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皇帝前夫挖坟后》 1、第 1 章 满城风雪,宫墙琉璃瓦被夜雪覆盖,披银裹素,残月映照一片凄清。 掖庭宫一角,廊下泥盆里的茶花无人打理,枯枝残叶冻结,转眼被疾风卷来的飞雪掩埋。 寒意无孔不入地涌进殿内,幔中女子低声咳嗽,刚服下一碗药汤,小睡了片刻,听见更漏过了亥时。 她摸过枕下未完工的绣带,强撑起身,命宫人移来灯烛,就着微光拈针引线。枯瘦苍白的细细手腕上,露出一道道刀痕伤疤,醒目可怖。 伺候的宫人瞧见那些细密疤痕,眼中酸热,暗中抹泪。 “娘娘,不要再绣了!” 妙音绣了几针,便手指无力,垂下手腕,枯涩的嗓音如砂砾磋磨纸上:“他们该来了吧。” 话音刚落,外间廊上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 “皇后娘娘万安。”几名内侍假惺惺问了安,不待传话,便推开殿门,闯了进来。 一阵凛冽朔风长驱直入,床幔被高高扬起。 妙音咳嗽声加重,宫人急忙将一件旧狐裘披在她身上。 踏入殿中的几人敷衍地施了礼。 当头的孙内监,眼梢冷峻刻薄,是贵妃最得力的臂膀,面对一个即将被废的皇后,毫无敬意。 身后一个小内侍手捧漆案,案上盖了红绸。另一人空着手,挽着袖,是太医署的医官。 “取药的日子到了,皇后娘娘莫怪。”孙内监侧着身子招手,小内侍与医官疾步上前。 孙内监掀开漆案上的红绸,露出底下摆着的一把蟠龙短匕、一只琉璃樽。 两样熟悉的东西印入眼中,妙音仍觉得眼角刺痛,那把短匕,本是圣上随身之物,后来赐给了贵妃。 在她怔忡之时,医官小心翼翼跪在榻下,将她手腕垫上药枕,掀起单薄纱袖,一道道旧疤暴露在烛光下。 医官对这位冷宫皇后生出一丝不合宜的怜悯,明明是那般娇艳动人的女子,一次次取药后,已现油尽灯枯之相。 可谁让皇后不得圣心呢。 医官心内慨叹,又很快摈弃杂念,内宫当差,不过奉命行事罢了。一手按着妙音手腕,一手抄起案上短匕。 宫人啜泣着扭过头。 妙音自幼怕疼,从前被针刺破手指都会发怵,如今面对锋利的匕首,焉能不怕? 但如今,已没有人在意她疼不疼,怕不怕。 心口畏惧得抽痛,她依然大睁着杏眼,逼迫自己死死盯着那道刺眼寒芒。 短匕熟稔地划破皮肉,愈合不久的伤口重又裂开,痛得她呼吸停滞。 血线沿着刀口汩汩涌出,如涓涓细流,缓缓注满琉璃樽。 浓烈的血味刺鼻,旋即被灌进殿里的寒风吹散。 每半月为贵妃供应一次血药引,妙音的所有不甘,终究被一点点消磨殆尽。 她的夫君,当今圣上默许了贵妃所为,将她皇后最后的尊严践踏成泥。 孙内监收了满满一樽血药,拱手笑道:“多谢皇后娘娘赐药,再有几回,贵妃娘娘的病兴许就快好了。” 妙音想要忽视这话里的虚伪与歹意,可皮肉上锥心的痛让她无法麻木下去。 她本是南诏公主,十六岁嫁入大雍为太子妃,终结了两国战事。 彼时的太子李璟东宫之位岌岌可危,迫切需要娶一位南诏公主,一桩政治联姻,帮他稳固储君之位。 南诏到长安,路途三千里。 妙音忍着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辞别故土亲人,坐上颠簸车驾,带着南诏宫人侍卫,前往远在天边的长安城。 历经数月跋涉,她的和亲带来了两国息兵,百姓安乐。 少女稚嫩的双肩担负起不该她承担的使命。 然而她忐忑待在东宫寝殿数日,等来的仅是她夫君在门口匆匆一瞥,便转身离去。 十六岁的公主凤眸乌鬓,如一朵娇嫩茶花初绽,带着南国的异域风情。可是大婚之日,李璟只是冷漠地打量她,像在看一件高价购入的瓷器。 潋滟灯烛下,妙音捕捉到他浓烈的眼里一闪而逝的失望。 后来才知,他失望不是因为她不够美,而是认为她是个赝品。 她是替嫁的公主,不是他真正想娶的那位。 南诏王后不肯让亲生女儿和亲,嫁给一个东宫位坐不稳的太子。于是,身为大公主的妙音,被迫替妹妹和亲。 李璟不喜欢她,她小心地藏起失落,告诉自己不要在意。 和亲本就是将毫不相干的两人强扭在一起,就算她是赝品,只要能助他稳固太子之位,早晚他会看见她的价值。 她的这份一厢情愿的信念,被一次意外毁得粉碎。 秋猎时,李璟摔落马背,伤了经脉,从此瘸了腿。 面对众人异样的视线,骄傲的太子愈发暴戾,每日都会砸碎杯盏,瓷片溅得满地,宫人不敢靠近。 妙音却不能退缩,任由茶水溅上裙裾,她埋头清理,让地面干干净净,免得行动不便的李璟再度受伤。 大雍是强盛帝国,威震四夷,历来没有瘸腿的储君。李璟本就不得圣宠,残废太子注定不能成为新君。 废太子诏书送抵东宫,妙音呆愣许久,明白了她的和亲已无价值。 李璟沉默地坐在台阶下,妙音不敢安慰他,陪他坐到天黑。夜半再忙着收拾他的衣物、他的药,分格装进漆箧,规规整整。 二人被囚禁一处别苑,妙音学着用小火炉煎药,蹭了一脸灰,小心翼翼将药碗捧到他跟前。 “殿下,药好了。” 李璟深沉的眸子盯着她:“我成了废人,你很后悔吧?” 妙音想说没有,却不敢直视他锐利的目光。 他是她的夫君,是她在异国唯一的依靠,她不嫌弃他的残缺,只是畏惧他审视怀疑的眼神。 做了多年太子的李璟,自尊心无法接受被废为庶民,幽禁别苑。天潢贵胄出身,却要面对瘸腿现实,无法抑制的自卑令他自暴自弃,觉得妙音在他跟前都是一种羞辱。 他砸了她煎的药,让她滚。 妙音眼睫湿润,埋头捡起碎瓷,锋利碗口割破手指,鲜血滴落。她默默收拾好一地狼藉,一步步走回幽暗房间。 她啜泣着入睡,醒来却发现手指已被包扎。 她惊讶极了,随后心间漫过一丝丝苦涩中的甜意。这是李璟第一次对她表达善意,或许也是他无法开口的歉意,虽然包扎得很笨拙。 四年囚禁生涯,她学会了烹煮饭食,李璟每次都皱着眉头,最后还是咽了下去。她拿起针线,缝补旧衣,自制鞋袜,比宫人送来的残次衣物要舒适暖和得多。 雍帝于行宫病重,一场宫廷政变悄然酝酿。 谁也没料到,废太子竟有重登大宝的一日。 李璟拖着瘸腿继位为帝,谁也不敢妄议新帝的腿疾,甚至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妙音成了皇后,以为自己懂了汉人所谓的“苦尽甘来”。 李璟牵着她的手,一步步送她进永安宫。 可她还没有尝到甜蜜滋味,她的妹妹云姝,南诏小公主便入了宫。 短短三月,云姝数度晋身,一跃而为贵妃。 李璟心心念念想娶的人,从此伴他身侧,占据了他所有宠爱。 妙音成了宫里的笑柄,内监宫人们揣测她这个皇后当不了太久。 她整日惶恐,担心被废,甚至心生怨忿,妒火中烧。头一次,她嫉妒自己的妹妹,甚至恨不得她死! 她在患得患失中,做了三年皇后,让那些想看她笑话的人都失了耐心。 李璟偶尔来她宫里坐坐,少有留宿。 她没有子嗣,朝臣们非议皇后无所出。 没人知道她悄悄哭过多少回,原来过了这么多年,赝品始终是赝品。 她夹在李璟和云姝之间,如履薄冰。 她听过大雍宫廷诸多传说,知道宫妃落败的下场,即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不得圣心,没有母族撑腰,照样会凄惨收场。 她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忧思成疾形容枯槁。李璟来看她,她躲在帐中不肯相见。 或许,他对她最后的垂怜,全是顾念幽禁岁月的相濡以沫。可是汉宫中流传“色衰而爱驰”,她不敢让他看见容颜枯败的自己。 尤其在姿容正盛的云姝对比映衬下,李璟更会厌弃她,那点垂怜也会一丝也不剩。 后来,传出云姝有孕的消息。 那时她正与李璟隔帘对弈,闻讯,李璟惊喜之下骤然起身,匆匆离去。不顾方才他们还言笑晏晏对弈的一盘棋被他衣摆带翻,青白玉棋子颗颗坠地。 声声脆响,如炸雷,妙音愣怔,赤足下地一面捡拾棋子,一面后知后觉醒悟。 原来,她的夫君属于别人,原来,她从来不曾拥有过丈夫的心。 她不能再自欺欺人。 妙音三次自请辞去后位,陈情表章压在李璟案头,他没有批复。 是了,御医把出云姝体寒,胎象微弱,需以药膳调理,李璟哪有工夫处理她的表章。 妙音熄了与云姝相争的心,她累了,身心俱疲,况且,她也赢不了。 可她是皇后,即便不争,别人也要来相逼。 只要她活着一日,便有秃鹫鹰隼争相扑食。 针对贵妃病情,不知是哪个番医提出秘法,以至亲为滤体,饮下烈药,加以过滤,再放血为药引,可解贵妃怪疾。 李璟听后大怒,命处死番医。 云姝颤手扯着李璟衣袖,为番医求情,李璟才饶了那番医一命。 是夜,云姝小腹剧痛,阖宫不宁。李璟召来全署御医,急火攻心。 若再拿不出药方,保不住贵妃和腹中龙子,便要整个太医署陪葬。 全殿御医跪伏,个个汗出如浆,有人提议用番医之法。毕竟,贵妃至亲,就在永安宫,贵妃性命,全系在皇后娘娘身上。 李璟犹豫许久,终究不忍云姝声声痛吟。 他步履沉重走入永安宫,妙音在灯下一面咳嗽,一面绣腰带。 贵妃宫里即将陪葬无数人命,妙音听宫人说了,也知道李璟今夜会过来。 她在等,也在赌。 针尖刺破妙音手指,一颗嫣红血珠冒了出来,满心烦乱的李璟没有看见,他低声询问:“皇后,可否为贵妃试药?” 毫无疑问,她赌输了。 妙音戴着轻纱帷帽,转过头,隔着薄薄一层纱,李璟五官模糊,但她知道他近来有多憔悴。 眼前这个男人,此时此刻,一定不会记得幽禁别苑的那个寒夜,她冒雪祈求宫人施舍些柴炭被拒后,他抱着高烧发热的她,一遍遍吻着她额头许诺。 “李璟此生定不负妻妙音!” 她烧得头脑昏沉,但这句话听见了,记住了,记了一辈子。 可惜李璟忘了。 自此,每半月,妙音饮下番医送来的一剂剂悍药,再由医官割破脉管,接一樽血药,呈送贵妃宫里。 妙音一日日消瘦下去,曾经的光润玉颜黯淡失色。从南诏陪嫁来的婢女愤怒之下,冲撞了贵妃宫里的内监,打碎了琉璃樽。 李璟盛怒,婢女被拖去庭中杖毙。 皇后无力约束宫闱,有失察之过,于仲冬迁出永安宫,幽居掖庭。 往事历历掠过眼前,帷帐内,妙音疲惫地合上眼,泪水滑入鬓边。 针脚繁复细密的半条绣带,从无力虚握的指尖坠落。 南诏风俗,一针一线将炽烈情意绣入腰带,便能拴住意中人的心。 这辈子,她没能做到。 是年,冬夜暴雪,皇后丧钟响彻长安。 2、第 2 章 和煦日光遍洒庭檐,山茶树茂盛叶片上闪烁着碎光,青翠欲滴的茎叶托举着一朵朵明妍盛放的茶花。 暖风轻拂,檐下铃铎发出悠远清音。 微敞轩窗下,妙音伏案小憩,被枝叶筛下的光晕,笼着她明月般皎皎面庞。 被铃音唤醒一场酣眠,长睫开阖,露出一双明眸,一转流光潋滟。 妙音仰起脸,迷蒙视线渐渐清晰。 她做了场漫长的梦,梦里前世,惨死于三千里外的长安,一处幽暗冷寂的宫苑。 丧钟声里,芳魂无意识盘桓禁宫之上,冷漠俯瞰那个雪夜,身着单薄寝衣,踉跄而行的帝王,手中紧攥半截绣带。 她被以皇后之礼葬入陵寝地宫,原以为可就此长眠。封土三日后,李璟不知发了什么疯,亲手挖了她的陵。 妙音心想,上辈子自己是真傻,李璟是真疯。 离奇的命运将她带回十六岁这年,还未远嫁和亲。 她依然是南诏王宫里骄纵烂漫的雀乐公主。 十六岁的妙音,身体健康蓬勃,无病无痛,套着银镯的圆润手腕泛着珠玉光泽,没有蚯蚓似的刀疤。 颈下垂挂的镂花金项圈中央,缀着一枚雕刻迦陵频伽的金铃,随着她起身动作,发出悦耳清音。 细细碎碎的铃音传了出去,廊下便起了动静,几名身着长裙的赤足婢女,手捧盥巾、篦梳、妆盒、香茶、鲜花,款步走入内室,服侍妙音梳洗。 慵懒的公主任由婢女们侍弄,随手拈起案几上只抄了半卷的《维摩诘经》,字迹幼稚潦草,经文抄得敷衍。 婢女将一束鲜花插入白瓷细颈花觚,夸赞道:“公主纯孝,日日为夫人抄经祈福,都累瘦了。” 妙音摸着珠玑玉润的脸颊,不由失笑,前世,长在南诏王宫不知愁苦的自己,哪里知晓灾厄与陷阱就在前方,等着不晓世故的她一脚踏入。 婢女们一味哄着她,明知她抄经偷懒睡着了,还夸她孝顺。 妙音生母是南诏元后,生她后没几年就故去,姨母入宫将她抚育长大。姨母被昭王封为白夫人,妙音同她生疏多年,抄经自然是勉强的。 兴许在婢女眼里,妙音肯为白夫人抄经,已是仁孝之举。 “燃香,备纸,拿金粉墨来。”妙音盘膝坐回案前,将先前抄写的半卷经文揉成团。 婢女们面面相觑,不知公主又起了什么念头,好不容易抄写的经文为何弃而不用?该不会,又后悔为白夫人祈福吧? 何况,金粉墨是以金粉调制,专供王公贵族与高阶僧侣抄经用,极为稀少,纵是南诏王宫,储量也不多。非隆重节庆,轻易不会启用。 婢女们都知晓公主骄纵脾性,不敢违逆她,依言准备。 妙音姿态端严,推开一卷新纸,提笔蘸了金粉墨,从头默写《维摩诘经》,竟是一眼不看搁在案头的参照经本。 有识字的婢女比对经本,震惊于公主默经,一字不差。且小楷端秀,混不似先前潦草字迹。 妙音默着经文,心下泛起苦涩。 幽居永安宫的那些日夜,她的丈夫极少踏足,膝下更没有子嗣,为打发漫长光阴,无人知晓,她抄了多少卷经文。 抄一卷,烧一卷,怕是李璟都不曾察觉,他的皇后何等虔诚。 那些经书字句,早已烂熟于心,却未能解脱她于苦海。 前世的一腔愤懑,郁积于心,从未释怀。 唯有抄经时,可得片刻安宁。 连着三日,才将三卷十四品、足有三万言的《维摩诘经》默写完毕。经卷装入匣中,妙音换上卷草花叶百迭裙,肩挽帔帛,亲捧经匣,前往白夫人住处。 王宫遍植桫椤,叶片苍翠,巨幅枝桠如蒲扇,密布的叶片缝隙筛下斑驳日光。树下孔雀漫步,甬道两旁水池上浮着朵朵莲叶,各色鲤鱼游曳其间,追逐岸上窈窕身影。 宫人们见到大公主一行人,忙躬身退避道旁,垂下目光,掩藏眼中惊异。 大公主与白夫人闹僵,足有一年不曾涉足鹿鸣苑,近日白夫人染恙,若说大公主是来探病,实在叫人怀疑。 妙音隔着两世光阴,已许多年不见南诏王宫景致,不免走走停停,抚弄孔雀锦羽,眼眶微热。急冲冲朝她奔来的蓝孔雀,仿佛认出她来,伸着脖子亲昵地蹭着她手心。 就在这时,甬道上走来另一队人。裙裾绚烂,明媚嫣然的少女,亲亲热热唤了一声“阿姊”。 妙音移过目光,落上云姝娇嫩脸畔。 与素来骄纵的妙音比起来,二公主云姝更显乖巧可人,两颊梨涡浅浅,是李璟连下三道诏书也要迎娶的人。 做了一辈子云姝的替代品,妙音再见到十五岁的云姝,内心没有波澜是假的。只求这辈子,不要再卷入李璟与云姝之间。 妙音收回视线,略一点头,与云姝错身而过。 云姝挂起的笑意凝在嘴角,清澈眸底闪过一丝愕然。这位异母阿姊生在王宫,却无人教导,脾性恣意,不讨父王欢喜,更与养母生分,以至于在宫里无依无靠。 云姝不时送些精巧玩意儿给她,便被她视为至亲姊妹,什么都肯分享。为何今日阿姊格外不同?眼底毫无温情,唯有一片冷意。 还破天荒来了鹿鸣苑,探望白夫人。 莫不是她发现了什么…… 云姝用力捏着裙角,定了定神,不会的,以阿姊心性,她怎可能与白夫人重归于好? 妙音走出老远,总算收拢了心神,暂将见到云姝的不快压了下去。 穿过遮目的桫椤园,鹿鸣苑主殿便显露出来。 整座殿阁以青竹垒砌,廊阁相连,极尽工巧。南诏全年半数以上光景,皆是暑热天,住在竹殿,不仅清香萦绕,更兼清爽宜人。 这里,原本是诏王为元后兴建的宫殿,以示敬重与宠爱。后来,元后崩逝,这座竹殿赐给了白夫人。 妙音踏上竹廊,骤觉凉爽。这里是她母后的旧居,也是她幼年住过的地方,每一处都熟悉而亲切。 “大公主来了!”宫婢慌慌张张,奔入殿中,禀告白夫人。 白夫人犹在病中,听说妙音来了,一时以为是误传,待几个宫婢接连来禀,方勉力起身离榻,由宫婢扶了,坐在妆台前,敷上胭脂,掩饰病容。 大公主与她母亲一般生得美,便不喜鹿鸣苑宫人衣貌朴素,不饰妆容。尤其对白夫人要求苛刻。 曾有一回,白夫人偶感风寒,容颜略显苍白,大公主见了,气得饭都没吃,流着泪径自睡了。从此,白夫人便不敢在她面前素着容颜。 几个宫婢手忙脚乱,替白夫人梳妆。白夫人一面掩帕咳嗽,一面催促,因着情急,额上沁出一层虚汗。 钗环粉盒碰撞声中,白夫人敏锐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既轻又慢。 白夫人骤然回身,视线与妙音撞个正着。 妙音没有在正殿等候,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她径直入了内室,没让宫人传禀。 就像小时候一样,凭着高兴,擅闯白夫人居室,有时甚至不顾父王在这里,因而没少被父王黑脸训斥。那时,白夫人既要哄着父王,又要安抚眼中裹泪的她。无法两相兼顾,白夫人便推说不适,将父王打发走。 年幼的她听人挑拨,白夫人想要独占父王宠爱,取代已故母后在父王心中的位置。宫里传言,白夫人抚育她,不过是拿她这个元后血脉,向诏王邀宠。 她不仅信了,还觉得自己识破了白夫人的算计,与她吵闹,日渐生疏。 直到后来,她远嫁和亲,做了大雍太子妃,一日,收到南诏来的消息,白夫人于竹殿暴毙。 心中长久的隔阂突然没了,只剩了一片空落落。 她在夜里枯坐,泪水流了满脸。 李璟问她为何哭。 “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暴毙?”她不解地问。 “内宫中,死若见不得光,便称暴毙。”李璟替她擦了泪,答道。 妙音从回忆里抽回神思,内心复杂难辨的情绪,落在珠玉般润泽的脸上,便是与年龄不符的沉肃。 白夫人心头巨颤,略显手足无措,试探唤道:“雀乐?” 妙音降生后,即封雀乐公主,多少年不曾有人这样唤过她。 “阿孃。”妙音轻步上前,俯身下拜,再直起腰,眼睫湿润,脸上已带了泪痕。 白夫人被这声叫得泪如雨下,妙音还肯唤她“阿孃”,便不枉她养育一场,这些年在王宫生受的气,挨尽的骂,也全可抵消。 白夫人牵动心肠,忍不住掩帕阵阵咳嗽。 “阿孃生得什么病?”妙音拭了泪,将经匣交给婢女,替白夫人顺背,语声关切。 “不慎染了风寒,医士瞧过,说不打紧,吃几剂方子,便无大碍。”白夫人说得轻描淡写。 “风寒可大可小,万不可大意。” 因着先前二人生了龃龉,妙音不曾过问病情,这会便向宫女详细问了染病时日,竟有一旬之久。 妙音拧起纤眉,目光闪动,记起前世出嫁前,白夫人便一直身体抱恙,渐渐失了恩宠。便是她和亲前夕,白夫人也没来相送。 会不会,那时白夫人已病得起不来身,只是没人告诉她这个即将远嫁前途未卜的公主。 妙音收回思绪,眉色凝重,问道:“哪个医士,开的什么方子?” 白夫人苍白的眼角浮起笑意:“好了,你父王遣来的医士,还信不过?你又几时懂得看药方了?许多日子不见,倒是长高了,也懂事了,能来探望阿孃,阿孃已经很高兴了,带了什么过来,快让阿孃瞧瞧。” 妙音不想令她忧心,姑且顺了她的意,抱来经匣打开,捧出手写经卷。 白夫人解开线扣,展卷时,字字金光跃出,满室生辉。以金粉墨书写的经文,小楷妍丽,一笔一划极为认真。 