子,讲义气是好事,可眼下连这些都不顾,未免有些过了。 裴弗舟听完,半张着口愣了愣,几乎是不可理喻地轻嘲。 他瞧着她,只摇摇头道:“谁说我要带你了?” 江妩呆住,在下头仰望着他,而后不禁心里一紧,慌了神,急道:“那那这都快夜禁了,你这是要把我丢在这?你自己有令牌可以回坊,我怎么来得及赶回去?裴弗舟,你就这么对我?” 裴弗舟轻哼一声,说那倒没有 他俊朗的剑眉微微一抬,只倨傲地别过脸,朝前头一指,慢条斯理地对江妩颔首道:“你不是说不会骑马?不然就让给你了。去,在旁边牵着缰绳,我先送你回府。”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24 22:20:30~2023-03-25 23:43: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木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第 30 章 ◎“你怕了。”◎ 江妩哪里做过这种事情, 不情愿地嗫嚅几句,只好依顺。 一拉过缰绳,走了几步, 她就先厌烦地皱了鼻子。 江妩想起了上辈子远嫁突骑施的情形,那边胡人的马匹膘肥腿壮, 一股子畜生的膻味萦绕草原之上。而牵马的人往往都是俘虏或奴隶。 她骗裴弗舟他们是朋友,可裴弗舟却企图把她当成小奴隶使唤。 江妩暗暗怄气, 心里有点犹豫,开始思索这样的安排是否会有点太不划算。 她只垂眸牵着马往前走, 胡思乱想了一阵,忽而手腕一紧。 那马匹似是在犯倔,怎么拽都拽不动了,她一皱眉, 索性单手拖了两把, 依然一丝不动。 她这时候才蓦地回头一看,裴弗舟双腿正加紧马肚, 掣住缰绳,居高临下地审视她。 江妩正堵心,见他莫名其妙又开始找事, 不禁秀眉轻蹙, 有些没好气起来。 “你又要做什么?” “我,”裴弗舟抬起眼皮淡淡看过去,“方才在叫你。” 他的马随他出入沙场,自然只听他的, 他叫它走才走, 他一拉住便驻足。 刚才他见江妩心不在焉, 只低头牵着马, 路都走歪了却浑然不知,于是不得不强行止住。 “我方才叫你了,你没听见。”裴弗舟重复一句,而后朝她睇了一眼,“你在想什么?” 江妩没法说起前世那些,只随口一敷衍,道:“没什么。在下头走着有点累。” 裴弗舟垂眸一看,见江妩松松垮垮地缠着缰绳,黑革粗皮挽在一条白皙纤细的胳膊上,反差出格外明显的对比。 他眸色微凝,不动声色地错开了眼,淡声道:“嫌累就学。” “啊?学什么?” “马。” “这路途短我可以自己走,出远门有马车呢。” 大华开放,并不排斥胡风,男子女子都可以骑马打马球,圣人和贵妃也不例外。 然而江妩她爹是个门阀旧望,骨子里那点女子可以学什么,不必学什么的念头还是有些深。所以,纵然她爹当年没怎么太管束她,可也没想着特意让她去学这些武风粗俗的东西。 江妩努努嘴,表示没什么兴致,“再说了,我又不喜欢打马球,学了也没用呀。” 裴弗舟眉头微皱,忍不住多问一句,“那你觉得什么有用?” 江妩嗫嚅了一番,好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找人嫁了,留在东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好好活着。” 她试着去理解‘有用’两个字,补充道,“然后把耶娘他们接过来,最好能让阿耶在东都谋个职哦对了,还有,要给阿楼找个更好的学堂。” “阿楼?”裴弗舟顿了顿,“阿楼是谁?” “啊,是我弟弟,叫江楼,还在总角之年呢。” “这样。” “他念书很好,很聪明的。舒州的学堂哪有东都的好,自然是想给他找个更好的。” 裴弗舟没理会这句,他垂眸看着她的背影默了默,随口一问,“你说的有用,就是这些?” “这些不算吗?” 裴弗舟没有说话,半晌,才冷淡道:“你提了一堆旁人,难道你一直只为旁人活着?” 江妩不爱听这句话,觉得被刺痛了一下,立即说没有啊。 “我不是说了?我想嫁个如意郎君,留在东都,安安稳稳。” “怎么才算如意?” 江妩眼神微垂,想了想,故意也刺回他一下,“待人好的,长得好的,有权有势的。反正不能是总冷着脸,不好说话的。” 裴弗舟听了不禁轻嗤一声,淡淡道:“你女红都学得那么差劲,指望哪个谁家郎君会瞧上你呢?” 江妩不服气起来,肩头一展,“难道你说的学骑马就是有用?就有大把的好郎子瞧上了吗?” “不一定。” “哼。那不就完了。” 裴弗舟沉默良久,冷淡道:“至少,你不会像现在这样,没有车的时候,只能在前头给别人徒步牵马。” 江妩微微一震。 她没有再说话,只心里默默揣摩起裴弗舟这句话的意思. 此时天色尚且亮着,长街上的行人不急不缓地准备赶在夜禁前归家了。 翠鸣山在北坊之角,去江妩住的南坊的话,只能先穿过北坊,过了星津桥,再去南坊。 算是裴弗舟只能过家门而不入。 快要到北坊最热闹的街道时,江妩悄悄用余光瞥了几眼裴弗舟。 只担心他会不会突然反悔,自行趋马离去回家,将她丢在这里。 然而只见他神情淡淡,并无停下来的意思,这才心里放心些。 忽然,街上锣鼓大作,行人听了纷纷避让回头瞧。 江妩心道奇怪,喃喃出口,“咦,难道已经夜禁了?可这不是街鼓的声音呀?” 喧嚣声渐近,只听有马蹄交错的节奏渐渐逼近。 裴弗舟眼梢微抬,在马上遥遥一望,不远处尘土飞扬,他唇边不禁泛起一丝冷嘲。 “这不是夜禁的街鼓,是七皇子永王的车马要经过。” 他说着,已经弯身从江妩手里收起缰绳,只叫她去里侧跟在他旁边走,自己则掣着马缰在外侧往前引路。 江妩悄悄抬眼,见那车架渐行渐近,双马并行,高辕华车,十分威风。 四下里,瞧出来的行人纷纷拱手垂身,对马车行拜身礼。 她效仿着旁人的样子,连忙也叉手回敛,恭敬地准备弯身垂眸。 才刚叉了手,头顶却落下一声轻斥。 “你在干什么?” 裴弗舟坐在高头大马上,冷淡傲然的目光落下来,眼底有几分不满和怒意。 “我我要给七皇子行礼呀。”江妩错愕。 裴弗舟冷笑一声,“他又不是太子。你给他行这么大礼做什么?” 他扫了一眼,本就因为她方才那些话弄得心里发堵,如今不禁又莫名懊恼起来。 很奇怪,他着实很不喜欢看江妩这般处处低头的模样,不禁冷厉了声调。 “站直了!” 江妩吓得肩头一缩,对袖轻声道:“可旁人都在这样呀。而且,我、我又不是你。他是七皇子,我能怎么办呢?” 关于七皇子,她还是有些印象。 那是继后之子,很得盛宠,坊间有言,来日他做了圣人也不奇怪。 朝堂之事,江妩不太了解,只知道瞧着别人怎么做,自己也跟着做就行。 她不清楚裴弗舟他们参与的七皇子党和太子党之争,眼下不管遇到谁,只想自保就好。 一众谦卑之姿中,只有这二人一骑,此时显得格外刺目。 眼见那车架已经行了过来,江妩顿时慌神,刚想又赶紧弓下身子行礼。 只见裴弗舟倨傲地一掣缰绳,也不下马,驱着他那威风凛凛的一丈乌行了两步。挡在她的身前,好似一道结结实实的屏障。 “今日有我。你不必弓身。”他剑眉冷目,微微抬了下颚,再次冷厉着看了她一眼,警告道,“不许弯身。站直了。” 江妩双腿一颤,吞了下嗓子。 她听出裴弗舟那语调骤然变得冷然,气势逼人,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她扶直了似的,纵然七皇子车架停靠过来,她肩膀抖了抖,可终究没再弓身。 只连忙一叉手,做了个寻常的恭敬之礼. 车架缓缓停在他们二人旁边。 七皇子李玶拥着轻裘,自车中从轩窗望了出来。 他一双桃花目,打量了几眼到底是何人这般胆大妄为,一见是裴弗舟,竟并不意外。 李玶一笑,折肘撑在窗框上,手指不耐地敲了敲,“我当是谁。原来是裴家二郎。” 裴弗舟坐在马上,几乎与李玶一个高度,无须仰望,只调转视线看了过去。 他抬手对叉往前一推,利落道:“见过永王。” 李玶的手微微捏握紧些,故意道:“裴将军一向英勇无双,先前落水,伤势可大好了?” 裴弗舟并不恼,只微微一笑:“已好全。多谢永王。” 李玶看了看他,见裴弗舟并无屈服的意思,面色一时寒了寒。 “裴家贵胄,是礼教之家。裴将军伤势既然已好,既见本王,为何不下马行礼?” 江妩不由替裴弗舟捏把汗,她双手维持着那一个礼节的姿态,努力端平让它们不去颤抖。只下意识地往他马后躲了躲。 悄然之中,鬼使神差地抬眸扫了裴弗舟一眼。 只见他直白无畏地与七皇子平视,筋骨傲然,年少轻傲。 他唇边隐隐牵着一丝礼节性的微笑,没有温度,反而多了几分恣意尖锐。 江妩大概明白些。 看来裴弗舟与这七皇子是对立之势,相对而言,他大概是太子党派。 如今他与七皇子当街隐约有剑拔弩张之势,可想而知高堂魏阙的波谲云诡。 她躲在他后头,冷汗涔涔。 实在并不明白为何他非要将她卷入这场皇子与朝臣的争端之中。 裴弗舟从容依旧,傲然地一颔首,微笑答道:“圣人有言。” 他抬手做了个朝上行礼的姿势,而后哂然,“金吾卫乃帝王依仗,军威不可败。本朝特许左右金吾二将,只拜圣人与太子,见王不必屈身行礼,永王贵人健忘么。” 他说着,噙在唇边的一丝冷刃般的浅笑肆意蔓延出来,一双眉眼似笑非笑,如暗箭棘针。 李玶闻言脸色微变,气得口中一股酸苦之意涌上舌尖。 他眼下是不敢得罪裴弗舟的 更可恨的是,他还想着能否将这人收入麾下。 裴弗舟是一把利刃,掌管东都禁军,来日若成大业,裴弗舟若不松口,难免会是一场硬仗 李玶捏紧了手,只觉手背紧绷,然而与裴弗舟的对峙中,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他咬了牙关,忙转而虚应客套,“将军哪里话?裴家满门忠烈,纵然将军不为金吾,自然也是当得起这一特许的。” 李玶想要捧杀,裴弗舟却只轻笑了一声,说“永王谬论”。 “我裴氏一族纵为忠烈,也不过是为人臣子,行的是忠君之事,特许与否,无怪乎形式。当今圣人乃至明仁慈之君,臣等自然披沥丹愚岂有不追随之理?。更何况,” 裴弗舟顿了顿,声中不闻波澜,一抬唇角,“永王为兄友弟恭之表率,圣人如知,定亦感怀。” 李玶一时气涌如山,脑中大胀。 这裴弗舟,纵然是个武侯,不曾想,这嘴同裴肃一样厉害。 他一来说自己质疑圣人所给予的特权,二来又提醒自己,给太子栽赃的那些不大不小的事情 李玶生生吞咽了一口气,只道“好、好。” 皇子姿态还是要维持下去,努力挤着一丝笑意,“王朝有将军之才幸甚。” “永王谬赞。” 李玶正要走,无意中调转视线,瞧见了那马后的姑娘。 她脸色微红,双手颤颤,低垂的眸子上长睫细细密密,映出一张芙蓉般的面容。 就在这时,江妩不小心抬了一下眼,刚好撞了上来,只见那七皇子一双带着欲*念的眼睛在她脸上游走一遍,带着点贪婪之意。 江妩厌恶这样的眼神,令她想起了突骑施那老东西的视线,于是赶紧又往后头站了站。 这一躲,便瞧得李玶心神一晃。 素闻裴弗舟身边是没有女子的,他不禁颇有兴致。 “这位是?” 裴弗舟余光看了江妩一眼,略略思忖,方才出声。 “裴某的挚友。” 江妩一怔,十分意外他就这般承认了。 李玶听得失笑,“友人?” 他喃喃道,“将军这是转了性子?我还以为,你只同苏弈交好。何时又认识了一位姑娘?” 李玶刚要朝江妩问话,谁想,裴弗舟却挡了过来。 只见他双手掣着缰绳,腰身挺直,只淡淡一笑,“夜禁将至,永王,您该回去了。” 李玶一口话噎了回去,既见美人,却不得亲近。 他悻悻一哂。 纵然为王,若犯了夜禁,全靠金吾卫一张嘴,被报上个在皇城图谋不轨的罪也未可知。 “多亏将军提醒。” 他放下帘子,离去前,不忘提醒了一句,“记得替本王像裴尚书问候。” 那车架扬尘而去,裴弗舟笑容渐敛,脸色深沉下去。 * 江妩这时候回过神来,发觉后背已被冷汗浸得有些发潮。 她默默跟在旁边,走得很慢,有一种虚脱的错觉。 裴弗舟不再叫她牵马,垂眸睇了一眼她,嫌她魂不守舍的模样。 干脆翻身下马,自己缠过缰绳,与她并肩走。 半晌,他淡淡道:“你怕了。” 江妩不说话,算是没否认。 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从未这般被卷入这种事情。 她想选择不再刻意去讨好那些贵胄,可这不意味着,想要像裴弗舟一样,当街与贵胄对峙。 昔日这繁华平和的东都,她第一次见识了盘龙卧虎的风云。再度放眼望着那些亭台楼阁之时,不觉绮丽,唯剩恍惚了。 她并不想再嫁入什么贵仕望族之家,也不想去瞧那些王权斗争。 她只想低调的活着。 谁知,这想法似是被裴弗舟瞧出来似的。 “不可能。”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仿佛在否定她那想法。 江妩一时错愕。 “方才那七皇子永王” 裴弗舟默了默,同江妩说那些朝堂事有些太远,只微微侧过脸,视线却不看她,“你方才见到的永王,正是你口中那种看上去‘待人好,长得好,有权有势,面上带笑且好说话’之人。你可知,他先前瞧上了一家高官的庶女,纳为妾带回府邸,一个月后,那女子满身伤痕,是横着出来的。” 江妩不禁骇然一震,当然知道那样的死法意味着什么。 裴弗舟停住脚步,蹙眉瞧上她,道:“你是不是还不明白?” 江妩怔怔,“我该明白什么?” 裴弗舟眸色冷了冷,不待她反应过来,忽然一把扶住她的腰身,转身将她向上轻轻一提。 江妩瞬间天旋地转,下意识地惊呼一声后,已经被他送上了马背。 方才还在地上,转眼间便已经坐上了高头大马。 她‘啊’地短短尖叫了一声,吓得揪住了马背上的鬃毛,花容失色地大叫道:“你吓我干什么你你赶紧把我弄下来!” 说着,她就要自己抱着马背往下滑。 裴弗舟剑眉一蹙,厉声道:“不许下来。” 被这么一呵,江妩不敢再动了。 裴弗舟无奈,这一刻,只想骂她蠢。 可话到了嘴边,却又发觉没那么容易说出来了。 他看向她,恰好和她四目相对,在她眸中,瞧出十足的胆战心惊和一丝难以理解。 裴弗舟只冷嗤一声,将马缰塞在她手里,虽然冷淡,可还是试着淡声安抚。 “抓紧。坐直了。” 话落,自己则牵过缰绳,拉着一丈乌往前慢慢走。 那马似是知道主人将马背让给了外人,于是不满地晃了晃头。 裴弗舟拍了拍它,不回头看江妩,半晌,才淡声道。 “这里是东都,表面一片繁华,内里却深不可测。” 他冷冷一嗤鼻,“高门大户又如何,永远都有更高的人站在你的头顶,视你如草芥。如你哪日碰上永王之辈,即便不敢反抗,至少还能靠自己骑马逃走。” “想留在东都过安生日子,想要活,先学会保你自己。” 他声音虽然是冷的,可字字清晰坚定。 话音才落,夜禁街鼓骤然敲响,一声一声如雷滚地,不到六百声不止,久久地撼着人的心脉。 江妩纵然似懂非懂,然裴弗舟方才每一句,都仿佛一记鼓槌,已经敲在她的心头。 她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开口说‘不必如此费心’,然而他却没听见似的,只引着马慢慢走着,并没有想停止,或是有什么将她弄下来的意思。 裴弗舟走得很慢,同他那匹同样骄傲的一丈乌一起,是在迁就她这个初学者的节奏。 江妩只好不再挣扎,默默地咬牙,抓紧了缰绳 ,努力去适应马背的不适。 这般走着,过了一阵,一向害怕高头大马的她,竟也能在马上坐着行进一阵了。 江妩抿了抿唇,看着裴弗舟难得耐心的模样,心头竟有一丝莫名的感激,默了默,刚想说一声‘多谢’。 然而裴弗舟却忽然想起来什么,足下一顿。 他回头看向她,认真道:“哦对了。我想了想,平日我空闲不多。你要我时刻帮你,这很难。要不我教会你骑马,出了什么事,你还能立即逃跑。如此一来,你方才说的那个第一条件,我就算完成了吧?” “” 30-40 第31章 第 31 章 ◎“其实你现在可以松开我了。”◎ “啊——?”江妩长吸一口气, “你教我骑马,就要算完成条件了吗?” 裴弗舟说“当然”,眉梢一抬, 只板着脸道:“不然呢。难道但凡你来找我开口,我就要事事都得帮你。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能给本将军开条件的人, 你还是第一个。哼,你可别太贪心了。” 江妩咬了咬唇, 沉默不语。 她忽然倾身,一把将马前的缰绳从裴弗舟手里夺了过来, 自己缠绕在手掌中,努力地将它们攥紧。 “行吧那我不用你教了。我会自己想办法学会的。” 裴弗舟不语,继续走着,像是没听见似的, 腰背直得像一块沉默的木板, 也不理睬她。只是手里一空,马就没有人牵了。 虽然不大情愿, 他也只好抬手改拉住咬绳旁边的金色铜环,拽着马的笼头控制住速度。 这架势不比马童高贵到哪里去。 江妩还不会控马,万一她那脚底下没轻没重, 一足踢了过去惊了马, 在长街上狂奔,彼时可不好收场了。 走着走着,他努力地试着去回想当下这一幕,试图从这场景里获得关于过去记忆的一些蛛丝马迹。 他这般带着她这么往前走, 这样的感觉让他觉得有点心安, 似乎是有些熟悉的。 可场景不对 他闭了闭眼, 想再去深入探究, 然而却一无所获。 此刻,却忽而发觉,与从前去努力回忆过往的时候不同,他的头竟然不会再那么疼了。 距离那沈府大门还有几百步距离的时候,裴弗舟听见马上那人在叫他。 他回过神来,“又怎么了?” 话落,他那一丈乌不爽利地喘了一口粗气,没好气地甩了甩笼头。 裴弗舟皱眉,转眸去瞧,见江妩正死死拉住缰绳,试图将马停下来。 他无奈,只将马安抚几下,胳膊便止住了它前进的步伐。 “我看你最好还是找人教你,从头慢慢学的好。” 江妩这次不领情,摇头道:“没关系。我会想办法的。不劳烦你。” 那架势,生怕他又将这事算成那第一个条件似的。 裴弗舟不禁唇边轻嗤一声。 他虽然是在嗤笑,语调里却没有半点轻嘲的意思。 可以听出他心情似是不错。 江妩道:“就送到这里吧。前面不远了,我自己就可以走回去的。” 裴弗舟顿了顿,想说既然不远,直接过去就行了,然而话到了嘴边,又觉得没那个必要。 他利落干脆地说了一个“好”字。 紧接着,听马上衣角窸窸窣窣地声响,不禁抬头看去。 马上的少女,揽袖替衫,领口处探着一段白皙的脖颈,朝下张望。 分明是一身男人翻领袍的装扮,然而那身形和动作却是十分小心拘谨,显得矫揉造作,这模样在他眼中碰撞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他剑眉一蹙,立即呵止了一声。 “你要干什么。” 江妩探出的左足蓦地停在半空,诧异地望了过去,“什么干什么。” 裴弗舟扫了一眼那只袍底伸出的有点女气的云头履,这一刻很想将它握在手里,然后推回到马镫上。 然而还是克制住直接上手教导的冲动,只皱眉开口。 “你这么下马,是想把腿摔断吗?” 江妩抿抿唇,垂眸‘哦’了一声,“我方才路上瞧别人都这么做的。” 裴弗舟一愣,对她这过□□速的‘独立’感到讶然,良久,不禁轻呵了一声。 原来,她一路不说话,是一直在观察旁人骑马。 他说不出来这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太欺负人了。 裴弗舟顿了顿,只好无奈地指给她看,道:“踩住马镫,拉着这两根短的缰绳,再翻身下来。” 江妩默默念了一遍,努力将它们记在脑中。 然而记住和身体力行是两回事。 她尝试了几次,那是很简单的事情,可奈何这是一匹有性情的马,那脾性实在随它的主人。 天生和她犯冲似的。 她刚一拉扯,马就似乎故意走几步,制造出一住不安稳的模样。 裴弗舟看了半天,见她实在是紧张,终于忍不住建议道:“你确定要自己来?” 江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一点,“确定。” 裴弗舟对她的固执有些无可奈何,轻嗤着一摇头。 将手臂递了上去。 江妩迟疑了一瞬,道:“怎样?” “不怎样。只不过不想看某些人摔下来,万一也摔坏了脑袋,同我一样失忆。”裴弗舟故作淡然地说道,“得不偿失而已。” “那这” “你姑且当我先前那些话没说罢了。”裴弗舟不情愿地应了一句,同时将小臂靠近她一些。 那锦衣斓袍之下的小臂结实平直,瞧着十分稳固。 “扶着我,踩着那里。知道吗?” 虽然江妩想不通他为何突然变得那么好心,但他既然已经这般,她看上去也没有旁的选择。 只好半信半疑地嗫嚅了一句。 “知道了” 她顿了顿手,终于扶了上去。 隔着衣料,触碰到孔武有力的触感,那是练武之人才拥有的坚实起伏肌体。 她下意识地垂了眼,想起上次在芙蓉池中,混着冰冷秋水中突如其来的一道灼热,不禁有些晃神。 才刚踩上马镫,鞋底一滑,不小心踢到了马肚。 来不及惊呼一声,马已经往前颠簸了几小步,她脚底落空,便栽了下去。 失重感骤然涌过来时,裴弗舟的手已经极其迅速地从她腰身揽过,一把绕了上去。 而后江妩只觉跌落的身体有了着落,一袭温热坚实的触感挡了过来。 竟是被他一把接住了。 裴弗舟身形稳健,动作极轻,似乎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骤然地一跌一落,江妩心中一慌,顺势缠绕上了他方才递过来的手臂,死死抱在胸怀中,如溺水后池中唯一的浮木。 才刚站稳,只觉裴弗舟手臂倏地一颤,他喉结微动,抿唇沉眸道:“其实你现在可以松开我了。” 他声音低沉生硬,有点没好气的语气,然而那条胳膊还被她揽在怀里不对劲的位置。 那处比较特别,即便穿了裹xiong,可依然有若有若无的柔软。 不知是不是他方才承受了她的大部分体力,此时怀里的手臂,动也不动,显得如此僵硬如铁。 江妩意识到什么,赶紧松开离去,耳根不自觉地有些发热起来 “刚才,多谢了。” 她虽不通人事,可也觉出方才那接触的不对劲,半晌,才挤出这一句话。 裴弗舟默了默,刚想再说点什么,忽然一道无比熟悉的声音炸响 “裴弗舟!你、你这小子在这里闲逛,不回家干什么?” 裴肃骑在高马之上,正目瞪口呆地看了过来,缰绳握在手里,衣袖纷乱,显然是正风尘仆仆地望家赶回的架势。 裴弗舟被这一嗓门一震,不禁头疼地皱皱眉。 真是好巧不巧,今日就正好被他爹瞧见了,恐怕回去又要一直被念叨。 “裴弗舟!” 裴肃听儿子不说话,又有点心虚的模样,于是眼睛一瞪,下意识地他身后那柔柔的影子一扫。 压了几分气性,最终还是不可遏制地发了火,“你这逆子,不给我老实回家,居然、居然在大街上给人牵马做马前卒?你可真是、我裴家的脸都让你丢尽啦!——” 裴弗舟无奈地抿抿唇,正了正斓袍领子和衣袖,往前迈了半步,朝马上的裴肃一揖礼,“父亲怎么在这?还不归家?” “哼——!” 裴肃狠狠乜他一眼,眸中冷芒扫过裴弗舟,没好气道:“你倒来说我?别这时候叫我,我不会认给我丢人!” 江妩悄悄地抬眼看。 虽然,裴弗舟母亲去的很早,她是没见过的,可如今一看,其实裴弗舟眉宇间的模样,同裴肃几乎很像。 只是,裴肃举手投足间,瞧着更有士人文臣的清高,而裴弗舟则是武侯,有一身的倨傲和利落。 不过,这一大一小,说起话来彼此哼来哼去的冷淡傲慢的语气,还真是如出一辙 江妩忍不住想笑出声,心想这裴家门第代代峥嵘,裴弗舟这脾气还真是‘子承父业’了 原以为她被裴弗舟曾经那般说来说去,很是讨厌,不曾想,裴弗舟也有同自己一样的情形。 她抿抿唇,连忙压下唇边一抹幸灾乐祸。 “父亲息怒。” 裴弗舟无奈一礼,被父亲在江妩面前训斥,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儿正要回去,正好同您一路。” “你这臭小子,拿我说的话当耳旁风?你让我如何同你丈人家交代?” 其实裴肃方去南郊见过‘亲家’太常寺卿,谈的正是裴、张两家联姻的事情。 这才刚回来,就碰上儿子居然做出这种事。 分明已经应了这儿子:外室不行,但纳妾可以,但要娶嫁之后再说。 不想,竟然就这么迫不及待了。 裴肃眉头一立,拿马鞭一抬,气道:“跟谁学的做派,看老子回去不教训你!上家法!” 裴弗舟当然知道,父亲这是随便说说。 自从他十五六岁离家奔赴边关的叔父,裴肃不曾再真的打过他半下。 然而此刻,他已经过了弱冠,被父亲这般教训,还是有些拂不开面子,下意识地瞥向江妩。 却见江妩却比他坦然些。 大概是听了什么‘你丈人’之类的话,她的眉眼闪过几分好奇惊异的色彩,正十分意外地望着他。 裴弗舟微微一尬,懊恼道:“父亲,夜禁将至,有什么事情,不如回去再说。” 裴肃冷笑,却不饶,半嘲半奚落地批道,“还知道夜禁将至呢。你金吾卫右统领,是同何人在街上这般?” 裴弗舟听得脑袋嗡嗡烦恼。 江妩低头理了理衣衫,这时候从裴弗舟身后走出来向前一步,恭敬道:“见过裴尚书。” 裴肃神情一愣,显然是有点印象。 他一琢磨,想起来,这是那日同陈知远他儿子相看的那位少女。 “是沈博士家的那位江娘子。” 江妩心平气和地笑笑,说“正是”。 裴肃当即觉得有些尴尬。 原来是沈居学家的那位 她好歹也是正经家的娘子。竟然是他先前想错了,还以为是裴弗舟哪里找的勾栏女子,要带走厮混。 见惯了洛阳纨绔的作为,于是管中窥豹,波及了好人家的姑娘,实在不是他这尚书所为。 于是老脸通红,生硬地咳了两声。 裴肃对这位温婉的江娘子其实印象不错。 语调陡然间和蔼了不少,连忙安抚道:“原来是江娘子见笑,见笑。不过是同自家郎子训了几句,方才不曾有惊扰你吧?” 江妩温和地摇摇头,说无妨。 她从容上前,对裴肃款款行了一礼,抬头道:“听裴尚书方才所言,似是有所误会” 裴弗舟一皱眉,眼梢乜了一眼江妩。 江妩吸了一口气,不急不缓地说道:“其实,是小女路上脚崴了,偶然遇到了裴将军。他见我行走困难,于是便请我上马,特意送小女回来。” 裴弗舟听罢微怔,脚崴了? 他没想到江妩会主动出言替他解围,还撒谎撒得这么自然 然而悄然看了一眼父亲,见他竟然怒意大消。 于是嘴角一牵,也没有阻止,只默默听江妩继续同裴肃应付。 “虽然已经大好,可还是有些使不上力,方才一下马,没站稳,差点跌下去。多亏裴将军帮忙了。” 她声音温温盈盈,似是一道温泉水,听着好听,只觉那实在是个柔婉的好脾性。 裴肃听了,心头也松懈下来,不忍再继续追问什么,也觉得没有那个必要,连忙挥挥手说,“江娘子实在客气。你不必多礼,这是他该做的。” 裴肃失去夫人多年,本就肃冷,儿子也同他是一个性子。 这父子二人一说话,礼节虽然周全,可全是开头形式,而后的对话要么针锋相对,要么就是彼此冷淡轻嘲。 不曾有女眷这般去委婉地缓解他们二人关系。 郎子不是女儿,皮糙肉厚,于是干脆有什么就放开去说,火气一上来,表面上什么高门之家的斯文客气,全然就不顾了。 如今在江妩面前,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只想着在年轻姑娘面前挽回点方才的形象。 “天色将晚了,若是不便,不如让弗舟将江娘子先送回去?他是郎子,跑个来回,不要紧的。” 江妩一听,连忙说已经没事了,“已经缓解很多,沈府不远,就在前面,我自己回去就行。” 裴肃颔首,朝裴弗舟一皱眉,尴尬道:“弗舟,你怎么还不赶紧送人家几步?” 裴弗舟若无其事地应声,“是。送完我就立刻回去。” 说着,转身牵马向前,装作彬彬有礼的模样,淡道:“江姑娘,你受惊了。请。” 江妩见裴弗舟这副模样,装得还挺像,几乎差点笑出声。 她没办法,这父子盛情难却,只好也虚应地点头谢过。 “那就劳烦裴将军了。请。”. 二人互相客气地走了一段,时不时悄悄回头,见裴肃总算趋马往北坊远去,皆是一松。 江妩长舒一口气,“你爹训起人来可够吓人。” “习惯就好了。” 江妩不禁一哂,“裴弗舟,我倒真是有点同情你了。” 裴弗舟不语,瞟了她一下。 江妩眼见沈府就在前头,于是对他摆摆手,“行了。不用你送了,你赶紧回去吧。” 裴弗舟不做声,也没立刻就走。 月色上了枝头,天色晕染开一层藏蓝。 “咦,你还有事吗?”江妩折腾一天,实在有些累了,见裴弗舟不说话,不禁奇怪。 裴弗舟默了默,眉头一蹙。 江妩亮晶晶的眸子和他不经意一触,裴弗舟顿了顿,终于低声道。 “多谢。” 江妩一笑说没什么,这件事情上,她的心思没有裴弗舟那般百转千回,只顺势道,“这不就是顺口的事情?我都说了,我们关系很好的” 裴弗舟无奈一笑。 他不自觉地叹口气,淡淡说,“好。那我姑且先信你了。” 江妩一听,便不由自主地杏眸一弯。 她道:“那你还有别的事吗?” “有。”裴弗舟抬起眉宇看向她的眼睛。 她一笑,眼睛便像天上的月牙,瞧得旁人也想跟着笑笑。江妩轻轻歪头瞧他,有些迷惑。 裴弗舟沉了沉,认真道:“过几日我得了空再来找你,到时候,你给我说说咱们从前发生的事情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26 17 :17:01~2023-03-27 23:35: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念、乌梅子酱、抹茶影视制作公司 10瓶;暖心向阳、49287239、看!朕的江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第 32 章 ◎‘那种事情’,就算是和朋友也说不得◎ “那我过两日再来找你, 如何?” 江妩被裴弗舟这略带真诚的语气弄得有点心虚。从前他倨傲犀利,与他说话,只能小心仰望, 如今他突然脑袋空空,连说话的姿态都变了几分。 她竟然有些不适应了。 江妩定了定神, 只好说行,不自觉地扫了他一眼, 然后多问了一句,“你过两日下值是吗?” “是。怎么了?” “那你都不睡觉吗?” “习惯了。” “” 江妩无言以对, 裴弗舟需要习惯的糟心事也太多了。 也难怪他从前总是没好气的冷淡模样。 江妩正想着,只见裴弗舟一抱臂,视线无意地望了过来,似笑非笑地一轻嗤。 他顿了顿, 提醒道:“到时候你别再一睡睡到中午了。” 江妩一听, 脸色立刻窘了窘。 “我有吗?” 裴弗舟直白道:“上次我去的时候,你不就是大中午还在一直睡吗?” 江妩想起来那时候是犯夜禁的第二天, 他来府邸中盘问巡查的事情。大概他当时在正堂等了很久,她有件事一直有点奇怪,虽然不是什么重要事, 可还是鬼使神差地想问问。 既然都说到这了, 她想了想,还是开口道:“那天你到底是来还我香囊的,还是来公事公办盘问的?”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这、也不行?” 裴弗舟抿抿唇,不太情愿回答这个问题, 随口敷衍道:“就算都有吧。” 江妩更觉得纳闷了, “那你怎么不直接还给我?是你挂在外头花枝上的吧?” 裴弗舟当然不想承认——他当日是见了苏弈送了她更好的, 所以显得自己那举动非常愚蠢可笑。 于是别过脸, 皱眉干脆道:“本来是要还的。只是忘了,顺手放在那里而已。” 江妩古怪地看了看他,良久,道:“你该不会是不好意思了吧?” 裴弗舟面色凝结,被戳中了心事。 他当即唇边牵起一丝故作淡定的浅笑,转眸看向她,平静道:“怎么会?难道你觉得我是这种无聊之人?这种事,你可千万不要多想。” 江妩吃吃一笑。 那个表情,仿佛裴弗舟他的话正中她所愿。 “那就好那就好。” 江妩温婉的脸蛋笑出两道梨涡,眉头一挑,似是松了口气,“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多想的。听你这么说,我也就安心了。” 裴弗舟默了默,微微一笑。 “放心。既然我们是朋友,这说明我必定是没将你当女子看的。” “你把我当男人看?” 裴弗舟蓦地笑了,这个答案似乎对他来说很满意,毫不犹豫地答道:“差不多吧。” “” 江妩无言了一会儿,瞟他一眼,“倒也不必。”. 这两天里,江妩没再出门。 她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的房中,一面随意学着女红,一面脑子里飞速想着以后怎么应付裴弗舟这人。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更重要的,他是否知道国公府寻人替嫁的这件事情,又得知宫里什么新消息,她好随时做准备。 这两日里,原本江妩还有点担忧,会不会裴弗舟按捺不住,在她还没思虑周全之前就急冲冲地提起过来找她。 提着半颗心等了等,不过没有任何关于他消息。 甚至等到了第五日,裴弗舟还是没有来。 江妩不得不说,她开始有些提心吊胆起来。 不是怕裴弗舟不来,而是怕他来——万一他突然想起来了一切,再次来寻她,恐怕不是当朋友,而是要兴师问罪了。 江妩放下女红,瞧了瞧这日头是快中午。 表姑父他们还在国子监,而表姑母和表姐上午便出门同几位官夫人去郊外赏景去了。 眼下,府中无人,寂静得很。 江妩觉得眼涩发困,想去小憩一会儿。 扔下绣布,在床榻上歪了身子,忽然,听院外有些不对劲的动静。 她倏地坐起来,对抱穗道:“你听见什么了吗?” “没有呢,姑娘,怎么啦?” 江妩摇摇头,仔细听了一会儿,似是有娇笑的声音隐约传来,她皱了皱眉,犹疑起来。 “谁的声音?” “那边是金坠儿的屋子。” 江妩这院里只有两个女使,一时自己带的抱穗,一个则是卢氏分给她的金坠儿。 这大中午的,金坠儿这是在干什么? 除非江妩忽然脑海中划过一个糟糕的念头——思及此,不由脸上腾——地烧了起来,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 她压低声音问:“表哥他,回来了?” 抱穗起初还不明白江妩这话的含义,顿了顿,而后听出那语气里的试探和暧昧,大吃一惊,掩唇道:“姑娘,您这意思?” 江妩先前就记得,这金坠儿后来是怀了表哥沈复鸣的孩子,然而她当时却不知道此事。 那时,她因金坠儿接二连三的懒散和怠慢,将人带去表姑母那里说叨几句,谁想,几句不重的话问过去,金坠儿几口气哭得没上来,最终孩子没保住。 虽然这事儿也怪不得江妩,可多多少少,卢氏还是对她当日的举动有所置喙,从此,和表姑母的关系似乎也远了些。 江妩想到这里,忽然觉得这件事必须马上处理掉。 不然日后他俩珠胎暗结,出了事,又怨怼到她头上,岂不是自己又成了大冤种。 暗暗一思忖,便赶紧直接穿上软鞋往庭院中走去。 抱穗见了她那架势赶紧要拦,涨红着脸道:“姑娘还未成亲,贸然去,恐怕不太好。不如等沈郎主和夫人回来再说吧” “不行。管不得那么多了。” 江妩原本也想等,可很快地理清思绪后,发现此时才是最好的时候,等过了时候,他们二人不承认,反而是打草惊蛇一回。 不论日后金坠儿和表哥如何再好,这个人可不能再留在自己院子里了。 这是个隐患。 “这样,你亲去门外叫她,就说”江妩沉了口气,吩咐道,“就说我忽然想吃点茶果子,让她去做一些。先瞧他们二人如何反应若他们不开,你便佯装开门,不要进去就好。” 抱穗听姑娘声音虽不大,可透着沉着和冷静,原本紧张慌乱的心也慢慢平稳下来。 “是。奴就照姑娘说的去。” 江妩坐在廊下佯装赏花。 不多时,只听“啊——”的一声,东边的小侧房里一阵吵闹。 她心头一紧,连忙快步走过去,扬声问道:“怎么回事?” 话落,见表哥沈复鸣突然从帘子后钻了出来,正慌乱地系着斓袍和腰带。 刹那间,屋子里一阵暧昧的气息飘了出来,那是男性汗水和一股过于甜腻的熏香混在一起的味道。 江妩不禁有些想吐。 她装作大吃一惊,倒吸一口气,“表哥你、你怎么在这?” 这时候,金坠儿从房里神色慌张的跑出来,脸色通红,扑通一跪,哆嗦道:“姑娘您、您没睡啊。” 她发髻微倾,娇chuan微微,那领口处胡乱用披帛盖着,然而透过薄纱,依稀可见脖颈上还留着几分可疑的红晕。 从那斑驳的痕迹,大抵也可推测出二人方才是如何痴缠,才能这般忘我的不顾时辰就这般。 江妩瞧了几眼,不禁冷嗤一声。 她这表哥和金坠儿也太大胆了些,居然以为府邸没人,她又在午憩,就堂而皇之地在白日行颠鸾倒凤之事。 她掩住唇,做出不知所措的模样,急道:“你们我要告诉表姑父去。” “江表妹、江表妹别去!” 沈复鸣连忙三步并做两步拦住,“求你了,父亲若是知道,怕是、又要气坏身子” 江妩未经人事,可也知道方才这二人在做什么,使劲憋了口气,将脸上做出发窘的模样,慌道:“表哥你是男子,如今你和我房里的人这般行事。叫我日后如何自处?” 她咬咬牙,故作坚定道:“不行。我定要让表姑父和表姑母为我做主” 沈复鸣实在是怕她直接告诉沈居学,连忙安慰,“怎么会?金坠儿她是沈府的人,就算如何,也牵连不到你那里去。” 沈复鸣暗道倒霉。 一直以为这个表妹从舒州偏远小地来,心眼大得很,也不会留意发觉什么,怎么今日就突然这般了。 于是再竭力劝,“你权当没看见,好不好?” 江妩道:“我这里庙小,留不住人,想让我当不知道也行。你将她讨回你房中,就不要留在我这里了。” 沈复鸣抿抿唇,露出讨价还价的姿态,“此事太过突然,母亲若是盘问,还以为我故意抢你一个女使。” 江妩吸了口气,对沈复鸣淡然道:“我自然不想让表姑父为表哥的事情大发雷霆,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今日索性没闹大,表哥要么自己去,要么我去同表姑母说你就当给金坠儿一个名分了。” 金坠儿一听,原本苍白的脸色突然一亮,似是带着点希望似的抬起头,而沈复鸣却听了一晃神,站立不稳起来。 他张了张嘴,却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为难之情。 任谁都能看出来沈复鸣此刻的犹豫。 江妩冷笑,她如今自然是明白,沈复鸣若先纳妾,传出去名声便不大好。 他想要娶得贵仕家的女儿,可人家自然也挑挑拣拣,不会给自己添堵,选沈复鸣这种房里头有人的。 “可是” “不用劳烦姑娘了。” 沈复鸣话未落,突然,金坠儿从地上自己站了起来,从后面走了过来。 没想到,率先开口的,竟然是金坠儿自己。 “实话和姑娘说了吧” 金坠儿尴尬地捂住了小腹,而后淡道,“有两个月了。我怕被赶出去,本想隐瞒着,看来如今是瞒不住了。” 江妩倒吸一口气,听了那时间,只觉得头皮一紧。 果然,事情若再晚一步,恐怕就难以收场。 “我本想着若是没有办法,就将这孩子去了。可如今,”她瞧了一眼沈复鸣,只觉得方才那犹豫教她失望透顶,于是转头,将眼泪憋了回去,眼中多了几分为母则刚的勇气,道,“夫人还算顾念我,大不了将我送到庄子上便是了倒要多谢姑娘,肯开口教他给奴一个名分。如今,奴也算看清了!” 沈复鸣摇摇头,“你唉!” 这结果,倒叫江妩有些出乎意料。 甚至有些好笑 前世的自己,和沈复鸣与金坠儿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都是想往上爬的人罢了。 不论是五品博士之子的沈复鸣,还是低贱为奴为婢,都是想伸伸手,尽力向高处攀附一下比自己更好的那个。 江妩不禁失笑。 她忽然想起来裴弗舟对她说的那句话 “想留在东都过安生日子,想要活,先学会保你自己。” 江妩心头纷乱不已,正想再说什么,忽然外院伺候的奴仆在外头禀报。 她过去一听,居然是裴弗舟来了。 这倒是事赶事连在一起,她赶紧去让人传话,说请他稍等,自己马上就出去。 说完,想折回房中收拾一番,然而也觉得没必要,索性作罢。 沈复鸣一见,这事情还没个着落,于是想再恳求几句。 江妩却摇摇头,干脆不理他。 只将金坠儿扶起来,并不斥责她,只是颇为怜悯地说道:“你若要同夫人说,我会同你一道,如有需,自然也替你说上几句。” 她顿了顿,学着裴弗舟彼时的语气,对金坠儿道:“好好养着身子吧,保护好你自己,再说后事。” 金坠儿一听,不由哑然。两行眼泪便溜了下来,只觉得羞愧不已。 江妩临走前,见沈复鸣尴尬不已,只瞪了他一眼。 她就是要让他听见这话。 按说金坠这种奴仆,无名无分,平白无故打发卖掉都是寻常事,若沈复鸣为了自己,真做出点什么也未可知。 她是想让沈复鸣知道,不要想着趁人不备的时候做什么,她全都看见了,也会替金坠作证这些事情. 她匆匆提衫离去,赶紧往外头走。 一出门,便见到裴弗舟靠在树旁,他双臂随性地交叠在胸前,没穿金吾武侯的衣服,而是换了一身靛蓝的织锦斓袍。 没有犀利冷厉,只有如寻常东都郎君般的悠闲和淡然。 他站在辗转的秋光,姿态仿佛就是一个萧然的公子哥,十分耐心地等着什么人。 路过的三两姑娘脚步慢了下来,在和他交错之时,偷偷打量起他的脸庞,眸中有几分羞涩。 江妩一走出来,裴弗舟便抬眼看了过来,他收起手臂迎了几步。 她连忙小跑过来,吸了口气,“耽误点时间。没等太久吧。” “无妨。刚到。” 江妩看到裴弗舟的那匹傲气的马也在,于是猜测着裴弗舟还没吃饭,客套道:“你是刚下勤是吧,要不然先去用些吃食。” “你吃过了吗?” “哦。我不是特别饿。” “那听你的便好。”裴弗舟牵了马,有一种悉听尊便的顺从姿态。 江妩别扭地想笑,还是忍了忍,只好带他去找馆子吃饭。 二人并肩走了一段,没怎么说话。 江妩将他去了修善坊,这是他们当时夜禁时遇见的地方。 她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听到酒肆里传来波斯胡人那悠扬的铁笛声,总算从方才的烦心的事情中松范了些许,露出了淡淡一笑。 “我平时在这边玩的多些,也热闹,所以还算熟悉。” 而且吃饭的价钱也便宜些。 裴弗舟仿佛没听见似的,只是时不时盯着她的脸看。 江妩自顾自地说了一会儿,发觉裴弗舟一直没搭理她的话,不禁觉得有些怪异。 她扫了他几眼,警惕道:“怎么了?这可是你想和我出来的” 裴弗舟心不在焉,淡淡地嗯了一声。 裴弗舟生得俊朗,然而不想说话的时候,便显得格外疏冷。 江妩只觉得他这样的疏冷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倘若再说个不听,人家却一言不发,反而显得自己格外过于热情,多想和他说话似的。 于是江妩觉得也不理睬他。 裴弗舟乜了她一眼,视线扫过她的耳根,脸颊,和眉眼。 其实他方才就想问了。 江妩被他的诡异搞得别扭,不禁问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裴弗舟先前见江妩神情淡淡,嗓音也无精打采的。 如今,听她语调又恢复了几分轻快,不禁抒怀一牵唇,淡道:“现在好些,方才你很奇怪。” 江妩诧异,“什么呀。” 裴弗舟默了默,露出关切的模样,问道:“你从家门口出来的时候,脸色很红怎么,你瞧见什么了吗?” 江妩怔了怔,头皮一炸。 实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裴弗舟是个男人,他们再如何是朋友,她也总不能这个时候说大实话,讲自己差点撞见表哥和女使的活椿宫。 那种事情么,就算是和朋友也说不得。 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柔柔的轻咳起来,脸色跟着红了几分,暖阳一晒,裴弗舟看在眼里,像个半熟的樱桃。 一时间,心头有一种血气涌动的错觉。 他定了定神,强装镇定地别过视线,淡声道:“不想说就算了。” “哦。” 裴弗舟等了一阵,这才发现江妩是真的并没打算继续和他对话。 他今日来的时候,路上已经想好,自己选择去相信她,愿意‘屈尊’一下,帮她解决那些烦扰。 可眼下,当他试图去关心关心她的时候,只觉得江妩并没把他当成十分交心的无话不说的朋友。 裴弗舟一垂眸。 对这样的感觉,忽然有些不爽利。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27 23:35:23~2023-03-28 16:29: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4563142 23瓶;左念 10瓶;想吃杨梅的杨九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第 33 章 ◎男人总是经不起这种刺激◎ 裴弗舟不自觉地用余光去捕捉江妩的神情。 那张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唇角的弧度有些勉强。 他不喜欢她这样,也不喜欢这种模模糊糊又十分淡漠的感觉。分明前几日她当着他那个当吏部尚书的爹撒谎的时候,面带从容笑意, 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可如今, 她眉眼间的神情却少了几分生机。 他有时候真有点羡慕苏弈那种人,那些在他听来只是花言巧语的玩意能如此脱口而出, 也是厉害。 裴弗舟是真想直接和江妩说一句你到底有什么事情不如直接说,可这话唐突, 见她那态度,却也不想同他这人再说似的。 江妩没注意他,走在喧嚣的修善坊,大有反客为主的架势。 她轻快道:“现下天色才过正午。午食过了, 晚饭又太早。要不然我们去这里坐坐。” 裴弗舟顺着她的指向看过去, 见酒肆的招旗飘摇在门外。 他轻轻皱眉,开口道:“我不怎么饮酒的” 话音刚落, 眼前柔影一闪,江妩她人已经率先迈了进去。 “进来呀。”她站在门里,看裴弗舟站在外头, 扬唇冲他一笑, 招招手。 午后的阳光落了下来,那条柔软婀娜的手臂缠绕着披帛,披帛飘荡着,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像一条风中的藤蔓, 轻轻一抓, 似是很容易就掐断似的脆弱, 可这比那酒肆招揽客人的幡旗更吸引人似的 “喂——” 秋风轻拂过来, 往他额心一吹,裴弗舟回过神来,听见江妩那样叫了一声。 裴弗舟一时无言,脚底下却鬼使神差地也跟着她走进去. 一进门,店家已经迎了上来,十分热情地道:“您来啦。” 酒博士交叠着手,一脸熟稔地向江妩走来,显然是熟悉她。 裴弗舟在旁边观察。 酒肆布局简朴宽敞,挨着坊门也不算远。寻常商客在此驻足,喝上一杯,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猜得出来,江妩大概是金银不多,只来这样地方胡闹,瞧她行进来去,对这里并不陌生,想必是一直这酒肆的常客。 即便如此,裴弗舟环顾一圈后,还是感到些许的不顺眼。 尤其是那酒博士一脸讨好的笑。 本朝算是开放,女人扮男人,或是再扮回女人,没那么多人要较真一番。江妩今日或许是头一次这副寻常襦裙衫子的打扮走了进来。 引得那酒博士目光流连。 他不得不承认,江妩有一段姣好的身姿,穿翻领袍时还算不凸显,一旦换回襦裙披帛,轻纱罗布就将那起伏一点点勾勒出来了。 见江妩在那里应付酒博士的格外热络,仿佛还浑然不知酒博士的眼神正往她领口飘。 裴弗舟眼梢瞟了一眼那人,不由皱皱眉,于是干脆走上前去,只随口一吩咐,“就去二楼单间吧。清净。” 他突然一走过去,江妩和酒博士也都望了过来。 裴弗舟一身的锦衣斓袍,任谁一看便知是上等的布料。 可惜酒博士有眼无珠,平日穿武侯服的金吾卫右统领远远就能瞧出来,如今他换做洛阳贵公子的装扮。少了几分犀利,多了点平和,竟没认出来。 瞧他那眉眼,俊秀中带着锋芒,只是满脸很不爽利的神情。 酒博士不敢多言,只知这贵客是不可得罪的,于是讪讪收回了方才不过只是悄悄流连美色的目光,老实道:“郎君,请这边走。”. 在裴弗舟睨着的那一道暗藏锋芒的视线里,酒博士心虚地给他们带进了视野最好的那一间。 他和江妩被引了进去,而后对坐在案几两侧。 听见酒博士问起江妩,“是否照旧?” 江妩抿了抿嘴,有些为难。 “还是还是你先来吧。”她方才听他说不喝酒,那语调坚定,实在是束身自修得很。 抬眼瞧裴弗舟跪坐得十分板正挺拔,正气凛然,闹得她都不好意思贪图杯中几口了,于是也悄悄坐得直了些。 裴弗舟没应那酒博士殷勤递过来的木牌单子,只淡淡道:“和她一样就行。” 江妩大惊,忙阻止,“别了吧。你不是不喝?”其实,她带的银钱,若是点两壶佳酿,恐怕有点不够。 “怎么。你平日点的吃食很奇怪?” “那倒不是。”江妩讪讪垂眸,没好意思说。 酒博士出去后,室中唯剩他们二人。 江妩低头在钱袋子里扒拉几下,犹豫了片刻,还是低声道:“我那一壶若下春很贵的你又不喝,和我点一样的做什么?” 她声音有点怨怼。 裴弗舟却蓦地笑了,眉眼难得舒缓,他笑的时候,竟然有几分年少人的得意之色,“哼。原来你果然又是没带够银钱。”他说着,自袖中拿出一小把银铤,轻轻“啪啦——”地一声,放置于案几之上。 他颇为了然地一颔首,抬起了眉宇。 “怎样,我这次带的这些,够不够你胡乱点一通了。” 他可是谨记上次在兴茗楼丢脸的教训,这次一见要同江妩出门,于是早早就做了准备,盘算半天,带一大把银钱通宝太麻烦,不如直接带上一些银铤。 以防她突如其来,要买下整个商铺。 想要他再落入没带够钱的尴尬,不可能。他真是万无一失啊。 裴弗舟抿唇笑,好一副轩轩甚得的模样,颇有一种运筹帷幄的快意。 江妩愣了愣,几乎哭笑不得。 “你这够是够。只是恐怕人家到时候换不开。” 这是南坊,不过住着东都平民和低一些的官员。所以纵然是如何再好、再稀罕的物件或吃食,那店家也是小本生意。 在大华,在外行走只用铜钱就足以,像银铤,金叶子这种东西,还是在北边那些富贵窝里用得多。 她不禁苦笑,老实道:“虽然你比我银子多,可是其实,这一次我本是想请你的” 江妩想过,趁着裴弗舟脑子不好使了,好好折腾折腾他。 然而数个法子过一遍心中,她还是最先否了要讹钱这个事。 上次她在兴茗楼胡吃海塞,也并没真的要贪图他那右统领的俸禄。不过是想引他出来,发展发展‘感情’。 至少以后在东都真有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她还能指望一下这人,可以拉自己一把 江妩对此其实还是有点别扭。 前世这个从一开始就看她不顺眼的人,如今却忘却一切,这般坐在她的面前。先是不顾畏水地救她,又给她用很糟糕的方式提醒她那陈逊不是个玩意 如今,又还极其讲义气地,豪气万千地拿出能买下好几个商铺的银子,只为了这一顿饭? 不得不承认,裴弗舟虽然性子冷厉淡漠,可本质并不坏。相反,他正直得有些过分。 像是一湖秋水,站在他的对面,即映出自身不正之处。 所以,她还是对这个人有些想法,只希望彼时真有必要之时,他能顾念这短暂的旧情,帮扶她一把吧! 两人正各怀心思的时候,门被推开了,酒博士亲自端着两壶佳酿,几样可口的小食开始布菜。 裴弗舟正襟危坐在那,等着酒博士伺候。 江妩却习惯性地一一从酒博士那边接过来碟子杯盏,在桌子上依次排好。 裴弗舟淡淡地垂眸,视线追随着那一双纤手在桌上来来去去。 最后,酒博士殷切告退,江妩朝那人浅笑,客气了一句,“多谢了——” 裴弗舟眸色沉了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江妩也太喜欢朝人笑了,苏弈那庶弟也好,眼前一个伺候吃食的酒博士也罢,她都是这般 想起先前,她见了自己就跑,而后却又很少对他露出什么轻快的笑容。 裴弗舟只觉得心里闷闷的。 他俊眉下的眸子轻轻一乜,只轻轻呵了声,“没看出来呵,你同旁人还挺还挺好的。” 江妩没怎么应他,只用筷子扒拉自己眼前那碟腌菜瓜吃。 裴弗舟郁了片刻,干脆倒了一杯那若下春,一口灌进了肚子。 倒不是没喝过酒,只是酒入喉之时总有一种苦涩,像是药汤子似的。 他不喜欢味道苦涩之物。 裴弗舟放下酒盏,抬起头,江妩在举着筷子,呆呆地瞧他。 “你没事吧?” 他比她瞧得不自在,不禁皱眉,“怎么了?” 江妩摇了摇头,最终指了指他空了的杯盏,“你居然一口喝光,这后劲不小呢” 裴弗舟轻嗤,只慢悠悠道:“不喝是不喝,不代表我不行。” 说完,觉得‘不行’二字颇为不妥,于是讪讪改口。 “不代表我酒量不好。” 江妩没听出这二句的区别,只是半信半疑地盯了盯裴弗舟的脸,似是想看看是不是有好戏。 这若下春是江淮道那边特有的,名字虽然听着诗情画意,轻柔缠绵,可一口饮得太急或太多,便很容易酒意上头,忽然不知。因此,只小口饮足矣。 她心中却忍不住偷偷一乐。 原来这裴弗舟不识货,估计等下他就知道了。 江妩原先还因沈府那事情心中郁闷,眼下便暂且放置在一旁,生出了点要试探和捉弄他的心思。 她见裴弗舟浑然不觉,脸色如常,于是眼神一笑,客气地劝他道:“尝一尝甜瓜,配若下春来吃,最好。” 裴弗舟倒是爱吃甜的,也没有在意,只依照她的意见去夹来吃。 江妩顿了顿,给他又斟满一杯,往前推了一把,试着问道:“你这过了五日才来寻我,是有什么事呀?” 裴弗舟并无想对她隐瞒,只道:“去宫中寻常觐见而已。” 江妩想趁此问问边关之事,于是开始绕圈子,“你从前同我说你叔父驻守北庭,是不是在和突骑施打仗?” 裴弗舟下意识地一皱眉,纠正道:“突骑施靠近安西都护府,不是北庭那边突骑施是苏弈的表叔在”话落,回过神来,不禁诧异,“你怎么问起这个?” 江妩支吾了片刻,立即笑着开始奉承,“哪里,你从前总同我说起这些边关事。我觉得你十分威风,也喜欢听。” 裴弗舟觉得这感觉不对,鸡皮疙瘩都要落下来了,瞥她一眼,“你还对这个感兴趣?” 裴弗舟虽然不再是边关之将,可依然对此是十分敏感的,有人直接打听边关最新的战报,这足以让他多问几句。 江妩干笑两声,虚应道,“算是吧。”,发现裴弗舟的警惕性很高,江妩巴不得她再喝得急些,最好有问必答。 于是抬起柔腕给他斟满,道:“你不是酒量很好?来喝呀。不会这就不行了吧?” 裴弗舟到底还年轻气盛。 三言两语的温声,不轻不重的激将,男人总是经不起这种刺激。 裴弗舟被江妩推来一杯,为了面子,只好硬着头皮又喝了下去。 这几口进了喉头,灼烧感便蔓延开来,还不至于头重脚轻,只是很快达到了微醺的状态。 其实裴弗舟酒量真是差劲,边关与叔父痛饮几次,干脆就倒头不起。 但他自己总觉得还不至于如此不行,只是缺乏锻炼的机会,来日还可成大器。 回了东都后,金吾执夜不许饮酒,他也一并不沾了,反正也不喜欢。 如今,裴弗舟不知,先前那急急饮下的若下春已经在他胃里淬了一片春火燎原,而后第二杯又下去,已经让人有点飘飘欲仙。 他抬起眼,看见江妩双臂撑在桌子上,一双眼睛格外的亮晶晶的,此时正长睫微颤地瞧。 裴弗舟皱皱眉,有点头晕,喃喃道:“你离我这么近做什么。” “我方才说话,你都听不见啦。” “你说什么了?” “我问你去宫里好玩吗?” “就那样吧。” 江妩重新坐在他对面,试探道:“你是不是、能在宫里见到公主?” 裴弗舟觉得眉骨突突直跳,江妩的声音变得格外遥远又轻柔,像一阵春风似的,在耳畔飘渺地吹了过来。 他倒是没醉,只是有点晕乎乎的,眼梢泛起了浅浅的绯色,有点烧得别扭,“你大点声说话。” 江妩看在眼里,差点笑出声。 她酒量不怎样,没想裴弗舟比她的还差劲,不仅如此,他喝酒竟然还有点上脸。 “我说,要是边关输了战事,是不是公主就要被送走啦?” 裴弗舟反应有点迟钝了,按了按眉心,觉得江妩说话颠三倒四。 可他却依然想努力证明自己的清醒,于是道:“你想多了,历来天家谁会送真公主?从宗室选人罢了。” “宗室会不会再从下头选人呢?” 裴弗舟觉得心口烦热起来,被那酒意一烧,有些没了耐性,“你怎么总是白日做梦呢?” 他扶着案几起身,脚步有些缓顿。 “你干什么去啊?”江妩撇撇嘴,赶紧跟了上去,“那边可是窗户了!” 裴弗舟忽然顿住脚,回头扫了一眼她。他的眼神染了点薄酒的风情,晕盖去了平日的锋利,简直有点俊秀得过分了。 江妩只好闭了嘴。 他拂袖走到窗边,“桄榔——”一声支起直棂窗。 刹那间,日头晒得温暖的秋风扑面而来,金黄的树叶在风中闪烁,天高地远,长空蔚蓝。 酒意没吹散,反而多了几分在闹市中闲适慵懒的错觉。 他慢慢依靠在窗边,眼神定定地看着来往的人群,似是走神了。 江妩走来过去,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嗤笑道:“原来你酒量真是不好,醉了。” 裴弗舟吸了口气,懒得多言,目光在底下搜索一阵,只慢慢指了过去。 “那是、右金吾卫之下的曹录事。” 而后缓缓朝右边再指,叫江妩瞧,“穿青衣的那个,是东市的市监之一。” 他说着,努力证明一番,颔首道:“我眼神好得很,所以我没醉。” 江妩哼笑一声,“你这都知道?” “那是自然。你以为这个位置这么好做吗?” 她不服气,挤了过去,“那个呢” 那窗口的位置刚好能容下两人观景。 只是裴弗舟如今大半身子都斜斜地倚靠在左边的窗棂,她只好去争取右边那一点位置。 “哪个?” 他生得高,江妩立在他手臂旁边,发髻刚好轻轻扫过他的下颌。 微微发痒。 他下意识地垂眸看,她那乌黑的螺髻上有玉色的花钿,在阳光下折射出几分华彩,只是成色不是特别的好,总觉得该换一换似的。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侧脸。 离得她近,便有一阵海棠的香气弥漫开来。 裴弗舟有些发晕,看见光点在她鼻翼上欢快地跳动起来,之下的一张柔波似的红唇,一开一合,也不知说些什么。 可是这一刻很奇怪,他耳畔知趣儿地模糊了她的声音,眸光只是鬼使神差地盯着她的嘴。 他忽然觉得那应该是比方才那碟甜瓜还要更甜的所在。 裴弗舟心不在焉,却又若无其事地朝她靠近一些,发觉她俏丽的下颌有一道好看的线条。 江妩在努力地伸手引他去瞧,他却只有点茫然地垂眸瞧她,问道:“哪个?” 他的置若罔闻,似是激得她有些不耐了,于是江妩叹气地转过头,并没注意到他们二人之间有些过于逼近的距离,只顺手拉了他的胳膊去看。 “带妃色帷帽那个衣着光鲜的姑娘,你能说得上来是谁吗?” 裴弗舟被清爽的风吹得酒意稍解,只好站直一些,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他望了一眼,脸色顿时微变,只想转身说不认识。 然而江妩刚好看了过来。目光再次相对的时候,裴弗舟望着那双明眸,忽然不想和她撒谎。 只好轻轻叹了口气。 “那是太常寺卿家的娘子。上次在陈家祠堂,你们没见到吗?” 第34章 第 34 章 ◎“那你要试试做我的妾侍吗?”◎ 裴弗舟见江妩一脸好奇地摇摇头, 想来是上次在陈家祠堂,她定是没见过张家娘子的。 那时候,她正在庭院里坐着发傻, 被自己瞧见。 裴弗舟不由自主地垂了眼,对于这桩父亲强行塞给他的婚事, 他实质是正烦得很。 父亲催促,苏弈还拿来揶揄, 因此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该对江妩说什么。 或许压根也不想多说。 他站直些身, 单手握着窗框,放眼望着遥遥之处的高塔楼阁,喃喃敷衍道:“没见过就没见过吧” 只巴不得她别问。 裴弗舟是个颇为正直的人,然而他一心虚, 就容易别看脸, 平日里沉稳淡定的嗓音也变得有些飘浮起来。 江妩敏锐得很,听出来些不可言说的隐晦, 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 她这脑子还同上一世一样,记那些七零八碎的东西记得很快。此时,已经想起前不久, 裴肃随口说的那一句话。 于是往前挤了挤, 不动声色地一瞟旁边的裴弗舟,只见他脸色十分不好,心中更加了然。 想来,这张家娘子的父亲, 应该就是裴肃口中的那个“裴弗舟的丈人”。 也就是说, 张家娘子是裴弗舟的未婚妻啊。 江妩视线落在那张家娘子身上, 绫罗的衫子, 柔软的襦裙,翠色的双跳脱挂在她的手腕上,而臂膀上,还颇为时髦地带了个雕刻着繁复纹样的金色臂钏。 若是上辈子,江妩一定早就被张家娘子身上那些珠光宝气的饰品所吸引走了,可如今她却压根不感兴趣。 江妩微微垫着脚,扶着窗框扒头瞧,她的视线只往张家娘子的帷帽里头看。 她不由暗暗感叹,那得是个怎样心地宽大,温柔敦厚,又知书达理的姑娘,才能教裴弗舟这种人满意呢。 怕是要成了菩萨吧。 江妩不由掩唇一嘲,她望着张家娘子,心底涌起几分同情。 她了然于胸,长长柔柔地‘哦——’了一声,道:“原来那就是你未来的夫人啊” 裴弗舟被她那趴在窗框的大半个身子挤得有点没地方站直,他一垂眸,从后可见她起伏的线条,简直尽收眼底。 他抿唇默了默,没有离开,只是往外侧挪了一小步,而后淡漠地一嗤,“你不要乱讲。我可没说她是。” 江妩只觉得是裴弗舟心虚。 上辈子,江妩最后只知晓苏弈的婚事,可裴弗舟后来如何了,她再也没得到过什么消息,其实是压根就没去打听。 仿佛没有这个人似的,不重要。 如今,她瞧出来,原来裴弗舟也是有些这方面的桃花的,还言辞闪烁得很,她不由十分有兴致起来。 现下,对裴弗舟这人已经没了先前的畏惧,她也就放出了些本性,只扬着秀眉,继续朝裴弗舟打听他犯的这朵桃花来,“你说她是太常寺卿家的娘子。太常寺卿我记得官很大呢,是正三品,对吧?” “嗯,对。” “你父亲他是吏部尚书,好像也是正三品?” “是,六部之首呢。” “那你呢,你是多大官职啊?” 裴弗舟本想答“正四品”,然而犹豫了一下,于是把圣人从前封他的武散官封号也算了上去。 “从三品。” 他年轻且功高,当时从边关回来后,只按照叔父教他的去办,提防功高震主,提防年轻不服众而树敌。 所以圣人要直接封他从三品官,他就推脱。最后,只好让他先顶替那位置,日后等经验多些,再立了功,再正式加封。 在此之前,圣人先特赐了他一个归德将军的武散官名号,算是嘉奖。 裴弗舟想,那封号虽然没什么该有的实权,可也算数吧,索性就按那个答,往高了说 然而即便他偷偷修饰一下,只听江妩还是“啊呀”了一声,十分震惊,甚至有些不满。 她微微张着柔唇,眸子也睁得圆圆的,只不可思议对裴弗舟道,“从三品,那你不就是比人家低一级?” 这个年头,虽然大体上讲究个门当户对,可女子多是往高了嫁,而男子大都是稍稍低娶,她上下打量起裴弗舟淡漠的眉眼,撅了撅嘴,揶揄道:“你这这应该就算是要入赘了吧?” 裴弗舟听得眉宇一抬,不由生生噎了一口气,只用眼梢垂她一眼,没好气地拂袖坐回了案几旁。 江妩拧了拧眉头,思忖一阵,虽然入赘这名头不好听,可的确是裴弗舟这个偏低的,娶了那个偏高的张家门户的娘子呀,她也不知哪里错了。 她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见裴弗舟神情淡漠中笼着一层郁结之气,一副生人勿进的架势。 她只好抿抿唇,拿起酒壶就要给他斟,故意笑得十分委婉和示好,连忙修补一下关系。 “来,将军再喝一点佳酿。消消气。” 裴弗舟瞥她一眼,干脆地抬手虚盖了一下酒盏,摇摇头,并不领情,道:“不喝了。不爱喝。” 她瞅了一眼,将一碟醋芹推了推,装模作样地殷切道:“将军用菜。” 裴弗舟是爱吃那醋芹的,可眼下他熟视无睹,也不去瞧。 “这”江妩无奈,只好自己往原处挪了挪,“好吧,那我自己吃,自己喝。”江妩讪讪将自己的杯子拿过来。 手上一轻,却被裴弗舟一把抢走,横了她一眼,“你也不许再喝了。” 江妩吸口气,下意识地伸手追了过去,想再抢夺回来,谁想,被裴弗舟上上下下一番,竟是接连地轻松闪躲避开。 她一下子扑了好几个空,索性放弃,撇撇嘴道:“不吃不喝,你太浪费了。” 裴弗舟哼了一声,“难道为了不浪费,你就要全都喝掉。最后你喝个晕头转向,还要指望我扛你回去吗?” 江妩悻悻然,她其实自己没发觉,其实同裴弗舟一样,她也酒量一般,五十笑百步罢了。 所以这些酒量不好的人,最讨厌旁人说她酒量不好。 她也轻哼一声,暗暗反击到:“我再如何,可比你好多了。” 裴弗舟微醺得快,酒也散得快些,现下早已酒醒大半,不想再提及这事儿。于是径直拿过话头,问江妩道:“方才那阵子,我说我进宫了,然后你问我什么了?” 江妩哦了一声,“我是问你是不是宫里很有意思?你见到圣人和贵妃了?他们可同你说什么了吗?” 裴弗舟却心道,宫里简直无趣了,他依照常规,进宫觐见圣人,汇报这阵子东都的情况,而后又去拜见了姨母郑贵妃。 他姨母郑贵妃,是他母亲的亲姐妹。郑贵妃见裴弗舟早年失母,十分心疼他,于是自觉担起半个阿娘的责任,对他的婚事更是十分上心。 说白了,就是一直询问起他同张家娘子那事情。 裴弗舟不做声,只抬起手指在杯盏的边缘上一圈一圈地慢慢滑过,懒得提及被催婚的事情。 “你见到公主了吗?她是不是很好看?”江妩好脾气地没话找话。 裴弗舟不接话,只垂眸把玩着手里的小瓷杯。 她顿了顿,双臂交叠靠在案几上,眨着眼睛满心都是打听裴弗舟这人的桃花绯闻,微微倾身试探问道:“你是觉得公主比张家娘子还好看吗?” 裴弗舟没应,抬眸冷冷睇了她一眼,只转手给自己倒水喝。 “你这可不太好。” 江妩像是发现了什么,哎呀哎呀地叹着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她若无其事地说道,“你这都要娶张家娘子了,怎么能再喜欢公主呢。若是旁人,或许还有点办法,既然是公主,那你还是放弃好了。” 她话要是没那么多,裴弗舟或许真打算就这么安静地坐下去。 他只听江妩那话越发离谱起来,不由抬起眼皮皱眉道:“十三公主,是太子的亲妹妹,才十四岁,尚未及笄。公主久居深宫禁庭,我怎么可能见过?你休要胡说八道。” 裴弗舟有点生气了,他剑眉轻蹙,眸子一垂,于是睫影便自眼梢边缘轻轻翘起,他的声音清冷又低沉,然而带着点轻声怨怼的味道,倒没有向从前那般,很是犀利地责怪她 江妩看着阳光下他那张脸,不由有些出神。 分明是冷冷淡淡的棱角,可总觉得眉眼之后还是有些温柔的,她忽然鬼使神差地想,若是那十三公主真的见了裴弗舟这般年少姿容,难免也会早早地情窦初开,芳心暗许了吧? 至于裴弗舟的性格么那就只能另说了。 裴弗舟转眸扫了她一眼,见她神情不对劲,似是在想入非非,不禁假意翻脸,“你这样瞧我做什么?不许出去乱讲。” 江妩倏地回过神来,忍不住赶紧辩驳,朝裴弗舟一扬下颌,嘟囔道:“我是替十三公主庆幸呢!你若是一直这个性情,想不起来从前,也改不回去了,那十三公主该多不幸呀。” 裴弗舟忍不住无奈轻嗤,“怎么。这么说,你这是在同情太常寺卿张家的张娘子要嫁给我了?”他 语气有些自嘲的玩味,视线定定地看了过去。 江妩小嘴一撅,哼了一声,“那当然了。” “呵,我看,你还是” 同情同情你自己吧。 裴弗舟差点顺口说出这句,话到嘴边,险险地刹住了,他调转了话题,“不过,你方才说什么,‘若是旁人,或许还有点办法’,这是何意?” 江妩哦了一声,嫣然一笑,只道他脑子慢半拍,“我那是想说,你那裴家高门大户的,你又是裴家二公子,你们这种人在东都要风得风的,要雨得雨。若是十分喜欢旁人,不都是要纳小妾、纳通房的吗?” 她说的时候,语调里已经有几分无奈和不屑。 裴弗舟听得只轻嘲一笑,他不像陈逊和七皇子之辈,对这些可没有兴致,只漠不关心地应道:“在你眼里,东都的郎君,人人都是一样的吗?” 江妩不明白他的意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才慢慢解了其意,喃喃道:“哦,也是你都要入赘了呢。怎么还敢纳小妾,要通房呢。的确也没什么机会了啊” “” 裴弗舟倒吸一口气,深沉地乌色眸子盯了她。 良久,他微微一笑,“哦,是吗?” 说着,见她若无其事地正要伸手偷偷拿酒壶,他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只将她小臂往自己这头轻轻一拉,她就向他倾了倾。 裴弗舟对她复又牵唇,露出一副十分和蔼的浅笑,低声道。 “你觉得我不敢?那你要试试做我的妾侍吗?你看我敢不敢娶” 江妩那一双圆圆的杏眸忍不住瞪大了几分,眸色中翻涌起惊骇与错愕,盯着裴弗舟良久,终于回过神来,只道这是裴弗舟又吓唬她,开玩笑了。 她连忙一把抽回了手臂,摆出一副敬谢不敏的样子。 想起金坠儿,和陈逊那个成了他通房的婢女 她登时只觉得心中又是无奈,又是有些怜悯她们。 江妩努了努唇角,瞪了裴弗舟一眼,一面揉着手腕,一面将胸脯微微挺直。 她只昂首道:“我来东都才不会做任何人的妾侍呢我宁愿做寻常人家的正头夫人辛苦一点,也才不要做富贵门户的小妾。大不了我回舒州就是了。” 裴弗舟可没想到她会说这话,他一时听得哑然。 而后他又一无声失笑,也不知是无奈还是意外她这回答,见她此时颇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坚定,裴弗舟不禁轻声一嗤,别过脸去,掸了掸肩头的清尘,对她喃道。 “你可还真是志向远大得很呢也好。”. 日影渐斜,他们二人在酒肆呆了几个时辰。 江妩问,他就答;江妩说,他就坐在那里听着,时不时也说上几句。 他没想到江妩居然可以有那么多话,而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那么大的耐性 裴弗舟有些疲惫,抬手揉了揉眉心。 感觉自己似是一辈子都没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说了这么多,也听了过这么多的话, 眼下,又只觉得口干舌燥,耳朵嗡嗡起来。 幸好,多亏时辰差不多了,该到了归家的时候。 江妩朝窗外望了一眼,轻轻伸展了一下手臂,揉着后腰,起身准备回去。 她看到裴弗舟正低首捏了捏额心,于是笑道:“怎么样,是不是找回一些感觉了?” 裴弗舟没有回答她。 只忍着心中不禁怪异,想,他从前真是这个样子? 江妩忽然“诶”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问道:“梁国公府那边对了,世子他最近在忙什么呀?” 裴弗舟唇边抿了一下,有些敷衍道:“世子很忙,想不起来你的。” 江妩说那就好,“要是他同你提起我,你可别忘了啊。” “忘了什么。”裴弗舟知道,却下意识地装着不知道。 江妩抬眼瞧他,皱眉叹气地嘱咐道:“他要是问起我,你可千万就说不知道我的事。” 裴弗舟眼皮一撩,冷冷地呵笑。 “你就这么确认苏弈真喜欢你?你认识他多久?难道很了解他?” 裴弗舟当时记忆陆陆续续回来一些,对苏弈这个朋友还是颇为容易想起的。 毕竟,苏弈从前那些短暂的风流际遇,他总是跟在旁边,知道得十分清楚。 所以裴弗舟很不情愿江妩就这般判断苏弈是喜欢她的,即便她是有拒绝之意。 他英俊的眉毛轻挑,忍不住清冷地一嘲,带着点莫名的生气想提点她。 “你喜欢过旁人吗?知道怎样才算喜欢吗?” 他甚至有一种想奚落她几句自作多情的冲动,是恨铁不成钢也好,是觉得她多此一举也罢。 可很显然,裴弗舟没法说出来这话,因为这个情形下,江妩对苏弈并不是多么自作多情的那个。 其实,苏弈路过武侯铺几次,确实向他问起来江妩的事情。 甚至还提了几句,“江姑娘好像躲着我呢。” 他有点心虚,头一次冲自己的挚友撒谎,说,“不知道”。 这滋味儿教他有些两难。 江妩听见了他方才话,哪里还管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情,只脆声回道:“不知道又如何?咦,难道你还喜欢过人,你知道呀?” 裴弗舟一听,只好闭了嘴不回答。 他轻轻叹气,闭目按了按眉骨,江妩见他神情不好,警惕又关切递问道:“你还好吧。” 裴弗舟恹恹淡淡地答道:“有点头疼。感觉不好。” 江妩一听,吓了一跳,生怕他记忆长了出来,连忙温声劝慰,“想不起来就别想了。该吃药吃药,该调养调养,顺其自然就好。” 这般说着,她心中却盘算,等裴弗舟想起来,怕不是自己早就安安全全地嫁人或是回家去了。 裴弗舟还有点烦闷,口不对心,“不用你管。” 心中却将她的温言软语听进几分,很是宽慰。 这一次的酒钱饭钱,自然是裴弗舟付的。 数目对他来说不大,随手便给了。 那酒博士先前还对江妩这老主顾点头哈腰,如今见裴弗舟人贵貌正,出手又阔气,立即转了性子,对裴弗舟马首是瞻起来。 临走前,裴弗舟瞟了一眼江妩,指了指她,对酒博士吩咐道:“以后她独自来你店里饮酒,不许超过三杯。” 江妩瞪大了眼睛,裴弗舟只意味深长地瞧了瞧她,而后拂袖萧然转身,不说话便走。 闹得江妩跟在他后面不甘心,亦步亦趋地紧紧跟着他快速的步子。 “你这从三品的官,还要管这么多吗?简直没有王法了。” “你再自己出来胡来饮酒,我就把整个坊的酒肆都管了。” “呵,好大的官威呢。”她忍不住直接轻嘲奚落了他一句。 裴弗舟听了,忽然止住步子,江妩“啊”了一声,险些没反应过来,差点直接撞上那坚实的后背。 裴弗舟回过头,似乎对她那不痛不痒的攻击并不在意。 相反,他只微微一笑,装模作样地好心提醒道,“想喝?可以啊。这里是东都,什么人都有你若是不怕喝多晕过去,再被人贩子卖了就大可试试。” 江妩一惊,不可思议地扬睫瞧他,眨了又眨,只仰头哼声道:“你居然这么好心?” 裴弗舟心想当然只是一半一半。 一半肯定是为了她,一半是为了自己方才那一肚子莫名的闷气。 他一垂眸,就被那双眼睛瞧得有些心虚,呼吸凝了凝,强行说道。 “那是自然不过,你总让我替你瞒着苏弈,也不是办法。我是他朋友,一次两次可以,多了早晚被他质问。欺瞒我自己的挚友,不是我裴某的作风。日后若有什么事,你教我如何在东都自处?” 江妩抿抿唇。 裴弗舟眸光在她脸上扫了扫,心里其实虚得厉害,只好轻咳几声,生硬地说道:“这样吧。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也帮我个忙。若是成了,你我这些来来去去的事情,便都两清了,省的麻烦。到时候,我自不过问你从前如何,就当你我重新认识。” 江妩呆了一下,总觉得事情发展得不对劲。 怎么就成了她要将功补过了呢? 她望了裴弗舟一眼,只好问:“什么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29 16:32:35~2023-03-30 21:38: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念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第 35 章 ◎真不像什么正经朋友◎ 想裴弗舟他虽然年轻, 可好歹位居从三品,纵然是下头的人不服气,可也是多多少少有些权势握在手里的。 更何况, 他还有个当吏部尚书的爹。而她,不过就是个洛阳外乡客, 以裴弗舟的能力,想办什么事情还会办不到, 竟还要求她帮忙? 见裴弗舟说得颇为郑重其事,江妩皱皱眉, 只好顺势道了一句,“那你先说说吧。” 裴弗舟瞧了一下她神色,顿了顿,忍不住挑起眉梢, 沉声道:“看来你不想?” 江妩无奈, 心想你这人怎么这样,于是嘴上说也不是, “你总得先讲清楚怎么回事吧?要是能帮,我就帮。要是我爱莫能助,你硬是绑走我, 我也办不来呀。” 裴弗舟默默听完, 神情微转,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喃喃道:“绑走?好像这也不错。” “”江妩被他瞧得浑身起毛,大有退避三舍的姿态, 警惕道, “你要干什么。” 裴弗舟回过神来, 却冲她淡淡一笑。 这时候才发觉, 他不笑倒好,一笑起来,那眼尾两道短短的涟漪微微向上挑起,形成一道狭长的线,满肚子心思,全挂在似的。 江妩愣了愣,不打算和他掺和这事,赶紧掉头就走,然而才刚一转身,肩头却被他轻轻按住。 裴弗舟轻笑道:“跑什么?我发觉你特别擅长逃跑。” 江妩不爱听这个话,又转回来身子瞧他,没好气道:“你不安好心,我不跑干什么?” 裴弗舟忍不住道:“我怎么不安好心了?” 江妩冷哼一声,“你都要绑走我了怎么,你该不会” 说着,立即抱着自己双肩,做出一副的警觉讶异的神情,震惊道:“你身为金吾卫,不会是官匪一家,背地里和你方才说的人贩子是一伙的吧?” 裴弗舟手微微一顿,方才她一往后躲,那柔软的肩头就不经意地在他手掌心辗转剐///蹭了几分。 他僵了僵,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臂。 瞧她杯弓蛇影的样子,只是牵唇一笑,和声道:“你想哪里去了?一件小事而已,我怎么会卖了你?再说了” 裴弗舟双手慢慢交叠在胸前,上下打量了一下江妩,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轻和道:“再说,你这样子,应该也卖不了几个钱吧?” “” 江妩忍了忍,深呼一口气,而后朝他慢慢扬起一个浅笑,“裴弗舟你要是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她现在忽然觉得,裴弗舟还是变成以前那个少言寡语的模样比较好。 然而,裴弗舟果然没有再那样说话,他只掸了掸斓袍的袖口,低声道:“放心。这事情我办不来,还得是你帮衬一把。事后你若是再遇到什么麻烦,我也会礼尚往来的。” 这话听着像交易似的,还真不像什么正经朋友。 不过,对于江妩来说,他这般语气淡淡地同她说这种一是一,二是二的话,反而变得舒服点 可当她再问的时候,裴弗舟却又欲言又止起来,不肯多说一个字。 “裴将军。”江妩倒吸一口气,“您打仗还得先看看地形。什么都不说,我没个准备,如何帮你?” 裴弗舟听她开始有同意的架势,于是淡淡一笑,却说你放心。 “今日你先回去。这两天若是有什么安排,我自会托人联系你,你不用多想,且听我指示便可。” 江妩噎了噎,简直无奈。 这人自己八方不动,还真把她当成下头的散兵来安排了. 见面很快就结束了,江妩不着急地慢慢回了沈府。 这时候,恰好表姑母她们也回来了。 正忙不迭地的摘下披帛,使奴仆赶紧升炭火,将屋子里弄得暖一些。 卢氏刚坐下去,见江妩过来了,于是笑着朝她伸出手,说来,“阿妩,你今日没去,真是可惜了。” 江妩疑惑,先是盈盈行礼见过,而后才上前,浅笑地接过卢氏的手,坐在她旁边去。 “表姑母遇到什么喜事了?” 卢氏笑道:“不是我的喜事。是你的。” 江妩狐疑地望过去。 “上次你回去的时候,可还记得宋夫人?哦对了,就是国子监丞的宋夫人。” “是从陈家祠堂回来,我顺便搭了他们家马车的那位夫人吗?” “正是。”卢氏点点头,“今日我们去南郊么,不想宋夫人也在的。她同我说起你,对你印象十分得好。我同她走了一路,她便夸了你一路呢。” 江妩一愣,只好笑笑不说话。 想起那日宋夫人在马车里的模样,倒是的确对她很亲切。 卢氏道:“我与她说起你相看的事情,她倒是热络,说愿意帮忙瞧着。恰好,她知道几个正适得婚配的郎子,说定要先紧着你选一选。” 江妩应了一声,如今对相看也没抱有太大的期待了,于是只谨慎地问了一句,“表姑母可熟识那些人?” 她可不想再遇上一个想陈逊那般,表面没什么问题,可其实还是同国公府的人拉扯上的郎君了。 卢氏一笑,说自己倒是不太熟知了,却道:“宋夫人请了个婆子,算是专门打听婚配郎子的。有婆子作为中间人去打听,也不碍到咱们娘子什么事。这不,她说过几日便送来几位郎君的情况,到时候,你可以先一并看看。” 这样倒是妥帖很多,免得还要自己去打听来打听去的,也没个准信。 江妩欣然点了点头,说好,“多谢表姑母费心了。” 卢氏自然也是心情好的,她替这远道而来的寄住表侄女来回来去地张罗在东都的婚事,今日旁人听了,也都是夸她,主母风范,心胸大度。 她这做母亲的名声好,这其实对沈蕙日后的婚事也是很好的。 能怎么办,费心一点,才能在东都立住脚。 又说了一会儿话。 金坠儿便来了。 她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江妩,十分的羞愧,二人对视一下,江妩愣了愣,不禁轻轻叹气。 卢氏正烤着梨,抬眼一看,顺口道:“对了金坠儿,一会儿你同管家去小库房把那套青蓝琉璃花钗拿出来送阿妩房里。” 江妩在一旁轻声道谢,然而有些担忧地看了看金坠儿。 只见她微微咽了口嗓子,细弱蚊蝇地应了“是”之后,迟疑片刻,还是走上前来。 卢氏诧异:“怎么了?” 金坠儿嘴唇哆哆嗦嗦,闭了闭眼,脸色先苍白起来。 扑通扑通磕了几个头,才捂住小腹,颤颤巍巍道:“夫人。奴奴犯了错,请夫人责罚吧。” 话落,无人应声。只听熏笼下的炭盆噼啪作响,那上头的烤梨有些过火,散发出一股绵稠又苦涩的味道。 卢氏何等有经验。 脸色一冷,目光在金坠儿上的肚子瞧了一眼,只问:“谁的?” 家养奴仆,按说再婚配生子,留在主人家中,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情。 然而金坠儿一说自己犯了错,这其中便不是那么简单了。 金坠儿手指颤了颤,小声道:“是是少郎主的。” 卢氏忽然寒了寒脸色,“你需得慎言!” 金坠儿立即抬头惊异,跪行几步,连连哭道:“奴从前是被夫人点去少郎主院子的,一向忠于夫人,实在是不敢欺瞒。” “多久了?” “不足三月。” “什么?” 卢氏不禁大惊,这也就意味着金坠儿在江妩来了之后,被拨出了复鸣的院子,二人才有的事。 她尴尬地看了看江妩,想从她脸上找到些情绪。 然而江妩却是眸色淡淡的,一副很早就知道,只是替这几个人瞒着罢了。 卢氏倏地心中一顿。 这一来传出去是丑事,二来耽误了沈复鸣以后娶妻的选择,三来么若是旁人知道沈蕙有这么个荒唐的兄长,还如何好端端地高嫁? 这时候卢氏才觉得后悔。 沈复鸣是她的儿子,是她未来的盼头和指望。从前便纵容些,对于他和金坠儿平时的那些样子,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本来想着,日后把金坠儿收进沈复鸣房里,也算是她的自己人。 可谁知,这二人年轻气盛,竟然提前闹出了这种事 种种事情混在一起,她不仅心头一怒,扬声道:“你这蹄子。少郎主不知事胡闹,你便纵着他胡闹么!你若非心中有着什么念头,怎么不拦着他,还闹出这般地步!” 金坠儿从前颇得卢氏的信任,如今见卢氏这般,也被吓了一下,知道自己要糟糕,怕是要被赶走,只好连连哭求。 江妩在一旁看在眼里,不由默默吞了口气 胡闹的原本就是沈复鸣,他荒唐也不是一两日了,到头来,却全都怪了一个奴婢。 她摇摇头。 见卢氏在气头上,江妩思忖片刻,轻手轻脚地舀了一杯煎茶,碰了碰温度,不热不冷,而后转身递了过去。 她浅笑,柔声道:“表姑母回来还不曾喝茶。秋日干燥,先喝杯茶润一润吧。” 卢氏只摆手,抚着胸口道:“这奴婢好歹我是信过,竟还觉得妥帖,放到你那边,出了这种事。我就不该留!” 江妩微微一笑,轻声提醒,“表姑母不急。表姑父还没回来,这事不如自己人商量商量,看如何是好。” 卢氏一听,江妩这是让她低调处理,趁着还没闹大,不要惹得太多人知道此事为好。 她顿了顿,抬手接下了江妩的茶。 江妩回头看了看金坠儿,劝起了卢氏,“表姑母,她到底是有身子在。地上凉,长跪不起怕是不好。不如先让她起来吧。” 卢氏方才还气急得很,觉得金坠儿要坏了她的安排,眼下被江妩缓缓如溪流的声音一说,倒也平静些许。 那肚子里到底是他们家的种,只好沉沉叹口气,扫了一眼,道:“你起来吧。” 金坠儿擦了擦眼泪,赶紧谢过卢氏和江妩后,才起身。 江妩立即问,“表哥不在吗?” 金坠儿嗫嚅一番,道:“少郎主他出去了。” 江妩不禁冷笑,这是被她撞见了怕事,所以先赶紧逃走了么 卢氏看了一眼,摇头长叹,“孽障!——沈府庙小,留不住你!” 江妩想了想,却连忙对卢氏说不可。 她低声道:“表姑母别急。此事不能慌。” 卢氏说你不懂,“你表哥还未娶妻,先有通房,这事儿若是传出去,怕是被置喙。” 江妩淡淡一笑,“那就更不能传出去了。您若是将金坠儿赶走,表哥的事情只是暂时掩住了,可万一她赶走不可,不如就将她留下吧。” 卢氏没有说话,觉得有几分道理。 “那你说,该如何是好?送到庄子,若是生了,岂不也是?” 江妩笑了笑,心平气和道:“表姑母一向宽容温慈,正是要将金坠儿送到咱们庄子,找人好生照顾着她,叫孩子落地。” 卢氏皱眉,“你这是何意。” 江妩道:“金坠儿这孩子到底是表哥的,是男是女虽然不知,可都是表姑母的亲孙。若是将她赶走,孩子生下来,实在是受罪;可孩子没了,也是可惜。眼下还没什么人知道,不如就悄悄将金坠儿送出去,请几个手脚利落的,最严些的婆子去照顾。等日后,表哥娶了亲,事情过去一些了,再说起这事儿” “只需给金坠儿换个身份。便说她是表姑母好心收留的流户,孤儿寡母,一直在庄子照顾。表哥见她们可怜,无依无靠,便将孩子认了义子。” “这样一来,孩子多少也算认祖归宗,表哥也博了好名声,金坠儿也算是有个归宿。表哥娶了亲,同正头夫人有自己的孩子,这是义子,也不会抢去什么,只慢慢养着便好。” 卢氏听完,久久说不出来话。 她对江妩这番沉着不惊的分析十分震惊。 从前,只觉得江妩真是被她阿耶养废了,天性散漫,有点小聪明罢了,实则对东都不通人情,只喜欢在外头玩闹。 却不想,她竟然这般心思缜密,有条不紊,甚至,处变不惊 寻常的娘子若是遇到这种事,只怕早就羞红了脸,巴不得赶紧躲嫌,可她倒是十分从容,甚至,还特意将这个事情隐瞒了一阵,没有轻易地说出去,算是考虑到了沈府的名声。 “表姑母,您觉得呢?” 卢氏回过神来后,只觉得这个法子好,点点头道:“你说得十分在理我实在想不出比这个更好的了。你是待她们宽仁,只希望这奴婢知你的好,来日回来后,可不要再存什么逾越的心思。” 金坠儿一听,只如临大赦,本以为自己要被赶走,如今却能好好留下来,得到照顾,来日再度带着孩子回府,也算认了宗。 她眼泪直掉,哽咽道:“多谢夫人,奴日后一定尽心侍奉,为夫人马首是瞻” 卢氏轻轻呵了一声,瞧了一眼,“你还是多谢表姑娘吧!若非她,我是要赶你这蹄子的!” 金坠儿道是,转身又要跪,然而手臂一暖,却是被江妩扶起来了。 “表姑娘是奴先前有所怠慢。”她哽咽一番,默默低下头。 江妩却温柔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 “不必谢我。其实,我是应该帮你的。” 她嗓音轻柔,似是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金坠儿听了之后怔怔,虽然不太懂,可只觉得此时秋光之下的江妩,衣衫简单,粉黛浅浅,然而比任何那些珠光宝气,风光得意的东都贵女都要美 江妩拜别后,往自己房走去。 她笑笑,想,这样也好。算是替上辈子那个不懂事的自己,一个弥补吧. 这事情的第二日,金坠儿就立即被送走了,还是趁着夜禁刚一结束,一辆马车就悄悄从沈府后门离去。 抱穗被叮叮咣咣的声音吵醒得早,一直没休息好。 清晨给江妩梳头的时候,还有点困意,“金坠儿就这么被送走了也是难为她了。” “也好。以后这两间屋子,你想去哪间就去哪间。” 抱穗轻轻呸了一声,红着脸道:“我才不去那边呢。平日我也是睡得实些,谁知道他们在那边干了几次龌龊事” 话落,只觉得多言。 她讪讪道:“姑娘,您这几日出门都不带着我了。您天天在外头和谁一起呢?” 江妩脸色微微一变,不知怎么,有些心虚,只好敷衍道:“没有谁,一个朋友而已。” “哪有呢。”抱穗撅了噘嘴,“您在东都哪有什么朋友?连我都不知道呢,是什么朋友,这么快就交上了?” 这话让江妩微微一愣。 她起先还对裴弗舟这人十分的怵头和抵触,如今竟然直接脱口而出他们是“朋友”,竟然也不再觉得别扭了 被抱穗这么一说,才发觉,他们二人似乎是进展过快。 一时间,能和前世这个讨厌她的人,这么接连见面,还能坐在一张案几上,对酒吃菜。 还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她脑子里有些混乱,只想起裴弗舟说话时,时不时冲她淡淡一笑的样子。 她从前是几乎没看见过裴弗舟笑过的,横眉冷对,十分冷厉,纵然没有表情,可也有一种浑然天成的不怒自威。 可他微微一笑的时候,一切又都变了。像是一脚踩碎在浮冰上,春水便流淌开来。 似乎这个人并没有看上去的那般倨傲和冷淡,相反,他还是有点人情味的。 裴弗舟的这张脸,的确很容易让人想起。 江妩忽然头疼一下,低眉按了按脑袋,轻轻叹气。 抱穗一见,大概是误会了,只揶揄地嘿嘿笑道:“姑娘没事吧。瞧您这样子要是有什么好事,可别瞒着我呢。我还帮您打探打探去。” 江妩没说话,心想裴弗舟是不用打听了。而且也不是什么好事,甚至,她还得等着瞧瞧裴弗舟到底要她干什么. 就在江妩胡思乱想了数日后。 忽然,外院的女使在唤“姑娘——”,江妩正练字,以为是裴弗舟给她的口信,于是就自己过去。 不想,却是两个妇人打扮的人站在外头,见了她,笑道:“是江姑娘吧。” 江妩愣住,“是。我是。这是?” 只见她们二人赶紧将身后的小仆换来,各自托上两个木质的锦盒,上头的花纹十分繁琐精美,想来贵重。 那人只道:“这是先前裴二公子托人教我们赶制的衣衫和配饰,说是今日务必赶出来送到姑娘这里的。” 说着递上了一封信,道:“这是裴二公子给您的。” 江妩迟疑地接过来,拆开一看,只见裴弗舟笔峰如其人般利落,横刀竖剑,落满了白麻纸。 然而前几个字,江妩定睛一看,简直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赠予吾友。亲启。】 第36章 第 36 章 ◎“陪我做一场戏。”◎ 这一层‘朋友’的关系算是江妩自己硬要和裴弗舟拉扯上的。 可等裴弗舟真的信了, 这样落在白纸黑字地落在眼中,瞧着真是十万的别扭。 江妩拿着那封信,看得直皱眉撇嘴, 忍不住开始小小的挑剔和嘀咕。 写‘友’不就可以了,非要写什么‘吾友’简直看得发麻。 朋友就别朋友, 别加上我的你的不就好了? 江妩受不了地摇摇头,赶紧将视线往下扫去。 裴弗舟喜欢用短句, 信中用语也像他本人一样,简明扼要, 没那么多客套和虚的。 几列看下来,与其说是一封“信”,不如说是给她下了一道“指示”。 大概意思就是,要她穿戴好这衫子和配饰, 于明日上午在长夏门那头的道德坊见。 除此之外, 并无它言。 江妩拿着信纸翻来覆去的看,也没什么其他隐秘角落还写了密语之类的东西, 是她想多了。 然而话语越简单越短小,这里头猫腻越大。 江妩只觉得事情别没有那么简单。 这时候,那两位妇人将锦盒调转过来, 扭开小银锁, 似是要请她查验。 一打开,顿时教旁边跟着的几位女使吸了口气,第一个锦盒里,是一件橘红色的襦衫, 上头有金黄色的对鹦鹉纹样, 十分的新潮, 旁边配着一条碧色晕染着浅米色披帛和绯色的齐胸裙。 这几种十分明艳的颜色激烈地碰撞在一起, 宛如落霞青柳,分外的夺目。 第二个锦盒则更加有些过分了,里面是一套双线夹莲珠纹带的金镶玉的臂钏,簪子,插梳,还有一串红白相见的打着穗子的璎珞,掐丝炸珠,其工艺实在是精致。 这两样东西橙黄黄地摆在眼前,有一股子富贵阔气的气息扑面而来,瞧得人实在是头晕目眩。 江妩怔了怔,她并不是被这华贵的衣衫饰品所震惊。 毕竟上辈子,她跟着苏弈在贵仕圈子里走动,也是见识过很多了 她震惊的是裴弗舟送来这些东西的意思。 江妩没办法,以现在的身份和见识,应该是实在没见过这么贵重的东西。 只好呆了一下,才做出回过神来的模样。 “这、这也太贵重了。恐怕我付不起” 那妇人却笑,“姑娘说笑了。这是裴二公子送您的,他几日前就在我们铺子下了单子和定金,已经清了。” 江妩不禁愣了愣,却只道:“可是这套物件,怕不是我能用的吧。若是逾矩了” “裴二公子已经嘱咐过,您放心,这些款式不过都是寻常的,一切都不算逾越。您就收着吧。” 说完,二人将锦盒递给了女使,自行道别,由婆子领出院子。 江妩回了房,自己刚被这两盒东西吓一跳,回去抱穗又被惊吓到。 “乖乖。是谁送姑娘的?好生阔绰,一个劲儿往上堆金银宝石,生怕地方不够呢。” 抱穗才收拾好江妩的首饰,正擦拭卢氏先前送给江妩那把青蓝琉璃花钗。 然而先前还觉得琉璃剔透贵重,清雅可人。 可与裴弗舟那一盒霸道又阔气的金镶玉配饰一比,简直是黯然失色,宛如路边一朵不知名的蓝色小野花似的 “谁知道这个家伙要干什么” “这个家伙?” “啊是裴弗嗯,是裴二公子。”江妩顿了顿,还是装出一副不熟的样子,没有直呼其名。 “哦,难怪呢,若是裴二公子,他的确是不缺银子呢。” 她听抱穗这时候掉进了小钱眼,不由失笑,江妩摇了摇头,提醒道:“小心啊、小心!有些银子掉下来,是要砸到脑袋的。” 江妩托着裴弗舟送来的这两盒好意,只觉得沉甸甸的,那金碧辉煌的饰品,刺得她眼疼。 抱穗不解其意,“怎么会砸脑袋呢?这多简单的事情呀。” “怎么说?” “也许裴二公子想追姑娘呗。”抱穗话落,就被江妩轻轻呸了一下。 “别乱说。事情不是那样的。” 抱穗只道:“那还能是哪样?” 江妩叹口气,给她瞧信,“是他找我帮个忙罢了。你瞧,明日我还得去道德坊。”她顿了顿,问,“那边有什么呀?我记得道德坊在东南,街坊多空置,也都不怎么热闹了,不知他让我去做什么” 抱穗想了一会儿,忽然道,“是长夏门旁边的道德坊么,我记得旧历时候的长宁公主的宅邸就在那头,旁边有个马球场。” “马球场?”江妩还真不知道,喃喃道,“怎么从前没注意呢。” 抱穗‘嗨——’了一声,“如今一匹马都很贵得不行,马球这种事情,多是达官贵仕的郎子夫人们才去玩呢。咱们哪里能随便去瞧呢?” 江妩没有说话,这倒也是 上辈子和苏弈一起的时候,苏弈说过,他不喜欢这种武风剽悍的活动,而她为了投其所好,也说自己不喜欢。 因此倒是没机会去看一看。 不过,细细想来,苏弈和裴弗舟算是一文一武,性格却是一动一静,全都是反着来的。 这两人也不知有什么共同之处,居然能在一起厮混了这么多年,还真是颇为神奇 江妩正猜测着裴弗舟到底要她干什么,可仍然不得要领,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她只觉得有些微微的不爽利。 “姑娘,道德坊可在最南边那头了,您怎么去?若是租个马车,要不要同夫人说一声。” 江妩回过神来,“那倒不用。信上说,明日会有辆马车在坊门口接我们过去的。” 只是,这太过华贵的、至少在江妩眼中已经是十分华贵的一堆配饰,堆金砌玉的,若是直接带着出去,未免有些招摇 与表姑母她们不好交代啊。 “这样吧。明日你带着这一个锦盒随我上车,等我们到了,看看情况再说。” “那这些衣衫呢?” 抱穗只好放下那些金灿灿的饰品,觉得姑娘不戴上出门十分的可惜。 江妩想了想,马车上实在是不方便换衣服的,只好道:“没办法,就先穿着罢。”. 到了当日,江妩出门前犹豫一番,还是回去又拿了一套利落的翻领袍教抱穗带着,而后又找出帷帽仔细带好。 她不确定裴弗舟到底要她做什么,万一是什么糟糕的事情,至少她还可以要脸。 天气转而寒凉了,她用薄氅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也将那一身十分明艳华贵的衫裙藏了起来。 从外头看,倒是不明显。 出门的时候,刚好碰上了卢氏,正从后厨出来,往正堂里走。 果然问了一句,“咦,阿妩你这么早就出门了?” 江妩回头道:“嗯,我想去慈音寺求个签。” 卢氏笑笑,倒是很理解,见江妩带着帷帽又穿得严实,也没多想什么,只嘱咐几句,便也没多问了。 此刻正是过了清晨,眼下街上还不到最热闹的时候。 碧空下,长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地走着,都只顾着自己脚下的路,也没注意江妩这样一个寻常的过客。 两人一路紧赶慢赶,总算低调的走到了坊门口,果然见一辆马车停在那边。 江妩在一旁瞧了瞧,见它并不是等旁人的,这才走过去,只开口问车夫,“请问这是” 话音才落,车厢上一道帘子被掀开。 江妩不由转头去看,不禁倒吸一口气,只见裴弗舟正坐在里面,居高临下地望了下来。 他身着锦袍,袍上有暗纹交织,反正淡淡的幽蓝色的纹理光泽,很是精致, 裴弗舟脸色如常,一双英俊淡漠的眉眼自车里望了过来,只颔首淡淡道:“来了?上车吧。”. 车厢里十分的暖和,刚坐下来,便闻见一阵淡雅沉稳的熏香。 同裴弗舟衣衫上那种冷香是很相近的。 江妩没有想到裴弗舟居然也在车里,换句话说,她只知道裴弗舟信里写的教她登上坊门旁的马车,会直接送她过去,可不知道车里还有个他 “你怎么也在?”江妩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说完,便觉得这寒暄有点不客气。 裴弗舟倒是不在意,他一抬眼,忽见江妩摘了帷帽,而那盘升的螺髻确实空空如也,并没有所赠之物。 他睨了一眼,有些不太高兴,“怎么。信里没写清楚吗?” 江妩抿抿唇,“挺清楚的。” “那你怎么”他一皱眉,“不喜欢那些?” 江妩说不是,她摇摇头,“也不知道你要做什么。而且,太招摇了,不适合我。” 裴弗舟愣了一下,只淡淡牵唇,“我既然都送你了,那就是适合” 不招摇的。 江妩自然是不会听见裴弗舟这个心里话。 “衣服”裴弗舟视线试图越过那薄氅去看一看她的衫裙,“穿着合身?” 江妩道:“是。挺合身的。有些地方叫人稍微改了改。”她其实昨日就有些嘀咕,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你怎么知道我穿什么尺码呢?” 裴弗舟轻轻咳嗽了两声,扫了一眼江妩身后的女使,顿了顿,还是颇为隐晦道:“上次在莲花池” 江妩一听这句,立即那一夜的事情翻滚而来。 当时裴弗舟几乎是一条手臂紧紧搂住了她的腰身,将她生生托扶起来他们二人在冰冷的池水里纠缠着,彼此都拼命地往前游,顾不得太多,所以一些难免的肢体接触也都没那么在意。 想来,他对于她大概的尺寸也是熟悉的 她后腰一别扭,脸色微微发窘,连忙止住了裴弗舟的话头,“好、好。我知道了。你不用说。” 裴弗舟淡淡笑,也没再说,抬手一指抱穗手中的锦盒,道:“既然都带来了,还不戴上?” 江妩呆呆地问,“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你觉得呢?”裴弗舟一抬眼皮,慢条斯理地说着。 在旁人无助地询问他的时候,他似乎总是变得特别的有耐心。 江妩无奈地噗嗤一笑,淡道:“该不会真是马球场吧?” 裴弗舟一愣,不由眉宇微抬,故意道:“嗯看来你不傻。” 江妩瞪了他一眼,脑中一跳,却忽然道不对。 “可我又不会骑马,你要是找我帮你打马球,我哪会啊?这不是拖后腿吗?” 她想不通这一层,可裴弗舟却轻轻呵笑了一下。 “我还不至于沦落到找你来帮我打马球的地步。” 他揶揄了一句,只道,“一会儿你跟着我便可,不用多说话,也不要乱走。看我眼神行事。” “到底要干什么呀?” 裴弗舟默了默,“陪我做一场戏。” 一场戏? “你、你什么意思?”江妩听得目瞪口呆,微微张着红唇,几乎一动不动。 裴弗舟视线落在那轻启的柔波上头,只是须臾,便很快挪开了眼。 “就是你听到的。” “做戏?” “对。” “和你?” “是。” “可做什么戏做给谁看啊?” 裴弗舟凝眸片刻,似是在思忖如何更好的措辞才不会让江妩误解他。 想了想,只道:“做什么戏,无所谓。只要让张家娘子能自己拒了裴张两家的联亲就行了。” “张家娘子”江妩反应慢了片刻,而后想起来,了然道,“哦哦,太常寺卿,张寺卿是你老丈人那个” 裴弗舟听得撇撇嘴。 先是他爹,而后是苏弈,现在连江妩都学会拿‘你丈人’这几个字揶揄他了。 裴弗舟无奈地轻轻叹气,再次强调道:“张寺卿不是我丈人这门婚事,我也没有点过头。” 江妩哼了一声 ,来了点打听的兴致,问道:“那她喜欢你什么啊?” 裴弗舟面露尴尬,“不知道怎么了?” “她喜欢你什么,你就反着来不就好了。”江妩不满,有点嫌弃地掸了掸他送的那件襦衫的领口,“你非得叫我掺和进来做什么?” 裴弗舟眉头微皱,有点想不通,“怎么。那你的道理,要是喜欢相貌,我还要去拿刀子割个疤出来;要是喜欢整个人,我还得去” 死这个字,裴弗舟没说出来。 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啊 只是,他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 说着,裴弗舟脸上露出一种有些寂寥的神情。 他垂了垂眸,忽然淡声说了一句,似是自言自语,“感情是勉强不来的。即使得到了,不是心甘情愿,也没什么用的。” 这话,他觉得十分有道理,只是自己也不知道是在说谁,就那么脱口而出。 说完,裴弗舟自觉尴尬,于是冷嗤一声,睨了一眼江妩,道:“这些,你不懂的。” 江妩愣了愣,想起上辈子自己强扭梁国公府世子那个瓜,最后却自讨苦吃的经历 她只干脆道,“没有。我懂这个意思。” 裴弗舟眸色微凝,重新抬起头看向她。 只见江妩眼神笃定,似是藏着星子明亮,有一种坚毅和沉稳隐于其中。 并不像是,在随口一说,或是随便敷衍他。 然而江妩的果断却让裴弗舟并没有笑意,相反,他不禁有些莫名其妙地怅然起来 江妩怎么会懂呢?又是谁让她懂的呢? 裴弗舟默了默,收起了晦暗寂寥的心思,脸上重新挂上了一层淡漠而有距离感的神情。 “那你” “没事。我可以帮。” “那就好”裴弗舟似是松口气,有些如释重负,他道“多谢你,江妩。” 江妩听了只一笑,“你客气了,都是朋友,互相帮衬而已。”她脱口而出地说完,才惊觉在已经同裴弗舟这般熟络了吗。 只好迅速开始和他讨论起对策。 “只是,我怎么帮你。你今日会打马球吗?我不会还得在看台上叫你名字吧?” 这可太丢人了。 裴弗舟没有犹豫,说不会那么引人注目,他已经想好了,“今日打球的另有其人,我们只做看客。马球场的另一端是也是看台,我们就坐在张家娘子对面我们做什么,她可以尽收眼底。” 说到这,裴弗舟有些心虚,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江妩。 江妩却不明所以,眨了眨眼,继续认真地问:“然后呢?” 裴弗舟欲言又止了一下,道:“然后就是就是” 平日里,无论是巡街还是抓人,他都可以做到毫无畏惧,可此时此刻,后头的话,裴弗舟却没好说出口。 甚至有点,不敢说出来。 江妩只和他短短地对视几眼,见裴弗舟不好说出口,忽然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 “不就是,跟你坐得近一些,没事儿替你假装擦擦汗,笑一笑,拉拉你衣袖,坐在一起看看马球之类,让旁人瞧着,能觉得我们二人关系十分得好之类的事情吧?” 她说的时候,眼眸清澈,没有任何拘谨和姑娘家该有的羞涩之意,反而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利落和干脆。 江妩对这种事情很熟悉,并无他因,只是上辈子混在那个圈子里,总是要学会做戏的。好比和苏弈一起,她那个时候,为了不让旁的贵女背地里笑话她,台面上也总是要尽量让别人瞧出来,苏弈待她很好。 真是可悲的虚荣心啊。 江妩复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 裴弗舟噎了噎,一时接不上话,只觉得先前自己的尴尬和隐晦,甚至是有些羞涩,都显得那么不值一提了。 不得不是,此情此景,他对江妩的这种近乎有点无情的坦然和通透,有一种十分的 “佩服”裴弗舟顿了顿,不由轻嗤一声,他嗓音低沉温柔下来,似是自言自语,“我真是有点佩服你了,江妩。” 他不禁压出一声淡淡的笑,笑中带着一些复杂的无情绪,他无奈,只喃喃道,“现在我大概有点明白,为什么你非要说你我是很好的朋友了。” 江妩瞅着裴弗舟,面色微微温和一下,只觉得他似是有点可怜。 即便贵胄如裴弗舟,已经衣食无忧,权势官职在手,可到头来,还是和她差不了多少,要整日为婚姻这些世俗的事情,而烦恼不堪。 她只笑笑,“无妨。” 裴弗舟叹口气,“那就难为你了。等过了今日,以后你若有什么私事需要裴某出力,裴某一定尽力帮忙。” 江妩听得笑笑,嘴上却大方说没事,“嗨不难为。我带着帷帽呢,没人瞧得出来我。方才说的那些,也没什么。只是,可惜了你送我那么多东西,你早跟我说一声,也不用破费给我送来这么一套,其实,真没必要呢。” 裴弗舟顿了顿,这话有点出乎意外了,他的思绪全然被开头那句话引去了 “你带帷帽?” “对呀。我是要脸的。万一,等回来人家传出来我和你有点什么,对咱们二人都不好啊?你本来不就是为了让张家娘子悄悄,你对她,还不如对一个朋友上心嘛。” 裴弗舟眼梢微翘,有些不满。 “你这是何意,跟我坐在一起,你居然觉得很丢脸么?” 江妩诶了一声,讪讪笑着说没有。 “你可是从三品的将军呢,有你这样的人做我朋友,我怎么会觉得丢脸。”她抿抿唇,而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只是,我表姑母又要开始给我相看人家了。你瞧,在那之前,还是别闹出什么荒唐事比较好。再说了,你教张家娘子断了念想,总得继续再找吧?” “” 裴弗舟听得怔忡,见江妩露出小女儿家的待嫁羞涩的模样,须臾间无言以对。 他一口气噎在喉头,终于转为牵起唇边的一丝淡淡笑意。 “好、好。你说的不错的确如此。” 第37章 第 37 章 ◎“你碰我,我是一点感觉都没有的。”◎ 圣人喜好击球, 因此自皇亲国戚到文武群臣,也纷纷趋之若鹜。 私宅之中,在宅院开辟球场的不止一位, 可到底地方有限。宫中球场多为圣人皇族所用,因此道德坊旁的这一处由旧历时的长公主开辟的马球场, 便成了如今贵仕们最爱去的地方。 一路行去,听长街之上的人潮涌动之声渐渐消退, 转而唯闻马车辘辘,直到南门近郊。 江妩一下车, 凉风扑面而来,只见秋山红林,遥遥在望。 她转过身,一片开阔辽远之地便映入了眼。分明是一片平地, 然而左右设有高楼亭台, 有拔起之势,十分气派, 那大抵是以供宾客观赏的看台;而另外几面则是土黄色的夯土矮墙,就这么围出了一块平整如镜的球场。 江妩不禁心底暗暗惊呼,原先只觉得, 王朝的气派全在东都城中那廊腰缦回与朝歌夜弦的景致与气氛, 却不想,像是打马球这样看似“粗鲁”的游乐之事,亦能被那些贵仕装点得如此奢华。 往前走,华车相接, 不少穿着华贵斓袍的郎君与打扮精致的女郎们正相扶着下车, 往那楼台行去。 裴弗舟负手站在一旁望了一会儿, 转眸见江妩也在瞧个新鲜, 视线落在她的螺髻之上,只有几个十分简单的固定发髻的钿子别在上头。 他犹豫片刻,觉得有些别扭,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只道:“旁人都满头珠翠,你瞧着她们,不艳羡么?” 江妩的眼睛虽然落在那些锦衣女郎们的身上,可只是在好奇到底哪个是张家娘子。 听裴弗舟这么说,忙一笑,干脆地否认,“打马球么,不就是瞧个输赢,这又不是数数谁头上的珠翠更多谁家就赢的事情。” 她神思正飘渺着,并没有听清裴弗舟那话的背后之意,一双眼睛灵动地瞧来瞧去,对这个地方有十分的新奇。 裴弗舟垂眸睨了她一眼,面色淡淡,随口唤来她身后的那位女使,打开她手中锦盒看了看,从中拿起一件,又将叫了一声江妩。 “你过来一下” 江妩闻声回头,裴弗舟已经朝她迈出半步,不等她反应过来,已经抬手将一枚刻着缠枝花纹浮雕的金色小梳篦插在了她的乌黑的发髻之上。 刹那间,一股秋风轻轻吹来,在他眼前拂开一张芙蓉面。 那上头敷着薄薄的一层雪白的细粉,额间贴了一片三叶形状的花钿,眉似乌木,红唇如波。一切都被那一枚金梳篦点亮了似的。 目光往下,他送的一身襦裙就这么穿在她的身上,在秋光之下衬得整个人格外明艳。 他很奇怪,江妩年纪轻轻,可平日几乎穿得朴素简单,于是上次叫铺子的制衣娘用最鲜明的颜色去堆砌就好。不成想,江妩这般打扮,甚至比他以为的还要娇娆几分。 江妩满目狐疑,抬手摸上发髻他方才触碰之处,轻轻侧头道:“这是什么。” “没什么,随手从盒子里拿了一个罢了。”裴弗舟语调波澜不惊,眸子在秋光下染上一层淡淡的琥珀色,不觉露出几分温和的意味。 江妩才摸出来那个形状,哎呀一声,忍不住接道:“你给戴这个做什么” 裴弗舟视线看着她,见她似是下意识地顺手又要摘掉,他赶忙一拂袖转身便往前走,嘴上转而催促起来,淡声轻斥道:“别磨蹭了。今日宾客不算少,再不进去恐怕寻不得适当的位子。” 江妩嘴唇一努,简直不解其意,瞧着他莫名其妙的背影,不禁喃喃一句,“这什么人呀” 裴弗舟这时候步履只走得飞快,没有等待她的意思。江妩没办法,只好也不再纠结方才那事,提衫便赶紧跟了上去. 江妩在在与裴弗舟混入人群中之前已经迅速带好了帷帽,轻蝉翼的薄纱落下来,模模糊糊的一个脸庞的轮廓,任谁都不能确定她是谁。 她跟在裴弗舟的身旁,随他走入马球场。 士族贵女们身上各色浓郁的熏香混杂在一起,只觉得一时落入了繁花丛中似的。 她紧紧跟着他,那笔直的幽蓝色的背影离她很近,近到鼻翼间依稀可闻一阵淡淡的冷香,在这一片热闹的靡靡之意中,倒有几分茫茫众生,唯他欲与光同尘的味道。 江妩抬眸看过去,眼前的肩线宽阔又坚定,往下渐渐收身,一条革带束出了一把精坚的腰身,她也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只觉得,若是不看其人,在这一群锦衣华服的人堆里,唯有这个后背是坚实而可靠的。 胡思乱想之际,忽然耳闻有人唤了裴弗舟,叫他道,“二郎来了!” 这一声,引得了周围人的注意。 女眷们纷纷瞧了过来,落在裴弗舟身上,目光暧暧,互相掩唇羞怯地浅笑起来,然而又见裴弗舟身后有一女子相随,不禁纷纷皱眉,转而有些黯然又好奇。 唤了一声裴弗舟的那位郎君走了过来,穿着青色窄袖袍,带着幞巾,手中持着一把偃月型的球杖,往地上一戳,爽朗地笑道:“二郎,你可好久都没来。今日怎么有空?” 江妩有些紧张,还好裴弗舟比她高,她垂了眸,往裴弗舟的身后站了站,尽量不要太过引那人的注意。 她生怕被多盘问,裴弗舟却很是无所谓,脸上牵起那种不失礼貌却保持距离的淡淡弧度,只道:“等过了秋就没得瞧了。想着许久没来,便索性看一看,也算歇息歇息。” 那人笑道:“看有什么可看的,我说得却是你很久都不打了。还记得当时你在马球场,那身姿啧啧,你若是今日同我一队,我们赢定了。” 裴弗舟淡淡微笑,“那怎么行,且偶尔让着对方一点罢。” 说完,那人听了不禁哈哈大笑。 江妩暗暗抿唇,心想裴弗舟这也太自信过头了,如此模样,一点都没变,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倨傲啊。 她正心中轻哼一声,只听那人“咦”了一声,似是往旁边探了探头。 “这位娘子是谁?你们,是一起的吗?” 这个架势可不太妙。 江妩提了口气,愣愣地站在原地,想怎么应付才好,裴弗舟却轻轻笑了一声。 只听他十分自然地答道:“吴兄既然知道何必再多问呢?” 江妩不禁怔了怔,他这是何意? 那吴家郎君此时面色不禁有些尴尬起来,他噎了一嗓子,只好压低声音凑近裴弗舟,用气声道:“你你不是和太常寺家的张娘子已经订下婚事了?虽然你今日这个也不奇怪,可二郎,不是我说你你这、这也太明目张胆了” 裴弗舟附耳听完,眉梢轻轻一挑,却只微笑道:“哦?那又如何?” 他嗓音淡泊中带着点轻笑,只将那几个字故意说得有些许轻挑之意,听得吴家郎君几乎是目瞪口呆。 “不是,你好歹遮掩一下外头的人你直接在成婚前就带过来。你难道不知道,今日张家娘子好像也在。若是被你爹知道了” 江妩皱皱眉,总觉得不对劲,‘外头的人’?似乎已经与她和他商议的初衷有些离谱了。 然而眼下她最好闭嘴,不要胡乱说话,免得引起更多波澜。 她轻轻咽了一下嗓子,只好交给裴弗舟去应付。 吴家郎君这时候不掩其震惊,叹了一口气,道:“我知你一向胆大,可你这也未免太草率了不过,你居然也会找外头的,我倒是更意外这个事。” 裴弗舟只淡笑一声,轻轻拂袖道:“好了。方才不过是与吴兄玩笑几句罢了。其实,那婚事我还不曾答应。外头不外头的,未免这个词还不太适合。” 那吴家郎君愣了愣,转而才朗笑出声,“你可吓到我了。不然,我真以为你那大病一场,转了性子。对了,我倒是想知道这个” 然而,那话一落,裴弗舟一把抓起了江妩的手腕。 轻轻用力,便往自己怀里带了一把。 江妩一时踉跄几步,反应过来后,人已经不知怎么就贴进了裴弗舟的胸怀中。 肩头一热,他的手轻轻覆盖了上来。 江妩愣了愣,意识到这个动作和距离已经十分得暧昧,她浑身立即僵硬起来,倏地脸色一变,只欲挣扎着要脱离他的掌控。 然而,那只手的力气却十分惊人,只箍住她的肩膀,微微一用力,便轻易压制下了她暗暗不安的扭动。 掌心的温度一阵阵传递过来,江妩不由得“腾——”地红了脸。 她这时候才明白了,裴弗舟方才欲言又止,可不是要她只是简单擦擦汗,拉拉袖口这么“肤浅”的事情。 怕是那位张家娘子对他情根深种,他这是为了让她彻底死心,连自己以后的好名儿都不顾忌了。 毕竟,堂堂三品之官家的大户娘子,谁愿意找一个还未婚配,就已经开始有私豢宠姬癖好的郎君呢。 还这般光天化日,明目张胆。 帷帽一带,她说旁人认不出来。裴弗舟倒好,干脆将计就计,索性按照更引人遐想和猜测方向去引导。 他这颇为轻浮的举动,旁人落在眼里,猜他尚未娶亲便携妾同游也好,猜他千金一掷只为与某坊的佳人共度良辰也罢 这人都已经不在乎了。 江妩先前只觉得裴弗舟是性情冷淡,不好相与。今日才算是见识到了他这一肚子的黑。 吴家郎君张了张嘴,不禁一震,虽说携美人同游这事情并不算什么,可眼见发生在裴弗舟身上,实在是有些诡异 甚至是,十分的别扭。 更何况,他居然还这般暧昧地搂过这位娘子,二人俨然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 吴家郎君半天挤出来一句话,“二郎你你还好吧?” 裴弗舟却牵了牵笑意,只单手将温香软玉往身边压了压,“怎么了?我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吴家郎君哑然,良久,连连摇了摇头,虚应笑道:“没、没什么。”他面色尴尬极了,左右环顾,像是受了惊吓似的,只道,“你们快快进去吧。我得先去旁边准备了” 裴弗舟微微一笑,说“好,”不忘嘱咐道,“一会儿上场,记得集中阻拦他们后方。” 然而那吴江郎君大概是没听见,只顾着赶紧落荒而逃地走掉了。 裴弗舟眼见那背影,不由摇了摇头,轻轻叹气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怀中有一声低低的怨怼。 “我说,你现在可以松手了吧?” 裴弗舟回过神来,见江妩还被他自己展臂单手拥着,她一双眼睛透过帷帽乜了过来,十分地尴尬又无奈,还带着微微的羞愤。 裴弗舟盯着她的脸,欲言又止了片刻,忽然把手一松,顺势轻轻推开了江妩。 他别开视线,垂眸轻轻掸了掸锦袍上她带过的位置,淡声道:“别误会。情急之下,只能如此。” 江妩站直后,见他这架势,不由心里一塞。 方才被突然那般,如今他还嫌弃了是怎么。 江妩觉得失了好大的面子,脸色慢慢涨红起来,没好气道:“你这可跟先前说得不一样!怎么,你怕不是要坑我?” 裴弗舟听得眉头一皱,不由慢慢道:“我怎么就坑你了?分寸我自会掌握,点到为止,我心里是有数的。” 江妩噎了一下,一口气闷在嗓子,不禁轻嘲一声,“你好大的脸。刚才都那般了也算点到为止?” “不然?” 裴弗舟忽然调转视线看过来,一双眸子无波无澜,英俊的眉毛轻轻蹙着,仿佛无事发生。 “那吴家六郎,是大理寺卿之子,平日最喜欢问东问西。若我不先震一震他,怕是直接就要同你问话了。你不是不想让旁人知道你?趁着他还没回过神来,对你有几分兴趣,我赶紧将他速速打发走,这不也是替你考虑。” 他说得十分有理似的,江妩哑然须臾,不禁哼了一声,道:“话都让你说了?你可还真是个好人。” 裴弗舟对她的愤怒并不在意,眸光轻睨,“怎么,我是事出有因才出此下策,一会儿等我们坐过去,便不必如此了。如今说清楚,我不觉得还有什么。倒是你” 他目光沉了沉,嗓音沉沉地疑惑道:“你如此激动,脸都红了,该不会,对我真误会了?” 江妩被他这般盯着,心里直发虚,然而眼下若是承认自己的确是误会了一点,似乎也太丢脸。 她忍着气,勉力平复下心情后,总算冷静下来,抿抿嘴,揭开半边帷帽的轻纱对裴弗舟嫣然一笑。 裴弗舟怔了怔,只听江妩慢条斯理地柔声道。 “有你那句话,我就放心了。方才的事情,我也理解。你先前不是说过拿我当男人,其实彼此彼此,我亦是拿你当个阿姐一样的同伴来处。说句实话,你碰我,我是一点感觉都没有的,还请你也安心。” “” 裴弗舟听她把他当‘阿姐’,不禁发出一声清冷的呵笑,他一抿禁唇,微笑着说,“很好!” “既然都说清楚了,那接下来的事情也就容易很多了。” “我还是有点好奇,你不怕你父亲了?” 裴弗舟默了默,“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这辈子不想娶一个压根就不感兴趣的人。” “这个人不感兴趣,下一个人又不感兴趣,什么时候是个头?该不会要我一直帮你吧?” “所以这次需要做绝一些,这样我暂时就不会被安排婚事了。” 江妩不禁一哂,“你自毁前途啊,这要是后半生没找到合适的夫人,可千万别怪我。” 裴弗舟眼梢一斜,没有说话。 江妩深深叹口气,道:“行,我知道了。你得记得,你可欠我一个大人情。” 二人在门口又悄悄商量了一番,当即一拍即合. 打马球原本是军中之戏,像裴弗舟这般从武之人,从前都会得到过这方面的训练。 马球场上,亦是继承了武风的特色,开场有几名粗壮的大汉吹响了号角,好似战场大开。 裴弗舟和江妩入座之时,刚好最后一声号角落了下去。 两队手持鞠杖的人马纷纷策马走入场地,四下里一片欢呼。 宫里的马球没什么意思,打球都是谄媚,无人敢真的去圣人手底下抢。可外头的不一样,厮杀起来十分带劲,众人都在等着瞧谁先夺得先筹,因此全部目光都等着瞧那一场好戏。 然而裴弗舟和江妩却不一样,旁人在等开球,这俩人的视线却在满场找人。 江妩眯着眼睛看过去,“张家娘子大概长什么样?你别是也没见过吧。” “偶然见过,没说过话而已。她脸比你要长一些,瞧着比你文雅。” 江妩琢磨了一番,收回了目光,皱眉看裴弗舟,“你什么意思,我不够文雅?” 裴弗舟轻嗤,“你还行吧。那太常寺卿平日掌管祭祀礼乐,规矩一大把,教出来的娘子自然也是一样。不像你那么悠哉悠哉的。” 江妩抿抿唇,一时没听出来这是夸她还是损她。 “找到了。” 裴弗舟突然说了一声,打断了她的思路,他微微侧身引她去瞧,“你看见了么。穿着褐色翻领袍,梳着单髻的那个。” 江妩朝着那个方向左右环顾,忍不住急急问道:“在哪,在哪?” 她脑袋一动,帷帽后头的轻纱便拂过裴弗舟的下颌,扫来扫去,带着点清香,惹得他微微发痒。 裴弗舟不自觉地挪开一些,贴着她身旁靠了过去,再次说道:“那个正侧头,同旁边那位娘子说话的” “哦、哦!看见了。” 裴弗舟有点无奈,她看见了张家娘子,比瞧见了他送的那些配饰好像还要激动,只听她慢慢道:“原来你最后要娶的是她呀和你看着还蛮般配的。” 他不懂,姑娘家对这些七零八碎的坊间传闻最感兴趣。 更何况,江妩上辈子还真不知道裴弗舟的夫人什么样,今日总算见到,格外新奇。 忽然,江妩低呼一声,“哎呀,她朝你瞧过来了!” 她说着,不由一激动,身子便不自觉地朝他轻轻靠了靠,他的左臂突如其来地触及到柔软的躯体,仿佛比方才更故意而为之的时候,更教人心中一僵。 裴弗舟咽了咽喉头,本能地想要避开一些,然而他默了默,只好继续僵直地坐在那里,压低声音问,“如何了?” “还在看你呢。她可真喜欢你呀。” 江妩长长地感叹,“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裴弗舟有点生气,“你不要出尔反尔。赶紧看看现在如何是好?” 方才为了应付吴家郎君,他倒是一应急,反应快着,可真开始坐在这里,需要主动做一些有的没的之类亲密举动,他反而有点慌乱。 想着是不是再顺势搂一下,可手臂直直地僵在那里,怎么都不好意思再去抬起来,放在她的肩头了。 正踌躇着,忽听江妩道:“要不然我给你假装擦擦汗吧。” “今天起风,我怎么可能会出汗” “放心,那不重要,装装样子而已。这招管用得很。” 裴弗舟默了默,只好答应。 他将腰身挺直一些,坐得格外端正。 江妩举着帕子停在半空,十分无奈,“你这脸不对着我,我怎么给你擦?” 裴弗舟不说话,垂了垂眸,只好将脸转过去。 江妩挪着身子靠近他一些,径直举起来手帕贴了上去,只给他提个醒,“我擦了啊。” 裴弗舟呼吸一窒,没有拒绝。 下一刻,只觉得脸颊上,额头上,隔着帕子落下她手指的力度,不轻不重,轻柔又有耐心。 两人挤着坐在一起,原本就近,如今四目相对,仿佛更没了距离。 江妩那帷帽上的轻纱很薄,从他这里垂视,隔着过轻纱便可以瞧清她的脸。 她一呼一吸之间,那轻纱也跟着动了一动。 他咽了咽喉头,想别开视线,可还是不自觉地垂眼去看。 只见她眉目婉转,神情认真,十分投入,一双涂着淡淡口脂的唇送在他的视线之下,柔软又鲜亮。 裴弗舟眉头轻动,胸膛微微起伏,一股莫名的灼热窜了上来。 半晌,他瞧着她的眼睛,喃了一句,“你的手真凉。”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01 14:44:17~2023-04-02 17:10: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弥衣衣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第 38 章 ◎“那我帮你脱?”◎ 江妩的眼里映着日光, 仿佛落了点点星子似的,明亮又灵动。 她手上的动作一顿,狐疑地眨了眨这一双眼睛, 长睫如蝶翅般煽动了几下,十分不解, “你在说什么啊?” 裴弗舟徐徐轻吐了一口气,只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我说, 你的手好像有点凉” 江妩秀气的眉头蹙了一下,只偏着脸, 将裴弗舟上下扫了一眼,摇摇头,轻声喃了一句,“莫名其妙。” “” 裴弗舟抿唇默了默, 倒没有生气, 只一脸淡然地问道:“早上手凉,应该是气血不足你是不是没吃朝食?早上又起晚了吧。” 他淡淡说着, 任凭她用柔软的帕子又斯文又做作地在他的脸上擦了又擦,垂眸看她,低眉之时有一种难得的温婉和乖顺。 然而, 他那句话一落下, 江妩脸上装出来的温柔模样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抬起眸子瞪了他一眼,低声咬牙道:“在你眼里我就那么贪床吗?” 裴弗舟轻轻一哂,嗓音亦是压得低沉,他轻声应道, “哼, 每次见你都是赶个晚集, 很难不这么认为吧。” 江妩懒得和他斗嘴, 只手上停住,干脆威胁起来,“裴弗舟,求人要有求人的样子。你再这么说一句话,我可走人了。” “”裴弗舟一听,只好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江妩正没好气着,故意手底下没轻没重起来,细绢帕也开始胡乱擦一通。 裴弗舟一皱眉,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然而一番你追我赶中,他却无意总帷帽轻纱的缝隙中,惊鸿似的瞥见了她的脸。 她有点生气,一张朱唇轻轻努了起来,恰好撅出一个柔而翘的弧度,像个小小的花苞似的。 裴弗舟无意识地多瞧了几眼,只觉得那忽隐忽现的嘴唇教他心中又是一乱,一阵纷纷然然的思绪就涌了上来。 他干脆吸了一口气,连忙一垂眸,别过脸不理她。 这在外头瞧着,倒像是他对这位“献殷勤”的娘子不太满意了似的。 江妩一皱眉,“喂——”了一声,顺势轻轻扒拉了一下他的臂肘,“你怎么回事?” “什么?” “你怎么不看着点我了?” “”裴弗舟一脸的冷淡,顿了顿,只道,“应该差不多了吧” 江妩朝那头望了一眼,提醒道:“她还没走呢。” 裴弗舟没撤,他最是厌恶失控的感觉,尤其是方才那种心乱,只好随口道:“那怎么办总不能” 还要做得过分些吧? 江妩瞧了他几眼,忽然有了法子,她抬手搭上他的肩头,绢帕顺着他的侧脸便往鬓边与耳后跟擦去。 绢布细腻光滑,肌肤似的贴着他的脸颊往上走。 “你不用动了。我就这么做做样子。” 隔着那一层绢布,她指尖的一点冰凉,却好似在他心口落了一把银针似的,细细密密地直往耳后咬去。 她的袖笼里沾染了熟悉的西府海棠的香气,或许是因着沾染着她体温的缘故,那香气轻轻飘浮过来的时候,打在他的侧脸,竟是温热乎乎的。 花香缠着体热,一股脑儿地缠绕在他的鬓边,弄得裴弗舟十分的不自在起来。 然而想抬手推开她,却浑身僵硬住了似的。 很奇怪,身边这不过是一团毫无攻击力的温香软玉,可此时此刻,他却是半分也不敢动弹似的,连呼吸起伏仿佛变快了一些。 江妩假意替他擦了擦脸侧并不存在的尘土,她小指缠着绢帕时不时触碰到那人耳后某一处,她却还浑然不觉。 只十分关切地加上了几句肉麻的话,好让这暧昧之景变得更加真实些。 她眨了眨眼,仰着手臂轻声道:“郎君啊,你是不是很热?” 她顿了顿,忽然低低娇呵一声,“哎呀!你耳朵好红呀!” 裴弗舟脸色一尬,立即抬手拨下她的手臂,阻止她再去触碰耳后那一块十分敏感之处。 他不动声色,语调里有些羞恼,道:“这一招太久了,换点别的吧。” 江妩哦了一声,眸子仍然瞥向裴弗舟的脸,惊讶道:“你刚才脸怎么很烫啊。” 裴弗舟顿了顿,只道:“日头上来了,晒的。” 江妩忍不住一嘲,捏着嗓子学起来一道熟悉的语气,慢悠悠道:“哼只是逢场作戏,你该不会是真误会什么了吧?” 裴弗舟一愣,不禁一口恼火之气噎了回去。 原来江妩是故意做出那些动作,为的就是在此等着,好再将他揶揄回来。 这简直就是报复。 裴弗舟自尊心瞬间遭遇一创,满心只想着再扳回一局。 慌乱中,他不由不自觉地轻声一呵,“就你?” 复而喉间发出一声淡漠轻傲的嗤笑,连忙为自己辩驳,“你我有门第之差,凭你江淮旧望,我怎么会对你有什么想法?” 江妩正慢条斯理地叠着那一方绢帕,她听了后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 裴弗舟在一旁看在眼里,说完这话当即就后悔了。只觉得措辞实在太绝,没给自己留余地。 不由暗暗有些懊恼自己方才的心急。 他不说话,只好用哑然来掩盖一阵阵的心虚,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江妩的脸,她却是十分的平静。 本以为他那句话会教她难过,或是愤怒;至少,她也是要像平日那样习惯性地回怼几句。 然而,她眉眼淡淡,十分平静。没什么想象中的愤怒或是伤心之色,仿佛全然没有被这句话所伤到似的。 马球上,一阵叫好声冲破天际,每个人脸色都洋溢着热情高涨的神情。 然而这两人却置若罔闻,如同置身事外。全然没有被那火热的气氛所感染。 秋风拂了过来,吹得人身子凉了凉。 良久,裴弗舟没有作声,然江妩也依然没有说话,连怨愤都无,他不禁用余光看了她一会儿。 然而,比起她这样安静漠然,裴弗舟更愿意她也微微红着脸,生着气,同他回怼几句 裴弗舟无法可说,疾驰的骏马和激烈的比赛在眼前晃来晃去,然而观之却索然无味起来。 他想了想,稍稍一动,装作整理袍角的样子,低身之时,忍不住趁机对她说了一句。 “抱歉。方才,是我讲话有问题。” 他嗓音低沉,说得十分短促,混在喧嚣的人声之中,几乎很快就被吞没下去。 快速瞥了一眼身旁的人,见江妩脸上总算有了点神色。 好在,她还是听见了。 只是当她调转脸庞看向他,却是满脸惊讶,一副措手不及的模样她瞧着他,像瞧一件惊世骇俗的玩意,似是十分意外。 裴弗舟忽觉有些难堪起来,她这算是什么表情? “” 裴弗舟皱眉问她,“我又说错什么了么?” 江妩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一嗤。 她秀眉轻扬,轻笑出声,“我没听错吧!” “你方才同我说‘抱歉’?” 裴弗舟顿了顿。 他老老实实地说了“是”,听见她对他又开始说话了,心中终于松快一些。 他怕再次言多坏事,总算学会了用些温和的语气,又低声补充道:“我刚才说的那话,你听着不高兴了。” 江妩不禁一哂。 裴弗舟剑眉轻皱,没有做声。 江妩的眼睛却睁得圆圆的,遇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奇事。 她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无奈一哂,“听听,这东都堂堂从三品的金吾卫右统领,原来也会对我道歉认错呢。” 裴弗舟听得有些迷惑,“这怎么了?很奇怪吗” 江妩看了过去,嘴唇动了动,然而只见裴弗舟那一张英俊利落的眉眼上,似是收起了刀锋,没有昔日的凌厉倨傲,独独只剩茫然温淡之色。 他毫不避讳地望着她的眼睛,甚至带着几分无辜与不解, 她被他盯得喉头一凝,裴弗舟此人实在是可恶。 方才他那句门第之差的话,听着可不要太耳熟了。 然而,分明是上辈子那么讨厌的人,如今他自己却浑然全都忘了,更过分的是,还带了一副不知者不罪的神情。 仿佛她再去拿出旧账一件件细数,转而再去刁难为难他,就是不够通透似的。 她突然觉得暗暗恼火,一个拳头打进棉花里似的,只垂眸敷衍了一句。 “没事。” “” 裴弗舟听她嗓音淡淡,觉得自己着实碰了壁。 他不再说什么,只得重新坐好,然而沉默中,他还是悄悄观察了她一会儿。 却见江妩脸色没有好转,他又不觉眉头轻蹙起来,直白道,“你还是不太高兴。” “对。” 裴弗舟听见她斩钉截铁,不禁噎了噎。 “我方才已经道歉了,你还需要我怎样做?” 他是真心的、想再试着安慰她几句话,然而话到了嘴边,不知怎么,却却似乎变了味道。 其实,他很早就发现,江妩同自己一起的时候,似乎总是心事重重,偶尔露出一丝浅笑,然而安静时,她的神思似乎又去想别的事情了。 他习武多年,本来就是个十分敏锐的人,到了今日,他能发觉江妩在他身边的时候,人并不是放松自然的。 所以,裴弗舟是真的想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还需要做点什么,才能教她心情明快些。 可那话,却让江妩听得心中一梗。 “” 她也不抬眼皮,最终只低低叹了口气,语调中带了几分‘你没救了’的意味,随口道:“那你以后少说几句话,我就多谢你了。” 裴弗舟沉默了片刻,似是不大情愿接受这个需求,若是很好的朋友,彼此冷战不言,又算什么。 更何况,他也是不厌烦同她说话的。 他试着缓解她,主动有调整自己的意思,“不然,你且说来我从前如何?” 江妩张了张嘴。 眼前的裴弗舟虽然只是失忆了,可和从前一比,简直越来越判若两人。 在她眼里,这样的裴弗舟,一如拔了牙的狼虎,空有冷厉的表皮,然而内里却是个虚空。 不知怎么,她瞧着昔日那个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的裴将军变成现在这样,多少有些感慨。 甚至是同情。 真让她去将他当个失忆的傻子去毫无底线的戏耍,还真有点于心不忍了。 江妩不语,只收回了绢帕,重新坐好。 裴弗舟瞧了她一眼,“我从前是不是更平易近人些。” 江妩低头摆弄着香囊,听见后,只淡淡地“嗯”了一下。 裴弗舟若有所思,道:“这样么”复喃喃自语道,“那我的确是不该那样讲话,似是有些过了” 江妩心不在焉地托腮看那奔跑的骏马和飞扬的马球,早就破罐破摔了。 他那话如耳边过堂风似的,江妩只顺势随口应了一句,“是呀” 裴弗舟一怔,却听入了耳,俊眸低垂,默默想了片刻,而后轻轻点点头。 他唤了一名奴仆,嘱咐几句,那奴仆应声离去。 不出一会儿,便回来了,手上托着一件灰色的大氅。 裴弗舟接过来,利落地展开,只伸臂要将大氅往江妩肩头盖过去。 “你你你做什么?” 江妩像兔子似的敏捷,下意识地侧身躲开了他的手。 这动作瞧得他心中一沉,裴弗舟顿了顿,佯装不在意这些,只尽量显得自己好心,道:“披上我的。你那件看着太薄了。” 江妩被他这一会冷一会热的态度,闹得不知所措,不由赌气道:“我不要你的衣服。” 裴弗舟抿抿唇,试图温和地解释道:“是新洗的。” 其实这件正是她上次国公府夜宴那次穿过的,自打他差人洗净之后,自己再也没披过了。 今日带来,正是想着她衣衫兴许单薄,以备不时之需。 江妩哼了一声,径直盯着马球场,敷衍道:“我懒得脱了再换了。” 裴弗舟进而建议了一句。 “那我帮你脱?” 这话说完,二人皆是一愣,转而脸色一同变得微红,十分尴尬起来。 裴弗舟自知言语引人有大误会,轻轻咳了两声。 “我帮你换。做做样子也好。” 江妩一想,方才这么一闹腾,倒把今日来马球场的主要目的给忘却了。 她嘴角轻扯了一下,只好应道:“行吧” 他端正地大敞大坐着,斓袍盖住了双膝,此时人却已经稍稍扭转过来,轻俯着腰背去碰她衣领处的氅带。 他抬指夹住那细带轻轻一拽,没拽开,不禁皱了皱眉。 只好另一只手也朝她下颌伸了过去,双手一起去解开那一道死结一样的东西。 那氅带有些细,他只好十分小心地处理。 然而微微粗糙的指腹,还是时不时不小心触碰到细腻光洁的肌肤上,磨得人觉得一阵异样的刺激。 他呼吸微微起伏,无意中看见江妩脖颈处泛起了绯红,自觉也不太好意思,然而也没再说什么。 江妩这时候阻止了他,“算了,我自己来吧” “也好。” 她将那氅带三两下就扯开了,起身脱下后,下头那件明艳万方的衣衫露了出来。 秋风忽地吹拂过来,刹那间,她那衣衫纷飞,临风而立。 在黄土蓝天与华台伫立的广袤马球上,宛如一朵绽放的秋海棠似的,灼灼艳艳。 这引得四下宾客也下意识地望了过来,不经意地欣赏了几眼这位带着女郎。 只可惜,她带着帷帽,不肯教人一睹芳容。 江妩重新坐下后,被吹得浑身一颤,打了个轻颤。 不禁自言自语地低呼一声,“好冷。” 话落,肩头已经有一道暖意盖了过来,顺势周身笼着一层沉沉的温度,将她整个人裹了起来。 江妩一抬头,见裴弗舟已经低眉为她系上了带子。 他仍然是那副生而暗藏锋刃的眉眼,眼尾狭长的两道弧度天生带着一种冷淡的威严,然而他此刻神情确实平和的。 甚至,带着点淡然的柔情。 江妩忽而鬼使神差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也不知上辈子裴弗舟娶了谁家女子,他能不是为做戏,而是真心实意地垂眸低眉,为她这般系上带子呢? 这个人,难道也是会对旁人有些温柔之意的么? 江妩没有说话,任凭他将大氅系好。 转而去看对面的看台,她不禁脸色微变,“啊”地叫了出来。 “张家娘子要走了!” 球场正是鼎沸之时,若非瞧见什么看不得的事情,怎么会起身离去,错过最精彩的时刻? 然而张家娘子一行人已经挤过热闹的人群,逆流似的往外场走去了。 江妩看不清张家娘子的神情,然而观其背影,总有一种糟糕的预感。 “我说,你确定这样做真的好么”她有些后怕起来。 裴弗舟声音却不由柔和了几分,“没事。别怕。后头的事情不会牵连你。” 江妩看了过来,神情迷惑地瞧他,“后头还有什么事情?” 裴弗舟没有说话,轻轻叹了口气。 他无奈地抬眼看了看广袤的天际,分明晴空万里,可他却眸色淡淡。 随口喃道:“我自己的事情。”. 后半场没了什么需要做戏压力,江妩也总算可以专心看起马球。 场上,郎君骑在马上肆意飞奔,所向无前,挥舞着球杖,真是好不酣畅。 江妩瞧得兴致勃勃,可惜看不懂,便指来指去地问裴弗舟。 裴弗舟倒是很有耐心,有问必答的模样。 “那是判员,不拿球杖” “那三名骑手紧跟着那人,是为了当心他回身反手击球。” “对,宫中盛行马球。皇城的宫娥们有时候换上翻领袍,骑在驴子上也这么打,以供妃嫔观赏。不过不如骑马来得痛快” “宫里的球场是交油毬场,就是把牛油同精细筛过的泥土搅拌在一起,重新夯打压实。远远看去,空阔无尘,一如刀削。” 她问东问西,裴弗舟竟然都能从容应答,仿佛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江妩托腮静静听着,十分入迷了。 她喜欢听这些新鲜的见闻,虽然不得见,可一想到外头有这么多闻所未闻的奇观奇事,总觉得心情就飞扬起来了 “这也太奢侈了”她不禁感叹。 裴弗舟见她乐得听这些,于是也多说了起来,“西京有十五多处球场。你不知,那蜀中的球场何其奢靡,不是用土墙,而是蜀锦围成的。” 江妩睁大了眼,而后却好奇,盯着裴弗舟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裴弗舟淡淡一笑,“西北之地我从前去过。” 江妩点点头,哦了一声,也对,他十五六岁就去那头找他叔父了,自然有机会游历这么多。 她真是羡慕 裴弗舟沉默了一瞬,说“以后有机会,我可以带你去。” 江妩一听,起初脸上浮起一层华光,而后转沉淀了下去。 她笑笑,只道:“多谢。不过,到时候我就得同我夫君去了。你若还愿意给我们一路做向导,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 裴弗舟哑口无言. 散场后,已经是过午。 江妩的肚子叫唤了好几次,只好承认自己确实没有吃朝食,打算回家去。 裴弗舟却拦住她,道:“不如去西市,正好我有点公务,需要嘱咐市监。我们顺道一起。” 江妩一听,想起油滋滋的烤羊与胡饼,不由得更加饿了,于是欣然说好。 谁想,才刚一出去,裴弗舟被喊住。 回头看,原来是他几个同僚,瞧见了他,纷纷想起他曾在宫中那场回鹘与王朝对打的马球赛上,风回电激,长驱直入的模样,实在是为帝国争回了面子,更是为使臣叹服。 今日见他也在,一定要拉他回去一同比拼比拼。 江妩见状,只好小声道:“你去吧。我自己去就行了。” 裴弗舟顿了顿,却是一微笑,抬袖对友人推辞道:“今日裴某还有要事在身,改日奉陪。改日。” 旁人一见他身旁跟着一位带帷帽的女子,身段婀娜娇娆,举手投足间,温婉可人,不禁纷纷“哦——”了一声。 了然之意,溢于言表. 西市人多纷乱,江妩每次都是穿着翻领袍去逛。 今日裴弗舟在,这东都武侯才到西市,市监就迎了出来,谄媚地行礼后,仔细汇报又有哪里的商队来了,又送来了什么新奇的玩意。 有裴弗舟开路,江妩好不威风,再也不用忍受挤来挤去的辛苦。 裴弗舟办完公事之后,带她去了一家胡人开的馆子 这顿饭自然是裴弗舟请的,“权当为了谢你。”他说着,递给她一双干净的筷子。 江妩自然是却之不恭,她客气一番,率先拿了胡饼来吃,喝着热腾腾的牛乳茶,真是舒坦。 “你不吃吗?”江妩见裴弗舟只是坐在她对面,一言不发地瞧她,不禁有些错愕。 裴弗舟淡淡牵了唇,只说不怎么饿。 “你接着吃。” 他发现观察江妩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从起初对他的避之唯恐不及,后来的奇奇怪怪,到如今这般。 其中趣味,难以言表。 虽然他从前的记忆似乎越飘越远了,可此刻却觉得,想不起来似乎也无妨。只是觉得和她一起待着格外舒服。 哪怕这么瞧着她吃饭,也不觉乏味似的。 他不自觉一笑,抬眸间,忽见一奴仆走了进来,脸色微变。 那奴仆遥遥对他恭敬行礼,裴弗舟顿了顿,起身走了过去。 “少郎主,郎主请您现在回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02 17:10:31~2023-04-03 21:48: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抹茶影视制作公司 20瓶;乌梅子酱、左念 10瓶;三木彡、shinecherr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第 39 章 ◎“这联姻,弗舟否了。”◎ “少郎君, 郎主请您现在回去一趟。” 来者正是裴府的家仆。 “怎么,父亲不是出门了,这么快就回来了?” “回少郎君, 正是。郎主他,已归家有一阵子了。” 裴弗舟淡淡地“嗯”了一声, 不动声色地侧身一瞧窗下江妩的背影,他稍作犹豫, 而后对家仆回道,“你先回去吧。告诉父亲, 我现在有点事,暂时不方便抽身。夜禁前自会归家。” 家仆却没领命,为难地站在原地,进而道:“少郎君可郎主嘱咐过, 教奴务必现在就请您回去您看这” “发生什么事了么?” “这、奴也不好置喙。还请您您还是赶紧先回去吧。郎主在等您呢” 裴弗舟顿了顿, 心间有了点隐约的预感,他转而问, “郎主发火了?” 他父亲虽然俨乎其然,笑比河清,可其实对这些下人都算宽厚。眼前这家仆显然是受到了惊吓, 才如此小心翼翼。 看来, 他父亲必定是情绪不大好。 家仆没有否认。 裴弗舟眉心微微一跳,他一颔首,问道:“父亲今日去了哪里?” 家仆答:“郎主今早去了太常寺卿张岳张寺卿府邸。” 裴弗舟微怔,显然是有些意外。 他沉默了片刻, 深深吸口气, 淡声道:“好。我知道了。” 继而吩咐道:“你去外头等。我先去处理点事情, 一会儿就回去。” 家仆躬身称是, 起身时,只悄悄抬眼,往窗下那桌子瞟了一眼,想看清少郎君同何人在一起。 然而,唯有一纤阿的背影坐在案几旁,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他调转视线,无意中碰上了裴弗舟垂落的目光,又冷又利,吓得连忙避开了眼神,赶紧退出去待命了. 窗外秋风飒飒,眼下入了深秋,风更冷了些,树干和叶子的颜色更加深沉了些。 江妩正托腮,看着外头的景致发呆。 这里自二楼望出去,金色的浮屠塔遥遥矗立着,滚滚的天边似是涌来灰色的浮云。 耳边有脚步窸窣声,她侧头看,是裴弗舟走了回来。 江妩抬眼看向裴弗舟,见他脸色淡淡,不禁疑声道:“公务出了什么差错吗?” 裴弗舟没有坐回她对面,只蹲下身子,二指轻轻撑在案几,似是叹了口气,才道:“算是吧。” 紧接着,目光下意识地落在案几上,见满桌的菜肴汤羹,竟是几乎纹丝未动,不禁皱了眉。 “你怎么不吃?不好么?” 江妩冲他客气一笑,“我在等你一起啊。” 裴弗舟默然片刻,不露端倪地微微牵唇。 “不用等了。我现在得走了。” 江妩愣了愣,“这么急,也不等饭毕吗?” “对。” 江妩不知怎么,心情有些失落。 她不想一个人对着一桌子菜自己吃饭,旁人对酒成三的,自己孤零零,显得怪别扭和尴尬似的。 裴弗舟仿佛看出她的顾虑,环顾了一下,“你那女使呢?” “方才西市下车的时候,我遣她先回去歇息了。” 裴弗舟点点头,他很遗憾道:“那你只能自己吃了。” 江妩轻轻撇了撇唇角,试图再争取一点避免独自吃饭的境地,问,“你真的必须要走吗?” 她坐直了身子,眼眸里有一丝殷切期待的光亮,语气听着很像是在真诚的挽留。 裴弗舟愣了愣,眸光定定地看着江妩,片刻,他不禁唇边淡笑一下。 “抱歉。” 而后,他起身离去,临走之前,低沉温和地对她说道,“吃完之后,别自己走回去。那马车我留下,车夫自会送你回家。” “” 江妩抬起脸去瞧他,他却已经转身了,视线不由自主地追看过去,那靛青的锦袍勾勒出挺拔的背影,依旧是笔直坚毅的。 其实,他行走的步履间总是自带一段轻傲的姿态,微微昂首,利落坚定。 只是此时此刻,裴弗舟那背影落在江妩眼里,却是瞧着有些寂寥 江妩呆了呆,忽然想起什么,连忙轻声唤了他,“对了”她大概是瞧出来裴弗舟方才情绪突然黯然沉重,于是将说话时的声音也不禁稍稍放缓了些,她小声问道:“以后有什么事情,我去武侯铺找你可以吗?” 不知怎么,她总觉得裴弗舟今日这一走,好像就要不见人影了似的,于是赶紧问了这么一句,生怕日后若是寻他帮忙,他要说话不算话了。 裴弗舟脚步顿了一下,并没有回身,极轻地应了她一声“好”,而后拂袖迈步,匆匆走了下去. 家仆一直等在外头,见他家的少郎君终于出来了。 虽然少郎君脸色淡漠,甚至有些沉沉的,可总算能松口气。 不然,难以应付同时有情绪的裴家两父子。 家仆立即抱袖跟了过去,问:“少郎君,请您还上马车吧。” 裴弗舟没应,正往西市坊门处走,“不必。我同市监借一匹马,速速回去。” 家仆没多想,只继续跟上。他抬头看,方才还是晴朗的长空,不远处似是聚起了层叠堆积的薄云,仿佛要变天似的。 他叹口气,听见裴弗舟问道:“父亲自张寺卿张岳家归来,说什么了没有?” “回少郎君。没、没说什么。” 裴弗舟脸色一沉。 这样的回答,必定要反着听。看来,父亲是知道一些事情了想来,已经是勃然大怒。 其实这个结果,比他想象中的要来得快一些。 虽然他的确是心烦抵触,可早晚总要面对 裴弗舟神情淡漠几分,利落地一揽缰绳,挺直了腰身,驱马干脆地说道:“走吧。”. 回到裴府,裴肃早就已经等候多时了。 院落里安安静静,奴仆们不敢招惹发火的郎主,自行知趣儿地找活躲着去干。 裴弗舟撩袍跨入门槛的时候,唯有管家急急忙忙地迎了过来。 还未开口,只听里头一声高声呵斥,“人找来没有?这都多久了!西市就那么大,底朝天也给我把他找回来!——” 裴弗舟微微一顿,略提了口气,对管家淡声道:“把府门关上。今日若有任何来客不见。” 管家不敢言,嗅出一丝风雨欲来的味道。 裴弗舟待到身后“吱呀——”一声,大门紧闭了,才抬步踩着凋落满地的梧桐叶走了进去。 正堂里,裴肃正双手插着腰身,来来去去地踱步行走,衣角转来转去,有一股隐隐待发的怒气。 裴弗舟稍一停顿,终于抬袖,嗓音沉定道:“父亲。您找我。” 裴肃忽地顿足看过来,见到裴弗舟其人,先是一愣,而后便是高抬手掌,朝案几狠狠一拍。 颠得其上的茶瓯叮咣作响,若非案几所用是好木材,这一下恐已有裂纹。 “逆子!——逆子啊——” 裴肃震怒,惊得那管家才小心端了新茶进来,可竟不敢靠近,只好退下。 府邸的人皆知,这裴家父子二人,一个比一个脾气倔。按照今日这架势,恐怕一场狂风暴雨是难以避免的了 “你还知道回来!” “不是父亲差人教我归家的么。” 裴肃听裴弗舟还敢顶撞,胡须气得起飞,高声道:“放肆!你就是这么跟我说话的?” “那父亲想听什么?” 裴肃抬袖在虚空点了又点,直摇头冷笑。 “当初,就不该任凭你离家去北庭都护府寻你叔父三年边关三年,把你性子都养得野了,忘了你老子是谁!” 裴弗舟垂眸微顿,答道:“我没忘。” 裴肃狠狠冷笑,“没忘?”他负手信步走来,停在裴弗舟身旁,直盯着他的脸,问道,“你没忘?我先前同你说过什么?你今日又干什么去了!” 裴弗舟脸色清冷极了,抬眼道:“张岳今日同父亲又说什么了?” “说什么你还有脸问我张岳说什么?”裴肃气得发笑。 “他女儿去道德坊看马球,还未结束便回了家。一进门,哭哭啼啼。我恰在他府邸做客,你猜我听见了什么?” 裴弗舟吞了一下喉头,他闭上了眼,没有说话。 “你当时也在马球场,可对?” “是。”裴弗舟干脆道。 裴肃冷哼一声,“你当时同谁在一起?” 裴弗舟稍稍犹豫,遂道:“没有谁。” “哈!——”裴肃抚膝大笑,“你再说一次。” 裴弗舟抬眸,眼光微寒。 “没有谁。” 裴肃闻言,倏地脸色大变,当即拂袖逼近,冷声暴呵,“张家娘子说你养了外室!——” 他气得胡须微颤,抬手指着裴弗舟,道“你尚未成亲,竟公然将人带到众目睽睽之下!你可知,我当时听了丢尽脸面!” 裴弗舟一皱眉,当即应声,“那不是外室。” “那你说她是谁?!是谁?” 裴弗舟听罢,竟是有些始料未及。 他起初十分担心,以为父亲无意中知道了今日之事是江妩坐在自己身边。 然听他方才所言那句,大抵张家娘子也并不知道他身边的人是谁,父亲亦是如此,所以才会在此相问。 裴弗舟淡淡舒了口气,他抬眸,不改言辞:“父亲。我说了,没有谁。” 裴肃气得笑了一声,“没有谁?那你本事很大了是么,从哪里找的人。是你狎///妓?与人厮混?还是什么你把名字说出来,我大抵还会饶你。” 裴弗舟一顿,“父亲这是要用官场那套威逼利诱那人,好给张家一个交代么?” “还不是你惹得好事!” 裴肃高声压了过去,“如果与张家联姻,张家世族日后与我们同根连气,我裴氏何其稳固?没有这样一个百年世家做底,你以为,光凭你姨母一个贵妃之位,来日圣上不会突然有一日忌惮我裴家功高震主,削官夺职么!” 裴弗舟听了却冷笑,面孔寒厉,“父亲糊涂。就算联姻又如何?圣人一言,天下之人生死尽在掌握。就算张家世族百代,不过是圣人一念之差罢了,又岂会是完巢?” 裴肃面色阴沉,听了裴弗舟这话,反而眉目拧得更深,狠声道:“若是你兄长弗风在若是弗风尚在!” “兄长在,又如何?” 裴弗舟心中一痛,冷峻的脸庞调转过来,定定地看着裴肃,“兄长也要做个牺牲品么?” 裴肃当即将茶瓯一把拂在地上,瞬间摔得粉碎。 “裴氏家业,不可败!若是来日棋差一着,毁在我手上,你让我如何同列祖列宗交代!” 裴弗舟向前一步,剑眉利落,“有我。” “凭你?”裴肃嗤笑,“就凭你——” “太子仁德。”裴弗舟一字一字道,“我自会用我的方式保全裴氏。” 裴肃一听,裴弗舟又同太子站在一条船,几乎气得身形微晃。管家连忙扶助,颤着声,劝道:“少郎君少说几句话吧!郎主也是为您好呀!” 他转而又劝起裴肃,“郎主消消气少郎君定会明白您的苦心和用意的。” “他明白?他明白什么!” 裴肃拂袖推开,自行站立起来,“逆子!你今日告诉我那女子是谁,再同我去张岳家负荆请罪,我且饶你!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动用家法治你!” 裴弗舟听后闭目一笑,“那么还请父亲责罚。” 他说着,抬手去解锦袍,大有从容赴死的神情,“还望父亲责罚过后,替儿去一趟张寺卿家。就说” “这联姻,弗舟否了。” 日暮时分,天边晚霞漫天。 裴府的庭院,寂静无声,凋零的梧桐叶无声地落了下来,与石板摩擦出刺啦的声响。 裴弗舟听在耳畔,竟觉出万分平静 他早已褪去了锦袍,上身唯剩一件白色的中衣,下身则是一条长裤,在众仆的围观之下,他跪于院子中央,膝底传来生硬冰冷的触觉。 抬眼望,一片日落平西之中,寒鸦点点如黑漆,流云聚散,看得人炫目。 他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江妩,这个时辰,她大概已经该归家了吧。 耳边嗖的一声,他咬牙一发狠,肩头承受了第一下毒辣又凛冽的痛意。 他皮肉一凉,当即见血。 然而,挥鞭之声传入耳畔之时,裴弗舟闭上了眼,他听到的,还有浮屠高塔上传来的祝祷声。 此时此刻,浮屠高塔传来了暮鼓锵锵,伴随着摇铃阵阵,飘来了隐约的佛乐,如梦如幻。 裴弗舟听得入神。 其实,他仍是记得,自己原是不信这些的。 他少年时就见识过了战场的残酷,于是很早,对于生和死似乎早已经变得麻木。浮屠语,又如何?不过虚妄之言罢了。 人不知自救,是会死的;而神佛,只会作壁上观。 可是,他还是在这痛意与平静混杂的一刻,似是得到了某种赎罪似的救赎。 他想,他大抵是记不得同江妩的那些前尘往事了。 甚至,他开始不愿意想起。 对于江妩其人,他吓唬过,冷淡过,戏弄过,也相救过。此时,裴弗舟自嘲一笑。 原来,他只是一直不肯承认,心中自始至终有一处他不敢提及的柔软—— ——每当想起她时,他的心中便有一种带着痛意的愧。 裴氏的家法犹如军法,然裴肃为文官,棍棒自然使不出来,只拿出多年封尘的鞭子代替。 起初那第一鞭,是家仆下手。然而观之留有余情,便气冲冲地一把夺过来。 朝着裴弗舟的后背挥动着下了狠手。 鞭声,佛乐声,长空里万丈霞光。然而不闻裴弗舟有半点改口。 他死死抿着唇,牙关咬死,然而豆大的汗珠还是接连落了下来。 绵白衣衫被抽打的细碎,血痕忽地显露出来,触目惊心地狰狞在他结识的后背上。 裴弗舟很痛,可痛得甘之如饴,它恰恰解去了他心头挤压的那一点愧疚 裴肃这头气喘吁吁,停下稍歇片刻,瞪着通红的眼睛,是气,还是恨,还是心疼,无人知晓。 然而他见裴弗舟一言不发,不肯妥协,甚至还牵唇微微一笑。 不禁气竭,高声骂了一句“混账。” 随即又扬起手,胡乱地甩了过去。 裴弗舟的后背瞬间承受了一通雨点般的鞭笞,点状的痛意打在先前的伤口上,有一种绽放般的撕扯感。 他闷声哼了一下,险些没有跪住,直着手臂一握拳撑在地面。 汗水自额间顺着坚毅的线条缓缓滑落,凝结在下颌处。 裴肃手腕酸痛,早已过了家法规定的鞭数,他一把丢开了鞭子,只说了一句。 “我不需要你说出那个女子是谁只要你肯娶张家娘子,我便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裴弗舟衣衫破碎,裸///露的胸膛剧烈而缓慢地一起一伏 痛意早已麻木着知觉,然而他浑身只有一种辛辣的快意。 伴随着零零星星的碰撞在一起的记忆,裴弗舟几乎是艰难地、再次发出一声淡淡的嗤笑。 “无论哪辈子不是我自己选的我都、不娶。” 裴肃一愣,回过神来后,急急折身一把折下一根树枝便朝他身上抽去。 然而气到极点后,裴肃也几乎是脱力,那树枝不轻不重地落在他的肩头,显得毫无意义。 裴肃唯余下一声冷笑,点头道“好、好、好” “你既然执意如此,我成全你” “然而今日之世态,裴氏一族需未雨绸缪。与张家联姻,势在必行。” “除了你,裴氏多得是郎君,我大可选一个过继过来,而你” “今日之后,我权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话落,裴肃高声唤来家仆。 “立即将他从府里运出去,送去修善坊那个宅子!送完谁都不许留!” “可、可是!郎主息怒!那修善坊在南坊,人多嘈杂,更何况只是个小小私宅,少郎君怎么能住那个地方?” 西京有平康,东都修善坊。 这二者的共同之处,人尽皆知——虽然重楼连高阁,可不过都是杂胡酒肆,风月靡靡之地。 那间宅子还是裴家庄子上的庄主偷偷贪了定期的田税被发现后,用来抵罪的。 平时只是放在那里,无人居住。 裴家二公子何等金尊玉贵,怎能去住那里 裴肃却负手冷笑。 “他不是喜欢这样么。那我成全他若要丢人,别丢在北坊的裴府。”. 裴弗舟巡夜的时候,常常驱马从南坊走到北坊,再从北坊走到南坊。 然而从未有过像今日这般,觉得这也漫长。 痛意自后背向四肢百骸袭去,他额间的汗水打湿了鬓边的发髻,缓缓睁开眼,车窗外,细碎的斜阳映进眼里,一切都变成了金色,在这种眩晕与疼痛交错中,他有一种恍神的错觉。 奴仆一面撒药粉,一面颤声担忧,“少郎君,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裴弗舟没有说话,他方才隐约恢复了一小段记忆,只是和江妩依然无关。 然而也没什么大用。 因为想起上辈子他至死未娶,果然同什么张家娘子是无缘的,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很值得惊讶的事情。 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那时候自己就这么死于父亲愤怒的家法之下。 这死法太不值得,裴弗舟动了一动,挣扎地坐起来,后背撕扯的痛意惹得他倒吸一口气。 奴仆急道:“郎君快趴下吧!今日奴就留在修善坊照顾您。” 裴弗舟摇摇头,“不用。你今日不归,恐会被郎主卖出去。” 说着,他忍了忍血肉纠缠的伤口,吩咐道:“夜禁前帮我去带个话”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03 21:48:21~2023-04-04 18:33: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念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第 40 章 ◎仿佛全然不认识她了。◎ “夜禁前帮我去带个话。”裴弗舟闭上眼, 缓缓一呼一吸,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平息着火辣的伤痛。 “您尽管说。” “去永丰坊的” 裴弗舟喉头微凝,话音生生止住。 他想说去永丰坊南鼎街的沈府, 告诉江妩他受伤无法出行的事情,然而转念一想, 又恐这个家仆靠不住,前脚说完, 后脚就被父亲发现,嘴上一漏, 便说了出去,反而给江妩和他引起麻烦。 于是他默了默,继而改口,只道:“不去武候铺, 就说我忽而有要事在身, 需要离京数日。若有人来寻我,便说便说, ”他顿了顿,“说有什么事,等我回东都再议。” 奴仆点点头, 立即称是。 “少郎君一人在那宅子如何是好?无人照顾, 不如奴还是留下几日。郎主想来也是会担心您的。” 裴弗舟摇摇头,淡扯了个嘴角,“从前在军中伤病皆是自己过来,区区几个鞭子, 不至于。一会儿到了, 你替我买好这几日需要的药物和衣袍便可。” 奴仆叹息, “郎君放心, 奴明后两日会再送些物件东西过来。” 裴弗舟走得太急,在裴肃的怒火中,被人七手八脚地换了一件崭新宽松的中衣,只简单披了一件斓袍便上了车。 然而才上好药,雪白的衫子一盖下来,这么一会儿,衣料上已经开始渗透出猩红的颜色。 这奴仆是裴家新买来的,得幸一直在裴弗舟院子里伺候的,他瞧着昔日少郎君何等高傲威风,再见如今的模样,忍不住低声劝:“少郎君唉,您这是何苦呢” 裴弗舟默了默,“怎么说。” “郎主虽严苛,可是打心底爱护少郎君您的。郎主为少郎君所选、所择,无一不是长远考虑” “你觉得我应当娶张岳之女,促成裴张两姓的结盟,以防来日之危机,是吗?”他说着,眼梢看了过来,筋疲力尽中有一丝强硬撑起的挣扎。 奴仆望了一眼,连连膝行后退一拜,“是奴多言了!其实,奴不懂这些只是奴觉得,高门大族,历来应当如此” 裴弗舟听罢,不禁轻嘲了一声,抬手披紧斓袍。 “历来应当如此,便都是对的么?” 此时,车身摇摇晃晃地拐了弯,人声与喧杂之声混在一起,愈发吵闹起来。 那声音里有揽客的女伎,陌生的语言,与驼铃胡琴之声。 这里是修善坊,胡人商科与中原本地人拥挤在这里,哪怕到了夜禁,坊门一关,照旧琵琶管弦,饮酒作乐,好不热闹。 仿佛成了东都盛景的缩影。 然而在这盛景之中,车帘后却飘出一道若有若无的轻叹。 裴弗舟望着外头,视线凝凝地看向熙熙攘攘的过客,良久,忽而问了一句。 “你叫什么,多大了。” “奴叫穆戈,十五了。” “你是胡人?” “哦、不是。奴本是范阳藩镇那边的流民。被卖到了东都。有幸被刘管家带了回来。” 裴弗舟抬起头,眉目深远,“十五我十五的时候,已经离家去了北庭军中。” “少郎君英武,谁人不知。” “穆戈。”裴弗舟唇边一动,似是神思飘摇,自言道,“你可知彼时我为何离家?” “回少郎君,奴来裴府的时候不长,确实不太清楚。只知道那时候,大郎已不在” 裴弗舟顿了顿,覆手将半敞露的中衣领口系了系。 他坐在青垫上,曲膝而立,将半臂搭在膝头,目光遥遥,“我七岁时,兄长十六,我与他常结伴同游。” “那日,我们一道自长安归东都,不想,路遇劫匪两个家仆抵挡之时,兄长被歹人劫持,他是个文人,自然不敌。” “一番扭打中,他劫匪一同落入江河之中,几乎是瞬间被吞没。” “那时候,我就站在岸边,第一次知道了无能为力的滋味。” “后来恰逢在那一带巡逻的不良人,遂得救归家。” 裴弗舟回忆起兄长的时候,眸色淡淡,隐隐有追忆怀念的伤痛。 裴氏家风甚严正,因此给他们的名字里,有长辈对他们给予的厚望。 弗,矫也,为正。因此逆行于风时,需时时留心所视之向;而舟浮于江海时,更要矫其行之轨迹。 弗风,弗舟,这更是希望他们兄弟二人,可以日后风雨同舟,扛起来裴氏靠功勋得来的基业。 然而,这一切美好的希冀,都止步于裴弗风的死亡。 “归家后,母亲从此郁郁寡欢,缠绵病榻。而父亲呵。” 裴弗舟竟是冷嗤了一声,眸色微凉,“四年后,母亲因心病去了,弥留之际,她却说不欲与父亲百年之后同葬,只希望能在裴氏陵寝中另辟一角,和兄长的墓碑挨得近一些” 说着,他唇边分明慢慢提起一丝轻嘲之意,“起初我是不懂的然而过了两三年,父亲有意续娶。” “我才知道,原来父亲那几在外面一直与一女子接触,母亲很早就知晓” “我母亲出身郑氏家族,是高门之女,她即便知道了,也是隐忍不发,这才积郁成疾,久病不愈,最终去了。” 穆戈听得怅然不语,他从不知晓,强悍如这位东都武侯,竟有这样闻之令人难受的过去。 他问,“少郎君便是后来就去了北庭都护府了么?” “不错。” 对面的人轻轻一哂,有一种解脱的快意。 一时车外传来悠扬缠绵的筚篥声,掺杂在喧闹的人声中,有一种宛如大漠孤烟般,分外惆怅的味道。 穆戈还是孩子心性,忍不住问,“后来呢” 说完,便十分后悔。 这话太多余了,郎主必定是没有续弦的,否则府中早就有新的夫人了。 穆戈自知唐突多言,赶紧微微垂首不再多言,余光却觑见裴弗舟神情无波无澜,只略略低着眉,漫不经心地在掌中摆弄着那一个装着药粉的青色瓷瓶。 良久,裴弗舟淡道。 “待我自北庭回来后,那女子早就死了同那些战场上的人没有区别。母亲,兄长,那个女子,他们都死了。” “” 裴弗舟说着,却忽然轻轻抬唇,神色嘲讽又怅然。 “所以穆戈,你说,我该不该再娶张岳之女,重蹈覆辙?” * 秋夜深重,残桂满地。 沈府西厢,一小扇直棂窗正半支着,里头燃着两盏烛灯,火光跳动,橘色幽幽。 江妩就坐在烛台旁揽着衣袖写字,提笔在雪白的纸上书了几个,以做练手。从前的时候,父亲有一阵好收集名家名帖,于是也促着她练过一些。 江妩在这上头还算难得有些天赋,隶书饱满浑然,正楷端方藏锋,她都能写得有模有样,然而唯有肆意的行书太难,她写过很多,想自成风流一派,可总被父亲说差强人意。 因此,她闲来无事的时候,就总爱写几个字瞧,也算是静静心。然而,这个打发时间的爱好,在上辈子中,也渐渐在东都繁华中被忘却了。 今日不知怎么,自那西市归来后,她想起裴弗舟那道背影,心中总觉得有一种淡淡的郁结。于是,写字的兴致就这么突然来了。 她写钟繇的《宜示表》,写南梁的《瘗鹤铭》,已经能模仿出来撑挺劲健,博宽舒展的神韵,然而,她其实不怎么喜欢。 江妩犹豫片刻,放下笔,鬼使神差地找出来裴弗舟上次给她写的那封可以称之为“指示”的信笺。 她平铺在灯下细细瞧,那短短几列,他的行书游蛟走蛇,神态俊逸,有一段天然倨傲霸气的宏逸气势。 江妩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提笔对着裴弗舟的字,一个一个临摹起来。 然而,时间过去良久,她还是有些丧气。 裴弗舟的字,笔力极好,他那种与生俱来的高位者的气势与胸襟,是江妩很难学到的。 她对比着瞧了瞧,忽听门口处脚步一动,下意识地有些慌了神,连忙一把将裴弗舟的信踹进袖子里,而后将自己写的那几个字团成一团,扔在一旁。 江妩以为只是奴仆,于是假意托着额角小憩,扬声道:“怎么了?” 卢氏走了进来,笑道:“是表姑母。” 江妩赶紧起身迎了过去,“表姑母怎么这会来了,还没睡么。” 卢氏道:“还记得我同你说的,国子监丞的宋夫人帮你相看的事情么。这不,她今日下午差人送来一份冰人送来的记录,我瞧过了,都是条件是还不错的,也送给你来看看。” “这么快。多谢表姑母费心。” 江妩接了过来,大概有四五张的样子,她叠好后放在案几上。 今日庭院落桂飘香,引得人神思飘荡,她抿抿唇,忍不住问起卢氏年轻时候的情形。 “表姑母,您当初和表姑父,是如何认识的呢。” 卢氏当年和江妩一样,是凋败的旧望家的娘子,父兄没有官途,只能靠一些旁的人际,将女儿尽量往东都嫁。 卢氏想起往事,不由有些感慨,笑道:“说来是巧。你表姑母我当年来到东都第一天,恰好是个雨天,马车陷入泥里,停在洛阳城门附近动弹不得。恰逢你表姑父一行人路过,出手帮忙。后来也就自此别过,不想,后来相看的第一个人,便是你表姑父。” 这故事教江妩也忍不住跟着笑笑,“那真是有缘。我要是也能和表姑母一样这般有幸就好了。” “怎么不会?”卢氏拍拍她的手,“等定下来,也是该让你耶娘提前过来,好好准备一番了。” 眼下还没定,那事情听着还远。 只是,上到世子苏弈,下到寻常官员之子陈逊,江妩也有些茫然起来。 她垂眸片刻,只喃喃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该选什么样的” 卢氏点头说理解。 “你表姑父虽然整日沉迷他那些古籍,可人是好的。嫁郎子么,对咱自己好,这才最重要。想那高门大户,瞧着光鲜,可深宅里尽是门路,若是修炼不够,一个不小心,反而是蹉跎人。所谓门当户对,其实一点都没说错的。” “门当户对”江妩想起了裴弗舟,她不自觉地说道,“就好比裴家与张家娘子的婚事么” “正是这个理。你一说我想起来,上次在陈家祠堂,裴家二郎不是与张家娘子都在么,怕是这二人的好事也是快要成了吧。” 江妩听得心头一虚,想起今日之事,那张家娘子哀愤离去的背影,怕是要坏事。而裴弗舟那人又是相当决绝。 此事,能成就怪了呢 她意识到自己是这个事情中始作俑者的一个帮凶,不由得词钝意虚起来。 只好胡乱敷衍道:“像是裴二公子那种人一个不成,后头还有很多人可以娶吧。” 以他的条件,一个张家娘子跑了,一定还有新的人顶替上。 所以,她今日跟着裴弗舟这么胡来一通,将张家娘子“气跑”,应该不会对裴弗舟本人造成什么很大的影响吧 若是裴弗舟真的因此孤独终老了,她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卢氏“嗨”了一声,道:“那是自然。不过,像那裴家、张家,都是大世大族了,那正室之位,可不是寻常家的娘子可以高攀得上的。呵,就算有人上赶着做妾,都要被好好考量考量。” 之后数日,江妩没有再去寻裴弗舟。 眼下她还没什么事情需要裴弗舟马上帮忙,因此二人自上次的“协议达成”之后,仿佛骤然间就失去了再在一起的契机。 去找他,一定要苦思冥想出一个什么理由。 江妩偶尔出去逛街,路过武侯铺的时候,她也会不经意地往里瞥了一瞥,然而却也不见裴弗舟的身影。 起初,她想或许只是裴弗舟恰好出去执街,或是换勤回家了。 而后才觉得怪异,仿佛这个人从东都蒸发了似的。 她回家后,拿出那五个准备相看的郎子的记录,上头有每人大致的小像。 可看来看去,那些小像在江妩眼里,只觉得都差不多似的。 想起上次她和裴弗舟在修善坊第一次吃饭,裴弗舟站在窗边,随手一指,便大概知道是谁。 想来,他执街这么久,对东都的人是十分熟悉的。 不如去问问他好了。 转日便又来到了武侯铺,在外头观察了一阵,终于鼓足勇气,靠近门口朝巡逻的武侯打听消息,“请问” “请问裴将军在吗?”她带着帷帽,端袖往前跟了几步,问武侯。 “你是何人?” 江妩道:“我、我是将军之友。有事情要寻他帮忙,好几日没见到了,遂颇为担忧,这才来劳烦武侯问一问。” 武侯军威汹汹的,眉头一扬,对她无波无澜道:“裴将军身有要事,早已不在京中。你回去吧。” 江妩不禁“啊——”了出声,“他、不在东都了?” 可几日见面的时候,他压根都没说过也太突然了。 江妩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我想留个” 话落,武侯立即一戳长矛在地,厉声断其句,“大胆。军中之事,庶民岂敢过问。见你眼生得很,‘将军之友’?怕不是假的?” 说着,便要来查她。 江妩被那雪亮的矛尖晃了眼,连忙退后几步,客气道:“不敢。不敢。我不问就是了。不问了”她连连摆摆手,赶紧扭身走开。 难怪从前裴弗舟总是那副冷厉骇人的模样,原来整个武侯铺的人都是如此,连语气都如出一辙。 江妩撇撇嘴,对于武侯这种态度,倒是有些习以为常了。然而听裴弗舟不在东都,不知怎么,她心头涌上了一股落寞之意。 她原本想去北坊瞧一瞧,可一来生怕又撞见梁国公府的人,二来,裴府她压根都不熟悉,贸然去问,未免也太唐突了。 江妩思前想后,这时候才发觉,原来在东都,除了裴弗舟,她还真没什么旁的相对能交心的可靠朋友。 这般想着,脚底下又溜达到了修善坊。 这地方虽然人口杂乱,可挨着西市,又有些风月之地。 因此,红飞翠舞,冠盖如云,任是高官达贵,还是低贱小民,到了修善坊这等热闹之地,都可寻些自己的乐子。 江妩兜兜转转,百无聊赖地边走边看。胡人骑在骆驼上奏乐舞,摊子上摆着银钗碧簪。 她可这些在今日都提不起她的兴趣了。 前头有胡商卖西域马,被一群人围着,说得是天花乱坠。 江妩想起那次骑马的事情,于是也站进人群里去听一听,然她不经意一抬头,忽见对面有一极为熟悉的侧脸。 眉眼淡漠,姿容俊朗。 她一愣,眼眸顿时紧了紧,立即拨开左右,快步追了上去。 “喂——”江妩隔着人遥遥叫了一声,她见他没反应,又连忙唤道,“裴弗舟!” 那人却是依旧无波无澜,似是没听见,待江妩话落,他反而一转身便走了。 可那个背影 江妩怔了怔,失去了追上去的欲望,她有一瞬间的茫然和错觉。 是自己认错了吗? 可若是没认错,裴弗舟不该这样对她啊 回了府,抱穗正打络子,见到江妩,不禁感叹,“姑娘这么早就回来了!” 江妩没有说话,把胡乱买来的一些小镇纸和印泥一件件摆在案几上。 她坐在窗下,呆了呆,转而拿起了相看的郎君的记录瞧。 一共是五位。 自己提着笔勾勾选选,去掉了两位。 一个是留着满脸胡子的姓仆固的,他已经做了官,可看模样和姓氏应该 是个胡人,搞不好,以后还要随他迁去玉门关外,实在得不偿失。 另一个是一位还在准备科考的读书人。倒不是因为他没有功名,而是他家世代经商,想来,若是嫁过去,怕是两家人的性情不大合适。 这样一来,就剩下三位了。 抱穗来瞧,说是一定替姑娘打听清楚。 可江妩心里却始终不安,一夜辗转无眠,望着窗影月色,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结果天蒙蒙亮的时候才昏睡过去,倒是香,一睁眼到了中午。 她爬起来便直接去了永宁寺,在浮屠塔前虔诚地拜了又拜,只求个平安顺遂。 然而回去的路上,天降秋雨。 断了线的珠子敲打在佛塔的金铃之上,如击铜磬,闻铃阵阵。 她出来得慌,没带伞,只好被雨逼得躲进了一家酒肆。 这雨下得细密又急,秋寒随着一阵阵的风愈发深入骨髓。 江妩坐在角落的案几旁,冷得搓了搓手,她只好老老实实地等着雨停。 于是索性叫来了酒博士,要来两杯甜甜的桂花醑,想喝着暖暖身子。 谁知,下了肚后,大抵是整日还没吃东西的缘故,竟然酒意格外上头,她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一睁眼,江妩吓了一跳,赶紧推开窗往外一看。 只见雨后天晴,晚霞如缎,缠绕着浮屠塔的九层塔楼,好不壮丽。 好在天色还是亮的。 她匆匆忙忙留下酒钱,提衫就往外跑。 然而夜禁的鼓声已经开始催促行人,她还是晚了半步。 从这里回沈府,要穿过大半个南坊,还要穿过御街。想靠她两条腿在六百下鼓声结束前跑回去,除非会飞。 江妩只连跑带走,一刻不敢消停。没一会儿,跑得气喘吁吁,脸色涨红。 她螺髻微微松了,披帛胡乱地缠绕在肩膀上,那襦衫的领口也有些松散。 可她顾不上这么多,一只脚刚要踏上主道,想火速穿过去,躲进对面的坊中。 然有一队金吾已经驱马过来。 御道直通皇城,夜禁时,金吾卫各自从御街出发,徼巡宫外,因此此处最是严苛。 武侯围了上来,呵她止步,“站住。”,要例行盘问她。 江妩肩头一抖,蓦地抬头,她看见一人一骑自武侯簇拥着从后头行了出来,披着玄色的大氅,氅下是银光烈烈的锁子甲。 她先是一惊,而后却不禁喜色轻轻弥漫了上来,唤道:“裴弗舟,你、回来了?” 然而下一刻,却见裴弗舟坐在高头骏马之上,居高临下,眉眼睥睨——同从前一样,冷厉又淡漠。 仿佛全然不认识她。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04 18:33:56~2023-04-05 20:44: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念 10瓶;寒江渡白鹤 6瓶;褪黑素2瓶、上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0-50 第41章 第 41 章 ◎“拿着它,出入百无禁忌。”◎ 东都的御道笔直如尺, 由青色的石板砖严丝合缝地铺就而成,直通皇城。无论是百官入宫,亦或是天子出巡, 都需经过这条路,彼时寻常百姓不可擅自踏上, 唯有耐心等待。除此之外,这条大道才同其他路一样, 供众人日常走动。 然而到了宵禁时刻,百姓若是速速归入坊中, 自是无人管束。 可江妩恰好在御道上,很是显眼。 左右金吾卫守卫天子,自是要掌宫中和都城的昼夜巡警之法,因此这个情况, 免不了是要被抓去仔细盘问的。 可江妩惊讶的是裴弗舟。 他的反应, 仿佛全然不认识她了。 抬头看过去,她看清裴弗舟脸上冷峻严厉的神情, 几乎是同重生回来她第一次犯禁的那一日一样,仿佛下一刻,他马上就要铁面无私地将人抓走, 依律处置。 江妩察觉出不对劲, 眸色一紧,不自觉后退两步。 “裴弗舟,你” 话音未落,中候当即拦声截断了她, “何人大胆, 竟敢直呼将军名讳?” 裴弗舟轻驱骏马前行几步, 左右司戈司街如退潮般让出一条路来。 掣马缰停立于最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向江妩,无波无澜,只对左右道:“她怎么了?” 司戈叉手一抬,答:“回将军。此女鼓止未归,流连御道,左顾右盼,举止十分可疑。且方才听她直呼将军姓名,属大不敬。” 裴弗舟垂下视线落在江妩身上,没有出声。 司戈继续禀报,“按我朝律例,鼓发,当速归。宵禁不归,无顾犯夜者,笞二十。宵禁行于御道者,应详加审问。而庶民以下犯上者” 就要看“被犯上”的人想如何处置了。 裴弗舟默然片刻,冷声威严道:“既然司戈说得如此清楚,那就依着规矩办。”他眉心一寒,利落吩咐道:“来人,将她带下去。” 司戈听罢微微一愣,本以为裴弗舟对于这样一个小女子,不过例行公事,走个过场就行,不想,竟然这就要‘带下去’。 这三个字,其实已经是一道心照不宣的命令了。 他怕误解听错,只抬起手臂,再次小心确认。 “将军,您是说带她下去?” “不错。” 司戈哑然片刻,忍不住又多问一句,“那将此女带去何处?” “右武侯府。” 司戈抿抿唇,余光看向御道尽头,右武侯府与皇城紧接,其后有金吾狱,那是专门关押审讯犯夜者的地方。 他不由得隐蔽地一叹气,看向江妩的目光变得愈发同情了。 司戈左右一视,无奈下令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没听到裴将军的话将此人绑了,押送右武侯府。” “等等……” 裴弗舟一皱眉,眼梢扫了过去,“我方才说只说带走,让你绑人了么?” “可是她” “不用绑。让她自己走。” 说着,裴弗舟顿了顿,不紧不慢地驱马行至江妩身旁,垂眸看过去,淡道,“有我看着,她不敢跑。”. 左右武侯铺则在皇城与御街相交接之处,从这里走过去,不过几百步路。 先前那些大小武侯铺,大铺于城门,小铺于坊角,星罗棋布,互为交织,形成了一张天罗地网,不过是给武侯休息的寻常之处。 可一被“带下去”,送入的就只有左右武侯铺。 想那金吾卫大上将军,大将军,将军,无一不是皇帝心腹,他们坐镇于此,以做指挥调度。按照章程,这些金吾卫可侦查百官,观察居民隐情,遇违法犯纪者,即可逮捕,而后送入京兆府审理。 然而后来,金吾卫亦开辟出自己的地盘,设有隐蔽的金吾狱,用来临时“私自”处理和审讯那些犯禁或是可疑之人。 时间长了,京兆府尹乐得清闲自在,对这种事情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那么多。 江妩要被带去的,正是那里。 司戈暗地摇摇头,心想,不至于,这裴将军真不至于吧。 上次被送进来的,还是丞相家喝醉酒的小儿子,不然就是一些明目张胆翻墙头的犯禁之人。 抓一个女子,似乎还是头一次。 临了右武侯府的正堂,司戈看了裴弗舟一眼,见他利落地翻身下马,玄色披风荡漾在半空中,透出一种铁面无私,不近人情的味道,不由心中发紧。 “将军稍待片刻,属下这就去唤曹长史” “不用了。” 裴弗舟抬了下手臂阻止,目光淡淡,“记录犯禁者的名册在哪里?” “哦,就在内堂书阁之上。今日当值的小吏,容属下去查一查。” “应付她一个人,不必如此麻烦。你们退下,速速入东西市,加紧巡逻,以防匪贼藏匿于此。” 说着,裴弗舟一面往里走,一面抬手解开胸前披风的带子,回身抬手隔空一点江妩,无波无澜道:“你,随我进来。”. 右武侯府的内堂还没有掌灯,斜阳隔着直棂窗规整的竖着的缝隙落了进来,形成了明暗不定的光影。 裴弗舟就站在那一道光影中,没有说话,漫不经心地翻开一册名录,一页一页地看。 室内的味道有些干燥,许是此处是军威肃正之地,因此四下里十分简单,更没有任何装饰或者熏香。一切色调都是冷而硬的。 因此,裴弗舟身上那一阵阵如松如木的冷香,即便是淡如轻烟,此刻,也变得有几分柔和,富有人情的意味了。 江妩一路是懵怔着跟过来的,她站在那里,双手对袖垂落在身前,只觉得眼前的人十分陌生,然而唯有鼻尖捕捉到这一丝冷香,令她觉得有些似是而非的心安。 沉默良久,翻书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住了。 她心头一跳,垂眸盯着鞋尖有些紧张,等了须臾,终于悄悄抬头觑了一眼,裴弗舟却已经映入她的眼帘。 此人也太厉害,走路竟然没有声,身影不知何时自那头从后面绕了出来,定定地站在她身前,一双眸子冷淡又平静,瞧了许久。 那身武侯的装束实在是威严利落,裴弗舟穿在身上,手搭在腰间两把横刀之上,更多了一种贵气倨傲的味道。 “裴”江妩被这气势震得唇边一顿,半口气凝在后头,一时也摸不清情况了,她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改口,“裴将军?” “嗯。” 他没有说什么旁的话,只从喉头淡淡地漫出了这一个字。 默了一刻,裴弗舟负手,慢慢地绕着她打量了一遍,最终停在她面前。 江妩一怔,秀眉蹙了蹙,只发觉气氛有些怪异,她轻轻道了一声,“呃,你” 然而,话未出口,却听裴弗舟开口了,他嗓音低沉,语调里有些凉薄,“名录上无记载。你叫什么。” “啊?你不是知道” 裴弗舟不语,折身迈步走入帘后,左右环顾,再出来时,手里不知怎么多了一根细细的槚木荆条。 他将它的尾端缠绕在手中,仔细端详了一阵,忽而朝地上轻轻一甩,发出“嗖——”的一声,轻尘飞扬,而后抬眼看了过来。 江妩瞧得倒吸一口气,方才怀疑他只是在虚张声势,见他拿着荆条朝自己靠近过来,不由惊得连退几步,速速摆手回道:“我、我叫江妩,江水的江,眉妩的妩,你要是不会写我可以写给看” 裴弗舟淡淡地“哦——”了一声,然脚下也不停,只是随着她的退却,反而一步一步地逼得更近些。 他垂眸问:“禁鼓声止,你为何还在外面?” “我、我跑得慢” “明知时辰,怎么不早早归家?” “我我睡着了。” “睡着了?” “是、是我去永宁寺,回来避雨的时候,喝了两杯”她声音低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裴弗舟已经将她逼近了窗边。 落日洒在那武侯紫袍上,照亮了上头威严骇人的对豸纹样,离江妩不到半臂之距。 她抬眸看,近得可见他长睫上缀着的一缕金辉,其下映出一双泛着琥珀色的俊秀眉眼。 裴弗舟听她说完,眸色微沉,淡淡地“哦?”了一声。 然而下一刻,他轻轻倾身低首,停在了她肩头之上,嗅了一嗅。 刹那间,这有些过于近的距离教江妩浑身一颤,只觉得耳畔和脸颊旁有一阵阵带着冷香的温热气息弥漫开来,若有若无地侵扰着她的领地。 他在耳边轻声道了一句,“是桂花酿么?” 江妩微愣,心头仿佛一盆水要荡漾开来,她忍不住吞了一下嗓子,后颈不自觉地微微往后仰了仰,企图避开。 裴弗舟却无波无澜,只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他已经直起身,点了点头,“不错。的确是没喝太多。可你居然喝了两杯就倒,竟然还很爱喝?” 江妩回过神来,连忙抬眸嗫嚅着解释,“我是早上没吃东西,所以喝完才有些微醺小憩了一阵若非路遇大雨,我一定早早归家了。” 她瞅见他手握荆条,那可是笞二十才用的玩意,不禁软声央求几分,“事出有因,请将军你放我走吧,好歹熟人一场” 江妩欲哭无泪,不知道他铁面无私到这个地步,这未免分得太清了。 裴弗舟只微微一笑,朝她伸出手掌。 江妩诧异,“干什么” 裴弗舟剑眉轻抬,看向窗外,道:“依照刑法志,上缴铜钱二斤,可免笞二十的罪。” 江妩不禁“啊!”了一声,“你简直抢钱我哪有那么多” 裴弗舟举起荆条在她眼前晃了晃,似是在微笑,“那就没办法了。我要” 江妩愣住,下一刻扭转脚步就要从窗边溜走,裴弗舟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上臂,江妩挣扎两下,然而他的手掌实在是力道十足,还没有用全力,她已经被紧紧攥住,动弹不得。 她被裴弗舟轻轻拽了回来,两人忽而又挤在这一扇窗下,身影被直棂窗上一道道竖立的木条分割开来,半遮半掩。 江妩见裴弗舟慢慢举起了手,将荆条贴上了她柔软的肩头,他一微笑,“你怕吗?” 她顿时生了冷汗,赶紧将后背向墙根靠了靠,以防裴弗舟要按律法去笞她的脊背。 江妩咽了口嗓子,连声说怕了,继而赶紧表起决心来,“自从上次被你抓了我再也没犯过夜禁了,这次我原本想着早点回去,可谁知昏睡过去了,下次我就知道了我下次请你吃饭,就这一次,你别动用刑罚我怕疼。” 江妩说得眉眼低垂,声音泛着几分柔软,好不可怜。 裴弗舟定了定神,他视线低垂着她,冷然不语。 然而下一刻,那淡漠的脸上紧了紧,终于忍不住,“噗嗤”一下,轻快地笑出了声。 温淡的笑意刹那间浮在他的眉眼和唇边,如寒冰乍破,春水涌动。 江妩细密的睫毛轻轻抬起,神情一怔。 裴弗舟笑起来的时候,只带着一种无奈又好笑的模样。 他摇了摇头,看着江妩,轻轻一叹,顺势替她掸了掸肩头方才荆棘条上掉落的木屑,嗓音温和道,“嗯知道怕就行。以后你想喝,我陪你。这里是东都,不是安逸的舒州,不要自己一个人在外头胡乱饮酒” “记住了么?” 江妩呆呆地瞧了他须臾,顺从地点了点头。 就在她还恍惚的时候,裴弗舟颇为满意地“嗯”了一声,他丢开荆条,转身将摊开的名录放了回去。 “行了。不吓唬你了。可你要是再胡来,再被我撞见,可不会像今天这样了。” 江妩回过神来,总算思绪重新有了条理,她动了动唇,忍不住问,“所、所以一开始,你就是装的?” 裴弗舟步履不停,折身收拾好内堂之后,重新一系披风,“你说在御道上?是啊,我很远就见到你了。本想放你走,可有旁的武侯也瞧见你” 江妩听出意思,她呆立在那里,“那你还” 裴弗舟只一扯唇角,无奈道:“我知道你我友人一场,可我就算想帮你,也不能那么直白地徇情枉法吧?总得做做样子。” 他说着,垂眸整理装束,头也不抬,手指快速翻飞在下颌的系带上。 “近来城外有匪贼,你又这么手无缚鸡之力。若是被卖到远地,我无圣令不得擅自出东都,要是你” 他完,顿了顿,自觉话多,于是唇边轻轻一哂,温道:“哦对了我忘了,我好像说过,你其实倒也挺安全的。” 江妩默默噎了一口气,不由看向裴弗舟,她实在是惊讶,这人演技居然这么好 上辈子的时候,只觉得他行峻言厉,总是慎重其事的样子,不想,竟不知他还有这样的一面。 裴弗舟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停在她的领口凝了凝,很快地别开脸,“这个内堂没有铜镜,你要不要也整理整理你的衣衫。” 他清清咳嗽两声,提醒了一句。 江妩疑惑地一低头,方才因为跑得太快,又挣扎了一阵,襦衫的领口微微松了,露出了里面的里衣。她轻吸一口气,赶紧背过身子重新系好。 索性这阵子没什么人进来。 不然见这裴将军和一女子在屋里各自整理衣衫,怕是以为撞上了什么不可告人旖旎情//事。 等到二人妥当,裴弗舟一个小木盒里拿出一个小铜牌,递进她手里。 江妩一看,上头篆文流转,十分精致,刻着一个“裴”字。 她狐疑地瞧了瞧,不懂。 裴弗舟解释说,“这是我的令牌,你不是喜欢出去玩么?以后我不当值的时候,你若是再错过夜禁,就用这个” “出入坊间,百无禁忌。”他补充道。 江妩一僵,看着那物件,不禁有些迟疑了,并没有去伸手接下。 裴弗舟顿了一下,干脆地拉过了她的手一翻,将冰冷的铜牌放在她掌心,“拿着吧。送你了。瞧着贵重,其实丢了的话,我可以让人再造一大把。” 他似乎也不打算再拖泥带水,只朝窗外看了一眼,见右武侯府中无人,只话锋一转,道:“走吧。我带你从侧门出去,我们绕开御道,从皇城里穿过去。不过,我今日当值,只能送你到星津桥,你得自己回去了。” 裴弗舟说完,听后头没人回应,回过头打量她一下,皱纹问道:“能行吗?” 江妩啊了一声,点点头说能。 她抬眼望去,昔日冷厉的东都武侯,一向是不近人情的,可如今,虽然他仍旧是利落果断的,然而却言辞温和,更是一口气替她做了这么多事情,还思虑周全,如此自然。 江妩一时间有些接受不过来。 道谢,未免言轻了可江妩也不知对他该说些什么。 两人相顾无言须臾,江妩张了张嘴,只低头不语。 忽然,她想起来什么。 “所以,你前几日不在是去东都外办事了吗?” 裴弗舟很快地“嗯”了一声,他眉梢一抬,问道:“怎么,你这几日去武侯铺找我了?” “是啊。”江妩接话,她顿住,继而喃喃了一句,“他们说你不在。我还想,你走得这么突然,也没给我说呢。” 裴弗舟默了默,眸色一沉,但没有再解释什么,只同她确认道:“我是去处理点事情。走得急了些以后应该不会了。”他一敛神,立即迈步就往外走,边走边道,“你去的时候,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江妩立即说没有,见他走了,自己也赶紧提裙跟了出去. 一出门,秋日的晚霞格外绚丽,落日还不曾落下。 裴弗舟同她一起望着天际,不由得都看得着迷了。 他其实时常感叹,夜禁的时间未免有些太早,此刻天还亮着,可东都大道上,却要陷入沉寂。 裴弗舟没说话,只带她走向右武侯府的侧门,一路上,遇到值勤的几个小卒,小卒见裴弗舟身侧跟着一位柔妩的女子,虽然大为惊奇,可也并不敢多问什么,只对他恭敬地叉手行礼,而后快步离去。 二人并肩走着,难得一路沉默无言。 江妩不说话,裴弗舟也不问她,像是心照不宣似的。 江妩不知怎么,总觉得他变了。 变得人过分得好了,好得有点让她不知所措。 她抿了抿唇,才刚开口了一个字,“你” 谁知裴弗舟已经几乎是同时答应了一声,“嗯。” 他嗓音是清冷的,透着几分耐心和平和,道:“你还想问什么。” 江妩深吸一口气,垂了垂眼,“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裴弗舟轻轻一侧首,“怎么了?” 江妩不由轻轻仰头看向他,而裴弗舟也恰好望了过来。 他剑眉朗目中似是藏匿了一丝淡薄的温柔,霞光之下,那张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脸,此刻,观之更加动人心魄。 江妩呼吸一凝,回过神来时,觉得有些尴尬,她轻轻垂眸,别开了视线。 “没什么。我前几日去了一趟修善坊好像看见了一个人,很像你。” 裴弗舟不说话。 江妩顿了顿,忍不住问道:“那不是你吧?” “不是我。”裴弗舟不自觉地抬起手,轻轻掸了掸锁子甲上并不存在灰尘,说得十分简短轻巧。 江妩意识到她的确是看错了,未免有些自作多情。 视线不经意地顺着他的身侧看过去,忽见他武侯斓袍之下,腕骨出似是蔓延出一道凝结的血痂,像是一条红色的小蛇,瞧得人心头一紧。 江妩看在眼里,不禁足下一顿,心中十分狐疑。 裴弗舟走了几步,也停下来,见她不跟着了,问道:“怎么了?” 江妩站在风中看了看他,只是笑笑,装作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05 20:44:29~2023-04-06 23:59: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真真、怪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念 10瓶;褪黑素2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第 42 章 ◎“看清楚。她是我夫人。”◎ 裴弗舟的腕骨处受伤了。 那上头的伤口已经凝固成了一道颇为狰狞的血痂, 隐于斓袍的袖子中,然他不经意抬手时,还是露了出来。 江妩不小心瞧见, 心头惊诧,不由得一愣。 她几乎是很快地确认, 那是鞭伤。 上辈子她被迫成了和亲替嫁之后,远去突骑施, 亲眼见到过那边的奴隶被抽打的样子,他们的胳膊上, 背脊上,就有这样的伤痕——和裴弗舟的一样。 可裴弗舟武力高强,又很是位高权重,谁敢对这位武侯不敬呢?再者, 他亦是不可能自己监守自盗, 犯什么夜禁,被荆条笞过。 江妩努力地想弄清裴弗舟受伤的原因, 思前想后,她只想到了裴弗舟的父亲,裴肃。 或许是她瞧了他太久, 引得裴弗舟有些疑惑, 上下打量她一眼,道:“何故这般瞧我?” 江妩唇边稍作犹豫,转而化作一抹若无其事的淡笑,, “没什么就是看你长得挺好的。” “” 裴弗舟俊眸一怔, 蓦地被这个答案弄得措手不及, 良久, 他不禁轻扯了个弧度,淡声嗤笑。 “你真无聊。”他声音淡柔,几不可闻。 江妩没回怼他,也只跟着一笑,顺着他的话,接得难得的诚恳几分。 “真的呢” 裴弗舟闻言蹙眉,重新看向她。 那是一双眸光澄澈的眼,每一个细微的弧度都如同恰到好处的工笔,勾勒出一副娴静温妩的模样。 这一刻,他食指微微一颤,忽然有了一种差点难以抑制的冲动——裴弗舟很想伸手碰一碰她那眉眼,一点点沿着眉骨直至下颌的唇 片刻,他却只无奈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不自觉地别过了视线。 江妩见总算这么虚掩过去了,心中微微舒了口气。 她如今已经对这个人已经有不少的了解。 高傲如裴弗舟,若他真的因为故意搞砸同张家娘子的婚事这个事情,而被裴肃责罚,他一定是不想说的。 他那股与生俱来的自尊,亦如其人一般,刚直不肯屈,可更是脆弱得连旁人给予的怜怀都不肯接受。 只是 他那伤口瞧着真是不轻,都到了这个几步,若还是不主动说,看来的确是一桩大事,且真的不愿意提起。 她这个时候再去匆匆追问,反而不好。 风铎阵阵,满庭寂寂。 江妩跟在他身侧走着,时不时凝了一下那张侧脸。 淡漠,英俊,没有了往日倨傲的神情,相反,似是有些寂寥。 她心中却忽然起了一波异样的涟漪,对这个人,第一次有了一种近乎同情,甚至是同病相怜的感觉。 他们之间的门户差别虽然让这种感觉听起来十分的可笑,可江妩还是觉得,裴弗舟其实和她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若是在早些时候,她还真的说不清楚,裴弗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今日她隐约懂了—— ——不过都是想在这个繁华巨大的东都里,努力去按照自己心意去做选择的普通人罢了 回了沈府之后,江妩辗转难眠。 她闭上眼,竭力几次想入睡。可没一会儿,裴弗舟腕骨上蔓延的那一道伤痕,总是冷不丁地浮现在脑海里。 虽然,裴弗舟自己不说,多半是为着那点自尊心,生怕旁人知道。可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想为他做点什么的。 事到如今,她还不到将裴弗舟当做最后一道护身符的时候,可他已经屡次出手帮忙了自己太多。 她口口声声说他们二人是朋友,然而仔细一想,似乎总是她获得的更多一些。 江妩觉得有些别扭,在被子里翻来覆去。 不知从何时起,她和裴弗舟的关系好像变得有些奇怪了…… 而经历了这一阵子的事情后,她发现自己也不得不开始认真而正式地去把裴弗舟当成一个挚友去看待。 …… 于是带着这一点类似愧疚和“礼尚往来”的心思,江妩第二日难得没有贪睡,很早就醒了。 宵禁在一天很早时候就结束了。 通常百姓还在继续睡觉的时候,那些朝参官已经起个大早在皇城外等候早朝。 江妩依照着这个估算了一下裴弗舟下勤的时间,觉得应该不用太急着去。于是简单吃了些朝食之后,换了身简单的半臂窄袖的衫子,外头披了一件薄斗篷。 抱穗走过来,见她整装待发的,忍不住问姑娘干什么去。 然而,一听江妩说,要去跟踪裴二公子,不禁张了张嘴,万分惊讶。 “……姑娘这是……要去偷窥裴二公子么?” 江妩听得不由得倒吸一口气,直皱眉头,说抱穗这属于“措辞不当”。 “……分明是关心朋友的事,怎么能算偷窥呢?” “……” 江妩不再多言,将帷帽一系,赶紧就往金吾卫换勤的地方赶去。 她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再度去探一探裴弗舟的情况。 于是打算趁着他换下勤的时候就盯着他,然后跟上他,瞧一瞧他到底去哪…… 江妩一路疾步走到换勤的武侯铺时,门口已经没有人了。 唯独剩下两个门神一样的金吾卫,穿着盔甲立在外头,一人持着一长戟,好不骇人。 江妩在武侯铺门神这处碰过一鼻子灰,直接上前询问是不太可能的,只好悄悄躲在一棵树后往那头瞧。 天光甚早,朝云漫漫。 秋末初冬的时节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寒冷的味道。 江妩等了半柱香的时间,忍不住鼻尖一冷,轻轻打了个喷嚏,她呵了呵手,心中嘀咕起来裴弗舟是不是早就换完勤,回家睡觉去了…… 她这阵子稍微对裴弗舟的官职有了一些不成体系的小小了解。 这些金吾卫,怕要算是整个南衙十六卫里最风光也最辛苦的了。对面北衙的羽林军没到皇帝被威胁被造反,迫不得已的时候,尚且可以在一旁眯着,美其名曰韬光养晦。 可裴弗舟这群人不行。 他们远则要管辖监查府兵,近则要不分昼夜,随时在东都待命。 皇帝在宫里睡觉,他们要守着;皇帝外出游玩,他们又得跟着。 但凡城中有任何可疑之人或是事件,他们必须及时审查汇报,处理掉一切隐患。 哦,还有,万一东都哪里走水了,金吾卫也得去现场处理…… 难怪。 难怪裴弗舟从前整日总是不苟言笑的,什么时候碰上他,他总是眼梢一扫,机警得像一只随时准备狩猎的黑豹。 原来是本职习惯…… 江妩大概熟悉完这一套体系之后,对裴弗舟这人产生了莫大的佩服与……同情。 金吾卫,非文武大臣之子或亲眷,不得入职,是盛世东都里瞧着最风光荣耀的所在。 可在江妩看来,这光鲜背后,也没什么好的—— ——真是起的比鸡早,睡的比…… 在江妩差点把堂堂金吾卫右统领和狗子做对比的时候,她忽然生生止住了思绪。 江妩眼睛一亮,看见裴弗舟一身靛蓝的常服,才从武侯铺里出来。 想来是刚换完勤,处理好公务。 裴弗舟走了出来,两侧守门的武后对他道“将军辛苦”。 裴弗舟对下属倒还算不错,只听他淡淡道:“诸君辛苦。昨夜抓的两个匪贼尚关在狱中,今日押送京兆府审理,切勿疏忽。” “是。” 后头便没有声音了。 江妩在树后等了片刻,再悄悄扒头一看。 裴弗舟已经提衫走出去好远。 她一瞧,急急忙忙地也跟了过去。 不敢同他拉开太远,可也不敢离得太近…… 好在,一众人群里,裴弗舟走得也不是很快。 她不远不近地一望他的背影,在众人之中最是挺拔如松,十分显眼。 或许是他常年习武的缘故,那行走的姿态中,都透着一种威严不可屈的清贵。 江妩都觉得自己有点莫名其妙的。 按说从前世来看,她和裴弗舟彼此十分不对付。倘若裴弗舟过得辛苦或是不顺,她应该很是高兴,拍手称快才是。 可如今,她多多少少不愿意那样。甚至是,希望他可以别那么辛苦…… 江妩坚定的认为,她对裴弗舟的这种同情,不过是出于自己天性良善。 哪怕不是裴弗舟,是别人,或是猫猫狗狗,她都会同情一下。 再说了,裴弗舟到底家世显赫,什么都有了。 人家还需要她的这点同情做什么?…… 江妩很快地衡量一番之后,不禁自嘲一笑—— ——江妩啊江妩,你可真是差点要笑死人了呢。 …… 她一路不紧不慢地跟着裴弗舟,走出了一道坊门又进入另一道。 然而到了裴弗舟该拐弯的地方,他脚步却没有顿住,只是继续若无其事地向前走。 江妩一看方向,不禁一惊。 怎么、又回到南坊这头了……? 他不是应该回北坊的裴府吗? 起初江妩心头狂跳,生怕裴弗舟这是下了勤之后去她家找她……那不就露馅了! 然而走着走着,她渐渐放松下来,裴弗舟并没有去沈府,而是身影直接左转,去了修善坊。 江妩握紧了手,不知怎么,心中弥漫起一种紧张又好奇的感觉。 想这修善坊是什么地方。 难道裴弗舟他……真偷偷背着他爹在外头养了人? 江妩这个想法一闪而过,不由得抿抿嘴角。 看不出来,这裴弗舟外强中干,居然还有这么柔情的一面……啧啧。 或许是人对于坏话总是十分的敏感,江妩前脚刚在心里这么感叹完; 下一刻,裴弗舟仿佛听见了她的话似的,忽然顿住脚,一双利睿的眸子回看了过来。 他这举动太过迅速机敏,叫人措手不及。 江妩头皮一炸,险些一时没反应过来。 赶紧折身往旁边摊子上瞧,胡乱拿起一个物件左瞧右看,佯装自己不过是过路人。 心中却在叫嚣:你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幸好,她对自己的跟踪技术有先见之明,提前带了个帷帽遮挡住脸。 不然此时,以裴弗舟的眼力,恐怕早就发现了。 江妩紧张得等了一阵,小心翼翼地转头望过去。 不由得傻眼了。 人海漫漫,方才裴弗舟还在这一条大道上走,就这么一会儿,早就不知道走哪里去了。 修善坊小巷多而杂,她怎么挨个去寻…… 跟丢了人,江妩不禁有些懊恼。 可她不甘心,丢下手里的小玩意,赶紧顺着大道一路寻过去。 她左顾右盼,然而满目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始终搜不到那一张格外俊朗的脸。 江妩走了整整两条长街,腿都快断了,然而一无所获。 她有些口干舌燥起来,摘下了帷帽朝脖颈处扇了扇,叉着腰站在原地叹气。 真是起个大早白费功夫…… 江妩无奈地一摇头,正有些茫然,忽而身后有人带着笑意唤了她一声。 “姑娘?” 江妩一皱眉,回头一看。 “诶?……这。” “一见姑娘就认出来了,小店的常客嘛……” 竟然是江妩常去的那家修善坊酒肆的店主。 江妩愣了愣,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暄闹得有些没反应过来,只恍惚虚应道:“啊……是,是。” “姑娘好久没去小店啦。今日新到了有姑娘一直问的桂花酿,姑娘不若去尝个鲜?” 江妩一听,确实喉中渴得要死。 可方才因为跟踪裴弗舟失败,心中正没什么兴致…… 况且,想起裴弗舟曾经三番五次嘱咐过她的话,也觉得并非没有道理…… 于是她虚应一笑,摇头拒绝,“多谢。可今日我还有事……不便去了。” 说着,江妩客套了一句,转身就走。 那店主只同她一应,客气地笑道:“姑娘今日怎么也不等等你郎君,我刚方才见着他,好像一直在寻你呢。” 江妩眉头一蹙,不由得疑声。 “我……我郎君?” 她十分尴尬,带着点微微懊恼,“店主误会。我还未定下婚配……没有郎君。” 店主也皱眉,“怎么会呢?姑娘先前每每来小店,不都是同一位郎子一起?” 江妩被他说得云里雾里,那店她通常是和抱穗去,或是自己去,唯一那么一次带了郎子,就是同裴弗舟去的那次。 怎么就成了店主口中的“经常”? 江妩上下打量他一眼,觉得莫名其妙,心中怪异得很,她不自觉地后退两步,警惕起来,道:“怕是店主记错了。那大概是我家婢女。” 她不再此地耽搁,立即转身就走。 江妩走出去一段路,见那店主也没追过来,心中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 谁知,下一刻,有人从后头拉住了她的胳膊。 江妩回头看,是一个年轻的陌生男人,穿着灰色袍子,像是个读书人。 她一惊,当即甩开手躲开。 她秀眉高高地抬起,瞪着圆圆的眸子,怒道:“哪里来的狂浪之徒!” 那读书人却没恼火,竟然对她笑笑,像是早就认识她似的。 “娘子,别生气了。” 江妩听得头皮一炸,一口气憋不住,忍不住斥道:“谁是你娘子?!” 她说着,扭身就赶紧走开。 可那人却紧步追了上来,拦着她不许走。 他声音斯文又温和,低声下气道。 “娘子。别生气了。是我错了。我日后一定抽空多陪你。” 江妩倒吸一口气,这声音虽然是温然入耳的,可她听着只觉得无比厌恶。 她见他又要上手拉,当即朝他踹了一脚,“你再跟着我,我就喊人了!” 哪知下一刻,那人忽然变了脸色,当即在街上哀闹起来。 “娘子。你还要我怎样?这几日我不顾老母,天天来求你原谅。堂堂七尺男儿,我不要脸面了,可到现在你还是这般。到底要我如何做,你才肯搬回来?” 他嗓门不小,惹得好事儿之人围了上来,对着这二人一通指指点点。 “哎呀,小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有什么事情得有闹成这样。” “这小娘子也是,郎君都这般了,还要怎样?不如快快归家吧。” “不对,也许这小娘子另有隐情呢。书生总是负心人,或许是他错在先。” “嗨。谁知道,不管谁错,那都是人家夫妻俩的家事,咱们外人管得着什么呀。” “也对,也对!” 江妩:“……” 她张了张口,忽然想辩驳几句,然而她很快地发现,不论她如何说,自己已经成了旁人眼中的这人的“娘子”。 江妩咽了咽嗓子,深呼一口气,冷声道:“听好,我压根就不认识你,也从来没见过你。你若还纠缠,我就要报官了。” “唉,你我夫妻一场,何必那么绝情,竟拿大官来压我……怕不是厌我无功无名……” 这时候,人群中挤进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抬头一看,竟然是那位“店主”。 只听店主端袖道:“唉呀……姑娘何必呢。先前见姑娘同郎君还好好的,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呢。” 他这么添油加醋的一说,反而成了一道证据,火上浇油地把她往里又推了一把。 “你听听,果然是小夫妻吵架。别管啦。” “这娘子好生冷淡,竟然还要恩断两绝;装成不认识。啧。” 江妩浑身发冷,手指轻轻颤抖着,听得几乎是气血翻涌起来。 任她如何说,落在旁人耳朵里,怎么都成了“夫妻吵架的小情小趣”…… 更可怕的是,那个店主,他方才说的那位“郎君”,怕不是就是这个人…… 她脑中空白了一瞬,一种可怕的猜想蔓延上江妩心头。 她想起了裴弗舟的警告…… 眼前这个场景,她怕不是遇上人贩子了…… 江妩立即眸色警惕起来,退了两步,直接不管不顾地挤开人群就往外走。 然而那人却连忙拉住她,继续劝她“娘子,回去吧。” 起哄的围观者亦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要么袖手旁观,要么也一个劲儿的乱起哄。 江妩只觉得全部血液都涌上了脑袋,又气又恨。 她眼下必须赶紧跑出去,找到坊主需求庇护。 然而推搡间,她感到肩头被人碰到,似是要伸手来拉扯,强行带走她。 江妩眉心一寒,手心紧握,抬手朝那人脸上就是一个响亮的巴掌。 她冷声呵斥道:“哪里来的登徒子,还不退开。” 先前还是瞧着一个脾性温婉柔弱的姑娘,分明弱不禁风似的,可此时此刻,她的明亮的眸子里竟然好似暗藏了一种并不属于她该有的锋芒和坚定。 那么一瞬间,那“读书人”竟然真的没敢再上前,只是被骇住。 然而不消片刻,这个举动炸开了围观的人。 闹得是沸沸扬扬,大呼反了三从四德 江妩头皮发麻,有一种想要反击得冲动。可这么被一闹,她只觉得脑中轰鸣,一时成了百口莫辩的那个人…… 就在这时,围观者翻涌起来,推推搡搡,似是有什么躁动。 江妩已经无力应对,只下意识地躲开一些。 忽然,人群中伸出一条手臂,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这个动作迅速又突然,江妩刹那间手心一颤,不自觉地就要立刻抽走。 然而,那人却一动不动,只是骨节微微一发力,反而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一些。 手掌宽大,但有些粗糙,结结实实地包住她的手心,传递过来一阵阵坚定踏实的触感。 江妩心下空了一拍,茫然地抬眼看过去。 只见那手臂的主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清晨的日光照落下来,辗转地跳跃在那一道靛蓝的身影之上,一如东都守护神般,驱退了纷纷扰扰的围观者。 那青年武侯走了出来,眉目俊朗利落,眼梢含霜,隐隐藏着迫人的威严和气势。 他的手却是温暖的,此时此刻紧紧握着江妩的,掌心交叠地贴在一起,五指牢牢攥着她柔软无骨的手。 江妩手指轻颤,原本无力的手仿佛被一道坚实的力度托了起来。 蓦地,她不自觉地也拢了指尖,攀在他的手背上。 只觉得心安。 裴弗舟一扫这闹得不可开交的地方,神情冷厉,他握着她的手,向前迈了一步。 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几乎是逼得人不禁退缩几分。 裴弗舟道:“光天化日,长街闹事。你是不想活了么。” 那人吓得想跑,可一瞥裴弗舟腰间横刀,那双脚似是被钉在地上了心,不敢轻易动弹。 遂硬着头皮犯浑起来:“我、我来找我婆娘。你就算官大,也不能强抢民妇吧……!” 这话一出,旁人不禁念叨起来“就是就是”。 裴弗舟闻言却轻嗤一笑,神色自若,好似听了什么可笑之事一般。 他轻轻拉过江妩,站在自己身边,对那人居高临下地说道:“看清楚。她是我夫人,不是你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06 23:59:00~2023-04-07 22:03: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念 10瓶;荇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第 43 章 ◎“江妩,你倒是长本事了。”◎ “看清楚, 她是我夫人。不是你的。” 裴弗舟嗓音低沉,字字清晰,说得十分坚定——仿佛这件事情是真的一样。 江妩一听这话, 不由脸颊微红,无意识地轻轻挣扎两下, 却又被他那手握得紧些,不动声色地压了回去。 她唇瓣轻轻嗫嚅了一下, 知道这个关头不该随便搭腔说错话,只好也就任由裴弗舟这人胡乱说下去。 “今日我夫人与我同游修善坊, 方才某不过是去办点事情,她在此稍等片刻,什么时候就成了尔口中的‘娘子’了。” 裴弗舟说完,那人脸上立刻露出一副闪烁其词的神情。 然而见裴弗舟锦衣华贵, 他觑了一眼, 忽然破口直呼,“你这婆娘我说为何你多日不归, 本以为你这几日是回了娘家的,原是背着我勾搭上大官,滚上了人家的床。你这妇人, 你若是嫌我穷, 大可和离便是!何必这般折辱我?” 江妩听在耳中,浑身气血翻涌起来,脸色是又红又白。 这人大概是见事已至此,干脆要来个鱼死网破。他见裴弗舟是大户人家, 便索性打定主意, 泼他俩一盆脏水。 就算不顶用, 也要好好恶心人一番。 江妩从来没当街听过这般无赖泼皮之言, 又气又急,可又一时没有办法,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身旁之人的手。 然而仅在须臾之间,她突然意识到这个举动不妥,连忙又轻轻松开一些。 裴弗舟却依然神色如常,大抵是在东都行走久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见过。 当他听到这些话的时候,竟然只是十分轻蔑地嗤笑一声,唇边牵起一丝细微的弧度。 江妩愣了愣,她转过脸微微仰头看向他。 却看见了裴弗舟一双英气逼人的眼眸里,泛起一丝讳莫如深的沉沉之意。 那目光是她从未见过的,只让她隐约想起在舒州老宅养的那只喜欢上树的狸奴。 它在狩猎之时,一敛闲散的模样,全神贯注,眸光犀利,隐隐藏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 然而裴弗舟可不是一只猫 他方才的模样,只让江妩瞧得不禁心生畏惧几分。也不知过一会儿会发生什么 忽然,江妩眸子一缩,无意识地晃了晃裴弗舟的胳膊,惊道:“他要跑了!” 裴弗舟语气淡定,“他跑不了。” 就在这时,人群中有一阵喧嚣呵斥之声。 只见一群佩刀的穿着翻领袍的壮士,一面推推搡搡,散开拥挤的人群,一面口中高声喊道,“闲杂人等后退——后退!” 然而下一刻,那几名大汉立即上前,轻松压制住了方才那个人贩子。 那几人行为散漫,将人迅速绑起来之后,不忘笑骂着啐了一口,“呸!没本事的玩意,竟然坑婆娘小孩拿去卖。若是兄弟几个还在道上混,直接宰了你!” 他们的话似乎更加的粗俗不堪,然而却腰间配着官牌。 江妩从他们的穿着和满脸的凶神恶煞辨认出来,这群人应该就是长安县中的不良人。 如果说出身高门的裴弗舟是这个庞大系统中如几乎站在顶端的所在,那么这群不良人则是东都泥水池中的倒影。 他们多半从前都是恶迹者,有的是小偷,有的是地痞,有的干些骗人钱财的勾当,基本都是有案底的。 不良人多是被官府有意收编的,协助上下在坊间寻找线索,缉拿盗贼。 然而正是这群人,可以去办官服干不了的事情,也可以接触市井中隐藏的人群。 还有一点,他们更知道如何以恶治恶。 江妩不禁一怔,裴弗舟何时去找的人? 这时候,远远过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裴弗舟旁边,恭敬地抬手,道:“少郎君,人找来了。” “嗯。很好。” 裴弗舟淡淡地赞了一句,那少年便满脸喜色。 江妩神思游走片刻,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怎么,裴弗舟去找外室,还要随身带着府中的僮仆吗? 那不良人的主帅走上前来,对裴弗舟抬手一叉,道:“将军。” 裴弗舟淡淡点头,“有劳你们了。” “岂敢。若非将军差人来报,恐怕又让这个狗杂碎跑了。谁能想到,此贼倒是扮成酸儒的模样,蒙混过关。” 裴弗舟一颔首,“先前我部一直追缉贼匪,然总有漏网之鱼藏匿东都,如今总算有所收获。此事大功一件,且算在你们头上,我自会向上头禀报。” “多谢将军。”不良人深深一揖。 裴弗舟点点头,他十分大方,很会收买人心。如今抓了犯案的人贩子,他也并不贪功,只将它留给更需要它的人。 他分得轻孰轻孰重。所求所图,从来不是眼前这么一点小事儿。 大概唯一一件舍重取轻的事情,便是对婚事的选择了 裴弗舟想到此,淡淡一垂眸,默了默,手上的力度却没有松开。 然而下一刻,掌中一团无骨般的柔软却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他的手掌。 只听江妩在着急地叫他,“喂——裴弗舟。” 裴弗舟缓缓朝她看过来,眸色从容,只当做毫无意识他俩仍旧拉着的手。 “怎么了?”他问。 江妩犹豫片刻,“其实方才还有一人。” 她没有参与过办案,这似乎是郎子才干事情,因此不敢轻易置喙误导他,亦或是整个不良人。 江妩有些紧张,“只是没有证据我怕说错。” “无妨。”裴弗舟利落道,并不责她什么,“你讲。” 江妩沉了沉,开始说起自己的猜测,“你上次说的那家酒肆” 她声音不大,底气不足,裴弗舟生得高,所以不得不微微倾身侧耳,靠近她的唇一些。 “方才我被这人缠上之前,先遇到了那个店主,他问我怎么没同郎子一起。我还奇怪,我又无婚配,他怎么这样说。起先我以为他是误会了你和我的关系以为你是我的” 江妩说到这,凝了凝口,抬眼见裴弗舟听得认真,并无其他神情,于是也放开来说,“我以为,他只是误会你是我郎君,谁想,那人缠上我时,他还在一旁添油加醋。” 她深呼一口气,“我觉得,这二人怕不是一伙的” 江妩只把这猜测说给裴弗舟一人听,因此声音是轻柔的,徐徐带着一阵隐隐的温热之气,飘到裴弗舟的耳畔。 有一种猫爪挠心似的微痒。 裴弗舟不动声色地咽了一下喉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点点头。 江妩道:“说错别怪我。我也是自己推测的,可也怕自己瞎想,误会好人” 裴弗舟淡淡一笑,重新看向她时,目光里多了几分赞许之意。 “看不出来,你挺适合当大理寺卿的。” 江妩怔了怔,以为这话是捧杀她,连忙否认,“我胡说的。你可别乱讲” 裴弗舟牵唇一笑,语气清淡,“没有乱讲。你思路清晰,有理有据,有何不对?” 江妩忽然被他这么夸了一句,真是头一次,不由抿抿唇,也忍不住笑意蔓延上来了出来。 她从前不爱女红,也不爱什么抚琴作诗。按照她阿娘的话感叹,就是这个女儿有点养废了。 江妩那时候也疑惑过,难道不擅长闺阁的那几样,她就算废了? 如今听裴弗舟这一句鼓励,倒给了她不少信心。 裴弗舟见她笑得有些傻愣,不由有些忍俊不禁。 握拳停在唇边清了清嗓子,眉梢一挑,对不良帅道:“方才她说得你也听见了?” “是。” “就按她说的查吧。那间酒肆上上下下,所有人全部都要过问。但凡可疑,先收押再审。不必多虑。若是人跑了”裴弗舟眸色一冷。 “拿上我的令牌,天涯海角也要抓回来。” “是!” 裴弗舟的命令清晰简单,言辞间又了一种‘出事算我头上’的保障,这让底下的人给这位年轻武侯办起事情来,是十分得敬服又顺利。 江妩看在眼里,不由心头闪过几分佩服之意,对裴弗舟这个人的能力真是有些另眼相看。 不良帅拜别后,准备要带走那人贩子。 裴弗舟却忽然唤了一声,“等等。” 不良帅道:“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裴弗舟径直走了过去,手里还拉着江妩。他带她停在那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 “给她道歉。”裴弗舟垂视着伏地之人,沉沉说了一句。 那人脸色一变,恶狠狠道:“道歉?我给这婆娘道什么歉?” “你方才,对她出言不敬了。”裴弗舟声音平直,没有一丝波澜,然而却有一种蓄势待发的意味。 可那人却依然不怕死地“呸”了一声,咬着后牙道:“什么夫人。老子盯她很久了,是个没开瓜的货,你是她什么人?呵,贱人,合伙坑老子。” 江妩听得脸色一红,这人已经是落网之鱼,偏还要死撑几下。她没想到,方才还瞧着一个人模狗样的书生,转瞬间,居然能说出这么难听的话来 她有些局促不安起来,双手交叠着垂了眸。 裴弗舟眸底寒光一闪,顺势松开了江妩的手,他走上前,慢慢弯身。 只听“嗖——”的一声,他不知道何时抽出了腰间的一柄短刀。 刀刃冷厉,映着他阴阴沉沉的脸色。 不良帅一瞧,立即知道要发生什么,然而也不好上前,只提了一口气,站在一旁。 江妩抬起头时,一声尖锐的惨叫落入耳畔,下一刻,她听见那一道沉琅般的嗓音。 “江妩,你过来。”那声音低沉得很,仿佛压抑着一种隐隐的怒火。然而在唤她名字的时候,却是透着一种冷淡的柔和。 江妩浑身一抖,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却见裴弗舟微微弯身,一手捏着那人的下颌,迫使着他张开了口,而另一只手,则正将刀刃贴在那人的舌头上。 白刃红肉,瞧得人心头打颤。 江妩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扶上他的手臂,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说什么。 裴弗舟却冷着声,对那人道:“道歉。” 那假书生裤//裆下已经是湿了一大片,此刻,方才那种虚张声势的能耐早就跑到九霄云外。 他颤抖着声,口齿不清地连连哀求起来,然而因害怕裴弗舟那柄刀,却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改抽起自己嘴巴来,以表态度。 “我不过就是赌了几次,我那死婆娘就跟人跑了儿子都没给我留下,我这才干了这行我一定老实交代,军爷饶我,饶我。” 江妩默默听着,不禁喃喃,“难怪他夫人跑了。”她暗暗咬唇,“跑得好。” 裴弗舟闻言,忍不住轻嗤一笑。 他捏着那人的下巴手骨发狠一用力,那人便尖叫几分。 裴弗舟却淡笑,眼底闪过一丝不甘,“依照律例,掠卖人众,首犯绞刑,从犯流放三千里。可惜这是个从犯。” 江妩从未见过裴弗舟这副神情,寒意迫得她几乎心头一紧。 只见裴弗舟回过头看向她,面无表情道:“你说,我要不要割了他的舌头。” 江妩肩头瑟瑟。 从前只听闻裴弗舟作为东都武侯,铁面无私,执法严苛,旁人一听他的名字,总要心中畏服几分。 今日见状,才得知那样的说法,并非是无中生有 “我我方才,踹过他一脚,还扇了他一巴掌!”江妩生生吞了一下嗓子,“这样还不够么。” 裴弗舟闻言轻笑,他看向她时,眸色温和,“江妩,你倒是长本事了。很好” 话落,裴弗舟却转过脸。 “可这人的这条舌头不知坑害了多少妇女孤童,留着它,日后也是隐患。江妩,你记住了” 裴弗舟说着,右臂似是微微施展力道,“以后不该有的同情心,永远都不要有。” 紧接着,他轻轻一挥。 那人自喉头惨叫一声——舌头还在,可舌筋却断了。 江妩只见到一股猩红喷洒在裴弗舟的手上,喉头梗塞地哑了哑。 下一刻,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地晕了过去 江妩稍稍恢复意识的时候,她似是听到了微风中送来的金铎之声。 那是东都永宁寺高塔之上的声音。 本朝笃信浮屠语,东都便有大大小小的寺院,然这一处香火最旺,从前的时候,她常常去那里上香祈福。 那时候,她一心盼望着飞黄腾达,盼望着飞上枝头,还不忘去永宁寺求一求。 没想到,最后还是一场空。 她后来知道了,裴弗舟说得对——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繁华东都,求人不如求己。 只是她有时候真的很好奇,年少十五六岁的裴弗舟,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决绝心情,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安乐乡,一人远走至大漠北庭,寻找他自己的浮屠法。 她也见过黄沙和鲜血,可还是怕的。 裴弗舟如何不怕的呢? 江妩迷迷糊糊地吸了一口气,鼻尖涌入一阵檀香的味道,淡雅隽永,令她心中渐渐平静安顺下去。 她感到自己胸中的呼吸慢慢平复了下来,起伏也变得平稳许多。 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眼,江妩忽而听到一道温淡而熟悉的嗓音。 “醒了。” 江妩心头空了一拍。 倏地睁开眼,陌生的天顶映入眼帘。她愣了一下,一骨碌地起身。 然而起得太急,瞬间有些头晕目眩起来。 裴弗舟坐在内室的案几旁,轻轻一嗤。 擦着横刀的手顺势停了下来,他抬眸看过来,淡笑地调侃道:“犯夜禁的时候你不怕自己会被刑罚;惩一个恶贼,你倒是吓得晕过去。江妩,你可真意思。” 江妩一怔,先前的景象铺天盖地的扑入脑海,她忍不住惊问,“你、你真的……” 裴弗舟收回视线,简短答:“没那么过分,只是让他以后闭嘴。” 这是牢狱刑罚之人的老手段了。真若是割了舌头,那才算是私刑,反而犯了律法,哪日被御史知道,又是把柄。 所以裴弗舟只是挑了他的舌筋,让他口齿含含糊糊,无法清楚的说话而已。 先前这人靠着一张嘴坑害了那么多无辜之人,裴弗舟真觉得自己已经十分仁慈。 他看了一眼江妩,见她渐渐惊魂落定,于是道:“已经过了正午了。” “这是哪?” “我住的地方。” “裴府?”江妩不禁大惊,“可,可你家三品之宅,也这么小吗……” “……” 裴弗舟无奈,想着如何和她解释,最后只好道,“是修善坊的别苑而已。” 江妩循声看,裴弗舟已经换上一件绀色的圆领袍,整洁干净,领口规规矩矩地系在肩头。 他低垂眸子,一丝不苟地用绢布擦拭着一把长刀,旁边有一香笼,下头点燃着霭霭的檀香。 他整个人环绕着白色的烟气,清淡干净得一如永宁寺中作壁上观的神像。 仿佛未染血色。 江妩低头看,她方才是歇息在地铺之上,下头垫了两层绵软的垫子,而自己身上则盖了一件玄色的大氅,十分眼熟——还是裴弗舟的那件。 她掀开那大氅抱膝看过去,神情有些哀怨。 “你是故意吓我的?” “怎么这么说。” “那你为何突然要那样……” 裴弗舟抬头看过来,“他出言不逊,难道你不生气?” “舌头长别人身上,难道但反说几句,就要割了吗?” 裴弗舟摇摇头,却淡笑,“好。且当如此。可他此罪难逃,律法还是太轻了。我让他今后再无开口的机会,难道有错?江妩,” 他凝了凝,“你的同情心未免太泛滥了。” 裴弗舟下一刻几乎想要脱口而出“你就不能同情同情我?” 然而他立即默了声,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 江妩想他是误会了,她自然是觉得他嫉恶如仇没错,只是、只是未免他那样子也太骇人了…… 她闷闷的,喃喃解释道:“我又不是你……光天化日见了血光,能不吓过去吗?你以后能不能考虑考虑我……” 裴弗舟这么一想,觉得倒是也对……他只好轻轻一哂,嗓音也变得低柔起来,只答应她,“好吧。” 说完他又补充一句,“我尽量。” 江妩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虽说你我算是友人,可我到底是姑娘,又不是你兄弟……” 哪能那么无所顾忌的直接开打开杀。 裴弗舟没有抬眼,接话道:“你这是要我把你当女子看吗?” 江妩“啊”了一声,愣愣道:“不行吗?” 裴弗舟呼吸深沉了一下,没有说话。 江妩并没有察觉,只是一个人沉闷地念叨。 “你真是……虽说我胆子不算小,可也没那么大啊。你还叫我去看……” “……你自己是无所谓,可换成哪个姑娘,都得吓跑。你这性子,没了张家娘子,还怎么再找新人……” 听裴弗舟始终不说话,江妩撇撇嘴,望了过来。 “我说你……将心比心,难道这个世上就没有你怕的吗?” “你。” 裴弗舟脱口而出,眸色微沉。 “什么?” 江妩没听清,轻轻蹙眉。 裴弗舟默默垂了眸,不动神色地吸了一口气。 “你话怎么这么多。” “……”. 这时候,木门被拉开了。 一位少年僮仆端着茶瓯进来,见了裴弗舟便笑。 “少郎君,茶煎好了。” 裴弗舟嗯了一声,“给她一盏。” 江妩瞧了瞧,正是方才去通风报信的少年。 裴弗舟似乎是知道江妩的疑惑,自行解释道:“他叫穆戈。这阵子随我居于此处。” 江妩心中一骇,不由得狐疑地瞧了这二人一眼。 一时间有无限猜忌。 裴弗舟被她盯得不自在,忽然明白了什么,脸色微窘,轻轻斥道:“你整日都胡思乱想些什么?” 江妩被发现心思,赶紧端起茶瓯喝了两口,虚应地尬笑,“没什么。” 裴弗舟没好气地摇了摇头,丢下绢布拿刀起身,“你在此歇着。我去隔壁办点事。” 他一走,江妩也有些心虚起来,见穆戈年纪轻轻,还是有一团孩子气。 于是温和夸道:“今日多亏你。还未好好谢过。” 穆戈却一挺胸,说起裴弗舟时一脸崇拜,“是我家少郎君反应快!姑娘不知,我家少郎君最痛恨人贩子了。” “……为何?” “当年我家两位郎君路遇一伙匪贼,大郎不幸去了。少郎君后来重新查案,发现那伙人正是一群干贩人勾当的贼人……若非大郎为了护着少郎君不被掳走,也不会……” 江妩怔怔。 难怪裴弗舟今日非要做到那般决绝。 然刚想再问几句,穆戈却笑道:“姑娘饿了吧,我去为你们备饭。” 说完便跑走了。 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江妩一个人,她坐在垫子上,呆呆地望向窗外的寺塔。 四下里,安静得有些不像话。她下意识地轻轻喊了两声“裴弗舟”。 “你还在吗?” 然而隔壁却无人回应。 她抿抿唇,起身寻了出去。走到旁室,却是空的。 江妩有些茫然,顺着长长的走廊往里走,然越深入,一股苦涩浓郁的草药味弥漫开来。 这气味闹得她心慌,脚下忍不住循着去了。 然走近一偏室,苦涩更加重了,她见门半掩着,下意识地走了进去。 “裴弗舟,你不在了吗?” 她才踏进去几步,绕过屏风,忽然脚下差点一滑,险些摔倒。 低头看,竟是裴弗舟方才穿的那件澜袍。 江妩错愕几分,不自觉抬头看。 下一刻,她脑中当即空白,脖颈连着脸蛋一股热流炸了上来,烧得腾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07 22:03:03~2023-04-08 12:38: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念 10瓶;寒江渡白鹤 6瓶;微笑变天堂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第 44 章 ◎趁机捏一捏她那两瓣话很多的嘴唇◎ 江妩觉得她这辈子应该是和修善坊这个地方不太对付。 第一次她企图钻门洞逃夜禁, 被裴弗舟抓了;第二次她差点被人贩子坑走,好在裴弗舟出现了。 可这一次 江妩从头到脚僵硬地站在原地,红唇微启, 可嗓子里半个字也发不出声了,她只呆呆地看过去。 这房间不算大, 有一道墨笔提了草书的六曲屏风将室内分割开来,那屏风后头坐着个人。 冬初轻柔的阳光自窗外落了进来, 照在他赤///裸的脊背上,起伏的肌理因常年习武形成一条流畅干练的线条, 显得如山脉纵横一般结实有力。 然那上面却散落着长长短短的伤痕,好在大多已经结痂,鲜血已经沉淀出一种观之沉重的深褐色。 此时此刻,他正抬着手臂, 微微侧首, 给肩头的伤口敷药。与背脊一比,只这一处不同, 结痂似是有些扯开,渗出了血色,露出了尚未复原的肌理。 她慌乱中不由自主地往下看了一眼, 雪白的中衣漫不经心地褪落在他的腰间, 如云似雪中堆积出一杆精□□拔的腰身。 人的视线总是被最裸///露的本质吸引走,她不自觉地从上到下将那身子扫了一圈后,嗓子微微一动。 一阵冷风吹了过来,敲得直棂窗上的桃花纸哗啦华啦响。 江妩终于回过神来, 十分尴尬地看向了这人的脸。 明媚的冬阳下映出一张刀削斧凿的俊容, 眉眼还是那副眉眼, 可那里头的神情, 简直比她的还要百转千回。 裴弗舟今日的这个表情,江妩怕是再重生一次都忘不了了。 他剑眉威横,双眸同样死死盯着她,微微上翘的眼梢泛着点红,里面填满的全是慌乱和羞愤,仿佛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在江妩的眼里,裴弗舟这位风光无限又难以接近的东都武侯,一向应该是个强悍又淡漠的人。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手中抹了草药的细绢似是不自觉地颤了一颤。 脆弱得仿佛不堪一击 她要是早知道裴弗舟在这里正脱了衣服换药,就算是一个人在方才那屋子里无聊至死,也不会过来半步闹得和他四目相瞪,‘坦诚相见’的境地。 “江妩!”江妩耳畔被裴弗舟愤恨又冷厉的声音一炸,听见他几乎是语调不稳地说道:“你、你、你——” 她一个激灵,连连摆手先不打自招,辩驳说“我没看、我可什么都没看啊” 裴弗舟好大的火气,耳根也红了大半,他死死瞪着她,忿忿然猛地一起身,中衣便坠落在地上。 江妩眼前一白,视线竟然在这一瞬鬼使神差地往下又瞧了一下 她松了口气,阿弥陀佛裤子还在。 江妩一个懵怔回过神来时,听见裴弗舟地窘迫地叫了她,“还给我看!——” “没没没——” 她赶紧背过身去,眼下只想赶紧蒙混过关,于是唇边虚应地笑了一笑,还不忘同裴弗舟嘴上打个照面。 “你还在啊我还以为屋里没人了。你在就好哈你继续忙、继续忙” 裴弗舟在她身后气得脸色发窘,仿佛自己吃了大亏,刚要忍不住上前发作教训,然而突然意识道什么,连忙低身捡起中衣胡乱穿上,咬牙恨声道:“在别人家作客还私闯内室。你方才晕倒,我就不该扛你回来!” 江妩咽了口嗓子,心中也是十分得慌乱,主人家好心带自己过来,可竟然被她看了半个身子。 可她没想到裴弗舟这般‘娇贵’,看几眼反应这么大,搞得好像被她占了便宜似的,最后这事变成怎么说都是她理亏一些。 江妩下意识地想赶紧遁走出去,可这抬头不见低头见,能躲多久。 于是悄悄挪动了脚尖,赶紧拿起方才被她不小心踩了一脚的锦衣,转身殷殷然递了过去。 江妩开始转移话题,企图分散他的重点,颠三倒四地开解道:“你受伤了在换药么?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让穆戈帮你我方才真不是故意的,再说,人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去,男男女女//皮///肉都一样罢了你千万别想不开,别往心里去啊” 裴弗舟虽然是个郎君,可这方面的羞耻心竟然比作为女子的江妩还要多一些。 江妩不劝还好,方才那么一劝,反而更乱。 裴弗舟越听越觉得愤然,没好气地从她手里一把扯来锦袍,大张旗鼓地旋身披上。 只涨红着脸,一面系斓袍的扣子,一面口中连连喃道:“此女着实可恶着实可恶” 江妩在一旁端袖,瞧得直皱眉。 心道:裴大将军,至于吗 江妩如今已经对裴弗舟的性子摸得差不多了,别看他此刻瞧着火气十足,可其实分明是自尊有些受挫,觉得丢了脸面。 遂不好再去反驳他什么。 江妩不由抿抿唇,终于忍不住,十分关切地探声安抚道:“你不是在上药吗。方才你穿衣动作那么大,怕不是一会儿伤口又要裂开了?别穿了我这就出去,你要不脱了继续上药?” 裴弗舟一听那个“脱”字,不由又哼了声,利落的眼梢朝她一扫,对她的殷勤置若罔闻,只说“用不着”。 “你这人。走路那么轻就算了,进来之前也不在门口通报么!” 江妩无语,只觉得委屈,闷了闷,“你这别苑上下也没有别的仆从,能给你通报的穆戈他也不在啊,” 裴弗舟头也不抬地整理衣摆,声音有些恼火,道:“那你就不能直接喊我一声?” “我喊了啊可你又没听见。” “”他犹豫一下,确实没听见,只是,怎么又成他的不是了。 江妩见他神情淡了下去,犹豫须臾,还是好言又开解他的心结,道:“我说,你那么生气干嘛。其实,这种事情吧,你又没吃什么亏。” 裴弗舟还在气头上,听见她这一串话,心中又堵又闷。 他忍不住抬高调,带了点提醒的意味,转眸瞪过来“江妩!男女有别!你知不知道?” 她被吓了一下,只说‘我当然知道’,继而赶紧努力地再劝。 “可这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你瞧那东西市的昆仑奴,哪个不是赤//裸着上身,下头围着方巾?哦对了,在我们舒州那边,一到夏天有毒日头的时候,那水田里干活的汉子也都是这样,头上绑个巾子,下头一条长裤便去种稻了。” 也没见人家像你反应这么激烈啊 裴弗舟微怔,在她眼里,竟然把他比做昆仑奴,比作田舍汉 半晌,他不由一哂,“可你刚才还说,要我把你当个女子看。” “可是”江妩皱了皱眉,“这好像是两回事。”她小声说着,自己也有些混乱起来。 轻轻咬了咬唇,柔软的唇瓣扯出一个诱人的弧度,她是无意识地在思忖,可这一幕落在裴弗舟眼里,却是泛起一种无奈。 裴弗舟几乎要被她气笑。 “江妩,” 裴弗舟转眸看她,声调里变得干脆又冷淡,“如果今日之事,站在这里的不是我,而是苏弈” “” “你依然是这个反应么?” 裴弗舟说着,忍不住抬腿走向她几步,视线自高落下来,盯着她脸上的神情。 江妩张了张嘴,“我”她顿了顿,竟然不知道如何作答。 很奇怪,裴弗舟说得好像没错。 即便她对苏弈没有什么感情了,可若是他像方才那般被她撞见,她大概会更加不好意思和拘谨一些吧。 她说不出来什么,没有出声。 裴弗舟垂视着她须臾,轻轻摇了摇头,唇间蔓延出一丝淡薄的苦笑。 不是他不把她当女子看,而是她压根就没有把他当一个男人瞧。 江妩对他,或许太过坦诚,所以根本就不存有那种羞耻之心。 不像他 原本以为,在不知不觉中,她同他一样,也会跨出那一步。 可不曾想,还是他自己有些自作多情了。 裴弗舟自嘲一牵唇,头一次有一种挫败、失落的感觉。 这同战场上的胜与负不同——可以靠着他自己的能力去扭转局势。 可眼下这个困境里,他更多感到的是无力与无奈,闭上眼,仿佛自己又回到了江水旁,眼睁睁地看着兄长落入水中——那种无能为力的滋味。 是他自己心头有一种无名的懊恼罢了,和她有什么关系呢?这般想着,裴弗舟也只觉得瞬间没了脾气。 江妩看见裴弗舟闭目不语,不由有些担心。 他方才还是带着点脾气,至少是有情绪的,可现在,他却又变成了一副近乎于无波无澜的淡漠的模样。 这让她感到迷茫和不安,无法捕捉和猜透,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 二人正在内室僵持的时候,忽然穆戈在门外唤声。 “少郎君,江娘子,午食已备好,现在是否用膳?” 裴弗舟没有给江妩再说话的机会,只径直错过她的身旁,身影一闪,只朝外面走去。 江妩抿抿唇,望着空荡荡的门口,不由对起袖笼,轻轻地叹了口气。 “还愣着?——” 熟悉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 抬头看,裴弗舟不知何时又回来,靠在门边,朝她望了过来。 江妩怔了一下,听见他平淡的声线,清冷却柔和地说道:“出来,先吃饭。” 回到主室的时候,两张案几上已经摆上了饭菜。 鱼脍,醋芹,和莼菜银鱼羹,另外还配有青精饭。 裴弗舟神色如常地撩袍坐下,举起筷子前,顿了顿,望向江妩那头,道:“吃得惯么?” 他方才提起了苏弈,所以想起了兴茗楼——那家江淮菜馆,苏弈那么爱去。江妩又是一个舒州人,也不知平时吃什么,恐怕也喜欢那家吧。 然而江妩却对这个没什么挑剔,连连点头,应道:“我吃什么都差不多。不太挑。” 裴弗舟轻轻“嗯”了一声,只垂眸道:“今日饭菜简单了些,你自便吧。” 江妩听完他的话,有些汗颜。 这几道菜,虽然看着“简单”,可其实里头门道大着。 她哪敢说“不好”呢? 这是鲫鱼,是制鲙中品质最好的那种,见它薄如蝉翼,红丝脍肥,配着葱姜,丁香,橘子汁,和酱醋,自然是上上品。另有酸香爽口的醋芹,香浓醇厚的鱼羹,简直是十分的开胃下饭。 然而最不一般的是这碗青精米,瞧着乌黑,吃着十分的香,那是用南烛叶子捣碎后九泡九蒸九晒才制成的。 自己做,会很麻烦,可外头买,也是不便宜。 裴弗舟这么一顿饭吃下来,他居然还评说是“简单”。 真是难以想象,那些皇室宫宴上的宴席吃食,又该是何等的华贵啊。 江妩吃了一块醋芹,不由暗暗“啊”了一声,脱口而出道:“好酸啊!” 裴弗舟吃得如滋如味,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眉头轻轻一皱。 穆戈只在一旁笑笑,一面他们二人盛好鱼羹,一面回道:“姑娘怕是口清淡些,我们少郎君最喜欢吃鱼和醋芹了。这鱼脍清淡无味,醋芹就特意做得入味一些,多放些醋。” 江妩点点头,第一次知道这事。 她忍不住暗暗思忖,这鲫鱼鲜美,但一向是刺多的,裴弗舟这么一个擅长挑刺儿的人,还挺适合他的口味的。 穆戈见他们二人没有别的吩咐了,于是一拜,“奴先退下了。” 裴弗舟说好,又道:“你也下去用饭吧。用完饭,你今日就回府吧。已经好几日了。” 穆戈却道:“奴跟定少郎君。不会再回去了。” 裴弗舟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作罢。 江妩在一旁扒拉着米饭和鱼羹吃,听得是一头雾水,可也不好多问,只好自己胡思乱想起来。 裴弗舟自小养成了习惯,一向是食不言,寝不语,然而时不时抬眸瞥了两眼江妩 他忍不住一皱眉,“怎么不吃鱼脍,只用饭菜和鱼羹?” 江妩那盘鱼脍,只少了几片,几乎没怎么动;而裴弗舟这头,已经吃了掉很多。 江妩抬头看过来,脸色有些不好意思了,难得露出一团孩子气。 她惭愧道:“不瞒你说鲫鱼刺太多了,我不太会挑。其实我平时多吃鲷鱼。” 按说,如果有一套好的刀具和经验丰富的庖厨,当然可以把鲫鱼的刺剔除得干干净净。寻常人家,哪有钱去雇那么好的厨子,多半是自己处理,或是找技术一般的庖厨来做一做。 可眼前这一盘,稍稍差强人意,她时不时吃一口,能吃出来没有剔除干净的鱼刺。 不甚痛快。 裴弗舟“哦”了一声,思忖道:“鲷鱼是刺少”他顿了顿,朝她案几一颔首,面无表情道,“浪费。那你把你那盘拿给我。” 江妩一噎,心想我又没说我一会儿不吃 然而也不想和他多言,只好轻轻一撇嘴,起身将鱼脍端给他。 等她起身回去时,裴弗舟却叫住她。 “干什么去?” 江妩一愣,“去喝鱼羹。我还没吃完呢。” 裴弗舟抬头睨了她一眼,朝他案几对面一示意,“坐下。” 他说着,举起一双新筷子,把江妩那盘鱼脍放在自己面前,垂眸开始摘刺。 每处理好一份,便放进江妩对面的盘子里。 江妩十分震惊。 从前她在家的时候,有时下厨做了鲫鱼汤,可她觉得刺多,每次都是喝喝汤,吃吃米就完事了。 帮挑鱼刺这种事情,是她那个六岁的弟弟江楼才有的待遇而她自己也懒得费工夫去挑,干脆就不吃。 裴弗舟竟然,这么有耐心? 她忍不住错愕,呆呆道:“你你干嘛做这种事?” 对她到这个地步?不至于吧 裴弗舟头也不抬,手中的筷子也不停,只淡声道:“如此佳肴,某人只能看,却不能吃,大概是我同情心泛滥了而已。” “”江妩一哂,方才他还说她同情心泛滥。 “还不吃?”裴弗舟眉宇轻抬。 江妩无奈,只好从善如流,赶紧夹起来吃了一口。 不禁怔了怔,惊叹道,“好鲜的鱼。” 裴弗舟不禁淡淡一笑。 见她起身又去了对面,弯身将她那食案推了过来,直接和他的对拼在一起。 “你这是?” 江妩笑着坐下来,一指他的手,讪讪道:“既然你这么好心,那你替我继续摘刺吧。我在这喝羹等着,等你摘好了几块,我就可以就着一口米,一口气吃下去。” 裴弗舟坐在她的对面,见她唇边一开一合,大概是她方才因着一直喝那鱼羹,此刻显得红润而饱满,泛着点油光。 比那鱼脍似乎还要诱人几分 他眸色沉了沉,不由得盯得微微凝神了。 “继续呀”江妩还不知方才自己成了他人眼中的美食,只催促他开始干活。 裴弗舟视线抬起来,不禁无奈牵起唇角,只随手拿起一干净的绢帕,直接伸手按压在她的唇上。 少女的嘴唇如一朵春日即将绽放的花朵似的,饱满圆润,玲珑可人。 刹那间,隔着绢帕,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触感在他的指肚下蔓延开来,如一道闪电似的,从指尖一点蔓延到心间。 他手臂一僵,不自觉喉头滑动了一下,差一点就想让手指发力一些,趁机捏一捏她那两瓣话很多的嘴唇。 可终究还是忍住了。 “江妩,你还真是不跟我客气啊。”裴弗舟收回了手,只淡淡一嗤。 江妩接过了手帕,并没察觉什么,她轻轻擦了擦唇,笑着哼声。 “谁让你难得同情心泛滥一次呢。” “” 她还真是,关于他的一点便宜都不要放过 这顿饭,似乎是裴弗舟自兄长和母亲去世之后,说话最多的一次了。 只是,并非他主动说,而是不得不回答江妩的问题。 “你要吃鱼脍,怎么不请你府上的下厨来做?他们应该做得比穆戈要好吧?” “他们得在府上给我父亲备饭。” “那你怎么不回府?” “我不想回,再说,我若是这个年岁已经成婚,早就可以靠这个官职开府出来住了。出来住也没什么。” “你那伤是怎么回事。” 裴弗舟默了默,没有说话。 江妩深吸一口气,放下了筷子,只道:“是不是因为上次把张家娘子气跑的事情,你被你父亲责罚了。” 她吃饱喝足后,似乎有了很大底气。这话说得太突然,真有点教他措手不及。 裴弗舟皱了皱眉,不想她再问下去,他没否认,只是转而冷了声,道:“所以,你为了查我,今日一路跟着我到这里?” “是。” 裴弗舟一垂眸,静默片刻,心头有些烦乱起来,拒绝道:“你下次别这样了。” 江妩不禁愣住。 她说怎么不行,而后不由自主地挪去他身边坐着,十分义气地说道:“你以为我愿意起个大早。你总遮遮掩掩的,一会儿在、一会儿不在的,我是担心你而已。” 万一裴弗舟哪日早早地出了什么事,他说过的‘帮她’,岂不是都是付水东流了。 裴弗舟听了那话,却是有些不屑。 “你担心我?”他哂笑,道,“你还会担心我?” 江妩纳罕,“这也不行?” 裴弗舟哑然,不得不点点头,唇边牵起一丝无可奈何的弧度,喟叹似地说道:“可我不需要你担心我。” 江妩一蹙眉,怔了怔,顺势接话道:“那你要什么?” 裴弗舟动了动唇,调过视线看向她。 这才发现,她方才一着急说话,不自觉地离自己很近了,近到这么对视的时候,几乎有一种呼吸交错的错觉。 手臂近乎快要贴在一起,隔着衣料,传递着彼此的温热。 而鼻尖,甚至可以捕捉到她身上那一丝一缕的若有似无的海棠香。 裴弗舟神色变了变,气息隐隐错乱了几分。 他垂了一下眸,道:“你真想知道?” 江妩不由眨了眨眼,被那双充满蛊惑的利落眸子一瞧,只觉得那眼梢如勾似的,像个陷阱,直教她心头一跳。 许是天性对危险有些敏感,她看出裴弗舟眸色深沉下去,只察觉出有些不对劲的气氛。 她稍稍退后几分,只别过脸讪讪道:“不必了不必了我又不想知道了。” 说着,她作势要转身赶紧走,下一刻,裴弗舟却突然扣住了她的手腕,抬手一把捏住了她的下颌。 转向了自己。 裴弗舟不自觉地微微靠近一些,拇指捏着她的下颌之时,感到她呼出的气息打在手指上,一缕一缕,似是也愈发地快了。 只见那两片柔软饱满的唇,被她方才用绢帕一擦,早已抹去了口脂,几乎露出了它原本的颜色。 这让裴弗舟觉得心情很好,他喜欢看事物褪去浮华后的原本模样。 她的唇泛着淡淡的粉,只是唇下处尚有一丝朱色的口脂,没有被她擦拭干净似的。 竟反而添了几分旖旎的凌乱风情。 他呼吸一凝,忽而有一种极大的满足感——方才闹得他差点乱了阵脚的嘴唇,如今就在他的掌控之下。 裴弗舟顿了顿,终于鬼使神差地抬指压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裴弗舟的菜单,一些引用参考===== 【鱼脍】 《太平广记》 《酉阳杂俎》 白居易《春末夏初闲游江郭》“ 绿蚁杯香嫩,红丝脍缕肥” 杨晔撰《膳夫经手录》“鲙,莫先于鲫鱼,鳊、鲂、鲷、鲈次之,鲚、味、魿、黄、竹五种为下。” 【鱼羹】 《太平广记》 李郢《友人使越路过桐庐题江驿》:“麦陇虚凉当水店,鲈鱼鲜美当莼羹。” 【青精米】 林洪《山家清供》 杜甫《赠李白》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 【吃法:鱼脍+米饭】 白居易《盐商妇》“红脍黄橙香稻饭” 【蘸料为什么是橘子汁不是芥末】 《长安的荔枝》“唐朝人的生鱼片蘸料分四季:春天是葱姜汁,夏天是梅子蒜汁,秋天是芥末汁,冬天是橘子汁。”感谢在2023-04-08 12:38:42~2023-04-09 14:19: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拖延症晚期患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茉莉爱香 20瓶;抹茶影视制作公司、左念 10瓶;寒江渡白鹤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第 45 章 ◎“就没有再近些的关系了?”◎ 裴弗舟垂落了视线, 盯了片刻,还是没忍住,鬼使神差地动了动手指, 不轻不重地在那唇上按了又按…… 然而,这个动作并无掺杂什么暧昧的暗示, 或是难言的□□。 相反,纵然心有猛虎, 但他却仍旧细嗅蔷薇般,在触碰的时候是小心翼翼的——仿佛生怕太过唐突粗暴而弄坏。 他不禁被这样的触感引得十分好奇。 她的唇比他方才想象中的更加柔软一些, 甚至是有意思。 轻轻地按住,唇便非常顺从地被指尖压得软陷下去;然一抬手,她的唇又不听话地弹起来,在他指腹之下形成一种格外饱满的触觉。 恍惚间, 这竟让裴弗舟忽然想起儿时阿娘总给他买的蒸糖糕, 隔着油纸捏起来吃,那指尖似乎有着相似的感觉。 更重要的是, 入口是甜丝丝的。 在午后的光影里,少女脸颊被照得绯红淡淡,浑身瞧着柔弱无骨, 大概是因为方才他动作太过突如其来, 她细细喘息,胸前微微起伏着,然而,眼眸里却没有羞涩, 只含着一丝懵懂和狐疑, 扑着睫羽迷茫地看向他。 “你干嘛啊?” 江妩下意识地向后撑了一下地面, 发觉裴弗舟眸色沉沉地垂落在她的唇上, 不由别扭起来,道:“怎么了……?” 声音里带了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虚浮。 裴弗舟微微将前靠近一下……只觉得这一接近,距离短了些许,已经是暗香浮动,令人心神荡漾几分,险些失去了理智,只想压倒下去。 其实,如果他不想做个君子,方才早就趁着她发懵低头了。 可他还是猛然回过神来,身子顿在那里,没有再靠近。 “你要说什么吗?” 一切动作都太过迅速和细微,江妩并没有发觉裴弗舟的异常。 裴弗舟僵了僵,意识到这个动作有些让他难以解释。 他顿了顿,而后一抬指,以指腹自她唇下不轻不重地抹过。 “你吃饭吃得口脂花了。” 他轻轻喉头一动,压抑住一丝不平的情绪,平淡道。 说完,见江妩果然脸色忽地红了起来,似是觉得失礼,她赶紧抽出细绢朝他按得那出擦去…… 一面垂眸擦,一面口中颇为责怪地轻声抱怨起来,“……你下次可以不要说得这么直白吗……” 裴弗舟不动声色地定了定神,振了一下袖子,斓袍的袖口从凸起有力的腕骨滚落,他收回了手,只微微一放在凭几之上,另一只随意搭在膝头。 一切做得行云流水,好似无事发生。 这一刻,裴弗舟有些恼火她的迟钝,但也庆幸自己的演技。 他听见她那话,顿了一下,问,“那你让我怎么说……” 话落,裴弗舟见江妩摇了摇头,她转眸望向他的时候,竟然露出一副十分同情的神情。 好似在说他朽木不可雕。 裴弗舟喉头微凝,噎了一下,有些尴尬,“……总不能直接让我替你擦干净吧” “哎呀,你想哪里去了……” 江妩直呼一声,无奈地轻笑出了声。 “……” “……你可以只提醒一下,问我要不要去照照镜子呀……呃,或者请让送水净口的时候,多放一张帕子。” 她说着,见他神情沉沉,只觉得教他得太多了。 再说,此处也不是裴府大宅,哪有那么多人还伺候送水净口,还讲究那么多…… 江妩这么一想,只改口道:“……总之你委婉些就行了。” 裴弗舟愣了一下,似是在思忖衡量,反应过来后,立即从善如流。 “嗯,那你现在要照镜子吗?” 他忽然抬眼问得诚恳。 江妩,“……” 她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想发笑,可也不是嘲笑。 虽然有些不厚道,可她直觉得,裴弗舟这么一直失去记忆地活下去,慢慢改造城一个性格温和的人,或许也不错。 她轻轻叹口气,见裴弗舟还坐在那,直挺着身子,似是等她回话。 江妩没拒绝,只好顺口问回去,“好吧,正好我要正一正发髻,那我照照……” “我帮你去拿……” 他说着就起身,走出房间,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果然多了一个圆盘大小的铜镜。 那铜镜四周有一层十分精致的浮雕,似是玉兰缠树的纹样。 裴弗舟却有些歉意似的。 “这里只有这一个,没有妆台。” 他母亲去世后,那间屋子便上了锁,因此,对母亲最后的记忆,便是那一日坐在妆台前梳妆。 江妩还很惊讶,只以为裴弗舟竟然是细心的,于是说无妨,“简单照照就行。” 裴弗舟没有说话,重新坐在青席上,将铜镜靠在案几的桌腿上放稳。 “太低了……” 江妩提醒道。 他拿起来,四下看过去,并没有什么好的支撑物,只好握在自己手里。 裴弗舟顿了一下,只好道:“……那我帮你举着。” 他靠近她一些,跪坐起来,与她正对着。 比着她的脸的高度,在胸前端起来铜镜。 “高一点。” “这样?” “诶,太高了……往下落一落。” “行吗” “好了好了……” “……” 裴弗舟对她的指示从善如流。 纵然不怎么接触女子,可也知道梳妆对她们的重要性。 他当着人型妆台,倒是任劳任怨的。 虽然有些逆光,可他可以和这铜镜一样,开始明目张胆一些地瞧她。 裴弗舟忽地发觉,直到这一刻,他才从正面完完整整地看清了江妩的脸。 她有小巧的鼻尖和弯弯的嘴唇,一双杏子似的眸子,总是含着似是而非的温婉。 那瞧着,是一副天生好脾性的温顺模样。 尤其是她望过来时,总给人一种,她在对你笑的错觉。 这样其实不好。 在东都,裴弗舟见过太多各式各样的女人: 对于有家世的高门贵秀,性情温婉于夫家来说,似乎是一种必备的品德; 可对于寻常农工商之女来说,温婉似乎又成了一种可怕的弱点。若是幸运还好,倘若不幸遇上了恶霸或是歹人,那几乎是人尽可欺的符号。 然而,还有一种类型,便是江妩这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她有家世,却不算很好,然而同下头比起来,她又是不错的。 这样中庸的位置,听着不错,可其实是十分的危险。 东都贵仕郎君那么多,纳一房侧室不算稀奇。 江妩这样的人,往往就成了被挑选的目标。 温婉,不过在那些人眼里等同于顺从听话的羔羊,可以任人宰割罢了…… 裴弗舟胡思乱想到这里,忽然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他重新看向那个照镜子的姑娘,不由唇部牵了一丝极其浅淡的弧度,似是欣慰。 其实裴弗舟倒是有些庆幸—— ——江妩可不像看上去那般温驯。 这分明已经有所体现:她对着镜子瞧的时候,眉眼里散落出几分机敏和灵动,一个不小心,那些自以为是的人就会掉进她那张温柔的陷阱里。 她还会站在上头轻嘲一番,仿佛在对陷阱里的无知者说:谁让你以为我是事事听话的? 反倒是将人坑了一把。 裴弗舟想到自己脑补的这一幕,一时没忍住,轻轻嗤笑出了声…… 回过神来,见江妩正一手别着玉钿,抬眸半疑半惧地瞧他。 “你又在想什么。”她忍不住问过来,上下打量他那张似笑非笑的俊容,不禁喃喃道,“……笑得跟要把我卖了似的……” 裴弗舟那头已经整理好思绪,见她微微对镜低头,他还装模作样地将铜镜抬了抬,做出一副十分配合的模样。 仿佛方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 他看了看她的螺髻,正儿八经地指点一下,“你手里拿着的这颗钿子,好像带得有些低了。” “……” 江妩警惕地扫了他一眼。 “你可真够好心的……” “你不是说我以前就这样吗?”裴弗舟微微一疑。 江妩顿了顿,差点把这事都忘了。 谁能想到,几个月前,她还对裴弗舟胆战心惊,十分怵头;而此时此刻,这位不好招惹的冷厉的武侯,能给她摘鱼刺,端铜镜…… 江妩想到这里,总有一种偷偷做了坏事的刺激和愧疚。 当然,她不得不承认,让前世这个讨厌自己的家伙变成这样,她心中也是有几分得意的。 江妩回过神来,只好赶紧胡乱应道:“……从前是从前,哪里有现在这么熟悉呢?” 裴弗舟想想也是,如今他对江妩的话不疑有他。 与其说是不疑,不如说是不愿疑…… 裴弗舟重新看她,江妩已经重新戴好了钿子,抬手理了理鬓边。 镜里镜外,好一副临水照花人的模样。 裴弗舟视线轻轻扫过去,不禁微微愣住。 他默了默,还是没忍住,多问了一句。 “你怎么还带这些?” 江妩不明所以,顺着他轻轻颔首示意的视线抬手摸了螺髻。 她“哦”了一声,只笑道:“原本这套玉钿是我离家时阿娘送我的。那本是块玉,是我阿娘的嫁妆里的,托人打成了一套,别看瞧着成色旧,可其实挺好看的。” 裴弗舟见她整理好,放下了手里的铜镜,气息微叹,“其实,你可以戴我上次送你的……” 他不自觉地说出口,语气里有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淡淡失落。 江妩却道:“太招摇了吧。” 她忍不住开起玩笑,“戴了那个走在路上,别说人贩子了,怕是小偷盗贼都引来了……” 裴弗舟张了张口。 江妩其实说得有道理。那一套头面,多半是高门女子才买得起的,可她们出行多是坐牛车或是马车。 哪里像江妩,性情不拘着,四处跑着玩…… 他不由淡淡一笑,只好道:“好吧。随你。” … “不过,” 江妩忽然蓦地抬头,想起来什么,她对他一笑,“你送的那一套那么财大气粗的,我看留着当我的嫁妆好了。有你这一份,肯定压得住。” “……” 裴弗舟呆呆地坐在原地,一时没反应过来,良久,他启唇重复了一遍,“你的……嫁妆?” “是啊。”江妩点头,她忽然回过神来,连连提醒道,“当然了,你要是想收回去就拿走,反正这也是当初为了帮你才用的。” 裴弗舟无言以对。 送出去的东西,哪里还会收回。 这都无所谓。 只是,她把它们当嫁妆……那他成什么了。 这诡异的感觉教裴弗舟极其别扭,他尴尬地淡淡一笑,“这……不太好吧。” 与其说别扭,不如说憋屈。 “我送你的东西,怎么能……给你同别的郎君的婚事当陪嫁品……” 他抿抿唇,压了压声音里的不爽利。 裴弗舟察觉出自己将要的失态,强行按压住心口处翻涌的情绪,舒缓了一口气,淡淡道:“……这于理不合吧?” “诶,怎么这么说呢?” 江妩这时候倒是十分通透起来。 “……你可是我在洛阳关系最好的人了,你送我的东西,我怎么能不留着。等我嫁人了,我还要请你呢。” “……请我?” 他不解,“你请我做什么?” 江妩眨了眨眼,顺其自然地说道:“当然是请你观礼了。” “……” “请你当上宾好吗?……到时候,有你这金吾卫右统领给我震场,那我夫家瞧了,以后可不敢为难我,多气派呀……” 裴弗舟心中又气又笑,听得不禁一哂。 “江妩……你当我在东都是什么人?” “……你自然是我在洛阳最好的朋友了。” “……” 他顿了顿,艰涩道,“就没有再近些的关系了?” 江妩不假思索地应声说“当然有啦。” “你算我半个娘家人嘛。” “……” 【娘家人】这几个字让裴弗舟彻底无言以对,犹如口渴至极后,好不容易得到了一杯水,慌忙痛饮如喉,却发觉那水是极其苦涩的。 苦得让人舌尖发麻,说不出来话。 可是能怎么办,不喝,只有在无尽的荒漠里等待一条或许不存在的出路和解脱。 他只能喝下…… 江妩不觉有什么,只自顾自地解释。 “这洛阳这么大,达官贵士这么多,像你这种人,怕是不会去我们那种小地方的。能同你认识,我觉得我很得幸了。你人又好,不像这里有的人,眼看人低,瞧不上这个那个。” … 裴弗舟抬眸看过去,江妩方才说到这里时,面上带着毫不隐藏的单纯的得意笑容。 那笑容是温淡灵动的,甚至带着点真诚。 他想她是没有恶意的,因此江妩的态度才更教他十分的受伤。 然而…… 不知怎么,一股异样的不适窜了上来。 裴弗舟也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过于直白的坦诚,似乎给了他一种被利用的错觉…… 刹那间,针刺一般细密的痛意钻入额角,他不禁狠狠一刺痛。 “嘶……” 裴弗舟一时头晕目眩,不由神思恍惚,晃了晃,赶紧握拳单臂,一撑地面。 身型动了一下。 “哎呀,你怎么了?” 江妩见他神情有些痛苦,赶紧膝行两步,攀扶住他手臂。 “……” “你还好吧?我去叫穆戈。” “不用。” “你……唉,你是伤口又裂开了么?” 他回过神来,脑中空荡荡的 这感觉令人挫败,裴弗舟默了默,不想同她说,只敷衍地嗯了声。 “是。” 江妩抿抿唇,对于伤者她一向是温和的,声音也轻了起来,好心道:“你这换药是不够的,还得喝药呀,喝药好得才更快。” “煮药……煮药太费事,也麻烦。” “不麻烦。你有药么,我帮你煮,我很会煮药的,得有诀窍。” “你煮?” 裴弗舟不禁轻嗤了一声,嗓音淡淡,“你一个旧望家的姑娘,好歹也是个有人伺候的。你怎么会擅长做这个?” “当然会,我从前就给自己……” 江妩忽然住了口,没有再说下去。 她之前远嫁过去,一个人在那帐篷里,身边无人伺候,自己只能给自己煮药,时间长了,如何什么调整火候可以快一点,什么时候盖盖子可以更保持药性,也就自己熟悉很多。 这还真是…… 拜你们这群人所赐呢…… 不过江妩如今已经把裴弗舟排除在外。 她有眼睛,也有心,能看出来裴弗舟是个直来直去,性情刚毅的人。 甚至还保留点少年人的性子。 他要是想处理一个人,不会用那些不入流的阴招。 …… 江妩正陷入回忆,忽觉手背一暖,有什么东西覆上来。 裴弗舟一听喝药就皱眉,正轻轻推开她那只扶着自己手臂的手。 他淡道:“我从不喝那玩意。” 江妩愣了愣,忍不住一嘲,“……你怕苦啊?””……” 裴弗舟一垂眸,心虚地没有说话。 他自从落水后,太医院开得药都不怎么喝,就算是他姨母也不知道。 自然是不想承认这事。 然而江妩却忍不住又惊又笑道,“我都不怕……原来你这堂堂三品武侯,怕吃药。” “不是怕。” 他见她嘲笑,赶紧狡辩起来,被那个“怕”字刺痛一下,试着挽回一些小小的尊严。 “……只是觉得不是很入口罢了。” 江妩抚了抚胸口,总算平息几分,好心建议道:“那还是买些蜜饯和饴糖吧。喝完了吃一颗,不仅不苦,还甜丝丝呢!” 裴弗舟听了不禁扬声说,“那怎么行?” “……闺阁里的姑娘家才那么喝药……我那样,我成什么了。” 他真是懊恼,在有些好感的姑娘面前,表现得比她还要像个姑娘。 像什么话。 怕苦这种事情,以为江妩能感同身受几分。她倒好,扬言无所谓,衬得他好像更有那些公子哥儿的娇气。 裴弗舟正垂眸,江妩却摇摇头,开导道:“这又没人看见。你放心,我是讲义气的,肯定不会说出去。” …… 恰好这时候,穆戈进来收拾食案,整理妥帖之后,裴弗舟将人又唤了进来。 “少郎君有什么吩咐?” “嗯。你一会儿出门置办点东西。” “是,少郎君您吩咐。” 裴弗舟清了清嗓子,有些难为情,顿了顿,忍不住甩锅给江妩,一颔首,心虚道:“你自己说吧。我也不懂。” 江妩应声一愣,对这人简直无语,瞪了他一眼,只好转头对穆戈道。 “旁街的街头出有一家卖甜食的店家,价钱也很好。就买一些简单的吃食就好……” “……多买些饴糖,这个放得住。对了,还有蜜饯和甜果,让他们多加一些蔗浆。枣泥的米锦也不错,来个三四块吧。寒食酥也挺好呢……” 江妩说得如数家珍,对这些十分熟悉。 裴弗舟在一旁静静的听完,没有说话,直到最后,穆戈记下之后问了一句。 “还有什么旁的吗?” 江妩摇摇头,”这些够了吧。” 裴弗舟顿了顿,微微抿唇片刻,连忙开口,“等等。” “少郎君?” “……蒸糖糕。” 裴弗舟说得有些艰涩,他道,“这个忘了吧?记上。” 江妩歪歪头,“可这个多普通啊。你吃的净是宫中烧尾宴,这种吃食,怎么配得上你这裴二公子?我估计着你不太喜欢……也不太适合吧。” 裴弗舟听了这话十分敏感起来,下意识地睨眼看过来,脸色微微发红,开口辩驳道:“胡说。谁说我不适合?我这身份很适合吃蒸糖糕……” 他突然说这句,倒叫穆戈和她同时惊了一下。 江妩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好好……你适合、你适合。” 裴弗舟收敛了情绪,满意地淡淡垂眸,“嗯。” 穆戈重新复述了一遍,见没什么其他的了,于是等着裴弗舟给他铜钱。 “大概需要多少?”裴弗舟问。 江妩算了算,“不多,这些也就要不到15枚铜钱吧。” “这么便宜?” “当然了,你以为这里是北坊啊。” 裴弗舟顿了顿,只将刚掏出来的荷包又放回袖里。 他不动声色地朝她一颔首,问。 “你今日带钱了吗?” “……当然带了啊。”江妩不明所以。 裴弗舟看了她一眼,似乎是有些赌气的意味,朝她腰间的荷包一指。 “那你买给我吃。” “……” 作者有话说: 小裴:“我不管我不管我也要女朋友给我买奶茶喝。” 的一些既视感感谢在2023-04-09 14:19:28~2023-04-10 23:09: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念 10瓶;游园惊梦 5瓶;6351157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第 46 章 ◎悄悄恢复好记忆,然后给她一个惊喜◎ 江妩被他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句吓了一跳, 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她差点跪坐着直起身子来,诧异道:“我没听错吧?” 裴弗舟只微微侧身靠在黑漆描金的凭几之上, 一副公子雍容的姿态,他似乎对江妩的反应不甚满意, 微微眯了下眸子,微翘的眼梢里全是轻傲。 他颔首道:“怎么了?就这么不愿意吗?” 江妩不由暗暗蹙眉, 这点小钱于她当然不算多,可裴弗舟这么忽然一句没头没尾的, 总感觉和他本人性情不服。 她仔细反省了一下方才他俩的种种交谈,也并无觉得自己有什么招惹他,或者惹他不开心的地方 看来,裴弗舟这人, 情绪还真是不太稳定 江妩思前想后, 只得出来这么一条结论。 见裴弗舟一直端坐在那里,一双沉沉的眸子直白地盯过来, 见她纹丝不动,俊秀的眼梢轻轻一夹,大有她不掏钱就不许走的架势。 “” 江妩只好作罢, 无奈顺从道:“好、好, 我买” 于是解下腰间的荷包,手指在里头扒拉得叮当响,她认认真真地数出来十五枚铜钱,想了想, 又加了五枚。 裴弗舟微微支着脖子一直瞧, 他看得一清二楚, 不禁眉头一皱。 他默了默, 忍不住开口问,“不是说不到十五枚铜钱吗?你怎么给那么多?” 江妩头也不抬,将铜钱递給穆戈,道:“你就那么喜欢吃独食么人家小孩子跑一趟,多买回来一些,他也可以一起吃呀。” 穆戈连连谢过,赶紧拿着去办事了。在他走之前,江妩又特意问了一下抓的药以及药炉在哪里,穆戈引她去偏室瞧,江妩便点点头,说知道了。 等到人一走,江妩打算帮帮这个可怜的落魄公子哥,于是在院子里支起小药炉,熟练地放药,倒水,引火,而后拿了胡床坐下,一面用扇子扇着,一面观察下头的火候。 没一会儿,裴弗舟在屋子里闻见一阵浓郁的苦涩之味,带着酸涩的药味在他鼻尖转圈,一会儿舌底也泛起了苦意。 还不曾入口,光是闻着便觉得舌尖上蔓延出来又苦又麻的错觉。 他坐了一会儿,起身支开直棂窗向庭院了看去。 这别苑的院心有一棵槐树,夏日里不仅可以乘凉,还可以闻着馥郁的花香。 可到了冬初,只落得个干净,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伸向天空。 原本无趣的景致却因树下那个身影显得灵动起来。 他看见江妩正坐在胡床上,单手抱着膝头,在树下正扇着那药炉。 她微微侧着头,只细心瞧,一缕发丝不听话地掉了下来也没察觉,发丝停在白皙的脸颊边,不觉得凌乱,反而是有一种认真的美。 朦胧的光影笼在她的周身,给她添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时不时地坐起,垫着手帕去打开药盖查看,而后又盖上,行动行云流水。 那纤婀的手腕,忙来忙去,如此看去,真是利落得有些可爱。 裴弗舟目光停在她身上,只觉这真是一副奇异的景象——那分明瞧着是一朵玉兰似的柔弱的女子,不知怎么,他却觉得她并非是看上去那么的脆弱,相反,有一副坚强的骨血融在其中。 可越是这样,他反而瞧得越是心头一软,目光也不自觉地柔和几分。 这一刻,他其实很想去拥一拥那副柔弱无骨的身体,吻一吻她的额头——这不带什么情///欲,只是单纯的、生怕她消失了似的。 庭院寂寂,药炉沸腾地直冒起白烟,顶得红陶盖子‘嘎啦嘎啦’地作响。 裴弗舟也不知道这么看了她多久 只是他回过神来时,视线还停在她脸上,江妩已经下意识地回过头来。 两人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一阵 裴弗舟先觉得尴尬起来,只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嗓子。 “这种事情教穆戈做不就好了。” 江妩家道已经不怎么样了,对于谁伺候干什么这种事情已经不在意,她早就习惯了如果顺手,就自己做好完事。 因此听见裴弗舟这话,她不由一哂,回道:“你这里也没旁的人。瞧着只有一个穆戈在,你便要一个劲的使唤啊。” 裴弗舟脸色不好看起来,他的手搭在窗框上,忍不住轻声‘哼’了一下。 “又是请吃甜果,又是关心使唤不使唤你对别人倒是大度得很。” 江妩愣了一下,似是听出来点别扭,忍不住一笑,摇头强调道:“穆戈还是个小孩子,你和他较什么劲呢。” “小孩子?” 裴弗舟听了这话好不惊讶,嘴角微沉,简直快要气笑,可又无可奈何。 他又不禁吃味了些,唇边有些轻嘲,“穆戈且算虚岁十五。十五哪里还算什么小孩子。还有五年都及冠了。” 江妩手上的扇子一停,挑起眼梢乜了他一下,“就算十五,同你我相比,他也是个年岁小些的少年吧。” 她忍不住鼻梁一皱,努嘴朝他笑了笑,戳破道:“裴弗舟,你好不要脸。连小孩子都要比一比。” 裴弗舟被她说得发窘,这话不好听,可其实他就是不乐意了些。 赶紧胡乱扯了下嘴角,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道:“我十五的时候,已经去北庭了。到了那里的第二日出去巡逻,结果遇上了狼,跑不得只能拼。呵,我十五的时候,可没有人替我说话” 他说到此,便觉出几分惆怅。 虽说叔父在北庭都护府要风得风,可对待下属一视同仁。他去的时候是亲眷,可一旦入营,同那些兵卒也没什么区别。 历练么,自然不会比别人多得什么照顾——这一点,他也不曾埋怨。 只是见江妩对穆戈也这么好,还是她主动愿意的,相比之下,他强迫她给自己买甜食这点事情,显得真是微不足道和无趣了 想到这里,再去看向江妩,一道柔柔的侧影,手腕轻盈地握着扇子晃来晃去。瞧了一眼,只想再多瞧几眼。 这令人安心又舒服的景象,只教人生出更多的贪念,只想要将她私藏起来,千万别被人发现去 裴弗舟有些心虚了,江妩好心替他这个朋友煮药,他却想些有的没的,此非君子之行,只好装作淡淡的样子,转开话题,道:“在洛阳呆得久了,反倒有些想念北庭都护府的长河落日,寒星寥寥。” 江妩难得听到裴弗舟感叹,不禁笑了笑,随口奉承他,道:“那你再回去呗你这么厉害,困在繁华的东都里,反而施展不开。就算是金鳞,困在池塘里久了,恐怕也无聊得成了咸鱼了。” 这话倒叫裴弗舟一笑,“金吾卫擅自离开东都,是要被责罚的。” 她比他想得要不拘束些,“反正你和你父亲这般了,在这别苑一直下去也不是办法。实在不行,等开春了,另寻出路,也不是不可。” 裴弗舟听得认真,良久,只顿了顿,并没有否认,道:“以后再说吧” 可江妩那句金鳞和咸鱼的论述,却是说到了他心坎上,那的确,正是他曾经苦恼和思忖的事情。 裴弗舟抬起眼看,江妩神色如常,只是随口那么一说,便戳中了他的心事。 只觉得江妩还真是很懂他——难怪她当时和他说,曾经的自己与她十分投缘,一见如故 现在倒还真有一种,知己相交的感觉了。 他的嘴角抬起个温淡的笑,礼尚往来地也主动关心起她来,道:“那你呢?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要回舒州么,还是留在这里。” 江妩牵唇笑笑,“若无意外,多半留洛阳吧。我是个姑娘,肯定是嫁夫随夫的。这不,过阵子相看相看,约莫还是留下的可能大一些三个郎君都是洛阳人,日后也是在洛阳长住的。” 正在她絮絮叨叨的时候,却听窗户那传来裴弗舟的一声惊疑。 “三个?”裴弗舟沉了嘴角,然而脸色还是有些意外,“一口气就选了三个这么多么?” 听她说多半留在洛阳,他才松口气——若真的北上,去了北庭都护府另展抱负,避开父亲几年,等再回来时她却却别的地方,再想去瞧一瞧她,也没个理由了。 留在东都好,做什么都顺理成章些。 可她后话却让他实在是没有想到。先前只觉得不急,她相看不会那么快,还有很多时间呢,可听她那话,一下子就选出来三个,照这个速度,岂不是出了年关,她就要嫁人了? 裴弗舟愣怔片刻,转而强行地笑了一下,“什么人给你说的,竟然一下子介绍了三个。你倒也是不拒,全都要挑挑拣拣么?” 江妩很坦诚地回望过来,十分无知地又给裴弗舟来了一刀,笑道:“你有所不知,这还是我从五个里面减掉两个,剩下的三个呢。” 裴弗舟噎了一下,嘴角抽了抽。 好在他惯会装,于是便做出一种无所谓的样子,哂笑着说是么,“三个哪三个呢。兴许我认识” 江妩讪讪地笑了笑,实在不好意思同裴弗舟挑明,来找他的本意多半是为这三个人。 裴弗舟自己跳进这事里头,可怪不得她了。 “左补阙康少恭,司史柳潭,令史柴锜,”她想了想,“我划掉那俩就不必问了,一个像是胡姓,一个世代经商,都是同我性子不大合适的。” 裴弗舟听完,蹙着眉头沉声道:“是你表姑母给你说的吗?” “不是。是我表姑父的同僚的夫人,我之前搭过她家的车辇回家,这才认识。” 裴弗舟“哦”了一声,估摸着是江妩上次从陈家祠堂她提前离开的那时候 呵她倒是很受欢迎,这才坐了一路车,就这么被人瞧上,要去说媒了。 江妩见裴弗舟没说话,不由端袖起身看过来,“怎么样。你在东都不是很熟悉?这几个人都是为官者呢,你肯定认识吧?我还想着来问问你,知根知底一些,总比自己去打探好” 这就是拿他当打探消息的据点,她倒是好,一点也不遮掩,裴弗舟心里怄了一下,只抱臂靠在窗边,道:“不好意思,我还真不认识。” 江妩不信,几步走了过来,和他隔着窗子站,“怎么会还有你不知道的?” “听你说的那些官职,多是七品之官,又是文官,与我几乎素无交集,我又怎会知道?”裴弗舟别看视线,连看也不看她,显得心虚。 江妩狐疑了一下,顿了顿,“你是不是诓我?” 裴弗舟剑眉一皱,看了过来,“你就这么想我?”他垂眸扫了她一眼,“你嫁不嫁人,难道跟我有什么直接的利害关系吗?” 江妩下意识地默了一下,眼前的裴弗舟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若说是从前,他或许还会因为讨厌她,见不得她好;可如今这个人么,三魂丢了七魄似的,倒还真的没必要。 江妩心里闷了闷,抱袖扭身走回药炉旁,满脸说不出的失望,她拿起扇子,一个劲儿地胡乱扇,一如心中的烦闷。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裴弗舟瞧了她两眼,见她似是生气了,忍不住叫了她两声“喂。” 然而她却装没听见,只是手上劲头更足些,将那窑炉的白烟扇得一阵凌乱。 裴弗舟没有说话,盯着她的手腕,心里跟着也虚了一虚。 说都不认识确实假了些,尤其是最后那个名字,令史柴锜。那可不是寻常的令史,而是太子詹事府的令史。 他每次去会见太子,同柴令史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来二去也是个熟人了 江妩正郁闷着,手腕发酸,索性扔下扇子,抬起绣鞋轻轻踢了一踢炉子旁边的小石子。 她怪不得裴弗舟,人家说不认识,又能如何?只是当初抱着希望而来,方才被他泼了冷水,总觉得按部就班的计划被打乱了一步。 正托腮,有人在她身后轻轻叹息,“你” 她猛地回过头,裴弗舟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她的身后。 江妩倒抽一口气,一骨碌起身,惊得气短,差点要跳起来,仰脸道:“你这人,好几次走路不出声,是要吓坏我么。” 裴弗舟顿在那里,抿抿唇,他垂眼看她,那眼角眉梢飞扬着不同的情绪:烦闷,惊讶,微嗔他好像知道自己为什么有点喜欢她了。 那些画像般端庄典雅的东都贵女,一向笑不露齿,喜怒丝毫不过分半分,总是规规矩矩,像是带着个面具。可她却不同,或许旁人眼里,她是缺少规矩,没被礼法好好调///教过的。可他却觉得,这带着点无拘无束,似是天性难驯的样子,瞧得更让人心中起起伏伏。 事到如今,他也不知怎么走到这个地步——江妩对他掏心掏肺,坦坦荡荡,他却总是有自己有些见不得光的心思,这岂是朋友所为? 她越是对他友善亲近,他便越爱胡思乱想,到头来,反而衬托得他像个阴暗之人。 眼下,他可真是拿江妩没有一点办法。 裴弗舟想求个解脱,她要嫁人,便赶紧嫁吧,嫁了他就不再想了 他犹豫了一下,艰涩地动了动唇,“你前些时日帮了我,我也不该不帮你。放心,我还是知道言而有信的。我可以替你打探打探,你说吧,这几个人你想知道谁呢?” 其实,只要她同他客气一下,说一句“不用了,多谢”,他便打算顺势再也不说。 谁想,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从忧愁转为带笑的模样,方才的郁色一扫而光。 江妩倒是不同他客套,“这三个都是要见一见的。我也只知道个大概其,可总不要盲婚哑嫁。” “三个都?” “不行吗?”江妩那秀眉又为难地蹙起来了。 裴弗舟将手握得格拉响了一声,他淡淡笑道:“无妨。三个就三个吧。” “我就知道,你人真是好。”江妩对这个失忆的裴弗舟愈发地不吝啬地赞叹。 裴弗舟却被这么架上了火台似地,为了她这一个“好”字,只好继续做圣人。 “你客气了。朋友么。应该的。”他笑了一下,有不自知的苦。 这后背的伤还没好得利落,心口上又挨了一下。可这还不够,她还要他为她做嫁衣。 裴弗舟开始陷入深深的怀疑,难道上辈子,他欠了她什么? 不然为何非要忍受这种道德和情愫的煎熬。 这时候,穆戈刚好回来了,将大大小小的油纸包放在室内,跑出来唤少郎君和江姑娘。 “正好,药好了。” 江妩已经将苦涩的药汁撑在白瓷碗里,双手递给了裴弗舟,温和地说道,“你赶紧喝了吧。这样能好得快呢。” 她的眼睛里有对他的关怀,这不假,可还有一丝丝喜悦,裴弗舟知道,这是因为他答应她的那件事罢了。 他垂眸,从她的手中接了过来,这样的距离和动作,似是透着一种脉脉的温情。 裴弗舟很悲哀地发现,他宁愿忽略她眼眸中的那个喜悦。 “多谢。”他淡淡道了一句,言辞间有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抬头饮尽,苦涩蔓延开来,直直地流到心里头去。 却觉得,那心里的苦,可比口中的还要酸涩几分。 待到喝完放下碗,唇边抵过来一冰冰凉凉的物体,隐隐约约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他垂眸,见江妩已经将饴糖递到了他唇下,她捏着糖棍,浅浅一笑,催道:“吃呀” 裴弗舟无奈地抬起一遍唇角,直直望到她眼底去。他应该接下的 可也不知怎么,偏生想再不君子一次。 于是微微一探身,就着她的手,直接把糖含走,连带着糖棍一起。 瞬间,甜意混着她袖笼里漫漫海棠香,一并涌入了鼻腔之中。然而舌尖上绽放出来的绵密甘甜的味道,让他几乎一震。 这味道,大概很多年不曾吃过了。 自从母亲和兄长去世后,他拒绝着一切暖,也拒绝着一切甜。然而这并没有让他改变什么似的,相反,他越来越怕苦。 如今,他好像又找回来这一点对于甜的渴望了,可谁想,它似乎也即将要消失掉。 和他口中的饴糖一样,含得越紧,它似乎消失得越快。 裴弗舟看了江妩一眼,她倒是若无其事,举着饴糖棍吃得心满意足。 她永远这样也好,找一个自己顺心的人,留在东都。若是他以后真去了北庭,对于洛阳,至少还有一个念想在。 江妩抬头,看见裴弗舟看她,没瞧出来他心中的百转千回,只冲他笑得人畜无害,道:“甜吗?” 裴弗舟顺势“嗯”了一声,很轻很温柔,他看了看她的唇,裹了蜜糖似的亮晶晶一层,朱色灿灿。 “挺甜的” * 天色尚早,裴弗舟应了江妩的事情后,便让江妩先回家去了,说是等探查有结果后,自会再寻她。 是夜 别苑的房中燃着一书灯火,裴弗舟一个人坐在案几前,一面吃着白糖糕,一面处理文件。 大概日后漫漫人生的心头之苦,全靠舌尖这一点甜意慰藉了。 裴弗舟放下笔,盯着那跳动的烛火许久 忽然唤穆戈进来。 他问道:“从前许太医的药,拿来了吗?” “回少郎君,奴上次回去,便都拿来了。还够两个月的,只是,您落水后吃了许久都不见效,也便停了。” 裴弗舟记得,他这个药几乎都没怎吃过,每次熬好,都是背着人倒掉。 “无妨。” 他道,“从今日起,这副药继续吃上。以后你每夜这个时候送进来便可。” 少郎君要主动吃药了,穆戈自然是意外又欢喜,连连应声。 裴弗舟没有多言。 倒不是他真的习惯吃药,习惯苦涩了 只是,他忽然很想把记忆重新找回来,最好越快越好。 就算找不回来全部,也要努力拼凑出他同江妩先前的点点滴滴。 至少,也算能在她嫁人前,悄悄恢复好记忆,然后给她一个惊喜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10 23:09:49~2023-04-11 16:16: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念 10瓶;游园惊梦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第 47 章 ◎裴二啊,你被下降头了?◎ 按说查人, 还是查官职在身的人,没有人比裴弗舟他爹——吏部尚书裴肃更方便的了。 可惜,如今裴弗舟和他爹正势不两立, 水火不容,所以裴弗舟只能自己去想办法。好在, 他作为一个金吾卫右统领,打着一些七七八八的旗号去打探一些事情还是可以的。 从上次在马球场遇到大理寺卿之子吴六郎, 到这几人所在的各个坊间的坊主,裴弗舟至少都是有权力去调配和询问。 因此一番下来, 从江妩那里拿到名字的第六天,这几个人的记录和资料就全都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他右武侯府的案几之上。 裴弗舟今日无需出去当值,一大早就坐在桌前捏着纸卷看。 令史柴锜,他还算是认识, 暂且放在一边。 另外两个, 左补阙康少恭,司史柳潭, 他隐约记得点名字,可也压根就没见过。 瞧那记录,康、柳二人所授官职是七品, 都算不得朝参官, 平日里是拿着俸禄,多在后头办事。这两个官职都不是什么能干出花样的位子,若要日后升迁求个通达的仕途,恐怕得好好琢磨一番。 司史柳潭, 估计平日里就是闷头修撰史书, 这是个细致又需要长久专注的事情, 裴弗舟想, 这个柳潭或许是个耐性不错,性格老实之人。不过么,也不一定——都说史官也有宁死不折的,他们大多脑子一根筋,不肯屈就帝王的一些小心思。放在日常,难免脾气倔强些。 至于那个康少恭,裴弗舟记得左补阙属门下省,是个掌讽谏廷议的官职。凡遇不合于道之事,自可条起事状,以言谏之。 然而裴弗舟想到这里就要发笑,他不认识这个左补阙康少恭,可对左补阙的对家右补阙,倒是知道些。 右补阙隶属于中书省之下,从前他父亲下朝办完公差回来,偶尔说起几句,曾经提到过右补阙的事情,说得是,那右补阙又如何驳了哪个朝廷要员的面子,和哪位哪位在御街又吵了起来,又弹劾了谁家谁家的儿子。 因此裴弗舟对于言官或是谏官这一类官职的人的性情知道了个大概,多半是喜欢辩驳和吵嘴的。 想到这里,裴弗舟捏着白麻纸忍不住牵唇一笑。 大抵,那司史柳潭老实又倔强;而左补阙康少恭喜欢得理不饶人——两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按照他对江妩的了解,以她的性情,与前者多半觉得无趣又怄气,与后者,呵,怕不是总要引起口舌之争。 这么一来,三个里头又没了两个,似乎事情比他想象得要容易么。 裴弗舟越想越觉得心情不错,拿着白麻纸看了一会儿,还觉得不够,颠起笔一沾墨,在那两个人的名字上分别画了大大的叉子。 眼下,还剩下一个,令史柴锜——裴弗舟剑眉一皱,这才是最让他头疼的。 柴锜,此人一直在太子詹事府做事,那地方主要是负责东宫事务。作为令史,他平时不过是办理一些文书之类的杂务。 真要一是一,二是二地论起官职,柴锜同方才那二人相比,甚至还要略略逊色一些。至少,那二人直属天子之臣,可太子詹事府令史么,直属太子,也就比太子门下的小小宾客强些罢了。 然而,柴锜这人还是有些不同的。 如今太子势头平平,又因着七皇子十分受圣人宠爱的情况,不得不采取一些避忌锋芒的行动——裁掉一些门下的属臣,就是做做样子表明决心的第一步。 太子詹事府与左春坊中的令史原本有十六人之多,太子一狠心赶走了一多半,左春坊七剩四,詹事府这头则九剩三,其中就有柴锜。 ——可见,柴锜其人是得太子信任的,此时蛰伏不过是韬光养晦,未来必大有用处。 也正因为这一点,裴弗舟也是同柴锜认识的,而且还算熟悉论其来,他俩和太子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若真的天下易主,二人朝堂共事,也不意外。 对于柴锜这人,裴弗舟还真说不出来什么问题。 柴锜样貌周正,是官宦之家,为人忠诚义气,办事也可靠若真的非要鸡蛋里挑骨头一下,那只能说 柴锜是个普通人——是在这贵仕云集,繁华鼎盛的洛阳里,一个有普通的样貌,普通的家世,普通的性格的寻常人 正因为人是普通的,没什么大问题,所以细细一想,总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可你又说不出来,因为那不是什么十分要紧的过错。 总不能说,太过普通也是一种不对吧? 可裴弗舟最怕的,就是“普通”这两个字。 江妩曾说过,她无心高攀苏弈那般高门大户,只要能寻个普通郎子,人品都过得去,留在东都平安生活,就足够了。 那不就是柴锜这种人吗? 跟天生就为了她准备的似的 裴弗舟心头怄了一下,可不能说柴锜这人有什么不好——至少,他还没有卑鄙无耻到去编造一个正人君子的坏话。 他只觉得头疼起来,索性将白麻纸一扔,自己扶着额头,将肘部撑在案几上闭目。 就在他烦乱之际,吴六郎已经从外头走了进来。 今早来给裴弗舟送这些记录名册的正是他,近来大理寺没什么要案,所以他这个年轻的主簿也乐得自在些,干脆在裴弗舟这头多留了一会儿。 裴弗舟同苏弈算是自幼相识,和吴六郎则是公差办多了熟悉起来的。他同吴六郎年岁差不多,而苏弈更年长一点。平时,裴弗舟总是装模作样的叫他一声吴兄,他也乐得受着。 吴六郎刚在右武侯府的饭堂蹭了朝食,进来见裴弗舟面有郁色,于是笑着故意道:“裴将军,这些记录有什么不妥吗?” 他是一向羡慕裴弗舟年纪轻轻就已经身居高位的,裴弗舟抖抖肩膀,落下来一片羽毛就能砸死他。 不过,人家裴弗舟的功绩和荣光都是用命换的,旁人羡慕不来 可他不行,同大部分东都人一样,他怕死,并且还想着在东都繁华里终老,所以,只好走文官的路,老老实实地在他爹大理寺卿的手底下从一个七品主簿做起。 至于对裴弗舟,吴六郎也是乐得亲近,裴弗舟平时总是淡漠话少,像他这种喜欢问东问西打听旁人的人,最爱从裴弗舟嘴里套话听 裴弗舟听见动静,睁开了眼,重新坐了正身子。 他出声谢过吴六郎的帮忙,却没多言,只随口道:“没什么不妥。今日劳烦你了。” 吴六郎没想到裴弗舟看完这些之后变得如此心绪不佳,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犹豫着问:“这几个人犯了什么事了?惊动咱们裴将军亲自调看记录。” 裴弗舟斜了他一眼,自是不愿说出心事,他脸上浮起从前那种生人勿进的冷,道:“吴兄,吃了朝食,还问东问西。当心好奇害死猫。” 这话可过了,能牵扯到什么死不死,猫不猫的 可吴六郎却更加有兴致,到底是什么人,因为什么,让裴弗舟如此费心和保密地去打探这么几个无足轻重的东都人。 吴六郎一笑,对插着袖子凑过去,挤兑他一下,低声问:“是不是为了上次那个” 裴弗舟乜了眼,朝他这兴致勃勃打听的模样一瞧,故意装不懂。 “那个?那个是哪个?” “唉。别装。还有哪个?那日道德坊马球场,你光天化日之下就搂着人家怕不是来真的?” 裴弗舟没有说话。 吴六郎见他神情淡然,忍不住惊讶,“乖乖,你是要来真的了快说!她到底是谁,竟如何有本事,让你这万年冻住的的铁树开了花。” 裴弗舟不理会他,只将案几上的纸张卷好收起,打算置之不理。 “你这样,人家张家娘子怎么办。” “没成。已经不可能了。”裴弗舟微微抬头,倒是利落干脆地澄清了这事。 “哎呀这,”吴六郎叹息,“罢了,你自己选的,再压一压吧。压到你娶了正头夫人,再说这事。” 他也摸不清那女子是谁,外室,宠姬,都有可能。那日见她还带着个帷帽,一张雾里看花似的芙蓉面,想来肯定是个十足的美人吧。 裴弗舟面上沉了沉,思路顺了下去,道:“娶她么可是,若比张家娘子的门户她是差了些。” 是门不当户不对。 后头吴六郎听出意思,马上接话,“什么。你还要将她扶正裴二啊,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简直不敢置信,总以为裴弗舟找了个“外头的”养着玩。 裴弗舟大抵是没料到吴六郎误会得离谱,真以为江妩是他的什么人,不禁登时一嗤笑,只说得意味深长。 “你想哪里去了?” 然而裴弗舟听到这样的误会,也并没有再去辩驳,更没有什么生气的神情。 相反,他自己倒是若无其事,垂眸间,似是淡淡一笑。 至少,在别人的这一道误会里,江妩这人一时半会还是属于他的。 这是他头一次发觉,被人误会和传言的滋味竟然也是有些甜涩的。 裴弗舟摆摆手一哂,也不再教吴六郎胡乱猜下去,对他道:“此事多半是过去了。我同那女子大抵没什么结果。她大概是要回老家去的” 他朝这兄弟撒了谎,倒也不是故意藏着掖着,只是想这般先打消了吴六郎这人的格外旺盛的好奇。 若江妩真的寻了人家,她日后还在东都,他同她交际起来,也不会引人联想到当日在道德坊马场的那些有些暧昧的事情神不知鬼不觉地继续做朋友,免得被人议论。 至于,他和她最后有没有结果其实他还没有特别的死心—— ——江妩说他从前与她一见如故,有很多言谈甚欢的际遇,那他便努力寻回那些记忆;她说他从前待人和善,也没那么的冷漠,那他便尽量去改一改,尽管,这种事情让他觉得十分别扭 总之,他还是愿意努力去试着扭一扭这个瓜的。 裴弗舟发现,他真是太明智了。 无论江妩是不是嫁人,他都想好了各自能和她保持联结的方式,或许,还有些不错的结果。 方才裴弗舟还意兴阑珊,眼下一思忖,忽然又觉得心情好了不少。 此时,恰逢小吏来送朝食。 吴六郎伸着脖子一看,“这,上错了吧?” 煎茶,糖渍金柑子,蒸糖糕,饴糖。 这是把谁家娘子的吃食零嘴送到堂堂将军的饭桌上了? 小吏不禁偷笑,老实介绍,“吴主簿有所不知,这是我们将军这几日最常吃的了。吴主簿是否也进一些?” “” 裴弗舟见吴六郎对这些没有兴趣,不禁脸色沉了沉,挥手叫小吏退下,自己则举着饴糖,翻看着昨夜宵禁的记录。 吴六郎被眼前的景象搞得哑口无言,“你怎么成这样了?” 裴弗舟若无其事,将饴糖咬得咯吱脆响,“不然,该当如何?” “你从前何曾吃过这些玩意。不都是馎饦蒸饼,胡麻粥米。” “那是从前。如今是如今。”裴弗舟头也不抬地道。 吴六郎拧紧眉心看向他,显然是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种话。 于是忍不住四下望了望,见没有旁人在,这才悄声叹道:“你还知不知道你自己是谁啊?你可是天子御前的金吾,东都执夜的武侯。你这光天化日举着个饴糖吃,万一叫你右武侯府里的下属瞧见了你军威何在啊!——” 裴弗舟嗯了声,竟是面不改色,“你说的这个,我也考虑过随我来。” 他随手喝了一口煎茶,又吃了半口蒸糖糕后,简单净了下唇边,起身带吴六郎去廊下。 冬初,日头起得又慢又软,照在右武侯府朱色的抱柱上,映出一片慵懒又随后的气息。 裴弗舟轻轻呼出一口白气,朝回廊颔首,道:“你瞧。” 廊下,时不时路过在右武侯府上勤的官员,处理文书的内史走得慢些,准备出去值勤的武夫则步履利落,然而,这些人都有一个共性—— ——在吃饴糖。 吃饴糖 吴六郎不由两脚僵在原地,嘴巴长得大到可以塞下一个鸡蛋。 他几乎是有些惊慌,以为跌落进了镜像般的境地——右武侯府还是那个右武侯府,里头的人却全都变了。 裴弗舟见他面色十分难堪,有些不以为然,双手对掖了袖子转到庭下,挑起嘴角,道:“我发现这玩意吃完了心情不错不过小物,实在无伤大雅。于是就令饭堂的庖厨多做了一些,分给下头的人。当然了,出了这右武侯府,自然是不行的。” 他这话其实没说全。 改实行宽厚的管理政策是表,可其实里子还是为了自己行个方便。 自从上次吃了江妩买来的那些甜食,他竟然发现一发不可收拾。尤其是饴糖,拿着方便,吃着甜丝丝的,跟沾了什么瘾似的,白日里也想吃一根。 可若是偌大的右武侯府,他这个右统领整日叼着个饴糖,未免惹人笑话。 于是,他几日前大手一挥,干脆在这上头稍稍松了松——为了快速保持体力,保持清醒,右武侯府当值人员都要开始吃饴糖。 裴弗舟想得是:人人都吃饴糖,不就显不出他的个别了吗? 事实证明这一招没什么错,这几日那些下属如今见了他,少了很多畏惧和躲避之色,倒是多了不少和煦又爱戴的笑意。 看来江妩果然没有骗他,他的确不该总是冷着一张脸,居高临下地瞧人,那不该是他的本性。 如今,这般上下僚属的一片和睦,多好! 裴弗舟抿起唇,脸上带了点硬撑的浅笑,对吴六郎道:“从前我对他们管束的确是太过严苛了些。如今快到年关,稍微松范松范一些,倒也无妨对了,我要去东宫一趟,你也该回大理寺了吧?一道走。” 吴六郎噎了一下,本想把话直接挑明说得直白,可听裴弗舟自己有自己的道理,又无言以对,只好闭了嘴。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更教他有一种错乱的感觉。 长街之上,已有当值的金吾卫巡街,裴弗舟则穿了官服斓袍,并未着甲配刀。 这般走入人群中,虽姿容有天生的轻傲,可也少了些不近人情的气息。 旁人见了这位武侯,依然是毕恭毕敬中带着些拘束和畏惧。 “裴将军来了” “见过裴将军。” 裴弗舟眼梢一扫,犀利的眼风落了过去,引得那几人浑身一颤,生怕犯错。 然而下一刻,裴弗舟却神色如常,简单查了几眼,只道: “卖茶汤的张四是吧?前几日你又差点错过夜禁,记得以后提前收摊。要卖去坊里头,那里没人管。” “” “哦,还有你。你这牛是耕牛吧?牵到城里要干什么?这可不能杀,杀了触犯律例。一会儿赶紧去坊主那给牛办个证件,留存个记录,以后还会查你的。” “” 昔日不苟言笑的裴将军,变得如此平易近人,走过长街,一时间来来往往的,热络的招呼声倒是多了起来。 裴弗舟十分得意。他很相信江妩,也愿意按照她说的方式改进一些。 旁人畏他冷厉,他便变得和蔼点;旁人觉得他严苛,他便学着手下留情一些。 这几日见了他的人都多了点笑意,还有人大着胆子叫他‘二郎’,总之,不再像从前那般,连看他都不敢看。 裴弗舟其实很满意这样,他淡淡一笑,觉得一切似乎都变得光明起来。 吴六郎愕然地瞧着一切,恍惚有了一种裴弗舟换了芯子的错觉。 “裴二啊,你被下降头了? 你不觉得你变了吗” 裴弗舟皱眉扫了他一眼,“人总会变的。” “可你你变得我不认识了。”说完,吴六郎一时脑袋混沌,匆匆道别后也顾不上虚应,赶紧落荒而逃,跟活见了鬼似的。 裴弗舟不由得一愣,眉头轻蹙。 他正不自觉地略略品味方才吴六郎那话,抬步便要继续走。 忽然听见有人瓮声柔语地叫他,“喂,裴弗舟——” 他回过神,不禁吃了一惊,眼眸微微动了一下,唇边已经淡淡荡漾开了一个弧度。 见江妩和她那个女使正一并站在那,大概是出来逛逛,竟然就这么碰上了。 裴弗舟忍不住地瞧着她,只是六七日没见,总觉得像过了很久似的。 可分明最后相处的那一日两人将话都说尽了,可如今遇上,却仿佛还可以有很多话可以说。 裴弗舟眸光一动,最终还是微微调开了视线,“这么巧。” “是呀。你这是?” “我要去”他本想说东宫,可心里一虚,改口道,“我去宫里一趟。” 江妩笑笑,不吝啬自己的羡慕,“真好。可以这么随意去。” “不过也不是随意,寻常述职罢了。” 江妩欲言又止起来,低头拂了拂大氅上的毛边,抬眸试探道:“你最近很忙吗?” 裴弗舟一愣,这样低眉的温婉娇柔,仿佛要印在他心里似的,他一乱,然而立刻却听出这话的意思。 他不动声色地轻轻叹气,“所以,你是要问上次你托我去探查的几人?” 江妩有些不好意思,唔了声,“其实我是想在家等你消息的。只是六七日过去,也不见你,怕你不方便来着。这不,昨日宋夫人说,过几日就安排好相看了,就在她们府上。我心里头没底,想着来找你问问。” 她有求于他,他竟然还是听得很高兴,那轻声细语的样子,教他听了只觉得心头一软。 同她娇嗔或是和他拌嘴时候不同,此刻的江妩,有一种让人想要揉进骨血里的柔顺。 裴弗舟回过神来,为自己光天白日里的胡思乱想感到惭愧。 他心里头复杂又酸涩,自袖笼里抽出叠好的记录给她,道:“给你。我原本正想今日办完事就去沈府。正好你现在在。” 江妩顺势接过来,唇边笑得开出了一朵花。 裴弗舟看在眼里,心头酸了酸。 他不由叹息一声,委婉地提醒道:“这二人家世差不多,只是都官职不高,一个是司史,一个是言官,估计性情大有不同。” “多谢你这上头记都很全。我回去仔细看一看。” 他漠然一下,继续接话,“人还是多品一品得好。这二人记录里倒是都十分守法,不曾有过什么污点。可平常相处,所以旁的品性么,还是不得而知。不过,我劝你你还是仔细斟酌吧!” 最好都画了叉才好。 江妩应声地点头,然而忽然,她手上一顿,“咦,奇怪。怎么,这位柴令史的几乎都没写什么。他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裴弗舟轻轻咳了两声,“这一位是有些不寻常,东宫的人,自然记录不多。的确是只有这些的,其实,你多看看前两个就行。至于这个姓柴的么,不如忽略掉。” 他说完,只心虚地背过身去,挺拔俊朗的身影抛落在身后,将江妩这个人罩在里头,似是添了几分讳莫如深之意。 那柳潭康郎,他已经大抵还有些估算,江妩机敏,又重视合不合得来,所以应该是不会瞧上的。 可柴锜么 裴弗舟干脆不予江妩更多的解释。 总之,相看的事情——柳康可去;姓柴的,不能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11 16:16:53~2023-04-12 16:25: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念、抹茶影视制作公司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第 48 章 ◎“我不想当寡妇。”◎ 御道南北纵横, 直通皇城。江妩和裴弗舟站了一会儿,又继续走起来。 裴弗舟脸色淡淡的,不再是从前那副肃冷迫人的样子, 如今江妩和他处着,也已经习惯得好似两人是十分要好的友人。 江妩听他方才说起还要赶去宫里述职, 估摸着他这几日是忙完常务,又要忙帮她探查相看对象的事情, 实在是很辛苦,于是心里对他也关切几分。 “你之前的伤口恢复得如何了?”说着, 江妩足下不敢缠他再耽搁进宫,只是继续向前走起来,她笑了笑,“药不能停的。敷药是敷药, 汤药是汤药, 两码事,要双管齐下。” 裴弗舟一负手, 和她并肩在御道上不急不缓地向前踱着步,淡淡一牵唇,应道:“有喝, 放心。” 就连之前停了的治脑子的汤药都开始重新补上了。 他没再详细说这个, 顿了顿,只拐弯抹角地说道:“话说回来,若是这二人都不合你意,你后面如何打算?” 江妩没意料到裴弗舟会想得那么远, 这意思, 已经觉得她是瞧不上柳司史或是康补阙任何一人了? 若是放在上辈子, 江妩只会认为这是裴弗舟是在说反话, 嘲讽她眼高手低——是人家会瞧不上她;可如今,她倒是觉得,裴弗舟只是纯粹的好心,顺口问问她以后的事情。 裴弗舟等了片刻,听江妩一时半会没有马上作答,他不得有些警惕起来。 想起上次在马球场,他当时一时心里慌神,顺口说了一句“你我门第之差,凭你江淮旧望,我怎么会对你有什么想法?”这种话来掩盖自己。 结果,语出伤人,好像闹得江妩不高兴了很久。 从那之后,他总算学会收敛一点,十分顾虑自己又说错什么话,别惹了她心事重重的。 眼下,裴弗舟以为方才那句说得不好了,自己倒先敏感起来。 他忙一淡笑,唇边潋开一道柔和的弯度,闲谈似地解释起来,“我的意思是,就算没成,你也可以留在东都。既然是相看嫁人么,如此人生大事,其实,你不必那么急的。要说司史和补阙之类,不过七品,又很难升迁,你就不想再找找更好的?” “更好的?” 江妩听了不禁一笑,她摇了摇头,说得有些老成,“树大招风,官位不高也没什么不好,而且,像是司史补阙这种文官闲职,平日没那么被重用,生活也简朴,到时候,他也能多着家些,少沾些应酬的酒席” 裴弗舟一垂眸,下意识地开口建议道:“这样还不简单?你直接找不怎么饮酒的不就可以了” 他若无其事地说着,心里头却在打鼓,这话听着怎么都像自荐。 可江妩这时候偏生心大得很,见她脸上的笑容一漾,仰头却对他说,不是这个道理。 “好比国公府,世袭爵位之家,自然是家底厚,福分足,可人家宅院里上上下下一大把人,光是国公这一脉就有一位夫人,几位妾侍,下头又有好几位郎君和娘子,平日里怕是很难应付周全的。若是逢年过节,旁的亲眷过来走动,老的少的又是一堆人,规矩又一大把还不得累坏了。” 江妩当时就是遇上过这种情况:赶上了一次节庆,结果国公府的左右亲戚来了一大堆。她当时是十分知道拼的,提前一夜得了消息,当晚就开始努力记住那些人的名字和关系——就为了在国公夫人面前表现得滴水不漏,贤良淑德。 现在一想,有那个时间,她还不如多睡会觉呢 江妩轻轻一叹气,白色的雾气从她口中慢慢涌动出来,道:“再说了,我父亲不过是小小的舒州司马,找的郎子有六七品,怎么也都算门当户对了不是?” 裴弗舟听得怔怔,无奈一牵唇,他轻轻抿嘴,道:“其实,也不全对。你说的国公府,那的确是不行。可东都几个人家是国公府那般?那个是太高了,做不得比较。不如看看那些比国公府低些、比七品高些的,想来选择还是有很多的况且,娘子高嫁,郎君低娶,这都是十分寻常的事情,你何必妄自菲薄不是找一些身无官职,就是找一些七八品之官” 江妩一时无言,只虚应地笑了笑,她忍不住侧眼瞥了一下他,裴弗舟脊背开阔挺直,锦袍官服衬出一副高贵轩昂的气度。因着入宫不得穿甲配刀,所以他现下这般模样,倒跟个文臣似的,多了点儒雅斯文的模样。 或许是人靠衣装吧,他这一身毫无冷厉之气的打扮,让方才那些温温淡淡的,似是鼓励的言语,也变得仿佛多了几分温柔小意。 上辈子,裴弗舟还在奚落她妄想高攀,可如今却又劝她别太看低自己。 江妩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天道好轮回,她只觉得有些好笑。 没了记忆的裴弗舟,仿佛没了利爪和锐齿的豹子,相处久了,他也已经学会了温和的样子,有些好心得不像话。 他那眼睛里也不再是慑人的寒光,反而多了几分清澈的迟钝,看上去,像是个邻家兄长般的人物。 江妩对裴弗舟是有些可怜之心,可这一刻还是觉得痛快起来。 她哈哈哈地轻笑出声,白雾便接二连三地滚成欢快的一团,从唇边跑了出来。 江妩作势假装一长叹,大有无奈轻嘲之意,“哎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么,我瞧着也不全是。好比你说的那些高门大户,达官显贵,越是高位者,反而越是薄情呢!” 她说的,就是裴弗舟和苏弈之流。 此时,她站在其中一位当事人的旁边,这么明目张胆地冷嘲热讽,而对方呢,还听不出来。 真是惊险刺激,又十分解气。 裴弗舟当然不知道自己的不争气,已经成了江妩眼里的笑话,他听得讶然,复赶紧接话道:“你提到的这种情况,应该还是文臣多一些的。‘负心每是读书人’么,若是武官,多半是仗义之辈,又怎会薄情?” 他说这话实在是有些无凭无据,可为了赶紧把自己撇清关系,干脆也不顾得自己爹和那些为数不多的做文臣的同僚了。 一并在那句话里都卖了。 裴弗舟觉得这刚好是一个把她的思路往自己身上引导的好时机,顿了一下,他垂眸缓缓道:“与其担心薄情不薄情的事情,你不如就别从文臣堆里找了。再说,武官升迁更快,你找武官,于你日后生活,岂不是更好一些?” 话已至此,他觉得够明显了吧? 他不爱饮酒,也不喜宴席,这都是她应该知道的。 至于家宅之事,裴府只有他和父亲,旁支的人么,都还在西京长安呆着,没有迁过来,自然是清净。当然了他和他爹还没和解,若是在外头置办新宅,只有二人,岂不是更人少事少? 裴弗舟思忖半天,觉得自己目前的情况,和她想要的那些条件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出入。 人往高处走么,他不信,若是她遇上的人,能比她那些条件再好一些,她会不高兴、不满意? 裴弗舟有些想不通,难道做友人太久,这一步就那么难以跨越。 以他的样貌和资质,江妩就真的看在眼里,还无动于衷么? 裴弗舟这般琢磨着,心里也有些按捺不住了,然面子上复淡淡一笑,尽量保持平和淡泊的语调。 他道:“我且举个例子好比东都金吾,你若是找一个,以后不小心错过夜禁,或许还能给你走个后门,放你回去;若是遇上贼人,还能护一护你可寻常的文臣,手无缚鸡之力,等你遇到危险,如何顶用?” 说着,他单手握拳停在唇边,轻咳了两声,只觉得自己此时脸面也不要了,“依我看,还是找武臣好,你不如目光放得开阔些,依照你那些条件去比对比对,看看还剩下谁,不就是了?” 江妩一听,不禁调过视线,柔柔的声线里满是坚定,“武臣么我才不要呢!” 她拒绝的太干脆太利落,裴弗舟惊讶不已,难以自持地变了脸色,脱口而出道:“大华尚武,军功为上,多少人想争,都没有那个能耐。你怎么,瞧不上武臣么?” 江妩见他神情有些淡薄的郁怒,连忙说不是,“哪里哪里,你想错了。我当然知道武臣的厉害,开疆辟土,镇守王朝,多气派呀” “那你还” ——那你还不选! 裴弗舟剑眉轻蹙,少年意气涌上心头,不禁脸色微沉。 江妩不觉有误,只是冲他讪讪一笑,而后垂眸捏了捏袖角,有些不好意思。“说起来,是我自己的原因我不想以后当寡妇” “” 裴弗舟刹那间愣在原地。 她,不想当寡妇? 江妩没有留意身旁人的愣怔,只一心还在惆怅,她叹口气,道:“那些个武官,个个都要随时待命。圣人一开口,长刀利剑的,就要去出生入死。我要是他夫人,日日该多担心呀万一,只万一,有那么一天他,‘嘎嘣’一下那我不就要成寡妇了?以后整日以泪洗面的,没准还要被人欺负。” 裴弗舟听得缄默不语 一阵凛凛的冬风刮来,吹得他手指关节冷得发痛,十指连心,那钝钝的痛意裹着耳边的话语,直接戳进他心窝里去 江妩那前半句,他听得还算心头一暖;可后半句,那句‘嘎嘣’一下是怎么回事? 裴弗舟脸色微变,无奈地抽了一下嘴角,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去反驳这句话。 武官配了这把刀,自然就是要把命悬在上头去拼——怕死,肯定是不行的,也是不齿的。 江妩说不想当寡妇,这倒真是一个他无法去满足的大问题。 想想先前,自己还在兴致大起地去比对她那些条件,如今,她这一句话一出口,仿佛泼了一大盆冷水,把所有希望全都浇灭了。 就算他再迈进一步,又如何? 等待自己的,不过是被她直接拒绝掉而已。 原先以为是他哪里做得不够好,只要稍加调整,多些时日相处,有些事情自然水到渠成。 如今一看,人家压根就没把他划进范围里。 裴弗舟无奈地抬头看,皇城的金顶遥遥在望,冬阳一照,上头似是泛着寒心的光芒。 这一刻,裴弗舟的眸子被刺痛了一下。 位高权重,军功在身,全都不再是他引以为傲的荣光,反而,成了他有些懊恼和烦闷的累赘。 这会子,倒有些庆幸自己没有被那劲头冲昏了头脑,没有直接去和她表明心意——还好,他保住了脸面 江妩还不知道,旁边这人已经心思绕过一弯又一弯,眼下正有些负气沮丧。 她和他走过御街,这一路左右倒是有些摊子。她左顾右盼,时不时指指这里,点点那里引他去看她以为的新奇玩意。 江妩觉得裴弗舟真是个好人,他一个大忙人,方才还那么操心她的事情,给她那些掏心掏肺的建议。 她十分感动,甚至去想,若他们上辈子早些交上朋友,或许,她压根就不用成了替嫁和亲的人选。 江妩停在摊子前左看右看,那些玉石和银钗似乎都不足以吸引她的心思。 忽然想到什么,她转脸仰头看向裴弗舟,笑道:“罢了,我不买新的了。你不是上次送我一套现成的,我随意挑几个带着去相看。你年少峥嵘,一路顺遂,我便正好从你送的东西上借一借你的气运,不介意吧?” 裴弗舟喉头一腥甜,差点怄气出来。 苍天,她说不想当寡妇还不够,仿佛是生怕他死的不够彻底这时候,还要欢欢喜喜地带着他送的东西去见旁人。 裴弗舟视线落在她的脸上,见她一脸的巧笑倩兮,真诚温和,此刻瞧在眼里,却只恨她这种事情上实在是迟钝。 裴弗舟见她无知,忍不住心中一恼,徒然震了一下斓袍的袖子,哗啦一声,衣袂烈烈作响。 江妩却没缩脖子,只是歪头“咦”了一声。 看来她对他如今也不在怕的了,他这般举止,落在她眼里,也没瞧出来他的愤怒。 她只有茫然和不解。 “你怎么了?”江妩纳罕地问了一句。 裴弗舟噎了声,在她面前已经失了军威,因此震慑也弄成了虚张声势,他有些尴尬起来。 于是抿禁唇角,勉力挤出一丝心酸的淡笑,道:“没什么。只是如今看来,你的事情要水到渠成,十分顺利,替你高兴而已。高兴。” 他一牵嘴角,装作若无其实地与她应声,维持起一派相谈甚欢的气氛 直到到了皇城门口,他才与江妩告别。 她还真是“仗义”,一路陪他走过那么长的御街,算是把他送到了门口,而她自己,还得在原路回去。 裴弗舟心里复杂得很,她这一步步对他的温软善意,简直是要逼他命。 不能拒,也不能信,更不能去上心。 因此他轻轻一挥手,叫她赶紧回去,自己强硬地转过身,始终没有再回头去瞧瞧她,只是径直入了宫城。 裴弗舟先去觐见了圣人,按常规禀报了东都事宜,而后才往东宫走走去。 皇宫雕栏玉砌,广袤壮丽,然而越往东走,似乎一切都变得简单质朴起来。 如今太子地位岌岌可危,只怕办错事,或是有什么污点,不小心招来圣人无端厌恶。 因此,东宫自然也是要节省开支,显得太子勤节约,不喜奢靡,一切从简。 更重要的是,没有逾矩之心。 好在,东都的治安是太子管辖的范围之内,裴弗舟还能有理由去见一见太子。不然,为了避免有结交朝臣,私相授受的嫌疑,他和太子,都是见不得的。 待内侍通报之后,裴弗舟走了进去。 太子正垂头看着棋盘,一手捏着白字,满脸郁结之色。 裴弗舟没去打扰,只是在一旁等待,他见太子举着棋子,一会儿踌躇着放在这里,一会儿又想放在那里,不由心中摇摇头。 太子仁德,可就是有时候做事思虑太多。 “二郎,你来看看本宫下在哪里好?” 太子忽然叹息一声,“这两处,无论放在哪里,似乎都走不长远了。唉——” 裴弗舟先是对太子抬袖恭礼,而后才上前。 他垂眸一看棋盘,默了默,两指捏起一枚白子,几乎是毫不犹豫,只利落地落子于另一处位置。 太子愕然。 “这二郎这一步,引得大多白子就丢了。” 裴弗舟微微一笑,“殿下请看。” 说着,他将几枚注定被吃掉的白子收起,而后又去落一白子,这一步,倒是反击,成功吃掉了不少黑子。 紧接着,下一枚白子落下,它四周的黑子又被吃掉一些。 太子脸色转忧为喜。 裴弗舟道:“丢一子,而活全盘。殿下仁义,然取舍之道,亦是为王者所需。” 太子微微叹息,将手中白玉棋子放回棋盒中,道:“二郎也瞧见了,本宫如今虽有抱负,可难以施展,先前不得已裁剪去手下之人。如今所剩,皆为心腹,不能再放了。不然,这东宫,也变得不稳了。” 裴弗舟道:“殿下多虑。裁剪之举,一来稳住圣人,二来也是剪去心怀不轨,有二心者。一举两得。” 太子点头,“你说得是。” 裴弗舟顿了顿,随意一看,见无人在左右,于是低声道,“殿下。昨夜七皇子出城了。” “什么?” 太子大为意外,“他去封地了么。太奇怪了,先前父皇赐他封地,可又因想念他,所以特召他留在东都,他自此就没回去过。骤然出城,这” 裴弗舟摇了摇头,道:“依臣查看昨夜的记录,七皇子没去封地。他是去了西京。” “他回长安了?” “是。” 太子不解,凤眸微微一眯,吸着气道:“他回那边,会做什么如今只有一些零散的旧部官员留在那边,以备圣人再幸西京,除此之外,不该有他的人啊。” 裴弗舟道:“臣也不知。可只担心会有什么动静,等传到殿下这头,怕是为时已晚。” “这、二郎觉得如何是好?” “臣无圣令不得擅自离京,眼下,殿下需派人跟过去盯着。” 太子点点头,“旧部那边,本宫倒是可以快马加鞭一封书信过去,本宫曾经的太傅还在长安,若要人,可以请他安排。” 裴弗舟摇头,说不可,“殿下,时日已长,如何得知旧部的那些人是否还都是归属于殿下的?” “可是,太傅他。” “太傅未必也全知道。”裴弗舟沉了沉,道,“殿下应派新人前去探查。” “派谁?” “殿下如今在东宫里最信任谁呢?” “柴锜?”太子脱口而出,他一抬眉,转眸有些踌躇,“他是为数不多的心腹了。” 裴弗舟一直从容答话,微微垂敛着眸子,听到这个答案,他嗓音凝了凝,似是也意外了一下,而后他抬眼,道:“殿下忘了方才臣替殿下解的棋局了吗?” 太子沉默良久,似有所悟,“你说的是。不过,柴锜不能被发现,不能折在里头。” 裴弗舟眉头不禁舒展,微笑道:“殿下仁慈,可这次应该下狠心。” “二郎何意?” “殿下无需悄悄送走柴锜,相反,要明着来。最好让七皇子也知道。殿下只需找一个理由,随意揪柴锜个错处,将柴锜贬回西京,以示惩罚,也就顺理成章了。七皇子行径荒唐,殿下越是藏着,他反而越来兴致探究。不若来个光明正大,让他探究不出来什么。” 太子深以为然,点头成“善”。 “二郎,本宫多亏有你对了,裴尚书他?” “殿下放心,如今我已离开裴府,独自在别苑居住。至于父亲,他如今为官高位,难免左右难为,不过,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的。还望彼时太子施予宽厚,放我父亲辞官归田终老。” “自然。” 裴弗舟的计谋很顺利,没过多久,柴锜因“接连公差失误”而被贬到西京,暗中替太子收集旧部太子党和七皇子的事情。 这件事情裴弗舟其实也没想到那么巧。 太子有多个心腹,偏偏就凑巧选中了柴锜。其实,原本就算太子不选柴锜,他后面也是要找柴锜问问他相看的事宜。 如今,也不知是老天怜悯他,还是开了眼,顺水推舟把柴锜送走一段时间. 这个消息传进江妩耳朵里的时候,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抱穗嘟囔道:“那么巧?别不是这姓柴的故意给姑娘拿架子。” 江妩想了想,却摇头,“裴弗舟说过,这个柴公子在东宫办大事呢,难免同旁人不一样些。估计是事发有因,就算是和这人无缘吧。” 她倒是心宽,可对柴锜这人的印象又加深了一层。 到了相看那日,江妩如约来到了宋夫人家中,她坐在拐角处小垂帘的后头,举 着圆扇遮住脸。 这一处很隐蔽,外头的人很难瞧见她,可她这个角度却能看清外头一举一动。 柳令史,康补阙,还有没来的柴锜,这几人都是文臣,原本以切磋策论诗篇为由头,被聚集在国子监丞此处的。 如此一来,其人的谈吐举止,风貌姿容,都可以被相看的娘子瞧见。 江妩正在后头等,见堂中身影一晃,果然那几人进来。 然而,一个熟悉的声音率先传入耳畔。 “柴锜因事不便过来,特意叫裴某过来向监丞赔个礼。”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12 16:25:23~2023-04-13 17:50: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念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第 49 章 ◎可那二人又算什么人物?◎ 江妩正坐在小垂帘后头, 准备相看的事宜。 不一会儿,脚步声陆陆续续传了进来,几道身影也接二连三地在堂中站开。 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正堂, 然而还没看清,一个熟悉声音率先落入了耳畔。 “柴锜因事务缠身多有不便, 特叫裴某过来,同宋监丞, 夫人赔个礼。” 那声音温淡简短,无丝毫高位者之倨傲。 江妩愣怔片刻, 隔着垂帘顺着声音看过去。 却恰好和裴弗舟的视线撞在了一起,她心下不自主地一骇,连忙举起团扇挡了挡面容。 然而,其实是她想多。这一处位置, 若是在外头的那个角度, 看得并不能清彻——方才裴弗舟只是顺势瞧过来罢了。 就在江妩惊呆的时候,裴弗舟已经一抬袖客套完, 自行潇洒地转身,入座下首的案几后。 她不由得纳罕不已,他怎么来了? 此事未免也太巧。 听他先前说起柴锜柴公子的时候, 不觉得他同他是相熟的, 可如今这位柴公子没来,裴弗舟倒是特意过来一趟,说是招呼一声,来“赔礼”, 真是有些奇怪。 因为, 按照常理, 他不必这般周折。这并非江妩抬高他的架子, 只是,一来,以裴弗舟的身份和官职,这种小事压根就不用管,更犯不着特意“屈尊”这么来一趟。二来么,柴锜是他的熟人。柴锜和娘子相看,多有不便,他跑过来替柴锜通知一声,这、这像什么样子? 若非江妩同裴弗舟很熟识了,恐怕这样‘不妥’的举动得教她更加大为震撼。只是裴弗舟近来举动总是怪怪的,见多了,她一并归为他脑子出问题,并不做多想 今日这场子,由头是请这几位青年郎君同国子监监丞探讨策论,谈诗论道。算是老辈和小辈切磋切磋,做些文人的风雅之事。 因此,裴弗舟一个武臣坐在这里,显得十分突兀。 至于后头有娘子悄悄相看这事情,虽然没有明着说,可若是有心,应该都是能察觉出来。 裴弗舟自己对于此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因此,也自知他不是什么主要的宾客,所以很知趣知礼地坐到了最末端的那个案几上。 他坐在青垫上,腰身习惯性地挺得笔直,宽阔的双肩打开着,浓眉朗目却神情淡然,有一种四平八稳的架势。 与旁边两位文官相比,裴弗舟还真是多了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 江妩只是蹙了蹙眉,心中的疑惑大于了相看的热情。 她此刻不好开口,只好轻轻挪了挪屁股,坐得稍微朝外一些,这个角度,刚好能让最末端的裴弗舟能瞧见自己。 江妩慢慢将扇子放下来一些,引得裴弗舟眼角下意识一扫,他的视线果然就那么看了过来。 于是她赶紧抬起眉梢,又轻轻歪了下头,几乎是用眼神在向裴弗舟询问——【柴锜来不了,你来干什么?