得知是妙音所书,白夫人先是诧异,再是惊喜,热泪盈了满眶。 大公主为白夫人抄经祈福,白夫人感而落泪的消息,半日之间,传遍王宫。 云姝从浴桶中惊起,溅得水花四散,戴着护甲套的一只玉手,从背后按上她圆润香肩,微用力,将她压回水中。 诏后捻着一瓶香露,缓缓倾倒入水,再用护甲套搅动水波。 涟漪水面倒映出诏后保养得宜的一张丽容,远在白夫人之上。 “这便沉不住气了?”诏后慵懒的语调,透着大事在握的沉稳,“自白夫人病后,你父王只探望过两回。女人再得宠,也拗不过命,病得越久,男人便越没耐心。再者,你阿姊骄纵过头,王宫内外没有说大公主好的。纵然她醒悟过来,同白夫人重修旧好,这靠山也是纸糊的,撑不了多久。” 云姝的脸隐没在蒸腾水汽里,用心听着诏后教导,隐约听出些深意,微感吃惊:“母后是说,白夫人的病好不了?” 3、第 3 章 云姝疑心白夫人的病,与诏后脱不了干系,又不便直问。 诏后知她在想什么,不由哂笑:“内宫诸事,哪里需要你母后亲自动手。” 诏后不喜白夫人,不喜她凭先王后荫泽获宠,不喜她摆出一副不争不抢的模样,不喜她在诏王面前故作顺从的姿态。 但诏后地位早已今非昔比。 她只需坐视不理,一切便可依她意行事。 诏后年逾三十,依旧肌肤白腻,不见一丝细纹,与她精于颐养不无关系。 近来,白夫人缠绵病榻,诏王到诏后殿里来得频繁。 诏后日子顺意,有心教导女儿养护之道。 以云姝出身与容貌,将来做别国王后都不成问题。 不仅要高嫁,还要有固宠的手段。 这养护之道,不能不学。 云姝泡着香露药浴有些心不在焉,今日与妙音的一次照面,叫她不安,总觉得阿姊通身气度不同以往。 从前,宫人议论白夫人的一些话,被云姝听了去,有意无意透露给了妙音。妙音起先不信,待听得多了,不信也信了,便与白夫人生了龃龉。 那时的阿姊,杏眸纯澈,一眼见底。可今日,阿姊眼底,竟是一汪深潭,旁人看不穿深浅。 · 向来骄矜,一意孤行的大公主,忽然转了性子,到白夫人跟前尽孝,成了宫妃们热议的话题。 妃嫔们聚在诏后宫里,请安品茶时,将这事拿出来笑评。 “谁知道大公主起了什么念头,送几卷经,哄得白夫人又哭又笑,从前闹的不愉快便冰释前嫌了。” “白夫人也是耳根子软,连着几年生辰宴,大公主都没去,是一点养育之恩都不认的。这会轻轻巧巧就都揭过去了。” “说是大公主熬了几日亲手抄的经文,你们听听,这是大公主肯干的事?拿根针都嫌累的娇娇王女,几时抄过经?” 不太爱参与这类话题的余淑妃,品了一盏香茶,血气不足的脸色稍稍染了些红润,柔声细气道:“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是母女,白夫人病了这许久,大公主顾念旧情,做不了别的,抄经不难,尽点孝心也是人之常情。” 最擅揣摩诏后心思的赵美人,鼓着丰腴的腮颊,反唇相讥:“这算哪门子的母女?大公主生母可是先王后,有人生养不来,倒是会捡漏。惯擅邀宠的手段,哪能真与大公主生分。给点饵就上钩,几卷假手他人的经文,一番作态,便可重修旧好,也不怕旁人笑话。” 赵美人最看不惯余淑妃总做和事佬,当然最主要的是,两人先后脚进宫,余淑妃这具气虚体弱的身子,却先为诏王诞下王子,位份直接越了她几级。她奋起直追,也只得一个公主,还不得诏王青眼,因而怄了好几年。 赵美人心气高,不肯受内宫冷眼,便识时务地向诏后投诚,日日请安烹茶,事事以诏后为先,这才日子过得顺意不少。 赵美人这通见解,把白夫人和大公主都给编排了,其余宫妃便闭了嘴,只觑着诏后神色。 诏后支着额,半养神,听赵美人提及先王后,炉上残茶便懒得再饮:“散了吧。” 宫妃们一一告退,赵美人暗恨自己口无遮拦,想找补几句,被诏后眼神制止,只得满面羞惭退了出去。 帘内香氛萦绕,诏后独自待着,生出些微今昔之感。 诏后木氏出身不显,生云姝前,只是青蛮部落一个孀居不久的小妇人。 只因南诏叛乱,诏王仓促离宫,避难乡间,在一座寨子落脚,得了木氏几日悉心照料。 木氏容貌出众,婉媚多情,承宠于诏王便是顺理成章。 叛乱平定后,木氏带着几个月的身子,被护卫接入王宫。 后来,她见到了王后。 诏王率王公大臣、内宫诸人亲自出城,阵势浩大,木氏以为是要迎接平叛凯旋的将军。然后,她便看见骑在骏马上,披风猎猎,剑戟染血,顾盼神飞的窈窕英姿。 那是白蛮首领,平叛乱,抚诸蛮,一辈子鲜活恣意的王后,白鸢。 诏王的天下便是白蛮一刀一戟打下来的。 王后白鸢自是不同凡响。 诏王都要敬王后几分,因而弯弯绕绕,寻了个合适时机,才叫木氏拜见王后。 得知木氏有孕,王后未说什么,只让诏王自己封赏,随后抱起年仅半岁的大公主离了王宫,回白蛮整顿军务去了。 木氏察觉,王后似乎本欲同诏王说些什么,见到她后,便熄了所有言语。 剿灭匪首后,国都太和城一片祥和,诸蛮趁机塞了不少美人入宫。 王后不常在宫里,木氏没了忌惮,更有母族青蛮撑腰,便放手施为,从一众争宠美人里脱颖而出,成了常伴诏王身侧的宠妃,并诞下小公主。 再后来,白鸢死了,木氏攀登后位之路,再无阻碍。 死人名声再大,都已成为过去。 她木烟萝,才是南诏如今的王后。 就算多了个白夫人,也不是她的敌手。 · 妙音在阁中翻阅医书,回忆上辈子久病后,学的一点微末医术。 她命婢女从鹿鸣苑抄了一份白夫人吃的药方,又捡了一包煎过的药渣,拿银针刺探。论证来去,方子和用药都没问题。 难道是她多心了? 不,兴许是对手更高明。 她揉揉眉心,搁下医书,下到庭院散心,顺手修剪几株山茶。或许是手艺生疏,或许是心绪不安,失手剪落枝头一朵名贵的朱砂紫袍。 婢女捡起花,可惜道:“今早才开的。” 另一个机灵的则抢过花,簪入妙音鬓边,嘴甜道:“这朱砂紫袍,就是为公主开的。” 众婢女一打量,深红似朱砂的重瓣茶花,缀在公主如鸦翎的鬓边,雪色面颊仿佛上了一层天然胭脂,唇色都衬得深了几分,当真是瑰姿艳逸。 “公主真美啊,南诏再找不出第二个!” “不知什么样的郎子配得上咱们公主殿下。” “怎么也得是哪国皇子吧!” “那公主不就远嫁了吗,那可不行!” 婢女们七嘴八舌,无意中勾起妙音前世记忆,远嫁和亲后那些难捱的日日夜夜。她闭了闭眼,笑容从唇角褪去。 婢女们察言观色,忙收声做鹌鹑。 不管这世会不会再有和亲旨意,妙音都不想再与李璟有牵扯,她不会重蹈前世覆辙。 妙音敛下心事,步出庭院。 湛蓝高天倾洒下明澈日光,殿宇屋瓦反射着大片金光。一处殿阁后,传出鞭打叱骂声,刑具抽打皮肉,发出闷响。 妙音无视不过去,刹了步子,折向殿阁后。 一个赤着上身,臂肉紧绷,跪在石阶下的男子,正在受刑。后背落上一道道鞭痕,他一声不吭,垂着眼,汗水淋了满脸。 鞭打他的是个亲卫,亲卫身后,坐在台阶上的,是年仅十三岁的王世子庆元。 “给我狠狠地鞭,看他再敢违令!”庆元不解气,夺过亲卫手里铁鞭,一鞭狠抽受刑男子肩背,鞭稍扫过男子耳根与颈下,撩到了侧脸。 一道横亘绵延的鞭痕立即渗出血来。 “擅用私刑,父王知道吗?”妙音走向石阶,忍着对血腥气的不适,瞥向她的异母弟弟。 庆元大力抽完一鞭,停手喘气,站在台阶上睨她一眼,桀骜道:“本世子的事,不劳阿姊操心,教训奴仆,还用得着禀父王?” “奴仆?”妙音注意到那男子褪到腰际的衣衫,缝了一段虎皮,非奴仆衣制,且略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 庆元有些底气不足,再一想自己身份高贵,那人可不与奴仆无异?便理直气壮道:“他在军营当差,命贱得很,能替本世子做事,是他的造化。” “他叫什么?所犯何事?”空气混着血腥气,某些记忆隐约浮现,妙音按着鼓胀的太阳穴,皱眉追问。 庆元握紧铁鞭,对妙音的僭越深感愤怒:“本世子命他铸戟,仿先王后那把,他抗命不肯干。他怎么敢!他不过是父王养的一条狗!” 妙音脑子里一炸,前世记忆如洪水开闸,向她涌来。 庆元鞭打的奴仆,他所谓的一条狗,在将来,会成为灭亡南诏的一把利刃! 庆元愤怒举鞭,就要再度抽向受刑男子,妙音想也未想,几步上前,挡在了二人之间。 婢女们惊呼,眼看铁鞭就要落上妙音白腻面颊,一条肌肉紧绷的手臂伸过来,大手牢牢扣住铁鞭,未使其落下。 妙音挡鞭本是不及细想,铁鞭带起的风刮着面颊,禁不住闭了眼,长睫轻颤着再睁开,入目便是那人鞭痕交错皮肉翻卷的后背。 “十曜阿兄。”她轻声唤着,语带哽咽。 那面宽阔紧实、伤痕累累的后背,受鞭刑都岿然不动,此时听闻这声呼唤,竟微微颤动起来。 庆元惊叫:“狗奴对本世子不敬,是要造反!” 十曜夺下铁鞭,生生将其折成几截,扔去地上,冷冽的眼盯着庆元。 十三岁的王世子吓得打嗝,颤着声音喊了几句,带着亲卫跑了。 妙音旋身站到十曜跟前,抬着眼看他,浓眉锋利,眼窝略深,依稀可见熟悉的面目轮廓,此时他落拓的样子,叫她鼻中泛酸。 十曜刚凶完王世子,一身狠戾还没尽收,凶神恶煞地,任妙音打量,有些手足无措。若非方才她叫他阿兄,他几乎不敢与面前娇花似的少女相认。 “阿音妹妹……”当着婢女们的面,十曜刚出口便后悔了,立即改口,“公主,恕罪!” 他拘谨脸红的模样逗笑了妙音:“恕什么罪,走吧,我给阿兄上药。” 妙音带了十曜回宫,婢女们手忙脚乱,备水备药。 十曜跪坐在簟席上,两手按膝,露出伤痕后背,默默等着婢女上药。低垂的眼角,扫见方才冲上台阶为他挡鞭的百迭裙,此刻站在了他身后。 温凉绢帕携着指尖温热贴上后背,肌理的感受仿佛放大了无数倍,令他无法忍受,膝盖上的手指握紧,额发垂了下去。 清洗伤口的过程,比酷刑还难熬,他衣衫上斑斑点点的血渍,没法再穿,一直袒着上身。妙音看出他不自在,命婢女去寻男子衣衫。 十曜还没松口气,妙音便绕到前面,手里举着绢帕,圆睁着水亮乌黑的杏眼,为他细细擦拭侧脸上的血点。 十曜立即屏住呼吸,偏着脸配合,从耳根到侧脸的鞭痕,火辣痛感被脸颊腾起的火热盖了下去。 4、第 4 章 妙音从婢女手里接过小药瓶,拔了瓶塞,指尖有节奏地轻叩瓶身,一点点倾出药粉,撒上鞭痕,动作轻柔如细风吹拂。 十曜大气不敢出,更不敢目光直视,隔了许多年,她早不是从前那个跟在他身后打野雀的小姑娘。 妙音则一如当年,一口一声阿兄,拉着十曜坐回软垫,问他这些年的境况。 十曜将自己在军中的营生说了,训过马,运过粮,铸过刀剑,当过排头兵,剿过匪。总之什么都干,十几年下来,练就了一身皮实筋肉,抗揍还是可以的,王世子那点臂力根本伤不到他筋骨。 “阿兄这些年受苦了。”妙音目中噙泪望着他。 十曜慌张抬眼,悄悄看她一回,又觉不够,再看一回。 那个混在军中,稍不如意便哭唧唧的小姑娘,突然就长大了,深藏王宫数年,出落得美而娇,生怕多看几眼会把她看坏。 十曜是先王后收养在军中的孤儿,是当义子养的,只比妙音大四岁,两人极为亲近投缘,日日玩在一处。先王后骤然离世,妙音被接回宫中,二人从此分别,再未相见,直到今日重逢。 妙音内心慨叹,不仅为年幼相伴的时光,更有日后,十曜的转变。 受她母亲教导,家国大义重于一切,性情坚毅的义兄,日后怎会勾结西蕃,攻陷南诏,逼死诏王? 陷入长久凝思后,妙音突然投来复杂一瞥,正偷觑她的十曜慌得面红耳赤,眼神乱闪,站起身要告辞。 “阿兄若有空闲,可随时入宫,我们兄妹再长聊。”妙音将一枚宫牌塞到十曜手里,反复叮嘱,“别再替世子办事,他若找茬,你来告知我。” 十曜握紧宫牌,点头应了。 妙音疾步追入庭院,又塞药粉,又叮嘱:“背上的伤不能沾水,每日都要重新敷药,找旁人替你上药,这几日趴着睡,饮食要清淡,阿兄要记得。” 十曜拎着包囊,大步出了宫苑,仰头任日光晒尽眼中热意。 送走十曜后,妙音在窗边呆坐许久,光影将她侧容描摹得分外寂寥。 前世,云姝告知她南诏被灭国,祸首是勾结西蕃的义兄,她如何也不信,却在当夜发起烧来。 次日一早,她头脑昏沉,恳求李璟放她回南诏,她要见义兄问明真相。 李璟拒绝了。 她跪下来,哭着求他。 她不做皇后了,可不可以放她走? 李璟冷肃看着她,一字字浇灭她所有幻想。 “这辈子,你都休想离开长安一步。” 李璟拂袖而去,命宫人落钥,锁住永安宫,一锁就是大半年。 在故乡,妙音是雀乐公主,寄托着母亲与百姓的赐福,赐予她穿梭云间欢乐雀儿的称号。 在长安,她却成了重重宫城内,振翅不得飞的笼中鸟。 · 妙音又去探望过白夫人几回,亲自尝了鹿鸣苑的饮食,旁敲侧击宫婢们的来历,没有发现疑点。 可白夫人的病依旧不见好。 很快,宫里又忙碌起来。先王后忌日将至,依宫中惯例,阖宫将往王寺拜祭。 离着还有几日,宫里与王寺两处都在筹备。诏王与诏后、宫妃、世子、公主的车舆依仗,以及几个心腹大臣的车驾,落脚歇息的庵舍,一应饮馔等物,都容不得差错。 妙音记忆里,母亲容貌已有些模糊,仿佛总是身穿甲胄抱着她,还为她挑选小马驹。没等她学会骑小马,母亲便撒手去了。 每逢忌日,她都会按诏王希望的那样,到王寺燃一炷香,缅怀先母。 诏王走这样的过场,年年缅怀,仿佛他多爱她母亲似的。 若真爱母亲,怎不追查她的死因?叱咤南诏的军中首领,猝然死于旧疾复发,蹊跷之处,百官莫敢议论。 诏王年年扮一副深情样子,执掌三军的白蛮继任统领都指摘不出他什么。白蛮依旧为诏王效力,诏王也依旧重用白蛮将领,君臣相合,江山稳固。 事情已经过去太久,或许真相早已掩埋,就算经历过那件事的少数几人,窥见了真相,也未必愿意吐露丝毫。 婢女们忙得不可开交,虽说拜祭先王后是隆重肃穆的事情,但有机会出宫,总归是令人振奋的。 妙音却是神情怏怏,不光是她母亲忌日的缘故。 前世,就在这一趟,去王寺后,她遭遇了一场不小风波。与清平官之子不清不楚,坏了一点名声,险些下嫁过去。 南诏清平官,职务类同大雍宰相,地位煊赫。其独子宗柏被养成太和城一等纨绔,素来要什么有什么,唯独在妙音这里碰了钉子。 宗柏在宫外见过妙音几次,便设着法子进宫,与她偶遇,赠送各种小玩意儿。 妙音拒绝得干脆,用匣子将他送的小玩意儿装了,归还去了清平官府上。 宗柏不甘心,被狐朋狗友一怂恿,竟使出下三滥的手段。 先王后忌日,妙音入王寺祭拜,暂歇一间雅致庵庐。那庵庐事先被动了手脚,燃了迷香。 宗柏闯进来,想同妙音亲近,妙音幸而保有一丝神志,慌张躲闪中,举起香炉砸了宗柏的猪脑袋。 这番动静闹大了,宗柏一脑袋血浆,清平官险些惊厥过去。 随行医士匆忙为宗柏包扎,其实伤势并不严重,只是看着唬人罢了。 诏王不分青红皂白,斥责妙音不晓事,手底没个轻重。 妙音刚被婢女从迷糊中唤醒,听得羞恼,顶撞了几句,更是惹恼诏王。 她被禁足王宫,削夺用度。 经过这番闹腾,王宫内外都传,大公主罔顾先王后忌日,入王寺私会清平官之子。 谣言传入诏王耳中,诏王更是盛怒,为了全他君王的面子,在朝臣撺掇之下,痛快答应了清平官为子求娶大公主的亲事。 南诏风俗并不禁未婚男女私下定情,甚至节日里私会野合,都是允许的。 但妙音与宗柏闹的这出,发生在王寺,更在先王后忌日这天,便犯了诏王的忌讳。 无论妙音如何绝食抗婚,白夫人如何求情,诏王都不为所动,还命钦天监选良日安排婚期。 若非后来,快马将大雍诏书送入太和城,妙音只怕真要嫁给宗柏。 这段惹人厌烦的回忆,在妙音脑子里反复过着,这一世,她可不会让宗柏如愿。 更要紧的,她想知道是谁布下的局。因她后来追查迷香来源,王寺几名僧人相继殒命。不仅没探明真相,还搭上几条人命。她只得罢了手。 · 先王后忌日当日,自王宫至王寺的大街,一早便由侍卫清道,偌大街面空寂一片。 玄甲卫开道,诏王与王后的步撵居中,宫眷婢女随后,王世子跨马压阵,臣子车马居最后。 妙音与云姝坐在一辆朱缨华盖马车里,妙音闭着目,倚着车壁养神。 她今日挽了素髻,没戴发饰,换了一身浅色宽袖裙衫,胸前挂着项圈,金铃压着领口,面上未上妆容。 自登车后,妙音便未发一语。云姝唤了声“阿姊”,只得她下颌点了轻微的一丝弧度。 云姝暗暗觑着对面,窗纱偶尔被风撩起一隙,春阳斜照进来,映得妙音肌肤清透,唇色殷红,不饰妆容更有明净芙蕖的韵味。纱帘垂落,车厢暗下来,她发髻浓密乌黑,颊畔玉肌隐隐泛着光泽。 云姝手里扭着腰带穗子,垂下目光,轻咬下唇。临行前,母后在她髻上簪了珍珠,脸上抹了胭脂,唇上也点了口脂,叫她争点气,别被大公主比下去。 她容貌继承自母后,本也是姝色,奈何阿姊姿容天成,但凡她现身,必占尽太和城所有儿郎的目光。 宗柏哥哥也不例外。 小时,宗柏哥哥进宫,常带她一起玩,送她好吃的。妙音那时养在军营,逢节日才回宫。 宗柏初次见到一团娇糯的妙音,便扔了牵着的云姝,巴巴拿着糕点讨好妙音,被妙音一巴掌打落。 宗柏也是被捧在手心里养大的,没受过冷遇,当即瞪圆了眼,气红了脸,推了妙音一把。 幼时妙音从军营带回一身匪气,当下便把宗柏掀翻在地,举着粉嫩小拳痛揍了他一顿。 长大后,宗柏再见妙音,便似入了魔障,眼里再容不下旁人。 想到这里,云姝只觉心中发堵。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抵达王寺,住持率众出迎。 妙音踩着杌凳,由婢女搀了,先行下了车舆,随后云姝牵着裙角也下了车。走在前面的阿姊忽地站定,云姝诧异地望一眼,就见从人群里钻出来,拦住阿姊去路的正是宗柏。 云姝定定望着那二人,青年将一支茶花别在襟口,腰身挺拔,一身精心修饰过,既不过分素净,又不越了祭祀礼仪,还能显出他丰神俊朗的仪表。 此时宗柏满心满眼都是她阿姊,急不可待地向她说着什么。阿姊只脚步微顿,简单应答几句,便撇下青年,往寺里去了。 “宗柏哥哥。”云姝款款走过去,扬起笑脸,露出两颊梨涡。 呆站着的宗柏敷衍地应了一声,目光追随远去的大公主,神色难掩黯淡。 一眼也未匀给她。 5、第 5 章 诏王与诏后领王族入寺,行祭仪,念悼文,奉香烛,燃明灯。 木鱼铙钹齐鸣,僧众八十一人念唱经文,殿中佛堂香花铺案,烛烟缭绕,明灯摇曳。 法事祭仪之后,众人再入佛塔,依次拜祭先王后灵位。 诏王身着圆领祀服,戴黑色头囊,年逾四十,鬓角依旧漆黑,眉目锋利,唇上蓄着两撇髭须,神态威严。为先王后祭表炷香时,垂下眼睑,流露出几许追思之态。 诏后自也表现得恭敬贤淑,体贴相劝:“陛下玉体为重,勿要太过哀思。” “阿鸢一走就是这么多年,寡人每每思之,不能自已,唯有梦里与她见上一见。好在她为寡人留了一点血脉,不致无处追忆。”诏王拭了拭眼角,长叹一声,适时收了哀伤,慈父眼神递向一旁的女儿。 妙音低垂脖颈,似无所觉,径自走向香案牌位,拈香三拜,敛裾跪上蒲团,阖上双眸,将周遭人等摈除视野。 出了佛塔,诏王握着诏后的手紧了紧,眼神也冷了几分:“先还听说她懂事了,知道关心她姨母,可今日一看,还是那副臭硬脾气。怎么,寡人亏待过她?少过她吃穿?没给足她荣宠?” 诏王越说越气,诏后好言安抚:“大公主才几岁就没了生母,少了些教导,也不碍什么事,毕竟是金枝玉叶。