你还不走,难道要一直呆下去吗?】 说到底,今日是江妩相看郎君的局,裴弗舟这个无关人等坐在这里,看戏似的架势,难免叫她自己浑身不爽利。 今日一会儿这个文人清谈的局上,要是再发生点什么,教裴弗舟一个武臣瞧个十足十,怕不是日后总要拿这两人调笑她? 裴弗舟自然是看懂了江妩的问话的。 他眼梢睨了她一眼,只朝她轻轻一颔首仿佛在说,【我就坐坐,又不碍你事。我会自便些,你不用管。】 下一刻,却不再给她再传递眼神的机会,裴弗舟视若无睹,只转过视线看向主人家的席位去了。 江妩瞬间心里一噎,嘴角微沉,杏眸朝他嗔怒地一瞪——这人到底是多脸皮厚,才会如此的‘理所当然’啊 她实在是无言以对,只好尽力当他不存在 此时。 宋监丞坐在上首,宋夫人坐在其右,大华没那么多男女大防的规矩,像是宋夫人这般已经成为妇人的,遇上这种文雅的局,亦是可以出来听一听。 也是因着江妩在后头相看,宋夫人需要在一旁观望,所以这一次才是打着这么一个风雅的名头。 “几位都是文辞之才,国家之栋。如今年关近了,某此次邀请几位前来,一则为了国子学之事,二则么,趁着冬初之景,不若饮茶清谈,纵情聊一聊。” 其实文臣负责事务,若不是执掌朝堂大事的朝参官,基本上都是一脉相通的。 国子学乃天下学子之向往之地,虽说基本上,里头的学生都是像裴弗舟这般达官贵仕的子弟,可对于读书人来说,日后考取功名,能入国子学,也是相当不错了。 因此国子学教授的知识往往都是风向标,所以,很多事情才需要旁的文臣部门参与共议。 纷纷杂杂地互相说了一堆客套话,宋监丞提起了近来一事。 “大食国的李盐,去岁及第,彼时得第者不过二十有二,此事已经引得不少学子不满。如今,他甚得圣心,圣人有意将他升至做一个翰林,又引起不小的波澜。前几日,白祭酒与某论起此事,想着需要寻个对策或是立场” 本朝国子学收海夷诸国的学子并非是少数,可是这位李盐,生得皮肤黑,来自大食,竟然一举中第,还是在中低第者几乎不多的情况下。 此事,难免引得学子觉得国子学有些厚此薄彼,猜忌着是不是在科举的时候,怕是对外夷学子更宽泛些。 听说是太子着手此事,好不容易将学子的质疑和愤怒压下去了,可李盐却很讨圣人喜欢,如今又要将他扶做翰林,难免又引人非议一番。 “宋某便也问一问诸位,如何看?”宋监丞说道,又补充了一句,“今日无前辈后辈,但说无妨。” 这是时事要闻,需要解决和看法,也是可以来考察郎子的能力和态度。 柳司史和康补阙承让一番,先是年岁长一些的柳司史先说了。 “依属下之浅见” 柳司史细细思忖了片刻,才道,“既然是圣人之意自然有圣人的考量蛮夷之地,不足为惧不若顺水推舟,便让他一个小小翰林,算是圣恩似乎,也无伤大雅。” 江妩顺势去瞧那人。 她看着这位柳司史,二十四五的年岁,样貌算是周正,脸颊圆和些,没有裴弗舟那般那么的如刀削斧凿。大概是平日泡在史书堆里,他性子似乎温吞,说起话来,也总是很爱再三斟酌。 然而柳司史的话音才落,一旁的康补阙有点耐不住性子了,他眼睛瞪了瞪,几乎立即接话,说了一句“不妥不妥。” “我朝广散恩德,引四海学子慕名,本义就是为了以文明教化他们。可如今,怕不是有些本末倒置?旧历时,非我中土人士若入朝为官,皆是圣人亲赐,而非靠科举之路。若是日后,他们也可以抢一抢科举之路,那会置旁的学子于何地?怕是要寒了天下学子之心。” 康少恭不愧是个言官,话语间引古鉴今,说得有理有据。 柳司史琢磨半晌,才道:“少恭有所不知凡事皆有两面可若是真对及第的李盐不管不问,来日四海学子知晓我朝如何再去服众?” “柳兄此言诧异啊。” 康补阙没有被挫败,反而越说越勇,眉头高高一抬,脖颈子抻得长长的,他道:“我朝允四海学子入国子学的标准已经比中土之内的学子还低一些,此乃恩惠深厚,若是再纵容,怕是他们会得寸进尺。岂可再给多余的恩宠?威严何在?中土学子的脸面何在” 柳司史张了张嘴,粗粗的眉毛拧成一团,开始思索,“可太//宗年间有载” “今非昔比,柳兄应审时度势,注重当下。” 江妩在帘后听来听去,只觉得这两人果然是性情迥异,柳司史思虑稳重,康补阙言辞机敏,各有千秋。 她不禁点了点头 然而裴弗舟在末尾的案几坐着,一面听,一面闲适地饮茶。 听了一会儿,不禁茶瓯在唇边停了一停,嘴角勾出讥诮的弧度,几乎是差点要发笑出来。 在他眼里,这二人性情漏洞百出,简直如他所料。 柳潭太过寡柔没有主见;可康少恭,却是太有主见,有些认死理。大概他是平日职务所限,说话间听着总向是在回怼对方一样,并且,正着说反着说,到头来大抵是不肯低头的。 尤其是康少恭,一争论起来,急得像是个斗鸡 他哪里知道,这二人在江妩眼里,还算不错的呢 柳潭和康少恭二人又争执了一番,从大国颜面说到五胡之争,简直越扯越远,差点把当今太//祖的出身都给挖出来议论议论了。 宋监丞有些扶额,连忙见缝插针地阻止,顿了顿,看向一旁闲适自得的裴弗舟。 他赶紧把话头引到他那头,道:“虽然将军今日是闲客,可容宋某多问,以将军的角度,如何看?” 裴弗舟虽然在国子学读过书,可基本没处理过文臣这些太过琐碎的事情。别看文官之务琐碎,可其实错综复杂,走错一步,得罪了哪个部门或是哪个你看不到的‘得利者’,其实都很危险。 所以,真要是说出来一个比他们二人更加中立、更加完美的回答,还能压得住他俩,还真是不太容易。 江妩这会倒是很好奇裴弗舟会说点什么,她眼睛不由瞧向了他。 “裴某觉得,不过区区一个李盐,引得诸位过于拘谨了。” 江妩怔了一下,不仅无奈一哂 裴弗舟这人啊,还是如此,说得时候嗓音淡然,可这句话里似乎又有一种倨傲甚至狂妄的意味。 她不禁无奈地用团扇遮了遮唇,轻轻摇头。 就在江妩以为裴弗舟要说些‘诸小国弹丸之地,不足为惧’之类的话语时,他却话锋一转。 裴弗舟眉梢轻挑,转眸道:“有人生于中土,形华而心夷,然而有人生于异域,形夷而心恻。李盐自大食而来,本为戎狄,可日积月累,为我文明所归化,学道识礼,留在翰林,以作诸国之表率,又有何不可?” 裴弗舟说着,微微一笑,道:“所以,依裴某看,不必拘谨此事。相反,多写李盐这样的人,受教化而归华,抵过千军万马。” 众人听完,似是呼吸顿了顿,哑口无言。 这话说得简短利落,可真是张扬又有度,有一种大道的意味。 再看柳康二人,脸色一个红一个白,大抵是为自己方才一番不值钱的争论而觉得有些上不得台面。 江妩坐在帘后,微微怔住,有一瞬间晃了晃神。 院子里的冬阳落在他的锦袍上,锐利地分割出明与暗的光影,然而这光影映出他一副淡然藏锋的英俊眉眼,像是一把开了刃的宝刀,分水拂花般破开一树枯柳,要以即将而来的凛冬为试炼,博一场属于他自己的前程锦绣—— ——那里,隐藏着他充满年少之志的骄矜,和开疆僻壤的野心。 这话说得实在是有几分讳莫如深的意味。 他可以胸襟广阔,不去计较或在乎一个大食国的李盐入朝为官,相反,他甚至愿意看到如此,受中土教化的人越多,归顺大华的诸国也就越多。 然而,他也是可以狠的。 听他说千军万马,说起戎狄之流,可见他的心骨强悍,壮志图景——似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气势。 江妩被他的心怀震撼了。 这时候才隐隐约约地明白,为何裴家这样世代高门可在本朝屹立不倒,并非因为有郑贵妃美人如花,相反,靠的正是一代一代以命相抵,为王朝稳固基业,从而换来的不朽功勋。 裴弗舟非池中之物,落在东都这个池塘,还真是为难他了。 可是,他当初为何要留在洛阳,而不是继续回去找他在北庭都护府的叔父呢? 江妩唇边一动,正思绪万千,宋监丞却说起话来。 他一搁茶盏,不禁十分赞许,连忙道:“裴尚书果然虎父无犬子,裴将军所言竟有治世之才,将军之胸怀,宋某惭愧。今日听君一言,真是叫宋某茅塞顿开。” 裴弗舟并未骄矜,他眉目温淡和顺,只是谦虚恭敬地推让,“宋监丞实在谬赞了。方才裴某不过是狂妄之言,岂能同柳兄康兄相比?还望听听就罢。” 说着,他利落抬袖,朝他身旁那两位行了个承让的礼,“见谅。见谅。” 江妩瞧得唇角微抽,轻轻倒吸一口气。 方才他已经说出那样气宇万千的言语,然而,一转身,却偏要披上一层斯文谦虚的表皮。 这人什么时候这么会做戏了?谁教他的? 裴弗舟似是发觉有人在看他,只朝垂帘这头隔空淡淡一笑。 江妩不自知地脸颊微红,赶紧拿团扇遮了一下。 而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何必要这般躲藏于他? 于是撂下团扇,赶紧又将身板学着他的模样坐正,而后眉眼一抬,狠狠回敬给裴弗舟一记秀气的眼风。 裴弗舟愣了一下,无奈摇头笑笑 原本,接下来还安排了谈古论今之类的雅局, 柳潭和康少恭早就瞧见小垂帘后头一袭娇柔安静的身影,本想着好好卖弄文采一番。 可经过方才一通折腾,都觉得有些拉不开面子。 一来,裴弗舟比他们年岁轻些,二来,裴弗舟还是个武臣。 不论什么朝代,文官身上都一种不可弯折的文骨,只觉得武臣粗俗蛮横。更何况,文人还相轻呢,何况是被裴弗舟这样年轻的武侯又抢了风头。 如此,那谈古论今的时候,两人也有些心神不定起来,都没了一竞高低的劲头。 结果,两人说的时候意兴阑珊,又三番五次被裴弗舟压了下去。 本来还备了薄酒,结果也没有用上。 柳康二人面子上不太好看,趁着日头还早,便一同匆匆离去。 可惜了,这风雅局聚不住人,风一吹就散,因此很快便提前结束了。 江妩见状,掀开帘子出来,宋夫人见多识广,瞧了两位郎子如今这个架势,约摸着情况不太好。 她脸色有些尴尬,但不忍心说,只客套地问,“觉得如何?” 江妩淡定地没说什么,只道:“其实我瞧着都挺好的,柳司史更稳重些,瞧着踏实。不过,康补阙所言也十分有趣。” 宋夫人抿抿唇,可惜了,这两位郎子今日怕是觉得面子丢了些,不肯就范。 她只好道:“过几日我告诉冰人,去问问信儿,要是有什么好消息,早早告诉你。” 江妩谢过。 时间还早,宋夫人本想留她再聊聊,江妩垂眸片刻,笑笑婉拒了。 天光浅浅,冬日晴天里的景致总是添了几分柔和,少了点犀利。 她一出宋府,左右一环顾。 果然见裴弗舟抱臂靠在墙垣上,身姿萧然,眸色低垂,唇边似是淡淡含笑。 “你出来了?”他微笑道。 江妩就知道他在这里。 她有点没好气,瞪了他一眼,径直从他面前昂首走过,连马车也不坐了。 裴弗舟几步就跟上去。 她衫裙繁琐,还披了薄氅,提着一叠又一叠的衣料,还要气冲冲地往前走。 他一向大步流星,为了迁就她,反而还得慢些。 见她不减气势,只一味地快步,那绣鞋捯得飞快,真怕她不小心踩了衫裙跌倒。 裴弗舟瞧得不禁有点不忍心了。 他忍不住伸出手,在半空中迟疑片刻,而后触及了她旁侧裙衫,拉住她的裙摆,替她提了一下,好心道:“不必走那么快。我慢些就是了。” 江妩正怨怼着。 听他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从他手里夺走了衫裙,没好气地嘟囔道:“登徒子。” 说着,从头上拔下他送的那把小金梳,往他心怀里一按,气道:“还给你。都还给你!” 裴弗舟噎了一下,手指按着坚硬冰冷的物件,刹那间只觉得失落死了。 他好心当成驴肝肺,可不知怎么,自己倒心情不错,所以只是有点被她气笑。 “你还笑?”江妩就差去踩他的官靴了。 她有自知之明,宋夫人方才的不自在似乎很说明问题。 说是过几日等信,恐怕这是说辞,什么信,怕是要石沉大海了。 江妩瞪向那个始作俑者,空有一副英俊正直的皮囊,谁知心里却是个黑的。 她忍不住朝他生气,终于说出口,道:“你来凑什么热闹。凑就凑吧,你抢人家话做什么?” 裴弗舟听得心里一塞,人家、人家,这么快就分出你我他了 他垂眸见她,她满腔酸愤,正轻轻咬着唇,饱满的唇被她拉扯出由红渐白的过度,他真想去捏开她的牙,让她赶紧放过自己的嘴巴。 裴弗舟很委屈,一副事不关己地态度,无奈道:“你也听见了,是宋监丞问我的,我能怎么办?” “那你可以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呀,比如,赞同,或者甚好,之类的话,敷衍敷衍不就行了。” 裴弗舟却无奈地笑,“事关王朝之事,我怎么能敷衍?” “这里又不是什么太正式的场合。” “你这话可不对。我方才不过是说说自己的看法,那二人承不住,后来不说话,未免气量小些。” 江妩不禁嘀咕起来,“你方才和他们大兴清谈的时候,是你总把话都说尽了,说圆了,让人家说什么呀?那柳潭反应慢,你还总去压他一头。” 裴弗舟抿抿唇,没接话。 他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想起她方才的态度,忍不住打听起来,“说起柳康二人你真觉得柳潭更好?他今年都二十有五了。等你花信之年的时候,他大概都三十而立还出头了。” 江妩秀眉轻挑,哼了声,说,是呀,“年纪大些,脾气也好些,知冷知热,也稳重。有什么不好。” 裴弗舟噎了下,轻嗤一声,手里握了拳,“我可不觉得。他有些性情不够刚强,未免懦弱,真要是出了事,何以扛家?” 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天外有天,若是一个男人气量不容他人,心胸非要分出一个文秀武粗,以后怕是也不成大器。 他虽然偶尔心骨倨傲,可容人之心,还是有的。 江妩不会挑人,这柳康二人,被他试了试,就这么破了功。 可他这话,却没叫江妩停止刺激他脆弱的心弦,反而引得她斗志昂扬起来。 见江妩一抬头,一双眸子里藏了小刀子朝他飞过来,道:“柳潭不说,我瞧康补阙也不错,说话利落干脆,不卑不亢,且心有丘壑,同他以后相处,估计每天都很有趣。” 裴弗舟有一种头疼的感觉,他有点受不住,辩驳回去,“你知道他平时做什么的?左右补阙,整日在中书门下两省吵大架。你说一句,他能给你回十句,还有趣?你不嫌烦么?” 他有点不理解,江妩也太不挑了。 如果她真的找的人,是他觉得能看上几分的好郎君,纵然是官位低些,他或许也会甘愿承让。 可柳康那二人又算什么人物? 一个埋头死读书,一个张嘴就得罪人。 这就是她想要的日子? 裴弗舟正一口闷气憋着,忍不住出言,摇头哂笑,“你啊识人不清。非说是我打压他二人风头,可今日就算不是我,来日朝中自有他人。如此心性,怎能成事?我不过是无心替你试出来罢了,你心里怨恨我,我认,可这实在不该。” 他说着,自认为是语重心长。 可江妩却忽地顿住脚,引得他差点贴了上去。 肩头压着肩头,柔柔的一团撞了上去,引得他心神一荡。 低眼看,江妩正抬着头看他,杏眸红红的,竟然聚集了一层水雾,愤恨又百般酸楚,瞧他好像十分碍眼。 裴弗舟登时错愕哑了嗓子,没想到她居然这就要哭了,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 真不知道自己这话到底又哪里错了。 眼见那一颗晶莹的泪珠子凝在眼眶,珍珠似的倒映出他的脸,似是要落下来。 裴弗舟不知怎么,神思忽地微动,心中一处似是比脑袋里更是一痛。 这痛意刺的他一瞬间晃了晃神——好似在哪里发生过? 作者有话说: 【大食国留学生】 裴弗舟的话,引《华心说》 “有生于中州而行戾乎礼义,是形华而心夷也。生于异域而行合乎礼义,是形夷而心恻……今彦升也,来从海外,能以道祈知于帅,帅故异而荐之,以激夫戎狄。俾日月所烛,皆归乎于文明之化。” (这个故事的原型叫李彦升,大食国人,因及第,有人认为一个外籍“蕃客”参与国家的正规科举不妥,后进翰林,引非议。最后人家还是当上了。) 感谢在2023-04-13 17:50:17~2023-04-14 23:09: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念、上通 10瓶;茉莉爱香、寒江渡白鹤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0-60 第50章 第 50 章 ◎她自以为他是个吃素的◎ 裴弗舟眼前恍惚片刻, 脑中像是被刺入了一根针,狠狠痛了一下。 他剑眉忽地紧蹙,抬手按住了眉心, 一面揉着缓解那痛意,一面口中喃喃道:“别哭了, 哭得我头疼得很” 江妩不知他的情况,只见街上人来人往, 时不时向他们投来几分探究的目光。 当街哭吵终归不好。 江妩回过神来,抽出细绢擦了擦眼角, 脸上的薄粉被她抹出两点肉色的肌肤。 她还心有不满,嘴上依旧轻声嘟哝,“这怪得着我么?是我眼睛想哭,我管不住它, 你说它也没用。可是, 脚长你身上,你说你头疼, 大可别跟着我。” 然而这之后,她果然没有再流出眼泪,很快平复好情绪。 裴弗舟总算是痛意渐消, 站在风里, 吹得他慢慢清醒过来。 他有些无奈的疲惫,叹了口气,“起先时候见到你,我也是这般的头疼, 后来不知怎么, 竟好了很多。不想, 你这一哭, 头又开始了。你可真是” ——让我没办法。 裴弗舟没说那话,他睁开眼,见江妩脸上的细粉好像被擦掉了一些,有些妆容被泪珠抹去了一点,仔细去看,脸上呈现出深深浅浅的对比。 瞧着跟个狸花猫似的。 裴弗舟看了片刻,先是愣了愣,而后忍不住唇角一抽,差点笑出声来。 他赶紧别开了视线,紧紧抿住唇,发狠地捏了捏手心,才没让自己破功。 江妩不自知,以为他是心虚今日的事情,见他转过了身子,她便也跟着转了过去,直直地把脸冲向他。 裴弗舟实在不敢看她的脸,生怕一个没压住就笑出来。 他轻轻躲开,她便团团地追着他不依不饶,兜圈子似的。 最后江妩一跺脚,负气地责问道:“你这是躲什么?是不是心里有愧?早就想今日坏了我的场子所以心虚不敢瞧了。” 她直直地朝他仰着那张脸,气冲冲地模样倒是显得十分娇憨。 其实他发现她只要略施粉黛便更胜旁人,真不比这般费事地做了全妆。 裴弗舟无意识地乜了她一眼,那眸下的半圈细粉不见了,眼梢的斜红也成了浅浅的一团,像极了他小时候看过的灯影戏的小人,五颜六色地铺在脸上,有一种怪异的趣味。 好在,走在路上,不去细看也看不出来。 他赶紧死死抿住唇边,勉力地不去笑她妆花了的事情,只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别急。宋夫人不说让你等消息?万一那二人都十分愿意呢?到了那时候,你是不是又该发愁到底选哪个了” 裴弗舟想着是不是提醒她脸上的事情,可思及姑娘家可能面皮薄些,只好闭口不谈。 于是他努力地学着去安慰她,开始说些这种他从前觉得没什么用处的话,转移起她的注意力。 “其实,我觉得你这件事情上头未免太过自谦了。洛阳何其大,不说王孙贵仕,就是什么有识之辈,仁人志士也遍地跑。你今日非要和柳康二人死磕到底,何必?不是我置喙,你看看陈家大郎陈逊,就算是苏弈的妹妹、国公千金,又如何?他不是照样有那个底气去同人家交往要我看,人往高处走,你也别太不挑了。” 江妩听了,只朝他狠狠地一瞪,口中哼哼了两声,忍不住道,“不挑也不知是谁告诉我的?教我‘千万别攀高枝,别妄想着攀龙附凤,好好知道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整日见了我就冷着一脸,骇人得很” 裴弗舟蹙眉瞧她,这个时候是真的不懂了。 他顿了顿,眸色清澈,只迷茫地反问道:“是谁啊?” “” 江妩无语地凝了凝,第一次觉得裴弗舟失忆这件事不怎么样 ——因为忘记,所以就要一笔勾销么?这也实在是太过狡猾了 可她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戳破,若是‘真正的’裴弗舟醒了过来,知道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一切怕不是气得要吞了她。 江妩有点小火气,不敢、也不能直接冲这个没有记忆的人发出来。 她嘴角耷拉了下去,只白了他一眼,“哼说了你也不认识只是这人十分的讨厌,与我不投缘罢了。” 裴弗舟哦了一声,没有多想,点点头,“听你方才描述,这人说的话的确是有些伤人了。” “岂止啊” 江妩很快地应声,言语间好大的不满,开始握拳一一细数。 “说话难听、为人肃冷、态度生硬,整日都同我过不去,我不管干什么,他都要瞪我若不是他,我从前不会那么倒霉的。哦,话说回来我可没招惹他,可他那态度,就跟我欠了他一千两银子一样。” 裴弗舟在一旁,听她提起这人的时候,话说得倒是很多。与提起柳康二人,甚至是苏弈时相比,都是有所不同。对于这个特别的人,她好像有满腔的怨,说不完的不满。 不知怎么,比起先前那些人,他心里竟然十分留意这个人来——江妩对此人态度好像有点特殊,这实在教他不得不有点好奇。 “你和那人很熟么,听你言辞,好像你们从前常常见面。” 江妩闷声敷衍,“不算熟不过,也不算不熟吧。” “这么说,那就是还算可以了?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起过呢。” “这、我也没机会说呀。这不是今天恰好赶上这个话了。” 裴弗舟嗯了声,沉默片刻,忍不住又打听起来,“倒也奇怪。按说你没招惹人家,人家为什么这么对你?可能你得罪人了不自知。” 这话激了她一下,开口辩驳起来,“哪有?我对他可都是好言好语,问心无愧的呢。虽然在心里骂过他几句,可同他见面时,我可友善多了。” 裴弗舟一向思路走得快,顺藤摸瓜下来,道:“看来他出身不错了?这样的人,心骨骄傲一些倒是也正常,他是文是武?” 江妩不敢再细说下去,只随口道:“别问了你就当他文武双全吧。” 裴弗舟听出那点讳莫如深的意味,不知怎么,心头涌起一阵微妙的不快。 什么苏弈,什么陈逊,什么柳康他都不曾放在眼里几分。 他不傻,能感觉出来,江妩对这几人不过尔尔,她提起来他们时,情绪淡淡的,就算偶尔夸几句,可也是不达心底。 可唯独今日的“这个人”,似是勾起了她心底的波澜,虽然她满口说‘这个人’的不是,可终归听着是同那几人有不同的态度。 裴弗舟怕暴露自己的意图,只随口问她,微笑道:“你说了这么多,这人叫什么?或许我还认识呢。” 江妩心头慌了一下,连忙扯了个谎,“不不不。你不认识。他不是东都的人。” 裴弗舟僵硬地笑了笑,不是东都人?那就是舒州人了?或许和江妩还是青梅竹马呢。 怕是他们很早就相识,比他还多了小半辈子。 这么一想,裴弗舟心里生了点酸溜溜的错觉,半晌,才哂了哂,道:“你还挺在意的。怎么,你是喜欢他么。” 那话说得太突然,光天化日之下,似是带着点幽幽然的哀怨。 然而,这话的内容,简直叫江妩吓了一跳。 听见‘喜欢’那两个字,她差点没扑上来拽他的衣袖…… 江妩不可理喻地摇了摇头,抚着胸口直瞪他,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呀。这种人,我怎么可能会喜欢?更何况,我怵头他得很,而且,他也厌烦我。” 裴弗舟瞟了她一眼,这事情一旦上心,就很难不去多想。 他如今已经自己有了结论,只冷嗤一声,说‘我看未必。’ “你说你怵头他,那就权当是吧。可那个人么,你说你躲着他走,也没招惹他,可他为何偏偏同你过不去?你说他厌烦你,呵,我怎么不觉得,相反,他对你的心思,或许可不像你单纯总之,还是小心点罢。要是再遇上,我觉得你还是躲他远些,不要理睬他。” “” 裴弗舟自认分析得不错,那人到底是谁,怕是不得而知。江妩说她对他没兴趣,可那人却不一定。他自己也是男人,男人的想法他更了解些。 呵。实在是阴暗。 一番思忖下来,他倒庆幸那人不在洛阳。 不然,或许是个强劲的对手。 他回过神来,见江妩目瞪口呆地盯着他,像瞧一个新奇的物件似的,毫不掩蔽那直白地目光。 裴弗舟被她看得有些耳根发热,瞥了两眼,只好一皱眉,轻声斥道:“别这么看我。姑娘家的,大街上这么不矜持。” 江妩被他先前那番话说得噎了又噎,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裴弗舟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人,也不知道等他若是有朝一日想起来了,还记不记得今天自己说过的这些蠢话。 她回过神来,忍不住唇边一轻嗤出声,摇了摇头,不禁微微一嘲,道:“没什么。就是、我发现你这人有时候挺‘可爱’的。” “” ** 原本是天朗气清的一日,可运气却不像天色那般好。 相看的人,结果希望不大;来观望的人,结果似是有了新的劲敌。 这么一路折腾下来,两人沉默地走在街上,也不说话了,各自都有点伤怀起来。 尤其是江妩,她有点预感不妙。 眼下入了冬,这日子直奔着年关去了。过了年关就是上元,过了上元,没多久就要开春了 一想到下个春日,江妩便觉得心口发慌。 如今她算是和梁国公府割得还算干净,可会不会突如其来地当头一棒,真是不好说 江妩自己想了很久,最后只轻轻叹了口气,试探地突然问了一句,“世子他没找我吧?” 没头没尾的一句,教裴弗舟也一些黯然中回过神来。 他如今不把苏弈当回事,因此不再多想,只是嗯了一声,“没有。” “诶。那就好” 其实裴弗舟心里有点虚,苏弈找没找,找过几次,他是不太知道的。 因为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也跟江妩一样,有点躲着苏弈。 或许是他上次拒绝写信怂恿叔父从北庭都护府出兵援助突骑施的战事; 又或许,他还是觉得有一种偷了别人东西错觉——江妩对苏弈没有情愫,可苏弈若是有,他这样和江妩整日呆在一起,又成什么了? 人心里一旦有了鬼,便就多了点不自觉的逃避。 如今他知道自己对江妩也有了心思,又如何再去坦然的面对苏弈? 苏弈若是知道江妩其实并未订下婚事,又该如何。 仔细想想,距离上次两人那次见面,似乎已经过去快三个月了。既然苏弈没特意来寻他,于是他干脆也对苏弈避而不见。 裴弗舟正郁闷,只好这么自我宽慰突然,耳边听得江妩一声细细的惊叫。 这一声教他心头狠狠跳了一下,立即将他游走的神思拉了回来。 裴弗舟当即回过神,问道:“怎么了?” 他见江妩僵硬地站在原地,身子也不动了,脸色涨得通红,嗫嚅不语。 裴弗舟不明所以,不自觉地一皱眉,被她闹得心里也紧了起来,他比她还要急,“不说话,我怎么知道。到底怎么了?” “” 他见她欲言又止,不禁觉得好笑,轻轻一哂,只改口宽慰她,“我都见过你落入莲花池浑身乱糟糟的,见过你差点被人贩子骗走,见过你相看郎君失败如今你和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江妩咬了咬唇,脸上红得不行,终于小声道:“刚才,好像有人碰我。” 她说完,只垂了下眸。 裴弗舟一听,立即问,“碰你?你见着人了么?就在方才么?”他左右环顾,“碰你哪了?” 江妩捏着衣袖,嘟哝一阵,“后腰。”她顿了顿,才老实交代,“好像是后腰靠下些” 裴弗舟愣了愣,视线下意识地向下一移动。 后腰往下那不就快到了? 这是遇上登徒子采花贼了么。 他愣怔须臾,而后当即心里一股阴冷的火气冒了上来,嗓音也变得冷彻,“我抓了他。” 说着,习惯性地抬手扶上腰间,谁想,今日为了去瞧她相看,竟然没带横刀。 江妩见他要气势就这么要发作,好大的煞气,连忙按住他的手臂,反而劝了他,“算了这里人这么多,闹大怎么办?” 裴弗舟听得搓火,“你就这么放过那人?” 江妩叹气,碰上这种事情只能认倒霉,她道:“找到你要如何?难不成砍了他的手么。再说,这里人这么多,你要上哪里去找?” 裴弗舟没有马上说话,这一点他不否认,因为他确实很想砍了那人的手。 “他不会走远的。” 他沉沉道,“或许,他现在还在看着你。”裴弗舟不是没抓过这种手里油滑的登徒子,这种人一般都走不远。 江妩听得心头一骇,浑身都发冷起来,下意识的往他身前一站,几乎快要贴上他的胸怀。 她抱了抱手臂,左右地去瞧,脸色苍白了起来,惊道:“你不许吓我!” 裴弗舟被她突如其来的靠近弄得心神一乱,鼻尖嗅到了她身上那阵清香,混着大氅下的热气冒了上来。 这温香软玉却从来不属于他,在这不近不远的地方晃来晃去,他去抬手拥一拥都没有理由。 简直是一种无声的折磨。 他闭目定了定神,抬起了手,还是十分君子地忍了下来,只好将她轻轻推开一些,道:“继续走。他要是还来,我会看见的。” 江妩裹紧了大氅,受惊地眼睛睁得很大。 此刻她失了方才昂扬的斗志,只裹紧了大氅,不敢离裴弗舟太远。 走了几步,她也没了闲逛的兴致,只是左右的警惕。 采花贼这种人,癞蛤蟆爬脚面一样的膈应人。她有一巴掌扇给人贩子的勇气,可是要她去扇癞蛤蟆,下手前还要犯一犯恶心。 更何况,光天化日,这人是谁,居然居然拍了拍她的屁股。 江妩欲哭无泪,只觉得好丢脸,也不好明着说。 过了一会,干脆缠上了裴弗舟的手臂,双手吊在上头,像是人海里的依傍。 她就那么揽着他,不觉有什么,只嘴里急急地催促,“快走呀!快走呀” 裴弗舟很意外,耷拉着的胳膊不由自主地僵硬了一下。 此时,那手臂被她一双纤手抓得紧紧的,连他里头的一颗心都被捏了起来似的。 即便隔着衣料,他和她的肌肤似是贴在了一起,不知怎么,连带着都能察觉出她身体的紧张。 这时候,一辆马车自街心行过,她身子不自主地往里欠了一欠。 忽然间,裴弗舟浑身僵了一僵,如临大敌。 一团过于柔软的东西不合时宜地压了一下他的手臂,他该庆幸的,这是冬天,而非剩下,因此他可以安慰自己那不过是厚厚的衣料。 可是这终归无济于事——那一双物件特有的触感实在是不同寻常,有一种天生的本能在告诉他,这不是什么柔软堆叠的布帛。 裴弗舟骤然间确认了那到底是什么,喉头一甜,忽然警铃大作。 他反应过来,被烫了似的立即抽了手臂,然而谁想,她却不依不饶,存心要他不好过似的,赶紧又缠了上来。 “别别别。等走过了这条街的他见你是武侯,估计不敢过来了。” 这一下倒好,缠他缠得更紧些。 方才隐隐约约的触感似是变得更加真实放大了,他乱了心神,注意力几乎全都放在那一处上。 分明是冬日,可裴弗舟的额角却生了细细的薄汗,他呼吸难以自持地粗///沉了几分。 挣脱不得,他只能任由她这么拖着走,自己行尸走肉似的,仿佛魂魄都被她吸去了。 不知怎么想起了方才提到的“那个人”,裴弗舟脸上一沉,鬼使神差地说道:“那个人他没这么和你一起走过路吧?” 江妩是真的被方才摸屁股的事情惊到了,没反应过来,“谁” “”裴弗舟见她神思不定,于是也不追问,眸色沉了沉,“算了。没什么。” 他顿了顿,睨她一眼,补充道“那你以后可别胡乱这么抓着别人的胳膊。” 江妩念叨道:“事出有因么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是” 她话音还未落,裴弗舟只觉得手臂连着左半身子一并扑过来一团软软的身躯。 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顿时心弦大颤,险些失了理智,容她一时,可容不了这么多次,他气她自以为他是个吃素的,忍不住要轻斥她几句。 谁知,她却立即僵了僵,颤声道:“那人又来了就在方才一瞬。” 裴弗舟剑眉一挑,忍无可忍,当即折身去扫视一圈,鹰眸利目般地搜索个干净,然而行人匆匆,似乎都是很正常。 忽地,一旁的树干后似是人影微微,他冷笑一声,“放心。我看见了。还躲?” 他握了拳,浑身都上了劲头,只朝那树后走去。 江妩不敢松懈,拖着他的手臂跟了过去。 裴弗舟随手折了一根树枝,朝树后一指,厉声道:“给我出来!” 江妩紧张得抓紧他的衣袖,怕是一场恶战在即。 然而,片刻,树后却传来小孩子的笑声。 裴弗舟和江妩面面相觑,皆是一愣。 二人走过去一看,不禁同时呆住。 原来一直“鬼鬼祟祟”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国公府家的小公子,苏乔。 苏乔见自己被发现,捂着嘴笑笑,一团孩子气地扑向江妩,伸着手就要抱上去。 看那个身高,难怪江妩觉得有人摸她屁股 估计是苏乔从后头抬手拍她,想要和她捉迷藏,结果,刚好十分尴尬地就碰到了她的那个地方。 江妩松口气,惊惧转成了释怀的浅笑,从裴弗舟手臂里抽出手来,转而就要去抱苏乔。 然而下一刻,苏乔还没扑进她怀里,却被裴弗舟一展手臂给拦下了。 江妩诧异起来,“你干什么?” 裴弗舟冷着脸,垂眸乜了苏乔一眼,没好气地说道,“苏乔,你都虚岁有七了吧。” 苏乔小脸转喜为怔,他一向是对裴弗舟有点害怕的,只惊恐地点了点头。 苏乔没说话,江妩倒是替他开口了,对裴弗舟道:“别吓他啦。原来是一场误会。” 裴弗舟听得发笑,“误会?” 他视线从苏乔脸上调转到江妩那边,半回过头道:“七岁,也该知礼了。怎么当街还乱摸人?若是现在不管束,来日放纵,长大了性子歪了可就晚了。” 江妩不由失笑。 裴弗舟不理她,重新看向苏乔,他口冷又严肃,只颔首训道:“以后不许乱摸人了,要让我再逮到你,”说着,晃了晃手里的木枝,他沉了沉脸,“知道了么?” 苏乔平日在府里,因是庶子,又是最小的,所以很少有人约束着,只当他是个孩子。 如今他见裴弗舟这般说他,也被骇得不敢掉以轻心了,小手交叠在一起,不知错所,只好睁着大眼睛点了点头。 江妩在一旁看着,不禁笑了笑。 裴家的家风严谨她算是见识了,也难怪裴弗舟从前那时候总是那副束身自修的样子,浑身好似紧绷着一根弦似的。 虽然他同小孩子或许有点严厉了,可江妩倒是有点欣赏他的初衷。 她没去说裴弗舟的不是,见他将木枝丢在一旁,是教训完了,这才上前。 江妩左右环顾,不禁迟疑,“苏乔不会自己在此的,是谁带他来的呢?” 第51章 第 51 章 ◎玉软花柔的一团落在掌心◎ 苏乔一个小孩子, 出来玩必定是有国公府的人跟着的,可到底是谁呢。 江妩有些警惕起来,对于国公府的一帮人, 她左避右让了这么久,这个节骨眼上可不想前功尽弃。想到此, 她心里便惶惑起来。 裴弗舟看了她一眼,两人对视片刻, 似是都有点底气不足——只是,他们背后心虚的缘由不同罢了。 到底是裴弗舟同国公府的关系更近一层, 他暗地忍下那点不自在,面上只装作从容,朝苏乔一颔首,问道:“你兄长呢?” 苏乔在国公府不大被重视, 几个年长的孩子里, 也只有苏弈是秉承嫡子风范,对于这个幼弟关照些。 因此裴弗舟不说, 苏乔也知道这个兄长指的是苏弈。 “阿兄他没来。”苏乔笑嘻嘻道。 听了这句,江妩和裴弗舟不约而同地暗暗松了口气。 江妩用细绢擦了擦苏乔脏兮兮的小手,弯身问:“那是谁带你出来的?” 苏乔朝后头一指, 道:“我娘带我出来玩的她在那头呢。” 江妩笑容顿时僵住是国公夫人? 她脚下有点发慌起来, 踩在地上也觉得虚空似的,不想参合这件事。 然正要寻个理由先行离去,身后已经有人匆匆忙忙地赶来,叫道:“小乔。你去哪里了?!” 江妩听了一愣, 不自觉地回过眼。 那是个梳着抛家髻的妇人, 画着浓重典雅的妆容, 深棕襦衫靛蓝长裙, 她一手提着几个油纸包,一手提着氅边。她一路朝这头小跑过来,脸色还有未隐退的苍白—— ——显然不是国公夫人。 江妩看了一阵,只觉得十分眼熟,可好像一时半刻有点看不出来是谁了。 苏乔扬声朝她叫了一声‘阿娘’,于是笑着也快步跑了过去。 按常理,庶子的母亲只能是郎主的正室,也就是国公夫人。因此,能让苏乔称一声“阿娘”的,应该只有国公夫人才是。 然而眼前这个情况,江妩有点回过味来。 那妇人应该是苏乔的生母,大概是苏乔年岁小,正是喜欢粘着母亲的时候,所以私底下还是这么叫他生母“阿娘”。 孩子心思浅,眼下都是熟人,一顺嘴,也就叫了出来。 如此一来,那位应该就是国公府的桂姨娘了。 江妩心里有了个大概,这才彻底放了心。 妇人见到了苏乔,总算松口气,宝贝得又是整理衣衫,又是摸摸小脸,确认无事后,才朝这边看过来。 她显然是眼前一顿,继而笑了一下,一下子认出来江妩了。 “是江姑娘吧?” 江妩猜得不错,这正是苏乔的生母桂姨娘,也就是在国公府夜宴,苏乔出事后嚎啕大哭,后来又出现在国公夫人身旁,替她“说了几句话”的那人。 那时候,国公夫人很“欣赏”江妩的果断和胆识,又要有意收江妩做什么义女,这个桂姨娘当时冷不丁地嫌弃了一句,说江妩晦气,不吉利,和苏乔冲撞,不宜进国公府。结果,还被国公夫人训斥了几句。 江妩对桂姨娘的印象实在不算多,上辈子的时候,两人也没什么交际。 不过,既然上次桂姨娘歪打正着地帮了自己那么一下,所以到底她是不是嫌弃晦气不吉利,也就没那么值得去计较了。 江妩浅浅地一笑,客气道:“原来是桂娘子,竟还认得我?” 桂姨娘温和道:“怎么会不记得?你那时候救了小乔,若不是你” 她这时候也注意到一旁的裴弗舟,不由得顿了顿,显然是有点奇怪这二人怎么混在了一起。 桂姨娘常年在国公府,懂得不多问的道理,只对裴弗舟微微欠身,算是见过这位武侯。 江妩还是有点奇怪,她问道:“桂娘子自己带小乔出来的么?也没个人一起?” 为人侍妾,总是要辛苦一些,正室夫人可以带着自己的孩子们出来,可侍妾却少了这方面的自在。一年到头,如没什么特殊情况,她们都在自家院里呆着,她们的小孩子想出去了,也大都是主母或是婆子带着。 桂姨娘拉紧苏乔的小手,生怕弄丢他,她听了只笑笑,答道:“这不是快年关了?府里忙起来,底下的人都有事情做,夫人也抽不开身。我是个闲人,帮不上什么,小乔在宅子里坐不住,闹着出来这不,我也就正好同他一起了。” 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一些。桂姨娘是妾侍,能带着自己的儿子出来一趟真是不容易。 江妩细细地去瞧她,桂姨娘此行出来,画了精致的妆容,衣服也是仔细搭配过,显得别有一番美,然而,依旧是得体而不失礼的。 江妩点了点头,有些同情她,没多说什么,只喃道:“原来如此” 桂姨娘经历得多,心怀自是比江妩看得开一些,并没有被这些影响到,她反而打量起江妩,愣了愣,不禁掩唇笑道:“你们两个这是去爬翠鸣山了么” 江妩愣怔一下,呆呆地问道:“没有。怎么” 桂姨娘摇遥头,自袖中取出一片小镜,递给江妩,道:“你快瞧瞧。” 江妩很惊讶,她居然随身还带着小镜,果然是比自己更精致的人儿,接过来懵懂地照了照。 下一刻,眸色一睁,不禁“啊——”的叫了出来。 白日里的妆经过一番折腾已经花了一些。因着她不喜欢黏厚的粉,所以今日只是细细地铺了一层,然而缺点也是容易擦掉。 此刻,仔细看进去,肌肤原本的颜色露了出来,一白一暗的,有了不小的色差。而眼尾的一点胭脂也没有老老实实地晕染开来,此刻化成一团彤彤的云,衬得她脸颊微微泛红。 好在额上的花钿没有歪,至少没失了最后的体面。 江妩脸色大窘,其实不去细看并不会太明显,可方才,裴弗舟一直在她身边,还离得这么近 怕不是他早就看出来了? 姑娘家,光天化日地走在大街上,就算身边不是悦己者,可妆花了这种事情还是很难接受。 她咬了咬唇,两道滚烫的绯红爬上了脸,只觉得刚才一路过来,脸光丢尽,简直羞愧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心中懊恼,只将这一切罪责都要推到旁边那个装聋作哑的人身上。 江妩神□□哭无泪,哀戚又恨道:“你真是可恶什么时候开始掉妆的,怕不是在宋夫人那就有了?苍天我岂不是一路都被人笑话过来的难怪我总觉得旁人瞧我” 她越想越愁,声音里羞愤欲死,一双眼睛含着怨瞧裴弗舟——都是他的错。 裴弗舟站在一旁,被她这么无端地刺了几下,没头没尾的,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愣怔片刻,听得直倒吸着气,剑眉下的眸子除了错愕没有旁的情绪。 “不是这你也能怪我?”他不可理喻地摇摇头,唇边微微一抽,直白道:“我没碰你脸啊。” 裴弗舟十分的冤,可江妩不依不饶。 两个人思路不一样,自然也就驴唇不对马嘴起来。 江妩紧紧咬着唇边,此时倒是对裴弗舟没有什么‘羞耻心’了,她毫无顾忌地拿脸迎向他的面前,悲伤地朝自己眼下那两处指了指,道:“你明明看见了,对吧?既然看见了,方才怎么不提醒我?!还是故意要瞧我丢脸” 裴弗舟笑不出来了。 他那时候不说,分明是给她留面子好么怎么到了她脑子里,偏偏成了要叫她丢脸。 他赶紧说怎么会呢,“我哪里看得出来这些?而且,也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吧?”裴弗舟连忙别开了视线,一脸无辜。 他有点惊讶,什么时候自己这么会做戏了? “且不说此事,你如今这般模样,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不是一样很呃,很别致?” 这种时候,说话最怕不自然。 他这样顿了一下,江妩敏感地捕捉到,立即凝眉瞪着他,郁结之色上了脸。 裴弗舟被她瞧得心虚,悻悻赶紧闭上了嘴,生怕火上浇油。 桂姨娘在一旁笑笑,把江妩拉在跟前,解围道:“无妨。也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事情。不嫌弃的话,我来替你补一补。” 裴弗舟不好掺和女子们梳妆打扮的事情,赶紧很自觉地避开,带着苏乔去墙垣下等 江妩站在树下,任由桂姨娘用绢帕轻轻拂去多余的细粉,又用刚买的胭脂重新修饰了一下眼梢。 她抿着唇,脸保持不动,只咕哝地说道:“和他一起,倒霉的好像总是我” 桂姨娘笑:“你是说二郎么。” “是呀” “当日竟没觉得,你们二人倒是亲近些。” 江妩赶紧说没有,“只是说得上几句话罢了。” 桂姨娘收起细绢,总算给她的脸收拾妥当了,然而,只朝裴弗舟那头看了一眼,有些小心翼翼的。 “江姑娘。” 桂姨娘突然叫她,她有点奇怪,很快地应了,“桂娘子怎么了?” 桂姨娘显然是有点避讳裴弗舟听见似的,只将她往树下拉了拉,两人挨得近些,以便说些悄悄话。 “我问这话是唐突了。只是,上次听你说起已经开始相看,可有什么好消息了么?” 江妩有点意外,没料到她突然问这个事情,于是打马虎眼起来,道:“嗯,差不多吧。还是和上次时候的情况一样。很快就要订下来了,没什么大变动。” 她不敢掉以轻心,桂姨娘再和蔼,也是国公府的人。 人家打碎骨头连着筋,到底是一条绳上的,她无法很清晰地分辨桂姨娘问她这话,到底是好意还是打探。 江妩不动声色,只是笑了笑,将话头抛了回去,“桂娘子怎么问起这个?” 桂姨娘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按了按她的手,语重心长道:“听你有着人选,那就好。虽说你这样的人家原是不急着嫁人,你耶娘或是表姑母想要多留你几年,也是寻常事。可是,东都的好郎君也是抢手的。切近尽快、尽快。” 本来是寒暄,可这句话说得讳莫如深似的,江妩还算机敏,听入了耳,察觉出来点什么。 “国公夫人,可还好?”她试探地问。 桂姨娘无奈一笑,“夫人很好,只是开始担心蓉娘子。蓉娘子比你小些,可婚事也要论一论了。只是,那是国公夫人的宝贝嫡女,自然万事都谨慎。一时半会,还真难瞧好人家。” 她顿了顿,转而似是玩笑道:“所有才说叫你尽快。等旁人挑起来,咱们就不容易选了。” 桂姨娘让她尽快去相看,若是不知前尘,江妩大概觉得只是桂姨娘作为一个长辈催婚。 可如今仔细听来,她不由得留了心,那莫名其妙的话里,似是还带着话。 想起夜宴那日,苏乔无意中说起苏弈叔父和舅父败仗突骑施的事情,约莫桂姨娘是也听到了什么。 她说苏蓉也要开始谈婚论嫁,那就表示国公夫人并没有找到合适的替嫁人选以备来日,因此,只好走这下下策——赶紧也给苏蓉订下人家,若真出事,彼时对朝廷还有个说头搪塞。 如今看来,这桂姨娘是想给她通风报信,也算是提个醒,她毕竟是国公府的人,很多事情不好明说,不敢点破,只能这样旁敲侧击。 江妩脑子杂乱一通,以为避开国公府就可以了,看来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她呆了一呆,站在风里,没有说话。 算来算去,从陈逊到柳章,已经是三个人了。三次相看都没那么顺利,好似命运和她过不去似的。 桂姨娘见她发怔,浅笑道:“不瞒你说,上次你救了小乔,还走得那么匆忙。我一直想着好好同姑娘你道谢。听你相看郎君,我倒是有个人选,只是官职不高。可是,他人很不错。若是你还没订下,倒不如考虑考虑。” 江妩一时没反应过来,只顺口道:“可是我没带着庚帖。还要同表姑母先说一声” 说完,自己脸红了红,显得她太急了似的。 桂姨娘却不在意,只道:“不用那般费事。说起来那户人家多半算是我远亲,人都很好,从不在意这些形式。你若也有意,大可先看看,咱们也不必急着交出去庚帖,只当是做客。若不合适,权当没有这回事。” 江妩心头暖了暖,头一次觉得自己回来后遇上的好人是这位桂姨娘。 她有些感激,喃喃道,也好,“只是麻不麻烦?不瞒桂娘子,如今入冬了,比不得春日里头热闹,能结识人的机会也少了很多。” 桂姨娘很理解,“你放心好了。我当时瞧你这孩子就觉得很合眼缘,若是真能成了,以后也算半个亲家了。你且等我信吧,眼下年关将近,我出来走动也算方便。最好就在上元前把这个事情办妥,如果你们真有缘的话,还能赶上上元夜同游,岂不是更好?” 想那上元花灯节,金吾不禁夜,火树银花,星落如雨,正是男男女女增进感情的时候。 江妩有点不好意思,觉得桂姨娘这话倒是太远了 天色还早,桂姨娘还需要去置办点自己的年货,带着苏乔拜别了裴弗舟和江妩二人,往南市去了。 江妩心里装了事,忐忐忑忑地想着桂姨娘的话,这才发现自己忘了问一问那人是谁了。 她一路不说话,显得有些过分沉静,心思全在自己的安排上,走神了似的。 裴弗舟将小金梳还给她,她没怎么在意,只接过来,因为没有镜子,所有抬手就朝发髻上胡乱簪过去,差点戴歪了。 裴弗舟看不下去,叹息地试着问道:“要不然我来?” “哦,可以啊。” 他手上顿了一下,感到惊讶,江妩竟然没有拒绝,相反,她顺势朝他转过来,乖顺地低了低头,叫他帮忙簪金梳。 “麻烦你了。” 裴弗舟噎了噎,她如此的不见外,倒叫他心里不是滋味起来。 不知怎么,总觉得怪怪的,这才一会儿的功夫,仿佛和她隔了一道银河似的。 他和她照旧并肩走,可感到心中闷闷的,乜了她一眼,不悦道:“方才桂娘子同你说什么了?” 江妩踌躇片刻,没有多言,只道:“哦,没什么就是随口闲谈,问一问今日这是去哪里了。说起国公千金好像也要开始谈婚论嫁了。” 至于桂姨娘要给她安排人的事情,江妩忍了忍,没有说。 其实,她觉得这样隐瞒裴弗舟有些过意不去:如今她把这个失去记忆的他当成了朋友,很多话也不避讳起来。 只是,她生怕他又搞砸了她的相看。 裴弗舟人是好的,可估计和‘姻缘’二字反冲,他走到哪儿,她的桃花运也被他挡去了似的。 “就是这些,不过是娘子家的一些话而已。”她补充了一句。 “是么?” “嗯。就这些。” 裴弗舟默了默,似是淡淡地叹息一声,“好吧。” 他发觉自己变了似的,从前用着习惯的那些威逼询问的手段,如今到了她面前好像全都缴械投降了。 既然江妩不想说,他还能怎么办?也不忍心去强迫她讲,这不是他想要的 冬日里,天光好像变得特别短,这才一会儿,天边染了晚霞,吃透了大片大片的流云,飞在浮屠高塔的金顶之端。 他们肩头还是挨着肩头地走,时不时轻轻碰撞一下,再离开些。反反复复的,总在接近的那一刻教人没由来的心头一跳。 她的肌肤是真的柔软,浅浅的一刮,已经惹得他喉头一动。 他有点心虚,余光悄悄地觑她。 江妩的侧脸依旧是淡淡的,眉目温婉,细细的笔端勾勒出来的仕女似的,有着一副,画一般难以参透的神情。 她好像不觉得这样的接触有什么,只无动于衷地直视前方,显然是沉浸在自己的凝思里。 裴弗舟也不知是该暗喜还是失落。 她不躲避,这说明她并不排斥他;可是她无波无澜,显然她对他好像真的没有意思。 裴弗舟第一次觉得自己没什么用,若是风流如苏弈,大概早就撩拨得姑娘心神荡漾了吧。 可是,他偏偏就做不来那一套,总觉得没得到人家允许,实在是孟浪。 更何况,他和江妩之间自始至终都有一道跨不过去的鸿沟,‘朋友’二字,楚河汉界似的沉重地缠在他的身心上。 只要多踏出一步,他就是那个先犯错的人 裴弗舟被她搞得有点没了脾气,心口闷得发慌。 他也不知怎么,神思一抽,忽然开口故意吸气,“嘶——” 这引得江妩转过脸来,他瞥了一眼,总算她还是在意点的。 裴弗舟心里好受些,赶紧佯装抬手按住眉心,做出一副疼痛难耐的模样。 “你没事吧?”江妩惊诧了一句。 他要靠装病来博她关注,真是有点卑微,也有点可怜。 苍天,他上辈子到底欠她什么了。 然而,裴弗舟忍了忍,情感战胜了理智。 于是十分得心应手地晃了两下身子,柔弱着声,沉沉地点头道:“头疼欲裂怕是上次落水,从此落下病根了。” 江妩见他枯着眉头,好像真的很痛苦,不由得也担忧。看他那摇摇欲坠的模样,真怕他脸着地摔倒。 于是赶紧攀扶上他手臂,关切道:“那边有个茶摊,要不然先去旁边坐坐喝杯茶?” 裴弗舟臂肘一暖,眯着一只眼悄悄看她,虚声道:“不必。就这么走吧。我还要回去处理事务,兴许过一会儿就好了。” “好吧” 江妩无奈,这人未免将自己逼迫得太紧了,她忍不住劝,“做不完的事务明天再做。哪有这样为朝廷忙到不要命的。” 所以她这是为自己着想么? 裴弗舟只能这么理解,心里好受很多,他假装又吃痛一下,微微蹙眉弯了身“嘶——” 江妩连忙扶住他,赶紧双手皆搀起他的臂肘,发了点力,她连连道:“你千万别晕啊,我可拖不动你”她摇了摇头,“这次是哪里,不会是后背的伤口裂开了?你是不是又没喝药?” 裴弗舟虚弱地说怎么会,“你嘱咐过的,我是肯定听的只是伤口深,我又公务繁忙,恢复得慢些罢了。” 他说着,视线不由落在臂弯里露出的几截玉指,勾在他的锦袍上,给他一种被依赖的错觉。 裴弗舟顿了顿,胆战心惊地抬手,压在她的手背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拢了拢,道:“我痛一点无妨,天色要暗,还是别耽搁了。好在你我住的不远,先送你到坊门口。” “好吧。那你实在不行就先回去。” 他紧张地等了一会儿,见她终归没有抽出手绝情地弃他而去,这才宽慰几分。 一面为自己的阴暗感到愧疚,一面却又有一丝暗暗的甜意涌上心头。 这才发觉,她的手背如此的细腻,一块羊脂玉似的,可惜,还是有些微微的凉。 他瞥了一眼,她在一旁没有旁思,只一心一意地扶着他。 裴弗舟抿抿唇,于是悄悄用手掌包住了她的手,半含半握地裹在自己的手心里,有一种莫名的踏实。 她的手可真小,好像没有骨头,下一刻,只要他稍稍用力,都可以任自己拿捏似的。 他食髓知味,简直有点上了瘾。 下一步还想干什么?若是可以,恐怕要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裴弗舟只敢想想作罢。自己在她眼里应该算是个端方的君子、威严的武侯,她如此信任他,他怎么能更进一步。 于是也不敢轻举妄动,只那么虚虚浮浮地握着她的手背,也不攥紧。 好在,他在这上头是个知足的人,玉软花柔的一团落在掌心,在他的心头滚过一圈似的。 裴弗舟甘之如饴,压下一点心酸,想: 罢了,能握一会儿,便是一会儿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15 14:59:28~2023-04-16 09:24: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念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第 52 章 ◎“我是个专一的人,自然吃不腻。”◎ 独自怀着心思的人, 似乎总是辛苦一些;可一旦得到一点点甜头,这感觉便在心怀里铺陈开来,教人十分知足。 裴弗舟的手以最得体的方式拢在她细腻的手背上, 过了一会儿,觉得手心里没了凉意, 大概是她的手被他传递了些热度,也不再冰凉。 他不去看她, 只是平视着前方,尽力让彼此间的一切亲近显得顺其自然。 分明已经抵肩而行, 好似相持相扶,然而,他心头还是涌起过一种混着微甜的酸苦,江流似的淌到四肢去, 直冲向头顶。 这感觉是似曾相识的, 他也大概有了点猜测,是不是从前就对她心生暧昧, 不然怎么会有些念念不忘? 裴弗舟不知道他和她上辈子是进展到何处,自己是否也像现在一样,对她有点无可奈何又迁就的低微。 可大抵, 他猜着两人的结局也不应该很好。 如今她是急着要嫁出去的, 熬走了一个,可接下来总是还有人接上。本以为她总会瞧出他的好。 谁想,等来等去,只等来她一句“不想嫁给武臣当寡妇”。 当他战战兢兢地再进一步些, 踩在两人楚河汉界的那条线上, 她却还是这么无动于衷, 看来压根没有把他当做婚嫁的人选去考虑。 裴弗舟目光凝凝, 望着长街上结伴的人群,眉头轻轻一动,有些怅然。 不得不承认,事到如今,他几乎是灰了心的。 可他不愿对她做些什么出格的事情,不是因为不敢,而是他珍惜。 好比直白地同她说了这情愫,惊吓住她,吓得她跑掉,一去不回或是同他疏远了,恐怕他要更难受些。 裴弗舟迎风走着,神情凝凝,头一次明白饮鸩止渴的意味。 她是鸩酒,他宁愿喝到最后,被入骨的伤痛缠绵至死,也不想一个人这么寂寂茫茫地活在没有她的日子里。 想到这里,裴弗舟戚戚然扯了唇,好像也自我开解了不少。 临了永丰坊,他还要送她一段,说是要送到沈府门口,然而江妩却说不用了。 “我又不是小孩了,再说这里都是寻常百姓家,不会有什么事。倒是你,赶紧回去歇息吧。” 她嗓音柔和,说得字字真切,听得出来是真的在关心他,裴弗舟淡淡一笑,看着她的眼睛,“好那你进去吧。我瞧着你走。” 他说完,本以为江妩要再同他客气几句,至少,说一些“下次见”之类的话。 谁知,臂弯一冷,下一刻她的手已经抽离出去,不带任何多余的留恋,就那么提着衫裙走入了坊中,只给他半张脸,说了一声‘那我走了’。 继而,她步履不停,很快地沿着长街往前走,直到拐入一个街口,都没有再回头瞧一瞧他。 然而,他的手臂还是维持着方才弯曲的姿态,迟迟没有收回。 臂弯里有空落落的感觉,直直地蔓延到心里去。 裴弗舟怔怔地站在原地,没有等来他想要的结果。 南坊人来人往走得匆忙,忙着归家,忙着不被武侯抓夜禁。 他们与年轻的武侯擦肩而过,也和她一样无情似的,头也不抬,更无人留意他眉宇间失落的神情。 天际处,云卷云舒,晚风好像也有些不忍心了,轻轻吹了吹他的长睫,拂过那张惆怅又温柔的俊朗脸庞,一声叹息 永丰与修善二坊其实就隔了一条街,算起来是挨着的。 裴弗舟有些失神地回去了,到了别苑,却见小院的棚下拴着一匹陌生的棕马。 鬓毛光亮,肚壮膘肥,是个好马。 裴弗舟怔了怔,忽地眸色微沉,立即有了预感。 他一扫方才儿女情长的怅然,转而正了脸色,拂袖匆匆进去,撩袍绕过了影壁,扬声唤穆戈。 这一声透着一股寒冬般的肃冷,惊得穆戈从旁边的耳房跑出来,手里端着个木托盘,上头摆着几样茶点。 穆戈快步迎了上来,一眼见裴弗舟神情沉沉,连忙道:“竟是少郎主回来了么。都怪奴,在里头没听到。” 裴弗舟没有生气,只淡淡地说无妨,他站在院中,没有动,眼神朝棚下的棕马一瞥,颔首问:“有客?” 穆戈点点头,呈了呈手里的木盘,恭敬道,“回少郎主,是世子来了。” 裴弗舟凝了凝,意料之中。 方才他见那马匹价值不菲,绝非寻常人家的马,猜测要么是父亲来了,要么,就是苏弈。 虽然对于他来说,这两个人的到来都有点棘手可相比之下,似乎还是苏弈更好对付一些。 “原来如此。”裴弗舟淡然道,“他来多久了?” “回少郎主,添过第二轮茶了。” 裴弗舟估摸了一下,心里有了数,不自觉一垂眸,见托盘上摞叠着四四方方的蒸糖糕,白玉一样,可爱得很,而旁边有一小碟金灿灿的桂花粉,里头洒了白糖,那是专门用来沾着吃的。 “” 上次江妩给他买的那些都吃完了之后,他又让穆戈去添了一些,留着给他平日里吃。 裴弗舟不禁皱了皱眉,朝托盘示意,淡道:“此物甜腻,世子恐不喜。去换馓子。” 穆戈犹豫了一下可方才世子吃得挺好啊,也没说什太甜之类的话 然而他见少郎主今日眉宇微沉,似是心绪不佳,于是也不敢多说多问,只依顺着他的话,应了声‘是’,赶紧下去换茶点去了 庭院无声,裴弗舟站在廊下,负手静默了一阵。 说自己不心虚未免太假。 可其实,他同江妩到如今是清清白白的,苏弈能说得上他什么? 且反过来,江妩压根对苏弈无意,就算自己真的和江妩有点什么,也不关苏弈的事情了。 这么思忖一阵,总算给自己心境搭建好一个又宽慰的角落。 裴弗舟觉得那想法十分在理,唇边含起微微的弧度,慢慢撩袍走进正堂,而后朝旁边的内室走去。 苏弈果然坐在案几前, 他正一手捏着茶盏慢慢品着,一面低眸看棋盘,时不时沉吟片刻,下手落子,似是在和自己对弈。 苏弈见裴弗舟进来了,先是愣着打量一下,而后笑笑,宛如不过是昨天才见过似的,招呼道:“呵!你总算回来了。我都等得烦闷了。” 裴弗舟没有说话。 他记得苏弈总是这般,天生的笑脸人,旁人瞧着他脾气似是很好,其实里头暗藏着出奇的世故。 好比现在,苏弈明明已经找上了门,可以立即去质问一些事情,可是他却偏偏没有,反而摆开了棋局,有一种请君入瓮,教裴弗舟自己交代的架势。 裴弗舟微微一笑,只随口自然应道:“你在我这别苑,倒是自在得很。” 很可惜,苏弈给他布了棋,他却不打算入局。 既然苏弈不直接问,他也不去谈那些与江妩有关的事情就好了 裴弗舟走过去,撩起衫袍的下摆,坐在胡床的另一端,和苏弈隔着一张棋桌。 苏弈听了他那话,不在意,笑道:“你不在,我只能自己找乐子,让自己想办法宾至如归,也算全了你的名不是?” 裴弗舟不接,垂眸一扫落子,剑眉微抬,“晋时的残局棋?” 苏弈抬眼看他,“这你也看得出来?” 这是象戏,棋子金铜成型,以朱墨之色相区别。棋子上头刻着小篆,是关于王师马车兵的。棋盘纵横交错出小小的格子,车直、卒横、马斜行。两方就用这些天马、上将、辎车、兵车彼此厮杀。 很久以前,这本是军中之戏,如今也成了打发光景的东西,而且宫里很流行,会请棋待诏教授宫中人,陪圣人消遣。只是,还要更奢侈些,尽是玉石宝石鎏金铜做的棋身,有时候以宫女代棋,衣服挂了棋的名字,以地为棋盘,直接走来走去。 裴弗舟的象戏是叔父教的,自然很是了解。 苏弈笑,“方才我等你,觉得乏味,就问了问你家小僮有什么消遣戏具,正巧,他说库里有一套象戏,我便让他拿出来给我,摆了一套残局。” 他抬手,对裴弗舟盛情邀请,道:“来,我一个人下实在无趣,你去拿那头的棋子,与我一起。” 裴弗舟没有说话,径自取了一枚,扫了一眼凌乱的棋局,而后配合着苏弈刚才的棋步,把棋子落下。 苏弈看了看,赞道:“行得好、行得好。”,思忖片刻,落子跟上。 “你一向喜静,修善坊乱糟糟的,怎么搬到这头来了?” 裴弗舟垂眸,目不转睛地凝着棋盘,只分出一缕思绪去应付苏弈,随口道:“年关将至,上元在即,正是客商外者涌入东都的时候。修善人多杂乱,应该多留意些。” 他问出这话,想必是去过裴府了,找裴弗舟不见,就捉人问了一问。 苏弈果然道:“原来是公差。看来你是很忙,也没有很想着我。” 这话说得有些肉麻。 裴弗舟没理会,习惯苏弈这样嘴上戏谑,他不说话,算是默认。 棋盘上,苏弈一杀一捉,裴弗舟一杀一闲。 马跳三尺,卒横一步,一番风驰云走,你来我往,竟是苏弈的红子占了上风。 他虽自子数少一些,可有兵车在手,横行竖行,裴弗舟的黑子频频入局,结果却被他的红子吃个干净。 裴弗舟所剩不多了,不肯放弃,只好推马再前行,好似单枪匹马入了敌中,试图勉力再拼一个好结果。 苏弈看了看,笑着摇摇头,举棋吃下。 走到如今,一车对三卒之势,苏弈胜券在握。 观满盘棋子,他赢得不算特别轻松,步步惊心,可谓谨慎。 “将军,你没有马了。” 苏弈揶揄了裴弗舟一句,抬眼看过去,裴弗舟脸色淡淡。 苏弈只笑了笑,似是话里有话,提醒道,“你要输给我了。” 话音甫落,裴弗舟却不动声色地将守在王将身边的卒子再推入局中。 这一推,似是局势微变。 裴弗舟凝了凝,这时候才抬起眼,剑眉下一双眸光淡然平和,而藏于眼底的锋芒一闪而过,“你再好好看看。” 苏弈望着棋局一阵,月看眉头皱得越紧。 这才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红子有些进退不得了,他如何再多走一步,都已成鸡肋,因为最终总会是裴弗舟手里最后一个棋子会吃掉他的王将。 仔细一看,裴弗舟黑子的棋路简直是十面埋伏,每一步故作劣势,送子入局,不过都是瞒天过海的障眼法。 方才,他弃马而去,本以为是穷途末路了,不想,却是为了献马反杀。 频频走到最后,结果,确实是苏弈自己输了 苏弈愣怔良久,不禁轻呵了一声,抚掌笑着大呼‘不公平’,意味深长道:“裴二,你不老实。这样一路走来,竟骗我瞒我。” 裴弗舟顿了顿,不以为然,将棋子扔回篓中,平声道:“军中之术罢了,怎么能叫骗瞒。” 方才的棋局,何不也是二人心境的较量。 他听出苏弈话里有话,只是不去应,也懒得多言。 其实,裴弗舟早就听出来了。 可苏弈错了,就算这一局他和他分出个胜负又如何? 是苏弈找错了人。 他们的对手不该是彼此,而是江妩。 和她对弈,她肯承让谁、愿意承让谁,谁才是赢的那个人。 可事到如今,很显然,江妩不肯承让苏弈,当然,也不太会承让他裴弗舟。 裴弗舟抿起唇,很不喜欢将女人的事情上摆在台面上同人争论,扬声招呼了穆戈进来收棋奉茶,对苏弈道:“棋也下完了。世子要留饭?还是回去?” 苏弈笑笑,不和他客气,“留饭。留宿。” 裴弗舟无语,这是要秉烛夜谈的意思,他道:“我虽然不当值,可你若要赶着夜禁回去,我也是可以找人给你放行的。” 苏弈撩袍撑膝,颔首道:“走什么?怪想你的。” 裴弗舟嗤了一声 穆戈端上了饭和煎茶。 今日没什么特殊的,还是裴弗舟最常吃的醋芹,鱼和米饭。 因着家里常备这些,苏弈也没提前说什么要求,所以做了两份一样的。 苏弈端着碗,盯着老三样不禁摇头,“十年如一日的,你就不腻么?” 裴弗舟垂眸夹醋芹,只自己下箸吃饭,“我是个专一之人,自然不腻。” 苏弈被他莫名其妙地点刺一下,僵硬地笑了笑,这话他说的倒不是夸张,就连苏弈也无从辩驳。 苏弈顿了顿,问起裴弗舟方才那棋局,如何瞧破的,又如何那般解的。 裴弗舟道:“那残局叫‘千里独行’。必须送子入局,非‘降龙’‘独行’,不得解。你起局时连连吃子,自以为可以掌控全局,败就败在你太过自信,最后失算。” 苏弈听完愣了良久,气氛一瞬间如死寂般沉默。 裴弗舟警惕起来,眼梢扫过来,见苏弈面色凝重,正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他放下了筷子,轻蹙眉梢,问,“怎么了?” 苏弈不语,而后慢慢摇了摇头,再然后,他似是愣极反笑,继而展颜大笑。 裴弗舟不解,不懂这些话有什么可笑的,只冷着眉眼,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苏弈抚膝颔首,笑毕,他平静几分,总算开始说话。 “好一个‘送子入局’。好一个‘自以为是’好一个‘失算’裴二,你这话、哈,可真有你的。” 苏弈唇边似是隐露出一缕弧度,略显嘲讽,浅笑道:“你说我自以为是,明明是你” 裴弗舟一怔,留意到苏弈脸上的微妙变化,立即察觉出不对劲来。 他放下茶瓯,抬起眼皮,警惕问:“你想说什么?” 裴弗舟不懂苏弈那话的意思,他说他布棋太过自信,失了成算,占了下风,自己哪句说错?哪句暴露了什么? 时间在那一刻颠倒又流转,一种怪异的气氛流窜在二人之间。 裴弗舟突然有一种错觉:这并非两人棋局,而是三个人,如今似是少了一个人,失了平衡,棋局总是开不了场。 他无法多问,只扶着凭几,抬眸冷道,“世子但说无妨。” 苏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面色缓了缓,渐渐重新露出微笑,“不。我只是想说你说的很对。明明是你,说得对。” 裴弗舟凝眉狐疑。 “记得你同我说过对付突骑施的法子么。我前阵子在长安东都奔波,亲自遣人书于叔父舅父他们,寒冬枯冷,囤粮备战,勿轻举妄动,只需耗着那帮胡蛮便可总算听进去话,如今对峙,两边不敢轻举妄动,算是能过稳这个冬日。” 苏弈改了话题,自以为裴弗舟察觉不出。 可裴弗舟何等机敏警觉,已经听出来苏弈言谈间有所隐瞒。 方才所言,必和他有关。 裴弗舟顿了顿,只不动声色地接话道:“是么稳住便好。记住,如今边关波动,与突骑施贸然开打,得不偿失。就算打,也等对方落入局中。你方才所言,” “只是开春。开春之后,该当如何?”苏弈打断他。 裴弗舟乜了一眼。 苏弈问起裴弗舟,“你觉得如何是好。” 他父亲好大喜功,多番劝说不听,执意要叔舅二人速战速决。他传书不出去,只好亲自去长安,教那些留在长安几个家兵去送,这才悄悄送出去。 然而开春之后,冰河消融,草长莺飞,牛羊渐肥,恐怕对方野心不减,又要卷土重来。 叔舅如何抗住? 此战关联太子与七皇子的之争,太子要打,七皇子要和。若是叔舅倒了,太子一党全部失势。 国公府,扛不住第二次坍塌。他也绝对不能让这事情再发生。 “我想是不是彼时请太子出言,派出精锐相辅。” 裴弗舟沉吟,精锐是太子的,一旦抽走,不就成了无兵之师?他以指轻叩案几,这是裴弗舟快速思索战事的习惯。 果然,他思忖片刻,问,“请国公上表,撤换下你叔舅如何?” 苏弈无奈地笑,“若是我父亲不固执,若是你父亲没总想着伺机弹劾,此事倒也行得通。” 裴弗舟顿了顿,淡道:“父亲为官多年,只是自保为上。他是个聪明人,太子或是七皇子其实谁都不站,只一心向圣。他见七皇子在圣人那里得势,自然也要同圣人一条心。可来日若七皇子失势,圣心不再,重归与太子,我父亲亦会听从圣心,辅佐太子。” 苏弈摇头,看裴弗舟的时候有些怜悯,“墙头之苇,未必一路的筹算都是能步步稳妥。” 上辈子太子的确如愿登基。可裴弗舟不知道,后来他自己死了,等他一死,太子失去了臂膀,裴肃这个老狐狸也失去了一道屏障,被太子忌惮,贬为小地之官。裴肃骤然失去了儿子,郁结成疾,上任不到一年,就撒手人寰了。 苏弈怔怔,回过神来时,不禁轻嘲。 “所以,开春如何是好?若突骑施老实,倒是可以僵持,只盼圣人不要强强下令叔舅去攻打;若他们不老实,恐怕,扛不住的。” 当初国公府送上去两个人,实在是轻敌了,又将人吹得天花烂坠,圣人期待 高涨,如今却下不来台,架在火上烤。 裴弗舟敲了敲案几,最后一停,只皱眉微叹,“若不行。就输他一场。输掉一场,换下人,吃些罚。你不如做个大义,举荐几位妥帖之人去。我也会写信给我叔父,问一问他的人选,如何?” 话音刚落,苏弈却果断接道:“不可!” “什么?” “不可不能输。此战绝对不能再输了。” 裴弗舟摇头,“世子。有舍才有得。舍一局输,保国公府上下安稳。这个道理,国公不懂,你应该懂的。” 苏弈苦笑。 心想裴弗舟你知道什么?输了就是输了。 圣人不会给第二次机会。 到时候太子失势,七皇子起势,为修边境之睦,势必和亲,他妹妹苏蓉就又要去填窟窿。 然后呢?一切重蹈覆辙? 就连裴弗舟,自负如你——到了彼时,也会万劫不复,没有生路。 苏弈不禁嗤了一声,这鱼脍生冷,醋芹酸涩,实在是食不下咽。 不过,当年裴弗舟那般举动,他还真是意外,原来喜欢吃这些冰冷酸苦之物的人,也会藏了一颗那样滚烫的心么 这时候,穆戈捧着新衣新帕进来了,恭敬地举至苏弈面前,道:“世子留宿,奴已备好新衣新具。” “不用了。”苏弈忽而微笑,他径自起身,改成笑吟吟的模样,松范道:“你家少郎主这吃食实在是单调。我还是回府吧,不然到了明日,我还没饱腹,也先要饿死了。” 穆戈大窘,以为是自己厨艺不佳,连忙道歉,“是奴生疏。” 苏弈笑,“无妨。好好伺候你家少郎主。” 转头道,“裴二,我回去了。你若想到什么好法子,记得开春前及时告诉我。至于旁的,先过好这个上元再说。” 裴弗舟坐在青垫上,看着苏弈,凝了凝,苏弈有事情瞒着他。 他顿了顿,而后只微笑应道:“是。世子放心。”起身要送,却被苏弈阻止了,临出去前,回过头,拍了拍裴弗舟的肩头。 苏弈郑重道:“如果你碰上了江姑娘,告诉她一声,我是惦念着她的。” 裴弗舟看着苏弈片刻,不禁鼻尖嗤了一下,“好。” 苏弈跨马而上,一撩衣摆,握着缰绳轻策离去。 今暮云层叠涌,恐怕是无星无月之夜。 他登上星津桥,高马之上见洛河冰冻,枯木枝子残破地掉落在冰面上,黑木洁冰,在夕辉之下映出交错凌乱,一如棋局。 他忽然想起裴弗舟说的那个“千里独行”的残局,不禁唇边一哂。 当年,‘送江妩入局’,的确是错在他苏弈;可裴弗舟居然说他自以为是? 可笑。 江妩那时候被送走了,他是她曾经的情郎,能不心痛么? 然而,那时候他们都是能活下去的。 可就因为裴弗舟你,你自以为,能力缆狂澜,竟然瞒天过海了那么多人,遣人毒杀了突骑施可汗,最后闹到朝野震惊。 苏弈苦笑摇头,可你还是太过自负了,如果江妩活着在那边,他们所有人都能活。 可你,彼时种种,从一开始都因江妩走错了。你不知道你一死,所有人也被牵连进去。 分明,自以为是的你,最后失算的也是你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16 09:24:22~2023-04-17 22:34: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尾火虎 13瓶;左念、抹茶影视制作公司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第 53 章 ◎她的味道一定是甜的◎ 别苑内, 直棂窗下一盏明灭的书灯亮了起来,与天上的月色交相映着。 裴弗舟坐在灯下凝神,一旁的糖糕堆积如小玉山, 却纹丝未动。 他在思索方才苏弈的一番话。 今日,苏弈来得荒唐, 去得也荒唐,可那话却引得他不得不在意起来。 不知怎么, 裴弗舟有一种近乎笃定的感觉,他与江妩同苏弈, 三人必有纠葛。 苏弈言语不明,江妩推三阻四,只有他被蒙在鼓里似的。 他们二人中,必有一人对他没有怎么说实话。 裴弗舟蹙了眉, 欲整理思绪。 于是随手抽出一张白麻纸, 铺平在摇摇烛灯下,而后将吃饱了墨汁的鸡距笔一股脑地压了上去。 良久, 眼见一团乌色晕染开来,不见其形,未成笔锋, 迟迟等不到持笔者书写。 裴弗舟写不出来什么, 一时心思纷扰不得安宁,失了平日的冷静利落,只有一种莫名的躁动不安,风起云涌似的在胸怀中激荡。 他也说不出来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脑中突突跳个不停, 好似有一股泉水欲喷涌而出。 裴弗舟凝了凝, 干脆将脏了的纸团起放在一边, 重新拿起一张,仔细沾了墨。 他将笔尖压着砚台边,修成了刀尖似的锐头,顿了顿,揽袖提腕在纸上写了江妩的名字。 裴弗舟书字一贯笔力强韧,如剑如戟,可写她名字的使唤,腕骨不自觉地柔了几分。 只见那两个字收了不少锋芒,笔触辗转出,没有了凌厉,倒是多了几分蚕头燕尾的凝重。 他写完,只觉得少点什么,鬼使神差地用了胡人的文字,又在一旁写了‘突骑施’三个字。 当年随叔父在北庭,他是学过一些那边的语言,因此会一点。 裴弗舟凝眉,端着字迹,在灯下端详了半天,良久,扯了个唇角。 他摇摇头,只觉得诡异又莫名其妙。 屏风后人影一顿,穆戈按照吩咐端了药来,“少郎主,该吃药了。” 裴弗舟应声,对着两碗褐色泛着酸苦的药汁凝了凝,一碗颜色浅,是治伤口的,一碗颜色深,是治脑子的。 因着他吩咐了穆戈加大了治疗头疾的药量,所以熬出的药更加浓。 裴弗舟端起碗一饮而尽,顺手拿起饴糖入口吃,压在舌下,只问:“彼时太医留下的方子你还记得么。喝多久才能痊愈?” 穆戈答:“上头没写。不过太医当时来,恰是奴引他进少郎君院子。太医的意思,少郎君怕是脑中有凝结的血物,不过不碍事,吃着药,过个半年就消散得彻底了。” 裴弗舟没有说话。 半年,太慢了。 他不禁十分后悔,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按时吃着药,或许好得更快些。 裴弗舟唇角微微抿了抿,重新落笔在纸上,行书飞走,口中道:“明日我当值不得空,你拿着我的信物跑一趟太医署,请之前替我看病的太医令来,就说,我犯了头疾,劳烦他替我施针。” 穆戈接下裴弗舟的玉佩,连忙应是。 上前的时候,顺手收拾起案几上的废纸团,然而无意中一瞥旁边的字。 穆戈只认得左边的那两个。 他还是一团孩子气,藏不住事,瞧见了只是笑,忍不住点破,道:“少郎主写的是江娘子。” 裴弗舟迟疑了一下,放下笔,重新拿起那个名字看了看,眉宇淡淡道:“嗯。” 穆戈体察他,知道他心里藏了事,趁机献巧,问:“听说江娘子是舒州人,奴学了点江淮菜,江娘子下次什么时候再来?奴做些好的。” 裴弗舟垂眸不语,原来他的这点心思如此明显,连穆戈这样的小僮仆都瞧出来了么。 所以,是旁人都知,唯她不知。可到底,是她真的不知,还是不愿意知? 可不论哪种,他都觉得有一种无法掌控的失落感,思及此,刹那间,怅然之意缓缓蔓延开来。 裴弗舟顿了顿,忽然抬手,将那纸一折,斜对上了烛火,橘色的火苗瞬间一点点你吻上了字迹。 明灭跳动的火光,映出一双清冷淡漠的含情眼,而后,他唇角微微向上牵起淡淡的弧度,吐出了几个字。 “不。她不会来了。” 寒冬漫漫,边关枯草不生。 如裴弗舟先前预料的那般,突骑施的军粮果然成了不小的问题。 僵持之下,突骑施的军队无奈于沙雪加重,纵然心有不甘,也不得不退回了他们最安全的营地,以躲避可怕的风雪。 比起这些游牧的胡人,王朝军情况好很多。前方敌人无奈退军,少了威胁,而后方,他们则背靠着安西都护府。即便安西军需要集中兵力放着南边涂蕃人的骚扰,一直是无力援助这场不大不小的战事,可总算,王朝军也能吃喝不愁,算是可以度过一个平安的冬日。 只是,此报传入东都的时候,似是有些变了味道。 说得是,突骑施如何连连畏战,我军又是如何毫无后顾无忧,将士与安西百姓如何军民如鱼水之情,胜仗在望,安定可期。 在上阳禁中赏梅的圣人接到战报后,龙心很是大悦,当即八百里加急,策赏军中将士,另给苏家举荐的两位参谋官升了品级。 这个情况传到苏弈耳朵里的时候,恰逢东都迎来了第一场冬雪。 此时,距离他同裴弗舟在别苑见面已经过去了十五日。 苏弈遣走了来报信的家仆,只无奈地叹息,仿佛看见悬在头上的那把刀子又向下落了几分。 然而,苏家上下除却他之外,皆满是喜色。 就连担心了整个秋日的国公夫人,也微微松了口气似的,同桂姨娘和苏乔那些人说话的使唤,脸色也好看许多,更是有了闲心,去筹备年关元日的家宴。 苏弈对着袖站在廊下,难得脸上没有什么笑意,只望着漫天飞雪,思绪空白了似的。 他眯了眯长眸,记得当年确认将江妩送入局中也是大概在这个时候。 白雪覆盖了东都,而叔舅那边早就没有扛住,已经战败。 当时不得已之下,一部分安西军被调去援助,勉强稳住了边界线,然而,代价是,南边的涂蕃差点抢走一个据点。 圣人动了龙怒,当即怪罪苏家失责。 当时几乎是举步维艰——若是继续增兵打下去,这意味着是在年关开战,再败,开年不吉,此乃大忌。 所以七皇子和主和派得势,提出和亲。 彼时,圣人膝下唯剩一位十三公主,乃元后之女,太子亲妹,虽闺中待嫁,可虚岁十四,尚未及笄。 国公府失去圣心,然而有人趁机造谣,暗指苏家通敌,眼看自家基业摇摇欲坠,苏家不得不准备负荆请罪的法子,以表忠心。 于是和亲的事情,自然是落到了苏蓉头上。 然而,那时候,有个人却提出了李代桃僵。 用江妩,替苏蓉。 起初,苏弈分明记得自己是不同意这件事的,更是为江妩说过话 可后来,不知怎么,在暗无天日的哭声争吵声中,他竟然也就那么点头应允了。 他一向信任裴弗舟,将此计告诉他的时候,裴弗舟没有同意,可也没有反对。 记得裴弗舟沉默了很久,而后抬起一双利落微翘的眼梢,问了他一个十分愚蠢、可笑的问题。 裴弗舟问,“你不是喜欢她么?” “可我无法做到看着我亲生妹妹死在那边。”苏弈无奈发笑,答得简单,可亦是痛苦的。 “你就不怕她死在那边?” “江姑娘,她是个心性坚韧的姑娘,比蓉儿强很多她会好好活下去的。” 彼时,裴弗舟没有惊讶,只有骇人的冷漠,“苏弈,”他郑重地问,“你确定要这样做?” 苏弈一狠心,深深点了头。 裴弗舟没有犹豫,只颔首,利落道:“好。我会帮忙。” 苏弈忆到这里,不禁睁开了眼,笑了笑得如此嘲讽又无奈。 不曾料,裴弗舟如此心如深渊,从那一刻起,居然连他这个好友都是瞒着的。 谁能猜到,裴弗舟所谓的“帮”,竟然最后将所有人都算进去了。 的确,他看似是帮着苏家向江妩隐瞒了替嫁的事情,什么都没说;后来,江妩顺利和亲了,他们以为尘埃落定,不想,却是噩梦的开始。 江妩春日启程,入突骑施时已是暑夏,听说是在成亲当夜,突骑施可汗竟然一夜暴毙。 起初,他们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个意外,暑热塞外疫情横行是常有的事情,再加上可汗本就有些年岁 可后来,王朝同突骑施的关系越来越糟,似是有人从中挑拨;没多久,就连江妩替嫁的事情也被传了出去,惹得突骑施大怒,只得了一个比假公主还假的替身,言辞直指国公府。 等苏弈回过神来,察觉出裴弗舟不对劲,才意识到这个人已经近乎失心。 那时候,他一把揪住裴弗舟的袍领,几乎是第一次,咬牙切齿的恨声直呼其名,迫道:“裴弗舟你疯了?我做这一切是因为我要活,我要国公府活。你这是在干什么?!想让我死?——” 裴弗舟却眸色闪过一丝轻嘲,微微一笑,一点一点地掰开了苏弈的手。 他嗓音淡然,又有些慵倦,“放心。你不会死。我不要看任何人死。” “你派人毒杀那个老不死的,突骑施知道了不会放过你!你暗中挑起两国争端被发现在大华一样死罪!你简直、简直不可理喻!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军功” 裴弗舟说着,却冷冷一笑,挑衅似抬着眼,而后,用一种笃定的,压抑了许久的嗓音,字字清晰。 “我、要、江、妩——” 苏弈几乎是哑然失笑。 裴弗舟要军功这件事情或许还可以让人思路一通,可江妩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竟然是那么的古怪又好笑。 “你说什么?你要江妩?她现在是突骑施的阏氏,无诏不得归!你强行带走,你们两个都会死。” “所以,” 裴弗舟理了理领口,眸色里尽是运筹帷幄的平静,道:“我要用突骑施的疆土,换来和她的平安。” “” 苏弈失笑,几乎脱力,他忍痛选择背负小人之名,裴弗舟却偏要做枭雄,忽然,一种酸涩的,嫉妒的莫名心思漫了上来,只摇头,“此事,你早就和江妩暗示过了对么。” 裴弗舟正转身走,一听这话,步履微顿。 苏弈道:“江妩后来同我说过,她很怕你,总觉得你要赶走她。她不信任你对么,你说的话,她一个字也不会听。知道么裴弗舟,其实她很不喜欢你的。” 说完,苏弈见裴弗舟肩头果然一动,忽而有一种解气的痛快。 “是么?” 裴弗舟回过头,面色从容淡漠,努力压下一丝郁色,淡道,“但是,她如今也不喜欢你了所以,你和我差不多” “苏弈,是你舍了她的。可我不会弃她而去。” “此事你若是从中阻拦,”裴弗舟临走前,骤然寒了声,“我连你也杀了。” 廊下瓷铃在风雪中摇曳脆响。 苏弈坐在廊下,缓缓回过神来。 那是裴弗舟生前与他见的最后一面,亦是说的最后一句话。 忽然,眼前一凉,有人蒙住了他的眼。 熟悉的香气涌了过来,苏弈笑,开口道:“蓉儿又顽皮了。” “阿兄总是猜到,没意思。”苏蓉跳了过来,不乐意地说道。 苏弈见妹妹要出门的打扮,问,“你这是要去哪。” 苏蓉咬咬唇,“张家娘子去城郊的寺里求姻缘,听说很灵,我也要去。” 苏弈失笑,张家娘子?那不是被裴弗舟拒了得那个吗? 东都贵女圈子不是特别大,彼此相识再正常不过,苏弈想了想,道:“我同你一起。” 苏蓉打量几眼,夸道:“阿兄玉树临风,还用求吗?” 苏弈不语,只淡淡笑了笑,似是叹息。 “我不是求姻缘。年关了我是为我两个故人上柱香。” “是谁?”苏蓉歪头不解。 苏弈没有多言,只摸摸她的头,道:“走吧。” 此时,裴弗舟恰逢白日下值,今日风雪漫漫,细粉似地给东都覆上了一层浅浅的妆容。 城中,浮屠塔的金顶在雪中若隐若现,阳光一照,灼灼生辉。 恰逢正午,大大小小的金铎接连撞击,清脆又沉稳的叮当声遥遥传来,响彻洛阳。 所谓暮鼓晨钟,不过如此。 裴弗舟不知怎么,被这安宁之声吸引了过去。 走入永宁寺院中,冷松青青,危石沉潭。他撩袍进了殿宇,香火缭绕,因着快要元日,所以祈福声声,梵音不止。 他抬眼望,硕大的佛像作壁上观,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有一种被看透的错觉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这些从天竺传过来的人物,不知何时成了众人心中的神祇。 裴弗舟是一向不信这些的。 他环绕四方看,忽而停在一处空旷的壁前,凝视许久。 僧人见他身姿不凡,颇有气宇,于是过来问候。 裴弗舟望着空壁,并指一示意,只问,“从前此处是不是有一副供养人像?怎么没有了?” 僧人诧异,只做思索状,而后却是合十行礼,“郎君记错。永宁寺建寺以来,没有供养像。” 裴弗舟剑眉蹙了蹙,脑子里恍惚一下,只觉得记忆里的确是应该有的。 他摇了摇头,绕着看了一圈,于是离去。 谁想,他才从后殿刚绕到前头要走,一抬眼,与江妩四目相对。 裴弗舟心头骤然停住,愣了愣,第一个反应竟然是立即背过身,打算再回后殿,避开她。 可惜已经太晚。 他才要旋身迈步,江妩已经出声绊住他的脚。 “诶。你怎么在这?” 她笑盈盈地走了过来,停在他旁边,朝左右看了看,惊奇地故意道:“裴将军也是会信神佛鬼怪的人吗?” 裴弗舟睨了她一眼,只见江妩气色红润,精神很好——显然是已经酣睡个够的满足感。 估计又是才醒不久吧。 裴弗舟这么想着,唇边不自觉地牵起几分无奈的弧度。 他随口应道:“随便来看看。没什么信不信的。”顿了顿,转而问她,“你来干什么?” 江妩张了张嘴,本想说,是来拜一拜,给下次相看添添福气的。 可想起桂姨娘帮她找了人家的那件事,裴弗舟还是不知道的,于是赶紧咽了一下声,只努努嘴,“哼。不能说的。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裴弗舟轻轻笑了一下,就算江妩不说,他也大概知道是和什么有关。 “那你去吧。”裴弗舟朝领香的方案给她一指。 不知怎么,如今面对江妩的时候,总有一种想要避开的冲动,他垂了眸,道:“那我走了。” 江妩眨眨眼,拉住了他的衣袖,诧异道:“来都来了,你不求点什么。” 裴弗舟看了一眼她的手,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臂,咽了一下嗓子,“求人都不如求己。何况求什么神佛?都没用” 他话音甫落,唇边一紧,忽地盖上了一柔软的触感,带着点清淡的花香。 裴弗舟顿了顿,回过神来时,发觉那是江妩的手心,正贴在自己的唇上,虚虚实实, 他脑中轰然一鸣,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唇间那一处去。 唇本就是敏感的,此刻她的手心连着手指按了上来,甚至,似乎感觉到了她指下微微跳动的筋脉,起起伏伏,每一下都给他心头如不轻不重的一击,体香混着花香,敲在他的唇边。 即便只是这一小小的肌肤,他也能确认,她的味道一定是甜的,那比什么饴糖蒸糖糕还要诱人些。 裴弗舟一时心神微颤。 他不觉有些心塞,脑子坏掉的不是他,分明是江妩缺了点什么,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是无动于衷。 真是拿他当姐妹姑娘的看么 若此处不是寺院,他恐怕真要抑制不住,怕是要抓住她的手臂,自纤细的指尖一路细细地吻到她的手腕去,而后将唇贴在她腕心的脉搏上,好好感知一下她对他的感觉。 这般想着,他竟有些气息不稳起来。 然而他却竭力去抑制,生怕自己凌乱的呼吸落在她手的边缘,被她发觉了去 这一动作不过是须臾之间,可裴弗舟却觉得度日如年。 江妩捂住了他的嘴,神情却没有丝毫暧昧,只挑了秀气的眉梢,警告他道:“啧啧。听听你说的什么话。大过年的,晦气。拜一拜吧,拜一拜也不会掉块肉。” 裴弗舟心中却叹,她这般捂住他的嘴,却还要他坐怀不乱,那才是比剜肉更加难熬才是。 他无奈,只好乖顺地点了点头。 他那呼吸已经一下比一下沉了,抑制不住地喷洒在她的手心里,滚烫的热气混在一起,与她的肌肤相缠,小小的空间里,已经润得有些湿。 江妩皱皱眉,察觉出来他一开一合的唇,赶紧把手收了回来,搓了一搓,发觉手心里有了淡淡的湿润感。 裴弗舟有些不好意思,想说点什么解释。 然而下一刻,江妩却“噫”了一声,下意识地朝他手臂那块布料抹去,一面蹭着还给他,一面十分嫌弃道:“你这是邪气虚盛,要发病了么?” “”. 裴弗舟被江妩拉着也去拜了一拜,起身后,将香插在香炉里。 他做完一切,去看江妩,不禁哑然失笑。 她倒是熟稔,对着香炉又拜了三拜,一会儿又从荷包里拿了铜钱,又是闭目许愿祝祷似的,而后放进了香炉里。 看江妩这么虔诚,裴弗舟都有点不忍心去见她愿望落空了。 他靠在抱柱上抱臂等,一会儿见江妩端袖走过来,心满意足的样子,她兴致勃勃地问道:“你许什么愿了。” 她如此迫近他,仰着头,几乎是直视他的眸底。 裴弗舟沉了沉,她这样的姿态未免有些过分,给他一种欲说还休的渴望的模样。 他垂眸落在她唇上,心神不宁。 然而自知俯仰之间的心思全被神佛瞧着,只觉得有些心虚。 裴弗舟默了默,推开她一些,面不改色地将她方才那套说辞搬来还给她,“不能说的。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 江妩对裴弗舟越来越无言以对。 这人心性大变,她只盼着他千万别回想起来从前——倒不是怕裴弗舟找上她门来算账,而是,居然有点心疼他。 等裴弗舟想起来今日之种种,恐怕要羞愤至死。 江妩望了他一眼,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很是同情。 出了寺院,两人走在雪中。 此时雪停,一路皑皑,洒了盐花似的。 东都的冬天比江淮冷些,江妩从前爱俏不穿棉,为了装优雅,常常冻得要死。 如今她想通了,天冷就要穿暖,一件一件地裹在身上,厚厚实实的,自己舒服就好。 大氅仔仔细细地裹在外头,下头的衣衫带着皮毛的边缘,一直裹到脖颈,半点肉都不露出来。衬托着一她的脸庞玉雪一团似的,白白净净,天一冷,两颊微微泛着浅红。 裴弗舟看在眼里,恍惚觉得她像个大粽子。 还是个甜粽子。 真想吃一口。 他心思歪了一下,见江妩如此纯致,又有点自责起来。 临了街头,裴弗舟要去东宫,恰好江妩也要走。 他原本期待着她还能向上次一样,陪他多走一段路,然而江妩却支支吾吾起来。 “我还有点事。得先回去了。”江妩没说,桂姨娘有了相看的消息,特意约了茶肆说一说。 裴弗舟一听,虽然有些失落,可也慢慢接受着她只把他当朋友的事实了。 于是点点头,并未多想,只道:“好。那你回去小心。”. 裴弗舟一到东宫,见太子正同人说话,转过屏风,先端袖叉手拜过。 “殿下今日诏臣。” 太子回过头,一脸喜色,“二郎快来,上次你给柴锜的差事他办得很好,提前回来了。走,咱们三个去内室谈。” 裴弗舟抬起身,看向了柴锜,微微点头。 柴锜见到了裴弗舟,亦是十分恭敬,端袖朝他一礼,笑得十分爽朗,“裴将军之计,柴锜总算不辱使命。” 裴弗舟刹那间脸色凝住,沉郁之色渐起,脑中有数个片段闪过,串联在一起。 这句话,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作者有话说: 【鸡距笔】 唐朝爆款流行写字笔,文人墨客超爱,效果劲健硬挺,笔头像鸡爪,粗短锋利, 白居易《鸡距笔赋》:“足之健兮有鸡足,毛之劲兮有兔毛”“不名鸡距,无以表入木之功”、“以中山兔毫作之尤妙” 感谢在2023-04-17 22:34:33~2023-04-18 17:38: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第 54 章 ◎眼不见心为净◎ 柴锜是个爽朗直率的性子, 身着行动便利的青色的翻领袍,这一点和旁的文官不大相同。不过,柴锜的确不会武, 虽生得不算十分俊朗,可眼睛里倒是透着才思卓敏的光。 太子詹事府留下的人么, 太子对他有绝对的信任,因此裴弗舟也是信的。柴锜有慧博学, 办事随机应变,也能说会道。时间长了, 裴弗舟也对柴锜这个人颇为赏识。 裴弗舟方才脑中一晃,有那么一瞬间可以确认,当年他同柴锜一定是很有交情的。 这么一想,对于顺理成章地破坏了他的相看的事情, 裴弗舟心里闪过几丝歉意。 当今局势暗潮涌动, 圣人最忌惮皇子窥视皇位。太子为了避嫌,不得已打发了很多人走。 如今东宫人少, 说话倒是方便很多。 三人对坐于一展屏风之后,小仆走路脚步轻,给他们端来了煎茶。 茶碗是孔雀石的, 茶由雪水煎成, 茶汤很浓,上头飘着白色的梅蕊,很是淡雅别致。 裴弗舟低头看着波光水面上浮着一朵小小白梅,心中宽慰:太子如今总算心性平稳, 欲韬光养晦, 以待来日。 这十分好。 他喝下了茶, 点头沉声道:“殿下有心。” 太子温然一笑, 自是隐晦地谢他上次指点,接道:“二郎擅棋,有空常来东宫陪我对弈。” 如今言多必失,说话三分满即可,不必太多,自然都懂。 柴锜也是明白的,放下茶盏,说起西京事。 “长安风光依旧,龙首原之上一如往昔的壮阔。只是,大明宫中有几处殿宇,年久失修,稍有破损,不过,不成大碍。” 裴弗舟和太子相视一顿,这是暗指太子在长安的旧部果然出了蛀虫。 柴锜点头确认,从怀中掏出一卷白麻纸呈给了太子,“殿下,请过目。” 太子迟疑一下,接过来,打开看,越看,脸色越发紧。 此事倒是在裴弗舟的预料之内。 旧部是太子留在长安驻守的,来日太子荣登大典,欲开辟新天地,势必要迁回长安的。 比起圣人选择的东都洛阳,西京长安才是太子的暗中发展的据点。 只是时间长了,难免旧部人心涣散,若七皇子暗中放些风言风语,旧部有个别人生了异心并不意外。 上辈子,裴弗舟虽然对此有所留意,隐隐提醒过太子,可太子对老臣仁厚过头,并没有怎么在意。 如今看来,不除是不行了。 裴弗舟瞧出太子又为难几分,勉力劝谏,“殿下。”他沉了声,“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殿下欲成大事,不可拘小节。” 太子长叹,望着幽深清净的殿宇喃道:“本就人少。再失左膀右臂,恐举步维艰。” 裴弗舟只摇头,“殿下有臣,有柴锜,还有国公府鼎力相助。” “可是,”太子问,“二郎如何想?庭院里,花花草草养得久了,也生了感情,即便是该除去的杂草,可也又不忍心。本宫不如二郎,做不到斩草除根。” 裴弗舟顿住,叉手一抬,“殿下仁德,是臣不如了。” 太子却叹,这不是你的问题,“本宫如今儿女双全,一步走错,牵连甚广,”他按了按裴弗舟的手,摇头道,“二郎,你尚无家室,可明白我的意思?” 皇位之争向来残酷,太子是怕最后成了输家,恐他儿女也不得生路。 裴弗舟默了默,思忖片刻,继而抬起眼,道,“好。那不如明赏暗除。长安旧宫阴冷潮湿,几位老臣怕是腿脚不舒服。不如将他们移去风光之地,也算宜居。锦州,北庭,江州,都是好地方。” 这一下,裴弗舟是打算将名单上那几人调去东南西北,各自分散开来,联络不得。 柴锜连连点头称好,“此为仁善之举,圣人会感念太子体恤老臣之心。” 太子觉得有理,微微颔首,脸色舒缓很多。 太子看着裴弗舟,心中十分庆幸他选择了自己。裴弗舟执掌金吾,有他在东都固若金汤,来日若真的不得已剑指皇城,还要指望裴弗舟同他一众金吾武侯相助。 如若裴弗舟是七皇子之人,他自己这皇位,不争也罢。 想到此,太子便也起了些对下属的关怀之意,说起放松的闲话。 “二郎好事快近了么,听闻太常寺卿之女贤淑貌佳,你可满意?” 太子倒是盼着他们早些娶妻生子。年轻郎君多血气方刚,办事果断利落这是好事,可太过贸然也是有点危险。倘若家里有个可心的温婉之人,再有孩子,多少能稳稳心性。 说来也是无奈,男人瞧着顶天立地,可还是要靠女人变得成熟起来。 裴弗舟哪里都好,就是生性冷然,走不进这人间红尘似的。他是一把利刃,可终究少了几分人情的味道。 太子替他可惜。 转而把脸看向了柴锜,一笑,随口道:“柴锜向来性子好,苏弈自不必多说。本宫不担心他们,只是挂着咱们这位二郎。” 裴弗舟有些尴尬,突然拐到这上头,有些不适应,顿了顿,只好老实交代,“殿下,臣如今没有订下婚事。张家娘子同臣没有关系。来日若有人误会,还望殿下替臣澄清一二。” 太子微惊,道,“竟是这样么。” “是。” 太子笑了笑,“无妨。东都女郎多半都仰慕于你。说起来,本宫王妃家有个堂妹,正值芳龄,与你当是良配。” 裴弗舟略顿了顿,只好推脱,“多谢殿下好意。可臣心里有人了。” 太子“哦”了一声,其实先前听闻裴弗舟说婚事没成的事情,他倒没有特别意外。裴弗舟眼光高,这不奇怪。 只是他说心里有人,此时倒是有些兴致。 “能入二郎的眼,自当是高门世家的绝世美人了。”太子赞叹。 裴弗舟心里一凝,不由想轻轻哂笑。 只是个喜欢睡到中午自然醒、又不怕夜禁跑出去玩的姑娘而已。 说江妩是绝世美人,似乎有捧杀的嫌疑,可她的脸的确好似和他的心连着线似的,一颦一笑,皆是牵动他神思。 裴弗舟想起江妩,唇边不自觉地挂了点笑意。 太子留意他神情,猜裴弗舟必定很是珍爱之,于是道:“今岁元正的朝会群臣家眷进贺,你不如将她也带进宫吧。正巧教本宫也看一看,那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能教你如此心向往之。” 裴弗舟一听,握拳咳了两声,没好意思说自己只是单相思。 * 东宫不便多留,裴弗舟拜别太子后,柴锜同他一并从皇城出来。 到了御街的街口,裴弗舟踅过身,侧头道:“柴令史找裴某还有事?” 柴锜朗然称是,恭敬一拱手,“将军敏思。” 裴弗舟道:“但说无妨。” 柴锜没有多言,只从袖中拿出一三寸长的纸卷,递给裴弗舟,道:“殿下难得心性平静,属下不敢再扰。这是属下去长安搜集到的另一份名单,只呈予将军。” 裴弗舟顿了顿,接过来打开一看,神色不禁一沉。 柴锜道:“方才给太子的,不过是几个重要之人,将军已经将他们分散开来,想来能抑制住事态。可这些,与他们蛇鼠一窝,虽未散兵不足为惧,可足见七皇子筹谋已久。属下恐时机之差,太子若要成事,必须加快了。” 裴弗舟是个一点就透的人。太子想蛰伏等待,可七皇子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眼见一场风涛来临,太子若要抗住,必须有更稳健的根基足以抵挡圣人易储的心。 根基何在?眼前只有突骑施这个硬骨头。 裴弗舟有点头疼,绕来绕去,怎么又成了苏弈的叔舅二人身上。这战事办妥即太子的大功,输了,怕是要风雨欲来。 他揉了揉眉心,近来烦心事太多,头疼得厉害。 “为何告诉我?”裴弗舟闭着眼问了一句。 柴锜坦然,“锜钦佩将军,想做一番事业,因此甘愿追随。” 裴弗舟目光流转,“你就这般信我?” 柴锜笑道:“将军不是也信任属下么。去长安这件事,听闻是将军举荐。” 裴弗舟一时语窒,他那是真的无心之举,竟是歪打正着,拆了他和江妩的好事,又教他以为是自己信任。 因此心里有些无奈,只点头道:“你办事妥帖利落,来日定位栋梁。” 柴锜被夸,不好意思地笑笑。 “元正日将军要参加朝宴,又要归家陪伴亲眷,锜不敢耽搁。不过,元正之后将军有假吧,不嫌弃的话,不如来我家饮一杯屠苏酒。” 裴弗舟一哂,玩笑道:“你不会也要给我介绍女郎吧?” 柴锜说不敢,“将军不是有心上人了么,必定如珠如玉。其实是我家小弟,他自幼习武,十分仰慕金吾的威风。将军可否指点他一二?” 裴弗舟笑道:“小小年纪如此志远,这有何不可?” 柴锜谢过,而后一叹笑,道:“倒是羡慕将军自在。不瞒将军,先前家里头给我安排了相看,我正愁着应付,索性能去长安,就那么罢了。如今年关,怕是又催得紧了。” 裴弗舟随口道:“是你心中有人选了么。” 柴锜说不是,而后抬起眼眸,里头闪烁过坚定志远的眸光,“属下不想谈婚论嫁,只想做一番事业。” 裴弗舟听完轻轻一嗤,笑着摇了摇头。 * 江妩正坐在熏笼旁认认真真地绣香囊。 自打她从外头回来,已经老老实实地坐在矮凳上,对着这块细绢飞针走线地研究半天了。 抱穗打起帘端着小茶食探身进来,不禁笑道:“姑娘是转性子了么,都做了一个时辰还多了。” 江妩平时对女红不爱上心,缝了两针就放下。练字的时候,倒是更有耐心。 她听抱穗揶揄,不怎么理睬,只垂眸,继续比划着图案,随口道:“诶,这些东西总归要练一练的。反正也是闲着。” 她说完,她皱眉对着那图看了看。 江妩绣的是浮屠语中所言的迦楼罗,也就是金翅的大鹏鸟。 目如火眼,喙如铁钩,尤其是一双翅膀,灿灿然如缀着金珠碎玉,灼灼似宝剑,好不高傲。 当然,这样的难度对与江妩的手艺来说,实在是不会走就想飞的那种。 抱穗伸着脖子瞅了一眼,忍不住捂嘴笑,“姑娘也知道心急学这些了,看来是有好事。” 江妩笑了一下,“其实就是随便找个顺眼的图练一练。” 说着,她穿起一根金线,开始和那大鸟的翅膀较劲,顺便说起桂姨娘好心给她张罗的那事,想了想,似是自言自语,道:“你还别说,我有很强的预感呢!这一次兴许能成。” 抱穗听了直努嘴,“先前宋夫人寻的柳司史、康补阙都没音信,哦对了,还跑了个柴司史不是?这国公府的姨娘,认识的人能妥帖么。” 说着,恰好卢氏和沈蕙串门回来,抱穗伸着脖子听着声,沮丧地坐下,“瞧瞧,人家自己张罗好郎君呢。姑娘也不跟着去。” “那都是给表姐的。我非得去凑什么热闹。”江妩提醒道,说罢,想起来那柳康二人就烦闷,皱了眉,回头幽幽然,“还有,以后别提那档子事了行么,说得好像我没人要一样” 抱穗哎呦了一声,只坐下来给她选银线,接口道:“我的好姑娘。您是没人要么人家苏世子和裴二公子对你有意,是你不要人家的。” 江妩听得心头一乱,不小心扎了一下手指,血珠子就冒了出来,她赶紧放在口中吸了吸。 说苏弈对她有男女之意,这还有可能,提裴弗舟是什么意思? 她嗤笑一声,只挑了这个最不对的更正,“你错。人家裴二公子什么人,需得高门贵女相配,要求高着呢。被他瞧上眼的姑娘,估计活得十分辛苦。你说他和我?实在想太多了。” 抱穗噘嘴不以为然,手里麻利地打络子,回道:“姑娘同我还瞒么。那通禁的令牌是谁给的?一盒子的金钗金梳谁送的?姑娘归家谁送回来的?算上先前夜宴落水,请你吃饭,这都多少次了?” “可是,”江妩张了张嘴,她垂眸道,“这都是事出有因的” 抱穗听江妩嘴硬,啧啧两声,神思又异想天开起来,“是么。裴二公子不是连张家娘子都推开了可别也是为了谁。” 江妩腰身僵了僵,一时失言,心头好似被一团丝线缠得发紧。 呼吸凝了片刻,她只哂笑一下,自语喃喃,“你越说越荒唐了。” 当夜,飞雪漫天,寒风呼啸地扫过树枝,吹得人睡不着觉。 内室里熏笼烧得暖,可江妩还是辗转反侧起来。 抱穗说过的话成了一幕幕的情景,一闭眼,就在她脑子里灯影戏似的过来过去。 她不知怎么,有点心慌,又有点想笑。 夜半,恍惚梦见了裴弗舟的一张俊脸,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她猛地惊醒,喘息半天,怔了一阵,而后懊恼地拿起被子盖在头顶,自己在被窝里躲了躲。 隔日,江妩终于等到风雪停了,冰莹映着日光,一片光怪陆离的人间。 她立即穿好衣服,出门往修善坊走,想着定要裴弗舟请她一顿好的,以出一出昨夜他入梦吓唬她的气。 可走到了一半,不知怎么,她忽然有些迈不开步子了。 踌躇一阵,江妩又默默转身回了家。 若是从前,她还能无所顾忌地去寻他。 可自从抱穗一番话过耳,只觉得她和他之间某道安全的屏障有了裂纹似的。 那桩桩件件的小事,其实罗列个理由,的确都是有源头可循的,自是可以说,他们是清白。 然而,这些事情连在一起看,未免不让人多思。 她感到莫名的害怕,想去问他个清楚,可又不是很想知道答案 江妩回了屋子里,解开大氅,重新坐下来,沉默地拿出大鹏鸟继续练手,细细密密的金线银线交错着,瞧得她眼花。 偶尔,她也会时不时瞧着覆了雪的影壁呆上一阵,看着前来拜庆的人,没有她熟悉的那个身影。 很奇怪,眼下临了年关,沈府传座的帖子也散了出去,可裴弗舟也好像很默契,她不去找他,他也一日没有再来看望。 飞雪漫天,一晃眼就到了正月初一。 江妩守岁了一整晚,家家户户院子里爆竹噼噼啪啪个不停,她临了清晨才迷糊了一小会。 再度醒来时,已经是过了正午,下厨已经烟火绵绵,沈府今日有来串门的客,前堂里,有小孩子闹成一团。 她犹豫片刻,挂着两个浅浅的黑眼圈出门去了修善坊。 别苑的门半掩着,江妩轻轻推门走进去,见穆戈正在院里插着幡旗。 见了她,穆戈很高兴,“江娘子新岁吉祥!是来找我们少郎主的么。” 江妩有些尴尬,只道:“路过而已。你们少郎主应该回裴府了吧。” 穆戈道:“今日有大朝会,圣人赐宴群臣,少郎主怕是要晚上才回来。” 江妩这才想起来,元正日,群臣和外邦使节是要入宫觐见朝贺的。晚上有热闹的宫宴,裴弗舟这样的高官,肯定是要一直呆在那里。 不会像她这么闲得慌。 她有些惘惘,穆戈却还在热情地问,“江娘子可有什么话要带么?” 江妩连连摇头,只虚应笑笑说没什么,转身走掉。 门扉轻轻地掩上,穆戈却露出怅然的脸色,叹口气。 他呵着手回了屋子,裴弗舟正坐在案几前看兵书。 穆戈沮丧,“少郎主。江娘子走了。” 裴弗舟没有抬眼,剑眉下一双淡然的眸子低垂,他嗯了声,问,“怎么说的?” “说少郎主不在,晚上才回来。” “很好。”裴弗舟说完,身姿不动,只静静地翻了一页。 穆戈不懂裴弗舟的用意,江娘子都找上门了,少郎主却不见。然不敢多言,自退了出去。 内室檀香袅袅,重归于寂。 裴弗舟这才放下书,目光看向窗外的皑皑景致,默然不语 许是父子还是连着血脉的,裴肃遣下仆来瞧裴弗舟,老仆只十分委婉地问“少郎主是否归家同贺新岁。” 裴弗舟知道,父亲十分要面子,忍着除夕和元正不肯说,今日已经是初五,再过十日就是上元大节。再不归家,算什么? 他却只微笑,“我这几日当值。劳烦父亲请族中旁人同贺。” 裴弗舟是故意的,果然,裴肃在府上宴席中得知后,一张老脸气了又气。 可裴弗舟倒是没说谎话。 他烦乱,所以避开了江妩。 这心结早晚要解开,既然没有结果,何必再纠缠?眼不见心为净罢了。 何必和自己过不去。 所以他做个好人,与旁人换了勤,这两日在右武侯府当值,遣旁人归家庆岁去。 * 窗影疏疏淡淡,右武侯府无人。 这过于寂静的堂中,倒显得不像是新岁该有的气氛。 裴弗舟一个人坐在堂中,一面吃着糖糕,一面翻看突骑施的地形图,也算乐得清净。 正举着笔勾勾画画,凝眉思索,忽而门口异动,他抬头,见守在府外的老吏进来通报。 “将军,有人求见。” “何人?” “是个女子,说是叫江” “说我不在。” “呃,可那女子说她去过您家,见您不在;知道您肯定在这里,她说请您不要躲着。” “大胆。”裴弗舟冷嗤一声,“谁说我是躲着叫她进来。” 老吏领命,退了出去,不一会儿,江妩被领了进来。 裴弗舟正襟威严坐在案几前,见江妩裹得严实,脸色微微红,刚进来就打了个喷嚏。 他皱了皱眉,估计外头天是很冷的,也不知她呆多久了? 忍不住身形微微一动,只想起身去迎,然而握紧手压下心思,重新坐直了身,一动不动。 他只吩咐道:“再加个熏笼进来。” 没一会儿,室内暖意融融。 江妩很快暖和过来,解开了大氅,坐在他的案几旁默默无语。 多久没见了?好像也没有很久。可是两人坐了很久,谁都没说话。 裴弗舟一直没理睬她,当她是空气,只自顾自地靠在凭几上看步兵图。 然而余光见江妩搓着小手,目光四下里瞧。 他蹙起眉,没忍住,终于倏地淡声道:“又不是第一次来。你张望什么?” 江妩微惊,收回了目光,轻轻哦了一声,而后垂眸捏着袖口。 裴弗舟以为她冻坏了嘴巴,不会说话了,看了一眼,扔下手里的图纸,双手交叠,无波无澜地问,“你来干什么?” 江妩抿抿唇,听出裴弗舟似是颇有微词。 她对他态度的转变有些不适,果然是在躲着她么,想起抱穗说的话,有点紧张。 这次来其实是趁着新岁,见他也算是顺理成章。朋友一场,总要相贺。 还有就是,想问个清楚。 话到嘴边,可又觉得直接说有些唐突。 她犹豫片刻,赶紧从袖里拿出一个香囊,放在案几的边处,朝他推了一推。 “送你的。还未祝你元正喜乐。” “送我的?” 他顿了一顿,靠在凭几的身形轻轻动了一下,分明想去拿。 可他默了默,而后眉梢轻舒,似是有些不在意,只抬起眼皮看她,“是不是给旁人缝的,落下一个给我。” 江妩额角出了薄汗,这怎么说。虽然不是给旁人缝的,可确实也不是特意给他的,只是她练手的成品,自觉还不错。 她不好回答这个问题,只好虚应笑笑,悻悻道:“不要算了。” 说着伸手去够,然而下一刻,裴弗舟已经率先拂走,拿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审视。 江妩悄悄觑了他一眼,试探道:“这才新岁,你就这么忙啊?我还以为你是不想见我呢。” “江姑娘,请你不要胡乱用字。”裴弗舟口中应着,依旧看了看那香囊,越看脸色越严肃,“右武侯府直到上元前都要有人当值的,还有” “你送我这个干什么?” 他把香囊放回了桌上,抬眼静静地看她。 江妩被他一双俊秀的眸子瞧得心头一空。 “就是就是过节了,友人之间相赠。这没什么吧?” 裴弗舟倒是没怎么多想,脸色淡淡,说“是没什么。” 而后指节一曲敲了敲案几,剑眉轻蹙,不解地问,“可我是说,你缝一个肥硕的麻雀给我,有何寓意。” “” 作者有话说: 【幡子】唐朝正月初一时家家院子里插一条长条的旗子(布或者是纸条),用来祈福。传到了霓虹就成了长条鲤鱼旗 【传座】就是吃席,《汉典》“元日后,民间邻里相递作饮食相邀。今在此家,明在彼家。” 【元正/元日】正月初一 【上元】正月十五 感谢在2023-04-18 17:38:34~2023-04-19 16:55: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第 55 章 ◎“我若说现在想亲你,你会拒绝吗?”◎ 江妩现在十分后悔。 大冷天的节庆里, 不在家歇着,自己巴巴儿的跑来这里做什么。 好心来拜贺他,又送了礼, 结果在这里坐冷板凳不说,还要被他当面笑话手艺不精。 她坐在那, 心里寒凉,只扯了个嘴角, 笑得发苦发涩,“怎么你不认识么。这分明是迦楼罗, 是大鹏鸟啊!朱翎金翅,如鹰似鲲云程可行九万,利爪足令诸禽丧胆,明明很威风的, 你这什么眼神。” 说到最后, 那语调里忍不住有点哀怨——他可以直接说她技不如人,但不能说她的成品是个麻雀还是个‘肥硕的麻雀’。 裴弗舟迟疑了一下, 重新拿起来翻看。 见那绣面上头金银赤线细细密密,一层压着一层,勉强排得紧凑, 鹏鸟额头还镶了一颗小小的明珠, 瞧得出来着实很是费工夫。 想起他当初捡到她那枚绣着海棠花的香囊,好像的确是这个有不少的进步,也够为难她了。 不过方才她说的那些关于迦楼罗的话,寓意别有心思, 很符合他的喜好, 这倒叫裴弗舟不由牵唇淡笑。 他不看她, 只说好吧, 拿了香囊在腰间左右比划了一下,给她台阶下,“是我狭隘,不怎么读那些浮屠之语,的确是不知道这种鸟的。不认识也是正常,你也别放在心上。” 江妩听他这话,脸色舒缓一些,干巴巴地点点头,“听你这般说我放心了不然我真会怀疑自己同旁人比实在是天差地别。” 裴弗舟没有说话,左臂撑搭在凭几上,双手交叠着手指似是思索。 过了一会儿,他道:“也不是个个女子都须得在这上头费那么多功夫的。有人擅,就有人不擅。倒是你的字,我瞧着算很好,从前仔细练过么?” 江妩抬起头,有点惊诧,“你见过我的字么?”想了想自己并未给他写过什么,“为何这么说?” 裴弗舟淡薄的视线朝她腰间的海棠香囊一瞟,颔首道:“你那上头的‘江’字,是自己写完照着绣的么。这个字原就单薄,很难撑住,你绣得虽然勉强,可字的骨架能瞧出来。可见练过,当是不错,应比我见过的旁的女子的字要好。” 江妩被他分析一通,一时噎得没话说。 先是大棒打压了她的绣工不佳,后来又这般不吝啬地塞她一嘴甜枣,夸她的字好。 她乜了裴弗舟一眼,扭捏了一下,只好对于那夸赞照单全收,道:“家里古本多,闲来无事就照着写写,所以什么字都练练。” “原来如此。很好。” 他话落,突然发觉没什么可说的了。 于是轻轻吸了一口气,起身在案后坐正,重新铺开方才写了一半的纸,举笔蘸了墨,比着兵书一列一列地继续写着什么。 裴弗舟头也不抬,垂眸落笔如飞,只口中淡声道,“你还有什么事吗?没什么事就赶紧回家吧。” 说罢,他余光的视线里还是不自觉框住她的身形,嘴上让她走,可又不愿眼见她真的就直接走掉。 如今裴弗舟打算疏远些她的,或许这般就渐渐淡了,省得来日还要忍受这些儿女情长的烦乱。 可惜,这方百转千回的心思,落在另一方耳朵里,却听出点不近人情的意味。 江妩见识过裴弗舟曾经的冷淡,如今他这般举止,忽然翻脸似的,实在是惹得她心里有些郁闷。 这男人的心绪也太阴晴圆缺了,年前在永宁寺还是好好的,隔了年关就成这样了。 江妩咬了咬唇角,只觉得裴弗舟这是在赶她走。 或许人总是会泛起不甘心的毛病吧,男女都不例外。 裴弗舟越是这么不给江妩面子,让她回去,江妩就偏要再争回几分面子,非要把事态圆回来些,才肯罢休。 于是她赖在蒲垫上没离去,相反,倒是往他案头那边挪动了几分。 她倾身覆趴在案几边缘,脑袋微微前伸着看,一双眼睛直直盯着他提腕书字的姿态。 裴弗舟笔底有龙蛇,腕骨端庄,写出一串疏密得体的字迹。 她这边有意留下,于是便装模作样地点点头,满嘴奉承道:“好字、这是好字!” 裴弗舟蹙起眉头没有说话,停了笔,转眸瞥了一眼她缺少距离感的姿势。 江妩就在他左臂旁边,半身软玉倾撑着下巴落在案几上。 她扬起视线瞧他,笑得有示好的意味,眨巴几下眼,道:“你怎么练的?” 那张丹唇正微微翘着,谈吐的一呼一吸间,她的气息便弥漫了过来,飘落在他的左手的手背上,泛起一阵阵温热。 裴弗舟有点不满,皱着眉想提醒她,让她坐远一些。 可话挤到了嘴边,不知怎么,又有点不忍心斥开她了。 半晌,他无奈,只好扭回了视线,继续垂眸写起来,淡声应道:“从前我习字时,为了省事直接临的二王,写多了就这样了。” 江妩撅起了嘴,忍不住啧了一声。 所以这是天赋么?她从来都是临碑学楷,以正字形、字骨;裴弗舟倒好,直接大劈叉似的,学得二王精髓。 还说得这么云淡风轻。 她心里发酸,实在是有点嫉妒了,悻悻道:“写字这东西是讲究心境的几个人比得了你这种人,出身世家,又是权势富贵滋养出来的公子哥,自然胸有大丘壑,习得快又好。不像我,就算按照你的写,也是软趴趴的。” 江妩说着说着,总算明白了什么叫越比越心塞。 唯一还算拿的出手的东西,在裴弗舟面前一比,也要显得低一些,总觉得脸上挂不住。 裴弗舟见她竟然为了这点事情就低眉耷拉眼起来,他起先是有些微微的讶异,而后眼底不禁染上几分无奈的浅笑。 摇摇头,方才紧绷着的神思全然松了一松,脸色也温然了几分。 “你这也要同我比么。”他不禁哂笑,语气里多了些许不自知的哄劝之意,“你为女子,我为男子,腕力笔势自然都是不一样,写出来的感觉也会不同。没什么好争的。” 说着,只将笔递过去,又给她往旁边让了个位子,他重新铺开一张崭新的白麻纸,朝她颔首,“罢了,你也写几个给我瞧瞧。” 江妩瞥了他一眼,叹口气,只好接过来,挪到他旁边的蒲垫上。 她提笔蘸了墨,察觉出那是上等的松烟墨,暗暗努嘴。这裴弗舟,好奢侈的大官,府中公差都要用这么好的墨。 江妩抿唇思忖,迟疑了一会儿,侧头呆呆地问他,“写什么?” 裴弗舟无所谓,道,“随你。什么都行。” 江妩挤着眉头缄默一阵,咬咬唇,揽着袖子写下一句。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这是写青海天高星明,哥舒翰日夜安定边疆,抵御涂蕃进犯的。 江妩是个惯书隶字的,所以写出来的字,顿圆不露锋,似是和这句不怎么相配。 然而那横撇勾捺左右开张着,倒是瞧着有一种博大气象。 裴弗舟歪过身子念了一下,有点意外。 本以为她会写个闺情缠绵的句子,见了这句不由嗤嗤地淡笑一声。 他看了看,大方地沉声道:“还说你这不是挺好的么。比我的隶字好。” 江妩脸红几分,受夸自然是心里头飘一飘,只依旧拧巴着客气道:“哪里。自然不如你的行书。我按碑帖学,学半天不得二王要领。” 她又比着裴弗舟方才抄兵书的字迹,按照他的笔法学了一遍,写下几个同样的句子,呈给他瞧。 江妩闷声道:“你瞧瞧还是差很多的。” 裴弗舟顺着她递过来的架势看了一看,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自心胸升腾起来。 这是她学着他的字迹写出来的,虽然还是秀气,可已经是很好。 只是,这给了他一种被追随的错觉——仿佛他向前一步,她也要跟上一步,一路亦步亦趋的。他做什么,她也学什么。 其实他一向是愿意看她走自己的路的。可眼下不得不承认,她临自己的这张字,给了他一种极大的满足感。 他自嘲,大概男人总是感情里更虚荣的那个吧。 裴弗舟不自觉声音里带了点温柔,伸手给她指点道:“你这转折连笔处略略拖延,写的时候利落些就行了。” 江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只重新拿了一张纸铺开,她提笔,马上按照他的话又试着写了几个字。 写完举着瞧,踯躅半天,总觉得好些,可还是差点什么。 她叹道:“还是不够好。这是少了笔力,不够潇洒飘逸,没个年月练不成的。” 裴弗舟凑过去瞧了一眼,无奈道:“你的笔尖舔墨还是太多了,不够尖。”他接过她的笔,替她重新沾好墨后,在砚台边左右翻腕,刮了两下,笔尖立刻如剑如针。 他递到她手里,叫她再试试。 垂眸凝视着她雪白的细腕游走,忍不住皱眉道:“腕子不要绷得那么紧,容易写死板。” “嗯。这样么?”她腕骨一松,笔尖落下去,又成了蚕头燕尾。 裴弗舟无奈地吸了口气,说不对,而后不自觉地从旁边半拥过去,握上她的手,垂眸道:“要这般。” 江妩手背一暖,还没回过神来,他的手已经覆了过来。 那手掌宽大,轻而易举地就赢一把包裹住她的手背;然而那手心也有些粗糙,尤其是关节之处,大抵是常年握刀,生了薄茧。 她自是闺中姑娘,细皮嫩肉的。 眼下他这粗粝的薄茧正慢慢地剐蹭着一把细腻的肌肤,引得她顿时心神乱了一下,手上也失了几分力气。 然而下一刻,一股更坚定的力道自他的手腕渡了过来,将她的手力牢牢地稳住了。 江妩不由背脊一直。 她不是没被男人握过手,从前,苏弈也曾牵过她。 可实在是不同。 苏弈总是虚虚地拉着她的手,可裴弗舟却不是。 那是一道属于裴弗舟的力气,好似有一种独天占地的霸道。 紧实有力,坚定沉稳。 他这般握着她,好似一股脑将她的手力全都夺走了。 她感到自己的手在他手掌中变得软软的,没了自己的方向。 若非他包裹得紧,那支笔怕是要从手中滑落。 “看好了。”他的声音忽然在她耳畔响起,温热的气息吐露在脸颊,她不由浑身紧张起来。 她的半边身子已经在他怀里,一阵阵冷松的气息翻涌过来,吹得她心头如临松涛阵阵,恍惚间,脑中空了一下。 紧接着,他带着她腕力一沉,在纸上写了起来。 她没有了思绪,眼看着他用行草帮她续上了下半句——至今窥胡马,不敢过临洮。 那字是一气呵成的,果然是丰筋多力,很有风骨,尤其是最后落笔的两下撇点,利落干脆地连在一起,还真是犹如一把弯刀,直直地插入弯钩之上。 好似大雪满弓刀,弓刀入山峦。 她一时愣了愣,不得不被裴弗舟运笔所成的气势所震慑。 都说字如其人,没有人比裴弗舟更衬得金吾将军四个字了。她方才将那威严四方,震慑诸禽的金鹏送他,倒还真是送对了。 檀香袅袅,落雪寂冷,熏笼里的炭火噼啪作响,冒出几个火星,而后很快便成了飞烬,笼中火炭明灭,如一只暗红色的温柔的眼睛,静静地瞧着案几前的二人。 江妩心生佩服之意,不禁扭头对裴弗舟由衷感叹道:“你写的可真好” “过奖。”裴弗舟转眸看她,温和的视线直达她的眸底,他目不转睛地瞧,见她长睫密密,勾人心弦。 他顿了顿,不自觉地另一只手慢慢从旁边也圈住了她,扶上案几另一边,几乎是将她整个人拥在怀中。 裴弗舟低柔了声,问,“还要写什么?” 江妩一时没留意,她喜欢看他的字,这是真的好看。 她低头想了想,螺髻不小心蹭了蹭他的下颌,她道:“写你名字看看吧。” 裴弗舟没有说话,抽出一张新的纸,再次捏着她的手,十分快速地写了自己的名字。 而后,想了想,又沾了墨汁,在旁边添上了她的名字,江妩。 他淡淡一笑,凌空悬笔点了点二人的名字,不自觉地拥了拥,道:“我的。你的。” 江妩依着他笔尖看过去,她的名字分明暗藏着江淮妩丽的风情,然而被他以行草写出来,倒好似一柄美人刀,竟多了几分凌厉之美。 她笑着夸道:“好看!”,继而柔唇弯弯,脸上露出由衷的欢喜,“铁画银钩,很有风骨。” 裴弗舟听她奉承,垂眸间只是夷然一笑。 他有时候是真的佩服她,贪玩犯夜禁的也好,静心赏字迹的也罢,她这性子从来都要雅俗兼修,无拘无束的。 原来,江妩开心得这样容易。 裴弗舟不禁勾起唇边一缕弧度。谁说落魄的旧姓世家不过是空有其名?看这旧望江家的女儿,骨子里一样留存着魏晋的潇洒风骨,南朝的妩媚风雅。 他调转视线,直直地落在她脸庞一弯柔美的轮廓,这起伏的娇柔看得他有些沉醉,仿佛已经刻在了心底似的。 一时间,他呼吸一沉,满池的心神难以自持地漾了一下 他默了默,重新握紧她的手。 这一次不同了,他将手指轻轻嵌入她的指缝间些,握她的力道似是比方才要更紧了些,似是有一种十指交错的意味。 江妩微微仰起头,看他的时候有些迷惑。 刚想开口问,却被裴弗舟垂了一眼,他颔首启唇道:“集中一点。” 话音甫落,只觉手腕一压,两人便同时向那一方雪纸看了过去。 笔尖游走如游龙,先是笔锋犀利如刀尖,似是穿过天山大漠;而后,又一路往下,腕力轻了一轻,只添了几分柔情,好似春风吹入玉门之关。 江妩仔细地看着,唇边下意识地嗫嚅,跟着他写下的字,一个一个地念了出来——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这本是写新婚夫妇之间互相调侃的玩笑话么。 江妩倏地心头一跳,脑中一片空白。 她的脑子不钝,自然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尴尬地张了张嘴,想随便扯点什么话头,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然而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他圈在了怀里。 后背贴靠着他的胸膛,左右皆是他的手臂环绕。 江妩呆呆地吞了下嗓子,反应过来,脸色腾红,手立刻像鲤鱼似的哧溜一下从他掌心滑了出来,当即就要起身逃离。 然而,裴弗舟却比她敏捷一步,她才刚撑起案几要起身,他下一刻伸臂将她重新捞在了怀里。 她颤得没站稳,只半跌了回去,又一屁股坐进他怀里。 下一刻,她柔软的肩头已经被他顺势扶住,隔着衣料灼热得吓人。 这力道不容她再挣脱,更不敢轻举妄动,只僵直地呆滞在原地。 裴弗舟心头跳了一跳,原来这团温香软玉半抱在怀里,是这样的感觉。 只是她一脸惊恐,像是受惊的兔子,杏眸瞪得浑圆,全身也僵硬了起来。 他目不转睛地对上她的视线,慢慢放下了笔,而后将她往怀里拥了一拥,这突然的一下,倒叫两人拉进很多。 鼻子对着鼻子,气息交叠,不过咫尺之间。 满怀海棠香 谁知,这香气着实扰人,竟勾出人心底一点龌龊的欲//望。 裴弗舟心神大乱,忍不住往下圈住了她的纤腰。 盈盈在握,刹那间,手掌下尽是起伏柔软的曲线, 只是,她身子绷得厉害,这一唐突的动作,她反倒毫无反应,岸上的咸鱼似的,连挣扎都没有。 大概,是被他吓得连反抗都忘记了。 裴弗舟眸色沉沉,自知如果他不愿做个君子,对这样失去了反应的江妩,一时间做什么都可以。 他仔细端详起她的脸,顿了顿,忍不住抬手,以指节自她眉眼沿着侧脸滑落,最后凝在一抹如波的红唇之上。 这张朝思暮想的容颜,就这么被他得到了么? 裴弗舟用手指轻轻捏住她秀气的下巴,抬了抬,慢慢地靠近过去。 然而他的目光却依旧看着她的反应。 她没有闭眼,只是依旧惊恐地睁着眸子看他。 那双眼里,倒映出了他自己的影子。 似乎,是陌生的,是可怜的。 裴弗舟刹那间难过起来,他抬了抬眉宇,一向利落冷厉的剑眉之间,拢起一段黯然伤神的柔情。 他细细看着她的眼睛,忽然怅然地问。 “我若说现在想亲一亲你你会拒绝吗?” 炭火静静地燃烧,噼噼啪啪地爆裂开细碎的声响。 屋子里,两人的呼吸都有些乱了,离得太紧,气息交缠在一起,分不清你的我的。 然而,谁都没有做出什么进一步的反应,仿佛就那样定格在原地。 若是旁人不小心闯了进来,瞧见这一幕,只怕还以为是一对心心相印的爱侣,正浓情蜜意地拥坐在一起。 裴弗舟方才问她,她却不说话。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他依然那样环拥着她,她也没有躲开——就算想躲,也已经无处可躲。 如果她说会,反倒来得干脆些。 可她没有。 软玉拥在怀里,手臂箍着她的腰身,即便是沉默,他也察觉到自己在一步步的崩溃。 他艰难地等了等,知道她还在发呆呢,或许迷瞪瞪地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姑且算是没说拒绝吧。 这多少给了他一点犯界的勇气。 尽管他知道,可能有些自欺欺人。 他眸色暗了暗,一团火在胸腔里烧了起来。似是鼓足勇气发了狠,忽地一把将她拉扯进怀中。按捺不住荡漾如春水的心神,将脸向下靠近。 起初他还是不敢太过放肆的,只辗转地亲了亲她的脸颊。 他忍不住轻轻叹息,这足以让他销魂入骨。 然而,就在他即将去吻她的唇边之时,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他恍惚片刻,离开些去瞧。 下一刻,只见一颗泪珠从她的脸颊滚了下来。 那滴泪,映着一点烛台的瑛瑛之光,从长睫之上滑落过腮边,而后滴在蒲垫之上,晕染出一片深色的湿//意。 裴弗舟一蹙眉,凝神看向她的一双眼。 江妩的眼底慢慢聚起一汪池水,摇摇欲坠凝在眸边,仿佛立即就要滴落到他心底去。 裴弗舟瞧得怔怔,眼睁睁看着她眼底浮起的各色情绪 惊异,怔忡,畏惧,委屈,不情愿,难过,错愕 而唯独没有欢喜。 刹那间,他喉头一甜,心口剧痛,虽然早已预料,可这一刻还是有些承不住这样的结果,胸膛起伏几下,几乎是用尽全力,去压抑下那几口烈烈上涌的气息。 江妩哭了,可他好像比她还要难过。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方才那点差点燃烧起来的欲//念,瞬间被她的眼泪浇灭下去。 裴弗舟骤然颓然下去,不知怎么,痛苦得想要死。 他头疼欲裂,虽然什么都没想起来,可他现在知道了,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自己一定是不愿意看见江妩哭的。 他慢慢把手从她的腰间松开,落在她的后颈。 而后忍不住缓缓倾身,和她额头相抵,用拇指指腹轻轻拂去她的那颗泪。 顿了顿,他忽地抬手将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胸怀中,以掌扶住她的后脑,安抚地压了压。 分明已经告诉自己要放弃的,分明今天是要赶她走的可究竟是哪一刻起,心中又露出了破绽,竟然又让自己再度迷失。 她如此信任他,可他都对她做什么了?他们分明是很好的朋友不是么 裴弗舟越想难过,越想越愧疚,心头涌起一千万个后悔,只蹙紧了眉,在她鬓边喃喃。 “抱歉抱歉。” 第56章 第 56 章 ◎倒有几分成人之美的味道◎ 他和她喃喃地道歉, 然而心里的内疚却不足以表达。 不知怎么,想起先前那些行径,他打着冠冕堂皇的理由, 三番五次地去坏了她的婚事。自知是犯了私心的, 如今看来, 更觉得自己错得离谱。 他抱愧不已,她的眼泪让他看到了一个自傲又懦弱的自己。 一直听她说, 只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寻常人家就够了。可他总是有点不死心,总觉得找归找, 心动归心动。两人相处了这么久,更是觉得他这样的条件和身姿当是东都数二数三的好,在他身边呆得长了,她终归多多少少应该是会对他有些喜欢的吧。 所以, 自己还没得到, 就不想看着别人得到。 那陈逊分明不是良人,柳康更是配不上她!他们这种人, 偏可以名正言顺地和她去相看,自己在一旁简直满心满眼都是不顺眼,心里暗气, 巴不得给他们几拳, 可还要装君子、装大度。 总以为,人比人,比得多了,她就能看见他的好。甚至他还去想过, 高门对旧望, 这也没什么不好。 可谁能想到, 到头来难道竟全是他头脑一热的错觉么? 现在倒好, 把她弄哭了。 江妩大概是真的很不情愿,还很委屈吧 他忽地一顿,感到颈窝出有一行温热之意流了下来,顺着他的衣领滚了进去,落到胸膛上。 那眼泪灼人肌理,滚烫地流进他心脉里去。 裴弗舟久久没有说话,脑子里思绪纷飞,只惘然地望着天顶,眉心拧得很紧。 良久,他长长地叹息。 愧疚不已,可又为自己感到惆怅,因此千言万语堵在唇边,什么也说不出来,也不想为自己再辩驳 于是只好将她的头轻轻往怀里按了一按,手掌一下一下地抚过她的后脑,将头轻轻靠在她的额角,如安抚幼孩一般微微晃着,又如为了安抚自己一般,搂抱着她以抚平心间那点痛意。 这触碰不染情//欲,只有一种疲惫至极的寄托。 他心底有由衷的歉仄——该怎么说才好,他是真的不想伤她 烛火晕开了降临的黄昏,寒鸦点点。 眼下还是年节,不知谁家顽童起了闹心,在隔壁院子里噼噼啪啪地放起来爆竹。 一时间炸开了寂静的空气。 不知怎么,他好像模糊记起了江妩哭的样子。 江妩装哭的时候像模像样,抽抽搭搭,啜泣呜咽;可真哭的时候她却很是沉默,只有眼泪滴答滴答的落下来,从不肯出声。 好比现在,她没有抽泣,缄默得让人胸口憋得发慌。 过了好一会儿,他感到江妩的身躯在他怀中慢慢平复下去。 于是沉了沉,将她慢慢扶起来,从一旁拿了自己的青帕放到她面前的案几上。 裴弗舟的视线却避开了她的脸,一直不去看。 他惴惴不安,忽地觉得未来渺茫起来。 以后怎么办?见还是不见?从此和她大概要成了陌路了吧 裴弗舟实在是在不敢去看她,也不敢多问什么。 他闭上眼,沉默地将手肘撑在案几上,再将额头埋入手掌。 一言不发。 大概,他到底是男人,总有点自尊和傲骨在,深深吸了口气 而后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忽地扬声,朝外唤来了当值的老吏。 不一会儿,门槛出匆匆进来一人,提衫殷切走过来,佝偻着身问,“将军有何指示?” 裴弗舟强装镇定,沉道:“雇辆车,送她去永丰坊沈府。” 说完,又冷声补充了两个字眼。 “立刻。” 裴将军似是心绪不佳,老吏踌躇一下,不由迷糊瞪瞪地看向灯下跪坐的美人。 那女子垂着眸,面色一片苍白,正在他们将军身旁坐着,似是欲言又止。 老吏皱皱眉,一时对这二人的关系没个头绪,然而不敢多问,赶紧应了个“是”,便退出去张罗 单足云鹤的烛台之上,白烛烧得明明灭灭,形成了巨大的影,落在裴弗舟的身上,像披了一件暗色的纱。 江妩脑中一团糟糕。 方才是惊惶,如今是呆滞。 她还在失神,腿脚软得发麻发慌,仿佛从一场午后的惊梦中醒过来,有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他亲过的脸颊上的那一处,还残留着一丝无法消退的灼热。 本想去伸手抹一抹,可她被他的举止弄得没了魂儿似的,失了力气。 江妩麻木地看过去。 裴弗舟展肩盘膝地撑坐在那里,脸埋于掌心,即便姿势是苦闷怅惘的,可依旧坚毅的像是一座山丘。 那样一个孤傲冷厉的人,如今露出脆弱黯然的模样,好像轻轻一戳,就要碎掉。 很奇怪,分明方才那些举止是他孟浪,按说她有十分的理由,应该趁机甩他一个巴掌。可是见了裴弗舟这副被她拒绝了的样子,好像比她本人还要可怜些。 她顿了顿,下意识地从袖里伸出了手,朝他伸了伸,“你” 裴弗舟眉心轻蹙,忽觉一旁有影子探了过来,他微微别过视线来看,江妩纤细的指尖从袖中露出一点玉色,压在他袍摆的边缘,只是未敢再靠近。 “你还好么” 江妩在旁边微声问他。 那语调里带着微微颤抖,显然是才缓过些神来的样子。可她没有再靠近他一些了,大概是怕掀起又一轮突如其来的风浪。 她又在怕他了。 裴弗舟凝了凝,忽而唇角拢起一层自嘲的弧度。 这点关心却教他不由觉得有点可笑。 江妩还没走? 她应该落荒而逃的。 倘若她现在落荒而逃,立刻厌恶地弃他而去,他或许还能好受点。 她还不走,是因为自己如今的样子看起来太过可怜了吗? 裴弗舟鄙薄地嗤笑一下,没有去看她,只是蹙眉挥了挥手。 “我今日饮了些屠苏酒,这会大概有些醉了” 他低哑着声,道,“什么都不用说你回去吧。” “” * 江妩也不知怎么走出那间屋子的。 她失魂落魄,也无心留意衣领是否歪斜,发髻是否松懈。 走出右武侯府,上了车辇,她身子一软,歪在一角发着呆。 临着上元,街头的武侯管得也松了些。 这个时辰里,天色是昏的,可外头还有着稀稀落落的嬉闹声。 江妩无心看,只是觉得疲惫,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 下了车,抱穗来迎她。 浩浩的北风吹鼓起她的大氅,空气里弥漫来祝祷的檀香和爆竹燃烧的味道。 恰逢有客来沈府传座吃席,才从前门进去,院子里正无比热闹着。 江妩恍惚了一下,想起在寂静的右武侯府的种种,遥远的好似一场梦。 她绕过影壁去,依着表姑母的介绍,同来的客人一一拜礼问候。 那都是表姑父那头的亲戚,她谁都不认识,僵硬地挤出笑意,叫着一个个“阿叔”“阿公”的称呼。 旁人哜哜嘈嘈的,在她耳畔聒噪来聒噪去,可江妩却是麻木的。 身子浸泡在欢腾的节庆里,神思仿佛留在了什么地方,回不来了。 好在,她不是主人家的女儿,不必非得去应酬宴席,见过长辈之后,只寻个由头回了自己的院子。 抱穗给她换衣服,解开了大氅,又要褪去外衫。 她低低“呀”地一声,惊道:“姑娘这是去哪了?怎么袖口蹭上这么大一团墨?” 江妩正烤手,突然有些难堪起来,支支吾吾道:“没什么嗯就是去了竹墨宅那头看字画,那店主家的狸奴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跳出来踩翻了砚台,溅了我一袖子” “嗨猫儿不老实,多半怕是发春了。”抱穗听得直摇头,将衣服放到要洗的木盆里,啧啧道,“可惜了。这衫子颜色好,过两日姑娘不是要同桂娘子出门么,我还想着穿这件,配什么都好看。这几日怕是又要落雪,不知能不能干得彻底。” 江妩怔怔地听着,神思不由自主全往前半句跑。 她脸微微红了,轻声斥道:“瞎说什么呢。这还没到春天,哪里会闹猫” 抱穗想了想,说也是,收拾好之后,拍拍手,问,“姑娘在外头吃饭了没?要是没有,现在用饭么。” 江妩问:“今天都有什么?” 抱穗兴致勃勃,“这不是来客传座了么,今天中午大郎特意找人去河上凿了冰,弄了好几条肥鱼,请人做了鱼脍,配了醋芹,甜酒。” 江妩在熏笼旁听着,放在上头暖着的手上顿了顿。 她想起来上次在裴弗舟别苑里吃鱼,那时候就觉得他举止怪异,现在一想,倒是都通了 江妩心里塞了一下,轻轻叹口气,道:“我最近都不想吃鱼脍了。还有什么热的吃食么。” “有炙烧茄子和汤饼,姑娘行么?” “好。”江妩点点头,在抱穗快要走出去前,她突然回身道,“你去的时候就说我也吃鱼脍和醋芹。回头领过来,你自己拿去屋里吃。” 抱穗一听,乐得上了眉梢,和姑娘谢过,喜滋滋地赶紧去了。 江妩温淡地抬抬唇,有些凄凉。 大过年的,她自己心情沉沉,可也别让旁人也跟着不欢喜。 忽听前堂觥筹交错,欢宴同庆,她这厢静得有些发慌。 江妩落寞起来,坐在案几前翻看摞起来的信堆。 家书一封又一封。渐渐的,来的多,她回的少了。 其实就在临着年关那阵,耶娘问她婚嫁的事情问得紧,她起先一直说的是放心,可后来三番五次出了岔子,她也不愿意多说。 想想看,其实今岁的年节里丧气的不止她,右武侯府不是还有一人么。 同她一样的。 不,怕是比她还要郁结 这般一想,江妩无奈牵唇,觉得自己应不算是东都最寂寞的 茄子厚肠胃,汤饼灌水饱。 这些江妩原本是都能吃下的,可今日心里堵,下了没几筷子就肚子觉得撑了。 她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消着食儿,抱穗在一旁给衣服熏香。 外头的宴席还没完,还在热闹着,估摸着要宾客留宿了。 抱穗打量一眼,回来道:“夫人他们最近高兴着呢,姑娘猜如何?前不久派了医工去庄子,金坠儿怕是要生个小子。我瞧着,往后是要翻身的。” “是吗?”江妩随口应了一声,心神游走地喃喃道,“那挺好的,膝下有个一儿半女,能得沈府照顾,她这辈子也算不自苦些。” 江妩踱步到了月光的投影下,淡淡柔柔的一层银光,比不得烛火热烈,落在她脸上轻纱似的一层,勾勒出玉做的脸蛋。 抱穗却听得揶揄着笑,抬眼看向她,道:“姑娘听听自己的话,都要活成菩萨了。还不自苦呢您自己呢?” 江妩心不在焉的,叹息着坐回榻上,向后靠在引枕上,绣面细密凸起,她的脸颊贴上去,觉得有些粗粝。 不自知地蹭了蹭,她望着一地的月光,轻声地自言自语,“后天不就去了么不是正式相看,只是打着传座的名义吃吃饭。桂娘子说那样能自在随意些,少了点肃正,才好成事” 她不得不承认桂娘子的细腻,大概是做了妾侍,在上头总是要多花些心思。 抱穗欣然笑笑,“那就好。只是还没说郎子是谁。” 江妩说还没呢,淡声道:“桂娘子在国公府。有些话和事情不容易能递出来,索性后日就知道了。” “行。后日我给姑娘梳个好看的发髻,穿上次裴公子送的那身怎么样,虽然可能薄了点,外头披件厚衫子和大氅,也够了!” 江妩闻言惘惘,忽地脱口而出,说“别。”顿了一顿,心头烦了起来,胡乱找理由道,“那衣服好看,留着上元夜穿吧。” 抱穗道:“也成。” 她见江妩今日好像心神不定的,于是将衣衫都理好,给她放下了幔帐,低声道:“姑娘早点睡吧。别太忧心了。上元有三天的热闹呢,姑娘要养精蓄锐些。” 江妩缩回了被窝,暖暖软软的,她犯了困,孩子气地嗯了声。 人一走,熄灭的烛火只剩一缕盘旋的白烟。 屋子便静了下来。 江妩头昏脑涨的,不知道是不是黄昏那阵子被北风拍了脑袋,额角有一种针扎的痛意。 迷迷瞪瞪中,她感觉有一双手捧起了她的脸,俯身朝她轻轻亲了又亲。 那是一种陌生的气息,肯定不是苏弈,因为苏弈是个十足的君子,并没有亲过她。或许是从一开始他就并没有那么喜欢她,只是怜惜多些吧。 可双手该那是谁的呢? 江妩发觉自己很久没有回想过上辈子的事情了,苏弈的影子淡去了,换成了旁人的。 她突然很害怕,翻了个身,心也跳厉得害起来。 今日裴弗舟竟然想亲她,所以是他脑子真的坏掉了,还是她在做梦 她赖赖地抱紧了被子,半张脸埋在被子下,有点烧起来似的。 那张从来都肃冷清傲的脸,也会露出一丝柔情的神情么。 可这自始至终,都是她编出来的谎言诓他玩的,他竟然一点一点的当真了。 裴弗舟原本的样子不该是这样,对她,更不会这样 江妩看向那月色,清冷中带着点温柔的迷离,像极了一个欲说还休的吻。 不知不觉眉眼垂了垂,她在月色里便睡去了 然而转天,抱穗来给她梳洗,一看她微微泛红的脸吓坏了。 “姑娘得伤寒了。”她放下水盆就跑去了卢氏 那里。 赶紧请了医工折腾了一上午,总算好转。 只是,这次好像是故意要江妩偿还先前装病不去国公府,撒的那个谎——那次,她从裴弗舟手底下侥幸混过去,没挨针灸。 可这次不同,江妩不得不挨了几针,吃痛,但散了风寒,倒是好得快。 * 好生养了一整天,到了相看那日,桂姨娘的马车停在外头等。 一会儿江妩钻了进去,桂姨娘赶紧给她让地方,笑道:“多亏好得快。我还忧心着你的事。” 江妩身子骨好,病症恢复得一向很快,她听了淡淡牵唇,应承道:“就算没好透,我想着也是要支着身子去的。桂娘子费心安排的,我总要露个脸,不成事也不能驳了您的心意么。” 娘俩都是温淡的人,拉着手说了会体己话,江妩问起苏乔,桂姨娘便笑,说好得很,等上元要带他去看烟火的。 江妩听得有些落寞。 她今岁上元该如何过,还没个着落呢。先前有个苏弈,这次呢?会不会孤身一人? 桂姨娘只自顾自地说起来话,“我那户远亲姓庞,曾经祖上也是做官的。可临了他们这一辈,考了几次功名不成,干脆经商,倒是挺顺风顺水的。他们从前是住长安的,有个邻居,男人做小官,女人寻常人家。可惜,那家男人死的早,一个寡妇拉扯大了儿子,互相帮衬过,那儿子从小喊我这远亲一声干娘。好在这小郎争气,做了官,虽然不大,可听说是跟着太子的。来日很是可期。” 江妩淡淡一笑,“这位郎君很好啊。肯上进,不忘旧恩。” 桂姨娘点头,“正是这个理。” 江妩没多问,怕显得自己心急爱打听。只是听着桂姨娘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长安旧事。 车马一停,二人到了地方。 这里临近城郊,地方宽敞。正值年节,院子里头排满了大大小小的货物,都是准备上元拿去卖的。 她们被引着进去,路过马厩时看见了里头好几匹马,桂姨娘笑道:“今日来传座的还真不少。” 小仆答:“是呢。今日有贵客。” 江妩多看了几眼,不禁皱眉,有一匹格外高大的黑马有些眼熟,她心头惶惶,可实在不敢确认。 然而下一刻走进去,听见里头郎君谈笑风生的声音飘了出来。 “一直等着裴将军来赏光呢,从初一就开始盼了。” “你这杯屠苏酒,我是一定会喝的” “” 江妩脚下渐慢,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她已经跨入门槛,一屋子的人,正言笑晏晏。 然而长灯下立着的那人还是太过出挑,他一身金带青紫袍,丰神俊逸,如琢如玉,正端着双袖持起酒盏,似是欲饮下。 这时候,柴锜看了过来,见到桂姨娘,笑着朝她们相迎,“您来了。” 听见有客,裴弗舟下意识地回身过来,然而一个错眼便瞧见了她。 他原地怔了一怔,俊朗的眉宇间满是意外,那手里的屠苏酒只端了半天,竟是一滴未进。 江妩慌了神,只羞愧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无巧不成书,可为什么总是这种吓人的书。 她上次没同他说这事,故意隐瞒着,可他怎么又来了?是从哪里打听到的?是故意的么? 桂娘子拉扯着江妩过去,赶紧互相介绍起来,“阿柴,这是我朋友家的娘子,今日陪我过来的。姓江。”转而对江妩道,“这是我同你说过的那位小郎,叫柴锜。” 江妩一听,不由得惊讶地抬起眼。 原来他就是柴锜么。上次听说裴弗舟说柴锜有事不能去相看,没想今日在这里见了。 她怔怔的,回过神来才悻悻道:“见过柴公子。” 桂姨娘瞧了两眼,觉得有戏,对柴锜说:“江姑娘方才还在车上夸你呢。” 柴锜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哪里,他转而去请贵客过来,“裴将军也来了。他能过来,真是不容易。” 江妩下意识地挪后几步,立在桂姨娘身后一些,垂眸不说话。 裴弗舟走了过来,他同桂姨娘说不上太熟,可也算从前打过照面,二人没怎么说话,只是拜过了礼。 他沉默了一下,视线落在江妩身上,道:“江姑娘也来了么。” 江妩很是尴尬,努力地微笑一下,不敢抬眼看他,含糊地嗯了声,“裴将军怎么在?” “柴锜与我算是同僚,年节过来走动走动。” “将军算是我上峰。锜不敢与将军称同僚。”柴锜左右看看,惊道,“江姑娘与裴将军竟是熟识么?” 两人沉了沉,忽然同时开口,声音撞在了一起:“算是。”“不太算。” 话落,气氛有些尴尬。 江妩有点惊讶,抬眼看了过去,裴弗舟一张俊颜倒是淡淡的,十分自然。可他说不太算,是什么意思 “其实,我与江姑娘见过几次,”裴弗舟脚步渐近,略犹豫了一下,转眸对柴锜含笑道,“可也只是见过,不是太熟。” 说着,裴弗舟视线看向江妩,淡淡道:“你说是吧,江姑娘。” 江妩心慌意乱,然而发现裴弗舟并没有冷眉冷眼,相反,他说的时候如谦谦君子,倒有几分成人之美的味道。 她低垂着眸,不敢看他的眼,这下心虚的人成了自己,于是瓮声瓮气起来,轻声说是的,“不知裴将军也来,倒是巧了。” 他身形一动,冷松的气息便飘了过来,她很敏感,立即想起前几日他揽着自己的一番风情,想起那几个落在脸颊上的啄吻,她不由脸色窘了窘。 裴弗舟却只是温然一笑,好似上次的事情全然没有过,他反而大方地提醒起柴锜来,“上次你去了长安,不是错过了一个相看,真巧,我听闻正是江姑娘。” 柴锜果然一惊,看向裴弗舟,呼道:“竟是如此么?若江姑娘同将军认识,那我们三个岂不是果然有缘?” 裴弗舟听了却牵唇一哂。 他微扬起一道剑眉,十分坦荡起来,说,倒也不是。 转而看向江妩的眼睛,目光似是缱绻怅然,轻声道:“有缘的不应该是我,而是柴锜你,和江姑娘。” 江妩一顿,没预料到裴弗舟会这样。 她霎时不知所措起来,神情乱了几分。自知和裴弗舟不算清白,当着柴公子的面,两人如今心里都藏了秘密。 可他这是要做什么?有心撮合柴锜和她的事情为了弥补么? 江妩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勉力地,朝惊讶中的柴锜微微一笑,尽量显得很自然。 三个人就这么站在同一处,目光交错,各怀着不一样的心思,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20 12:44:26~2023-04-21 15:12: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七郁 50瓶;吃胡萝卜的兔子 12瓶;酸奶菌 5瓶;左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第 57 章 ◎这迟来的一句暧昧◎ 堂中热闹, 人们挤在各处闲话说笑。 这几人站在中央,倒是显得有点突兀。 一会儿中午要开席,桂姨娘想着把这时机留给他们, 于是笑道:“你们几个年轻人聊着。阿柴,我先去找你干娘了。” 柴锜应好, 要去送,桂姨娘又将他推回到江妩和裴弗舟中间, 只说不必,“我方才瞧见她了, 往茶房去了。路我熟,你们聊你们的。” 桂姨娘一走,三人杵在那,各自有各自的尴尬。 柴锜是不知道怎么同姑娘相处;裴弗舟面上淡然, 可心里其实也在发虚。 江妩更不必说。 这于她真是一种两难的境地。 柴锜对她来说是相看的郎君, 可柴锜的上峰是裴弗舟,而这人分明前几日才要糊里糊涂地亲她的。 可能也是自己觉得有点难堪吧, 江妩如今已经没法像从前那般,心平气和的去对郎君挑挑选选。 她没有说什么话,只先尽量当成个来吃席的客, 不去想什么相看不相看的事情。 仿佛这样, 可以减少一点罪恶感似的 这庞家是商贾之家,有天南地北的宾客友人趁着年节来吃席。 此处不比高门大家里头规矩多,所以宾客来往之间,大多是不拘小节的。 妇人同年轻娘子们有的在旁屋唠家常, 有的去后厨帮衬观望;而郎君们则聚在一处, 说起今年的收成买卖, 说起街头巷尾的闲话, 而后兴起之时,竟说起太子之争。 “听说圣人偏爱第七子,其母又是皇后呢。我看太子悬了。你敢不敢打赌?” “赌一担苋菜如何?你懂什么。太子乃元后之子,又很仁德,一批老臣都护着呢,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换人。” 按说最后这些,实在是不该妄议的,若论罪,此乃大不敬。 更何况,这帮人难道不知道?那圣人的外甥、东都的金吾武侯,就在一旁站着 江妩听得是心惊胆战,时不时去瞥裴弗舟的脸色。 那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主儿,简直是行走的律法至于方才那几人,恐要被裴弗舟训斥了。 只见柴锜刚想上前开口去劝止,裴弗舟却伸手拦了一下,竟是阻止了。 “不必去。”裴弗舟淡淡一笑,道,“今日过节,议论就议论吧再说天下之事么,旁人说几句,其实无妨的。” 裴弗舟说得十分宽怀体恤,一副就这么将此事放过去的姿态。 “可他们”柴锜有点吃惊这位一向严苛的武侯的态度,再要说话,裴弗舟只截了过来,将话题转移到旁人身上,看向江妩,道:“今日江姑娘也在呢。柴锜,咱们不提这些公事。” 她听着,忍不住抬起眼看,见他瞧着自己,依然是一双含刀带刃的俊秀的眼,可里头没有冷厉,只有一汪平淡的眸光,带着点意味深长的释怀,在她脸凝了凝了。 江妩不知怎么,有点不好意思,夹杂着一丝莫名的抱歉。 所以他是有点喜欢她的么,可他又说当时是醉酒不管怎样,她拒绝了他的情意。 裴弗舟如今是个好人,可她还是无法接受他,好像总有个死结在心中悬着似的。 可能是她的一点倔强的自尊吧。 这个前世讨厌她的人,和她十分的不对付。如今再遇,她想过捉弄,想过戏耍他,可从未想过和他发展出什么旁的关系。 现在她发觉自己玩得有点过火了,总有一种,欺骗了他感情的错觉 柴锜见三人僵在这里,总是堵了旁人来来去去的路,于是将裴弗舟和江妩两人往旁边的小花厅引,“那边安静些,二位随我来吧。” 江妩跟了过去,从裴弗舟身边擦身而过时,裴弗舟脚步顿了顿。 他没动,忽然抬眸,对柴锜客气道:“我就不过去了。今日我来为的是应你上次的约,如今屠苏酒也喝完,我该走了。” 江妩顿住了脚,下意识地看过来,意外道:“你不留饭了吗?” 柴锜连连说“就是”,赶紧折身过来,全力挽留,道:“将军别走。稍作休息,一会儿宴席就开了,多少吃些再回吧!等过了上元,将军怕是又有的忙了,锜何日再能邀得将军呢?” 他说得热情爽朗,可惜是个一心只想做大事的人。很明显,比起江妩,柴锜的心思更多是放在这位金吾将军的身上。 裴弗舟不由失笑一下,对这样的关系有些无奈起来。 他只是推辞,已经转身要走,柴锜再来拦劝,“将军若是非得走,可就是嫌饭菜不合胃口,招待不周了。” 裴弗舟刚要说话,听见后旁边温温盈盈地飘过来一句。 “柴公子说得是你不如留下一同吃吧。难得节庆,大家聚在一处,多一个人也热闹。” 江妩说完,脸色怜悯了几分,只是觉得这人连饭也不吃,就自己走掉,未免有点太凄冷了 然而裴弗舟还是淡淡的,他思忖须臾,只颔首说,“好。” 庞家到底不是达官贵人,所以再有钱,也不敢修太过招摇逾制的宅子,因此那花厅也只是不大的一间偏室。 一张宽大的黑漆面局脚桌,两侧放着暗朱色的长凳和几个月牙坐墩,角落里有一钟古旧的铜色熏笼。窗下则随意放着两张案几,下头放着青垫。 几人走进去之后,在屋子里环顾,青垫不够坐,案几又不在正处。最后只好围着局脚桌坐了下来。 柴锜按着膝头有点惭愧,“干娘家不比将军之宅。怠慢了。” 裴弗舟摆了摆手说没什么,“高门大宅不一定都好,少了点人情味似的,太过死板。我瞧着这里倒是很不错。寻常有寻常的好,古朴随性,不拘一格。” 柴锜诚惶诚恐起来,“将军哪里话。实在是过誉了。” 裴弗舟笑笑,回头看了一眼江妩,似是故意道:“江姑娘觉得呢?” 江妩正听他们二人一来一去,突然莫名被裴弗舟点了名,有点一惊。 她张了张嘴,转而努力一微笑,敷衍道:“说的是” 裴弗舟没有再看她,只是打量起交错的梁顶,视线游走了一圈,对柴锜道:“日后在近郊买个宅子也可以,你母亲不是还在长安么,不如到时候接过来,也算有个照应。” 柴锜称是,“将军周到。我也是这么想的。城中大坊的宅子实在是贵,这边还是不错的。至于我阿娘么,她如今在长安有我表舅照顾。彼时我安顿好了,定会接她过来的。” 裴弗舟点点头,唇边淡淡浮起一个弧度,“是。阿娘在的时候,还是要多陪陪的。” 这话说得有些怅然了。 江妩听出点忧伤的意思,裴弗舟的娘去的早,大概是勾起他的思母之心了。 柴锜则是有点受宠若惊,端袖道:“将军说的是。” 恰逢小仆进来奉茶,柴锜正愁怎么招待裴弗舟呢,生怕他无趣,赶紧问道:“将军要下棋么?看样子,宴席还需要稍等。” 裴弗舟听了却看向江妩,道:“不如让江姑娘同你下。我瞧着就是了,当个观棋不语的真君子。” 江妩蹙蹙眉,他今日真是怪异,总是时不时点卯似地叫她,那样刻意淡漠和客套的语调,让江妩听了很是别扭。 她看不懂他了——方才先是肯定这寻常百姓之家的好,而后又故意引出来柴锜是个孝敬稳妥的人给她听。 接下来裴弗舟还要干什么? 江妩暗暗抿了下唇,将这事不动声色地甩回给裴弗舟,勉力笑笑,只推脱道:“其实我是不擅棋的。若是一局一局地总输,怕是扫了博弈的兴致。不如还是你们二人对弈好了。” “这样么?”裴弗舟微微睨眸看她,唇边一动,忽而淡淡笑了笑,倒没为难她,“好吧。既然如此,那听你的。我与柴锜对弈。” 小仆送来棋盘,两盒黑白子,裴弗舟惯例拿了黑的,将白子推给柴锜,道:“你先来。” 两人一人一子,在棋盘交错开来。 江妩坐在月牙墩上观棋, 柴锜下得步步谨慎,很是认真;可裴弗舟却棋步很快,柴锜才落下一子,他也不怎么动心思似的,很快便接上。 无人说话,唯有落子之声。 裴弗舟似是嫌太过安静,他捏了一枚棋子,停在唇边踌躇一下,而后摆了上去,忽而开口淡道,“嗯。柴锜的棋路缜密稳妥,布棋如人啊。” 说着,他道,“你瞧着呢,江姑娘?” 江妩捏了捏袖口,知道他故意的,只虚应地笑道:“将军这是不让我做君子,非要观棋开口么。” 裴弗舟指尖一顿,转而淡淡一笑,“不敢。” 江妩在一旁却是一直瞧得暗暗皱了眉。 其实她是懂棋的,也看得出来,裴弗舟要输了。 可他不是不会下棋,相反,他压根就没好好下。 果不其然,杀了三盘,竟然是裴弗舟连输两局。 只见他将棋子拢在盒中,笑道:“不必再下了吧。是我棋路不如人。” 柴锜感觉自己赢得稀里糊涂的然而那是他的上峰,自己赢得有些冒犯,于是赶紧摇摇头,端袖道:“将军谬赞。着实是锜侥幸而已,侥幸。” 说着,他叫人上了点茶食,自己起了身,道:“二位先坐,我去瞧瞧后厨如何了。” 裴弗舟道好,目送着柴锜出去。 在那身影跨出门槛走得远些时,他听见旁边一声暧暧的低语,“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 江妩嗓音柔柔淡淡的,听着有些哀怨似的娇嗔——可其实这些情绪都不是。 裴弗舟收回了视线,没有瞧她,只是兀自整理了一下衣摆,道:“此话何意?” 江妩看了他一眼,知他是故意装傻,抬指拢上茶杯,垂眸凝着里头浓厚不见心底的茶汤,轻声道:“至于么接二连三的,方才连棋都敷衍着下,就为了让柴公子赢?” “怎么了?下棋么,随性一点,也不是不行。”裴弗舟淡声地回她。 “你到底要做什么?”江妩被他弄的烦乱,言辞轻轻一顿。 她声音很轻,生怕旁人听见,倒是有几分怪罪的微嗔似的。 谁想,裴弗舟却十分淡定,反而问起她来,同样的轻声细语。 “那你方才又在做什么?” “我?我做什么?” “方才,我本来要走的,你何必要我留在这里” 裴弗舟说了出来,顿了顿,却见她呆呆的模样,还不自知呢吧。 他于是无奈地对她轻浅一笑,淡声提醒道:“所以,你是在可怜我吗?” “”江妩噎了声,“我,呃。我没有。” 裴弗舟只是牵唇,抬手放在侧旁的凭几,即便不是跪坐,也有一种袖藏威严的姿态。 他看向她,竟然十分通透地点明道:“上次的事情,是我唐突。你拒绝我,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必对我有什么歉意,也不应该有。我不需要你这样。” 说着,裴弗舟眸光定了定,对她轻轻一颔首,柔声道:“听懂了吗?” 他这么坦然自揭伤疤,倒叫江妩更哑口无言。 她嗫嚅几分,也不知怎么说好,仿佛再多的安慰对这个人来说,反倒是一种蔑视似的 其实江妩方才也是有点明知故问,不是看不出来—— 上次柳康相看,那二人皆被裴弗舟比了下去; 如今他倒好,先后又夸又赞,而后自贬棋艺,让着柴锜,要做成全旁人的大好人似的 其实她不太喜欢他这样,太过故意而为之,用他自己衬着别人的好。 反而闹得她心里更加忐忑 她不经意地抬眼,对上他一道平和又笃挚的视线,透着太多快要冒出来的情愫。 江妩开始害怕了。 没办法,一个曾经她怵头又抵触的人,对她总是冷言冷语的,如今却变成了这样,都是因为她最开始那个想要捉弄他的心思。 她能不害怕吗? “你” 江妩被他瞧得有点羞赧,心里不痛快起来,咬了咬牙,不知怎么,脑袋一嗡,竟然不择言辞地轻轻揶揄他。 “你别这么瞧我行么,不然反倒让我以为你堂堂三品金吾武侯对我这么一个寻常女子余情未了似的” 她打压起来他,知道他自尊心强,既然他没敢说喜欢两个字,干脆就戳破,叫他知难而退。 谁想,他却没生气。 “是么?”裴弗舟闻言轻嗤了一声,好像是在嘲笑自己,他手指抚摸过青色的杯沿,喃喃道,“这么明显?” 他有点怅然叹息,又如此坦诚,这迟来的一句暧昧,反倒教江妩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她努力地反击他,他却对她怀柔。 江妩泄了气,呆呆地坐在那,两人没再说话。 熏笼里烧起紫藤香,这香不贵,然而很是浓馥。 过于香甜暧昧的气息涌了过来,闻在鼻尖,可心底却是有点苦涩的。 裴弗舟见她愣怔,不禁笑笑。 “现在你不必烦恼。既然你说过你我本来就是朋友,我本就该对你两肋插刀,不应有疑的。后来种种,的确是我逾了界线。先前我的确是以为你所言不对,可到了那一日,我才知道的确是我想多了。” 他叹了叹,“我这记忆怕是一时半会好不了了,只是可惜,大概从前你我很是要好的。我只希望往后不要生疏了,好么?” 江妩抬眼看他,他目光淡淡,多了几分坚定和义气,大概是他自己这几日抒怀了很久。 能想通就好 她垂了垂眸。裴弗舟已经很诚恳,如今骗人是她自己,她还能说什么? 只盼他千万别想起来吧!如果可以,她愿意和这样的裴弗舟真心实意当一辈子的挚友。 江妩默默祈祷,祈祷苍天原谅她最初的顽劣,她牵唇弯了弯,笑得有些疏淡,“你若能开怀便好,不管怎样,请你知道我是希望你可以喜乐的。” 裴弗舟眸色凝了凝,慢慢一笑,很是温柔,他无奈感叹,道,“现在我多少明白了,难怪你一开始那么怕我。或许就像你说的,我从前应该就是个老好人的性子吧这段日子,我也觉得自己变了很多似的。” 江妩听在耳朵里,冷汗涔涔,没敢吱声。 裴弗舟给她舀了一杯茶,用自己的和她的茶盏碰了一下,叮叮地响了一声。 他抬起眉宇,没有丝毫冷厉,只有温和,道:“江妩,还未祝你新岁喜乐。” 江妩虚应地笑笑,说,“愿你同乐、同乐。” 话似乎就这么说开了,裴弗舟比他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好脾性一些似的。 既然江妩说他是个老好人的性子,那他就应该尽量去找回来。 或许,新岁来临,他也应该换个心性了。 这般想着,他便难得话多了起来。 “柴锜这人其实不错的。虚岁算是与我同岁,虽然家世一般,可他十分上进,步子也稳妥,人很爽朗聪慧。” “这样么” “是。对了,我记得你说过你想要家宅简单些的?其实他刚好符合,家里只有他阿娘,没有旁人。家世简单好,性子不复杂,也不会有那么多糟心事。如今他跟着太子殿下做事,虽然官职的确不高,可等来日太子登” 裴弗舟顿了顿,这话是有点不该太早地说了,于是他改口,“来日柴锜的确可期,依我看,官至四品,是不问题的。” 江妩听得有点像发笑,她忍不住一哂,“他这样好么。不曾听你这么夸过谁,倒叫我有点不信了。” 她瞧了瞧外头,而后倾身过去,小心翼翼地附耳。 她开口,气音轻轻柔柔,和风细雨似的,吹入裴弗舟的耳畔,“难道这人就没什么缺处么?” 她和他说悄悄话,还是说她相看的郎君的。 这感觉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蛊惑似的。 裴弗舟忍不住心头颤了一下,她那声音似是雏鸟的茸毛,轻轻拂了过来,弄得人心里有些痒。 他定了定神,装作自然地笑笑,道:“他么。若抛开家世,此人其实品性俱佳,若真要说,大概是” 思忖了一下,偏过头看了她一眼,说人的不好似乎让裴弗舟有些勉为其难,他抿抿唇,为难道:“他姿容配你,好像差强人意一些。” 江妩愣了愣。 所以这是裴弗舟给她的奉承和殷勤么 虽然拐弯抹角,倒是,头一次呢。 她抿紧唇,没忍住,而后忍俊不禁起来,难得在裴弗舟面前笑得很抒怀。 姑娘家都爱听这个的,江妩也不例外。 裴弗舟看向她,那颊边的笑容灵动轻盈,像是晨露落在芙蓉花上,在记忆里某个春日,摇摇曳曳,生机盎然。 光是瞧着,便动人心弦。 这时候柴锜回来了,请他们二人去前头吃席。 一进来,恰见江妩笑靥如花,令人如沐春风。 柴锜顿了一刻,有些羞涩起来,他道:“将军和江姑娘聊些什么呢?” 裴弗舟很给面子,只道:“方才说起你的事情,江姑娘十分欣赏。” 柴锜有是脸红了一红,笑道:“怕是江姑娘过奖。” 裴弗舟看在眼里,没有说话,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 宴席上的菜很多,一堆人坐在长桌前,上头尽是各色菜肴,丝竹管弦在一旁热闹得很,过了一会儿,酒兴上头,宾客又开始吟诗作对起来。 那些宾客尽是商贾买卖人,乐得附庸风雅,可惜差强人意。 江妩他们三个人年岁相近,又都是读过书的人家,听得那些诗篇直皱眉,吃完之后,自然就溜了出来。 转而说起上元节,那是每年的大节,要热闹三天三夜。 彼时金吾不禁夜,花市灯如昼。人人都会走上街头,盛装打扮,总算可以玩个通宵达旦。 柴锜道:“二位那日有什么安排么?” 江妩笑道,“桂娘子说今岁上元有烟火看,我想着去瞧瞧。” 柴锜一惊,看向她,笑道:“这么巧?我也是要去看的呢。既然顺路,江姑娘要一起么?” 江妩有点意外,柴锜是真的直率。 其实她倒好,这种人很好相与,相熟得也快。于是她也很爽快,道:“好啊。” 而后,抬头问起柴锜来,“只不过,你知道在哪里可以看到么?” 柴锜噎了一下,摸了摸额角,“呃,我还真没打听到呢。” 裴弗舟听完,默了默,抬眸道:“怎么,你们都想去看么?” 江妩点点头,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表姑母同表姐她们和娘家人一起过,我同她们也不大认识,原本就想着自己出来玩正好,我上元还没有同伴呢。如今能一起,那便最好。” 裴弗舟落寞了一下,回答道:“那烟火在皇城附近,要站在御街两侧能瞧得更清楚。可那日御街封道,寻常百姓的话,只能在旁的街道瞧了。” 江妩听了失落几分,想起上次去,是同苏弈苏蓉的,那是梁国公府,自然可以站得近。 裴弗舟抿了抿唇,思忖一下,试探道:“你们若很想去,我倒可以帮忙。” 江妩讶然道:“你上元不同你阿耶一起吗?” 裴弗舟一顿,道:“宫中有上元宴席,我父亲大概是要进宫伴驾的。” 江妩点点头,稍稍扭捏了一下,有点央求的意味,问道:“真的可以么?你带着两个人去看,会不会很麻烦?” 裴弗舟勉力笑笑,说不麻烦,“我到时候跟在你们后面就好。正好我上元也没有同伴。三个人一起的话,你们不介意吧?” 这话说的真是心酸。 裴弗舟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卑微过。 可一想,若是在上元夜他自己还要孤身一人走在长街之上,那同平时巡夜有什么分别 未免也太凄惨了些。 江妩倒是个知冷知热的,没有再多想什么,自然只说“好。” 问起柴锜,他更是乐得自己仰慕的裴将军一起同游上元。 正巧,如今三人都是住在南坊,于是就这么订下。 在上元节那日,相见于修善坊的坊门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21 15:12:26~2023-04-22 19:17: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七郁 68瓶;上通 14瓶;柠檬核、左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第 58 章 ◎一切都不太对劲◎ 从年关到上元之间的这段日子, 总是过得很快。 朝廷里给的假期多,连着休沐,沈居学在家的日子也多了起来, 沈府一家人有时候出去传座,有时候在家等人来拜会。 江妩呢, 在沈府时闲时忙的。闲的时候吃吃睡睡,在屋里写几个字, 练练绣工;有时候实在是无聊,便去帮卢氏张罗传座的事情, 偶尔上街买点东西,也不再晚归了。 这个时节里,东都百姓好像都是默契的,特别安安稳稳, 只一心等待着上元的到来。 黄昏时候, 抱穗过来给她选衣裳,“这几件怎么样, 若是行,奴就先留在一旁,姑娘这两日先别穿, 留着上元就能穿新的了。” 江妩扫了一眼, 倒吸一口气,皱眉道:“太露了吧?”她扒拉几件,道,“洛阳冬日晚上来得很冷的, 穿这些, 估计冻得我一晚上都直不起腰来。” 抱穗撅撅嘴, 煞有其事, “袒不如遮,遮不如半遮。这件齐胸襦裙怎么样,我给姑娘配个匝了皮毛的长坎肩去。” 江妩唔了声,摇头说不要:“去找厚重点的织料吧。估计要呆很久呢,我得穿暖点” 抱穗不甘心,“一年就这么一次上元,人家都可心的打扮呢,姑娘穿得太厚,不显身姿,怎么叫那柴公子眼前一亮?” 想想便更有点闷气,嘟囔起来,“好好的机会,那裴二公子怎么还跟着?” “是他要带我们去看烟火的。”江妩吹了吹手上刚染的蔻丹,替裴弗舟辩驳了一句,她念道:“人家也是好心。” 抱穗是打心眼里为江妩考量,满脸的挑剔,“好心?好心他为什么不在上元单独约姑娘呢。这么久了,连个话也没有,姑娘同旁人约着,他又跟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她连珠炮似的地数落,“我觉得他是十分喜欢你的。只是不直说,我实在担心。听说裴家世家严谨得很,娶的夫人皆为高门大姓。他这种公子哥,怕不是盘算着要姑娘做小房?这可万万不行” 这越想越离谱了。 江妩听得满脸通红,其中细节她不曾抱穗提起,反倒引得旁人胡思乱想了,她按着头喃喃阻止,“我的姑奶奶。快别说了行么他没要我做什么小房,我和他什么都没有。” “他最好是。”抱穗麻利地叠衣服,还有点不死心,嘴里喃喃起来,“我怎么会看错呢” 江妩无奈,没有说话,只靠在引枕上休息起来,凝着抱穗忙来忙去的身影,她想起从前那个上元节。 “赶明你不必跟着我跑,自己过节寻乐子去吧。难得的三日,你也自在自在去”她看着她心里一软,抱穗这么一直陪着自己,可上辈子,为了护她,却死的冤枉。 想起从前种种,她便始终无法接受裴弗舟那帮人。 抱穗很庆幸有个开明的主家,自然是一叠声的谢,她是个人际活泛的,在东都结识了不少小姐妹,也乐得去玩个痛快。 临走前,抱穗还是不放心,替江妩掖好被角,意味深长的低声道:“姑娘去玩的时候留神些,还是要记得,千万不要吃了亏。” 江妩怔了怔。 吃亏?吃什么亏、在谁那里吃? 她恍惚一下便明白了。 上元节里,男男女女同游,发生点什么很是正常。有人说这叫淫奔,便是私定终身,许下了人家。 还有的,便自不必多说了。 抱穗这是怕她在裴弗舟那里被骗了什么去,吃了大亏。 江妩脸色绯红,身子陷在软绵绵的被子里,感觉自己也莫名其妙地软了下去,她咕哝了一阵,“你又胡说了。他如今算是我相熟的朋友,一清二楚的,不会对我怎么样。” 抱穗摇了摇头,吹了灯离去。 江妩没敢多说什么,至于那次的几个落吻,便当做什么都没有吧。 裴弗舟也说过,他已经释怀看开。 其实这样倒好,说得清楚了,大家从今往后就可以桥归桥,路归路,也犯不着来来去去再猜忌这点心思。 其实她再如何对他有芥蒂,可也还是信他是个君子。 以后若自己真的安顿下来,结交这样一个威风的东都武侯当朋友,也容易便宜行事。 江妩放下了心,转头看向窗外,临近中天的月亮灿若银盘,白兮兮的光落满了一床寝被,吃透了一层池水似的,不知怎么,总觉得有点寒意。 她很不喜欢这寒意,心里有点害怕起来。 于是往被子里缩了缩,裹紧之后转身靠着墙去,没一会儿呼吸渐渐浅淡起来,歪头就睡去了。 * 盼了几日,总算等到了正月十五的花灯夜。 今岁上元比往日来得冷一点。正月的月中,往岁已经有一点春寒料峭的意思,可这一年不同,空气里还蔓延着一丝晚冬的凛冽。 昨夜才下过一场细雪,空气里出有一种透心的清寒。 江妩提着衫裙,小心翼翼地探出绣靴,踩在脚底的雪咯吱咯吱地发出声响。她抬眼望,廊腰歌台暖响,高楼灯火初上,煌煌威严的神都,如今粉妆玉砌的,倒是添了一层融融的柔意。 上午的时候,节庆的热闹还不太凸显,这才近了黄昏,家家户户迫不及待地挂起了华灯,四下里,五颜六色,霓光交错,已经准备好迎接暗夜的到来。 他们约的是在修善坊的坊门口见,其实离她所住的永丰坊不远。 江妩担心自己去的太早,所以故意矜持地迟了一迟。然而到了之后,见坊门口人来人往地走动,旁边枯了的柳树下并无人站在那里。 她傻眼了,端着袖立在在不远不近处张望,若说没有失落是假的。 这两个人怎么回事? 一个同她约了去看烟火,一个说是主动带路,结果都没来。 她惴惴不安起来。眼见街头巷尾结伴的人越来越多,三三两两的,唯她一人在一旁,落了单似的尴尬。 江妩抬目望,天际散落着一缎缎彩霞,翻涌的云层慢慢吞噬着那一点斜阳,浮屠塔的金顶映着那一点光辉,碰撞出绚烂绮丽的色彩与耀斑。 夕辉之下,东都百姓来来往往,各色妍丽的女子脸庞娇艳的像是冬日里花,绽放在一个个帷帽之下。 这本是一副波澜壮阔的东都盛景,实在太美,她竟然瞧得有一点心慌起来——明暗交织的时辰里,总有一种即将被拉入永夜的错觉。 她抱袖在树下等,抬手扶着嶙峋起伏的树干,掌下冰冷的起伏弄的她心里也泛起了一阵波动。 总觉得他们二人都不是会爽约的人。 尤其是裴弗舟,他应该一向都是说话算话的 她忽而后知后觉地一顿,不知何时开始这么信任这人了?可不得不承认,因为很笃信他是一定会来的,心里的不安也消散很多。 等得发呆的时候,忽然肩头被点了两下。 她浑身一震,惊觉地回头看。 裴弗舟站在她身后,一身深青碧海色的斓袍锦衣,衣领斜斜地压下来,露出里面的织锦团纹的赭石的衫子。 只是他胸膛还微微起伏着,还未停歇,像是跑过来的。 他眉眼处有十分的歉意,夹杂着点低哑和乱了的气息,道:“抱歉。有点事耽搁。路上人又太多” 说完,见江妩脸上华光一闪,往这边挪了步,听她欣欣然道:“是你。你总算来了。没事儿,我也没等多久” 她言辞间不自知地有些戚戚柔柔的,见了他,像见了救星似的。 裴弗舟顿了顿,是他听错了么?总觉得那声音里带着点软糯,好像对他是有些依赖和期盼。 他垂眸看过去,那是个玉雪一样的团子,毛绒绒的领边衬着一张白瓷似的脸庞,眉目如画,丹唇微染,那颊边点了两颗红豆似的面靥,她一笑,红豆便含在浅浅的梨涡里,像一颗甜美的樱桃。 她正仰脸看着他,眼神里是带着点庆幸和欢喜的,好像还有几分轻轻的嗔怪。 裴弗舟心头不由一软,淡淡牵了下唇,嗓音低柔几分,低语似的道:“是不是等得急了,以为我不来了?” 江妩努了下嘴,说那倒没有,硬撑道:“若真不来,我就自己找地方去玩去了,也不会等你们。” 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人之间有了点心照不宣,有时候即便是强行要面子的话,听在耳朵里,也能知道其中暗含的意思。 裴弗舟知道她有点赌气了,微微笑了笑,自己解释起来,“放心。我肯定来的。只是上元节的热闹全是在晚上么,上午我还是要进宫面圣,一来述职,二来庆贺上元。而后去了趟东宫,总要都拜会一遍。谁想,下午一出来,各路已经堵的水泄不通,原是今岁有烟火,不少人提前去占地方的。我又骑着马,走得更慢些。等归家收拾妥当,干脆就走着过来,这才晚了。” 他很理解她,知道一个人等待的滋味其实不好受,何况是上元。她一个姑娘家,面皮薄些,所以带着点认错的意味,细细给她解释一顿。 而后见她果然是眉心舒缓了很多,笑得莞尔:“你怎么变得这么唠叨了。” 他愣了愣,自己一颗心被她捧起来又放在一旁,弄得他七上八下的,不由轻哂,四下看过去,转而问:“柴锜呢?他还没来么。” “没呢我也正奇怪。” 江妩有了裴弗舟在,并非孤零零一人了,心下也有了个依托似的,她朝他身边站了站,顺着他的视线也探身看过去。 不远处,好像有人朝他们一路小跑来,见到裴弗舟,显然是认出来了。 那是个仆从打扮的人,走上前来,抱袖道了一句“上元安康”,对裴弗舟恭敬道:“是裴将军吧。我家小郎这几日传座吃席太多,昨夜犯了胃症,这会子还在庞府缓着。他让奴来递一句话,说是请将军和这位娘子先行去星津桥等,不要为了他耽误了安排。待他好转一些,立即赶过去与二位会面。” “是柴锜吗?”裴弗舟确认道。 “正是。” 裴弗舟负手点了点头,道:“他一向稳妥的,我也猜定是有事。”他轻轻蹙了眉,应道,“我知道了。让你家小郎好了之后,速速过来,不得耽搁。” “是、是。” 他说的时候带有几分命令的语气,不似邀约,倒像是指示。江妩听得一顿,抿唇上前温声地劝了劝他,“人家柴公子估计也是碍着身子,你也不用这么勉强人家。” 裴弗舟默了默,脸色不是很爽利的样子,也不知在想什么。 从前觉得他是经年累月地一张凌厉又冷峻的脸,她亲自领教过他的性情,大抵也是如此的。然而这段日子发觉他那层外壳好像没了似的,露出里面的一点真,只是情绪有一点多变,难以看透。 偶尔,又有点像个孩子。 她思前想后,只好归结于是裴弗舟记忆缺失造成的不稳定,不过这样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真性情,总比整日冷着脸好。 江妩往前走了几步,回头招手,作势叫他过来,“走吧。去星津桥。既然柴公子都说了,我们先过去也没什么的。” 裴弗舟对她这温和的模样很是拒绝不了,顿了顿,只好依顺地跟了过去,与她并肩走,“我是替你着想。你倒是护着他。” 她不由失笑,这是给她抱不平么,无奈道:“人家也不是故意的。我都不在意,你急什么呢。” 裴弗舟摇摇头,“假使我今日若是没来,你要在那里一直等他下去么?” 他突然语气认真起来,教她有点慌张。知道他应该是好意,觉得柴锜不应该这般没提前安排妥帖,让她这么在寒风里等。 可很奇怪,她好像压根就不把这个事放在心上。柴锜若真不来,顶多心里暗暗失望一下,她总会想办法去自己找点乐子的。 于是反而劝起身边这个有点忿忿的孩子气的人,她扯开了话题,笑道:“我嘴巴冷得发涩,想吃甜的。你吃么?” 说着,她从荷包里拿了铜钱,去旁边的摊子上买了两包饴糖,递给他一包,道:“你不是最爱吃这个了?请你吃。” 裴弗舟低头看,她的素手拿着棕色的油纸包伸到他面前,那玉色的几根手指尖涂了艳丽的蔻丹,衬得肌色似雪。 她竟然用糖,拿他当个孩子哄似的。 总觉得自己原本这时候应该是生气的态度,可不知怎么,他凝了凝,终归一口气只好消散下去,闷闷地接过来,打开来吃。 甜丝丝的饴糖融化在嘴里,可是这一次,唇齿间好像缠绵着不太适应的甜腻,总觉得出几分不对劲来 因着上元节没有宵禁了,那些平日里八面威风的金吾武侯也都纷纷卸了甲,穿上了寻常的斓袍和衣衫,同家眷走在人群中,少了很多冷戾骇人,多了些许烟火之气,瞧着同东都百姓没什么两样。 一路上,碰上了平时在左武侯府的僚属,一见上峰,纷纷端袖过来拜会。 “将军上元安康。” “将军安好。” 裴弗舟脱了那一身金吾官服变得很是平和,像旁的东都世家公子一样,只一一斯文回礼,道:“同乐。” 见昔日一向冷厉淡漠的裴将军,此时竟然大街上手里举着饴糖吃。 僚属先是大惊错愕,而后咬唇忍下几分笑意,小心试探道:“竟不知将军还喜欢吃这个?” 裴弗舟是右武侯府的,不常去左武侯府,因此他们不知也是正常,他面色如旧,很是自然,点头道:“是啊。你不知道么。怎么了?” “啊。没什么、没什么”僚属抿紧嘴巴,不敢多言,只强忍想笑的冲动,再拜几番,赶紧掩唇离去了。 裴弗舟回头盯了半晌,不禁心头十分诧异,转眸看向江妩,皱眉问:“我怎么觉得那人在笑话我?” 江妩嘴唇绷得死死的,总算没有笑出声来,一听他问,连忙挑起眉梢说怎么会呢? 她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无辜道:“上下和睦,没有间隙,不好么?” 裴弗舟剑眉轻皱,说,是好,“可是”,他不禁闭上眼,凝了凝思绪,良久,只是摇了摇头。 他一叹息,只将自己手里那包还给了江妩。 “你不吃了吗?” 裴弗舟没有答话,只自顾自地往前走,心头总觉得有一种怪异感—— ——这好像,不是他该拿的东西 华灯高燃,昏色渐浓。 越往星津桥那头走,人群越拥挤起来。四处弥漫着脂粉秾李之气,丝竹管弦不绝于耳,抬眼看,一轮清寒的明月徬着枝头。 明月下,香车宝马;街角处,火树银花。 裴弗舟曾看过数次夜色中的神都,然而也只有在上元这三日,他才能看到这座都城在夜色中真正的活起来。 比起平日里骑在高头大马上巡游六街,闹得旁人畏惧地瞧他。每每到了不禁夜的上元,自己这般打扮走入人群中,亦可以做一次寻常百姓,仔细看一看每个人脸上精彩纷呈的神情。 他是喜欢上元的,褪下那一身让他紧绷的武侯官服,走在街头,有一种闲庭信步,格外放松的感觉。 所谓‘暂得金吾夜,走马入红尘’,便是如此吧。 然而,走到了星津桥底,两人才纷纷傻了眼。 简直是,人山人海,抵肩而行。 “大概是星津桥那头的街巷离着御街最近,大家都想过桥去对面等着看烟火的。”裴弗舟道。 江妩被吵得头皮发麻,顺势张望左右,朝他身边大声道:“那怎么过去呀。这人也太多了” 裴弗舟生得高,环顾一圈之后,微微低了身,向旁边一头指,对她道:“现在退不回去。只能过桥了。” 她虽然喜欢热闹,可上辈子这个时候正悠哉地坐着梁国公府的马车,穿过人群而去,哪里亲自挤过这么多人? 正无可奈何着,见裴弗舟的背影已经要过去,她回过神,心里慌了一下,忙伸手去拉他的衣袖,“等等我——” 裴弗舟被她拽住,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他碧海青袍的袖子上,依依然有一只玉色艳丽的手,他眸色凝了凝,忍住没有去拉她的手,只是略给她伸了伸胳膊,叮嘱道:“那你跟紧。别走散了。” 她努力点头,一路亦步亦趋。 好在他身形挺拔,有不怒自威的气势,一路随着人群走到桥口,旁人也对他避让一些。江妩便趁着那个空隙,赶紧跟上。 然而到了桥上,才是另一番煎熬。 上元之夜,星津铁索大开。 正如上次幽幽秋夜里,裴弗舟送她回家时对她说的那般,万国各色帆舸停在岸边,船上灯火通明,映得洛河之上点点火光,如敛了一池的天星,煌煌烁烁,耀人视线。 百姓挤在桥上,贪恋地看着这东都奇景,上头的不肯往下走,下头的还要拼命挤上来。 一时间,人头攒动,将星津桥堵得死死的。 裴弗舟和江妩正被挤在桥上,二人勉强是从边上过去的,不想,现在被卡在桥心的栏杆处。 江妩站在栏杆边上,不由侧头向下看,幽蓝的洛河荡漾着浮冰,那深渊里似是藏了一只眼,同样在凝望着她。 她一骇,心里飘起一点无名的惧意,赶紧直起身子,虚扶了一下裴弗舟的手臂。 谁想,忽听对岸胡音争鸣,原是船上有人在跳胡旋。一下子,引得旁侧的人潮窜动起来,波浪似的朝这边涌了过来。 她大惊,反手赶紧握了一下栏杆站稳些,可裴弗舟却更辛苦一点,被人潮推拥了过来,只能微微侧过身朝她站着。 江妩一见,连忙后仰,他却伸手在她后背拦了一下,立即皱眉提醒道:“别动,再动你要掉下去了。” 她老实了,只能被卡在那里。 他也很艰难,后退不出去,再靠近些要同她贴上。 两人没办法,只能大眼对小眼地看着。 他身姿挺拔又高,左右扶着栏杆,倒是给她形成了一个安稳的空间,面朝着华灯辉煌的洛河,明明灭灭的火光照亮了一双眸子。 一抬眼,他那一双眉眼好似灼灼地看着她。离得太近了,好像都能看清眸底映出的百舸千帆。 然而下一刻,他不小心往前被推了一下,她一惊,下意识地抵了一把他的胸膛,这一触碰,似有一种欲拒还迎的味道。 他的气息传了过来,混着冷松甘香,与她一呼一吸的空气混杂在一起,尽数都涌进她的鼻尖。 她拒绝不了,不能连呼吸都憋住,只能被迫在喘息间承受着。 这真是尴尬的煎熬。 她反手紧紧扣着栏杆,指尖抠着木杆上的碎屑,心头响起船号般的喧嚣。 垂着眼,不敢看他,然而余光里还是能瞧见一弯棱角分明的下颌和一副轻轻涌动的喉结。 她不知怎么,脸色反而烧得更起,心里庆幸有火光掩盖着,否则他该瞧见了。 于是赶紧别过脸去,假意装作无所谓的模样。 裴弗舟看在眼里,眸色却沉了沉,反而更不好过。 江妩低着头还好,这样一扭过脸,直接将一副雪腮冲给他,像是故意迎着他的唇,引诱他去亲似的,这是在干什么? 她还不如别动,就那般垂着脸,大家都能相安无事 如今这样,倒教他难办,是真当他一夜就能释怀得一干二净吗? 他心里烧了起来,然而更恼人的是她衣领之下的香气,这么一扭头,脖颈与衣料露出一些空隙,卷着她身体的味道和温柔一阵阵涌了出来,直在他的鼻尖打转。 本就是一袭未燃尽的灰烬,偏偏她还要吹起几下,火上浇油。 裴弗舟忽然气血上涌几分,闹得他脑中混沌起来,眼前晕了一晕,头疼欲裂 所幸,人群中有一位里正,见状看不下去,开始主动疏通。 裴弗舟这才如临大赦似的,总算从这种温香软玉放到嘴边却不得碰的煎熬中脱离出来。 江妩没有说话,只是垂眸理了理螺髻。 两人没再耽搁,赶紧下了桥去等柴锜。 谁想,柴锜竟然已经先到了,见裴弗舟和江妩理着衣衫从桥上下来,赶紧迎过来。 “我以为我要迟了,于是从船上几个胡商疏通了一下关系,才从桥底下坐船过岸的。还好还好,将军你们刚到。” “” 不过柴锜倒是很殷切,上前与裴弗舟拜过之后,抬手请江妩先行,体贴道:“江姑娘请。哦对了,你们吃过饭没有?我方才去看了一下,前面有花灯,要不要去瞧?” 上元之夜,有佳人同行,纵然是不太会同女子相处的郎君,多少也知道是要献些殷勤的。 江妩说好,想起什么,回头看过来,问裴弗舟,“你去吗?” 裴弗舟见柴锜似是开窍,本应祝福,可心里只觉得不是滋味。 他勉力牵唇一笑,道:“你们往前走着,我在后头随意看看。” 说着,只在他们一旁靠后的地方慢慢跟随,时不时停下来看一看摊位上的奇货。 满街的华灯,朦胧如梦,一对对璧人走走停停,相依相偎。 分明是最好的光景,可在他眼里却总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酸楚。 他也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先前说服自己的一大堆话,此刻仿佛忘个一干二净。 方才江妩分明因为柴锜迟到而落单,他将她辛辛苦苦地带过来,如今倒好,却要直接交到那人手上。 他不自觉地握了握手心,心里滋生出一种晦暗的想法,如今只觉得连柴锜都瞧着不顺眼,令人火大。 忽地,看江妩对柴锜似是笑了笑,他眸色一紧,一时间气涌如山,闭目眩晕一下,再睁开眼,只觉得一切都不太对劲起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22 19:17:07~2023-04-23 15:16: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第 59 章 ◎“好、好、好!”◎ 时间连着眼前的景象好像变得扭曲起来。 裴弗舟忽地止步不前, 定在原地,视线也慢慢凝滞了。 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他说不出来。 只是有一种黑白颠倒,日月翻转的错觉。好像从某个时刻开始, 一切事态都在往相反的方向偏离。 花月良宵,彩灯交错。 盛装的行人慢慢往前走着, 有人举着硕大的梅花枝子在他的眼前闪来闪去, 香气蔼蔼, 落了一地的梅瓣。 这分明是一派流光溢彩的幻梦繁华之景,落在他眼里, 毫无兴致,只有闹心。 此时,江妩回过头来,见他原地踌躇, 似是嫌他走得慢了, 笑着嗔了一声,“看什么呢, 快跟上呀。” 裴弗舟顺势抬眸,一拧眉,目光不自觉地微眯。 隔着十步的距离, 她正站在一盏七宝灯下看了过来, 朝他招着手,示意他过去。 在那万千浓墨重彩的光影里,她一身雪青的大氅,站在雪地上, 怀里抱着一枝红梅。眉眼被光华映出一片秀丽的起伏, 如一笔一划细细勾勒似的, 尽是芙蓉好颜色。 他眸色一沉, 刹那间脑中顿了顿,忽觉这一幕是发生过的。 然而当时江妩似乎并没有对他笑着说话。 相反,她的身影似乎在刻意躲着他 “你怎么了?”江妩此时走了过来,见他不动,不由诧异几分,借着光去探寻他的神情,差点吓了一跳,“你看见什么了。脸色好吓人” 她见他神色惶惶的,不由也心慌一下,杏眸睁得圆圆的,有点畏他似的。 裴弗舟头疼得闭目吸气,抬手握拳抵在眉心默了默,半晌,喃喃道:“没什么总觉得,这里很吵。” “是因为人太多了吧。”江妩转身望了望,好心道,“前头就快到御街的街口了,你还行么。要不然在旁边坐下歇一歇?” 裴弗舟没有说话,剑眉紧紧地锁在一起,只是不断地揉压着额角,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教他十分的难受。 倏地,他睁了眼,眼梢直直地盯着她手里一枝艳丽的红梅,眸色微凝。 他问:“这花、哪里来的?” 江妩被他的眼神瞧得有点害怕,下意识地抱紧了花枝,小心抬眼道:“刚才有卖花的过去,我瞧着好看,柴公子就顺手买了两枝” “柴锜柴锜他人呢?” “他、他就在前头看耍百戏的啊。” 裴弗舟手掌按住额头,自言似地喃喃,“是么看百戏?不、不对不是他。” 江妩仰头凝视着裴弗舟的脸,他这样子实在是怪异,跟被什么脏东西夺舍了似的。 她想起流传过的那些东都异闻,怕不是小鬼小怪也都趁机出来凑上元节的热闹,粘在裴弗舟身上了吧? 这般怀疑着,那声音里不由得染了几分退却,她不安地试探道:“我说你你真的不要紧吗?别吓唬我行么。” 裴弗舟烦乱中一垂眸,窥见江妩一张花容上流露出来的慌张,不由慢慢回过神来,他心里一软,淡淡松了松神情。 迟疑片刻,抬手按下她的肩头,安抚道:“无妨我突然好多了。继续走吧。” 江妩只是呆呆地瞧着,见他的脸色似乎是好了一些,她也只好慢慢点了点头。 通往御街街口的路上,人群越来越挤。有的人为了一窥天颜,有的人则是想抢个近处看烟火。 道路左右,各色热闹拥挤着轮番上演,掉长竿的,舞双剑的 一条窄街,南来北往,可惜单行而去已经容不下第三个人并排。 两人赶上了柴锜之后,柴锜赶紧与裴弗舟推让,执意请裴将军先行在前。 然而裴弗舟却很承让,客气地说不必,“我走得慢,随意看看,你们不必将就我。” 而后,他只是独自负着手,跟在那二人后面慢慢地走着。 这一处很好,这二人的一举一动尽数落在眼里,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只是,他真是怎么瞧,怎么碍眼。 见江妩裹紧厚厚的大氅,和柴锜站得距离么,算得上是近。 一路走,二人时不时交头接耳,叽里咕噜地也不知道聊起什么,而后同时抚掌大笑。 裴弗舟眸色一沉,被这一幕刺了下眼,忍气吞声了一下,只得继续沉默地走在后面。 他竖耳试着捕捉起来,可惜,四下里太吵,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至于么,笑成那样?裴弗舟不禁鄙薄地一嗤,看得堵心烦乱,可挪开几眼,一会儿又管不住视线落回了她那里去。 不知什么时候,她手上多了一袋烤板栗,正举着一枚拿着吃。 她掏一个,柴锜也从袋子里分着来吃。 裴弗舟不由看得拧眉大惊。 她才和柴锜认识几日啊相熟得快到能同袋而食的地步? 他一时气涌几分,沉了脸色,然而下一刻,一包油纸袋伸到了他面前。 江妩的手在他眼皮底下晃了晃,眨着睫毛探声问,“你吃吗?” 柴锜赶忙过来,好意道:“哎呀,方才应该单独给将军买一袋的。” 裴弗舟听得要气笑,若论亲疏,何时他成了被分出去的那个人了? 可今日他到底还是要装君子的,于是克制着心头翻涌的醋意,勉力换了个脸色,唇角一牵,虚应地微微一笑,道:“我不饿。你们两个吃吧继续吃。” 江妩又让了一下,裴弗舟只是摆摆手,还是拒绝了,她抿抿唇,往嘴巴里又塞了一枚金灿灿的栗子,没有再去在意 到了御街,此时已经封了路口。 皇城之上,高阁灯火通明,隐约可见曼曼轻纱之后,有宫人姿影绰约交错,钟鼓雅乐渐近渐闻。 守路口的几个宫廷侍卫当即拦下了江妩和柴锜,凶神恶煞道:“已经封路了。闲杂人等不得入御街。” 话落,脸色微变,见裴弗舟从后面走了过来,连忙行了个军礼,道:“裴将军在。” 裴弗舟拿出了通行的令牌递过去,道:“这二人是与某同行的友人。”说着,他一颔首,报上了名,“这位是东宫的柴令史那位是” 他看了看江妩,一时顿住,竟不知怎么介绍她 说是沈居学家寄住的表姑娘,这关系太远;说是他的什么人,未免又太近。 裴弗舟默然须臾,见江妩正求助似的看着他,一脸等待的模样,他哑了哑,别过脸,道:“那位是、与我同游的一位娘子。” 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侍卫也不好意思多问什么,匆匆查了一眼令牌,立即放他们进去,不敢耽搁裴将军与女同游的雅兴 踏上御道,路也宽敞很多。 因着离皇城十分近,亦是勋贵高门在此与天子同乐赏烟火之地,所以左右设下的商铺,少了几分喧嚣,显得典雅规矩起来。 裴弗舟还在琢磨方才说江妩那话的不妥,正想着如何解释给她,他顺势唤了一声,“江妩,刚才其实” 话落,却无人回应。 然而抬眼却见那两人已经先行一步,并肩而行,似是继续刚才未完的话头,说笑起来。 全然没听见他的声音 裴弗舟对着那二人的背影呆了一呆,下一刻,忽地按捺不住心里的怒意,哗啦一声将斓袍的衣袖震得作响,三两步就迈了出去,径直从他们二人之间撞挤出一条路。 江妩踉跄一下,一道人影自眼前快速掠了过去,她视线下意识地随之跟上,回过神来,上前几步,问:“你去哪?看烟火不就在那边吗?” 看烟火?看你江妩这么快就见色忘友,看你和柴锜在火树银花下头这么快就开始谈情说爱吗? 裴弗舟不想回答,只装作没听见,一人往前走,脸色阴沉得很。 然而他不说话,江妩那二人只好提衫跟上,一小串人这么穿过长街。 柴锜在后头开始担忧起来,脚步急急地追了上来,问,“将军是有什么急务么?出了什么事?” 柴锜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还以为是公差,一副要替裴弗舟跑腿的架势。 裴弗舟沉了口气,忽地顿足,只向后一抬手,立即制止了他俩。 “我这会有点头晕,可能受了风寒,你们去那边看吧。我一个人找地方歇一歇” 余光见他们又要上前一步,他当即挥了挥手,打发人走,说不必。 “不用跟过来!我就去那家酒肆坐坐过一会儿就好。” 江妩和柴锜面面相觑,可也不好再扰,她只好道:“好。那你歇着。若是好些就过来,若是不行,一会儿我们来找你。” 裴弗舟被那“我们”二字一刺,险些发作,他强行压下一口气,反倒挂起一副浅笑的脸,露出一副大方的模样,回身对他们二人利落道:“可以。就这么办。你们快去吧” *** 御街上,宝马香车,衣香鬓影。 家家都已经占了一处地方,等着看一会儿盛大的烟火。 这阵子,酒肆里没什么人,一盏橙黄的小灯放在案几上,任凭外头的风将那点火苗吹得明明暗暗。 裴弗舟一脸冷淡地坐在案几后,被风拍得头疼得很。 店家见他身姿萧然,锦袍玉带,笑吟吟地出来招呼,好心提醒道:“公子,上元烟火快开始了。您不去么?” 裴弗舟正火大,哪里还有什么兴致看烟火。 他冷冷的眼梢一扫,店家被震得哑了哑。 于是不敢再惹,心里估摸着这位世家子弟怕是被谁家姑娘在上元夜甩了,不然怎么会好大的戾气。 店家十分知趣儿,连忙殷切地改口:“屠苏酒没了,不过炉子上还暖着菖蒲酒,郎君看行么?” 裴弗舟淡了淡脸色,“嗯”了一声。 店家又道:“夜里外头冷,郎君要进去坐着否?” 裴弗舟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人群,江妩和柴锜就在那里揣着袖子站着,正等着瞧烟火。 他冷眸微凝,只对店家说不必。 很快,案几上多了一盏烛台,店家知道这位是贵客,又挪了个暖手的炭笼过来。 上元之夜,暖酒嘬着寒风,独身一人,目睹一对将成的璧人——裴弗舟觉得没什么比这更能给人一个痛快了。 他忽然觉得后悔,自己这是办的什么事?用自己的令牌将江妩和柴锜一同放进来,最后自己却沦落到被遗忘的地步。 她说他们是十分要好的朋友,可她怎么瞧着同柴锜相熟得那么快!半日而已,比和他自己还要亲近。她把他放在哪里? 至于柴锜。呵,他先前是看柴锜不顺眼,如今只想不厚道地给他一拳。 柴锜不是说什么“无意婚嫁,只想做一番大事业”么,怎么,一到这种时候,说过的豪言壮志忘得比谁都快。 裴弗舟只觉得如今愈发地不像他自己了。 大度到为他人做嫁衣这真的是他的本性么? 裴弗舟因为平日金吾巡夜,几乎是滴酒不沾的,除非到了节庆,推脱不开,承情喝个一两杯也就作罢。 可今夜,他却烦闷至极,那一双人似是在说笑指点,越在眼底晃来晃去的,他就越发气不打一出来。 发泄不得,干脆抓了酒盏,三杯两盏薄酒接连下了肚。 没一会儿,他的胸怀里踹了火似的燃烧起来,浑身的血脉如波涛汹涌,仿佛被打通了似的,连着一口气,直直地往脑子里冲。 刹那间,头顶一声轰然巨响,下一刻噼里啪啦地响彻天际,一片喧腾欢喜之声震荡开来。 他警醒地猛然抬头看,巨大的火树接连窜上了天,争鸣声响彻云霄。 烟火绽放在东都的皇城之上,如一朵又一朵暗夜里盛放的昙花,开到绚烂极致,下一刻稍纵即逝。 就在刹那间的明亮里,他看到火光照亮了江妩的那张脸 那是一张和梦里如出一辙的面容。 她的唇边正噙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流动出一种温润隽永的美,仿佛只要她站在那里,不说话,就是一种生机勃勃的美好。 这给人伸一伸手,就可以摘回去珍藏的错觉。 可是,他梦里似乎也试着伸手过,却发现那只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而已。 裴弗舟忽地胸口阵痛几下,呼吸也带着点窒意似的。 他捏紧了瓷杯,企图按压下那阵难受。 下一瞬,忽见江妩抬手朝空中一指,顺势转眸看过来 然而,那视线却一寸一寸的,生生地与他的目光错过开来,转而看向了一旁的男人。 那副温婉动人的笑意,本应是如沐春风般,此时此刻,却深深刺痛了他的眼,如一把杀人不见血的温柔刀,一击入了他的心头。 裴弗舟看得剑眉紧锁,忍不住喉头一甜,猛然一握手中的瓷杯,竟然“啪”的一响。 白壁描兰的酒杯,在他手心碎成一片一片。 锋利的瓷片瞬间划破了他的掌心,在肌理上割开一道又一道的伤痕。 刹那间,鲜血流淌了出来,冰冷的湿意,牵连出一种经年累月的阵痛,仿佛是曾经愈合的疤痕再次被扯开似的。 裴弗舟蓦地头中狠狠一裂痛,有什么东西仿佛也迸发而出。 紧接着,一缕缕浮光掠影刹那间涌入了脑海,如倒放的走马灯,快速闪烁在他的眼前。 那些被称之为‘记忆’的碎片像是春日破冰的洛河水奔流而下,充盈了他的心间,也冲破了江妩为他构造的一幕幕回忆。 这样剧烈的错位,教他险些承受不住,不禁抬起手背撑着额头,大口喘息起来。 他全部想起来了。 江妩,她不是说他们是一见如故的朋友么说他对她是百依百顺说她怕他,是因为觉得他性情大变 她居然就这么趁机拿他当傻子,从头到尾都在诓骗他? 那她一开始就利用他躲着苏弈,说什么自知不配高门世子要他给她扯谎,跑前跑后的帮忙相看怕不是早就知道了什么,拿他当挡箭牌。 更不用说,平日里胡编乱造他的事,眼睁睁地看他信以为真,再偷偷嘲笑 鬼话连篇、鬼话连篇—— 她怎么敢——! 裴弗舟回忆起这段日子,蓦地感觉自己被江妩当成了一个蠢货,一个大冤种,只觉得受了极大的嘲弄,他紧紧握拳,猛地一击案几,颠得瓷片叮零作响。 “好、好好!”裴弗舟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气涌如山,抬眼望向那个柔妩的身影,冷眸微眯。 裴弗舟酸了半天,气了半天,可渐渐的,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慢慢蔓延了过来。 说是‘得’,未免自己抬高自己,毕竟上辈子他没有得到她。 这辈子么,却也还不知道。 他想起前世最后的种种事情,胸口微微一痛,忍不住握拳抵住额头,沉沉闭目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稀稀落落地散开去,散落到街坊里吃宵夜去了。 裴弗舟正思绪纷纷,忽然耳畔一声“呀——”,紧接着,左手被一阵凉意轻轻拢了上来。 “你手怎么流血了?” 裴弗舟倏地睁眼,江妩的脸映入了眼底。她神情似是焦急错愕,用细绢托起他的手放在案几上,自己也跪坐下来。 她的手有些凉,指尖点点触碰在他的手背上,如浮冰滑过,似是缓解了几分痛意。她慢慢展开他的手掌,见了掌中的血渍不禁倒吸一口气,“这、这怎么弄的?” 裴弗舟看了过来,眉眼挂着一层寒霜,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的脸。 他没有阻止她,只任凭那一双手拿着细绢给他生疏地擦血渍。 “柴锜在哪?”裴弗舟阴沉沉地问。 江妩没发觉出不对劲,只当他是受伤心情不好。 她一面用绢布小心翼翼地裹住他的伤口,一面随口道:“刚才他碰上一位长安的旧友,难得见到,所以先过去拜会了。” 裴弗舟眸光微凝,而后意味深长地一微笑,轻轻冷嗤地揶揄道:“看来他把你一个人丢下了。” 江妩不满,不喜欢听这话,只蹙眉说哪有,“人家只是临时有事,没什么丢下不丢下的” “江妩!” 裴弗舟突兀地低沉叫了她一声,听到她又“人家、人家”的说柴锜,一股气恼涌了上来,一时没克制住,旧缘带新怨的冒了出来。 江妩愣怔一下,问,“怎么了?” 裴弗舟被她这么目不转睛地瞧着,心头忽而五味杂陈。 他恼她信口雌黄地趁机诓骗,可又觉得痛——这样活生生的两人,重新坐在上元节的夜里,像是梦一样,不敢让人轻易去打碎。 裴弗舟心生一念,忽然道:“苏弈来找你了。” 果然,她惊慌起来,整个人变得警惕,问,“刚才么他找我有什么事。你、你怎么说的。” 裴弗舟抬起眼皮,眸光冷冷地在她脸上定了片刻,心里有了几分确信。 原来,他们两个都重生了。江妩还没病死在突骑施,而他,也还没最后落个作茧自缚的地步。 江妩以为国公府的人又想着来要寻她了,整个人笑容顿失,僵硬地坐在那,裴弗舟却嗤笑一声,忽然顺势就着她给他包扎的姿态,手臂一拉,一把将她带了过来。 他在她耳畔低沉道:“我是诓你的。” 那气息微热,混着淡淡的酒香弥漫在她的耳后和脖颈。 江妩听完,却没有什么羞涩之意,只瞪着一双眸子不可思议地看他,里头满是赌气娇嗔的情绪。 “你居然吓唬我?无聊——”“江妩觑了他一眼,撇了撇嘴角,有些无语,然而还是不由松了口气,轻轻怪他道:“你什么时候学会诓人啦?” 裴弗舟被这问题问得兀自一哂,眸光轻轻掠过江妩的脸,剑眉微抬,慢条斯理道:“不是跟你学的么?” 江妩那点笑意凝结在脸上,警惕道:“你说什么?” 裴弗舟顿了顿,不知思忖些什么,他忽然唤了个语气,脸色也挂上了淡淡的微笑。 “别紧张只是想起你与我说起我从前的样子,想着尽快恢复回去,这不,同你试着开两句玩笑罢了。” 说着,他抬手安抚似的拍了拍江妩的手背。 江妩盯着他片刻,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回过神来,忽地将自己手抽了回来,团在怀里。 裴弗舟面前一空,他默了默,继而佯装耐心地抬眸望过去,眉宇一抬,“怎么了?你不是说我们是友人么?” “是可你,”江妩抿抿唇,稍稍挪开几分,声音有些飘渺,道,“你喝酒了么。怎么怪怪的” 裴弗舟心里冷笑。 她不是诓他?倒要看看,能诓到什么时候 他略牵了下嘴角,冷峻的眉眼刻意涌起几分动容,幽幽道:“既然你说你同我交好,这一晚上,怎么我瞧着你和柴锜倒显得比我还相熟?” 江妩有点傻眼,裴弗舟这是什么语气,再说,柴锜平易近人的,也没有你先前那么冷言冷语的一张脸吓人啊。 她忍不住嘴里喃喃,“不是你自己提出要跟过来的么。” 裴弗舟哦了声,他缓缓起身,随手理了理斓袍的衣摆。 站在案几旁边,睥睨着江妩,顿了顿,伸手一把将她捞了起来,慢条斯理道:“方才我不忍打扰你们二位。可你既然说你我是友人,就断不能见色忘友。怎么样,你和他栗子也吃了,烟火也看了,如今,是不是得分些时辰给你这位‘好友’了?” 他说的时候,将好友那两字咬得重了些。 江妩不知怎么,浑身一寒,下意识地仰脸看过去,裴弗舟却是毫无破绽,唯有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作者有话说: 【百戏】: 《新乐府·五部伎》:唐朝有舞双剑、跳丸(抛接丸铃)、袅巨索(绳索杂耍)、掉长竿(顶木杆杂耍)等等等等 元稹:“前头百戏竟撩乱,丸剑跳掷霜雪浮” 【菖蒲酒】 “菖蒲、艾叶泡成,治三十六风,十二痹,通血脉,久服耳目聪明,气味芳香,酒香醇厚,药香协调,入口甜香,甜而不腻,略带药味”《本草纲目》 感谢在2023-04-23 15:16:55~2023-04-24 15:22: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游园惊梦 8瓶;柠檬核 2瓶;左念、5554958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0-70 第60章 第 60 章 ◎“知道么,我现在真想咬你一口。”◎ 裴弗舟冷着眉眼, 伸手握住她的臂肘,一个劲儿地要拉她走,“过来!” 他力道很大又带着几分强硬, 江妩没反应过来,被他一下子拽了过去。 她脚下不由自主地错去几步, 忽地顿足,僵着手臂站在原地, 愣愣道:“去哪?” 裴弗舟迟疑一下,其实也没有想好, 回过神来时,只是皱紧了一双剑眉,有点没好气,道:“坐在这里无趣, 随处走走去。” 他见江妩面有踌躇, 不由一凝,颔首续了声, “你不愿意去吗?” 江妩瞅了他几眼,有点犹豫起来。 然而转念一想,裴弗舟今夜好像倒是独自一人呆了许久, 大概是心绪不佳, 于是抿抿嘴,只好答应道:“走走就走走” 话落,裴弗舟已经松开了她的手臂,径直走掉。 她愣了愣, 忙捋捋袖摆, 提衫跟了他过去 烟火燃尽了, 夜幕又回归了寂静, 然而人间的热闹才刚刚开始。 月色与灯山堆满在头顶上,香车宝盖停在路边。 各式灯盏在街头高挂,繁锦缀天,朦胧的光交织成一幕幕暖色的薄纱,照亮了东都盛景。 两人走在长街,裴弗舟没有说话,也不去看灯,江妩不去搭理他,他一步步地走,她就一步步地旁边跟随,时不时的,自己仰头去瞧头顶的各式璀璨的花灯。 偶尔,江妩碰上了好看的、有趣的,便驻足下来去细细地观赏,裴弗舟倒没说她什么,只是也停下来在一旁等。 那是一盏精秀的仙鹤灯,她瞧得眼前一亮,仰起头,不由自主地抬手去转了转灯底。 刹那间,手心好似上托起流转的光芒,回旋的光点映出两人的脸。 这灯神奇,里头有个小灯,灯面画着仙鹤起舞,一转起来,图就动了起来,好似真的有一只仙鹤在灯中翩跹欲飞似的。 江妩瞧得十分有趣,眉眼温婉地弯了弯,唇边噙了浅笑,忍不住转头问裴弗舟,“你看这个!是不是很好玩?” 她是个能保持些纯致心境的,遇上奇巧的玩意,怎么看怎么觉得新鲜。 裴弗舟立在一旁,眸光凝着灯芯一点烛光,依顺地“嗯”了一声,“好玩。” 那声音是有点没兴致的。 江妩松开灯,只是借着光去看裴弗舟的脸,光影落在他棱角分明的眉骨和鼻梁,教他整个人瞧着威风堂堂,十分英俊。 可惜,那神情和节庆实在不太相配。 旁人喜笑颜看的,他却无波无澜,魂儿刚回来似的,一盏盏温暖的灯火冲不散那一双冷峭的眉眼,甚至,他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江妩敛了点喜色,有些意兴阑珊起来,喃喃道:“哦,也是。你养尊处优惯了,吃过喝过见过。这种玩意,我们瞧着奇巧,可在你看来不过是寻常无聊的吧?” 裴弗舟脸色顿了顿,似是有点意外这个说法,他眉梢微微锁了一下,像是在思考如何回答。 江妩发现他今夜有点不自然,整个人像是被一根弦紧绷住了,想起裴弗舟和他父亲裴肃还是僵持着,大过节的,目睹街头巷尾亲眷簇拥而过,或许难免感怀。 她同情他几分,看他不语,以为是默认,于是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臂,安慰似的缓声道:“你不必勉强跟着。什么时候想回家,便回去吧。” 她很理解他似的,有一种将心比心的大度,声音柔柔的,带了女子婉柔的通融。 那话本应是温润如水的,流淌到人的心坎去,可惜,她错解了人意。 裴弗舟眼神沉了沉,侧眸打量她几眼,不知暗暗怀了什么想法,不置一词。 江妩只叫他随便,裴弗舟则依旧走在她一旁,她去哪儿里看,他也跟过去,只站在她身后。 没过多久,江妩越走越慢,一步三回头地向来路张望。 走着走着,竟成了裴弗舟行在前面,江妩落在后面,时不时的裴弗舟要停下来等她跟上。 裴弗舟回首一看,她又站在原处东张西望起来,心头轻恼,终于忍不住,顿足蹙眉,开口说话。 他有点没好气,催促着问,“你在看什么?东西丢了么?” 江妩一脸不以为然,径直地答道:“要不等等柴公子吧。咱们这么先走开,他一会儿寻不着了如何是好?” 裴弗舟脸色微变,果然如他方才猜测的那般。 她突然叫他回去,怕不是要单独和柴锜处着。这是用完他的令牌混进来,嫌他后半夜碍事,就打算一脚踢开么? 见江妩要回去寻人,裴弗舟看在眼里,闷气几分,忽而斓袍的大袖一拂,走到她旁边,映着万千灯火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捏得一紧。 江妩骤然别拉住,不由一惊。 他刚想发作,而后努力忍了忍,结果不仅不怒,反倒冲她唇角轻牵,摆出一副微笑的脸色,温声道:“你不要等他了。柴锜不会回来了。” 江妩呆了呆,任自己的腕子被他握在掌心,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睁大了眼睛问:“什么意思?他不会回来了?” 裴弗舟脸色淡了淡,嗯了一声,“是。” “为什么啊?” “你不是非要问我柴锜如何?我说过了,他是个可靠忠诚之士,重情重义,这很好” 裴弗舟睨她一眼,别过了视线,道:“可太过如此,也不好就好比现在,他可以为了长安归来的挚友饮酒同乐,在上元夜把你丢下了。这样的人,你也愿意么?” 他不是故意诋毁柴锜,而是给江妩说个事实。 且柴锜当年亦成他信任的僚属,其人的义气和胆识,他是欣赏和肯定的。可在女子之事上么,柴锜比他还要不开窍 其实,若非要说柴锜和江妩当年的缘分,还真算得上是有一些的。只不过,是江妩一直不知道罢了。 裴弗舟才恢复过来记忆,前世今生的事情脑子里混成一团,再加上被江妩诓了这么久,他心里烦乱,暂时不去想那二人之间的从前事。 他思绪一扫那些繁琐,忽地一用力,将她往自己怀里拉扯一下,胸膛贴着她的前胸,好在隔着厚厚的衣料,即便如此,她一踉跄,也弄得顿时香气轻漫。 她一挣,没挣开,反而被握得更紧了。 裴弗舟不喜欢看她总是抵触自己,原本是要生气发作的,可又担心把江妩真再吓跑了,只好压了压郁结,刻意换了一副好言相劝的语调,低柔诱哄道:“你不是叫我帮你留心相看的人选如何么?现在我告诉你了,柴锜不适合你知道了吗?” 谁想,江妩却没当回事。 她乌黑的眼睛倏地圆了圆,趁着他松了力道,倏地一下子从他手掌里抽出自己的手腕。 轻轻撇了撇嘴,“没关系!我可以理解这样的举动他有他的朋友么,一时相见热络,忘了就忘了。再说我又不是没有腿,不能自己走路。” 她一面揉着自己的腕子,一面警惕地瞥向裴弗舟。 他三番五次坏她好事,好不容易有个柴公子,他说这些话,又是抽了什么风 仔细想想,裴弗舟说得其实不是全无道理。柴锜顾忌自己的友人兄弟的确是义气,可为了兄弟忘记了女人,实在是有些教人丧气。 可江妩不在意这些细碎,到了今日,她无所谓了。 她抿抿唇,眼尾朝裴弗舟的脸一瞥,是一副‘与你无关’的警告模样。 江妩道:“我知道你意思。可是,这件事不劳烦你费心了。再说又不是你相看他合适与否,你觉得不觉得也没什么用啊。” 江妩软硬不吃,只垂眸归置着层层叠叠的袖笼。 裴弗舟头一次对旁人屈言软语地说话,不想,却被一口否定,还被落了几句小话。见她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又是一愠怒。 “糊涂!”他懊恼起来,低声嗤了她一句。 江妩对裴弗舟这些脾性已经习以为常,听他呵自己,更加不以为意,只朝他“哼” 了一声,回了一记眼风,不再理睬他 她自顾自地回了那酒肆,坐在长凳上百无聊赖地等了起来。 裴弗舟怕她走丢了,虽然怄气,也只好拂袖跟了过去。 二人不说话,一个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等,一个垂眸喝着煎茶,指尖沿着茶盏的边缘滑来滑去。 等了约三盏茶的时间,江妩的肚子咕噜咕噜两声,直接叫了出来。 她脸色一红,赶紧捂住,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只是等了这么久,那柴锜真的没有来,仿佛全然把人忘了似的。 裴弗舟放下了空盏,望向来来往往的人群,不甚在意某人肚子里的声响,只微微一笑,径自道:“已经将近戌时过半,人家酒席都要吃第二轮了,你还要等吗?” 其实江妩是饿了的,她闻见不远处飘来蒸果子糕点的香气,肚子里只打颤。 可若是说不等,那不就丢面子了。 她这么想着,哪里肯承认什么,只挺直了点腰身,颔首对裴弗舟坚决道:“我自己等。你要是饿了就先去吃好了。” 裴弗舟板了几分脸色, 他放下茶瓯,扬声就说“结账。”,而后猝地一撩袍起身,丢她一人在案几旁坐着,自己进酒肆找店家去了。 那身影在江妩面前倏地离去,她有点慌了,下意识地要叫他。然而忍了忍,还是按下手,交叠地放在膝头,装作无所谓的模样。 她坐在风里,案几上是冷掉的茶盏,这时候才觉得自己像是被丢下了似的。 这三更半夜的,虽说热闹,可她也没一个人在外头呆过那么晚。 裴弗舟若是走了,她真要自己在这里坐一晚上了吗? 她深吸一口气,见旁人三三两两地簇拥成群,唯她自己坐在风里,好不凄凉。 一会儿,裴弗舟从里头跨出来了,整理着袖口,转过脸朝这边乜了一眼。 她赶忙勉力挤出个弧度,只告诉自己没事,竭力做出一副浑不在意的姿态。 裴弗舟看了看,还是大步走了过来,站在她身边,居高临下地问了一句,“你走不走?” 江妩握紧了手,一扬脸看他,非要争一口气,道:“我不走。” “那我先走了?” 她心头一凉,只笑道:“知道了。” 裴弗舟脸色一冷,狠狠一振袖,扭身就离去,江妩一慌,眼神不自觉追了过去。 他走了几步,悄悄一睨,见她还是瞧着自己呢,心里不由蔓延出几分得意和甜意。 于是不再唬她,径自又折身回去。 江妩连忙收敛了视线,擦了擦有些湿润的眼角,硬声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裴弗舟听她声音渺渺的,大概是方才真以为他走了吧。 于是不自觉地淡笑了一下,道:“我本来就还没走。” 江妩道:“丢东西了么。” 裴弗舟无奈说是,“你以为我和柴锜一样?总不能把你一个大活人丢在这里。” 江妩几乎要破涕为笑。没有任何一个人喜欢被丢下落单的感觉,所以她听他说那话,心里是不自觉欢喜的。 她忍了忍,正了脸色,抿嘴道:“不需要你。” 可是唇边还是涌起一分压不住的欣慰。 裴弗舟看在眼里,不禁淡淡嗤笑了一声,把她拽了起来,随口道:“走吧。你不是饿得很?” 她拗不过他的力道,随着他的动作跟着起了身,只是问:“柴公子一会儿要是真回来了,找不到人,岂不是不好?” 裴弗舟疏淡地一牵唇,又是柴锜,他有些无奈,“我给店家留了字条,压了我的令牌做信物。柴锜若是来这里,他自然是知道的。” 江妩愣愣地,顺从地跟着他往前走了一段。 一会儿“啊”了一声,从身上解下一枚青铜牌,给他瞧,“你的令牌是你上次送我过夜禁的那种么?” 裴弗舟见她随身带着他送的那个物件,心情好了些,说是啊。 江妩不由睁大了眼,喃喃道,“这么贵重。你怎么说押就押?” 裴弗舟笑道:“我不是和你说过了?这种东西,我想找人做多少就有多少。” “” “当然了。给过谁我心里有数。就算被偷了,我不记得给过的,自然就不管用。” 江妩翕动了一下嘴唇,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垂眸看她,她站在树下,树上挂着几盏团子一般的灯笼,圆圆润润的,落下来的光也仿佛被她所感染,辗转间带了柔美。 先前觉得她是玉雪可人的,然而,此时灯下看美人,竟别有一番风情似的。她严装素裹,衣领卡到了脖颈,然而唯那一截露出的白皙更加引人遐想几分。 那是一段属于她的天然的明净的美,仅是一眼,足以教人去猜想其下的娉婷与玲珑。 他不该有这想法的,可毕竟血气方刚,酒意分明散了,可眼前的人却又令人沉醉几分。 裴弗舟上前一步,离她近了一些。 江妩看了过来,不小心撞进一双深邃俊朗的眼眸里。 若是从前,她觉得这样没什么。可不知怎么,今日裴弗舟这一步过来,带了点不一样的气息,他呼吸间似是臣了几分,眼底混着几分令她陌生有复杂的情愫。 这不由教她微微一警惕。 她小小地一团,下意识地后错了半步,抵在树干上,眼眸瞪了瞪,问:“做什么?” 裴弗舟见她躲他,停下了足,稍牵了下唇角,缓声道:“没做什么” 江妩扣着两手藏在袖子里,嗫嚅道:“那你别离我这么近” 裴弗舟略蹙了蹙眉梢,继而露出了一丝微笑,“这怎么了?我们难道不是朋友,这般从前也有,你不是无所谓么。” 江妩噎了一下,答不出来,说是朋友可是 她大概还是敏锐的,对一些危险的事物有着天性的预感,现在她只是有点怕了裴弗舟这种语气,总觉得他不大一样了。 她见他脸上是一种无法看透的神情,只好竭力定了定神,往旁边挪了一点。 裴弗舟看在眼里,不甚在意地淡笑,哄她道:“你不要躲着我。” “我我没躲着你” “是么?那你离我那么远干什么?” 江妩看了一下,两人之间不过是隔着半臂的距离而已,她茫然道:“不远的。” 裴弗舟走近半步,这空间小了,隔着衣料,仿佛彼此间身体的热气弥散开来,他凝眉看她,低沉道:“你刚才和柴锜不是也比肩而行?你和他也说这些话了吗?” 那语调有些抱怨,又好似审问。 这让她有点无所适从。 她好像有一种错觉,他的身上是在发热的,一阵阵渡了过来,快要烧透她的衣料。 这才发现后退没路,她只好眼巴巴地看他,后背贴紧树干一些,手指扣了扣树皮。 “怎么不说话?”裴弗舟绵长又低沉地嗯了一声,似是疑问。 她不知怎么心头一跳,像是被那嗓音按住了心弦,轻轻拨了一下, 于是又有点怵头起来,嗫嚅道:“没什么不一样吧” 裴弗舟有天生的威仪,那是多年浸泡在高门和权势里头所尽染出来的一身凛然之气。 她语气变得有些轻又软了,有点发虚似的,自己并没察觉。 “你说你,怎么能厚此薄彼,对柴锜一个样,对我一个样呢?”裴弗舟呵呵轻笑,可笑意不达眼底,嘴里说着尽是客气的话,语调里透着点化不开的冷意。 江妩都快半倚在树上了,好在他并没有前进一步,只是停在比那半臂之距更近一些的位置。 她不知道裴弗舟又怎么回事,好像有一种胡搅蛮缠的错觉,皱了皱两弯秀眉,只好敷衍道:“你想多了” 他也不知怎么,总是受不了江妩这副模样。 分明平日里是灵动轻盈的姿态,有时候干出来的事情简直叫他无语。 然而偶尔又流露出些许的温软,像是庭院里一枝柔弱的芙蓉花,开到盛极,可却还是需要躲避风吹雨打似的。 从前他不懂,只觉得她是矫揉造作的,后来才发现自己其实是喜欢的。 她好像有一种不自知的柔媚,一团纤婀得体的身姿团在那里,多了点欲拒还迎的味道。 江妩撇撇嘴,白皙的脸颊上,两颗星子似的面靥随着雪白饱满的腮边拥了一拥,衬得肌肤似玉如花。 裴弗舟眸色微冷,渐渐敛起一池的微笑。 想起她当时站在岸边,也是用这样的模样诓骗他是她相谈甚欢的朋友,又利用他几分,不禁生了些许爱恨交织,又万分无奈的情愫。 他那点正在消退的浅笑凝结在唇边,站在暖色的灯火之下,脸色却冷沉了下去。 裴弗舟忍不住抬手撩起她一丝碎发别在她耳后,指尖剐//蹭到了冰凉的耳骨。 他垂眸凝凝,也不知是恨还是什么旁的情绪,只是淡淡地笑,“知道么,我现在真想咬你一口。” 江妩听得顿时傻了眼,呆呆地站在那,浑身都僵住了。 她脸色白了起来,也不知该用怎样的反应和言语来应对。 这算什么话他想咬她? 江妩抬眼看,裴弗舟面如冠玉的模样,竟然显得有几分阴气沉沉的,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令她发怵。 她害怕起来,躲在角落的娇花似的,惊恐得好似他真的会咬上去。 眼见裴弗舟目光上移,忽而抬臂 江妩一惊,立即闭眼别开脸,然而等了片刻,却无事发生。 她慢慢睁开眼看过去,裴弗舟只是十分得意地淡淡笑了笑,正给她瞧他从她螺髻上取下的一片掉落的枯叶。 莫名其妙的 江妩被他这接二连三的怪异弄得有些气恼,她推开他些,喃喃道:“裴弗舟脑子发病了么?非要捉弄我。” 裴弗舟满意地看着她五颜六色的表情,一时间有一种稍稍解气的心态。 他被她这么轻轻一掌推开,却不觉心塞,反倒弥漫起一丝微漾的春波。 只是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平淡地掸了掸肩头,而后朝前头随意一指,“不是饿了么。不如去吃些东西。” 江妩低头转过了身子,只自己朝前头走,“你不安好心。” 裴弗舟哂笑,“难道只需你捉弄别人,就不许别人反击你。” 江妩忽然止住步子,回头看了一眼他,见裴弗舟负手而立,神情无害又平淡。 她狐疑几分,只好泄了气。 * 二人择了一处食肆坐下。 夜里吃不得太腻,江妩又是个惯爱吃甜食的,因此这个不好,那个太油,最后挑挑拣拣,还是在一家果子店落脚。 江妩倒是胃口大开,点了一大堆蒸果子吃,只配了茶。 裴弗舟看着满桌的点心,皱眉问:“你不嫌甜么?” 江妩还因为刚才的事情不想理他,只拿起一个梅花酥来吃,敷衍道:“你不是一向也喜欢吃这些?一起吧。” 裴弗舟顿了顿,他平日哪里爱吃这些?于是心里不禁嗤笑。 行。江妩,你可以。还继续。 他微微一笑,说好,拿起一快桂花蜜糕吃了一口,刹那间满口香腻甜软,咽下去,简直叫他喉头都粘在一起了。 裴弗舟剑眉紧了紧,努力地咽了下去。 他挑挑拣拣吃了点别的,终于忍不住,放下了筷子,开始喝茶。 忽听身后有人笑唤。 “多亏裴将军的字条,总算叫我一家一家寻到了。” 裴弗舟回头一看,是柴锜来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24 15:22:11~2023-04-25 23:59: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尾火虎 10瓶;55549589、左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第 61 章 ◎那怀抱是的霸道的,有力的,无法抗拒的◎ “裴将军, 江姑娘!原来你们在这里。我看到了将军的字条,沿着一路寻过来,总算找到了。”柴锜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脸颊泛着点微红,大概是饮了些酒的缘故, 整个人瞧着十分精神。 他落座前,先对裴弗舟端袖一礼, 依旧是毕恭毕敬的,“将军方才不适, 现下可大好了?” 裴弗舟哪里愿意领他这个情呢。 方才的“不适”,不还都是因为你和江妩两人在眼前相谈甚欢? 他心里不爽利得很,没想到柴锜这么快就找到他们了于是只是淡淡一颔首,无波无澜道:“好多了。” 柴锜未察觉到将军的不快, 自行拉来一旁的蒲垫坐下, 左边是裴弗舟,右边是江妩, 他按着膝头,看了看案上的果点,笑道:“好丰盛啊!” 裴弗舟总觉得他在给江妩献殷勤似的, 听在耳中, 不由暗暗觉得烦闷。可江妩倒是肯承情,也不责怪柴锜一时走开那么久。 她眼睛笑得弯弯的,十分热络,对柴锜客气道:“你方才吃过了么。若是没有, 不如随意用些。” 裴弗舟乜了一眼, 有些恼意, “当”地一声, 不轻不重地把茶盏按在案几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食肆里正是热闹,他这点情绪只是像一滴水珠,才刚一落下,下一刻立即淹没在喋喋喳喳的谈笑里,无人在意。 柴锜只说吃过了,摸了摸鼻子,讪讪笑道:“不过方才吃的都是荤物浊酒,实在太腻。这会若是吃些甜的,倒是很好。” 江妩兴致勃□□来,给柴锜拿了一块,“吃这个吧。芙蓉糕,是我家那边特有的呢。” 柴锜笑着道好,接过来后与她攀谈,“江姑娘是舒州的么,虽然不曾去过,不过,听闻江淮喜甜呢,今日得幸尝一尝江淮之味,也算一观风土人情了。” 裴弗舟听得不禁冷眸微眯,心里有点不屑,想,你文臣就是说辞一套一套啊,怎么就那么多话可说了呢? 他继而见柴锜拿了筷子夹起芙蓉糕去吃,暗地唇角一弯,等着要去嗤笑他:柴锜你就吃吧,等吃了你就甜得发慌了。 这家食肆的店家是江淮道的,做出来的吃食没有一个不是裹了两层的蜜和糖的,若不是极爱那一口,几个人受得了这甜腻? 裴弗舟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静静地续了茶,只等着看柴锜吃了吐,而后驳了江妩的面子。 柴锜吃了下去,咀嚼半天,也回味了半天,眉梢一抬,只说“好吃”。 裴弗舟差点半口茶呛到自己,他咳了两声,忍不住皱眉看过去,“你是认真的?” 柴锜有些不好意思,老老实实地承认道:“不怕将军笑话,其实我素日喜欢吃这些甜的。” 裴弗舟听完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如鲠在喉。 他本是要看笑话的,不想,自己却歪打正着,给这二人牵了线。 果然,那二人开始叽叽喳喳个不停,一会儿说这个糯香,一会儿说那个酥甜——他们二人反倒更像是一对挚友似的 裴弗舟不想搭理这两个人,可架不住柴锜要敬让,把江妩推给他的果点又一个个转而推到自己面前来。 柴锜谦让,偏要请将军先用。裴弗舟却意兴阑珊的模样,没什么要吃的意思。 江妩咬着筷子尖将裴弗舟的神情看在眼里,忍不住撅了噘嘴,对柴锜道:“他才不懂这些的好呢。” 裴弗舟眼梢扫了过来,“我不懂?” 江妩轻轻哼了一声,只将那些盘子在虚空里点了一遍,“我点了这么多,你都不怎么吃,挑来挑去的。”她瞥了一眼,“你是不是瞧不上这些?也是呢,吃惯了宫里的烧尾宴,自然都入不了你的眼了。” 她略略扫兴,只当裴弗舟是那点公子病又犯了,坐在市井之中,怕是他浑身不自在。 裴弗舟哪里是因为那个,若是没有柴锜,坐在这种地方一晚上倒也没什么。 江妩倒好,他什么都依她了,结果旁人一来,她竟然就把他忘却在这里,只顾着和那人谈笑风生。 是真的不把他当回事吗? 裴弗舟忍不住一哂,轻嘲道:“行。我不懂。那你吃吧吃多了甜的容易变成傻子。” “你说谁呢?”江妩气鼓鼓地看了过来,圆圆的眸子瞪了瞪他。 裴弗舟却不瞧,只垂了眼皮,眉宇轻漾,道:“自然是谁吃的最多,谁最傻。” “你”江妩噎了声,被他这么回怼过来,一股气堵在胸口里闷闷的。 如果没有旁人,她可能很想抓过裴弗舟的胳膊,狠狠咬上一口报复他。 可惜柴锜还在,她也只能忍气吞声几分 裴弗舟看了江妩一眼,瞧出来点什么,微微凝神问道:“你这什么眼神?” 江妩不理他,只低头吃自己的甜糕,喃喃道:“早晚的你给我等着。” 裴弗舟见她一个人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嘟囔什么,不禁失笑一下,没有当回事 从食肆出来的时候,月色已经浓得更深。 今夜的星子暗淡一些,比不得东都繁华的街灯,于是知趣儿地在云后明灭。 同样的路,此时江妩走着,总觉得有些拥挤。 不因旁的,只是因为现在裴弗舟同她和柴锜并排走,三个人这般一行前行,多少引得行人擦肩二人。 裴弗舟走在外侧,为了避让,难免往她那头挤了挤,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自己去后头跟着的意思,执意要三个人这般继续走着。 后半段的夜游里,气氛似乎不太一样了。 裴弗舟是沉默的,江妩亦是有几分沉默,唯有柴锜,时不时还在说几句。 三个人各怀自己的情愫,仿佛三个割裂的空间。 江妩不知怎么,被裴弗舟方才几个莫名其妙的举动和言辞弄得心情低沉得很。 按说忽冷忽热,不该是裴弗舟的性情,就算上辈子她和他没那么相熟,可也知道他是个相对平淡和从容的人。 可今夜有点不同,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怪异的感觉,总觉得心里又闷又慌,好似一场风雨雷电将至。 她走在裴弗舟的旁边,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抬起了眼去打量他。 只见他一路穿梭在灯下,一道道琐碎的光影快速掠过那一张无波无澜的脸,青蓝的锦袍被滤成一种更加深沉的颜色,衬得他整个人像一块浸泡在冰水里的冷玉,看起来孤高又寂寥。 是他不高兴了么?江妩不能很确定,可也不太知道为什么。 若是如他方才说起的,她厚此薄彼的对待他和柴锜的原因,这未免也太上纲上线,实在是不至于 她思前想后,只觉得还委屈起来。他自己犯了情绪,这不应该是她原因,可他还偏偏拿她做针对。 不知怎么,这样的裴弗舟让她想起上辈子的那个上元节。 依稀记得他当时也是这般冷峻又沉默,站在苏弈的身旁,好像不怎么说话,也几乎都不笑——好似这人间的红尘落不到他心上半分 想起那时候,她还觉得十分抵触这人,好好的一张俊朗的容貌,偏生是冷的,站在上元放夜的日子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然而如今,还是这个上元节,陪在自身边的竟然就是这个人。 她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若是裴弗舟回忆起来了从前种种,他还会这般吗? 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个轻颤,毕竟从前的那个裴弗舟她是不敢招惹的。 这般想着,江妩盯着他的侧颜凝了凝神 不巧,裴弗舟却察觉了什么似的,突然转过来视线看她。 两双眸子骤然撞在一起,一时间有些尴尬。 彼此沉默一阵,裴弗舟剑眉皱了起来,径直问道:“你看我做什么?” 江妩本来想下意识地开口关切他一句“你还好吧。”,然而,见他一双眉眼望了过来,如皑皑横山,流露出一种陌生的,又似曾相识的凛然冷峭之气。 只是这么一眼,仿佛就能看到她眼底去,任凭隐藏了再多不可告人的想法,也都能被他轻易瞧出来。 她不由心头一窒,原本要问的那句也生生噎了回去,她不敢问了。 于是只化作唇边一缕虚应的浅笑,道:“没看什么” 三人这么走着,后半程少了很多趣味,多了点僵持。 如今时辰也不早了,街头巷尾多了几分暧昧的颜色。 红巾翠袖这会子慢慢招摇起来,有的郎君趁着上元,干脆就不归家,一头钻进了胭脂楼里,引得娇笑一片。 有嬷嬷正四处撒网,见裴弗舟器宇不凡,锦袍玉带,一看就是个肥客。 可惜,刚要上前拉扯相邀,就被裴弗舟冷冰冰的瞥了一眼,一记钉子似的给她止住了后头的行动,不敢上前。 江妩没留意身边的这点骚动。 此时她也有点累了,轻轻按下个哈欠,喃喃道:“我现在得往回走了若要出来,明日后日还有机会呢。” 柴锜道:“如此也好。裴将军如何打算呢?” 裴弗舟道:“既然她都困了,不如就回去吧。” “也好。那正巧咱们三个可以同行南坊去。我随二位到修善和永丰吧,然后租个马回我干娘家去就好。” 裴弗舟听得无语,想柴锜不如赶紧现在就直接回家。可他也不好直接赶人走,只好随口道:“也好” 三人说定后,柴锜照旧抬臂请裴弗舟先行,裴弗舟只虚应一下,只继续保持方才三人一排的位置,也没有上前。 此刻走在江妩旁边,离得不算近也不算远。 其实她的手就在他的手旁边,若柴锜真的走了,他恐怕很想去牵住 裴弗舟觉得今日可惜,江妩要回去了,可他却总觉得还想再和她说点什么 下了星津桥的时候,柴锜在长街又碰上了一位友人。 裴弗舟倒是十分宽怀,只叫柴锜放心去,自己和江妩在树下等他。 柴锜起初是不好意思的,可见将军大度,只好再三谢过,赶紧去与那人寒暄去了。 裴弗舟看着柴锜的身影,见他站在街的对面,同三三两两的人正热络着说话。 他一哂,不禁喃喃道:“若是你自己和他出来,现在岂不是又要落单了” 他说完,却没人搭理,皱眉回头一看。 江妩不知什么时候,歪着头靠在树干上,竟然睡着了 大氅松松垮垮地裹住了她的身体,她紧紧抱臂,一张小脸上没有情绪,只有全然入梦的沉浸。 裴弗舟有些无语。 她可真行,有时候心思缜密,有时候心大的教他几乎想发笑——这是有多困,才能这么“潇洒”地靠着树闭目小憩;这又是对他有多信任,才能当着一个男人的面,这么毫无防备地睡了过去。 裴弗舟也说不出来这是个什么滋味。 似是无奈,似是生气,又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除此之外,更多的,似乎是一种怅然和感慨。 他脚步极轻,折回走了过去看,见她没醒,干脆自己抱臂靠在树干的另一边,居高临下地看个够。 其实他上辈子最后一次见到江妩,她也是这么睡着的样子。 只不过睡得更沉,更静一些 说起柴锜。当年柴锜接了他的令,提前乔装混入了突骑施,成了座下一个汉人奴隶。柴锜反应快又善交际,很快混入了王帐伺候。后来,总算等到了日子,于是趁着那突骑施可汗迎娶新人的时候,悄悄换了酒杯,这才一击必中。 只可惜,他听说江妩的那个贴身女使没了 原本一切都是在他计划中的,只是他千算万算,没有料到江妩最后身染急症,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竟然没有撑到最后下一个春日,没多久就病逝了。 所以,此时他又见她这般轻轻睡着的脸,几分动容,又有几分安心,仿佛不说话,只是在一旁这么瞧着,也觉得很是满足。 不知过了多久,余光里忽然见一辆华车叮叮当当地行过,似是要上星津桥,然而不知怎么,却停了下来。 他抬眸看过去,忽然神情一紧,认出来那是国公府的车辇。 这个时候,江妩也被那马铃声惊醒了。 她揉了揉有些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说道:“什么声音,这么吵” 裴弗舟直视着前方,淡淡道:“是国公府的马车。” 江妩迟钝地顿了顿眸,回过神来,一下子清醒了。 她抬头,不禁倒吸了一口气,这次裴弗舟倒是没有诓骗她了——只见车帘一掀,一位华服玉冠的公子走了下来,不是苏弈是谁? 江妩慌了,想躲,可此处并无酒肆食肆,唯有这棵枯了的垂柳,一半拢在枝条的阴影里,一半暴露在各色花灯的光芒下。 好在苏弈还没看过来,倒是只看见了柴锜,此时,柴锜正迎了上去,与他攀谈起来。 江妩怕了,没想过在上元日再次碰上苏弈。看方向,他应该是才从南坊出来,回北坊去。 那车里恐怕坐着他的家眷,苏蓉必定是在里面,国公夫人呢? 她折身就要走,却被裴弗舟出声拦住。 “干什么去?” 江妩慌道:“你明知故问” 裴弗舟靠在树干上,依旧是抱臂淡然的姿态,似是要作壁上观,他呵呵一哂,“原来,你也有想这么躲着苏弈的一日” 他说得莫名其妙,江妩来不及和他回应,生怕苏弈看见她,只道:“随便你怎么说。我先从后头绕路回去了。你若是还愿意帮我,就说我不在。” 裴弗舟似笑非笑,有点嗤鼻,“你又要走么?可你躲的了今日,还能躲的了明日?总是躲着,算什么办法。” “能躲一日是一日。” “你就靠着躲着,解决所有问题吗?” “不然呢?” 裴弗舟一哂,喃喃道:“傻。你傻。” 江妩一下子听出他语调里那点轻嘲意思,忽地想起裴弗舟曾经也是这样对她说话。 总是对她带着一丝刻意的不屑和居高临下 她终于有些按捺不住,干脆顿足,又折身走了回去,大氅飞旋起利落的弧度,她三步并做两步又走到柳树下。 其实她已经忍了他一个晚上,方才被他莫名刺了那么几句,直接唤醒了从前的记忆。 她气恼起来,不管不顾,只仰头朝他看,“你你说我傻,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她冷笑,点点头,说是你厉害,“裴弗舟我以为你可以是个好人,结果我错了怎么,你以为我和你们一样,权大家大,想要说‘不’那么容易么?若是在百年前,我家也还是未曾被打压衰落,也还是一门望族,我大可以不用去‘躲’。” 裴弗舟默了默,垂眸看她一眼,见她满面涨红,秀眉横立,大概是真的有点生气。 他别开视线,只看向苏弈的方向,淡淡道:“你误会我了。我真没有你那个意思。” 江妩此时也是蒙了头,新仇旧怨连在一起,不打算饶他,只往前一步,小脸一扬,几乎要发笑,道:“你瞧不起我我告诉你,彼年衣冠未南渡之时,我祖上封王做侯,你裴家先祖还在甘陇道喝沙子!你、你说我傻,你敢——” 她一直是温婉克制的模样,不曾这般气坏,此时连珠炮似的说着,也顾不上躲不躲了。 她站在裴弗舟身边,挺直着一把纤腰,将脖子伸了伸。 即便没有他高,也努力在气势上摆出一种豁出去的架势。 可惜,江妩今日穿得有些多,从裴弗舟的角度看下去,厚厚实实的衣物在晦暗的光线里显得她像个团子。 他突然替她惋惜,如今空有来势汹汹的阵仗,然而没能顺利展现出一种凌厉的美。 裴弗舟睨了她一眼,不想和她吵,只有些慵懒地说道:“行了。你要走就快走。不然一会儿苏弈可要看见你了等你走了我再过去。” 江妩也不知哪里来的胆,或许是听裴弗舟那不痛不痒的一句话,更火大。 刹那间,她只觉得挤压已久的屈辱,委屈,被奚落,瞬间涌了过来。 江妩忍不住,鼻子有点发酸,可还是忍住了,她定定地站在原地,抬眼自下而上地看了过去,从唇缝里挤出两个字。 “道歉。” 裴弗舟皱眉,几乎愣住,“什么?” 江妩咬咬唇,加重了语调,“我要你给我道歉。” 裴弗舟不明所以,不知道她又在想什么,只顾着替她瞧柴锜和苏弈两人,随口应道,“为什么。” 江妩觉得自己实在是看错裴弗舟了,他还是以前的模样罢了。 她一哂笑,上前两步,抬手去拉扯他的衣襟,气道:“让你说我傻,让你笑话我讨厌鬼。” 他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挥手格挡开来,然而下一瞬她又招呼过来。 裴弗舟心头一恼,忽而狠狠桎梏住她双手,捏在她两侧,不以为然一笑,冷嗤着低沉道,“你识人不清,你自作主张,不该信的你信,该信的你却熟视无睹。你不傻谁傻!” 江妩被他说的一呆,四目相对片刻,她反应过来,忽然拉过他的手臂张嘴就咬了下去。 那尖尖的虎牙像两个锋利的石子直接扎了进去,她是拼劲全力的,带着点恨意。虽然隔着衣料,裴弗舟还是觉得隐隐一刺,他吸了口气,猛地一把抽开。 裴弗舟惊异万分,他抬眼,见她因为愤然而轻轻喘息着,胸前起起伏伏,脸色苍白得很,唯有一张红唇,充了血似的,在暗夜里灼灼烈烈。 “你你简直、”裴弗舟想找个形容词来说,可竟然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去说她。 她生了哀恼,只沉默地和他对峙,扶着树干的一只手,蔻丹如火,幽幽怨怨仿佛要烧到人心里去。 一时寂静,江妩眼眶是红的,牙齿是麻木的,她觉得自己技不如人,咬都咬不疼他。 裴弗舟看得凝了凝,刹那间也没了脾气。 他眸色冷了下去,甩下一句“爱走不走”,一拂袖便直直地往苏弈那头行去。 江妩愣了愣,一时失了力气。 就在错眼间,许是方才动静太大,她却见苏弈和柴锜已经遥遥看了过来,张望一阵,似是看见了他们。 江妩心里咯噔一下,欲转身走。 谁想,裴弗舟没走几步,却忽然折返回来,朝她步步走来,一脸的冷峭阴沉。 她倏地被那表情震住,有点害怕,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然而下一刻,他却一把将她按在了怀里,那怀抱是的霸道的,有力的,无法抗拒的。 这样满怀的拥抱带着点暖意,弥漫出一阵阵冷松的气息,把她整个人搂在臂膀里。 她一瞬间就呆住了,身体在他的手掌下好像要融化了似的,本想竭力挣扎,可肩头被他紧紧压制着,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 “你——”她开了开口,却失声了似的,哑口无言。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忽地又松开了她。 “” “听着,为了防止一会儿你再抓人咬人” “” 裴弗舟低沉说着,一左一右扯过她的大氅,双手一交叠,她整个人就像个粽子似的裹在里头,“我只能这样。” 江妩被他用力一裹,呼吸紧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动了动,然而两条手臂紧紧贴在身体旁,被大氅桎梏着,动弹不得。 她有点惊恐起来,下一刻,敏感的后腰忽地被揽了一把,直接贴在了他的身上。 “啊——”她下意识地低低叫了一声,裴弗舟却在晦暗的树影下,抬指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重新对向自己。 这样近在咫尺的距离让他眸色暗沉了几分,有一种无法自控的冲动和快意涌了上来。 他转头看了看正在朝这边望着的那二人,胸膛渐起,他凝了凝,转头重新对上她的眼睛,滚烫的视线慢慢滑落到她的唇。 “你不是想和苏弈一刀两清么?我有一个不傻的办法,一直没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是日更~ 如果晚上6点没更,可以等一等晚上9点或者凌晨12点前基本是23点,如果不更肯定会提前写的(昨天太紧急,刚好卡在23:59分了抱歉抱歉~) 感谢在2023-04-25 23:59:20~2023-04-26 17:48: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酸奶菌 5瓶;左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第 62 章 ◎初尝◎ 方才被他骤然一把拥住, 她整个人还是懵怔着。 不懂他这拥抱的意味,更听不懂那话的意思。 她愣怔着抬起眼,试着去在黑暗里看清他的眸色, 然而疏疏淡淡的昏烛,自他身后投了过来。 光影照不清他的面容, 却显得那双冷峻的眉眼更加深刻起伏。 他这样子让她察觉出一丝危险,那眸底分明好似藏着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火焰。 “裴弗舟” 她退怯几分, 慌乱中下意识地叫了他名字,可他却置若罔闻, 下一刻手指微微用力抬了她的下巴,趁她说话前,俯下身吻住了她。 刹那间,他那带着甘松的凛冽气息扑面而来, 翻涌如松涛林风, 将她整个人困在其中。 她瞬间呆滞住,连呼吸也都忘记了。 只觉得唇上贴过来的陌生触觉是不曾体会过的, 带着丝丝冷意,教她不容抗拒。 她愣愣的,原地杵在那里, 像是个被吓呆的兔子, 浑身都僵住。 可这却给了他更多机会似的。 仿佛是怕惊散了怀里的人,干脆抬手一把揽紧了她的腰身,有力的手臂微微一收紧,她的身躯就顺势贴了过来。 这突如其来的热度终于让江妩头皮一炸, 惊雷似地在脑顶巨巨响, 瞬间清醒。 她这时候才措手不及, 心头开始狂烈地跳动着, 下一刻仿佛就要从嗓子中一跃而出。 想要抬手推开他,可他倒是有先见之明,早就将她用大氅裹得紧紧的,连同一双手都困顿在里头。 她一急,“呜呜”地低呼出声,胡乱扭动着身子,企图挣脱开来。可他臂力大的惊人,教她半点挣扎的机会都无。 这个吻是强硬的,唇紧紧贴着唇,带着点豁出去的意味,可其实他并没有深入。 那样的力道里,没有什么缠绵的情愫,似乎只有一种不得已的压制。 可即便如此,这也足矣叫江妩无法接受。 他先前说她傻,说有比躲着更好的办法谁能想到原来“办法”是这样! 她的脑子混乱成一团解不开的线头,只知道苏弈和柴锜必定是看见他们二人如此。 一想到这一幕,心里便觉得大窘不已,一阵阵烫意从脸颊赶浪似的滚到了耳后去。 她气得急了,睫毛也颤抖起来,对裴弗舟这个人只有满心的拒绝。 企图别过脸躲开他的吻,他察觉到了,松开了她的下巴,反倒干脆地绕后,包住了她的后颈,将她禁锢在掌中。 她被迫仰着头承受着,更不敢睁眼看,还要多久她不知道,只觉得有一种无力和懊恼感翻涌而上,头脑里的混乱的冲击一波接着一波。 江妩混沌,其实裴弗舟比她还要混乱。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 这一晚上接而连三的突变,教他艰难地承受了一晚上。 若非她和柴锜那么亲近,他也不会做出这样自私的举动。 她想一劳永逸,可以!什么苏弈,什么柴锜,干脆让他们都死心就好了。 这个想法滋生出来之后,他只觉得脑子一热,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吻上了她。 这才知道她的嘴唇是如此的温软,初尝时竟带着一丝令人沉迷的甜意,有一种想咬一口的冲动。即便是浅浅的接触,刹那间也已经动人心魄。 可他来不及细细地品尝,更无心去回味。 这一刻只想自私地落下自己的印章,让那两个人瞧个够。 是妒恨难当也罢,是真替她解忧也好,裴弗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思——或许是一种男人的逞能,一种报复,一种占有的快意。 他看得清,此刻的自己是如此的阴暗,可他控制不住,对她也有些抱歉。 这般想着,手臂便微微松了下来,不再对她桎梏得那样紧。 然而只是那一瞬间,他感到怀里的人猛烈地挣脱开来,像是陷阱里的猎物濒死前全力的挣扎似的。 他有点不忍心了,顺势着她的力度放开了几分,并没有再去重新压制她。 可江妩实在是太过迅速,感到他的松懈后,立即抽离开来,一把将他推开。 唇彼此相离的一瞬间染上一丝空气里的冷意,下一刻,‘啪——’的一声脆响 裴弗舟一时顿住,而后只觉脸颊泛起一阵带着热意的疼。 他渐渐清醒过来,垂眸见江妩红着眼眶,脸色在烛火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浑身气涌如山,眼里带着怨恨,直直地看着他。 那只打了他的手,还停留在半空,如风中的枯叶,轻轻地颤抖。 他不可置信地冷眸微眯,而后却无奈地失笑,牵扯着一丝唇角,笑得冷峻又落寞。 这一声,教江妩也有些惊呆了。 那完全是出于本能的反应,她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打完裴弗舟,她自己也颤了起来。 江妩不敢置信自己的举动。 前世她曾想过很多次这场景,可终究对他是畏惧和避退的可如今,她也不知道何时长出来的胆量,竟然真的敢下手,打了这位高高在上的东都武侯 裴弗舟缓了缓神,余光见街头早已无人。 大概是柴锜和苏弈二人早就因瞧见方才一幕而离去,倒好,没看到江妩打了他这一把掌。 不然前功尽弃,又是一番费事的解释。 不知怎么,裴弗舟竟然放心下来,甚至是有点庆幸。 他重新看向她,那唇瓣因他的吻而变得丹红柔媚,在朦胧的灯火下显得艳丽起来。 所以,他这算是拥有了她的唇了么 只是可惜,江妩那神情却是要和他共归于尽了似的。 裴弗舟仍旧是淡漠的脸色,站在晚风里,风便吹起他的斓袍,袖摆纷飞,衬得他英挺的腰身如松如柏,他看了江妩半晌,最后却是牵强地抬了抬唇。 不愿意多说什么,只是如往常一样,对她说了一句。 “送你回去么?” 话落,她却没有说话,像是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转身走开了。 裴弗舟看在眼里,自己脑袋里也是蒙的,火热之后瞬间被浇灭下去,所剩只有一池的冷意。 可他不后悔这样做,如果再来一次,依然会选择在那个时候去吻她。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彼此无言,都滞留在自己的混乱里,各怀心思。 尤其是江妩,那步履摇摇欲坠的,有点失魂落魄。 燃到将近的灯火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裴弗舟跟在她的影子后面,亦步亦趋地走。 忽然,她回过神来似的,骤然停下了脚,掉过视线回头瞪他,哀怨羞愤的样子,“你别跟着我!” 裴弗舟定住脚,她生气的样子落在眼里,竟然不觉得想去驳斥,这般静静地瞧着,心里也是安稳的。 她说完回身继续走,他顿了顿,当做没听见她方才那警告,只是继续跟了上去 后半夜的上元,是秦楼楚馆里,歌舞管弦,斗酒诗篇的热闹。 街上的人群散了大半,偶尔路过茶肆酒肆,里头还是人满为患。 江妩知道裴弗舟还在后面,可她有气无力,实在是没有精力去应付他。 她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那是她的第一个吻,就这么没了是出于他真的要给她打发苏弈,让苏弈死心也好;是他出于什么别的心思也罢,这些她都没有力气去思考。 唯一的不平之事,便是这个吻被裴弗舟这个人拿走了。 上次在右武侯府突如其来的那一次冲动,她便觉出几分不对劲,可后来他压抑下去,坦白说了出来那点情愫。 本以为就这样说开了,可谁想今日有成了这样。 裴弗舟到现在一直都算是斯文得体的,变得平易近人,她不知道哪里今日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起先是发懵的,而后是麻木的 直到现在,仿佛思绪都被抽离走了,独独留下唇边一轮若有似无的滚烫的力道。 不知走了多久,她抬眸见沈府的牌匾高挂在目,只迷迷瞪瞪地跨入门槛,“咣当——”一声关上了府门。 裴弗舟看着那背影没入深远的影壁去,乌檐摇晃的灯笼晃了晃他的视线,他默了默,只往修善坊的别苑走去了 江妩不知道怎么进的沈府,只记得自己一直往前走着,没有同裴弗舟说任何一句话,更没有回头再去瞧他。 一进院子,四下里竟是黑的。 上元佳节的第一日,府里散了所有人去放夜尽兴,如今她竟然是头一个回来的 对着漆黑的院落唤了两声抱穗,无人应答。 她抿抿唇,抱紧手臂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对着镜子拆下所有的钗环,褪去了一层一层的衣物,这上元的盛景好像与她无关似的。 而后穿着中衣钻进了被窝里,她呆呆地独自守着这无人的府邸。 月光清冷如水,落了满池床榻。 发觉自己像一叶扁舟似的,就这么飘在一片波澜万千的银光星海里。 去哪里,不知道;回哪里,也不知道 她目光怔怔地,仿佛灵魂都被树下那个亲吻都击碎了似的。 吸了吸鼻子,回过神来,觉得耳边又凉意,原来眼泪已经流落到了枕头上 就这么迷糊地睡了过去,浑浑噩噩地睡了一整夜,连翻身都没。 睁眼的时候鼻尖隐约闻见了阵阵香气,幽幽然然的,带着点青涩的木香。 抱穗见江妩醒了很高兴,从幔帐外头递了声过来,“姑娘昨日回来的这么早呢,玩的如何?” 江妩懵怔地起身,白日的天光落下来,她浑身还有点僵硬着,喃喃问,“这是什么香?” 抱穗道:“是苏合香。昨夜在西市那边卖得很好,奴也买了一些。今晚要去东市逛逛呢,姑娘去吗?” 江妩揉了揉额角,本以为一觉醒来烦恼就可以忘却,可抱穗那话提醒了她这才是上元第二日 昨夜的事情,恍然像个梦似的,现在回忆起来竟然有些不知真假。 江妩起了身,自己就着水盆洁面净口,而后坐下来梳了梳一头披散的乌发。 对着镜子看,她自己都要吓一跳,一双眼睛下面有些肿肿的,脸色泛着点白,倒是省事,不必敷粉了。 “我不去了”江妩喃喃道,垂眸理着发尾,意兴阑珊,“昨日走得有点累,今天想在屋子里歇歇。” 抱穗端来了朝食,十分担忧地看过来,“柴公子待姑娘不好了吗?” 江妩无奈起来,她能说什么?说裴弗舟当着柴锜和苏弈的面吻了她么 这事情想起来便教她觉得羞愤,恍惚闪过彼时裴弗舟忽地放大的面容,心头便突突地跳起来。 她徒然生了有点怨,梳着头发的手劲也大了几分,一顺下去,扯掉了几根青丝。 “哎哟。姑娘放下吧。我来。”抱穗看不下去,赶紧接过来,替她挽了婉约的发髻。 许是下厨知道众人昨夜吃得饱胀,今日的朝食是浆水粥和腌匏瓜。 这种清淡的口味是江妩喜欢的,有了点胃口,接二连三地全都吃掉了。 她恢复了不少力气,便去给卢氏她们问安。 卢氏见了江妩,大惊,道:“阿妩怎么了,昨夜没歇息好么?” 江妩笑笑,说是,“同友人去御街附近瞧烟火去了,回来大半夜还在回味,睡得晚了些。” 若是放在从前,她很是依赖卢氏,大抵要一五一十地将事情与卢氏说,请卢氏拿主意。 可如今这心境却不大一样,其实依靠谁都没用,人家还要两天的节庆要过,自己何必去说这些糟心的事情呢。 于是江妩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随口道,“表姑母上元可还好么?” 卢氏自然说好,“今日要去北坊一趟,国子监祭酒办了宴席,他是你表姑父的上峰,自然要去捧场。你也同我们一起吧。” 江妩实在无心应付那场合,上前给卢氏倒茶,只道,“不瞒表姑母,昨夜恐被风寒拍了脑袋,还有点疼呢,怕是去不得了。” 卢氏关切地问了几句,江妩只说不用请医工,这两天休息休息就好。 “你若想在家歇息便歇息吧,不勉强去。” 卢氏倒是随她心,复随口叹了一句,“昨日碰上太常寺卿的夫人,聊了两句,说起她家娘子同裴家的婚事吹了。好像是那裴二郎外头先有了人,我倒是吃了一惊,以为这孩子是个没有什么花花心思的真瞧不出来呢。嗨,谁知晓真假呢。” 江妩听了这话,手里的茶壶差点颠洒出来。 这一段本来是去岁秋日的旧闻了,怎么如今倒刚传起来。 她有点心虚,赶紧扯了唇角笑笑,道:“这样么我倒觉得知人知面不知心。那裴二郎未必就人如其貌。” 卢氏看了她一眼,诧异道:“阿妩同他很相熟么?” 江妩噎了一下,道:“没有。只是胡乱说说罢了。” “我的儿,仔细再仔细,可千万不要去外头乱说!”卢氏抬手比了个嘘声,认真叮嘱她,道,“那是裴尚书家的二公子,他姨母早年承宠,如今是贵妃了,虽然膝下唯有一个小公主,可势比继后,也是如日中天。裴家那架势,我们不要招惹上。” 江妩愣了一下,笑着说:“知道了。” 转而悻悻地抿了下唇,心想可惜已经晚了,昨日她已经给这位惹不起的二公子一个巴掌了 白日很快就过去了,转眼就近了黄昏。 上元第二日的热闹才刚刚开始,江妩却觉得有些漫长起来。 她今日是有心在家等着的,可一整日过去,柴锜那头是没有再来相邀了。 这其实不出她的预料,任凭谁见了裴弗舟对她的那个举动,恐怕都不敢再来。 虽然她对柴锜并无什么爱慕,可心里还是有些闷闷的,倒不是因为和他相看的事情吹了,而是因为柴锜人是好的,她与他相谈得不错,总觉得是个值得交际的人。 如今柴锜大概是被昨日那事情吓到了,她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更是尴尬 卢氏他们上了马车往北坊国子监祭酒府邸去了,临走前还再三问江妩是否一同去热闹。 江妩只好摇摇晃晃地装作头疼,不想再混入那种圈子里头去。 天色暗了。 她回了房,晦暗不明的光影里一切都显得很寂静。 她只好点起一盏灯来,坐在灯下发呆。 正月里的庭院和她一样有点落寞,没有虫鸣和花香,她怔了一会儿,干脆抽出纸练字。 大概是郁结或愤慨总能激发人的心志,她运笔时多了几分不同往日的抒怀之意,发奋写了好几篇,左看右看,倒是满意。 抱穗原本要出门去东市热闹去,结果才走,又折回来了,说姑娘有人送信来。 江妩赶紧放下笔接过来拆开看。 不是柴锜。 只一眼,她脸上那点期待之色渐渐转为愤闷和无语。 【抱歉】 落款是裴弗舟。 那字依旧是力透纸背的,然而那么大一张纸,居然就写了这么两个字,不曾想他惜字如金的厉害 他不写还好,只写了这两个字,敷衍人似的。 江妩看着这个“抱歉”,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吻,反而更羞愤。 这就是他的道歉么。先前那般强势,今日还故作矜贵 她越看越烦乱,干脆团成一团扔进熏笼下的火盆里,盯着那火焰寥寥草草地吞下了纸张,慢慢染成了飞旋的灰烬。 可不曾想,到了上元第三日,还是同样的时辰里,抱穗临出门前又给她送来了一封信。 江妩头皮一跳,撇撇嘴说先放下吧,而后只是继续写字。 等到抱穗走了,她迟疑片刻,才去拆开来看。 【可否一谈】 落款还是裴弗舟。 她怔住,反正面地查看那张纸,只比昨日那封多了两个字而已。 江妩冷着眉眼,看得几乎发笑,照旧团了扔进火盆。 然而下手前忽然发现裴弗舟写的那个【谈】字写得不错,于是拿了一把剪刀,把那个字挖了下来,其余的信便直接扔了 她刻意躲着他,避之不及,可他却仿佛沾上了她似的。 自那之后,只要她一日不回信,他仿佛就要继续教人给她一直送信下去似的。 【有事告之。速回——裴弗舟】 【略备薄宴一叙否——裴弗舟】 【抱歉。有事告之,可否一谈。略备薄宴一叙,速回。——裴弗舟】 江妩拿着最后这一封信有些傻眼,这几乎就是从先前那几次信件里拼凑出来的‘长信’。 她念完,简直无语。 她只觉得这是裴弗舟在钓鱼似的引她出去,可谁知道他到底又要干什么 江妩犹豫一下,终究还是没去。 然而,隔了两日,她才睡醒,抱穗就急急忙忙地冲进来,大喊,“姑娘,不好了,官府找你——” 江妩吓得一个激灵坐起来,以为是国公府还是什么别的人来抓她去和亲,于是连忙拢着青丝起身,身上还只穿着中衣。 她赤足走下榻,急急忙忙地问,“怎么了?” 抱穗递给她一个信袋,那皮的信封用封泥郑重其事地封着,瞧着分明是个公函。 江妩愣了愣,赶紧用小刀剔开了封泥,从里头拿出来信件一看。 顿时要气笑 【舒州江氏,你于上元殴打朝廷三品官员,论罪当罚。念你初犯,三日之内速速到右武侯府如实陈情。若有违抗,本将军亲自缉拿。】 这次裴弗舟不写署名了,直接煞有其事地盖上了右武侯府鲜红的官印和他自己的印章 所以这算是公报私仇吗? 江妩拿着这“公函”,团了也不是,烧也不是放在案几上嫌碍眼,可收起来么,又觉得心塞。 她踌躇一会儿,只好干脆叠起来,胡乱塞在自己来洛阳的行囊里头。 眼不见为净。 然而这三日里,江妩被那公函搞得睡不安稳,想着裴弗舟如今脑子坏掉,谁知道以后又突然间做出什么骇人的事情。 她生怕此事真的闹大,最后只好决定硬着头皮去看看 三日的最后一日,正好是出了正月。 外面雪化了些许,阳光辗转着落下来,隐隐透着新春的气息。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里,江妩站在右武侯府外头踌躇。 她站在抱柱下往里张望,不想,竟不见什么人影出来。 想起今日已经出了节庆,按说右武侯府的人这两日应当陆陆续续地回来值勤了。 这安静让她有点心悸起来,她越往里走,越发觉得有点不对劲。 上次来的时候,还有个老吏通报,如今连这人也不在了 裴弗舟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她抿抿唇,站在中庭里犹豫一阵,还是决定先回去。 然而才刚转身要走,前头传来裴弗舟的声音。 “来都来了。走什么?” 她抬眼看,原来幽远深广的前堂里坐了个人,于案几之后,身姿英挺,一手拿着书简,一手放在膝头。 他正遥遥望过来,一双眼睛里藏着一种似曾相识的冷峻和锋利。 江妩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忽地觉得不该过去了。 可裴弗舟却已经放下了书简,朝她一颔首,道:“进来。我有话要问你。” 那声音里透着一股威严与凌厉,似是一条绳子将人束缚住,纵然想落荒而逃,可也无力抗拒,只能服从他迫人的气势。 江妩暗暗发觉不妙。 然而等回过神来时候,足下已经走了进去。 裴弗舟撩起眉眼看她,自上而下,像是在审视似的,这让她有一种做贼心虚的错觉。 许是看出来她的退意,裴弗舟忽地提唇浅笑,利落的眸子漾出几分刻意的温柔,然而这反而更人害怕。 “江妩,你坐。”他一指身边的位置。 江妩顿了顿,只好垂眸老老实实地坐下去,然而,她来得时候准备的那些气势,此刻全然消散。 她此时才真的有了一种糟糕的预感—— ——大概不知从哪一刻起,眼前的这个裴弗舟已经恢复了回去,不再是她口中那个“一见如故的好友”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26 17:48:47~2023-04-27 17:32: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柠檬核 7瓶;上通 5瓶;花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第 63 章 ◎“我若说很喜欢你,你害怕么?”◎ 王朝那些气派的建筑都是夯土层之上高建楼阁。 殿宇广袤, 右武侯府也不例外。 王朝尚武,自然是讲究军威不可失,故而此地特意给人以威严肃穆的清冷之感。 裴弗舟呆的这间屋子不小, 她抬眼看,粗壮的朱色抱柱一递接着一递地往里送去, 延展出幽深晦暗的空间。再往里,未点灯, 因此看不清澈,有一种凝视深渊的错觉。 而他坐在东侧这间隐蔽的内室, 放眼一看,整个屋子尽收眼底,有一种便于作壁上观的姿态。 春日虽然冒了尖,可冬日残留的寒冷还未完全褪去。 江妩今日出来时一心忐忑着, 没怎么在意外头的冷峭, 等现在坐下来之后,才觉出浑身的冷意。 她穿了件斜领的长袄子, 抿在一条丝绵的裙裳里头,好在外头那大氅是嵌了一轮稀稀落落的兔绒做点缀。 她悄悄往旁边的熏笼靠近一些,借着热气缓了缓, 两只手便缩在那点兔绒里头取暖。 裴弗舟独自坐镇于此, 偌大的内室只燃了这么一架熏笼。 他大概是个不怎么怕冷的,照旧只穿着那件对豸纹样幽然暗生的武侯官服。 没穿锁子甲,所以显得还算有点人情味,那一条墨色的蹀躞玉带将他的腰身束得又紧又窄, 掐得他宽肩长身, 威仪四方。 那玉带上头挂着象骨做的哕厥, 尖锐的蛎石, 精巧的小刀。 只是,没有佩刀。 江妩向他身后看了一眼,那佩刀收鞘正架于木阁的格子里,显然是不用的样子。 她抿抿唇,终于主动打起客套,她虚浮地笑笑,道:“今日不是节庆了,你不去巡街么?” 裴弗舟慢慢抬眼看了一下她,淡道:“不去。” 江妩见他神情不对,开始警惕起来,良久,重新试探地说了一句,“这右武侯府旁人不在么,就你一人吗?” 裴弗舟道是,而后不动声色地看她,道:“就我一人。” 他说着,视线一落,瞥见她交叠的指尖,未然蔻丹,几根玉色指节泛着点绯色,正藏在雪绒绒的氅毛里头,瑟瑟缩缩的。 裴弗舟顿了顿,问了一句,“很冷?” 江妩正思绪乱飞着,思索裴弗舟下一步的举动,听了这句后不禁眉梢轻跳,有点意外。 她回过神来,藏紧了手,垂眸道:“不冷。” “” 江妩还在呆呆的,裴弗舟却已经回了腰身,自身后木阁上扯下一件衣服给她,随手轻轻一丢,衣服便落在她膝头。 软绒温暖的感觉立刻在腿上蔓延开来。 江妩一看,垂落的视线里多了一条褐色的狐裘。 她不自觉抬眼看过去,裴弗舟已经收回了手,重新握起书简。 见他那手,骨节分明,有力的青筋暗藏在其下,平日握刀,战场握剑,起落之间,想必是习惯了冷刃鲜血。 这样一双手,方才拿起轻裘给她时候,恍惚有几分柔情之意。 江妩正走神,裴弗舟虽然手握书简却一直在盯着她,见她一动不动,不由眉心微蹙。 “自己不换上。是想让我给你脱了,替你穿吗?” 他声音肃冷,江妩反应过来,没有说话,只好自己赶紧解开那件不怎么暖和的氅衣,脱下来之后,又披上裴弗舟给她的这件狐裘。 一穿上,果然没一会儿便暖和过来。 那轻裘带着点清雪与松枝的味道,混在柔软的皮毛中,簇拥在她的周身。 江妩方才还浑身僵冷着,如今慢慢舒展开来了,手心也有点温暖。 她裹在他的轻裘里,抿了抿唇,低声闷闷道:“谢谢” 裴弗舟无波无澜的,淡声随口了一句:“不谢。” 说罢,视线重新落在书简上,静静地握着去看。 内室里,外头的光线不大充足,所以白日里就是烛台高燃,灯花噼啪了几声,显得有些突兀。 裴弗舟一直不说话,反而教江妩更紧张起来。 悄悄打量起他,广袖垂落在他凸起的腕骨处,那侧脸冷峻得好似起伏的山峦,眉眼里尽是淡漠萧然的神情。 他看得凝神,似是全然入定,仿佛她压根不存在,连理都不理。 江妩捏了捏轻裘的边缘,背脊也有些紧绷起来,被这一股迫人低沉的气势所压抑着。 这种感觉,她十分熟悉,可熟悉不代表着适应。 她不确定裴弗舟是不是完全想起来了,也不知道他想起来多少,可不管怎样,这样的裴弗舟与以前印象里的模样几乎如出一辙。 他自上元后半夜忽而疏离,这到底是装装样子,要吓唬她还是因为什么其他事情心绪不佳? 江妩猜来猜去,反而没有头绪。 所以这就是裴弗舟的厉害了。 她了解他审问那些犯人的手段,就好比现在,一张无情无绪的脸下,全是用不完的耐心。 他是有意用这样的慢刀子去磨她的,既然都不说话,就生生熬着,他有着无限的精力和毅力,早晚将人的精神击溃。 他坐在那里,不怒自威,占天霸地似地仿佛将空气都夺走了,在他身边只有一种凝窒的错觉,逃不掉也躲不开,只能这般消耗下去,直至呼吸都要费力起来。 江妩熬鹰似的等了一阵,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她其实才是有点心虚的人,垂眉低眼地开口问了一句,“你先前说有事情要说,找我过来,也不说话么。” 裴弗舟很有耐心,听见了如同没听见,只是抬起拇指推开一截书简,继续在灯下看着。 江妩得了冷遇,倒也不放在心上,只继续硬着头皮道:“你若是真的因为上次我打你的事情要罚,那便罚吧。我领完了罚,也就走了。” 她说的时候,一双手在膝头紧紧我成了拳,下了好大决心似的。 裴弗舟的视线不自觉地垂了下来,盯着那双手好一阵,终于神情有了点变化。 “罚?” 江妩闻声抬眼,见那竹简慢慢放下,露出后面一张孤傲清隽的脸,那唇间含起一丝极浅的弧度,似是无奈又嗤鼻。 裴弗舟呵笑,“江妩你明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会罚你的。你说此话,未免有卖乖的嫌疑了。” 他这笑,倒不如不笑 简直冷意瘆人,暗藏锋芒。 他这话听着也是两头的别扭,她自己请了罪,他倒是不忍心了还是怎样,然而后半句话又指责她趁机讨巧。 “我没有”江妩抿抿唇,嗫嚅着反驳一句,“是你找我来的,不是么?” 裴弗舟听了倒是一哂,似是自言自语,点着头,轻嘲道:“是。不错是我找的你。” 江妩噎了声,左说右说都不行,还能怎么办? 她要被他这阵仗弄得有点乱了手脚,他不给她个痛快,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摸不清他的底子,所以只能被他牵着走一步看一步。 僵持一阵,到底还是在他与生俱来的高位者的气势中败下阵。 江妩心慌起来,连声音也不自知地变得轻柔起来,怨怪似地道:“那你今日叫我来,又不要罚,所以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裴弗舟眸色凝了凝,扔下书简,转而看向她时,眼底夹杂着一丝审视和打量。 他看了半晌,似是轻嗤出声,眼尾微微一挑,反问了句,“那你呢?你自己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 她不说话,裴弗舟倒是不着急。 他顿了顿,下一秒,猛地一把拉过她臀下的青垫,她惊得低呼一声,身子不自觉地被带了过去。 两人几乎是比邻而坐。 裴弗舟手肘放在案几上,双手交叠着侧身瞧她。 灯火游走在她紧张的眉眼间,落下一层阴阴的暗影,那眸子里透着一种心虚和退缩,惹得人有一种想破坏的冲动。 “江妩,” 裴弗舟好像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叫她的名字,垂眸慢声道,“你不是说你我是一见如故的友人,相谈甚欢?不是说我答应过你必定有求必应,无所不为么我既然能这样,想来你应该当真了解我。那你不如猜猜,我要干什么?” 殿堂幽深,无人无声。 裴弗舟的嗓音寒岑岑的,又沉又冷,好像在冰封的洛河下浸透许久,透着一股压人的警告。 那句话在空旷中一波一漾,直接扑进她的耳畔,犹如一声震天的钟鼓,敲在她的心头,撞开了她防备已久的思绪。 江妩忽而本能地感到一阵悲凉。今日来这里到底还是错了! 其实她早就该敏感一些,发现他略有不对劲的时候就该及早远离。 大概是后知后觉品出一丝绝望,她唇边凉凉地一哂,语调也颤了颤,勉力地和他周旋,道:“所以,裴弗舟你到底要干什么是吓唬我玩么,还是瞧我这样发窘,你很满意?” 说着,她当即旋起身就要离去,喃喃道,“你真无聊我要回家了。” 裴弗舟剑眉轻拧,错目间,一把将她按了回去。 他的视线直直地凝着烛火下她的一双眼,眸底滑过一丝薄薄的凉意,方才那点平和消散下去。 他失笑一声。 给了她机会,却不珍惜,隐隐的恼意燃了起来,他低沉道:“是么。那要我提醒你吗?” 不自觉地带了平日里在金吾狱审人的气势,这让江妩有一种冷刃停在心口的错觉,她到底还是怕裴弗舟这个人的。 她心头颤了颤,被他那气势震慑得生了寒,自知危险在即,浑身都紧张起来, 她慌了,忍下几滴薄泪,一咬唇,干脆仰起脸,泛红的眸子直直地望着他,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决绝和坦诚。 豁出去了,无非是再重新面对一次从前的裴弗舟罢了,他的冷言冷语又不是没领教过。 大不了,过了今天一拍两散。 于是努力压下声音里的退却,对他道:“那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她放弃了,有一种破罐破摔的意味。 可在裴弗舟听来却是火上浇油,他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只有她的逃避,因此心中一恼。 他上前,几乎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她,锁着眉梢,硬声问,“江妩,你这时候就不怕我了么?还是我最近对你太好,让你觉得我很好糊弄!” 与其说说是恼火,不如说是不想面对这样的她——对从前的他一向如此,总是这样躲避,抵触。 如今还是这样么? 江妩惊得抽了一下鼻子,低头咬着唇,不说话,一副任君采撷的老实姿态。 那温顺的模样,真是我见犹怜。 这让他想起年少时与兄长狩猎,他抓了一只兔子,可不忍心伤害,于是放那兔子走,可那兔子实在是畏惧他,连跑都忘了,只是瘫软在他的手掌,一副等死的模样 江妩的顺从,让他想起了那个兔子。 她对他的屈服,不是亲近,只意味着她和他的隔阂,指不定她在心里骂自己。 先前给她写信,本意的确是想找她好好的谈。因为顾及她的面子,所以他愿意三番五次地去找她,如果她那几次肯出来看一看,其实每次信一送到的时候他就在外面等她。 天知道他因为她说的“朋友”两字忍受了多少道德的煎熬,现在好了,他想起来了,她和他压根就不算什么朋友,他也不必因为自己“对朋友遐想”而有什么愧疚。 不想揭穿,是为了给她个台阶,他也很想知道——江妩到底要诓骗他到什么时候,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然而她推三阻四,越藏着掖着,他心里那点不平便越烧越旺。 直到前日他回了右武侯府,见人人散漫又随意,乱成一团,军威何在?肃纪何在? 述职那日,居然有一堆人还跑来给他献殷勤,送来一大堆甜得腻死人的果点他再一查上元前的夜禁名册,竟然也是松松散散,疏于记录,不复从前。 想起她先前诓洗他,说他喜欢吃甜,最后引得同僚背地里暗暗笑他;后来她亦是告诉他,什么从前巡街待人温和,从不肃冷,他十分信任她,自以为举止过分严苛,所以连军务变得也宽容起来。 这右武侯府因为她那随意的几句话,几乎差点就要毁在他手里。 他这才恍然,意识到不能再和江妩这么下去了 不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江妩大概天生就是要克他,要乱他心智。 所以,这三日他干脆打发所有人去左武侯府重新肃正去 裴弗舟闭上眼,想起这件事就是一阵气涌如山。 裴弗舟忍不住胸膛微微起伏,然而不闻江妩出言半句,他忽地抓过她那狐裘的边缘,一下子将人拥到自己面前。 这力道太大,太快,教她瞬间失了力气,回过神来时候,后腰已经被环住。 她倾身屈就着,迫着仰头,一双明澈薄泪的目光莹莹望着他,不说一句话。 他低头迎上这一双眼,喉头里带着点腥甜,他拢拽着轻裘的领子,“知道么。我父亲曾经骗了我母亲、也骗了我,所以我心里恨他。” “” 裴弗舟转眸盯着她,锐利的视线如鹰锁定住猎物,他忍不住从唇里挤出几个字,沉声道:“江妩。我最恨人骗我!” 那声音激荡在江妩脑中,狠狠一击。她浑身一颤,寒毛都立起来。 “你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知道了?”不知缓了多久,她咬咬唇,总算是问了一句。 “上元节。” 她错愕,自己反倒成了被看戏的那个,发窘地别开脸,“你后来一直在瞒我” 裴弗舟哂笑,“怎么。只许你瞒我这么久,不许旁人反击你么?” 他盯着她的脸,她好像吓坏了。 他是真的气恼,他如此的信任她,她却反拿他的信任当戏耍的乐子。 事到如今,他本应该是解气的,然而此时,看她在自己怀里脸色煞白,反而有一种无趣的胜利者的滋味。 她一这般模样,他就心里难受了,这样纠缠下去,到底谁才是输家? 他自嘲地嗤笑,“江妩,你可真行。” “” “你是故意的么?” “” 裴弗舟越说越呼吸越沉,他比她还要痛苦,那声音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又像是怨她叫他失望伤心。 江妩接二连三竟然把他当猴子耍,真当他裴弗舟的信任是贱卖的。 “所以,你上辈子就这么抵触我、厌恶我么,以至于如今一定要靠这种方式来戏弄我。是吗?——” 可最后那话像是晴天霹雳,在江妩头上一声旱天雷似的巨响。 她呆呆地看着他。 那张脸因为凌厉冷峭,而显得更加俊朗分明。 可这却彻底教她想起来从前所认识的那个真真正正的,令人敬畏的东都武侯。 如今,他这样沉沉地盯着她,这样的迫近,那漆黑的眸子里雷霆色变,燃起灼灼烈烈的一簇火—— ——这裴弗舟哪里只是想起来从前分明是连同上辈子他俩那点抵牾都知道! 难道他也是重生的? 江妩脸色苍白下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连同起上辈子,她从来没像此时此刻这般害怕过。 若是早就知道裴弗舟也是重生回来的,她绝对、绝对不会再去招惹他半寸。 她从头到尾真是大错特错。原来这个人压根就没有变失忆只是暂时,壳子里的人还是从前的他。 这哪里是什么新的“友人”,分明是她的“敌人”。 江妩突然轻颤,抬手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裴弗舟皱眉看过来。 那冰凉的指尖压着他皮肤下跳动的筋脉,她抬起眉目,有些酸楚,有些怨恨,“不论从前怎样,你看见我如今的情形了。我不会再妄嫁国公府,也不会再同苏弈一起。我知晓人算不如天算的结局,现在只想平安活着。你若肯放过我,我可以以后不入东都。” 她说的是替嫁和亲的事情。先前觉得裴弗舟是好的,不应该是进言送她去突骑施的人,可如今她不敢确定了。 江妩抬眼看着他,第一次对裴弗舟发出恳求,心里却在骂他,骂他上辈子和梁国公府蛇鼠一窝,骂他只是道貌岸然,徒有其表。 “放过你?” 裴弗舟喃喃重复了一次,他不禁轻嗤,“是你应该放过我你不懂吗?” 江妩愣住,听了几乎想发笑,不知道哪里来的不屈的勇气,她抬起眼眸,反倒按捺不住那点不平,眼泪开始翻涌而出,“怎么。你得了便宜还卖乖么?先前你们将我骗去和亲,我是自投罗网,如今我惹不起,但躲得起。你让我放过你我怎么放过你?我打不过你,我伤不了你,你何必说得自己那么可怜?” 她说着,这才后知后觉地恼火起来,一个劲儿地开始拉扯他的衣领袖摆,“让你上辈子欺负我笑话我,让你对我冷言冷语我就耍你怎样?我、我原本还要继续糊弄你呢!” 她竭力发出全部的攻击,可他却不动如山地淡漠看着,那攻击如微微细雨,他只是偏过头,便轻巧躲过。 江妩反而愤怒起来,带着咬牙切齿地恨,“裴弗舟,你当年跟着他们把我卖了。我现在当真应该推你进洛河!” 裴弗舟一蹙眉,没有推开她的手,反而垂眸,视线就那么落在她的脸。 烛火摇曳,映照出一双半拥似的璧人。 可若是细看,其实这不像是拥抱,也并不是温柔的姿态。 江妩看到他神情似是渐渐变了起来,接连翻涌几番,而后剑眉拢起一段错愕又痛意的怅然。 他失笑,复又黯然。 他有高高的身姿,坐着也要比她高出好多,换抬起两只手轻轻按在她的肩头,微微俯身对上她的眼底,眉宇轻抬,神情难言。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怎么能觉得是我让人送你替嫁和亲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么?” 那声音实在是哀怨幽然,真是委屈得很似的。 江妩颓然下去,道:“你很讨厌我除了你,谁这么希望我离开?” 他听了心痛,难过地沉了好几口气,皱眉柔声说怎么会? “我分明是不想让你走的。原想带你回来,可此事是我最终失策。你若要听,我以后会告诉你。” “不说别的,我是武侯,就算是我不喜欢的人,我也断不会去鼓动旁人,做出什么遣妾一身安社稷的事情更何况是你。” 江妩坐在那里,身心一阵恍惚,他那话的意思辗转绵长,又暧暧不明,听到最后才慢慢回过味来。 她不禁傻眼了,怔怔地回望他,脑子里一锅粥,而后渐渐涨红了脸,“我知道了,不想听了你别说了。” “什么叫你知道了?”他不肯,偏要继续故意地问。 江妩不呆,明白出来点意思,她这时候才慌了起来,见他目光直直地垂了过来,下意识地别过了脸。 “我知道就是我知道了” 他撤开了按住她的手,不说话,两条手臂隔着狐裘轻轻拥抱住她的身躯,一团柔软抱在怀里,可却不做什么其他的事情。 江妩忐忑地瞧了他一眼,那英俊的脸是无波无澜的,不像是又要亲她。 相反,他只是这样垂眸盯着她瞧,这距离太近,近到接着灯火可见他眸上的睫羽投下疏疏的影。 江妩难堪起来,轻轻挣扎几下,却被反倒引得他手臂加紧了些力度。 他实在太过分,分明是他自己最后言语不明,惹人误会,如今她却被他审视窥探起心事。 她急了,心头突突直跳,红着脸口不择言起来,“你还是像以前那样继续讨厌我比较好。你这样我不习惯” 她是真的怕了。 若是失忆的裴弗舟对她说喜欢,这或许还情有可原;可若是从前的那个裴弗舟对她一直是别有情愫这未免有点 不敢置信。 裴弗舟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他眸光微动,沉了沉,忽地搂紧了她的腰。 他慢慢低下头,越靠越近,额头抵住她的额头,高挺的鼻梁轻轻停在她的脸前。 一时间,温热带着点冷香的鼻息慢慢弥漫开来,一种细细密密的痒爬上了心间。 这近在咫尺的距离,教她呼吸也窒住了,被这莫名其妙的柔情所拢着,陌生又畏惧。 可不同于先前,这是一种失衡的错觉。 她想逃走,可浑身都发软,被他圈在怀里,动弹不得,而后清楚地看见他的喉结微微一动。 一股无法言喻的热意在两人之间暗暗弥漫开来。 裴弗舟顿了顿,垂眸盯着她柔润颤抖的朱唇,而后抬起眼。 他牵了个唇角,低沉又危险的声音一字一句地传了过来,“我若说我很喜欢你,你害怕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27 17:32:39~2023-04-28 19:58: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酸奶菌 5瓶;55549589、左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第 64 章 ◎那神情简直要杀了他似的◎ 他突如其来地一问, 实在是给江妩当头一击。 起先以为是自己听错,或是自己多虑了,而后缓缓回过神来, 简直有点魂惊魄惕。 她呆了一呆,震惊他居然真的说的确对她暗藏情愫, 更被他那话里的“很”字弄得一阵错愕。 从他嘴里听到喜欢自己这种话,实在是一种新奇又怪异的感觉, 如此的不可思议。 怎么就‘很喜欢’了,从什么时候? 听惯了裴弗舟的冷言冷语, 这般过于直白的话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过热烈。 她不习惯,也很是难以置信更多的是别扭 江妩迟迟没答话,可这反倒叫裴弗舟有些误会了,以为她是不好意思。 原本二人就离得十分的近, 鼻息交错间, 有人悄悄乱了呼吸。 他的额头抵在她的上头,轻而易举地闻见了她淡甜的发香, 那香气是栀子花的味道,和她这个人一样,总是仿佛若有似无地撩拨着他。 于是胸膛里慢慢燃烧起一阵热意, 连带着方才鼓足勇气而说出的自白, 在心间荡漾翻涌出一波又一波的冲击。 那句话他实在压抑了很久很久,久到快成了一团心结。 曾经他想过利落地将她在心上剜掉,可不知不觉已经成了一种执念,只是碰一碰, 都拉扯着血肉似的痛得难受。 如今总算说了出来, 不知怎么, 有一种从头到脚骤然解脱的畅快。 他从来没这么轻松过, 身体和心上一同动了情,紧接着脑子里开始发胀发热,耳朵里也听不进任何声响。 他搂紧了她的腰,鼻尖无意识地轻轻剐蹭过她的脸颊,几乎欲把她困死在怀里似的。 江妩察觉到几分危险,秀眉皱起,不禁微微后退避开一下,可他这次却全然没有发觉,落在眼里反倒成了欲拒还迎的娇羞。 一垂眸,润红的唇在光影下显得柔软如波,它就在眼下,只要俯身就可以衔住。 他不由自主地越靠越近,忍了忍,最终还是竭力克制住了。 想起之前的上元夜树影下,是他情急之下唐突地亲了她,倒是惹她气恼了,到了如今,实在是想认认真真地吻一吻她。 可有了那次的教训,他又怕她不情愿,只好强行止住,生生停在咫尺之间,装作没有要一亲芳泽的意思。 然而,升腾起来的灼热却无法隐藏,它们已经尽数充斥在他一个人的胸怀中,呼吸间,胸膛已经开始微微起伏不定。 他压下起伏的气息,缓了一缓,垂眸看着她,抵在她面前近乎低哑着声,“怎么不说话你是在害怕么?” “呃那个其实不是的”江妩秀眉拢了拢,轻轻推开他一下。 他听了却是唇边泛起一丝浅笑,似是有些快乐起来,压根没品出她的意思,全然往错误的方向理解去。 脑子里越烧越旺,只微微低下了头,欲在暗影里搜寻她的唇角,在自持的低低喘息中,对她安抚道:“你不用怕你若不想,我不勉强你,除非等你同意” 裴弗舟有些情难自制,可江妩却觉得他越说越离谱了。 只觉得脑皮上一阵一阵地发麻,压根不知道该用什么神情或是话语来回应他。 江妩皱了皱眉,开始轻轻后仰着躲避,别开了脸,道:“没有。我没想同意” 她的唇移开了,他下意识地轻轻追逐过去,然而还是忍住。 他夷然地笑笑,似是自言自语,知足地叹息,道:“没关系至少这一世,没有人和我抢你了你总算是我一个人的了。” 这话说的时候带着几分庆幸和笃定,可江妩听了却十分意外。 她愣了一下,凝凝地望着对面的人,踌躇半晌,结果唇边却扯出一道浅浅的弧度,不由失笑出声。 “什么?——” 她不知道为什么,听了他那些难得的自白,第一个反应是错愕,接下来竟然是几乎有点想发笑。 听裴弗舟说的话愈发没了谱,她觉得他莫名其妙,不由皱皱眉。 赶紧抬手轻轻推开他的胸膛,提醒道:“不是。你想到哪里去了?” 这样的神情和动作尽数落在裴弗舟的眼里,他愣怔一下,似是意外这样的结果,手臂不自觉地慢慢松了开来。 他和她拉开些距离,在灯下重新仔细瞧她的脸。 不禁剑眉轻蹙,只觉得心底微凉 江妩那是什么表情? 她先前那点慌张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张疏疏淡淡的玉面,无波无澜。 那上头没有欢欣,没有羞涩,甚至,连愤然也没有。 一双温秀的眉眼毫不避讳地盯着他,不咸不淡的,好像在看一件不可思议的玩意。 他被她莫名的眼神看得心头一刺,暗暗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顿时后悔起来。 所以还是他太心急了、太突然了么以至于真的吓到了她。 裴弗舟有点尴尬,方才那点情动的热意也慢慢消退下去了。 他无意识地垂下眸,看见她轻裘的领口被他方才拉扯得有些松松垮垮的,微微一愣。 于是赶紧上手替她慢慢整理好。 烛影悠悠,两下里都是沉默的。 偌大的右武侯府没有旁人,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衣料轻轻摩擦的细碎声响。 江妩不说话,裴弗舟便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有了点先见之明和失败的经验,这一次不肯再轻易碰她。 似是安抚般,给她重新拢好轻裘之后,默了一默。 而后自己和她拉开些距离,规规矩矩地端坐在一旁 灯花噼啪地炸出一丝细响,火光摇摆了一下,险些没了似的。 裴弗舟的心也跟着那火苗,不稳不平地晃动起来。 她不说话,只是坐在那脸色不明。 方才他还有气势去责问她,如今反倒是他有点心虚,摸不清她的意思了。 因为不知道说点什么好,所以也只能继续在旁边观望等待。他不好催促,忐忑地瞧着她的脸。 江妩依然是凝凝淡淡的,没有惊吓,也没有抵触,可这更让他等得慌乱起来。 熏炉上的煎茶冒着腾腾的热气,顶得茶盖脆脆当当地响了几下。 她留意到,不慌不忙地半起了身子去拿。素手隔着手帕将茶壶取下来,而后提腕揽袖给自己和他的茶瓯倒了点茶。 这动作行云流水,置身事外,好似方才没发生什么。 他看在眼里,有一种自己的情义被她忽视掉的错觉。 静默地瞧了她一阵,心里七上八下的,过了一会儿,总算等到她开口。 不想,却先是听见一声“抱歉。” 江妩抬起眼,眼底比他要坦然些,似是思前想后了很久才决定说的话。 她垂眸,淡下了声,道:“我承认,先前诓骗你,的确是为了抒一抒私人恩怨的气,这 姑且算我的不是。至于是什么恩怨,你应该知晓如今既然你我都说开了,从前种种就算抵消。我们就算两清了。” 裴弗舟怔了怔,察觉出一点疏离的意思,不禁顿住,“两清?你说的两清是何意?” 江妩轻轻皱了下眉,以为裴弗舟是个聪明人,不用她说得太明确太伤人 可眼下,没料到他会继续追问。 她抿了抿唇,迟疑一下,只好试着和他委婉地解释,继续道:“其实,方才我也说过的了” “你说过什么?” 江妩轻轻摇了摇头,就知道裴弗舟是不会在意这些细碎,于是道:“其实,既然你我都已经重新来过,先前种种之事,我不大愿意回想。眼下,我不想别的,我要过我自己的生活。” 她说完,抬起眸子看向他,怕他不懂,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自己的新生活。” 江妩的嗓音不大,咬字却一清二楚。 裴弗舟宁愿是听不清的,可实在是徒劳,那几个字落在耳畔,字字都将心中的软肉刺痛了一下。 他不愿意去细想,也不敢去细想,只眉宇轻拧地望着她。 “你”他声音里险些失了寻常的稳妥,此刻努力地冷下了声,复道:“你说你要新生活么好,你尽可去,我这次没有拦你,更不会再拦你。” 其实他多少有点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可简直不想去面对。 他牵唇,佯装不懂,只是勉强地笑笑,嗓音里压抑下几分怅然,道,“你要过什么生活就过什么生活,你放心,这次你不会再出事了” 他试着伸手去触碰她的脸颊,想要抚一抚那腮边,然而刚一抬手过去,她却轻轻错开,不动声色地躲避了他。 这动作他看在眼里,几乎是一震,有一种被她再次推开的感觉。 江妩对外的性情一向是温婉和煦的,她不喜欢说伤人的话,可事到如今,她觉得必须说清楚。 于是深呼一口气,她抬眼看他,认真道:“我说的新生活,是没有什么国公府世子千金,没有什么高门世家圈子的新生活。” 他心头狠狠一跳,沉了沉,轻抬眉宇,问,“所以,也不包括我么?” 江妩是不想伤人的,她看见裴弗舟眼里分明染上几分落寞,她默了默,还是点头,道:“是。” 其实,她若是个认死理的,应该是要继续讨厌他,怨恨他的。 可事到如今,他说他爱慕她,说自己并没有去煽动旁人送她替嫁和亲,她都不觉得是假。 所以,这为了争一口气的怨恨,似乎也变得毫无意义起来,平白占用她的心。 可若说原谅么,她也做不到去全然接受他所谓的喜欢。 有些事情,发生过,就是个心结,打成了个死扣,解不开,只能扔在那里。 而裴弗舟就是那个死结。 她不是什么圣人,做不到什么大爱无疆,心怀包容他到底曾经是那样对待过她,是他性情别扭也好,是他当时真的觉得她很碍眼也罢发生过的事情,说过的话,总是抹消不掉的。 因此,裴弗舟说喜欢她,她总觉得是那么的别扭,觉得那不该接受。 一旦接受,对不起的就是曾经的那个自己。 江妩眼里淡泊下去,无怨恨也无羞涩,只是道:“既然我们都重新开始了,不如各自去选择各自的新道路。至于你说的那些旁的我不想的。” 裴弗舟静静地听着,最后那话像是一把刀子,直直地插进他的心坎里去,又转了两圈。 他起初愣怔,而后回过神来,只觉得这难受的感觉简直如惊涛骇浪,要将他淹没。 所以,他这是被江妩拒绝了吗 裴弗舟定定地望着她,有些失神起来,似乎不太接受这样的事实。 可他哪里是轻易放弃的人? 被她这么推开,实在是不甘心,反而再次上前,沉声追问道:“所以你是永远都不原谅从前的事,都要记恨我的么?” 他说永远的时候,有些惘然,江妩却是一笑,微微无奈,喃道:“其实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也没什么记恨不记恨的。说到底,是我想尽力忘却以前的事情罢了” 裴弗舟执着又不屈,可她不一样,是个活在当下的性情。前世种种因果和结局,她自省之后知道自己也不是完全的无辜。 如此一来,她没什么刻骨的深仇大恨,只是想竭力去一点点改变一些从前错误的决定,努力修善好自己的生活而已。 对她来说,当初认识了苏弈和裴弗舟,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所以就算裴弗舟说爱慕她,她也不想去接受什么,也不太情愿去接受。 那些人,那些事,都已经是过去了。 于是她淡淡一笑,反而宽慰起裴弗舟来,道:“你不是也说了,当年替嫁之事,你并无背后推波助澜,甚至还想着带我回来。我彼时虽然不清楚,可如今自是愿意相信你的。若是真的,我替以前那个我,多谢你一句。” 裴弗舟撑在凭几上,心像被捅了好几刀,风一吹,寒凉的感觉传入了四肢百骸。 他原本还是在保持一丝从容冷静的,可听她开始提起“忘却”,提起“谢”,他反而开始按捺不住起来。 这是什么态度打算一笔勾销么。 当年替嫁和亲的人是她,受了苦的也是她,可到头来,江妩这个当事人,居然已经独自转身走出去,只剩下他一人,还在为上辈子的事情而心中隐痛和后悔,独留他在经年的记忆里出不来了。 他苦涩地一嗤,这感觉真是奇怪 比起她说‘原谅’和‘不记恨’,他竟然反倒希望她是去‘记恨’的。 如此一来,他至少还不会被她忘却,留下个疏疏淡淡的影子在她心间,能占据她心里的一点点位置。 裴弗舟没料到他这感情被她原封退回,于是嘴角浮起苦涩来,他道:“你说的新生活,就是要嫁给旁人去么?” 江妩顿了顿,承认道:“如今你我也算是无话不说,我也不瞒你。其实,这只是我的下策。我没办法不能确定国公夫人是不是又会抓了我去。我想平安度过这个春日,所以,只得这样。” 裴弗舟听完,竟然又燃起一丝希望来,脑子里一闪,艰涩道:“同样是嫁人,你为什么不能嫁给我。你对旁人没感情可以嫁,对我若是没有怨恨了,为什么不行” 江妩愣了一下,没想到他纠缠至此,她一时也不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或许自己都没有答案。 她淡声道:“不行就是不行没有为什么。” 刹那间,仿佛一盆冰水从头到尾浇了下来,裴弗舟倏地寒彻了心扉。 这算什么? 这是上天和他开玩笑,要他熬完一辈子又一辈子么? 这可是他到最后拼命也去挽回的人啊 前世,看着她被送走了之后,他哪日不是煎熬的等待时机。 可她竟然早早地去了,这实在是在他意料之外,最后乱了阵脚。 因此不顾计策,一度抛开皇令和降罪,擅自带着轻骑出了东都远赴北关,亲自绝了那群胡蛮。 他掘地三尺,也要把她从地底下挖出来带回去绝不让她独自长眠在那种地方。 总算回了东都,又是一场宫廷政变的硬仗。可功成名就,登高一呼,朱紫加身之时,想起她,他那心头缺了一口似的,痛得要死,富贵权势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了。 直到最后 他想到此,不禁自嘲一笑。 彼时他得了赐婚,封诏要娶太常寺卿张家娘子,他推脱不得,最后在大婚前三天抗了旨意干脆自裁而去。 从她远嫁漠北之后,他好像就笼罩在一层挥之不去的迷雾里,困住了自己,走不出去了。 他想过那是后悔,是歉意,后来才发现他很早就在意起她。 可事到如今。 才以为,要将她失而复得了,难道要再一次眼睁睁地看她去嫁给别人 他轻嘲地一笑,语调里隐着一丝难言的情绪,几乎是背水一战地问她。 “你如今还是抵触我,不喜我么?” 江妩皱皱眉,道:“我说了,我没有再讨厌你。” 他上前,漆黑冷峭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决绝,“那你有没有一点心悦于我?” 江妩茫然起来,这个问题,她无法回答。 或许一瞬间有过吧,可那只是存在于没了记忆的那个裴弗舟罢了。 这对于她来说,他和他似乎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 她垂了眸,黯然淡声道:“这些问题不重要了。” 江妩低眉怅然着,却听对面没说话,不经意地一抬眼,她几乎倒抽一口气。 见裴弗舟眸光微暗地看着她,俊眉疏目间似是微微泛着点红。 这模样教她陌生,下意识地连人带裘往后退坐了一下,后背抵在了木阁。 可裴弗舟却往前逼近了一步,抬手按在木阁上,刹那间,她就被圈在了他的范围里。 江妩仰脸看,他神情冷峭得骇人,眸底沉沉仿佛失去了神采。 “你干什么?” 她心惊肉跳,不明所以,忽地眼见他又要抬手来捏她的下巴,她惊得一吸气,当即回身从木阁上一把抄起他的佩刀。 这次,她比他反应更快,在他俯身上来之时,她一手从刀鞘“刷拉”一声抽出半截长刀,银光冷刃,横挡在自己的身前。 裴弗舟的手在半空中顿住了。 见她白皙的指节绷得紧紧的,握在他那冰冷的刀鞘之上,手指死死按着凸起的暗纹,半点血色都无。 白与幽兰对比得如此强烈,他眸色一沉,再去看她人。 江妩正微微轻喘,大概是有些紧张,可她眼里没有恐惧,抬目间唯有执拗的对峙。 那是个不会拿刀的,可此时,却在用他的刀,护着她自己 裴弗舟愣怔地看着这场景,片刻,不由一嗤笑,反倒觉得更有意思。 他盯着她微微启着的软唇,耐心警告道:“不会用,就小心一点。别割伤了你自己。” 说着,他趁她分心,迅速抬起双手,一边捉住她的一只,强行引带着她,故意慢慢悠悠地将长刀收入鞘中。 刀刃剐蹭着铁鞘,发出磨人的冷声,寒光缓缓划过两人的眼前。 他感到她的手臂正施力阻止,可她太弱,那不过是螳臂当车,他只稍稍用力便压下了她的力道。 咔哒一声,银光入鞘。 裴弗舟轻呵,不屑道:“想用我的刀,你还太早了。” 言罢,一把躲过长刀,反腕在手掌一转,刀便又被按回了木阁的架子上。 她咬着唇,抬着眼看他,颤声道:“你说过,若不想,你不会勉强的” 裴弗舟乜了冷眸,全然变了个人,“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偏要勉强。”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清楚自己可不是什么圣贤,看不得她欢欢喜喜地去嫁给别人。 现在他不去想别的,方才看她那嘴唇开开合合,道理一堆接着一堆,听得他简直要发疯。 不想听下去,不想接受这个现实,所以只想吻住她的嘴,仿佛这样,就可以将她说过的话尽数堵回去,全都不作数。 他倾身欲夺取她的吻,她却左躲右闪,不肯放弃抵抗。 只好一手捉过她的下巴牢牢桎梏,因为不想伤她,所以不忍心用力。即便如此,也已经见她一双眸色里有了怒火和羞愤在闪烁。 裴弗舟瞧得一哂,不知怎么,他竟是喜欢看她因为他的举动而五颜六色表情。 不论怎样,这也比方才那般打算忘个干净的姿态要让他好受些。 他忽觉自己有点无可救药,在她面前,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自己总是要失去理智的那个。 裴弗舟盯了她片刻,那柔波润红的唇因为他的力道而轻轻撅着,他鬼使神差地抬指按了按。 那触觉引得人心弦一震。 他喉头一动,将自己的唇靠近些去,在亲上去的前一刻,他看了一眼江妩。 她脸色涨红,气涌如山,那神情简直要杀了他似的。 裴弗舟又痛又觉得好笑,他贴在她的脸前,如情人低语似地喃喃道:“我改主意了比起忘记,你这辈子还是继续记恨我、怨恨我比较好” 他话音才落,江妩猛地挣扎起来,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真的被她骤然挣脱而去。 不等裴弗舟反应过来,下一刻,她直接贴上他的唇,泄愤般狠狠咬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28 19:58:10~2023-04-29 16:07: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乌梅子酱 10瓶;游园惊梦 6瓶;抹茶影视制作公司 5瓶;左念、55549589、褪黑素2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第 65 章 ◎这两人为了赢,全然没了什么羞耻心◎ 再胆小柔弱的兔子, 等到被逼急了的时候,都是会咬人的。 更何况是她。 江妩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只发觉大概这一刻她是昏了头的。 她被裴弗舟圈在角落里, 连那柄横刀也被他方才一把夺走,甚至, 还带了几分嘲弄似的。 彼时,只觉脑子里的羞恼一层叠过一层, 滚滚浪涛似的,拍碎了最后那丝理智。 她顾不得太多, 只知道自己是一定是要反击的。 再而后,只记得眼前一暗,在那个萧然的身影即将要俯身落下来,低唇捉她的时候, 她眼睛紧紧一闭, 直接主动将自己的唇率先贴送了上去。 紧接着,她一张嘴, 对着他的下唇就是用力一咬。 你休想再打压我!此时此刻,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万千思绪丢到天边去, 心里只剩下这么一个念头。 自知不论打架、还是权势, 她上辈子和这辈子都比不过眼前这个人 不过,好在她被逼到绝境的时候,总还是有几分不要命的蛮力能使出来。 想起从前,她为了攀高枝, 自己往富贵圈、虎狼窝里头跳, 已经挨了裴弗舟不少的奚落和警告, 他说过她不自量力, 说过她心怀不轨,叫她不要痴心妄想。她彼时要争口气,所以无视他,与他对着来,最后结局给了她惨痛的教训,她也知道了。 可如今,她不劳烦裴弗舟再来提醒,她自己要重新做人,要新的生活,想干干净净地去过远离这帮人的日子 谁知,这裴弗舟,竟然又不允许了! 他说什么很喜欢她甚至还要她嫁给他,简直是莫名其妙! 江妩不知道裴弗舟说的这种情愫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其实压根就不记得和他上辈子有什么太深刻的交集,居然能让他生出这种心思? 她差点发笑,听了之后没有欢欣,也不觉得自己像个所谓的感情胜利者。如今,只有一种头脑发麻的错觉,一心只赶紧摆脱开这些旧事旧人,做一个全新的自己。 裴弗舟喜欢她,又怎样?怕是只不过是男人的一些无聊的占有欲罢了——虽然,裴弗舟这占有欲从何而来,她也实在搞不清楚 可是她不管了。 裴弗舟要掺和她的生活一脚,她绝对不允许! 如今,他大概是见她不吃软言软语,所以他又要来硬的 你这个粗兵家子,休想得逞!她心里骂了一句。 所以新怨旧恨混在一起,江妩也不顾上什么羞耻不羞耻的了——裴弗舟要以气势震慑她,她就要比他还来势汹汹! 这个念头,一头高过一头地燃烧起来,江妩发了狠,泄愤似地回敬了他一副尖锐的牙齿。 尤其是两颗又尖又利的牙尖,直接对着他那唇//肉一口就咬了下去,下一刻,竟然就那么咬破了皮肉,刹那间就见了点血。 铁锈般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一抹淡淡的湿润顺着他的下唇蔓延到她的唇齿间,很快就堙灭在紧密的接触中。 裴弗舟狠狠一震,倏地被那刺痛所惊醒,惊诧不已,几乎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清冷淡泊的血腥气立即传了开来,他后知后觉,这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血。 他大惊,错愕,又想笑简直对江妩的行径大开眼界! 下意识地一把推开她,欲将自己的唇赶紧从她那细细的利齿间抽走,谁想,她竟然依然不打算松口。 反而,生怕他跑走似的,又赶紧加重了点力度。 这么一拉扯,又是一阵令人眩晕的尖锐的痛意。 裴弗舟不由紧紧皱了眉。江妩她居然能咬得真么狠!这是有多恨他、多抵触! 那两颗虎牙的牙尖简直跟小铁钩子一样,就那么勾着他的唇,他轻轻一动,都带着生拉硬拽般、细细密密的生疼。 低眸看,江妩死死闭着眼,长睫颤颤,连着眼皮都用力地拥挤在一起,只全部往唇上的那一处拼命发力。 她那副表情,简直是视死如归豁出去了一样,甚至,隐隐有一种要和他同归于尽的决绝。 她居然又敢咬他!—— 他气得翻涌,当即就对自己狠了心。 一把死死按住她的肩头,下一刻就要用力起身,将自己的唇从那小钩子的陷阱下生生扯出来。 不曾想,他略略濡//湿的唇才滑出来一点,江妩仿佛立刻就预料到了什么,急急地上了手,一把拽过他锦袍的交领不再放开,像是防止他逃走似的。 方才的拉扯,教彼此唇齿移动了一下,结果她那利齿又咬去了旁边的新的地方,新伤叠着旧痛延伸开来,那被咬破的皮肉泛着微微的凉,时不时剐//蹭着她的尖牙,带来一种刮心抓肺的疼。 裴弗舟额角一跳,火辣辣的痛意连着气恼充斥在胸中,不自知地滋生出一种莫名的躁动。 他暗暗抽了几口气,一股脑舍了那点疼意,用力地推了几下她,结果竟然还是推不开。 反而,感到江妩那牙齿似是扎得又深了点,唇上的皮肉犯痒,原来是血珠又冒了出来,连成了一小片,慢慢顺着唇瓣滑了下来。 虽说这样的伤口对于裴弗舟来说其实不算什么,可他简直快要对江妩刮目相看。 平日里见她,是一副柔弱娇憨,温婉灵动的模样,谁想这种时候居然执着得可怕。 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真是快要束手无策。 嘴角不自觉地泛起点苦笑,先前江妩一门心思地高嫁入梁国公府,他私心加提醒地阻止过,她不听;如今,他想要给她一个安稳妥当的庇护所,可她还是不要,非要自己搞事。 她这外表是有多欺骗人,温顺婉柔的模样之下居然一身的反骨。 大概重生多少次都没用。她这个性子,大概是生来就要克他的心,和他作对的。 走神的片刻,唇上的刺痛教裴弗舟骤然回过神来。 他倏地冷眸低垂,直直盯着她仰起的脸,低沉着嗓音道:“松开!——” 不过,这次他的确不敢再随意推开她了,只是不得不微微屈着身,半迁着就她那不要命的力度。 因此那两个字说出来的时候,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含糊。 可江妩却不打算妥协。 她猛地睁了眼,看他的时候满是羞恼和决绝,对视着那一双暗藏锋芒的眸子,只是坚定地又咬紧了几分。 故意在报复和作对似的 这样的举动,落在眼里实在是抓人心肺的恼火,然而,又勾得人生了一种想去压制和征服的冲动。 裴弗舟眸色暗暗地一沉,见她如此,只觉得她是在挑衅他的底线。 他牵唇呵笑,忽然觉得讽刺。 曾经,他不是没隐晦地告诉她山中有虎,可她偏向虎山行;如今给她指了一条明路她不去,又偏要走那崎岖偏僻的小路。 真是不懂,这一切到底差在哪里? 他压抑起来,上辈子的错误已经是他一生的心结,如今他放下了一切脸面,竭力地想去解开、去弥补,可她却不肯、不让 是偏要瞧着他这心结生生地熬成一股执念么 江妩,你真是有些过分了。 裴弗舟在心里哂了一下,隐隐的怒意,牵出心底的难过,连着唇上那点痛与麻木,五味杂陈,掺和在一起。 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他不经意地垂了眸,见她一脸的凛凛不平之意。 她那份怨和气啊简直是蔓延出了眼底,仿佛执拗地要和他斗争到底似的。 心头狠狠一震痛,四肢百骸都觉得冷透麻木。 只后悔自己把那爱意早早地说了出来,反倒显得廉价的样子,如今倒好,她不当回事,恐怕还要嘲笑和质疑。 他直直地盯着江妩,眸色渐渐阴沉起来,气血继而连三地向上翻涌。 那心里好似有一团火,正一寸一寸将那点征服的欲望越烧越旺。 沉默片刻。 倏地,脑中那根忍耐和理智的弦“啪”——地绷断了。 他脑子里一空,冷不丁地反将嘴唇压了下去,干脆让她咬个痛快。 这还不够。 方才她揪着他的衣领不放手,让他无法撤离,现在他便礼尚外来,径直抬手桎梏住她的后脑,教她也动弹不得。 大概这是一种破罐破摔的冲动。 她既然给予他痛意,那不如让他痛个彻底。 他倒要看看她能做到什么地步 这个念头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发了狠,紧紧揽住她的腰肢,加重了嘴唇的力度。 紧接着,他感到她似是微微一顿,下一刻,立即跟上几下报复似的痛意。 那是她在旧处又咬了几下,甚至比先前更用力。 他剑眉一皱,忍痛选择忽略,只趁着她点露出来的破绽,直接用力撬开了她的唇。 刹那间,淡淡的血腥气被卷入了彼此的唇齿之间,连同着各自的气息一并交融在满腔的斗争里。 她一惊,没想到裴弗舟居然如此无耻,竟然要采取这样的方式来镇压。 唇//齿纠//缠中,满腔都是他带着甘松的呼吸和味道,铺天盖地般涌入了口中。 她左右躲避,努力集中精力,去捕捉他窜逃的受伤的唇,可惜已经为时太晚,失了战机,敌军已经有了进攻之势。 江妩不禁愤恨起来,干脆生涩地同样增兵,抵挡那个入侵者,可他那力道浓烈又霸道,几番推颤,竟然败下阵来。 教她再也无法去咬上几口。 阴暗的角落里,两个身影缠在一起,凌乱的气息交错着。 真是一场难解难分的硬仗! 这压根就不是个吻,那里头毫无情人之间动情的缠绵,有的只是两个非要争得你死我活的对头,一定要在这一方天地里,试图压制住对方的势头。 这两人为了赢,已经全然没了什么羞耻心。 一个死命揪着对方衣领,试图再咬破几个伤口叫他尝尝厉害;一个桎梏住对方的后脑和腰身,防守连带着进攻,非要将这不听话的人驯服了不可。 闻声有喘///息不止,然而其实没有半分风月;远观如抵4缠绵,可那不过是一场假象 胜负难分难解,可江妩此刻要一击必胜。 干脆不守武德起来,抬手就往他的喉结掐过去,引得他喉头一窒,差点咳出声来。 待他微微撤离出一些,她立即攻上山头,朝着那嘴就是几下利齿。 其中一下直接咬破了他的嘴唇,一股温热的红色浅浅地蔓延出来,滚到两人的唇齿间,一同品尝各自胜利与失败混合的滋味。 可裴弗舟哪里是个会认输的性子。 他气息上涌,干脆握住她的下巴用力一捏,教她无法再胡作非为。 而后,同样贴着她柔软的唇瓣就是一咬。 他到底是更怜惜她些,到了嘴边却不忍心发力,只了略作惩罚和警告似的轻轻啮了两下。 她浑身一僵,一股莫名的热气涌了上来,愣神的一刹那,他已经径直卷土重来。 裴弗舟头一次对敌人仁慈手软,可江妩却觉得这十分的丢脸。 她羞愤极了,不甘心。 没什么比被敌军如此对待更加令人愤怒的事情了。 她企图再次咬紧牙关,将他侵//入的味道推出去,重新获得领地的占有权。 可裴弗舟如今是要反击的。 他这次攻城略地起来,有秋风扫落叶的势头,不留半分情面。 几次纠缠下来,倒教她因为生涩而有了败退之意。 游走之间,这敌军仿佛还故意戏谑,在她的地盘勾勾扯扯几下,似是挑衅。 江妩气急败坏起来,原本的那一点顾忌也全然散去。 她不管不顾,趁着裴弗舟的袭击得凶猛之时,朝着那进犯的舍//头就是狠狠一下嘴。 他吃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气息不稳起来 这玩意若是断了,可是会死人的。 江妩这是要置他于死地么 他不得不考虑新的战术,只好暂时稍稍退了出来,想着是不是点到为止。 谁想,她却杀红了眼,非要乘胜追击过来,他几番躲避,她却节节进攻,仿佛不把它咬出血来不解气似的。 裴弗舟不自觉地睁开了眼,这一点点追逐过来的身影,仿佛有一种渴望和索吻的姿态。 他怔了怔,气血骤然无法自控起来,只觉得热气全都翻腾到某一处去。 于是待她自己贴了过来,他垂着的眸色一暗,忽地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刹那间,彼此的视线天旋地转起来,下一刻,一同跌入了那柔软的狐裘里去。 她还在认真反击,他却有点意乱情迷起来。 俯身下去的接吻变得略有点缠绵的意思,他辗转流连地落在她的唇角,抚过方才轻轻咬过的地方,全然没了那种你死我活的架势。 当他再次掠入那满腔的战场时,已经没有了硝烟的味道,竟然多了些许温和与试探。 他的手掌方才还是桎梏着她的后脑,如今却不由自主地插入了她的发尾,一路摩挲,最后顺着她的后颈滑落下去。 那略带粗糙的指尖上有着惊人的热度,欲在肌肤上点燃了一条磨人的导火索似的。 这滚烫一下子叫她清醒过来。 睁开眼,她察觉出这姿势的不对劲,当即有了停战的念头。 她开始关闭城门,拒绝迎战。 任凭他如何变得温柔怜悯,她都不再参与这场危险的战争。 裴弗舟回过神来,发觉唇边的痛意渐渐消散了。 这次换她微微挣扎起来,想跑,不安分的身子略有焦虑地动了动。 他的手掌当即感到她无意识地抽离和撤退,然而下一刻,手腕猛地一用力,却直接将她往自己的唇边又按了回来。 他缓缓睁开眼,手肘撑在狐裘上,垂眸静静地看她。 四目相对间,那呼吸才渐渐平息下来。 他冷峻的视线在她脸上游走一圈,如今到了这一步,把持不住的是他自己,其实他好像才是先败下阵来的那个。 裴弗舟不禁嗤鼻一哂。 语调里有几分故作失望的语调,轻抬眉宇,揶揄道:“你不是喜欢咬人么?我让你咬个够,怎么不继续了?” 说着,他抬起拇指将唇上破皮处的血珠尽数刮走。 视线直直地看着江妩,他的呼吸还是沉重而灼热的。 热气蔓延到了江妩的脸上,引得她腮边慢慢升腾起一阵绯红,蔓延到了耳后去。 裴弗舟看在眼里,不禁唇边扯了个弧度,呵笑一声,故意轻嘲地问道:“怎么了。这时候知道脸红了?” 江妩抬着一双秀眸睨了过去,同样的冷笑,反唇相讥,“我只是累了,缓口气!” 裴弗舟轻嗤,“是么看来你还有兴致继续。” 说罢,他慢慢俯身,做出一种等待和承让的姿态。 江妩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唇,上头隐隐几处暗红,全是她的杰作。 她顿了顿,下意识地偏过头,冷声敷衍道:“我现在没兴致了。” 裴弗舟停在那里,垂眸看她,没有继续。 然而,就在江妩默然的须臾,下颌一冷,修长有力的手指已经锢住她的下巴,稍稍一用力就将她的脸扭了回来。 她被猛地抬了起来,迫着去直视他,那冷峻的眸心里燃着一团火,映出她一副不屈不挠的模样。 裴弗舟的视线在她紧张的脸上看了一圈,忽然意兴阑珊起来,剑眉间淡淡地拢起一层戏谑,提醒道:“你想有兴致就有兴致,你想没有兴致就没有兴致。你以为我是谁?” 说着,他想了想,故意抬起手,按在她的交领之上。 “不要!——” 她果然一惊,低声呼了一句,双手立即覆盖上去,死死按住了他的手背,一双杏眸正盯着他,满脸的惊嗔与警惕。 冰冷的触觉,自手背蔓延到他心里去,他虽然有些失望,可这其实也是在意料之中的结果。 裴弗舟倒好,很快自我宽怀起来,没有进一步做什么,只是垂眸打量她的脸。 半晌,他嗤鼻一笑,只是翻手反握住她一把冰冷的指节,攥了攥。 故意压低了声,道:“知道么,今日这右武侯府,除了你和我,一个人都没有。” “” “就算有,没有我的允许,旁人也不敢进这间屋子。” “” “那你觉得,你今日能逃得掉吗?” “” 其实他本想吓唬吓唬她,并没有旁的意思。 谁想,她似乎当真了。 耳边只听江妩一声冷冷的哂笑,他垂眸仔细看。 江妩慢慢地将手指从他的手里抽了出来,不动声色地放到两侧。 她躺在他的眼下,看起来是不会反抗的模样。 只是她憋了口气似的,也不知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此刻有一种任人鱼肉的妥协与认命。 可那眸子里分明只有无尽的冷淡和决绝。 她颤了点声,可还是尽力挤出一丝蔑视的浅笑,硬着嗓子道:“是。我是比不过你。你一向自视甚高,想要什么不是唾手可得?平日一副清傲孤绝的皮囊,原来和那七皇子也差不得多少。我错信你,是我逢人不吉,权当一个大大的教训!大不了完事后,我立刻去慧安观里做女冠去!一样的清清静静,一样的自在安稳。” 裴弗舟闻言轻笑,只随口问道:“嫁给柴锜或者旁人,同去做慧安观礼做女冠比,你更想要哪个?” 江妩似是被问住,她没想过这个问题,刚想说“做女冠也不错。”,可忽然意识到这样的回答恐怕会有暗示裴弗舟接下来对她做些什么的意思。 她瞪了他一眼,道:“跟你无关。”,继而直视着他的眼,道,“不论我选哪个,都是我自己的决定!是好是坏,用不着旁人来安排。” 裴弗舟默了默,倾身而下,覆手在她的脸颊轻轻磨/挲地滑过,他笑了笑,故意道:“你现在就在我的怀里,你觉得你能决定什么?安排什么?” 说着,他低头,朝她的那截脖颈而去,却未贴上。 这已经引得她浑身起了战栗,她略略激愤起来,恨声道:“我永远不会接受你!上辈子是,这辈子也是。” 这话引得裴弗舟妒火难耐,他一时火气上头,一把按住她的手腕,低眸道:“是么。那你就能接受陈逊,接受柳康,接受柴锜?!他们是什么东西?你也看得上!” 他嫉妒是真的,不敢相信也是真的。她在眼里值得最好的,可凭什么教那些人得了她的心? 江妩被他按住,然而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只仰起脸,不怕再刺激他,继续道:“如果可以,我宁愿你一辈子脑子摔坏,我至少还愿意同你做个朋友。谁想,你还是想起来了。呵,你现在和从前一样,一点都没变!自以为是地安排我,指摘我。你上辈子讨厌我,这辈子又说喜欢我,想怎样就怎样!你从来没考虑过旁人在想什么。” 到最后,她不平之意翻涌起来,口不择言道:“就算上辈子我还活着,恐怕到最后也不愿意和你回来!” 说着,她把脸一别,脖颈微微抬起,倒真有点视死如归的勇气,她闭上眼,道,“你不是就想要么?拿去吧。你一向如此,我也不奇怪。” 裴弗舟静静地听着,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这副样子,半晌,不由发笑。 他轻呵,“你先前拿我同七皇子比?在你眼里,我如此没有自控力,没有点底线?非要用强的逼迫你么。” 他嗓音淡淡的,无情无绪,唇边荡漾开一丝无奈。 江妩慢慢睁开眼,看过来时,手腕一松,裴弗舟已经径自起身,又恢复了平日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他不看她,只是那英俊的侧脸显得十分落寞。 良久,他只一披斗篷,萧然的身影独自走了出去,道:“我要进宫了。你歇息好了,便回家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29 16:07:50~2023-04-30 19:21: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眼神不大好 4瓶;左念、褪黑素2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第 66 章 ◎先前江妩怕他,如今他反而怕起江妩来◎ 裴弗舟走得利落, 长腿迈着靿靴直接跨出二堂,绕过影壁走出去了。 风吹起斗篷的一角,在他的脚边一飘一摇的, 最后在她眼里晃了几下便消失了。 他方才那话叫她去留请便,可这右武侯府的主人都走了, 她这个被请来的客在这里呆着做什么。 江妩怏怏了下去,走也不是, 歇着也不是。 呆呆地在一明一灭的熏笼旁坐下,她抱着膝头看。 里头的炭火静静地烧着, 偶尔噼啪一响,衬得满屋子更加寂静寥落起来。 怨气也撒了,狠话也说了,按说此时此刻, 应该趾高气扬, 满心得意。 可江妩不是,反而有一种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了的感觉。 她的嘴唇是发麻的, 脑子里也是一锅粥,想起方才和他就在这里,纠缠个你死我活似的, 转而觉出尴尬起来。 很奇怪, 她回忆起苏弈的时候,竟然并无什么深刻怨和恨,仿佛那些所谓的情愫全都没发生过似的,大概彻底心如死灰的感觉并不是报复, 而是沉默和远离。 可对裴弗舟 她顿了顿, 想到这个人, 如今也不知道该是个什么心思。 江妩隔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起身打算回去,然而脚下才走出了正堂,才忽然发现身上还披着裴弗舟那件狐裘。 她回去,换回自己的薄氅,临走前,又看了一眼。 还是默默地将那狐裘重新叠好,放回了木阁上。 其实江妩素来是圆融温婉的性子,只要不把她逼到绝路,一切相对来说都是好说的。 她从来没与人像今日和裴弗舟这般,如此凛然决绝地说话相处过,这会子蔓延出一种疲惫感,她才发觉原来和人争吵是如此的耗费精力。 自觉本应该继续抱着一种对峙、或是抗争的方式,来对待前世这个总是为难她的人。 可此刻,她却突然没了什么斗志,就像藤球散了架,抽了枝,整个人像泄了气似的。 天是灰的,风是冷的,她被笼罩在蒙蒙的天际之下,心里头直发闷。 右武侯府里,空旷无人的中庭威严森森。自这里穿过中庭直至外堂,一匹匹石刻的鞍马圆目如炬,雄豪艳丽,列位左右,尽显金吾威仪。 她一路走过,那些战马仿佛活了起来似的,全都在盯着她看,仿佛在替他们的主人叫屈。 江妩心里发毛起来,这右武侯府里,连风都是冷森森的,空气里蔓延着一股冷刃铁器般无情的味道。 她脚步加快,裹紧氅衣赶紧往外头走去。 出了门,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一下,见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各色车马缓缓行过,一派新岁之景,她才确定原来裴弗舟真的走了。 看来这次是不同的。她今日说了狠话,旧怨还在乱着,新怨又堆叠起来,两人算是又结下了梁子吧。 想起先前他脑子空空没有记忆的那阵子,不论如何不愉快,那个失忆的裴弗舟总是在分别的时候,找人送她一程。 云卷云舒,这才一会儿就阴了天,风一吹,春雪便落了下来。 薄薄的一层,落在地上立即就化开了。 街上结伴的人撑起了伞,在伞下挤成一团,言笑晏晏,而后彼此推搡客气地一同上了车辇,好不亲密。 江妩站在墙垣下,看得有些出神雪轻轻落在她的额顶,微微一凉。 她倏地醒过神来 这时候才惊觉自己竟然在想他! 不应该说,她是在想那个处在短暂失忆里的裴弗舟罢了。 现在,这人已经回了魂,上辈子的那个他重新占据了那个身体,已经把先前她所谓的“友人”挤走了。 那个温淡,平和又很善解人意的‘裴弗舟’,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江妩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回去的,只记得她从北坊一步一步回了永宁坊,整个人好像是在梦游,看什么都没兴致,脑子里空空如也,迟钝得厉害。 她回了屋子,一屁股瘫坐在榻上,身子靠在架上,连动都懒得动。 抱穗吓了一跳,姑娘今早急冲冲地出了门,结果回来却是一副丧气失魂的模样。 走近给她解开氅带换衣服的时候,抱穗察觉出来什么不对劲,小心翼翼地试探。 “姑娘方才去逛香料摊子了吗?” 江妩淡淡地说没有,“怎么了?” 抱穗抿了抿唇,“姑娘身上的熏香,怎么不一样了?” 