白夫人又连日抱恙,出不来宫,这样的日子,陛下就别跟孩子怄气了。” “都是她姨母把她惯坏了,一味纵着,不会教养。倒不如早些年接到你身边,好生教导她怎样做个温婉柔顺的王女!” 诏王气哼哼数落,这还是头一次,在诏后面前怪罪白夫人的不是。 诏后惋声叹气,含着不与人言的委屈:“大公主哪里肯认我这个母后,她只当我是别有用心的后母。” 诏后落下几滴泪,诏王反过来抚着她的手安慰:“阿萝这些年操持后宫,抚育孩子,着实辛劳。给雀乐的份例,远超阿姝。待她再懂事些,便能明白你的苦心。” 住持带着僧众,亲自引诏王与诏后进禅院歇息,随后一一退在殿外,听候宣召。 诏王扯开祭服领口,脖子上出了一层细汗,盘膝倚上藤榻,缓缓顺着气。 诏后温顺地在旁打扇,年复一年为先王后筹办祭礼,她都累了。天气渐热,诏王身尊体贵,穿着厚重礼服,忍受冗长祭仪,又剩多少真心? 早得过嘱咐的云姝,乖巧端了一碗蜜茶过来,笑容也同蜜一般甜:“父王渴了吧?儿刚学了蜜茶的泡法,已摊了半温,父王尝尝合不合口味。” 诏王饮下蜜茶,看着小女儿体贴可人的模样,才解了烦闷心绪,浓眉一展,望向诏后:“姝儿十五了吧,你可有留意勋贵家的儿郎?” 诏后柔声提醒:“姝儿上头还有她阿姊,哪里轮得上她。” “两个都留意起来,也不论谁先谁后。”诏王摸着髭须沉吟,“我看清平官家的阿郎模样不错……” 云姝在一旁磨蹭,耳根微烫。诏后瞥她一眼,索性打消她不争气的妄想:“陛下好眼光,宗郎每回随他父亲进宫,必要托人给大公主带些小玩意儿。” “是么?”诏王顿了顿,略感遗憾。 云姝咬唇出了禅院,母后不许她与宗柏哥哥来往,说清平官近来老迈昏聩,朝政握得并不牢靠。做小国臣子家的儿媳,朝不保夕。莫若高嫁上国,为妃为后,方保得一世荣华。 可她一点也不想远嫁上国! 佛塔内,妙音待到最后,跪在蒲团上,合掌心中祷念:“母后,您若有灵,请佑女儿远离李璟,今生与他再无瓜葛。” 知事僧来请妙音,合掌恭敬道:“公主,庵舍已备妥,请暂歇半日,保重贵体。” 妙音缓缓撑开眼,朝知事僧看去,礼仪恭敬举止得体的僧人,低眉垂目,言辞自然,并无可疑之处。 婢女渥丹扶了妙音起身,趁势附耳密语:“公主,十曜公子让奴婢转告……” 妙音听完怔了怔,才点头。 二人随知事僧下了佛塔。 苍绿色的参天古木掩着一处庵庐,依高低地势而建,重檐叠翠,幽清雅致,专为女眷所设。 知事僧领妙音走向略显僻静的两间庵舍,僧人不便靠近,隔着一段距离避在一旁,躬身道:“西首那间便是,请大公主歇息。” 妙音毫不意外,只故作不知问:“东首那间呢?” “是二公主歇息处。” 妙音点点头,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对知事僧道:“近来我替白夫人抄经祈福,有些参悟不透的地方,可否请住持师父来一趟,为我解经?” “这……”知事僧明显迟疑了一下,虽说住持师父德行高洁,管辖整个王寺,涉足女眷歇息处算不得什么,但今日诏王与诏后莅临王寺,住持需陪伴在侧,恐脱不开身。 “今日是我先母忌辰,我哀恸过甚,父王若知住持不肯为我解经,你可知会有什么下场?”妙音拧起眉,杏眼含怒,斥责知事僧。 大公主果如传言,骄矜跋扈,张扬恣意,堂堂王寺住持也需受她差遣。知事僧识趣地退缩了:“小僧这便去请住持,公主稍待。” “慢着。”妙音不讲道理地补了一样要求,“此事无需惊动旁人,你只禀明住持师父即可,量他不敢不来。” “是。”知事僧苦涩应下。 见僧人远去,渥丹掩口笑道:“今日后,公主跋扈的名声要在王寺流传了。” “挣了好名声,委屈自己,倒不如坏名声实在。”妙音一双清瞳似春水,转眄流光,含着几许自嘲的笑。 前世她担心被废,拼命博取贤后名声,容忍那些娇滴滴的美人越过她去争宠。可那些以她无嗣为由,攻击她的朝臣,哪个当真在意过她贤不贤淑? 坏名声的好处,便是让知事僧不敢罔顾她的吩咐。不过,住持就算肯来,也不会太快将诏王撇在一旁。 这段时间便足够安排了。 “去吧。”妙音点了点下颌,渥丹领命去了。 妙音缓步行向庵舍,却是朝着东首那间。 坐在庵里心神不宁的云姝,听侍女说大公主来了,慌得打翻了茶点。 妙音跨进庵中,见里面有人,疑惑地眨了眨眼,才醒悟道:“想是走错了,那知事僧匆匆忙忙也没说清楚。” 攥着衣角站起身的云姝暗暗松口气:“阿姊是西首那间。” 妙音闻见茶香,裙幅一迈,不客气地走了进去:“走得渴了,借盏茶润润口。” 云姝愣了愣,又不好拒绝,忙让侍女倒茶,只盼妙音赶紧饮完走。 妙音接了茶,嫌烫,没握住,茶水四溅,几人都没能避开。 云姝一身绉纱的裙面溅了水,湿哒哒再无飘逸之态,细白脖颈因气恼而浮起一层红晕,但她不宜发作,因妙音十根手指头确被烫得泛了红。 云姝忍了忍,转而斥责侍女:“笨手笨脚,怎么做事的?” 侍女立即跪地告饶:“是奴婢蠢笨,公主息怒!” 妙音拂去裙上水珠,大度地叫她起来:“算了,再沏就是,阿姝快去换身衣裳吧。” 出宫只带了一身替换,并未精心搭配,云姝当下也顾不得其它,牵着湿透的衣角,到里间更衣去了。 侍女小心翼翼重新沏茶,这回不敢泡得太烫,用丝绢垫了,才递到妙音手里。 妙音吹了吹茶汤,送到唇边,小饮一口,普洱醇香盈满口腔。 云姝换了一身寡淡裙衫,因与妆容不搭,将肤色都衬得暗了几分,她脸上悒悒不乐,几次想要送客。奈何妙音慢条斯理品着茶汤,嘴上埋怨渥丹取她落下的扇子还没回来。 就在云姝心焦时,一声痛呼连着重物砸落的声响骤然传来,辨其方位,正是西首的庵舍。她惊疑不定,噌的起身。 妙音稳稳搁下茶盏:“怎么有男子嗓声?” 几人出来查看,就见西首那边庵门大开,一个身量健硕的汉子,正怒气冲冲拉扯厮打一名富贵郎君,后者脸上挂了彩,形容狼狈。 云姝险些没站稳,脸颊乌青一块的富贵郎君正是宗柏,她急急迈了几步,又明智地止了身形,慌张喊道:“快来人,护驾!” 庵庐清幽被扰乱,几处歇得近的宫妃遣了婢女来,见是两个男子在闹事,并未伤着两位矜贵的公主,便都远远站着瞧热闹。 云姝急道:“那是清平官家的宗郎,你们快救他!” 婢女们果然从那狼狈的伤势下看出宗柏的模样,都吃惊不小,再瞧那魁梧莽夫,拳大如钵,谁敢多事? 好在此时有几名僧人大步赶了过来,当先正是身着袒肩袈裟的住持跋摩。 “王寺净地,不得殴斗!”跋摩一声狮子吼,气势雄浑,震得众人耳膜鼓胀,厮打的二人也住了手。 妙音只觉耳内蜂鸣,抬手揉揉耳廓,半晌才恢复听觉,镇守王寺十几年的住持,果然内功惊人。她谨慎绕过住持,走向闹事者,仿佛才认出对方:“阿兄!这是为何……” 她这声称呼,引得众人微愕。 正要吩咐僧众押走肇事者的住持噎了一下,压着眉头,觑向妙音。 云姝同样震惊,问出了住持想问的话:“阿姊,那莽汉是?” “先王后义子,我义兄,十曜。”妙音一字一顿,简短介绍。 “……”云姝瞪圆了眼。 闻讯而来的清平官,一眼瞧见鼻血长流、眼眶乌青的嗣子,痛心不已,便要向行凶者问罪,就听大公主搬出先王后,顿时一腔怒意无处发作。 在先王后忌日,谁敢对先王后义子不敬? 住持合掌于身前,长眉耷了下来,骤然置身事外。 清平官替儿子擦了鼻血,又一巴掌甩他脸上:“你个逆子,尽在外面闯祸!今日如何得罪了贵人?” 宗柏这辈子都没挨过这么多顿打,一时委屈极了:“阿爹,我什么都没干,是他,拳头没命地往我脸上招呼,恨不得打死我!” 清平官胸膛起伏,朝向妙音,含恨道:“大公主,我儿纵有再多不是,也当由老夫亲自训导,可不能平白遭外人毒打。” 6、第 6 章 即便当着王寺住持与大公主的面,清平官也要为儿子讨个说法。 妙音杏眼半弯,启了丹唇笑道:“我义兄亦不是惹是生非之人,不如问问清楚,宗公子为何挨打。” 宗柏强撑起红肿眼皮,巴望着妙音,虽被一时妄念冲昏头脑,可也不愿从此惹她生厌,急声道:“阿音妹妹,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最了解我了,我是冤枉的!千万不要听信奸人谗言,挑拨你我二人关系!” 十曜攥着两个拳头,手臂筋肉鼓起,眉峰冷冽,斥道:“谁是奸人?你偷摸进庵舍,行不轨之事,暗中迷了眼,将我当做女郎,说些污言秽语,我留你性命已是手下容情!” 众人闻言,大为震惊。 云姝面色几变,身体微晃。清平官脸上也是青白交加,难以置信。围看的宫妃与婢女们窃窃私语,看向宗柏的眼神也变了。 住持额角鼓起一道青筋,他执掌王寺十数载,从未出过这等丑事,佛珠握在手里几乎要捏碎。负责俗务的僧众也都惊慌失色,王寺出事,涉及王族勋贵,他们也难脱干系。 “污蔑!胡说!”宗柏涨红了脸反驳,因过于激动,鼻血又流了下来。 原本,他算准了迷香生效的时机,摸进庵房,见帷帐后影影绰绰的身姿,便脑子一热,扑了上去,接着便狠狠挨了一拳。 如何料得到大公主的歇处会藏着一条莽汉?! 他只觉自己冤枉极了,愤怒极了,嘶声道:“我不过是寻阿音妹妹说说话,反倒你一个外男,怎会待在大公主歇息的庵房?分明是你觊觎阿音妹妹,心存歹意,欲行不轨!” 十曜不善言辞,被反咬一口后,憋红了脸膛:“我没有!” 为给儿子脱困,清平官也顾不得先王后了,瞪视十曜,厉声逼问:“你潜入大公主庵房,是有什么企图?莫非被我儿识破,你才出手狠辣,想要灭口?” 十曜被步步逼问,却极力压着愤怒,众人怀疑的视线转而落到他身上。 大公主称他为义兄,二人并非亲兄妹,且看十曜衣着举止,都过于粗莽,二人身份地位可见悬殊。私下出入寝居,何况还是身处王寺,实在有违礼节。 清平官虽是逼问十曜,实则也连带了大公主。瓜田李下,没有亲缘关系的兄妹,实在太容易落人口实。 便是缓过神来的云姝,也忍不住猜疑阿姊与她义兄的关系。 顶着众人各异的目光,妙音丝毫不见慌张,只略微低了低头,脖颈弯折的弧度优美,却掺杂着少许哀伤。 “庵庐因是宫眷所居,每回都是王后遣嬷嬷先行入寺,布置庵舍洒扫。上年,我在歇处不慎被毒虫咬了,今年便格外小心,怕再有毒虫蝎子,故而叫了阿兄过来再清扫一遍。差遣旁人,我也不放心。” 大公主委委屈屈的模样,再搭配低徊委婉的语调,实在叫人无法忽视她话中深意,稍一推敲便知事情脉络。 大公主非诏后所出,诏后宫里的嬷嬷未将大公主放在心上,洒扫粗疏,致使大公主庵舍藏了毒虫。大公主不便明言自己的委屈,暗中另遣了可靠的义兄打扫庵舍。宗柏不明就里,错将庵舍里的十曜当作了大公主,欲行不轨,反被十曜痛殴。 云姝听出妙音暗指诏后不贤,心中气愤,忍不住为诏后说话:“母后何曾苛待过阿姊,阿姊住处从来都是洒扫数遍,一粒灰尘都不留的,几时有过毒虫?” 清平官冷哼道:“大公主空口白牙,可有人证物证?” 十曜解下腰间一个革囊,扔去地上:“庵舍久不住人,周围林木又茂密,难免滋生毒虫,我替大公主先行清理了。” 众人便见囊口半开,果然有几只蝎虫蜈蚣钻了出来,吓得宫妃婢女们连连避开,惊呼声一片。 “当真有毒虫!” “这要是被咬了可怎么得了!” “回头咱们房里也要再仔细清扫几遍!” 对着这一囊物证,清平官、云姝、宗柏均是脸色难看。 闹哄哄的几息后,清平官仍不甘心:“不过是事先备下的一囊毒虫,谁知是从哪个林子捕来的。” 置身事外许久的住持忽然开了金口:“寺里确实常有毒虫出没,是老衲疏忽,罪过罪过!” 住持没有直言谁对谁错,但偏向已十分明显,无需多言。 若说物证可作假,但在王寺住持这位颇有分量的人证面前,没有人敢再质疑。 清平官知情势已无法逆转,恼羞成怒,一脚踹翻宗柏:“你个丢人现眼的东西!”随即,他便跪在妙音跟前:“犬子迷了心窍,大公主要如何责罚,是杀是剐,都随大公主心意!” 云姝心中有无数疑问,只能按下,无措地拉住妙音袖角,惶急哀求:“宗郎是清平官独子,父王都颇为看中,阿姊三思啊!” 妙音抽回袖口,冷淡瞥视云姝:“你若能向父王请来饶恕宗公子的旨意,我自然无权处置。” · 庵庐闹出的这桩丑事,很快传到了诏王歇晌的禅院。 诏后轻步走出寝间,摇着绢扇,听宫婢将事情原委说了。 宗家那个纨绔果然闯出祸端,还是在王寺净地。贪心觊觎大公主,手段却粗劣不堪。宗柏落得如何下场,诏后并不在意。 待听得宫婢转述妙音那番仿佛受尽委屈的话,诏后执扇的手狠狠一顿:“大公主说她上年被毒虫咬了?” 宫婢低头:“是。” “……”诏后胸口剧烈起伏,手指在扇缘捏得褪了血色。 诏后最重名声,一是因着自己出身低微,没有显赫的家世;二是因着她是继后,前头那位先王后名声太大,难免会有人拿来比较。 为了不落下乘,她用心经营着贤后名声,尤其宽待先王后留下的唯一血脉,甚至称得上是纵容。妙音在宫中的用度,明面上,从来都是给多不给少。 大公主却当着众人的面,暗责她这个继母不贤! 被毒虫咬了?! 大公主那娇贵的身子,真被虫子咬了,还不闹得天翻地覆!会忍着一年不说? 宫婢听得刺啦一声,抬头一看,诏后手里的绢扇裂开了…… 就在诏后气息翻涌时,云姝脚步匆匆跨进了禅院。 “母后!”云姝一路飞奔,出了一脑门细汗,焦急道,“儿要求见父王!” 不见诏后回应,云姝抬眼过去,与诏后烦腻的冷眼撞上,便心知不妙。 “灰头土脸,你穿的这是什么?原先那身绉纱褶裙呢?” “弄、弄脏了,只带了这身替换。” 云姝缩了缩脖子,怯生生作答,委屈害怕的模样,叫诏后发不出火来。 “你父王累了,刚歇着,受不了你再闹腾。” “可是……阿姊要害宗柏哥哥……”云姝急出眼泪,想起宗郎一张俊脸被人打得青肿,若再受罚,宗郎那矜贵身骨如何受得住? 诏后揉着眉心,无力道:“这样的人,你还想替他求情?” 听诏后语气,云姝便知母后已听说了庵庐那边的事。她心慕宗郎,可母后不乐意,出了今日这事,母后会更加反对她与宗郎来往。 想到这里,云姝心下一横,遣开了宫婢,将自己做下的事吞吞吐吐哭着说了。 诏后没料到女儿竟有这样大的胆子,一时惊愕:“你,你不是喜欢宗郎吗?”怎会助宗柏成事? 云姝抽噎着:“我不答应的话,他便再也不理我。我看那香没什么特别,想着或许不会有什么大碍。” 养了这么个蠢女儿,诏后又气得不行。 “母后,若不救宗郎,他怨了我,将我牵连出来,阿姊必不会饶了我。父王若是知晓了,不认我这个女儿……” 诏后面色陡变:“闭嘴!只要你不说,谁会知道?”想了想,又不放心地问:“确定大公主没发现?” “如不特意去嗅,那香与寺里用的檀香闻起来并无太大分别。那时阿姊来我房里喝茶,没有回去过,不会知晓她房里点了那支香。她义兄与宗郎对峙,也没有提过房里有异香。” 诏后反复思量,或许是十曜身量魁梧,那点迷香对他起不了作用,因而不曾发现。诏后放下心来,一番盘算,交代了云姝几句。 诏王刚歇完晌醒来,云姝便跪到了榻前,哭得直不起身。 “父王,您快救救宗郎,他得罪了阿姊,被阿姊那位义兄拿住往死里打……” 诏王心疼地叫起女儿,弄清发生了什么事。云姝不敢隐瞒重要关节,只轻微带过一些细节。 宗柏不顾场合,想与妙音亲近,结果抱错了人,因而被十曜痛打了一顿。妙音觉得受了冒犯,任由清平官向她下跪,也不肯饶恕宗柏。 诏王听得直皱眉,一个血气方刚的儿郎,犯了这点错,实当不得什么大事,偏他招惹的是大公主,那可不得闹翻天。他这个不省心的女儿,连清平官的面子都不给,也着实狂妄。 “把你阿姊给寡人叫来!” 听了传召,妙音毫不意外,来禅院的路上,十曜坚持要求随行,妙音拗不过,便随他。 “今日多亏了阿兄。” “若不是你叫我手下留情,我定折了他两条胳膊!”十曜愤愤道。 “没必要得罪清平官,况且,我也没受他们欺负。” “姓宗的用心险恶!要不是我恰巧撞见,今日便叫他们得了逞!公主若受欺负,我、我会杀了姓宗的!” 今日他在近卫军中当值,见到宗柏与云姝在林子里鬼鬼祟祟,还提到妙音,便留了心眼,一路尾随,发现云姝举止异常。于是暗中让婢女转告妙音,叫她当心。 妙音如同料到了什么,委托他一起布一场局。 “阿兄放心。”妙音留下十曜守在外面,只身进了禅院。 诏王已经等得颇为不耐,诏后在旁殷勤服侍,地上站着抽噎不止的云姝。 “父王叫我?”妙音无事人般,轻巧行入禅房,态度散漫。 “跪下!”诏王见不得她这般无父无君的态度,一声厉喝。 妙音倒也没有顶撞,牵袖敛衣,先弯一条腿,将褶叠裙裾垫压在膝下,再将另一条腿并拢,直着腰身,臀下重心移向足踝,一番折腾,以最省力的姿态跪了。 看得诏王额角暴跳,气息粗重,一掌重重拍在榻沿:“你眼里还有没有君父?” “父王唤我来,是准备在我母后忌日,演示何谓君父之道?” 7、第 7 章 诏王髭须乱颤,一股闷气堵在胸口,手上抄起茶盏。 妙音脸上没有一丝惧意,杏眸纯澈,迎向怒火喷薄的南诏之主。 诏后慌忙扑上去扯住诏王手臂:“陛下!大公主是先王后血脉,玉做的人儿,可打不得!” 云姝在诏后眼神暗示下,也忙跪下求情。 诏王怒气难消,将茶盏掼碎在脚边:“仗着她生母早逝,越发无法无天,寡人再不能惯着她!” 诏后一遍遍给诏王胸口顺气,柔声安抚:“陛下好生教导就是,何必动怒。” 看着他们一家子闹哄哄,妙音眼里一分分冷下来。 艰难压下怒火,诏王斥道:“今日是你先母忌日,还不安分待着,偏要四处惹是生非!清平官家的公子,是你想打便打的?寡人命你立即去给清平官赔不是,不得再与宗郎为难!” 妙音默然听着,竟然并不觉意外。 前世与宗柏闹出那场血光纠纷,被父王不分青红皂白叱骂一顿,这一世,宗柏阴谋败露,父王还是认为她在惹是生非。 无论怎么做,在父王眼里,都是她的错。 实在有些累了,妙音站起身,低头理了理裙带,收起所有情绪,转身往外走。 诏后不放心似的,亲自送出妙音,顺道说着安慰的话,一派慈母风范。 “大公主也别觉得委屈,清平官毕竟是咱们南诏的股肱之臣,你父王看重他,不能叫他宝贝似的儿子当众受屈。公主已经惩治了宗郎,清平官也打骂了他,他吃了教训,以后不敢再乱来。这场误会,就让它过去吧。” “误会?”妙音在连廊上止了步子,裙幅擦着阑干荡了开去,她侧转身,朝着诏后,睫羽浓密,眼波凝深。 这一瞬,诏后恍如重回当年,面对白鸢质询时心间蔓生的惴栗。 妙音俯近她耳畔:“我庵舍里燃了一味香,王后问问阿姝妹妹是否知晓。” 诏后面色凝住,忽觉手心一沉,是妙音将一个香囊塞了过来。 意识到里面正是装的那种异香,诏后如同接了烫手山芋,想扔,又想将其销毁,心念数转,醒悟过来,遂手指一握,攥了香囊入袖:“大公主想要什么?” “我阿嬢的病一直不见好转,待王后回宫,想必阿嬢就会好了。” 语毕,妙音沿着连廊款款走了。 诏后望着她的背影,背后已浮起一层细汗。 原来,妙音不揭露异香的事,是拿来当筹码,同堂堂王后做交易。 大公主终究与她母亲不同,白鸢不会与人妥协。 因而天不假年。 · 妙音自然没去给清平官赔不是,想必清平官暂时也不想见到她。 林中精舍,跋摩望着壁间一张挂像,感喟道:“弹指十六年。” “那长胡子真是天竺来的神僧?”妙音瞅着挂像上的大胡子梵僧,发出质询。 “什么长胡子短胡子,那是先师,赐你迦陵频伽铃的大宗师!”跋摩回身盘膝坐下。 妙音抚了抚胸前挂着的金铃,据说,她出生后体弱多病,王宫医士说她活不过三岁。 恰逢从天竺国云游而来的神僧,在南诏弘法,那神僧见了襁褓里的公主,送了她一枚雕刻迦陵频伽的金铃,称有妙音鸟护持,铃不离身,可保平安。 母亲遂为她取名妙音。 戴上金铃后,她果然逐渐康健,活过了三岁,顺遂成长到如今。 而前世,她丢了金铃,后来抑郁而终。 妙音觉着,兴许是巧合。 “公主要解什么经文?”跋摩捻着佛珠,正色询问。 他可没忘几个时辰前,正忙得分身乏术时,知事僧慌慌张张找过来,说大公主要他立即过去解经。 大公主几时读过经,这个当口哪有余暇给她解经? 明知是借口,他又不能不去,安顿好诏王,交代了几名弟子后,匆匆赶至庵庐,便遇见一场王族与勋贵的官司。 大抵知晓了公主的算计,将他也算在了一环。 自然是没好气的。可顾念先王后浴血杀敌,护卫太和城的事迹,以及同王寺的渊源,便不能无视大公主的要求。 “《维摩诘所说经》。”妙音老老实实盘膝坐下,眼眸湛亮,神色恭敬,仿佛要为自己算计王寺与住持一事赎罪。 “解一部分,还是全卷?”跋摩耐心询问,作为住持,不能拒绝任何一位善信。 “随意,都可。” “……” 妙音清晰瞧见跋摩额角鼓起了两道青筋。 “那便解‘入不二法门品第九’吧。”妙音笑着,随口道。 跋摩不由诧异,能随口道出哪一品,可见大公主对经文并非一窍不通,这才稍感满意,逐句讲了起来。 妙音耐心听着,跋摩确是高僧,对经文熟稔且见解通透。 跋摩讲经讲得入迷,却忽然顿住,不知想到什么。 “师父怎不讲了?” “老衲年事已高,于修行一道也就止步于此,再难有寸进。”跋摩叹道。 “您已是我南诏高僧,还有谁比师父修行更精深?” “天地浩渺,南诏不过是弹丸小国,大公主可知北境有大雍帝国,疆域辽阔,佛法大兴,尤以神都为最。” 妙音心中微沉,眸色晦暗,嘴上敷衍道:“我听父王提过大雍国,略知一二。” “坐镇神都,遥控西京,号称明王的那位佛主,才是今世佛法最为精微之人!” 妙音当然知道那个人。 两京法主,三帝国师。 虽是佛门领袖,却掌精兵百万,名副其实的神都之主。 令大雍皇帝既依仗又忌惮的存在。 妙音还是太子妃时,便听过明王的诸多传说。后来做了皇后,想见一见传闻中的明王,李璟传诏神都,谁知三个月后,神都送来一道明王口谕,请帝后往神都受封。 虽说大雍帝后确有朝觐神都受封的先例,但这道口谕来的时机未免过于凑巧。 李璟怒极,也只能忍了,还安慰皇后,明王大概有一百多岁了,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南诏被西蕃叛王苏毗王攻陷后,李璟派兵讨伐,连连惨败。 后来明王亲率三十万神都军南征,光复南诏,苏毗王战败西逃。战局自此逆转,明王乘胜攻入西蕃,扶立西蕃新王,终结三国战事,却于班师前夕病逝雪域。 这些都是妙音死后的事了。 她的芳魂盘踞永安宫,从内监的奏报得知。 跋摩毕生心愿,便是能入神都,朝觐明王,求悟大道。只可惜两国纷争不断,商路不通,佛法难传。 妙音听他絮叨个没完,有些昏昏欲睡。 跋摩摇头,跟公主谈论佛法就是个错误,起身翻出一匣经卷,捧到妙音跟前。 “《维摩诘所说经》译本无数,这部是明王所译,言辞精微,见解独到,公主若有兴趣,可带回去翻阅。” 妙音打起精神,接过经匣。其实在永安宫抄经时,她参照的经本,都是明王所译。 一手妙笔译经,一手执刃染血,那位明王确是个传奇。 · 两日后,诏后带了随行医士,前往鹿鸣苑,探望白夫人。 医士请完脉,深觉白夫人病得蹊跷,寻着蛛丝马迹,发现白夫人榻上一方玉枕颜色有异。 由此发掘出一桩后宫投毒案。 玉枕内藏有毒草,头颈接触,可催发病症,时日一久,沉疴难愈。所幸,白夫人只枕了月余,尚可祛毒疗养。 而送玉枕的,竟是与白夫人素来交好的余淑妃。 诏王听闻,大为震怒,内宫竟有如此歹毒之人,当即命人拖出余淑妃,杖毙宫门下。 余淑妃之子,六王子,交予诏后抚养。 宫妃们聚在诏后宫里,热议此事。 “余淑妃和和气气的人,怎么会干出这等事?”多数人对此难以置信。 “她都有儿子了,为何想不开,给白夫人下毒?” “柔柔弱弱一个人,心肠竟是黑的!” 一向较着劲同余淑妃攀比的赵美人,头一回沉默了,没有参与对余淑妃的口头挞伐,她想起在宫门口看到的那滩血,有了兔死狐悲之感。 余淑妃给白夫人下毒,唯一的理由便是六王子。 她生了六王子后,身子骨更加不好,诏王许久没有招幸她,也仿佛不记得有六王子这个儿子。为了替儿子考虑,余淑妃唯有一条路,便是投靠诏后。 赵美人望了一眼坐在上首怡然品茶的诏后,心下漫起一片凉。 · 大雍,东宫。 夜穹如墨,小内侍安顺儿挑着灯笼,杵在紧闭的殿门外,愁眉苦脸。 太子殿下独个待在里面,晚膳也不传,灯也不让点。 安顺儿心里慌得很,今日晚朝延至亥末,太子殿下从朝上退下来,便眉头深锁,唇角绷成一条线。 同样入朝议事的三殿下,却被陛下留下来用宵膳。 陛下偏心不是一日两日了,每入朝,太子必遭训斥,安顺儿都替殿下心塞。 黢黑殿中,李璟坐在书案前,腰脊笔直,如峭壁上一支承霜劲松。十几年太子生涯,孜孜不怠地勤学苦读,人前人后皆恪守礼仪,依然不讨父皇喜爱。 便是生母沈皇后,也总说他过于冷峭谨严,寡情冷意,不似做儿子的。 李璟一手握紧案上砚滴,他是太子,是储君,当朝议事,做什么儿子! 晚朝议的乃是加急要事。 两月前,西川一支运粮兵杀了主将私逃,沿路掀起不小风波,各路州府互相推脱,拖延至今还未抓住这伙人犯。 地方州府不肯出力,李璟明白根源所在。 大雍与南诏,过去十年,屡起战事。 四年前,大雍军队深入南诏,于崖谷遭遇顽强抵抗,两军伤亡惨重。南诏地形崎岖,瘴林密布,蛮兵又都悍不畏死,大雍不得不撤军。 这几年,边境也不得安宁。雍帝因四年前崖谷之战不利,憋着口气,一直筹谋再起大战,一雪前耻。 淮南道、江南道、剑南道每年都要往边境运送粮食,可上年剑南道西川地区雨水不丰,庄稼歉收,百姓糊口尚不足,还要从他们口里夺下粮食做军粮。 何况春耕在即,没了秧苗种子,误了农时,已可预见今岁又是个荒年。 民心生忿,运粮兵也是农家子。 担心激起民变,晚朝时,李璟奏请雍帝以施恩怀柔为上,先顾春耕,抚恤百姓,不宜与南诏再起战端。 雍帝不悦。 三皇子李琮深谙父皇心意,痛批边军松懈,当使人缉拿剑南节度使入京问责,杀一儆百。 李璟深觉疲惫,六个时辰水米未进,空着肚腹伏案睡去。 朦胧间,一缕不属于东宫的蔷薇幽香渡来,女子清甜的嗓声含着羞怯,隔了薄雾:“殿下,我刚烹煮的膳食,味道可能不太好。” 他使劲睁开眼,依然看不清雾霭那头的人,探掌过去,攥住一个白腻手腕,拖进怀里,低头蹭上她鬓边,张口却叫不出她的名字。 砚滴坠地,咚的一声,李璟猝然惊醒,心绪起伏,眼底残留着一丝眷恋,一丝惶惑。 这几夜,他总会梦见同一个女子,陪他春秋寒暑,度过一个又一个难捱的日夜。 而梦里的他,是被废的太子。 8、第 8 章 妙音频繁往来鹿鸣苑,或是做了一笼糕点,或是制了件新衣,或是新学了刺绣花样,或是新抄了一卷经。 借着些微小事,同白夫人日渐亲昵,也为着不时查检白夫人饮食起居。 毒枕事件后,妙音不仅没有松口气,反而更为谨慎。内宫女子滋生出的心思,有多幽暗,她是亲身体会过的。 为情势所迫,一步踏错的例子,她也见过不少。 余淑妃甘为别人落棋,就免不了作为弃子出局的命运。 白夫人得知是余淑妃做的,长长叹了口气,深宫女子最大的错就是嫁入帝王家。 她抚着妙音发丝,谆谆告诫:“雀乐,阿嬢希望你将来找个能倚靠的郎子,不必出身有多显贵,不必样貌有多出众,只一样,他心上有你,再无别的女子。” 妙音仰头看着白夫人:“阿嬢,世间真有这样的郎子吗?” 白夫人扭过身去擦了泪,语声微涩:“有的。” 白夫人如此神情,妙音心下讶异,莫非阿嬢心里藏着谁? 不管是谁,一定不是她父王。 作为晚辈,她不便追问,只是替阿嬢难过,困在内宫的女子,有几个称得上幸福? 她不也是被深宫困锁了一生? 不愿陷入泥沼般的情绪,妙音想起近日裁衣搜罗棉布织物,宫里藏的都陈旧了。 国中年年用兵,南诏以弹丸小国之力,对抗大雍强国,财力自然吃紧,供应宫中所需的内库怕也是空了一半,拿不出多少好东西。 不如自己动手织染,既能自足,又不必消耗内库。 妙音将自己的想法与白夫人说了,白夫人赞许地点头:“这主意好。” 妙音进而又道:“只鹿鸣苑的人,染不了几匹布,倒不如把宫妃婢女们聚到一块,教她们染布工序,人多便能攒出一年的用度,算下来,能省不少开支。结余的,也能拿去宫市上变卖,充作下年开支,或是援了作军需,总有地方可用。” 白夫人惊异的目光看向身边娓娓而谈的少女,才只十六的年纪,竟能从自身用度发散至整个内宫,乃至军中所需。这般见识,怕是内宫头一个。 少女深湛沉静的眸子里闪动着碎光,仿佛谈论家事,虑及国事,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于妙音而言,这些自然不算什么。做太子妃时,被迫陪李璟看了多少文章奏疏,做了皇后,又被迫听了多少朝政。 刚迁入永安宫时,为了博取贤后名声,她曾召集宫妃做女红绣活,以节省后宫开支。虽然妃嫔们怨言不少,但因李璟说了一句“皇后此举,利家利国”,那些怨言便都收敛了,至少不敢明面上说。 因此,当白夫人担忧宫妃们不肯配合,更担忧诏后阻挠时,妙音十分有把握地让她安心,只需在父王那里讨一句话,事情便成了。 白夫人心里没谱,试着请了诏王过来用膳,将妙音那套利家利国的说辞,委婉说与了诏王,竟当真得了诏王赞赏。 许久没来鹿鸣苑的诏王,接连在竹殿留宿了三两日。 内宫风吹草动皆有人留意,白夫人复宠的消息四处传开。 不久,又有一道消息传入各宫,白夫人将召集妃嫔传授绞缬技法,织染布匹,以充实内库,捐助军需。 “白氏打的什么算盘,用几匹布还需亲自动手织染?” “我们受累,她得名声,起先倒不知她有这等逢迎手段!” “都没请示过王后,她一个夫人做得了后宫的主?” 妃嫔们养尊惯了,听了鹿鸣苑传来的消息,都傻眼了,聚到诏后宫里声讨白夫人。 诏后最初听闻,比妃嫔们还要意外,因白夫人处事低调,惯避是非,近日召集合宫的张扬做派,怎么都不像出自白氏之手。 诏后脑子里闪过大公主的身影,又很快否决。纵然被大公主要挟过一回,诏后也不相信,自小荣养的王女懂得这种以小谋大的手段。 “白夫人亲授技法,染布自用,节省宫里开支,倒是比本宫思虑周到,难怪陛下赞她贤淑。”诏后再不悦,也只能说些场面话。 口头文章做得再漂亮,也得看能否施行,且看白氏有没有那个能耐。 · 鹿鸣苑,碧空湛蓝,日光明澈,桫椤翠润,芭蕉葱茏。 一口口大缸被安置在空地上,婢女们抬着木桶,往缸里注了水,再倒入蓝靛泥,用长槌搅拌均匀。 几个时辰过去,只稀稀落落来了几个妃嫔,其中便有赵美人。 赵美人常年唯诏后马首是瞻,论立场,本不该来。但余淑妃的下场,总叫她坠坠难安,她可不想哪日自己成了弃子,八公主没了生母,不得不寄养别人宫里,看旁人脸色过活。 诏王寡情少恩,内宫美人虽多,能得盛宠的没几个。何况赵美人本就不得诏王青眼,她得为自己和女儿打算。 若是哪日被削夺用度,没了生活倚靠,她得靠自己活下去。 有一门手艺傍身,将来总不至饿死。 虽是做了这般打算,但赵美人常年不与白夫人走动,甚至时常言语机锋上针对白夫人,今日来学手艺便有些扭扭捏捏。 几个妃嫔也都是差不多心思,进了鹿鸣苑都有些不自在。 直到看见桫椤树下,白夫人与大公主专注投入地一教一学。 妙音坐在簟席上,挽了袖子,正用粗绳一圈圈扎紧一匹白棉布,颇费手劲,累得粉颊带汗,在日光下愈显清透。她今日穿了一身窄袖裙衫,发间缠了绯色头巾,穗子垂在耳后,随她动作一晃一晃。 白夫人身着绫锦裙襦,绣巾将青丝攒拢,绾在发顶,耳上缀着银饰,手上摇着芭蕉扇,眉眼柔和,不似宫妃,倒像是寨子里随处可见的农家妇。 经了一些时日调养,白夫人气色复原了七八分,也有了精力操持宫里的绞缬,指点妙音如何扎花印染。 素来骄纵的大公主尚且亲自动手,学得那般认真,白夫人也是一副倾囊相授的架势。赵美人与几个宫妃便都放下顾忌,向白夫人问安后,坦然学了起来。 “这里折叠几下,可以扎出不同花样。”白夫人放下芭蕉扇,拿起一匹新布折叠缝扎,一面示范一面讲解工序,“扎花后,再浸染,漂洗,晾晒,便能染出有图案花样的织物。” 扎染是白蛮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手艺,白夫人未进宫时,便得了族里巧妇们的真传,倒是没想到进宫了还用得着。 这厢教得忘我,那厢学得用心。 陆续又有几个宫妃来探情况,一见鹿鸣苑这热火朝天的场面,都深感意外,不自觉便靠拢了过去,眼睛瞅着别人手上动作,自己也跟着拿起白棉布,一步步学了起来。 作为最先学会的,妙音光着足走下簟席,抱了扎好的一束棉布,往染缸里浸润,妃嫔们有样学样,跟着大公主沾了满手的靛青。 浸染,漂洗,最后将一匹匹染布晾上木架,展开后,青蓝布上印染的蝴蝶、海棠、玛瑙、梅花鹿等图案离奇地显现出来,经风一吹,仿佛活了过来。 妃嫔们个个汗湿了鬓发衣裙,但见经手的劳动有了惊人的成果,都欢喜不已。 接连十来日,鹿鸣苑日日皆是人头攒动,原本不想来的,出于好奇,一望之下,也都加入了进来。来的不止有宫妃,还有婢女内侍。 最后收工验收时,可用的扎染布匹远超预估,不仅能供宫里三年所需,还有大量盈余可变卖折算,充作军需。 诏王得知,盛赞白夫人,也赏了所有织染的妃嫔。 “你阿姊都得了赏赐,你偏不肯跟着沾光,整日躲在屋里,就不用担心被人笑话?”诏后掐下瓶中新插的花蕊,搓入手心,含怒训斥云姝。 因着王寺那件事,云姝不想再见到妙音,极少出门,被诏后训了好几日。诏后的怒气当然不止是因为她,云姝心里明白,如今后宫里,白夫人风头正盛,又得了父王嘉赏,母后心中不乐,借故发作在她身上。 “后宫织染是白夫人提出来的,总归面子是她挣,女儿又何必为他人做嫁。那点赏赐,我从前又不是没有。”云姝咬唇辩解。 诏后挼了一地花蕊,又摔砸了花瓶。伺候的婢女都跟着战战兢兢。 · 连着十几日的喧腾过去,鹿鸣苑总算安宁下来。 妙音撑着头,侧卧在簟席上,头巾穗子垂入颈窝,享受着白夫人为她打扇,舒服得快要睡过去。 “阿嬢,我还会丝帛染法。”她闭眸翕张着唇,毫不设防地,将前世从大雍宫中学来的技法,说给最亲近的人听。 “听起来像是汉人技法。” 夜晚将半染的丝帛放在露天,等丝帛沾上露水,晾干后,便能晕染出鲜亮的碧色,宫里称之为“天水碧”。 丝帛珍贵,妙音陪李璟幽禁时,只得过一小块,小心翼翼将其染了天水碧后,做了丝帕。又采集别苑蔷薇,制了小小一抔香料,放进熏炉燃了,将丝帕熏了浓浓的蔷薇香,放在鼻端好闻极了。 她是废太子之妻,日子过得拮据,手头没什么好东西,唯有这张丝帕算得上贵重,被她贴身珍藏,舍不得拿来用。 谁知更衣时不慎遗失,辗转被内侍捡到,交到李璟那里,李璟哪里有心情处置一面丝帕,随手丢去了装书的漆箧。 她惦记着自己的天水碧丝帕,嗫嚅着找了几回借口,进入李璟房中,替他整理书卷,磨磨蹭蹭惹了他不快。 那丝帕还是没找着,她也始终没敢同李璟开口,或许是被他当了杂物丢了吧。 她失落了一阵,渐渐便将丝帕忘了,幽禁岁月,尽是苦日子,每日想着法子怎么填饱肚子,哪有闲心一直惦记一面丝帕。 直到后来,一场宫宴上,云姝纤纤玉手碰翻了羹汤,李璟忙取出丝帕替她擦手。云姝惊叹丝帕颜色好看,李璟当即命内侍传口谕,令尚衣局给贵妃娘娘裁制几套天水碧的衣裙。 擦掉汤液的丝帕被随手仍在了地上。 坐在皇后位上的妙音只凝目看了一眼,缓缓调开了视线。 9、第 9 章 南诏暮春已是烈阳当空,苍苍翠竹垒砌的殿阁间,浓荫匝地。 竹殿内,妙音穿着烟色花锦罗衫裙,因刚沐浴过,散着一头青丝,歪身倚着条案,后领松散,露出一片雪白鹅脂。她手里盘着算筹,专注地计算着册子上的账目。 织染布匹在宫市交易的数额,每一笔都叫人记着,汇总到白夫人这里。白夫人看着密密的数目只觉头疼目眩,妙音便笑着将盘账的活儿揽了过来。 白夫人小憩醒了,过来看时,只见一片片算筹在妙音手里飞快摆弄,比织布的梭子还快,摆一阵,她便报一个数,由婢女提笔记下。 白夫人摇着绢扇看了一阵,看不大懂,但十分放心。她心念微动,起身进了寝殿,拿钥匙开了一处暗格,捧出里面厚厚一摞文书。 待妙音算完了账,白夫人将文书搁到她面前。 “阿嬢,这是?” “你先看看。” 妙音依言拿起一份份文书,是用南诏文字彝文书写的册书与官契,有桑林、茶园、石榴园、粟田、棉地,以及诸多园林田产与所辖百万户村寨,盖着诏王朱印,极为隆重。 这是一份关于藤越国的册书,写着白鸢的名字。妙音眨眨湿润的眼睫,手上沉甸甸的卷册,竟是她母亲作为王后兼一品大将军的封地文书。 “先王后的封地,陛下并未收回,文书都由我保管着,如今你大了,也通晓些政事,该学着管理庶务,接手你母亲的封地了。” 白夫人拭了拭眼角,心里其实是欣慰的,这几个月妙音言行举止与以往大不同,是有几分白鸢的遗韵在的。这让白夫人既安心又感伤,若非没了生母,才只十六岁的公主,哪里能通晓这么多事。因没了庇护,她才不得不成长。 妙音扑进白夫人怀里,悄悄落了泪:“阿嬢留着吧,我还小呢,哪能受封地。” 白夫人的这份信任和慷慨,让妙音为曾经的误解深感羞惭。前世白夫人没有机会送出这份信任,便暴毙深宫。母后的封地,最后又落入了谁的手中? “有阿嬢在,雀乐不用担心。”白夫人搂着肩头颤动的公主,哄孩子似的轻拍着她的背,“我去跟陛下说,你母亲的封地,理应你来继承,也好断了旁人觊觎的心。” 几日后,册封雀乐公主的王书颁了下来,由妙音承袭先王后封地,羡煞一众王子公主。 送走来道贺的心思各异的妃嫔与异母同胞们,妙音难得安静下来,呆坐在木廊上,手捏着封书,还有些不真实之感。 她成了南诏史上头一个拥有封地的公主,想必再没人敢遣她替嫁和亲了。 庆元酸溜溜地回到诏后宫里,爆哭:“母后,凭什么阿姊有封地,我堂堂世子却没有?你快叫父王也给我一块封地!” 诏后正为这事憋了一肚子怨气,被儿子这么一闹,更气了:“说什么混账话!来年你父王册你为太子,你便是储君,要什么封地?将来南诏江山整个都是你的!” 庆元不依:“头几年就说要册我为太子,不还是没动静,父王不喜欢我,都是母后不替我说话!” 诏后拼命打着扇子为自己降火,明知动怒有违颐养之道,可还是屡屡为不成器的儿子伤神。 “母后在你父王跟前,替你掩了多少过失,你整日惹是生非,都快赶上宗柏那等纨绔了!” “宗柏那算什么纨绔,可比不得我。”庆元自豪道。 诏后再忍不得,叫婢女按住世子用掸子抽,婢女不敢动真,庆元无所畏惧,反探手摸婢女的腰臀,一时闹得鸡飞狗跳。 云姝隔着窗棂冷眼看着,母亲把弟弟惯成这个德行,还不舍得动真格,就会限制她的言行。