江妩秀眉轻蹙,脑子里空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味儿来。 她赶紧抬起袖笼左右嗅了嗅,那上头尽是裴弗舟衣衫上那种凛冽清冷的甘松气息。 这甘松味道虽然不是甜腻缠绵的,相反,有一种肃冷拘谨的意味,可这不代表它是淡薄易散。 其实,这种香料简直如裴弗舟本人一样,闻着浅淡清冷,可实际上却很是霸道无理,沾上了一些,直接就能把其他味道盖过去。 好比现在。 怕是方才两人扭成一团的时候,一点一点沾染过来的吧 江妩浑身不自在起来,被这一阵阵属于裴弗舟的味道扰得心烦意乱。 抱穗尚不知情,评了一句,“蛮好闻的呢。” 江妩没说话,只立即抬手解开了交领长衫,直接脱掉。 然而,那甘松似是鬼使神差地粘上了她似的,竟然还是萦绕在鼻尖。 一件不够,再继续。 直到全都褪去,最后,她只剩下一身雪白的中衣。 那味道实在可恶,好似侵入了她的肌肤似的,缠绕在她的耳后和脖颈,教她摆脱不掉。 一呼一吸间,直直地往鼻息里窜,仿佛他就坐在她的身边,仍然在拥住她似的。 “我要沐浴。”江妩果断拔下了发簪,一头乌云似的头发倾了下来。 抱穗有点没反应过来,问,“现在白日里么?” 江妩道是,“对了,去拿香味重一些的皂角来我想好好洗一洗。” 她惘惘地说着,像是自言自语。 抱穗不好再问,只应个是,出去叫婆子张罗了 大概是在外头走得太久,又沾了雪,赤着身子泡在热水里的时候,她有一种快要融化的错觉。 水波在她的胸前涌动,她浑身软了下来,慢慢靠在木桶的边缘,脑袋抵在上头,晕晕沉沉的。 蒸腾的水汽弥漫了双眼,一切变得如梦如幻起来。 身子没了衣物的束缚,于是思绪也胡乱地驰骋起来。一会儿想起那个彼此拉扯纠缠,毫无人情味的‘撕咬’,一会儿她又想起他失忆时候,握着她的手写字之后,那个欲说还休的吻。 两个一模一样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她也分不清谁是谁了。 江妩这样子引得抱穗十分担忧,替她在修长的玉臂上打皂角,轻声道,“姑娘最近总是心绪不好的样子呢。” 她俩独处的时候,同姐妹似的,什么话都说得开。 江妩眼光凝凝的,似是叹息下去,喃喃道,“是呢忙忙碌碌大半年了,又快到春天了。” 抱穗宽慰她,“不算白忙乎。姑娘同柴公子处得如何?” 江妩回过点神来,哦,柴锜抱穗不说,她都快将这人抛在脑后了。 自从上次他瞧见了裴弗舟在上元夜的柳树下亲她,就再也没来找过她。 或许是真误会了什么,以为她和他的上峰有点什么;又或许,是受了惊吓 只是这程子事还未对抱穗说,江妩仰起头,淡淡的双眼看着梁顶,似笑非笑了一下,道:“柴公子挺好的,不过,还是不用想了。” 其实,比起裴弗舟这个“假朋友”,她和柴锜倒是聊得顺些,能当个朋友就不错。旁的么 若她真的同柴锜一起,就裴弗舟那个性子,还不知道会干出来什么。更何况,柴锜一向以裴弗舟马首是瞻,很是追随,恐怕也会直接礼让退出。 所以,为了她自己,也为了柴锜,不如就这么算了。 “那就是姑娘不喜欢他呗。”抱穗看得更通透,“本来就不喜欢,散了不可惜。贵婿要找,情投意合一样重要。这事急不得,姑娘年纪正当,有的是可以挑选的。” 这话引得江妩淡淡一笑,她轻轻道:“你又替我做梦了。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我等得起,可还能等多久?元日那阵子耶娘写了好几封信来催,你也看见了我烦得很,索性都没怎么细回了。” 她语调怅然下去,教人听出点无可奈何,抱穗也叹气,“这话也就同姑娘私下说,若是您有个兄长,能在外头搏一搏,姑娘也不必如此。” 江妩没说话,只垂眸将水哗啦哗啦地撩到脖颈。其实抱穗的话何尝是不对?她也不愿意自己张罗这些,落在旁人眼里,总是恨嫁似的。 只是想起来从舒州离开前,平日里一向随性不羁的阿耶变得苍老起来,为难又自责,他对她说:“阿妩,都是阿耶没用若是阿耶有门路,早早就为你订下个好婚事了东都繁华,放你去见见世面吧!若你觅得个如意郎君,到时候你和阿楼都不用再像阿耶一样,忙碌半生,屡屡受挫。” 父亲这话里带上了弟弟阿楼,已经将话说得很委婉。 她来东都“镀金”,其实也是带着点家人的期盼的。一个有力的女婿,自然会给江家这种被打压的落魄旧望带来一些提升。 她一直都明白父亲这层意思,也是认同的。为家族争取个前途,对她自己也不是有好处。可惜她是女人,考不得功名,家里无兄长,她既是长女,自然除了找贵婿,也没别的法子。 所以,她重生回来之后,依然没有把打道回府避难这一条当成上上策。 不到最后,她不想就这么回去。 可是直到今天 江妩不知自己怎么了,只觉得满心的怅然若失,疲惫席卷着麻木和茫然,心里头变得空落落的。 她呆了一呆,喃喃地脱口而出,“我想家了,想回舒州了” 抱穗有点意外,只当她是思乡,笑道:“郎主和夫人还等着姑娘带好消息回去呢。” 江妩只垂眸摇摇头,乌木的发簪勾盘着秀发,古朴又沉静,“不。我不在洛阳呆着了。我们回去。” 抱穗哑口无言。 江妩盘算了一下,“如今是二月里头了,月末吧。三月春天浓了,看花的人太多,官道怕是要挤。就二月,二月里头就走。” 抱穗有点傻眼,“二月,这都过半了姑娘认真的?可、可回去干什么呢?” “回去就不能嫁人了吗?再说,既然都打算回去了,嫁不嫁人也没必要计较了。这种事,有缘自然回遇上,没缘的,咱们在东都等到死,也不济事。” 她说得头头是道,似是已经下了决心,“我今日就写封信回去,提前同阿耶阿娘说一说。教他们也有个底。” 人一累了,就想往家跑。她此时此刻也不例外。 更何况,这东都是裴弗舟的掌控之地,她现在同他这么不清不楚的瓜葛着,又和他闹得那么僵,以后如何在这里自处还是个问题 再加上他平日巡游六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彼此都别扭。 江妩已经开始想着怎么同卢氏说,可抱穗还怔怔的,“这么快么。可咱们在东都还没怎么玩呢姑娘不是最喜欢出远门开开眼了?来的时候还念叨了很久。” 江妩抿抿唇,如今已经直截了当地惹恼了裴弗舟,他心高气傲惯了,也不知道一个恼火又会做什么与其如此不确定,她和抱穗不如回舒州更好。 彼时天高皇帝远,真要是又抓人去替嫁和亲,什么苏弈,裴弗舟,国公府谁还会记得她呢 冬末春始,可朔风刮得还是紧,一阵冷着一阵。 春雪寒了初春枝条上抽出来的嫩芽,然而落在宫城的飞檐上,反倒成了一种温柔的点缀。 皇帝有赏雪的兴致,携了郑贵妃在亭下坐着,一同听裴弗舟述职上元后六街的情况。 裴弗舟照旧一一说完,听着皇帝如常的赞许,不由自主地走了神。 见这细雪落得十分突然,也不知道江妩回去了没有。而后觉得是自己多此一举,就算没有他,她一向能活得很好。 他头一次有点心不在焉的,人立在这里,思绪飞得远远的,连皇帝问他话也没听见,引得郑贵妃在一旁替他捏把汗,轻轻咳了两声提醒。 回过神来,见皇帝正抬眼看他,似是等待。 裴弗舟木木的站着,可脑子里一片空白,方才满心都还是江妩,压根就不知道皇帝问了什么。 他愣了愣,立即垂眸一端袖,俯身一拜,道:“臣失礼了。” 皇帝哈哈一笑,今日兴致好,倒没有怪罪,更何况平日他待裴弗舟就如自家外甥,十分信任他,于是对郑贵妃打趣道:“瞧瞧,二郎今日这是怎么了?怕不是上元遇见了什么人,还教他沉吟至今的。” 裴弗舟和太常寺家婚事吹了的事情如今人尽皆知,至于旁的桃花传闻,多多少少也冒出来一些。 郑贵妃有些尴尬起来,笑着解围,道:“圣人宽大,是这孩子的不对。” 皇帝倒无所谓,他是个道家随和中庸的性子,摆摆手,道:“今日就到这里。朕一会儿还要听真人讲经,”转而对裴弗舟,温和道,“难得与你姨母相见,也不必急着回去,同你姨母聊聊吧。” 说完,便被一群宫人簇拥着往云清殿去了。 裴弗舟平日不得入禁庭,这里是御庭园,无诏也是不得随意出入的。因此他平日也不常常得见姨母,方才听皇帝留他,于是连忙谢恩,无声地退到一旁,对那个远去的背影拜谢过。 郑贵妃屈身一礼相送后,目光收了回来,往裴弗舟这头一看,叹道:“你这孩子,今日到底怎么了。” 先是入宫述职迟了,而后又当着皇帝的面走神“你从来都不会如此,可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裴弗舟在中庭的时候找太医令给自己上了点药,唇上这会子虽然还是隐隐作痛的,可涂了药,微微泛着红,倒也瞧不出来什么。 他礼节性地对郑贵妃回道:“多谢姨母关怀,没什么大事” 郑贵妃听了只一嗤,重新坐在胡凳上,笑道:“你阿娘去的早,虽说如今你大了,不比小时候能常入禁庭来。可我到底也是看着你长大的。旁人不说,咱们到底是亲眷,有什么事情,你还非得瞒着姨母么。” 这话倒是戳到了裴弗舟心底。 他重生回来见到待自己如亲子的姨母,不由一直紧绷的心弦也松了松。 对叉着手的双臂颓然下去,他垂了眸,道:“今日是弗舟给姨母添麻烦了。” 郑贵妃哂笑,问,“所以到底因为什么?我听说你搬去修善坊了,所以是因为和你父亲吵架了么?”说完,拿起茶盏前瞥了一眼他那失魂落魄的神情,不由摇头,“怕不是因为别的。” 裴弗舟有些尴尬,这事情他不好意思一五一十地说出来,默了默,只得淡淡道:“是同人吵架了。” 郑贵妃愣了愣,原来就是这么点小事?她倒很是敏锐,故意问,“可你一向不与人冲突,这次怎么回事,是同谁家郎子起了争执么?” 裴弗舟没说话,半晌,才勉强地更正了一句不是,“她不是谁家的郎子。” 郑贵妃一笑,说我就猜到了,她抬起眼皮,随口问了一句,“是谁家娘子?” 裴弗舟不想说这个,如今旧望和新贵彼此不太对付,他生怕姨母因为江妩的出身有了提前的判断,轻轻蹙了眉,语调里几分抱屈,苦笑道:“姨母别问了。事到如今恐怕已经,作罢了。以后见与不见,还都未可知。” 他说着,英气的眉宇间泛起几分惆怅,萧然挺拔的身影立在雪色亭下,瞧得竟然有些黯然。 郑贵妃看在眼里,听了这大概的情形,不禁摇头无奈,轻嘲着点评一句,“就是两个孩子罢了!” 裴弗舟一皱眉,说怎么会,道:“她是,可我不是。我都二十有一了” 这话教郑贵妃更是发笑,轻轻呵道:“二十有一又如何?就还是个孩子心性!两个人吵一架就老死不相往来,不是小孩是什么?” 裴弗舟被姨母说的脸色略略涨红了几分,在长辈面前暴露出来自己那点心事,终归是不好意思的。 他垂了眸,其实心底依旧是不抱希望的,然而还是寻求起帮助,道:“不是我是估计她以后也不想同我讲话,这能如何呢?” 这有些委屈无奈的语气教郑贵妃不禁顿了顿,敏锐的目光掠过裴弗舟的脸,她看出来些情愫,不禁哂了哂,“原来就是因为这个姑娘么?”,而后继续道,“你喜欢她什么?” 裴弗舟噎了一下,这话怎么回答? 从初遇说起么?说她同那些高门贵女不一样,胆子大到在他眼皮底下钻门洞,被他发现了都不知道。 说她当年三番五次为了混夜禁主意百出,他起初要抓,可后来还是好奇起来,每次都在后头跟着瞧,看看这一次又有什么新花样,跟着跟着,也不懂怎么就上了心了。 这些,总觉得道不明的感觉太多,该怎么说? 他握了握拳,想替江妩找出几个符合姨母喜好的词语,然而搜罗半天,发现好像都对不上,支支吾吾半晌,他只好放弃,道:“我也不知道喜欢她什么。” 郑贵妃听了这个回答却是哑然失笑,嗤笑着不说话。弗舟这孩子怕是要遭殃了,这个架势瞧,恐怕这不是一两日的事情了 “你父亲知道么?”她问。 裴弗舟摇摇头。 郑贵妃无奈叹口气,这事真是难办,她劝,“你母亲去的早,你年少就同你叔父在北庭历练,这种事情自然是生硬些。不过,你既然喜欢么,就急不得。” 裴弗舟心情复杂,“姨母,可我已经同她说出来了。是不是我说得太早?” 郑贵妃问,“你怎么说的?” 裴弗舟想了想,没有开口, 其实他和她就算进展很快的吧? 感情未到,结果已经亲过了,他上元节第一次吻了她,虽然连他自己都很意外;而今日上午,两人还在右武侯府亲个你死我活,如果强行算数,就能当作她也回敬他一个带着痛意的吻以作“传情”,虽然,那几乎不算一个吻,更像是两人争来斗去 仔细想想,这段情路是坎坷的,处处都不算风景,可他偏还要硬当做一些良辰,给自己以做宽慰。 他不好意思把这些事情拿到抬面说更也说不得。 这时候,郑贵妃的小公主跑了过来,见兄长难得进宫了,十分高兴。 她举着几张纸给裴弗舟瞧,“阿兄快看看我写的如何?练了好久,今日还被太傅夸了呢。” 裴弗舟正沉浸在自己悲伤的qing事里,顺手接过来一瞧,不由皱眉。 小公主十岁出头,虽说年纪尚小,可这字终归还是差了意思。 他又想起江妩的字,不禁皱了眉,喃喃脱口评价,“你这,不怎好看啊,架构松垮,没有笔力,太傅怎么瞧得” 他没注意那小公主从期待的笑意渐渐成了扁了的嘴角,继续道:“我认识一个人,她写得十分的好若她像你这么大,恐怕要写得比你好。” 话落,他重新看过去,却见小公主嘴角耷拉着,抽了抽,下一刻扑进郑贵妃怀里大哭,道:“阿兄说话难听!” 裴弗舟呆呆地立在原地,简直不明所以,“我说的是实话啊。” 话落,那头小公主的哭闹声却更大“难怪你被人抛弃掉!没人要——活该!” 裴弗舟一噎,所以自己这点事,连这小孩子都听见了么,好像还被嘲笑了似的。 他求助似的看向姨母,“她这是我要厚着脸皮骗哄她吗?” 郑贵妃一面哄女儿,一面无奈地瞧着裴弗舟,摇了摇头。 裴弗舟站在风里,有些无语 出宫后,他径直回了修善坊,路过沈府,想着江妩应该已经回去了。 他站在那门口,顿了顿,他迟疑起来。 当然是不想这么和她僵持着,疏远着,可难道要他放下矜持去纠缠她么? 裴弗舟上前半步,忽然见府门开了,似是有一个身影出来。 他倏地心里一慌,赶紧回身过去。 不知怎么,先前江妩怕他,如今他反而怕起江妩来。 他只当做偶然路过和没瞧见,不敢直接去看,也不敢蹲守在一旁确认是不是她,只自己迈着步子赶紧走开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30 19:21:57~2023-05-01 19:06: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酸奶菌 5瓶;左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第 67 章 ◎她还不是不再搭理他了◎ 府门吱吱呀呀地开了, 身后遥遥传来沈府仆从们错错落落的张罗声。 好像有车辇推了出来,正咕噜咕噜地慢慢滚动。听架势,似是有主人家要出行。 他心头一提, 思绪就被那声音牵走了去。 是江妩么?她这是要去哪里? 心里头仿佛百爪挠心起来,其实很想回头悄悄瞧上一眼, 可又害怕他一回头,两人的视线就那么不小心撞上。 引得一时尴尬不说, 招来她的厌烦,反而得不偿失。 裴弗舟不敢在此再多停留, 为了避开他们,脚底下走得很快。 然而还是晚了一小步。 他走着走着,只听见身后那咕噜咕噜的声音不仅没有走远,反而还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后面似的。 裴弗舟一顿, 心头渐渐跳得乱了起来。 放眼看, 这一条大道直通坊门,两侧是对外的铺子, 就算想躲进去,都没地方。 他慌乱起来,于是赶紧将步子迈得更快, 甚至开始担心江妩是不是能从背后认出他来。 那车辇不紧不慢, 从容不迫,可裴弗舟却越走越快,步履间,斓袍的衣摆翻飞而起, 在靴旁滑出一道又一道的弧线。 他匆匆忙忙, 不知怎么, 自觉有一种落荒而逃的姿态 怎么办, 要是遇上,他要开口和她说话么?还是会被她当众无视丢下? 脚底下忙着躲避,脑子里还在计划下一步的对策,他凌乱间一抬头,前头有一家酒肆大敞四开着招揽生意。 裴弗舟眼底不禁华光一闪,得了大救星似的,赶紧大步流星地走过去。 顾不上搭理门口迎上来的酒博士,一把掀开门帘,只一个闪身,立刻将身子避了进去。 他提了口气,在里头七上八下地等了一会儿,总算听那车辇声渐渐远了 裴弗舟这才放心下来,慢慢挑开帘子走出去。 这时候才带着点怅然的神情,远远地望了一眼那绝尘而去的车辇。 不禁懵住了 那哪里是什么高架车辇分明只是个板车。而出行的人,也不是江妩只是沈府几个仆从和庖厨打扮的人,正推着这板车往外头运菜去的架势。 裴弗舟尴尬地杵在原地,脸上白一阵红一阵。 冷风钻进了他的袖笼里,几乎吹透了他的身子。然而比起此刻的无奈与心酸,这点寒冷已经算不得什么。 一路思前想后地乱了阵脚,原来都是自作多情罢了。 裴弗舟呆呆地怔一下,而后不由扯了个嘴角轻嗤,简直对自己哭笑不得起来 方才他那是什么样子?实在不敢再回想,只是觉得自己大概从来没这么掉脸过。 身为武侯,他本应是强悍无畏的。胆怯、或是退缩,这样的情绪压根就应当和他此生没有关联。 可如今怎么了?自己竟然落到这个境地,原来害怕和想逃的感觉是这样。 想起先前江妩说过怕他,难道她也是这般模样么? 思忖一会儿,他却觉得不是,他现在是有点怕见她,可还是想见她的。然而江妩么,大概已经不想同他说半个字了。 一路失神地走回了别苑,只觉得落寞得很,仿佛能将以后灰白的日子一眼望到头似的。 穆戈照旧奉上了蒸糖糕,殷切道:“今日那家卖蒸果的食肆总算又开了,奴就去了一趟。少郎主请用。” 裴弗舟盘膝坐在青垫上,手肘撑在膝头,将脸埋进手掌沉默。 听见了这声,抬头看过去。 案几上一个青蓝的瓷盘,瓷盘上堆叠起四四方方的玉白色的糕点。 他隐隐一痛,只觉得那白晃晃的颜色刺得眼睛难受起来。 勉强拿起来一个,送到嘴边,顿了顿,香甜的气味缠绕在鼻尖,可丝毫无法勾起他半点食欲。 睹物思人,可惜旧影人散,吃下去恐怕唯有心酸和苦涩罢了。 裴弗舟抿抿唇,剑眉轻轻地皱了皱,只是又将糕点放回去,对穆戈挥了挥手,沉道:“撤下去吧。记住,以后都不要买了” 穆戈诧异几分,也不知少郎主这是发生了什么。可见他如此惆怅,也只好先应了个是 到了第二日,夜禁才一解除,天还蒙亮的时候,穆戈还没起,裴弗舟却已经睁眼了。 他一骨碌起来,自己洁面净口之后,也不等朝食,只径自换上了一身翻领袍,牵马去了武场。 月影濡濡,朝阳还未完全爬上来,裴弗舟站在空无一人的场地上,慢慢展臂拉开长弓。 而后对准了靶心,一支接着一支地就是一通搭箭远射,发泄排解似的。 箭影萧萧,根根中靶。 其实裴弗舟很早就可以将箭精准地钉入铜钱孔中,所以方才这些训练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难事。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不知疲倦似的,一根接着一根麻木地重复着练习只是好像神思都走远了。 直到万里云霞蔓延至天际,他才肯罢休。 晨光照在他冷峻的脸上,额头已经起了一层薄汗,他微微喘息,正引弓定睛,然而见不知不觉中,那几个靶子上已经纷纷堆满了白羽箭,簇簇拥拥如绽放的几朵白牡丹,再也容不下了。 裴弗舟似是还没排解完,不禁皱了皱眉,最后也只好慢慢放下了手臂,将弓箭放回去,不得不就此作罢 一到别苑外,他却一顿。 见柴锜正站在他家门口徘徊张望,似是来了很久,只是迟迟未敢进去。 裴弗舟愣住,心里不由尴尬几分,自上元发生了他亲江妩那件事情之后,他和柴锜就没再见过了。 如今,柴锜来找他,是想说什么? 裴弗舟强行清了清嗓子,肃了脸色,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在他身后淡道:“是柴锜么怎么到这里了?” 柴锜惊了一下,闻声立即回身,见是裴弗舟负手而立,好像是刚回来。 他赶紧上前半步,环袖拜过,有些诚惶诚恐,道:“见过将军。是锜贸然打扰将军了” 裴弗舟不声不响地垂眸从他面前走过去,径自推开了门扉,他足下一顿,沉默片刻,回头睨道:“无妨。进来吧。” 其实裴弗舟也有点忐忑,那件事情细想的话,终归是他有点背德。 不管怎么说,柴锜算是他的僚属,江妩当时是柴锜的相看对象,他倒好,一个冲动,在人家面前吻了她 彼时,他对江妩说的,只是为了“帮”她一劳永逸地断了苏弈的心思,可其实柴锜也在,他也看见了。 若说当时他没有私心,没想一石二鸟断了柴锜的念头未免太假。 现在人家现在找上来了,恐怕,也是为了问个清楚吧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的?” 裴弗舟就着穆戈端来的水,简单洗了把脸上的薄汗,而后擦了擦,绕过案几坐下。 他抬起眼,见柴锜拘谨尴尬地抱袖而立,于是一颔首,道:“坐。” 柴锜应了声,这才上前跪坐下去,看向裴弗舟时,多了些小心翼翼,他悻悻道:“将军恕罪。本以为将军这几日回府了,却没等到。这才唐突地问了殿下,得知了将军别苑在修善坊的具体位置” 裴弗舟了解之后,慢慢点头,说原来如此,继而抬眸,道:“殿下如何?” “殿下很好,这些日子圣人同真人常常打坐听经,故而对太子也放权些许。不过,圣人善中庸之道,自然对七皇子亦是如此。” 裴弗舟想起上辈子到底是太子荣登大典,只是过程走得艰辛一些,彼时危急关头,七皇子同长安旧部与叛乱的藩镇围了东都,他临时获了统领十六卫的权力,这才堪堪抵住。 如今算是拿捏了七皇子在长安旧部的那半边翅膀,还剩一半,或许也该安排了。 比起血战和拼杀,裴弗舟自然希望这一次的过程可以更加顺利平和些。 他听完,思忖地嗯了一声,抬手按下凭几,道:“太子顺利,我也就放心了。圣人能信任太子是好事,既然已经放权,正是重要的时候。以免圣人多虑,我这阵子不去东宫走动。若有什么事情,传话与我便可。” 裴弗舟在军务正事上一向是可靠沉稳的,总是从容不迫,步步谨慎,该出手时,必定要达到一击必杀的效果。 柴锜听完,心服口服地应“是”,转而又略略为难起来。 他对裴弗舟,可谓是仰慕又钦佩,一心追随 可怎么也想不通——这样处变不惊,临危不惧的裴将军,怎么就在上元节那天,突然就变了个人似的。 当时他还没太留意,是转头看见了苏世子一张铁青的脸色,才顺着视线朝那树影下看过去。 他可真是吓呆了!打死也没想到裴将军会突然来那么一下,实在想不懂,江姑娘和裴将军不是不太熟么 到最后,柴锜只能将原因归结为是将军喝醉了。 此次前来,就是想说开,生怕同将军之间留下什么误会 先前太子的事情算是正务,一说完,好比寒暄开场结束,是抛砖引玉,后头涉及到的女人的话题才是重点。 柴锜默了默,不敢说,倒是裴弗舟很坦然,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么?” 可能都有些心照不宣,因为江妩一个人,两人都有点不知谁先开口,从哪里开口起来。 缄默一阵,裴弗舟一拍凭几,还是先打破了这僵局。 他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径直说道,“你今日来,是要问江妩的事情么?” 柴锜骇然抬头看过来,“裴将军,这”他讶异于裴弗舟的直白,差点没招架住。 裴弗舟看在眼里,哂了哂,道:“如果你喜欢她,就该有勇气承认才是,想问什么就问,不必遮掩顾虑。” 若郎君从心底记挂哪位姑娘,听了这话之后,总归是要有些情绪的变化的,可以是不平之意,可以是愤怒嫉妒,也可以是一时羞赧。 裴弗舟抬眸去瞧,可惜柴锜的脸上,上头那几种波澜一个都没有;相反,有的只是几分紧张,几分震惊和些许试探。 不知怎么,裴弗舟稍稍放心下来,甚至有点庆幸——不像他自己,柴锜对江妩好像没有特殊的心思和情愫,对于他亲了江妩,柴锜好像并无嫉妒的恼火,也没有要一争高下的势头。 “将军误会!属下没有这个意思”柴锜听完有点惊慌似的,避之不及地摆了摆双手。 裴弗舟不禁一嗤,道:“是么。可是,你难道就一点都不在意?她可是你的相看之人。”他隐晦起来,“若你今日不来找我,亦或我压根不提此事,你打算如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和她处下去么?” 柴锜连忙说不是,有点为难道,“江姑娘她很好,在锜看来,她像个一见如故的朋友,可暂无什么男女之情。锜之本意,如今只想做一番事业,对于这些,没什么太多的心思。” 他这话其实是真心的,江妩不扭捏,聊得来,相熟得很快。可惜,他是真的暂时不想去考虑这些。 柴锜补充道,“其实,属下一直坚信,若一开始就是朋友的感觉,那便只是朋友,变不成旁的。若是有心慕之意,哪怕两人只是像朋友一样相处,其实从一开始便是不一样的。对江姑娘么,属下是前者。” 裴弗舟思路一向是简短利落的,绕来绕去地听完,不想与柴锜在这上头纠缠大道理。 他只淡淡一牵唇,无奈道:“其实不论你说不说这些,我都会直接告诉你。上次在东宫时,我无意说起的心悦之人,不是旁人。” 柴锜震了震,很意外他的直截了当只是更加意外——虽说江姑娘样貌姣好,品性温佳,能喜欢上江姑娘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 可裴将军是何等人物? 当日在东宫,太子为他介绍起太子妃亲眷,无一不是欲与他裴家联姻的隐晦之意。若他当时答应,来日太子御龙登基,裴家又与皇室宗亲相连,承接先前郑贵妃的荣耀,如此一来,自然仕途通达,世族无忧。 可如此殊荣,裴将军却果断推掉,竟然是为了江姑娘么? 柴锜愣怔了一下,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落俗,不由惭愧万分,窘着脸色道:“将军至情至性,柴锜不可比之。” 赶紧道:“其实就算是柴锜真的爱慕江姑娘,如遇将军所言,也定然听得自惭形秽,不敢再争,定会将其让于将军。” 柴锜这算是彻底表个态,他和裴弗舟比,哪里还肯去争抢?自然自知之明。 可裴弗舟听完,脸色仍旧是淡淡的神情,没什么得意之色。 初阳的光照了进来,雕刻出坚毅起伏的脸庞和英姿,他默了默,而后淡淡抿唇一哂,道:“你这话其实便错了。江妩她不是物件你说的‘让给我’,实在不妥。她有自己的想法,选谁与否,其实在她自己。” 柴锜被他说得一愣一愣,回过神来,不禁长叹,不想裴将军素日里严苛冷厉,居然在感情之事如此通透禅意。 他还能说什么?柴锜五体投地,连连膝盖错退两步,环袖恭敬一礼,道:“将军睿智,乃真君子!是属下狭隘何时属下能达将军十之二三,便欣喜若狂了。” 裴弗舟坐在那里,嘴角扯出一个无奈苍白的的弧度。 可再睿智有什么用?一切都晚了,江妩说了,就算上辈子他去找她,她也不愿意跟他回来。 君子如何睿智又如何?江妩可不这么觉得,她还不是不再搭理他了? 再这样过一阵,怕是他就快要从君子直接立地成佛了。 裴弗舟很乏累,勉强一笑,自言喃喃道:“也没什么。不过是被痛击之后,一点后知后觉的意识罢了” * 春雪一化,春意便如破冰的河水,缓缓流淌到整个东都。 江妩本来计划二月里头就回舒州,结果恰逢沈府有天大的喜事,一群人忙前忙后的,实在顾不上她了。 江妩一看,也就没好意思再去同卢氏说此事,想着二月不行就再等一等,等到三月,四月。 反正,她已经归整收拾的差不多了,也就是一辆车辇,几个箱子的事情,彼时说完,也不用耽搁。 沈府所谓好事么,没有旁的。从金坠去了庄子到现在,刚好是十个月结束,胎安稳落了地,果然是个男孩。 卢氏骤然都得了个孙子,不论他母亲出身如何,也都是喜欢得不得了的。 金坠儿如今还不能接过来,所以卢氏他们总往庄子那边跑去看孙子,一去就是一整日。 江妩听了这个消息,其实也是欢喜的。 她现在其实多少明白了,从前她为了高嫁,争下那一口气,阴差阳错地得罪了人而不自知。好比金坠儿,当年她因为金坠儿怠慢,不顾缘由地拉她去卢氏那里对峙,反而弄得她掉了孩子,日后,金坠儿未必没对她有所怨言。 如今,她能弥补一点是一点,对她此生来说,也算个圆满。 晨光下,江妩正靠在斜榻里看书,没了迫嫁的紧急感,人也变得懒洋洋的。 今日卢氏要给庄子那头置办物件,人头不够,连着抱穗也被叫去帮忙了。 沈府没什么人,江妩正乐个自在,看了会儿书,只觉得春日不是读书天,换了一身轻薄的春衫,出门踏青去了。 三月里头,草长莺飞,东都轻絮漫漫,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温暖清香的味道。 每到上巳节前前后后,郎君娘子都聚集在洛河旁踏青赏花,结识相游,尽是热闹的时候。 江妩到了的时候,满目已经是三三两两成群结伴的人群,早早地占了最好的位置——有的可临溪观鱼,有的则在开阔之处遣卖货郎支开摊子做吃食,有的则围着初放的花朵垂挂红裙,有的郎君则聚在一处,准备射柳投壶。 江妩坐在树下看,四下里,真是衣香鬓影,满树芳华。 她没有伙伴,也没有情郎,孤身只影地呆在那里,在这个上巳节庆里头实在有点突兀。 可江妩不觉得有什么别扭,反正她就要回舒州了,这东都春日的盛景,看一眼则少一眼,自然也无所谓她是参与者,还是旁观客了。 她正呆呆坐在树下,眺望着对岸的皇城,成片的金碧巍峨,雄伟壮丽,此时小风一拂过来,不知怎么,浑身有点冷。 江妩抿抿唇,抬手划拉了两下胳膊,总觉得哪里有一双眼睛正盯着她。 不禁皱皱眉,察觉出不对劲,下意识地四下张望起来,却是一派祥和热闹的景象。 这时候才顿了顿,后知后觉地突然一回头。 江妩吓了一跳 只见不远处,有个极其熟悉的身影,他同她一样,一个人坐在树下,一双眸子正幽幽然地朝这边看 那不是裴弗舟是谁? 四目骤然相对,江妩下意识地恼恨起来,一个蹙眉瞪了过去。 裴弗舟眉宇轻抬,显然也是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捕捉吓到了。 原本,他只是想着这种热闹的上巳节,江妩会不会过来瞧,于是也就破天荒地来到洛水河畔看看。 谁想,竟然真的看见她了。 半个多月不见她,他不得不说心潮是有点激动的,然而这暗喜过后,更多还是退意和怅然。 他这次不敢贸然过去了,更不敢胡乱去吓唬她,于是只好鬼鬼祟祟地坐在不远处,从后头看着。 不曾想,自己居然被她发现。 他正尴尬着不知所措,下一刻,却见江妩起身了。 抬眼看过去,不由有些怔怔的,然而不敢轻举妄动追上去,只能遥遥望着,一会儿见江妩择了一处更远的地方坐下。 坐下来之后,她又回头朝这边看看,仿佛是在提防他。 裴弗舟松了口气,犹豫片刻,还是起身走开了 * 江妩瞧见了裴弗舟,心里真是千万个别扭。 想躲着他,倒不是因为对他抵触和害怕;更多则是一种尴尬——事到如今,两人朋友不是朋友,对头也不是对头,旁的关系么,压根就不存在。 所以她根本不知道现在该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来和裴弗舟继续相处不如就当个陌生人。 可她想这样,裴弗舟却仿佛不愿意。 江妩挪完之后,等了一会儿,回头去瞧,不由得头皮一跳。 裴弗舟倒是不在方才那处了可人没走,反而挪得和她更近了些! 他怕她走,不敢过去说话,就那么蒙蒙地看过来,一脸的哀怨和怅然,和这个明媚的春日简直是格格不入。 有怀春的娘子在旁侧悄悄瞧着他,可一走近,却是一骇,直接被他那阴幽的表情吓跑了——真是白白可惜了那一张英俊堂堂的脸。 江妩回头睨着他,给了他一记眼风,于是又起身往前头搬了搬。 再回头,裴弗舟照旧是老样子,也跟着她的方向往前蹭了蹭。 看看距离,他倒是有点得寸进尺似的,一次比一次离得近。 江妩受不了了,她从来不知道裴弗舟居然能如此缠人,她还躲不掉了怎样? 想了想,干脆一把揽起披帛,穿过放着纸鸢的奔跑的孩童,直接往洛水边款款走去。 她看了看,最后临河而坐,那河水就在眼前慢慢流淌,春光跌落在河上,碎成了耀眼的金子。 她向前伸伸手,直接就能够到泛着凉意的河水,正慢慢流淌过手心。 江妩十分得意,想裴弗舟怕水怕得厉害,这样一来,总算不敢再跟着她了。 正探身划拉着水波玩,忽地一道影子慢慢移了过来,直接停在了她的身旁。 她有点措手不及,诧异地抬起头。 只见裴弗舟颀长的身姿顿了一顿,直直盯着晃晃悠悠的水面,眸色里十分紧张。 片刻,他喉结上下一动,终于还是颤颤巍巍地贴在她身边坐下。 双手抱膝,浑身紧绷,只是垂着眸,不说话。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01 19:06:05~2023-05-02 17:32: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温柔扑了空 10瓶;左念、研香2333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第 68 章 ◎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好吗◎ 上巳节, 原本是祓禊祭礼、辟邪悦神的正经节日,不知道怎么就成了男男女女凑在一处传递爱慕的日子。 节庆里头更开放些,郎君与娘子不顾及太多, 一并同游,或是在树下低语嬉笑, 自不必在意别人的眼光,因为人人都在忙着寻自己的情人和同伴。 他俩坐在洛水边的一处, 挨在一起,凑成一团似的。 有人从他们身后路过, 只是笑笑,并不会多看两眼——只因到处都是这样结伴的小情人,实在不足为奇。 可惜其实是错。这两人距离挨得近,两颗心却是远的, 压根就不是什么来此约会的郎君与姑娘。 江妩原本故意靠近水边, 用手去撩水里的小鱼打发时间,打算把裴弗舟给熬走。 可是那一袭竹叶青的斓袍到底还是落入了她眼角的余光里, 她诧异地的抬起头,见裴弗舟迟疑片刻,而后就那么生生挤在了她旁边坐下去。 他不说话, 眼观鼻子鼻观口, 一副静观其变的模样。 江妩立刻不爽利起来,清秀的眉头一皱,从洛河中抽回了手,坐直身子。 “你跟着我作甚?” 她分明是一把温盈的嗓音, 可是说得好不待见他, 听得裴弗舟耳边一刺, 有些受伤。 他默了默, 这才挪了眼过去看,江妩正一面往裙角抹着水珠,一面不可理喻地瞪他。 见他要看自己,江妩立即娇声呵他,“看什么?不许看!” 裴弗舟一震,赶紧视线一垂,没敢去瞧她。 低垂的眸子里,那只白皙的手晃来晃去的,湿冷的水渍覆了一层,仿佛上了一层亮丽的颜色似的,水珠一颗一颗滚在上头。 她的手,晶莹里泛着点微微的红。 他不由得视线定了一会儿,心里为难一下,还是从怀里掏出一方青帕,伸手递了过去。 江妩看着停在眼前的方巾愣了愣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裴弗舟这是实在瞧不下去她这么顺手拿裙角擦手的“不规矩”的行径。 她轻嗤,不接裴弗舟那好意,反而抢先一步,自我挖苦起来,“洛水河畔丽人比比皆是,大多是东都高门贵女。我这种人怎么可以比得人家,舒州乡野之地,出来的人自然行止鄙野。” 继而瞪他一眼,“有人忘了说过的那些话么?如今又来缠着我作甚。” 裴弗舟听罢,思绪突突一跳。 所以她这是先把自己贬低一通,这样就教他无法再去说什么了么。 她这样自保,教他简直不忍心起来,不由幽幽沉道:“你何必这样?那些话,的确是我从前说过的,可都是上辈子的事情,能不能不要算数?而且,我如今没说过你半个字不好,不是么?” 说着,见她垂着长睫,低眸不语,心里恍惚有了些希望。 他鼓足一点勇气,有点殷切似的试着体贴过去,“我没有恶意。是你衫裙的布料太粗了,河水又冷,手不磨得慌么?没带帕子,用我的好了” 说着,他悄悄伸手想去给她讨好地擦两下,谁想,江妩反应好快,还没等他递过手,嗖——地一下,就缩进了袖子,直接对袖一插,不给他半分机会。 “别碰我。”她拒绝得利落干脆,视线一别,直直地看向前方,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裴弗舟尴尬了一下,捏了捏方帕,只好将它静静地放在她的裙边,不敢再贸然上手碰她。 分明已经过拥抱她,也稀里糊涂地亲吻过她,可是现在两人反而更加生疏了似的 江妩像个刺猬,他想靠近一些,她就要立刻防备着。 他好受伤,走也不是,近也不是。 这时候好像才明白过来些,原来感情和战争不一样,他越是冲锋陷阵,强悍掠夺,对方跑得越快。 因为牵连着上辈子的怨,江妩对他的误会很深——这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解开的他都知道。 想了想,头一次主动同姑娘家搭起讪。 “难得天朗气清,你在看什么?”裴弗舟顺着她的目光,也向同一个方向看了过去,往前一望,不禁额角冒汗。 满目的河水汤汤,波光如镜,打着水花缓缓向东流动,几乎晃得他心里狠狠颤了一颤,下一刻,总觉得自己要掉进去了似的。 可是这时候哪里敢松懈?在她面前若是露出一副畏水的模样,实在是太丢脸。于是他咬咬牙,继续呆在她身边,讪讪道,“要去翠鸣山散散心么?我记得你从前好像就很喜欢爬上去” 说完,见江妩迟迟不搭理他,依旧维持着一片沉默,只好试着改个话题,宽慰道:“你有什么恼火怨气,还是心里有烦扰?毕竟故友一场,不如说出来,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他这时候倒是乖巧得很,不用江妩费尽心思提了,自己主动要给她排忧解难。 可时候已经晚了,江妩已经不再需要他。 她只皱了皱眉,调过视线上下睨了他两眼,道:“你不巡街了吗?右武侯府不管了?难道就没别的事情要做了么?” 他听她一直 是沉默不言着,方才说了这么一连串的话,即便语气不佳,可他心里忽地明亮一下。 裴弗舟连忙一一答道:“没有。今日不是我值街。右武侯府么,先前我疏于管理,他们军纪混乱,所以都送到左武侯府整顿了至于旁的么,”他摸了摸鼻子,“我今天确实没别的事情要做” 裴弗舟在侧面望着,春光照在她耳边的垂珰上,两颗宝石珠子流光溢彩,托着一副柔软的脸蛋。 自己这是怎么了,长这么大,谁敢对他这般忽视过?江妩如今这么冷淡孤高,他心里竟然还是不想放弃。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忽觉命运还是眷顾他的,如今给予他一种失而复得的错觉。时光将他们两个单独丢在这里,他总觉得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江妩不说话,没关系,她不走开就好。 于是心里一横,那些世家高门的骄矜也不顾了,厚起脸皮来,“我不勉强你什么。但是至少继续当个朋友好么?” 他倒是会退而求其次,更不忘哀怨地补充道:“其实你总是把我想得太坏” 江妩直直地望着河对岸的景致,对他絮絮叨叨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每一句都懒得应付。 听到最后那句话,她忍不住露出了不屑的神情,眉头一拧,嘲讽道:“怎么,难道你觉得你先前对我很好么?” 裴弗舟脸色窘了一下,这怎么说?根源全都怪他自己。 当初见到她的时候,其实本来就有点喜欢她了。可当时江妩满眼只有苏弈,没有他。 他也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只觉得莫名心慌和碍眼,再加上男人的一点胜负心和虚荣心,这才落在旁人眼里,好像是一副讨厌她的样子。 后来他明白些了,可也一切都晚了。 他这次不敢再自己的感情说得那么坦白,怕再受伤。 只好隐晦道:“其实当年我得知你要替苏蓉和亲的时候,你的名字已经写在了单子里。我不确定那名单圣人是否瞧见了。若是瞧见,我替你逃了,彼时不仅是你,连带着你耶娘也要一并受罚。可我若是直接告诉你,你会信我说的话么?” 江妩顿了顿。其实他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先前他们两人就是有了点绊子,越积越深,再加上裴弗舟说话一向生硬冷峻,恐怕到最后不论他说什么话,她都觉得是他想要她离开苏弈。 彼时,她正沉浸在高嫁的梦里,大概也不会当回事,只觉得是裴弗舟在诓她。 她听完,低头不理,只捡了几个小石子,往河里丢着玩。 一声扑通一圈涟漪,她百无聊赖,可这落在裴弗舟的心里,却是有点煎熬的回应。 他抚了抚膝,终于忍不住,干脆扭过身,直直地垂视她的侧脸。 “当时你在名单上,若是帮你逃走,此乃重罪,圣人一念之间你江家可能全族都会被抓。且不说我与苏弈十年之交,看他因自家妹妹无奈和亲,我作为旁观者也会有所不忍” “可就算我抛开一切,当时直接告诉你此事,叫你赶紧走,恐怕你不仅不信我,还会转而告诉苏弈去。彼时苏弈知道,不仅责我背叛友人,怕是对你更加一路看管” “你说,我若要两全,当时该怎么选?” 说起梁国公府这趟子事,江妩反而更加懊恼起来。那些人怕是当时把她当傻子,看笑话,她想起来就觉得后悔。裴弗舟当时在一旁看在眼里,他是什么心情?是否也在暗暗笑她么。 如今他是良心发现了?后悔了?想要弥补她来填补自己的那点罪恶感? 她别过脸,不想看他。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做什么,当年和亲的又不是他。 江妩心里烦,真想一个顺手把他推进洛河里,可裴弗舟是真的不会水,她这力道下去,怕是他真就完蛋了。 所以只好闷闷地听着。 裴弗舟见她沉默,以为她应该对自己正上心。 于是再接再厉起来,赶紧继续解释,“柴锜你对他没印象么?也是,他很会易容。我很早就安排这件事了,我教他提前混入了突骑施,成为了汗帐里的一名奴隶。如果一切都是按计划走,你去成亲的那一夜,那突骑施可汗手里的鸩酒,应该是柴锜递过去的。” 江妩恍惚一下,渐渐想起来好像的确是有这么回事。 当时那突骑施可汗急着要来抓她衣服,连礼节也不顾了,这时候从外头匆匆钻进来一个奴仆,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了什么,他也就喝了下去。只是可惜了抱穗,在他暴毙之前,还留着半口气,扑向了她,是抱穗拦着,这才丧命。 “突骑施内斗一向严重,此事转移成了他那几个儿子之间争夺汗位的借口。我听说你病了以为不是很严重,干脆就教人放话,说你染了时疫,将你移到其他地方,远离突骑施的内讧。” “我犹豫过是不是将这件事情托人传给你,可一来担心有内奸暴露,你安危难测,二来或许就像你说的,你就算知道了,也不愿意见到我。所以,我也就这样按部就班下去,想着等到了最后,一切都会好。 “谁想,后来情况有了点变故,我的人只能暂且蛰伏一段日子你也就在那个时候没的” 江妩静静地听完,当年一连串的怪异感总算清明起来了。 难怪当时她突然被通知染了时疫挪到偏僻的帐篷,也难怪那时候一直有人给她送吃食,日子也就过去,可后来突然就换成了几个眼生的胡人,她的病也是那时候急转直下的。 想起柴锜,见他时候觉得熟悉亲切,原来上辈子就是打过照面的人。 她听完这些,情绪起伏跌宕一番,最后归于平静,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不论裴弗舟当年如何去弥补和替她想办法,她应该是对他谅解的,可那又如何,上辈子的她还是死了。 裴弗舟怕她油盐不进,最终只好老实承认起来:“我知道是我当年太过自负了,自以为一切都在预料里,一切都还可以挽回。可还是在你这里失算,没想到你最后失了心力,没等到我春日出征。” 其实还有些话,他不好意思说。 他挖了她的坟头,不想看她在那里呆着。如果她当年泉下有知,睡得安稳中被他打搅,会不会又想跳起来咬他一口。 江妩淡淡的,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感叹,裴弗舟坐在一旁默默地觑着她的脸色,很多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春风阵阵,水波漾漾。 江妩就那么沉浸在思绪里,好像温和舒缓了很多,也没有那么一副和他对峙的僵硬了。 裴弗舟闭了嘴,生怕烦到她,没再继续说话,只是他还是忐忑着,一会儿看看水面,一会儿余光偷偷瞧瞧她。 他从来都是高高在上,习惯审讯和审判旁人的,可现在全都反了,他像是在等着江妩给他一句最终的定罪。 江妩回过神来,调转视线间恰好捕捉到他一双紧张兮兮又有点忧怨的模样。 那平日里器宇轩昂,冷峻淡漠的一张脸,居然也能流露出这样的情绪。 她眨了眨眼,半晌,忍不住“噗”地嗤笑出声,“你不是总标榜自己是堂堂武侯这又算什么表情?” 裴弗舟眼前一亮,见她总算是对他笑出来了! 不禁如临大赦,暗暗松了口长气,唇间融化出一丝释放的弧度,他矜持地试探道:“那你现在还会怪我么?无论怎样,先前是我多有失言,可这辈子我自问没有对你再过分的奚落” 她其实听完就渐渐释怀了很多,上辈子的事情她一直在试着忘却,所以不知不觉已经很远了。 “无论结果如何,至少你让我知道,那时候的我,并没有被人完全丢在那里其实也没什么怪不怪的。” 裴弗舟脸色暗淡下去,这个回答有些模糊,听得教他有些伤情。 他怅惘起来,“我本意并非给自己标榜什么。只是希望你能对我有所改观一些我只是觉得,如果没有这些梁子,你我会相处得很好.” 江妩淡淡唔了声,不紧不慢道:“我知道。不过么,有些事情勉强不得。” 她就事论事,说得如此隐晦,已经是给他很大的面子了。 裴弗舟听得明白,她仍然是不接受他。 心里虽然一沉,可脸上还是艰涩地挤出一个浅笑,他在她面前如今已经没有什么高傲和骄矜可言呢? 裴弗舟主动退让起来,有些无奈,“没关系是我从前自讨苦吃,那时候说的话做的事很不好,让你至今心有芥蒂,好像的确是我作茧自缚了。” 他自苦起来,默了默,本来是这次说到这里就好。 可她那灼灼的衣香,就着春风翻涌起心底积压的情愫。 他忍不住看过去,声音沉柔起来,道:“其实,我觉得时间还很多话都说开了,我十分希望你能开怀。不论是真是假,好歹我们做朋友的那阵子都很好。所以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好吗?” 他说着,心里狂跳不已。 这不是什么表白,可是比表白更教他紧张。 他垂眸看进她的眼底,尽量让自己显得十分的诚恳,只祈祷她这一次不要拒绝才好。 江妩有点意外,怔怔地抬脸对着他那双带着点乞求的神情,看了看,忽然忍俊不禁起来。 她看着他笑笑,倒不是嘲弄,淡泊道:“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要走了,没时间了。” 裴弗舟心里直打鼓,听了这话松了口气,连忙配合地应承道:“怎么会。今日我不勉强你,改日再同你出来好么?” 江妩抿抿唇,裴弗舟显然是误会了,没听懂她的意思。 她慢慢摇头,开门见山地说道:“不是。是我要回家了。回舒州。打算这个月月末就走。” 裴弗舟呆呆的,“你要回去了?你不是一向很喜欢洛阳么” 江妩一哂,一直以为他是个果断的性子,怎么这时候思绪缠绵起来。 她道:“哪有一直的喜欢呢。今天喜欢这里,明天喜欢那里,谁也说不准。东都虽好,可是待久了,也觉得好像就那样子。原本就是为了找一门亲事,避开和亲,应付家中。可细细一想,这样似乎也还是无趣的不如还是先回家吧。” 他听得眼里黯然下去,她不是最爱东都繁华吗?怎么会这样 心里忍着难受,继续平淡地问,“那你还回来么?放眼王朝上下,何处堪比洛阳?” 想挽留,可不知道如何说下去,想起来什么,干脆不顾脸面地直接去道歉,“你若是还对我上次在右武侯府的冒犯有所介怀,那我和你道歉好么?那次是我昏了头,我保证不会再那样了” 他慌不择言起来,素日高高在上惯了,不知终有一日也会跌落进尘埃里头。 这在眼前不重要,只要她能别走,他愿意低头。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他不想这样就分开。 江妩听他一番话,简直有点可怜兮兮的。 她不由听不下去了,笑了笑,转而宽慰起他来,“你思虑多了。我说了先前的事情就此作罢。这次么,是我自己想回去其实你很久以前有一次说得对,我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了什么在忙忙碌碌。说是为了自己,想寻个郎君嫁人,种种好处和原因可以罗列一大堆,可其实自己心里好像也不没有很想嫁,只知道,这是个‘应该’去做的事情。” 她嘴唇翕动着,垂眸喃喃道:“重生回来,是我太慌张了,生怕再重蹈覆辙,所以才忙得乱七八糟。我不想这样下去,所以不如回家想想,也好过稀里糊涂地嫁人。回了家,离东都远了,就算朝廷再寻人和亲,也不会想到我的。只是大概要让耶娘失望了。” 裴弗舟听着,已经丢了魂,恍恍惚惚地听出来江妩是真的要走。 他是留不住她的。 先前那点和好的希望破灭下去,只剩下一朵枯萎的花,衰败在低微的尘土里 在那么一瞬间,他想出了很多法子。 头一个办法就是他也去江淮道好了。舒州在江淮道境内,他想办法,不做这个金吾卫右统领了,干脆也去那边。 可是恐怕很难,圣人不会放他官职更何况,他是武官,又尚且年轻,文官的职务他恐怕做不来,就算自请,圣人也很难直接将他调过去。 怎么办呢?要彻底辞官吗?可是没有了官职,他空有世家名号,毫无傍身的权势,那样的自己,还如何护她呢? 这一刻发现他想要的还是太多了,又是自以为可以十全十美,按照他的节奏拥有一切,可到头来上天还是给了他一个耳光,叫他彻底清醒。 他想和她重新开始,本质还是有私心在的,想着两人一笔勾销,日久生情是早晚的事情 可江妩,好像永远都跳脱在他的‘自以为’之内。 裴弗舟回了别苑,开始茶饭不思,只是坐在那里,紧紧锁着两道剑眉,头疼得厉害。 穆戈来给他送药,他不看,只淡淡地挥手撤下,一言不发。 等到了第二日,他干脆连右武侯府都不去了,遣穆戈拿着令牌去送归假的条子。 自己在别苑一呆就又是一整日。 一连告假了十日,规整好的右金吾卫都回来了,很不错地提高了抓人的效率。 可他们的上峰不在,无人最终确定审讯和盖印,结果一堆人无法确认是放走还是留下,在金吾狱里头装不下,只好提前送进大理寺狱里暂时挤挤,导致大理寺的伙食开销大涨。 最后,一向心大的吴六郎也忍不住过来亲自寻他,在别苑外头叫门。 “裴二你给我出来!——你自己的事情不管了吗?大理寺都快揭不开锅了!这钱谁出啊?” 他推开扉门径直走进去,奴仆不在,别苑幽静,他有点紧张起来。 试探地进了堂屋,见裴弗舟正一身洁净的锦袍,端坐在案几前揽袖书写。 晨光照在他的身上,整个人英姿萧然,一如松上雪,又如竹间风。 他垂着眸,神情淡漠又从容,对于来客置若罔闻。 吴六郎被这气势所震,也不敢高声喧哗,只好悄悄走过去,站在阶下,愣愣地问,“你没生病么?” 本以为一进来要么是他缠绵病榻,要么是遇到什么烦心事满地酒壶的情形,谁想,裴弗舟却像是无事人一样,一如既往的冷峻又平淡。 裴弗舟头也不抬,道:“大理寺关过去多少人了?” “呃十一二个了。” “人不多。钱从右武侯铺出。” 吴六郎笑,“你倒是大方。” 裴弗舟腕力一顿,似是写完,放下笔,拿起白麻纸看了看。 吴六郎上前欲去瞧,裴弗舟一皱眉,直接将纸放到一旁,道:“你若太好奇,这钱就不还你们了。” 吴六郎顿住,只好讪讪道:“好好,我不看。” 当夜,宵禁一到,街上立刻空荡荡的。 众人一见今日是裴弗舟亲自出来横刀巡街了,皆不敢怠慢,麻溜地提前收拾好东西,一听鼓响,立刻就回了坊内。 这会子临近四月,柳枝抽了枝芽,弥漫出一种青涩生机的味道,夜色里,繁花含苞,月影下摇曳着朦朦胧胧的身姿。 裴弗舟驱马自北门巡去南坊,稍纵的身影掠过星津桥,马蹄踏落了一地落英。 临了沈府,他径直敲了门。 沈府的仆从大惊,举着火把出来看, 沈居学与卢氏慌张地裹了外衫,一开门,见是裴弗舟,皆是错愕,自以为犯了事,面面相觑起来。 裴弗舟却面色淡淡的,在高头大马掣着马缰,垂眸道:“二位不必紧张。本将找江姑娘出来说几句话。” 他顿了顿,下意识地向里抬了一眼,迟疑道:“她还在吗?” 作者有话说: 【猜剧情拿红包】—评论区留言 猜对的发红包 原文结尾:他顿了顿,下意识地向里抬了一眼,迟疑道:“她还在吗?” 问:你觉得阿妩还在里面(沈府)吗?(在 / 不在) *已有确定的答案。截止到下一次发文前,猜对的都算。 ============================ 【上巳节】祓禊(fúxì),“祓”是除恶的祭礼,“禊”指用水来清洁洗涤。其实并不算情人节,因为是三月初,刚好可以踏青,所以男男女女就会趁着这时候结交约会,各种春季游玩活动。 ========================== 感谢在2023-05-02 17:32:43~2023-05-03 17:09: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眼神不大好 13瓶;星棽 3瓶;左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第 69 章 ◎“祖宗,你可真行。”◎ 他眉宇轻拢, 以为来迟一步,目光搜索间,终于在簇拥的火光里看见了个绰绰的人影。 江妩裹着外衫正走出来瞧, 还没睡的样子。 裴弗舟一见她,立即唤了一声, “江妩。” 那声音不大,她却听得清彻。 看清了来人, 不由得愕在那里,很是意外。 于是怔怔地从后穿过人群缓缓走上前来。 抬起头上下打量起来, “咦,大晚上的,你怎么来了?” 他瞧着有些风尘仆仆,像急急赶过来的样子。 她一思忖, 不由牵了牵唇, 问道:“你是不是以为我明天就走?来送送我的?” 裴弗舟不说话,沈府一大堆人也不敢问, 只大眼瞪小眼地围着江妩看。 不由得心底纷纷胡乱猜测,也不知道裴将军找这位寄住的表姑娘做什么。 夜幕下,裴弗舟骑在一丈乌之上, 武弁高戴, 姿影威严,大半夜在民宅前头停下,弄得有些人心惶惶。 “你明天就要走了?”他坐在马上没动。 她忙说没有,对他浮起一层客气的浅笑, 和声道:“我过几日才要走呢。到时候, 再提前告诉你好吗?今天太晚了” 他这么唐突地来找她, 弄得她有点讪讪的, 想着一会儿同表姑母她们不好解释,只好隐晦地劝他先走。 裴弗舟听了,蹙了蹙眉,慢慢掣紧了缰绳,抬眼对沈氏夫妇道:“沈博士,我要和江姑娘在外头说几句话。”。"” “单独。” 见这些人还愣愣地围观,裴弗舟抿了唇,只好又特意补充了两个字。 卢氏先回过神来,赶紧麻利地拉着一家避退下去 一时间,人影褪去,地上两团烛火在风里摇曳生姿。 江妩立在那里,不明所以,最后只好迈出了府门,走入月色下。 裴弗舟已经利落地翻身下马,横刀碰撞在腰间的玉带上,叮铃作响。 银辉下,他的脸棱角分明,十分深邃。 那是个高而挺拔的个子,站在她面前,总是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错觉。 江妩微微仰脸看过去,裴弗舟正凝凝的,脸色在月光下认真得吓人。 她被这表情弄得心里咯噔一下。 顿了顿,只好轻哂着解开这点尴尬,抚掌揶揄起来。 她说:“不会要在我走之前因为犯禁的事情又来抓我吧?告诉你,我可没出门呢,不要胡乱冤枉人。” 裴弗舟眉宇抬了抬,听她会错意,只无奈地说不是。 “我来,只是告诉你一件事。选或不选,由你自己。” 江妩疑惑地轻轻扬声嗯了一下,“什么呀?” 他垂眸片刻,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 继而淡声道:“过几日宫里又开始甄选女官了,两年一选,错过今年,就又要等了,你知道吗?” 尚宫六局,能入宫廷的女子便等于做了官,更因为后宫牵连着前朝,她们与天家皇权共分一角光辉,行走间自有一份典雅雍容的底气。 江妩点点头,哦了一声,说我知道。 “可也不是人人都能去的呀我既非罪臣之后直接没入掖庭,也不是东都官宦人家留有名额。你怎么说这个?” 她说着,见他已经从袖中抽出一封信,信上写着他的名字,信口用官泥仔细封着,十分的正规。 他凝了一下,还是直接递给她,淡道:“嗯。所以为你写了一封荐书。” “呃,荐书给我的?” 她的错愕在他的预料之内,可仔细看,那眼中分明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期待和华光。 他瞧得欣慰,可又泛起一点自苦。 她若真去了,自得见另一番天地;只是平时再想见她,不会像现在这么随心所欲了。 只应了一声是,平淡道:“想试试,就去吧或许,你去了那里比回家更适合呢。” 她立在那,对他这举荐的好意有些不解。 从前也不是没去过宫中,只是那么一次同苏弈赴宴,作为他的女伴一同去的。 她见过那些女官,在宴席间行走着,带着一种不同旁人的神情,下颌轻轻微抬,眉眼淡淡,不卑不亢,总是一番从容肃柔的模样 ——她彼时瞧着出神,这些人好像比满座娇笑慵懒的贵妇女眷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可是,” 她其实心里已经惊诧,可四下里夜深人静的,只好压低声音问,“你怎么、突然想要给我这个?” 按说她就算想去宫中做事,原本也是不容易。 说起掖庭,那是罪臣之后罚去的地方,等级低一些的,能得怜入了那里,可就轻易出不来了——她实在没必要走到那一步。 可她若是以现在的家世去参选六尚么东都高门能人很多,她若无荐书,其实有点不够。 皇城肃穆,天家威严,她没敢在这上头思量过,一个不小心掉脑袋可坏了。 所以也没一开始去想过这条路,更没想过糊弄裴弗舟帮她。 实在想不通他这样做的理由,她讶然地问道:“为什么啊?”,抬眼试着去辩驳他的神情,不禁失笑。 “你这是良心还在作祟,要帮我走后门吗?” 他被她问住,其实是一时半刻说不清彻这点心意,只赶紧轻轻嗤了一下,提醒道:“你还不要想得太容易。这只是一个去试选的名额,能不能选入,还要靠你自己的能耐。你若不行,我写什么都没用的。” 他顿了顿,“你要去吗?” “那我想想吧。”江妩抿抿唇,轻轻拘了一下神情。 裴弗舟不等她回复了,拉过缰绳轻盈地跨上了马,控住马头稳了稳。 临走,转头对她故意一颔,轻笑道:“那你想吧,不过可别想太久了。哦对了,尚寝尚服在禁庭,你的确家世不够,去不得的;尚工尚服么,我算是见识过你的女红,还是别想了。尚食要做饭,送你进去怕是连我都可能被罚我只是觉得你字写得好,不去做司记实在可惜了。” 说完,他直接驱马走掉。 江妩站在原地,回过味来听出他对她先贬后褒了一番,不由又气又笑。 回了房,四下里安静得可听花叶绽放的声音似的。 她在灯下看那信,开头写着她的名字,端稳如松,一封给她的通行证似的。 轻飘飘的一张纸落在手里,简直像是做梦似的。 她一晚上心事重重起来,第二天也没了兴致去玩。 本想先去同表姑母商量,可后来裴弗舟同她说,教她事成前不要随便同人讲。 只好压了压,一个人犹豫起来。 * 很快到了春选那日,裴弗舟早早地就在宫门等了。 一拨接着一拨的人从偏门进去,可迟迟不见江妩。 他抱臂靠在树下,不由担忧起来。 她这是太紧张,所以不来了么?或者,她最后不愿意选这样的路,还是要回家去。 最后一拨女郎依依地进去,他开始心焦,嗓子里像塞了一团棉花。 朝御街张望着看了半天,心里没了底。 正失神,总算见有个身影往这边小跑过来,裙衫飞扬,环佩灵灵。 他一眼认出来,心头一松。 两步迎上前,忍不住无语地对她叹,“祖宗,你可真行。这是宫廷天家的春选,你都敢睡到现在,居然最后一个到。” 她抚着胸口,脸颊红扑扑的,看起来生机勃勃,没时间同他寒暄,只随口答,“这几日看书看得晚了。” 裴弗舟说好,连忙给她一指宫门方向,“在那边,快点吧。” 她颔首,转身就走,忽地停下来,回头问,“你不进去吗?” 他淡笑说不了,“今日非我寻常进宫的日子,不是随便说进就能进的。” 江妩看了他一眼,很快地点点头,也不再拖延,利落地端袖转身去了。 那绰绰的身影一个回旋在他眼前飘远,她走得那么干脆。 一道柔弱的背影撞入巨大的宫城,他忽然发现她和那里有一种契合的美。 他希望自己的成全是对的,就算有些不舍,可还是盼着她可以借助他的力,自己走得更远些。 裴弗舟今日请了假。 不放心她一个人在里面,干脆就打算在宫城外陪她。 他出身显赫,从来没等人太久过。结果,从清晨她进去,竟然一直等到了日头上了中天。 日冕的针影刚好卡到午正的时候,宫门开了。 各色女郎从不同的偏门缓缓结伴出来,皆是一副“总算完事了”的神情。 裴弗舟在树下等,一会儿见江妩茫茫地混在人群中走出来了。 他轻声唤了一声,“江妩。” 她侧过头,同他招呼了一下,慢慢走过来。 江妩揉了揉手腕,叹道:“苍天。写得我手都酸了。” 裴弗舟听过六尚一向严苛,可也不知道原来如此折腾人。 “你们都考了些什么?”他忍不住关心起来。 从前从来没去留意内廷女官的事情,一来是觉得女子做官,不过是处理一些宫务,实在跟自己无关,二来则是她们在内廷,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必要和心思去了解。 可以后江妩可能会去,他便十分在意起来,如今头一次对里头有点好奇,“怎么样,考得很难么?” 江妩嗯了声,说其实还行,回想一番。 “择笔,选纸,识墨这些我倒是没什么。像喻糜、松烟、油烟那些我都分得出来。不过后头还要教我们比对字迹,判断是不是一个人写的,我盯得差点花了眼。最后就是抄录,规定几炷香内,要抄抄写写很多东西,不得出错。” 他记得她的博物和见识,也笃信她辨识的能力。 听她说起后头的内容,裴弗舟哦了声。 “正常。我记得尚宫局的司记典记大概掌文簿出入,所以总要先抄录,再执行。你去选应这两个,肯定要看这些的。” 他也就比她大个三四岁,可现在看她却是一团孩子气,忍不住按了按她的肩头,转而鼓励起来,“没事。试过一次,就当长见识了么。” 江妩点点头,只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说是呀,“尚宫尚仪在中庭,刚好在禁庭和外庭前朝之间,出入还都挺方便的好像还见到你姨母了,她远远的路过,没有过来看,往尚服局去了” 裴弗舟听她叽叽喳喳地分享见闻,忍不住淡笑,道:“你瞧。中庭往后我都很少进去,六尚更不必说,你现在都比我有见识了。” 她抿着唇,乜了他一眼。 分明裴弗舟连面见天子也见怪不怪的,还非要在这种小事上与她承让。 听着未免有卖乖和献殷勤的嫌疑。 她不去领情,只去看他的侧脸,好像含着淡淡的笑,看上去有一种世家公子的温俊。 这时候的裴弗舟不似他金吾执夜的时候,总是瞧着格外顺眼些。 她忍不住缠问他,“你还没说呢,怎么肯突然担保我,教我来春选。我以后若是真在里头出了事,问责起来,可是要牵连你的。” 裴弗舟垂了垂眼,有点为难。 自前些日子听她说完一大堆之后,他回去一连告假十日,也想了很多。 其实,她和他也差不了多少,多少承了家族的期待。她是女子,总要格外难一些。 她没有兄长,还有个拖油瓶弟弟。除了教她高嫁,好像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 春秋更代,旧望还是新贵不过都是轮着来。或许百年之后,哪日他裴家也沦为破败之族,也要想着法子去争得一席之地。 他前世如果想到这一层,就实在不该说她那话,也不该去再迫她什么。 只是她上次自己说的好像不想嫁人,心底觉得茫然不得力。 这感觉,他很理解,所以才想了这样的方式,只希望她可以在另一番天地里得见一丝不同寻常的风景。 心里分明百转千回,可是到了嘴边噎了一下。 他还是有点爱面子,不敢再把感情在她面前全盘托出。 于是没有接她的话,只自顾自地叹息,抬眼间映入一袭暧暧的春光。 “没有为什么。我只是想起来我阿娘么。她一辈子在后宅,活完丈夫活儿子,最后早早去了。如果她没选我父亲,或许在其他地方,可以活得更久一些。” 江妩听得落寞,他娘必定是身出高门,嫁了人,一辈子就吞没在后宅里头了。这种事情,倒也不分高门还是庶民了。 她淡淡地嗯了声。 而后回神来,上下盯了盯他,道:“你可是个郎子怎么那么幽怨。” 他语塞,和她好歹友人一场,难得同她说点掏心窝的话,反倒被她戳了一下。 裴弗舟无奈一笑,他变得没脾气起来。大概,自己总是要拿江妩没有办法。 * 入了槐月上旬,枝头摇曳着沉甸甸的花。 东都满城芬芳。 等待宣榜的日子,裴弗舟好像比她还要心焦,时不时托人打听有没有结果,最后都是只得到一句“还未”。 裴弗舟在外面再厉害,到底手是伸不到内廷,所以两人只好干巴巴地挨着时光,照旧等着规定通知的日子。 很奇怪,到了现在两人才好像真正像个朋友,说话的时候彼此平和客气很多。 连同过去那些事情,也都默契地一并不再提及。 江妩一直是个努力活在当下的性子,其实如果当初裴弗舟不给她找事,她自然也可以好好和他相处。 他如今叫她出来吃饭,她也很自然地跟出去。仿佛还像从前他失忆那样,续接上了那种若有如无的感觉。 江妩没了那种诓骗他的紧张和压力,人也变得放松下来。 见裴弗舟盯着那鱼脍似乎陷入了沉思,她问:“怎么了?” “这都过去十日了该不会出什么岔子了?皇后统领六宫,难道她动了手脚?” 江妩看他一脸深谋远虑,忍不住失笑,“我都不去在意了,原来你还在想这个。再说,这么一点小事,至于人家干涉?你这思路,还是放在自己的军务上吧。” 他却诶了一声,仔细提点道:“你不知道么,继后同七皇子如今对太子之位十分留意,怕不是上次在街上我同七皇子生了抵牾,你被牵连了?怪我怪我。” 思忖一下,他忽然觉得这样下去似乎有点危险——从前只觉得自己很喜欢江妩,可什么时候她快成了他的软肋。 他垂眸后悔上次与七皇子的冲突,她却浑然不在意。 只抱臂挪到案几上,举着筷子微微一笑,“着急也没用呀。皇帝不急太监急,再等等,这种事情,多半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才行。” 裴弗舟微翘的眼梢乜了她一下,十分在意起她那句不恰当的比喻。 * 可江妩这么一说,反倒宣榜忽地就在第三天出来了。 裴弗舟赶紧过来同她说,她得了消息之后,直接丢下绣花,急冲冲地去宫门等着进去听宣。 日头微倾,女郎们披着外衫结伴出来了,有的挂了笑脸,有的垂头丧气。 裴弗舟在宫外等了很久很久,人都散了,迟迟不见她。 上次是她最后一个进去春选的,可今日她是第一个进去听结果的。 她隐隐的期待他全都看在眼里,自己比她更怕那个不好的通知。 裴弗舟揪心起来,心想怎么会? 以他的了解,她应当很顺利才是,难不成哪里除了差错? 他负手踱步起来,垂柳勾在他的臂弯,他却不理。 可恨自己不是个女子,不能赶紧进去瞧一瞧。 过了一会儿,见江妩慢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硕大的甬道像一个半扣的腕,将她整个人笼在里头。 穿堂风阵阵卷起她的衣摆,纷纷落落,像是一只要被吹走的蝴蝶,看上去十分落寞。 他不由皱起了眉,长腿几步就上前,垂眸急急问道:“如何?” 江妩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半晌,哀哀地叹了气。 她抬脸看向他,秀眉淡淡,一双遗憾无奈的眼。 裴弗舟不由心里一沉,石沉大海似的难受下去,仿佛落榜的是他自己。 他闭了闭眼,苦涩之意翻涌在舌尖上,不知道安慰什么,只颤颤巍巍地抬起手。 迟疑片刻,最终没有去抱她,只按在了她的肩头,仿佛想通过此渡给她一点力气。 然而片刻,垂眸间她那黯然的脸色仿佛绷不住似的一笑,瞬间绽放的芙蓉似的。 她不难过了,反而眉眼弯弯,朝他点点头。 裴弗舟愣愣的,只听江妩嗤嗤一笑,道:“逗你的。上面有我名字。” 他吃惊地微微睁大了眸,而后失笑了一下,浅浅的笑意在眼角眉梢缓缓流淌开来。 “你” 他轻嗤,摇头无奈,“你最爱诓我了。” 她抿抿唇,无辜地说这怎么能算诓呢。 “那考核的女官与我是同乡,方才留我说了几句话,这才耽误出来。” 他一哂,这么快就结交上人了么。 看来这条路的确很对,她不适合做深宅妇人,这皇城繁华的确该有她的身影。 “是不是很紧张?” 他一颗心松了下去,为她浮起来满腔骄傲,忍不住道,“我当年入军也要各种考核,年少时候,也是担心自己过不了。” 江妩歪了歪头,眨眼说没有,她一脸微微得意,故意道:“我不像你。对于这方面,我很有自知之明的。” 他嗤笑牵唇,“你这时候倒是自信得很。” 自己放低了身段欲陪她感同身受,她倒好,好像踩了他一头似的。 可他不生气,反而觉得心里有一种温暖的东西在静静流淌。 他和她站在风里,看她衣袖翻飞,单薄得不像话。忍不住皱了皱眉,“将将孟夏,轻衫就如此薄透,你不冷吗?” 江妩道:“不冷。不过以后就很少穿了,多穿一次是一次。” 裴弗舟起先不解,后来才回过味来,是啊,以后她入了中庭,必定穿六尚具服,哪里还有这些随随便便的选择呢。 他替她高兴,可难免落寞几分,但得见她倒是不在意,心里也就开解了。 “我先回去了。你先前怕事不成,不叫我说。如今我须得告之表姑母,怕是得解释一番了。”她同他道别。 裴弗舟本想送送,可奈何今日有事务,只好学会放手,点点头,勉力笑道:“行。你去吧。等得了空我再寻你。” 她走了几步顿住,回头看他,提醒道:“中旬我就要去了。” 裴弗舟心里一空,随即说无妨,艰涩地大方道:“嗯。那我以后要是得空进宫了,再去瞧你。” 江妩笑笑,说:“那你一定来。” 这话给了他不少快慰,忍不住牵了唇,看着她背影远去 然身后一声熟悉的淡漠和疑惑传了过来。 “作为我的挚友,你就不该对我说点什么吗?” 裴弗舟神情一凝,慢慢回头。 见苏弈正缓缓从马车下来,锦衣云行,步步靠近。 他与苏弈许久不见,也不知苏弈忙什么,但见他来者不善,总有一种要质问的意味。 苏弈负手一笑,“春日是出嫁的好天气,我总算等到两军休战。可听说,你把我想娶的人送入尚宫局了?” “怎样?” 苏弈不急,客气道:“你明知道我对她的心思,却还这样做吗?自己得不到,就要让旁人也不得?” 裴弗舟冷眸微沉,喃喃道:“你找人跟我?” 苏弈说怎么会,“只是我的人总是路过而已。” 裴弗舟顿了顿,微微一笑说好啊。 他上前几步,双手一挎腰间的玉带,对上苏弈的眼。 “是我为她写荐书,可路她是自己选的,也是她自己得的。我可没有逼她更没有骗她。” 他将最后那半句说得加重,有一种故意挑衅的意味。 苏弈蹙眉,眸色微妙地一动,明白过来什么,他半信半疑地抬唇,“你” 裴弗舟一颔首,牵唇道:“或许,我也该和你说一声,别来无恙。” 苏弈倏地顿住,哂笑着说“好、好、好” 转眸定定看他,“我早就该察觉出来的怎么,你上辈子折腾不够,如今又要做什么?你叫她入宫,可是又为了你的军功,还是为了你的私心。” 裴弗舟轻嗤,“当年自长亭一别,你去岭南路途漫漫,难道还没自省。” “我当然在自省,我每时每刻都在煎熬。” 苏弈拂袖近一步,微微抬高声音压下他,“那你呢?你当年不也没有立刻舍掉你的裴家,你的军功。等她死了,你又去做什么样子。” “我再说一次,” 裴弗舟慢条斯理地瞥了他一眼,淡漠道:”是你苏弈、不要她的。” 苏弈噎了一下。 裴弗舟转眸道:“我上辈子不想同你争,是我以为你会珍惜她。” 苏弈深深闭眼吞了一下喉头,斯斯文文地笑出声,“那你自己呢?你了解她么?你把她送进宫苑,就是为了她好?” “我苏弈自然知道是对不住她,所以要弥补。如今我知道不可唐突的轻举妄动了,所以一直等到今时今日,北境稳定,叔舅固守,国公府安妥,才敢在此时重新寻她。” 他上前一步,盯着裴弗舟,笑得温淡,“如不是你,我自会给她锦衣华服,无上荣耀,她上辈子没有得到的,我都会一一施与。待我承袭国公之位,她会成为第二个国公夫人这些,凭你一个三品金吾右统领,给的了吗?” 苏弈说完,几乎轻嘲地看了他一眼,负手而立。 然而裴弗舟却听得轻嗤出声,他摇头,似是无奈发笑。 而后抬眼间,并无退让,唯有一种光华闪烁其中。 “我当然给不了。”他拢眉淡淡说着,忽而转身抬头看向巍峨皇城。 那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一片雄伟辉煌中,高耸的明德浮屠塔静静矗立,金铎之声遥遥传了过来。 “但、我想要学着爱重她。” 苏弈一一震,不解地皱眉。 “我不想她去当谁的金丝雀,” 裴弗舟微微抬起下颌,目光灼灼,看那宫城时分明有些怅然,可继而又抒怀地一笑。 “所以我要送她去云巅之上,去皇城之端,我要她这一次自己不依傍旁人,自己亲眼去看王朝威仪,看锦绣神都” 说着,他烈烈一振斓袍的袖摆,回首间眸光流转,“到了彼时,我更要这春秋汗青迭代之时,亦有她的身影。” 裴弗舟说完,看向苏弈时牵唇轻嘲,“这些,你苏弈又给得了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03 17:09:00~2023-05-04 20:46: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0-80 第70章 第 70 章 ◎方才想偷吻你的,分明是这朵落花◎ 苏弈震了一震, 得见裴弗舟于风中威立,分明的眉宇间傲睨不疑,如云吞席卷, 有一种逼人的气势。 他在那一刻被他镇慑住,定在原地,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半晌,苏弈一嗤, 继而慢慢笑开,而后哈哈地笑出来声。 “你讲得可真好那你说, 江妩她这次会不会选你呢?”苏弈脸上有一种融融之意,轻拂广袖,金线流云的纹路在他腕间荡漾开来。 他努力维持着最后的一丝浅笑和平和,道:“从我再见她的那一刻起, 我就察觉出来她的不同了。你那时候, 大概还都浑然不记得自己从前种种,所以她才愿意同你靠近。如今你想起来了, 你看她如何待你的?” 裴弗舟置若罔闻,只微微抬首别开了视线。 想那日上元,他情急之下迫着吻了她, 她一脸不愿地挣扎, 苏弈是看在眼里的。 他蹙眉,垂眸道:“她待我如何,冷暖自知便可,与旁人无关。” 苏弈一哂, “真的自知么?好、既然如此, 连你都可以一笔勾销重新来过, 何必又指责我当年的选择?” 裴弗舟转眸看他, “那这次又如何?” 他说着,一冷笑,“若这次一切重蹈覆辙,你叔舅没守住去岁冬日,如今又是和亲之时。你苏弈,还会用江妩去替代苏蓉吗?” “我当然不想。” “可我问的是你会不会——” 苏弈顿住,微眯了一下眸子,沉声喃喃道:“若落入那般境地,我会想个两全的办法总会有的。” 裴弗舟听他这么说,唇边慢慢淡笑开来,带着点轻嘲。 他道:“很好。看来,你的确是和从前不一样了。可现在的你,不过是彼时的我罢了。” “哦?”苏弈脸孔一僵,随口轻嗤出声,不以为然。 他抬起眼皮,负手看过来,笑道:“那敢问你如今又如何长进和高见呢?” “这还用想吗?” 裴弗舟立即接话,眉宇开阔起来,不假思索地道,“若我能留住她,自然竭尽全力;若留不住,我当舍去一切官职,自请随她而去。” “” 裴弗舟笃定的眸光透过一双玲珑的眼,微微一笑,道:“她很怕孤单的所以是活是死,我都不会让她一个人。” 苏弈微凝片刻。 上辈子得知裴弗舟对江妩的那点情愫之后,他已经十分意外。而江妩和亲过去后,裴弗舟种种行径,更让他错愕震撼。 他忍痛,忍着那点良知的煎熬,才将江妩送出去,为的是保全梁国公府上上下下。 可最后,裴弗舟一折腾,最后竟然阴差阳错地又教国公府因私荐亲眷,领了不当之职,耽误军机,而落了罪。 事到如今,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去看待自己这位“好友”还是 苏弈眼睛一闭,心缝里不想用“仇人”这两个字来形容他们的关系。 所以他这次学会了等,等到时机成熟,危机过去,再与江妩认真的重新来过,不想,裴弗舟却在最后一刻,把她直接送入了皇宫。 苏弈真是不解,裴弗舟若真的对她有感情,怎么可能舍得如此? 或许,男人都是听不得挑衅的。 苏弈淡嗤一声,声音低不可闻,“好区区一个女官,我梁国公府的世子若想讨要,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彼时你看看,她是与我再续前缘,还是去选一个上辈子压根就毫无感情的人。” 裴弗舟没有说话,只微笑着拂袖辞别。 他心里端了一口沉重的气,硬撑着回了右武侯府,直到进了内室,把门一关,这才闭目长舒出来 江妩回了沈府之后,自己练习了几次,将这个事情与卢氏说了。 卢氏正喝茶,呛了一大口,按着胸口轻轻咳嗽。 不奇怪,是个人都会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一下弄得很意外,昨日还是急急待嫁的姑娘,今日摇身就要去做典记。 江妩在一旁给卢氏顺气,递过去青帕,脸色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这么大事,就这么隐瞒了表姑母,总觉得略有过意不去。 卢氏对宫中的六局二十四司其实并没有十分的了解,起初是震惊和担忧,“我的儿,圣人的年岁我不敢详说,可绝非小了。你正值韶华,足以做他女儿了,以后怎么办?” 江妩脸红了,原来是表姑母误会了,她忙说不是。 宫妃宫官和宫女不太一样,宫官大多是处理文书,赞相礼仪,生活和宫务的督责,不是以色侍人的那种,要么外调,要么内升,甚至有的宫官是遗孀。宫里最高的地位自然是妃嫔,其次是宫官,最下才是为无品阶的宫女。 江妩尴尬地抿抿唇,只好尽量简单地解释说,自己去的是中间不上不下的那个。 “表姑母放心。您说的那个同我去的两回事,太宗朝不是说内外有别,家道为正么。宫官内侍皇帝和妃嫔,外引得诏入禁的命妇官臣,至于她们宫妃么,自有自己的品阶,与我的不一样,算是各自有个各自的道。” 卢氏凝眉,一波才平,一波担忧又起,“可熬不出来的话,你是要一辈子生生困在里头了么?教我如何同你耶娘交代” 江妩答:“我算是良家入选,既非没入宫廷不得出者,也非听闻诏入禁中常伴君妃之侧的那些特殊之人。因为是在尚宫局么,平日里行走中庭,制外派遣,都算正常。旧历时严苛些,不得出,结果上元日就有宫人趁机出逃百千人;如今圣人仁德,早就改了制,许宫人月中可自请放归三四日。” 卢氏听她说了一串,多多少少懂了些,她素日了解东都高门那些事情,可沾了禁中之事便帮不上什么忙。 她摇头,到底是多虑的,“可裴弗舟他教你去做这个干什么?好好的姑娘,耽误了嫁人他付得起责么。” 卢氏方才听江妩的说辞是,因为裴弗舟偶然瞧见了她写字好,于是顺水推舟荐她去入禁,待有机之时,得幸可引教郑贵妃的小公主。 可这不是逛东西市,能进去一圈再出来。干得好,怎么也要留任二十五;干得不好,逢两年一考核,被筛出来,听着也不好。 先前想过将江妩嫁给陈家大郎陈逊,一来门当户对,得成江家的委托;二来也思虑过,陈家郎主算是七皇子在国子学的先生之一,七皇子如日中天,来日不可不考量。如此一来,等站队之时,他们也算是同这边攀上一层关系。 可裴弗舟么,连她都知道,他是明晃晃的太子党,于是只想到是不是裴弗舟为了窥探禁中事,迫着江妩去的。 “可你愿意么?”卢氏有点心疼,按了按江妩的手背,说完却陷入无奈。 这时候才觉得渺小,上有诏令,下有裴家,江妩如果此时说不愿意了,又能怎么办? 谁想,她却抒怀一笑,唇边漾起几分轻快,说愿意,“表姑母,是我自己选的,我就不会后悔。” 卢氏凝凝看着她,韶华初绽的一张脸,添了一层华光似的。上半年前这还是等着她安排亲事的姑娘,如今自己生生又要去走一条谁都不熟悉的路。 是顺,还是险,从此都不得知了。 她忍不住抬手点了点泪,心疼地怪道:“你和你阿耶简直一副样子。从前我们兄弟姐妹凑一处玩,不让你阿耶去哪里,他就偏要去。” 江妩笑笑,却说,“可是我们都不自苦。” 卢氏被她说住。 不自苦这三个字好像化解了一切担忧。人生在世,有几个能自己开怀的。 她被江妩的话宽慰了,转而只好也笑,“你不自苦,我还能说什么?只能盼你在里头顺遂,三四日的归假千万不要浪费了,宫中威森,常出来瞧瞧,沾一沾人气儿。” 说完,卢氏喃喃起身,替她张罗入宫的衣物去了 回了房,听见有人在哭。 江妩推门进去,绕过屏风后,看见了抱穗一张红着眼圈的脸。 见了她,抱穗抹了一把眼泪抬起头,从牙缝里咬着道:“我就说,那裴弗舟不安好心。现在把姑娘弄进去了。” 江妩笑了一声,扶她起来,开玩笑道,“那你想去么,我去找他要个名额,你去尚功局考一考针线去。” 抱穗吸鼻子,摇头悲声道:“那是什么地方。姑娘不害怕么?一个不小心,被罚还好,掉脑袋就坏了。” 她哂了一下,“哪有那么多脑袋要掉。现在天下仁德为政,赏罚还都要分明,何况是一条命。” “太危险了!”抱穗道,“姑娘是来嫁人的。怎么成了这样?往后你一个人进去,无人照应,如何是好?” 江妩顿了顿,眼中动容,抬手给她拭泪,道:“我不需要你总是照应我,你也应该有自己的选择。我说过,早晚放你奴籍。如今也是时候了。拿了原籍,想继续留下,还是想走,我都不会勉强。” 放归原籍,自然是心中一动的,抱穗怔怔地瞧,总觉得她家姑娘变了个人似的。 江妩笑笑不说话,在小窗前径自坐下来。 她抽纸提笔,将情况书于信中,打算给家里寄过去。 墨香满满,信笺如雪。 上辈子,也是约莫在这个时候,她已经要出嫁和亲,于是几乎抱着必死的心,给耶娘写了一封诀别的信。 可如今却不一样了,同样是离开这里,前往另一个地方,她心中却有一种莫名的安定。于是运笔间多了几分沉稳自洽,一切都不急不缓。 耳边细听庭院中虫声细鸣,抬目间花色渐深渐浓。 她静静地凝了神,原来春盛伊始,如此的好看。 * 日子一旦充实起来,一晃就过去了。 卢氏打点出来很多东西,换洗的贴身衣物,珠钗,衫裙,最重要的还有铜钱。 最后堆成了三个小包袱。 江妩哭笑不得,“太多了。都得被拦下。”最后她只从里面各自选了几样,装在一个里头带着。 她入宫听诏的那天,天气格外的晴朗。沈府一家人送到了皇城的小偏门,分明都在东都,可总觉得要咫尺相隔了似的。 卢氏已经平静,可表姐还在怅然,连同不争气的表哥沈复鸣也是垂眸不说话,一家人都不知是该喜还是忧。 与国子学儒礼诗书之地的士人风气不同,这洛阳宫城巍峨,越是接近权力的中心,越给人以巨大的压迫感。 江妩站在城底看,日光辗转在飞檐之端,露出一丝刺目的锋芒,这陌生又危险的景象,给她一种心潮澎湃的错觉。 她一一拜别,临走前左右张望。 长街还是那条长街,垂柳依然是那个垂柳。 只是长街上人影纷纷,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而杨柳依依舒展了丝绦,分明也是不舍得姿态。 她递了牌子,走进巨大的甬道时,脚下不自知地慢了下来,几次回首道别,都借此瞧一瞧裴弗舟有没有过来相送。 可惜直到踏上御桥,也依然无果。 江妩淡淡地落寞几分,这几日她其实是有意地等他的。总觉得他是会来的,可一股脑地忙着到了今日,他竟然没再出现了。 她不知这是怎么了,有一种突然被撒手不管的感觉,好像一条一直被系在岸边的船,忽然就被解开了绳索,放舟而去。 心头仿佛摇摇欲坠起来。 好在她足够坚定,只失神片刻,立即转身跟着进了宫城。 东都皇城建得十分规整,记得裴弗舟说过,这里有讲究,按照天上星辰而落的宫宇,一步一星,到了夜里,会有一种漫步天河的错觉。 过了御桥是前朝,平坦开阔,高高的夯土层上建起雄伟的大殿;然而到了中庭,景致渐渐变了,这里多了点锦绣婉转的气象,柔美却不失威仪。 江妩看得出神了,辗转着目光,瞧什么都好奇,亲眼得见原来禁中里头是这般模样。 引领的宫人自然见怪不怪,谁都是这么来的,于是只回头轻轻咳嗽提醒,并不说话。 江妩闻声立即明白,赶紧收回了目光继续跟过去。 * 到了局中,繁琐的程序需要再走一遍。 她站在院中,内侍省的人正式给她读了一遍诏令,而后发了她一枚宫牌。 “江典记,今后你行走中庭禁中,自当谨言慎行,不得违反宫规。” 江妩起先顿了顿,而后才发现那个称呼是自己,于是赶紧定了神,垂眸依依接过,唱了一声是。 今日在这些人来说似乎只是寻常的一天,发了她典记之服,又将她带去了官舍。 这里不大,肯定比不得在沈府宽敞,可小小的一间采光很好,足够她用,又因为是典记,所以不必同人挤一间去。 六尚里头的阶级很分明,尚为首,其次是司,而后是典,最末是掌。其余便是无品阶的小宫人。 她原本的身份应从掌正做起,可因着那封荐信,加上她春选时的确答得十分得好,考核的那一位司正见她熟稔,觉得不必训练太久便可直接使用,于是直接破格录用了她。 她对着铜镜换下了衣衫,穿上了那典记服。 左看右看一番,总觉得陌生得不像自己,而是一场梦。 眼下正是午膳时候,旁人都去吃饭去了。她这官舍里就自己一屋,许是被旁人一时疏忽了,没来得及记叫上这位新人。 江妩茫然地对袖走出来,一路从来的宫道走了出去,见旁边有洒扫的老内侍,她过去询问,可说了半天,才发现这人是个聋子。 日头在脑顶照着,越往前走,但见左右御庭,山石嶙峋,繁花堆叠在一起,真是一番别致的盛景。 她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好像转向了,揣着袍袖四下里张望,正有些迷迷瞪瞪的。 忽听身后有人在低低笑她。 “才这么一会儿,你就迷路了么?” 她心头悸动一下,赶紧回头看过去 裴弗舟正抱臂靠在树下,朝这边凝凝地看着。 春光琅琅,映在他的束腰的斓袍之上,袖笼上银线织就的华纹被照得暗暗灿灿。 此刻,似乎无法用俊朗去形容他了。 那一双眉眼间似是拢着一种贵气,是唯有经年浸染于这种宫廷权势才有的气度和从容。 不似原先威严冷厉,执法无情的模样,此时的他,孤高里牵着一丝温然的笑意,利落的眉眼里泛着一点淡柔,看她时,似乎多了几分不同往日的神情。 没什么比在陌生的境地见到熟人跟教人欣悦的了。 江妩忍不住讶了一下,继而小跑几步过去。 这场景教裴弗舟瞧得心头一动,他靠在那里,并没有走过去,只是看着她这般向自己急急走来,如梦如幻。 等她临得近了,他嘴上忍不住好心点她,“这是在宫中,教引姑姑没告诉你么,行端影正,小心被人看见。” 江妩咬着唇,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不是才来么”,继而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她有点紧张起来,左右张望,确定无人,才微微安心。 裴弗舟却不急,“无妨。我说了,我要是得诏入宫,自会来看你。” 她打量起他武侯的斓袍,回过神来,红着脸有点生气,“原来你早就在宫里了,一直在后头跟着我么?” 裴弗舟被她发现,不由得讪讪的。 其实他一直在宫门旁边的长廊阴影下,一路跟到了中庭,再往里就进不去了,于是就在这里等着。 本以为能在这里看她往后头用膳去的身影,谁想,她倒好,自己一个人转悠半天,差点顺着小径直接往尚书省的方向去了。 “你看怎么样?” 裴弗舟正出神想她迷路的事情,忽听她笑言,“嗯?” 抬眸间,江妩已经展开双袖转了一圈,一身黛蓝的圆领衫裙,腰间系着长及脚腕的浅朱色的丝绦。 衣袖翩跹中,自她下颌看过去,一段美好纤秀的脖颈露了出来。 再往下,那从前在宫外可随意袒露的前胸,如今也被衫袍仔细包裹起来,虽不见春色,反倒衬得她端柔清妩,引人心神连连的荡漾。 他对那一块被遮掩住的地方冒出点无端的猜想,回过神来,自觉冒犯,脸上微微犯了点难堪。 “好看吗?” 江妩嘴上问他,自己已经低头欣赏起来,手指抚过裙腰束带上银灰线织就的纹路。 听他没说话,只道:“会不会很奇怪呢?” 裴弗舟在天光辗转下仔细瞧她,心悦之人,自然满眼都是好的。 他眼波有些流连起来,然而她没有瞧到,于是他只淡淡一笑,颔首道:“嗯,很好的。” 比起这些小装小点,他更在意她的顺遂。 “所以你还好么?” 裴弗舟抬手,招她离自己近一些,两人站在花树后,他垂眸低声她,“有人为难你么?见你一个人,你不是说你有个同乡?怎么没和你一起。” 他一连串地问,她都不知道该答哪个好,索性才第一日呢,她说,“我自己一个小屋子,那个同乡是掌正,大概和我不一起,所以还没见到。” 裴弗舟哦了声,思忖片刻,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比她高一阶,索性自己留意吧。” 他在前朝和东宫惯了,看什么总要多些顾虑。 送她进来不是要她总以身犯险去,先前觉得她一定能自洽,如今看她这转向的迷糊劲,忍不住又开始替她操心起来。 不知道从哪一刻起,他对她的关切和牵挂变得琐碎,江妩说,我明白,然后轻轻努嘴一笑,“这里不比外头。大家都是低头干事的人,互相扶持,哪有那么多弯弯绕。” 裴弗舟无奈,笃定道:“罢了。如果你有事,必要时我会出现的。” 她挪过去,迟疑一下,倾身小声问,“司正是几品呢?” “女官里头,算是是六品吧。典记为七,掌正算八。” 她一数,有点不满足起来,“你是三品,我比你的还差四级呢!” 裴弗舟不由失笑,她倒是有野心,才第一天就开始仰望更高处。 于是淡淡牵唇,一摇头,“你怎么总和我比呢再说尚宫才是几品?”,他随口道,“那等你以后得封郡夫人,自然就升成二品,比我还高了。” 做二等郡夫人么,那不是就要嫁给和他差不多官位的人了? 她抿了下唇,侧头瞥了一眼,见他倒是神情淡淡的,没怎么多想,突然,他目光转了过来,直直地看进她眼底似的。 四目相对间,她倏地一怔,下一刻仿佛被烫到了,赶紧别开了脸,有些尴尬。 她不该在这里久留了,于是一对袖,道:“我要去吃饭了。” “那你知道在哪吗?” 她噎了声,但见他上前几步,在她眼侧恍惚地抬臂一指,低柔的声音在耳上蔓延,“从这里一直走过去,见到自雨亭,左转。” “认识了吗?” 这距离有些近,她能闻见他袖笼里一袭属于他身体那种温缠的气息。 她嗯了声,低头就要赶紧走。 “回来。” 谁知,他却又叫住她。 江妩回过身,见他看她时神情认真,一步步地迫近过来。 他这样的架势要做什么,她很熟悉,心里警铃大作,耳根犯了红。 她不由脚下慌乱起来,抿着唇踉跄两步,贴在了树身。 以为他转了性子呢,原来没有,到了这时候,他还敢这般犯险找刺激 她顿了声,带了点紧张的颤,“这里是宫廷。我如今可是典记了,你好大的胆子” 裴弗舟脚下一停,眉宇间却是淡淡的不解,垂眸看着她一脸紧张的样子,明白过来,不禁一嗤笑。 而后抬手自她脑顶轻轻掠过,将一朵海棠递到她的唇边。 裴弗舟眉目微扬,却一本正经道:“江典记,谁说我要亲你了?方才想偷吻你,分明是这朵落花。” 说着,他轻笑,将花萼慢慢停在她的眼前,与那唇几乎相贴。 仿佛真的是这朵海棠将吻未吻地落在她的唇边。 江妩怔怔地接过来,低头闻了闻。 今岁,海棠正浓,暗香满庭春。 作者有话说: 一切资料参考《唐代后宫女官研究 -宫官制度的形成、演变与影响》 第71章 第 71 章 ◎悄悄勾握在一起◎ 江妩匆匆赶过去的时候, 幸好还来得及。 一众宫官和宫女坐在长凳上刚开始吃饭,而宫阶高的尚宫则在旁屋单独吃。 她小心翼翼地停在矮门处,站在门口往里张望, 犹豫自己该坐哪里。 迟疑中,听有悄声叫她阿妩。 这个名字有难得的亲切, 她下意识循声寻去,原来是那位当掌记的同乡, 是个叫阿止的,正小声招呼她过去。 江妩心里一定, 颔首应了一下,赶紧趋身进去,麻溜地入了座位。 宫正处的阿监从她身旁慢慢掠过,只瞥了一眼风。 她察言观色算是机灵, 一个眼神立即就懂了, 乖顺地缩了缩脖子,算是会意, 知道自己迟了。 阿监点点头,很满意,没再说什么, 只舔舔笔尖在小书册上将她的名字挑了个勾子, 就过去了。 宫里头这些老人,面上不会苛责,只在沉默中以示警告,说话都是十分珍贵的。 倒不是自持甚高。只是于禁庭中行走, 连鹦鹉之言都要忌惮, 唯恐自己无意中讲了什么被那畜鸟学了去, 而后说与旁人听。 阿止一面吹着馎饦, 一面用气声问她,“方才你去哪里了,怎么没跟上?” 江妩拿过一张糖脆饼,小声回道:“我迷路了。” “迷路?你该不会去前廷了吧?” 江妩说差一点,垂着睫自喃道:“遇见一只路过的狸猫我跟着它走,就寻过来了。” 阿止以为她说的是尚食局的司饎养的那猫,撇撇嘴道:“哦,是乌云踏雪的那只么,它凶得很呢,还总爱偷鱼吃!你要小心啊!” 江妩轻轻嗯了一声,“是该小心”,低头抿抿唇,她方才遇到的那个么,倒是个很爱吃鱼的,敢不敢偷鱼不知道,不过,从前的确挺凶呢 饭毕,阿监带走了江妩和其他几个新来的人,一并去司正那头学规矩和宫事,也训练着行路之姿,学呈物端立。 宫中各局各司事宜,江妩倒是记得很快,笔记记了了一大本,整日点灯熬油地背,连着宫妃一并其女史也都记了下来。 这上头的考核算是很快通过,可行止之姿可就费劲了。 她平日随性惯了,虽说上辈子为了高嫁,也曾经努力装模作样过,可一朝重生,也全都忘个一干二净。 因此,她在这上头练得比旁人久些。司正和阿监总是举着小木板盯着她,弄得江妩惶惶的。 一晃一个月过去,总算能走路时,挺着修长的脖颈,目光端秀,即便顶着两册书簿,也不会掉下来了。 等到了黄昏,江妩才揉着后腰从宫正处回了局中。 钟司记怜悯地看着她,抬唇笑道:“够折腾人的吧?十几年前我也是这么过来的。那帮人啊,不盯你一个半个月的,才不会放人。” 学完了规矩,宫正处点了头,宫官才能正式开始做事。 钟司记提着笔,直接将一大沓书册推了过去。 问江妩道:“怎么样,还有力气么?这些是你这几日本该负责的。不过你才来,我先不勉强你,这些名册你这几日抄录完拿回来。” 江妩头一个差事,不敢怠慢,对袖行礼之后说不累,“我现在就开始抄录。” 这里是司记的屋子,因着典记通常为其辅,所以江妩得在这里一并干活。 原先有两个司记的,只是另一个已经出宫,而下头的人,也没有合适的人选,索性就由一个来继续撑起。 钟司记看她对事务上心,知急缓,不由点点头。 停了笔,看向她,道:“当初我录用你之前,见是裴家二公子写的荐信,只觉得新奇。原先还想他是不是给自己的什么人走后门,塞到这里来。” 江妩登时红了点脸,嗫嚅地坐在对面的案几前,揽袖研墨,道:“钟姑姑您想到哪里去了我若是彼时知道这是走后门,而不是凭真本事的,我实在也没脸子进来了。” 钟司记有一副从容平淡的眉眼,听了只笑笑,淡然道:“我自然明白你的话。只是,从来没见这位裴二公子给什么人递过话,当时觉得十分好奇罢了。那日我见了你考核答卷,皆见真章,我很看好你,也明白难怪他要给你写荐书。” 她是个言语快爽干脆的性子,话赶话的,也就直接问了起来。 “不过你真的同他没有半点关系么?我在禁中都听说过,这位裴二公子可不好相与,看人的眼神像刀锋,盯上了谁,谁总会退避三分。如此,他怎肯为你屈笔?” 江妩被钟司记说得有些尴尬,这个问题,她自己如今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说起关系,倒也有点好笑。 两辈子了!她同他好像已经不止经历过一种关系, 可到了现在,她有点稀里糊涂,也不知该算什么,归属哪一类。 江妩难为情地掖了掖脸颊,摊开书册对照着开始抄录,低眉喃喃道:“钟姑姑别乱说。我和他就是熟人最多,比熟人再熟一点点罢了” 世家公子的桃花,总会引得旁人多关注几分,更何况裴弗舟还是个在宫里的熟脸,从前也一直没什么被传的闲话。 如今她倒是同他被绑在了一处似的,竟然从旁人嘴里成双成对地提出来。 江妩怕钟司记继续盘问,于是赶紧拐了话题,回头看了看外头流霞滚滚的黄昏。 “时候不早了,钟姑姑不回去歇息么?” 这个时辰里,宫官与宫女各自回官舍去了,钟司记整日里总是在忙个不停似的,仿佛有干不完的事情。 钟司记哂笑,“再忙一会儿吧。回去也无事可做。习惯了,手里停下来,就觉得心慌。” 江妩捏着笔杆抬头,好奇起来,“钟姑姑进宫很久了么。” “到了如今,刚好二十九年。” 江妩讶然,轻声道:“到了时间没出宫归家去么?” 宫女如无特殊情况,留到二十五可自行婚配,很多人也熬到了这年纪,都出去嫁人了。 钟司记听罢,却冷了眉眼,笔勾微转,嗤道:“出去了,又回来了。” 她说着,搁下笔,毫不避讳地撸起袖子给江妩看,江妩眸色一紧,倒吸了口气,见上头隐隐有着青色的沉积似的伤痕。 钟司记咬牙切齿,“不瞒你说。这就是当年出宫后,我那个已经和离的前夫干的事。我耶娘早死,我好不容易跑回舅婶家,可他们却不管我,只叫我回丈夫家去。” 江妩怔怔的,只听对面一声寒凉的苦笑。 “其实么,旁人总觉得这宫城深深,像个吞人的猛兽。可我倒觉得,在宫城里呆着是最安全的。外头的人想抓你,也只能眼巴巴地瞧着里头。可若是出去了,没了这铁壁铜墙,任谁都能轻而易举地将你推进深渊。” 话音落下,语调的尾端带着点寒凉之意。 胜春已经极致了,门窗皆是敞开的,晚风涌了进来,卷着阵阵花香,翻涌起雪白的纸张,哗啦哗啦的响。 江妩听得凝神了,拂起的纸张被她停住的笔尖轻轻勾出一道墨痕。 她回过神来,惊得“啊”了一下,赶紧搁下笔。 一张纸,半面字,就这么作废了。实在可惜。 只能重新抄录。 一书灯火下,她略略怅然起来,落笔间仍旧思绪纷飞。 事到如今,她发觉还是有些事情不甚理解。 比如,她好像仍然不知道为什么裴弗舟给她写荐信,仿佛是故意让她入这座宫城来。 可他若是为了让她进来避开风险,他自己又要做什么?. 一连数日的抄录,江妩很快就完成了。 字迹秀丽,毫无差错。 钟司记很满意,说果然没有看错人,而后给她递来了几本名册,上头都是准备出宫终老的宫人,年岁已经不小。 她将官印递给她,道:“挑勾的这些,在出宫的文书上盖印便可。” 江妩应是,而后坐在一旁开始处理。 她一个个核查着,而后不由蹙了蹙眉。 钟司记留意道,问她怎么了。 江妩答,“这些人,似乎原先都出自一个宫里呢?” 钟司记说是,“她们原先是旧历金昌公主的侍女和嬷嬷,金昌公主于旧历十八年和亲回鹘,这些人没有带走,也就分散各处。” 江妩笔下一顿,下意识地拿出另一册翻开查来看,果然见上头记载着彼年公主出关回鹘和亲之事。 她颤了颤,往后翻了一页,是白纸。 自然应该是白纸,可上辈子就不是了。 她知道,当年约莫就是在这张纸上,记载着她的名字和结局,作为金昌公主之后,又一位去异国和亲的对象。 江妩心里难过起来,深吸一口气,怕被发觉不对劲,只赶紧闷头继续核对盖章 想起来四月上旬入宫到现在已经是五月浓盛之时。 她看到海棠败去,芍药盛放。 或许是因为天气开始暖燥起来,弄得人心中也是揣了个什么似的,总有一种有东西要破土而出的错觉。 江妩未见过裴弗舟再来了,可心里想着那点疑惑,总想找机会问个清楚。 除了禁庭在后头,她还没去过,如今她已经对中庭前后的路都很熟悉。 路过刚进宫时,遇到裴弗舟的那一棵花树,她总是会不自觉地在那边回廊出踌躇一会儿。 瞧瞧这人是不是又躲在树后头等着吓她。 然而很奇怪,并没有。 今日抄录完,她便暂无差事,钟司记和司籍盯着小宫人晒书去了。 索性她又悄悄往前多走了点,守在中庭和前廷交接处,随手抓了个小内侍,低声问:“今日裴将军入宫了吗?” 怕对方多嘴察觉什么,她补充道,“今日有几位宫人出宫归老,彼时放归,恐要将近夜禁,要劳烦裴将军通融几许。” 小内侍了然,然而只摇摇头,看了一眼她腰间的宫牌,答,“回典记,没见裴将军过来。” 江妩心下有点怪哉起来 这裴弗舟,最近很忙么?记得他从前每月都要入宫至少两三次呢。 她转念一想,或许是他其实入宫过,只是实在顾不上答应她说过的那些话,匆匆办完事情就直接走掉了也未可知 江妩端袖回去,有点淡淡的失落,回了官舍,却见阿止在她屋外团团转。 远远看她神色焦虑,不由纳罕,走过去问,“阿止怎么了?” 阿止回头吓一跳,连忙又推她往外走,“总算来了。快去局中吧。禁庭有人宣你!一直等着呢!” 江妩大感意外,禁庭来人不可怠慢的,她旋身往外走,一面整理仪容,一面紧张地回头问,“钟姑姑去么?” “钟姑姑还没回来呢。” 江妩匆匆道了一声谢,心里七上八下起来。 赶到了尚宫局,上座旁立着个中贵人并几个小内侍,似是等了一阵。 江妩缓了口气,抱袖稳稳当当地走上前去,不慌不忙道:“中贵,得闻有诏,来迟了。” 中贵人慢悠悠地嗯了一声,也不多问。越往深宫走,人的话仿佛就越少似的。 他倒是和善,嗓音悠悠道:“贵妃要见你。” 这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 其实郑贵妃很早就得知裴弗舟给人写了荐书,那人就在尚宫局做典记。 连名字出身都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她坐在亭中品茗,随手放下江妩的身籍书,点了点那薄册,对眼前的人无奈,道:“所以就是她么,教你拒了裴张两家的婚事。” 裴弗舟正坐在那里,被姨母当面戳破了这点私心,十分羞赧起来,他抿唇,道:“也不全是既然不喜欢张家娘子,何必还要牵绊人家?不如干脆拒绝。” 郑贵妃一嗤,道:“你是武臣,又尚且年轻,这荐书就算要写,也更应该由你父亲来写,而不是你,知道么?” 裴弗舟不答。 郑贵妃喃喃道:“索性我问了宫正同宁尚宫,这江妩行止无差错,办事也算仔细,教人没挑出什么毛病。不然,她出了什么岔子,万一闹得一天星斗,问责起来第一个就牵连你。” 裴弗舟皱皱眉,有些无奈地进言,道:“她不是那种人” 郑贵妃一笑,轻轻嗤道,“是么?可我看她很有本事的,竟然叫你胆子越来越大,敢打听起禁中事。怎么平日不来看望你姨母,一听我今日要见她,就赶紧找理由过来。” 裴弗舟一听这也被发现了,脸色发窘,只好讪讪道了一声,“姨母,您就别说我了。” 郑贵妃摇头,她一叹,“你母亲去得早,若她在,很多事情可以直接帮你去讲,定不会让你这孩子自己胡乱弄到这里。” 到底是对江妩有些好奇,郑贵妃压了一个月才要见,也算是沉一沉江妩的心性。 等了一盏茶的时间,见石子小径上,花团簇簇里多了一道倩影,梳着寻常的宫髻,穿着典记之服,双手对在袖子里。 行止倒是规矩端柔的模样。 裴弗舟坐在那,遥遥地瞧,手不由得慢慢握了握。 他一个月多没敢去贸然烦她,这时候见到她过来,发觉她变得似乎更不一样了。 经过简单修剪搭理的花枝,少了些肆无忌惮的跳脱,包裹了几分矜持的柔美。 可她越是矜持的模样,反而引得人心春动,想去在她的矜持之下探究一番。 虽然,江妩这矜持的模样可能只是暂时学来的,那骨子里还是一如既往地我行我素着,可裴弗舟无所谓,见她神情从容舒怀,便得知她过的很好,这就行了。 江妩被引着走上前来,不急不缓,衣带只在脚边打旋。 踏上阶梯时,先入目的是一双黑色皮革的短腰靴,她一皱眉,竟然有外臣在么。 然而抬目看上去,却是那张熟悉的脸。 裴弗舟正身姿英挺地坐在那里,武弁的垂绳自他两颊边垂落,显然是刚从宫外下了勤过来。 他正将臂肘放在石桌上,目光柔和地看她,一副侯君已久的模样。 她心头一跳,有万分的惊讶,可看了他一眼就不好再多随意乱看。 毕竟当着郑贵妃在,总有一种心虚的感觉萦绕在心里 于是她只垂着眸上前,先给贵妃拜礼,道,“得娘娘传见。” 她前头传来一道雍容自得的嗓音,道:“抬头给我瞧瞧。” 江妩抬头,见郑贵妃脸庞圆玉丰润,整个人拢着一种天然养尊处优的闲适与贵气。 裴弗舟和她竟然眉眼间有点相像,似乎都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 江妩很快垂下眼,没有说话。 郑贵妃打量起来,倒是点点头,温和道:“是个难得的美人。” 江妩不多言,自知那是宫妃,而自己是宫官,于是只答了一句,“娘娘谬赞。” 郑贵妃淡淡一笑,“我听有人说,你字写得很好?” 江妩道:“回娘娘,勉强得入司记的眼,这才得幸入宫。” 寻常宫人刚来,见皇后或贵妃的驾总是诚惶诚恐的,她倒好,问什么答什么,不肯多答一点,也不会少答一点。 郑贵妃以为江妩会提裴弗舟,可她没有,大概是自知裴弗舟给她写荐书有些不妥,生怕和裴弗舟再牵连上,引得旁人误会。 这样倒也好。 江妩答得顺其自然,裴弗舟在一旁听得倒是格外认真,只怕姨母挑剔她。 这时候,郑贵妃却突然一笑,直接问道:“你正值韶华之龄,只得做宫官,到底有些可惜,不如到本宫身边来做女史,总比寻常宫务轻松。” 这话引得裴弗舟心头一骇,姨母可没有和他说这事。 做女史么,那相当于总要得见圣驾,万一被皇帝看到,一朝宠幸,自是要升做宫妃的。 他一个慌乱,抬手险些碰烦了茶盏,瓷碗碰撞的声音引得郑贵妃侧目一盯,裴弗舟本想要开口说话,却被郑贵妃用眼神阻挡了下去。 裴弗舟替她担忧,可江妩却比他从容。 她脸上没什么神情,只是依旧柔淡的一张脸,端袖躬身道:“娘娘厚爱,可妾身在局中忙碌惯了,若真得闲,反倒不自在。恳请娘娘继续留我于六尚之中。” 郑贵妃听罢,顿了顿,脸上那探究的神情渐渐松下去。 她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点头道:“善。既然你在局中更习惯,那本宫也不会勉强你过来。不过,你字写得好,得空传你指点小公主,你还是要过来的。” 江妩微微松了口气,依依道:“是。” 这厢话落,不远处有明黄的仪仗从桥上走下,正缓缓过来。 郑贵妃一眼看到,缓缓起身,带着一大帮人迎了上去,道:“圣人。” 江妩此时进退不得,只好也跟着人群过去。 临了圣驾,她下意识一个错身,轻轻躲到了裴弗舟后头,那身影宽阔,刚好形成一个很有安全感的屏障。 他们两个,一个是宫官,一个是外臣,皆不算内宫中人,于是只站在一群人的最后面。 “你方才是不是又迷路了。”裴弗舟压低了声音问她,带着点无奈的笑。 江妩匆促了一下,还不是因为她去寻他,以为他在宫外有什么事情。 可这时候也不敢大声怼回去。 她不答,在他身后嗫嚅反问,“你怎么到禁中来了?” 裴弗舟噎了一下,她说话时候的热气微微散在后背,暖暖湿湿的一小团,透过薄薄的锦衣传了过来。 可他也不好回答,总不能直接厚着脸皮说出来,此行过来是怕她被姨母为难吧? 两人都有点别扭地僵持的时候。 忽然皇帝一回头,视线向后头云云一扫,江妩立刻闭了嘴。 裴弗舟也有点心虚,他直了身,不敢再走神了,躬身对叉了手,装作若无其事,道:“圣人。” 皇帝笑笑道:“难得弗舟还没走呢,正好。临近暮春花最盛,今日有清风,便都一同去御庭园游赏吧。” 裴弗舟利落道:“谢圣人,臣遵旨。” 江妩皱皱眉,悄悄拉了一把他的袖摆,嘘声问,“我也要伴驾么?” 裴弗舟微微侧首,唇边几乎不动地说道:“圣人说‘都’,也没让你走,就先跟着好了。” 前头的队伍两两一排,约七八排,打着仪仗扇的,在前头跟着皇帝和贵妃,他俩就在末尾随行。 临了走,裴弗舟引袖一让,一本正经道:“江典记先请。” 江妩差点忍俊不禁偷偷笑出声,赶紧抿了唇,一对袖,昂首便故意从他面前走过。 裴弗舟闻见她的发香在鼻尖掠过,无奈笑笑。她还真十分承情,顺其自然地在他面前拿大起来。 他倒是很乐得见这样,总觉得,这是一种从前相处没有过的感觉 两人并肩走在后头。 她就站在他身旁,他只需微微一侧头就能看见她,好像有些瘦了,只是那端雅的宫服真是衬她,勾勒出一段浓淡相宜的肃柔之美。 从前常常相见时,两人似乎总是偶尔陷入沉默; 可如今一个多月没见,反而彼此间好像积攒了说不完的话,只是不得机会。 春盛漫漫,花枝子被晒得暖热,灿烂得有些肆无忌惮,遇小径时,需抬手拨开,才能通过。 为了躲避冒出来的枝叶,两人只得偶尔站得近些,而后肩头挨着肩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越走越近。 也不知道谁的手臂先碰了对方的,对方也没有躲开。 她宫服的袖笼是纱制的,隔着她的手,拂在他的手背上,微微发凉,又有点发痒。 似是欲说还休的撩拨。 从前他总是要在她面前做出一副孤高的姿态,可如今却只想俯下身段,拉住那恼人的衣袖,小心翼翼地卷入手中。 他一路走,遥遥宫阙,满目春光,可都不及身侧之人令他心神微漾。 温暖的日光晒得人神思迷离起来,鸟鸣花香一并充斥进胸怀里。 一面走,一面有了一种荒唐的失控感似的。 裴弗舟脚步渐慢,脑子一热,终于在她的手背又一次不自知地剐蹭过来的时候,倏然反手轻轻 握住。 手中一软,只感到她无骨的手在他的手心里一顿,似是彻底僵住。 下一刻,那有些微凉的触感,鱼似的,要溜走。 他实在不敢看,只一狠心直接胡乱将她的手包裹进手掌,未敢发力,只是轻轻拢着。 他感到那手似是微微挣扎了两下,一会儿渐渐也软了下去,终于老实下来。 御庭园暮春花落,夏意初临。 她典服的广袖同他斓袍的袖摆交叠在一起,索性这春衫还够长,没那么薄透,此刻全然瞧不出来有什么不对劲。 两人的手躲在里头,悄悄勾握在一起,也都不敢握得太紧,只是各自不好意思地虚虚牵着。 即便如此,两人却谁也不看谁,生怕被前头的一行御驾发现。 只各自别过脸,好像全然不熟似的,假装一心欣赏左右的风景。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05 20:59:46~2023-05-06 23:15: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itaia 2瓶;左念、6351157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第 72 章 ◎怎么办,我好像吃醋了◎ 手被捉住的一刹那, 她起初还以为是错觉,而后温意渡了上来,才察觉出来是怎么回事。 难以置信, 脑袋连着全身都僵了一下,她差点低低叫出声来, 可幸好忍住了。 一颗心跳得厉害起来,她努力地想挣脱开, 可又不好动作太大,生怕被旁人发现。 可他倒是没有死死地攥住她, 只轻轻拢着,像个柔软的牢笼似的,把她的手虚虚地罩裹在手心里。 任凭她怎么小小的折腾,都飞不出了。 她气馁下来, 不敢再乱动。因为太过紧张, 所以干脆装死。 只老老实实地任凭着他那么抓着。 手背贴着他的手心,不一会儿, 渐渐起了点热意,只觉得那里被他整个手掌都包围住,那力道是柔和却无法拒绝的。 她忍不住心里叫嚣起来, 庆幸他们身后已经没有人了, 否则但凡离得近些,就能透过暗色的袖摆看见他这般牵住她的手。 可抬眼看,皇帝和贵妃就在前头赏景呢,裴弗舟却迟迟不肯松开, 未免实在胆大! 心里恍惚地害怕了一下, 替她自己, 更是替他, 于是下意识地手往袖笼里缩了一缩。 可这动作仿佛教那人误会了似的,又或者,他偏生看穿她的想法,反而要故意进一步地冒险。 她轻轻一动,他便也跟着微微松了下手。 然而下一刻,他的手掌却暧昧地顺着她的手背滑了过去,摩////挲出一袭触人心弦的温柔。 也不知怎么,转瞬间,他钻入了她的手掌,和她的手就那么交叠地勾握在了一起。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牵她了,上次在修善坊他在人群中拉住她,也是这般握着,只是那时候攥得更紧些。 可这次好像有点不同,他的指间多了点缠绵怜爱的意思,关节上薄薄的茧子时不时摩擦到她的手背。 他却故意似的,轻轻地用那里蹭了一蹭,弄得她有些微痒。 江妩突然觉得脸热起来,对他不是讨厌也不是抵触,只是心悸得有些发软,那一阵时不时的异样的感觉教她酥酥麻麻的。 她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隐秘的刺激 于是赶紧转头看向一旁的风景,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然而注意力却仍然全都集中到手背上那一点,眼前掠过的繁花锦簇,好似过眼云烟,也都看不进去了。 她心里懵懵的,大概是人的关节总是有下意识地反应,他这么握住她的时候,她的手指也不由自主地轻轻弯曲一下。 同样虚虚地搭在他的手背上,像是个回应。 可其实江妩脑子里正乱着,一团棉线纠缠在一起,也没个头没个尾。 恍惚间,在修善坊被他拉住时,那种稳稳的安全感似乎又回来了。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两人这般拉上手的事情,已经没了先前的唐突和尴尬。 甚至有一种,成了一种顺理成章的自然。 皇帝在前头时不时停下来指点侧望,只要一回身走来,就能瞧个清彻。 临了杏岗,景致变得辗转而多彩起来,队伍行得愈发慢了。 江妩的心快要从嘴里跳出来。 每每一见前头的皇帝停下,她的手都会一僵。 可随之而来,却是身旁那人用拇指温柔地拂过她手背,不急不缓的,似是在疏导她的焦虑。 可这简直是火上浇油。 只可惜,裴弗舟也是别过脸去的。 不然,她甚至能想到,如果此时彼此都回过了脸,四目相对间,她一定能捕捉到他脸上此时此刻有些轻嗤和戏谑的神情 江妩总觉得该说些什么,缓解他对她这样师出无名的暧昧。 这般思忖琢磨着,她的身形走得慢些了。 因为是一并牵着手,节奏也是同进同退,所以连带着裴弗舟也跟着缓了下来。 与前头的队伍稍稍离得有了几步的距离,两人的脚步也变得缠绵起来。 江妩抿了下唇,忍不住道:“你最近在干什么呢?” 她细柔着声,低低地问着,这好像同平日里的她不太一样了似的。 他心头悸动一下,也低着声应她,道:“没干什么,与从前平日里差不多。” 江妩微微轻恼,他这个回答听着像敷衍,说了也没说似的,实在不符合她的期待。 就算是“同平日差不多”,她也想听他说一些具体的明确的事情。 她忍不住皱了秀眉,轻声怨怼了一句,说“你胡讲”。 而后无意识地晃了一下他的手,道:“你不是说入宫得空会来看看我,这都一个多月了” 她这么轻轻一晃,晃得他手臂都要酥了。 更何况,那声音里似是有点依赖 心里有点小小的慌乱,可又是有些欢喜的,仿佛倾了一心池的春水似的,涨到了他的嗓子。 于是平日里这么一个孤傲淡漠的人,这时候也不由自主地被她融化些许,变得温顺起来。 裴弗舟从善如流,老老实实地问道:“嗯你是很想我来看你么?那我以后常来好吗?” 她有些无语,不知道他怎拐到这一层上。 只好干脆地问道:“你最近很忙么?我看你从前一个月总要入宫一两次呢,最近怎么很少了?” 裴弗舟沉默了一下,问,“你去找我了?” 江妩不遮掩,直直地说是呀,“我记得,你应该是先去见兵部尚书交汇东都事宜,再入正殿去面圣吧。我路过中庭和前廷那里的时候总会留意一下的。” 他很惊讶,这短短的时间里她竟然已经对这些事情都了解得很多。 听她这样直白地说她有留意自己,裴弗舟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他耳根发热,可心里是欢喜的,于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轻声道:“嗯军务繁忙,所以没有来。” 江妩敏锐起来,忍不住侧头看了他一眼,立即问道:“军务?什么军务” 裴弗舟回过神来,这次发觉自己方才有些稀里糊涂了。可有些事情,他暂时还不想告诉她。 于是牵唇笑笑,和她打起马虎眼来,道:“还能是什么军务,自然是东都之事了。” 裴弗舟向来做事都是严肃规整的,他故作轻松,她发而更疑惑了。 江妩瞥他一眼,轻轻哼了声,故意道:“可别是突骑施的军务哼,毕竟,你和苏弈从前就把我卖过去了” 裴弗舟听她旧事重提,心里狠狠一噎,没发现她在激他。 于是急急低声道,“别这么想好吗?且不说我那时候压根没想卖你。如今,就算有人真要这样做,你已经是禁庭中人,谁敢轻易动你?” 江妩一顿,忽地从他掌心里抽回了手,轻蹙着眉头,说果然。 她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道:“你看,我就知道,你把我塞进来事出有因你有事情瞒我是不是?是不是梁国公府?还是边关动荡?” 裴弗舟无奈,她简直变得越来越聪敏,很多事情都瞒不过她似的。 他手里空了下去,也不好主动再去拉她,只好慢声道:“没有呀你在宫里很多事情不是都能很快打听到吗?如今边关稳定,苏弈的叔舅也加封了武散官,不是都好好的?” 其实他没有骗她,说的也都是实实在在的话。只是一直了习惯居安思危,很多事情,就算风平浪静,他也总是不得不多想几层。 江妩心事重重的,他看在眼里,只好转而安慰起她,“别害怕。如果在宫中有什么事情,你去找我姨母,她会出面帮你的。” 江妩黯然下去,摇了摇头,“我不是害怕这个。” 说着,她掖袖而行。 江妩其实知道她是被他保护起来了,如今身处在宫城里,不论怎样,也是一位相对体面的宫官。 假使,一切又重蹈覆辙——梁国公府的人又一次对她“另眼有加”,想要将她收入府中,去偷梁换柱地替嫁和亲。这一次,他们总要顾虑重重,掂量几分。 从前,她在东都身似浮萍,没有坚固的依傍,自然容易被人盯上,拖入局中。 可如今不同了。 禁庭六尚中人,行走御前后宫,怎么说也是牵连皇家体面,岂能随意被外人说带走就带走?——所以就算梁国公府想这么办,多半也是不成的。 或许,就像钟司记说的。这皇城像个牢笼,可以替一些人挡住了外头的烦扰和灾祸。 大概是,彼之□□,吾之蜜糖罢了。 可江妩还是闷闷的,说不出来的怅惘。 如今看来,裴弗舟好像给她安排了很多事,这感觉倒叫她觉得欠了点他什么似的。看来看去,那他自己的路呢? 本该说一声“多谢”的可江妩垂眸了一下,摇着头嗡嚅道:“我和以前不一样了。如今预感很准的总觉得山雨欲来,以后有事情发生” 裴弗舟见她忧思凝重,只好尽力同她作玩笑语,宽慰道:“是吗。那你先前诓骗我时,怎么就没预料到我终有一日想起来,没预感到我上元那日找你对峙?” 江妩不大高兴他将自己的忧虑轻描淡写地盖过去,有点没好气。 只乜了他一眼,微愠着红红的脸色,轻声道:“我这是担心你好么?好歹相识一场的你要是这样揭我从前的事情,以后我再也不同你讲了。” 她声音盈盈的,带着点别扭的怨柔之意。 分明是好意的关怀,却说得好似真要同他割断了似的,只教人听着百炼钢也要化为绕指柔,仿佛下一刻,她说什么都是对的似的。 裴弗舟被江妩这点小脾气弄得反而心神飘飘,见她气兴兴地端袖走,于是上前两步去轻轻拉住她的衣摆。 他忍不住无奈地吐露心声,站在她身边低柔问道:“怎么办我好像有点吃醋了。你从前同苏弈也是这般说话的吗?” 江妩一愣,下意识地抬头,对上了他的眼。 谁想,他说那话却不脸红躲闪,倒像是真心求助 结果呢,在那一双收了锋芒的眸子里,她反倒看见了自己一副慌神的模样。 江妩尴尬起来,有时候对裴弗舟的一些行径有些无言以对。 他强悍霸道的时候,她得使出全力才能与之抗衡;可他偶尔这般,好似脑袋空空,眼神纯纯的时候,仿佛又脆弱得不堪一击,只要她伸手一戳,就碎掉了似的。 这个问题,江妩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只挺着脖子往前继续走,拿出一副典记的肃正端庄的架势。 她一面走,一面涨红着脸,低低提醒道:“裴将军请你自重一点。” 江妩被他的话弄得有些羞懊,下意识地要把他甩在后头。 可她就算步履交错不停,走得沉默快速,但架不住裴弗舟腿长,只迈了几步就徐徐跟上了她。 江妩飞快地横了他一眼,见他依然怔怔地不知所措似的,有点不甘心被他撩拨到。 于是提裙紧紧跟上了行进的队伍,抬腿迈了一大步,一脚踏上了登杏岗的阶梯。 谁想,步子跨得太大,好像后腰闪了一下,她隐隐一疼,身子歪了下去,脚腕软着踉跄几步,被自己的裙摆绊倒。 她失声轻轻‘啊——’了出来,叫完就暗道糟了,这怎么也要算御‘后’失仪。 可失去重心倒地前,小臂一紧,一股力道轻而易举地给她扶持住。 裴弗舟眼疾手快,单手将她扶稳站住,问道:“没事吧?——” 江妩自然是没事,可这一下,两人的动静有些大了。 此时,行进的队伍在杏岗石阶上慢慢停了下来,自上而下,齐刷刷地循声回头朝他俩看了过来。 裴弗舟倒是神色如常,不觉得有什么。 可江妩却发觉脑袋上顶着一阵直白又好奇的视线,差点晕厥过去。 这一次的紧张剧烈得不同往常,有一种热辣辣的羞赧烧在脸上似的。 裴弗舟还没松开她,一只手握在她的小臂上,维持着扶持的姿态。 江妩察觉到所有人都在看他们,心虚得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轻轻抽了一下手臂,结果裴弗舟却未会她意,仍旧是扶着她,怕是以为她脚腕崴了。 江妩羞恼几分,可又万万不得在皇帝和郑贵妃眼皮底下轻斥裴弗舟。 江妩忍着发烫的脸颊,只好低垂下眼眸,故意轻声地提醒。 “将军你可以松开我了” 她见他没反应,不由尴尬了一下,又动了动胳膊,轻着嗓音道:“我已经站稳了” 裴弗舟回过神来,眉宇间愣怔片刻,继而淡淡地“哦”了一声。 总算并没有再去发呆了,只手上力道一松,颔首笑笑,倒是坦然,道:“没事就好。” 江妩垂着首,依依行礼对他谢过,裴弗舟亦是点点头。两人当做无事发生,继续跟在队伍后头。 皇帝看了一眼,对自己的臣子和宫官彼此相敬如宾的样子十分满意,捋捋胡须,没当回事,转身继续往上走了。 郑贵妃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如今的裴弗舟简直叫她是胆战心惊,她无奈地摇摇头,也只得旋身跟上去 暮春夏初,日头一上中天,暑气就浓了点似的。 皇帝年岁不小,不喜天燥,于是游园就结束了,转身往清凉殿用膳去了。 裴弗舟临别前,对皇帝对叉着手禀告道:“圣人,前日于东都西郊捉拿两名突骑施探子,已经转交大理寺行审。” 皇帝一凝,皱皱眉,问道:“此事太子可知晓?” 裴弗舟道:“还未。此事重大,臣先来禀告圣人,待圣人定夺后,再去禀告东宫。” 皇帝嗯了声,“如今边关稳定,不可轻易再生事宜。此事,叫太子低调处理。” 裴弗舟了然,皇帝老了,一切以和为贵,看现在并不想借此机会问责突骑施。 他只好应是,默了默,继而道:“臣还有一事斗胆进谏。” 皇帝闻言一笑,在他眼里,裴弗舟还是当年在宫里跑来跑去的那个孩子,听他说进谏,不由觉得有意思,只道:“你说。” 裴弗舟顿了一下,垂眸道:“臣以为。突骑施遥遥在西北,贼探竟能一路拿过所直达东都,可想安西都护府之疏漏。如今处理突骑施事务的参谋官为苏、薛二人臣以为,不妥。” 皇帝沉吟片刻,道:苏、薛两位么。当初梁国公府举荐之时,朕略有疑顿,可如今他们倒是指挥得当,虽自去岁以来,两军一直对峙,可如今看来,倒能彼此抗衡,未必不失为一种稳妥。更何况,偶有对峙突骑施的小战,也是接连获胜。” 裴弗舟听得剑眉一蹙。 小战?可他分明告诉过苏弈,叫他嘱咐他那两位叔舅,不可轻易去战的。 裴弗舟心中不由无奈,看来事态难免要按他猜的去发展了——那二人如今封了武散官,到底还是沉不住气,想急着立下功。 如果继续“连连小战得胜”,被突骑施摸透了战术,恐怕离着大败就不远了。 他见皇帝不欲换人,也只好先行作罢,不再多去费言,只照旧行礼之后,退了出来 走到御桥的时候,见江妩立在一旁的回廊下正悄悄望过来。 他微微一怔,左右看看,而后走过去,见她似是也要往宫门走的样子,好奇问:“怎么,刚才你还没回去?” 江妩摇摇头,“回去了。今日几位老宫人放归,钟司记叫我拿着宫印跟着一块瞧着,免得有什么纰漏。” 裴弗舟淡淡一笑,正色道:“厉害。从前还要我给你出入夜禁的牌令,如今轮到你去给别人了。” 江妩看他一眼,没把他这话放在心上,只试探地问,“你怎么脸色不太好。” 裴弗舟勉力一牵唇,“我不是很好吗?” 江妩没说话,方才她在廊下看他行色匆匆,神情冷寂得吓人 钟司记说过,裴弗舟平日看人的时候,眼里藏了一把刀似的。 可如今江妩却很了解,其实只有他有顾虑和心事的时候,才会这样。 她顿了声,同武臣打探军中之事是大忌,只好隐晦地问,“圣人说你了是吗?” 裴弗舟听她这话有点意外,却笑着说怎么会。 只是转而凝眉一叹,抬眸望向高起的城楼,眉宇间有些怅然。 他撇唇笑了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发觉,有些事情,不是我能伸手触及到的” 江妩不太明白那具体的事情,可是也大概知道,应该是一些以他的权力和身份无法做到的事情。 她也想帮他一点什么,可无能为力,默了默,只好劝道:“不如,你还是回家吧。” “嗯?我一会儿就回去” 江妩抬头,认真道:“不是。我说的是回你自己家,裴府。你父亲还在呢。” 裴弗舟顿了一下。 江妩见他淡淡的,于是耐心劝道,“你已经多久没回去了?赌气归赌气,总住在别苑不是办法。再说,这么久了,你父亲肯定是想你的。” 裴弗舟闻言愣住,失笑一下。 笑江妩的一团孩子气。 他看向她,见她冲他微微仰着头,上头满是真心实意的劝谏。 夕辉洒落在她的脸庞上,在秀丽的眉眼间跳跃出点点华光,有一种流光溢彩的生动的气息。 裴弗舟淡眸缱绻一下,忽然发觉自己对这斜阳都有些吃醋起来——它现在比他要幸运,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俯下身,吻一吻她动人的睫羽。 他凝了凝,一哂,调转视线,从她的脸上挪开了眼,只是颔首一轻叹,道:“好。你说的我会考虑的。” 江妩扬声嗯了一下,自己好言,他只是“考虑”,于是有点不满。 努努嘴道:“算了。随你。” 裴弗舟笑笑,想了想,问道:“那你呢。你有没有被你姑姑说?” 江妩前胸微微昂,冲他道:“怎么会。我行无差错,没什么事情。” 裴弗舟道:“那就好。不然,我还担心你和以前一样,一觉又睡到了中午。” 江妩一听,脸色微红,若非这里是宫城前廷,她很想朝着他胳膊再咬一下。 裴弗舟乜了她一眼,只这一眼,就看出来她又在想什么。 他连忙故意退避三舍,赶紧捂住自己的胳膊,敬谢不敏道:“别。江典记,你的牙我已经领教够了算我怕了你。” 不知怎么,裴弗舟觉得心情轻松了一点。 他随手掸掸肩头,映着夕辉,朝前头一颔首,催道:“时间不早了。忙你的吧。我也要走了。” 江妩也只好道好,她指指那回廊,“我只能走那边,不送你了。” 裴弗舟嗯了声,“你去吧。” 说着,两人各自走各自的路。 江妩在回廊下往宫门走,而裴弗舟则是下了御桥继续往前走那条大道。 可虽然分开了两条,还是平行的,其实也不算真的分开。 裴弗舟走着走着,忍不住侧头看看她,这时候恰逢她也望过来。 视线一撞,都有些惊讶,继而各自笑笑,离得远,也不得喊话,不过好在彼此间好像对对方都了解很多似的。 江妩仔细想想,其实,她和他,本性还是蛮契合的。 * 办完了事,送走了宫人,已经是黄昏深深。 江妩回了局,与钟司记交差之后,回了官舍。 然而刚坐下来,门口就有小内侍唤,问,“江典记在吗?” 江妩放下茶盏,走了出去,好奇道:“你是?” 小内侍把一个小锦盒东西递给江妩,客气道:“方才宫门那边有人托送进来的,说是一定转交江典记。” 江妩疑惑地接过来,等那人走之后,自己坐下来打开一看。 见是一盒什锦糖果子,她顿了顿。 这是裴弗舟送过来的吗?可他前脚刚走啊?这也快得也太奇怪了? 可想来想去,她也想不出还能有谁。 江妩拿起一个尝了一下,赶紧喝了口茶。 真是甜死人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06 23:15:10~2023-05-07 21:55: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莳落 42瓶;litaia 2瓶;左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第 73 章 ◎上辈子有个人在悄悄爱我呢◎ 禁庭的宫人, 各自都有各自入宫的理由,有的无奈没入掖庭,有的为了能有口饭吃, 有的是为了活得体面一些。 纵然行走出去光鲜,可其实多多少少都带着点无奈的色彩。 江妩本以为这里应该如想象中一样, 是凶险万分的,可后来发现其实并没有。 好比送锦盒——宫人间暗自互相帮忙, 出入宫时托稍点东西是常事。天家站得高,很多事情也就看不太清。 宫人便在这模糊之间, 过着自己的日子。 江妩也不知道裴弗舟是什么时候买通的这小内侍,竟然也学会悄悄“走后门”,找人给她送东西了。 想来便觉得有点好笑。素日里那样一个严苛执法的人,背地里却开始‘知宫规而犯宫规’。 只不过好甜呀! 甜到发腻。她这样一个爱吃甜的人, 都有点受不了了。 江妩嗓子发粘, 干脆把剩下的煎茶也喝光了。想起在东都,能把糖果子和糕点做得十分精致、又甜得发齁的, 恐怕只有那一家叫烧蜜斋的了。 裴弗舟可真行,选来选去,结果刚好选到她最吃不惯的那家 她低头, 只用竹签拨弄着糖果子上的点缀, 忍不住无奈地牵唇一笑。 想承情了他的好意,可又无从下嘴。真叫人为难。 外头天色昏了下去,偶尔听见庭中浅浅虫鸣。 江妩没关门,只放下了纱制的垂帘, 向外看去, 帘角轻轻飘涌着。 点了熏香, 所以风里头也染了点暖意融融的香霭, 屋子里静静的。 案几上一沓书卷,一盆兰草,一桌整齐的墨笔。 她是个有点讲究的姑娘,就算在这不大的一方天地,也要尽量弄得雅致舒服一点。 正出神,门口有个隐隐约约的人影扒了头,传来了阿止的声音。 她在门外叫阿妩,“我可以进来吗?” 江妩回过神来,连忙嗯了一声,将灯芯挑得亮一些,只道:“好啊。” 阿止抱着一碗野樱桃跨进门来,孩子气地嘟囔道:“我那边正换夏窗呢白日里没人来,非得等晚上了才开始赶工,闹死我了。” 入了五月,玉兰花掉了一地,转眼就要入夏。宫里头上上下下,要把春纸换成薄透的纱绷。 这样既挡住了蚊虫,也能透光透风。远远看去,朦朦胧胧的一层绿纱窗,诗情画意得很。 可江妩这边还没开始换,她听完,只贴心道:“很吵么。你不嫌挤的话,不如今晚搬来与我同睡。等换完的,再回去也行。” 阿止开心得跳起来,说你真好,把樱桃碗递给阿妩叫她吃,自己一溜烟地回去拿过夜的物件去了。 一会儿回来了,除了枕头和衣衫,怀里多了一团散碎的布。 江妩给她腾地方,转眸看了一眼,嘴里咬着一半的樱桃,含糊道:“咦?你在做冬衣么这才夏初呀。” 说着,她小心翼翼地展开去瞧,针脚细细密密的,比她的工艺好。只是,如今就开始做冬衣,实在是为时尚早。 江妩很奇怪,阿止却点了点头说是啊。 飞速穿了个针,道:“给我阿兄做的。我手头慢,所以提前多做几件,这样就能赶完工尽早寄过去了。” 江妩道:“要这么早么,送到舒州,一个多月也能到了吧?” “哪够。他在碎叶呢!”阿止说的时候,骄傲起来,“他是军籍了。去岁的时候跟着北进的大军去了关北,如今跟着退守驻扎在安西都护府,今年元日也是在碎叶过的。” 江妩怔了怔,喃喃道,“北进?那不就是突骑施么?你兄长在苏、薛两位参谋的队伍吗?” 阿止茫然,“参谋么,我哪知道那么多呢?对了,陈变将军你听说过么,我阿兄说他们是跟着这个陈将军的。” 江妩一震,她当然听说过。 彼时她是没留意过这种事情的,是后来得知自己获封要远嫁,才开始打听和关注。 这个陈变,当时就是那个被苏、薛坑了一大把的人,他麾下的士兵对抗突骑施的时候中了埋伏,折损大半,自己本人也被俘去,生死未卜。 而后,圣人盛怒,这才问责了梁国公府,引发了一系列和亲的事情。 如今,不闻边关异动,看来陈变一军尚且无事着。 江妩后背寒了一下,看了看阿止缝的绵服,心里不由百感交集。 也不知上辈子,阿止她兄长是不是穿上了这件冬衣,在那场战事中活下来了呢 阿止这件事情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挥之不去。 其实,上辈子那也不算什么和她太过相关的人,只是无形中觉得,似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了不一样的人世百态。 过了两日,阿止那头换完了夏窗便回去了。 这阵子宫里上下忙了起来,只因听闻不久之后,有大食,五天竺,和十姓部落的亲王遣使臣来朝觐见。 六尚里最忙着张罗的便是尚食局和尚仪局了,每日待审的文书和清单一个劲地往钟司记这里递。 钟司记掌印,自然也要跟着一并忙忙碌碌。 江妩才将钟司记审核后的文书送回尚宫各司,回了屋,却见轮到她这头正拆窗粘纱,一地的乱七八糟。 她抿抿唇,本来就累了好几日,今日总算得闲一阵,此时没法午憩,只好端袖又走开。 想着从小径往御庭园去散散心,隐隐感到日头在头顶晒开。 她有点畏热,于是沿着杨花树的阴影继续走。 不知不觉,就走去了湖边。 夏初,鱼藻池旁边聚集了好几个眼熟的小宫人,凑在树荫下的一处比射鸭。 她们见了江妩,纷纷拉她过去,喊着要江典记也跟着一起玩两把。 江妩被一群小姑娘连推带跩,无奈地笑笑,只好依了。 舒州江水多,她从前就总玩这些。熟练地举起小弓,搭起短箭,只是那箭的头不是铁,而是一个包裹着彩料的小布包。 她引弓,朝湖上飘着的木鸭射出去,刚好打中了鸭的脑袋,红色的印点一大团,算是击中。 小宫人连连惊叹地道好,闹着要江妩教。 江妩拿她们没办法,正耐心地扶着一个小宫人的手臂指导她。 忽听身后有一声温然的笑意,伴着暖暖的夏风飘了过来。 江妩凝了一下,以为是那个人。 心头下意识地一跳,起身循声回头看过去。 不由蹙眉愣住了 微风中,苏弈宽袖薄衫,轻带缓系,正站在小径上朝这边望过来。 他的唇边依旧是记忆里那种带着暖意的浅笑,立在天光之下,手中拿着一个锦盒,另一只手则负在身后—— ——当真是风度翩翩,公子如玉。 一群小宫人看得呆了,还未及笄,已经有点情窦初开。纷纷挤过来行礼,可也还不认识他是谁,只觉得他生得好看又斯文。 苏弈见江妩怔怔的,慢慢灿灿地一笑,和声道:“江典记,我正要托人去将这个给你,原来你在这里,还真是有缘呢。” 和裴弗舟不同,苏弈言谈间总是没什么距离感似的,带着那样平易近人、又温和的笑意,没有架子,教人永远说不出一个不好。 江妩方才错当他是裴弗舟了,回过神来,陷入了一种不安和忐忑中。 她连忙上前半步,带着小宫人拜过,“见过世子” 苏弈看在眼里,忙说不必多礼,然而语调间有几分怜意,显然是没太适应这样的她。 他顿了顿,终于抬眸笑笑,道:“江典记,能否单独说几句话呢?” 江妩记得这里离清凉殿应该不远,近来圣人常去那里避暑,因此诏见朝臣时,也是在那一头。 她端袖走在苏弈旁边靠后的位置,垂了眸,想着他大抵是从清凉殿来的,于是寒暄道:“世子今日难得入宫,可是事务繁忙?” 苏弈脚步慢下来,一笑,道:“使臣觐见,礼仪繁多。圣人叫鸿胪寺卿与梁国公府共商接待事宜,我这才进宫。” 江妩轻轻哦了一声,没再多话。 可心里觉得苏弈很奇怪,竟然对她进宫的这件事情倒是置若罔闻,也没有多问什么。 江妩心里惘惘的,按说她前任的‘情郎’再一次和她这般同行,她应是追忆万千的。 可如今同苏弈一起走在这漫漫夏意之中,她已经是不适应多于感慨。 苏弈忽然顿住脚,回过身来,顺手将锦盒递给她。 江妩心惊起来,这样的表情浮在了脸上,她左右看看,忙低声提醒道:“世子,此举不妥” 苏弈愣了愣,而后慢慢笑了笑,喃喃道:“哦我都忘记这是在宫里了。若是在外面,自然就不会如此。” 江妩没说话,只把手慢慢缩进了袖着暗纹的典服的袖口里,不打算去接。 苏弈看到这一小小的动作,不由怅然地挑了下眉梢,笑意中带着一丝微苦,“看来,还是要托人送到你的官舍去,你才肯承情啊。” 江妩愣了一下 “世子怎么,那一锦盒的糖果子,是你送的?” 她万万没想到可能会是苏弈,竟然还以为是裴弗舟给的。 心里也不知怎么,别扭起来。 苏弈没否认,只是掀起眼皮,他道:“是的。” 继而,眸色里翻涌起经年累月的那些记忆,很多不起眼的小事如今变得弥足珍贵。 他温润牵唇,暧暧道,“北坊烧蜜斋的糕点虽然昂贵,但东都数一,无人能数二。你还记得吗?” 这句话里有太多晦暗不明的含义,江妩立刻听出来了! 当年苏弈单独同她第一次相约出门,知道她喜欢吃甜,便给她买了这家糖果子。 江妩震了震,暖风拂过了衣衫,攀上后背时,不禁泛起一层凉意。 她瞠大了眼睛,一点就明白,苏弈点了点头,说,是的。 “我其实很早就猜到你重生了,就在那日,你在街头撞上了我的车辇。其实如今应该说,我们三个都一样。” 苏弈的声音是斯文轻盈的,可江妩还是怔惊地立在那,仿佛听了一个晴天霹雳。 半晌,她讷讷起来,才回了神似的,“我当时听闻世子娶了贤良之妻,想来应一生顺遂” 苏弈笑笑说不,“娶高门之妻,是我彼时遵从家族之命罢了。可我其实也没有顺遂,相反,苏家被圣人问责降罪,流放岭南。我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染了瘴气,最终而去。” 他尽量委婉地说起先前的恩怨,本意还是希望她能忘却。 江妩淡淡的,虚应地牵了一下唇。 其实很早就想清楚了,她和苏弈,看似是有过情的两人,可最后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谁都没有深刻的喜欢过罢了。 只垂了眸,平静道:“世子您现在说这些做什么呢我现在很好。”说着,她欲快步离去,喃喃道:“妾身不便在此久留,世子自便。” 江妩要走,苏弈却不肯,他叫她,她却装没听见。 忍不住之下,干脆拂袖放声去问了一句,“阿妩,你都不问问我当初为何那样做么?” 如果她怪责诘问,他反而会舒服一点,可江妩却没有。她平淡得像鱼藻池的湖水,甚至,宽容得像是一尊菩萨。 所以苏弈继续去问了,不顾那些伤痛,直白地要拦住她。 江妩足下一顿,她端袖回身,又走了回来。 苏弈看她过来,无奈地笑了一下,道:“你一直在躲着我,我理解。” 江妩摇摇头,道:“很多事情,裴弗舟都告诉我了。世子,我回来只是想说,既然先前已经断了,如今便各自安好吧。以前的那个我,已经留在了突骑施的阏氏墓里,现在的我,不会再去想很多过去的事情。” “” 她说着,在风中的淡淡浅笑,“只是世子风流倜傥,我只希望,你不要再用那样的方式找第二个姑娘,像我一样,去替你妹妹蓉娘子。” 苏弈一凝,随即失笑,“所以你觉得从头到尾都是我在安排的么?” 她没有说话,语调里没有什么情绪,只是像说个寻常的事情似的,“其实谁安排的有那么重要吗若替彼时的江妩说一句,世子到底还是把那个她丢在那边了。” 苏弈听得动容,忍不住伸手来搀她,却被她轻轻避开了。 他惆怅一下,自嘲的嗤道:“既然你如此说,那让我也替彼时的苏弈辩驳几句好么?” 继而负手,思绪飘渺起来,“知道么。我在岭南每每想起此事,倒都觉得或许是我苏家该绝,从举荐叔舅对战事不甚通透的人去做什么参谋官,到后来蓉儿她不听耶娘劝阻,与陈逊纠缠。” 江妩蹙眉,忍不住问道:“这和蓉娘子有什么关系?” 苏弈苦涩地笑,“家丑不可外扬,可既然是前尘,我说了也无妨。彼时战败,原本应是太子之妹,元后之女送去和亲,可圣人到底念及公主尚轻,于心不忍,便照旧,选宗室朝臣女封郡主此事涉及苏家,蓉儿自然成了第一人。” “那时候,你我还不曾十分的相熟,所以纵使举家焦头烂额,也自然没有想到你。可后来,蓉儿与母亲说起,她和陈逊已是有过肌肤之亲哭闹着一定要跟陈逊。母亲招来陈逊问责,陈逊却献上了李代桃僵的一计。” “那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陈逊说有一人可选的时候,提到了你后来才知道,” 苏弈无奈的笑了一下,“原来,陈逊原本是你的相看对象,你将他拒了。他倒不是怀恨你此举,只是陈逊本来只想入梁国公府娶苏蓉,你不拒他,他也会拒你。蓉儿那时候要和亲,陈逊想保蓉儿,也就献上了这个法子。” 江妩茫茫的,细细顺了一遍,很快便懂了。 她不提献计之人,反而去直直问苏弈,问道:“那世子不还是应下了么?彼时大概你们都在看笑话吧。” 苏弈摇头说没有,“你当时一派天真,我看在眼里,可心中像是撕扯开了一样。” 江妩倒吸一口气,觉得没必要再听下去。 她皱眉,退了两步,自己比自己想象中更绝情一些,“世子自重吧。我如今是禁中之人,身在宫中,还请慎言。” 苏弈温煦地笑,带着点无奈,道:“是宫中,又不是道观,红尘未断,你何必说这些话呢?” 他上前一步,玉面长身在日光下显得更加清俊,他笑了笑,“裴弗舟把你送进来,可你现在真的很好么?早起晚归,忙忙碌碌。” 江妩退了一大步,抱袖垂眸道:“可我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这是我自己选的。” 苏弈缓了两口气,不知是生气还是想笑,道:“他都对你说什么了?怎么他给你的,如今就成好的了?想来他不会说我什么好话吧。” 江妩一蹙眉,抬眼道:“他没说过你半句不好。” 苏弈见她维护他,不禁轻嘲起来,姿态间失了几分儒雅。 太想弥补的人没有机会,就像永世不得超生一样带着负罪感熬过每一天。 苏弈忍不住苦笑起来,愤恨起来,混着难言的嫉妒,说:“你知道么?你只听他说,却不听我说。裴弗舟比我幸运太多!他可以远征边关,一泄郁结,可我却必须在宦海里小心前行;他有胆不顾死者为大,不顾两国最后那点脸面,挖了你的阏氏墓把你带回,闹到人人瞠目结舌可我,却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他把你的骨灰送回了舒州,让我无法在你墓前忏悔得到救赎。他有了军功,能在永宁浮屠寺中修了你的供养像,却不允许我为你的往生祈祷。就连最后么” 他闭眼,缓了口气,呵了一声。 “我选择忍痛隐忍,我娶侍郎之女,我要稳固苏家,我选择面对残酷真实的结局可他呢,他却敢在大婚前吞金自戕,不顾他裴家基业和脸面,自己彻彻底底的得了个解脱我在往后的日子里,日日煎熬,直到目睹苏家败落,孤身抱憾于寂寂岭南。"。"阿妩你告诉我,。" 苏弈抬起手按下她的肩头,震了一震,“你是不是喜欢上裴弗舟了?” 他径直地盯着她的眼底,慌乱地探寻,“你既然连他都能宽恕,我们曾有情,你为什么不能同样回头看看我?” 执念的人最可怕,得不到救赎的人像个压抑的爆竹,轻轻一按就要炸开似的。 可江妩从来没听过裴弗舟说起那些事 她脑子里乱成一团,心口里像是塞了一只兔子,狂乱地跳动起来。 那些事情,一波接着一波,在她脑袋里掀起风浪。 她被苏弈最后问得心头摇晃起来,不由涨着脸,强行挣脱开,冷声道:“世子你自重,不然我喊宫卫了!” 她抬起一只手,阻止他不要再靠近,另一只手按着额头,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恍惚。 “世子就这样吧。” 半晌,她缓下神来,忽而无奈地笑笑,抬头胡言乱语地说了一句,“其实忘了告诉你。我一直不喜欢烧蜜斋的味道它们,太腻了。” 那时候,苏弈带她吃,她为了投其所好,所以只说喜欢,不说不好。 其实一开始两人就是错的了。 “这并不是爱,只是怜悯我” 江妩摇了摇头,后退几步,“你想要的,只不过是想从那个北上和亲的我那里,给自己得到最终的宽恕和解脱罢了” 她有几分脱力,后撤几步,转身端袖就急急走掉,头也不回,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苏弈没有再追上来了 江妩临了局中,见钟司记在里面,连忙端肃了一下仪容,提衫迈入,勉力笑道:“姑姑,可有事情吩咐。” 钟司记看了她一眼,不见有异,道:“鸿胪寺才说的,大食师团不是三人,是十人。各司的报目又要重来,这几日有的忙了。” 说着,递给她烧尾宴的单子,“这是方才新递过来的,誊抄两份记录在册,加了官印之后,一份送去御前中贵人那里。” 江妩应是,如今已经学会喜行不于色,从容坐在案几前,揽袖提笔开始抄录。 蜜和香盘旋而生,窗外轻蝉鸣鸣。 直到午后过半,她总算全部做完。 或许是日子一充实起来,很多烦恼就会忘却得很快。 她回了官舍,直接歪在床上,闷闷地把头埋在被褥里,过了一会儿,不知怎么,有一种想要哭泣的冲动。 她从被子里抬起脸,见直棂窗外,天边流云飞散,巨大的落霞染透了宫阙的琉璃瓦。 苏弈的话教她脑子里乱成一团,可她还是更在意起他说裴弗舟的那些事情。 从前总似乎总是做一个反反复复的梦,梦见她在棺木中的好眠被人吵醒。所以和他也有关么? 她有点不敢相信,裴弗舟说过喜欢她,可那有多喜欢呢? 若说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他彼时几乎日日都在苏弈身边,看着她和苏弈同乐同游。 那心里又是什么一番光景? 吞金,那该有多大的痛苦。她不愿意去细细想象裴弗舟的后事,也不敢去想 换了她,诚然是做不到的。 先前只觉得他那点情愫,不过是男人间的胜负心,或许掺杂了一点欲望。 可如今,他的感情深刻得让她有点开始害怕。 然而没有抵触,只是有一种,要被淹没头顶的陌生的慌乱。 这时候,阿止过来同她商议使团觐见的事情,央央道:“阿妩,帮个忙好么,这几日我娘来东都看我可我请了出宫的假,钟姑姑交代的我写不完了,你能不能” 话音渐近,临了榻前却惊叫一声。 阿止呆呆地看着她,喃喃道:“天哩。你的脸好红啊!热伤风了么?” 江妩抿抿唇,别过脸趴在枕头上,只轻轻背过身。 她有些羞赧,嗫嚅着说不是,红着脸像是呓语,“我刚才睡着了,做了个梦梦见了上辈子,好像有个人在悄悄爱我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07 21:55:44~2023-05-08 22:58: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第 74 章 ◎这个吻,是她主动给的◎ 她像是自言自语, 睡梦才醒,迷迷瞪瞪的样子。 阿止听了,忍不住偷偷地笑她, “你做春梦了吗?” 她在榻沿边坐下,趴在她的背后, 小声地问,“快说他是谁?我认识吗?” 江妩抬手覆在额上, 慢慢回过身,“嗯没有。就是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不是谁。” 被阿止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咳嗽两声避开那盘问,坐起身来,问, “对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哦我想问问你能不能帮我分担一点抄录, 我阿娘来了呢,过几日请了宫假, 可写不完出不去。” 江妩嗯了一声,“行呀反正我也不出去,你把需要帮忙的放我案几上就行了我仿着你的字写, 不会差别太大。” 阿止叹了一声, 环上她的胳膊,依依道:“你真好,从前那个典记出宫前总是为难我那你自己呢,每月有三日的宫假, 你怎么也不用呢?” 江妩笑了笑, 道:“才来多久就急着用宫假, 瞧着怪不好的。” 阿止却努努嘴, 劝她,“那有什么呀?一朝天子一朝政策。如今圣人宽容仁厚,赶明万一不许了,不就白白浪费了?再说了,你就没有想去见的人吗?” 江妩不说话,斜阳下坐在榻上凝凝的,而后脑袋侧了侧,靠在阿止的肩头又走了神,“嗯你说得也是。只是一日的话,好像也没什么的” 窗外有遥遥的街鼓声传来,那是宫门之外,东都宵禁的伊始。 她回头看出去,可惜望不到昔日的长街了,唯有层叠起伏的宫阙和巍峨的城楼。 所幸,她这窗外临着一轮浅色的月影,挂在梢头,等待着深浓的夜色降临,仿佛给人一点莫名的期待。 * 过了几日,江妩找了个理由去请宫假。 谁想,她开口之前,钟司记恰好有事务遣她出宫去办。 “朝觐之后连着端午,几年了都没这么赶趟过。这事原本该由我同另一位司记去的,如今就剩我一个,阿止那些孩子么,心性还小,单独放出去怕是不知道跑哪里玩去了。” 江妩忙道:“姑姑肯信任我,我自然会办妥。” 她翻开那册子,上头都是外命妇和女眷的名字——在朝觐的宫宴前,她们需得去一一同那些人确认出席宫宴,好递交给尚仪尚食以做准备。 江妩想到什么,试探地多问了一句,“要准备两份么?一份确认朝觐的宫宴,一份确认端午事宜。” 钟司记本想直接说好,而后顿了顿,还是摇摇头,讳莫如深道:“端午的事先罢了。今岁的端午,是皇后,太子殿下,还是贵妃娘娘操持,尚未可知,请的人不同,我们不要提前掺和。” 继后与七皇子这边,如今被太子分去了不少事务,圣人一向讲究平衡之术,郑贵妃没有皇子,于是便成了平衡这两方的人选。谁知道如何安排呢? 越往上走,好比攀登高峰,接近旋风的中心,被卷入的风险也越大。 江妩了然,只应了是。 走之前,钟司记叫住了她,提点道:“我身旁另一个司记的位置,希望最后由你来坐。在那之前,记得谨言慎行。” 江妩欣喜,端袖连忙称是,抬起头时,却见钟司记点了点那书簿,叹道:“你学阿止的字迹还真像。下不为例!” 江妩一见被发现了,尴尬地抿抿唇,再三称一定注意之后,赶紧出去了 六尚,上侍天家宫眷,下传外命妇。 江妩今日是以禁中之人去的北坊。 分明是同样的地方,可与从前来的时候,不甚相同了似的。 她的车辇路过各家高舍府门外,才停稳,已经有管事赶紧出来相迎,对内宅唤“宫里来人了”。 而后她被人引到影壁后,穿过辗转的游廊,请去后宅,家中的女主人已经敬候在那里。 里头有很多她脸熟的人,都是曾经她努力去认识的世家女眷。 从前她要很小心翼翼的,费劲心机地去结识攀谈,有的人,还有些瞧不上她。 可如今,她们对她倒是多了很多平等的尊敬似的,每个人都露出优雅得体,敬重谦和的笑意。 她有些想笑,这感觉也不是志得意满,只是觉得几分新奇,几分感叹,然而更多还是无奈的轻嘲——原来只需要这一层身份,旁人待她的态度就可以差别这么大。 按照名册上的府邸一一去过之后,江妩开始往回程走。 路过裴府的时候,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从外头看,梧桐翠影,幽幽地自灰黄色的围墙处露了出来,可使人一窥这高门深宅肃冷的一角。 她想起来裴弗舟的母亲去的早,府上又无其他女眷,因此这外命妇的单子上,自然是没有裴府什么人。 在此处临时停车,似乎不妥,江妩默了默,只好任由车辇行过去了。 然而到了皇城外的右武侯府,她突然叫停。 “我有事情与裴将军商议一二,你在此稍作停留。” 说着,她掀开帘子径自下车而去。 到了门口,见右武侯府依然是威严肃穆的,想起自己上次浑浑噩噩地走出来,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上前,对守卫在外的武侯递了宫牌,道:“我是尚宫局的典记。请问裴将军在吗?” 那守卫的武侯只看了一眼,却很熟稔,问:“是江妩江典记吗?” 江妩很惊讶,答是。 武侯很客气,只将她往里带去,边引边道:“裴将军嘱咐了,如果有姓江的典记来找,无论他在不在,一定教我们先将您请进来说话,再去通知他。” 江妩被这热络弄得有点不好意思。 她讪讪地垂眸,跟了上去,道:“他不在么?要是忙着,我改日再来。” 武侯道:“将军去左武侯府了,现下里日正,马上就应该回来了。”说着,将江妩请去内室,也不多留,只道:“江娘子请自便。” 江妩道谢后,没有马上坐下,只是在这屋子里慢悠悠地踱了一圈。 这里应该是裴弗舟处理私人事务的地方。 四下里极简,不见任何装点的痕迹。就连案几和烛台之上,都无任何暗纹和雕花的装饰。窗下有一张胡榻,可用来与客人席坐对弈,也可移开矮桌,在上头休憩。 她走过去,径自在上头一坐,不禁皱眉。 而后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床榻,鬼使神差地歪身躺上去。 侧身压着那床榻,鼻下似乎还能闻见他衣袂间那种特有的冷松的甘香。 可这,上头就那么一层薄薄的垫子,下头就是床榻的板子 这也太硬了。 他若是忙完事务,不归家,就这么在此过夜,难道一晚上就睡这个? 江妩身娇体软,喜欢睡厚厚的软垫子,自然不习惯这个,也不知道,其实裴弗舟只是保留了从前在军中的习惯,处处都维持了一种不太松懈的状态。 对他来说,失去警惕,恐怕就是很危险的事情了。 她撇撇唇,又起身坐回案几,过一会儿,不见裴弗舟来,只好又去后头溜达。 不知不觉,走到了府后 这里有一大片开阔的空地,一圈种着密密的槐树。 原来是武场。 左右陈列着长刀短剑,弓矛枪戟,百步之外,摆着一个个并排的箭靶,以供武侯训练。而四周回廊环绕,可使人坐在廊下,观察欣赏武场里的一举一动。 江妩站在场中好久,抬手摸了摸长枪的枪杆,冰凉冷硬,有点骇人,比她还要高大半。 她看见了弓箭,不由觉得有点熟悉,忍不住手痒起来。 见四下里也无人,于是拿起了一把,打算试试手气。 这弓可比宫中的小木弓沉多了,带着一种铁器生冷的味道。 她搭上箭,一拉弓弦,才发觉这实在绷得太紧,力气不够的话,简直都拽不开。 江妩不甘心,换了一支小短箭,重新搭弓引弦,她一皱眉,使出全身力气去拉。 总算拉开一点了她手心被绷得生疼,整个人呲牙咧嘴起来。 好不容易对准了箭靶,然而下一刻,一袭灰黑色的斓袍却忽地从回廊处旋了出来。 她一惊,手上松了力气,那箭径直斜斜射了出去,可箭尖力道不足,箭簇只在回廊的柱子上弹了一下,便直接朝那人飞去。 “小心——”她惊叫。 裴弗舟反应很快,转过来的时候,一眼见了江妩那架势,早就知道不对。 他只轻轻侧身一避,那小箭“嗖——”的一声,从他肩侧擦了过去,打在了围墙上,却没钉入,最终掉在地上。 江妩惊魂未定,急急呼道:“你没事儿吧?” 裴弗舟弯身捡起小箭,不急不缓地朝她走过来,不禁淡淡一嗤,道:“有事儿的话,人早就倒下了。” 她回过神来,很快地整了整心绪,抚着胸口喃道:“吓死我了我差点就成暗杀朝廷将领了” 江妩是真的后怕,万一那小箭真的直接射中了他,轻则受伤,重则不好说,总是那该多严重! 裴弗舟却忍不住唇边挑起一个浅淡的弧度,也不知是安慰她,还是揶揄她,道,“怎么会呢?你的弓弦都没拉开,箭上力道续得少,方向偏离,箭也是短小的,怎么可能伤到我” 其实人没事儿就好,可江妩从他那话里却听出点指指点点的意思。 她尴尬地抚平手上的印子,有些不服气起来,红着脸轻哼道:“少来。我在宫中射鸭,一射一个准,小宫人都羡慕死我了呢!” 裴弗舟望向她,她唇边带着点轻轻的埋怨,虽然又要和他比一比,可打情骂俏似的,仿佛带着点娇嗔。 听闻她在等他的时候,他已经十分意外了,于是赶紧从左武侯府出来往回赶,那边留他午食都没有再用。 如今在这右武侯府的后院里见到她,恍惚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顿了顿,犹豫片刻,只觉得她难得出来,于是也没有再去和她浪费时间地绕圈子。 “你想用这个射中,还不容易么?” 裴弗舟说着,回手抽出一根长箭,箭簇泛着冷光,在他指间轻轻一翻转,便落在了手心。 他上前,直接就着她手里的那把弓,轻轻一端,从她的身后环住了她。 抬手拉着她的手,将箭平直地搭在了弓弦之上。 他微微俯身,左手握住弓身,右手包裹住了她的手,“看准了,像这样用力。” 江妩一顿,下一刻只觉得手臂注入了他的力气似的,那弓便一把轻松拉开了。 他手臂轻抬,随即箭指前方,弓弦因为他的力道慢慢发出一种紧绷的拉扯声。 “你要射去哪?” 低沉认真的声音传入耳畔,像是贴着她说似的。 她的耳根有些发热起来,被他这么从后头半拥着,有一种看不见全貌的紧张感,只能就这样把后背交给他,也仿佛把控制权交了出去。 她的手被他包裹端持着,不敢松懈,只好用下巴抬向左边示意,轻声道:“我要那边第二个” 裴弗舟淡笑着说“好”,而后带着她的身形往左一转。 她恍惚一下,只觉手臂连着身躯,全被那力道也拉展开了一下似的,在一瞬间,这身体不属于自己。 下一刻,耳边箭啸破风,箭影“嗖——”的一声飞了出去。 抬眼看,白羽颤颤,正中靶心。 他这些动作其实很快,不过是转瞬间的事情。 可她却觉得,仿佛他方才每一个力道的细微变换,都慢慢蔓延过她的筋骨,她的身体一寸一寸,全部慢慢地感受到了。 那是一种过于暧昧的,带着点意味不明的感觉。 裴弗舟倒是没在意,看了看那中了靶心的箭羽,转而垂眸对她真诚地赞美道:“你看,你射中了。挺厉害!” 江妩十分无语,他这话简直是在哄小孩。 不对,小孩听了估计都不会被哄到。 裴弗舟怀里热热的,可她这次没有躲开,只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回身仰脸瞧他,轻轻哼了一声,道:“你如今可真是个好人睁眼说这话,都面不改色么。” 他站在那里定定的,淡淡一笑,有点无辜,“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让你高兴一下,也错了吗?” 他们之间还维持着那样的姿势,只是弓箭早就无意识地垂落下去,变成了他从身后虚环着她的模样。 裴弗舟离她很近,近到她忍不住去这么仔细端详。 她就这么半转过身,抬头眨着眼瞧了瞧他。 好俊朗的一张脸。 这时候借着天光看,该是棱角的地方是棱角,该平和的地方则是平和。 上辈子看他第一眼的时候,好像就觉得要承认这一点了。 只是他冷得有点骇人,面无表情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教她不敢多再靠近。 可如今不同了,这一双利落如锋的玲珑眉眼里,带了点柔情似的,温温然如冷刃承花。 纵然刀意清峭,可终归,利刃之下仿佛留着一种脉脉的怜意,多了点人间红尘的味道。 她其实是实在有点不敢去信,他上辈子真的有那么深刻的情愫。 先前她有点害怕那样深邃的感情; 可如今,她又想临渊而立,亲自俯视他这深渊之中,到底是何风光 起风了,树叶沙沙,带着品色槐花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气息里涌入了漫漫的暖香。 她看得自有一番飘渺的心思,可不知这样的自己也落入了对方的眼里。 