宗柏哥哥再纨绔,也比弟弟好千百倍。 阿姊的封地,那是她母亲给她挣的,谁比得了。 赶走庆元,诏后躺在枕上头疼了半日,着人请诏王过来。等了半日,诏王也没来,内侍回禀,诏王与清平官有要事商讨。 一连几日,诏王都没来,显然是躲着她了。 伤了几日神,诏后气急攻心,竟真的病了。 这夜,诏王来探病,一副急切模样:“阿萝如何了?” 诏后心中有怨,躺着仿佛起不来身,气息虚弱回应:“陛下忙国事去吧,妾身死活有甚要紧。” “阿萝说这等话,寡人心肝都要催裂了。” 一番劝哄,诏王做出十分真心的模样,诏后委屈地哭了一阵,二人重归于好。 温存之际,诏后哭诉道:“陛下厚此薄彼,藤越国封给了大公主,世子和阿姝,一样是陛下骨肉,他们托生在我肚子里,反倒什么也落不着。” 诏王自知躲不过这一节,早备好了说辞,蓄了万般柔情道:“藤越山高谷深,本是山蛮地界,自来不服管束,封给阿鸢,给寡人省了不少麻烦,如今让雀乐承继也是顺理成章。那块封地,这些年寡人都不曾过问,荒了这么久,能有什么?世子早晚要继承大统,何需在意一块封地。阿姝是寡人的心肝,将来必要给她备一份丰厚嫁妆。” 先王后功勋卓著,才受封一品大将军,被赐予藤越国广袤封地。 诏后自认没那么大的脸面求封地,只能退而求其次,为得诏王一句准话,几时册封太子。 诏王含糊许诺,再过两年。 · 长安。 安顺儿瞧见太傅谢玄来了东宫,如见救星,急忙迎上去。 “太傅您可来了,殿下把自己关在房里,几日不言不语,可把我们吓坏了!” 谢玄朝服未换,刚从勤政殿出来,得了些御前消息,这才来了东宫。听说太子这段时日极为消沉,莫非仍为上回晚朝的事?那也太沉不住气了。 “殿下饮食如何?”谢玄板着脸问。 “几日都只进些薄粥。”安顺儿唉声叹气。 谢玄哼了一声,快步穿行甬道,来到一座紧闭的殿阁前,深吸口气,径自推了门,走了进去。 黄昏金色的光斜照入殿,笼着书案角落一个木雕似的身影。 “殿下因何消沉?”谢玄走上前,耐着性子沉声问。 李璟手握砚滴,目视殿中光束里的飞尘,不知神游何处,听到重复了几遍的问话,动了动眼珠,粗粝的嗓音透出几许悲凉。 “太傅以为,三弟是否比孤强上许多?更适合坐在这个位子上?” 谢玄怒声:“殿下说的什么话!” 自李璟被立为太子,便是谢玄教导他读书,十几年师生,是比父子更为亲厚。 谢玄一门心思辅佐储君,花了十几年心血,哪里容得太子自暴自弃。 一通训斥,李璟仍不为所动。谢玄怄得一口气上不来,才惊得李璟离了书案。 “安顺儿!斟茶!”李璟扶了谢玄坐下,连连给他抚胸顺气。 不怪他消沉,连日梦见自己被废,迁出东宫,幽禁别苑,一幕幕情形真实得仿佛亲历过,不是预兆又是什么? 安顺儿麻溜儿地进来送茶水点心,李璟端碗给谢玄喂了水,用袖子给他擦去花白胡须上的水滴。对着太傅因疲累而深陷的眼窝,李璟有些愧疚。 “殿下!”谢玄重重喘了口气,“您坚守本心,体恤百姓,哪怕与陛下一时政见不合,陛下岂会真的怪罪于你?” “太傅是没见父皇如何冷待孤。” “您是储君,磋磨冷待,误解偏见,都当受着。” 李璟垂下头,世间大道理,他自幼听了太多,也躬身践行。可如果注定被废储君之位,做这些努力委屈自己又有何用? 但他又不能将自己的梦说出口,谢玄必会斥为无稽之谈。 更何况梦里还有一女子,与他纠纠缠缠。 他还未娶妻,侍婢都少,在太子这个位子上,他谨守分寸,立身端严,比任何一个皇子都行得正。 三弟都有了几个庶子,他还没有定亲,太傅一直教他不要过早亲近女子,若是知晓他梦里流连女色,不得气厥? 谢玄见他垂头不语,以为太子是被雍帝打压太久,志向不得舒展,因而沉郁。遂将御前获悉的机密,道了出来。 “殿下可知,陛下向神都问天意,明王送来一道手书。” 李璟骤然警醒,急问:“写了什么?” “仅二字。”谢玄抚须,眼中精光隐隐,“止戈。” 大雍帝王都自诩上承天命,因而大事决议都需问一问天,又因奉浮屠为国教,通天浮屠上的明王,便是与天沟通之人。 明王手书,常能左右雍帝决策。 边境不宜再起战事,明王劝雍帝息兵养民。李璟的主张与明王不谋而合,雍帝若采取明王建议,在旁人看来,即是应了太子所请。 情势忽然有了转机,李璟心口跳了起来。 “还有一事。”谢玄压低嗓门,“西蕃派了使节,向南诏求姻亲。” 几桩事串联起来,李璟犹如窥见天机。 西蕃与南诏结亲,必然联手对抗大雍,这是雍帝不愿看见的局面。 既要止戈息兵,便要与南诏示好,拉拢南诏,对抗西蕃。 谢玄这才道明自己深藏的意图:“大雍必须先一步与南诏结亲,机缘已至,殿下可明白?” 李璟一腔心火被浇灭:“太傅是让我求娶南诏公主?” 10、第 10 章 十曜跟在婢女身后再入内宫,仍有些局促不安。 他如今在军中领了个统带的衔,管百名士兵,不必再去干粗活。这是上峰对他的关照,因在王寺时,妙音当众认了他这个义兄,证实了他这个先王后义子的身份。 花团锦簇的茶株栽满了院子,一朵朵缤纷艳丽,十曜流连地望了几眼,便看见了盘膝坐在木廊上的妙音。 她随意挽了螺髻,束一根发带,穿着青绿薄衫,下系罩裙,底下赤足半藏半露,正垂头看摊在膝上的文书,眼睫覆着,静谧可爱,如枝头一朵最鲜妍的春花。 “公主,十曜公子来了。” 妙音抬头,看着刻意放轻脚步踏在木廊上如履薄冰的十曜,忍不住笑了笑,自然地招招手:“阿兄来了,坐吧。” 十曜遂将两条大长腿盘折起来,坐在妙音对面,低着头,手搭膝盖。 婢女重新沏了凉茶送来,搁在两人之间。 “阿兄,喝茶。” 十曜依言捧起茶碗,碗中汤色枣红清亮,香气醇和诱人,低头饮了一口,接着便灌下一整碗。 妙音给他重新斟满:“这些是熟茶,阿兄喜欢喝的话,走时带些回去。” 十曜脸上微红,他品不出茶的好坏,连灌几碗只是为了清凉解渴。他记起要事,从怀里取出一个革囊,递送过去。 “祝贺公主受封,这是我的一份薄礼。” 妙音高兴地接了过来,从革囊取出一把青锋匕首,刃口反射着寒光,刀肩刻着一个“曜”字,刀身没什么装饰,朴素而锋利,不禁伸出一根手指试探刀锋。 “阿音不可!”十曜惊得挺直脊背。 妙音弯着眉眼,缩回手指,还刀入鞘,仿佛刚才试刀只是出于一时顽皮。 十曜背上惊出一层汗,责备地看着她:“我亲自打的匕首,给你防身用,千万不可对着自己比划。” “知道了。”妙音将革囊压上裙角,笑得亲昵,“多谢阿兄。” 十曜忙低头饮茶。 “叫阿兄过来,是有些事想跟阿兄讨教。”妙音展开一卷舆图,手指点着太和城,而后往西北移动约莫三寸的位置,落在藤越国,“此去约有数百里之遥,我骑术不精,短时去不了那么远。小时,咱们随母后在藤越国呆过,不过那时不太记事,阿兄这些年随军,对藤越一带可熟悉?” 十曜点头:“前几年,我军轮戍时,经过藤越,就近驻扎。那边山地崎岖,河谷密布,因是先王后封地,驻军未敢擅入,只我同几个罗苴子前去探了探路。” 便将藤越一带的风土人情、历史沿革讲了个大概。 那边早些年被山蛮盘踞,民风刚烈,王令难以推行。直到白鸢为后,以藤越为封地,推行王政,治理土地,富庶一时。 白鸢死后,诏王派了几拨人马想要收服藤越,都铩羽而归。诏王纵然愤怒不已,也只能将藤越视为蛮荒之地,不理不辖,任其湮灭。 早年,妙音对王政上的事毫无兴趣,只图自己在王宫里过得舒坦,对母后封地上的变化一无所知。现下听来,才明白为何诏王肯痛快将藤越封给她。 将并不曾拥有的东西赏给别人,还要别人感恩戴德。她这个父王,从不做亏本买卖,算计可是一等一。 藤越国十几年都自行其是,逐渐脱离南诏管辖,现今会认一个十六岁的公主作封君?即便她是先王后血脉,也没那么大的面子。 妙音手托着腮,先前是她想简单了。 十曜怕她苦恼,鼓起胸膛,自荐道:“阿音何时想去藤越巡看,我可护卫左右,还能做向导。当地黎民本性质朴,你以先王后之女前去,他们当不会对你不敬。”妙音点了点头。 这事一时急不来,只能慢慢图之。这么大一块封地,既然送到了眼前,妙音便想将其握在手里,作为倚仗。她不想重蹈上一世被人左右命运的旧路。 有了封地,谁想打她的主意,需掂量掂量。 可惜,当下便有人不知轻重。 妙音与十曜闲话时,婢女来报:“公主,宗公子求见。” “不见。”妙音品了茶汤,一口拒得干脆。 “他还敢来?”听到那个名字,十曜下意识捏紧了拳头。 婢女为难道:“宗公子说,是陛下叫他亲自来向公主……求婚……” 十曜愣了愣,面上顿显怒容,长身霍然而起。 妙音慢慢拿起裙上革囊刀鞘,唇角带笑:“好啊,叫他来。” 宗柏难掩心中激动,求亲曼陀宫,他特意穿了身圆领锦袍,头顶束冠,腰间佩玉,脚踩云靴,通身贵气。 太和城哪个女郎忍得住不对他大动芳心?不信公主对着他这副风采,还能无动于衷! 穿过茶花丛,他极擅捕捉美的目力,一眼瞧见花枝掩映下,坐在木廊上的大公主。只见美人螺髻松懒,鬓边垂下几缕青丝,随微风拂上透着浅浅红晕的雪腮。 正醉溺其间,宗柏忽觉从旁射来刀锋般的寒意,余光稍移,才发现公主身旁站着一尊煞神,略觉眼熟。 “姓宗的,还要讨打不成?”十曜卸掉一边袖子,袒着肌肉虬结的肩臂,随时准备扑入庭中与人缠斗。 宗柏一见那副架势,方想起王寺被人痛殴的一幕,本已养好外伤,恢复了俊美器宇,可眼角肌肉记忆犹存,幻觉上的钝痛隐隐袭来。 “内兄别误会!家父向陛下提了亲,陛下叫我亲自来向阿音求亲,只要阿音妹妹点头,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宗柏赶紧解释。 “谁是你内兄!”十曜气得一拳砸上廊柱。 宗柏看了眼廊柱上的浅坑,腿肚子一软。想来王寺那回,是被人手下留情了。 他索性一掀袍角,双膝落地,对着木廊上的妙用表明心意:“上回是我犯了糊涂,也吃了教训,以后我必谨守分寸,唯公主之命是从。我与公主自幼交好,渐生爱慕,想娶公主为妻,生下七子八女,公主意下如何?” 妙音听完,唇上漫出笑意,起身理了理罩裙,握着刀鞘走下木廊,薄衫款款走向宗柏,赤足踩上他锦袍一角,递出刀鞘:“宗公子心意我已知,试郎心当以刃,你帮我试试这把匕首锋不锋利。” 宗柏颤手抽出鞘中匕首,冷锋跃出一抹寒芒,映出他惨白面容。 匕首锵锒落地,宗柏歪在一边。 “宗公子请回吧。”妙音捡起匕首,还入刀鞘,转身撤去,袖衫飘曳,罗裙翩跹。 · 长安,勤政殿。 雍帝头戴翼善冠,穿着明黄袍,坐在龙案后,合上奏疏,盯着下方跪着的太子:“你要求娶南诏公主?” 李璟冠带严整,腰背跪得笔直,眼神坚定,字句铿锵:“是,儿臣愿为父皇分忧,与南诏结姻亲之国,平息两国战事。南境安宁,父皇便可西遏西蕃,北御突厥,使我大雍疆域无人敢犯!” 雍帝半晌未语,头冠下的两鬓隐约染了霜华,也依旧是声威日隆的九五至尊。 自明王送来“止戈”手书,朝中人心浮动,各有算计。谢玄必然对太子有所指点,那顽石托生的太子方肯纡尊求娶南蛮女。 雍帝本不甘心就此与南诏罢兵,弹丸小国也敢抗衡大雍!只是未料西蕃竟想拉拢南诏,雍帝可不愿坐视那两国联手,袭扰西南边境。 两害相权,只能捏着鼻子向南诏示好。 示好也需找个由头,缔结姻亲之国,确是一项好用的手段。 “西蕃已派出使节,倘若南诏应了西蕃亲事,拒绝与我大雍结亲,当如何?”雍帝问道。 “儿臣愿亲往南诏,以副使身份提亲,必不叫西蕃得逞!”李璟躬身以额触地,表明决心。 “准奏。” 司天监择定吉日,前往南诏的迎亲使团由鸿胪寺少卿何不为充当正使,东宫詹事府少詹事沈攸之为副使,禁卫军两千人护送。 李璟替代的,便是沈攸之。 离京前夕,太傅谢玄与李璟对谈至半夜。 “殿下为何自作主张,要亲往南诏?”谢玄忧心忡忡,“此去路途遥远,凶险万千,殿下稍有闪失,老臣便是东宫罪人!” “不亲往,怎能体现孤之决心,父皇又如何肯信孤。”李璟牵了牵嘴角,冷冷一笑。 “殿下不可大意,出了武关,务必当心。”谢玄反复提醒,仍不放心,“带上两队东宫宿卫,叫他们日夜轮卫,十二时辰不离殿下身侧!” 为了让太傅安心,李璟都一一应了。 谢玄凝目看着气度沉稳的太子,发出疑惑了许久的问题:“若能迎娶南诏公主,平息两国战事,殿下功不可没,为何起初殿下不甚愿意?” 李璟顿住。 梦里为他煎煮汤药的女子,温婉体贴,被幽禁时不离不弃,照拂他无微不至,他想,那必是他日后的妻子。 他还没想起她的容貌,她的名字,怎能求娶南诏公主? 因此,他几次三番拒绝太傅提议。 直到,三弟李琮与宰相之女议亲的消息传来,他才愈发清醒。 现如今,他在朝中举步维艰,母后忘了他这个儿子,雍帝也没有为他定亲的意思,朝中大臣更没有肯嫁女进东宫的,好似都认为他这个太子当不长久,不愿登上东宫这条危船。 无人渡他,他得自救。 必须扭转梦里被废的命运。 迎娶南诏公主,便是他选定的捷径。 只是想到梦里的女子,心口仍隐隐作痛。 11、第 11 章 承天门举办了隆重仪式,雍帝头戴十二缀珠冕旒,亲赐饯别酒,为求亲使团送行。 使团两千余众沿朱雀街出都城,得知太子将迎娶南诏公主,平息战事,结两国之好,祈盼和平的长安百姓扶老携幼夹道相送。 出了外郭城,骑在马上的李璟揭下面甲,左右卫率护在两侧。这趟出使,只有领头的鸿胪寺少卿与东宫宿卫知晓他的身份。 队伍一路南行,出了武关,便算离了长安地界。因得过太傅嘱咐,东宫宿卫个个打起精神,沿途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前后示警。 出关后,一路行了数日,皆是太平无事。 长长的队伍绵延行在官道上,旌旗飘扬,军马健硕,一辆接一辆厚重马车装载着求亲国礼,由严整肃穆的禁军护送。 路上的商队与往来驿卒、百姓,远远望见一面面禁军旗帜,便心生畏惧,早早避让在旁。 山野春景怡人,杏花争艳,柳绵飘白,多少有些让人心生懈怠。 李璟挽辔而行,出京后无心赏春景,只留意田垄青苗生长如何,百姓如何耕作,见到荒田空地便忍不住蹙眉。 这日,如往常般夜宿官驿,亲卫戍守内院,禁军于附近扎营。 为了犒赏行军半月的队伍,鸿胪寺少卿命驿馆备下丰盛酒席,带头开怀畅饮。李璟素不饮酒,何少卿也不敢向他劝酒,只管与属官们喝得痛快。 有皇命在身,本不宜痛饮,但沿途没遇着什么凶险,文官与将士们都松了心弦。太子管不到鸿胪寺,李璟一介副使身份,更加约束不了他们,只略提点几句,果然惹得何少卿不快。 唯有东宫百名宿卫对李璟言听计从,一路上均不沾酒。 二更天时,官驿内外已鼾声四起。 李璟却未睡,挑了灯烛搁在案头,提笔书写沿途农事见闻。不觉到了三更,余光忽地瞥见窗纸上一片透亮。 他觉出异样,停笔起身,推开窗格,从二楼俯瞰驿馆内院,就见马厩里火光冲天。 他心中陡沉,正欲唤人,便听见木梁燃烧倒塌与马嘶声中,有箭矢破空的啸声,火光里,一支支飞箭密集地朝楼上射来。 “殿下,当心!” 东宫右卫率腰佩刀剑,疾步闯入房中,一手掀翻长案,抵住窗棂,上面霎时钉满了箭簇,笃笃声如疾雨。 刺客不期而至,李璟本就不曾奢望能平安抵达南诏,但箭矢来得如此迅猛,不顾驿馆里无辜的官员与将士,来者杀意昭昭,李璟不禁动了怒。 “请殿下先行撤离!”右卫率江敛拔出佩刀,眼神坚毅,没有惊惶,唯有护主的信念。 马厩火势蔓延,驿馆很快陷入一片火海。 李璟不再迟疑,抄起佩剑与几卷文书,随江敛出了房门。 楼梯上下醒来的人们奔走呼喝,争相夺路,不时有人中箭,滚下楼去,惨呼声不绝。 外间驻守的禁军遭遇突袭,一些人还未从醉酒中醒来,便被乱箭射杀。余下军士奋起抵抗,拔刀与敌军厮杀。 驿馆被从三面围射,东宫宿卫护着李璟,从安全的东面撤离。 李璟回望火海中的驿馆,瞳孔映着火焰,面色凝重,不肯即刻就走。 “左右郎将,领三十人,灭火营救被困官员;左右参军,带一百人,协助禁军击退刺客!” 宿卫军个个望着李璟,没有行动。 “眼下情势不明,臣等不能擅离殿下左右!”江敛垂头道。 “救人要紧!”李璟拔出佩剑,目光森严,“那些朝廷命官,还有鸿胪寺少卿,倘若都死在驿馆,孤还去什么南诏提亲!” 东宫宿卫这才依令行事。 江敛迅速聚合剩下的四十余人,护送李璟撤入深沉夜色。 没有马匹,李璟只能靠着双腿,在遍布荆棘杂草的崎岖地面上深一脚浅一脚,狼狈地奔逃。 一支燃着火星的飞箭划破夜空,扎进李璟脚边的土地。 他骤然抬首,夜色下的天空缀满星星点点的火箭,一支支点了火油的箭矢从东面高坡上射来,将东宫宿卫军圈入蔓草间。 他们中了敌人的埋伏。 何其狠辣的对手,竟欲置他于死地! “保护殿下!”江敛率先挡到李璟面前,挥刀劈斩飞来的箭矢。 李璟握剑在手,思绪万千。为了扭转梦中被废的命运,他亲自踏上一条看似捷径实则凶险的求亲路,却因此命丧途中,岂不荒唐? 脑子里闪过无数画面,一双秋波潋滟的明眸忽地掠过脑海。濒死之际,他竟想起了梦中女子那双似哀似怨的眼,心中一阵抽痛。 宿卫四十余人转眼只剩二十不到。 都是活生生的儿郎,一个个挨在一起,用血肉之躯挡出一堵人墙,承接一支支射来的火箭,被烧得皮肉绽开也不肯倒下。人躯转瞬被烧成焦炭,浓烟刺鼻,夜空里飘着雪花般的灰烬。 李璟横剑于颈,眼中充血,厉声喝道:“孤的头颅在此!” 江敛身中数箭,猛然回身攥住李璟剑锋,鲜血从指缝间横流,仍奋不顾身,疾声大喊:“殿下不可!” “将士们因我而死,我岂能独活!” 刺客军有备而来,驿馆放火诱他奔跑,看似留下疏漏,实则铺了一张大网,要在旷野进行一场猎杀。 绝望悲痛涌来,李璟下了死志,就要刎颈赴死。 地面忽地起了震动,一下,又一下。随后从四面八方传来的震颤,汇聚如万马奔腾。 夜幕下,远方天际升起一线光明,初看以为是破晓黎明,渐渐地,那光明如浪涛蜿蜒,由远及近,劈开冗长的黑夜。 幸存的兵士,埋伏的刺客,都齐齐扭头望去,光明引燃他们的瞳孔。众人呆怔看着远方神迹一般的景象,山坡上的弓箭手都因此停了放箭。 铁蹄声声踏入旷野,明灯盏盏汇如星河。 李璟放下长剑,低声呢喃:“浮屠军。” 明王座下,神都浮屠军,一骑挡百军,千骑可抵十万兵。 铁骑颈下悬着明灯,马背上,浮屠军头戴兜鍪,身着薄甲,手持戈矛,腰悬金色弓,疾驰四野,不兴杀戮,如神佛散在人间的耳目。 山坡上埋伏的弓箭手见势不妙,都生了退意,悄悄潜入林中,借着夜色掩护,撤走了。 李璟向浮屠军拱手:“多谢明王援手!” 一名浮屠军拨马出列道:“明王有令,遣首座与太子同行,入南诏。” 李璟疑惑,明王坐镇神都,派弟子去南诏做什么?再者,浮屠军个个都是黑甲罩面,一般模样,哪个才是首座? 他不确定地问:“请问首座是?” “日后自会相见。” 浮屠军完成任务,整齐划一地撤离,马蹄飒沓,明灯远去。 “不是说同行吗?”江敛不舍地目送。 有了浮屠军同行,哪里还惧沿途刺客。 可为什么把他们丢在这里不管了? 江敛简单包扎了手上的剑伤,砍断了身上中的流箭,还能挺住。 黑夜即将过去,李璟命残余部将收敛牺牲的将士,就地掩埋,在土冢上做了标记,待返回长安时,再带他们的骸骨还乡。 