也不知怎么,江妩的视线落下来,盯着裴弗舟那一袭抿紧的唇,她忽而往前靠了一下。 裴弗舟轻拢眉宇,似是有些措手不及。 可江妩却只顾着自己一点试探的心思,不去理睬他一双眸色里的失措和不解。 她微微仰起了脸,可还是有些够不到他,似乎差一点 于是不自觉地踮了一点脚,继而一点一点地靠近过去。 他却变得凌乱起来,这个吻,是她主动要给的? 垂眸看,江妩的视线正落在他的嘴上,可她的面色却是淡淡的,甚至没什么波澜。 这似乎不像一个认真的、羞涩的吻,倒像是在试探什么。 然而,她靠得愈发近了,这具柔软的身躯隔着光滑的典服贴了过来,弄得他心乱起来。 他不知道她这是何意,也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若是从前,可能也会倾情地不顾一切地去俯身吧 可现在不同了。 他好像变得不自觉地小心翼翼起来,只要和她向前一小步,拉拉手,离得近些,就已经十分满足了 可她今日好像有点奇奇怪怪的,竟教他束手无策起来。 夏日午正的阳光格外地充足,非要将原本就灼热带着清香的气息,弄得再难以招架一些。 他有点呼吸不过来,简直快要被她包围了,像是一条柔软缠绵的锦缎勾住了他的脖子和喉头,细细密密的窒息填补了周围的空气。 他低垂着眸子,眼见她柔软红润的嘴唇就要碰到了他的 下一刻,他下意识地轻轻往后避退了一寸,不让她再继续毫无理由地“进犯”。 她脚步一踉跄,向前一倾,裴弗舟赶紧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抵住了她的唇。 他垂视着她一双愣怔好奇的杏眸,乌色的眼瞳正打量起他的脸,仿佛在搜索什么神情。 裴弗舟不由一哂。 就知道,她方才并不像是动了情要吻他的那种情愫。 虽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可他还是忍不住想嗤笑。 和她这么对视着僵持了一下,他不由低柔地轻声揶揄,带了点宠溺的味道, “花痴。” “” 江妩迟神了一下,轻轻努嘴,不以为然,只强行反驳道:“说谁呢?” 不过,还是慢慢落了脚站好,不再去试图试探地吻他。 自从得知了他对她那样复杂难解的感情,她现在有些有恃无恐起来,底气足了很多。 想起他从前对她横眉冷峻的架势,也觉得不过是虚张声势的纸老虎罢了。 江妩一脸的恬淡,裴弗舟却心里不明所以。 他悄然瞥了她一眼,默了默,忍着不好意思,愣愣地问道:“你刚才要做什么?” 江妩抬目反看过去,很配合地把问题扔了回去,“嗯好像什么都没做啊?” 裴弗舟被噎了一下,只好不说话。 他瞧了瞧她的手,犹豫一下,试探地伸手去拉,问道:“拉弓没带指套,手很疼吧?” 她嗯了声,“还好,就是有点火辣辣的。” 他有点忐忑,见江妩却没有躲,只是依顺地把手给他去牵,不由心底跳出几个星子似的。 他手掌拉过她柔软的手,摊开来看。 白皙柔软的指腹和手心上,泛着淡淡红色的勒痕,还有几处,似乎破了一点皮。 其实这些都不算受伤,可那绯红与白的对比,教他瞧得心中也跟着抽气。 裴弗舟一皱眉,忍不住担忧地轻责道:“我说你真的会射鸭么还是你姿势不对?怎么成这样。” 她乜他一下,欲抽回手以作惩罚,闷道:“还是不信?不如你进宫自己去瞧呢。” 裴弗舟赶紧说我信,在她手溜走之前,抓住了她,替她开解道:“我知道了。肯定是你在我没来的时候,自己引弓太用力了” 掌心握着柔软的一团,可又不敢用力包裹住。 他想到什么,忽然有点难为情,顿了顿,终于勉力厚着脸皮问,“那给你吹吹好么?” 江妩也是被这话弄得微微一怔,有点不好意思,然而不忘故作一副骄矜的姿态,“嗯那你轻点。我怕疼。” 他说我知道,而后低头轻轻吹拂了几下。 清冷凛然的丝丝气息流淌在手心,那火辣辣的感觉被吹得消散开来。 一会儿,她不疼了,他的呼吸轻轻喷吐在肌肤上,只剩下微微的热意和痒。 那种痒蔓延到心里去,似乎又是一种奇异的感觉。 她蹙了下眉,轻轻挪开了手,道:“不疼了。” 他依言放下,也不勉强,只是虚虚地拉着她,道:“我那里还有药,去抹一些吧?上完药一起吃饭好吗?” 她嗯地扬声摇了摇头,“不用呢。我这次出来是办宫务,不是宫假,一会儿就回去了。” 他听她要走,心里有些失落,可还是继续想关心她的生活,问道:“什么宫务?” 江妩道:“这不是西域诸国要朝觐了?是外命妇入宴的事情。” 裴弗舟了然地应声,随口对她道:“哦,原来是这个。我那日也得去,还得应付一晚上。” 江妩喃喃道:“我看了单子呢,本以为突骑施会来,这样两国交好,一了百了。” 裴弗舟却牵唇笑笑,说怎么可能? 他冷嗤道:“且不说他们不来,就是想来,也不得空。这些人,强则向前,败则逃遁,从来居无定所,如今他们西线与大食争夺地盘倒是大食,” 继而若有所思,“眼下是他们战争期间,居然冒着危险出来” 江妩立即补充道:“他们原先使团不过三人,如今扩充到十人了!” 裴弗舟眉宇一轻抬,“这样么?还真是稀奇。” 他剑眉聚了聚,也不知在想什么,自己喃喃道:“你这些话倒是提醒我了大食先前与我朝时而敌时而友,如今未必不肯结盟。” 江妩见他一思考这些事情,脸色又变得冷峻莫测,有点担心起来。 于是轻轻推他的手臂,轻声劝道:“现在一切太平,你别乱来好吗?” 裴弗舟嗯了声,回过来神,只是淡淡一笑 送走了江妩后,他又回了内室,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只是陷入了深思。 一会儿,拿起了大食的国志看看,一会儿又提笔在纸上画了画地形图。 他思忖着走了几步,一撩袍坐在胡榻上,将手搭在凭几处,然而下一刻,右手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他摸起来一看,是一枚青色的小钿花。 裴弗舟一蹙眉,而后想起这好像是江妩头上的,本来是一双。 怎么会掉他榻上了? 他思绪飘了几下,不由回想起她方才那个举动。 想了很久,也好像不太明白她怎么突然这般了,于是只好自己一笑,摇了摇头,不去细究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08 22:58:57~2023-05-09 17:4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上通 5瓶;左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第 75 章 ◎“你这是在引诱我犯禁吗?”◎ 裴弗舟拿起那枚青色的钿花看了看, 想起那次找江妩帮忙时,他借机会送了她一盒金玉钗环。 想来,她一样都没带进宫里吧。 他无奈一笑, 只将那钿花放在案几上,想着下次入宫时正好是个理由还给她。 过了一会儿, 他仿佛改了主意似的,又把钿花收进自己腰间的锦囊里。 因着过阵子, 诸国使团皆要入华觐见皇帝,东都各坊都查得严了起来。不仅是城内, 连同城郊也一并要多番监察。 不为别的,只是使团一行人若在东都发生了什么事情,于两国之谊可谓损伤。 裴弗舟不敢懈怠,很多事情需得亲力亲为才肯放心。 于是干脆就在右武侯府歇息, 转日又继续忙起来。 只是一入夜。 他躺在那榻上, 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侧头看向窗外深深天幕上一轮明月光,皎洁又柔和, 只是很遥远似的。 裴弗舟伸手够向榻头的矮柜,摸到那个锦囊,顺便从里面取出来那枚青色的钿花, 迎着月光看了看, 有些出神了。 白日里忙碌公务,所以努力把这些感情都封锁起来;可一到了独自一人的夜里,这些情愫就全都肆无忌惮地涌了出来 他脑子里闪过的都是江妩当时在槐树下,主动给他的那个若有似无的吻。 如今两人关系变得有些暧暧不明的, 他去拉她的手, 她不推开, 已经叫他觉得心底欢喜。 可她突然对他这般主动起来, 教他实在有些想不通 不好去想她是不是喜欢他,至少不想以前那般抵触和拒绝就够了。 现在想想,自己好像有一点小小的后悔——心里有点好奇,如果当时在她仰起脸的时候,他也俯身亲下去会怎样。 江妩她还会躲开吗? 这般猜测着、迟疑着,想象了一下她若是别过脸,避开他的情形 不由得心里还是有点受伤,发觉接受不了。 从来以为,自己至少还算是强悍坚韧的可原来陷入感情里,他也会变得这样谨慎不前。 尤其是先前碰壁过一两次后,对她总是不自觉地小心翼翼起来。 思及此,裴弗舟吸了一口气。 于是把那枚钿花放在月下的窗台上,凝着凝着就睡去了 翌日,裴弗舟才从城郊匆匆回来,一进右武侯府,便皱了皱眉。 “你怎么来了?” 说着,他把横刀解下来放在刀架上,朝那位大大咧咧的不速之客乜了一眼。 吴六郎闻声一抬头,乐呵呵地打着扇子,道:“回来啦?” 裴弗舟有时候还真有点羡慕吴六郎 自小顺遂,长大后,他那个当大理寺卿的阿耶将他塞进了大理寺,教他做了一个小小的主簿,算是先占个位置。 这吴六郎也总是心大得很,乐得个官职低却自在。 按说眼下是年中,正是大理寺重审卷宗,清理积案的时候,他倒好,到这右武侯府优哉游哉地吃茶。 裴弗舟拂开衣摆坐下,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问道:“这个时候,你不在大理寺整理卷宗,怎么跑我这里来了?” 说完,顿了顿,不由皱眉道:“你怎么进来的?” 吴六郎笑道:“我说找你有案情商议,他们就叫我进来了啊。” 裴弗舟默了默,心想下次又该重新嘱咐在门口值勤的武侯,叫他们不要随便放无关人等进来才是。 他哦了一声,淡淡道:“案情?什么案情。”心中却轻嗤,这吴六郎怕是跑这里来偷得浮生半日闲的。 吴六郎嘻嘻道:“我想打马球了,可惜” 裴弗舟闻言便了然,说就知道,他一皱眉,回绝起来,“别找我。我最近忙得很你也是,整日总想着打球,不怕你父亲再说你么?” 吴六郎默了一下,仿佛是猜到了裴弗舟会拒绝,于是从袖里拿出一个物件,在他眼前晃了晃。 裴弗舟目光慢慢挪了过去,眉宇一惊,伸手就去抢,“还给我!” “诶——”吴六郎立即缩回了手,将那青色钿花藏在身后,颔首偷乐一下,道:“看不出来啊,还放在窗台上。啧啧快说!是谁的?” 他心底的情愫一下子被这好打听之人拿捏了去,不由懊恼几分。 裴弗舟耳根红了起来,没好气地敷衍道:“捡的。” “胡说。”吴六郎立即接话,笑道,“这种东西,从前你连看都不看,怎么会捡?” 他继而打趣道:“还是上次马球场那个娘子吗?还没断呢?” 裴弗舟想起来,之前他带江妩去马球场帮忙的时候,就被吴六郎给瞧见了。 他没有说话,嘴角缓缓扯了一下。 好几次他都想过,如果吴六郎这爱打听的心思放在处理案件上,恐怕洛阳州府得太平一半。 “看你刚才慌的” 吴六郎有些潦草的眉毛抬了抬,威胁道:“宁王这几日入宫了,也要参加朝觐的宫宴。他最好马球,在宫里攒局呢。我很想去过过瘾,你去不去?” 裴弗舟沉了沉,不说话。他生平最不怕人威胁,自是不理。 更何况,他从前打马球只是做军中之戏,平日也不喜欢陪那些皇亲贵士玩一些花架子。 吴六郎揶揄地笑笑,擦了擦青色钿花,颇为遗憾道:“行吧。那这个我带走了。” 裴弗舟眼疾手快,上手就去争抢,吴六郎却早就预料到,直接藏在了袖里。 “你去不去?”他又问。 裴弗舟喉结微动,半晌,竟是败下阵来,他横了一眼,唇缝里不情愿地挤出两个字,“我去” 吴六郎虽然是意料之中,倒还真是颇为意外——这么一个不甚昂贵的钿花,就能威胁的了这位一向不近人情的金吾卫右统领了? 裴弗舟眸中流露出几分不耐,蹙眉道:“我已经答应你了,自然说话算话。赶紧把东西还给我” 吴六郎不知死活地一对袖,有点不情愿起来,半开玩笑地嘿嘿道:“看来留着这个还挺有用呢,下次找你帮忙,还拿这个挟持你。” 裴弗舟眸色一顿,唇边牵起一丝微笑,他说,“是吗?” 忽而起身,走到木架前。 他看了看,俯身拿起那把冷厉的横刀,唰——地抽出来,一脸含笑地转过身。 “你还不还我?”裴弗舟慢慢走过来,十分客气道。 吴六郎惊吓住了,裴弗舟与他相识相熟多年,从来没拔刀相向过。 他嘴角一抽,见那架势似是要来真的,赶紧从袖子里掏出钿花,放在案几上,喃喃道:“开个玩笑而已别那么认真嘛。我不碰了就是” “很好。” 裴弗舟满意地看他把那青色钿花还了回来,于是弯身拿起裹在绢帕里,收回了自己的怀中。 他不睬这损友,只径自收回刀放了回去。 吴六郎揣着手在他身后反复确认,道:“记得来啊!你可算是答应了!——” 裴弗舟没说话,自然是默认。 等人走后,裴弗舟揉了揉额角,无奈地长呼了一口气。 他从前是何等的果断利落,最不怕旁人威迫。 如今,江妩不仅让他变得在感情上小心翼翼,不敢轻举妄动,就连她的一枚小小的钿花,都能叫旁人拿去要挟他一下。 若是换了她本人被人拿去威胁他,恐怕,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彼时会变成什么样了。 那枚钿花紧紧贴在他的胸口,他抬手按了按,倒觉得安心几分。 随即不禁一哂。 他这条舟楫,到底还是在她那条江河里翻船了 江妩回去后,晚上拆发髻的时候才发觉少了一枚钿花。 不过她没怎么在意,那只是普通的宫花,想着估计是不小心掉在哪里,改日去尚功局再找人领一副便是了。 这般记着这档子事,可一忙起来,还是忘却了。 等过了两三日,去同尚功局核实宫宴上下赐的工艺珍宝的时候,她才想起来。 这个时节里又热了些,鱼藻池里,先前的荷花尖如今都开了大半。 江妩临池照影,带好了钿花之后,拿出细绢叠成方帕,轻轻扇了扇。 按原路回去,怕是晒得慌,于是择了一条远路,有阴凉,还能舒服点。 一路走着,一群和她差不多年岁的宫人从她身边跑过去,像是赶集似的。 她觉得奇怪,忍不住问道:“前头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 一位年纪小些的宫人回头道:“飞鞠场开了好几日啦,宁王殿下他们整日打马球呢!我们昨日就看过了,江姑姑也去瞧瞧吧!” 说着,拉上她的手就往东边拽去。 江妩来不及说话,脚底下不自觉也被一路带了过去。 飞鞠场是宫里最广阔的马球场,圣人年岁大了之后,便很少用了。每次宁王进宫探望,总会择这一处场地,热闹热闹。 江妩才过去,远远见两色战旗飘扬,那架势宛如战场。 她忍不住一哂,这些王公贵仕玩起来还真是有模有样。 走到围栏外的时候,两侧看客席已经坐了好些人,应是随宁王入宫亲眷,还有些是宫中的妃嫔和小皇子。 外头一圈,则站了不少观战的宫女和内侍。 马场上,各个骏马都膘肥体壮的,在宽阔的场地中东西驱突。 马上,贵仕穿着各色窄袖锦袍,带着幞头,骑在奔马上挥动月杖,那月杖也是极其精致的,上刻精美的纹路彩绘,比上次她和裴弗舟看的那场可富贵气派多了。 记起那一次裴弗舟讲过的场景,今日总算在宫中看到。她瞧了一会儿,大概也看懂了很多。 一群奔马驰走中,见有一人好像格外厉害。 策马如惊雷电掣,回身似天际星流。 只轻轻一击,就接连把七宝球击进了门洞好几次,引得四下里一片叫好。 江妩托腮在围栏处,挤在一群宫人里瞧,倒想看看那郎君生得是何模样。 恰好,他扯马头回身过来。 江妩圆眸一怔,十分意外。 那不是裴弗舟吗? 他怎么在这里? 不过好像上次就听裴弗舟那位朋友说起过,他打马球很厉害。 她讪讪一下,原来她瞧上的这位,还是他呀。 一旁的小宫人们露出倾慕的神情,忙拉着她的衣袖,指道:“江姑姑你看,裴将军是不是英姿翩然?” 江妩不由一哂,转头瞧过去。 见一群锦衣贵仕中,唯他劲腰长靴,奔马回身间矫若游龙,风回电激。 江妩视线追了过去,瞧得出神了,下意识地牵了点唇,嘴上只喃喃道:“是么那人我不太熟呢,他有那么好吗?” 裴弗舟骑在高头大马上,正替宁王左右瞧对方的人马,这时候也瞧见人群里的江妩了,同样的一愣怔。 他自恃是沉着,至少是分得清场合的,不想,还是独独在她面前,总是不自主地走走神。 她此时将手臂搭在木栏上,披帛半垂,身姿盈盈,正遥遥望过来,好像目不转睛地瞧他。 裴弗舟脑子里乱了几拍,不由开始浮想联翩——她这是路过,还是特意过来瞧他的呢? 江妩仿佛也看出他那心思了,朝他抬了抬秀眉,突然轻轻蹙着鼻子努嘴笑了一下。 裴弗舟一懵神,发觉她果然是在看自己的。 一时间,他蒙蒙的,不由被她那样娇媚可爱的神情牵绊去了,不由也似笑非笑地淡淡牵了唇。 身后,有人好像远远地唤他“二郎、二郎”,那声音混在风里,从他耳边刮过去,也变得不重要了,他没听见似的。 忽地,胯//下马蹄惊了几下,他才猛地回过神,倏地见对方的人马已经从他的月杖边将七宝球击飞而去,中了门洞。 一时间,场下有人叫好,有人叹息。 裴弗舟呆呆地,再转头望向江妩,她正捂着嘴偷偷笑他,大概全都看在眼里。 那模样分明在说:方才都提醒你了,你都没留意。 他讪讪地难堪了一下,有些尴尬地不好意思起来。 这时候,宁王和吴六郎驱马过来,唉声叹气,问裴弗舟怎么回事。 裴弗舟吓得赶紧一扯马头转了过去,生怕别人瞧出来他在看谁,只随口敷衍道:“殿下勿怪,是臣方才有点走神了” 一番虚应后,总算将队友应付过去,他下意识地再一扫围栏。 江妩早就走了 西域草长莺飞的时候,使团为了远赴中原修得边境之好,习得中原文化,不辞辛劳地启程穿过大漠,来到东都觐见。 他们到了洛阳的时候,已是这样的蝉鸣盛夏。 郁郁葱葱的林木,开到极致的芙蓉。 一场繁华锦绣梦,是那边不曾拥有的。 皇帝看重使团,又因临着端午,宫宴也办得盛大热闹。 江妩她们是尚宫局,白日里站在队伍最后,充当迎接使臣的阵仗,晚上就不必忙碌宫宴的事情了。 于是到了黄昏那阵子,她闲来无事,被同局的几个宫人拉去后头,一起吃烧尾宴做的多余出来的菜肴去了. 黄昏幽幽,宫宴上,司灯和内侍已经掌起落地明烛。 诸国觐见皇帝后,纷纷献上珍宝胡姬,盼望皇帝能留下他们的人多待几日。 尤其是大食,从前与王朝时敌时友,如今很有联盟之意。 他们西线与突骑施缠斗已久,节节败退。此次前来,的确如裴弗舟所想,是冒着战争风险,带着目的来觐见的。 皇帝对于此事早就有所耳闻,可他不做光明语,未应,也未拒,看来是打算好好考虑一番。 裴弗舟看在眼里,在宫宴开始前,已经找人给自己安排好了位子。 他就坐在大食使团的旁边,与之很方便地攀谈起来。 柴锜也一并在侧,他通西域语,所以几人交流起来格外顺利愉快。 裴弗舟知晓了,大食有意求助,渴望与王朝两军夹击,抵挡突骑施控制西域王庭的野心。日后,愿修百年好,岁岁遣使臣觐见。 日后觐见与否,裴弗舟其实无所谓,他很在乎第一句话。 于是欣然颔首,交流西域战事一番,裴弗舟并未多言什么,只是礼节性地祝大食的使团能顺遂平安,此行不虚。 话落,彼此间痛快地推杯换盏起来。 凝浆清清,烈酒灼灼。 裴弗舟不是很善于饮酒,今日特殊,所以很承情地应下了使团好几杯酒。 没一会儿,就酒意上头,醺意微微了。 他一直不喜欢酒后这种有些眩晕的状态,总给他一种,即将失控的危险感似的。 此刻,殿中正胡旋飞舞,耳边充斥着喧嚣的丝竹琵琶声,他被吵得有些烦乱。 “裴将军,您还好么?”柴锜堵着一只耳朵朝裴弗舟大声关切道。 裴弗舟皱眉摆摆手,说无妨,而后抬手朝外一示意,沉声道:“我去散散酒意。” 裴弗舟走出殿外,恰逢尚食局的宫人呈上来一碗碗醒酒汤,他拿起来一盏喝掉,而后离开了。 才过夏至,将临小暑。 渐渐远离那大殿一段距离后,笛弦的喧嚣声变得遥远,四下里十分静谧。 风过林岗时,带着一种浸透草木香气的微热之意,吹入他的衣领中。 这小风吹得他额角微跳,虽然有些醒酒了,可开始头疼起来。 临着清波,裴弗舟在亭中坐了片刻,那湖面之上的风徐徐地吹来,他不觉舒服,只觉脑袋有些刺痛。 没办法,只好沿着湖上的石桥往尽头的水榭走去。 拨开绿影幽幽的垂柳,他推门进去,反手把门一关,总算安静得连风声都没了。 屋子里没点灯,半明半昏,他倒是很适应。 索性往矮椅上一坐,就着凭几,单手侧撑头沉沉闭目养神起来。 半柱香后,他快要睡着了,耳边忽闻窸窸窣窣之声。 裴弗舟很敏锐,微醒了过来,只皱了下眉,以为是老鼠,没去多理睬。 正要重新小憩,却又听见角落里有呼吸声。 他当即一睁眼醒了,下意识地摸上腰间,可惜入宫后横刀早就被收走了。 裴弗舟凝神起来,起身缓步声音行去,这才发现里头有一间隐蔽的内室,他蹙眉,在小门处听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了。 推开门往里看,只见窗下的榻上蜷缩着一个人。 就着背影,压根瞧不出来是谁。 他警惕地走过去,抬手将人的肩膀扳过来一看。 不由无语气笑。 方才自己那般全身警戒地进来,谁想,竟然是江妩在这里睡着了。 隔着衣衫,不需要太靠近,就能闻见一阵淡淡的甜酒的香气。 裴弗舟无处可去地站了一会儿,在榻边坐下。 他巴望了她一眼,无可奈何,还是轻轻推了她两把。 “喂,醒醒——” “嗯好吵。”她轻轻甩开嘤咛了一声。 “” 裴弗舟想了想,故意高了点声线,道:“钟司记找来了。” 江妩一听,猛地睁眼,一个激灵就坐起来,合十顺口道:“阿监我错了,我只是被她们叫去悄悄吃了点烧尾宴,别告诉姑姑。” 她呆呆地,见对面没声音,抬头一看。 裴弗舟正憋着笑瞧她。 江妩揉揉眼,酒意未散,蒙蒙地疑声惊道:“你不在正殿怎么到内廷来了?” 裴弗舟抱臂,“这里不是内廷,这里是中庭。” 江妩迷迷瞪瞪的说不是,朝中间比划一下,“石桥那头才是中庭,桥末这个水榭算内廷呢。” 裴弗舟无语。 他不计较这些,反问,“你不在局中呆着,怎么到这里睡觉?” 他故意微微倾身,道,“你们偷偷饮酒了。” 江妩说没有,“吃多余的烧尾宴呢,哪能不喝点甜酒呢。” 裴弗舟凝了凝眉,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她好像有点喝醉了。 真有意思。他这个不能喝的,早就醒了酒;江妩这个喜欢喝又比他能喝些的,还在这里微醺朦胧着。 他无奈,见她这样子一时半会也醒不彻底,忍不住莞尔,只好起身道:“你躺着吧。我去叫人给你送醒酒汤来。” 话音一落,江妩伸手一把将他拉了回来,裴弗舟踉跄退了半步,又坐了回去。 江妩伸出一根手指头,警告道:“不许去!去了我不就被发现了?” 裴弗舟失笑,慢慢拨开那比在他眼前的纤细的手指,道:“你不醒,难道你要在这里呆一晚上么。” 说完,他又要找人拿醒酒汤,谁想,江妩死死攥住他斓袍的衣袖不撒手。 裴弗舟拽了两把,竟然没甩开,他顿了顿,干脆下手去掰她的手指,竟然无果。 他倒吸一口气,想不到她酒意微微的时候,力气居然大的惊人。 裴弗舟无奈起来,半垂着衣袖将就她,问,"你要怎样?我一会儿得回正殿去了。" 江妩思绪还凝堵着,听完抿抿唇,皱眉朝外头指道:“你方才是在外面坐着么?不如还去帮我望风我再睡一会儿的。” 她说着,仰头就倒过去。 裴弗舟却轻轻一把将她拉回来,“你不是说这里是内廷么?我不能久留,你总不能一个人在这吧?” 江妩揉揉眼,正懵困着,她脑子一钝,随口道:"内廷怎么了?这里离得里头远着呢不会有人过来的。” 她一困顿就爱撒娇,不自觉地抓着他的臂弯晃了晃,哀哀柔柔道:“别闹我了行不行让我睡一小会,你就帮我看会门好么哦对了,你要是也困了,那边还有个内室呢,你去那边睡会也行。一人一屋,一块的,都别吵、别吵。" 裴弗舟头皮一跳,忍不住唇角扯了个弧度。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江典记,” 他不自觉地低哑了声,故意这么唤她,仿佛在提醒她的身份。 “你这是在引诱我犯禁吗?" 他那声音浓沉着,伴着窗外渐昏黑的夜色一同涌了过来。 江妩不知怎么,睁了睁眼,在朦胧不清的晦暗里,努力回望着他深深地看过来的眸子。 她被他的吵闹激了一下,有点生气。 脑子里半清醒半混沌着,只扬声嗯了声,轻声慢慢,挑衅道:“怎么了?我若说是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09 17:49:59~2023-05-10 19:00: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cyeye 10瓶;颜好男子急募 5瓶;左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第 76 章 ◎也不知道是谁先吻上的谁◎ 裴弗舟愕然在那里, 觉得江妩应该是清楚的。 外臣无故进入内廷,会被视为有罪。 更何况,如今她自己也在这里, 同他这个外臣一起,不清不楚地呆在水榭。 还不点灯。 这种情况, 若是传到禁庭去,未免会被误会成一桩不可多言的风月忄青事 所以裴弗舟那般出言警告她, 提醒她,可江妩倒好, 反而得寸进尺起来。 无视他那带着点危险的声线,只是轻轻歪了下头,很认真地反驳了他。 “怎样?”她嘻嘻地得意一笑,扯住他的袖角防止他逃跑似的, 柔声努嘴道, “我就是要你犯禁。” 裴弗舟坐在榻边,倒吸一口气, 无奈的一牵唇,道:“你要害我是不是?” 江妩连忙挪着腰身往他身边坐了坐,低声却说, 是呀! 她语调轻盈, 有幸灾乐祸的意思,轻哼道,“谁让你一开始那么讨厌呢只许你总抓别人犯禁,难道就没有别人抓你么?我倒要看看, 你那样一个滴水不漏的人, 如果被抓了犯禁, 会是什么表情” 他听她这么说, 几乎要失笑得轻嗤几声,这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么? 怕是她从前没少在背后悄悄骂他的不好呢 裴弗舟抬起小臂,对她晃了晃斓袍的袖子,那袖角还挂着她攥住的手。 对她连蒙带哄起来,“你看看,人已经被你抓住了。我不跑,现在可以松开了,啊?” 他试着去轻轻掰开她的手,却引来她的警惕,秀目一瞪,裴弗舟赶紧虚应地安抚两下。 嘴里说着“我不走”,继而才一根一根地抬起她的手指。 趁着她一时酒意绵软着,感到她的指间一松,他赶紧一把将袖袍扯了出来。 挣脱开她的拉扯,下一刻,裴弗舟当即旋身而起,迈开长腿就走下榻阶。 谁想,腰上一紧,竟然被她胡乱扑过来环住。 她双臂箍紧他,开始较真起来,忿忿道:“休想跑——” 裴弗舟腹下一热,倒吸口气,抓扶住她的手臂,却又不敢用力拉扯,只半拖拉着步子,回头道:“松手!” 江妩臂力惊人,平日瞧着温婉柔妩的一个人,也不知道这些力气都去哪儿了? 裴弗舟踉跄地往前拔步一迈,结果她不松手,上半个身子险些被他直接拖下了榻。 “小心——”他赶紧回手去托住她的手臂。 裴弗舟无语,发现其实她有一种格外坚定的意志。 不当捕快真是可惜! 这下不敢乱动。 原本只是想差人拿醒酒汤给她,结果连这方寸之地都迈不出去。 他只好退了回来,将她扶正过去,自己则疲惫地一下子跌坐在榻沿。 “就说饮酒误事” 裴弗舟剑眉一蹙,寥寥自语着,也好似在轻轻提醒她,“你这都哪里养成的习惯?千杯不醉就算了,饮几杯甜酒就这样也没比我好太多呢。” 他后半句太长了,江妩脑子迷瞪着,实在懒得听,只捕捉到了前半句。 她还听得懂,不满地扬声嗯了一下,忽而凑近他的衣领嗅了嗅,不禁要叫闹起来。 “好呀!你自己也喝了,喝的可比我的多。怎么好意思说我饮酒误事!” 裴弗舟无言以对,双手扶着两额,在膝头一撑,陷入了深深的无奈。 她还嫌他今夜不够折腾似的,在他耳边开始柔柔地聒噪起来,纳罕道:“你说你这人,白生得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怎么之前跟人说话总那么凶巴巴呢” 见他不说话,只维持着抱头沉默的姿态,江妩忍不住推搡起来,皱眉道,“你听得见么,我问你你是不是除了苏弈,就没别的朋友了?整日那样,难怪朋友少呢。” 她絮絮叨叨的,嗓音温盈着怨怼似的。 裴弗舟不解释,他很清楚,和一个正在微醺的人认真对话是没有什么太大用处的。 于是他选择给她面子,很应景地嗯了声,闷声道:“是。你说的是除了苏弈我没有朋友。” 心里只祈祷她赶紧清醒过来。 江妩这个时候的快乐总是那么容易,她小小的得意,说果然,而后抬起纤手,顺势攀扶上他的肩头。 她徐徐叹了口气,慢慢凑近些他的耳畔,小声打探问道:“你从前,是不是总被姑娘拒啊?” 江妩越说,裴弗舟越觉得离谱了。 他一皱眉,此事涉及他在东都的那点名望,不由轻声反驳道:“不要乱说我从来不沾那些的好么?” 东都的好姑娘有很多,她们有典雅的姿态,不俗的谈吐。 他见过,也接触过一些,可从来没有过什么旁的想法,索性就不怎么理睬。 这一点,他同苏弈和吴六郎那种,就算没什么旁的意思,也想结交认识一下姑娘们的倜傥性情不同。 他只觉得,既然没有想法,也就没必要再主动去接近和攀谈,免得人家误会什么。 这般想着,他微微侧回过头看。 昏暗里,一团柔柔的影子在他的身侧,借着一点银亮的月色能看清她起伏的额头和鼻翼。 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左侧的手臂和腰身有些温热。 江妩的身子,离他很近,一手撑在榻上,一手搭在他的肩头,是一种十分轻挑的姿态。 她的脑袋微微歪着,正瞧他似的,暗柔绰绰的五官被勾勒个大概,他淡淡地看过去,有一种模糊朦胧的妩媚。 其实已经若有似无地接触过很多次了,可这回他有些拘谨起来。 发觉其实对她的主动感到紧张,好比现在 肩头温温的覆着她柔软的掌心,臂肘处隔着彼此光滑轻薄的锦袍,几乎能清晰地感到她玲珑起伏的曲线。 他知道她醉了,可黑灯瞎火里,有些事情不该趁人之危的。 裴弗舟轻轻挪了挪手臂,避开她胸前不该细细追究的柔软,艰涩着声道:“你醒了么醒了就坐好,没醒就躺回去我在这守着就是了。” 他有点败下阵来,虽然自恃这点自制力应该是有的,可也架不住她这样不自知地撩拨。 江妩现在像一条水草似的,很不老实。 他推她,她反而又折回来一些,故意覆过来逼问他从前的忄青事。 裴弗舟深吸一口气,不再寄希望于她,自己干脆撩袍坐正。 腰身直直地挺着,双手放在膝头,闭目养神起来 江妩叫他,他不理;晃他,他纹丝不动。 她觉得无趣起来,顺着月色照进来的光亮看过去。 裴弗舟闭着眼,清冷的银辉顺着他高挺的眉骨倾泻而下,自鼻梁一跃,冷淡中有一种难以描述的俊朗。 江妩从前很怕他这种冷淡,可如今却瞧得仔细起来,总觉得坚毅安稳得像一座山。 黑夜漫漫,呼吸轻浅 寂静中,裴弗舟肩头一沉,忽觉脸颊微痒,耳边传来衣料摩擦的细微声。 他不由一皱眉,还是慢慢睁开了眼 江妩又不老实了。 他顺势侧头看过去,她的下巴压在他肩头,正在月色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徐徐鼻息轻轻拂在他的脸颊上,那是属于一个女子的气息。 他喉结微动,视线不由慢慢向下看去。 她的手臂轻轻撑在他身侧的榻上,一袭柔软婀娜的柳腰半支着,一副难以描述的姿态。 她一双眸子映着清浅的月色,明亮纯致。 裴弗舟顿了顿,挪不开眸光,心绪慢慢热了起来,只直直地垂望进她的眼底。 “你到底,要干什么?”他沉下了声,语调里滑过一丝警告和危险。 她却轻轻发笑,一团孩子气似的。 分明已经行走在锋利的刀尖,却还不自知,只细声回应道:“不干什么呀就是我想试试” 裴弗舟皱了眉,没有说话。 他不懂江妩的意思。 试试?试什么 然而下一刻,解答他的,是她递过来的一袭若有似无的温热 他回过神来,脑子轰然一鸣,空了一下。 她的唇,几乎就近在咫尺,只要他轻轻低一下头,就可以捕捉到。 那是沾过酒的唇,蔓延过一种醉人微甜的味道,散发着点热气。 裴弗舟是不太能喝的,只是几缕浓醇的酒香放到鼻息下,也能让他有些莫名其妙的心慌和晕意。 黑夜里,他心头渐渐狂跳,一下一下,快要撞破了胸口似的。 他不动,只是微微垂眸,试图盯着她的脸,倒要看看她下一步要做什么。 江妩并不去吻他了,只是停留在他的唇下。 仿佛是有意的,鼻尖来回地轻滑过他的脸颊,在皮肤上滑过几道撩人的触感。 他在那一瞬间几乎确认 她就是故意的。 和上次在庭院中那个主动给予和试探的吻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她很狡猾,只停在他的脸前,不肯再多主动半寸了,就是要瞧他的反应似的。 裴弗舟忍不住暗暗握了握手,也维持着不动的姿态,不要被她轻易勾得失去理智了去。 他哑了声,叫她名字,道:“江妩。你还醉着么?” 江妩不答,只是又往前蹭了蹭,在他的唇下顿住,抬起一双灵灵的眸子打量起他的神情。 裴弗舟故作肃冷起来,低垂着长睫,几乎是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仿佛要将她看透。 可江妩这次却不怕了,反而有恃无恐起来,更多了几分探究之意。 她见他不说话,于是又放出去个诱饵——快速抬头在裴弗舟的唇角亲了一下。 而后微微抬眸,继续瞧。 她同他比,这样的接触是纯致和没有欲望的。 可裴弗舟不是,被她一吻,身子窒了窒,呼吸里染上几分沉浊的气息。 月色遥远而冷淡,可此时,仿佛也是撩人起来。 他沉了沉眸,忽而低头也亲了一下她的唇角。 快速而轻浅的。 “你想试这个?”他低声喃喃。 她不说话,眉眼里有点狡黠的浅笑,裴弗舟看在眼里,在那一瞬间似是觉得自己掉入了她的什么陷阱里。 他一皱眉,却见她微微抬起头,似是在引诱他进一步。 红唇如波,酒香淡淡。 他迟疑一下,复低头亲了一下她另一边唇角。 这次他没离开太远,只是柔柔地低眸瞧她反应,没拒绝。 这给了他些大胆的念头,于是低头啄吻起她的唇。 从浅浅寥寥,断断续续,到愈发地密集,他不自知地一下一下地加重起来。 也不知是她唇上的酒意,还是他方才压下去的那点微醺又浮上来了,只觉得有些难以自持。 这个吻,他有些不自控地急切起来。 果然还是不能过酒气的 他脑子蒙蒙地想了一句这话。 忽地,水榭前的石桥上掌灯了。 明明灭灭的澄黄,遥遥地透了点光亮进来。 他们总算借着那光,看清了彼此的脸。 江妩神情凝凝的,像是神思凝固在那里似的,瞧他的时候,竟然有几分认真和探究。 裴弗舟忽觉心头一空,眼底沉了沉。 下一刻,揽了她的腰身,抬手抓过她的手腕,倾身把她压倒下去。 江妩低低的嘤咛了一声,那入骨的声音,在他耳边挠了一下似的。 裴弗舟不敢太用力,这只是情不自禁地一个动作。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觉得,那源于身体里的而一种本能—— ——如此这般自上俯身去吻她,仿佛才能满足此时此刻的他。 裴弗舟低着头,试着辗转起来,察觉出她有些要躲,于是不敢冒犯了,收回了些进度。 改去亲她的脸颊和耳垂。 她咯咯咯地笑出声来,也不知道是被他弄得发痒,还是觉得这样的体验很新奇。 江妩轻轻推开了他,继而抬起手,用手背贴在他的唇上。 裴弗舟顿了顿,似是明白了什么。 他从善如流,就着她的手,顺势开始轻轻亲吻那手背和手指。 不介意这有些低微的举动,只是吻得认真,仿佛要照顾到每一根似的,都要烙印上他的痕迹 裴弗舟将这个吻当成一种近乎虔诚的朝拜,然而,江妩却忍不住低低笑出了声。 起初是轻声的几下嘻嘻,而后是淡淡的嗤笑,继而有点难以隐藏了发出了咯咯的浅笑声。 裴弗舟一皱眉,有些不明所以。 良久,一声轻浅的笑意在裴弗舟耳边炸开。 “你被我发现了。” 裴弗舟顿了顿,与她拉开了些距离,接着月色和烛火看她,“发现什么?” 这才发现她一直睁着眼睛观察自己许久了,眼眸里不染丝毫忄青欲,反而十分的澄澈。 江妩嘻嘻地低笑来,有些幸灾乐祸,也有些志得意满。 “我发现了原来你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偷偷觊觎我,苦苦思慕我呢” 裴弗舟噎了一下。 原来,江妩说的那个“试”字,是试探,是测试 而她这两次主动献上一吻,也不过是一个诱饵,只为了引诱出来他的失态,慌乱,和低微。 他讪讪下去,方才那点灼灼的热意消退开来。 裴弗舟下意识地红了脸,立即说“没有” 继而顿了顿,勉强找回一些自尊心,只喃喃道,“或许,有那么一点” 他从意乱情迷里醒过来,自行撑坐起来,为方才过于失态而感到有些懊恼。 江妩醺意也似是渐退些许,轻轻笑着哼了声。 她现在彻底对他无所畏惧起来,甚至还捏住了他的把柄似的,轻声刺他道:“你大胆,居然觊觎你朋友的情人;可你也是个胆小鬼只知道用冷言冷语藏着掖着。” 江妩咯咯笑起来,有一种谜团和心结完全解开了般的畅快感。 她起身看他侧脸,有些难堪的样子,而自己如今像个获胜者,她喃喃笑道:“原来你从前那样对我,是在悄悄喜欢我呀?我说呢,那时候总觉得你怪怪的我同你说话,你也爱答不理的,是不是在吃醋” 她咬着唇轻笑,语调盈盈的,仿佛是在笑他。 裴弗舟脸上有几分遮掩不住的脆弱和受伤,他纤细的情愫被江妩直接拿出来说道半天,弄得他已经羞愧起来。 这样低微又隐蔽的感情,他实在是不堪回首。 如今他带着这份感情重新开始,可更可怕的是,还被她发觉了。 感情深浓的人,总是容易受伤吧。 裴弗舟黯然起来,恐怕从此以后,他总要被江妩拿捏一番了。 江妩得意地勾唇笑,裴弗舟只垂眸不语,一副敏感心事被拿出来嘲笑的脆弱模样 忽地,外头人声遥遥,似是有人过来。 两人顿时一并醒过神来,屏息不语。 江妩有些慌了,想推裴弗舟走,却发现来不及了。 她左右一看,想起来什么,直接转到小屏风后头的衣柜里。 江妩拉开柜子,自己钻了进去,打发他道,“你去帮我应付!” 裴弗舟一噎,提醒道:“这里不是中庭,我出现,不合适吧?” 江妩愣住,只觉得自己才清醒过来,赶紧走出来,将裴弗舟推了进去,压低声音急急道:“那你躲着,我应付完来告诉你!” 话落,两人朝小门望去,只听水榭外头的门吱吱呀呀地被推开了 * 老内侍挑着灯同一个小内侍进来,抱怨道,“闹鬼?哪里闹鬼,怕是闹猫闹耗子”。"干爹去看看吧,我方才路过,分明听见了有声音。吓死我了……" 老内室不以为然,轻嗤着挑灯看了起来 裴弗舟躲进来就算了,可江妩下意识地也心虚,脑子一个激灵,也跟着挤了进来。 她仔细听,那老内侍是朝着另一侧的内室走去了,倒没过来不由暂时送了口气 狭小黑暗的空间里,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昏黑的视线中,唯缝隙处漏入的一丝晦暗不明的光亮,勉强勾勒出彼此脸庞的轮廓。 然而还是太暗,目光只能望向空洞洞的前方,完全不知道看的是对方的哪里。 两人凭借着彼此愈发交错的气息,才能得知,这个距离近得实在是有些危险。 他们不说话,只好暂时保持这个几乎贴在一起的姿势不动。 江妩是彻底醒了,这个时候,心跳得飞快,只担心那老内侍过来检查。 万一打开衣柜就坏了 她酒醒后,格外的精神清明,情绪也都是极其敏感敏锐的。 江妩正忐忑着,恍惚间,一片黑暗里,一袭温柔的柔软覆在了嘴唇上 她轻轻倒吸一口气,差点“啊”出声,下一刻,却被那唇微微发力的堵了回去。 像是有点惩罚似的,辗转着加重了点力道,叫她无法说话。 好像也不知道是谁先吻上的谁,也不知道是谁回吻得多一点。 起初是浅尝辄止的触碰,他只是轻轻含了一下便松开了。 可那人发觉,只这么一次似乎不够。 她那柔软的两层,颤颤的,直到人的心底去,实在是无法拒绝。 见她没有躲避,于是试探地再次俯身侧脸下去,感知到她也是微微着头的样子,有一种索吻的姿态。 这样的姿势实在是鼓励了他不少,喉结不自觉地微微一动,于是重新压在了她的唇上。 不轻不重地几下之后,她仿佛也学会了似的,学着他的样子,下意识地反去轻轻啄吻了他的唇边。 黑暗里,每一下都像是一个星子,暴裂在他的心头,发出雷鼓大作的重击。 裴弗舟只觉得脑子蒙蒙的。 或许是因为这里太过狭窄,叫人喘息都变得浑浊起来,又或许是方才那点酒意重新烧了起来 又或者,是他不甘心方才被她戏弄,总是要争夺回来一些小小的主导权。 他忍不住轻轻启唇,去吻开她的两片唇瓣,有些缠绵辗转起来。 轻轻地抬起,微微加重的落下,往来复去,也不知怎么,变成了唇齿交错的模样。 他似是有些沉湎这样的旖旎,可江妩却变得羞赧。 在他逐渐熟稔的吻意里,她仰着的脸颊微微烧了起来,有了点退意,不自觉地将唇后退了些许。 裴弗舟不说话,抬手虚虚揽过她的纤腰,另一只手将她的下颌轻轻一抬,并不强迫的力道,只是试探。 然而这样的温柔更让人无法招架起来,她反而不好意思拒绝了,其实也有些沉迷其中。 她混混沌沌的,感觉快要被这个慢慢悠悠的绵长的吻融化了似的。 唇忽然被他温柔地撬开了,她心头大跳,一种缠绵的热意冲到了脑顶,教她恍惚一下,脚下一软,直接歪了出去。 下一刻,却落入了他的臂弯。 他的手掌包裹住了肩头,稳稳妥妥的。 她也不知怎么,似是不自觉地顺势将脑袋依靠在了他的肩头,试图找一个停泊的地方。 裴弗舟倒是很乐意,任凭她斜斜地靠着,自己则很体贴地侧倾过脸,继续起这个缠绵的吻。 他感到胸前的衣襟被她抓成一团,紧紧的一块布绷在那里,给他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一颗心也被她握在了手里似的。 于是加重了几下,有些强硬地品尝起唇里的风光,这突然的变化弄得她忍不住反抗挣扎起来。 起初,有些被迫卷着承受,而后开始反抗加重,指尖暗暗用力地抓他的衣袍。 裴弗舟觉出不对劲,发现她快要窒息过去这才慢慢松开了她。 江妩不说话,只一下一下地喘息着,果然是差点背过气去。 来巡查的两个内侍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所幸没有到这边来打开衣柜搜查 黑暗里余荡着两道一轻一重的呼吸,高高低低地交错着。 裴弗舟突然吻她,实在太意外冒险。 大抵是方才做了犯禁之事,太过刺激而心中紧张,因此此时平静下来的余韵里,喘息也变得起伏起来。 江妩按着胸口,轻轻懊恼,分明他才是那个情不自禁的人,结果自己反而反应更大似的。 她有点羞耻,不敢抬头看他,只是下意识地微微低头,把脸抵在他的肩上,闷闷地不说话。 裴弗舟不这么捉弄她了,有点想笑,可必须忍住。 可他觉得不后悔,这样,她就不会再说他是胆小鬼了。 不由低低一嗤,抬手环住她的后背,抱着她安抚起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10 19:00:19~2023-05-11 14:05: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三水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颜好男子急募、左念、三木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第 77 章 ◎谁说我会嫁给你了?◎ 江妩脑袋蒙蒙的, 方才那般教她有点喘不上来气。 这里没有光亮,一切都陷入了黑暗和混沌中,所以有些事情变得不可控起来。 好比方才, 自己竟然稀里糊涂地和那人吻在了一起。 甚至,好像吻了很久似的 其实她应该本能地推开或者躲开的 可因着瞧不清彻他的脸和神情, 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所以她也变得迷迷瞪瞪。 或许, 更多也是带着点好奇吧,她鬼使神差地也试了一试这个吻的滋味。 她很惊讶, 他竟然也能如此的柔缓。 与上次在右武侯府对峙时,那个令她畏惧和拼命斗争的吻不同,这个吻是温柔的,带着点缠绵小心的意味。 如果不是她有些忘记换气, 恐怕就要沉溺在里头了。 不过, 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在意起来裴弗舟这都是从哪里学的? 难道他也这样吻过旁人么? 江妩默默地想了一下,心思沉定下来, 就着这样的身形高低的落差,只将脑袋轻轻抵在他的肩头,像是暂时缓一缓眩晕和混乱的思绪。 她有点放空, 呆呆地不说话, 一个人胡思乱想着,任凭他那么虚虚环着。 大概是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快,教一切都显得如此不真切。 过了一会儿,窄窄的柜子里连空气都变得扭曲起来, 裴弗舟听见肩头处她的呼吸开始一沉一沉的, 有点难受似的。 他皱了下眉, 确认外头没有声音后, 才轻轻地推开了柜子的门 瞬间,微凉的夜风慢慢涌了进来,驱散了里头暧暧的热气,呼吸间变得通透舒畅。 裴弗舟顿了顿,还是放开了她。 即使这个拥抱还是不太成型,她也没有回应地去抱他,可是,对他来说足矣。 水榭外的石桥上点了灯,灯火透过绿纱照了进来,蒙蒙的光亮里,他勉强看清了江妩的脸。 一团柔柔的影,眉眼低垂,轮廓有些浅淡,唯有长睫微微翘着。她轻轻低着点头,哪里也不看。 可惜,他无法看清江妩的脸色和神情,也不知道此时此刻,她是个什么心思 到底两人是不能在这柜子里这么挤一夜的。 思绪回拢,裴弗舟清了下喉头,率先打破了沉默,“好像人走了。” 江妩闻言,只低低地应了一声嗯,猫儿咛咛似的嗓子。 裴弗舟顿住,心脏砰砰地跳了两下,不知怎么,复问了一句,“你现在要回去么还是,再多待一会儿。” 向来高傲如他,这话虽是试探,可带了点央央期待的意味。 “要是还困,再去躺会吧。我去外面陪你就是了。” 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不好意思得寸进尺了,很识时务地选择退几步,主动答应了她一开始那些胡乱的要求。 江妩却说,该走了,她好像还晕晕的,细声道:“不睡了,醒神了。你不也得回宴席上去?一会儿圣人若是寻你不到,就不好了” 大概是她第一次被那样吻过,声音里被他染了点不自知的温柔和细腻。 裴弗舟听了,她这是在替他考虑么? 他很高兴,觉得江妩开始在意他了。 于是连圣人也暂时放到了脑后,他低低道:“无妨的我走时候说了,去醒醒酒,回去晚些也不会有人说” “可是我得走了啊” 江妩轻轻蹙眉,对于裴弗舟的暗示有些尴尬,她不好再说什么,委婉道,“你还没醒酒么,那不如,你去那榻上歇息歇息?我先回去了。” 裴弗舟伤神一下,她不肯承情,又能怎样?自己留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 只好顺着她的意思接下去,“嗯我如今也差不多醒酒了,不用歇,一并走吧。” 内室没有灯,全凭外头那一抹光亮照出点虚虚的影子。 裴弗舟记得这柜子和地面之间是有些高度的,看不清,也怕她一脚踩空,所以伸手牵住了她。 他率先凭着感觉一脚踩落下来,有了点实实在在的感知,而后才反身扶着她,引她从里头出来,指导着她也落了地。 从内室走到门口都是黑通通的。 先前进来的时候还是昏色,屋子里的摆设和门槛一目皆清,可现在全都被晦暗吞没了。 裴弗舟担心江妩被绊倒摔着,所以没有松手,顺着方才的架势,很自然地继续拉着她的手往前走。 她的手没有回避,也有些习惯了似的,任凭他攥在手心里。 他感到她也微微回握住了他似的,心里得到不少的宽慰。 走到现在,每一步小小的进展都教他十分的满足和欢喜。 从前,知道自己性情或多或少都是有些孤高的,可全然想不到,和她的感情里,自己会变得有些低微。 穿过门帘,迈过门槛,绕过矮椅,水榭的门就在前头。 这时看过去,门扉上绿纱蒙蒙,镂花盘旋,有一种暧昧丛生的眩晕感。 他牵着她的手,撩袍跨门而出。 一片禁庭夏夜的景致撞入眼底。 鱼藻湖湖波荡漾,映着点点微弱的灯火,石桥上,几步一盏小灯,照出一池的金星点点。 迎面吹来的晚风里,带着点水气和湖草的青涩,拂得他心头暖暖的。 其实也不是没看过这些,只是此时有了她在身边,仿佛这样的风景,可以看到很久很久似的。 他眼底看着那荧荧的烛辉,不知为何,有点伤怀。 上辈子不太敢想的情形,如今一点一点的拼凑成了一场梦境。 真怕就这么醒来 裴弗舟眉梢轻轻拢了一下,有些不安起来,垂手握紧她些,无骨细腻的触感慢慢撞满在手心,她没有挣,只是静静地站着。 他心里落实些,微牵了唇,缓声问,“你一会儿回哪里?继续吃席去么,还是回去休息了?” 无法跟进去,所以忍不住多问她几句,想要知道她的细枝末节。 江妩嗯了声,有点困倦似的,“不吃了。该回去睡觉了” 她很疲惫,脚底下还有些软着,那个吻有一种温柔的力量,教她现在还有些晕晕的。 裴弗舟说好,他发觉她这个时候变得格外温顺起来,忍不住又想拢她在怀里。 可这里是室外,做不得。 他只好无奈地劝道:“下次再有这种事情,不要贪杯好么?今日进来的若不是我呢?” 想多说几句,又怕她觉得自己唠叨,见她有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不禁喃喃道:“算了” “以后我自有办法教你改掉。” 江妩顺着风声听见了,转眸过来,扬声“嗯”了一下。 “你说什么?什么办法?” 裴弗舟心虚起来,不好意思说,那都是后话了,只好淡声道:"没什么。" 江妩前倾一下身子,借着光亮去瞧他的脸,目光流连一番下,见他神情似是有些紧张。 她不解其意,只哼了一声,忍不住轻轻撇唇嘀咕道:“肯定没按好心。” 裴弗舟快速地垂了下眸 其实,好像的确是他没在按好心。 只这一瞬,江妩捉他这点闪烁躲避的目光。 她现在很了解裴弗舟,别看他平日一副高高在上,不通人情的模样,可其实心思多着呢。 她立即凑了上来,仰脸不肯放过他,道:“快说你是不是又要对我耍什么招数?” “没有,”她的脸在他眼底晃,裴弗舟后退半步,虚应道:“我什么都没说啊?” 江妩撅起嘴,很不满意,怨道:“你不老实,也不坦诚一心思的坏。” 她这话有所指,好比方才那个吻吧,可说他坏,实在是有些过了。 裴弗舟无奈一笑,只好交代道:“我只是说,叫你改掉贪杯的毛病我在还好,若我不在呢?” 江妩听出他的关心,还算受用,嗓音又柔又骄,“好吧然后呢?” 裴弗舟噎了一下,“呃。你要是自己改不掉我会有别的办法让你记住教训的。” 江妩狐疑地嗯了一声,“什么办法?” 裴弗舟闭了嘴。 过了几个弹指,见她还不依不饶地盯着他。 裴弗舟只好轻轻叹气,乌黑利落的眸子乜了她一眼。 “你真想知道?”他低低问了一句。 “当然!” 裴弗舟看着她,默了默,突然倾身一下子靠近,唇角微挑,低声道: “等你嫁给我之后你就知道了。” 那声音沉沉的,带着点热气,听着像是玩笑,可又不像。 江妩倏地杏眸一睁,圆圆的瞪大了,一面踉跄着退了几步,一面诧异地打量起这人,嗫嚅道:“你喝多了吧?谁说我会嫁给你了?” 她胡乱挣脱开他的手,赶紧抱袖扭头就走了。 裴弗舟没再去强硬拉着她,只感到她的手背在手心里鱼似的滑出去了。 他立在石桥上看她匆忙远去的背影,不由淡淡一笑 裴弗舟回了宴席。 他抬起衣摆迈进去的时候,见一派灯火辉煌里,歌舞纷飞,羯鼓正盛。 他皱了皱眉,一向不喜欢这过于喧腾缭乱的舞姿。 回想起方才水榭里一番淡柔静谧的吻,仿佛遥远得像是一场梦似的 裴弗舟聚了聚神,走回了坐席,却忽然发现大食国的使节不在了。 他不禁一沉。 上辈子,大食国也是前来拜谒圣人,有意联盟,共商对付突骑施的大计。 然而彼时,裴弗舟隐约记得,没什么人在意这样一个离大华很远的国度,且他们本身就内战不断,何谈联盟? 就算真的结下盟约,因为太远,远水也救不了近火,其意义不大。 因此,那时候大食国的使团是带着失望提前离席了。 这一次他有了旁的想法,至少先留住他们。可如今一见,怎么人没了? 他立即走过去,旋身入座,侧身唤道:“柴锜。” 柴锜正同旁人说话,一见裴弗舟总算回来了,先是一讶,“将军回来了?还好吧?” 裴弗舟没多说,只是颔首一示意,问道:“那些人呢?走了?” 指的自然是大食国的使团。 柴锜笑了笑,道:“没有。方才世子过来同他们寒暄了几句,这会正在那头推杯换盏呢。” 裴弗舟一抬眼,果然见苏弈在对面,与几位使节觥筹交错中。 他眸子微微一眯,实在有点想不通这情形。 苏弈同这些人主动攀谈做什么? 他思忖半晌,见那几人同苏弈倒是相谈甚欢似的,也是尽兴。 裴弗舟一哂,苏弈酒量比他好太多。 其实,不管苏弈是什么想法,能让这些大食国的使团心里安稳,多留在东都几日,便不是坏事。 虽说,他和苏弈上次在皇城之下起了些点抵牾,可他还是相信苏弈这人的。 苏弈平日里瞧着散漫些,可至少大事立场上不会改变什么。 元后还在的时候,苏家梁国公府一直就都是支持太子一脉的,这一点不会变。 苏弈的叔舅坐在参谋官的位子上尝到了甜头,不肯撤下,连连小范围攻击,迟早把战术全都暴露,引来突骑施的反攻。 眼下么除非把那俩人换下来 否则,与大食国暂时结盟,再会同苏弈叔舅北上的军队与安西军,共同抵御突骑施在边线的骚动——这是唯一一条“捷径”。 东都建有大食的使馆,以后他若是需要,自然可以去那里再寻他们。 如今苏弈和他们寒暄攀谈,便随他去吧。 就算苏弈想立功了,无论是通过什么方式也好,只要最终的目的彼此都一样,他也不必去计较那么多。 就在这时,苏弈遥遥抬眸过来,看了一眼裴弗舟。 只见他朝他举了下酒盏,似是示意什么。 裴弗舟微微皱眉,有些不明所以,然而他并没有去回应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苏弈的一举一动 就在这时,各色御用饼饵果品端了上来,请诸君品尝。 玉露团,汉宫棋,七返糕,见风消热热闹闹地一碟子一碟子地送过来。 蒸的,炸的,烤的,煮的,什么都有,个个精致得教人眼花缭乱。 裴弗舟看着满目各色花糕,不由想起上元时,同江妩在那家小小的食肆里,陪她吃宵夜的情形。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他已经恢复记忆了,一个劲儿地还在继续糊弄他。 那里头的糕点,甜的要死,样式自然也比不过宫里的这些。 裴弗舟失笑一下,倒是奇怪,这个时候,竟然有点想念那些又甜腻得要死,又款式粗糙的点心了。 宫人呈给他,他只是摇了摇头,说“不要”。 忽地,看见有人端上来蒸糖糕,白玉方方的,倒是赏心悦目。 他这次没拒绝,夹起来一个尝了尝。 毕竟是尚食局的手艺,这样的味道,其实于他恰到好处,没那么腻,只有淡淡的牛乳和蔗糖的浓香,吃着也很是美味的。 于是又吃了好几块。 柴锜在一旁见了,不禁凑上前来,道:“记得将军不甚喜甜腻之物。这蒸糖糕应该还好吧?” 裴弗舟点头道:“是。”顿了顿,不知怎么,他淡淡一笑,“只是,不够甜。” 他这笑有些不明的意味似的。 柴锜没太懂,愣愣地问,"是吗?可我倒是觉得应该正符合将军的口味呢。" 裴弗舟颔首说也没错,他凝了凝,“只是方才吃了个果子,所以显得这糕点也没什么滋味了。” 柴锜了然,“哦,那应该便是了。味道这东西,一物压一物,定会如此,”他左右转头,问,“将军方才吃的是蒸梨子么?” 默了半晌,裴弗舟牵唇浅笑,说,不是。 “只不过,很甜就是了。” * 临了深夜,月上中天,宴席总算散了。 裴弗舟临走前,同大食国使团特意拜别了几句,算是续上宴席上未完的交情。 他到底是十六卫里的金吾卫,也不好在这里交涉太多,于是只是客气几句后,便走了。 迈出了大殿,天幕清朗,一天星斗银银闪闪,风一吹,在上头颤颤巍巍似的。 裴弗舟抬眸看了一会儿,忽听柴锜在一旁低声道:“将军,裴尚书在那边。属下就不多留了,先行拜别。” 话音甫落,裴弗舟顺着他避开的方向看过去,见父亲果然在抱柱那头,好像在和七皇子李玶寒暄似的。 “好,你先回去。” 毕竟柴锜是太子的人,柴锜见了他爹裴肃犯怵,也情有可原。 裴弗舟本想直接自己回去,可突然,想起了江妩的话 他到底是上了心。 于是折身走了回去,他慢慢站在裴肃身后,李玶一见他,也不说话了。 “父亲。”裴弗舟淡声唤了一下。 裴肃一个激灵回头,年纪大了心脏真是吓一跳,见是自己儿子,却像活见鬼了似的。 自从上次父子“决裂”,已经过去多久了? 他以为看错,眯着眼盯半天,才发现这个眉眼间冷淡,模样很像自己年轻时候的人,正是自己许久不见的儿子。 七皇子李玶看了一眼裴弗舟,不由负手挑眉,笑眯眯道:“这不是二郎么?你不和苏弈一同回去?” 裴肃脸上白一阵,什么叫‘一同回去’? 可恨苏弈害他儿,落在人家七皇子眼里,成什么了? 他刚要替裴弗舟解释几句,手臂一轻,却是裴弗舟扶了上来。 裴弗舟平淡一笑,“永王殿下此言诧异,”他从容道,“我来接我父亲回府,有什么问题么?” 这话教裴肃十分意外,震惊,却又有点不可置信。 裴弗舟扶着裴肃的手慢慢转身,十分恭谦,客气道:“父亲,您慢点。” 裴肃本想甩开他的手,不想却被他死死按住,裴肃噎了一口气,只好顺应着他下台阶。 裴弗舟对李玶恭敬一颔首,道:“裴某先告退了,改日得了机会,再去拜会永王殿下。告辞。” 李玶站在原地,看着一派父慈子孝的背影,凝了凝,不由轻蔑地一嗤 出了宫门。 裴肃甩开裴弗舟的手,红着脸怒道:“混账你扶我做什么?显得我弱不禁风似的。” 裴弗舟无语,顺手从内侍手里接过马缰,一手牵着自己的一丈乌,另一手则替裴肃牵过来。 他跟在后面,淡淡道:“父亲。您老了。” 裴肃气炸,回身从他手里抢过马缰,抓着笼头就爬上马。 看得裴弗舟捏了一把汗。 “逆子!”裴肃语无伦次,对裴弗舟过来同他主动说话仍然十分的不适应,他喃喃道:“不服管了是不是?元日不归家上元也不回。如今到了快年中,才知道同你老子说话!你还姓不姓裴?你还当我姓不姓裴?” 裴弗舟无语,自己翻身上马,跟在裴肃旁边,他一应,顺口道:“不是您说的要和我割席么?” 裴肃哑了声,“哼”了一下,道:“那你还过来做什么?我同人家永王殿下说得好好的,你来插一脚!” 裴弗舟淡淡牵唇,没说话。 想起上辈子,他到底最后不愿意娶张家娘子,不得直接抗旨,干脆在大婚之前自己求个解脱。 折腾了小半生,最后还是将他这世上唯一的至亲给扔下了——教裴肃白发人送黑发人。 如今再见父亲,他倒是少了点叛逆之意,多了些同情。其实就算他死在了裴肃的前面,他多少也能猜到父亲后来的日子应该不是很好过。 毕竟裴肃一直同七皇子有来往,太子登基后不动裴肃,完全是因为裴弗舟 裴弗舟一死,裴肃自然会被新帝忌惮,被打发得远远的 裴肃听裴弗舟没说话,抿抿唇,不由睇了一眼他,斥道,“是不是银子没得花了!” 裴弗舟回过神来,不禁嗤笑,“我的俸禄很够我自己用的,就算您辞官了,养您也够。” 裴肃一愣,烈烈地振袖,挺起高傲的臣骨,道:“用不着你!我正当益壮,还能执掌魏阙!还不老!” 他恼火起来,分明也很想这唯一的孩子,可嘴上还是数落起来。 “你小子翅膀硬了我管不住你。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莫要耽误我的大事。” 裴弗舟一哂,慢悠悠道:“什么大事?和李玶的大事?” “你忤逆了!” 裴肃一惊,左右看看,见无人在侧,于是试图拿马鞭去戳裴弗舟的胳膊,低声道:“敢直呼永王其名?你不要命。” 裴弗舟猛地掣住缰绳,顿了顿,转眸看过去时,眸底的意气萧然而凛冽。 他微微一笑,道:“那也要看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来拿我的命。” 裴肃看在眼里,无言以对。 “父亲,” 裴弗舟沉了声,驱马与裴肃齐头并进,他侧头道,“难道永王就很信您么?就算你我真的割席,到底连着血脉,这一点,难道永王不会怀疑?” 裴肃听了唇边不禁冷嗤,“你蠢。” 他忍不住轻呵一声,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你一股脑把宝都压在东宫,难道就不会万无一失?你以为我是真的站队了么。呵,多少人临门前翻船?那是因为他们一时混账,忘了这个天下到底是谁的。不看圣人脸色彼时东宫出事有你好看的时候!” 裴肃苦口婆心,何尝不是为了孩子好? 分明是好意,可是说的话总是那么语气难听。这一点,裴肃和从前的裴弗舟还真是像得可以。 也难怪从前他总是不招江妩喜欢,有这样一个爹养大,能说话好听吗? 裴弗舟摇摇头。 他语气缓和几分,顿了顿,唤道:“阿耶。” 他很久没这么叫裴肃了,裴肃浑身一震,也很久没听到有人如此唤他。 裴弗舟凝了口气,耐心劝道:“阿耶。圣人不与天齐,做臣子,迟早要站队的。” 裴肃不语。 裴弗舟沉了一下,继续道:“阿耶一向鞠躬尽瘁,自然为的是圣人。可一朝天子一朝臣,至于谁能御极,不过是圣人一念之间。圣人擅中庸,您看如今,太子执掌事务多于永王,未尝不是圣人一种平衡之术?您欲揣测圣意,这诚然是保全之道,可圣意难测,不如自己拿出个态度。” 裴弗舟从来没这般平静的,耐心的,同裴肃说起朝政之事。 他见裴肃不说话,抿紧了一下唇,叹息道:“您觉得呢?” 裴肃没应,半晌,他被裴弗舟这温和的态度也弄得没了脾气。 他不禁轻嗤几声,转而反问,“你小子最近到底同谁混在一起?又是谁教你变成这样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11 14:05:49~2023-05-12 17:43: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itaia、游园惊梦 2瓶;左念、63506350、颜好男子急募、当哩格当、5554958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第 78 章 ◎刀尖品蜜,吃着格外的甜◎ 星津桥上, 天河漾漾,裴肃和裴舟轻驱骏马缓缓走过。 也不知道从何时起,裴家父子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同行归家了。或许是因裴弗舟的母亲和兄长去世, 又或许是他自北庭归东都,从他自己这里, 率先封闭了心门。寂寂裴府里,少了人气, 他也不再愿意同父亲多言什么。 裴肃在官场纵横惯了,即使心软, 也要嘴硬。 他到底是在意这唯一的儿子的,在意他的前途,在意他的婚事,更在意他的命。 只是府里没有女眷, 少了点磨合关系的那种软性的情愫, 加上一些陈年旧事的怨,这一对官家父子无法沟通, 更不必说站在同一条线上。 今晚,难得裴弗舟过来和他几句话,还是自上次二人“决裂”之后。既然儿子好不容易主动有归家之意, 怎么也不好再强着一张不必要的脸面去推开。 裴肃控着缰绳听完裴弗舟的话, 忍不住轻嗤,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是谁?平日你和谁混在一起,成这样了?” 他没有责备之意, 倒是很好奇, 裴弗舟的性格他这个做父亲的很了解, 断不会平白无故说出这种迂回的话语。 “如今学会以退为进了是么?”裴肃又道, 哼了一声,“别以为我吃这套。” 裴弗舟听了一哂,夜很深了,他懒得和父亲再顶嘴,临了街口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还回南坊别苑去。 他顿住,却见裴肃也停马在前等他似的。 裴肃转过头看他,瞪了一眼,“还不回家?” 裴弗舟没有说话,犹豫片刻,跟着在街口转向了北坊的裴府去,“方才的话父亲能明白吗?” 他淡声道,“不说旁的,太子如今怎么都是名正言顺,万一来日真的御极,您就没想过,他如何看待您?还会让您稳坐尚书之位吗?” 裴肃不答,到了家宅之后慢慢悠悠地下了马,把马鞭往仆下那头一递,顿了顿,回头道:“你爹我是过来人,知道你想做大事。当年你多大?一赌气,说离家就离家去找你叔父,我找人抓你回来了么?你有本事,像你叔父,我没话说。可这是朝堂,一夕选错,弄不好九族都要掉脑袋,你懂么?” 裴弗舟蹙了蹙眉,一叹,说我明白。 “父亲忧心什么,我也知道。可眼下若一味偏向永王也不可,父亲身为吏部尚书,底下多少人都看着?不如学圣人,取中庸之道。我不求您能为东宫之事出言献策,至少,不要再为永王那头添砖加瓦。不然,来日难免有隐患” 若是从前,他不愿意同父亲说这么多话,一来不习惯,二来也不愿意。如今自己这性子好像被江妩软化掉不少似的,少了很多棱角,多了点委婉和耐心。 他现在不指望父亲能彻底站队,至少别再那么明显地投永王所好。 裴肃讷了一下,很奇怪,这话要是裴弗舟用回怼的方式说,他肯定又要打压回去,可他没有,只是娓娓道来。 裴肃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 儿子如果和他吵架,他自知有满身有劲头去教训;可现在裴弗舟也学会心平气和,裴肃反而觉得自己真老了似的。 他喃喃地嗤了一声,拂袖往自己院子去,“呵,我做官多少年,你说的这些我心里没数么不用你来提醒我。” 停了步,他回身看了一眼,却说起别的,“修善坊的别苑别住了,收拾收拾锁了它,叫那个穆戈一并同你回来。一家人的,住两处,传出去让人笑话” 裴弗舟却默了默,道:“不用。那里我住着挺好的,也算习惯。” 裴肃眉毛高高挑起,折身回来几步,上下打量他,惊道:“什么?你外头养了人了?” 裴弗舟有些无语,心想,他倒是希望她是住在自己那里的。 他只一牵唇,淡道:“父亲放心。我没有。”,继而安慰道,“我在那边清净,处理事情也方便,以后我时不时回这里住几日,也算陪您。” 裴肃哼了声,喃喃念叨了几句,说起裴弗舟老大不小了,再不定下婚事就难办了。 可裴弗舟油盐不进,裴肃也没了办法,只一拂袖,丢下话道:“罢了。你好自为之吧。” 原先他一心想着让江妩嫁给他就好了,至少她在他的身边是安全的。可江妩当时不愿意,所以他成全她,让她去走自己的路,看着她入了宫,也能算是得到另一种庇护。 裴弗舟回了房,躺在榻上望着朦胧的幔帐,上辈子的场景开始在眼前飘荡。 永王和太子之争,其实上辈子也没彻底分个一清二楚。他从突骑施回来后,圣人已经移升太上皇,病得昏迷,暂居西京休养。因此,太子夺得帝位,多多少少都有他在旁边推波助澜,以武力逼宫,铤而走险囚禁了永王,这才成功的。 可这辈子么,他有了她,一切都要变得小心翼翼起来,行事也不能再不管不顾。每走一步,都要侧头看看江妩的处境。 他隐隐头痛,只盼着能波折少一些,至少,别给她带去什么风风雨雨就好 后半夜似乎飘了点雨星。 夏夜的雨滴,落了地很快就蒸发。到了第二日,空气里回荡着一种潮湿的温热,树上的蝉鸣也响得更加热烈一些。 这般来来去去好几次,盛夏更深,日头一升上来,直接照透了绿纱窗,一下子把内室烘得暖暖的。 江妩醒来的时候,不自觉被晒得出了点薄汗。她畏热,拿帕子浸足了冷水,往脸上扑了好几下,这才好受多了。 天气一热,身子也犯了懒,可她不敢懈怠,擦干之后,画了个端雅的浅妆,只去局中办事了。 现下里,日子充实得很,满满当当的事务等着她去处理。 她倒也挺喜欢的,以前阿娘替她担忧过,摸鱼抓猫,女红不行,说得她好像比别人差了点似的。 如今入了宫,才发觉自己是擅长这些——同样的细心和缜密,她更愿意花费在这些文录记档之中,把它们归纳抄录,分门别类,再看着司籍将她的这些文字整理装订,归入书馆,以供后人查阅。 每每这个时候,她总有一种,自己也成了这个王朝里的一部分的感觉。 她从袖里掏出团扇,打了两下,而后提笔在宫纸上认真誊写上个月里头各司的文簿出入的记录,录为抄目。 一会儿钟司记匆匆进来,放下书册,道:“先别写这些了。贵妃请你一趟,收拾收拾仪容赶紧去吧。” 江妩吓一跳,其实有点心虚,她慢吞吞地问,“贵妃要见我有何事呢?” 钟司记道:“我才从她那里回来呢。她问了几句关于你的事情,也没说旁的。你过去吧。” 江妩呆了呆,自上次和裴弗舟在宫里“犯禁”那事情之后,她一直蒙蒙的。 想起来的时候,总觉得那个吻是一场梦,一觉醒来,连着最后那点酒意一并消散了。 可宫里架不住有透风的墙,她有点紧张起来。 怕不是郑贵妃要问责她什么? 她赶紧回了自己房里,重新理了两下发髻,对着镜子抿着唇,练了很久从容淡定,面不改色的神情,这才去了禁庭后宫。 江妩被宫女引着进了云宝殿的内殿。 这里和旁处不同,贵妃的宫里有一种淡淡的奢华的气息——金银错的落地烛台,繁密镂花雕刻成的熏笼,玳瑁打造的妆台,轻薄如云幔帐轻轻翻涌。空气里,薰陆香的味道静静地弥漫开来 江妩努力平静着嗓音,对帘后的一道影行了个万福礼,道:“见过娘娘,不知娘娘今日有何事吩咐?” 郑贵妃倒是淡淡的,哦了一声,抬手教人打起帘,看了她一眼,道:“来。到这里坐。上次不是说过,教你来指点公主写字么?” 江妩抬眼看过去,这才发现原来小公主也在那里,小小的一个身子,捏着笔抄字帖。 “你来看看她。” 她淡淡松了口气,端袖颔首,道:“是。” 江妩走过去,坐在小公主旁边,见过之后,开始侧头看她写字。耐心指点了一会儿,小公主调皮耍赖起来,干脆把笔递给了江妩,叫她来写给自己看,自己则在一旁歇息手腕。 江妩哭笑不得,只好接过笔在旁边写了好几列。 郑贵妃一直在旁边瞧着,江妩写完之后,她看得一哂,“你这字” 她视线从高丽纸上抬起来落在江妩的脸上,意味深长地定了定,浅笑道:“你这字,不似寻常女子怎么,是不是仿了谁家郎君的字?” 郑贵妃眼力如刀,一眼就瞧出来不对劲。她这字,竟然有几分裴弗舟字迹的影子。 江妩笔尖一顿,意识到坏了。她先前的确是觉得裴弗舟的字好,不自觉地找他的字形练了练,不想一写起来竟然成了下意识的习惯。 她连忙放下笔,端袖埋首,道:“娘娘说的是先前先前裴将军指点过一二,说直接练二王的字更能成型,所以妾身也就效法,以作改进。” 郑贵妃一哂,说是么,她倒没追问那小事,只是啜了口茶,慢条斯理道:“弗舟这孩子一向冷冷淡淡的,对你么,倒是上心。” 江妩没敢说话,心想,他都已经上嘴了 她提起一颗心来,等着郑贵妃责问她什么,可郑贵妃却没有,只是淡淡一笑,视线落下,颔首道:“你继续吧。” 忙到了正午,小公主喊累,要午憩,郑贵妃才放了她走,还赏了她一套忍冬纹的玉石梳篦和三颗荔枝。 那无暇的玉,成色极好极难得,怕是御赐。 荔枝更甚,这送来的蜀中之物极难保存,她无功不受禄啊。 江妩皱眉推脱,可郑贵妃却摆摆手,大方道:“收着吧。” 江妩只好收了盒子,捧着出了大殿。 正一波才平,百思不得其解,行至小径时,忽地一声轻啸,只见足前飞来一只箭,挡住了她的步子。 她一惊,才迈出的宫鞋下意识地缩了回来,定睛一看。 那是木箭,没有箭簇,是射鸭用的。 她顺着箭的方向看过去,不由一顿。 裴弗舟正靠在花树旁,手里拿着一把小木弓。 她见识过他拉开劲弓铁箭,所以那小木弓在他手里像个玩具似的, 裴弗舟手臂微张,显然是才射出箭的样子。 江妩怨怼地瞪他一眼,不理他,径自往前走。 裴弗舟一见,赶紧在那头朝她卖惨,道:“我就借来这么一只箭,没了。” 江妩顿足,左右看看,这个时辰里,各宫都准备去用午食了,好在没人。 她怕他声音太大,只好赶紧走过去,用气声责怪道:“你又要干什么” 裴弗舟见她朝自己走来,垂眸淡笑,很给她脸面,故意道:“江姑姑,我迷路了。请问这里是内廷吗?” 江妩简直要被他弄得哭笑不得起来,她无语乜他一眼,“你哪里来的弓?” “借的。” “真的?” “呃,算是吧。”他没好意思说,是他临时路过鱼藻池的时候,见小宫人在射鸭,他想着她说过也会玩这个,于是在池旁等了一会儿。 不想,刚好见她在那头路过,于是赶紧“借”了一下,用箭挡住她的去路。 裴弗舟看了一眼她的来路,低声道:“你去后宫了?” 江妩嗯了声,“是贵妃找我” 裴弗舟看她似是怏怏的,往旁边挪了挪,将她拉到凉快的树荫下。 粗壮的树干挡住了外头的视线,临着一波夏日的池水,总算教她薄汗褪了大半。 他这时候才复问了一句,试探道:“姨母她问你什么了么?” 江妩没好意思说她学他字被发现的事情,只轻声道:“没什么。她是教我去指点小公主殿下写字而已。” 裴弗舟打开她的锦盒看了看,他放了心,含笑道:“看来我姨母她很喜欢你。” 天气一热,江妩脑子里就晕晕的,再加上先前的紧张才消散,她垂眸喃喃道:“吓死我了我以为她要问我前不久宫宴上的事情。” 裴弗舟愣了一下,“什么事情?” 江妩瞥了他一眼,也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脑子又失忆了。 她板了脸,干脆道:“没什么事情!裴将军,这是宫里。请你自重一点。告辞。” 她说完,扭头就走,裙摆飞速在脚腕划开一道决绝的弧线,裴弗舟却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了回来。 他轻嗤,好似故意的,问道:“你都没说清楚什么事,走什么?” 两人靠的很近,一并拢在幽幽绿荫里,蝉鸣在脑顶喧嚣开,叫得人脑子里嗡嗡作响。 青涩的草木之气,叫人总升腾起一种莫名的冲动,仿佛自己某些情愫也疯狂生长起来。 四目相对,阳光漏过树叶投下疏疏的影,这次不比上次在黑漆的水榭——彼此都能将对方的脸看得一清二楚了。 那人是格外英俊的,可没了黑夜的庇护,她反而少了点肆无忌惮的勇气,这样太过清晰的视觉让她有些慌乱起来。 正是日头在中天,庭中无人,天气太热,都躲去内室吃冰打扇去了。 树后池旁躲着这两人,她贴在树干上,足够隐蔽,可他却也慢慢欺了过来。 裴弗舟微微一笑,问道:“江典记,我怎么不自重了?” 她对他叫她的官职称呼总是有些不适应,他自是高官,语调里带着点不自知的官威的压迫感,像是在提醒她身份,又像是故意要找刺激。 她不肯屈服这官威,只脖子一抬,哼声道:“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么?” “比如呢?” “比如现在!” “现在怎么了?” 她回过神来时,已经有些晚了,他一步步地问,她也一步步地答,可他的手臂已经拦在了她鬓边后的树干上,给她形成了一道屏障似的。 熟悉的气息又拢了过来,她有些拘谨不安,往后贴了贴,心脏跳得咚咚响。 她咬了咬唇,低声道:“你放肆。” 可那声音有点有气无力的,生怕旁人听见,又勉强要训斥眼前这人,混在一起,反而不伦不类,倒像是一种欲拒还迎。 后颈一凉,她差点叫出来。 他的手藤蔓一样慢慢绕到她的脖后,手掌贴着皮肤移了过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触碰。 江妩很惊讶,第一个反应是裴弗舟的手居然还可以如此的清凉倒是,教她很凉快。 裴弗舟却极轻极轻地淡笑,道:“我好像又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上次发生了什么,你再帮我想起来好么?” 他眼梢翘着横刀一般,微微提起利落的弧度,可说这话的时候,却是含笑的模样,眼底闪着一层池波似的柔情。 她听出他语调里的“不怀好意”,可那眉眼间有细碎的光,却教人忍不住地去望。 江妩不由惊奇,原来,在这种时候,他看她的目光里有难得的温柔。 距离太近,他的眼里清晰地充斥着她的明眸和红唇,一时有些意乱情迷起来。 身为恪守原则的武侯,他一直不出差错,眼下,实在是不该在宫里这样做的。 可一见她,那些原则规矩就暂时抛在了脑后,他总想尝一尝这种被蛊惑的滋味。 他喉结一动,视线落在了她的唇上,另一只手捧起了她的脸。 每次亲她,仿佛是要亲一团春雪,一片琉璃,起初总是不敢太过放肆。 他抬起拇指,指腹按了按她的唇波,柔软得教他心弦一动,那是曾经他在黑暗里吻过地方。 轻轻摩//挲几下,她好像脸红了。 他也有点被感染得不好意思起来,于是鼓励起她,也是鼓励自己。 用只有两人的声音低低道:“江典记,在宫中犯禁的感觉,如何?” 她头皮一跳,脖颈连着耳根开始发热起来。 上次在水榭的柜子里时还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可眼下光天化日,一切都变得好不遮掩。 她呼吸乱了,以为自己听错,难道感情可以让人变成另一个人?这话从裴弗舟嘴里说出来,教她简直不敢相信。 眸光也不由自主地凝在他欺近的唇上,“裴将军,”她脑袋一面往后慢慢退,一面晕沉地也提醒他,“你就这么喜欢刺激吗?” 他手上停了停,却没有挪开,只顺势移到她的下颚,回应道:“刀尖品蜜么,虽然有被割破的危险,可吃着总是格外的甜。” 江妩噎了一下,有些无言以对,他这是连提防她咬他的情况都准备好了么 她不自觉地攀上了他的手,试图用一丝力气阻挡他接下来的动作,缓声道:“不怕被发现了么?你对宫官图谋不轨,当心圣人治你死罪。” 这话说重了。 他只淡淡一笑,没什么比近在咫尺的一袭柔波更有吸引力的了。 他不说话,显然是靠默认来回答她一句“不怕”。 气息缠绵起来,他很想再那样吻一次她,就在此时此刻,没有唐突,没有强势。 他气血上涌,胸腔里涌起一波又一波的池水。对于她,从前压抑得太久,所以现在自己好像总是情难自控。 她应该闭上眼睛,可惜没有。 他不在意,径自倾身吻下去 他一皱眉,本来期待的绵软如甜糕的唇,却并没有出现。 相反,有什么东西硬硬扎扎的。 裴弗舟睁开眼,只见一颗荔枝停在了他和她的唇间 江妩拿着荔枝堵停住了她的唇,脸颊泛着点红意,她眨眼道:“你姨母给我的,一共三个,分你一个。这个可比什么都甜” 她没准备好,干脆想出这个办法,不管不顾打破了着旖///旎的风光。 裴弗舟哑然失笑,离开一些,被迫接下了那颗红荔枝。 江妩趁机溜出那过于亲密的空间,只以手当扇,扇了扇滚烫的脖颈,道:“我走了你赶紧吃吧。” 她说着,旋身就走,谁知,手臂却又被轻轻拽了一把。 不知怎么,身子就落入了他的怀里,还没等她没反应来,裴弗舟已经捧起她的脸,在她颊边轻啄了一下。 “放心,一切有我呢。下次姨母再找你,不用紧张。” 他最后正经地安慰道。 江妩抚了抚脸,垂眸低低的嗯了一声。 * 等到了黄昏,才吃过晚食,江妩正在屋子里热得扇风,有点西晒,到了这会子正是热得厉害。 忽然内侍监带人过来找她,江妩很奇怪,这按说不寻常呀。 阿监笑了笑,道:“是咱的疏漏,这间官舍年久失修,很少有人住,稀里糊涂分给了典记。如今要修葺了,还请您移去另一间。” 江妩纳罕着,这里都住习惯了,可又不好明着问太多,只好应承道:“多谢阿监,我这就收拾收拾。” 她东西不多,平日也整理得很利索,很快便收好了。 跟着小内侍去了后头一间,一进屋子,竟然一阵清凉。 江妩放下东西后,四下里看了看。 没了西晒,倒是有点东南风进来,徐徐清风,吹得她很是舒服。 她觉得自己还真是走运,可细细一想,总觉得有点奇怪似的。 就在她打算出去问问阿监怎么回事的时候,忽然有个一并来帮她搬屋子的小内侍,在临走前塞给她一张纸条。 江妩愣了愣,等人走干净了才打开一看。 那是熟悉的字迹,十分简短利落的句子。 【你若出宫了,会来找我吗?】 她瞧着,忍不住会心一笑 原本应该把裴弗舟的字条烧掉,可她犹豫一下,还是没有,只夹在了自己的书里。 她推开窗看向外头,小院静静,花香幽幽,夏夜的风变得格外温柔起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12 17:43:53~2023-05-13 17:56: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49瓶;啦啦啦 2瓶;左念、颜好男子急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第 79 章 ◎别勾引我好么?◎ 仲夏, 太阳西斜的时候,裴弗舟和柴锜自大食国使团所在的驻馆里出来。 抬眼望,日落平西的天际里, 月影淡薄,晚霞绚烂, 有一种过分的平静。 裴弗舟负手凝了一会儿,撩袍上马, 掣着缰绳,走上了长街。 柴锜率先开口道:“将军。” 裴弗舟正思忖着什么, 随口应声,“怎么了?” 柴锜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地问道:“您如今这般有意促成王朝同大食结盟是因为担心梁国公府的苏、薛两位参谋官么?” 裴弗舟牵了下唇,只喃道:“算是吧。” 其实, 与其说是担心, 不如说是不信任。 上辈子,突骑施这个窟窿, 他填得很艰难。当然,他承认——彼时江妩的死在他的猜测和意料之外,教他一时失了分寸, 所以原本计划是待到来年春封诏围剿突骑施, 解除他们对西域王庭的控制。 可当时他乱了,等不及了,直接带兵出征过去。 那一战,两方打得十分艰难。塞外寒冬凛冽, 突骑施靠着储备的粮草勉强抵抗, 他们这边也只能奋力映着凌冽的风迎头直上。若非安西都护府在后支援, 恐他自己都回不来了。 现在么, 既然大食国有意求助,他何乐不推波助澜一下?让原本艰难的事情有一个更顺利的解决方式? 按说这种事情,已经几乎超出了他职责所在。这次来驻馆,也不过是打着作为东都金吾卫按惯例巡查入洛阳的使团的安全问题,才借着机会,聊了很多。 方才听使团的人说,苏弈亦是有支持联盟的意思,裴弗舟安心了些,至少,苏弈是接受这样的安排的。 看来在敲定之前,还是要和苏弈见一面的 裴弗舟有点头疼这事。从前和苏弈有多交心,如今就有多尴尬和别扭。他下意识地按了按眉心,只对柴锜道:“劳烦你替我转告太子殿下,请他留意结盟之事。如果圣人问起,至少,留个活话。” 柴锜称是,“将军放心。关乎千秋之事,属下一定劝谏。” 临了街口,裴弗舟正要回去,却见前方迎来了裴府的管家,身旁还跟着穆戈,一副耷拉眉眼的模样。 “少郎君。”管家恭敬地笑笑,叉手行礼,“郎主传话。” 柴锜轻轻咳了一声,十分识趣,同裴弗舟拜别后,驱马先离去了。 裴弗舟眉头皱了皱,问道:“父亲怎么了?” 管家才不想站在这裴家父子之间传递话,两人一样的脾气,哪边都不好对付,可裴肃说了,若是派个小仆去请少郎主,未必管用。 他只好硬着头皮说道:“郎主说了,让您搬回来住。这不,郎主叫人准备晚膳都是两人份的您就回去吧。” 裴肃来叫管家“抓”他回去,裴弗舟知道,其实这是父亲确实想他,厚着脸皮叫他回家。 想起上次的确说过回去陪父亲吃饭,裴弗舟只好调马回了裴府 一到正堂,里头已经布好了晚膳,裴肃的身影已经坐在那里。 他斜靠着凭几,难得穿得很闲散,正将茶壶从小炉上取下来,显然是在等裴弗舟。 裴弗舟抿抿唇,走了进去,唤,“父亲”。 他就着仆下端来的水盆净了手,在食案对面坐下,恭敬道:“父亲怎么不先吃?” 裴肃睇了他一眼,明知故问!他哼了声,不答那话,道:“你知道回来就好。” 裴弗舟淡淡笑,道:“说过会陪父亲吃饭的。” 他爱吃鱼,裴肃就教人备了鱼脍,晶莹剔透,无骨无刺,蘸料也是齐全的。 裴肃慢慢悠悠道:“我教穆戈也回来了。以后着着家吧!修善坊那是什么地方,被人误会你在那头眠花宿柳就坏了!改日找人赶紧打发掉那屋子。” 裴肃说的像是刺他,可其实是担心裴弗舟的名声。这个儿子的功劳得来的不容易,当爹的也很是在意和心疼。 裴弗舟却皱了皱眉,他早晚还是要搬回裴府的,至于那个别苑,权当成他自己一处落脚休憩之地就好了。 毕竟,那里有他和江妩的一些回忆,若直接租出去或是卖掉,他很不舍的。 裴弗舟没说话,可这瞬间的迟疑和眼底的柔情却落入了裴肃眼里。 裴肃一怔,知子莫若父,他不由牵唇冷嗤一声,“怎么,舍不得了?” “舍不得什么?”裴弗舟敛了敛神情,微笑随口道。 他很清楚,父亲如今应该是不知道江妩和他目前的关系的。先前裴肃说要和他“决裂”,自然是会说到做到,不会做出什么派人去别苑盯梢,偷偷关怀之举。 裴弗舟很淡定,他只垂眸饮了茶,没有再多说话 裴肃抬抬眉,事到如今,也懒得再去张罗裴弗舟的婚事。 难得二人有父慈子孝的时候,能相对而坐说几句话。他淡声一嗤,悠悠道:“你啊也该成家了。” 顿了顿,复举箸给裴弗舟夹了一块新鲜的鱼脍,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皮看过去,轻嘲道:“我只是想知道,究竟是谁家女郎,能教你牵肠挂肚,连家都不肯回了。” 裴弗舟给裴肃斟满了茶,从容道:“父亲平日繁忙,怎么问起这个?” 裴肃哼了一声,“太常寺卿的张家娘子你不喜欢,总还有宋家娘子,王家娘子我到底是你爹,你总得让我知道是谁吧?” 裴弗舟下意识地更正道:“都不是。” “都不是?” 裴弗舟沉了一下,只是觉得这种事情早晚得说,于是淡声应道:“她是宫里人” “咳、咳——!”裴肃一下子被茶水呛到,引袖擦了擦,满目惶恐,声音高了上去,“你——你敢给圣人带绿” 他察觉失言,赶紧掩了口,气得低声道:“你放肆!你不想活了!宫中女子皆为圣人所有,你敢觊觎!” 裴弗舟无语,“您想哪里去了?”他递过去青帕,“她只是做宫官而已,不是后宫中人。” 裴肃这才默了默,继而红着老脸喃喃道:“不行!我不同意!万一哪日入了圣人的眼,那成何体统?” 裴弗舟一言不发,其实之前也不是没有担心过,只是还好,事到如今,是他多虑了。 “圣人如今修身养性,很少过问后宫事,您放心,不会的。”裴弗舟解释道,“而且,她很好” “她?谁。” 裴弗舟犹豫一下,却不说,道:“等回来再告诉父亲。” 裴肃听了,立即察觉出来问题,他轻嗤,“怎么,看来她非东都世家女子,是怕我棒打鸳鸯么?” 裴弗舟没说话,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从前,他可能一个赌气,立即转身就走。 可如今不行,他是期待能和她有个未来的,只希望父亲接纳江妩,也相信一定会的。 裴弗舟淡淡地笑了笑,反手给裴肃夹了菜,若无其事道:“怎么会?父亲是通情达理之人,定不会如此” 裴肃乜了他一眼,显然是对他这一筷子有些受用。 “只是,”裴弗舟默了默,“感情之事都勉强不得,更何况婚嫁?等时机成熟了,再带她来拜见父亲好么?” 裴肃盯着他的脸,没了怒气,反而有点震惊和心疼,不由倒吸一口气,“你这是何意?你堂堂裴家高门公子,你心悦人家,人家却拒绝你是么?你在倒贴?还要不要脸了?!” 裴弗舟不禁一哂,如果要脸,就更什么都没有了 “也不全是。”裴弗舟不便多说,其实这话倒叫他心里一顿,他也不知道,江妩如今对他是什么感情 裴弗舟径自一牵唇,有些无奈,“父亲别问了。吃饭吧。” 帘外涌起一阵阵风,吹得落地纱飘飘荡荡。 他下意识地向外头看去,一团乌云似是慢慢聚拢过来,一场夏雨将至。 也不知道江妩搬了那屋子之后,是否避开了暑热? 想起最后递进去的字条,他有些忐忑起来,也不知道江妩看完作何感想。 这才发现人总是贪心的,先前要成全她,如今却巴不得能日日见到她。 饭毕,他唤来穆戈,道:“这阵子多留意些,如果有宫里递信出来,记得立即送到我这里。” 夏意渐深,浓翠沉沉,花团烈烈。 然而一入了季夏,落雨也变得频繁起来。 起初来得急,几乎是银针坠地似的,叮叮啪啪地敲在宫砖上,转而是瓢泼大雨,激烈得教人避之不及。 那之后,雨渐渐稀疏了,可还没停,一夜一夜地绵绵密密,落在人心里,夜半时总是闹得人心里痒痒的。 江妩醒来后推开窗,伸手去接,雨滴打在掌心,泛着点凉意。庭院里,花枝子还挺立着,比春日的那些娇嫩的花要坚强很多,因此满目还都是浓艳灿烂的颜色。 她告了假上去,事务也提前忙完了,虽然钟司记给她通行,可架不住这夏雨连连。 眼看宫假的日子就在明日了,可雨不停,恐怕要赶雨出去。 想起那个塞她小纸条的内侍,大抵应该是被裴弗舟买通的。起先她犹豫,只试探着去看看。 结果那内侍却一下子叫出了她的名字,客气道:“将军于奴有恩。江典记放心,有什么话,奴可以帮忙带出去。” 江妩这才放了心。 只可惜,那日雨未歇,成心要为难她似的在她宫假这一日,偏生不给个晴天。 一大早,小雨蒙蒙,她打着伞,捡着没有水洼的地方一路走。 其实出来的时辰比预计的早了很多,回头看,巨大的皇城笼在飘渺的烟雨里,像一头温柔的酣眠的巨兽。 她往前走了一段,见到御街口处,已经有人在屋檐下等。 裴弗舟站在那里,微微仰着头,望向遥远的天际。 他墨衣深浓,身姿萧然,像水墨画里绝妙勾勒的一笔。 他整个人似乎都没入在这烟雨飘渺的洛阳里了,没有犀利冷厉,反而多了几分淡然温柔。 江妩看得一时出神了。 裴弗舟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慢慢侧过头来,见了她,会心的微微一笑。 江妩很惊讶,他怎么比她还要早? 裴弗舟看了看天,欲走出屋檐,抬手挡着雨点出来迎她。 江妩摇摇头,自己快行步走了上去,她无奈地看他,“你这人,出门怎么不带伞?” 原先她还想着见面时候,两人寒暄该说什么,可准备了半天,谁想这第一句话倒是这个。 她打量了一下他,深黑的锦袍上有未干的水印子,一看就知道是赶上了雨。 江妩拿出自己的帕子,下意识地帮他抹了两把袖口上的水渍,继而递给他,无语道,“你是睡糊涂了么?雨天走了一路?” 裴弗舟淡笑一下,倒是若无其事,“早些的时候还没下呢,以为会放晴。结果走到一半居然开始飘雨。是我疏忽了。” 江妩听了不由怔怔,早些时候? 她忍不住问,“你什么时辰出来的?等多久了?” 裴弗舟牵了唇,不太愿意说,顺手接过她的伞,帮她拿着,随口道:“没多久。和你差不多。” 江妩自是不信,她分明告诉他的时间是比现在更晚些的。 她有些小小的愧疚,只觉得他真不至于此,为难道:“那么早过来干什么万一我有事情耽搁,直到中午才能出来呢?多不好” 裴弗舟只一浅笑,很自然地拉了她的手握在掌心,不甚在意,“那就再等着。一会儿半会的没差别,反正我也有时间。” 江妩抿了抿嘴,手上有些挣脱之意,裴弗舟调过视线看她,问,“怎么了?” 江妩垂了眸,喃喃道:“你别这样。你对我好,我知道;可好得过了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有点心里发慌,知道他的情意是真实的。可如今切身见识了,才发觉她是有点心虚的 似乎多多少少,怕最后“还不起”裴弗舟这份感情。 裴弗舟没教她抽走手,只是握得紧了紧,牵着她往雨里慢慢走去,“你不用想太多。是我心里自愿这么做的。” 他云里雾里的,也不说去哪里,江妩也没有问,只是依着他带自己走着。 过了星津桥,他没往南坊去,只是顺着洛水东行,沿着小路,似是要往城东门去。 这条小路平日里是专门供行人车马往东郊去的,所以这样的雨天里,没什么人路过。 江妩被他带入了一个凉亭,往前看,洛水汤汤,禁庭遥遥,两岸碧色浓郁,像是被刷了一层油似的。 以为裴弗舟是要带她躲雨赏景,她笑笑,只道:“这里景致很好,我喜欢。” 谁想,他却淡勾了下唇,远凝的视线里似是有些出神。 裴弗舟顿了顿,问,“你还记得这个亭子吗?” 她微微凝眉,“嗯?这种歇脚亭子好像挺多的?” 裴弗舟微微牵了唇,淡声道: “你曾在这里等过苏弈。” 他话落,夹杂着几丝雨点的风拂了进来,落在两把剑眉之间,拢着点淡淡的怅然。 江妩被他的话弄得讶然,努力思量起上辈子远去的记忆里。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可实在是记不太清了。 她见裴弗舟惘惘的,以为他还在因为从前的事情吃醋呢,于是轻笑一声,“听听这裴将军还因为旧账里的小事记仇呢。” 大概是因为先前两人有过一层‘对头’的关系,所以直到现在,太过温柔的话江妩实在说不出来,所以她习惯去揶揄着开解他。 她努嘴故意取笑一下,晃了晃他的手,轻声叫他,“醋缸。” 裴弗舟没生气,只是牵唇笑笑,也没太在意似的。 他抬眼看向洛河对岸直通城郭外的官道,迎面的河风吹透他俊朗淡泊的眉眼。 雨音漫漫,良久,裴弗舟才低声道:“那时候是秋天么,当时也这么一直下雨我从东郊巡街回来,在马上看见你了。” “你那时候就一个人站在这里好像没带伞。我知道你在等苏弈,之前听说你们是要去城外的济云寺的。我就在河对岸,” 他说着,遥遥一指,继而喃喃道:“其实我也看出来,是苏弈迟到了,所以你一个人在这里等。” 江妩侧头瞥他一眼,轻轻哼声道:“你偷看我?讨厌大概正笑话我呢吧?” 裴弗舟说没有,“我看了很久,当时就想,还下着雨呢,怎么苏弈还不来。我心里是有点难过的,想,如果是我和你去,我不会让你等这么久的要等,也是我等你。” 江妩讷讷的,听完才发觉自己方才错会他意了,人家百转千回的心事她从来不知道,还以为只是乱吃小醋。 她红了脸,被他弄得有些无言以对,总不能说‘谢谢’,想了想,于是嗫嚅着反问道:“你既然那时候都瞧见我了,怎么也不过来同我说话呢?” 裴弗舟顿了顿,一时沉默 其实他本来想过来搭话的,但是心里紧张,又很要面子,只好故意装作没看见。 他不愿意说这些了,有点不好意思,转过头,飘忽地扫了一眼她。 宫眉淡扫,螺髻盘旋,仿佛还是他初见她时候的模样。 只是他说完自己那些黯然的往事,她反而脸颊先泛着点绯红似的。 裴弗舟忍不住淡笑,她可爱的模样落在眼底,着实心里一暖。 此时此刻,至少他牵着她的手,如此真实。 他清楚地感到她微凉的指尖,手背细腻得如同羊脂玉似的,柔柔一团,不敢用力。 想起从前的自己,好像故意很粗暴地抓过她的手腕怎么忍心?他简直不堪回首,恨不得给那时的自己两拳。 他对她涌起一层歉意和怜惜,雨声听不到了,往事也飘远了。 他把她的身子转过来,抬手按着她的两肩。 那郑重其事的神情教江妩一愣,谁想,下一刻,裴弗舟却有点不好意思,默了一下,还是努力地邀请她道:“过来抱一下我好么?” 他那语调有些哀哀的,好像在撒娇似的。 江妩起初怔住,以为自己听错了,而后,感到了他手掌处僵僵的,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在等着她的回答。 她有些哭笑不得起来,如果上一世,裴弗舟这般对待她,恐怕她真的会心动得选择了他吧! 他讪讪地不说话,老实又乖顺地看着她,她还能怎么办? 有些羞赧起来,转而似笑非笑地牵了唇,无奈地喃喃道:“好吧那就抱你一下只一下。” 说着,她不好意思,直接别过脸去,慢慢向前倾身,一点一点靠进了他的怀里。 他想要她主动,于是她只好哄他到底,干脆抬起手,头一次环绕上了他有力的腰身。 这样一搂,双手触及他腰间坚硬的革带和柔软的锦衣,将他抱了个满怀。 而后感到他放在她肩头的手,也慢慢拢了起来,从她背后紧紧环住了她的身子,只是比她要更用力一些。 他有着颀长的身形,精///劲的身姿,她把头侧靠在他的肩头,脸颊贴着那热度,总觉得是一个莫名安心的位置。 两个身体这般慢慢贴合在一起的感觉,教江妩脑子里蒙蒙的,连同自己的思绪都变得酥软起来。 隔着衣物,她甚至能感到他坚硬有力的胸膛和臂膀,这实在是让人有些不好意思。仔细听,仿佛都能听见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震荡在耳畔。 她不自觉地紧了紧胳膊,也稍稍认真地回抱住他。 他真是个奇怪的人,欲亲吻的时候分明有一种无法言明的东西在燃烧似的,叫她心惊又紧张;可现在,他又像个孩子,只是一个拥抱,也要说得那么小心翼翼。 想着想着,她觉得他滑头,于是不满地哼了声,闷闷地埋在他的怀里,像一声细碎的嘤咛。 她那声音里有不自知的蛊惑,其实不太应该在这种时候发出来。 裴弗舟听得有些飘飘然,只是一两个音,足矣叫他浮想联翩,忍不住还想听她更多。 他怀里有她柔软的身躯,几乎是严丝合缝地贴在他的胸前和掌中,因此那若隐若现的起伏和曲线,仿佛尽在掌握似的。 裴弗舟有些不好意思,有些太过香艳的事情为时太早,他实在不敢想。 可这个拥抱给了他很大的勇气,他将她搂得紧些,顿了顿,仿佛也是替上一世站在河岸对面的自己说一句似的。 “江妩,”他喃喃低沉,念她的名字,“我裴弗舟是真的喜欢你” 那声音融在雨声里,低低柔柔的,难得染上了一丝缠绵之意。 她没有动,也不意外,只将头蹭了蹭他的胸怀,轻轻叹息地嗯了一声,说,“我知道” 她忍不住想笑他,事到如今,这件事情还用他这样再说一次吗?怕是傻子都能瞧出来了。 裴弗舟略默了一下,垂眸小心问道:“那你呢?你现在有些喜欢我么?” 江妩没说话,他不由有些怅然。 其实她没有拒绝他的拥抱,这已经是从前的奢望了,可他还是想听她亲口说一句。 就在这时,肩头的人不安分地挣扎了两下,他一时无措,只觉她似乎忽然将头朝向了他的脸颊。 下一刻,只觉得江妩将唇贴在了他的耳廓,启唇间蔓延过一阵温热。 “你说呢?” 柔柔的三个字,像是烟花般在他脑中盛放开来。 她答着,嗤嗤地浅笑一声。 自己不是傻子,也不是木头,抬眼看,裴弗舟有英俊的眉眼和轮廓,然而因其性情,所以更添了几分旁人没有的坚毅和冷峻。只是,这冷峻在她面前消失了,唯剩一池春水,泛着点带着冷意的柔情。 她扭捏了一下,隐隐羞赧起来,低声警告道:“那你以后不能对别人也这么好” 说着,攀上他的肩头,轻巧地踮起脚,快速亲了一下他的耳垂。 倏地,他浑身僵了僵,几乎呆住。 一点微微的热意瞬间像是燎原的火似的,自那敏//感的一点扩散开来,血气连着跳动的心脉一并擂鼓阵阵地涌入四肢百骸。 裴弗舟艰涩地抿抿唇,将她扶起来,重新看向她无辜又不自知的眼睛,低哑道:“江妩,别勾引我好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13 17:56:24~2023-05-14 14:53: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关 20瓶;静静妈、催更狂魔你怕不怕 5瓶;尾火虎、左念、褪黑素2瓶、啦啦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第 80 章 ◎“躺到我旁边来。”◎ 这是白天, 还是外面,他却动了点不该有的情思,声音里也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浊意。 听说人的耳垂比较敏感, 没想到是真的。 耳廓连着耳根,被燃烧的血液充斥着, 没一会儿,泛起一种灼烈的热意。 他被她方才那个举动弄得心猿意马, 本来就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有些事情经不得太多撩拨。 其实在东都这样的富贵窝待久了, 什么都见过一点。 好比从前,他闲来无事的时候,也被其他熟悉的高门公子三三五五地拉去赴宴聚一聚。 彼此家中亲眷皆为朝中同僚,不好推脱, 他索性也去走个过场。 然而酒过三旬的时候, 总会有人把持不住,暧昧地搂上艳丽的女郎起身往后间去了。 他不小心路过, 偶然瞥见过暗处一双颠簸的交颈鸳鸯,人不人鬼不鬼的姿势,好像在互相咬耳朵, 简直没眼看。 激烈的画面和声响充斥在他的眼前和耳边, 他却十分无感,甚至在走廊里盯了一会儿,而后冷嗤一声,径自走开。 他好像一直对这种事情没什么反应——旁人把红粉佳人推给他, 他只觉得有点厌烦, 手臂或者肩膀都不给碰, 连衣袖都变得十分矜贵。 同伴带着酒意笑他, 他也懒得回应,最后干脆避开,直接起身离席。 他一直不是很理解,毫无感情的两个人,怎么能做如此亲密之事? 这种事情上他是保守的,学不来旁人的风流倜傥和潇洒写意。在没有人走进他心里的日子里,压根不想在这上头花费精力,刚好乐得个清净。 可现在不同了 他感到自己的心在为眼前的人跳动着,似是每一个不经意的触碰都能勾起他的心弦。 从前,他笃定自己定力很好,可此刻却觉得自己太过脆弱,甚至清晰地感到那防线在一点一点被她瓦解。 彼时不屑一顾的情形,不知怎么又飘进了脑中,只是全都换成了她的模样似的。 裴弗舟忍不住抬手,将她的碎发拢到耳后去,趁机也碰了一碰她的耳骨。 那触感微凉又小巧,教他的指尖不禁轻轻颤了颤。 他咽了下喉头,垂眸低低警告道:“你是故意的么从哪里学来的。” 江妩却呆呆地瞧了他一眼,不知道那种亲吻的方式对他来说有多大的蛊惑。 她对他突如其来的转变有些懵怔,“怎么了你不喜欢么?” 他啧了下唇,淡淡地说不是,其实心里喜欢得很,默了默,盘算着也要她尝一尝这样灼人的滋味。 裴弗舟不言语,轻轻吸了口气,上手揉了揉她的耳垂。 指尖有粗糙的薄茧,按在那小小的肉//珠上,总有一种暴殄天物的错觉。 他怕弄疼她,只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揉捏几下,语调里有些暧昧,道:“是不是很热?也有点痒?” 江妩皱了皱眉,对他的举动有点不解,“没什么感觉” 裴弗舟眸色一顿,倾身欺近些,侧头也亲了亲她的耳尖。 嘴唇接触到那种饱满,他顿觉不满足,于是贪心起来,啄了几下,而后小心翼翼地沿着她的耳廓吻了上去。 热气喷在她细腻的脖颈上,衣领里泛起一阵体香。 他气息不稳,低低的问:“现在呢?有没有感觉很奇怪?” 江妩没躲避,只是木讷地任他这么试探,耳边被他的灼热弄得有点发痒。 她抬手挠了挠耳根,忍不住唔了声,怪哉道:“没什么感觉倒是你挺奇怪的,到底想说什么?” 裴弗舟一顿,有点难为情起来。 他动情之时,她却毫无反应,只好敛了敛神思,重新观察她的脸,疑惑的确认道:“真没感觉?” 江妩不明所以,“真的。” 裴弗舟不由有些失落和奇怪,难道人和人不一样?只有他自己的耳垂是敏感的,可她却无动于衷。 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江妩看得直发笑,轻声嗔道:“你又想什么呢所以,我该有什么反应吗?” “嗯比如,比如嗓子很堵,心慌得厉害,喘不上来气” 她听了忍不住一哂,失笑道:“苍天,怎么会?你说的这种,分明很像发病快死掉的样子。” 裴弗舟被她这话浇了一盆冷水,旖旎的情愫顿时消散了。她说得倒也没什么不对,那般缱绻的接触如果继续的话,快要死掉的人好像的确是他自己。 垂眸看,她眸色澄澈,一派纯致无邪,不染情//欲,显然是不吃亲耳朵这一套的。 他瞧得一淡笑,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捏住她的脸颊,轻轻拽了拽。 算是小小的警告。 裴弗舟抬眼看,天光泛着青色,雨意是缠柔的。 季夏时节洛河上涨了好多,漫漫地没上了下头的阶梯,仿佛就要浮到了人的心口处似的。 他心意恍惚起来,上辈子孤孤单单地站在对岸望着,如今自己总算和她在一起。 想到这,他的心情又疏朗开来,每时每刻都不想耽搁,于是不再纠缠她的耳垂,只问道:“难得出来一次,你想去哪呢?北坊的食楼么,还是翠鸣山,不过,东西二市还没开呢。我都可以。” 他不挑,就这么和她在原地站着,其实也不觉得乏味。 江妩嗯了声,笑道:“山肴海错吃多了,反而想念绿野青波。沿着这条路往东郊走走吧,我想去外头看看。” 裴弗舟自然应允,暗暗牵了唇,“听听,宫里熏染过一圈,连说话措辞都不一样了。赶明再见,怕是我都不敢开口说话了。” 他揶揄她,也是夸她,江妩受用又别扭,上手轻轻拧他的胳膊,嗔道:“你笑我么我要你好看。” 说着,指尖就要发力。 谁知下一刻,他迅速把伞往她手里一塞,抽了手臂就跑进雨里,他走远几步,不忘回头得意道,“别的我不知道,但是你这体力和反应还想捉我,休想。” 雨小了,他不在意,言辞间像个少年似的。 江妩举着伞呆了一阵,气得发笑,撩开裙摆拔腿就追了上去。 他站着不动,等她快追上,又灵巧地避开,往另一方向跑走。她不甘心,干脆抓起几个小石子朝他丢去。 裴弗舟眼力好,反应也真是快,伸手直接接下她那些“暗器”,攥在手心里,也不扔回去。最后,他只站在那,看着江妩气鼓鼓地四下里找新的石子,一副不得志的样子。 两人在青色的小雨里追追闹闹,走走停停,像两个没边没际、忘却规矩的小孩子似的。 沿着小路跑出去很远,彼此总算都累了,又不知不觉地并肩黏在一起。 她蹭过去,抬手掰开他的手掌,掌心里全是她丢过去的石粒。 江妩抓起一颗,站在岸边,架势十足,揽袖丢了一颗。 石子在河面上跳跃起几个涟漪,啪啪地一路飞到了河面的一半多。 她很得意,丢过来一个眼风,问道:“你会吗?” 裴弗舟说这还不容易么,他不肯在上头和她承让,在北庭无聊的时候,他就这么打发时间,于是拿起三颗,直接发力甩了出去。 水花飞溅,上一个石子弹起来的时候,竟然又被下一个石子打中,借着力道推出去很远很远。 江妩看呆了,她在舒州时候练打水漂练了很久,连隔壁的那些小郎都羡慕她的技巧,本来以为自己无敌手了,不想天外有天,这人在这里等着她。 她不甘心,于是两人又开始较劲,接二连三地将石子全都丢光了,才肯罢休。 裴弗舟笑她,奇怪道:“你怎么总爱和我比?”,拿出自己的帕子给她擦了擦手心。 江妩噘嘴喃喃道:“你哪里都好,我总不能比你矮一头。” 他淡笑,恭维道:“你在我眼里就是最好的。” 江妩乜他一眼,这个家伙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 她顺势摊开他的掌心看了一眼,方才那些石子上带土,他握得太久了有些尘泥。 于是一转身,走向河岸边,弯身蹲下。 裴弗舟愣住,有些紧张,连忙道:“干什么去?” 她不急,一面在岸边就着河水打湿了帕子,一面回头道:“湿帕子擦得比较干净。” 裴弗舟本来想靠近,可那水波起伏,幽深难测,他还是心有余悸的,只好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等着。 雨不知何时停了,天空泛着点半透未透的光亮。 他从后头看,她有柔绰的肩头,纤细的腰身,一袭温婉的背影,像是河上一道芙蓉色,好一副贤良娘子的模样。 一会儿她起身回来了,裴弗舟忍不住笑笑,乖顺地摊开手给她。 江妩一瞥,一把将湿帕子塞进他手里,喃喃地嗤笑他,道:“多大人了?自己擦。” 裴弗舟讪讪地不好意思一笑,只好自己低头用那湿帕子净了净手。 玩闹了一通,两人都有些安静下来。 雨后初晴的风还是微凉的,吹开面颊,不觉得热,反而有股草木清香。 江妩走在前面些,裴弗舟就负手跟在她的后头。两人几乎是抵着肩膀,江妩走得慢些时,下一刻他的肩膀就撞了上来。 从旁边看过去,仿佛依偎在一起似的 走了不知多久,日正十分,他们已经沿着洛水走出了城。 河水苍茫,那禁庭的深宫与飞檐远去了,繁华的都城和楼台也隐在了水雾之后。 此处乃河滩之上,白鹭横飞,天高地远,可来路已经隐去在很远的地方,给人一种茫然之感。 河水东去,却不知源头, “洛水的尽头在哪里?”江妩站住了脚,回望着来路,忽然喃喃问了一句。 裴弗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答道:“洛水西出到玉门。” 江妩心尖上被刺出一点苦涩,脚下一踉跄,后退地撞进他的怀里。 他抬手接住她,低头温柔地问,“怎么了?” 她摇摇头,声音里惘惘的,“玉门关外么那是我的噩梦。我害怕那个地方。” 她那声音里发凉,听得裴弗舟心里也跟着一痛,他从后头揽紧些她,给她一点真实的温度,不知道怎么出言安慰。 江妩隐约记得那些景象,荒漠风沙,孤狼高嗥,在她看来,那几乎是一条没有生机的绝路。 她这时候变得有点依赖他了,下意识地往那怀里靠紧一些,像是寻到了保护她的屏障。 她怅然起来,蹙眉低喃道:“我记得我坐在堆满绫罗彩绸的车辇里,喝的水、吃的饭,总是有沙子似的我掀开帘子往外看,好像还看见了人的骨头半埋在沙漠里。” 他不忍心听,叹息一声,垂首爱怜地亲了亲她的鬓边,低沉道:“那只是一场梦,现在都过去了” 她木木的,想起上辈子的自己应该被裴弗舟带回来了,至少魂归故里,于是淡淡地嗯了声,“嗯你说的是。” 被他搂着,后背贴在坚实的依靠上,那吻给了她一些慰藉,心里总算慢慢平静几分。 良久,她仰脸看他,那坚毅的下颌连着喉结,像一道连绵的山峦,“那你呢?你从前去过‘那边’么?” 顿了顿,小声补充道,“不是你去突骑施那次。” 裴弗舟说“去过”。其实这一点他和苏弈刚好相反,苏弈多去江淮,可他去剑南道和西北更多一些。 “其实,不打仗的话,那边风景很美的。”裴弗舟说着,放眼望,仿佛越过了青峦,穿过了平原,看到了边关之外。 “明月出天山,”他轻轻微笑,说给她听,“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你听过这首么?” 江妩转眸,刚好对上他低垂过来的视线。 他眼底闪烁过少年意气,那是久居樊笼后,对曾经在北庭战意峥嵘,自在洒脱的日子的怀念。 她怔了怔,无奈地牵了唇角,轻轻哼声道:“有那么好么?我听说胡姬多姿,蜀女多情。是不是你迷上过谁?所以爱屋及乌,才那么喜欢不会在那边都成家了吧?” 裴弗舟有点惊讶,他没听错么?江妩好像在为他吃醋呢。 看怀里的她,神情羞怨又哀哀的,像是生气,又带着点酸涩。 他笑了笑,把持不住,“你呀!” 低头在她脸上狠狠嘬了两口,无奈地宠溺道,“作精!” 他心底高兴起来,不得不承认,就喜欢她偶尔别扭兮兮的矫情劲。 江妩被他亲成一团,抬手揉了揉脸颊,侧目看过去,依然十分在意。 她不满意,继续怨怨地追问起来,“你亲过别人么?搂过别的娘子么?还有,你有过通房么?我对你的情史几乎一无所知,可你知道我的一切,我太吃亏了。” 裴弗舟闻言嗤笑,眉梢轻抬,故意道:“怎么回事?某人当初与陈家大郎相看的时候,还说不在意那些,只要安稳就好。我好心提醒,结果还被怼回来。如今换成了我,怎么这么多‘条条框框’了?” 江妩睥睨了他一眼,鄙夷地哼了声,“那不一样。” 他轻轻笑了笑,“怎么不一样?” 她抿了下唇,先前只是个应付危机的态度么,所以对谁都好像无所谓;如今不同了,她开始上心,开始喜欢,所以拿出选自己未来郎君的标准去看他,自然希望他只有她一个。 她不说这些话,只忿忿地捏了一下他的手臂,努嘴道:“你从前待我不好,所以现在才要严格审查你快回答问题!不许绕圈子。” 裴弗舟一哂,耐心应了声,交代道:“没亲过、没搂过,也没什么通房。这样可以了么?” 她说不可以,“还有情史呢你十几岁的时候也算。” 裴弗舟不禁失笑,顿了顿,转眸深深地看向她的眼底,轻呵道:“我从前的情史么只有无疾而终的那一段。它是个笑话。” “” 他说得有些黯然,看来上辈子在一旁吃了不少苦涩的果子。江妩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 她仰脸看他,稍微有点心疼,于是努力将他从那愁思里拉出来,笑道:“我饿了。去吃饭好么?” 裴弗舟很快回过神来,轻轻呼出一口气,嗯了声。 他任她拉着自己往前走,目光四顾,道:“我记得这附近什么都没有。若要去食肆,得往前再走很远,有一家卖汤饼的。” 江妩说道:“这样么,那太远了不如自己捉鱼吃。” 裴弗舟眉梢一跳,“自己捉鱼么。” 江妩说是呀,“你不会么?” 裴弗舟噎了一下,从前倒是跟着叔父去猎狼,若是在山里打个兔子还行,可捉鱼么 他硬撑了一下,支吾道:“嗯算是,会吧?” 江妩迟疑地看了他一眼。 两人走到河滩另一侧,这边水浅,岸上横着几条野舟。 裴弗舟顺手从旁边折了一根树枝,从腰间的蹀躞带上取下小刀。 他择了一处石头坐下,正想喊江妩过来。 谁知一回头,她人已经跑去河边了。 他瞧得愣怔,自己还在拿小刀一下一下地削尖木棍,她已经撸起袖子直接下河去了。 他担心起来,走过去瞧她,隔着点距离,想往前走几步,可却迈不动了。 那河水比城里的还宽广,水声拍岸,弄得他头晕,她怎么胆子那么大? 于是只好在一旁慢慢踱步,像个不会下海的猫似的。他时不时张望过去,无奈道:“你别去那么深!” 江妩起身朝他挥了挥手,河面上的风吹起她飞扬的衫裙,她站在阳光下,映着粼粼的波光,宛如成了人型的鱼精似的。 他忍不住眸色微眯,看得凝凝。 她对他打发道:“你不敢过来就别过来了,添乱回去生个火。马上就好。” 他无语失笑,见江妩信誓旦旦,很是自信,看来从前在老家没少干过这些事。 他没办法,只好又回去,捡了树枝堆叠起来,熟练地用火石打起了火。 他坐在岸边看她抓鱼,自己则在这里生火等着烤。 这真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他才是在家里等待郎君打猎回来的娘子似的,烧好灶台,巴望着江妩拿回来鱼虾。 一会儿她过来了,不知道哪里找到了一大片蒲叶,里头包着大大小小的鱼。 裴弗舟不禁震惊,“你也太能捉了” 江妩只拍拍手,在火边旋身烤干衣衫,道:“你会烤么。唉,有盐巴就好了” 裴弗舟说这个有,低头将蹀躞带上的小竹筒解下来,打开给她看,真的是盐。 她好奇起来,“你怎么这个都带着?” 裴弗舟一面串鱼架烤,一面道:“蹀躞七事么,武臣不都是要带着,以防万一。” 江妩顺着他的腰身一路看过去,小刀,蛎石,火石,象骨做的哕厥看那皮革的小囊里,还有一副针线。 她无语起来,想起很久之前,她还和抱穗怀疑过裴弗舟是不是行军时要自己缝衣服,她道:“真的有针线你会缝?” 裴弗舟嗯了声,笑着说是啊,“在军中,难道还要绣娘跟着么。不都要自己缝。” 江妩噎了噎,问道:“那你的手艺好么?” 裴弗舟瞥了她一眼,稍微谦虚地垂了眸,“其实,比你的针脚要好一些。” 她听完,小脸一耷拉,有点不乐意了,裴弗舟看在眼里,只拿起酥脆的鱼递到她嘴边,讪讪弥补道:“以后你的手不用做这些针线我来帮你缝好么?” 他这话有言外之意,当然指的是她嫁给他之后。 可江妩迟了迟,没太理解得深刻,只是脑子里浮想联翩了一下裴弗舟坐在灯下给她缝补衫裙的模样,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她很受用,扭捏了一下,才说好吧 饭饱之后,江妩有点犯困,她四下里看了看,见无人,于是起身钻进了乌篷船里。 裴弗舟站在外头,有些尴尬,他道,“一定要去船里么” 江妩刚在里头坐下,闻言又探出个脑袋,朝他道:“外面一会儿就晒了,再说这船在岸边,又不往河里去。” 她说完,见裴弗舟踌躇,干脆扭身不理他,丢下一句道:"那你自己在外头吧。" 她径自在船里的芦苇席上躺下,望着竹篾篷的顶子,只觉得船身在波面上轻轻晃了晃。 这情形让她想起来在家乡的时候,于是眼皮子开始耷拉。 正要入梦,忽然船头一沉,她猛地睁了眼,起身回望,裴弗舟颤颤巍巍地钻了进来。 江妩不由嘲笑他,“裴将军竟然畏水这么厉害么我还以为你得一个人在外面呆一下午呢。” 乌篷船的船篷又低又矮,没法站起来,只能在船板上铺着的芦苇席上坐下或躺下。 裴弗舟在她身边坐下,环抱着腿,船身微微一晃,他都有点紧张。 “我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万一出什么事呢?” 江妩笑笑,因为困倦,所以直接又躺了下去,她枕着自己的手,抬眼凝凝地看着他,轻声喃道:“所以呢能有什么事?这里也不是山林,不会有老虎吃了我。” 裴弗舟回身瞥了一眼,十分郑重,“万一风一吹,这船飘去河心了呢到时候我要去找你,都无能为力。” 她懒洋洋地笑笑,不以为然,“不是有船桨么,可以划回来呀。” 裴弗舟无奈几分,“你说你会水,可殊不知容易出事的都是会水的。还是留神些好。” 他不再说话,只是依旧坐在那,双眼放空地看着前方缥缈的河面。 江妩从后头定定地看,他后背挺得笔直,显然是紧紧绷着的。 看来裴弗舟是真的很怕水,没想到儿时的经历能给他带来这么大影响。 她有些心软下来,伸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侬声安慰道:“没事的,是你太紧张了。坐着的确容易晕船你过来些好么躺到我旁边来,相信我,一会儿就会好多了。” 作者有话说: 【山珍海错】 唐 韦应物《长安道》:山珍海错弃藩篱,烹犊炰羔如折葵。(奢华美食信手拈来,像吃瓜子一样容易) 【蹀躞七事】 蹀躞带上通常要挂七种物件——蹀躞七事(唐武臣标配)。 【哕厥】 解绳结的锥子 ======== 感谢在2023-05-14 14:53:22~2023-05-15 13:14: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吉光 10瓶;游园惊梦 5瓶;左念、litai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0-90 第81章 第 81 章 ◎不许睁眼◎ 裴弗舟撑着手回身看, 乌篷船不大,一张芦苇席平铺在船板上,刚好可以挤下两个人。他有点不信任, 使劲按了按船板,警惕道:“这能行么船板别不能吃重, 回来再漏下去。” 他检查起来,敲了敲, 又掀起席子看,很是不放心的样子。 江妩看他忙乎, 忍不住轻轻哼笑一声。他从武之人,水又是他的弱点,教他把后背交出来,躺在船板上真是难为他了。 她想揶揄几句, 顿了顿, 改口换成了鼓励,“别紧张” 顺势抬手勾上掐在他腰间束带, 往后拽了跩,道:“过来吧若是船漏了我捞你上来不行么?保证不会让你淹了。” 裴弗舟起初不肯,可架不住她的手指在他腰后拉着蹀躞带, 不轻不重, 在腰腹那里形成一道无形的柔软的力道似的。 他长长地叹息,倔强了几下,最终还是在她的好言好语里,慢吞吞地试着往后躺下去。 然而身子一倾, 那船吃了些重, 摇晃了两下, 弄得他心里一紧, 一下子又弹坐起来。 他有点僵硬,江妩却忍不住嗤笑出来,干脆半起了身,趁他等船晃悠着分神,上手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拽倒。 裴弗舟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跌躺在芦苇席上了。 船身带着他轻轻晃来晃去,他望着篷顶觉得眩晕起来,耳边仿佛能听到水波排在船身的声音,弄得心里十分不安。 他皱了眉,不喜欢这个视角,后背不自觉地绷了绷,只好侧身而卧过去。 谁想,一转身,江妩正侧枕在一双玉臂上,直直地盯着他的脸。 离得太近了,所以她清妩的眉眼,小巧的鼻尖,一张唇五官的细节忽然就这么放大在他的眼前,叫他心里跟着水波晃了一晃。 她的唇角微扬,含着一丝狡黠的讥诮的笑意。 裴弗舟知道她方才笑话自己了,讪讪了一下,难为情起来,“别这么笑我。再笑,我就跳下去了。” 他不说还好,这样一说,江妩反而咯咯地笑出来,她嗓音柔柔的,只好努力敛起来想要揶揄的冲动,道:“在我们那边小孩子都会下水你可是东都堂堂的武侯呀要器宇轩昂,要军威不倒,你这样子怎么行临水露馅,叫人家瞧了说你。” 裴弗舟淡淡地嗯了声,回望一下她的眼,一双水汪汪的眸里有几分轻嘲,他不好意思,垂眸认了弱点,道:“人无完人我又不是神佛,怎么可能什么都行你别把我看得太高” 他老实巴交起来,江妩却笑笑,那样孤高的人在她面前低了头,反而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想欺负欺负他 不过,还是改日吧。江妩收了心思。 她现在很困了,不想再折腾,于是低低的应了一声,轻声道:“怕水?娘胎里带的么我还不知道你从小是不是也这样呢。” 裴弗舟道:“没有。小时候我阿娘带着我和兄长常去洛水河边走,我那时候不大,初生牛犊不怕虎么,还总爱沿着河边走,被阿娘说了后来么,你应该也是知道的。” 江妩半眯着眼听,他声音低沉里带着点温柔,入耳时很舒服,教她困意重了,可听起他说起他阿娘,忍不住又接话。 “你阿娘凶么?”她牵唇笑笑,“她出身高门,想来肯定十分严苛。” 裴弗舟说不是,他顿了顿,别开了视线,“我阿娘从来不发脾气她和姨母不一样,是个温和包容的母亲,如果她还在,肯定很喜欢你的” 他有些怅然,凝了凝,低眉试探道:“等你下次有空,陪我去给阿娘上柱香好么” 话音甫落,却见江妩已经睡着了。 纤婀的身子,柳条似的躺在那里,侧枕在手臂上,腿微微蜷缩起来,早就神游天地去了。 裴弗舟只好噎了声,不再说话。 风一吹,船就晃,他也跟着绷了绷。方才那个还打包票出了事会捞一捞他的人,如今却已经睡得酣沉。 他忍不住一哂,趁机静静地看她。 长又密的眼睫细细排列着,闭上眼,在她眼底投下一层疏疏淡淡的影子,衬得一张脸十分精巧。她睡觉时,唇是微微翘起似的,十分神奇,仿佛等待一个亲吻。 这可很不好,万一她这般姿态让旁人瞧了去,旁人也生出同他一样的想法,那怎么行? 他瞧了瞧,忍不住想伸手环住她一些,可见她睡得沉,又不想去打扰,于是只好作罢。 她呼吸一起一伏,泛着馨香的气息拂在他的脸上,钻进颈窝里头,没一会儿就觉得有些发热起来。 这具没有反抗能力的柔软的身体摆在他的面前,实在是充满了一种蛊惑。 他定了定神,一会儿又开始神思飘渺,干脆翻过身平躺着过去,不再和她相对而卧。 他望着黑漆漆的篷顶,江妩不说话了,弄得他好像一个人躺在水面上似的,变得漫无目的起来。 他无奈,只好也慢慢闭上了眼,没一会儿也渐渐入定睡着了似的 裴弗舟好像一脚跌回了前世。 那时候,他在国公府的院子遇上了江妩。 她彼时已经是待嫁和亲之身,困在那一方天地里,荣华在身,可笑容也变得十分落寞。 他们最后一次擦身而过,好像就是在那一日。 他当时去国公府和苏弈商量东宫的事情,不想,却在交错的回廊上碰见了她。 那回廊很窄,刚好容下两人通过,可转身离去又有些来不及了。 他没说话,径直走过去,擦着她的肩头掠了过去,只装作不熟的样子。 江妩缓缓走了几步,在回廊上叫停了他,“裴将军。” 她突然这么唤了他一声,有点急切似的。 这声音叫他听得一震,于是顿了足,回过头淡漠地看了过去。 江妩穿着锦衣,双腕带着金跳脱,好一副端丽华美的模样,可惜,那脸色苍白的像个没有温度的瓷娃娃,只有一丝僵硬的浅笑。 其实先前,他和她几乎很少主动开口,总是她先同自己客套地寒暄一两句。可那一次,他听她叫他的时候,声音里带着点怯意和试探。 他快速扫过她的脸,默了默,主动问了一句,“怎么了?” 江妩一时没说话,就那么直直的地看到他眼底去,仿佛在试图从里头探究到什么东西似的。 那样的目光教他有些不适,他皱了皱眉,径自别开了眼,只望向了庭院。 满庭芳华辗转地入了他寒冰似的眼底,他只负手淡道:“不说话,就是没有事。” 江妩微微愣怔一下,而后勉力地笑了笑,似是深呼一口气,道:“嗯是没什么事。 她径自一哂,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她一垂眸,有些苦涩地说了一句,“裴将军。” “嗯。” “江妩要走了” 他沉了一下,“知道了。” 话音甫落,她那边顿了顿,一时静默了片刻。 他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谁想,下一刻,她就先徐徐行礼。 “那江妩拜别将军了。” 她声音里染上点绝望似的,带着一丝浅笑,维持了最后的体面。 裴弗舟剑眉轻蹙,没有说话 画面一转,是江妩睡着的脸。 她躺在阏氏墓里,身上穿着一身胡服,玉石和香料堆满在她的身上,似是要将她的身体保存至不朽,以长久陪伴在突骑施可汗的陵园里。 她浓密纤长的睫羽低低垂着,沉重的金冠压得她似是微微低了头。 那神情安详平静,只是脸色苍白的可怕,然而,那一双眉眼竟然还被描绘成极其艳丽的模样,贴金箔,点面靥。 简直不伦不类。 他瞧了半晌,又气又笑,颤着手摸了上去。 指尖滑过她僵冷的脸颊,停在了一波唇上。 那张唇被涂上了鲜艳的红色,仿佛勉强要给她注入一丝鲜活的生机似的。 他气得拇指一发力,狠心将那抹胭脂抹了下去,而后脱力的停在她的脸颊边,划出一道浅浅的朱痕。 不想看见她躺在这里的样子,干脆教人去拿衣服给她换过来。 “将军。”属下颤声道,“换不得了,若是一碰,恐会愈加伤了尸//身不如就留在这里,封棺吧这突骑施的陵寝阴森的很还是不要久留了” 他听得一哂,侧头看向平躺在那里的她,漠然道:“在军中言鬼道神,带他下去领罚。” 继而不顾那求饶声,他一把将她拉了起来,一样一样地摘掉了金冠,跳脱,臂钏,耳珰 亲自抬袖擦掉了她脸上凝结的胭脂水粉,仿佛只是在给一位还活着的女郎卸妆似的。 属下们目瞪口呆,还是柴锜有胆子过来,叉手躬身问道:“将军,现在如何是好?” 裴弗舟脱下她手指上的最后一枚戒环,看了看天色。 长空万里,春到塞外,想必舒州的花都开到极盛了吧。 “架火。” 他不假思索道,俯身将她一把抱了起来,沉甸甸的落在他怀里,“我要带她回去” 潮波漫漫,狠狠拍了一下船身。 裴弗舟猛地醒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要起身,结果却差点撞上了头顶的乌篷。 头疼欲裂,原来是做了梦 他努力缓了缓神,这才发现自己睡了太久,四下里已经黑透了。 他张手揉了揉额角,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摸。 空的。凉的。 裴弗舟心里一顿,抽手自腰间取下火折,一划便燃起一小簇火焰,见篷中除了他自己再无别人。 他刹那间醒过神来,额间渗出一丝薄汗,立即急切地叫道:“江妩!江妩!——” 说着,折身从乌篷船里出去,赶紧去岸边寻她。 谁想,钻出篷后,才刚迈一脚,他倒吸一口气。 湖水幽蓝,碧波荡漾。 带着晚夏气息的风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混着水草的味道,吹透了他的心。 船不知道何时被解开了,它顺着风意,摇摇晃晃地漂到了湖心。 四眼望下去,除却一轮月色落下银辉点点,不见任何清晰的景致。 他慌了神,困在这船上的自己像是武力全失的军士,没有任何用处。 她是不是失足落水了?怎么自己没听见任何水花。 裴弗舟踱步两下,盯着平阔冰凉的湖面,那种无能为力的记忆又翻涌起来。 他眸色沉沉,下一刻,一咬牙,干脆撩袍蹬上船头就要往下跳。 刚发力,却听身后有人在“哎、哎——” 他诧异地回头看,江妩正站在船的另一端,攀着船篷看他。 她在月色下莞尔一笑,努努嘴道:“干什么呢?要寻死觅活?” 裴弗舟愣怔片刻,见江妩好端端地模样不禁松了口气,一淡笑,“你没走?” 江妩轻哼一声,“走?能走去哪里?我还能在水上飞么?” 裴弗舟回过神来,一壁扶住船篷折身去她那边,一壁叹息道:“你起来怎么不叫醒我我以为你” 他闭了嘴,这话不吉利,于是四下里看了看,他拉过她的手,紧紧握着,垂眸道:“你刚才去哪了?” 江妩不以为然,“我就在这边的船头坐着呢。你在里头睡糊涂了么还要跳水,以为我掉下去了?” 她醒来之后,原本也想叫醒裴弗舟的,可见他睡得很沉,想来是忙公务,巡街,今日又早起等她,实在太累了,于是就没忍心叫醒。 她指了指天上,道:“我在赏月呢。” 裴弗舟顺着她的手指向上看,一轮天心月挂在夜幕里,白玉盘似的发着明亮柔润的光芒。 银色的光辉撒下一池细碎的粼粼波光,这才发现湖心上看月亮竟然是不一样的,比在东都里看的要大很多。 苍茫的星瀚里,唯有它破云而出,冷光如刃,刀意温柔。 裴弗舟看得木木的,可还是不敢动,他嗯了一声,低眉问,“怎么船漂到这里了。” 江妩没应,不想说是她故意解开的。 她扭捏一下,在船头的一汪月色中坐下来,背过身子敷衍了一句:“可能是绳索松了吧。” 裴弗舟没有说话,只好跟过去,紧紧贴着她坐下。 晚风拂了过来,湖声蔓延在耳廓。 她唔了一声,搓了搓手臂,“有点凉。” 裴弗舟瞥了她一眼,从善如流,立即展开手臂搂住她的肩头,揽了一把,“好点么?” 她轻轻嗯了下,周身围过来暖意融融的热气教她心安,嘴上道:“还行吧。” 话落,那肩头的手掌又紧了紧,只将她揽得更加靠近些,“现在呢?” 她发现自己很喜欢这种被在乎的感觉,喜欢他坚实可靠的臂膀,和一双不论何时都不会抛下自己的双手。 于是歪头靠在他肩上,仰头自下而上地窥他的脸,月色如薄霜,只将那生而冷峻的面容勾得愈发起伏如远山。 她喃喃,有些旖旎起来,低声道:“我听见你方才很着急的叫我呢你做梦了么,有我么?” 裴弗舟默了默,说是,“我做的是噩梦,梦见你上辈子死的模样。” 江妩一皱眉,这话破坏了气氛,她语调轻轻怨怼起来,“怎么梦见这个不许说了。” “怎么?” 她生气道,“我肯定死的很难看吧你见到了我最后的模样,那样子怎么能看你被吓到了,所以才做噩梦。” 江妩气鼓鼓的,那话却叫裴弗舟一哂。 “没有。他们把你保存得很好” 他说着,寡淡地勾了个唇角,自言自语道,“那时候应该留下来帮你的。” “哪时候?” “你走之前,在回廊里同我说话了。” 裴弗舟现在才明白,那时候江妩其实是试着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可他竟然没有发现 江妩疑惑地扬声嗯了一下,听完裴弗舟说的,而后才轻轻嗨了一声。 她垂着眸,伸手掠过湖面凉凉的水波,一言不发。 他见她寂寂不语的样子,反而一笑,道:“你倒是看得开。” 她回过头,直剌剌地道:“不看开,就不会同你讲半句话,也不会给你这样抱着了。” 这话说得裴弗舟心头软了软,教他忍不住手臂加了点力道。 他紧紧搂着她柔软的肩头,实实在在的触感教忍不住捏了捏,侧首低眸问,“哼现在不怕我了么。” 她噗嗤一笑,沾了夏池的手带着点水珠,摸了摸他的喉结,说,“不怕了。” 他心神动了动,忍不住亲了她一下鼻子,弄得她一痒,又问,“见了我还躲么?” 她嘻嘻笑了笑,一团孩子气起来,仰脸亲了一下他的唇角,道:“不躲了。” 他被激发起来,俯首去吻了吻她的唇,不剧烈,只是如月色似的,柔柔地贴了贴她的温热。 这样浅尝辄止的接触她没有躲开,只是仰着脸承接这带着冷意的温柔。 裴弗舟见她乖顺起来,软绵的身子靠在他的怀里,他趁机复问,“那还敢诓骗我么?” 她想起来从前的事情,忍不住咯咯地笑,老实地说出了心声,道:“看情况吧。” 话音落下,她眼前天旋地转,身子被一股力道压倒下去。 她呼吸凌乱了几下,发现手腕被他扼在了耳畔。 裴弗舟已经欺身下来,巨大的阴影拢在她的身上,挡住了半面月色。 她一惊,他却笑了笑,只是鼻尖对着鼻尖,压低声音问道:“是不是你故意解开船的?” 江妩怔住,他可真狡猾,靠那种缱绻的方式趁机钻她的空子气得脚底空蹬了几下,辩驳道:“我只是想让你适应适应总不能一辈子都怕水吧。” 裴弗舟愣住,他还以为她是想这样在没人的地方和他独处呢只好手上一松,无奈笑道,“好吧。我知道了。” 江妩半支起脖子,问道:“那你现在还好么。” 他低低的嗯了声,故意道:“方才你亲我的时候,好像好一些。其他时候,还是头晕。” 她嗤了声,有些脸红了,被他放开的手反而重新抓上了他的衣领,“你是小孩子么,在找我讨奖励。” 他暧昧地蹭了蹭她的脸颊,喃道:“你不给我,我自己可以要。” 她退缩了,干脆地亲啄了几下他的唇,问:“好了么。可以放开我了么。” 然而腰间的手臂却越发紧了,她开始害怕起来,脑子蒙蒙的,被他的气息包裹着,有一种要沉溺其中的错觉。 他说不放,顿了顿,“像上次那样好么?” 她蔫了声,“哪次?”他亲过太多次了,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他不回答,只是辗转地吻了下去,起初浅尝辄止,小心翼翼的,而后十分熟稔地和她的唇轻轻缠绵起来。 当时在衣柜里黑,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凭着感觉摸索,也不知道她接吻时是什么神情。 如今借着点月色,他忍不住睁开眼去看她 他拉开些距离,轻轻扫了一眼,他一愣,江妩也正张着杏眸端详他。 大眼瞪小眼的,有点尴尬起来。 他蹙眉无语,“亲人的时候怎么能睁眼” 她被发现了,脸红起来,哝声道:“我好奇” 他说不许好奇,继而从她腰间取下一条绸帕,轻轻盖了上去。 江妩眼前一暗,月色被滤成朦胧晦暗的模样,眼前看不清彻了 紧接着,她脑后一紧,只觉得那绸帕被绑在了眼前,失去了清晰的视线,一切变得慌乱起来。 她紧张起来,五感变得格外敏感,波声打在船身,从前觉得遥远,如今却仿佛就要漫过耳边似的。 正茫然着,唇上被人吻了吻,突如其来的点点的触碰,像是偶然的火星似的,教她一惊,忍不住后颈抬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我的天昨天明明设置了时间竟然没发出去今天一早才发现,很抱歉我的错。 评论区留言补红包!! 今天还会照旧继续更的~ 感谢在2023-05-15 13:14:50~2023-05-16 22:30: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莳落、茉莉爱香 10瓶;褪黑素2瓶、啦啦啦、长月听风、蝶足踏天地、左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第 82 章 ◎我现在想欺负你了,怎么办?◎ 江妩不由心鼓大震, 因为视线变得模糊,所以慌乱起来。 他这般突如其来的行径,实在教她措手不及。 本以为他会低头继续亲她, 谁想却没有,身上一凉, 只觉得裴弗舟好像起身离去了似的。 她看不见,他却也不说话了, 耳边灌尽了茫茫的夜风和漫漫的湖波声,唯独没有他的气息。 "喂?——" 江妩有些迷茫起来, 蹙眉轻轻唤了一声,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惊醒的渡鸦,哑叫着拍翅飞起。 她心慌了, 复提起声音问了一句, “你在么?” 其实隐约知道他不是会丢下自己的人,所以一定是在的, 甚至,她能察觉到前头有一道目光正看着自己。 她生起气来,干脆半坐起身, 扬手就要解开脑后系住的结, “我不跟你玩了” 这举动总算招来几声嗤笑,随风蔓延过来,“别动” 裴弗舟说着,在这时候靠近些了, 他拿下她的手, 一边一个按在两侧, 不许她再摘下来。 “你吓唬我?” 她咬牙怨了一句, 可是没挣扎,任凭他温热的手掌压在手背上。 他又不说话了,然而这一次没走,她感到迎面有一袭温热的气息贴了过来。 裴弗舟好像越欺越近,她只好又被迫着仰倒回去。 怕重心不稳,她不得不顺势抬手勾上了他的脖子。就这样吊在上面,直到平躺下去,也不肯松手。 这次不怕他再跑掉了。 她十指交叠地扣锁在他的颈后,对着朦胧的身影,学起来他平日审问人的模样,道:“你刚才躲去哪里了?快快老实交代!” 他牵唇笑笑,只道:“没躲。就在你旁边呢。” “你在旁边干什么呢?也不说话” “看你。” 她茫然了一下,“看我做什么?” 然而回应她的,却是唇上一抹温柔的摩///挲,那拇指沿着唇边,来回往返着慢慢移动着。 他上半身轻轻覆了过来,对上她蒙着的双眼,淡笑道:“从前就喜欢在旁边看你,不行么?” 江妩一噎,不禁轻轻哼了声,挪了挪后腰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哝哝地怪怨道:“你又欺负我” 他听得轻哂,指尖自她的唇滑过她的鼻子和额头,一壁描绘着眉眼,一壁低声喃喃道:“是呀可我怎么就喜欢欺负你呢” “” 江妩无语起来,悻悻地问了一句,“为什么啊?” 他却自嘲一下,停了停,继而低柔着回答她,“从前那时候喜欢你么,不知道怎么办,所以才想欺负你你怎么不看看,我对旁人怎么就不这样呢。” 江妩不屑地嗤了声,说,胡讲,努嘴道,“你那算什么喜欢?整日针对我,教我日子难过。” 他顿了一下,竟然有些顾影自怜,试着辩驳道:“其实,那时候也没对你怎么样吧。只是不怎么搭理你,偶尔说几句不好听的话” 她不满起来,挣扎着补充道:“还有,你镇日里冷着脸,跟刚从大狱里训完人出来似的也不爱笑。” 裴弗舟嗯了声,他有些迷恋她柔软的脸颊的触感,一根、两根手指还不满足,于是忍不住覆上了整只手掌,慢慢沿着下颌抚//摸起来。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顺着耳后抚上她的后颈和发尾,口中不忘回应她的反驳,“嗯,你说的也是不过我对谁都不怎么爱笑的” 说完凝了凝,裴弗舟赶紧又道,“以后只对你一个人笑好么?” 江妩想象了一下,大街上,裴弗舟一脸淡漠地和她走着,看谁都是一副无波无澜,冷峻威肃的模样,然而转头看她的时候,却眉眼一弯,咧咧嘴 她抽了口气,这情景未免有点吓人呢 江妩没说,只是纯致地回他一句“好啊”,继而却故意撅了噘嘴。 她对他有点了如指掌似的,这小小的变动,真引得他的手指被吸引过来,顺着脸颊往下蔓延,又折回到了唇上。 他低低的笑,“你想” 谁知下一刻,那温柔的绣口忽地一张,像个艳丽的陷阱似的,他手指一沉,直接被她一口咬住。 尖尖的小牙磕在他的指腹上,不至于出血,但是绝对发了力。 他一动不动,只任凭她这样咬着食指,仿佛是随她喜欢似的。 江妩见他没躲,又轻轻咬了两下,可他还是没出声。 她讪讪的,觉得没意思起来,慢慢松了口。 裴弗舟却轻嗤了一声,道:“继续咬啊。怎么停了。” 江妩看不见,以为自己给他咬破了,只不好意思道:“你疼么?是不是我下嘴太重了?” 他故意嗯了声,说“疼。” 江妩果然担心起来,开口道:“那你过来,我给你吹吹吧。” 他不说话,将食指递了过去,贴在她的唇边。 她轻轻启开了唇,胸脯起伏一下,只轻轻地吹起气来。 手指上有奇怪的感觉,带着点被她咬到的麻木和微疼,却又被这一阵阵清甜的气息缭绕得有些灼热似的。 他半侧倾着在她身旁,凝了凝,不知怎么,食指下意识地抚上她的下唇,继而慢慢沿着她的唇形描绘着。 她没拒绝,只是觉得这样是安全的,然而唇还是被那力道带得微微张开一丝缝隙。 那手指停在唇边,好像在犹豫什么。 她蒙蒙的,以为他手疼,于是下意识地伸出舌尖//添了一下那指腹。 他一僵,酥酥麻麻的感觉,连着手臂似是颤了一颤,呼吸也沉了下去。 “你怎么了。” 他缓了缓,闭目道:“没什么” 江妩察觉出来他的不对劲,以为是他觉得这感觉有些别扭,于是又故意作对地添了两下,招惹他似的。 可是裴弗舟没抽开手指,反而轻轻抬了一下她的牙关,食指半探着进去一些,他最前端的指关节就停在她的牙上,只要她一狠心,就能给他咬伤了。 可是他不担心这个陷阱,只是凭着本能一意孤行。 江妩皱皱眉,以为裴弗舟手指是流血了。 想起从前弟弟江楼手指破了出血的时候,也总要她这个阿姐哄哄。 于是她没想太多,只是顺势han住一些,口允//口及了几下,不忘用舌头抵了抵并不存在伤口的指腹。 “你怎么跟小孩子一样?”她咯咯笑了两声。 潮湿柔润,似是一条蛇正慢慢地教人窒息。 他彻底僵住了,温软的她缠绕过来时,有一种胜过千军万马的攻击力,教他有些溃不成军。 手指一颤,他沉沉地呼吸起来,干脆一把缩了回来,也不顾她的尖牙划过了他的皮肤。 他欺了上去,身体紧紧贴着身体,彼此间的起伏重叠在了一起,没有缝隙。 她有些吃重,跟着他的举动也不自觉地啊了一声,努力睁开眼看,可惜只有模糊的影子。 他的手臂环在她的腰下,弄得她有些硌得慌,皱皱眉,还是径自抬手摘下了那纱帕。 这一次他没出声阻止,她于是借着月光适应了一阵视线,睁眼看清后吓了一跳 他眸色沉沉的,十分凝重,然而眉眼间有些缱绻柔情的味道。 江妩不明所以,慢慢从腰下抽出他的一条手臂,问道:“你干嘛” 他不强求,只是顺着她的力道拿开后,转而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慢慢的,十指紧扣起来。 他淡淡的说,不干什么,只是俯身下去,错过了她的唇,侧头停在了她的耳畔。 “江妩,” 他叫她时,嗓音有些低哑浑浊起来,热气喷薄而出,难以自抑,“我现在想欺负你了,怎么办?” 她僵了一下,有一种被狼盯上的感觉,那獠牙就在脖颈之侧,逃不掉了似的。 她被他那气势震得弱了下去,一手按在胸前,另一只手还被他掌控在侧,她不由自主地嗫嚅道:“这怎么个欺负法?” 这话竟然教他一笑,他低首亲了亲她的耳垂,她没反应。 可他不气馁,径自往下,吻了吻她的脖颈。 下一刻,她在他的怀里轻轻一颤,肩头跟着缩了起来。 “你这是干嘛。”她闷闷了一声,自己躲开一些,不由自主地缩成一团,像个兔子。 他淡淡牵唇,就着月色看她,肌肤胜雪,娇妩动人。分明一脸怨怪别扭的模样,反而更加教人意乱情迷。 他喉头微动,浑身灼热起来,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失控感,说话也变得没边没际起来。 裴弗舟低低的问,“你能让我欺负么?” 江妩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在他怀心处躲着,瞥了一眼,闷道:“你今天欺负我还少么” 他一顿,手掌抚过她纤细的脖子,那热意烫得吓人,划过之后,似是燎原一片。 “可这次不一样” 到底还是要征得她同意,他有些昏了头了,血气全都涌上了一处,这最后一丝理智还是勉强绷住了。 按说他不该是这样的人,可血气方刚的年纪里,见了她总是情难自控起来。 他浑浑噩噩的,压制不住的气息落在了她的脸上,她好像半蒙半懂,可又还是一知半解的可爱模样,只听她傻呆呆地问,“怎么个不一样?” 裴弗舟被她这副样子弄得忍不住发笑,薄薄地哂了一下,他对她亲昵起来,温柔缠绵地吻了两下她的唇,她抿了抿,对这样的吻有些意犹未尽。 他看在眼里,忍不住额头抵住她的,直直地对上那蒙蒙的眼底,勉力压着起伏的胸膛,继而淡淡地笑,将声音慢慢压低下去,认真道:“我想狠狠的欺负你行么?” 他那声音染上了大片的忄青// 谷欠,有些低哑沉浊,却是极其辗转柔情的。 他的手扶住了她的肩头,那滚烫如同烙铁似的,不轻不重地握紧在那里,隔着衣服,仿佛就要灼烫到了她的肌肤。 两人离得很近,彼此间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只是他的气息却是愈发的沉了 江妩噎了声,她不是才及笄的小姑娘,如今这状况大概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颤了颤,这新奇的感觉教她有点害怕,又有点好奇。 喜欢他,所以也不排斥他的身体,此时此刻,甚至有些渴望他能更紧的抱住她似的。 她脑子里烧成一片,脸颊也滚烫起来,抬手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胸膛,他的心跳在她的掌下放大。 江妩不由低呼着缩了手,“你好热!” 他听得失笑,只垂眸低喃道:“是啊” 她慢慢吞了下嗓子,这种事情不想太显得太任人鱼肉,犹豫一下,忽然想起来什么,差点挣脱开来。 急急问道:“你从前有过么?” 他微怔,这个问题不知道如何回答其实是没有的,可听着有些太过稚嫩;可说有么,这是说谎,更是玷污他的人格似的。 他只好低声说没有“可算是见过。” “见过?” 这倒让让她惊奇了,忍不住睁大眼睛瞪了回去,“你什么意思你半夜巡街偷窥旁人干这种事情么?” “” 说着,她好像有点嫌弃他起来,嘴巴憋憋的,一脸苦涩,“苍天,你好可怕!怎么有这种癖好” 裴弗舟无语,跳进黄河洗不清了,那几次只是偶然不小心看见过。他还没解释呢,怎么到她嘴里就成了“偷窥”? 他百口莫辩的说没有,“赶上事务调查抓人,不得不去了那种地方,不小心撞见的,怎么能算偷窥呢?” 她撇撇嘴,只说好吧,扭了一下腰,别过脸艰涩道:“那我试试” 他被她方才那一番折腾弄得有些意兴阑珊起来,叹口气,只好重新聚精会神地开始吻她。 深深地加重了唇上的吻,手熟稔的捧过她的脸颊往下滑去,继而抚摸上了她的脖颈。 他起身,稍稍往下移去,亲起她的下颌,顺着那线条一路往下,在她先前侧颈的地方吻了吻,她不好意思地瑟缩了一下。 裴弗舟努力起来,犹豫了片刻,抬手按上她肩头的扣子,轻轻一拧,全都松开了。 忽地,大片的肌//肤露了出来,浑圆的肩头半遮半掩地展现在那,夏衫薄,底下贴身的袔子也露了出来,细细密密的绣线绷出一条起伏的曲线,其下引人遐想,教人几乎忘记了呼吸。 风拂了过来,吹透了他灼热的谷欠望,凝了凝她半L果的一侧肩膀,有点不敢继续了 她对他是珍贵的,是要好好去珍惜的,就这样在这里发生总觉得太过草率。 他清醒大半,一面懊恼自己脑子失去理智糊涂了,一面赶紧抬手给她重新系上。 江妩闭着眼等,谁想却等来这个。 她侧头见裴弗舟给他别上了扣子,不由秀眉一顿,尴尬起来,“什么意思。” 她一骨碌坐起来,差点撞上他的脑袋,“你是嫌我不够丰腴是么,还是这么快就索然无味了。” 他无奈,给她正了正圆领,只道:“今日不行,不方便。” 她觉得他在找借口,气冲冲道:“不方便?哼你难道还会来月事么。” 裴弗舟无语,干脆闭了嘴,只坐在她旁边不说话。 江妩推了他两把,他不动。 于是干脆自己又躺下,四仰八叉,一副准备就义的模样,她喃喃道:“你过来吧,我做好准备了。大不了,就当被狗咬了” 裴弗舟抿唇叹口气,刚想说什么,忽然江妩猛地又坐了起来。 “别碰脖子以下!” 她抓着他的手臂,做最后的提醒,“记住了么” 裴弗舟呆呆的,大惑不解的目光瞧了过去,“你在说什么?” 江妩捏了捏衣角,小声道:“宫里的晋婆婆,是宫正监的老人了管我们很严的要是发现脖子以下有什么不对劲的痕迹,她就知道我出宫犯禁了,会罚死我的。” 裴弗舟哑然失笑,那种事情不碰脖子以下怎么继续。 他不由得摇摇头,“别担心,以后会有办法的。” 她茫然,看他的目光也有点古怪起来,“以后?今天不了么” 裴弗舟看向她,庆幸自己幸好停住了。 她只知道个皮毛中的皮毛,实际上压根都还不了解继续下去会发生什么呢 裴弗舟转眸看向她,江妩正一手拉着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抱膝而坐,那架势,同缠着他出去玩没什么区别。 只是眼神是有点好奇,有点期待,还有更多是对未知的畏首畏尾。 这样的神情,对男人来说实在是一种蛊惑 他可真被佩服自己的定力, 干脆一把将她拉到怀里来,从身后结结实实地环住她,抬手扳起她的下巴,低眉吻了下去。 这个吻绵长有力,唇齿交融在一起,只是他不松嘴,惩罚一样,故意要将她那些七七八八的心思堵回去似的。 没一会儿,她下巴被他捏得有些酸痛了,呼吸也不顺畅,嘴里感觉亲得发麻 她挣扎着扭了两下,他知悉了,于是在离开前,狠狠地吻了一口。 江妩憋得脸色通红,轻轻喘息起来。其实他要是来真的硬的,她倒是有胆子去承受。 可他这样细细密密地吻她,她总是会晕头转向的。 于是抹了抹唇,低声喃喃道:“你一会儿那样,一会儿又这样简直不正常。” 他不生气,只拖着她的身子往后头的船篷里去,淡笑着认了栽,道:“还用说么,遇见你这个作精之后,我就没有一日正常过。” 她被他的力道带了进去,不明所以,扭头眨眼问,“这是干什么呀?” 裴弗舟见她这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有些无语,于是径自在芦苇席上躺下,左臂一展。 半晌,支起脖子见她不动,他朝旁边一颔首示意,命令道:“过来躺下。” 江妩不满地呼出一口气,只好也过去,脑袋枕在了他的手臂上。 “无聊” 过了一会儿,她百无聊赖起来。在东都的时候,天天想睡觉,现在出来玩了,整夜整夜的都不困,她侧头戳他的下巴,问道:“你真要睡了么这么快?” 话音一落,那手臂已经卷着她捞进了怀里。 她贴在他的胸膛上,温温热热的,心跳一下一下有力地撞击进耳朵里。 他环上她的肩头和腰身,往自己身旁抱了抱,脑袋压在她的头顶上,淡道:“食不言寝不语,赶紧睡觉。” 她埋在他的胸前闷闷地嗯了声,只觉得无趣。 睡不着,干脆悉悉索索地乱摸起来,一会儿给他的斓袍解开了扣子,一会儿又拽了拽他的束带,给他松一松,顺便看一看他腰间的环佩。 江妩叹了气,翻看着也没什么特别有意思,于是给他放了回去,谁知,垂手间不经意碰上了他的一柄佩刀。他警惕性也太高了,睡觉时还贴身带着,实在是辛苦。 她好奇又无奈起来,不经意地用身子拱蹭了两下,想要给他挪开,让他睡得舒服一些。 “你怎么躺着还系佩刀呢睡觉不硌得慌吗?我帮你摘下来了啊” 她只径自伸手去抓,谁知下一刻,啪的一声,手腕一把被死死攥住。 她有些疼,倒吸一口气,不由气道:“你弄疼我了!” 说着,一抬眼,她却怔住,裴弗舟一双阴沉沉的眸子正垂落下来,冷月如霜似的。 江妩不由自主地哑了声 那样的眼神是陌生的,犀利的,带着十足的警告,仿佛她再踏越雷池半步,就要难以抽身了似的 这种对危险的敏锐,教她不敢再继续,只讪讪地赶紧缩回了手,不再说话了。 裴弗舟却还紧紧握着她手腕,不信任似的,他垂着眸,良久,剑眉微抬,问道:“还睡觉么?” 江妩瞥了他一眼,那表情真是吓人她脖子一缩,只连连点点头。 裴弗舟嗯了声,沉道:“那就赶紧睡。” 说着,他扔开她的手腕,自己转身背对着她侧卧而眠。 江妩不知所以,也不明白怎么就惹他情绪不佳了,怔怔地看着他那后背,难过地问道:“你不搂着我了么?” 裴弗舟不回头,闷道:“不了。” 她默了默,干脆自己贴上去,从后头搂住他的腰,脑袋靠在结实的后背上,赌气的喃喃道:“不搂算了,我自己搂。” 江妩要是闷气一整晚,裴弗舟哪里睡得着,他顿了顿,无奈地一叹气,只好慢慢转过身来,重新环住了她。 他问:“还乱动么?” 江妩道:“不乱动了。” 裴弗舟点点头,对她总是无可奈何,叹息道:“那我搂着你。” 江妩嗯了声,老老实实地不动了。 过了一会儿,她用手指抓了抓他胸前的衣襟,猫爪子似的不安分。 她轻声嘀咕道:“那到底是什么竹筒一样,不会是谁给你写的情书吧?情书藏那种地方么?你真可怕” 裴弗舟原本闭着眼快要睡着了,听了这话不禁一皱眉。 他干脆将她往怀里紧紧一贴,手臂箍紧她的腰身,迫她抬了头。 “不许问,更不许碰。”裴弗舟在黑暗里低声沉沉道,“这是最后一次了。听见了么?” 江妩抿抿唇,万籁俱静,无风无波,只能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声。 她茫然不解,“要是碰了呢?” 说完,她努力想去寻找他的神情,然而月影移走,没什么光亮了。 一片漆黑里,她听见他的气息沉了两下,而后似是微微一笑,低声道:“再碰,我就吃了你。”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16 22:30:15~2023-05-17 19:56: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6611750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qiqi 3瓶;蝶足踏天地、左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第 83 章 ◎以后我只为你一人簪花◎ 江妩愕然一下, 睁大了一双眼睛,云里雾里的。 “吃了我?干嘛吃我”她轻轻皱了眉,嘟囔几声, “我又不好吃” 话音甫落,裴弗舟却在她头顶低低轻哼一声, 手从后腰往下一移,轻轻拍了一下。 她呀地一惊, 下意识在他怀里鲤鱼打挺地挣了起来,又被他按了下去, 裴弗舟低喃着威胁道:“谁说的?我最喜欢吃鱼了尤其是江里捞出来的大白鱼。” 他一壁说着,手掌一壁重新滑上她的腰,重新搂紧的时候,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江妩感到他胸膛里冒着一股热气, 等反应过来才一点点涨红了脸, 好像隐隐约约的明白了方才那个意思他跟个猫似的,吃鱼的时候有一种拆骨入腹的可怕感。 她讪讪羞赧着, 总算不动了,只老老实实地僵在他怀里,不再胡乱摸来摸去。 从后腰慢慢移开他灼热的手, 给他小心翼翼地放回身侧, 继而露出一副矜持客气的模样,垂眸乖顺道:“我已经答应你睡了我能说到做到。” 她本能觉出点危险,不敢折腾了,在他的胸膛找了一处最舒服的位置, 把脸埋贴了上去, 双手环上他的腰, 低低喃喃道:“我不动了。你也别动了” 裴弗舟一哂, 本来也没想怎么样。她倒是很快知道了利害,老实下来。 他不再理她,手掌重新拢上她的肩头,就这么拥着便睡去了 江妩一整夜都没再闹他,在他怀里被搂得结结实实的。 他那手臂在她身后形成一道令人安心的屏障,像个港湾,停留在里头,仿佛外头的风雨都被挡开了。 她睡得酣甜,一晚上都没有做梦。 动了动腰身,篷外一缕朝阳照了进来,落在她的鼻尖,有点微微发痒。 江妩揉了一下,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嘤咛着伸了个懒腰。 伸到四肢舒展得畅快了,下意识地侧头去寻他,一抬眼,就对上了一双垂下的视线。 裴弗舟已经起来了,正襟危坐在旁边,双手搭在膝头,自上而下地瞧她。 江妩扭着身子,麻花似的,只歪头看他,眨了眨眼惊道,"你醒啦?" 她憨憨地笑了两下,有些不好意思道:“你起的可真早对了,我睡相不太好,没闹到你吧?” 裴弗舟乜她一眼,顿了顿,“嗯。还好” 他说完,暗地里却无语起来。 他习惯了在军中的习惯,坐卧都是规规矩矩的。可她倒好,这一晚实在是过于活跃。 一会儿呓语着喊热,自己挣脱着翻身而去;一会儿又辗转回来,干脆七手八脚地缠上他。 他一向睡眠浅,夜半时分被生生折腾醒,原本想按着她的身子压制住,不敢用力,也不想吵醒她,最后只能无果,反倒是自己被她挤到了一旁去。 后半夜,他基本是侧卧抵靠在船边睡的,至于中间那一大片芦苇席么,全都被她占走了去 裴弗舟按了按眼下不易察觉的微青,有些休息不足的样子,随口道:“船身太窄了么,也是难为你了。” 他看她起身了,走出乌篷坐下来,临湖照影,摆弄起凌乱的发髻。 她摘下了那些个小钿花,只从两侧放下几缕乌发来,绕了两圈,重新反手绾了上去。 左右比着发髻,开始簪钿花,可惜有些碎发弄不上去,只能任凭他们随意地散在那里。 裴弗舟看不下去,过去从她手里拿过钿花,要帮她簪戴。 江妩扶着头发半回过脸,诧异道:“你会吗?”眼睛打量起他的手,那个只拿弓和刀的手,此时捏着簪花的模样,实在是有些好笑。 她牵唇一哂,朝后侧的发髻指了一下,“戴在这里。” 裴弗舟嗯了声,按照她的指点,垂眸小心地簪了上去。 第一次戴错了,只好摘掉重新再来;可第二次,她乌发如云,他不敢插的太深,怕扎到她,才轻轻簪了上去,钿花却压根没有绞进头发里,一会儿就松得垂了下来。 他眉宇一抬,赶紧接住,那钿花才没掉进湖里去。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有些歉意,平日里操弓弄剑的时候,似乎信手拈来,可此刻想为她簪花,却变得笨手笨脚。 裴弗舟不是轻易会放弃的人,再一次要上手时,江妩却偏头躲了一下,蹙着秀眉,怪道:“不要了你都给我弄坏了。” 她伸手要拿,他却反手避开,不死心,好言笑道:“这不是没给人戴过么,让我再试试。” 他没做过给姑娘簪花这种事情,只觉得有意思,给她戴时,心里涌起一种岁月静好的安宁感。 这种小情小绪是从前不曾有过的,彼时总觉得情爱琐碎且无用,可如今他却喜欢细细的品味,只巴不得两人一直在船上呆着才好。 他跽跪在她身后,依着她反过来的手所指向的位置,重新一个一个地簪紧了上去。海青色的钿花映着日光,衬得她乌鬓盘旋,脖颈修长。 她对着如镜的湖面左右照了照螺髻,回身看向了他,仰脸问道:“还行吗?” 湖光漾漾的,投在她的脸上,刚睡醒的模样总是透着一种新生似的光明。 裴弗舟嗯了声,温淡一笑,“好看。” 她听了满意地牵唇,自船边坐过来些,咦了一声。 “怎么了?”他坐下去,顺势将手臂搭在支起的膝头。 她膝行了两步,凑过来些,攀住他的肩头,倾身靠近他的下颌。 温然之意蔓了过来,钻进他的气息里,教他心头一悸,不禁往后侧了侧,抬眸道:“你这是做什么?” 江妩嗅了两下,只觉得似是有一阵清涩如断枝的味道,于是离开一些,直起上半个身子,双眼好奇地瞧他,道:“你好香啊吃什么了?” 她跪直在那,比他高出来些许,于是裴弗舟转眸时,几乎是微微仰头看她。 他顺势揽上她的腰身,抬目道:“早上时候,我用那盐和湖水简单净了净面口,又嚼了两片薄荷叶醒神。你要么?” 他说着,自腰间取下竹筒和一个小小的锦囊,直接递给了她。 江妩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洗脸清口呢,只好讪讪地接过来,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挣脱开来,背过身去船边忙乎了。 湖水清凉,扑在脸上透心的凉快。这里没有青盐,能用寻常的盐来代替已经不易,她含在嘴里,就着湖水净口,总算都拾掇清爽了,这才重新坐回他旁边。 她拆开锦囊,拿出一片干枯的薄荷叶,看得皱眉,然而还是想试试那是什么味道,于是抓了两片塞进嘴里咀嚼起来。 才吃两三口,她脸色就瘪了下去,小嘴一抿,顿了顿,直接回身吐了些许碎屑。 “这什么啊好苦好凉。” 裴弗舟在一旁看着她五颜六色的神情,忍俊不禁地沉沉笑了两声。 “别直接嚼呀,你得含一会儿。”他拿出帕子给她擦擦嘴。 江妩很自然地接过来,直接抹了抹唇边带着苦涩草香的唾渍,皱眉坐在他身侧,她趴上了他的膝头,侧首喃喃道:“真难吃你很喜欢么?” 裴弗舟也说不出来什么特别的喜欢与否,环着她,只随口道:“也没什么感觉,只是在军中的习惯。”顿了顿,继而淡笑道,“很多事情对我来说,就是习惯,没什么特别的意义。” 她听了不禁努努嘴,抽离开一些,斜眼乜着他,道,“那可不好回来过个三年四年的,我也成你的‘习惯’了。” 他抒怀一笑,将人又揽了回来,教她重新落在他的臂弯里,把膝头让给她去搭。 “那倒不会。以后你多作一作,我肯定不会习惯你的。” 江妩哼声,嘟哝着说他只是说得好听。 “我总有老的那一日么。作不动了闹不动了,那你就觉得索然无味了么?” 裴弗舟说也行,他捏了捏她的脸蛋,垂眸道,“不作不闹了,你会是什么样我倒是也很好奇。” 