行刺他的人究竟是不是三弟派来的,早晚会查个明白。 破晓时,留在驿馆的百来名宿卫赶了过来,带着残存的几百禁军,以及从火海里营救出来的官员,包括满面黑烟的鸿胪寺少卿。 何少卿一见李璟,羞惭不已,念及折损的人手,老泪纵横,避了人向李璟认罪:“悔不听殿下所言,险误了国事,老臣当以死谢罪,这颗脑袋姑且寄在臣项上,好侍奉殿下南行,待返回长安,再由殿下发落!” 倒是会替自己找台阶,待回了长安复命,他便是功臣,哪里还有罪。 求亲使团少不了一个正使,李璟便冷着脸饶了他。 何少卿自此夹了尾巴,大小事都要请示自己的“副使”,甚至每日三顿饮食放几分盐几分椒辣,都要记在小抄上,没少惹来属下奇怪的眼神。 救治了伤员,盘点抢救下来的国礼,幸而有不少可用的。沿途城镇里买了马车与马匹,使节队伍整顿之后,重新上路。 几日后,李璟攀上一座山峰查看地形,眺望到远方行来的浮屠军,与使节队伍隔着十来里。 神都浮屠军不宿官驿,白日行路,夜里修行,与使团互不相扰。 李璟想不通明王用意,同行两月也不曾见到那位首座。 不过神都那边向来行事隐秘,也不奇怪。 据说,连父皇都不曾见过明王本人,不知明王容貌,也不知明王年岁。但父皇与两都百姓都虔信明王能沟通上天,传达天命。 明王被誉为两京法主,三帝国师,李璟猜测,或许明王已经一百来岁,只能待在通天浮屠上,整日打坐修行,问卜天命。 于是派了沟通世俗的首座弟子入尘世,代明王行事。 想来,那位首座也不是寻常人物。 从春至夏,气候日渐炎热,使节团一路南下,终于抵达南诏边境。 却听说,西蕃使节早在几日前已进了南诏王宫,献上了丰厚的聘礼,向诏王提了亲。 12、第 12 章 宗柏一路小跑到曼陀宫,声称要见大公主,有急事转告。 妙音赤着足,在一地的舆图与文书间踱步,纱裙不时扫动卷册边缘,簌簌作响。 藤越国的地形、民情,她要做足功课,了解当地详情,才好接手。找人搜罗了一堆的文书,需要花些时间理清头绪。 婢女来禀告,打断了她的思考。 清平官家的傻儿子,几次在她面前吃瘪没面子,还敢来。 “宗公子说要有事告知公主,再晚就来不及了。” “让他进来。”妙音正好借机换换脑子,看宗柏还能怎么折腾。 宗柏得了许可,风一般卷进内苑,带得茶花瓣瓣飞舞,因跑得太急,没及时刹住,被木槛一绊,双膝一弯,顺着光洁的木板地面跪到了妙音跟前。 “公主!” “宗公子不必行此大礼。” 宗柏顾不上尴尬,带着一脑门汗,急道:“今日西蕃使节向陛下提亲,替他们的赞王求娶大公主!” 妙音定住身形,诧异问道:“你从何处听说?” “我阿爹说的,千真万确!公主万万不可答应,那西蕃赞王都七十多了!” 妙音陷入沉思,前日西蕃使节来到太和城,她便觉着不是好事,原来竟是来求亲的。 上一世西蕃没有派出使节向南诏示好,隆赤赞王死后,叛王夺位。 “我父王如何回应使节?”妙音追问。 “陛下收了西蕃国书,没答应也没拒绝,只让西蕃使节回邸馆暂歇,几日后再答复。” 妙音暂时松了口气,父王没立即答复,还有回旋余地。 她可不想再度成为命如浮萍的和亲公主。 送走宗柏,妙音冷静地思索对策,怎样才能说服父王,拒绝与西蕃结亲。 南诏与大雍关系紧张,常年大小战事不断,雍帝还曾下国书痛骂诏王是个反复小人,诏王因而对雍帝极为厌恶。 因此私心上,诏王是愿意与西蕃结盟的,只是苦于没有契机。西蕃使节的到来,一定正合了诏王的意,没有道理会拒绝这门亲事。 除非有充足的理由证明西蕃不是一个可靠的盟友。 妙音筹备了一日,请白夫人协助。 白夫人自然不愿她远嫁和亲,听取了她的建议,请诏王来竹殿用膳。 诏王心情大好,来竹殿与白夫人小酌,酒酣之际,妙音端来一碗粑肉饵丝,放在诏王案前,再退了几步垂手站在一边,将烫得泛红的指尖缩进袖中。 与席上王宫佳肴相比,这碗饵丝面显得尤为普通,诏王一瞥过去,却没移开视线。 白夫人见状,稍感心安,以怀念的语气低叹道:“当年阿姊最擅这道粑肉饵丝,陛下可还记得昔日味道?” 诏王提箸,夹起色泽洁白的饵丝面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又舀了几口汤汁喝下。饵丝口感细软,猪肘肉入口即化,猪骨熬制的高汤佐以香料,拌了蒜汁麻油,撒了葱花,几口下肚只觉汤浓肉鲜。 诏王眼里蓄了笑意:“阿鸢不善厨艺,当年我与她在巍山,她唯独学了这道粑肉饵丝,常做给寡人吃,这么些年,寡人再没尝到过这个味道。” 抬眼看向一旁的妙音,语气难得和缓:“你要求何事?” 妙音低眉垂首,做乖巧状:“不敢以琐事烦扰父王,父王赐儿藤越国封地,一直未有时机向父王道谢。” 诏王摸着髭须笑道:“寡人赐你广袤封地,你还寡人一碗面?” 妙音抬目,眼神有光:“儿会替父王打理藤越国,园林千顷,租庸赋税所得,四成入国库,五成归父王,儿只留一成。” 诏王先是心中一动,再是诧异,怀疑地道:“藤越国山林茂密,河谷幽深,你要如何打理?又如何说服山蛮向朝中纳贡?” 妙音取出袖中备好的册子,呈送诏王:“这是儿做的功课。” 诏王看了册子上详细的计划,深感吃惊,虽然册子上列出的想法十分大胆,难免透着幼稚,但也胜在敢想,且思虑周到,预案充足。 这还是他那个惯坏了的只知享乐的女儿吗? 昭王捏着册子,迟疑不定。 藤越国所出赋税有限,治理起来三五年难见成果,而眼前便有更大的好处,与西蕃结盟带来的利益,远超一处封地。 妙音见他沉吟,知他在权衡得失,一处封地,一个公主算得什么,若能换来长久好处,堂堂昭王自然会谋求最大利益。 妙音冷静地说出一句震撼诏王的话。 “西蕃将乱,父王还指望与之结盟?” “你说什么?”诏王浓眉一拧。 妙音不担心会惹诏王不快,坦然分析:“儿若和亲西蕃,父王与隆赤赞王结盟,也维持不了多久。赞王年事已高,许给南诏再多好处,一旦继任者改弦易辙,违背隆赤赞王意愿,父王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诏王言辞冷下来:“你们今日宴请寡人,费尽心思,绕来绕去,原来是雀乐不愿嫁给隆赤赞王。” 白夫人泪落连连:“雀乐自幼长在南诏,如何受得了雪域高寒,陛下就忍心先王后的唯一血脉远嫁那苦寒之地?” 诏王冷道:“正因她是阿鸢与寡人之女,才更应为南诏子民着想,和亲西蕃,使我两国互为守望!隆赤赞王乃一代豪杰,治下安泰,六部祥和,何来将乱之说?即便隆赤赞王年岁长了雀乐许多,又算得什么?” 白夫人哭得梨花带雨,诏王也丝毫不动容。 妙音知道在情感上说服不了诏王,搬出她母后也无济于事,便让婢女扶白夫人入内室歇息,再遣走所有在跟前伺候的宫人。 她揽衣跪到案前,替诏王斟了一盏酒,神色镇定,没有一丝要和亲的委屈。 “儿是诚心为父王考虑,南诏不可与西蕃结盟。” 诏王看在那碗饵丝面的份上,勉强压下火气,给出了几分耐心:“说出你的理由。” 妙音忙打叠精神,两手交握,娓娓道来:“听说隆赤赞王今年七十六岁,有九位王妃,子嗣众多,已封长子为太子。西蕃疆域辽阔,早年六部纷乱,隆赤赞王征战半生,统一了六部,自诩天神之子,算得当世豪杰之一。” 诏王点点头,认同了妙音所言。 气氛有所缓和,妙音于是抛出一个关键问题:“连大雍都忌惮西蕃几分,西蕃为何要在此时与南诏结亲?” 诏王抚须:“大雍强势,总在一旁虎视眈眈,西蕃与我南诏皆不能安枕,我两国自然是联手共抗大雍为上。” 妙音严肃道:“这便是西蕃使节使出的花言巧语,诓骗父王!” 诏王瞪她:“那你说是为何?” 若非妙音活过一世,哪里弄得清西蕃的复杂形势。也多亏前世听得多,才能看得比诏王更深远。 隆赤赞王纵然是一代豪杰,也已年老体衰,对国事渐渐失去掌控。大王妃没有生下子嗣,太子是二王妃所生,太子虽奉大王妃为嫡母,二人关系却很不和睦。 最令隆赤赞王忌惮的,是大王妃那位手握重兵的兄长苏毗王。隆赤赞王担心自己死后,苏毗王发起叛乱,这才在垂暮之年想要寻求外援。 换言之,隆赤赞王在如此高龄还要迎娶南诏公主,可见他对国事掌控何等力不从心。 前世隆赤赞王没来得及与南诏结盟,便突然病故,苏毗王果然作乱,囚禁太子,屠戮二王妃及其母族。野心勃勃的苏毗王不仅自立为王,还发兵南诏,攻占了太和城。 此时诏王与隆赤赞王结盟,也改变不了西蕃局势,只会更快卷入西蕃内乱。 妙音不能将未来要发生的事和盘托出,毕竟眼下苏毗王的名声还没传入诏王耳中,只能从西蕃太子与大王妃不睦这一点做文章。 大王妃母族势力助隆赤赞王统一六部,大王妃在西蕃地位非常高,太子非大王妃所生,二人矛盾不断。可以想见,隆赤赞王死后,西蕃将有怎样一番动荡。 将国运押在年老体衰的隆赤赞王身上,不仅不明智,还相当危险。 诏王听完妙音分析局势,酒从盏里洒出,也毫无所察。 蹙眉深思良久,诏王疑惑地问:“你如何得知西蕃太子与大王妃不睦?” 妙音将握了许久的纸卷展开在案上:“这是西蕃使节这几日在太和城采购的货单。” 诏王拿过一看,纸卷上抄录的都是布匹珠宝胭脂盐茶之类。稍一思索,诏王便洞悉其中关系。 采购名目大多是女子之用,且都是上好的货物,价值不菲,显然是西蕃使节为大王妃筹备的礼物。若太子受器重,使节不会眼里只有大王妃而无太子。 “你几时学得见微知著的本事?”诏王脸沉如水,口里斥责妙音,手上却将纸卷撕得粉碎,不希望这等机密落入旁人眼中。 “儿近来读书,有所领悟,想替父王分忧。”妙音赶紧表示,“事涉两国机密,儿不敢叫第三人知!” 诏王连灌三盏钩藤酒,眸色阴沉:“西蕃不可结盟,寡人如何应对大雍?” 妙音望向竹殿外的湛蓝天空,指尖掐入掌心,平静道:“西蕃既已遣使求亲,大雍岂会坐视不理,他们的使节或许也快到了。” 妙音所料不差,没几日,大雍求亲使团抵达太和城,引起不小的轰动。 时间比上一世提前了。 13、第 13 章 南诏与大雍年年起争端,两国百姓不堪其苦,打心眼里厌恶战争征发民夫,加赋增税。如今,西蕃、大雍相继派遣使团与南诏交好,求娶公主,太和城的百姓无不欢呼。 尤其大雍使团个个衣冠风流器宇轩昂,载着一车又一车求亲礼,绵延穿过整条街市,彰显着中原帝国的豪阔气派,引得南诏子民争相目睹。 南诏高官率队亲自出迎,礼数备至,将大雍使团请入东边邸馆,与西边邸馆里的西蕃使团隔绝开来。 使团队伍跋涉数月,在见到与长安迥异的异国风情后,奔波疲累迅速得到消解。太和城的繁华远超想象,在面见诏王之前,使团众人纷纷走上街市,感受异域风物。 神都浮屠军则未进太和城,进入南诏境内,即失了踪迹。 那位首座行迹隐秘,李璟无权干涉,便也不去理会。 邸馆内,江敛注意到李璟面色不太好,担心地问:“殿下可是水土不服?” 李璟摇头,自进入南诏国境,他心口便一直不太舒服,好似有什么堵在那里。 江敛要来茶水,端给李璟。李璟坐在窗边,喝着茶,看南国高远的天,眼前浮起一双哀怨明眸,在他濒死时显现脑海的女子,究竟是谁? 歇在太和城外使邸馆的第一夜,李璟又做梦了。 喜庆的乐声里,一位盛装打扮的女子面覆纱巾,小心翼翼走下车辇,在婢女搀扶下,走过长长的红毯,跨入东宫,向他叩拜。 他想掀开她面上纱巾,看看底下那张脸。 “你究竟是谁?” 他情急地凑过去,她的身影却越来越远。 李璟汗涔涔醒来,窗外一钩残月,孤清地照着他的床头。他抬起手,指尖好像还留有梦里触及那女子肌肤的余温。 · 安置了两国求亲使团,诏王很是焦头烂额。 倒不是公主不够分,他好歹有八个女儿,嫁两国和亲绰绰有余。 自从妙音同他剖析利弊,摆明了西蕃不是个好盟友,可另一方面,他更不想与大雍结亲。 诏后见他迟迟不肯答复西蕃,跟他吹了多次枕边风,无非是劝他将大公主嫁与隆赤赞王,他便可一跃而成赞王的岳父。以后与西蕃往来,地位上高出一头,何等风光。 这点小利小惠,诏王并不看在眼里。 大雍使节递交国书后,诏王也没答复。 诏后又劝他,大雍强势,与之结盟会使南诏处于从属地位。且两国多年纷争积怨已深,靠一桩亲事未必能消弭隔阂。反之,如果得到西蕃援手,大雍必不敢再挑起争端。 这番话倒是正中诏王下怀。 只是仍有顾虑。 “隆赤赞王年事已高,就算雀乐嫁过去,寡人也做不了几年岳父。倘若继任者不肖,不认我们南诏为姻亲国,寡人岂不是白白赔了?” 诏后念头动得飞快:“妾身听说西蕃北夷盛行继婚,就是转房婚,父死子继,兄死弟及,隆赤赞王死了,妻妾由其子或其弟继承。凭大公主的美貌,陛下哪里用愁当不了西蕃赞王的岳父?” 诏王先前听了妙音分析,担心西蕃内乱,惹来一身骚。现下听诏后提及继婚制,忽觉茅塞顿开。隆赤赞王死后,无论谁继位,南诏公主都依旧是王妃,南诏姻亲的地位不会改变。 次日,诏王便回了西蕃国书,同意嫁雀乐公主于隆赤赞王。 消息传进曼陀宫,妙音正书写,提着的笔凝在半空,一滴墨从笔尖落下,洇了字迹。 渥丹急得要哭:“陛下不是答应了不嫁公主么,怎又出尔反尔?” 妙音稍一思索,便明白了,低声道:“继婚制。” 渥丹不解:“什么?” 妙音苦笑,未来西蕃王太子会被囚,大王妃兄长苏毗王自立为王,将隆赤赞王的王妃们杀了个干净,除了留下他妹妹大王妃。这般狠辣手段,或许正是大王妃的授意。 大王妃没有子嗣,又极其善妒,那些侍奉过隆赤赞王的妃嫔宫女,在那场叛乱中,无一幸免。 妙音当真嫁过去,必然逃不过大王妃毒手。 谁还管什么继婚。 · 诏后摇着绢扇,坐在里间竹帘后。 婢女们都退了出去,一个体格魁伟的男人身影隐约出现在外间。 “多谢王后替西蕃美言,待大公主出嫁西蕃之日,外臣另有谢金送上。” 诏后把玩着手里一枚金饼,她的手边搁着一只匣子,匣子里装满了一模一样的金饼。 竹帘外的男人穿着翻领长袍,衣上绣着联珠锦纹,自称是西蕃使节团的副使,前日送了一匣金求见诏后。 诏后见他出手阔绰,便召见了此人,一番密谈后,依着他的授意,在诏王面前提起继婚制,果然说动了诏王。西蕃得了国书回复,这个男人今日又送来一匣金作为酬谢。 诏后喜欢这样的爽快人,却不大看得上他们的传统。 “我南诏大公主出身不凡,是我王的掌上明珠,嫁去你们西蕃苦寒之地,受委屈不说,将来还要被赞王之子续娶。转房婚在你们看来是传统,可在我们看来,实在有违人伦,大公主那脾性可未必愿意。” 男人道:“大公主出身再不凡,也是个女人,早晚要嫁人,嫁给我们隆赤赞王可不算辱没她。再说大公主养在深宫,不会知晓西蕃传统,待她嫁入逻些城,后面的事,自然由不得她。” 男人又笑了笑:“王后非大公主生母,又没有母女之情,大公主远嫁不正合王后的心意?” 诏后不愿同他多费口舌,手里金饼扔进匣中:“你的事,本宫已替你办了,没有旁的事,便退下吧。” 男人弯腰施了一礼,要离去时忽然又想到什么:“外臣另有一个消息,不知王后是否有兴趣。” 诏后没好气道:“你不说,本宫又怎知有没有兴趣。” 男人耐心笑道:“那便将这个消息送与王后吧,大雍求亲使团里的副使,其身份其实是大雍太子李璟。” 诏后一听,坐直了腰身,吃惊道:“此消息属实?” “王后愿意信便信。” 诏后不安地问:“大雍太子身份尊贵,扮作求亲副使,是何用意?” 男人以洞悉的口吻道:“虽为太子,却不得雍帝欢心,为了稳固储君之位,李璟迫切想娶一位南诏公主,因而甘冒风险,自降身份前来提亲。” “这么说,这个太子前途渺茫?” “不顾自身安危,远赴三千里寻求姻亲,这样的人,可不能小觑。” 男人留下这番寓有深意的话,披上内侍衣衫,躬身退出了这间隐秘小室。 内侍送男人从僻静小径离开,一排排桫椤树叶片茂密,遮掩了男人行踪。走至内宫一角,内侍识趣地指着远处一道窈窕身影,向男人说道:“那便是大公主。” 男人站在桫椤树后,眯眼眺望,穿过莲花池的少女发髻高束,鬓发浓密,明眸似水,肌肤白皙,身姿袅娜,比西蕃女子更具风情。 鹰隼般的目光追随那抹窈窕半晌,男人向内侍抛出一枚金饼,玩味一笑,说了句旁人听不懂的西蕃语:“驯服这样的绝色,就该是雪域最戾的狼。” · 大雍使团迟迟得不到召见,又听说诏王回了西蕃国书,同意嫁公主和亲,李璟决定不再等待。 何少卿拿出重金贿赂了清平官。 没等两日,诏王传令,设宫宴款待大雍使节。 赴宴主要是李璟与何少卿,晚宴前,二人各自换上崭新礼服,头戴大冠,内着白纱中衣与裙裳,外穿大袖朱袍,腰佩菱纹绶带,足着黑色笏头履,尽显大国文雅雍容的风采。 宴会设在王宫中央一座大殿上,左右有连廊相接。 被宫人引入宫门,李璟跟在何少卿身后,见王宫遍地奇花异卉,道旁涌金莲步步花开,芳香馥郁,风物与中原不同。 身旁宫婢衣着,仿佛在哪里见过。他按按额角,近来究竟是记忆出了差错,还是有什么被严重遗忘? 宴会上,诏王与清平官等重臣也是隆重打扮,两方厮见后,各入宴席。 何少卿常年在鸿胪寺与外使打交道,外交辞令娴熟,几番都能圆融地将话题引入邦交议亲上。 诏王听说是为太子求亲,便怠慢了许多,任凭何少卿巧舌如簧,就是不肯给出确切答复。 李璟坐在下首,耳中听着枯燥的外交辞令,眼睛看着冗长的乐舞,有些烦躁。诏王答应了西蕃求亲,便想搪塞大雍,这场宫宴不过是为了面子好看。 何少卿口干舌燥还在极力争取,李璟起身离席,道声更衣,出了宴会主殿。 南诏夏夜略有些燥热,花香漂浮夜空,酿出浓酽的气息,连廊上每隔一段挂一盏宫灯,李璟烦闷地踱步其上。 前方灯影里,一个袅娜身姿背对着他款款而行,李璟霎时睁大眼眸,梦境仿佛在这一刻有了重叠。他心口狂跳,疾步追上,灯影明暗交织,迷了他的眼。 他抬手接住那人肩头滑下的轻纱帔帛,攥入手中,喉头上下起伏。 “你是谁?”他问出口的话,轻得像是梦。 挽帔帛的女子仿佛受到惊吓,明澈眸中秋水潋滟。 前面提宫灯的婢女回头斥道:“何人无礼,冲撞二公主!” 二公主? 李璟在宫灯下看向那张脸,美如碧玉无暇,可就在看清的这一瞬,方才莫名的悸动如潮水退去。 “抱歉,认错人了。” 14、第 14 章 云姝眼里蓄满了泪回到诏后宫里。 “母后叫我作这身打扮,去宫宴那边,那太子李璟遇到我,却跟个木头似的!” 诏后皱眉,责备道:“让你多学学大公主仪态,你若学得其神,何至于让一个没娶妻的男人无动于衷?” 云姝更委屈了,哭得眼泪止不住:“那太子手无实权,不定当得多久,我好歹也是南诏公主,何必学东施效颦,就为勾引一个外族太子!” 嘴上虽不承认,但云姝心里清楚,今夜连廊上,她分明就是在效仿妙音的衣着与姿态,自诩已有了七八分神韵。 起初李璟追上来时,那神态明明就跟丢了魂似的,却在几息之后如梦初醒,视她如无物,令她羞愤交加。 诏后等她哭够,拉下脸训斥:“尽早把宗家那不成器的小子忘了,母后早告诉过你,凡高嫁,要么嫁帝王,要么嫁太子。看不上李璟,难道你想伺候快八十岁的隆赤赞王?” 云姝听了母亲一通训诫,默默收了泪,心想,阿姊虽是南诏最美的公主,却被许给了七老八十的赞王,远嫁雪域高原,就算做了王妃,这辈子也快乐不起来。 相比起来,大雍太子李璟确实年轻俊朗,仪表不俗,不仅胜过隆赤赞王,风采也远在宗郎之上。 想通后,方才受的一点委屈,也随着眼泪流了出去。 