他犹豫一下,靠近些了,鼻子蹭了一下她的,像是在暗示。 她现在对他这些个门路十分的熟悉,不由红了脸。透亮的太阳照在他的脸上,清晰得几乎可见他根根利落的睫影,往里看,甚至瞧得见瞳仁里倒映的自己。 “光天化日的干嘛。” 她嗔着,微微垂了眸,抬手推了一把。 她在白天要比晚上敏感些,这种事情总觉得有人瞧着似的,浑身有些不自在。可裴弗舟不同,越是白天时候,好像越容易不管不顾的。 他有些愉悦,好像心情很好,听见之后只是轻轻扬声嗯了一下,说那怎么了,低声道:“这里又没人。” 这一句讲得毫无遮掩,又有点孩子般无赖了似的,江妩却听得哭笑不得。 他情到浓时了,俯首过来要亲,她却抬手轻轻挡住了他的唇,故作娇羞地别过脸,道:“将军别这样。小女子从外乡来此,日日采莲为生,你这样我要嫁不出去了。” 她矜持着,柔柔地说不要,却还冲他眨眨眼。 裴弗舟起初不懂,不知道她这是个什么喜好,顿了顿,才十分明白地“从善如流"。 他没松开,反而抓过她的手腕,轻轻拽了一把,人就到了自己眼前。 她哎哟了一声,说“简直没王法了”,然而神情却是嘻嘻笑着的,仿佛很受用。 他心里有了底,于是揽腰直接将她压在船板上,低头亲了亲,道:“现在这条船上本将军就是王法。你不用嫁人了,速速跟本将军回去,保你后半生荣华无忧。” 她很配合地挣扎了两下,一条刚捞上来的小鱼似的,而后哀婉着语调,一副没救了的样子,娇声道:“东都世风日下,还能怎么办只希望将军是个正人君子,日后多多怜惜,千万别辜负我” 她这么一说,他更加心猿意马起来,心头热热痒痒,千百根羽毛扫过似的。 于是沉了两下气息,不再说话,径直捧起她的脸颊,给了她一个缠绵深入的吻,听见她嗯嗯地出了声,他有些把持不住,反而加重起来。 薄荷的清香充斥在唇齿间,还有一种微微的凉意。 这下她不觉得那薄荷叶苦涩难吃了,混上了他身上淡淡的冷香,反而有一种苦中带甘的味道。 半晌,他放开了她,眼底有些缱绻的神情。 叹息一声,无奈地一下子抵住她的额头,一时迷乱起来,低沉道:“和你这么在一起,我都不想回去了” 江妩嗤笑一下,问,“你的长街呢?” “不巡了” “那右武侯府呢?” “谁爱管谁管吧。”裴弗舟顿了顿,干脆利落地甩下一句。 江妩轻轻笑出声来,想了想,又问,“你的武侯之位呢?” 裴弗舟咬咬牙,狠心道:“不要了!对了,你舒州家里还有地吗?” 说着,握住她的手捏了捏,“我去你家做田舍汉好么。” 她“啊”了一下,想象了一下裴弗舟一个世家贵公子,最后却沦落到在田里忙来忙去,挑水种地的模样,不禁咯咯咯地笑成一团。 自贬其身份,裴家的祖宗在地下听了,怕是要气得爬出来了。 他微微红了脸,一颗真心放得低低的,低到尘土里递给她,却被她笑话了。 非得要她还回来不行。 他低头,在她的脖颈处故意流连忘返起来,辗转地落下了几个啄吻,惹得她发痒又轻轻颤了颤。 没一会儿,她便气喘微微起来,迷乱中唇里泄露出几个惹人心动的娇吟,她赶紧咬住了唇。 涨红着脸,抬手抵在他的肩头,不许他继续下去了。 他停下了,非得趁机去瞧她,见她轻轻噘着嘴,有点不满,可脸色红得像是个灯笼。 裴弗舟忍不住抬唇笑了笑,有占山为王的得意,分明知道怎么回事,还要问一句,“怎么了?” 江妩咬咬唇,脸色窘迫地怨了他一眼,推他起开,道:“我好饿。想吃东西了。” 裴弗舟不再缠弄她,掸掸袖口坐了起来,四下里环顾一番,只道:“这什么都没有,你穿得这么薄,水又冷,总不能直接跳水去抓鱼吧?” 她哼了声,他倒好,现在默认她去费体力地抓鱼,他在岸边等着吃了么。 于是说才不,“我们回去岸边吧。我想吃点实实在在的。” 裴弗舟想了想,“羊膏蒸饼好么?” 她说好呀,“我还想喝一碗菜羹。” 他点点头,不忘再加上她的心头好,“吃完了,再去上次上元那家果卖甜果的食肆吃些糕饼。” 她欢快起来,说“快走吧。”,站在船头张望渡口湖岸,已经满眼期待。 裴弗舟却尴尬两下,正襟危坐在原地,道:“我不太会划船。” 江妩大惊,回过头指了指自己,“什么意思,难道要我一路划回去。我都快饿死了。” 裴弗舟道:“很费力气么?” 江妩点点头,可见他一副犹豫之姿,对那摇橹很陌生似的。 她无奈,只好撸起袖子上手,站在那边,一边一个握起来,给他演示起来。 她纤细的胳膊使劲用力,总算摇动了. 船歪歪扭扭地前行起来,船身晃了一下,裴弗舟倒着坐的,一个不稳,赶紧扶住边缘,紧张地望过去,道:“慢点,别那么急” 江妩气喘吁吁,抬头瞪了他一眼,见他端坐在那里,衣摆低垂,好一副公子矜贵的模样,她呼哧呼哧地哼了声,道:“裴二公子,别挑三拣四了。害怕就自己跳下去,游过去更快!” 裴弗舟只好闭了嘴。 等瞧得个大概,他总算能上手起来,只教江妩去船头休息,自己把船摇了回去。 上了岸,这才是刚开始,当初怎么走过来的,还得走着从东郊回去。 江妩傻眼了,绝望地踞在树下,饿得一步也不想走。 裴弗舟心疼起来,蹲下去给她揉揉胳膊,好言哄道:“一回生二回熟么,我没同姑娘单独出来过。等下次和你再出来,我就知道带着一丈乌了” 江妩嗯了声,说无妨,歪身在他怀里,懒洋洋地叹道:“我真的走不动啦。” 说着,冲他眨眨眼,拉了拉他的手臂。 他垂眸盯着她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立即背过身去,弥补道:“我背你好么?” 她嘻嘻笑着说好,赶紧勾住他的脖子翻身趴了上去。 身子一轻,就被他轻松地背起来。 裴弗舟掂了掂,她穿着夏衫,体态衬得更加轻盈似的,忍不住道:“你好轻。” 江妩立即道:“饿的。” 裴弗舟一笑,赶紧背她沿着河岸走了回去。 她侧头靠在他背上,给他一种踏实的感觉,总觉得这样走下去可以走很久很久似的。 江妩趴在他后背小小地睡了一会儿,再醒来时,已经快要到东都城门了。 她见他还在按照原速走着,不由吃惊起来,“你不累么?” 他说还好,“从前行军不都要自己走么。” 江妩唔了声,着实佩服他,趴在他耳边低喃了一句,“你体力真好。” 他不承让,十分肯定地低低嗯了一声。 她挣扎一下,道:“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了,一会儿进了城,叫别人看见你背我,像什么样子。” 裴弗舟说没事儿,她自己乱蹬两下,从他后背滑了下来。 她抬头看他,额头出了细细的薄汗似的,于是抽出帕子给他擦了擦。 细绢被她的手指捏着,温柔地掠过他深刻起伏的五官。 脸上感受着轻拂之意,惹得他心头动了动。 他一动不动地垂眸看着她,只任她的手腕在眼前晃来晃去,良久,忍不住道:“你同我一起喜欢么?” 她手上顿了顿,点点头笑道,“喜欢呀。” 裴弗舟嗯了声,握住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沉了一下,郑重道:“以后一直为我这样擦汗好么?” 说完,见她面露迷茫,只是怔忡地看他,裴弗舟赶紧补充道,“我也会为你簪花的只给你一个人。” 她听完起初混混沌沌的,后来才隐约明白过来点意思。 抬眼看,他那眸底有几分羞涩的神情,说完之后,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像是怕被拒绝掉。 她凝凝地瞧了轻笑,如今裴弗舟这人对她说出这样话,还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上辈子姿态那般高的人,连看都不怎么看她,如今却握紧她的手,只等待一个回答。 她只觉得有点好笑,可又叫她心里暖融融的,于是抿抿唇,故作思考起来。 江妩答得迟了,裴弗舟有些慌乱起来,他捏了捏她的手背,艰涩道:“行么总不能让我再重生一次吧。” 她噗嗤一笑,不说话,只扭捏一下,道:“那我先问问耶娘吧。” 他听了怔了怔,绕过弯来,总觉得这应该就是没拒绝吧! 于是终于松口气,一把拉起她往前走,心情也欢愉起来,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似的。 她被他拽了一下,也只笑笑任由他拉去。 * 两人回了东都,照着安排一路吃下来。 江妩太饿了,吃了那些还不够,又点了水盆羊肉来吃,吃了不到一半就饱了,于是推给了裴弗舟。 裴弗舟也不嫌弃,直接帮她吃掉了剩下的。 走出花糕食肆的时候,已经是近黄昏了。 裴弗舟这才想起来什么,问,“你不回你表姑母家么?” 江妩嗯了声,有点不好意思,依偎在他的肩头在长街上慢慢地走,道:“想着和你出来玩两天再回去的。” 他淡淡一笑,有一种自己是被她在乎的确幸感,抬手按了按她的手背,道:“下次出来,你要去哪里呢?” 江妩思忖片刻,叹息道:“如果能去远一点的地方就好了你去过的那些,我也想去看看。” 话音甫落,裴弗舟才答了一个“好”字,那声音就被淹没在一击重锤的鼓声里。 一声闷雷似的,仿佛要将鼓皮敲破,炸响在天际。 裴弗舟足下一顿,剑眉慢慢凝了起来。 街上的行人也都诧异,回头张望那声音怎么回事。 然而这只是刚开始,下一刻,沉重的鼓点一下一下地蔓延过来,只是愈发地紧密了,响了十几声后,忽地一顿,又变换了诡异的节奏,如大雨嘈杂,珠玉落地 江妩听得浑身泛起了疙瘩,她害怕起来,错了半步,往裴弗舟怀里依了依,喃喃道:“这是夜禁的鼓么,这都还没到时辰呢好吓人。” 她仰脸看向他,却不由心中一蓦。 裴弗舟的神情沉凝得像是天际一抹乌云,他眉梢轻锁,直直地看向那声音的方向。 “不是,”他沉着嗓音,喃喃道,“那是宫中雨点鼓,传递消息的这是急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17 19:56:00~2023-05-18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蝶足踏天地、左念、苏木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第 84 章 ◎强硬一点,没什么不好◎ “雨点鼓。封三品以上必入宫急急觐见。” 裴弗舟低声喃喃着, 望着巍峨的宫城凝了神,显然是陷入了深思 按说这一程事情上辈子并没有过,若说是北关战事么, 依他的推断,怎么也要等到明年春天才是。 他剑眉紧拢, 心思纷乱起来,有些摸不着思路, 这是一种失控的预感,他立在街上, 像是被钉在那里似的,只一路想着自己到底哪一步失算了。 “你赶紧进宫吧!” 耳边突然一道娇声叫醒了他,裴弗舟侧头看,江妩正睁着一双杏眸催促他。 那眼底分明闪过几分慌乱, 可仍然强装镇定的。 他沉了沉嗓子, 低低嗯了声,径自向前走了几步, 忽然想起什么,又顿住,折身回来, 只道:“我先送你回你表姑母家” 说着, 伸手去拉她。 江妩后退一步,手却躲开了。 裴弗舟诧异地一抬眼,江妩却一对袖,不给他牵, 急急催道:“你不用送我了, 我自己可以回去!又不是不认识路。” 她话落, 见裴弗舟略略迟疑着, 干脆上前一步,坚定地推他走,“你快去吧!别因为我耽误要事!” 裴弗舟怔了怔,忽而欣慰地淡笑一下,覆手盖住她半边柔软的脸颊,拇指重重地刮了两下,喃喃道:“从前,不该叫你作精的” 她起初呆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后朝他努嘴笑笑,想着和他嘱咐点什么,他却利落地松开手了。 “赶紧回家去。”他走之前回头叮咛道,说完,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了。 她看着那萧然的背影在视线里渐渐的远去,不由得一阵失落,下意识地轻轻叫了他一声“喂——”。 然而他没听见,她那点声音顺风从身后飘散了 裴弗舟进宫之前,速速归家换上了官服,见府中无人,不由问道:“父亲呢?” 穆戈一面给他挂鱼袋,一面答:“郎主方才正吃饭,听见鼓声就匆匆走了。” 裴弗舟心里忐忑几分。进宫时,已经是夏暮时分,流霞漫天。 思政殿里宫灯高燃,他跨进殿,圣人未至,两班重臣位列左右,云云散散地站成一撮一撮的,显然是在议事。 他皱了皱眉,径自走到裴肃那边,唤了一声“父亲”,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裴肃正和同僚高谈阔论,争个脸红脖子粗,见裴弗舟来了,连忙一把拉到旁边。 他嗨了一声,压低嗓音道:“突骑施内乱,那个叫索禄的老可汗暴毙啦,结果他们两姓相争,打起来了。起初我还以为争到东都了呢总之不严重,这里没你什么事。一会儿附和附和,速速归家。” 裴弗舟蹙眉哦了一声,思忖道,“他死了?怎么死的” 他是真的惊讶,索禄就是上辈子江妩和亲嫁过去的那个老可汗。 裴肃一顿袖子,侧目道:“当然是被人杀的,被他下头的部落大首领给发动叛乱,就地扑杀。” 说罢,裴肃捏着山羊胡子得意一笑,“哼,本来就是患了风病的老东西了,圣人待他不薄,他却还先后依附吐厥与涂蕃,娶了那么多可敦和阏氏,早就耗透啦。” 裴弗舟顿了顿,嗤了一声,没有说话。 这倒是有意思上辈子江妩和亲过去之后,是他找柴锜暗暗鸩杀了此人,而后才引得后面一系列的纷乱。 如今倒好,他没走这一步,那突骑施一众人自己先乱起来,教那老东西没了。 裴弗舟暂时定了神,索禄可汗一死,那就应该没江妩什么事情了。这样看来,倒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坏事 他负了手,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冷眸微沉,道:“那就好我听说这个索禄,战中抄掠所得,留不分之,他下属诸部不满,携有二心,难免的事。” 裴肃满意地看了一眼,赞道,“不愧是我儿。说得好。如今他们残部立了老可汗的儿子做王,和新部打成一团呢。这不,新部那首领欲讨平旧部,到安西都护府外头求援,要上表王朝做十姓可汗” 他老狐狸似的一哂,“可那旧部的人岂会作罢?他们怕节度使同意,趁机突袭了安西镇,威胁一番,弄得梁国公府那几个废物点心招架不住,这才急急送来了战报。一群胡杂,不足为惧。” 裴弗舟却喃喃着说不一定,“那新部的首领我知道,十分厉害,他乃狼子野心,不可小觑。” 他记得这新部首领,上辈子最后几场硬仗就是和这人打的,差点叫他也送命。 回过神来,问道:“父亲怎么想?” 裴肃哼声,道:“自然还是坐山观虎斗。梁国公府的事情,我不想管。” 裴弗舟无语,“父亲,此乃大患,当灭之。” 裴肃瞪他一眼,低声斥道:“蠢儿。千万勿要自己找事!” 这时候内侍唱了声,圣人驾到。两列朝臣赶紧站好,聆听圣意。 然而说来说去,还是徘徊在两个争论里头——要么帮旧部,也就是索禄的小儿子,重新扶起一个傀儡;要么扶植新部,通过他加强王朝控制河中地区。 殿中各说各有理,一通口舌之争下来,最后也没个结果。 总之圣人决定先调了一部分北庭军驻扎在安西镇附近,准备支援,以应对旧部的骚扰。 裴弗舟本想说些什么,可犹豫片刻,还是没有说话 散了庭,圣人召了兵部尚书同四位主事入阁继续商议,裴弗舟凝了凝,却被裴肃扯了一把,“看什么呢,又想掺和?” 裴弗舟说没有,于是父子二人出了殿,一路过了御桥,走出皇城。 “我只是觉得,此二举皆为养虎为患。”裴弗舟喃了一句。 裴肃却对那决策很不爽,“呵,梁国公府自己顶不上,最后还是从你叔父那边拨了人。到时候这功劳算谁的?” 裴弗舟漠不关心地听着,对这些其实不在意。 他只是在想,这缓兵之计能抗多久,倘若到了彼时,王权更迭,胡虏烦乱,这内忧外患,天下岂有完卵? 长空晦暗,夜禁将近,裴弗舟在城门口驻足,抬目看了看长街,无奈淡道:“但愿来日父亲还能同梁国公府较劲,不然彼时朝中打乱,边境不安,反而引来四方觊觎。” 裴肃冷哼,上马后瞥了他一眼,颔首道:“风雨即来,我如今没别的指望,只盼你能老老实实的,平安在你这位置上坐下去。别给我惹出什么乱子。你爹我老了,受不得惊吓。” 裴弗舟笑笑,利落地胯马而上,刚掣了把缰绳要驱马离去,突然马足一惊,微微顿了两步。 他皱皱眉,低头看去,只见一颗小石子弹在马腿上。 “喂。” 裴弗舟疑惑一下,好像听见有人正偷偷地叫他,顺着方向回头看,瞧见了一团身影正蹲在墙根的阴影里。 江妩见裴弗舟脑袋转过来了,赶紧起身朝他摆摆手,轻声用气音唤了一声,“我在这里!” 裴弗舟扭着身子,神情一顿,眸子凝了半天,才看清那个身形。 他心头一跳,十分意外,愣怔间,赶紧拽了把缰绳,稳住了马。 “还不走?”裴肃瞧了瞧裴弗舟,诧异道。 裴弗舟犹豫一下,道:“父亲先回去吧,我想起还有些要事没处理。” “要事?”裴肃上下打量起他,“什么要事,干了两天还没干完?” 裴弗舟不搭腔,只作势掉头要往右武侯铺去,道:“父亲早点休息。我今天不回去了。” “你”裴肃拿马鞭指了指那背影,可说不得骂不得。儿子大了不由爹,他一拂袖,说“罢了”,干脆地直接驱马走了。 裴弗舟听那马蹄声远了,半回过头瞧了瞧,见父亲已经拐了弯,这才赶紧又将马头掉回去。 江妩一直在墙根,没轻易出来,见裴弗舟先走掉,又折返回来,她一笑,立刻从阴影里跑了出去,直冲冲地迎上他,差点惊得他那一丈乌立起了前蹄。 裴弗舟吓一跳,赶紧使劲儿扯了一把缰绳,将马头扭开,这才没伤到她。 他翻身跳下来,还未张开手臂,她已经径直扑了上来,落进了他的怀里。 她冲得很快,险些撞得他踉跄着退了半步,没等反应过来,他的手臂里已经一暖,江妩率先环腰抱住了他,脑袋贴在他的胸前。 “你怎么才出来?”她担心地怨了一声,可语调里透着点欢喜。 裴弗舟完全没想到江妩会在这里,只好赶紧拥了拥她,而后将她慢慢扶正,沉声问,“不是让你回家了么。怎么不听?” 她抿唇不言,只是低着头,裴弗舟把她的下巴轻抬起来,垂眸道:“出什么事了?” 江妩摇摇头,嘟哝道:“没什么事。我就是看你走得匆忙,担心你。” 裴弗舟一顿,问,“等多久了?” 江妩回头朝墙根一指,道:“你进去之后我就在那里了。” 裴弗舟愣了愣,那不是都快两个时辰了? 和她期待明亮的目光一接触,他忍不住心头抽了几下,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一把揽紧她,低头轻轻狠了声,垂眸说,“你傻吗?” “等人,怎么不找个食肆茶肆坐着等。在外头站那么久” 江妩瞠着圆眼,说不要,只任凭他发力地环着自己,仰脸道:“可那样看不清你是不是出来了啊在墙根那头,你一出宫,我就能立刻瞧见的。” “这都什么时辰了?”他忍不住生了点气,恨铁不成钢似的,更是心疼她自作主张,一个人在外头空等,“若一到夜禁,四坊皆闭,我不当值,你去哪呆着?” 江妩嗫嚅了一下,说没想那么多,从袖里拿出一个小铜牌,在他眼前晃晃,轻松道:“你不是给我这个了么我一直带着呢。你说过拿着它,无论夜禁去哪里,百无禁忌。” 裴弗舟眼前一怔,那正是他从前送给她的那枚青铜令牌。 他不由失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眸光闪烁,情不自禁地低低叫了一声,“你呀” 此时此刻只想低头吻她可是这是在大街。 他彻底拿她没办法了,只好趁着夜色朦胧,唇角快速地碰了一下她的额头,“我送你回去。” “不要”她听了只将他身子抱得更紧些,缠上了他似的,依依不舍的小声道,“我宫假的事情也没和表姑母说。而且方才我都没回去” 裴弗舟听明白了,心头微微一动。 要说从前,他自认如果遇上这种情形的话,肯定会劝这姑娘赶紧回家去;可如今轮到自己深陷感情里,泥潭似的,心甘情愿地不想出来。 他顿了顿,不推辞,只利落地说好,拉过她的手攥住,问道:“等这么久,饿吗?” 江妩连忙嗯声点头,“有点凉,也有点饿。” “快宵禁了。我们去坊里吃。”裴弗舟说着,回手拉过一丈乌,一蹬就上去了。 他掣稳了马头,朝她道:“上马,我带你去。” 话落,江妩已经朝他伸了手臂,仰头柔声道:“太高了。你抱我” 裴弗舟毫不犹豫,一弯身,单手将她拦腰捞了上来。 他的手臂十分有力,她只眼前一晃,下一刻,人已经勾着他的脖子,侧身坐在了马上。 江妩立即拉住缰绳,七手八脚地提衫岔开腿骑好。 裴弗舟从她身后牢牢环住,扯过马缰,低眉问道:“踩稳了么?” 她不好意思起来,半回过脸看他,轻声嘟囔道:“我有点够不着” 他怔住,低头一看,这高度是给他自己用的,对她来说的确是有点勉强, 裴弗舟忍不住无奈笑笑,怜爱地蹭了下她的耳畔,低低故意道:“小短腿” 说完,胸前立即挨了她两下轻锤,他食髓知味地牵了唇,沉道:“放心,我不会让你掉下去。” 就在这时,禁鼓开始一下一下地响了。 他速速一驱马,惹得她惊呼一声,他顺势将人紧紧搂进怀里,完全箍在了手臂之间。 江妩僵了身子,一动也不敢动,迎面飞来的景象快速掠了过去,像是一道道道划过的星子似的。昔日里,十步一变的街景,全都模糊成了一团。 其实这速度压根不算快,连“奔”都不是,她头一次坐,难免心慌害怕,还有点头晕。 然而一退缩,他结实的胸膛就在身后给她承接着,有一种莫名的心安。 她忍不住抬眸悄悄看了一下,东都的流光夜色一点点掠过他的那张脸上,真是丰神俊朗。 只是他神情淡淡的,仿佛有心事似的。 江妩静静地看在眼里,风声也听不见了,景色也不顾了,只是那么盯着他抿紧的唇角。 裴弗舟察觉出来,飞速垂了下眸,牵了牵唇,“怎么了?” 她赶紧摇头嗯了声,随口道:“没什么看你生得好看而已。” 这话直白地教他有点意外,只淡笑一下,有点不好意思。 两人都不回家了,肯定只能去修善坊的别苑将就将就。 这个时辰坊里正热闹些,胡商舞姬,夜贩戏台,空气里弥漫着夏夜特有的一种气息,一切味道都变得膨胀起来,与灯红酒绿混杂在一起,有一种教人眩晕的错觉。 江妩说要吃团油饭,裴弗舟便买给了她,用一小片荷叶包裹着捧来吃。 她一面走,一面吃。吃了两口,将荷叶递到他的唇边,他便也顺势随意吃了点。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完了,也就到了别苑。 入夜,门口没点灯,江妩疑惑道:“穆戈呢?” 裴弗舟道:“在府里。这一处最近不怎么住了。”他说着,自行开了门,走了进去。 他摸索着找到了烛台,点燃后照亮了内室。 江妩悄悄打了个哈欠,他看在眼里,笑道:“休息吧。看你困的。” 知道她喜欢睡软的,于是自柜中拿出两床褥垫,全都铺在了四脚围榻上。 两人净口洁手之后,裴弗舟给她留了一盏灯在案几上,指了指那围榻,道:“你睡这里。” 江妩嗯了声,坐在那榻上,十足的软,忍不住倾身倒了下去,像是跌进了云层里似的。 她舒服地翻了两下,埋在被子里侧头看向他,烛光勾勒出他的脸,坚毅又英挺。 她喃喃地说,“那你呢?你走了一天了,下午又进宫,很累了吧。” 裴弗舟说没事,“我就在隔壁。有事情就叫我。” 他说着转身要走,谁想烛火跳动了一下,手腕却被她柔柔地拉住了。 她羞涩地抬了头,低低道:“你别走我一个人在这屋里害怕。” 裴弗舟犹豫起来,任她拽着,道:“我大概是要看会书再睡,翻书声会吵醒你的。” “不吵的。”她说着,半起了身,准备帮他去,“搬这屋子里来看,陪我好吗?” 裴弗舟一颔首,“赶紧躺下。我去拿就是了。” 说着,把烛台放到一边。今夜好像要变天似的,白日还热着,夜里就开始有些微凉了,他弯身给她盖了薄被,掖好被角的时候,想起什么,问,“渴吗?我去烧些水来。” 他听见她说不渴,继而她朦朦胧胧地轻声笑,“裴家二公子亲自伺候人,简直像做梦一样。” 裴弗舟怔了怔,而后忍不住淡淡含了笑,勾起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尖,道:“那你就一直在梦里好了。” 他转身出去,在旁边书室找了起来,想着有几本图志,之前从右武侯府带过来的,翻了翻,果然是有的。 一并拿了笔墨纸砚,回去的时候,见江妩已经闭眼微困过去了。 他无奈一笑,本想折身回去,可又怕她醒来时找自己不在,只好复进去在案几前坐下。 这一动静,她果然“腾”地醒了,揉着眼看过来,笑道:“我没睡,就是闭眼等你。” 裴弗舟嗯了声,摊开了纸,侧头道:“我就在这呢,不走,你困了就安心睡。” 他低头看起书来,一会儿勾勾画画,一会儿若有所思,片刻间想到什么,赶紧又提笔写下来。 如今靠安西单独对抗那两匹突骑施的野狼已经不够,西联大食势在必行。父亲不叫他淌水,没事,可他得上表此计,不然放任新部纵横,必成祸害。 蜡烛短了一截,月影也上移几分。 裴弗舟顿了顿笔,下意识地往围榻上看一眼,差点吓一跳。 幽幽处,江妩正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颗脑袋,一双眼睛努力地睁得很大瞧他。 先前本来快要睡眼惺忪了,控制不住地差点扣上了眼皮,见他看了过来,倏地又瞠大了些。 裴弗舟瞧得轻嗤笑笑,“不是让你快睡么?” 江妩嗯了声,“等你。” “等我做什么?”他一愣。 她脸红几分,顿了顿,小声道:“等你一起的你还得搂着我呢。” 那声音温盈着,同她起伏的身姿一同在幽幽月色下蛊惑着他似的。 他心里微热,举着的笔尖上凝结了一滴墨,慢慢滴落下来,落在纸上,晕染出小小的一团。 英雄难过美人关为什么古人说得那么好? 他垂了垂眸,无奈的放下笔,起身一叹息,“好吧那我搂会儿你。” 她脸上不自觉地绽放开一抹浅笑,往里榻里挪了挪,不忘提醒道:“吹一下灯。” 裴弗舟没了辙,立即顺从地折回去熄了灯。 白烟一缕,在月色下看她反而显得如精怪鬼魅似的,他走了过去,平躺下来时,她已经缠了上来,十分熟稔地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 他顺势拢了手臂抱上,低笑道:“你总是不亏待自己。” 她没反驳,脑袋压在他臂膀那块,拱了拱,故意道:“当然了,人不为己么。” 说着,有些得寸进尺起来,只下意识地抬起一只腿勾上了他的腰。 裴弗舟不由一僵,紧绷起来,挪了点位置,艰涩道:“下去。” “不嘛。”江妩不自知这举动的暗示,只一味耍赖道,“我发现这个姿势睡得舒服。” 他无奈,推了两下,她却悍然不动,那腿勾得紧,继而还上手环了他的脖子。 不敢轻举妄动了,怕引来她更‘无知’的举动。只好这样无能为力地躺在那,任她刀俎,手无缚鸡之力似的。 月光涌了进来,落在彼此脸上,裴弗舟望着天顶,起伏隽永的面容无波无澜,也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江妩在他怀里悄悄问,“今天出什么事了么?” 裴弗舟顿了顿,尽量不想去勾起她过去的伤痛,只简单道:“突骑施那个老东西死了。” 他话落,感到她在怀里一颤,继而慢慢松了下来,喃喃恨声道:“真死了么。死了好祸害姑娘。” 裴弗舟听了轻笑,喜欢她这样咬牙切齿的模样,一直觉得女子是当有些棱角的。 于是搂紧些她,低声安慰道:“嗯。真的。你如今很安全的。” 他发觉掌中有不同往常的触感,下意识拢了拢,才发觉她那外衫不知何时歪斜了,手心似乎直接贴上了她肩头的肌肤。 细腻,柔软,像春日的湖水掬在手里似的。 她没察觉,也不觉得抵触,裴弗舟本想给她盖上,可不知怎么,手却舍不得移开了,只好心虚地停在那里。 他心鼓顿顿的,半晌,听见江妩在他怀里闷闷道:“先前的时候,苏弈来找我说话了。” 裴弗舟凝了凝,没有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这反应教江妩挣扎地仰起头来,自下而上地看过去,道:“你不多问我点什么吗?” 裴弗舟低垂着眸和她对视,低声道:“你要是想说,自己就会说的。” 江妩不由似笑非笑,他尊重她,不肯多问,这挺好的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淡淡一笑,颇为示意地往怀里搂了她一把,故意轻轻得意道,“再说么,你现在躺在我的怀里” 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抱得紧些,舒服得哼了一下声,于是伏在他胸前微微起来瞧他,哝声道:“其实你稍微强硬一点的时候,也没什么不好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18 21:00:00~2023-05-19 18:31: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喵小扒 10瓶;左念、5554958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第 85 章 ◎她是花架子太多的人,打不过真刀真枪◎ “强硬的时候?”裴弗舟疑声了一下, 有些不明所以,继续问,“比如呢。” 江妩拉长着声嗯了起来, 故作思索。他没听懂,如今倒轮到她不好意思 这种事情,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真要说出来个为什么,反而讲不清楚。 “比如么, 你十分生气地追问我,旁的郎君对我说什么话这般之类的。” 裴弗舟不解, 暗夜里一双俊眉轻蹙,“可你不是说过不喜欢我太凶的么。” 江妩唔声说也没有,咕哝道:“有时候,你凶起人来, 也挺好看的。” 她发觉自己变了, 从前最讨厌他那副冷淡不好接近的模样,如今接触深了, 大概是知道他对自己一番深刻温柔的情愫,再想起来他又冷又凶的表情时,也不觉得发怵和抵触了, 只是想瞧得咯咯一笑。 裴弗舟听了正有点哭笑不得, 她却将下巴立在他的肩头,眨了眨眼,道:“你凶我一句吧,给我听听。” 他无语, 不搭理, 她更不依不饶起来, 一团孩子气地晃着他手臂, “快说。” 他最后还是忍不住一嗤,她作起来时有一种不可理喻的可爱,总是败下阵来。 虽然还是不太理解她的意图,可只好作罢,清了清嗓子,勉力冷下声,叫了一句,“江妩!你”他顿了顿,随意说了一句,“你给我过来。” 她听得嘻嘻地笑出声,他的冷厉已经吓不到她,反而觉出几分有趣。像是逗逗一只空有火气的猫,越是挥着爪子,她反倒越有兴致。 裴弗舟讪讪起来,听她嗤笑自己,道:“你如今都不怕我了自然我说什么你都没什么感觉。” 江妩咯咯笑得总算停下,拍了拍他鼓励道,“没事。你可以再厉害一点么?” 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做不到,无奈叹口气,道:“说不出来,我如今舍不得凶你了。” 她撅了撅唇,戳他的侧脸,道:“没意思。” 他见她意兴阑珊似的,于是赶紧努力跟上她的脚步,弥补道:“还有别的么?” “别的?” “嗯。再举点别的例子,总不能都是我凶你吧?” 江妩顿了一下,重新搂着他的脖子躺下去,檀香漫漫,她的嗓音也变得黏糊起来,“还比如么比如你突然那么一下抱住我的时候” 说完,她腰上的手立刻紧了紧,“这样么?” 她说不是,小声道:“再用力点。” 他不说话,手臂箍得稍微紧些,可不敢真的发全力,那纤盈盈的腰肢不堪一握似的,真要是用力她大概要喊疼了。 谁知江妩却依然嗯了一下,表示不够,她轻声叹了气,喃喃道:“我喜欢被紧紧拥住的时候有一种不会被丢下的错觉。” 裴弗舟听得竟然有些心痛,想起她曾无亲无故一个人坐在车辇上,被送去不毛之地,无人在意,那该是怎样的绝望和孤独,怕是给她留下了阴影。 他默了默,慢慢侧了身子过去,和她脸对着脸盯了一阵,忽然小臂一发力,将勒着她的腰揽了过来,另一只手也环绕她的肩,像个茧似的将她裹在了臂弯里。 紧紧贴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了。 他一嗤,低低问,“这样行么。”,说着,两只手臂紧了一把。 她闷闷地轻哼了一声,总算满意了,呢喃道:“嗯。行。” “够强硬么?” 她埋了脸在他怀里,心安地点点头,“够。” 他是个一点就通的人,抽手将她的下巴又扳了起来,对上自己的唇,径直亲了上去。 辗转反侧一番,直接撬开了齿门,干脆地席卷起来。他不放过任何空隙,每一处都要占领一下。 遇到她要退缩时,他不肯她溜走,这时候恍然大悟了,总算知道强硬的意思,利落地按住她的后脑,愈发加重起来。 良久,总算放开了。 月光下,她气息微微起伏,眼角泛着灼热,衣衫也扭乱了。可他却依然衣袍端正,无波无澜。 这个吻更多是满含技巧,情绪倒是其次。他通时达变,能举一反三,复问道:“这个怎么样?” 她羞红了脸,不吝啬地小声道:“挺好的。” 她脑子晕晕的,下意识地蜷缩了腿,然而抬起膝盖时不小心碰上了他的佩刀。 裴弗舟闷闷地抽了口气,原本就已经紧绷着,倏地被撞得更难受。 江妩连忙说抱歉,下意识地顺势上了手,好心帮他把刀柄按回去。 他说“别动。”,赶忙去阻止,然而伸手在黑暗里抓了空,还是晚了一步。 江妩压了两下不成,反而迎面惹来几缕粗沉的气息。她顿了顿,察觉出不对劲,手腕一颤,赶紧缩了回来。 还好黑夜里看不见彼此,这一刻都留了一层脸面。 她不动了,然而心却突突地跳起来,抿了抿唇,细声道:“这到底是什么。” 裴弗舟不想回应这个问题,然而垂眸见她一双眸子映着皎洁的月色,有一种觊觎的姿态。 他叹了气,低沉着声道:“家传宝刀。” 她疑惑地喃喃起来,“怎么以前我没见过?” 他艰涩一下,“这刀识人,不然不轻易出鞘的。” 江妩哦了声,欲探未探,只这么被他按在怀里,傻傻地抬眼问,“那它现在出鞘了么” "额,算是吧。" “怎么还算是呢” 自己的刀自己了解,裴弗舟没法说得太详细,只好道:“若出了全刃,可能还要锋利些。” 她惊讶起来,“这么厉害能削铁如泥么。” 他垂眸嗯了声,温柔地摸了摸她的眼睫,低低说,不止,“大概,还能抽刀断水。至于刀法么,有点复杂刀意轻怜利落,或者强横狠恶,看情况用吧。” 江妩错愕起来,这什么刀,还能抽刀断水,未免太诡异了。她谦虚地柔声道:“嗯确实复杂。我是不懂这些的。” 她还在傻呵呵,裴弗舟却听得嗤笑,有点笑里藏刀的意思,低声喃喃道:“无妨。以后你就懂了。” “以后?现在看看不行么。” 裴弗舟嗯了声,“现在不行,还不到时候呢。” 江妩仰脸看他,那怀抱里热热的,似是出了点汗,她问,“那什么时候才可以?” 他沉了下喉头,抵着她的额,缱绻低哑道:“嗯要待我、麒麟前殿拜天子,罗帐却扇千金时。” 他说得动情,可她却一皱眉。 却扇,那不就是大婚之时?所以他这是说的功成名就,洞房花烛么。 江妩不好意思起来,低眉笑笑,毫不知情道:“好吧。那你到时候就不要小气了。” 他一哂,轻抬着剑眉看进她眼底,说,那是当然,手指不自觉地缓缓滑过她的脸颊,道:“彼时宝刀赠美人,你不想看也不行……” 她又茫然几分,皱眉道:“赠我?可我不会什么刀啊剑的。” “那不要紧”裴弗舟勾了勾她的下颌,低笑道:“到了那时候我会教你的。然后,给你一刀。” 江妩呆呆的,嘴巴半张,“你,你要给我一刀” "嗯。" 她赶紧别问了才好,如今越问,反而勾起他捉弄的意思。 他想了想,慢条斯理地纠正道,“恐怕不止一刀。” 她害怕起来,颤声缩了缩腿脚道:“至于么,这么大仇” 裴弗舟听得忍俊不禁,琅琅地笑了两声,说是啊,“这不是都怪你?” 她更不懂了,“怎么怪起我?我干什么了” 话音甫落,他翻了上去,她不老实的腿还挂在腰上,于是就着这架势,故意使劲动了两下。 江妩不会什么武,自然打不过他那刀,原本安安静静的驻扎地突然遇上了铁骑。 她是那种花架子太多的人,压根招架不住真刀真枪。 骤然陌生的感觉引得她措手不及,这波浪实在突如其来,颠簸得两下就要翻船了。 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来,不由惊恐地大叫,抓着他的肩膀,下意识跟着娇呼几声,道:“啊、弗舟弗舟。不要!我害怕!” 她唤他的时候声音里带着颤软的,这么一叫他的名字,听得他骨头酥酥的。若非自己坚定不肯,只是吓唬,恐怕就要把持不住了。 他停下来,勉力才沉了气,脑袋也晕晕的,充了血似的,喘了喘,低沉道:“当然怪你谁让你不听话,总是犯‘禁’。” 她知道错了,也不敢了,嗓音呜呜起来,抬手推他,然而却很轻松地推开了。 裴弗舟翻身重新躺下来,试着平息呼吸,然而这次太过火了,压抑不住,反而愈发地凌乱起来了。 两人不说话,只听见气息叠在一起的声音,她的味道飘散过来,这实在不好。 他顿了顿,干脆赶紧起身下了榻离去。 江妩一见他要走,以为是生气了,一骨碌起来在褥上膝行两步,急声挽留道:“别走我已经知道了,不会三番五次招惹你了。” 裴弗舟回过头看,她的发簪不知何时已经松了,长发松松散散地落下来,搭在周身。在月色下瞧,她像出水的芙蓉成了精,正哀怨地望过来。 他看得凝了一下,不禁自嘲,其实这种事情怎么能怪她?想起上辈子,就算她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里一颦一笑地同人说话,不是也总是让他梦里流连忘返? “嗯,别担心。”他低哑着安慰她,只是没再走回去,“我一会儿就回来。很快你躺回去,别过来。” 不等她再说话,他立即扭身走出去了。 江妩失神地坐回去,呆呆的,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她起初抱膝坐在榻头等,可抿唇等了一阵,还不见他回来。 于是担心起来,赶紧下榻趿了鞋子去找他,然而脚才落地,却想起他不叫自己过去。 只好又缩了回去,重新裹上薄被坐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妩撑不住睡过去了,缩成一团倒在了被褥里。 迷迷糊糊中,她听见身后有窸窣的声响,迷蒙着眸子回过身,是他回来了。 裴弗舟重新躺下来,声音也变得温和平静,“继续睡吧,我就在这。” 她揉了揉眼,咕哝着嗯了声,“你怎么才回来?” 说着,下意识地就要环上去。然而下一刻她突然想起什么,赶紧又往后挪了挪,不敢再胡乱去招他了。 裴弗舟低声笑笑,反而抓了她的手臂勾在自己的颈上,伸手将她强硬地捞了过来。 “别怕,过来。”他嗓音沉柔,抚了抚她如水的乌发,继而将她的头埋在她喜欢呆的那一处。 她被他安慰着,也慢慢平静下来。 江妩察觉到什么,偷偷在他的衣领处嗅了几下,闻见一阵皂角清香的味道。 她蹙了下眉,喃喃疑惑道:"你换衣服了是么?" 裴弗舟闭上了眼,也要入睡的状态,闻着她的发香,淡淡地“嗯”了一声。 江妩犹豫片刻,试探道:“你的刀呢” “刀已经收鞘了。” “还会伤人么。” 他一顿,保证道:“嗯,至少今夜不会了。” “哦” 她咬咬唇,还是不放心,只努力将腿老老实实地绷直一些,不敢再冒犯。 裴弗舟察觉出来,轻轻一笑,他没睁眼,只是有些疲惫似的,只随手拍了拍她的大腿,沉沉道:“怎么舒服怎么睡。随你。” 她贴在他怀里,低声道:“你好像很累。” 裴弗舟嗓音里低沉地嗯了一声,那声音落在她耳畔,有一种说不出的慵懒和浑浊似的,教她听得有些心头微跳。 “还好。” 他模糊地从嗓音挤了两个字,“就是很困了。” 江妩更疑惑起来,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还是不知道他到底做什么去了,僵了半晌,才小声复道:“你方才,在干什么?” 话落,头顶却迟迟没人应。 她悄悄看上去,原来他已经睡着了,气息平稳,双眸闭着。银辉落了下来,描画出他沉静默然的姿容,此时此刻,像个温柔的兽似的。 江妩没再打扰他,自己嘀咕一下,也跟着入了梦 到了转日,江妩醒来的时候,已经快是早上的巳时。 她一个人占满了整张床,趴在那,长发蜿蜒了一榻。 侧头看过去,裴弗舟照旧已经都收拾利落了,正坐在案几前又开始看书忙碌。 她顿了顿,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他那危险之地——只见一片和平,毫无刀光剑影的痕迹。 转而观察他的神情他有一如既往的平淡疏离,仿佛昨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裴弗舟垂眸写字,察觉出来什么,朝这边看了一眼,刚好瞧见她才睡醒的愣怔样子。 他看了看,道:“不多睡会么?在瞧什么。” 江妩脸红起来,轻轻答,“不了。已经醒了。”继而赖了一会儿床,半伏起身子看向他的案几,道:“你昨夜似乎就在忙了在忙什么呢?” 她有点敏锐,总是发现不同寻常的事情。从前裴弗舟在右武侯府也很少做这些文书一样的事情,见他昨夜和今早都是奋笔疾书的样子,总觉得有点不符合常理。 裴弗舟嗯了声,没抬头,“事关北关,我有要事启明圣人。所以得想好了再说。” 北关么,那是突骑施了。她听得入了心,察觉出来他不愿多透露,于是也只好不再多问什么。 可她还是担心他的生命,只道:“那你会有危险么?会被牵连吗?” 他听得一顿,心里涌起欣慰来,于是放下笔,道:“不会。我只是献策而已。” 江妩松了口气,继续道:“那就好我,” 话落,裴弗舟笑着接了话,“你不想当寡妇。我知道。” 她愣怔,其实没想说这话的,裴弗舟拿来轻轻揶揄她一下,她心里有点难受起来,于是只是牵唇笑笑。 找他问来了梳妆台的地方,于是去了隔壁的房间,对镜把长发重新盘成了螺髻。 她走回来时,已经是衣衫规整,身姿娉婷。 她款款坐在他身边,看向那些图纸,全是地形图一样,她不由问道:“这些,都是哪里?” 裴弗舟很耐心,一一道:“这是碎叶,西进是大食。北庭都护府在上头这边,安西镇是这个。” 她嗯了声,目光扫了一圈,指了一处道:‘我知道这里,应该有个月护河。” 裴弗舟很意外,问道:“你确定?” 江妩道:“那时候路过,走了一路都是荒漠,看见了河,就会记得清楚一点。” 裴弗舟依着她指的位置点了点,道:“可是这里,图志上没记载什么。” 江妩说,很可能,“这河秋冬时候就总是干涸,春夏才涨水出现。那时候不是刚好开春入夏么,我就赶上了。” 裴弗舟倒是觉得她说这一点很有价值,于是提笔添上去。 江妩看了一下,有些惊讶,道:“我随口一说的,你就写了?” 裴弗舟却道:“你说的很值得参考。有河么,战术就多变些。多亏你记住了告诉我。” 江妩只是笑笑,依偎了过去,问,“吃朝食了么?” 他说没有,“不吃了。我今日要去东宫觐见太子。” 江妩有点失落,道:“好吧你什么时候去。” 本来还想着两人再呆一天的,他却要去忙了。 裴弗舟道:“最晚午正之前吧。” 他是想陪她的,于是道,“你要吃吗?我陪你去。” 江妩摇摇头,说算了,“那你赶紧忙你的好了。我今日回表姑母那里看看。” 裴弗舟道:“我送你过去再去东宫。” 江妩应允了。 出了门,光天化日就不得亲近了,再见恐怕又是宫里。 于是两人临走前,在廊下又亲了起来,唇齿缠绵了好久,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他的技术愈发娴熟,几番勾缠,弄得她反而容易脸红起来。 江妩抿了抿唇,脚底有点发软,半靠在他怀抱里,仰头看裴弗舟神情自若,道:“哼真不公平。你倒是好好的。” 裴弗舟哂了哂,哄她道:“那以后我不动了,你来折腾我好么?” 她听完,倒是更加羞赧,照旧给他胸前一通轻锤,他低低的笑,抱着她不舍得松手。 “那件事,你要同你表姑母说么?”他问了一句。 江妩思忖片刻,道:“先不了等我闲了,先告诉双亲,看他们什么意思。”她无奈笑了笑,“我阿耶最讨厌武夫粗人了。” 裴弗舟一听,神色凝重地担忧起来,喃喃道:“怎么办?那我算么” 江妩忍俊不禁,只好安慰他,“你器宇轩昂,年少峥嵘,自然不算。” 他只是叹气,对前景堪忧起来,“但愿如此,希望你父亲能同意。到时候把他们接过来,我来安排,这样还能增加一些对我的好感。” 他开始为自己打算起来,心里甚至偷偷庆幸江妩的父母不在东都,不然先前他对她做过的那些蠢事被他们知道了,哪里还肯同意女儿嫁过来呢。 裴弗舟为这样有些阴暗的自己感到不好意思,低头亲了亲她的脸,叹息道:“再等等吧!等过些时日,尘埃落定,我要和姨母说起此事,得圣人下旨赐婚,也就放心了。” 江妩却说不急,矜持地嗔笑道:“我还没升到司记呢,不想那么快。” 他听得发笑,无奈地说好,“你这向上的劲头当为男子,若心性不变,怕早就一路扶摇直上,鹏程万里了。” 说着,两人出了别苑,裴弗舟关好门上锁,两人重新走上了大街,混在人群里。 裴弗舟侧头看,她紧紧站在自己旁边,有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 想想其实还是如今好,若是上辈子她真的被他偷偷带回来了,必定大部分时间都不能出来,两人还得偷偷摸摸的。 这么一想,对今生往后的日子变得无限期待起来,于是心头微动,就算在街上,也无所谓了,直接牵上了她的手。 她讶了讶,赶紧左右飘忽两眼,道:“你不怕你同僚瞧见么?黏黏糊糊,人家会笑话你的。” 裴弗舟说不怕,反而攥得更紧些,剑眉微抬,道:“瞧见更好。他们笑话,恐怕心里嫉妒得很呢。” 他直抒胸臆,有点少年人不管不顾的意气。和她一起,仿佛十五六岁时,因为变故而变得淡漠的自己又重新活了一次似的。 江妩不由好笑,矜持地扭捏一下,哼声道:“你无所谓么,可莫要拉我下水。就算在外,宫官也要行止端庄。” 说着,她故意要抽手,果然引来他更用力的压制,她抿唇偷笑,原来牵制他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未等再说话,她突然脚步一顿,脸色慢慢白了起来。 裴弗舟看在眼里,道:“怎么了。” 江妩退了两步,低声喃道:“你看那是苏弈么?” 裴弗舟顺着她目光看过去,果然见苏弈正长身坐在茶肆里,背对着他们,仿佛在同什么人饮茶说话似的。 他先是一愣,而后慢慢微笑开来,道:“是。你说的对。” 江妩心里一沉,觉得尴尬,只本能地想避开三人见面的情景。 于是急急转了身,慌道:“我不要见他,我们走小巷绕开吧” 谁想,手腕一顿,裴弗舟这一次却拉住了她。 “不用躲。” 他微微一笑,从容道,“我们一起过去。” 说罢,重新在袖下牵紧她的手,直接朝那方走去。 作者有话说: * 嗯只是两人关于刀的严肃讨论,咳咳,拜托拜托评论区不要出现敏感词哦~ 感谢在2023-05-19 18:31:30~2023-05-20 17:49: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6611750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第 86 章 ◎我爱她,不问今夕何夕◎ 如今面对苏弈的时候, 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是感慨,是无奈,还是逃避, 试着用很多词去描述这一段“旧情”,其实都不对。 或许说是“错误”来得更准确吧。 所以, 又遇到了苏弈这个“错误”的时候,江妩自然不想再去面对——更多是不愿意想起曾经的那个自己。 她想躲开, 然而裴弗舟已经率先拉过了她的手,轻轻一拽, 就将她带了过去 裴弗舟挑起竹帘,恰在这时,苏弈那友人起身出来,和他们刚好碰面。 “咦, 这不是裴将军?您怎么来了?” 那人惊声, 引得苏弈也回过头来。 裴弗舟径直看过去,朝苏弈微微一笑, 道:"路过而已,找你们世子聊聊。" 苏弈顿了一下,扬起唇, 说, 当然好,只是挥挥手,那人便对袖告退。 然而当裴弗舟扶高帘子,教江妩先进去的时候, 苏弈眼里却闪过一丝惊讶, 而后慢慢沉了下去。 须臾间, 他转而似笑非笑一下, 嗤道:“你把阿妩带来做什么?” 那个叫法,落在江妩耳朵里不由一炸,只觉得无比的窘迫, 她的手还被裴弗舟牵着,却被苏弈那样叫,她抿抿唇,想说点什么,但见裴弗舟脸色淡淡的,倒并没什么特别的不快。 他闻言牵起个唇角,像是与苏弈从前交谈时那般,自然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这称呼是不是该改改了?” 说着,裴弗舟直接撩袍旋身在苏弈对面落座,那暗纹横生的靛青斓袍的袍角,像一把回旋的刀似的,利落地划了一圈。 他隔着四方桌看了看苏弈,只是淡笑一下。 见江妩还踌躇地站在那里,裴弗舟抬眼朝他们之间那个位置一示意,道:“江妩,你也坐。” 江妩有些为难,攥了攥手,还是垂了眸,在他们之间的矮凳上坐了下来。 新旧情郎见面,两人先前还是朋友,一左一右地在她两侧,这场面实在是教人尴尬。 茶博士见又来贵客,热络地进来招呼。 裴弗舟道:“茶。” 轮到苏弈,只笑笑说不用了。 茶博士最后才转向了江妩,询问道:“这位娘子呢?” 江妩刚要开口,苏弈却已经率先接了话过去。 “给她一盏加了酥酪的煎茶。还有,”他说着,视线调过去,浅浅一笑,“我没记错的话,还要单笼金乳酥。” 茶博士为难起来,“世子玩笑了,店小,岂能做出那些呢?” “那就随便来些什么甜的吧。” 苏弈不在意,“记得拿你们店里最好的。” 茶博士出去准备了。 苏弈温和地问江妩,道:“这些,还喜欢吗?可还要加点什么?” 江妩无话可说,确实挑不出来什么不好,也是她平日里常常点的,只好硬着头皮,垂眸道:“没什么了劳烦世子。” 苏弈一笑,“不必跟我客气。从前你最喜欢这些,我自然记得你的习惯。” 江妩尴尬地避开他的视线,无言以对,只好客气了一句,“多谢世子。” 裴弗舟垂着眸,没有说话。 “你看,有些事情是改不了的。”苏弈一哂,气定神闲地喝了一口茶,此刻才回答起裴弗舟的问题。 他无奈地笑笑,“称谓也好,饮食也罢。一旦成了习惯,想要更正就很难了。你说是么?” 裴弗舟顿了顿,低头一嗤,淡道,“无妨。这些都是小事,我一向不计较这些。” 江妩听着他平淡自然的语气,心里稍微松了松。 她其实有点担心裴弗舟因为自己和苏弈之前的‘感情’心有芥蒂。如今看来,他并没有在意什么。 苏弈抬起眼皮,裴弗舟那无所谓的样子实在有些刺眼,他似笑非笑道:“你今日来此,只是为了这几句话?” 裴弗舟说不是,“我本就与你东宫事商议,见你在这里,便顺路进来。正巧,另有一事,想告诉你。” “哦?” 裴弗舟停了一下,刚要看向江妩的时候,江妩就悄悄抬起眼也看了过来。 四目默契地相撞,她有点羞赧心虚,裴弗舟倒是淡淡一笑,眉眼间一抹爱怜之意溢于言表。 他坦然地直白道:“我希望苏弈你日后不要去打扰她了。”说完,不忘补充一句,“不论是宫外,还是宫里。” 江妩心头一跳,以为昨日同裴弗舟说起苏弈找她的那件事,就那么平淡地过去了,没想到,他还记着。 她当然是不清楚,同裴弗舟说完了那话之后,其实他心里倏地有千万个不情愿和别扭,还有点心慌。 只是,他答应了她,要试着去温和地待她,所以才无意识地去故意忽略掉。然而今日见了苏弈,自然又想起来了那件事,于是忍不住要过来将事情说清楚。 裴弗舟上辈子不愿意和朋友争人,如今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遮掩的必要,只是微微一颔首,“她如今同我在一起,所以我必须要护好她。” 他将“必须”那两个字说得格外清晰,仿佛是故意要给苏弈两个巴掌似的。 苏弈堵了一下嗓子,不由扯了下唇角,笑意勉强,“你还真是一向不委婉啊。” 裴弗舟报以微笑,“你很了解我,对于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从来不喜欢拐弯抹角。” 苏弈很淡定,长眉微挑,笑了笑,道:“是啊。我是了解你,好比现在,你大抵是为了逞能,故意过来带她来见我,好气一气我,不是么?” 江妩听得有些脸红了,没想过裴弗舟会做到这一步。 同苏弈摊牌,她对此一直逃避着。虽然她对苏弈没什么情愫了,可毕竟裴弗舟和苏弈曾经是友人。自己先后和他们在一起,多少还有点羞耻似的。 她是个不喜欢同人撕破脸的性子,有时候不愿意去面对很多艰难的事物和人,于是习惯性地避开。 可裴弗舟不是,他有单刀直入的利落和义无反顾的坚毅,所以才要干脆地替她将这话说出来。 眼下,他这是要和苏弈对峙么? 江妩局促不安,十分尴尬。新欢与旧‘爱’,这么夹在这二人之间,她不想成为他们争夺的战利品。 她有些焦虑,双手握紧在膝头,垂眸不语。 然而此刻,一声温柔清淡的嗓音传了过来,如晚夏一缕透着微凉的风似的,吹落在心头。 “江妩。”裴弗舟轻轻地唤了她一声。 江妩回过神来,见他径直向她伸来了手。 她抿了抿唇,略略犹豫,依然选择把自己交给他,于是烫着耳根赶紧放了上去。 下一刻,就被他反掌牢牢握住,坚定沉稳——有一种不会轻易松开的力道。 裴弗舟安心地牵了唇。 “苏弈,”他重新抬起眼眸,“你说的不对” “逞能,非我所欲;挑衅,亦非我愿。我只是想单纯的告诉你,”裴弗舟顿了顿,看向了身旁的那个人,嗓音郑重又缱绻—— “我爱她,不问今夕何夕。”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结了。 柔软的阳光透过了直棂窗落了下来,照在一双牵着的手上。 他说着,紧紧攥了攥她的手,仿佛要把这样坚定的力量传递到她心里去似的,教她心安。 江妩哑了声,被那话打在心头,心间有一处在轻轻抽搐似的。 不是第一次听他对自己说些表白的话了,可他亲口说“爱”,似乎是头一回 她耳朵红了,脸色也白了一下,并非因为不喜,反而是有些呆呆的反应不过来。 其实苏弈也曾和她说过一些情话,多是些温柔暧昧的诗句,带着点隐晦的情意。可她没想到裴弗舟这方面同他性情竟然是相反 那样冷峻淡漠的一个人,表达感情的时候,居然是热烈而毫不遮掩的,像是一把刀刃,不出则已,一出便如被冰火一同淬过似的,直直地入了人的心里 他牵着她的手,可她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似的,手臂僵硬,一双乌黑的杏眸呆呆地傻瞪在那里,有一种凝滞的可爱。 裴弗舟看得忍俊不禁一下,淡淡笑了出来。 瞧出她大概是惊讶得说不出来话了吧,这样有点糟糕,自己的感情可能比她的要深切一些,如今被彻底发现了这一点,恐怕以后要永远受制于她了。 他心头兀自一唏嘘,其实这话早就该说出来,或许要更早,早到上辈子的时候。 如果他当时明白过这感情,与她换一种相处方式,会不会一切都变得不一样?她是会选择苏弈,还是选择自己? 管它呢!他是个要活在当下的人,不追忆前尘,只要眼前的她。 裴弗舟牵了唇,说出来之后心里轻松很多,这时候才略有一种心满意足的自得。 眼见江妩的脸颊一点点蔓延起绯红之色,他不再说什么,只放开了她的手。 江妩不敢抬头了,紧紧捏着衫裙,只觉得左右两道视线都压了下来。 裴弗舟他也太直白了光天化日的,在旁人面前说这种话,难道他都不脸红吗? 可她不好意思看,只好嗫嚅一下,低喃道:“那个。我还有事,得先走了你们随便聊。” “路上小心点。”裴弗舟很自然地说了一句,“得了空出来我再去接你。” 她提衫起身,立即要走,听了这句话,心里一跳,差点又踩到了裙角,脚踝歪了一下,顾不得太多,赶紧匆匆走了。 连和苏弈这位世子拜别的规矩都忘记. 裴弗舟看得一笑,目送着江妩离开,那绰绰的身影一晃,便消失在帘后,仿佛将这茶寮里最后一丝柔软也带走了似的。 苏弈一直看得个十成十,目光落在她面前散了热气的煎茶上,终归是没有喝。 他文俊的眉眼笑了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似的。 低眸握住了杯盏,里头淡青色的酒液在他的晃动下漾了一漾,有一种追忆往事的姿态。 “我们三人最后一次这般相对而坐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苏弈似是而非地感叹一句,全然不提方才裴弗舟说的那话。 裴弗舟沉了一刻,道:“在北坊的兴茗楼,彼时临近上元。” 苏弈说是,笑笑,唏嘘道:“那时候她坐在这里”,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同我一排,而你还是坐在对面的位置。她那时候瞧我的样子,还是笑着的” “今非昔比了。”裴弗舟打断了他,固然心中一涩,然而还是微微牵了唇角,“你一向洒脱,为什么还要活在过去?” 苏弈优雅地哂笑一下,“知道如今我和你最大的区别是什么么?” 裴弗舟不答,抬起一双利落的眸子。 “是死。”苏弈自斟了一杯,语调沉了下去,“上辈子,死,是你自己选择的;于我,非也。” 他顿了顿,“在送走她的那一刻,我问过你一个问题,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后悔了。但一旦选择了,我不能回头,所以只能决绝”说着,他兀自一嘲,“如果不是你自作主张,我或许还能假装平淡地继续生活下去,亦或者,我没有染了瘴气病死,能在后半生独自忏悔追忆着,也是不错。” “可我醒来之后发现一切又开始一次,她却不是那个她了,你懂这种奇怪的感觉么?”苏弈皱了皱眉,似是自言自语,“我想弥补的那个她,好像不见了。” 裴弗舟听他神思飘渺混乱,到最后一句时,不禁一嗤,“苏弈,你真的喜欢过她么?” “何意?” “你说这话就错了。”裴弗舟淡笑,“其实江妩她从来就没有变。” 那样温婉的脾气,偶尔的狡黠,时不时还有点作精惹事的性情若说她胆子大么,可又有时候会犯怂;可若说她性格软弱,可有时候她有时候的行径之‘猖狂’,实在叫他始料未及 裴弗舟从回忆里出来时,一向淡漠的目光变得柔绻几分,他轻牵唇角道,“如果你好好观察,就知道她本性一直如此,又怎么能说她变了?” 苏弈嘲了一下,“你说得头头是道,可我怎么没瞧出来她也爱你至深?” “那又如何?”裴弗舟却剑眉轻抬,十分坦然,“我说了,我不计较那些。她若愿意留在我身边,于我足矣。” “可,若她不愿了呢?”苏弈突然冷不丁问了一句。 裴弗舟顿住,眸光渐渐染了一层寒霜,他微微一笑,“不愿,我自放她走。” 苏弈定了片刻,继而缓缓笑了起来,温煦的弧度蔓延在唇边,他哈哈一笑,“若是可以,我还真想和你打个赌。” 裴弗舟摇摇头,“我不会拿她赌任何东西。” 苏弈不由颔首道:“佩服。” 店家恰逢这时进来,苏弈转而挑眉一唤,“店家,这可是裴家二公子,金吾右统裴将军。我要请裴将军葡萄美酒一盏,还不快快送来。” 裴弗舟道,“你知道的,我不饮酒。” 苏弈笑笑,说,“可此时此刻,美酒当配你。”他起身了,放下一小串铜钱,算是请了这顿。 苏弈袖摆轻拂,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裴弗舟皱皱眉,不解其意。 然而苏弈却挑帘离去了,朗声自吟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裴弗舟没说话,待酒送来,他举起琉璃盏看了看。 那紫色的酒汁如暗淡的血色似的,酸涩的味道飘了出来,瞧着有一种波光诡谲的意思。 他淡漠的目光凝了片刻,没有喝,径自手腕翻转,缓缓倒在了一旁的冷掉的炉子里 江妩在沈府呆了一晚。 如今夏末秋初,白日燥热着,夜里却寒凉,卢氏到底是心疼刚出生的孙子,于是破天荒地又把金坠儿他们接回府里养着。 她回去这一次,旁人反而对她十分客气起来,大概多少顾忌了宫里的一层关系,更显得她像个客似的。 她在一旁吃着蜜桔看,如今表姑母一家其乐融融的,也算圆满,心里头也跟着欢喜。 临走前,塞给抱穗一封信,教她赶紧寄回给家里去。 “姑娘写了什么?这么神秘。” “别问了。”江妩脸红起来,低低垂眸道:“回来你就知道了。” 转日便回了宫。 才三日,已经堆积了一些事务。 她这上头是个不拖沓的,赶紧就开始跟着钟司记忙碌。 只是提笔时,偶尔神思游走起来,想来那人拥抱和亲吻时候的模样,仿佛还残留着温度和触感似的。 她忍不住牵唇笑笑,引得钟司记皱眉瞧过来,问,“你怎么了?出去一趟,魂不守舍似的。” 江妩吓一跳,赶紧回过神来,低头飞速提笔,嘴里喃喃道:“姑姑见谅。没什么,就是看了点话本。” 钟司记摇摇头,这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若只是因为看了话本就好了。她一哂,故意煞风景道:“氓听过么,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江妩努努嘴,自言自语地得意道:“听过。可我遇到的有点不一样” 裴弗舟对她爱得更深切呢,就算辜负,也是她甩了他的可能性更大。 她心里轻松起来,想起若要出宫,还得等下个月了。彼时入秋,落木萧瑟纷纷,红叶热烈灿烂,若能一并去翠鸣山登高就好了。 钟司记瞧着她无奈地笑笑,江妩不在意,心已经飞了出去。 虽说裴弗舟说过,若是得空会来瞧她,可这毕竟是宫里,不好明目张胆地见面。 江妩有时候在路上远远地看见他,同太子在御桥行走,神情很严肃的样子,她也不好过去,也只得望一望他的身姿,最后从旁路离去。 偶尔,她也能收到他送来的小纸条。 裴弗舟大概是真的不擅文辞,写的从来不长。她每次期待半天,可依然是不到两只手就能数过来的字数的长度。 内容么,也没什么情话。所以多是类似【变天增衣】,【勿要贪凉】之类的。偶尔,还会来一句匪夷所思的,类似【想吃蒸糖糕了】。 她在灯下看得直皱眉,不懂,这都写的什么? 这些小纸条她照旧全都收好,压在书里,偶尔拿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描绘着他利落又温柔的笔触,比吃了蜜还要甜。 一个月过去了,两人一句话都没单独说上,有时候一群人里对视一眼,可碍着旁人在,也不得说什么。江妩看在眼里,总觉得裴弗舟好像很忙的样子。 然而,等盼到了下个月出去的那日,宫中又忙着重阳宴,圣人要请新科进士同学子入宴,作诗赏花,江妩只能跟着一并去调配笔墨纸砚,没出得去。 她挤在宫人里往夹道上巴望,旁人看进士,可她却是找他。看了半天,却没见着。 “左右金吾不是十六府的么,人家忙着巡警皇城,东都,道路还得盯着烽候,哦,就是烽火台。我阿兄说了,边关异动,侦查备战消息可能多一些,难免就忙。” 阿止叽里呱啦地说一通,因为兄长从军,所以对这些也了解了一些,她一面纳鞋底,一面给江妩讲,罢了,不忘挤挤眼问一句,“你怎么问起这个?是不是你的情郎是哪个金吾守卫?” 江妩喃喃说没有,不好意思道:“替一个朋友随便问问而已。听你这么说,果然是要忙一阵的了。” 到了晚上,江妩被雨声吵醒。 连绵的秋雨如掉落的玉珠似的,风一吹,砸在了窗上。如今绿纱换成了结实的竹篾纸,她睁眼看,似乎能瞧见雨滴迸发在上头的碎珠。 她有点冷,在寝被里缩了成一团,睡得迷糊了,好像落进他温暖又结实的拥抱。 然而也知道这是梦,所以她不耽误,趁机对他上下其手起来。 抬手摸上他的喉结,顺着一路滑了下去,拂过宽阔的双肩,而后沿着两侧有力的肌肉线条摸了下去。他的束带之下有一把//精(*/ω\*)劲有力的腰身,她忍不住,趁机环了一把,依然是那样结实可靠。 再往下不得了了,那是禁区。 裴弗舟说过不许,可管不住她在梦里。她搓搓手,解开他的束带和斓袍的下摆,迫不及待地去看看那柄宝刀到底是什么样子。 她口中喃喃道:“对不起,你别怪我,我太好奇了” 手捏住了衣角,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忽地一把掀开去看却顿时傻眼了。 那还真是一柄佩刀啊?怎么,和她以为的不太一样。 她愣在那,一会儿讪讪地败兴下来,重新给他穿好衣服,嘀咕起来。大概是对那个没什么概念,所以压根梦不出来什么具体。 第二日,江妩在雨声中醒来,两只眼睛没休息好的样子 走到局中,钟司记吓一跳,“闹耗子了么?” 江妩说没,淡淡一笑,道:“作恶噩梦了。” 钟司记哂了哂,拍拍旁边的册子,道:“出去走一圈你就醒了。今日没什么事情,你把这些送去观文阁就行了。” 江妩望了一眼外头阴沉沉的天气,像是那个扫兴的梦似的。 她打了伞,绕过自雨亭,沿着朱色的飞廊往观文殿去了。 那是宫廷藏书之所,图集经文应有尽有。 将书册交给看守书阁的内侍后,她正巧想找几本帖子来练,正要登记名字,可那内侍却刚好犯了肚子,于是江妩道:“你去吧。我一会儿拿来书后在这里等你再补。” 内侍谢后捂着肚子跑了。 江妩走进去,四下里,烛台挂在高高的地方,书香漫漫,依次排列。 她依照着那名字一路寻过去,手指比在一排书脊上头找,然而瞧见一本奇怪的,颜色古旧,用粗麻绳匝了,做成册子。 她皱皱眉,有点好奇,抽出来打开一看不禁吓一跳,赶紧又合上了 这、这、这,好像是尚寝局才有的图册。 怎么跑这里来了? 难道是放错了。 那书简直烫手,她赶紧要放回去,可迟疑一下,见四下里没人,做贼似的偷偷又藏在袖子里,往角落里一躲,就着烛光翻开继续看。 越看,那烫意沿着手臂一路滑到了脸上。 两个小人栩栩如生,痴缠在一起,麻绳似的摆出怪异的姿势。 她不禁诧异,这是杂耍吗?难道那种事情要这么费事? 没一会儿,她口干舌燥起来,心鼓大作,然而还是克制不住地伸出颤抖的手,翻开下一页。 她如痴如醉,脸颊红红的,打开了新的大门似的。 全然没注意一双黑色的官靴停在了身后 半晌,一道平淡低沉的嗓音混着熟悉的气息,在她耳边蔓了过来,“你看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20 17:49:00~2023-05-21 17:58: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qiqi 2瓶;左念、褪黑素2瓶、蝶足踏天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第 87 章 ◎“男色误我!”◎ 江妩耳边一炸, “啪”的一下赶紧扣上书。 猛地回头看,着实吓了一跳。 裴弗舟正负着手,俯身站在旁边瞧, 他英挺的五官分布出一脸的迷惑,恍恍然撞进了她的视线里, 教她实在措手不及。 裴弗舟见她又合上了,更疑惑起来, 轻嗤道:“你在看什么?鬼鬼祟祟的。” 江妩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她咬着唇, 敷衍道:“没什么字帖而已。” 裴弗舟勾了个唇角,眉目一哂,道:“是么?给我看看。”说着,伸手就去拿。 “不行!”江妩杏眸瞪了起来, 努力掩盖住心虚, 慌道,“这是我先拿的你要看, 自己再去拿一册!” 这种东西怎么能教他看见!那她还不得丢脸死了。 她手臂紧紧压着书,护食一样,按在胸前不肯交出去。 裴弗舟看在眼里, 愈发觉得奇怪, 但见她脸色绯红,耳垂要滴血似的,一抹火烧云似的红晕蔓延至脖颈。 他皱了皱眉,抬手就要拢上她的脸颊, “你染风寒了?” “别”江妩下意识地迅速别开了脸, 躲开他的手掌。 他一抬手, 袖笼间淡淡的松香和一袭男性的气息涌了过来, 她想起方才图里那些没眼看的画面,不禁更加羞耻起来。 原本只是很普通的亲昵,是她心里有点不纯洁,所以总觉得那动作好似染了点说不得的情谷欠。 “怎么了?”裴弗舟的手停在那里,百思不得其解。 江妩不敢看他,心虚地只想赶紧转移开这个事情,只道,“你怎么在这?” 裴弗舟顿了顿,分明一个半月没好好见面了,她张口说的这句寒暄,听起来好生无情。 “你方才进来时,没记录名字么?我就在上头。”他问。 江妩哦了一声,“那看守的内侍犯了肚子,也就没给我记名册。” 他嗤了声,道:“再说,这里是观文阁,京中无论朝参官与否,尽可来此查阅。我想要找书,怎么不能在这?” 江妩嗫嚅一下,道:“藏书的不止观文阁,还有芸台和集贤殿你干嘛非得到这里找。” 裴弗舟何等敏锐,眉眼一凝,已经察觉不对。他欺近半步,把人慢慢逼到了墙角,垂眸低低道:“我怎么看你有点作贼心虚呢?” 外头阴雨阵阵,阁中宫灯高燃,烛火透过轻薄的灯纱罩子,投下了一层澄黄的光亮。 江妩被拢在这层光里头,整个人有一种柔软温和的模样,很好作弄似的。 裴弗舟看在眼里,心头微动,忍不住又想欺负欺负她,于是故作威严地‘嗯’了一下,低声道:“赶快交代。” 她无奈于他迫人的架势,只好规规矩矩地靠在墙壁上,她低着头,微微侧着身,不许他接近怀里的册子。 江妩摇了摇头,死活不肯。 他无奈,于是上手去拽那书册,谁想,她一个轻巧转身,从他臂肘下侧身溜走。 然而裴弗舟逮人的速度比她更快,他立即伸手一捉,江妩又被一把拽了回去。 他捏住她的腰身,紧紧握了握,脚底逼着她倒退几步,最终眸光低垂着将她抵在墙壁上。 “还想跑?”他忍不住勾唇一笑,轻嘲自己大概是属猫的,不然怎么就觉得她跑他抓,来来回回折腾的时候如此令他愉悦。 江妩着急起来,关乎她的脸面,怎样都无所谓了,干脆抬起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看着他,哀哀合十道:“你说过的,我不想说的事情,你不会强迫怎么可以不算数了?” 裴弗舟津津有味地看她,低笑道:“这不一样。你私盗宫中藏书,人赃俱获,我有权力抓了你。” 她一迭声地说怎么会,“能算盗么,我还没悄悄带出去呢”说着,‘哎呀’了一下,赶紧闭了嘴。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她不占理,于是垂头丧气起来,跟一只耷拉脑袋的鹌鹑似的,不再言语。 裴弗舟唇边牵了个弧度,不再逼她,抬指扳起那精巧的下颌,低柔地提示道:“那你贿赂贿赂我吧,我就当做没看见。” 本以为她不肯或者扭捏,谁知,江妩只愣了须臾,很快明白过来,干脆利落地踮起脚,朝着他的脸颊‘啾’了一下。 “这样可以了么?”她唔了声,水汪汪的眸子看过去。 他不由失笑一下,想不到她居然就范得这么快。 于是只好说,不够,“如今市价涨了,只这么点,怎么行?” 她唇波一撅,没办法,只好赶紧在他另一边脸颊也‘吧咂’了一下。 他淡淡地微笑了起来,不说话地看她,只是那目光温柔缱绻,还有点暗示。 江妩感到腰上的手似是紧了紧,心中略略懊恼,嘴里咕哝着说,好吧好吧,“最后一下了。你这贪官” 他食髓知味地俯首下去,谁想,她却会错了意,只是凑上来,轻轻亲了亲他的喉结。 那里拿捏着人的命脉,自然皮肤更敏感一些,柔唇扫过的时候,有一种痒痒的触感。 不碰还好,一碰就勾出一些旖旎的情愫。 他就着她还没抽身,不受控地低头吻了上去。她呜咽两下,用力推了两把,于是也在怀里不动了。 平日两人远远地一见,相视笑笑时好像也没什么,可如今唇碰在一起,没一会儿便变得缠绵起来。 神思是克制的,可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吸引。 他发现她现在已经学会了在这种时候换气,不用再扭来扭曲地提醒他松开。 察觉出来对面温热的鼻息,不由一笑,继续书写这个有些绵长的思念。没有强迫的力度,只是尽量将一切变得很慢很慢,温柔地照顾每一处柔软。 他离去前,吮了一下柔波,而后才放开了她,低声蛊惑道:“你喜欢么?” 她被亲的浑身软软的,满胸腔里是燃烧的烛台和纸张的味道,这书卷和竹简堆砌的阁里有一种令人迷醉的温暖。 江妩脑袋晕晕的,有气无力地被他环在怀里,下颌被他一抬,直接对上他的深邃的眼。 “这样喜欢吗?”他又问。 她感到自己被热烈的爱着,不由妥协了,细声道:“嗯。” 他低低的笑,复问,“还要么?” 她不好意思,不说话了,只是点点头,顿了顿,而后闭上眼,扬起了自己唇,撅了撅。 一声轻轻柔柔的嗤笑,而后第二波便如同春雪一般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可这一次,他只是辗转在红波的边缘,偏偏不去正中靶心,非要教人心有期待起来。 她有些迷离,沉浸在其中,一别三日如隔三秋,上次被他抱住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心中不由缱绻依赖起来,她不自觉地嗡了声道:“啊,我还要” 话音甫落,她忽地感觉他的手掌探上胸前,谁知下一刻,手上一空,怀中的书瞬间被猛地抽走。 裴弗舟一把放开了她,拿到书,立即旋身离去,得逞似的喃喃道:“藏得可真严实” 江妩如梦初醒,方才的爱啊恋啊的,全都不复存在了。 她呆了一下,痛呼道:“男色误我!” 恨得咬牙切齿,红着脸朝他后背扑过去,“可恶,你用男色骗人!” 他转过身来高高一举手臂,任她左扑右抓够不着,一壁灵巧的避开,一壁垂眸低笑道:“怎么能算我骗,分明是你没拿稳。” 他不理她,大步迈向矮凳一坐,刚翻开一页,江妩已经冲了过来,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的位子上手去夺。 裴弗舟直接扭过身,后背如铁壁一样将她挡在身后。她急了,胡乱拉扯拍打他的后背和臂肘,没用,最后不管不顾地从他身侧窜了过去。 他本能想避开,可眼见她要摔下去,赶紧扭身回来,一抬手臂,教她在他的膝头扑了个空。 “哎呀。”她一下子跌趴在他的腿上,措手不及。 裴弗舟坐在那,趁机从她后背压了上去,臂肘卡着她的腰身,任她无能挣扎得像个上岸的鲤鱼。 ‘赃物’在手,美人在怀。 裴弗舟得意一笑,“让本将军查查,你这个小宫女到底在偷偷看什么” 他猛地打开,眸光滞了滞,显然也是十分意外,唇边一嗤,“这不是?” 但见书中一张张画作笔底春风似的,布局有宫禁气象,男女相依相偎,衣衫半解,臂膀纠缠,有私亵之状。 江妩没脸活了,在膝头难堪得啊啊叫起来,捂着脸道:“以后我不跟你好了!你太过分了!” 裴弗舟随意翻了几页,眼底映过活色生香的笔触,然而似乎对上头的图画并不感到陌生和羞耻。 半晌,他淡淡轻嗤,合上书,低头看了江妩一眼。 那一具温香软玉,正柔柔地横在他的膝上。多娇的江山起起伏伏的,尽在掌中似的。 他忍不住用手轻轻打了两下她的臀,引得那头低低的“啊呀”娇呼一声,他哂了哂,道:“怎么看禁书?哪弄来的?” 江妩涨红着脸,只能勉力回首辩驳,道:“谁说这是禁书?难不成你看过。” 他说当然,道:“这是旧历的禁书了,有人偷画了宫禁之事,不知怎么又流传开来。圣人下令销毁市井中的私印本,我亲自办的,自然也看过是个什么样。怎么这里还有?” 江妩大为窘迫,嗫嚅道:“那谁知道呢我就是随意抽了一本而已。” 裴弗舟无奈,看来是哪个宫人偷偷带进来的,结果一收拾的时候,就那么和别的书混进来了。 他手肘一松,江妩立刻从他膝头弹坐起来,他淡声道,“这书是证据,我要带走查查来源。” 江妩双眸瞬间涌进几分不情愿,捏着衣角道:“不要。这是我拿的,等我一会儿放回去再说。” 裴弗舟嗤笑一声,拿起书在她眼前晃一晃,逗猫似的,“干什么你还没看够?” 听他揶揄的语气,江妩当然不想承认咬咬唇,趁他看着自己时,眼神一瞥,赶紧从他手里把书抢了过来。 然而裴弗舟倏地回过神来,手上一紧,死死捏住,不许她拿。 “给我——!”江妩使劲往外拽,坚决不许他拿走这‘“绚丽多彩”的画册。 裴弗舟这次不谦让了,单手就够应付她,手腕也发了力抗衡起来,他恪守规矩,要坚守正道,于是驳她回去,“不给!——” 两人谁也不肯妥协,僵持着你拉我扯一阵。 然而裴弗舟手指间却不小心一 滑,书册一角歪了一下,江妩这头便失了平衡,力气一歪,只听“嘶啦——”一声,寒凉的脆响响彻在耳边 书页竟然被这二人生生扯成了两半书还在裴弗舟手里,可残页却被江妩拽着,在手中像一片破碎的树叶似的。 两人呆呆地坐在那里,霎时全都傻眼了。 江妩下意识往手里一看,忍不住惊呼一声。 她拿着手里的残页颤了颤,尴尬一下,指了指道,“他、他的佩刀是没了么?” 说罢,顺势瞥了一眼裴弗舟手里那残书,不禁脸色一愧疚,小声补充道,“天,真的断在那边啦” 裴弗舟也有些不知所措,就着她的话愣愣地低头看。 秘戏图上的郎君好像变得凄惨些,方才还春光满面,现在瞧着有些扭曲,下半身连着的“佩刀”已经不翼而飞,一并断折在另一边。 裴弗舟不禁倒吸一口气,皱皱眉,有点同情这位可怜的郎君。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然而她却赶紧一把抢了过来,连着残页夹在一起,一并往袖子里塞。 她涨红着脖子,低头咕哝道:“书坏了怎么行!我先拿去补补,过几日补完再上缴给你!” “” 裴府眸色微顿,见她执着,只好垂了手搭在膝头,无奈地提醒道:“若被发现,你等着挨罚吧!” 江妩心里突突两下,然而瞥了一眼他,威胁地哼声道:“那我就说你是共犯!你徇私枉法” 她的话还没说完,那“共犯”已经一把抱住了她的纤腰。 他一手直接擒住她的双腕举在眼前,教她整个人依偎似的靠在他怀里,她挣扎两下,却是徒劳。 裴弗舟喉结微微滑动,垂眸乜着她,好一张抗拒逮捕,宁死不屈的脸,他真是喜欢得很,低声笑笑,“你敢。” 很久没有认真地抱过了,原本应该等到下次出宫见面,可如今这样搂着她,教他心头一软,也有些眷恋起来。 于是破天荒地问了一句,“想我了么?” 她还计较着方才的事情,然而听他这一句,反而更加忿忿。他好意思问么,分明是他不来找自己,整日都在忙其他事情;写的话,每次也都惜字如金 她哀怨起来,没好气地哼道:“不想。” 裴弗舟眼底淡了淡,不知怎么,想起苏弈的话来。 他盯着她的眉眼,复问,“真的?” 江妩故意冷淡道:“真的。” 裴弗舟眸色渐冷,似是没有了底,顿了顿,淡声问道:“那你在想谁?” 江妩没察觉,只是撇撇嘴,轻声羞怨道:“要你管” 裴弗舟不知怎么,片刻间心里空空的,他思绪纷乱一下,只好低头去教训她的唇。 然而就在他俯下脸,即将贴在她那张倔强的红唇上时,警觉地听见书阁的门开了。 他赶紧一把放开她,不再留恋这片刻的旖旎 江妩咬了咬唇,红着脸背过身去,整理两下衣领和袖笼。 她听见外头脚步声渐近,立即端袖从角落走回了书架之间,佯装低头寻找字帖. 阁中静静的,可眼下不好同他坐在一起了,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江妩默了默,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低身从那缝隙中偷偷瞧他。 裴弗舟继续坐在那里,衣冠端方,正若无其事地举着书卷,静静地翻了一页。 须臾间,他仿佛知道她偷看似的,忽地抬起一双鹰隼般利落的眸子,直直地看进她眼底,仿佛还在因为方才她说不想他的事情而不愉。 江妩吓一跳,赶紧又把书塞了回去 她等了一会儿,朝外头巴望一眼,见那守门的内侍也没过来,于是蹑手蹑脚地又走了回去。 然而矮凳上空空的,裴弗舟却已经从旁门走了. 外头雨势猛了,秋雨滂沱,急急地冲刷掉一切姹紫嫣红似的。 裴弗舟撑伞走在御桥上,如松如玉的身影,高大挺拔,仿佛在雨景图上漆了一点墨蓝色的笔触,给这寂寂宫禁更添一丝肃冷孤静。 他这次没同她道别就离去,心里有点闷闷的,其实刚走到一半的时候就后悔起来。 抬眼看,昏色的天际滚着水墨色云,沉沉地压在心头,像一滩化不开的墨。 知道江妩应该算是喜欢他的,可多多少少总是带着一团孩子气,有时候耍赖似的吊着他,他心甘情愿,可事后总会思索她到底有几分认真。 他轻嘲,这时候才发现自己也不过如此,本以为在感情里,他可以做到豁达大度,到头来才发现甚至是完全相反。 那占有欲像是滋生的藤蔓,起初不显眼,可一旦为酸涩的情绪浇灌,便生长得更加疯狂,一点点缠绕了他的心。 想起苏弈,他嗤了嗤。或许他还真是了解他,所以才说了那样的话,在他心里埋下一根软刺,即使想不在意,可终归是本性难移——他骨子里到底没有做君子儒士的通透,纵然已经学着对江妩温良以待,可终究无法掩盖他一副偏执决绝的筋骨。 好比方才,江妩说她不想他,她到底会想谁?他克制不住地多思,难道真的像苏弈说的,她对过去的事情还心怀眷恋 裴弗舟不敢细想,一想,上辈子那种混着酸涩和嫉妒的牵痛又涌了上来。 五味杂陈中,他沉了口气,大步走出皇宫。 * 江妩在阁中也没多呆,直接回去了。 钟司记瞧了她,道:“去了这么久?” 江妩心绪郁闷,只嗯声道:“内侍临事走了一阵,多等了会。” 钟司记没察觉,教她一同去后头用午食,江妩却摇摇头,“我身子有点不舒服,吃不下东西,姑姑莫要担忧我,我回去歪一下午就好了。” 说是这么说,可心却不听她使唤。 江妩躺在榻上,没放下幔帐,放眼看出去,得见窗外烟雨迷蒙。 算算时辰,他大概已经回去了吧!也不知是回了家,还是又去忙了. 她后几日接连又去了观文阁,假装路过查书,呆了一会儿,却没再偶遇他。 心里沉沉的,缠着令人难受的思念和别扭,谁想一拐弯,却在中庭的回廊瞧见他正同什么人说话。 她眸中华光一闪,他也恰好看了过来,视线碰了一下,裴弗舟眸光冷峻又淡薄。 江妩没在意,他同旁人说话的时候一向如此,于是只是朝他示意一下,可谁想,下一刻,他说完话之后,又扭身走了。 她呆呆的,心情跌落下去,路遇匆匆送奏章的中贵人都差点没躲开。有些失神地走回屋里,灯也不想点了。 索性她不当值,得一丝喘息的机会,于是托腮坐在案几前,看庭中几片红叶寒霜,只觉得心头染上了秋凉。 就在这时,有人轻轻敲门。 她思绪一动,一骨碌起来出去,然而一开门,原本期待的心绪立即沉下。 本以为是他托人送来了字条,可谁想,是个陌生的宫女。 “江典记,这是贵妃娘娘让奴送过来的。小公主新写了字,江典记批正之后送回去便可。” 江妩顿了顿,赶紧接过来托盘上的一沓纸,说好。 合上门,屋里头又跌落回安静。 江妩点灯提笔,没改几个字,总觉得心里发堵,本想继续做完,可一下笔,差点改错 她不敢在贵妃的事务上出岔子,于是只好搁置半日,自己回被子里闷闷地困觉去了. 一叶知秋。 刮了一夜的风,第二日长空高远,澄澈无云,只是满园残红落木堆积着,仿佛一团烧尽的锦绣灰烬。 江妩换上了厚些的宫服,出门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早早地起了,利落地改完小公主的字,给贵妃送了过去。 谁想到了那里,宫人却说,“武成殿的美人蕉开了,娘娘同小公主去那边伴驾了。” 江妩又只好折回去,一路往武成殿走。走过甬道,绕过回廊,刚登上玉阶的时候,有人在身后叫她。 “你怎么来这里了?” 她吓一跳,回身看,裴弗舟穿着武侯的官服,肃正威冷,正站在阶下。 他神情平淡从容,然而见了她时,还是忍不住牵了唇。 江妩愣了愣,杵在阶梯上瞧,视线随着他步步上来的身姿,最终定格在抬目仰看的姿态。 他站在她身边,凝了凝,温淡地一嗤,颔首道:“没睡醒么?” 她在那一瞬间忍不住委屈又生气,可殿前不得失仪,于是咬了咬唇,按压住红红的眼圈,扭过脸道:“睡得很好。不劳烦裴将军关心。” “别哭,”他浅笑着出了声,低喃提醒道,“在这里我可没办法帮你擦眼泪的。” 江妩一听这话,更想哭了,只好背过身去,抬眼忍了忍。 裴弗舟看了一眼她的托盘,问,“这是什么?” “小公主的字,娘娘让我改完送过来。”江妩抿抿唇,问,“你呢?” 裴弗舟道,“圣人临时诏见我。”他顿了顿,道,“不说了。你在外面等通传再进。” 他提醒完,撩袍就要走进去,然听身后的她一声极轻的呼唤,“弗舟” 他凝了凝,回身看,江妩却欲言又止了。 她摇摇头,抿嘴不好意思地笑笑,道:“你先去忙吧。” * 武成殿秋色正浓,一扇扇直棂窗支起来,只为让更多秋光辗转地照进来。 裴弗舟的官靴停在那,带内侍通报后,走了进去。 然而才迈进殿中,他不禁剑眉一蹙。 圣人,郑贵妃都在,然而还有两个人,在他意料之外——苏弈和永王李玶。 他立刻察觉不对,敏锐地瞥见圣人似是有隐隐的不豫之色,而贵妃正一脸担忧地看他。 裴弗舟凝了神,还是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地上阴影与光亮交错着,他的影子最终停在了阶下。 他垂眸,叉手拜了下去,沉道:“圣人。” 皇帝抬起眼,慢沉道:“弗舟,永王告发你与大食私相往来甚密。苏弈虽极力为你作证,可朕想听你自己说。” 那缓慢又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唤醒的威严,一字不落地从殿里飘出窗外。 江妩站在那里浑身一震,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悄然往窗下站了站,惊慌地听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21 17:58:39~2023-05-22 20:43: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念、褪黑素2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第 88 章 ◎你在说什么傻话呢?◎ “朕愿意相信你, 所以想听你亲自说。”皇帝纵然再顾虑,多少还抱有宽仁之心。 裴弗舟听得一瞬间怔住。 原本今日圣人突如其来地诏见他,传令的内侍急匆匆的样子已经让他心中有了点疑惑, 可不曾想,竟是这样。 这罪名来得唐突, 他眉头一皱,血液似乎慢慢凝在身体里。 他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也知定是有人对他来者不善,倏地回过神来, 速速撩袍单膝点地。 裴弗舟一环袖叉手,沉琅的声音回荡在武成殿,“圣人明鉴。臣从未有过叛国之举,与其往来也是按章程行事, 不曾有假。” 顿了顿, 他抬起沉冷的眼,道:“臣斗胆, 不知何人口出此言。” 皇帝沉吟片刻,还未开口,永王李玶已经一步踏前, 站出来抬袖一指, 轻喝道:“父亲休要听他辩驳。”,转头道,“裴弗舟,你三番五次往大食使馆与之密谈, 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若是按章程行事, 何必需要那么久?” 裴弗舟视线调转过去, 淡道:“永王可有证据?” “那是自然。” 李玶扬唇一笑,“我的人不止一次看见你行迹反复出入其所,方才俱已在殿前如实禀告了圣人。一并瞧见你的,还有当日值街的武侯一二。你若要说我收买,我总不能连你右武侯府的属下都一并买通吧?” 裴弗舟问,“哦?看见什么了?” “自然是看见你与太子詹事府令史柴锜一并勾结,与大食使臣鬼鬼祟祟相谈多时,恐密谋危难国祚之事。” 皇帝听李玶接连给裴弗舟和太子定罪愈发的高了,不由眉头一拧,可他却依旧不言,也想看一看裴弗舟到底如何解释。 这时候,裴弗舟从容地转过来,朝御座一叉手,道:“圣人,既然永王殿下这么说,何不传召柴锜觐见一同对质。” 皇帝想了想,颔首应允。 裴弗舟站在一旁,唇边不易察觉地轻哂。 听得永王此番言辞,才总算弄清楚,这听起来是“检举揭发”他与大食使臣之事,可其实还是剑指东宫,欲对太子加以打压罢了。 只是方才永王说起,苏弈也在给他的清白作证。 裴弗舟眉目沉沉,抬眸看向对面的苏弈,实在不明白他在今日之事中的角色。如今他看苏弈,好似雾里看花,实在是不清不楚 殿里气势愈加紧绷了,殿外的宫人也都纷纷垂首,尽量避开这风雨欲来之势。 永王指控裴弗舟,教江妩在外头听得心惊胆战。 她其实可以走,但脚底下挪不开步子,只想在原地继续站着。她离那权力之争只隔着一层窗户,心都为他揪了起来。 没多久,柴锜自东宫那边匆匆赶来,一同过来的还有太子本人。二人神色沉沉,显然已经得了消息,知道今日一场魏阙风云在所难免。 临了殿门,柴锜不经意地一瞥,看见了江妩,轻声惊道:“江姑娘?”,话落,但见她宫服端雅,显然已是禁庭中人。 柴锜顿了顿,压低声音迅速劝道:“江姑娘快回去吧,此地不宜久留!莫要无端卷进来。” 江妩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柴锜无奈,只好暗示道:“你不走,里面的人也会担心你的。” 江妩抿抿唇,依然不肯,对他和太子垂首拜礼后,微微退了一步,只做在外待命之姿。 柴锜见状,叹了一口气,再也没办法,立即跟上了太子走了进去 殿中,皇帝正闭目等待,听见脚步声,一睁眼,脱口道:“太子怎么来了?” 裴弗舟转身一看,但见太子步履匆匆,不禁蹙了眉。 他与柴锜对视一眼,柴锜只无奈轻轻摇头。 裴弗舟不语,知道太子这是生怕他们二人出事,所以也赶来想试着稳住事态。可惜,太子的希望怕是要落空了—— ——如今圣人起疑,他和柴锜作为太子的左膀右臂,今日恐怕必定有一人要被砍下来。 “父亲,”太子拜见后,垂眸道,“儿正同柴锜商议父亲千秋之贺,忽闻阿监传召柴锜,恐父亲忧虑,于是也过来,还望为父亲分忧。” 皇帝对这个儿子说不上喜欢,从前太子说话不讨喜,空有仁德,却无果断;如今也算熬些日子了,变得也稍微婉转起来,可听在耳朵里,又觉得卖乖。 他老了,总不能点卯似的胡乱选一个储君,只能平衡着观望,于是也不驳太子的面子,只冷淡地一颔首,教他去旁边听着。 皇帝转眸问,“柴锜,你可听说了?” “回圣人,臣听说了。” “你有何解释?” 柴锜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淡定道:“禀圣人,金吾执掌东都安防,如今大食使臣人数约有十,不同往昔。将军为首,自是多番走动勘察。他听闻臣略同西域语一二,遂请臣一并同行,算是做些语言译解之事,并无其他。” 李玶不禁讥笑,径直道:“遮掩罢了,谁不知道你们三个乃太子私下结交的朋党?” 这一下,倒是把裴家,苏家和柴锜一同与太子捆在一条船上了——虽然原本就是如此。 皇帝纵然讲究中庸,可到底对私交朋党十分忌讳,脸色沉了一下。 苏弈开口了,温声道:“圣人。恐永王殿下这话倒是诧异了。柴锜本就隶属东宫,而东都安防之事如今又由太子殿下负责,自然也与裴将军走得近些。至于臣么,不瞒圣人,臣并无鸿鹄之志,喜结交友人。臣与太子殿下曾诗文相附,志同道合,于是也有些交际。” 裴弗舟看了一眼苏弈,不知他到底要干什么,可见他立场未改,倒放心一些。 苏弈顿了顿,看向李玶,莞尔笑笑,“其实臣也曾与永王殿下有些来往,永王还曾赠了臣一株赤色珊瑚,永王忘记了吗?” 李玶不禁一噎,这话倒是不假,他是想过拉拢苏弈,可后来发现,那是个人在花丛过,片叶不沾身的,同谁都往来一些,恐实在靠不住,于是只好放弃。 如今,又被他反手一刀 李玶眼里闪过阴鸷的光,不客气地唇角一抬,道:“笑话,那岂能与今日之事同比?裴将军,听闻你于朝觐宫宴之时,已经与大食使臣攀谈西联之事,此乃大食诡计,你身为东都金吾,又为何插手边关之事?” 李玶这话扣着罪责,虽没有证据,可足矣叫皇帝起了疑。 皇帝一沉,裴家如日中天,那裴肃裴达,一个吏部尚书,一个北庭大都护,虽官重位高,可都是他亲手扶上去的,也一直都恪尽职守。所以,他其实不介意再多一个能护卫东都的裴弗舟。 可如今,若裴弗舟真年轻气盛,有不同于他父叔的野心与二心,难免教人心中警惕。 “弗舟,”皇帝虽有顾虑,可对这个年少的郎将还是多报以信任,悠沉道,“永王所言,可为真?” 裴弗舟不由一顿,一时间迟疑起来,但听闻皇帝有相疑的意思,知道按照这个架势,周旋下去不如和盘托出来得保险。 他低眉沉了沉,暗呼一口气,还是仰头看向御座,坦白道:“禀圣人,臣的确是主张西联之事,以克北关突骑施。” 皇帝愣了愣,面色旋即一凛,不禁当即拍椅薄怒呼道:“你逾矩!” 他难以置信其印证了心中的猜疑,竟真的欲染指边关之权。 皇帝龙兴大犯,纵然已经垂垂老矣,可终归有昔日震慑明堂的威严。 他一说那三个字,惊吓得连同殿外一干人等纷纷“扑通”跪下来,垂首不语。 秋风瑟瑟,吹透宫衣,江妩听得冷汗都渗透了后背,此时一片微凉。 她跟着那些宫人一同在殿外跪下,心已经飞了进去。 觉得无能为力,只能干着急,虽然两人不过一壁之隔,可和他仿佛隔着山海似的。 从前她一度想着高嫁,却不知“高”这个字,愈发接近无上权力,便与未知的风险关联得愈紧。 他被天子质疑,她却比他还要难受。哪怕是上辈子对他抵触之时,她也是十分承认裴弗舟恪尽职守的坚毅。 真想进去帮他,可自己却什么都没有,说出的话,怕是和羽毛似的,在那风云里头转一圈便消失不见 江妩不知道,这些担心其实毫无用处,因为就算是离女子至高之位一步之遥的郑贵妃,此时也已经走下御座,跟着一众人跪在地上。 “圣人息怒”她道,声音里带了点颤,“弗舟他是您看着长大的孩子,其心如何,圣人再清楚不过。” 皇帝有恨铁不成钢的隐怒,摇头道:“就因为朕清楚,所以才如此失望!裴弗舟,你职在东都,何故觊觎边关军政之权?” 郑贵妃一听这个罪名,突然抬脸道:“圣人!此事弗舟必有隐情,请给他一个机会说清楚。”说罢,见裴弗舟还站立在那,当即轻斥提醒道,“弗舟,还不快快先伏礼认错!” 裴弗舟不由微微苦笑,他太了解了,事到如今,伏礼认错有用,那天子还是天子吗? 怕是他但凡退一步,只怕今后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他攥了攥手,喉头一凝,径直上前一步,叉手扬声道:“圣人!”,说着,他在丹陛之下撩起袍角一放,长身直跪下去。 他环袖,仰起头来,大概是第一次用这般姿态进谏于天子阶前,沉道:“臣这个金吾右郎将可以不做了,但西联大食围剿突骑施之事势在必行!” “放肆!”皇帝闻言一挥袖,案几上的笔墨纸砚连同茶瓯,瞬间拂落在地,斥责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裴弗舟眸中有灼灼之色,并不避开天子视线,只直直地迎了上去,继续道:“圣人有所不知,臣曾在北庭军中有所经历,知那突骑施新旧二部绝非善类,不可小觑。臣闻上次安西之战报,新部兵临安西请兵增员,旧部犯乱边关之镇,如圣人扶植任意一方,不若养虎,来日势大,必成祸患!为了王朝长治久安,还望圣人三思,应允与大食西联之事!” 郑贵妃听完,眼前一昏,气得差点晕了过去。 太子趁着皇帝不语之时,立即进言道:“父亲,弗舟他这是为了王朝百代基业!又如何是觊觎军权?还望父亲惜才!” 李玶见皇帝动摇,有些按捺不住了,赶忙接话道:“大食国与我朝从来既非敌人,也非友,旧历之时甚至亦有冲突,何来信任?怕不是他们应允了裴将军什么好处,一定要促成此事?敢问裴将军,西联之后,当如何?” 裴弗舟捏紧了拳,深呼一口气,道:“臣以为,当东西相夹,将新旧二部,扑杀之。” “可笑!”李玶道,“突骑施可汗原本就为我朝加封,如今新部投诚,你这是要挑起两端战事。” “是永王不通战事!” 裴弗舟轻嘲驳斥一句,他怒极反笑,“若历来加封就能平了狼子野心,那早就一派太平,何故反反复复?待其势起后又难以掌控,纵其犯乱边关数年,最后被迫投入无尽将士,才将之平息。旧部如何,新部又如何?此獠之性不可改,再重蹈覆辙,不若放虎归山。若失去安西重镇,恐引来日大灾!非北庭之军可救矣。” 李玶冷哼一声,只朝向皇帝,道:“父亲,儿另有他法。” 皇帝道:“讲。” “以和为贵,中庸为上。既突骑施新部投诚,不若结为秦晋。这也总好过与大食西结联盟,他们远水不救近火,就算联了,也无甚大用。” 那个中庸的态度倒是投了皇帝所好,他凝了一下,道:“和亲么” 裴弗舟一沉。 他当然知道,李玶推动此事,不过是天真的以为突骑施会就此感激,从此成为他与太子一竞御座的砝码可惜李玶真是错了!突骑施野狼一样,又怎么甘于俯首帖耳?. 江妩在外头听得胆战心惊,不禁恍惚一下,喘了两口气,艰难地闭了闭眼。 总以为替嫁和亲之事,她的恨,除了恨自己一时迷了心窍,更是当起源于梁国公府那个虎狼窝。 甚至她当初也猜忌过表姑母的隐瞒,厌过旁人的袖手旁观。 可当这些情绪也好,误会也罢,渐渐全都烟消云散了的时候,却不曾想,如今发现原来一切的根源不过是永王口中的一句进言。 这朝堂厮杀的棋盘上,她当年只是一枚被波及的无名的棋子,就算不是她,也会是别人,甚至是公主也未可知 她一颓,神思呆滞中,忽听殿内裴弗舟冷厉着声,截了一句,“不可!” “圣人!”裴弗舟急急阻止,有些失了方寸,道,“和亲不过一时之策,非万世之计。” 皇帝拧紧了眉头,沉道:“难道你方才所言,就没有风险,能保万世么?” 裴弗舟一时沉默,听后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头不禁剧烈地一痛 片刻的寂静中,苏弈忽而一笑,温然道:“圣人。其实裴将军所言,未免不对。” 裴弗舟一皱眉,慢慢看了过去。 苏弈嗓音平淡,像个朝廷里的局外人,“臣倒觉得,裴将军所言十分有理。如今和亲么,贵妃娘娘的公主殿下年幼,而太子殿下的妹妹乃元后所出,皆不甚妥当。” 皇帝问,“你以为如何?” 苏弈笑笑,看了过去,与裴弗舟四目对了一下,道:“裴将军既振振有词,想来已有良策对付突骑施。不若,就给将军这个机会,请他亲自一试。” 皇帝一皱眉,“你的意思是?” “大食使团就要离开了,既然裴将军有意促成,不若将他封为特使,随大食使团一赴北关,解决突骑施的难题”苏弈说着,朝裴弗舟颔首浅笑,道,“裴将军,你觉得如何?这是一个将功赎罪,教圣人打消对裴家猜忌的机会,不是么?” 裴弗舟看着苏弈说完,顿了顿,倏地失笑一下。 万万想不到,他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郑贵妃凄然道:“圣人万万不可!此去路途迢迢,百死难测,怎么能让弗舟去?他还年轻啊!” 皇帝自是不想轻易打仗的,沉吟一下,道:“其实怀阳去岁岁末之时已经及笄了,也没有订下驸马。” 太子哪里肯作罢,上前痛道:“父亲,那是儿子唯一的妹妹!母亲去后她吃了不少苦,请让她在东都平安终老吧。” 一时间,各色声音充斥在殿里,哀求的哀求,进谏的进谏。 裴弗舟脑袋里乱成一锅粥似的。 太子要维护妹妹,姨母又拼命保他,而苏弈么呵,他真是小看了苏弈,为了报复他当年的“擅自之举”,居然将他拐到了这条进退不得的路上,要他一样尝尝这种拉扯的滋味。 他闭上眼,只觉得整个人仿佛都要被撕裂了,这一刻巴不得自己分成好几份,每一份都去满足不同人的期待 就在这时,一阵十分熟悉的海棠香似乎慢慢顺着秋风拂了进来。 裴弗舟眉头一皱,觉出不对劲。 他猛地睁开眼向门口看,江妩的身影绰绰,不知为何,已经走了进来。 他慢慢咽了下嗓子,不可置信地看向她,张嘴想要出言阻止,可嗓子一哑,她已经直接从他眼前走过去了 她的步子迈得太软太安静了,身形又是那么的娇小,穿着一身宫服,走入偌大深远的殿宇时,一时间竟然没人留意,仿佛只当她是个进来送茶的宫人。 他窒了窒,不禁大为错愕 江妩怎么还没回去?是谁让她这时候进来的?他不是说了,除非殿中通传,否则不要进来的么 她就那么在他的视线里直直行了过去,他几乎都感到她颤抖的呼吸,紧绷的身形——这居然让他心中泛起了一层波澜,有一种未知的慌张涌上心头。 这时候,江妩已经走向了玉阶,皇帝抬起眼,瞧见了她。 皇帝皱眉虚眼,“何人进来了?” 江妩一直垂着眸,听见那低沉的帝声,脚步一顿,刹那间,只觉得皇帝,郑贵妃,裴弗舟,苏弈殿中之人全都看向了她,针扎似的直直钉了过来。 她从来没这样在这样的场合被这么盯着,一时间呼吸错乱了起来,手在袖子里止不住打颤,可脚底下还是不听使唤地继续向前。 她顾不得了。她不要让他去送死。"圣人。" 众目睽睽中,江妩颤了声,努力压下紧张不稳的嗓音,抱袖倾身拜下去,她伏地一礼,而后直起身。 她垂着眸,不敢抬头看,嘴唇抖着,终于说了出来。 “请圣人明鉴妾出身非皇亲国戚但,愿斗胆替怀阳公主和亲” 话音甫落,一阵猛烈的秋风忽地翻涌进来,吹得殿宇幽深之处的幔帐起起伏伏,如波澜沧海。 她直身于寂寂的大殿中央,像一只脆弱又淡薄的蝶,只稍一有风浪,便轻易将其吞灭似的。 裴弗舟听罢哑然一窒,整个人凝在那里,像是被钉住了似的。 江妩嗓音不大,带着不稳定的颤。 可那话落在旁人耳畔,如一声重击似的,一时间,以为听错。 就连李玶都傻愣在那里,不知道这又是太子找来的什么人施苦肉计 江妩听没人回应她,以为自己声音太小了,旁人没听见。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一握,忽地抬起了头,又努力扬声重复了一遍,“圣人妾愿意代替怀阳公主赴突骑施和亲。” 裴弗舟眸色一沉,心间旋即染上一抹无比的痛意,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可又不忍心去想 皇帝苍老的眼睛眯了眯眼,似是也瞧见了个新鲜事似的,打量起来,疑惑道:“你是哪个宫里的宫人?” 江妩倏地回过神来,自己太心急,竟然失仪未报上名字,脸色一红,赶紧埋首曼道:“妾身乃尚宫局典记江氏女家父承天恩科考,任舒州司马。方才在殿外候令,偶闻圣人之忧,这才唐突,望圣人宽恕” 司马的官职显然是太小了,小到皇帝一辈子都没去在意过。江家么,前朝旧望,已经落魄了不知多久,他不在意这些,只一颔首,哂道:“你一小小女官,可知在说什么?” 江妩咽了下嗓子,说知道,她听皇帝并没有发怒,于是沉了沉气,直起了脖子垂眸道:“边关不稳,和战两难全妾既为女官,又为王朝之民,食君之禄,理应有责” 这话倒叫皇帝听得一笑,他靠上凭几,随口问道:“你说你替公主和亲突骑施,可是有人教你的?” “没有人教。” “你真的愿意去?” 江妩顿了顿,如临悬崖,然而她一咬牙,只定声道:“愿意。” 苏弈听得按捺不住了,江妩此举在他意料之外,他不由失色,两三步上前,急急进言道:“圣人三思!如若送一个和亲人选过去就能保万世太平,朝廷要那些武侯士兵还有何用?殊不知,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江妩闻言,当即说,不对! “世子此言诧异!” 她转眸过去,抬起眼时,眸底翻涌起一袭坚定之色,直直道:“如遣妾一身能安社稷、能抵将军万死!我自心甘!——” 高燃的宫灯投下澄黄的光芒,落在了她的身上,勾勒出一圈细碎的镶边,她脖颈纤长,眉眼温淡,分明瞧着是那样柔弱的一个姑娘,伸手可折断起筋骨似的,可偏偏此时是一袭孤绝坚毅的侧影,任江海风浪肆虐于眼前而波澜不惊。 众人听得一震,半张着嘴,仿佛一盆冰水从头顶灌了全身,僵硬着,沉默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妩看向苏弈,眸中分明因为太过紧张而有些泛了红,然其中唯有一丝坚韧的底色,不可抹去。 苏弈眸色微凝,也变得无言起来。 江妩方才脑子一热,说完一大通,如今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身处殿中央,上有天子,左右各有皇亲贵戚,方才自己所言,怕不是被当成了笑话 她脸一红,呆呆地滞在那里,一时间仿佛魂都被抽走了似的。 忽然,臂弯里传来一股温柔坚实的力道,还没反应过来,身子一轻,已经被人一把从地上拉了起来。 “地上凉,起来。” 裴弗舟不知什么时候起身了,手还扶在她的臂肘,没有放开。 “江典记,”他垂眸,利落的眼梢一瞥她的侧脸,轻声嗤道,“你在说什么傻话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22 20:43:04~2023-05-23 17:38: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第 89 章 ◎不许嫁给别人◎ 裴弗舟唇边轻嗤, 垂眼同她淡淡一笑,语调里有一种温柔的轻嘲,像是情人之间再普通不过的揶揄。 “江典记, 你在说什么傻话呢?” 他立在她的身侧,方才一双冷峻的眸子在流转间已经染上几分淡薄的温柔之色, 那是他在这肃正的朝堂大殿之上从未有过的神情。 江妩一时怔住,看出他眼中那番隐隐的怜意, 仿佛在说她冒傻气,失语片刻, 倏地脸就涨红起来。 她轻轻咬了下唇,为自己那番急进的言论感到羞赧。 闹得好像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她一个禁庭宫人对思慕暗恋已久的裴将军剖白情愫了似的 她有些发窘,垂眸嗫嚅一番, 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裴弗舟看着她, 方才还义正严词的姑娘,如今却偃旗息鼓, 涨红着脸,手指好似勾绞在对袖里,他的心口反而更加泛起一种爱怜和隐痛。 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去胡蛮之地, 哪怕头衔加封, 锦绣荣华。可她这一次却说心甘 裴弗舟自嘲一笑,自己又不是个木头,还能听不出来么? 江妩这是在护他。 她宁愿自己重新踏入那个地方,也不愿意他去送死 傻。 真傻简直傻透了 他连连想了这几个词, 不禁垂眸轻嗤, 他怎么从前不知道, 江妩是这么一个傻得教他想要苦涩一笑的姑娘。 这武成殿之上, 随便一个人的一句话,就能让她今日如沧海浮萍,安危难测,她却非要站在他的前头。 她把他当什么了? 看着那一袭纤阿柔弱的侧影站在幽深暗沉的殿宇,他忍不住一哂,若非在此,他怕是早就要一把将她按在怀里,非要惩罚她这一番胡言乱语了。 “江典记言重了。”裴弗舟敛神后微微一笑,轻轻放开了她的手臂,“战事未明,何来万死?” 这话,是对江妩说的,也是对殿中的旁人说的。 他眸中有坚定之色,显然是已经有了决断。 江妩看在眼里,错愕片刻,立即明白过来,极轻极轻地脱口道了一句,“不要!” 然而裴弗舟已经上前一步去了,他的背影,宽阔挺拔,像一棵风雨不倒的松柏,立于山海,也立在她的身前。 裴弗舟神色很平淡,“圣人,臣以为,苏世子所言甚是。” 皇帝不说话,也没阻止,只借着高燃的宫灯看向他的表情。 裴弗舟继续道:“既然是臣提出此策,便推脱不得,自然应保其万全。其中风险,让臣来担当,也是当仁不让的事。还请圣人成全,给臣这个证明的机会。” 李玶呵呵两声,显然不乐意,脱口而出道:“这怎么行?你如今已是十六府的金吾右郎将,整个右金吾都在你的管控之下!如今又要边关的兵权?呵,实在是不可不防!” 裴弗舟微笑道:“那就恳请圣人撤臣执掌金吾之权,赐我会盟使之衔,至少能在大食使臣中便宜行事。等商议事成,再请圣人定夺。” 皇帝唔了声,本就是因起疑裴家势大,恐其与太子一党欲提前觊觎皇权可如今裴弗舟自贬,他倒也无话可说了。 “之后你打算如何?”皇帝问。 裴弗舟道:“彼时需调部分安西军和北庭军,与驻扎的王将军之伍里应外合,共克敌军。” 皇帝道:“朕记得王将军如今还在碎叶,梁国公府举荐的苏、薛两位参谋官是不是也还在?” 裴弗舟顿了顿,快速扫了一眼苏弈,道:“正是。” 皇帝沉吟思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太子原本就在一旁焦虑着,好不容易将怀阳和亲的事情压了下去,转而又听闻裴弗舟自贬,欲赴边关,不由忧心其来。 如今他完全信任之人唯裴弗舟和柴锜莫属,生怕裴弗舟出事,于是赶忙上前一步,急急道:“父亲!裴将军若无一些实权,如何便宜行事?大食如今有求于我朝,可他们一向见风使舵,若裴将军只是会盟使,能同大食使臣走多远都很难说。” 皇帝看了一眼,道:“你有多大把握?” 裴弗舟凝了凝,这事情是他上辈子也不曾预料的,若说实话么,其实他也不知道。可他也能肯定,没有比这个办法更好的了。 他对袖,道:“臣既提出来,便是有底气的。若臣输了,自会负荆请罪,请圣人责罚。” 皇帝听到这里,说好,“你肯将功补过,朕自然愿意成全你。可此战非同小可,你若是输了,丢的是王朝的脸面。彼时之罚,非你一人,你可知道?” 裴弗舟垂了眸,皇帝这话的意思若他赢了,无功;可输了,却是大过。 可他还能怎样?但凡退一步,李玶的和亲策恐提上日程,彼时江妩如何,更未可知。 如今,他退无可退,唯有前进 于是默了口气,而后利落地一叉手,抬起眼时,眉目被那灿然的灯辉折射出一道锐利的锋芒。 裴弗舟说,知道,“臣唯愿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寒凉的秋风吹动着他深色的斓袍,那袍角微微晃动着,滑动出一圈又一圈的孤勇的弧度。 他的声音回荡在武成殿,字字清晰,声声如玉,坚定地敲击在旁人的心头,有一种百死不悔的气概和决心。 在坚定淡然的嗓音里,江妩回过神来,有一瞬间仿佛觉得他就要转过身来,对自己微微一笑。 皇帝沉了沉,大呼,“好!——” “朕便特封你会盟使,允你一同与大食行进北关。待到事成之际,朕与你总调令于碎叶驻扎对抗突骑施的三军之权。至于参谋官么” 柴锜道:“圣人,请允臣同去。” 裴弗舟一皱眉,起先不解,而后和柴锜对视一眼,立即明白过来。 柴锜这是投皇帝之好——今日皇帝允他承接此大事,必定要在太子和李玶之间做个考量和平衡。柴锜自请离去,太子便看起来左右空空,孤立无援,皇帝必定不会动得太多。 皇帝果然道:“也好。朕一并应允。”他起身了,悠然一拂袖,做离去状,“过几日将你的谋策同兵部尚书与侍郎说与后,再交于朕一阅。还有,”皇帝顿了顿脚步,最后隐晦道:“朕不想看见你马革裹尸的死,更不想看见你好高骛远的输。弗舟,你从前有的,朕自会给你留着。懂吗?” 裴弗舟对叉一下手,道:“臣明白。臣会竭力为圣人献上大捷!” 皇帝说罢离去,武成殿那沉甸甸的气氛总算散去些许。郑贵妃因忧思过度,也被七手八脚地扶下去暂时歇息去了。 李玶咬牙切齿地一瞥,今日之事未完全得他心意,可总算教太子两条胳膊都下来了,遂也还算满意地转身出去。 待到太子也离去后,柴锜一叹,道:“圣人到底还是没能留下将军的郎将之位。” 裴弗舟默了默,道:“我如今不是了。以后也不必那般叫我了。” “裴尚书还不知此事,将军恐要多有应付了。”柴锜不闻那话,只自顾自地说着。 裴弗舟一哂,说是,他撩袍迈出殿外,宫城秋光潋滟,可惜他无心赏景,只道:“过几日使团就要离开了,此事不能耽搁。柴锜,劳烦你将我所言西联之事写下后速速转交使团,如有突变,他们人在中原,我们还好应对。” 柴锜应是,“将军放心,我这就去办。” 裴弗舟本想再去提醒他称谓,可见柴锜执着,只好作罢。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侧身看向了苏弈。 “世子,”他一笑,道:“你有好计谋。这盘棋,我暂时停在这里,算你赢。” 苏弈呵呵一声,长身玉立在阶上,道:“我从未计较什么输赢,只是想知道你若身处那般绝境之中,该是什么样的神情。可还会依旧那么义正严词,那么自作主张。” 裴弗舟没有反驳,只是定定注视着苏弈,秋光恰自武成殿之间割出明暗的影,将它们二人分裂开来,他冷峻的眉眼在那晦暗的阴影中似是藏了一抹锋芒,有出鞘之势,他哂笑一下,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苏弈一皱眉,瞬间抬眼看了过来。 话音一落,苏弈面前生风,被裴弗舟差点一拳打在脸上。然而那手生生停在那里,终归没有继续。 他怔住,眼睁睁见裴弗舟将那手慢慢落了下去,他眸色微微眯,笑道:“你不敢打”衣领忽地被转而一把揪了起来,苏弈再度一皱眉。 然而下一刻,他还没反应过来,只觉重心不稳,被人一把扔了过去,直接跌在地上,一向整洁斯文的衣袍叠叠落落,他的身子直接后仰在宫砖上。 他眼前一懵,正要慢慢起身,忽然衣摆被一脚死死踩住,动弹不得,倏地一抬眼,裴弗舟那冷厉骇人的气息已经逼近在耳畔。 “我不打,是在这禁庭中给世子你留一张脸。既然你不要,就别怪我和你不客气了。” 裴弗舟的脸色比冰霜还要肃冷,说着,他居高临下地揪起苏弈的交领,握拳扬臂就要打下去。 “不要!” 手臂正要发力,忽地被一团柔软拦住了,裴弗舟剑眉一拢,回身看过去,江妩已经双手圈住了他的臂肘,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瞪着他。 “别打他!”江妩大叫,“若传出去说你在禁庭中打伤梁国公府世子,被责罚的会是你!”她急急提醒,拼命将他的手臂按下来,紧紧圈在怀里不动。 裴弗舟看了她一眼,见那脸色还泛着绯红,眸中泛着几缕未定的惊惧和怯意,显然是被他这副样子吓坏了。 裴弗舟握了握拳,那手攥得骨节格拉两声,终归沉下一口气,还是一下子扔开了苏弈。 他眼梢轻垂,对苏弈冷笑道:“你记住。这一拳,我早晚会给你。”说罢,他一把从江妩怀里抽出手臂,扭身便走。 江妩手里一空,回过神来时,裴弗舟已经下了玉阶,大步快速离去。 她吸了一口气,顾不上苏弈,提衫拔腿就追了过去。 她在后头喊他,“喂——等等我!”然而,裴弗舟却不理睬,走得反而愈发的快。 江妩不能在宫中跑,只能也咬牙跟上,可他走得真是迅速,一大步顶她好几个小步,如今故意加速了似的,好像要将她甩开。 她跟着他踏上回廊,见他依旧不停,不由哽了点嗓子,朝他背影呼道:“我那是为你好。你干什么生气?你打了苏弈,你就不占理,这都不知道吗?” 他不回应,她只好抹了抹眼,继续在他身后追走,扬声道:“你干什么走那么快?我跟不上。” 一路辗转,出了内禁,到了中庭,如今眼见中庭之外就不能去了,她心里凉下去,眼圈红了起来,心头好似被生生被捏住。 她眼里拢上了模糊,朝他最后酸涩道:“都这时候了,你还要欺负我” 话落,那身影却渐渐慢了,而后停住。 她呆站在那,揉了揉眼,见裴弗舟折回身来,朝她愈走愈快,气势汹汹的样子。 江妩吓一跳,抽了下鼻子,惊着退了几步,犯怂喃喃道:“你干嘛没让你打苏弈,你就和我置气么” 话音未落,她后颈一凉,嘴已经被他重重堵上,千言万语都噎了回去。 一袭有力的温度拢在身上,她回过神,反而觉得委屈,想起他方才那一副决绝疏离的样子,忍不住眼前湿润,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他环抱着她,辗转几下便转到了避人的假山之后,唇还贴在她的上头,没有放开。 她觉得天旋地转,一会儿便被亲的失去了力气,自己的眼泪流到了嘴里,咸的她忍不住皱了鼻子,嫌弃得很。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几声低低的嗤笑,她被他放开了,睁开眼,模糊一片里看见裴弗舟垂着眸子,正端详她这一张哭脸。 江妩懊恼起来,抓起他的袖子抹了一把眼泪,那一小片织锦被晕染得更加暗沉了。 她咽声故意道:“你干什么亲我?” 他轻哂,也故意道:“你跟在我后面,太吵了。”说着,忍不住抬手擦了擦她的眼泪,心中微颤。 然而他这话激得她一抬眼,润湿的眼睛上挂着欲滴未滴的水珠,又气又哀地看了过来,“我说了,不让你打,是为了你好。” “我说是因为那个了么?” 江妩听了一噎,不明所以,她抽了抽鼻子,不说话。 裴弗舟看她这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心口反而抽痛得更加厉害,若这样,他还怎么心无旁顾的去北关? “江妩,”他低低的沉了声,抬起两只手覆上了她的脸颊,用力地捧了捧,微微恼道,“你今日说那话做什么?逞能么?” 江妩抬眸看他,审视着他一双深邃温柔的眸子,总算明白过来,她忍不住难过,道:“我不是逞能,我只是不想你去。” 这话叫裴弗舟一笑,无奈道:“胡闹!” 他真是拿她没有半点办法! 从前是,现在也是。好像她无论做什么,总是能牵动他心底那根丝线,轻轻一拽,他被牵绊住了。 “你不让我去,难道我就会让你去么?”裴弗舟忍不住一叹,仿佛心有余悸,抬手包住她的后脑,往怀里按了按,喃喃自语,“你真是让我吓坏了。” 在灼热的拥抱里,江妩晕晕的,下意识地回道:“你也有害怕的时候么我以为你除了怕水,什么都不怕呢” 裴弗舟一嗤,“我还怕你,行了么?” 秋风阵阵,卷起他们的衣摆,勾缠在一起,这里无人,落叶蹭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教人慢慢心安下去。 裴弗舟叹道:“最后一次。以后别这么冒险了。” 他方才走得快,是真的生气了。气江妩不知珍惜她自己,做这些毫无必要的牺牲。若非他阻拦及时,皇帝应下了,又该怎么办? “你是有多恨我?”他忍不住对上她凝凝的眸子,拇指掐了掐她的脸颊,道,“非得让我心痛至死才满意。” 这话冷烈、残忍又温柔,她听得心头颤了颤,有些羞赧,自己压根就没想过会对裴弗舟有这么大的影响。 她环上了他的腰,不肯离去,只侧头靠在上头,哀伤道:“能不要去吗?” “不能。” “那我这个月出宫去找你。” 裴弗舟顿了顿,拢起她几缕碎发在耳后,轻声道:“我大概要很忙了。” 江妩心头黯然下去,沉默地咬了咬唇,忍着羞耻,几不可闻地嗡声道:“那你要不然‘给我一刀’吧我能承受” 裴弗舟没料到她居然想到这一茬,忍不住一嗤,说不行,“那我还是人吗?” 江妩在他怀里起来,仰脸呆道:“什么意思?” 裴弗舟凝视着她的一派无知的脸,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轻嘲着提醒,“你不是不想当寡妇吗?” “你会死吗?”江妩大惊。 “不知道。”裴弗舟微微苦笑,目光放到远处宫阙楼影之处,“此路遥远,变数未知。我不想耽误你。” 江妩咬咬唇,紧紧拽着他的衣袖,低头道:“已经耽误了我如今喜欢不上旁人了,这都怪你。” 裴弗舟笑她一团孩子气,抬起她的脸,轻拢眉梢,呵笑道:“你没听见么?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了,只有几个虚衔。” “嗯,我知道。” “所以,如今的我,暂时没法让你高嫁了。” 江妩一听,立即跳起来反驳道:“没关系!我不嫌弃你的。就算输了也无妨,实在不行,你入赘江家吧!” 裴弗舟被她一派天真弄得不禁牵唇笑笑。 江妩怔了怔,看出那笑里分明带着点怅然,他也是不舍的,于是她复哀道:“还有别的办法么?你去问过你父亲了么?他那么厉害,肯定能有法子不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还要在关外绕一大圈得多久,你让我一个人怎么办?” 他贴唇在她的鬓边,鼻尖嗅到阵阵发香,心中有了点眷恋之意,忍痛顿了顿,柔声道:“等我回来好吗?乖乖的——万一有什么事,去找贵妃,她会护你出宫回家的。以后,你能偶尔想着点我,我也就知足了。” 她察觉出来他去意已决,惊得猛烈摇头,道:“不会的你要是死了,我才不会想你!我说过的,我不给你当寡妇。” 裴弗舟失落一下,苦笑道:“是吗,也好你一向看得开,我也就放心了。” 谁知,下一刻,江妩的眼泪已经涌了出来,滚烫的豆子顺着他的手背流淌下去,一颗一颗滴在他的心头。 她哽咽了声,说裴弗舟你错了。 “我这辈子不要做寡妇,我要等着做你的夫人等你大捷归来,荣归东都。我要为你弯弓之后擦汗,也还要你日日为我簪花” 裴弗舟一怔,对上她红通通又哀怨的眸子,忍不住皱了皱眉,脱口而出,“阿妩。” 她亲口说她要做他的夫人,这简直像做梦一样。就算他此生到此为止又如何?好像一切都圆满了似的。 “听你这么说,我回不来也值得了。” 他笑着叹息,眸色温淡,手臂紧了紧她的腰身,仿佛要把她慢慢融进身体里似的。 “还没完!” 然而江妩却秀眉一挑,不忘狠了声,一把轻轻拍松了他的手,红着眼圈噘嘴道:“裴弗舟你听好了你要是死了,我就马上找人嫁了!我要办一个大大的喜事,就在你头七那天这还不够,我会带着我那郎君日日去你的坟前谈情说爱,让你瞧得生气,瞧得吃醋,直到再把你从地底下气活了” 裴弗舟听得愣住,看着她气鼓鼓的脸,半晌,终于忍不住低沉的笑了出来。 那笑声带着点轻快和涩意,然而更多是抒怀。被江妩那么一说,一切难事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他身体里燃起一番斗志,剑眉轻抬,重新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不顾一切地让那起伏贴在自己的身前。 裴弗舟俯身下去,像从前第一次同她说话时那般,附耳命令道:“不许嫁给别人。以后你还要等着做我的诰命夫人呢。” 第90章 第 90 章 ◎就当现在是一场梦◎ 江妩听他语调昂扬坚定, 放了些心,破涕为笑道:“这个我知道,是一品, 比你的官衔还要高!” 裴弗舟看着她,忍不住淡淡一笑, 说好,“那我竭力取胜。” 江妩连忙急急更正道:“不是竭力, 是必须!我就要这个,总之, 你得活着回来” 其实这些头衔,如今对她来说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只要能教他不要失了战心,能心里有个追逐的目标就好。 她抿抿唇, 垂首低声道:“那你什么时候走?” 裴弗舟一叹, “越快越好。最好就在月末拔离,不然等入了冬就行得慢了。” “月末?那不就还有五六日?要这么快”江妩登时失落, 心间沉了下去,忽而想到什么,眼前又亮起来, 笑道:“也好, 去得早就能回来的早吧!是不是年关时候就结束了?” 裴弗舟一顿,略略失笑,不知怎么来哄她,只好无奈道:“年关不行但我会尽快。” 她听出来那不可能的意思, 于是心底浮起一层幽幽的微凉, 须臾间, 她复抬起脸, 勉力朝他抬起嘴角,道:“没关系我等着就是了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她嗫嚅了一下,“我已经给家里写信说起你的事了” “写什么信?”裴弗舟怔了怔,过来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淡柔地一嗤笑,道,“哦,原来有人心急着嫁人了。” 他说完,本以为她会出言地羞涩地反驳,谁想,江妩却只涨红了面颊,厚着脸皮怼了回来,她说是呀! 故意道:“我来东都就是为了钓一个贵婿的,上辈子你阻拦我,如今你自己上钩了我瞧你还算合眼,当然怕你跑了!心急一点又如何?” 她说完见他轻笑,这才觉得有些羞耻,赶紧环紧他的腰身,把脸偎在他的胸前,蹭了两下,半晌,闷闷道:“那日在观文阁的时候,我其实想说很想你的” 他在她头顶低低一笑,双臂慢慢箍紧了她些,亲了亲她的额头,说,“我知道。” 她被吻得有些难过,这时候才发现时间不够了。 他给她写过字条,可她却还一张都没回过;他说下次出宫要带她去远些地方瞧瞧,可如今他人都要走了 分明才两人在一起,那点甜意还未来得及细品,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一切就要戛然而止了。 她在他怀里默了默,忽地抬起脸看他,四目相对间,他的眸子比她的要单纯些。 “怎么了?”裴弗舟被她这豁出去的眼神弄得有些疑惑。 江妩心中却已经有了个决断,干脆一咬唇,开始上下其手去探索他斓袍的扣子,一面摸索,一面口中喃喃,“我不管。还是先把事情办了吧!这样你走多远就会想着我了” 她想多留下些关于他的记忆,所以有些不择手段,裴弗舟怔怔地惊诧,领口一耷拉,才忽地发现她的手已经不知不觉寻到了蹀躞带。 他眼眸微沉,一把捉住她的手阻止,绝对不给她胡闹的机会,直接利落地一左一右给她别到身后去。 他束缚着她,低垂着眸审视那噘着嘴的倔强模样,不禁无奈地略牵了唇角,扬眉低低问道:“你要干什么?” 她知道他明知故问,于是脸在他的视线下翻涌一层又一层的热浪,声音细弱蚊蝇地交待道:“看过书了,那事情似乎不难” 他一哂,捏起她的下巴与之对视起来,提醒道:“这可是在白日的禁庭” “这边没人。”她弱弱的说了一句,顿了顿,脸颊别开他的手,只低头哆哆嗦嗦开始抽自己的衣带,“你不来我来好像很快就能完事的吧?反正你一会儿快着点就行了!” 裴弗舟失笑一嗤,她到底都“学”了些什么? 居然还要他快点完事也不知她是在嘲笑他,还是实在是一知半解。 “快不了。”他不禁嗓音低哑了一下,反手又给她把衣带系上。 生怕她又开始自作主张,闹得他自己把持不住,于是一把将她扶正,按下一双柔软的肩头,冷声放了狠话。 “我方才说过的话不会改变。别想了。” 她却难过起来,揉着袖角解释道:“你懂什么?有了牵绊,你就舍不得死了,自然回来得快” 他怔了怔,心头不由一悸,双眸蔓延过一丝慰藉又无奈的笑意。 就算她不做到如此地步,也一样是他的牵绊。 江妩好像生来就是克他的,每一个所作所为,所思所想,都教他招架不住,总是要触动他自认坚硬的心。 就是有本事,叫他去爱她至死似的。 “你听好,” 他无奈一笑,说着,指背沿着她温婉清妩的眉眼一点点滑下,最后停在那张红润的柔波上,点了点,“我总是喜欢把爱吃的留到最后,细细慢慢的品尝,这样,才会吃得更有滋味” 闻言,江妩的脸更红了。 “我才不是吃的。”她抿抿唇,含糊地咕哝了一句。 裴弗舟轻哂,淡淡地牵了嘴角,他裹住她的双手,爱惜地紧紧握住,那柔软温暖的两团落在掌心, 真不想松开可他现在必须走了。 战事前,他沾不得太多这样依依不舍的情愫,每多呆一刻,都是教他有些沉湎温柔乡似的。 “我一会儿就去尚书省商议要事了。” 于是他迅速一敛心情,只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腰,唇边牵起一个温淡的浅笑,道:“快回去吧,我想这么看着你走。” 本以为这场离别应该是难舍难分,执手泪眼的,可裴弗舟却尽量让它不是,语调仿佛只是寻常送她归家时那般轻松。 江妩听得他利落淡然的嗓音一如往昔,心仿佛也被抚平下来,也不知怎么,就那么一步三回头地招招手,待到身子一转,便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她有些呆呆的,端袖走过回廊,直直往中庭去,可这才刚离开一会儿,她就已经开始想念。 倏地后知后觉,她发现居然忘记和他再拥抱一下,于是赶忙折回去寻,然而,那壁后早就没有人了 秋日高照,雁字南飞,江妩怅然地走过尚宫局外的花圃时,见满园热烈的秋色,然而落在眼中,却多了几缕肃杀的艳绝似的。 她忽闻丛中有细细碎碎的笑声,转眸看,原是几个小宫人正一面采花,一面对她指指点点地嬉笑。 “那就是江典记呀!” “是呀。就是她偷偷思慕裴将军,闯入武成殿呢。” 江妩听得那议论,不禁脸色窘了窘,睫羽一垂,不好意思地赶紧走开。 这宫里简直没有不透风的墙!才这么一会儿,她和裴弗舟这点事就被传开了,可惜,还是错的! 谁暗暗思慕他?分明是他一直思慕自己。 虽然如今,的确是她也在想他 江妩不想同小宫人解释,只快步走入局里,一进去,钟司记已经等在那里,一脸“我全都听说了”的神情。 她微微红了脸,低声道:“姑姑千万别说我了我自己都知道。” 钟司记看她一眼,撇撇唇,想说点什么,终归还是叹道:“你胆子真大!” 江妩垂眸尴尬一下,也不知这是指她在武成殿所言所为,还是说她一个宫官公然“思慕”裴家二公子的事情 她只埋头扎进那些文卷之中,拼命忙了起来,只想赶紧驱散那种令人烦乱的思念。 直到黄昏,她处理完所有事务后回了官舍。 一照铜镜,不禁脸色“腾”地涨红起来 只见自己的衣带上下纷乱,顺序不对,显然是系错了! 估计是当时和裴弗舟在假山后头因为“那件事”推推拉拉一番,他给自己顺手系好,谁想,大概是不知道这宫服的系法,结果就这么错了。 想起方才钟司记一番意味深长的眼神,江妩这才明白过来她说的“胆子大”是何意 大概,以为她和裴弗舟真的大白天在哪里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不然怎么衣衫都会是系的错乱? 江妩无奈地抿抿唇,干脆仰身一倒,疲倦地跌在榻上,她哀怨起来,裴弗舟他还没走呢,自己反倒先成了人家茶余饭后的闲谈。 她有点怨他,可又很想他,脑子昏昏的,却又睡不着。 索性她转日不当值,于是干干脆脆地放任了一次,夜里也不睡觉,只是拿出了针线,破天荒地开始主动做起女红来。 然而忙了两晚,夜里就昏沉起来,只觉得浑身要烧起来似的,可又有点冷得发颤。 等到转日,她始终没去局中,这才被钟司记发现她晕乎乎地躺在这里,说话都有气无力的。 于是赶紧叫了医官来瞧,“这是秋寒,一冷一热刺激的,也不休息。熬个三四天就好。”于是开了药,阿止煮好后又给她喂了进去。 当天夜里,江妩果然复烧了起来,脸颊连着脖子都开始发烫,仿佛就要被灼烧掉。 她迷迷糊糊的,发觉自己的手真是凉,一贴上去,衬得那脖子好像一块烙铁似的。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被子,忽地发觉,自己的手好端端地在被窝里 那脸上是谁的手? 她心头一沉,茫然地睁开眼,瞧得眨巴几下,眼中不禁泛了点点泪雾。 “是你么你怎么在这?” 她不可置信,借着案几上那一点晦暗的烛火,努力瞠着泛酸的眼睛看。 裴弗舟落落地坐在她的榻旁边,一身深色利落的衣袍外披着一条薄氅,那冰凉的手掌带着点粗粝,正覆在她的脸上,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 他眉心无奈地蹙了蹙,淡道:“别管我怎么进来的了。你怎么突然病了?” 她只觉得这感觉不真实,滚烫的脸颊蹭了下他的手,企图辨别那到底是不是确切的触感,嘴里如呓语般哀哀咕哝道:“都怪你,你系错了我的衣带,我这几日还被人笑话了” 裴弗舟听得一哂,她前言不搭后语,看来是病得昏沉。 他轻轻叹息,回头要去检查案几上的药盏,问,“喝过药了么?” 她反手拉住他的衣袖不松手,点头蒙蒙道:“喝过了。你别走。” 裴弗舟没动,任她拽着,可她身上的烫意惊人,隔着那被子,仿佛还散着热气似的。 他忍不住皱皱眉,心疼得将手掌覆在她的脑门上,按了按,企图用一丝凉意驱散开她的病热。 “啊好舒服。”她不由轻叹着娇吟出声,闭眼感受着那种带着压迫感的冰凉的力度,只觉得心安。 他瞧得唇角一扯,不禁慢慢俯身撑在一旁,垂眸审视起来,低声道:“都这时候了,你那是什么表情?” 裴弗舟看着她,不禁抿禁了唇。 病中的江妩有一种千娇百媚的姿态,双眼迷离又柔弱,带着一种引人破坏的冲动。 她虚弱地嗯了一声,见他的身影在晦暗的烛灯下变得飘渺起来,于是伸手摸了摸,似乎掌下有起伏英挺的曲线,好像这是真的,不是梦。 她口中只喃喃道:“怎么了什么表情。” 他哂了哂,不答,只替她盖好被角,低低道:“我不能呆太久。得走了。” 她一听,这时候生了点力气,上手环住他的脖子不肯放手,目光迷蒙道:“不行。” 裴弗舟无奈,就知道这样悄悄来看她会是这个结果。抬手扯了两把她的胳膊,她却轻声喊疼,弄得他不敢再动。 他默了默,只好低声道:“我明天就要随使团走了。你要保重自己。” 她一听就哭了,眼泪无声地流下来,胡言乱语道:“我也去。” 他淡然一笑,勾指抚去她脸颊上的金豆子,道:“你睡吧就当现在是一场梦。” 她赶忙揽紧他脖子说不要,“你还没抱抱我。” 裴弗舟无奈,只好倾身从她腰下环过手臂,将她滚烫的身体拥在怀里,按了按。 谁想,刚放下她,她却得寸进尺,又蒙蒙道:“还没亲呢”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嘴。 他只好又低头亲了亲,再这样下去,怕是他真的不想走了。可江妩还不满意,眼看就要闹起来,叫道:“不要这种。要那种” 他吓一跳,生怕她招来旁人进来查看,只能赶紧从善如流,倾身压了上去,吻了几下,转而在她唇间重重地深//入//浅//出起来。 她的口腔里烫得吓人,简直要把他的也要融化了似的。 病中的她变得格外缠人起来,回应的时候流露出一种不矜持的姿态,一寸寸要扰乱他的理智。 这样很不好,他发觉自己有点失控。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她的病热蔓延得不轻,单薄衣襟下后背肌肤滚烫,手掌顺了进去,一路从低谷的平原到精秀的山脊滑过,都被灼了一下似的。 光洁细腻的热意在微凉的指尖绽放开来,他忍不住低唇,微微向下发力地吻住她的脖子。 她闭着眼,不禁婉转低吟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难受 ,弄得他惊觉地回过神来,赶紧停下。 他微微地起伏着前胸,起身慢慢推开她时,却见她居然就那么睡着了 裴弗舟失笑片刻,也不知道该无语还是该庆幸,只得把她的手臂又放回了被子里,给她重新盖好。 他不能多留了,趁着她睡着得赶紧走,于是放下幔帐,旋身便走了出去。 然而就在离去前,他不经意往案几上一瞥,见那上头放着一个香囊,鼓鼓的,大概是才放进去些香料,只是那上头还未绣花,大概是没做完,然而仔细看,上头起笔的针迹分明是他的姓氏。 他看了看,于是将它拿起收进袖子里,立即走出去没入在夜色里 江妩转日醒来的时候,日头快上了中天。 因着她生病,钟司记没强行来叫她,只这么放她继续休息。 她揉了揉眼,起身时只觉得病热消退,身体好像已经好了很多。 她不好耽搁,于是赶紧换了衣服,准备梳妆去局中报道。然而想起昨天那个迷迷蒙蒙的梦 仿佛并不真切,让她有一种全是幻想的错觉。 她坐在镜前有点发懵,盯着自己的脸半晌,试图回想起昨日的真实,然而,她忽地定睛一看,对着镜子里自己微微拉下衣领,只见脖子上有个若隐若现的红印。 她皱皱眉,抬手摸了摸,显然是印在了肌肤上似的。 想起什么,赶紧走到案几上一翻,自己做了一半的香囊已经被什么人顺手卷走了。 她迟疑一下,继而恍然大悟,再看向那个红印时,脸颊不由飞起一片绯红 去了尚宫局,恰逢阿监也在。 江妩已经用粉覆盖住了某人留下的印记,她赶紧端袖地走了进去,道:“阿监有何事?” 阿监道:“恭喜江典记了,哦,不对,”说着,他轻她一步,道,“贵妃娘娘擢升你为司记,快快去云宝殿听封吧。” 江妩一听,十分惊讶上次贵妃因裴弗舟的事情伤怀,如今竟继续开始协理六宫了么? 她只好赶紧跟着走了过去 到了云宝殿,贵妃已经坐在正座。 江妩拜见后,贵妃并不多言,只按照章程,对她加封为司记,得了印,与钟司记共同管理文书册卷之事。 江妩谢过后,立在一旁,并未多言。 郑贵妃屏退了旁人,微微疲倦地靠在凭几上,一叹,“知道么,你做到司记,其实是早晚的事情。是弗舟临行前,多多央催我,教我赶紧给你擢升加封,生怕你人微言轻。” 江妩顿了顿,抬眼道:“他走了么?” 郑贵妃怅然地点点头,“圣人封他做龙华特使,天不亮就走了。” 江妩心头一颤想起昨日那梦不是假,她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郑贵妃的脸色,显然是不知道昨日裴弗舟人在她那里呆了一阵 她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听那头衔叫龙华特使,多威风的名字,可哪又怎样?他到底还是去了那么远的地方。 贵妃依旧盛装,在宫里有输人不输阵的架势,如今只有她俩,于是也不把江妩当外人了,她哂笑。 “知道为什么我只有公主,没有皇子么。因为我早就知道圣心难测。历来帝王好弄平衡之道,我若过胜,便是失衡。我郑家、裴家本家相连,但凡我势头太大,来日两家倾倒是早晚的事情!所以,是我压根就不要皇子,只为了谋求两族万世平安。这般小心行事走到尽头,如今么,还是轮到弗舟了” 江妩听得惊心动魄,不要皇子如何不要的?她不敢多问,只怕是一碗汤药的事。那高门出来的人家看似富贵锦绣,可底下却也有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苦涩。 她垂了眸,不知说什么好,只低声道:“他答应过,会尽快回来。我相信他可以的。” 郑贵妃苦笑一下,拉过她的手,道:“弗舟他临走前很记挂你,教我一定护你。我知道你的心,不用多想,以后在宫中,你就是我的人。很多事情,还要你多多帮衬于我。” 江妩听出这个意思,自然只能答应,道:“是。” 陪郑贵妃说了会儿话,江妩离开了云宝殿。 她一路行过回廊,见马球场喧嚣,飞卢驰骋,那是其他皇子贵仕在那里酣畅击球,只是没有那人的身影,似乎也变得没有观看的必要。 辗转间,又见御庭花岗秋色正浓,石径微斜延伸至坡上,她曾和他在这偷偷拉手,跟在御驾的后头走。 她思之一笑,转而行至到了清波池的水榭,秋水寂寂,想起宫宴时旖旎的一夜,她脸色微红。 长天高远,秋风微寒。禁庭昼景,一如往昔。 只可惜,如今只剩下她形单影只一个人。 江妩看得有些惆怅,轻轻呼出一口气,转眸间,见苏弈临水而立,衣带飘然。 她微微一蹙眉,本能地想避开 然而忽地想起了裴弗舟,她默了默,还是朝那个身影走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24 19:57:21~2023-05-25 18:34: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抹茶影视制作公司 10瓶;蝶足踏天地、左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第 91 章 ◎我要同他在一起。◎ 霜序的时节里, 鱼藻池的湖波上吹来的风,泛起丝丝凉意。重阳一过,秋菊开开落落, 若算一算,如今离着年关不过两月略略有余。 回想一番, 换上夏日绿纱窗的事情宛如昨日似的;然而再往更远些思虑些,她上辈子的这个时候, 已然开始盼望着一场几乎触手可得的高嫁。 可如今,秋景如旧, 一切却都变了。 江妩慢慢走了过去,她抬眼望,恰见宫外翠鸣山之上,红叶杳杳, 烈烈如火。 洛阳与舒州不同, 沾染了北地的朔气,于是秋也来得凛冽肃杀些, 少了点婉转多情的留恋。 她径自停在苏弈旁边,不说话,苏弈亦是察觉到是她似的, 并没有讶然, 只照旧维持着负手的姿态,笑了笑。 “你还是来了。” 他临风而立,衣袂翩跹中依然是一副斯文儒雅的皮囊,一如当年出现在洛水河畔龙舟会时, 引得各家娘子争先瞧望的洁素模样。 “世子, ”江妩淡漠了眉目, 侧眸看他一眼, 道,“我以为,世子你和裴弗舟,至少还算是朋友。” 她还是有些紧张和抵触,只是压平着嗓音,尽量做出一副平淡的架势。 上辈子觉得苏弈的那种温然令人如沐春风,却殊不知他待谁似乎如此,唇边挂着一抹挥之不去的笑意,教你也看不清彻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她用力握紧了在袖中的双手,筋骨在细腻的手背上绷得紧紧的,她折身看他。 “世子”,她唤了一声,“你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 苏弈露出十分宽柔的浅笑,伸手想去按住江妩的肩头,却被她挥手隔开了。 他一笑,并不生气,只道:“你不必担心,我并不会对你做什么,因为我并不希望你再出什么事。” 江妩却摇了头,喃喃道:“我不是为了自己求个庇护而找你。是为了他。” “为了他?” 苏弈神情微顿,湖水波光映在他的眼中,隐隐闪过几缕明灭,旋即温然牵起唇,似是也不意外。 他微微转过半个身子,只慢声笑了笑,“裴弗舟再如何被去了官衔,到底也是高门世家的裴二公子他的身后自有贵妃、大都护和吏部尚书护着他你自己呢?” 江妩沉了沉,启唇欲答,不想,却被他率先接去了话,“你是想说,你有裴弗舟护着吗?” 苏弈轻轻温笑,眉眼永远是和煦的,教人看不出情绪。 江妩原本就要嗯了声,可听他径直反问过来,于是一警惕,只抬起眼定声道,“我不用他护着我,我自己也可以。” 苏弈闻言一笑,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只跃了声过去,继续起方才的意思,“可惜了就算他想护你又如何?你瞧见了,如今他自身难保,深陷两难。什么叫有心无力,他或许也该明白我了。” 江妩一皱眉,不禁疑声道:“世子何意。” “就像我当年一样。” 苏弈笑得有些波诡,怅然的语调里像是说着一件极轻极轻的小事,“指责来得太轻易,非要落到自己头上才知其中轻重深浅当年之事,诚然是我应下了,也是我背了那样的负罪感,可谁知道我心中之苦?阿妩,” 他顿了顿,挑起了眉看向她,情绪不明,道,“你觉得,他当如何?” 这个‘他’字说得略显模糊。江妩一时也不知道苏弈问的是当年的他自己,还是如今的裴弗舟 她垂了眸,却忍不住牵唇呵笑,喃喃道:“那怎么会一样呢?就算把弗舟放在当年世子的处境,我知道,他也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哦?”苏弈扬了一声,不禁嗤了嗤,道,“哪怕当年他亦是在旁,在你登上车辇时袖手旁观着,你也如此轻易就原谅他了?” 江妩握了拳,眸色忽沉,痛心道:“他袖手旁观的原因,世子不知道么?!难道不也是因为你?” 他拧了眉,语调一转,“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直面这个曾经推她出去的旧“情郎”,纵然对他的莫测和无情感到心悸,本能地想要避之不及,甚至,只想要就那么淡如尘烟地忘却 可为了裴弗舟,她还是咬咬牙,干脆上前一步。 “顾此失彼。” 江妩摇头哂笑,“他那时袖手旁观,我不知道他还处于什么考量,我承认,在那一刻,对于那个不知道他后面一切安排的我来说,那一刻是一种冷漠;可于世子你,他却是成全” “” 江妩说到这一步,也不怕彻底和苏弈、和梁国公府结下什么怨了,干脆直截了当起来。 她直起嗓音,嗤道:“是、他是两难!可他是在你和我之间两难。彼时他没有立刻阻拦你,因为他知道,让你亲眼瞧着蓉娘子和亲是多么艰难的事情,所以他做不到直接去破坏这事情,将梁国公府推入困境” 苏弈一瞬间起了些薄怒,拂袖转眸道:“可他后来的所作所为最后还是教我苏家家破人亡。” 他牵唇一冷笑,扬声道,“朋友?”,说着,朝江妩迈进一步,眉眼在她的脸上流转,忍不住轻嘲,“彼时你我相好之时,他就暗中觊觎朋友妻,你以为我瞧不出来么?” 江妩脸色窘了窘,退了一步,咬唇不语。 苏弈没再过去,只径自一嘲,垂眼看向平静的湖水中自己的倒影,轻轻嗤道,“想起阿妩你,我便心生罪恶感。这是我二十几年来不曾有过的感觉你知道这种么,就好像一块重重的石头压在心头时间并不能消解,反而愈压愈沉,沉到让我曾想醉生梦死的忘却,想故作平淡的生活,甚至,也想过直接面对自己的龌龊” 他牵唇苦涩地笑,复回头看她一哂,“裴弗舟也当时如此吧!呵只是,如今他只肯自己去填补这种负罪感,却还要继续将我推入这种轮回的沉重,解脱不得!他凭什么?他裴弗舟就偏要自己做好人?偏要教我苏弈,去继续背负彼时无奈选择之下带来的痛苦?” 他拂袖,“裴弗舟与我,不过类尔!只是,如今他抢先一步而已。” 苏弈说了一通话,大概是从未如此失态过,言毕便立刻沉了沉气,因微愠而起伏的前胸慢慢平息下去。 江妩在一旁听得失笑。 没有同情,只有无语 她再看向临水而立的苏弈,那旁人眼里一袭温润潇洒的身姿似乎碎成了一块一块,掉落之后,站在那里的只剩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 半晌,她几乎是从鼻尖轻轻嗤了一声,喃喃着说,不对。 江妩面色淡薄,眉眼间透出一种无奈的轻嘲,心中泛起一种莫名的酸涩,道:“类尔么?难道世子不知道,他与世子你完全就是两种人是。裴弗舟他虽然口冷面冷,不好接近,又很吓人,可没有比我更知道,他有一颗热烈跳动着的心!可你呢?” 她侧眸一嗤,慢声问道,“世子。你还有心么?” 目光掠过那副文俊的眉眼,与最初记忆里的苏弈似乎别无二致。 可这似乎就是这人的可怕之处——无论何时,无论对何人,他永远都是那样一副温润如春的面貌,然其皮囊之下的温度,却未必就一样是暖,甚至,是相反的。 其实仔细想想,苏弈那时看她的时候,与他看向其他女子,并无什么不同。 或者说,彼时的他,似乎待谁都是一样的体贴温和,教人无法去说他一句不好。将她放到那些人堆里一比,他对她,几乎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苏弈听见江妩问出那话,忍不住心头一沉,千头万绪的记忆拢了过来,他轻叹,“阿妩但你于我是特别的。” 江妩闻言一哂,她默了默,俯身从枯草中捡起一枚小石子,来到了苏弈身边。 看了着一池的湖波,秋光潋滟,细细碎碎的洒在上头,风一吹,映出一双并不亲密的倒影。 她忽地扬手,石子便自手中抛了出去,扑通一声,打碎了苏弈的倒影。 瞬间,湖面上那个俊雅如玉的人,翻涌出几层涟漪,碎了。 江妩没有怅然,也没有恨意,只有不悲不喜的漠然。 她淡了声,目光垂向荡漾着又重新试图聚拢起来的湖波,缓缓道:“世子,其实你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人你最爱的,永远都是洛水之上,你自己的倒影罢了” “” 旁人都说苏家世子风流潇洒,温文尔雅,可如今在江妩眼里,那不过是临水照花的虚无而已。 “你对我的负罪感,只是因为我的事情教你的倒影上有了一个污点,一道裂痕所以你才如此追逐,想要补偿我可是,裴弗舟他不一样” 江妩想起那个人,不禁轻拢秀眉,她的心此刻才完完全全和他的印在了一起,可他人已经走得远远的了。 她勉力牵唇一笑,轻吸了口气,努力不让自己露出难过的一面,定声道:“我要同他在一起!无论他人在这里,还是不在。我会等他” 江妩说着,重新端起了袖,修长的脖颈昂了起来,她微微颔首,临走前,郑重道:“所以世子,请你不要再为难他了。” “如果你还要继续,” 她握紧了手,一双柔弱的肩头板得直挺了一下,坚定道,“我自己会想办法阻止你的。” 说罢,她不再和苏弈多言,只径自转身离去。 苏弈听得微怔,回过神时,江妩的身影已经绰绰地绕过橙黄的花丛,消失在朱色回廊拐角之处了。 半晌,他无奈失笑。 这样么。可太晚了或许来不及了。 苏弈负手望向北方的长空,徐徐呼出一口气,嗤笑着喃了一句,“裴二,我便祈祷,愿你造化大一点吧” 江妩快步走回中庭后,不由松了口气,浑身都卸下一股力道,整个人有些疲惫下去。 她本想回去歇息,然而想到什么,又改路往观文阁去了一趟,待到出来时,抱回来一堆书卷竹简。 回了官舍,她赶紧在案几前坐下来,秋日高远辽阔,天色也极为敞亮,因此不必点灯。 就着身后的几缕天光,她摊开了一卷图册,从洛阳的位置费力地用指尖一路找到了北庭都护府与突骑施的边境之处。 至于大食,在突骑施的另一侧只有个大体轮廓。 可惜这图只是个粗略,太过详细的那些事关机密,自然不会从观文阁里调出来给她瞧。 江妩展开指尖一段一段地比了比了距离,不由微微叹息,从洛阳走到大食和突骑施的边境,还要要绕一小段路,算是十几个从舒州到洛阳的距离了 她试着去理解他要行进的路线的长短,不由有点失落。 等待,是她心甘情愿的,可这才第一天,却已经这么难熬了。 她托腮了一会儿,今日有点无所事事,干脆拿出来他以前写的字条,一张一张地铺在桌面上看。 他每次写得话都十分简短,能简洁地少些一个字,就绝对不要废话似的。 她细细地看起来每一张,不由瞧得轻笑,从前十分嫌弃,如今倒成了个小小的慰藉,至少还留下一些他关心的痕迹 时间一 晃,一转秋暮冬初,院子里的落叶从金黄转为泛着点干枯的颜色,堆积在角落里,都是思念的痕迹。 江妩这日正给申请出宫的宫人排名册,忽闻小宫人跑来禀报,“江姑姑,贵妃那边来人了,叫你过去一趟!” 江妩赶紧放下笔,一壁呵着手,一壁旋身走了出来。 昨日变了天,地上落了层似雪似霜的白,她小心翼翼地在上头走,问,“贵妃可说什么事情了?” 宫人道:“没说。但贵妃早上一高兴赏了宫人玉露团,看来多半是好事!” 江妩心里一悸动,步子也加紧起来。 一进云宝殿,暖意熏人。 外头初冷,贵妃这边早早地烧起了熏炉和炭火,衬得一如暖春似的。 见了江妩,郑贵妃笑得十分高兴,拉她的手在身边坐下,抚掌道:“到了!弗舟他们已经到了安西的敦煌!” 江妩听得心脏砰砰一跳,忍不住眸色沉沉漾开,急急确认道:“真的么?这么快?” 他走了快三十多日了,她在一日一日地数,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只记得每天都在尽量让自己过得充实些——不是忙碌宫务,就是看书练字。 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她不由差点又站起来,然而下一刻察觉自己失态,脸色微红,连忙又坐正些。 她唇边一动,想起曾看过的距离,垂眸道:“怎么比寻常的快那么多,大概他路上很辛苦么?” 郑贵妃笑笑,道:“路上顺遂。按说怎么也要将近五十日才到,可事关发兵之事,军情要务耽误不得,所以弗舟他们是急行。也不知道他怎么办到的,那大食使团恐要赶路跟上,不容易。” 江妩还有些懵懵的,不到四十日,她和他已经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北,隔着千山万水,除却一轮日月相连,什么都变得不一样起来。 她忍不住多问,“接下来呢他会去哪里?” 心里有了点隐隐的盼头,这样是不是他就能提前回来了? 郑贵妃道:“今早圣人得知西联之事在敦煌商榷得顺利,将他从特使转为了军使,可与王将军一同调遣三万兵。” 江妩听到这里,这才暗暗松了口气,不由替他高兴。 如今虚衔不够,握在手里的才是实实在在。他在那么远的地方,四处卧虎藏龙,手里没有军权,怎么能便宜行事? 如今好了!他做了军使,既可以御敌,更可以自卫。 她温然的笑意荡漾在唇边,脸色红润起来,心中有万分的欣喜,可脸色扔维持着矜持的弧度,暗暗激动道:“如此么那太好了。只恐他们日后要更繁忙,可惜柴令史一同跟着去了,不然,他在的话,消息或许会得知的快一些。” 郑贵妃点点头,叹道:“你说的是。咱们在这禁庭没有办法,只能一点点等着听了。” 一会儿小公主过来,郑贵妃有意多留江妩,便教她教小公主习字起来,一面教,一面让江妩又陪着说了点话, 东都尚有一丝晚秋的柔和余韵,然而安西都护府已经一脚踏入冷冽的冬。 大食使团已经自敦煌离去,沿着安全的路线回去,准备起东西夹击的事宜。而裴弗舟则没有再跟着前去,而是在安西营帐这边留下来。 他原本想着按原计划要绕路一并过去,然而为了尽快推进日程,他临时变了一下,干脆在路上就直接同使团的人一路走,一路商榷。 有柴锜在侧协调,事情进展得倒是快。大食没那么多定死的规矩,拿到了东西应战的路线后,欣然同意,只速速从敦煌分开后,将消息带给他们国主去。 柴锜端着两份晚食走进来时,营帐内火盆燃燃,正座上的那一袭萧然的身影依然坐在那里,微微靠在凭几上,垂眸看着步兵图。那光晕落在他周身,隔绝出一道生人勿进的冷冽气场。 柴锜顿了顿,若非见过裴弗舟谈起江妩时候那般眉眼温柔的模样,恐怕真会觉得,那是一位冷情寡欲,不入红尘之人。 他微微一笑,走过去时将托盘放在了案几的一旁,道:“将军用饭吧!一整日了,莫要太过辛劳。” 裴弗舟闻言放下书,而后抬手捏了一下眉心,低沉道:“苏、薛两位参谋官不会排兵,如今这步兵的方式实在是太乱,恐要重来。” 柴锜道:“只可惜圣人并未将他们二人撤下,若要行事,怕是要多多在人事上费心。这一点,属下会去办妥。” 裴弗舟点点头,复看了他一眼,提醒道:“如今凛冬,不可硬战,自是休养生息为上,开拔怕是要等开春了。不过么” 柴锜见裴弗舟欲言又止,道:“将军但说无妨。” 裴弗舟凝了凝,忽地唇边泛起一丝柔淡的浅笑,稍纵即逝,“不是我。是江妩说过,北关线外应该有一条月护河,不曾在图册记载。我一直记挂着此事,或许可以一试。” 柴锜迟疑一下,道:“可江姑娘并未去过突骑施如何就?” 裴弗舟轻轻咳了两声,一提到江妩,他就有些神思游走,意识到差点说漏嘴,赶紧淡定补充道:“她家藏书甚多,前朝所录之册,未必就不对。” 柴锜默了默,问,“那江姑娘所言,是否可靠?” 裴弗舟一笑,有几分率性利落,“我自是信她的。所以,打算教你派人去外头探一探,东走应有干枯的河床,春夏才出水。如若真如此,我们暗暗穿渠引水,未必不能获得些先机。” 柴锜不由对裴弗舟的思虑和胆识心生佩服,叹道:“王朝有将军,幸也。” 裴弗舟不在意那个,撕开一块胡饼,问,“北庭军如何?” 柴锜道:“将军放心。原本裴大都护得了您父亲裴尚书的信后,要亲自过来瞧,您多番劝阻,总算没来。不过,大都护的话,已经带到。这些么,都是咱们自己人。” 裴弗舟想起自己临走前,父亲那又气又无奈的模样,不由一哂。 他说好,继而眼波沉了沉,和柴锜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低声道:“你我在北地,可东都之事不可懈怠。我恐永王趁机生变,咱们务必两手准备。真若待到来日一竞长短,这些北庭军,有用。” 柴锜自然明白,不再多言,环袖道:“将军英明。” 裴弗舟说罢,顿了顿,转而问道:“最近有军报送回去么?” 柴锜一愣,“最近是没有的。怎么了?” 裴弗舟尴尬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只好不将自己给江妩写的信拿出来,随口道,“没什么。吃饭。” 入夜,他躺在矮方榻上,有些辗转不眠。 一轮边关冷月入得窗来,光刃泛着冷锋,比不得东都月的温柔。 他从前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太大的差异,可如今,竟然开始有些思念起洛阳的夜晚了。 自离开时是九月末,如今将近两个月了,怕是宫里又要因为除夕和元日忙碌。 先前在路上反复敲定西联的事,不得闲,如今在安西暂且安定下来,可惜又没有军报可送,自己给她匆匆写的这封封信,到底还是没法送出去, 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傻兮兮地以为自己没写信就是死了,已经开始寻思着嫁人,准备大办喜事,在他的坟头气活他。 他翻了个身,想起她气鼓鼓的模样,不禁牵唇一嗤。 那点记忆里的甜润进了心里,纵然沙场无情,可还是教他有了点盼头和慰藉。 抬手一搭,准备闭目,然而碰到了个鼓鼓的东西。 裴弗舟拿出来一看,想起这是当时最后看她的时候“顺”走的那枚香囊。 可惜,是个半成品。 他放在指尖接着月色来回看,好像她的女红好些了,针脚密了点,就是缝都有些急,看来是赶工做的。 裴弗舟放在鼻尖嗅了嗅,不禁皱眉。不是花香,反而有一股熟悉的药味似的。 他有点好奇江妩是拿什么塞进去的,于是解开香囊,将里头的那些填充的木料倒出来一看。 顿了顿,不由怔住 冷厉的月光落在他起伏如山峭的眉眼,良久,那唇边忽地划开一道带着柔情的弧度。 他摊开掌心,借着银辉看了又看。 原来,是【当归】。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25 18:34:46~2023-05-26 22:09: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乌梅子酱 20瓶;多情醒不得 5瓶;催更狂魔你怕不怕 4瓶;左念、褪黑素2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0-100 第92章 第 92 章 ◎看来弗舟找了一位好夫人◎ 原来是当归? 难怪闻着有一缕甘辛微苦的味道 此药补血虚, 润血枯,算是一种滋补之物,军中用的不算多。 可其意义更多是在它的名字上。 裴弗舟不喜欢吃药, 更不喜欢药味,可这当归的味道弥漫在袖笼里, 闻着却教他难得的心安。 他的拇指轻轻拨弄了几粒,那都是她细心挑选的, 颗颗磨成了圆珠的形状。 想起她当日病热,或许也和忙着做这个有关。 他不禁淡淡莞尔, 然后将它们又都放回香囊里,塞回了怀中 冬至的大祭祀一过,又开始忙起腊日。将临除夕的这段日子里,宫中总是有大大小小琐事要忙。 清点库存, 上报元日夜宴所用之物, 除此之外,请宫假归家的人也扎堆地多了起来。 江妩正临案提笔细细地在格子里对照名字, 有小宫人扒头偷偷瞧她。过一会儿,趁钟司记离开,才赶紧进来, 悄悄叫一声“江姑姑”。 “这是宫里先前腊日给的小红春口脂和面药, 我耐冻,不用这些,都给你。能不能腊月或者正月给我排三天出宫的日子?” 江妩一笑,临着节庆, 有家的小宫人都想出去, 可赶上这种要紧时, 又不能全都放走, 只能轮着来。 若她次次都收下这些“贿赂”,恐怕自己那屋子里都能开个口脂和面药的铺子了 江妩说不用,而后拿笔一点,不禁皱眉,最后一个位置也没有了。 她想了想,却道:“我会给你排上的,先回去吧。等一会儿我给你写了批书,叫人送到你那去。” 小宫人欣喜,再三要送,江妩无奈,只好拿了那盒面药。待她走后,只将自己的假期挪给那人,如此一来,她这腊月,正月,除了上元日放宫那三天之外,都“借”出去了。 其实也没什么,若去表姑母那,倒是教人家大大小小地张罗一通,如今沈府添丁,怕是还不够忙的,她再去,反而不自在起来。 可还能去哪呢?裴弗舟也没有回来。 她呆滞一会儿,想起临走时,她还以为他能年关时候回来呢,看来是真的想多了 正凝凝地看着窗外薄薄的积雪,忽闻有人细声唤她。 江妩走出去一看,见是平日送纸条的那个小内侍,她心中一跳,有些紧张起来,问,“怎么了?” 小内侍趁周围没人,从袖里掏出一封信塞给她,低声道:“裴将军寄的家书,江司记若无其他吩咐,奴先回去了。” “等一下!”江妩捏着信的手颤了颤,有些激动,还没来得及看,便先问道,“你能给我寄出去信么?” 小内侍却为难地摇摇头,“这信是压在裴将军寄给裴尚书的那封家书里头的。裴将军的随侍提前拿了信,这才给您递了进来。江司记想悄悄寄到裴将军手里,怕是办不到。” 江妩抿抿唇,只好放弃,说了一声多谢你。 她赶紧把信藏进宽大的袖子里,一路悄悄回了自己屋子,一进去,便迫不及待地打开看。 不禁呆了一呆。 这两张纸,哪里是信?分明更像是他的札记。 一列日子后头,跟着一句他给她写的话依旧是简洁短促的。然而,他仿佛是一直没机会寄出来似的,所以干脆就在同一张纸上每天写一点 江妩瞧得哭笑不得,也不知说点什么好。 怪他写信都不知道写长点,可这积累起来的两页,将她的心口填得满当当的,她也没法说他什么。 她摸了摸那字迹,提笔勾划像弯刀一样,大概是他百忙之中随笔一写,所以写得很急。 内容嘛,什么都有。 有说起北地之寒的,有说自己今日去猎狼了,还说找到了那条月护河,其余的,多是嘱咐她添衣,不要贪酒,叫她小心永王,护好自己。 他没写什么思之如狂之类的句子,只是很平淡地寥寥几笔记录着;他也不提半点战事和归期之类的话,似是刻意给她淡化那些过于暴烈的事情,隐去了很多并不美好的东西,只教她以为,他只是出了个公差而已。 江妩默了默,其实他不写,她也大概能想象的出来。那地方怎么会日日太平?边关冲突,难免要见血光,这笔墨之中,分明有一种肃杀的气息。 她轻轻叹气,反复看了好几遍,最后发现这日子停在了腊月初八。细细一想,大概是裴弗舟趁着腊日给天子道贺,所以一并将贺信和家书寄了过来。 这般一算,她开始有点盼头,元日,上元,或许都能收到他的信吧。 只是可惜,他言辞简朴不表达,她却有很多思念想说。从前觉得被人关怀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好过自己只一味的关心对方;然而如今却觉得,自己这份心怀无法传递,更是教人难受。 * 今岁的元日和上元并不太热闹,或许是圣人年事已高,又或许是他愈发向往无为之境,因此没有教宫中太过奢靡大办。 江妩去给郑贵妃拜贺的时候,郑贵妃正喝着姜蜜茶汤,热气徐徐升腾,让她的神情意味深长起来。 她对江妩慢慢道:“圣人如今爱清净,很多朝里朝外的事情实在是杂乱。我想着,过阵子,不若请圣人去九华行宫修身养性。彼时我一同前去,大抵是太子监国。你便留在宫里,有什么事,随时差人送信于我。” 江妩不禁一顿,听着似乎有关王朝事,她没敢多问。 不过如今帮贵妃,便是不给裴弗舟添乱,于是只应了声,道:“是。” 她预料得不错,那两个大日子之后,没几天她便又拿到了裴弗舟的信。 这次他有经验了,是提前于节庆前几天寄出来的,因此她并没有像上次盼得太久。 只是,这两次他的信里少了些闲适的语调,多了很多郑重和严肃的叮咛。 【小心、小心】 他将这个词写了两遍,力透纸背,是在万万嘱咐她,如今正是莫测之时,不要卷入宫中任何争端,力求自保。 她从他的言辞里感觉得出来,如今边关摩擦愈发地频繁,只要春日一到,紧绷的战事即将一触即发了。 想起郑贵妃对她说的话,一颗心揪了起来,这才听出来点不同寻常的意思。 郑贵妃没有皇子,不必想着争夺御座的事情,可太子和永王之势愈发对峙,她为了家族长远,已经提前站了队 “我阿兄上次说了!这次打完,他就能回东都了!”阿止一面绣春帕,一面和江妩絮絮叨叨地说着。 这个时节里,杨柳抽芽,春雪已经消融了,屋檐上的冰凌滴滴答答地凝成水珠落下来,敲在宫砖上,教人听得凝神。 江妩望着那投在窗上的水珠的影,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颗一颗地砸了下来。 她近来有些怔怔的,放在从前觉得是春困,如今她却是有些心慌。 江妩很久没收到裴弗舟的信了,闻言,忽地回过神来,说是么。 “你阿兄不是在王将军的队伍里?他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呢?” 阿止想了想,道:“上元那阵子的信里说过那么一句,快的话,开秋就到啦。” “开秋?”江妩眸子一怔,失落下去,“可、这才刚开春,那不还是要很久?” “是呀!到时候我阿兄得了功勋,以后越来越好了!” 阿止还小,不识情滋味,可她却不是,因此这种时候反而分外的忧心 然而日子还是要一天天的过去。 四月天里头,她替贵妃去御庭园采牡丹,艳艳烈烈的锦簇铺满了花池子。 她偶然瞧见了一队朝官行过,应是封诏入宫商议朝堂事的。 他们从她身边走过时,偶然提起了裴弗舟。 她耳朵一尖,听见了“取胜”,“拿下”这些字眼,似乎从那一天起,宫中时不时传来一些大大小小的捷报。 类似攻克了突骑施的某个据点,活捉了哪个首领,大破敌军多少人 皇帝由贵妃伴驾,江妩则跟在贵妃旁边跟着,他们坐在春日的庭院里,听得那些捷报,连连点头, 皇帝十分嘉许裴弗舟,又转而说起他的少年事,夸他年纪轻轻,头角峥嵘,当为王朝良将。 江妩在一旁听,不由心中嘲了嘲,皇帝大概是真的老了,对于这些带着“胜”字的事情就变得格外敏感,仿佛教他想起昔日御驾亲征的辉煌和英明。 因此,对于裴弗舟为他争得的胜利,他又为之赞叹,仿佛先前对裴弗舟的那些偏见又都忘却了似的。 她多多少少从那些描述里,拼凑出他在战场时候的模样。 裴弗舟有英才,当是剑舞如电,马腾如虎。旁人说起他,亦是眉飞色舞,盛赞他那入阵破胡虏的豪举,一射万夫开的气势。 她其实没什么可高兴的一想起那北漠黄沙之地,他在臂挎长弓,纵马血战,只觉得心里跟着一抽一抽地疼。 如今,不求他大胜,只关心他能不能活着回来。 * 五月中旬,贵妃伴驾皇帝去了九华行宫,也不知说了什么,叫皇帝连同继后也一并叫走同行。 江妩目送着那华辇及一众宫人徐徐离开,总觉得郑贵妃是有意的。 皇帝这么一走,人直接被架空,这皇宫便成了太子与永王最后的角斗场 江妩被悄悄带到东宫的时候,脑袋还是蒙的。 熏笼中沉香蔼蔼,有一种雍容华贵的气度。 太子坐于正座,打量了一下她,尽量放平声音,道:“江司记。上次在武成殿,你勇气可嘉,本宫记得你。” 江妩端袖垂首,咽了下嗓子,道:“殿下谬赞了。” 太子容颜清俊,举手投足间纵然温雅有余,可到底隐隐有些帝王之姿,他道:“如今弗舟和柴锜都不在本宫身边。本宫的处境,看似光鲜,可其实岌岌可危。” 江妩不解,“殿下的意思是?” 太子温和一笑,向四壁徐徐看了看,“这东宫,有多少是圣人先前安排的眼线,有哪几个是永王的人,其实本宫多多少少都清楚。” 他转而看向她,平和道,“可你不同。你非东宫之人,出入宫廷不会太引人注目,并且,本宫自觉可以信你。” 江妩皱皱眉,抬眼轻声问,“殿下如此,是因为上次裴将军那件事吗?” “哦?”太子温淡牵唇笑笑,意味深长地看她,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江妩回过味来,脸不由红了。她和裴弗舟这点事儿,大概宫里宫外都传开了 太子看她这个反应,只是微微一笑,不说透,他道:“有一份很重要的名册,是弗舟和柴锜整理的,我这里只有一部分。所以如今必须有人去拿到另一部分。” “敢问殿下,这如何知道在哪呢?” “就在弗舟的别苑。”太子道,“先前我叫我的人去了一趟,可大抵是弗舟嘱咐了他那守苑的随侍什么话,那随侍如何都不肯让我的人进去。” 他无奈一笑,“强硬取,怕是招来旁人留意。那随侍忠诚但认死理,所以本宫想让你帮个忙。” 江妩道:“只是这样吗?” 太子颔首,“你拿到后,递交到东宫便好。记住,一定小心。我的人永王大都知道,自会跟踪。可你,他还没有留意到。” 这听起来不是个什么难事。江妩默了默,忽而吸了口气,反问道:“那妾身能相信殿下您吗?” 太子朗眉一抬,似是意外。 江妩连忙抱袖拜下,低声道:“殿下不会骗妾身吧?如果这件事对他不好,我不会做的。” 太子闻言笑出来,随口道了一句,“大胆。”然而却没有生气,须臾,他笑道:“江妩。你方才所质问本宫的,够治你的罪了。” 江妩垂首下去,不说话。 太子轻笑一下,颔首道:“你放心。弗舟是本宫的左膀右臂,以后仰仗他的地方还很多。” 江妩听了这句,放心下来,她道:“那妾身会替殿下拿来的。” 太子点点头,起身离去前,调侃了一句,“看来弗舟找了一位好夫人。” 江妩羞赧地低头不语,不由暗暗咬唇道:我还没嫁给他呢! * 这个时候,北地春正盛。 这西联之计算是得成,借着月护河,他们提前暗暗通渠所行的水策更是事半功倍。 新部被俘,其首领就地扑杀,至于旧部,裴弗舟思虑一下,既然他们降了,还是手下留了人,打算带到东都献上。 裴弗舟如今在军中正是得势,就连先前那些只觉得他是借了他叔父大都护的能力的人,也不由得对他心生佩服。 军医刚给他换完药,在肩头缠好了布条,退出去后,裴弗舟微微松口气。还好最后时刻他反应快,这一箭堪堪躲过,真是好险。 差一点,就要看江妩在他的坟头谈情说爱了。 他想起她,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于是走出营地,站在风口看向漫漫无际的突骑施。 风吹起他墨色的衣襟,猎猎作响。此刻黄昏之时,荒漠起伏,长沟月影,好不苍茫。 他胸襟中一时充盈起一种狠绝的快意,不禁牵唇冷冷嗤笑——这里,是江妩曾经的噩梦,也是他的一个故地。 如今再来,到底还是再一次被他踏在脚下。 这时候,有人在旁唤,”将军。旧部的人里发现两个说汉话的,自称是被掳去做奴隶的,他们想让将军放他们走。” 裴弗舟微微迟疑,侧首道:“带我去俘虏营看看。” * 江妩总算等到了六月,才等来了那三日假。 先前想要借着太子的意思直接出去,可那样就暴露了替太子办事的情形,所以只好顺其自然。 出了宫,一路往修善坊的别苑走去。 她好久没出来了,重见这热闹的街景,不禁心头也跟着轻快一些。 听闻裴弗舟得了大捷,已经俘虏旧部,等收拾完那边的事情,就要启程东归。 她脚步轻盈起来,临了别苑门口,在外头喊门。 穆戈很快来应,见是她,不由十分欢喜,“江姑娘怎么过来了?” 江妩笑笑,道:“我有些东西落在你们少郎主屋子了。回来拿一下。” 她以为穆戈会再多问,谁想却没有,只是很利落地请她进去。 江妩不由有些惊讶,裴弗舟这也太信任她了,居然教穆戈对她都不设防也不怕她万一有什么事情不得不背叛他。 她去了他的屋子,上下翻找一番,总算在榻下的一个暗格里找到了那名册。不大,掌心足矣握住,跟个名帖似的。 她立即塞进怀里,仔仔细细地按平,而后离去。 穆戈也没多问,只是教她以后常来。 江妩重新走回街上,原想先回一趟表姑母家看一眼,可一想此事重大,还是回去转交太子殿下为好,于是沿着原路返回。 谁想,一个身影跟上了她 “江姑娘。”有人叫住了江妩。 江妩一皱眉,慢慢回头看,十分意外——那是陈逊。 她愣了愣,当即警惕起来,微笑道:“是陈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陈逊朝她迈了过来,抬抬袖,笑道:“偶然路过。但见江姑娘匆匆忙忙的。不知往何处去?” “我马上就要回宫了。”江妩察觉出来不对,只牵唇笑笑,快速客气一礼,道,“陈公子,告辞。” 说罢,她转身就快步拐出小巷,谁想身后就听一声急切,“站住!” 她心头一骇,哪里肯听,当即按紧册子,提衫拔腿就跑。 知道这陈家是永王之党,陈逊必定是来拦她的。 她在小路里兜兜转转,依然没甩掉,那陈逊锲而不舍,黏上了她似的。 她气喘吁吁,干脆转头奔向大路,陈逊却在身后喊了起来,“抓住她!——” 四下里,巡街的武侯留意到了,不明所以,然而还是有点奇怪地看了过来。 江妩紧张起来,如今的金吾卫右统领可不是裴弗舟了,她还能找谁? 就在这时,她远远地瞧见表姑母和表姐正在前头走着,嘴唇一动,刚要喊出来,却生生噎了回去。 如今和她们说,怕是只增添恐慌,反而解释不清,弄不好,再牵连进来不必要的麻烦,也未可知 怎么办?! 她片刻恍惚时,忽地一辆车辇急急刹在她面前,她脚下一顿,那头已经挑开了帘子。 “上车。” 苏弈温淡地看她,快速道。 江妩瞪大了眼,不信他,退后了两步,欲再跑走。 苏弈却出声拦住,“本世子还是分得清轻重的,江姑娘也不要太看低我。” 江妩一顿,抿抿唇,见身后的陈逊已经快要从那小巷追上来。 苏弈看了后头一眼,催道:“快上车吧。” * 绣座熏香的豪车里,江妩惊魂未定。 苏弈看了她一眼,不言其他,问,“是太子让你拿的么?” 江妩不说话,对苏弈还抱有怀疑。 苏弈哂了哂,“这一点,你不必如此提防我。谋害太子殿下,于我和梁国公府没有任何好处。况且,那日你也看见了,我虽对裴弗舟心有怨恨,可对太子是绝对维护的。正巧,我就要入东宫了,你拿着行走太危险,交给我吧。” 苏弈伸了手,江妩却迟疑了一下,不肯给。 只听他笑了笑,道:“你一个宫正,才出宫,再入宫里,守卫也会细细查你,若他们其中是永王的人,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来,给我吧。”苏弈点点头,再次示意,多了几分真诚。 江妩默了默,觉得那话是在理的,只将册子递给了他,良久,低声开口道:“如今消息都只传去九华行宫,听闻已经打了胜仗,你那边可又他的消息?什么时候回来?” 苏弈沉了一下,淡淡蹙了眉,问,“你没他消息?” 江妩摇摇头,“上元时有过最后一封信,后头就没了。” 苏弈不知怎么,失笑一下似的,良久,他轻轻一叹,说,难怪。 “看来他们消息封锁的很好裴弗舟他,如今落水,失去下落,生死未明。” 江妩耳畔轰然一鸣,唇边僵住。 “你、说什么” 她嗤笑一声,“在开玩笑么,仗都打完了。” 苏弈看着她的模样,不禁默了默,只是颔首道:“我得到的消息是,他不知怎么掉进月护河,你是知道他畏水的。如今,他们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人。所以是生是死,都未可知。” 江妩呆呆的,魂都被抽走似的,身子一沉,只无力地靠在车壁上,久久不语。 作者有话说: 不要担心男主下章就回来了~不太喜欢让小情侣分开太久。很久不见,必须各种酿酿酱酱~ 哎嘿嘿。下章会早点更新的,大概凌晨。如果后面的各种章节又发现被suo,不要着急,只能等一等TT,说明我在努力修改等排队shen核 逐渐就要接近尾声啦~ 感谢支持~ 4000收啦好开心,本章评论会掉落红包 ================ 感谢在2023-05-26 22:09:47~2023-05-27 12:24: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第 93 章 ◎唇齿纠缠,是风沙和鲜血的味道◎ "怎么会" 江妩恍若未闻, 一瞬间手脚冰凉,半晌,心脏才重新跳动起来似的。她慢慢摇了摇头, 鼻子一阵阵地泛了酸,“他说过会回来的” 苏弈神情淡了下去, 沉默片刻,道:“你先莫要太难过。人还在找, 在那之前,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江妩努力稳住心神, 想去相信这句话。可是这可能有多大?他那怕水的样子她又不是没见过连在洛水边走的时候都不喜欢靠得太近,更何况是月护河。 苏弈说他掉进去了,记得春河上涨,水流湍急他这条舟在里头翻船了, 还能捞的出来么! 原本等待就是漫长而脆弱的, 如今听闻此事,更是禁不住承受, 期盼被打碎了似的。 她越想越不受控,眼泪开始一颗一颗地冒了出来,揉了揉眼, 吸着气看向车顶, “都怪我他走前我说什么不要做寡妇,这种事情怎么能拿来开玩笑…” 她低低抽泣着,胸腔里憋着一口气,释放不出来, 最后轻轻地咳嗽起来。 苏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好坐在那里, 对这件事似是同样感到意外。 忽地, 江妩的抽泣慢慢停了,抬眼看过来,十分警惕地审视他。 苏弈愣了一下,不禁失笑,忍不住脱口道:“阿妩.….你是怀疑我么?” 江妩盯着他,自己往角落里坐了坐,抽嗒了一下,冷声道:“难道不能么。你是始作俑者,是你推他出去的!” 苏弈顿住,兀自轻嘲一笑,此时此刻百口莫辩的倒是他了。 良久,轻轻嗤道:“是我承认,我是狭隘的。当日我的确是要他感同身受我当初的痛苦我没有他义无反顾的勇气,可也不想看他那么轻易的得到你。那一瞬间,我没想太多,只是想将他从你身边推到很远的地方去。可即便如此,我也从未想过暗中去谋算他死。” 江妩咬唇摇头,警惕道:“谋算?你怎么知道是谋算。他是失足落水也说不定。” 苏弈道:“他一向是谨慎的。若非有人是故意引他,他怎么会靠近那条河?” 江妩顿了顿,喃喃道:“是谁要害他。” 苏弈想也不想,“如今怕是只有永王。” “永王。”江妩喃喃着,记得当时永王和裴弗舟当街差点生了抵牾,那时候她和裴弗舟还没有太熟悉 仍然记得永王向她看过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在她身前挡住的一幕。那时候,裴弗舟冷淡地对她说过,“江妩,你要试试自己保护你自己。” 她想起他一向从容淡漠的模样,不禁也慢慢定下神来,缓缓平息了几口气,拿袖子擦干了眼泪。 “所以还没找到人对么?”她慢慢问了一句。 苏弈点点头,“他如今若是回来,势必对太子来说是如虎添翼,对永王是一个不小的威胁。或许永王很早就埋了人在那边,这才叫他失去了警惕。” 江妩没有说话,如今这情形她无法确定裴弗舟安然无恙,可还是不敢相信他会死。 “你们原本打算做什么?”江妩突然冷不丁问了一句。 苏弈讶然片刻,有点意外她冷静的语调,可此事牵连甚广,一时半刻讲不清,他只隐晦道:“圣人辛劳多载,如今该做太上皇颐养天年了。” 江妩心中揪紧,这和她当初的猜测差不多。她不禁暗暗摇头,裴弗舟还说她总爱乱来,分明是他们这帮人太胆子大了! 她深呼一口气,抬眼问,“那我要做些什么么?” 苏弈愣住,随即淡笑,道:“阿妩,此为王朝事,凶相难测。你不要卷进其中了。” 她却摇头说不,眸光坚定,眼圈的泪渍还未完全消散,在日光下辗转出荧荧之光。 她微微颔首,有一种一往无前的勇气,道:“我没那么不堪一击。我要继续等着他,哪怕他再失忆了,还是受伤了、死了,我都要见到!可只是等待的感觉太难受了,所以我也要为他做些什么就算是再小的事情也无妨。” 苏弈听得怔了怔,眼前的江妩让他陌生,仿佛是一个他从来都不认识的人。望着她一副如旧的眉眼,定了定,继而温淡笑笑,拿出那个名册拍了拍,道:“你已经在做了。” “如今你在宫中呆着吧。没什么事情不要出来,今日你也看见了,永王的人,没法轻易入禁庭,可在外头却能随时盯住你。”苏弈说着,不由轻叹裴弗舟将江妩送进来,或许也是猜到有今天么。 江妩默了默,“我知道了。” 车辇行回了皇城,江妩从宫人行进的门下来,而苏弈则从另一个门进去。她悄悄跟着看了看,见苏弈的车辇果然往东宫的方向去了,她这才放下些心来。 到了宫门,果然守卫过来检查一番才又让她进去。 尚宫局。钟司记刚吃完饭,回来后,见江妩又坐在案几前拼命忙碌,不禁愣住。 “你不是才出宫?怎么又回来了?” 江妩抿抿唇,随口扯了个小谎,道:“家中有事要出远门,我不便跟着。” 钟司记哦了声,这时候窗外叮叮咣咣的,钟司记看过去,拿手扇了扇,“圣人每次去九华行宫,别的局都能跟着过去大半一同避暑,可惜咱们只能挨热。” 江妩抬眸循声望,翠影悠悠,又是换上绿纱窗的时候了 一连等了几日,转眼马上要入七月。 平日繁忙的宫城,仿佛霎时静默下来。 走在清波池旁散心,忽闻有人咯咯笑着唤她。原来是几个眼熟的小宫人,她们长大了不少,招手又叫她去射鸭。 江妩淡淡一笑,只叫她们自己玩。 她从前喜欢禁庭夏日的悠闲与雅致,如今却觉得参天树影下有一双双眼睛,窥视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似的。 这夜,她闻着幽幽花香,有些睡不着。于是披上衣衫,临窗而立。 前朝的事情她不清楚,禁庭中却一派安详。她算了算,同裴弗舟已经半载有余未见。 没有他的消息,依旧是没找到人。可这倒让她松了口气似的至少还有个盼头。 抬头见巨大的夜幕笼罩在皇城之上,群星灿烈,天角处的荧惑红得像一只野兽的眼睛,有一副凝视鄙薄的姿态。 她拢了拢肩头,只觉得一丝莫名的寒凉,于是关上窗,径自去睡了。 天空泛着鱼肚白的时候,她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 如今她睡觉极浅,腾地醒了,穿好衣服走出去,见阿止正在停在甬道上巴望。 她快步过去,“怎么了?” 阿止还懵懵的,“不知道呀。东宫的阿监去尚食局拿东西,结果被人带走了似的。吵嚷了一路呢。” 话落,只听隔着中庭,外头似是有嘈杂铁器的泠泠之声,从官舍里出来张望的宫人也陆陆续续多了起来,纷纷面面相觑。 皇城广大,他们都在西边,东宫在城东。有人要在东宫挟持太子,强行宫变,先下手为强,也未可知。 江妩心里立即一骇,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咽了下嗓子,极力冷静下来,道:“钟司记呢?” “她去尚食局打听啦。” 江妩握紧了手,深呼一口气,利落道:“你快去叫她回来,让人在官舍里呆着千万别出来!” 说着,她转身回了屋子,一会儿又跑出来,直接上了甬道往小路去了。 阿止回过神来,在她身后大喊,“阿妩你去哪里?” 江妩没再应,顾不得那些琐碎规矩,提衫拔腿就跑起来。 耳边的风声乍起,宫殿快速在眼前掠过,她心脏狂跳,可仍然努力地压制住慌张,手里紧紧握着裴弗舟给她的那枚铜牌,上头篆刻的凸起深深嵌在掌心里。 总算在监舍附近寻到了那个小内侍,她立即奔过去,拉住问:“出什么事了!” 小内侍比她还要惊惶,颤声道:“东宫好像出事了。是永王带人围了过去。”、 事到如今,江妩深呼一口气,她沉了沉,反而异常平静,一向轻盈的嗓音变得镇定冷然,道:“现在还早,再晚就来不及了。你拿上这个马上从北门出去,找左金吾郎将,就说,是裴将军下令,要他速速进宫!” 内侍这时候退缩起来,道:“奴人微言轻,他怎么会信我?” 江妩一咬唇,立即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字条,塞进竹筒里,道:“你看,这是裴弗舟送进来的!你一并拿上给他看,他定认得字迹。” 内侍接过来,稍微有了底,不禁下意识疑惑,“宫中森严,江司记怎么拿到将军的信的?” 江妩推他一把,催道:“别问了。我自有我的办法!快去!” 内侍道:“方才出宫送檀桶的才走,我马上跟出去。”说着转身立即离去。 江妩看着那背影消失在北边的甬道,这才松口气。 她脱力地慢慢走回去,只一心祈祷。 如今右武侯府的将领应当换了人,她不敢信,可左武侯府仍然是裴弗舟的旧部,当信得。 至于苏弈,他手无兵卒,就算叫了也不顶用,所以只能这样。 抬眼看,朝阳慢慢升了起来,融化在天际,橙红和青白的彩霞碰撞在一起,教人看得惊心动魄。 事发突然,谁也没想到永王怎么就突然要将东宫端掉,恐其中牵连不少支持的朝臣。 江妩不闻前朝事,她不知此番能有多少用处,只是想着要试一试,但愿自己所做的能至少有一二用处 她忐忑地走着,心神不定。 突然听见一道调笑又恶毒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江司记。你这是从哪回来?” 江妩猛地一顿,慢慢回头过去,见永王李玶带着几个佩刀的护卫,正朝这边一步步靠近。 她一共见过永王两次。一次是在街上,永王眸光黏腻缠人地打量她,另一次就是在武成殿。然而那时候身旁都有裴弗舟护着她,可单独同永王照面,如今是她头一次。 江妩没想到永王消息那么快,似是早就盯上了她一样。 面对这个上辈子,一句话就将她这个无名棋子放在了和亲大业棋盘上的人,这一刻,江妩竟然没什么畏惧。 反而对永王这个人感到有些可怜——如此费尽心机,百般筹谋,去抢夺一个根本不属于他的东西,基本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她淡定地一颔首,不忘施礼,冷声道:“妾身行走禁庭,除了为宫务,并无其他。” 永王打量她一下,蔓延上一丝玩味,极其猥琐地嘲道:“果然是和裴弗舟一条被子里睡出来的。你这说话的方式,真是像极了他啊!” 江妩强忍着不适,这种人竟然是天家之子,空有枭胆,其下如此粗鄙,怎配御极?换做是她,怕是也绝对不会站永王党。 她勉力牵唇,避开锋芒道:“永王若无其他吩咐,妾身先告退了。” 永王当即说站住,“你把名单藏哪里了?” 江妩微顿,难道苏弈没给太子么,继而想到或者是永王压根就没搜出来。 于是颔首道:“妾身听不懂。” “还嘴硬!”他振袖大怒,气急败坏道,“来人,给我把她押到金銮殿去!” 他继而一笑,眸光像条冰冷的蛇蔓了过来,“今天是本王的好日子。一会儿我就要他在地底下看看。”说着眼神在她脸上舔过一圈。 江妩立即明白是永王已经开始行动了。听他说起裴弗舟那话,她不禁心里无比沉痛下去,只是瞧着永王冷嗤一声。 * 宫廷寂寂,仿佛空了似的。 行进之处,见有佩刀侍卫,三三两两守在几个甬道的路口。 江妩一路沉下心,到了金銮殿,还是浑身一震。 朱色的抱柱左右皆立有一名银甲的禁军,手持长戟,凶神恶煞地立那里,俨然是宫变之势。 她泛起几缕恐慌,怕是一部分禁军已经归顺了永王,所以才可以这么快地掌控宫中局势。 也不知那个内侍送出去没有更不知道,她模仿裴弗舟的字迹,试图以假乱真的那个字条,能不能混过去。 永王登上玉阶,按捺不住地在金座上坐下,纵然那根本不是正殿的龙椅,他反而颇有架势似的,观之令人发笑。 他得意地张开手臂,按在扶手上,朝下慢道:“如今,东宫大势已去。诸将士与我立于此处,来日论功行赏,人人有份。” 四下里,一声声喊起来“永王威武”。 江妩听得简直觉得可笑,忍不住嗤嘲了一声。 永王留意到她,一挥手,“带上来。” 江妩被人推了一把,她迫着走了过去,抬眸看向永王,这个临头为了自己权力私欲,就将女子推出去和亲的人,何德何能配做未来天子?即使坐于高座,又何来君主威仪? 半晌,她忍不住讥笑,冷声道:“沐猴而冠罢了你谋害忠良,就算窃得御座,也不过腐索驭马,早晚众叛亲离。” 她说着,却不解气,若是可以,真想上去狠狠踢他两脚泄愤。 永王闻言,已然愤怒,高声呵斥道:“大胆!” “江氏女在禁庭行举不端,有通敌之嫌,把她拉下去处理掉!”在永王眼里,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司记,像一粒尘埃似的,挥挥手就能叫她消失。 江妩不肯就范,挣扎着手臂,口不择言地凄然道:“你这个獠贼,啖狗肠的猴子” 永王不耐地掏掏耳朵,哂笑道:“裴弗舟是该感谢我,人都在河底凉透了,还能有你下去相聚” “裴弗舟回来不会放过你的!就算他死了,也会夜夜缠着你这种人,教你不得安宁!” 江妩刚要继续开口。 忽然,一道利落坚定的嗓音倏地在传来,带着一种风尘仆仆的冷峻气息,如一道破开乌云的日光似的,响彻大殿。 “谁说我死了?——” 江妩脑中轰然一鸣,肩头颤了颤,慢慢回过头。 逆光中,一道朝思暮想的人影慢慢从殿外的长阶走了上来,他利落地一撩袍,径直踏入了殿宇中,纵然无法看清脸,可那挺拔精坚的身姿,腰挎横刀的架势,在整个东都,除了他,绝无二人。 她惊得吸了口气,下一刻,瞬间眼泪便朦胧了眸子。 裴弗舟没穿甲胄,依旧是一身深色的武侯官服,仿佛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只是那步伐里多了肃杀凌厉之气,步步逼近,教人为止一震。 同他一道过来的,还有十六府卫的士兵,金甲银甲交错拥了上来,已然将殿外围个严严实实。 裴弗舟目光一落江妩身后桎梏着她的那个人,不由警惕。 于是脚步只停在了殿口,手搭上了刀柄,冷峻的唇角牵出一道短促的微笑道:“我看谁敢动她?” “你、你没死?”永王活见鬼了似的,大为错愕,“怎么可能?” 裴弗舟看过去,轻轻一嗤,刻意恭敬道:“永王殿下,难道你不知道么?臣早已经不畏水了。” 他说着,眸光不禁蔓延向江妩,四目相对间,见她神情里的怔惊与恍惚。 裴弗舟牵了唇角,刀梢般的眸子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然而很快就收敛起来。 他一挥手,嗓音沉琅,只简短道:“永王意图谋反,迫害东宫,来人!把永王及其党羽一并拿下。” 永王大惊,日落西山的架势里,惊惶吩咐道:“给我弄死裴弗舟的女人!” 话落,江妩脖子一凉,然而下一刻,裴弗舟脚尖已经利落地挑起一把刀,电光火石间,她的眼前恍惚一下,耳边噗嗤一声,是刀柄穿入肌理的声音。 一抹热意飞溅在她的脸颊,她彻底呆住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脖子一松,视线里,裴弗舟维持着掷出的姿态,再看旁边那人,已经身中刀刃躺地。 天家王位的争夺,从来都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几乎没什么厮杀,那殿中就以多压少,直接被控制住。 永王叫了起来,欲率残兵遁走,裴弗舟眼疾手快,从旁抄起一把弓箭拉开就射了过去。 一箭如飞,擦着江妩的身侧,直直钉在了永王的袖襟上,连着布帛钉入了墙壁,十六府兵冲了上去,速速控制住。永王在压制下挣扎起来,然而无果,最终被羁押下去,直接送入了东宫交给太子处理。 江妩还傻在原地,大起大落的事情在眼前发生,一切都太过迅速。 裴弗舟已经扔开长弓,唇边勾起一个淡淡的笑,一步步朝她走了过来。 晨光熹微里,昔日那张俊朗如玉的脸,依旧带着一丝冷峭利落,他眉目微抬,朝辉落在他的眼角晕染开一层柔淡的弧度,然而,比之从前,那眼里似乎更多一种暂未消退的凛然凌厉之意,与那点柔情糅杂在一起,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她愣愣地抬脸看过去,直到他停在面前时候,仍然与之四目交汇着,像是从来没见过他。 裴弗舟垂眸看了她一眼,瞧她一双杏眸瞠得大大的,好像不会说话了。不禁轻哂,抬眉问道,“方才,本将军好像听见有人说我死了?” 那嗓音是淡薄的,温柔的,似乎带着点轻嘲和责问。 “所以,是你在此谣诼本将军吗?江司记。” 江妩目光流转在他的眉眼间,这像个不敢触及的梦,今早还在想他的事情,如今人已经站在她的眼前了。 可是,哪有人这么久不见,一上来就说这些话的!这是个什么梦? 江妩鼻尖一抽,顿住,随即愈快地难过抽嗒出来,然而,又因他的归来,她却忍不住欣然地笑。 于是在裴弗舟眼里,她成了一副哭笑不得的奇怪模样。 他眸光温柔,忍不住一嗤,从袖中拿出青帕,点点擦拭着她白瓷脸颊上的那点血迹,嘴上却依然在揶揄。 “半载多未见,江妩,你又长本事了。” 他像从前那般,轻轻嗤笑她,“上次我当街割掉了人贩子的舌头,你吓得晕了过去。方才我长弓射人,你居然只是发发呆。” 擦完她的脸,他又擦了擦自己的手,随后一扔开,这才捧上她的脸蛋,低头看。 “只不过,你这发呆的时间是不是也太长了?” 脸上感受到久违的热度和力度,那略略粗粝的指腹摩//挲起细嫩的面皮,带出一阵战栗。 她一嗤,翻涌出眼泪,起初是心酸,而后哀怨,最后干脆放声哭泣起来。 “我不跟你好了。你就会欺负我” 裴弗舟嗤嗤一笑,上手环住她的腰身,紧紧揽贴到自己身上。 他低眉轻哂着,说,怎么会?“我现在分明就在这里抱着你,如何算是欺负你?" 她抽泣着说不是,哀哀道:“你骗我!——你明明都生死未卜了。我差点当没过门的寡妇。” 裴弗舟对此也只能无奈笑笑,事出有因,能怎么办。 他有很多话要讲,可现在重逢,绝不是说这些正事的时候。 看她低头哭哭啼啼的样子,他忍不住心中一软,手臂发力,一把揽腰入怀,晃了晃她,嗤笑着哄道:“大事上你也骗过我一次。现在,算我们扯平了,好么?” 她扶着他的双肩抬眼看,朝阳落在他英挺的五官上,如起伏山峦,他眸色里荡漾出灼灼的光华,定格在那里的,是真实的、活着的他。 她吸了吸鼻子,莫名的委屈起来,说,“不好!”然而人已经一下子扑进怀里,把脸埋在他的衣襟前,嗅着那一阵熟悉的安心的冷松的味道。 他被拒绝了,反而得她温香软玉的一个满怀,于是得寸进尺起来,“既然不好,那就亲一下吧。” 江妩在他怀里用力摇头,道:“不行,这里是内禁!旁人都看着呢!” 如今府兵已经全都撤出,大殿空荡荡的,唯几个内侍宫人在此惊魂未定地收拾着残局。 “怕什么?”裴弗舟在她头顶说着,微微挑眉,他意气风发,有一种倨傲冷峭的笑意,继而冷冷压低了声,大逆不道起来, “如今我暂且执掌十六府兵,谁敢拦我?” “你简直无法无天!” 她赶紧双手捂住了发烫的脸,这么在他怀里被抱着,估计明天就要在宫里传开了吧! 可裴弗舟却不管,如今风雨既过,太子来日登基,少不得重用他,就让他此时此刻猖狂一会儿吧。 他噙了笑意不说话,将她一把扶起来,拇指略略粗暴地一抬她的下颌,侧头低吻了上去。 她唔了声,下一刻,他却径直撬开了她的唇,直奔主题。 唇齿纠缠,似是混着风沙和鲜血的味道。 他这次也没有矜持试探,似乎更多是野性未消,深深浅浅起来,热烈又窒息,教她有些招架不住,像酒一样浓得醉人。 半晌,模糊地听得他在耳边低沉,“今夜出宫去找我。” 作者有话说: 搓手酝酿一下嘿嘿。今天写完的话今天发~ 感谢在2023-05-27 12:24:09~2023-05-28 02:56: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qiqi 5瓶;左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第 94 章 ◎和她作战是一件如此有趣的事情◎ 他在热烈中停下来, 低低对她说了一句。那语调不太像是询问,反而是替她决定了似的。 江妩被吻的脸色红了,听到后, 耳垂也热了起来,总觉得这是个暗示。 她心里发乱, 胡乱道:“不行。我宫假用完了。” 裴弗舟淡笑,“无妨。我去说一声就行了。” 她继续扭捏推脱, “别。你这样太突然了,我还没准备好” “准备?有什么要准备?”裴弗舟略略不解, 江妩以为他在装傻,羞恼道:“你、你才回来,还都没和我说你怎么会掉进河里,又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走了都半年了, 上元之后就不给我写信了, 怎么就” 光想着让她晚上去找他 然而满心好像也没那么不情愿,她咬咬唇, 抬手朝他的肩膀怨怼地锤了一下。 谁想力气是轻的,他却倒吸了口气,眉间微拢。 江妩紧张起来, 连忙抬手抓他的手臂和腰身, 惊慌检查道:“你受伤了?” “没什么,一点点” 裴弗舟艰难地笑了笑。 他不理会这事,只重新拉过她的手,复叹道, “我一会儿要去东宫, 大概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 这不是晚上才有时间回答你那些问题么?你想哪里去了?” 裴弗舟原先听她那话, 一时不明所以,如今伤口处又莫名挨了一记,反而有点哭笑不得起来。 江妩对上他淡薄清朗的眸子,尴尬一下 心虚的成了自己,只好低眉不语,依旧赖在他怀里,手指在他斓袍前襟的暗纹上打起圈,只是静静地靠在那里,再感受一下他真实的体温。 “对了。” 他忽然在她头顶说了一句,顿了顿,嗤笑道,“你方才骂李玶的时候,可真够凶啊。” 她回想起来,起身朝他一乜眼,那时候口不择言,逮什么就说什么。 “这是事出有因么,我平时还是很文雅温和的。”她不好意思,连忙给自己正名。 裴弗舟轻笑,捏了捏她的脸蛋,低嗤道:“你该不会从前也这么骂过我吧?” 她噎了一下,骂他是骂过的,不过言辞没那么的狠,但可能更加多样。 这话没法回答,都这时候了,他还重提旧事。 江妩不乐意,撅起嘴轻声怨道:“你难道没心么?走了半年了,都还没说想我,也没有互诉衷肠的意思。” 他本就不善言辞,如今要他说那么多话,稍稍有些强人所难,他艰涩起来,只先应下,“好,那晚上吧。” 顺势拢下她的碎发,牵了下唇,“也让我好好看看你。” 她笑道:“那我让穆戈多做些饭食,给你接风。” 他心里一暖,不禁捧了她的脸亲了两下,“不用那么麻烦了。我大概要晚些回去,你若想吃什么,自己叫他做就好。” 江妩一听,不由轻轻叹息,只好点点头,补充道:“那你还是尽快好么?我等着你。” 他淡淡一笑,“好。” 两人正半拥半抱着,忽而殿外有人进来,说,殿下请裴将军去东宫一趟。 他利落地应了声,待到那人走了,转头对她难舍难分起来。 一旦沾染,就不愿意撒手,这真是一种致命的感觉。 “那我先过去了。” 他临走前,又用力抱紧了一下,低首埋在她发尾间呼吸着,蔓延出几分灼热。 她轻轻一颤,赶紧也环住他,脸红道:“你快去吧。早去早回。” 裴弗舟轻笑,江妩这话听着很舒心,颇有一种女主人的姿态,在放开她前,心间微动,手掌悄悄在她后腰下拍捏了两把。 她“啊呀”低低一声,差点惊得跳起来,咬唇红着脸去打,可他对她的招数早就摸透,立即先撤一步,干完坏事一把松开她就快步走了。 江妩没办法,只能羞恼地追到殿门口,他一道身影快速下了阶梯,入画似的走入这巍峨宫城。 扶着门框放眼望过去,夏山如碧,东都如旧,金殿飞檐高高地屹立在土层之上,浮屠塔上铎声阵阵,这似乎只是再平常的一天. 江妩回了尚宫局,偶闻情况的宫人惊慌地围了上来,拉着她的衣袖心惊胆战地问,“阿妩,你没事吧!” 她心里微暖,淡然地笑笑,定声安慰道:“我没事。都过去了。大家都回去吧!” 江妩找到钟司记,虽说她现在和她是平级,可依然将她当成自己的上峰,于是抿抿唇,羞涩道:“我想请个宫假。” 钟司记不抬头,奋笔疾书写着东西,似乎有点生气。 “姑姑莫要怪我了。” 江妩笑笑,上前安慰。 钟司记手腕一顿,放下笔摇头,“你简直乱来!” 江妩无话可说,只能笑道:“当时情况紧急,我也没想太多。” 钟司记抽出纸利落地给她写了文书,盖了印丢给她,心有余悸地叹道:“幸亏裴将军来得及时,不然你和那个内侍被永王抓了去,怕是不会有好果子吃!” 江妩牵唇一笑,这时候才有点疑惑,她给那内侍的令牌和字条,到底送出去没有? 重新寻到了监舍,却不见内侍的人影,问过之后才知道人已经回来,去御庭园忙别的去了。 江妩松口气,人没事儿就好,看来只能等着裴弗舟同她说了.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她临出宫前,沐浴梳洗了一下,等都收拾妥当后,已经是日头偏移。 勉强绞干的头发一路走过去,到别苑时已经干的差不多了。 她见门扉没关,于是推门走了进去,恰逢穆戈正从后厨提着一条鱼出来,见了她,喜道:“江娘子来了!快进屋坐吧。少郎主晚上就回来了。” 江妩瞧得有点发懵,这情形,不像是穆戈才知道裴弗舟回来的样子,反而像往常那般 她不由纳罕,“你们少郎主不是今日才到东都么?” 穆戈道:“哪有。到了不是有好几日?江娘子不知道么。” 江妩一怔,裴弗舟这是早就悄悄回东都了?怎么也不跟她说呢! 她不由心塞,自己满心的担忧,他倒好,若无其事地呆了好几日 穆戈殷切地给她做了鱼脍,她戳了几筷子,这生冷的东西裴弗舟喜欢得很,可她如今却没什么胃口,于是只好改做了鱼汤和米饭。 鲜香的汁水入了胃,她这才舒服点,洁面净口后,去他的屋子里拿了本书开始边看边等。 就着夏日的清风,肚子里充实的感觉蔓延到了全身,她昏昏沉沉地趴在案几上睡着了。 好像做了梦。 梦里裴弗舟站在北关一望无际的荒漠。 月影之下,他的衣襟纷飞,眉目怅然。 她在下头努力地喊他,可他却听不见,只是隔着一层屏障似的,遥遥望着战台烽火。 半晌,才转眸向她这边看过来,然而眼睛是不聚焦的。 她瞧得很难过,提衫跑上沙坡,从身后赶紧环住他的腰身,伸手触及到斓袍之下冰冷的贴身甲胄,一寸一寸冒着寒气,不带人气似的。 “该走了。” 他忽然低沉地说了一句,上手盖住了她的手背,一点点地挪开。 她心中沉沉,连忙抱紧一些,生怕他消失,道:“你去哪?” 裴弗舟却语调哀然,转身过来看她,“不是我。是你该走了。” 江妩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忽然身体一轻,被他一把抱起来。 他的面前不知什么时候燃起了熊熊大火,孤烟直直地升向天际,跳动的明灭掠过那张冷峻的脸颊,没什么神情。 他抱着她,一步步走了过去,江妩慌神了,那灼热的火星飞溅到她的肌肤,她不由勾紧他的脖子,叫嚷道:“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裴弗舟停住,转头垂眸对她笑笑,利落的眼梢里泛起一丝心酸的温柔,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弧度。 “再见。”他轻声道。 江妩一歪,身体被他一把扔了下去,灼热瞬间包裹了上来,几乎将她的身体吞灭。 她猛然惊醒“啊”了一声,腿脚腾空地蹬了两下。 耳畔传来两声沉沉的嗤笑,“你做梦了么?吓成这样。” 江妩顿了顿,倏地睁开眼,对上裴弗舟一双带着点调侃之意的淡然眼眸,正一动不动地垂下观察她。 四下里已经黑了,唯一盏小小的书灯在案几上燃烧着,看了一半的书扣在那里。 江妩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悬空起来,正被他打横抱着,似是要往榻上去。 这一刻和梦中似乎重合了 她愣了愣,扑腾地赶紧环上他的脖子,死死拽着不撒手,只把脸贴在他灼热的胸膛上。 “醒了?” 裴弗舟低笑着问,仿佛对欣赏她朦胧迷糊的样子这种事情很心悦。 江妩惊魂未定,闷声哀愤道:“我梦见你上辈子要烧了我” 裴弗舟微愣,继而明白过来,淡淡无奈一哂,“我那时是怕你在路上被虫子咬坏了。” 她不依不饶,难过道:“你是把我直接扔下去了。” 话落,她觉出身上的那两只手紧了紧,往上抱了一下她,听得他沉道:“现在不会了。” 江妩被他那力道弄得哼了声,这才慢慢清醒过来,揉着眼睛看他,“什么时辰了?” “快到亥时了。”他笑笑,“你还睡么。抱你去榻上躺着吧。” 她应了声,往上蹭了蹭,酸涩的喃喃道:“那你慢点放,别扔。” 他说好,搂得更紧些,稳健地走过去,把她稳稳放了上去。只是,他没松手,一并跟着她躺了下来。 他顺势侧过身,将人揽了过来。 薄如蝉翼的幔帐将月色隔在外头,拢上一层浅淡的银光。 裴弗舟低低道:“没扔吧?” 她嗯了声,点点头。这时候从梦里走出来些了,一笼轻纱里头弥漫出一种暧昧的气息。 江妩仰头凑到他的脖子处闻了闻,他的气息中带着薄薄的酒意,混入了冷淡的松木香,有一种迷醉的味道。 “你喝酒了么?”她小声问。 “嗯,两三盏。”他应道,“太子设了个小宴,总要承情的。” 她说我知道,枕在他的手臂上,有一种久违的安心,喃喃道:“白日里头还觉得又惊又喜,现在又反倒不真实了像做梦一样。” 裴弗舟低眸看过去,江妩她噩梦初醒,人变得有些黏糊起来,这个时候没什么攻击力,只有一种迷蒙的茫然。 他喉头微动,不由心中隐隐揪痛起来。 半年多的等待,实在太久了,难为她一个人替他心惊胆战。以后不能这样,两个人在一起,总要多考虑她才是。 他叹口气,有点愧疚,只将她好好拥紧些,拍了拍她的脑后,关切问,“吃饭了么?” “吃了。” “还饿吗?” 她在怀里蹭着摇头,“很饱了。” 他嗯了一下,安抚地亲了亲那额头,这时候鼻尖闻见点轻盈的香气,窜到心里去,是熟悉的感觉。 “以后不会让你等这么久了。去哪里都带着你好么?” 从前觉得她柔弱,应搁置在最安全的地方,可如今才发觉她有点变了,多了点坚韧,所以壮了胆子似的开始冒险,将她一个人放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反而更教人不安。 好比这一次,分明最后告诉她小心避祸,可她倒好,不管不顾地以身犯险。 打仗对他来说没什么怕的,可每闻她的消息时,都是心惊胆战,生怕又出什么事。 江妩不说话,裴弗舟有些心虚起来,她不傻,这个时候或许多多少少知道了什么吧。 果然,她在夜色里闷闷问他,“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穆戈都好像比我早知道一样” 裴弗舟一凝,惭愧起来,一壁拆掉她的发钗,一壁顺下她的乌发,试着让她放松些,交代道,“你来别苑拿名册的那日,其实我才到。” 江妩愣微,发丝贴着脸颊,扬起一双瞪大的眸子看他,“那么早所以你在街上看见我了么?” 裴弗舟说没有,“我是悄悄回来的,直接去了东宫,和你刚好错开。其实我早就猜到李玶会在得胜之际下手,只是不知会用什么手段。那日我在军营突闻有人说有两个说汉话的俘虏,就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只是没想到,他们居然趁机用弓弩射箭,逼我落水。” 她想起来了,于是紧张道:“是啊你不是怕水么?” 他笑了,拢了一把她的青丝忍不住低首嗅了嗅,低嗤道,“还不是你?和你一起呆多了,结果被你逼的也不怎么怕了。” 其实当时他也是抱着必死的心跳下去的,可是在那一刻,不知怎么就想起来她,想起来舟楫遥遥的那个夜晚,彼时清波满池,月泛云端。 似乎一刹那,那些阴影和记忆消散开来,眼前一条月护河也没那么可怕了。 裴弗舟不多说,继续道:“我也不知怎么游的,顺着河流冲游到一处,遇上了石头才停下,恰好那就在安西镇的边境。我当时爬出来,走到了附近的驿站,这才快马回来。至于柴锜,我们提前就商议过,若我突然不在,一切按照另一个计划进行。” 她听得沉迷了,其中波折诡秘,不敢细想他怎么坚持那么久,不由紧张得胸前起伏,在他怀里绷得发紧,问,“后来呢?你一直在东宫么。” 他垂眸看了一眼,只觉得她腰间那宫服的束带未免太紧了些,似是教她呼吸不太顺畅似的。 于是不动声色地抽了细细的丝带,衣衫松松便垮垮下去。 “嗯。那时候苏弈拿着名册去了,我刚到东宫,正巧碰见。彼时为了保险起见,名册就先放在我这里了。那时候我才知道,这是太子让你去拿的。” 他低低说着,无奈一哂,有些鄙薄道,“我是不想你牵连进来,可没想到,太子居然找上了你。” 江妩摇摇头,“我愿意做这事的。你不用怪太子。” 她青丝低垂,衣衫半开,袔子的绣纹在月色下清晰可见,大概是这样教她凉快又舒适,所以也没太拒绝。 裴弗舟凝了凝神,其实他那些举动分明是单纯的好意,可如今这样子的她落在他眼里,实在是有点感到不太好。 他喉头不动声色地滑动一下,忍不住凑了上去,和她躺在了一个软枕上,呼吸喷落在她的脸前,“我知道后,教人先控制住了陈逊,大概这样让李玶起了警惕,所以才提前了宫变的日子。至于左金吾” 裴弗舟言此,不禁爱怜地一嗤,手指缠绵地划上她的鬓边,从耳边到眉眼,顺流其下到了鼻尖。 他顿了顿,食指最终停在她的唇心,点了点,眉宇微抬地揭发道:“你居然敢学我写字,造假军令。” 她傻眼了,脸色‘腾——’地涨红起来,支吾道:“你、你怎么会拿到” 裴弗舟低首下去,鼻尖对着鼻尖乜着她,眸光如一把温柔冷刃,笑道:“当时我人就在左武侯府,结果内侍送来了字条,说是我写完送过来的你说,他们不给我,给谁?” 他想起来这个就有点想笑,彼时众人正准备商议完立即改变对策,直接入宫对抗宫变,结果一封“军令”就送了进来,旁人面面相觑,他本人更是意外。 “还行。除了我本人认得出来,在旁人那估计可以以假乱真。”他不忘夸她一句。 江妩难堪起来,自己的一点少女心事被他瞧得干净,以后没法压制他了。 这里没有地缝,干脆一头扎进他胸膛里,快要气哭,啊啊着声道:“完蛋了,我丢脸丢到整个左武侯府了。” 他笑了笑,“放心。替你隐瞒了一下,没人知道是你。”。 伸手插进她的发丝,幽香盈满了掌心,那冰凉的触感碰上火热的手指,教他也有些沉醉。 或许是酒意重新燃上了心头,又或许是这半年来的奔波总算在此刻得到停歇,说完了正事,总想说点别的。 他不由呼吸低沉下去,手指缠绕上她的青丝,不有分说地轻轻拉了一把,迫着她仰起头看他。 裴弗舟低眸问道:“想我了么?” 她后脑有他一股温柔的力道拽着,不痛,反而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上次回答这个话就不太对,于是这次她老实了,看进他眼底时,环上他的腰身,贴紧过去,轻声道:“嗯。每天起来、吃饭、睡觉,都很想还要担心会不会做寡妇” 他眼眸含笑,嗤了嗤,没办法,比起她,可能自己是跟缺乏安全感的那个,所以得麻烦她辛苦一点多番给他确认。 “那你呢?” 江妩悄声问了一句,手指在他的喉结一圈一圈地打转,她只知道不好意思,可不察觉这不老实的举动实在是勾/huo。 夜色混沌,这种时候比较容易出事,打火石似的剐蹭两下,就出来了火星。 裴弗舟不回答,直接低首亲了上去,总觉得行动总是比语言来得实在。 只是经历过战争的厮杀和暴烈,他人似乎也变得凛冽决绝起来,战意未完全消退,在他身体里还残留着一丝狠劲。 因此,吻的那一下实在是浓烈,压抑得太久,只剩直来直往的坦诚,更不屑得去浪费时间做一些蜻蜓点水的触碰。 他在她的口腔里横冲直撞,唇齿间没什么规律。 她有点招架不住,忍不住推开两下,未果,干脆又故技重施,咬了咬他的嘴。 可这已经不管用了,反而勾起这人意兴大起,这种事情在他眼里就像挑衅似的,自然不肯退缩,于是抬手左右一桎,直接翻身压了过去。 硝烟有点弥漫开来,她起先试图努力抵抗,企图逼退他这样过于霸道的节奏,然而他却与之对抗,抬手滑过后颈,不依不饶,反而愈发打压。 没一会儿,幔帐里一阵她呜呜咽咽的声音,错乱的呼吸全都从鼻息中出来,一声比一声沉。 她不如他善战,不得不败下阵来,只能被动承受,不多时,浑身忍不住软了下去,最后干脆彻底放弃抵抗,躺在那里,教他爱怎么亲就怎么亲。 裴弗舟不畏战,更不是个好战的人,然而发现和她作战是一件如此有趣的事情。 她缴械投降,试图绵软地以柔化刚,这在他眼里反而有一种任君采撷的错觉。 发现自己这性格有点可怕,心底隐藏着的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好像被激发出来,不得不承认他喜欢这样的刺激。 他抬起她的脸,慢慢挪了下去,吻并没有停止,转而在她的版图上慢慢探索起来。 他没去过别的女子的家乡,总觉得那不是随意可以看的。 可如今,他却对她的家乡感到好奇起来,如今一见,真是神奇。 那里如她本人一样,山川秀丽,浑柔温婉。 先走过一条纤细的独木桥,左右两开出对称的平坦,这里似乎都是来过的地方。 往下走,两座起伏的山峦拔地而起,很是可观,随着一呼一吸,对他来说如地动山摇,教他难以自持。 他不敢轻举妄动,只隔着一层不算很透的薄纱去瞻仰大好山河,那一层绣花半遮半掩,足以教人一声叹息。 在此地有些流连忘返起来,本能的知道前方有更加幻美的秘境川流,可他却止步于此,心甘情愿地低吻勾勒描绘着一起一伏。 从山脊走到山谷,又从山谷攀上另一座山脊。 她被他的参观弄得很紧张,嘴唇微开,说不出来什么话,只能跟着他的旅途发出几声低低的娇口今。 家中第一次来客,多少有些不适应。可她也没想拒绝太多,只好尽量招待。 晕头转向中,她没有下逐客令,反而也试探地伸了手,探入了对方的衫袍。 她是个不太同生人说话的,这种关键时候反而不多问了。 忍不住咽了嗓子,掌心从结实的胸肌一一略过,碰到了两个不该碰的时候,也毫无察觉,快速滑过后,觉得奇怪,又回到原地,不自知地在上头转了两圈。 他额头汗都渗出来了,隐忍得十分辛苦。 这主人家实在是放肆,可他也不好阻止,自己也是初来乍到,不敢喧宾夺主,多点时间,总会彼此熟悉吧,因此也只能任她随意。 腹上的肌理,那有坚实有力的线条,愈往下,火山口似的愈发热烈。 她的手几乎要被烫到,摸索过去的时候,手还颤抖着。 结果,一个好奇无知,还是不小心触碰到了人家的传家宝刀,引来一声浓沉的闷哼。 她吓一跳,本应赶紧不要再招惹了,可偏偏这种夜色昏沉的时候,总是让人失去了警惕和理智。 江妩吸了口气,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不做二不休,对着滚烫的刀柄,探手就是牢牢一握。 下一刻,忍不住又攥滑了两下。 裴弗舟脑袋轰然一鸣,狠狠抽了口气,连忙握住她的手腕。 他低哑的嗓音淬了火似的,“你这是要我死。” 作者有话说: 不要急哈,下章继续,写太多不然会被s~ 感谢在2023-05-28 02:56:51~2023-05-28 23:41: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6611750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乌梅子酱 5瓶;litaia 2瓶;左念、褪黑素2瓶、蝶足踏天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第 95 章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你这是要我死。”他嗓音沉浊, 字似乎是咬着后牙根说出来的。 江妩听得唇角轻轻一垂,不太完全明白其中更深层的缘故,只心恼裴弗舟给她说话的态度不佳。 于是不满, 干脆手心攥得更紧,这一下, 引来上头几丝倒吸凉气的声音。 她微恼道:“你那么凶做什么?”,威胁似地晃了晃。 裴弗舟一个闷声, 不敢轻举妄动,江妩不知尺度, 弄不好他后半辈子的自尊心要折在她手里,只沉声哄道:“好好好我不凶了。你松开些成吗?” “那你求我。” “” “干嘛?不愿意?” 下一刻,那处一束紧,他额头又渗出些隐忍的薄汗, 不禁无语的闭上眼。 如今已经明白了, 男人在感情里还要自尊心是没有好结果的,于是叹口气, 低低道:“算我求你,松开。” “嗯那还差不多。”她这时候有些目光短浅了,一心计较这一小处的输赢, 真以为拿捏了他, 却不知后头有舍小取大的道理。 裴弗舟察觉到她手中力度微松,立刻抓上来按在枕边,不许她再这么胡乱威胁人。 她一愣,皱眉咕哝几句, 身子不由微微挣扎, 脚底乱扭, 他见那曼//月要//在其下窈窕起伏, 贴身的袔子薄薄一层,绵软着扑身而来。 夏日衣衫轻薄,那贴身的料子只为了凉快,几乎没什么很大的作用。她衫裙不知何时扭得松了,歪歪斜斜地踢在了榻角,只剩一条轻纱的xie裤。 这画面和处/感完全避无可避,他脑子里发胀,有些无从下手。 从前,去某些不可说的地方执行事务时,也曾多多少少知道些这种事情。那时候,偶尔眼睛里不小心撞入些旁人遗漏的春色,他也不想多看,基本都冷着一张脸,别开视线。 至于那些靡靡书画之类的么,他也是收缴过一大堆。无聊之时,也趁旁人不在的时候,随意翻看过几本。 然而,看完多半是一哂,在他眼里,那不过是丹青彩绘堆积出来的假人,辞藻过甚写出来的虚无,从来不觉有什么感觉。 然而今日不一样,有了实实在在的东西。 这才发现彼时了解过的、看过的那些,实在不足以描绘出此时此刻的情形。 他感到那应该是一条一气呵成的曲线,从山头到山脚,每一处的弧度都带着一种婉转的美。 视线垂了下去,借着那点迷迷的月光,得见高隆的雪山上两处若隐若现的梅子,旅人走得太久,有些口干舌燥。 按说不该这样没有自持力的,可还是忍不住撩开了山头的帘幕,低首去小心地试探。 望梅止渴,实在太过难受,不如浅尝辄止,也不算太过分。 起先只是简单的楚碰,他这算是反客为主了,弄得主人家有点别扭地紧张,他怕唐突,只好环紧些背,安抚似地慢慢捋了起来。 这反而让两人抱得更紧些了。 可他到底发现高估了自己,不多时,就变得有点贪心,分明是人家在山上种的梅子,可自己非得想吃到不可。 他有了这个念头之后,不禁耳根发热,为自己的所思所想感到有些脸红。 可行动已经比脑子快一步,他微微张了唇,还是忍不住函上去。 她有一身细腻的肌肤,人是很敏感的,突如其来的楚碰放大了各种感官的体验。在一刹那,连着气息一并围拢了她,带着点莫名的潮意。 不禁周身一震,下一刻,人忽地蜷缩在他的怀里,小小的一团,像是被吓到了。 先前在船上胡闹,好像觉得没什么难的。可临了战场,才发现细腻之处见真章。 他以为这种事情自己会直来直往一些,没什么好拘谨的;可当她这样团在他的怀里,几乎没有遮挡的,反而多了很多怜惜和自愧之意。 其实完全可以真刀真枪的和她较量,然而那样不美,头一次很重要,他想小心谨慎,也不想教她觉得后悔。 裴弗舟见江妩反应剧烈,以为自己做的不太好,艰涩的低低道:“你不舒服么不愿意的话,我不继续就是了。” 江妩闷闷的,一直都没怎么说话,这种事情是早晚的,倒不是没有准备,只是实在是 她余光看了过去,见他英挺的五官停在咫尺之间,一直那么居高临下地审视着。 他看她看得太过认真,眉眼清晰得几乎倒映出她自己的样子, 不知道他怎么样,反正自己的脸是莫名烫得厉害。 江妩正环着手臂蜷缩,忽而察觉身上压着的那一道力要走,赶忙伸手拽住了他的衣领。 她咬咬唇,将他扯了回来,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语调,道:“没什么!你继续吧!” 他微怔,听得忍不住无奈牵唇,重新俯身下来时,抬手拨开了她遮住半边脸的青丝,她一张羞脸露了出来。 他看了看,将她扳正对着自己,低柔着轻嗤道:“别这样好像是我拿刀逼迫你一样” 她涨红着脸说没有,半晌,从唇里挤出来一句,“就是觉得有点羞耻。” 说完,她把脸埋在他手臂,拿被子护住一些,银光落在她的侧身上,体态婀娜,清晰可见。 他顿了顿,下意识地抬头看,桌上的书灯不知何时已经灭了,唯见窗外一轮婵娟高挂,灿若银盘。 月当中天之时,屋子里一切都拢上一层白亮的光,包括这一床春色。 他恍然明白过来,到底是自己疏忽了。 于是赶紧环紧她些,努力看清她的脸色,低声问道:“那我去放下帘幔好么?” 她不语,只羞赧地点点头。 得了肯定,他有些欣喜,赶紧起身去一一放好,而后折身回来,重新倾了过去,却又被她伸手轻轻推开。 江妩指了指床幔,小声道:“还有这个。” 他立刻照办,左右将两层薄薄的纱幔解开,立刻垂下两道青色的屏障。 这一下,月光被过滤了许多,躲在这一小小的空间里,两人谁都看不太清彼此,只有两袭剪影般的轮廓。 他不知道她的神情,只好离她近一些,道:“夏天已经换了帘子,不比冬季的厚实,我也不知道厚帘子在哪放着,只能这样了。还行么?” 江妩感到安全些,嘴里唔了声,喃喃道:“也不用那样黑灯瞎火的,也不好” 他感到她在怀里慢慢舒展开来,像是一团皱皱巴巴的纸放入了水中,重新变得柔软起来。 他喉头微微一动,紧张的问道:“那还要继续么?” 她在黑暗中红了脸,半晌,细声道:“你能温和点吗?” 他低低嗯了声,脑子一跳,直接误解到了最后那步,道:“我会轻一点的。” 他俩这话其实不在一个阶段,可其实无所谓,彼此的心是一起的,总要走到最后。 她不说话了,平躺下来,算是默许。 山峦细腻好像琼玉做的的,和粗粝的山石碰撞在一起,带来一种异样的渴忘。 一开始他是眷恋这道风景的,在山间细细的行走过,脚步有温柔的试探,有一种瞻仰膜拜的小心。 其实论性情,她知道裴弗舟这人不像看起来那么的冷厉,心底有柔软的一处,此时此刻算是尽数展现出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然而他到了半路却改变,大抵是因为对这条路线熟悉了,所以四处游走起来。 有一声比一声沉的气团砸落下来,带着点热意。 他掌握得很快,循序渐进中,对这两处已经了如指掌。 群山如玉脂,在他掌心好像要融化了一样,改变了一些形状。 她被掌控住了,战栗起来,气息也乱了几分,不想拒绝,因为思念太久,如今任何触碰都变得弥足珍贵。 她忍不住跟着含含糊糊地出了声,低低的柔叹一声,“啊弗舟你干什么” 他手上一顿,从晕眩中回过神来,以为自己出差错,然而见她并没有躲开,反而不自觉地微微抬高。 脑子里嗡嗡的,方才她那声质疑,也变成了娇嗔调情般的明知故问。 他忍不住沉了声,额头抵压住额头地瞧她,试图看进她眼睛里,一嗤,隐忍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不是知道我在干什么么,怎么还问?” 她羞赧起来,故作矜持,柔柔地小声道:“我哪知道反正我不懂” 谁知,这样的矜持没有用了,他听得忍不住低低笑出来,唇边发出两声轻嘲,“江妩,你还是和我第一天认识你的时候一样,这么会装模作样分明都偷偷看过禁书,现在还嘴硬” 说着,他轻轻发力,惩罚似的柔了两下。 她一直紧紧咬了唇,然而还是没忍住,跟着嗯嗯地益出两声。 她本想搞些欲拒还迎的小情小调,结果被裴弗舟无情又扫兴的揭穿,不禁恼羞成怒起来。 她气的咬牙,红脸反驳道:“你也和我第一天认识你的时候一样,这么讨人厌说话那么不好听。” 这两句好狠,都这种该浓情蜜意的时候了,一下子将两人拉回到最初的起点去了。 可裴弗舟却没难过,只听得有一种愉悦的冲动,他轻嗤着笑两声,十分喜欢这种征服的快意。 她若是拘拘谨谨的,他倒是有点不知所措,可如今她要挑衅,他反而如鱼得水。 这应该是好事吧。他更擅长和她 的本性相处,也更喜欢她这样的一面。 相敬如宾可能不适合他俩,大概要这样一直吵吵闹闹到很久。 他不含糊了,手掌顺流其下,肌理似是也渴望那样的接触,指复滑过的地方,划出一道火似的。 死人见得太多,此时此刻就极力渴望一些鲜活生香的东西。 她在暗夜里有浓墨重彩的美,恰好就是如此吸引他。 他嗓音里有了点调侃的意思,低声故意道:“是么,那可太好了不过一会儿可能会让你更讨厌我,没关系看见你气鼓鼓的脸,我就想笑。” 她一听,这话有点似曾相识的味道,和他当初和她关系不好时揶揄的语调很像。 江妩气得要死,抬腿就要踹他,结果被他抬手扶住了膝盖,推到了一边去。 他倾身趴到之间,那刀停在路口,几乎近在咫尺。 这一刻两人都呼吸凝滞了似的。 他咽了咽喉头,好像比她还要紧张,慢慢和她十指相扣按在枕边。 看不见脸,能感觉她脖间散发着的热气。 他默了默还是问道:“我想去那里。行么?” 她哼了一声,纵然整个人都融化在他的床簟上,还是硬声道:“你话好多” 他失笑一下,听出她这时候了还在逞能,于是慢慢悠悠地低眉道:“我说过的我要你心甘情愿,更要你无怨无悔” 他嗓音低沉郑重,分明是询问,可似乎混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强横和无理的霸道。 她被他这语调说得有些晃神,心中恼也不是,羞也不是。 这人可真是过分不论是人家的身还是心,他若想要,就必须一并全都拿走;两样少了一个,他都不行。 她脑子里是清醒的,可人身却对他有一种可望,不禁挪动了一下,低声道:“都这样了,你还问什么” 他不满意,“那你的回答呢?” 她懊恼起来,不肯说那话,只硬着头皮道:“裴弗舟你是不是人不行?在拖延时间?” 他顿了顿,被刺激了一下似的,也不再多言,直接利落地打开另一条腿。 单刀直入。 谁想,这一下却引来她凄然又惊恐的大叫声。 裴弗舟登时愣住了,可他还没走入路口呢 他立即生生停下来,抚上她发顶安慰,“怎么了还没开始呢。” 江妩呜呜咽咽起来,羞耻道:“你这个混蛋错了。你差点走错路了!” 他起先没反应过来,听懂后就耳根红了,赶紧道:“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迷路很正常我再找找。” 她抓着他的中衣前襟羞恼道:“你到底会不会?” 他装不下去了,只好承认,“一知半解吧。听说这种事情要靠本能的,后来就会好的。” 迷路了,她正欲哭无泪,忽地被他碰了一下,浑身颤道:“你干什么!” 他很委屈,一壁摸索路线,一壁安慰着亲她,道:“别生气了,都怪我这不是找呢吗?” 如今他吻人已经很是熟稔,她被他亲得舒服起来,怨怼地喃喃道:“再不好天都亮了!” 他安慰道:“不会的” 说着,好像找到路口了,一走就听见了溪流的水声。 这是一个荷花池。他试探着,盛夏的莲叶藕花容易引人走入迷津,好比现在,他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可几番试着去够那朵莲花,却总被看不见的东西阻止了。情到浓时想给她摘一朵莲花,怎么就那么难?不管怎样,他也是要这样走下去,不然,还要按原路返回,和她大眼瞪小眼么? “这次对了么?”他刚找到路,也只好忍着不好意思问了一句。 她咬唇,被他的执着和认真有些触动,思忖了一下,道:“也许对了。” 他重新回去,这时候觉出一点不同的感觉,的确是对的地方。 山溪的景致教他心中战鼓大起,垂眼看,她就在他的怀里,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不由呼吸沉沉地抱紧了她,临行前,和她道:“我要去那里了。你要一起么?” 她抓紧了他的手臂,紧张道:“我也不熟悉路,你带着我走吧。”” 河道蜿蜒又狭窄,黑灯瞎火,不好走。 他邀请她上船来,划动前,继而松开了她的手,喑哑道:“你还是抱紧我吧,一路艰险,我怕你掉下去。” 她感到箭在弦上的一丝危机感,避开了他锐利深沉的视线,难堪地点了点头。 夏日游船,还是去岁的事情了。 那时候在东郊外的清波之上,一轮月色缠绵在天际。两人用的是人家一搜小破乌篷船,顶多划到湖心,速度不快,也划不太远,所以小游怡情便罢,算不得数。 如今再游,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触。 裴弗舟不愧是世家公子,这次出手就很大方,给江妩用的是裴氏祖传的好船。 这艘舟结实牢靠,舟身又长又大,行游在这窄窄的河道里,未免有些牛刀小试了。 起先有点找不到门路,毕竟初航,难免生涩。 可越游,似乎景致就不一样了。 一江春水,被前行的舟头破开一道碧波的口子,泛起的涟漪慢慢向两侧荡漾开去。 江妩紧张起来,没坐过这样的船,起先不适应,吓得低低叫了出来。 索性屋子里没人,他也没去限制她,只好将她拥紧些。 他嗓音浑浊,有浓重之意,她的青丝汗水黏在他的脖上,顾不得太多,只耐性低吻道:“对不起,一会儿应该就好了” 这船如开弓箭,自是停不下来的,一旦决定起航,就必须一路到底。 他纵然再混沌,也得集中精力,时不时感受那河道的深浅宽窄,遇到她不喜欢的,赶紧换个角度前行。 舟头撞开了一道道水痕,将那江面撞碎出迸发的水珠。 落在两侧的荷叶上,惹得叶下的鲤鱼惊起沉睡的晚梦,纷纷躲到更深处去了。 船开始不稳,她颠簸了两下,有点吃不消,扶着船沿害怕起来,婉柔地哀怨道:“你慢点行吗我晕船” 裴弗舟是掌舵人,自然比她要辛苦点,都是第一次划船,以后就熟悉了。 他刚才有点飘忽了,听她哀哀的,于是不敢放肆了,压着喘息说好。 夜还很长,路也很长,他不想叫她意兴阑珊地喊停。 他抬手将她一头青丝拢到后头,按住额头拥紧。 碧波推着船身一漾一漾的,她总算适应点,一会儿舒服地闭了眼,将脖颈扬起,迎向一池月光。 蓬山远去,江池旖旎。 他沉沉覆了下去,矜持隐忍比放纵要辛苦,于是忍不住循序渐进地快行起来。 起初只是微缓,后来见她不语,于是也在江面上急速起来。 她恍惚着,似乎有一种无言的又欠//愉,索性他是在掌舵,分命是熟悉的地方,她自己反倒已经晕头转向。 眼角有泪,很快地流出来,又很快地被他拭去了。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朦胧中她听见他低沉地说,“你想咬就咬吧” 她起先不懂,后来发现这船速突然变了,开始撞击在水面上似的,有一刀劈入的架势。每一忖接触,都带来一次重重的心跳。 一会儿那声音不像自己的了,磕磕巴巴地呜咽出来。 她不管不顾,干脆上手就抓,张嘴就咬。 可是不管用,反而激发起这人的兴致。 下巴一抬,干脆地将她声音尽数堵了回去。 一阵激烈,倏地颠碎了月色,在春江上变成一池细碎的光点,荡漾开来,久久不能平息。 不知过了多久,总算碧波重新平静下去。 江头停舟,两声交缠的气喘叠在一起。 他沉沉地俯身,额头压住了她的额头,这一刻他比她更加脆弱,没了那些冷漠做遮掩,于是袒露出心底的柔情。 他情不自禁地吻了吻她的唇,汗潮蔓延在背脊,这只是初战,才得些要领,以后尝试的机会还很多。 耳边听得她一声娇怨,“你真坏,弄湿了我的衣摆。” 他嗤笑,上手一摸,此时此刻已经微凉。 “胡说,那分明是你自己的”他从巅峰出走下来,有一种释放的快乐。 回首望,月色正浓,然而轻舟已过万重山。 于是展臂只抱紧她,将头放在她的颈窝,像个玩累的孩子似的。 她酸着胳膊和腿脚,忍不住环住他的头。 “船呢?”江妩低低的问。 “沉江了。”他疲惫地说完,自己忍不住嗤笑一声,抬手拢上她手臂,抚了抚。 这一刻太美好,像他不可说的梦境,褪去了白日里的一身利落冷峻的气息,他像个得到宝物的少年似的,仿佛又回到了母亲和兄长还在的那段快乐时光里。 江妩抿抿唇,很计较这事,咽了下嗓子,试探道:“那船捞出来了吗?” 他闭眼,拉过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道:“不捞了。就沉在里面吧。” 她急了,赶紧别扭了两下,道:“那怎么行!” “别乱动了。”他忍不住一皱眉,低哑着提醒道,“再乱动,一会儿船又开了,你又该喊晕了。” 作者有话说: 无奈之下别字很多,木又办法TT~ 感谢在2023-05-28 23:41:48~2023-05-30 02:18: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游园惊梦 10瓶;litaia、一颗 2瓶;左念、催更狂魔你怕不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第 96 章 ◎天下既定,这一笔由我看着你写。◎ 她一听这话, 暂时不敢动了。 不能做什么,那就只能说说话。 虽然还不太累,可激烈才结束, 她正是怕寂寞的时候。 她推了一下怀里的人,轻声道, “你可别睡啊” 他在她颈窝里浓重地嗯了声,像一只餍足的兽, 在夜色中低低道:“我没睡就是稍微休息一下” 语息微热,落在肌理上时, 有他的味道。 毕竟第一次,一番较量之后,进攻的人虽然力量惊人,可经验还是不足的, 一种新奇的感受绽放之后, 只有微微的眩晕和沉静。不过过不了多久,等稍加熟悉了, 先昏昏睡去的人恐怕就换成她了。 如今江妩则显得比他要精神些,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一臂环着他, 呆呆地看着头顶层叠的幔帐。 垂眼看, 他本人正倦鸟归巢似的压在肩头那一处,有力的小臂搭在她的腰侧。 江妩皱皱眉,忍不住小声嘀咕道:“怎么成我搂着你了” 总觉得这架势,两人颠倒了似的。 他听了不肯动, 低沉道:“嗯这样不好么?我很喜欢。” 头在琼玉般的臂上压了压, 舒舒服服地抱着她上半身, 像是藤蔓似的缠着。 他满足地叹息一声, 脑袋里还有余韵未散,嗅着她幽幽的发香,不自知地把心事喃喃出来,道:“着实不该销毁禁书的,可惜了。哪天我去搜搜看谁还藏着,抢几本回来。” 她听得又羞又想发笑,撇撇嘴,“你可是守卫东都的人,怎么成抢匪了抢金银就算了,偏要抢人家私藏的禁书” 他昏沉着,闻言低低的笑,笑声里有几分无赖,回道:“嗯。那就不抢,按规定没收好了。存放在我这里,等学完了,再还回去。” 她明知故问,羞赧轻喃了一句,“学什么?” 出口就晚了,裴弗舟已经仰头看过来,夜色里一双眼眸利落又明亮。 察觉出粗糙的掌散发出来热,她月要间赶紧躲开些,道:“别。” “不想了?”他停下来。 她不好意思地推脱道:“今晚就算了明天再说。” 他顿了顿,抬眼瞥向窗外,轻笑道:“已经过了子时,到明天了。” 她无语,这种时候这人变得不讲理起来,不禁惊觉起来,“可你不是需要休息吗?” 他为自己的难以节制感到不好意思,嗯了声,“不是刚才休息完了么” 幔帐里充盈着一种厚重的香气,有海棠堆落在冷松上的糅杂的味道。 空间不大,方才潮气未散,只拢在这里头,显得靡靡漫漫的。 气息微沉,帘幔动了动。 她在他又一次热切翻身下来前赶紧支住制止。 肩膀起伏,但捂着嘴不让他亲了,涨脸闷闷道:“你让我歇息会儿吧” 他温和地挡开她的手,动情道:“你躺着就行了。” 她羞恼起来,轻轻蹬腿说不是,然而这一动,扯到了脆弱的伤口,她抽气起来,舌尖咝咝的。 他好像明白些了,见她咬唇别过脸去,不由讪讪一下,于是老实地躺下,为自己的冲动感到有点愧疚。 裴弗舟不说话,展开了手臂,把她重新捞进了臂弯里,教她侧身过来。 他一收拢,她反而有点拘谨了,他不由失笑,“别怕。只是抱着,什么都不做。” 她听他嗓音清明,于是放下心来,嗯了一下,小声道:“腰有点疼。” 他立即上手盖上,“我给你按按。” 酸痛化解开来,她这时候才觉得放松,人也变得婉柔起来。 裴弗舟没什么经验,才知道之后是要温存的,虽然来得有些晚和被动,可他从善如流,下次就都记住了。 “后背疼么?” “那里怎么会疼呢?” “嗯。这里呢?” 她一顿,腰下一团被捏了捏,不由弹起来,微恼着红脸道:“不疼。”说着,把不安分的手从挪了回来。 他欲言又止,不好问太具体的,只好改成旁的,“别的呢。” 她明白了,把脸在被子里缩了缩,道:“还行。” 他垂眸看她,淡淡牵了唇,还是伸手下去,好心道:“我还是帮你揉揉吧。” 她一惊觉,连忙说“不用”,赶紧拉了他的手上来。 这么一折腾,两条手臂就露了出来,她是侧身躺着的,后背没盖好,他在后头扯了一把,盖住她的肩胛骨。 她就在他的眼皮底下,瞧得有一种心满意足的感叹,抬手把她青丝拢了拢,手指穿入发间,一把一把地拢到她身后去。 他淡嗤笑笑,白色的中衣质地柔滑,环着她也不担心会教她觉得不适。 于是温和地紧了紧,道:“那就抱着吧。看看也行。” 顿了顿,试探道,“现在能打开幔帐了么?” 她见他眼神单纯,于是哦了声,松开他,自己则钻进了薄被里。 齐齐盖在脖子处,其他地方全都裹好,只露出个脑袋,她不好意思道:“那你去吧。” 他嗤了一下,起身离开她,抬手挂起青幔,一缕月色就照了进来。 他坐着看了会儿光亮,觉得不够,又似乎有点热,于是起身过去,将直棂窗支起来个口。 夏风涌了进来,有淡淡的花香,吹进了屋里,顿时凉爽很多。 裴弗舟站在窗口吹了吹,庭中有虫鸣阵阵,落在耳畔,好不静谧。 透过朦胧的窗纸看出去,一切变得朦胧如梦起来。 仿佛方才的一枕春酲,也变得不真切起来。 她在榻上等得孤寂了,轻声怨道:“怎么还不回来?” 他闻声笑笑,不敢耽误她,于是折身回去,躺下前,不忘关切道:“渴么?” 她摇摇头,“不渴。” 于是两人侧身相对,脸对着脸,睁着眼打量起对方。 五官还是那副五官,只是在眼中瞧得似乎细致起来,每一笔勾转起伏,都仿佛变得无比清晰深刻。 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似的。 对视得久了,不由都忍不住相视噗嗤笑笑——大概都觉得如今这情形有点难以置信。 从前,那样相见不相往的两个人,见了对方,脸色一个冷淡一个烦恼,一副八字不合的样子。 如今却躺在一个床榻上,成了最亲密的两个人。 他在月色里看她,不是张扬的容颜,然而每一处眉眼都有恰到好处的美,刚好填补了他心中的空缺似的。 其实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留意到这一点了。 他抬了她的脸,在眼角爱惜地亲了亲。 “阿妩。”忍不住低沉淡柔地叫了一声,叫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她不明所以,“怎么了?” 他默了默,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在她面前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只好厚着脸皮交代道:“从前听苏弈在我旁边总那么叫你的时候,听得我快烦死了” 她一顿,噗嗤笑笑,娇憨地揭穿道:“是烦么,还是你妒忌了。既然不爽快,干嘛你还总跟着?” 裴弗舟抿唇嗯了声,最终还是把真实的感受尽量简化一下,道:“是有一点点的妒忌吧。跟着他么,一个是从前两人一同的,习惯了;旁的也是想看看,你又能搞出什么事情。” 她拉起他的手,垂脸贴了贴,有一种安心踏实的感觉,这是同旁人一起没有过的。 “你同我一起,还什么都没正式送过我呢。” 他想了想,“太常寺卿家的张娘子那次,还记得么,我不是送你很多?” 江妩秀眉轻蹙,噘嘴道:“那能算么那些只是你托我办事的行头罢了。” 他提起这个旧茬,她不由也酸涩了起来,不依不饶道:“张家娘子同你门当户对吧。听贵妃说起过,原是要圣人给你们赐婚的哼你们都是在东都一直呆着的人,就没有对她动过心么。” 裴弗舟笑笑,为她的别扭感到欢喜,从前江妩在他面前没有任何的情绪的波折,那不是喜欢一个人的模样。 如今,她有点吃味了,他倒是很高兴。 于是捏了捏她的脸蛋,赶紧说清,道:“真的没有其实我都没怎么见过她强行的联姻不好,两个不相爱的人,很难长相守下去,更何况当时我已经有点喜欢你了,也没法去改掉,换成另一个人。” 她噘嘴嗯了一声,听得还算满意,说好吧,开始细细计较他的情史,“那从前呢。你们世家自小都要往来吧,总要有青梅竹马之类的。” 他这时候有点自豪起来,利落道:“清清白白的。我小时候只喜欢同我阿兄一起玩,不太和其他姑娘接触。那时候不太懂,也不怎么在意,总觉得和我没太大关系。” 她放下心来,从他语气里听出一种毛遂自荐的味道,笑道:“原来现成的贵婿原来一直就在眼前,情史清白,家世颇好,宅院简单” 裴弗舟淡淡一笑,不忘补充道:“还很爱你!以后会珍惜你,待你好的。” 她脸色露出点羞赧,破天荒地夸他,道:“我的郎君有英姿,以后过个几十年,应该是看不腻的。” 他听她爱他的皮囊,不由轻哂,然而浑然不在意,只觉得飘飘然起来,道:“嗯不会教你看腻的。” 反手包裹住她的手,握在手里一团,定定道:“那你以后不要离开我。” 她笑笑,“这不是在呢么。” 他想得很远,也很周全,提前约法三章道:“以后吵架就吵架吧,我多让着你些就行,但是,你莫要提和离。” 他兜兜转转,费了这么大劲头才得到她,可经不住再来一轮了 “不然我干脆死了算了。”他忍不住喟叹一声,为上辈子无知不开窍的自己,也为这一世先前那些波折。 江妩忍不住轻嘲一嗤,贴近他些,叹道:“苍天,裴将军,你这话你的军威呢?你的勇毅呢?” 不等她说完,他不管不顾,一把揽紧些,低沉道:“嗯,在你面前就不要那些了。一时半刻的松懈,不碍事” 他的冷厉和坚锐总是需要她的美好来包容,大概他们天生就是契合彼此的。 风吹帘幔,把一点呜咽声温柔地吞灭了下去。 * 他答应过要教她刀法的。 江妩是个底子不好的三脚猫学生,他也不过是才当了一会儿的三脚猫功夫的先生。 三脚猫的一对师生,在一起切磋刀法,难免最初时候有点不得要领。 初学的时候,刀比较快,有割破手的风险。裴先生那时候顾不上,只能先自顾自地演示。 第一次当先生,难免激动得难以自持。 等到第二次,他知道循序渐进了。教学这种事情急不得,因材施教才是最佳。 只是这刚开始的时候,江妩这学生差点要逃课,哀哀道,今日不上了。 可哪有这么就撂摊子的学堂?江妩到底没能窜走,被裴先生一把捉住了。 没办法,只能跟着他一并游走刀刃。 江妩这学生性情温和,气力不定,这才练完一通,气喘吁吁的,如今再督促她不要半途而废,迫她拿刀上阵,多少有点勉强。 所以只好慢慢的教导,温和地指点。好在裴先生是个细心敏锐的,这一次,这老师当得有些进步了。 一片茂密的竹林里,他婉转着刀柄直入目标,这可谓单刀赴会。 刀锋滑过的时候,又细细慢慢起来,仿佛从中间破开了一颗水珠,又谓抽刀断水。 这一招比较难,不是真的要断。 使得好,下半句口诀才能出的来;可使得不好,往往就教人意兴阑珊,干脆真的成枯水的河床了。 这位先生这方面是有天赋的,本来犹豫,可后来琢磨一番,果然效果很好。 这是慢功夫,有点磨人,不过没那么交锋激烈。 江妩叫喊起来,比起慢的刀法,不如来得利落,干脆给她个痛快她擅长忍耐,可架不住和裴先生一招一式地过。 没多久,她就累了下来,干脆躺在那一动不动,一滩水似的。 裴先生多番温柔的督促,她却不肯了,没办法,只好让先生随意指导一二吧。 裴先生没办法,想起没收过的那些刀谱上的架势,有点无师自通。 他亲自帮她压腿练功,搭上肩头,才第一式的时候,她低低叫了起来。 可裴先生持之以恒,一旦施展就不肯停了,不然于人是扫兴;于己,是一种内伤。 没多久,她败下阵来,一刀一刃在竹林里来回回旋,弄得她头晕目眩,分不清天南地北。 她最后关头,赶紧抱柱了裴先生,泪眼朦胧劝道:“不练了、不练了。” 先生正游刃有余,意犹未尽,可见这三脚猫的学生实在是坚持不住,顾不上擦汗,只好尽力做一个完美的刀法来收尾。 刀光剑影几下,刀意闪烁轰鸣在眼前耳畔,气势惊人,刀盾相击时有火花蹦出来。 竹林里有回归沉寂了。 月色将尽,隐约有天光泛出来些。 她累瘫在那,总算是耗尽体力了。四下里静得很,虫鸣没了,但闻树叶微微沙沙的声响。 晦暗昏沉的时候,人总是最柔软的。 她叹息一声,依偎在那,从顶峰掉下来之后,有点疲惫的怅然,思绪也变得天南地北起来,喃喃道:“你什么定情信物都没送过我呢。” 他沉沉嗯了声,给她抬袖擦擦汗,拢了青丝,道:“记得你那时候去突骑施么,我过几日就让圣人赐婚,到时候也会给你很多很多聘礼的,不比那时候的少,好么?” 江妩轻轻努嘴摇头,那些金银锦绣不重要,总是少了点小情小意的玩意。 她默了默,从巅峰剧烈停止后的将息之际,情感变得缱绻依赖起来,“那你给我唱首歌吧。” 裴弗舟顿了顿,抿唇难堪道:“嗯我不太会唱歌。” “不会也没事,随便几句。” 她听他为难,反而开始要他做这件事。 他等了一阵,见她执着于此,躲不过去,只好叹道,“我听过的不多。” 江妩说无妨,歪头靠在他下颌,有无限的眷恋,随口道:“你会什么就唱什么吧。我想听。” 他难为情起来,沉了沉。 晦暗熹微中,有低沉悠转的声音飘出来,“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那宫商之音交错,缓慢悠长,是依着古琴的曲调哼唱的,在未满之时就转了调子,有一种怅然黯然的味道。 他停下来,不说话。 江妩一直静静地听,正沉浸在里头,却突然停下,她抬脸看他,道:“是越人歌。怎么不继续了?后面还有两句呢” 裴弗舟垂眼,低低道:“嗯不好意思继续了。” 她想了想,忍不住笑他一团孩子气,她说我知道,“后两句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你一直偷偷心悦于我。” 他被揭穿了从前那点苦涩的心事,拢了她的手,低低说:“当时你也不知。””现在知道了。”江妩嗤了嗤,笑道,“那谁是舟上泛游的王子呢?” 裴弗舟思忖片刻,叹道:“给你当吧。我来替你泛舟。在你身后看着你,和那时候一样总是希望你能回头看到我。” 她听出他的辛酸,有点想笑,也有点替他难过,于是将他环得紧些,安慰道:“嗯,以后你不是一个人了,有我陪着你,好么。” 此时此刻,没什么遇忘,剩下的都是纯致的情愫。 他心头微动,低低说好,“等忙完这一阵,马上就把婚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 她笑笑,紧接着被他痴缠地搂紧怀里。 折腾了一晚上,总算这时候才都睡了过去 第二日早上,日上三竿。 她迷迷糊糊醒来时,裴弗舟已经不在了。 轻轻一动,发现四肢百骸像是跟人打过一架似的,有一种沉甸甸的酸痛。 屋子里很安静,她有点不知所措。 试探着喊了两声,隔壁竟然传来了动静。 门被推开,裴弗舟走了进来,步伐是轻盈矫健的,显然精神很好。 他衣冠周正,束带掐腰,有淡淡的皂角香,全然没有昨夜一番公子浪//荡的模样。 “你醒了。” 他淡淡一笑,语调温柔,“我都从宫里回来了。” 她呆呆地嗯了声,昨晚像个梦似的遥远了。起身后,身上一凉,回过神来,赶紧抓了衣衫挡住。 “你起这么早?” 他嗯了声,说习惯了,牵唇走过来,给她拢了拢,道:“有热水,要洗洗么。” 她瞠大了眼,“谁给我洗?” “嗯。当然是我了。”他理所当然,有点生气道,“难道还能让旁人么。” 他所指的是穆戈,不过昨晚他就叫他回府去了。 她默了默,低头看白皙上有红色的痕迹,总不能叫抱穗来吧。 没办法,只好道:“我自己来吧。” 说着,下床走了几步,差点腿软跌倒。 他在后头嗤嗤地笑,长腿迈过去,把她打横抱起来,心情很好,道:“以后还是我来吧。” 她蹬了两下,忍不住瞪他一眼,这种事情他倒是很热衷。 两人到了净室,明亮的日光照了进来,晒得地板和水波暖暖的,连着皮肤都泛着光,一清二楚。 她受不了他那审视的目光,最后还是叫他出去,坚持自己洗完 这里没有多余的裙衫,她只能暂时穿了他宽大的斓袍,袖子层层叠叠堆在手腕,端着走回了书室。 裴弗舟正坐在案几前,提笔在一袭绢帛上写字。 江妩看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裴弗舟抬头看她,上下打量她一身有点滑稽可爱的模样,忍不住笑笑,招手道:“过来。” 她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然而他却不是这个意思,把她又抱紧了自己怀里。 “头发没绞干。一会儿我帮你。” 他顺势用她手里的簪子给她盘起来,露出了一段后颈。 “你在写文书吗?” 江妩问,见那摊开的卷轴,更像是天家之物。 裴弗舟道:“嗯。太子登基在即,当颁布第一道诏令安抚民心,大赦牢狱。这,是草拟的诏令,待彼时通过,则加盖玉玺,昭告天下。” 她惊讶一下,替他高兴,道:“你功劳大,所以太子让你来写?看来你要做中书令了么。” 裴弗舟淡笑,说那倒没有,“我自是不做那个的。只是如今太子之党尚未完全成型,他总要找信得过的么。我只就写这一道而已,而且,” 他顿了顿,拿笔沾了墨,不由分说地放在了她的手里,手掌包紧后,慢慢离开。 在她耳畔鼓励道:“我快写完了,剩下的,你来。” 江妩不可置信,手上一抖,诧异道:“我写?我怎么写。” 裴弗舟却觉得没什么,“你不是写我的字很熟悉么,旁人分不太多,无妨的” 他垂眸看向卷轴,利落的眼梢中闪过细碎的华光,目光顺着一列列墨笔看过去,有一种宏图在望的倨傲。 他有力的手掌重新握住她的手腕,悬停在帛卷之上,定声道: “天下既定。从此以后,太子决议王朝不再行和亲联姻之策。这个‘废’字,由我亲自看着你写。” 作者有话说: 引用《说苑·善说篇》-《越人歌》 译文 今晚是怎样的晚上在河中漫游,今天是什么日子与王子同舟。 深蒙错爱不以我鄙陋为耻,心绪纷乱不止能结识王子。 山上有树木,树木有丫枝,心中喜欢你,你却不知此事 ====== 感谢在2023-05-30 02:18:13~2023-05-31 02:55: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尾火虎 8瓶;嘟嘟 6瓶;抹茶影视制作公司 5瓶;左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第 97 章 ◎你让我真是欲罢不能◎ “你确定要我这样做吗?” 江妩怔了怔, 被他的话久久震撼,仍然有些迟疑。 这实在是一件令她振奋激动的事情,然而代笔, 本是万万不应该的。 “若被发现,斤斤计较起来能算欺君的吧?”她复问了一句, 半转头仰看过去。 裴弗舟牵唇浅笑,不以为然地轻抬了一下眉宇, “嗯。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不会有人知道的。况且,我自是信你的能力的。好了!下笔吧别怕, 一切有我。” 她的手腕迟疑地提了起来,身后有他轻轻环着,像是一道遮风避雨的墙壁,将所有未知的危险都尽数挡去, 只留下臂弯里一方天地, 唯有风平浪静的美好。 她得了他的确认,于是也不再磨蹭, 揽起袖子侧笔蘸了蘸墨,而后深呼一口气。 “那我写了。” 她自言自语着,提起一股腕力, 在那一长串文辞之后, 依照着一旁的草稿慢慢地临摹了起来。 笔墨游走间,一勾一撇肆意如刀锋。 文辞冗长繁琐,她写得认真,在洒了金点的帛卷上留下了一笔隽永不灭的痕迹。 最终, 落笔停在了那个【废】字上。 她顿了顿, 不禁恍惚起来。内心忽而涌起一种澎湃的激动, 带着点心酸似的, 在鼻尖沉甸甸地压了一下。 她忍不住,抽了两下,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就流淌了下来,赶紧抬起另一只小臂捂住了眼。 下一刻,身子被暖暖地拥了过来,裴弗舟在头顶低声笑,一面试着挪开她的手,一面垂头查看,道:“怎么了。这没写坏啊?” 江妩摇摇头,抹了抹微红的眸子,喃喃道:“没什么就是觉得” 她抿唇,努力想描绘出来此刻的心情,可似乎任何言语都说不出来这样复杂的感觉。 裴弗舟却没什么意外,只是欣慰地牵唇,看了看,淡道,“嗯,我知道。” “你知道?” 他说是,沉了沉,道:“彼时我希望你能入宫,而不是回舒州嫁人。一则是我的确有私心,还不想全然的放弃你;二则,是想让你去高峰之处看一看,选一条要靠你自己的路,得见天下鼎盛风光,日后不必受制于人,更不必困于旁人宅院度过锦绣虚无的一生” 说着,垂眼见她听得格外认真,那琥珀色的眸子里映着点点日光,映出一种纯致坚韧的美好。 他不禁看得唇边泛起温柔一笑,曲指给她轻轻拭了拭泪珠。 “江妩,” 他郑重其事地唤了一声,将她扳正了身子,深深看进她的眼底,鼓励道,“所以你看,你如今做到了。你没有重蹈覆辙,日后,也不会有旁人重蹈覆辙。” 她呆呆的,有些茫然,“可我好像也没做什么。” 他淡淡一笑,“谁说的?” 叹息地按了按她的肩头,“我本来不想再赴突骑施冒险的,是你当日在武成殿那不要命的话,教我改变了决定;你还赠我装了当归的香囊鼓舞心性;宫变那日,若我不在,恐怕你那封冒险的字条的确能救得命悬一线的东宫你做了如此之多,怎能不算?” 她听得凝怔片刻,不禁轻轻嗤笑,裴弗舟这人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居然,字字句句都是夸她的。 裴弗舟见她愣神,以为她还犹豫,于是覆手拢了上去,有力沉稳的掌心包裹住她细腻的手。 他使她坐正,而后靠近在她耳畔,温淡垂眸道:“剩下的,一起写完。” 说着,两人一同低头看了过去。 但见这一支笔,承载了他们两人的手,落笔如银钩虿尾,就这样将后面收尾的句子利落地结束 事毕,裴弗舟慢慢拿起了这份拟招,双手紧握,如千斤重似的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凝了凝,那淡薄的目光中,忽而燃起一丝难言的华彩。 他手腕微顿,半晌,终于回过神来,轻嗤一声,低沉着喃了喃,“这是我上辈子的夙愿如今,它总算实现了” 此愿终成,由她亲笔写就。 这一刻,他才真正觉得上辈子的那个自己仿佛得到了原谅,而上辈子的江妩也得以安息。 他和她,从这时候起,才全都完整地回归到今生的身体里 江妩见裴弗舟久久沉默,疏朗的眉目间,神情凝重又感慨,不由温笑,慢慢按下他的手臂,将拟诏放平在案几上。 她向后靠进他怀里,抬手戳了戳他的下颌,安慰道:“从现在开始,上辈子那些不好的事情就都不要想了,知道了么?” 那嗓音温盈体贴,有一种安抚他的力量。 他终于在那话语中回过神来,轻轻舒了口气,松开了帛卷,将怀里的温香软玉抱紧,道:“嗯以后不想了。” “都过去了吧?”她笑笑。 “嗯总算都过去了。” 从来帝位更迭,多少总要流血的。太子仁德,给永王关了禁闭,在一方天地里呆一辈子,笼中鸟似的,命运被捏在别人手里,不由自己,这也是另一种惩罚吧。其他党羽,该除掉的除掉,该流放的流放。 新帝要开辟一番新天地,这是开始,见不得太多杀戮。 裴弗舟说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放松,不禁低沉叹息一声,埋首抵在她纤细的颈后,深深呼吸了一下。 鼻息间蔓延过一阵阵沐浴后的体/香,他闭上了眼,努力感受着臂里她真实温暖的柔软,才觉得一切是尘埃落定 忽地,怀中一动。 江妩想到什么,挣扎着坐直些,折身问,“对了那、世子呢?” 裴弗舟微顿,没抬头,只低低轻嗤一声,有点吃味,道:“怎么你如今还关心他么?” 江妩被他喷在后颈上的热气弄得有些脸热,听他乱洒飞醋,微恼着噘嘴道:“哪有,我是担心你好么。” “担心我?” 她嗯了声,忧愁道:“先前他在武成殿那般为难你,是和你过不去的。虽说后来,我为了躲开陈逊,偶然遇见他时,他倒是帮了我可到底还是不放心以后会如何。万一他没想通,又来针对你怎么办?” 裴弗舟听她絮絮叨叨地嘀咕着,不由勾唇轻哂,方才还略略沉寂的眸子里泛起一丝慰藉。 他微抬一下眉梢,轻描淡写道:“嗯。苏弈已经离开了。我也是今早去东宫的时候才知道的。” 说着,他不禁垂眸观察起江妩的脸色,只见她唯有讶然,惊道:“离开啦?” 裴弗舟点点头,手上抱紧她些,仿佛怕她心思跑了,解释道:“他说是游历山河去了。呵这种事么,倒也是他那闲散性子做得出来的。” 江妩思忖片刻,按了按他交叠在她前腹的手背,回头道:“唔,我看不是估计,他是怕你打他那一拳。” 裴弗舟一愣,不禁轻嗤出声,江妩这话,他倒是听得舒服,于是轻笑着鼻尖蹭了蹭她的脸颊,快意道:“嗯。躲不掉的。等他回来,还是要挨那一下的。” 江妩被他抱着晃了两下,不禁抬头看,目光在那张俊朗的脸上流转起来,眨了眨眼道:“那你到时候叫着我好么?” 裴弗舟疑惑了声,“叫你做什么?” “自然是看你揍人呀。” 她理所当然地说着,开始小声给他出坏主意,咯咯笑道,“嗯宫里千万就算了,人多眼杂。最好找个没人的小巷我在一旁瞧着你们的热闹,顺便帮你望风好么。” 裴弗舟听她说得认真的语气,唇边忍俊不禁,喉咙中蔓延出几声轻快的嗤笑。 江妩这时候心中向着他,已经有了‘自己人’的意味,这真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 他很知足,更是颇为小小得意,十分配合地应声说好。 两道声音交叠着,开始悄咪咪地商量起怎么干坏事来。 原先是两个彼此不顺眼的对头,如今倒是愉快地结成了同盟,开始“不安好心”地合作一下,计划拿苏弈‘开刀’。 挤在一处,分明已经离得很近,然而生怕旁人听去似的,非要彼此咬耳朵悄悄地说。 你一句我一句,说到兴起处,两人一团孩子气地笑起来 四目相对间,江妩笑得前仰后合起来,总算气息平稳了,裴弗舟抬手把她的碎发拢在耳后去,眉眼温然一笑。 江妩看过去,忍不住抿唇,手指一寸一寸地掠过他的脸庞,叹道:“你笑起来更好看” 他淡柔地嗤了嗤,没有说话,只是在她指尖滑过唇心的时候,忍不住忽然开口轻轻咬住了。 手指纤细脆弱,给人一种破坏欲,他在那一刻异样涌上心头,眸色暗沉下去,不禁齿间微微加重一下。 她没预料,‘啊’了一声,下一刻他立即松了口,皱眉问道:“疼了?” 江妩摇头轻笑道:“没什么。就是没反应过来。” 他哦了声,把她那指尖放在唇边吹了吹,又十分爱怜地吻了吻。 “怎么样?” 她对他的过分小心有点不适应,笑着应道:“我没那么脆弱。” 他变得欲言又止起来,似乎想拐外抹角地说些什么,“这样么那你一晚上休息得还好么?” 江妩不明所以,眼睛睁得纯圆,老实道:“挺好的呀。你搂着我,我睡得很踏实。” 裴弗舟轻淡地笑笑,仿佛放下些心来。 他慢慢靠近她一些,气息不由变得低沉,升腾起一种日爱昧的浊热。 “嗯,既然如此” 他亲了亲她的后颈,手掌环住那纤细之处,不由微微揽紧,有一种沉默的邀请,低声道,“那你让我再欺负欺负吧。” 她心头一跳,立刻听懂了,垂眸脸红道:“昨晚已经欺负过了。” 他耐心地嗯了声,“那不算,已经是昨天的事情了。” 她咬咬唇,想起他无赖时候用的那个理由,于是挪过来搪塞道:“那最后一次是过了子时的,按说应该算今天的” 说着说着,她声音低了下去,感受到他愈靠愈近,呼吸滚烫。 “是么,可一日一次怎么够呢?” 他又有了新的理由,冷峻的眉眼低垂看过来时,有一种格外的认真和穿透力。 在这种事情上,他也是如此锲而不舍的,尤其是她这样欲拒还迎的姿态,反而教他的心脏也跳得更加强烈起来。 他将她箍得更紧了,从她身后快要将人压在案几上。 江妩脑子嗡嗡作响,僵直着背,有点慌了神,情急之下,她装疼地“啊”了一声。 裴弗舟果然停下来,他听不得江妩因为疼而大叫,她一叫唤,他心里也跟着抽一下。 于是将她扶起来些,扳转了身子对着自己,上下打量起来,“怎么了?” 江妩有点心虚,他是认真地顾虑她,可她却又哄骗他,索性不敢对视,搭着他的肩头支吾道:“没、没什么,我我就是饿了。” 裴弗舟垂眸看了看,见她目光躲闪,半晌,不禁失笑一声。 “江妩,” 他直接唤她名字,嗓音冷淡中带着一丝哂笑,“你可不要又骗我。” “没有没有。”她举起双手摆了摆,这反而教他瞧得唇角微牵,她努力道,“你带我出去吃点吧” 话音一落,忽而月要间一紧,他的手掌已经握了上来,只用力向上一抱。 身形一晃,她旋转了半圈似的,直接正坐进他怀里,脸对着脸。更尴尬的是,她手勾着他的脖子,腿是分开的,刚好贴///夹在他要身的一左一右。 她回过神来,脸色唰地红了。 自己这个架势,实在是有些不堪入目。 他俊朗的眉宇轻轻抬了抬,哂笑道:“你怎么回事,昨日穆戈说你自己吃了两碗米,四块糕,一盆鱼肉汤。怎么又饿了?” 她噎了声,欲哭无泪,这个宅院是无人可信了,于是敷衍道:“夜里耗费得太多饿得快。” 裴弗舟哦了声,似乎不在意,上手托住她的后bei,垂眸审视过来,语调里有警告的温柔,“是么可我也饿了,现在没什么力气带你出去吃你得先让我饱腹。” 他常常做些审问逼问的差事,拿出一点小小的技巧来对付她不在话下。 她咽了咽嗓子,被他那目光瞧得发虚,浑身也泛了点退意,不再继续诓他,转而迂回糊弄道:“我才洗完澡的” 他上手拂过她斓袍的扣子,见她穿着自己的衣服,不知怎么,反而更加泛起些莫名的兴致。 “那不是刚好么?” 他低哑了嗓,十分熟练地松开她身上自己那件衣服的暗扣和带子,“头发不用再洗了,其他的,一会儿我来帮你。” 宽大的领口松落下去,肩膀和匈前倏地凉了一下。 她一惊,赶紧把脸贴进他怀里,最后努力胡乱道:“我后背疼昨天你床铺太硬了,现在我躺不下去。” 裴弗舟怀中受得她软软一扑,不禁轻嗤。 昨天这人还说,“后背怎么会疼”这种话呢今天又变卦了。 斓袍过大,如今堆砌在她的要间,靛青色的深邃衬得那玉白的粉色更加的耀眼刺目,如一朵盛夏青瓷缸中开出的一朵玉兰。 手心卓热,慢慢滑过时,有凉如琼玉般,平坦的chu感,他蹙了眉,对这有一种近乎痴迷的眷恋,不禁情难自已地低叹一声。 忍不住了,径直从怀里扳起来她的下巴,四目相对,他手指发力地捏了捏。 他看她眼尾有一种可爱的微红,似乎有点生气。 这教裴弗舟不禁生了点复杂的情愫,似乎有点难言的愉悦,目不转睛地垂视进她眼底,低笑道:“你虽然总爱诓骗我,可我现在发现,其实我还挺喜欢的” 说着,手臂一发力,忍不住一把将她挪到位置。 江妩难以置信,不禁涨红脸,撑住细声道:“在这么?” 他其实是被她牵着走的,一向沉冷从容的人,如今浑然都乱套了,低沉地轻笑,故意道:“你不是后背疼么,这样坐着就行了” 她咬住唇,心头狂乱起来。大概是天生有高门权势的滋养。他强硬的时候总有一种教人无法拒绝的魄力。 他覆唇上来,按住后脑,带着深浓的情愫去吻她。 一阵眩晕。 脚尖不由松了下去,这一瞬间力道不是他的,也不是自己的。 那是一种自然的坠落,就像一滴水掉入江海,有一种穿透和交融的意味。 她赶紧扶住了案几,索性那上头的帛卷已经干涸了,才折腾一下,直接被晃得颠了下去, 情到浓时,一阵高低错落。 一只蘸满了墨水的狼毫,力透纸背地按进白皙的宣纸,自上而下,自下而上,有些错乱地抛出一道道颠簸的痕迹。 所谓颠张狂素,不过如此。 不多时,她有灭顶的迷乱。身上没力气,唇间却咬得死,不禁隐忍起来,唯有十根指甲将他抓得紧紧的。 可那人似乎对疼痛着迷似的,肩头得感了一阵阵刺痛,反而不畏艰险,愈发的过分欺人。 不知过了多久,她忍不住哀怨了声,断断续续道:“我已经没劲了现在是真的饿了” 那柔柔弱弱的声音听得裴弗舟微微皱眉,不禁喉结一滑动,有一种挠心的热意。 正是挥洒春秋的热烈之时,任何动静都成了点缀感官的惊艳注脚。 他没有说话,她叫他,他也不回应。 因为笔酣墨饱,所以运行间很容易,笔走龙蛇不在话下,一旦开始就很难停罢。 她最后实在脱力了,彻底跟不上他那笔触,干脆甩袖子不干了,歪头靠在他的颈窝,一副赖死赖活的死鱼模样。 几番转笔回旋,不知日影几度,他酒足饭饱,最后总算一笔而落,按下了她。 汗水打湿了利落的睫羽,落在玲珑的肩头,他迷乱中不禁侧脸对她倾情一吻,气息起伏,脑子也嗡嗡的,自嘲似地喃喃低语道:“知道么你让我真是欲罢不能……" 不说话了。 静谧的空气里,两颗心脏剧烈地跳动在一起,过了许久才平静下去 江妩也不知怎么就倦了过去,靠在他怀里睡了一会儿似的。 她醒来时,身上似乎已经被洗过了,人已经换上干干净净的衣服——都是她自己的。 鼻尖一动,屋子里有饭菜香。 然而试图起身,觉得大腿有点疼,她揉揉头,忽听脚步声进来。 “你只睡了半个多时辰。” 裴弗舟走入房里,手里端着一碗菰米粥。 他坐在榻边,递了过去,见她不接,不禁温淡一笑,“后背疼,腰疼,腿疼,我理解。可你的手怎么会疼呢?” 江妩倏地回过神来,赶紧拿过来,那温度刚好,她三两下就喝完了。 裴弗舟看她吃得急,轻轻笑了下,看来她是真的饿了。 江妩吃完,还有些不饱,然而还是好奇道:“我衣服是” “顺手洗了,夏天干得快。” “粥是你做的?” “简单煮煮,不难。” 她不禁噎了嗓子,手指捏着衫角皱眉嗫嚅道:“你怎么一点都不累啊” 他听得微微挑眉,“什么?” 她脸红了,赶紧闭了嘴,敷衍道:“没什么” 而后不禁悄悄打量起裴弗舟,但见他似乎一如既往,仿佛全然没消耗一样。 她撅撅嘴,有些懊恼,赌气道:“我还是很饿。我要吃肉!吃羊肉和胡饼。” 裴弗舟说好,而后微微一顿,道:“你要我买回来还是跟我去?你走得远么?” 她有点羞恼,一抬腿就要踢他去,然而脚尖才刚触及他,只觉得肌肉抽得酸痛。 裴弗舟顺势一把握住,捏了捏,又给她放回被子里去,嗤笑道:“你还是别动了。歇着吧。” 才刚要起身,只闻院中有穆戈唤人的声音,只听在外头急急唤道:“少郎主在吗?郎主叫您现在回宅一趟。” 江妩一听,不由眼睛瞠大,她心头一跳,下意识地贴靠他的后背,忧心喃喃道:“是你父亲叫你回去。” “嗯。” “那我还是先走吧。” 江妩说着,掀开被子就要下地。 “不用。” 裴弗舟按下她,握了握她的手,安慰道,“我夜禁前还回来。你等着我就行。有事吩咐穆戈。” 江妩对裴弗舟的父亲那种高门长辈还是有点没底,虽然见过,也说过话,可也知道裴家一向严苛,尤其是在婚事上。 她有点担忧,不禁抬手环住他的腰,低声道:“我有点怕你父亲,怎么办?他会不会不同意呢毕竟,因为张家娘子的事情,他给你发了好大的脾气吧。” 她秀眉蹙了蹙,为难起来,只把脸贴在他的肩头,担心地蹭了蹭。 裴弗舟却不慌不忙,从前他倒是巴不得躲着裴肃,这段日子也看通了许多事情,况且,为了她,总要去讲明。 于是反手安抚地搂了搂她,淡声笑道:“别怕。这是早晚的事。”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晚了半小时更新,稍作修正。 不出意外的话,周日就正文完结了~ =========== 感谢在2023-05-31 02:55:41~2023-06-01 18:28: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拖延症晚期患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酸奶菌 16瓶;左念、拖延症晚期患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第 98 章 ◎春宵却扇千金时(上)◎ “早晚都是要我父亲知道的。今日我回去, 就把这个事情说与他。”裴弗舟按了按她的手,只教她安心等着便是,只笑笑, 道,“不必多虑。如今他也那我十分没有办法。” 江妩听了轻轻叹息, 手指滑过他的手背,低劝道:“嗯。那你好好的说, 莫要和你阿耶吵起来了。他到底是你父亲,无论讲什么, 总是多替你考虑的。” 裴弗舟欣慰,虽她寻常时而作精时而跳脱,然而紧要关头,那性情总是那么美好又坚强, 实在是很适合做他的夫人的。 他将她青丝拨去肩后, 顺势抬手包裹住她的脸颊,蹭了蹭, 说我知道,“放心。为了你,我说什么也要将这件事情谈妥, 自不会同他吵的。” 江妩点点头, 顿了顿,忍不住主动靠进他臂弯里,环紧结实的腰,小声道:“那你早点回来一个人在这屋子里太安静了。” 他下颌抵在她发顶, 细细的茸发扫过皮肤微微发痒, 于是伸手揽紧她些, 安慰道:“你靠在这里歇息吧。别想太多其实我父亲不是什么难事。说起来, 我还有点怕你那边呢。” 她眨了眨眼,问道:“我这边么?” “是。” 裴弗舟轻叹地笑笑,“你阿耶阿娘呢?他们同意了么。见了我,会如何想?” 江妩喃喃道:“我已经写信提了提,原本他们要来东都瞧一瞧的。可那时候你去突骑施了,也就耽搁下来。那我如今请他们过来怎么样?哦对了,还是要先告诉表姑母,请她牵线的” “依你的去办吧。不过,让我安顿你阿耶阿娘的住处好了。这样也给我些机会展示展示,免得你家里人觉得我唐突。” 他殷切地要求着,一定要亲力亲为去办,江妩笑了笑,只好说行。 * 七月天长,梧桐落影幽幽。 裴弗舟立刻回了裴府,一进门,就见裴肃在庭院里负手来回踱步。 “父亲。” 他唤了一声,径直走了过去,“出了什么事情么?” 裴肃一顿,折身回头看过来,不禁哼声,瞪道:“出事?除了你之前被卷进突骑施之事,差点弄得生死未明,如今还能有什么别的大事!梁国公府这帮人,还有那苏弈我这梁子是和他们结下了!” 说着,他走了过来,上下打量起裴弗舟,眸中隐隐关切,颔首道:“伤口如何了?” “早就没事了。” 裴弗舟淡笑,道:“父亲原是担心我。” 裴肃乜他一眼,拂袖冷嗤道:“自打永王宫变之后,你就着家一次,夜禁前又走了!一天天也不知道去哪” 裴弗舟默了默,转而问道:“父亲,静仁坊的宅子还空着吗?” 裴肃微愣,顺口道:“自你叔父走后,一直空着。” 裴弗舟哦了一声,“那能否找人收拾收拾,请岳丈岳母来小住?” “嗯?——收拾收拾请岳丈” 裴肃念叨一半噎了声,眼睛睁得浑圆,大为错愕,“你在说什么?你哪儿来的岳丈岳母?” 裴弗舟淡淡一笑,扶着目瞪口呆的裴肃坐在石凳上。 他缓声敬茶道:“父亲,我如今业已立,当成家。那是江淮道舒州的旧望江家,我要娶他家的娘子。” 裴肃一口茶差点咳出来,皱眉道:“谁?” 裴弗舟定了定,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说出去了,于是轻呼一口气,沉道:“父亲见过她的舒州司马家的江女,先前寄住在沈博士家,如今在宫中做司记。” 裴肃眯着眼想了想,总算慢慢回忆起来,不禁惊道:“你先前说的宫中人是她?” 裴弗舟嗯了声,“是。” “那不是陈家大郎相看的那个” “对。” 裴肃震惊,这事情突如其来,他盯了裴弗舟片刻,才反应过来,喃喃道:“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不对,你小子不会是当时就抢了人家的相看对象吧?” 裴弗舟听得皱眉,纠正道:“父亲,他们那事情没成。再者只是相看而已,怎么就成了什么陈家的。以后您切勿说这些话,叫那她听了如何是好?” 裴肃久久回过神,眉头忽地一蹙,道:“贵妃知道否?” 裴弗舟垂眸道:“知道。她并未反对。而且,很喜欢江女。” 裴弗舟一哂,指了指自己,“看来,你就瞒着我了是么?” 裴弗舟笑笑,摆出老老实实的恭敬样子,道:“恐父亲因过分思虑我而阻止,彼时教儿子不能两全。一番顾虑,儿子这才最后告之。还望父亲成全。” “你!” 裴肃倒立着眉毛凝了凝,好一个先斩后奏,这时候居然还一口一个。"儿子。"开始卖乖 他不由嗤鼻一失笑,摇摇头,叹道,“呵,你自小到大都是如此。给你选的,你不要,偏生要自己找我且问你,你同江女是何时的事?” 裴弗舟滞了一下,这可不好说了他们二人的纠葛从上辈子就开始了 他不禁牵唇,和她在一起多了,撒撒小谎的话也能说上几句,于是道:“是我早早就留意她的,原本就上着心,后来在宫中偶尔碰见,时不时说上几句话,也就更相熟了。这次宫变她也十分冒险,出了不少力,若非她在,我恐怕很难回来。” 裴肃偏过头来惊道:“还有此等事?” 略沉吟一下,没再说什么,转而冷嗤着无奈道:“说起这个么呵,我已经写了辞呈,准备不日递交上去了。” 裴弗舟微微意外,“辞呈?” 裴肃失笑说不假,睇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你叔父在北庭做大都护,来日太子御龙,你当为要臣。我若再继续当这个吏部尚书,裴家还要不要了?树大招风彼时陛下如何疑你的你忘了?太子纵然信你,可未必就信我。我再做下去,岂不自找苦吃?更给裴家找苦吃?” 裴弗舟默然以下,微笑着奉承道:“父亲从来就有淡泊之心,能想开就好。您也该歇歇了。等来日岳丈入京,当可共聊相谈。” 裴肃唇边轻哂,“你如今倒是一口一个岳丈,叫得积极了。” 想当初和那太常寺卿家欲联姻之时的模样,真是天差地别。 他如今拗不过儿子,打量两眼,不由拂袖哼声斥道:“你这不会是倒贴的吧?” 裴弗舟不由窘了窘,这一路走来,他应该不算倒贴江妩吧?只是不知道她何时对自己改观的 他轻轻一蹙眉,利落地放下这程子心事,牵唇笑了笑,环袖恭敬道,“嗯。我和她彼此相悦,都很认定。虽然她如今在宫中,但我仍要三书六聘之礼来娶她,还望父亲答应。” 那姿态恭顺,语调诚恳。 裴肃咽了口唾沫,看他时,有一种不是自己儿子的错觉。 半晌,不禁无奈嗤道:“你小子都这样了,我还能说什么?再不同意,谁知道你又干出来什么事。你想如何就如何吧,走到如今,我是受不得惊吓了。” 裴弗舟总算放下颗心,这算是父亲拐弯抹角的同意了,于是起身搀扶上去,笑意在唇边蔓延出来,“父亲放心。她十分的好。” * 新帝即位,遥尊了移居长安休养的老皇帝为太上皇。如今朝里朝外忙做一团,等裴江两家这婚事完全谈妥订下,已经是秋祭之后了。 虽说本朝开放,自有大把不屑礼制的情人双双成配。可裴弗舟不喜欢那样仓促,所以宁愿这事情熬得慢一点,也要得以完整。 裴氏高门,裴弗舟的婚事需上报天子,天子应允后,赐婚,才可成。 按照给外头的说法,二人算是彼时贵太妃在禁庭时做的媒。因此也算名正言顺。 贵太妃也乐得承了此话,以她的名义,派人替裴弗舟出面,带着九子蒲、朱苇、双石,合欢,云云九礼,一并天子允婚的文书,往江家居所处去提亲。 不过,纳采这一步如果江家不接受,这事情就算告吹了。 裴弗舟紧张了很久,那一天都在等消息,毕竟江妩的耶娘才到东都两三天,他这么快就将婚事提上日程,难免怕有催促之意。 事成后,他在中庭的树后同江妩悄悄说这事,拉着她的长吁短叹。 “总算送出去了。我父亲同你父亲见面倒是谈得投机,只是听说纳采那日,你那幼弟好像不甚高兴,差点打翻了长命缕,有些哭闹我还以为不成了。” 江妩忍不住笑笑,安慰道:“我从前常陪阿楼么。如今他知道我要嫁你了,自然生你的气。孩子心性罢了。” 裴弗舟抿抿唇,欲言又止,自己总不能和一小孩子去争抢什么。只好垂眸捏紧她一双柔手。 他不说话,暗示地轻轻拉了一把,将柔软的人扯进怀里环住。 江妩双手抵着他胸膛,睁着眼眸看向他,那疏朗的眉目里有点委屈的模样似的,顿了顿,眼看就要俯首亲下来。 她赶紧抬手挡住了 他那吻被指尖挡住了,唔了声,“怎么了。” 江妩微微红了脸,垂眸提醒道:“后头还有问名,纳吉几步呢。这段时间我不该见你了要守规矩了。” 他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连忙说也是,反手拢了她的手,郑重地握了握,道:“嗯。我心急了,那就再等一等吧。” 江家同意了,开始准备嫁妆,沈家也出了一份。除此之外,梁国公府的桂姨娘听闻此事后,立刻从自己这头托人提前送了不少,算是添一添喜气 然而问名那日,又出了点岔子,实在将裴弗舟惊得不轻。他彼时暂代十六府军务,正忙着处理,忽地有人来报,说是问名不成。 “卜出为大凶少郎主,这怎么继续?” 他恍惚一下,不可置信,喃喃道,“先别遣人告诉江家,也别告诉江妩。” 苍天,这是要和他过不去么,赶紧扔下笔径直去了。到了府上,一群人正大眼对小眼地尴尬。 他三步并两步上去一看,果然是凶兆的,不禁剑眉微蹙,抓了问名者道:“再测一次!” 问名者不敢违抗他的军威,只好又卜。裴弗舟亲自在一旁盯着看,心都提起来了,不过这一次,果然又变了,成了大吉。 裴肃不太放心,遣问名者又卜了三四次,总算都未变,仍是大吉。虽说很奇怪,可这才放了心。 裴弗舟心头松了松,怕是第一次卜出来了上辈子的大凶好在,以后他和她是前路无阻的 此步一过,后头便顺利得多了。纳征的时候送了聘礼,这些都是早早准备好的。按律他三品之家不得超过绢三百匹,因此聘礼都是卡着数目送的。其他的算是私赠,添上贵太妃所送之物,非要将几辆彩车堆满财帛锦缎才行。 彼时行走街巷送过去,华车相拥,广而告之,寓意叫旁人知道,此家娘子已订下了人家,莫要再问了。这算是婚约达成。 传到宫里的时候,小宫人在她旁边笑着说,“如今外头都知道江姑姑要嫁人了。” 江妩听了不由脸色涨红,心道裴弗舟这也太大张旗鼓了,然而这种坦诚的热烈,似乎并不教她讨厌。 钟司记在一旁看得一笑,道:“看来裴二公子如今待你极好。可高门宅院,未必来日不生事端。往后,他若待你不好了,你再入宫来,只要我还在,自会保你。” 江妩不由哽咽,一路走来,钟司记如她长姐关照,如今说这话,也算是给她托底,她喃喃道:“多谢姑姑若真有彼时,还望姑姑不弃。” 钟司记笑笑,道:“莫要伤怀。我也是那么一说,听他为你倾尽聘礼,便得知他爱你甚重。请期过了么,提日是什么时候?你从这尚宫局出去,我也算你半个娘家人,还要去观礼呢!” 江妩红着脸嗯声,道:“订了。就在下个月末旬。” 她说着,像外看去。暮商深浓,桂香满园。那院中高树,枝叶灿灼,碎金似的蔓延在高远湛蓝的天幕。 旁人都叹秋意寒凉,吹落无边落木,不肯留情;可此时此刻,她却觉得这个时节甚好,金阳灿烂,秋风温柔。 大抵,是和他那人一样的。 * 九月的这一日很寻常,然而黄昏时分,尚宫局外格外热闹,众人叽叽喳喳地笑个不停 连着其他几局的宫人也都纷纷放下活计,挤到这一头来看迎亲。 今日江司记要嫁人了,嫁的正是先前宫里风言风语传出来的裴将军。 有人开口纠正道,“如今人家是十六卫的主官,该称呼裴上将军了。” 说起这二人,有人笑着说是江姑姑悄悄心悦已久,有人却说很早之前在宫外就见过这两人常在一处了众说纷纭,不过不重要了。 得见一列队伍从中庭之外走了过来。 为首之人被簇拥着,穿了绛红的公服,金带束腰,环佩玲珑,行走间身姿挺拔,步履坚定,衬得一副俊朗的眉眼更加英气逼人。 众人不得不惊叹新郎之英姿,纷纷环袖道:“见过上将军。” 按说婿拜之日,当又妇家杖打戏乐捉弄,当为“下婿”。 裴弗舟和那队伍立在尚宫局的门前,左右环顾,见有宫人举着木枝,帛棍,纷纷站在阶梯上,可低着头欲言又止。 无人敢上前给这位上将军真的来一棍子 裴弗舟不禁朗声笑笑,颔首道:“今日我要娶江司记,当按规矩礼节来。若无这一步,如何教我带走佳人?” 他说完旁人总算放松些,阿止抿抿唇,替江妩给他先来了一棒子,裴弗舟并未说什么,算是默认。 这一下,才弄得气氛松快起来,众人也都纷纷上前开始戏乐捉弄。 他一一应对,到底旁人也不敢刁难太久,总算欢喜地过了这一关。 下一步要催妆了,这是考验郎君文采的时候,算是催促新娘快快妆成。 柴锜在一旁同众人起哄道:“新妇子,催出来。” 江妩正在屋里点面靥,听了这一声不禁心头跳起来,“他们来了。” 给她上妆的老姑姑笑道:“莫急。不必理。且继续听着。” 新娘迟迟不肯露面,新郎只好开始吟咏催妆诗。 “玉漏涓涓银汉清,鹊桥新架路初成。催妆既要裁篇咏,凤吹鸾歌早会迎。” 这是裴弗舟提前准备好的,他嗓音沉琅,说完之后,果然宫女们不肯饶,哄声道:“这首听过的,是旧词!” 江妩在屋里带上了花钗,不禁抿唇轻笑,隔着窗纸瞧他朦胧英挺的脸,笑着叹道:“难为他了。” 裴弗舟自是有准备的,不慌不忙,故意思忖了一下,开始第二首,道:“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她在屋里被这两句微微打动一下,想起彼时他还失忆的时候,握着她的手,正是写下了【今夕何夕,见此良人】这句话。 心头微漾,道:“这定是他自己写的。” 宫人为她挂香囊环佩,束革带,她起身后,正欲出去。只听门外钟司记笑道:“这是将军提前写好的,不算数。当在此再做一首!” 这时候男宾开始喧闹,说这是耍赖,“吉时要过了!将军又不是国子学博士,整日吟诗作对。姑姑怎地又为难将军呢?” 两拨人闹成一团,不可开交之时。 裴弗舟抬眼见一轮柔和的剪影,正立在那扇门之后,不禁愣住。 黄昏之下,花影摇曳,如隔云端,朦朦胧胧的身形,一如上辈子,他眼见她登上华辇,绝尘离去的那一日。 他恍惚一下,提起袍,在众人注视之下慢慢走上阶梯,停在门前。 手指滑过那薄薄的窗纸,仿佛勾勒起她的轮廓。这一门之隔的距离,似曾相识,他不禁心头浑然一痛。 “两心他自早相知” 裴弗舟忽然启唇叹了一句,旁人立刻安静下来。 江妩亦是隔着朦胧看他,轻轻咽了一下嗓子。 裴弗舟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仿佛只是对她说的一样,道:“两心他自早相知,一过遮阂故作迟更转只愁奔月兔,情来不要画娥眉。” 那句尾沉在秋风里,他语调微微怅然。分明是喜庆的日子,可落在旁人耳朵里,似乎多了一种黯然缠绵的味道。 裴弗舟说完,忽而自己笑笑,呼吸艰难了几下,眼角似是有涩意。 这一刻,旁人不懂。 但是他和她,彼此都明白。 “江妩,” 裴弗舟笑着叹了一声,温和道,“如今能出来了么?” 话落的下一刻,门轻轻开了。 是新娘自己打开的。 裴弗舟微微一惊,撞入眼帘的是花钗鬓影,青裙韈履,那绣纹铺满的大带绕过她纤婀的腰身,满头金银杂宝盘旋地堆积着,压得她脖颈轻轻低垂,不堪一握似的脆弱。 这倒身影立在那里,从今夜开始,独独属于他一个人。 观礼的人也为之惊艳了。 虽江妩持着扇子遮盖了脸,然而这般模样,已经足矣叫人遐想连篇。 她不说话,指尖捏紧了扇骨,显然是被他那句打动了。 裴弗舟看在眼里,淡淡一笑,道:“上车吧。” 江妩点点头,由宫人搀扶着走出中庭,登上了车辇。 这一次,她不再是往边关去了,而是前往一个属于她的归宿。 依礼,裴弗舟掣着一丈乌在那华车绕了三圈后,队伍才缓缓出宫。 太子如今是皇帝了,不好亲送,于是登楼观礼,同看的还有贵太妃。待到他们行至街中,特撒铜币于市,引得人们接抢,也算添一添喜气. 一路走过熟悉的街坊,车辇停在裴府。 不过,是裴弗舟得封后新的府邸,而非旧府。 裴家江家两大家子人已经立在庭院,此处共候典礼。 江妩走下婚车,不得直接沾地,踩着毛毯一路入户,由着裴弗舟牵扶,一步一步走入百子帐。 左右对拜后,得妇女撒抛金钱彩果。 江楼这时候挤了进来,偏生拿着瓜果往裴弗舟身上扔去,还是气鼓鼓的样子。 裴弗舟很是无奈,身上疼,只好一一承受,江妩举着扇从旁看在眼里,不禁笑笑。 按照礼节,二人同吃了一份肉,饮了合卺酒,又由喜婆剪下头发,绾结合髻,算是同心偕老。 临了却扇,又要吟咏却扇诗。 这时候岳丈一家都在盯着看,裴弗舟不敢胡乱写了,规规矩矩沉道:“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江妩也并不为难他,顿了顿,慢慢移开了扇。 庭中烛火已经高燃,与天边的夕辉交融在一起,给万物拢上无限的温柔。 她抬起眼看他,那眉眼细细勾画过,与寻常清水芙蓉色相比,多了一份难言的妩媚。 真好似一团明月从云中走来,教人心弦一振。 他看得凝神了,黄昏秋色里,有一种如梦幻如的不真实感。 新郎突然呆呆地没了下文,旁人一见赶紧凑过来解围。 裴府这一脉没女眷,请来的是旁支的亲戚,见了江妩不禁赞叹,新妇有温婉之貌,都很是喜欢。 裴弗舟忍不住悄悄捏了捏她的手,仿佛在说,温婉之是表象,骨子里可不这样呢。 江妩察觉出来,也反手捏了他一下算是反击。 裴弗舟那些同僚也纷纷起哄起来,说红男绿女,实属良配。 他听那些人开始转而调侃新娘之貌,回过神来,见江妩脸颊绯红一片,不由微微抿唇,转头道:“送新娘回房吧。” 旁人笑闹道:“这还没闹房呢,就开始不情愿了。” 裴弗舟不睬那些,他的阿妩很是珍贵,怎么能教旁人随意取闹,于是将一众声音抛在脑后,只扶她起来,叫人将她送进去。 进了房,他忍不住跟了进去,待到旁人撤走,他叹息一声,将人拥在了怀里。 华贵锦绣的衫袍彼此摩擦着,他紧紧抱着她,忍不住低喃道:“礼成了吗?” 江妩埋在他的前襟里,笑道:“成了。” “你是我夫人了吗?” 江妩拍拍他,改口道:“郎君。” 他咽了咽喉头,夕阳下捧起她的脸,仔细端详了一番。 她那每一处辗转温柔,每一声低呼笑言,如今总算归属于他了。 裴弗舟失笑一下,手指滑过那一副无双的眉眼,无限怅然和眷恋,道:“很多次,我曾以为我没有希望了” 作者有话说: 还剩两章,这周六写完会一起分2章发出来,可以一口气看完,本周就正文完结了~ 后面还有几篇番外会陆续发出来~一些日常的嘿嘿酿酿酱酱 * 文中引用。 《与何光远赠答诗》何光远 玉漏涓涓银汉清,鹊桥新架路初成。 催妆既要裁篇咏,凤吹鸾歌早会迎。 《友人婚杨氏催妆》 贾岛 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 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敦煌写本下女夫词》民间 两心他自早相知,一过遮阂故作迟。 更转只愁奔月兔,情来不要画娥眉 却扇 《代董秀才却扇》李商隐 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 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其余婚嫁引用 《仪礼·士昏礼》《酉阳杂俎》《大唐开元礼》《东京梦华录》 感谢在2023-06-01 18:28:43~2023-06-02 23:42: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第 99 章 ◎春宵却扇千金时(下)◎ “很多次, 我曾以为我没有希望了”夕阳里,裴弗舟抚上她的脸,低低叹息了一句, “现在是做梦吗?最好不要醒来。” 语调里有点自嘲,又有点欣慰 这一路走来, 仍然觉得两人这条路是十分坎坷的。 且说此生,前有陈逊, 后有柴锜,更不必说她同旁人的几次相看。到最后, 在右武侯府彼此捅破窗户纸时,他太过激进,险些就要失去她了 索性他是不肯轻易放弃的人,厚着脸皮反复摸索, 总算及时醒悟, 懂得如何才是真正的爱一个人。 江妩看他走神了,晃了晃他的手臂, 笑道:“我也有些觉得不可思议呢你居然就这样成了我的郎君。好像昨天咱们才见,彼此都看不顺眼呢。” 裴弗舟听得垂眸牵唇,笑了笑, 四目交汇间, 有些得意地呼出一口气,喃道:“嗯。再叫一次吧。听你方才那么叫我,我很喜欢。” 江妩顿了顿,抬手覆在他手背, 见那冷峻的眉眼里化成了一弯清冷温和的池水。 她抿抿唇, 十分体贴地又唤了个称呼, 柔柔道:“舟郎。” 这一声实在温盈婉转, 带着点不好意思,又些撒娇的味道。 他意外一下,不由心头痒痒的,忍不住手掌将她贴紧自己些,低眉沉声道:“嗯你怎么总是很拿捏我” 气息微起,被她身上的香气引得愈加向前欺身了, “再叫一个。”他低低说着,食髓知味,鼻尖逐上了她的脸颊,蹭了蹭,似乎有了旁的意思。 她却装作很矜持,推脱一下未果,不由抵在他的臂弯,微微仰后了腰,“不要了。高门薄情。我叫多了,你以后就不珍惜了。” “我珍惜的。”他连忙道,见她欲拒还迎,手掌覆在腰间紧了紧,低沉笑道:“嗯。你叫不叫?” 他温柔地威胁了一声,一股热意蔓延在两人之间,这种关头,他心里倒宁愿她是不妥协的。 那唇就要贴了过来,将吻未吻的时候,她却柔声一笑,只故意去逗撩他,垂眸道:“嗯。那叫你二哥好么?” 她语调缠人,有点干坏事的嗤笑,仿佛要故意戏弄他似的。 裴弗舟听得不禁眸色微沉,喉结滑动了一下,下一刻,弯身将她一把打横抱,迈开长腿就往帐床榻走。 她在怀里低呼挣扎,羞恼道:“天还没完全黑呢!” 他反唇轻嗤,抬眉道:“天还没黑你就说这种胡闹的话勾我。不是自己找事吗?”说着,将她小心置在床上,倾身欺了过去。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那一下压得喘息一声,头钗凌乱地散在枕头上,腰间的手臂愈发紧了,忍不住抵着他肩,笑道,“这个不好么?” 他的手蔓延过去,拆开她大带的绳结,低沉道:“当然好只是以后不许在外头随意这么叫。” “嗯,那什么时候可以?”她试图按住那手背,可他几番绕指,她腰身就松开些了。 裴弗舟不由嗤笑,停下来,低首在她耳畔下亲了亲,见那一段脖颈微红了,喃道:“比如么,这种时候就可以” 他抬手勾住衣带,轻轻一拽。 江妩不由低叫一声,提醒道:“外头还有人呢!” 他感受着手心里的柔软,虽在极力地克制,然而自知下一刻就要冲破了理智,嗓音浓沉,道:“嗯。他们怕我,自不敢进来。” 她衣领里钻进了一股凉意,粗糙的热掌自下而上滑到肩头,她脸欲滴血,颤了声,“还有那么多宾客要吃酒席呢” 话落,果然外头一声叠声的唤寻,“新郎去哪了?酒席已开,都等着呐。” 他停下来,气息还沉沉着,只是并未起身。 等了须臾,只听外头又传来裴肃的声音,“快快去叫弗舟来,怎能让岳丈一家在席中空等?” 裴弗舟顿了顿,叹口气,无奈地埋头在她颈中。 “唉。又得出去了” 江妩松口气,笑着将他从身上推起来,理了理他的交领,道:“去吧。我就在这呢,也跑不了。” 他抓起她的手按在胸前,道:“你要是真跑了,我今夜估计就疯了。” 她噗嗤笑笑,不忘揶揄道:。"嗯这倒是个‘报复’你的好办法……" 他差点当真,扯了她一把揽住,捏了捏腰,带着低沉的热烈,嗤道:“那我就不出去了,现在就让你走不了路。” 她羞红了脸,嗔了他一句,说“无赖”,转而挣脱开来,赶紧推他,嘱咐道:“快去吧你酒量不好,一会儿不要喝伤了。” 裴弗舟嗯了声,“还是夫人关心我。放心,我自己有数。” 临出去前,他叫了抱穗进来陪她,道:“把钗环给你们姑娘卸了吧,太沉。若是她饿了,就去后厨直接拿饭食给她,叫她不必等我。” 江妩在窗边听着,不由心中微暖。 有郎君如他,纵然日后千难万险,她又有何惧? * 夜幕深蓝,星子漫天,席间宾客推杯换盏,正是酣畅之时。 裴弗舟被拉到了江家这一席,不由紧张起来。 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江妩的耶娘,上辈子他将江妩的骨灰带回舒州的时候,其实就见过的。 只是那时候他们问起他和江妩的关系,他不由一时苦涩失笑,无法回答。 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从侍者手里接过酒盏,一一敬过江氏夫妇,环袖端盏道:“弗舟见过岳丈、岳母。今后无论风雨,我都会护江妩周全,还望二位放心。” 江家郎主原听说女儿江妩要嫁裴家二公子,还有点不可置信,一来,实属算是门第过于高攀,二来则是,更希望她嫁个诗书之家的文官。 然而后来一见,裴弗舟这位女婿有英武俊朗之姿,言谈间却并不是如武官那般粗糙。 虽善刀剑,可仍然是个矜礼之人。 因此女儿喜欢,他们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可惜,江妩的弟弟江楼坐在那里,仍然不甚开怀的样子,很不给这位上将军新郎面子。 稚子护长姐,倒引来宾客一笑,揶揄裴将军日后要被这江家姐弟欺压了。 临了沈氏夫妇,裴弗舟亦是不忘周到,恭敬地给二人相敬,道:“彼时初识,对二位多有叨扰。如今喜结连理,多亏有二位在东都照拂她。” 想起当日,裴弗舟去沈府审问查看江妩犯夜禁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沈氏一家当初还觉得有点意外,如今一想,或许那时候就是缘分起点. 席间宾客众多,除却江沈两家和裴氏亲眷,亦有裴弗舟昔日同僚下属和好友。 那些金吾武臣饮酒自是豪迈洒脱,言辞间,不忘起哄上将军,“须得痛饮。” 然而为首的,正是裴弗舟那位损友,当日替他打探江妩相看对象的大理寺卿家的吴六郎。 想当初,带江妩佯装演戏,搪塞走张家的婚事时,吴六郎算是第一个见到江妩和他一起的人。只是那时候事出有因,不得不隐瞒。 如今吴六郎知晓,自是不肯饶过,笑道:“屋里喜得佳人,外头可要好好招待兄弟。今日这酒,必须让裴二饮上。” 裴弗舟早有准备,壶里已经叫柴锜倒了一多半白水,掺杂着酒味,黑灯瞎火查不出来。 众人热忱,他也不好推脱,一路喝过去,勉强算是应付过。 然而他到底不胜酒力,今夜大抵喝足了这小半辈子都没喝过的量,纵使只是盏上漂浮的一层,这样几圈下来,已经叫他有些头昏脑涨。 穆戈已经准备好解酒汤,在一旁备着,叫裴弗舟随时可以饮下,免得直接醉晕过去。 江家郎主在一旁瞧着,见女婿酒力不好,不由笑笑。裴肃十分尴尬,皱眉看裴弗舟时有些嫌弃,只好转而给儿子挽尊,道:“亲家公见笑了,弗舟这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正喧腾之时,宫中派来了中贵人,在门外相候。 裴弗舟赶紧请人进来,众人起身听旨,中贵人却笑道:“并无旨意。圣人道,江氏曾在宫变之日相助,不曾忘记。今特下赐贺礼和宫中菜肴,以添喜于连理之日。” 裴弗舟闻言,环袖拜下,依礼道:“礼制有束,夫人不便而出。裴在此替夫人领赏。” 中贵人点点头,遣宫人将各色赏赐和吃食送了进去。 裴弗舟不忘周旋一番,又与中贵人相敬杯酒一盏,算是同乐。 夜色深浓之时,宾客才兴尽散去。 裴弗舟被酒意烧得昏沉,人还是微微清醒的,只是也不知自己是饮酒更多,还是饮解酒汤更多了 江妩在屋子里等了很久,时不时叫抱穗去瞧,闻得裴弗舟在前院一圈一圈地饮酒,不由暗暗担忧。 抱穗欲给她卸掉钗环歇歇,江妩却摇摇头,扭捏笑道:“无妨,今日是喜日,就这么一次。这么早就拆掉,不大好。还是等等他吧。” 这一团锦绣,需要郎君亲自来一一卸掉,才算得花好月圆的完满。 抱穗笑道:“裴姑爷原来酒量如此不好,怕是连姑娘也不如。”她如今拿了自己的户籍,然而还是想留在江妩身边照拂,于是也就跟了过来。 江妩抿抿唇,道:“平日他就不大饮酒,今日如此豪饮,怕是实在难为了。” 红烛高照,月上枝头。 最后一拨宾客离开后,院中慢慢沉寂下去。 江妩正呆呆地靠在床框上,往嘴里塞甜枣脯吃,忽闻抱穗在回廊上一声,“裴郎主。” 裴弗舟嗯了声,在外沉沉道:“夫人睡了吗?” 抱穗立即答,。"一直等着郎主呢!。" 江妩赶紧坐正起来,理了理衣摆,双手交叠在膝头。 下一刻,门被推开了一道深靛色的身影迈了进来,转身“嘎啦”一声又将门关紧。 把一切都隔绝在外,唯剩如今这一室的秋色。 裴弗舟玉带轻束,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方才那件婚服沾染了太多酒气,他不想带到房中。 只是到底是饮过不少酒,他走入内室,一股浓烈之意也飘散进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ai昧。 江妩抬眼望去,那张冷峻的脸因沾染了几分醺意而显得更加眉目深邃。 他挑着门帐向里看她过来时,得见榻上一张芙蓉好颜色,不禁牵唇笑笑,那神情少了些昔日里约束的坚毅,反而多了几分闲散倦怠的随意。 “江妩。” 他忍不住启唇低喃了一声,嗓音有些浑浊,走进来时,步履勉力稳健,然而几步就直接坐在了榻上,与她并肩而看。 “我回来了” 江妩被他那灼人的酒意弄得有些烧脸,纤手贴到那脸颊,果然是微微发烫的,不禁叹道,“吐了吗?。" 裴弗舟微怔一下,继而慢慢嗤笑,“什么话你也太小看我了。” 他说着,在烛火下瞧她,秀眉轻蹙,眉眼微嗔。 很奇怪,酒意上头之时,看她的五官反而十分清晰起来,有一种精雕细琢的美。 他不由凝神了,双手不老实地缠上她腰身,掌心发热,欲倾身之时,闻得那头上钗环相击的琐碎声。 裴弗舟一皱眉,迷离中沉声道:“怎么还未卸?不累么?” 江妩抓紧他的袖口,垂了眼,“等你帮我呢。” 裴弗舟听得一哂,是了,他这夫人喜欢小情小调,于是笑笑,依顺道:“好我替夫人卸妆更衣。” 他说着,勉力拉着她一起身,微微摇晃一下,被江妩就扶住了。 “你没事吧?”江妩忧心道。 裴弗舟笑笑,颔首道:“能走的。一会儿也不碍事。” 江妩听出他意思,忍不住轻嗤努嘴。 他将她按在绣凳上,自己则拉过一张长凳坐在她后面。 一面铜镜映出一双人,花影摇摇,今宵月好。 裴弗舟看着那堆积在满头的珠环,有点无从下手,不由皱眉道,“这么多?” 江妩嗯了声,“郎君给我摘。” 他轻叹,一刻也不想耽搁,只好耐着性子道好,手上挑选一阵,只好先从小钿花开始一件一件地摘掉 每摘掉一件,她的青色就落下来一缕,终于轮到最后那把金钗,他上手一抽,满头乌发便落满了他的手心。 幽香盈盈,引人心神。 他在镜中端详她,回过神来时,发觉镜中的那个自己,手掌已经覆在了她的脖颈上,一路顺着往下而去。 扣子衣带纷纷云云地松//散开来,层层青衫,一件一件堆落在脚底。 最后只剩一袭洁白玉色,对镜成双。 他喉结微动,自后头扳起她的脸,迫她仰着头吻在一起。 她情不自禁地唔了声,一股浓烈酒气灌了进来,灼热烧人。 迷离时睁眼见镜中的彼此,她不由立刻脸颊红透,挣扎一番,羞怯道:“嗯别在这里。” 裴弗舟的确是醉了一些,那酒力冲淡了平日里的矜贵和约束,此时此刻教人变得肆无忌惮起来,有一种随心放zong的意味。 他听了之后却不走,反而将人揽紧,手指一路蔓延其下。 “不。就在这里。” 他强硬起来,语调却是温柔的,贴在她鬓边低哑轻嗤,有些蛊惑般的使坏,“我想看着。” 那话如火里滴落了油似的,在耳畔炸开。 双腿忽觉一热。 接下来,每一寸接触都绽放出火勺热的痕迹,有燎原之势,愈演愈烈。 她高低起伏,呜呜咽咽。 他却充耳不闻,只俯首深深地去吻她,攻城略地似的,一如冲锋陷阵时候的强悍。 没多久,她羞耻的睁开眼时,有些泪眼朦胧,眸角绯红中,低头咬上他桎梏在身前的手腕。 他瞧得轻嗤,待她总算结束了,终于收回手。 口不择言地故意道:“江司记,你好不检点” 江妩抽了口气,听得羞愤起来,然而不敢再看。 只转身将后背对着镜子,自己则一下子扑入他怀里,咬牙切齿地反击,“裴将军,你好不要脸。” 这种时候,箭在弦上,彼此间几句小小的怨怼,也成了挑起战事的火星。 他不说话,直接将人横抱起来。 走过红烛时,她勾着他脖子急急哀道:“等等!我想熄烛” 他到底还是体贴,拂起广袖一挥,火光灭掉,唯留一室月色,几点星光。 府邸是新的,床帐也比别苑的大了很多。 两人一同跌了下去,被褥柔软,越陷越深。 酒意浓烈,蔓延到榻上,一触即发似的。 他很少有如此之时,素来习惯是约束和控制自己的,然而今夜不同,空气中有祝祷的蘼香漫漫,带着几分沉醉,教人一番情愫难舍难分。 他有十足的思念要倾诉,用说的不如付诸行动,于是吻到浓深之时,忽地将人轻而易举地翻了过去。 一把掣了起来,他抱了上去,从后头环住她,气息交叠中,感到对方也沉醉地嗯了声。 他笑了笑,不忘好心问道:“嗯。这样好吗?” 她咬唇不说话。 如今世风日下,裴将军偏要做匪人。 她本来就家门破败不堪,方才是才遭一劫,如今又来。 夜色里,那不速之客已经登堂入室,实在是凶悍无理,在里头反复一番搜刮,巴不得席卷走一切似的。 还不够,却还来反问她如何如何。 好不要脸。 她有怨冤,可又无处可诉,谁让这裴将军位高权重,如今掠夺她城池,她又反抗不得,无语凝噎,又束手无策。 只能柔柔受着。 一会儿变成低声的娇怨,她勉力支撑起来与之盘斗。然而不敌对方单刀直入,处处朝破绽之处攻打。 几番下来,已经脱力,干脆膝头一软,跌在榻上。 将军年轻,战意惊人,不肯原地休养生息,偏要一鼓足气的继续。 今宵遇上如此敌手,难免惺惺相惜,他有些怜意,将人捞起来,从后头扶她坐起。 这架势令她被胁迫了似的,有些受制于人。 她腾空一下,下一刻又坐了回去,赶紧咬唇忍耐,生怕旁人听到。 不经意间,碰上接触到一袭柔软布帛,她皱眉一摸,挣扎着在他怀里回身看。 月色下,裴弗舟穿着雪白中衣,唯有衣领微微散落开来,露出一片结/实的雄/膛。 然反观自己,衣衫褴褛都不算,不过竹林中一颗剥了皮的白笋子罢了。 她有些不爽利,总觉得不公,努力不让声音断断续续,道:。"你、你怎么还穿着?” 他嗯了声,这时候酒意微散了,他似乎清醒起来,低哑回道:“我不喜欢自己衣衫不整的样子。” 她听得简直无语,恼道:“那、那你、非要我这样这像话吗?” 他不应那话,抬手卡住她的脖颈,扳了脸过来,低低笑道:“你方才不是喜欢叫我‘二哥’,怎么不叫了?” 她噎了声,对上一双深沉柔情的眼,不禁涨脸赌气道:“不叫。” 话落,挨了两下刀子。 她呜呜声道:“你真讨厌” 裴弗舟顿了顿,不知怎么,忽而想起来父亲同他说过的那些话,他停下来,并未离去,只是转而环住了她的前肩。 “江妩,”他试探着低声,似是褪去了大半燃烧的郁望,问道:“你什么时候不讨厌我的呢?” 她不喜欢缓慢停滞的感觉,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烦闷,嗯了声,“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裴弗舟却反而严肃起来,她不答,他反而愈发在意。 于是扶住她不再动了,略略平息,喃道:“也不算突然,只是偶尔想起,总是在意。怎么,你答不上来么?” 她别扭几下,觉得烦热,青丝缠绕在他手臂,忍不住怨道:“有那么重要吗?不知不觉的吧。” 裴弗舟不禁眸色低沉,按说这个答案,他并不满意。 江妩在那怀里像个不安分的泥鳅似的,仰头亲了亲裴弗舟肃冷的唇角,仿佛要他放弃询问此事,怪扫兴的 裴弗舟看在眼里,虽然不说什么,可还是心头加深了这个疑惑。 然而佳人相邀,又怎么能辜负? 他默了默,也不再说话,干脆堵上了她的唇,十指交扣着与她一同跌入旖旎春池中去。 * 第二日醒来时,江妩照旧起的比裴弗舟要晚。 她睁开眼,挪了挪身子,有点动弹不得。 歪头见裴弗舟已经斓袍在身,眉目精神俊朗如旧,又一副衣冠楚楚的‘败类’模样。 她轻哼一下,伸出手,唇齿柔软地唤道:“郎君,扶我起床。” 作者有话说: 写完一章忍不住先发了最后一章争取今天发出来。感谢在2023-06-02 23:42:32~2023-06-03 10:13: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游园惊梦 5瓶;左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完结】 第100章 第 100 章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郎君, 扶我起床。” 裴弗舟回身看过来,见江妩醒了,不由淡淡笑笑, 赶紧体贴地托着她的腰身扶起来。 “身子如何?”他问道。 江妩想起昨夜一番激烈,实在有些不忍回想, 别开红脸,故意道:“嗯。没感觉。” 裴弗舟闻言微沉, 垂眸乜她一眼,“真的假的?看来最后那一次, 不该心软放过的。” 她一顿,听他在此事较劲,生怕下次挨得更折腾,于是老实改口//交代道:“嗯是有点别扭的。” 花烛之夜, 他有沾了酒意, 难免行动起来没了约束。她努力承受,可到底还是比不过他与生就来的坚韧。 裴弗舟倒是面不改色, 只朝案几看过去,仿佛有先见之明,道:“我已经买膏药了。现在给你上药好吗?” 江妩闻言, 赶紧裹紧被子, 看他时有点不信任了,噘嘴道:“干嘛,一会儿还得去拜见你父亲和贵太妃呢我膝盖还有点软呢。别闹我了” 他听罢倒是意外,心里还是知道怜惜的, 压根没往那处想。 于是上手盖住, 轻轻揉了揉, 掌心的热力覆在上面, 她舒服地叹息一声。 “不闹你。”他不忘体贴关怀,拿了药膏过来,道,“夫人昨夜辛苦了。以后还要劳烦。” 她瞪他一眼,哼声审视道:“我怎么现在觉得嫁你反而是自己吃亏了呢。” 裴弗舟沾了药膏,上手过去,如今再探路已经是轻而易举,轻扬了唇,道:“不吃亏。” 清凉的感觉瞬间蔓延开来,她不禁一震,丝丝吸气,然而也不敢动,只能任凭他进进出出的抹药。 过了良久,裴弗舟突然不动了。 他垂眼顿了顿,欲言又止。 “你” 江妩红了脸,赶紧合上了膝盖,盖上被子,道:“干嘛?” 裴弗舟擦了擦手指,慢慢凑脸上来,低声道:“嗯。你怎么好像又想了是吗?” 他嗓音暗沉下去,有蓄势待发的力量,眼神盯了过来,道:“时间还早呢,我不介意再帮你” 话落,肩头挨了她一记拳头,他忍不住轻轻嗤笑,见她咬唇瞪过来,不由安慰道:“当我没说” 她羞愤不已,别过身子不理他。 他只好低声好言劝慰,越劝,她倒是越来劲了似的,他上手从后头揽她,却被她轻轻挣脱开来;欲凑上去亲吻,也被她躲开了。 “怪我好么?”裴弗舟缠手上去,总算抓住了她的指尖,拉过来亲了亲,道,“下次只上药,我保证不说话了。” 她哼了声,飞来一记矫揉造作的眼风,有点怨怼,又有点含情似的。 他瞧得心间微漾,知道江妩这副表情其实并不是生气。 于是扬唇淡笑着挪坐过去,道:“这是我有夫人的第一日,要高高兴兴的。过来亲一下,不生气了。” 她略略矜持,只肯伸过脸颊给他,谁知他两只手直接包裹上来,扭过她的脸,用力一挤,朝着她撅起的红唇狠狠亲了一口。 她呆愣住一下,反应过来后,才发现又被‘占了个便宜’。 裴弗舟那得逞的浅笑蔓延过眉梢,满是知足,故作正经道:“好了。此事过去,不要恼了。” 江妩拿他没办法,不禁也由气变笑,平日那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冷峻的人,私下与她却又这么孩子气的无赖起来。 “阿妩。” 裴弗舟慢慢牵过她的手,唤了一声,神情忽然收敛些许,他顿了顿,道,“昨晚我问你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江妩先是扬声嗯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后来一思忖,才想起来,是裴弗舟昨晚那种时候,忽而询问她——“你何时开始不讨厌我的呢?” 她看了一眼他,不大情愿说似的,不由笑笑道:“有那么重要么?如今你和我在同一处,非要问个青红皂白。” 裴弗舟和她这一点性情不同。 他对事情一向干脆利落,不喜欢模棱两可,在感情上亦是如此。 知道江妩如今待他是情深意切的,可思及从前,多少总觉得还有一些不曾明朗的情愫。 那日父亲问起他一句,“你不会是倒贴的吧?”,才点醒了他一些。 他其实内心有一处还是不确切的——他不知道江妩何时开始不厌烦他,开始倾心于他的。 想过几个时间,或许是他给她写了入宫的荐书之后;或许是他们在御庭园伴驾时,悄悄拉手的时候 此事未明,在他心里总觉得像个不解的谜题似的,教他有些困扰。甚至是有点莫名的不安。 “你怎么这么在意呢?”江妩眨了眨眼,忽地问了一句。 裴弗舟嗯了声,手指摩///挲着她的手心,继而慢慢和她十指交叠勾缠,“有时候总觉得,失忆时候的那个我,和现在仿佛是两个人;有时候,又好像觉得是一个人。你觉得呢?” 江妩闻言笑笑,道:“那时候你虽然失忆了,可警觉性和现在一样高呢。只不过,因为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有时候反应总是慢些似的” 他抬眼看她,眸光里有审视的意味,艰涩道:“那你是喜欢他么?还是喜欢我呢?” 江妩顿了顿,不可理喻地盯着裴弗舟半晌,不由失笑,抚掌道:“你怎么,连自己的醋都要吃那是你自己呀!” 裴弗舟说是吗,此时此刻,他有些怅然若失似的。 大概是如今太过圆满,反而追忆起从前一些遗憾来。 他道:“我偶尔也会想,如果那时候的我一直没有想起来,你会如何?” 江妩抿唇不言,有点说不上来。 裴弗舟叹息地笑笑,“那时候你都差点要嫁给旁人了。说实话,你与康、柳二人相看那次,我的确是故意去的偏生就是不想你同别人一起,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过去了。” 江妩见他俊眉低垂,不由安慰地倾身靠了过去,环了环他,道:“这都是注定的么。你莫要想太多了。不论哪个你,我都喜欢。” 裴弗舟嗯了声,淡淡道:“同你一起,如险象环生。我每走一步,都能差点自己堵死自己的路似的。” 江妩仰脸给他的嘴角吧咂一下,笑道:“但你如今走出来了,以后的路还很长。” “是”他抿抿唇,听她温言笑语,不由抬手抚了抚她的背,自己总算好受一些,“可能是太来之不易了吧。所以才容易多虑总怕一觉醒来,只是一场虚幻的梦。” 江妩顿了顿,努力抱紧他些,蹙眉担忧道:“你是不是在突骑施打仗太累了到昨日,你从那边回来之后都未好好歇息。不如向圣人告假,我们出去走走好么?” 战场金戈铁马,生死不过是刹那间的事情。他两世都经历此事,难免心有伤痕,对于那些细腻的情愫变得十分敏感。 江妩两手扳过他的脸,双目坚定地看向他的眼底,仰脸道:“现在每个人都好好的呢我就在你身边。以后的元日,上元,上巳端午,七夕,我们两个都要一同过的。” 他沉了沉,转眸看过来,她那语调温婉沉着,眉眼里有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纵然他心中有再多苦痛,此刻能拥有她,也都是值得的。 他不由释怀笑笑,垂眸淡柔道:“是。夫人说的是。以后我多听听你的。” 两人在榻上又抱着说了会话,江妩也不赖床了,起身洁面净口之后,坐在镜前梳妆。 原本想叫抱穗来插簪的,然而裴弗舟偏要自己来,“以后连着画眉,我也要学学。” 江妩没办法,只好一把一把地将钗簪递给他,而后对着镜子给他指指点点。 “插歪啦。” “不行,太低。” “位置可以,可是你给我戴反了。” 到最后,江妩十分不满意,只好还是叫抱穗速速来重新梳头装扮,“今日要见你阿耶的,怕是你们家那些远方亲眷还在呢,我总不能这么顶着一头去。” 裴弗舟在一旁凝凝地看她,一面等,一面说道:“嗯。如今是刚开始么,日子久了,我多练练,自是可以给你带钗。” 他是个注重隐蔽的人,和她的这一方天地,若是可以,自己亲力亲为就好,不必叫一大堆人来伺候,仿佛全都被窥探了去似的。 她换了个颜色轻盈又不失稳重的衣衫,配以环带玉佩,皆是新妇用的款式。 回身见裴弗舟腰间带着两个小小的香囊,错落开来,她不由脸红了。 赶紧上前拢走,道:“你怎么带这些?” 裴弗舟不以为然,“怎么了。你做的么。我很喜欢。” 江妩哭笑不得。 这两个,一个是她当初给裴弗舟上元日的那个礼物,她绣的迦楼罗,还被他以为是个胖鸟而另一个则是他远赴北关时,绣了一半被他卷走的,针脚勉强好些,可肯定不好入旁人的眼。 江妩不管他,赶紧摘下来,一股脑放入柜子里,红脸道:“改日给你寻个好的吧。今日见人,你别带这些。” 裴弗舟牵了唇,道:“那我只能带从前阿娘给我做的那个旧香囊。在那之前,我不会带旁的绣娘做的。夫人,你得快些做一个给我了。” 江妩闻言笑叹,走过来后,仔细地理了理他斓袍的衣领和袖摆。 犹豫片刻,她还是抬起一双探究的眸子,咬唇小声道:“你现在说的这么好呢。日后你不会纳妾吧?” 如今她是主母,自是应当“大度”,问这话,理当不该犯妒的。 裴弗舟却听得很高兴,眸中一闪,抱住她的手,道:“你是在意我的,吃味了对么。” 她努努嘴,故意道:“若是真有那日,我要回宫继续做司记去,就算瞎了眼了。我会一路高升,做到尚宫娘娘。等你们入宫之后,趁机为难。” 裴弗舟一哂,有些遗憾道:“可惜,恐怕你不能得偿所愿了。且不说我家严苛,娶小之风都能被族中诟病。就算是我自己我裴弗舟此生有你足矣,何来纳妾二字?” 她听他语调诚恳,反而怕她不信似的。于是笑笑,将脸贴进他胸膛里去。 * 吃过了朝食,两人相携出了房,准备登车先去旧宅与裴肃拜会,然而才坐稳,江妩忽而唔了声。 “嗯,你送我的聘礼里,有一个你母亲的小玉梳对么,我应该带着的!” 裴弗舟颔首,道:“我知道那个。你且坐着,我去拿好了。你放哪里了记得么?” 江妩想了想,道:“当在妆台下的盒子里吧” 裴弗舟道:“无妨,我去找找。你不必急。” 说着,他下车折身回了房。 弯身在江妩那妆台前找了半天,也没看见小玉梳。 未果,他只好挨个拉开小抽屉翻开,忽而一抬手,不小心碰到了个机簧似的旋钮。 “唰”的一声,一个隐蔽的盒子弹了出来。 裴弗舟一愣,这个妆台是江妩的嫁妆居然还有此机巧的设计么。 他反手就要推回去,然而见那盒中放着一张纸,颜色发旧。 透过纸背,隐约可见上头是有字的。 他不禁微微蹙眉,心中跳了两下。最终还是对她的好奇和在意战胜了一丝“道德感”。 他顿了顿,将纸张抽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开一看。 不禁呼吸凝滞,渐渐出神了。 那短短一张纸条上,有两列字迹,沾了散发着香气的墨汁,清晰婉转地一路写下而成的。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这个字迹,分明是他自己的正是那一日,他握着她的手,在右武侯府提笔写下的情愫。 他分明记得这张纸已经随意收在一旁了怎么会出现在她妆台的暗格里? 但见下一句,已然笔力稍轻,当为女子簪花小楷,在后头细细地续上了那么一句——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其言相应,似是作答。 他瞧得微微一怔,半晌,不由失笑一下。 这张纸,江妩是何时拿到的,又是怎么找到的,似乎都不再重要了。她如此聪敏,自然有的是办法,也很可能在他不在的时候恰好去过 只是看这最后一句墨色的深浅,应当是离右武侯府那日没隔多久,又添加上去的 很显然,那字迹是江妩的。 裴弗舟捏着纸张,瞧得略略思忖,而后牵唇笑笑。 仿佛看到一个柔柔的身影,趁人不在的时候,悄悄拾走了这张纸,又用刀将字迹裁了下来。 待到入夜之时,辗转反侧,百思不解,最终还是重新点燃了书灯,在寂静的月色里,不自知地将莫名的心事凝结成了一句话,落笔留在了上头。 裴弗舟定在那里,眉目凝凝,心中涌起一种无法言明的触动。 江妩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个话的,他不得而知,或者,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吧。 但是在某一个瞬间里,她是对彼时的那个他,也有过一份心动的情愫。他的感情,并非完全一厢情愿。 或许,早在同坐右武侯府案几时,他和她双手交叠握笔的那一刻,笔走游龙间,就已经心意相通,而不自知了。 裴弗舟欣慰地轻笑一下,手指慢慢拂过她的笔触。 那落笔温柔缱绻,如女子簪花,得见其中悠转青涩之意。 裴弗舟淡淡抿唇,迟疑一下,还是不动声色地将纸叠好,放了回去,仿佛从没看见过似的。 他转眸间,要寻的阿娘的玉梳就在妆台旁放着,质地细腻鲜明,玉兰栩栩如生,在秋阳之下,发出温润的色泽。 好似一直遥遥注视着他和江妩一样,就等在此时此刻,给予他们无言的祝福 江妩在车里等了很久,迟迟未见裴弗舟回来,正要提衫下去寻。 帘子忽然一动,裴弗舟已然登车进来。 她坐了回去,不禁诧异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呀?” 裴弗舟唇边含着一丝莫名的笑意,入座后,侧身抬手给她插入发间,左右看看,喃喃道:“嗯。放得很隐蔽。不太好找。所以费了点时间。” 江妩皱皱眉,不明所以,“奇怪,我好像就摆在台面上,没放隐蔽的地方呢” 裴弗舟不语,利落地撩袍正坐,神情里有一种欣慰自得的意思。 此时此刻,昨夜压抑在他心头的憾事得以纾解开来,只觉一块石头落了地,一番执念也总算消散了。 秋光辗转地照进来,跳跃在他意气风发的眉眼间,映出利落如刀的眸光,他转眸看向江妩,其中似是又多了几分难言的柔情。 江妩被他看得愣了愣,半晌,有些不自在起来,羞涩道:“干嘛突然这么看我?” 裴弗舟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的脸,不由轻挑眉梢。 她彼时有些心悦于他而不自知,目前来看,如今也还没有好好回味过呢。 他顿了顿,决定还是给她留些脸面好了,于是畅然一笑,颔首坦然道:“嗯。喜欢看你么就跟很久、很久以前一样。” 江妩抿抿唇,乜他一下,忍不住揶揄道:“哦,也是。上辈子你总跟在一旁,没少从旁边偷看吧。” 裴弗舟因为掌握了她的“秘密”,于是心情轻轻欢愉起来。他不再遮掩,大方认道:“是啊我是在一旁总偷看你。那你呢?” 江妩不由一顿,“什么意思?” “嗯,你那时候,是不是也偷看过我?” 他只是一试探,江妩就噎了声,脸色涨红起来,仿佛被戳中了什么,连忙娇呼辩驳道:“谁会偷看你呢?我那时候避开你还来不及呢,才不会偷瞧你!” 裴弗舟淡声笑笑,眼里有一种未明的意味,道:“哦,真的?” “你怎么回事,从屋里出来一趟,就变得怪怪的。” 江妩说完,手忽然被他牵了起来。 他郑重其事地将两人的掌心和在一起,而后手指一根一根地紧紧相扣。 “阿妩,” 裴弗舟缓缓举起了这一双手,两人都是握紧对方,没有要松开的意思,他不由轻牵唇角,欣慰又无奈地轻叹道,“原来,我们绕了很大一圈路。” 她秀丽的眉眼微微迷惑,然而他不说话,展臂将她揽了过来。 他托上她的脸颊,小心翼翼的侧首将唇印了上去。 这一个吻,绵长轻浅,每一下轻浅深入的接触,都带着不同往日的细腻。 没有杂念,唯有无限柔情和眷恋,仿佛跨越了漫长的时间。 吻罢,他意犹未尽,微微离去后,轻笑一声,“这是我上辈子欠你的。” “欠我的?” “嗯。” “这是何意呢?” 裴弗舟垂眸默了默,忽而一笑,轻轻叹道:“或许,上辈子在那个上元日,我就应该这样试试吻你的。” 江妩闻言不禁轻嗤,缠着他的手臂依偎过去,靠在他的肩头,好心提醒道:“这个么,恐怕不行。我会受惊,然后给你一拳的。” 裴弗舟不以为然,眉宇轻抬,转眸对上她的眉眼,温柔笑道:“是么?那可还真不一定” 江妩羞赧低笑,没有同意,不过也没有反驳。 谁知道呢,或许,真像裴弗舟所言,若他那般做了,她还真也就动心地考虑考虑了。 二人相识一笑,此刻心意相通,许多事情,不言自明。 午后的秋阳随着车辇的行进,斑驳闪烁,如转鹭灯缓缓旋转而过。 一幕幕记忆交错涌来,最终定格在这四目相对缱绻里。 从此也不必再问今夕。时日还很长,遥望今生,唯余朝朝与暮暮,岁岁又年年。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 感谢陪伴。 本章评论掉落红包~ 陆续会更新一些婚后日常番外~ * 译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今夜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夜晚?竟能与心上人相会。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既已见到意中人,心中怎能不欢喜? *引用 《诗经·唐风·绸缪》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诗经·郑风·风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