诏后见她神色,知她想明白了,深感欣慰,母女二人重新计议如何笼络李璟,令其向诏王求娶云姝。 至于诏王的态度,诏后自信有办法说服丈夫。 · 大雍邸馆内,何少卿领着刚买来的南诏侍婢,伺候李璟用早膳。 得知太子近来胃口不佳,何少卿体贴地命人做了南北两类吃食,既有长安风味,又有南诏特色。 丰盛的早膳摆在李璟案前,他只饮了一口浓茶,眉头蹙着,面上倦色浓重,仿佛一夜未眠。 何少卿向南诏侍婢使眼色,这侍婢雪肤花貌,腰肢柔软,丝巾缠发,臂挽帔帛,极尽风情,当即噙着笑靥,露出一截皓腕拈起牙箸,给李璟案前的碗碟里布菜。 浓郁香氛扑鼻,李璟眉头拧得更紧,抬眼掠过容色娇颜的侍婢,目光落在她的肩臂上,微微出神。 侍婢丰软的娇躯倾身挪向李璟,帔巾蹭上了李璟曲搭在案上的手臂,好似下一瞬便要倒进他怀里。 何少卿一把年纪看得都快受不住,暗道这侍婢懂事,花去的重金也算不亏。 他知道太子受了不少冷遇,那东宫跟和尚庙也没多少区别,殿下年方十九,身边连个姬妾都没有,过得着实艰苦。 如今身处异国他乡,没了雍帝与太傅约束,太子可以尽情放纵一下了,反正顶着副使身份,也不耽搁他求娶南诏公主。 更何况,南诏公主还没影儿呢,那滑不留手的诏王始终不给个准话。 就在何少卿思绪纷杂时,李璟忽地攥住侍婢挽在身前的帔帛。 何少卿艳羡得心底发痒,正要转身避开这春意盎然的一幕,就听太子略显嘶哑的嗓音沉声问侍婢。 “南诏女子,都是这般衣着么?” 侍婢听不懂汉话,但从男人的眼神语调里察觉,他好像对她的帔帛比对她的人更感兴趣。 何少卿忙将太子的话转译为南诏语。 侍婢听了,甜甜笑道:“近来才时兴这般穿着,是从王宫里传来的,据说南诏最美貌的大公主便是这样的穿戴。” 何少卿又将侍婢的话转译成汉语,心中坠坠,生怕引得太子不快。 南诏大公主美貌过人,他与南诏官员们交往时听过不少倾慕之语,可诏王将大公主许给了西蕃赞王。 美人配枭雄虽是绝配,可枭雄都七老八十了,未免太委屈了美人。 不管怎么说,大公主纵然再美,也不可能再许给大雍太子,何少卿惋惜地想。 李璟扔开手心里的帔帛,一身冷意,让近在身侧的美艳娇婢都瑟缩了一下。 他缓缓收拢五指,攥住一团虚空,眉目凌厉:“南诏有几位公主?” 何少卿知道这话是问自己,忙躬身答道:“诏王共有八个女儿,最年长的大公主芳龄十六,最小的才只三岁。” “成年待嫁的公主有几位?” “共有四位。” 李璟用拳头抵着抽痛的额角,昨夜宫宴,他在连廊上偶遇二公主,一时鬼迷心窍,将她误认作梦中女子。 回邸馆后,他辗转难眠,那道模糊倩影每次出现在梦里,若即若离,总在他想将她攥住时,成了水月泡影。 “将待嫁的四位公主画像,送来邸馆。” 何少卿应下了,又追问了一句:“大公主已许给西蕃赞王,也要画下么?” 李璟黑沉沉的一双眼盯过来:“南诏与西蕃结亲,永无变数?” 何少卿被这一眼盯得心头一突,立即俯首:“殿下所言极是,两国结亲,变数未知,我大雍未必没有机会,臣这就去寻画师。” “慢着。” 何少卿抬头听训。 李璟不含一丝感情地道:“带她下去,以后也不用她伺候。” 指的自然是重金买来的南诏娇婢。 何少卿苦涩着应了,领了娇婢下去,这钱到底是白花了。 眼下又得耗一笔钱,寻画师哪有那么简单,得是见过王宫待嫁的几位公主才行。 只能往宫廷画师的路子上去寻。 · 王宫里,众妃嫔得知大公主将要远嫁雪域,给年迈的隆赤赞王做王妃,有同情惋惜的,也有幸灾乐祸的。 先王后之女,地位尊崇的大公主,白玉雕成的美人儿,就要远赴苦寒之地,嫁给一个老王。 排最末等的王妃做低伏小,哪有做大公主时自在逍遥。 不论持何种言论何种心思,她们都无一例外认为,这回大公主定要闹得天翻地覆。 因而诏后早早派了身边得力的佘嬷嬷,并几个心腹宫婢到曼陀宫,名为教导大公主出嫁礼仪,实为监督看管,免得大公主闹得阖宫鸡犬不宁。 卯时初,佘嬷嬷便率领宫婢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寝殿,对着尚在帐中酣睡的妙音行礼问安。 香薰缭绕,低垂的坠流苏圆帐内,传出一声娇憨呓语,宛若莺啼。 佘嬷嬷可不会怜香惜玉,提高调门,中气十足喊了一声:“请大公主晨起盥洗,自今日起,习和亲之礼,及为妃之德!” 佘嬷嬷积威甚重,重复喊了数遍,一殿宫人噤若寒蝉。 半刻后,帐内才起了一点窸窣响动。 一只纤纤素手撩开帐帘,寝衣松散的大公主睡眼迷蒙,丝衣滑下肩头,莹润的肌骨泛着白玉光泽,一只光着的玉足落上地毯,轻轻掂着粉白足趾,柔情绰态正如文人笔下的海棠春睡。 仙姿玉色,桃羞李让,当得起南诏第一美人之誉。 众婢只望得一眼,不觉为之心神摇曳,忙垂下头不敢多看,生怕唐突了尚未睡醒的金枝玉叶。 佘嬷嬷亦暗自心惊,大公主幼时便生得粉妆玉琢,如今年满十六,正是鲜花凝露秾艳惑人的年纪,远嫁异国怕是难免搅起祸水。 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佘嬷嬷使了眼色,两侧婢女立即上前,替妙音更衣。 换下寝衣后的旖旎风光,佘嬷嬷都不敢多看,忙使人拉了帷帐。 佘嬷嬷平心静气在外殿候着。 许久,更衣后的大公主素面薄妆,百迭裙身姿娇娜,帔帛飘拂,被宫婢们簇拥着,款步走了出来。 佘嬷嬷待大公主配合地在席上坐定,讲起了国婚要注意的事项。 平素,妙音总要睡到巳时才起,与卯时相差两个时辰。 诏后遣人来磋磨她,她不好立即发难,忍着困倦起了床,姑且演出一副配合的姿态,好叫这帮人放松警惕。 脑子里昏昏沉沉不清醒,她睁着一双乌黑眼瞳,盯着对方不停翕张的嘴,瞌睡袭来,她小鸡啄米般,不时点一下头,仿佛认真听讲态度良好的学生。 佘嬷嬷严厉的语气都不禁柔和几分,心道,素闻大公主娇纵恣意,且不说这样的美人儿有资格娇纵,便是身为先王后之女,她也理当尽享荣华,放纵恣意。 更何况,大公主对她这个诏后身边的佘嬷嬷彬彬有礼,听讲这般认真。 可见传闻不可尽信。 妙音不时打叠精神,又很快呈小鸡啄米。 佘嬷嬷讲了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真的太困了,前世身为皇后,才强迫自己卯时起床,接受嫔妃们的晨起问安。 一副端庄贤淑模样的皇后,坐在主位上,听妃嫔们嘘寒问暖,她面带微笑,不时颔首。 无人知晓,皇后是在睁着眼打瞌睡。 她比妃嫔们还希望废掉晨起问安的后宫陋习。 · 佘嬷嬷日日催着妙音早起。 渥丹发现严重缺觉的公主眼下泛起青黑,不由心疼:“公主何必委屈自己,由着那不怀好意的老东西折磨?” 妙音用帔帛掩唇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嗓音因睡意未消而催得软糯:“再熬几日,我自有打算。” 渥丹望着公主因打哈欠而眸衔泪光的模样,深深叹了口气。 娇花一样的公主,当真远嫁西蕃,还不被那高天上凌冽的风雪摧折? 倒不如换嫁大雍。 这样简单的道理,公主却视而不见。 公主对大雍,是有什么偏见吗? 妙音不知渥丹替她设想换嫁大雍的事,兀自坐上簟席,收好裙裾,准备一面打瞌睡,一面听佘嬷嬷开讲。 佘嬷嬷遣走婢女们,只留了渥丹旁听,神色郑重,语气板正:“今日一课,乃是为妃之德,大公主嫁入西蕃,不仅要侍奉好赞王,更要守好德行。” 妙音开始小鸡啄米。 佘嬷嬷一丝不苟继续道:“作为后妃,要如何侍奉君王,承欢帐中,大公主可知?” 15、第 15 章 半梦半醒中,妙音听见佘嬷嬷的问话,霎时惊醒。 佘嬷嬷见大公主频频点头,甚为疑惑,长在深宫的少女,年仅十六,如何知晓侍君之道? 妙音睁着一双惶恐的眼,听佘嬷嬷重复了一遍问题,红着脸摇头,嗫嚅道:“不、不知。” 旁听的渥丹也跟着羞红了脸,暗怪佘嬷嬷言语直接,竟问公主这等问题。 佘嬷嬷一板一眼道:“别怨老奴唐突,大公主出嫁在即,该尽快晓事,免得将来与君王不睦。” 佘嬷嬷拿出一对备好的精致人偶,摆弄机簧,使之做出各种姿态。 妙音和渥丹都如坐针毡。 妙音并非无知少女,可眼下被一个佘嬷嬷当面传授,她脸上终究挂不住,云霞染满腮颊。 渥丹与她年纪相仿,也没好到哪里去,双手局促地握着,整张脸如蒸笼里的虾。 “记下了吗?”佘嬷嬷教学严谨,板正追问。 “……嗯。”妙音垂下满是红晕的脸,声如蚊呐。 渥丹也扭捏着应了一声。 “这对人偶留于大公主身畔,若有不懂之处,可按此机簧。”佘嬷嬷摆弄人偶展示完毕,拿帕子包了,推到妙音身边。 妙音觉其烫手,转交给渥丹收下。 佘嬷嬷授完课,告退离去。 妙音和渥丹长舒口气,互相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这嬷嬷也太尽责了。”渥丹埋怨道。 “将那对人偶收起来,藏好了,别叫旁人瞧见。” 妙音哭笑不得,她宫里的婢女年纪都不大,成日只知道陪她玩耍享乐,多数不通男女事,可别吓着她们才好。 伺候她的婢女,一部分是当初白夫人精挑细选出身良家的女孩儿,一部分是诏后打着关心的幌子塞进来的耳目。 从前,妙音懒得理会诏后与白夫人在内宫的明争暗斗,她只管顾着自己舒坦,做什么都恣意随性,想出宫便出宫,谁也约束不得。 那些耳目怎么汇报给诏后,她都不介意,也从未将诏后的态度放在心上。 诏后并不常将她的出格举动禀报给诏王,只默默纵容着她,让先王后之女自己败坏名声,没有朝臣敢替子嗣迎娶这样一个目无礼法的王女,除了老迈昏聩的清平官。 如今妙音被许给西蕃老王,诏后则转变了策略,只求安安稳稳将她远嫁,抹掉先王后留在南诏的唯一血脉。 于是妙音无论是赏花还是游玩,身前身后簇拥的婢女只增不减,更别说还有各个角落各处殿门守着的侍卫,一天十二时辰监管着她。 她是待和亲的公主,又不是囚犯。 妙音默默在心中酝酿对策。 · 诏后看了西蕃送来的国礼单子,牦牛皮毛、青稞麦、皮铠甲、柏木香草等物,再对比大雍使者进献的国礼,大多是珠宝玉石,论贵重,自然是后者。 可是国礼入不了诏后的私库。 论价值,自然是西蕃副使暗中送来的几匣金饼,更合诏后胃口。 她投桃报李,自当替西蕃看好待嫁的大公主。 想到先王后之女即将远嫁,从此眼不见心不烦,诏王也不会再因大公主而念及与他同甘共苦的先王后。 如此一箭双雕的美事,哪能不让人心动,诏后很久没这么舒心过了。 “佘嬷嬷从曼陀宫那边回来了。”婢女掀了竹帘,小步进入内室,福身禀道。 诏后收起礼单,好整以暇道:“快请进来。” 前不久送去曼陀宫的一批耳目,盯梢了那么久,没发现大公主行止异常。诏后可不敢大意,她太知道大公主闹起幺蛾子,会有多么厉害。 自小顺风顺水要风要雨的大公主,肯老老实实待在宫里,等择日远嫁?诏后一万个不信。 便准备听听每日与大公主接触的佘嬷嬷,有何发现。 佘嬷嬷被几个亲信婢女簇拥着,进了内室,向诏后行了礼,诏后忙让看座。 “王后近来饮食如何?”佘嬷嬷开口便关心起诏后身体。 “比先前胃口好多了,劳嬷嬷记挂。”诏后笑着回了,又命侍女沏上等普洱。 侍女奉上茶水,都乖觉地退出了内室。 佘嬷嬷品了口香醇普洱,搁下茶盏,详细将这几日与大公主相处时,观察到的情况说了。 “除了第一日,大公主晨起拖沓了些,惫懒了些,后头几日,倒是都按时起了。听老身讲国婚礼仪与诸多细节,都颇为认真配合,着实有些出乎老身意料。” 诏后握茶盏的手顿了顿,面露疑惑:“大公主按时晨起,还认真听课?” “老身也觉诧异,怀疑大公主是权宜之计,可一连七八日,都不见大公主面露愠色,老身不敢判断真伪。” 谨慎起见,佘嬷嬷没有给妙音下定论,话语里留了转寰余地。因她也闹不明白,大公主其人与传闻有出入,究竟是什么缘故。 诏后手上护甲轻敲杯盏,面上疑窦重重,若说婢女们没察觉大公主的异常,或许是眼力不够,可佘嬷嬷是她带进宫里来的,资历最老,看人少有出过差池。 难道大公主转了性子? 每日都要睡到日上三竿的娇气王女,会乐意天不亮就起床,一连七八日毫无怨言? 她知道嫁给西蕃老王意味着什么吗?会这么配合? “嬷嬷给她讲了做王妃是怎么回事么?”诏后问道。 “老身依着王后吩咐,都给她讲授了,开蒙晓事的人偶也给她看了。” “大公主如何反应?” “女孩儿家,哪有不害羞的,大公主见老身演示人偶,羞窘得很,还是耐着性子听完了。” 诏后疑心更重了,设身处地,若是当初诏王落难时,是个七八老十的糟老头子,寨子里的族老要她侍奉这样的诏王,她必不会那么情愿。 也幸好那时诏王年轻,有副俊朗面孔,健硕身材,她以身侍奉,也是出自真心实意。 拉回飘远的思绪,诏后隐约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大公主若非转了性子,便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波。 她让佘嬷嬷重回曼陀宫,务必看好大公主,万不能让她惹出事端。 · 南诏初夏,已有暑气。 渥丹领着婢女们,在宫室外廊边缘悬挂一幅幅紫竹帘,遮挡外间暑热。 妙音与白夫人在殿内说话。 白夫人听说了佘嬷嬷磋磨妙音,逼她日日早起的事,又见她眼下乌青,略显憔悴的模样,忍不住红了眼眶。 “阿嬢无用,护不住雀乐,想着我的雀乐要远嫁,便心如刀割。” 妙音偎在白夫人身前,举帕子替她擦泪,温声安慰:“我长大了,早晚都要离开王宫。如今南诏与大雍、西蕃仅能维持表明和平,父王要图长久,必会选和亲之策。身为南诏的公主,怎可能躲得过。” 白夫人摁着帕子拭去眼角的泪,从她话里悟出些别样意味,不由诧异道:“你是说,南诏与大雍也会结亲?可大雍使节几番求娶,你父王皆未答允。” “父王得罪不起大雍,不过是顾着面子与以前忍的那口恶气,不想太快伏低姿态。”妙音剖析诏王心态,比任何人都看得透彻。 前世,大雍使节抵达南诏,同样受了一段时日的冷遇。诏王几番拒绝使节提亲,迫得使节许诺更多好处与国礼,才肯松口。 大雍使节提出替皇太子求娶诏王与王后之女,诏后私下打听了大雍太子,得知东宫处境危如累卵,便使出李代桃僵之计,让云姝装病,逼得妙音顶替,做了倒霉的和亲公主。 大雍使节就算日后发觉和亲公主被调包,诏后也能理直气壮,毕竟妙音也是曾经的王后之女,不算诓骗使节。 这一世,即便多了西蕃求娶环节,诏王最后也会答应与大雍结亲,做两国岳丈,他可是得意得很。 白夫人见妙音对未来预测那般肯定,心思也活络了,凝目看着大公主的桃腮杏面,悄声道:“既然你父王早晚要与大雍结亲,雀乐何不嫁于大雍太子?大雍强盛,长安富庶,不比西蕃雪域好上千百倍?” 妙音身体僵了一下,勉强笑道:“父王已将我许了西蕃,不好改口,君王一诺,岂能儿戏。” “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白夫人失望地叹口气。 妙音扯些闲话安抚了白夫人,白夫人担心误了她午睡补眠,交代了婢女们几句,便要回去。 妙音亲自送白夫人出殿室,二人踏上外廊,就着竹帘下的荫凉,慢慢往外走。 穿行廊上的宫婢们纷纷止步避让两旁,廊外的仆役也都停了手头动作,垂手侍立原地,内外一时显得极为幽静。 因而此时庭中一个躲躲闪闪不安分的身影便格外突出。 重新回到曼陀宫的佘嬷嬷岂会放过这处异常? “什么人藏头露尾,惊扰贵人!”佘嬷嬷一声断喝,即刻着侍卫拿下那人。 妙音听见庭中动静,让渥丹卷起一幅竹帘,朝外看去。 一个穿宫廷待诏服饰的男子被侍卫扭了双臂,送到佘嬷嬷跟前。那男子面色惊慌,双腿发软,怀里一幅画卷被侍卫搜了出来。 妙音看不清画卷上有什么,佘嬷嬷看了画卷,朝她瞥了一眼,迅速收起画卷,命侍卫将可疑男子送去诏后那边处置。 佘嬷嬷向妙音告罪道:“一个不懂规矩的画待诏,冲撞了大公主和白夫人,老身这便将他处置了。” 妙音疑惑:“画待诏,怎会擅入我宫里?” 画待诏即是宫廷画师,奉诏才能入宫作画。妙音一向嫌弃南诏的宫廷画师画风浮夸,极少与他们打交道。 “没犯什么大事,也不必大动干戈,训斥几句便遣他出宫吧。”白夫人仁慈,也见不惯诏后身边的佘嬷嬷狐假虎威,在大公主宫里喊打喊杀。 “是。”佘嬷嬷口头应了。 待送走白夫人,佘嬷嬷便将画待诏带进了诏后宫里。 16、第 16 章 诏后今日有了闲情,指点婢女们开启几个全新箱笼,拿出一件件折叠齐整光泽艳丽的锦衣罗裙,给云姝选衣搭配。 一身身试下来,满室生辉,可诏后用严苛的目光打量云姝,眉心微蹙,显出一副不甚满意的样子。 云姝虽只张着手臂,由婢女们为她套上罗裙,系好衣带,梳拢发式,可一连十几身试下来,她也累了,还始终得不到母后一句夸奖的话,原本愉快的心情一落千丈。 她扯下头饰上一颗硕大珍珠,丢去妆奁,赌气地坐在妆台前:“不试了,总归我穿什么,在母后眼里,都不如阿姊光艳照人。” 见女儿赌气不肯再试,诏后呷了口茶,没有勉强。 婢女们将衣裙收拢起来,这些被二公主嫌弃的锦缎罗衣,皆是由宫里的百名绣娘用上等丝线一针针缝制,每一件都价值不菲,够百姓人家吃用一年。 可因在诏后这里得不到夸奖,二公主迁怒无辜的丝锦,定然不会再穿,更不会将自己的衣裙赏赐给宫人,只会压在箱底,由其朽坏。 婢女们心头惋惜,谁也不敢显露出来。 这时,外间婢女打起帘子进来通禀:“佘嬷嬷求见王后,说是曼陀宫那边的事。” 诏后道:“快请。” 云姝拿帕子按了按眼角,立即收起哀忿心绪,她知道佘嬷嬷被母后派去曼陀宫盯梢,前些日子毫无所获,回来还隐晦地夸了大公主。 母后不好怪责佘嬷嬷,这份不满只会转移到云姝身上。 佘嬷嬷在曼陀宫待了段日子,眼里瞧的都是大公主,云姝有她的骄傲,可不想被佘嬷嬷看见愤懑不甘的自己。 没有主动避开母后与佘嬷嬷的交谈,云姝也是想听听曼陀宫那边生了什么事,她可不信阿姊会老老实实待嫁。 “一个画待诏?”听了佘嬷嬷的汇报,诏后显出几分讶异,朝帘子外跪伏在地的男子看了一眼。 佘嬷嬷看了看左右,婢女们识趣地退下了。 “这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佘嬷嬷从袖中取出一卷绢画,两手捧了,呈给诏后过目。 云姝侧了侧身子,从旁瞥见画卷上用色秾艳,大片胭脂色的山茶丛中,琼姿花貌的少女正在漫步赏景,裙裾迤逦,帔帛飘拂。 一眼辨认出是大公主的模样。 同样的罗裙,同样的装扮,方才云姝如何也穿不出的窈窕身段,竟在画里呈现得淋漓尽致。 云姝觉得眼睛刺痛了一下,强迫自己将凝在画卷上的不甘视线移向一旁。 仅仅一幅画像,便叫她呼吸滞涩,眼角发酸,说不上来的滋味,恨不得冲上去把那副美人春景撕个粉碎。 她犹在艰难地平复呼吸,无心理会诏后与佘嬷嬷怎样审的画待诏,不多时,诏后竟做了她内心疯狂想做的事——撕毁美人图。 云姝凝固的眼珠这才动了动,外界声响重新进入她的脑海,她重重喘了口气,慢慢听清诏后威吓画待诏的话语。 “大公主已许嫁西蕃,画像岂能叫外人亵玩?念你乃是多年宫廷待诏,本次不予追究。” “小人知罪,谢王后宽恕!”画待诏匍匐在地,身体微微颤抖,汗水湿透衣衫。 “本宫亦非不讲情理之人,既然外使向你重金索画,你也不必拒绝。”诏后眼睛半眯,指上护甲轻搭桌缘,通情达理体恤臣民一般,教画待诏如何应对,“只管将大公主容貌画得平凡一些,叫那帮外使生不出觊觎之心,便算你功德一件。” “小人明白,谢王后开恩!”画待诏吓破了胆,素闻诏后处置犯错的宫人不留情面,虽眼下不知何故对他网开一面,他也不敢细想。 “画好了,先拿来本宫瞧瞧。” “是,小人一定先呈送王后过目。” “下去吧。” 画待诏如释重负,连忙磕了几个头,口里千恩万谢,起身后弓腰低头,小步退出了殿室。 等画待诏走得不见了人影,云姝忍不住问道:“大雍使节要阿姊的画像做什么?” 佘嬷嬷知晓诏后想嫁二公主到大雍的心思,因而垂眸未答。 诏后的护甲重重嗑上桌面,冷声道:“你不必管那些,这几日好生歇着,后日本宫要召见大雍副使。” 大雍副使的身份,在诏后这边已不是秘密。 云姝即便对大雍使节贿赂画待诏的举止生出些不安,但她相信母后会打点好一切,想到还能在宫里再次见到李璟,她掐了掐手心,勉强镇定下来,起身行礼后告退。 佘嬷嬷待云姝走远,沉声对诏后道:“老身觉得,大雍使节那边不太安分,私下贿赂王宫待诏,此事可大可小。王后要想笼络大雍太子,还需下些工夫。” 诏后缓缓点头:“我知道。” “画待诏的事情,王后打算怎么处置?” “先不要打草惊蛇,叫你的那些耳目盯着,宫里是否有其他异常,我怀疑大雍邸馆既然肯出重金,应不止收买一个画待诏。” 果然,第二日,经耳目们探听,大雍邸馆那边贿赂了数个画待诏,命他们绘出四位待嫁的公主画像。 大公主的画像被诏后截了,二公主的画像,诏后命人收缴过来看了一眼,尚算满意,便又命人还了回去,打赏了那名画待诏,叫他不得声张。 另外两位在王宫没什么存在感的公主,诏后便懒得出手,只任画待诏发挥。 · 何少卿收起渐瘪的荷包,肉痛地将搜集来的四位公主画像呈给了太子。 李璟身姿笔直端坐案前,执笔在册子上写完了今日的异国见闻,晾干墨迹,合上册子,才接过何少卿呈上的一叠画卷。 画卷共有四张,李璟看一张揭一张,几乎毫无停顿看完了四张,神情寡淡。 何少卿事先早看过四张公主画像,这时见太子面色不霁,小心酝酿着措辞:“南诏弹丸小国,竟也能养出二公主那等美人,臣听闻,二公主还未许配人家。” 李璟恍如未闻。 何少卿只好硬着头皮进一步提示:“殿下,依臣愚见,不如向诏王求娶二公主。” 李璟眉峰微皱,想起那夜赴宴,在连廊上偶遇的二公主,那一身装扮令他失态忘情,可他在梦里苦苦求索的女子,绝不是那副矫揉之态。 何少卿察言观色,见太子对二公主也不甚满意,顿感为难,太子殿下还想迎娶怎样的天仙? 某种猜想涌上心田,何少卿用话试探:“还以为南诏大公主是怎样少见的美人,原来是言过其实,传闻不足信呐!” 李璟目光落上案头最上面的一幅画像,繁华盛景里,一个容貌普通的少女漫步花丛,赏玩春景,可以说是四位公主里最不起眼的相貌。 可如此普通的相貌,为何被人盛传美名?难道仅仅因为其出身不凡,作为先王后之女,有额外的优待? 西蕃赞王求娶大公主,仅仅是考虑其出身? 即便隆赤赞王七十有六,他的王宫里大小王妃众多,无不是娶自各部落邻国艳名远播的女子,纵然是以结盟为目的,赞王也会挑选美艳的女子为王妃,其嗜色猎艳之名,李璟远在长安都有所耳闻。 一颗怀疑的种子,在李璟心中播下。 何少卿猜不透李璟的想法,还在苦苦劝他趁早迎娶二公主,有的放矢,向诏后送礼,令其游说诏王,好让诏王早些松口,他们也好返回长安,向陛下复命。 江敛拿着一张帖子进来,便见何少卿唾沫横飞,殿下烦不胜烦的模样。他听了一耳朵,觉得何少卿一番苦谏不无道理,但既然是殿下娶亲,这事便需殿下点头才行。 江敛朝主位行礼后,两手捧帖,送上案前:“殿下,诏后派人送来的帖子。” 何少卿一听,惊喜地凑上来,想知道是什么帖子。 李璟打开烫金宫帖,扫了一眼,淡声对二人道:“诏后邀我进宫叙话。” 何少卿眼睛亮了:“王后召见,还特意送来帖子,可见王后一个女人比诏王那个蠢货更有见识。咱们的求亲僵局总算有了转机,殿下千万要抓住机会!” 李璟却眸光一沉:“我是以副使身份进的南诏,王后召见外使,断没有绕过正使而请副使的,除非……王后已知晓我的身份。” 江敛与何少卿俱是一惊。 何少卿光顾着高兴,忽略了太子隐瞒身份这一节,使节团内只有东宫宿卫知晓太子身份。 江敛神色肃然,他的职责是确保殿下人身安全,太子身份泄露是相当严重的事。 “臣即刻揪出使节团里的内应!” 李璟摇头:“泄密不一定是从使节团内。” 江敛立刻领悟,殿下所指乃是长安,是三殿下李琮?还是……陛下本人?江敛不敢再想下去。 何少卿因与太子并非一党,担心被怀疑到自己身上,连忙起誓保证不曾向任何人泄密。 此时追查也于事无补,李璟决意回长安后再详查。 至于诏后的邀请,他自然不会推辞。 · 这些时日妙音对佘嬷嬷言听计从,佘嬷嬷在曼陀宫挣足了面子,脾气似乎也温和了不少,对大公主严峻苛刻的要求便减了许多。 妙音不想整日待在曼陀宫,提出想去桫椤园喂孔雀,佘嬷嬷听了也没反对,指派了身边几个心腹侍女跟着,便送妙音出了寝宫。 渥丹手臂上挎着事先准备好的食篮,里面装了谷粒、青菜、豆饼、芝麻饼,都是孔雀爱吃的。 一行人进入桫椤园,妙音从渥丹手里接过食篮,蓝羽孔雀便火急火燎钻出草丛,似是嗅到了美食的香气,扑扇着翅膀飞向最前面的妙音,落到她脚边,抖动一圈艳光四溢的尾羽,围着她开屏,惹得众人忍俊不禁。 妙音半蹲下来,笑着抚摸孔雀优美的颈项,乖巧的蓝孔雀不停蹭着她手心,眼珠滴溜溜转向她手边的食篮。 妙音抓了把谷粒在手心,蓝孔雀眯着眼蹭过来,在她掌心里愉快地啄食。 给孔雀喂食的轻松愉悦,使得近来积在心中的郁气散去不少,妙音抱起沉甸甸的孔雀与它玩闹,这时就见一排密集的桫椤树缝隙间,露出行走在甬道上的几个男子身影。 妙音使劲眨了眨眼,她认出那几人穿着大雍圆领袍,虽只从树叶缝隙里瞥了一眼,那行人中领头一人的背影格外引入注意,他身姿修长,窄袖劲腰,一种莫名的熟悉叫妙音心慌。 孔雀从她怀里跳了出去,她僵硬地站在草地上,隔着一丛丛桫椤树,那行人渐渐走远,她才察觉到心口跳得厉害,连忙背靠着桫椤树闭眼平复心跳。 大雍使节入宫而已,怎么可能是李璟,一定是她眼花看错了。 17、第 17 章 李璟带着江敛等几个宿卫进了王宫,由宫人引领着穿过甬道。 这是第二回进南诏王宫,甬道两旁的景色最具南诏风情,桫椤树叶片阔大,孔雀在林中漫步,一切都是中原罕见的景致。 李璟身为外使,不会贪赏异国王宫风景,即便罕见,也只从容掠过几眼。 尤其桫椤园里有一群宫人在嬉戏,都是女眷,李璟更不宜长久注视。 可当目光掠过一个怀抱孔雀的女子时,他不自觉地脚步微顿,深埋的记忆隐隐有破土而出的迹象,呼吸跟着凝滞起来,有一股冲动促使他迫切想看清她的模样。 可是桫椤树叶太大了,遮挡了她的脸庞,只能看见她身着百迭裙,肩头垂下的帔帛拂过地上青草,沾染了晶亮的露珠。 “殿下?”李璟察觉到太子的异样,低声唤道。 李璟不得不收回目光,敛下起伏的心绪,面上不露分毫,脚步在微顿之后,跟上了前方领路的宫人。 几息之后,他控制不住地视线一转,又投向那片桫椤园,这回,连女子身上的百迭裙都看不见了。 浓浓的失落萦绕心间,理智上他知道南诏王宫时兴那般穿着,桫椤园的女子应与何少卿买来的娇婢一样,不过是追慕当下风尚,从众罢了,没什么特别之处。 可那一瞥就是在心中烙印不去,令他心烦意乱。 长长的甬道很快到了尽头,转过一条廊道便再见不到桫椤园。 江敛跟在后面,见殿下几度脚步迟疑,深感疑惑。殿下的目光总往桫椤园的方向飘去,可那边明明只有一行宫中女眷,好像是在投喂孔雀。 殿下一向不近女色,更别说窥视异国宫中女眷了,那么便只有一个可能。 ——殿下喜欢孔雀。 这也难怪,毕竟是中原罕见的物种。 江敛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被宫人领着进了王后宫里,那诏后不知是故意试探还是要给他们下马威,将他们几人晾在前殿,两刻过去仍不见诏后人影。 太子亲赴异国,千里迢迢求娶公主,就是这样的待遇。江敛眼神冷下,就要出去揪出几个宫人来回话,但见殿下坐在客位岿然不动的姿态,又克制着冷静下来。 求亲僵局好不容易有了转机,殿下都在默默隐忍,他可不能因一时气愤而坏了殿下好事。 江敛不知道的是,此时李璟根本无心在意诏后的待客之道,满殿铺设的奢华器物在他眼里也是形同虚设。 他的心神停留在桫椤园那一瞥上,如何用理智说服自己都抑制不住翻腾的心绪。 因而当那身衣着出现在殿门外廊下,他蓦然醒神,陡然从坐席上站起,三步并作两步迈至廊下,一把攥住那身形纤细的女子手腕,将她拉得倒进他怀里。 女子毫无防备,惊呼一声,裙裾打了个旋,身体软软靠上他紧实的胸膛,陌生的触感与气息令她脸颊绯红。 娇躯入怀,李璟低头一看,眼里的热度转瞬即冷,他将女子毫不怜惜地推了出去,后退三步,语声冷淡,用生涩的南诏语道: “抱歉,认错人了。” 又是这句! 云姝险些被他推倒地上,狼狈地站稳了,嘴唇紧咬,眸中浮起一层水雾。 每次遇到她,李璟总是认错人,他究竟希望她是谁? 李璟若不是大雍太子,她何需承受这等屈辱! 想起母后的教诲,她强压下心头火气,低头一边整理衣裙,一边调整情绪。 再抬头时,已换上羞怯笑脸,朝着面前英俊冷淡的男人抿出唇角笑靥,大度温婉道:“贵使两度将妾身错认,倒是妾身的荣幸。” 李璟又看了她一眼,忽然迟疑。 少女婉转动听的嗓音,与梦境里女子温婉的语调似有重叠。 他两次将她错认成另一人,当真是意外? 他专注的视线凝注在女子脸上,不确定的想法在动摇他的心。 云姝被大雍太子这样直直注视着,脸颊渐渐发烫,这里是外廊,偶尔有宫人经过,殿内还有李璟身边的人在密切注意这边动静。 她任由李璟深深看了一阵,心中把握大了几成,抿唇笑出最动人的模样,体贴关切道:“贵使一路辛苦,请入殿中,妾身为贵使斟茶。” 李璟收回视线,道声失礼,转身进了前殿,回到客位坐定。 云姝理了理帔帛,步伐优美,跟了进来。 江敛看过何少卿收集的画像,认出她是南诏二公主,便与几个宿卫一齐躬身行了一礼。 见殿下对二公主不仅没有看画像时的不耐烦,方才二人还在廊下拉拉扯扯,殿下甚至将二公主搂进了怀里,着实令江敛意想不到。 看来内敛守礼的殿下,遇着美人,也有逾矩的时候,江敛感到一丝欣慰。 他向身边几个宿卫使了个眼神,几人会意,一起走出前殿,站到外间廊下,以免扰了殿下与二公主相处。 江敛背朝内殿笔直站在廊下,既不会离护卫太子的距离过远,亦不会窥听殿下隐私。 他忍不住想,二公主出现的时机如此凑巧,莫非诏后将殿下晾在这里,用意竟在此?若果真这般,殿下求娶南诏公主的重任,总算天随人愿了。 云姝从殿中取了茶具,用托盘端至李璟案前,她见李璟坐姿严谨,目不斜视,显然是受过大雍宫廷严格教养,与女子独处一室令他不自在。 母后使人查过大雍太子的经历,他年已十九,不仅没有娶妻,连妾室也没蓄一个,与南诏这边的贵公子作风全然不同。 宗柏贪慕阿姊姿色,多次让清平官向父王求娶,即便如此,宗柏十七岁时也曾从茶楼带回过一个卖唱女子,纳了做妾室,很是宠了一段时日。 小国贵公子尚且如此,大雍太子却洁身自好,至今没有过女人。 云姝刚觉李璟百般好,一股念头又窜了起来。 他几番将她错认,难道他心中有别的女子? 可谁能比她身份更尊贵?除非…… 云姝心头一慌,忙打消这个念头。 绝无可能,大雍太子怎么可能与阿姊相识,更何况,阿姊已许嫁西蕃赞王。 云姝安下心,揽住裙摆,跪坐案前,开始按一项项步骤烹煮香茗。 南诏盛产普洱茶,因而烹茶的诸般技巧,南诏女子鲜有不会的,可云姝得过诏后真传,知道女子为男子烹茶最重要的不是味道,而是举手投足间的韵味。 她将一套烹茶动作做下来,能令旁人忘了茶的清香,而沉醉于她优雅如行云流水的举止。 她瞥了一眼端坐不动的李璟,见他眼神清明,并没有寻常男子的迷醉之态。 云姝有种挫败感,但同时,她对李璟更上心了。 她手捧一碗普洱,端到李璟面前,眼神热切:“请贵使尝尝妾身手艺。” 李璟避开她的手指,稳稳接过了茶碗,然后……放在了一边。 在云姝错愕与不满交织的眼神里,他只淡淡解释一句:“久居长安,不太习惯异国香茗的味道,请见谅。” 云姝勉强挤出一个笑:“无妨,下回妾身再为贵使烹煮长安香茗。” 李璟撑膝起身,面容寡淡:“王后若有事不能亲至,在下今日便告退了。” “贵使留步。”说出这话的并非云姝。 就在她焦急不知如何挽留李璟时,诏后终于在婢女们簇拥中姗姗来迟,步履悠悠穿过外廊,来到殿内。 她向云姝投去一眼责她无用的目光,云姝委屈垂头。 李璟仪态端方,向一身雍容的诏后施了礼,不卑不亢道:“外臣扰了王后清静,若王后今日不便,外臣改日再来拜会。” 诏后保养精致的面上浮起自然而亲和的笑:“内宫琐事缠身,耽误了几刻,特地命小女招待贵使,看样子是小女怠慢了贵客,回头本宫好好责罚她。” 诏后好说歹说总算将李璟挽留了下来,出于礼节,李璟口是心非地夸了二公主烹茶的手艺。 口里虽夸着,眼睛却没再看过站在诏后身边的云姝。 云姝委屈地眼角微红,她辛辛苦苦烹了一场香茗,李璟却尝都不尝,夸她的套词也是冷冰冰的不带一点感情,纯粹是为了敷衍她母后。 诏后自然注意到了搁在案上的一碗香茗,观茶水深浅便知李璟没有饮过,她不动声色支开了委屈巴巴的女儿。 殿中只剩诏后与李璟时,诏后也没有揭穿李璟的身份,而是径直将话题引入和亲上来:“贵使至南诏将近一月,我王始终不肯钦点哪位公主与贵国结亲,想必贵使对此也颇多不满。” 李璟注视着诏后:“诏王不肯与大雍结亲,王后是何看法?” “大雍国力远胜南诏,两国若能结秦晋之好,共御西蕃,自然再好不过。只是我王已答允西蕃求亲,回应贵国便有诸多顾虑。” 李璟肃然道:“西蕃狼子野心,对待邻国唯有吞并之心,焉肯与南诏共进退?诏王一时被西蕃蒙蔽,外臣相信诏王早晚定能勘破其中利弊。” 诏后点头笑道:“本宫亦是这般想,只是,若待我王醒悟,怕那时已错过时机。贵使总不能一直待在南诏,等我王回心转意吧?” 李璟闻弦歌而知雅意,追问道:“依王后之见,外臣当如何劝说诏王?” 诏后道:“我王圣明,虚词难以动其念,贵使若真有替太子求娶我女之心,便应让我王看见贵国诚意。” 李璟眉梢动了动,觉得诏后话中有话,更有叫他疑惑的点。 王后有几个女儿? 他何曾说过求娶王后之女? 但转念一想,王后是所有公主的嫡母,无论哪个公主,礼法上都能称为王后之女。 李璟搁下这处微妙异样,抓住诏后话中关键:“外臣要如何才能让诏王看见我国诚意?” 诏后替诏王开出许亲条件,最后笃定道:“如此这般诚意,远胜西蕃,我王必定欢喜。” 李璟听完,却勃然变色,不耐烦地起身:“贵国公主莫非天仙人物,值得大雍许下这番厚礼?” 诏后不紧不慢摇扇,笑得从容:“我王生辰将至,内宫设宴,诸位公主将一同祝寿,我女是否天仙人物,贵使一见便知。” 18、第 18 章 李璟敛着怒容离开王宫,小小南诏竟敢狮子大开口。 若非太傅多番交代他务必迎娶一位公主,以及那个夜夜纠缠他的废太子梦,使得他别无选择,他都想立即启程离开这蛮族异乡。 出王宫时,再次经过桫椤园,李璟转目望去,层层叠叠的桫椤叶片间,已不见那女子倩影,满目异族奇景仿佛也随之褪了色,再无任何吸引他之处。 江敛也格外留意了桫椤园,见到蓝孔雀姿态优雅从林下踱步出来,翎羽流光溢彩,美不胜收,他眼前一亮,忙给殿下递了一个“快看孔雀”的眼神。 那么大一只漂亮孔雀,太子殿下却连余光都没有给一个,就那样面色漠然地走了过去。 “……”江敛有些摸不着头脑。 南诏王宫里的孔雀这么快就失了殿下欢心,江敛很为那只漂亮孔雀感到遗憾。 回到邸馆,李璟脸似寒冰,何少卿欢欢喜喜迎出来,一见太子脸色,便知殿下入宫与诏后没谈拢,赶紧收了欢喜之色,跟着垮下脸。 李璟没理任何人,大步穿过花厅,回内室换下了使节衣袍,只着一身圆领素衫进了正堂。 在檐下候着的何少卿没能从江敛口里打听出什么,惴惴地跟去了正堂。 李璟翻阅案前堆放的最新文书,这些是他交待何少卿让书吏们搜集的太和城物资交易记录文书,从中可详细了解南诏商贸。 身为太子,亲赴南诏,岂能只为迎娶一个公主。 何少卿不敢打搅太子翻阅文书,向门外使了个眼色,便有一个婢女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将一碗普洱茶送上了案头。 熟悉的浓郁茶香弥散开来,李璟皱着眉从文书上抬头,见到案前站着一个陌生面孔的婢女,姿色普通,神情拘谨,与先前那个往人身上贴的娇婢全然不同。 显然,这又是何少卿费的心机。 换了一种风格来他跟前尝试。 普洱香气令他想起王宫那位二公主刻意展示的茶艺,心头不由一阵烦躁,便要掀翻手边茶碗。 才只将手从文书上挪开,那婢女便浑身一颤。 李璟生生忍住了。 罢了,实在没必要将怒火发在无辜之人身上。 “我吃不惯普洱,拿下去。” 那婢女不敢吱声,愣了片刻,怯怯地捧起茶碗放上托盘,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从始至终,何少卿对婢女都没有任何指示,仿佛是任其发挥。 李璟意识到什么,微讶:“她听得懂汉话?” 何少卿圆胖的脸上舒展道:“她本是我朝边境百姓,因战乱被掳,辗转流落太和城。昨日街头,臣见她可怜,生了恻隐之心,将她带入邸馆暂为收留,如何处置还要殿下发落。” “既是我朝百姓,自当随少卿重返故土。”李璟两句话将山芋扔了回去。 何少卿胖脸微笑,应下了。殿下没说以后不要此女服侍,便是没有拒绝,不拒绝即是接纳,何少卿自信地盘了一遍男人的隐秘心思。 李璟唤了江敛进来,对着两位亲信道出诏后开出的许亲价码。 除了大雍使节来时献上的国礼,还要另增万亩良田、万匹丝绸、万件金银器。 两人一听,都震惊不已,两国结亲本是互利的事,诏后竟想挟亲图谋更大利益,这个女人比诏王野心还要大。 何少卿愤慨道:“弹丸小国,焉敢以许亲之名,行勒索之实!” 江敛担忧地看向太子,且不说殿下有没有额外添加国礼的权限,就算陛下允许殿下在外便宜行事,丝绸金银器由宫中支出,可万亩良田涉及疆土,是万不可能许给邻国的。 诏后开出不可能的条件,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殿下如何打算?”江敛忧心忡忡地问。 李璟离开王宫时积攒的怒气早已悄然消散,他将一只手放在记录太和城贸易的文书上,说道:“倘若我能许给诏王比万亩良田更实惠的国礼,他还会在结亲一事上含糊其辞么?” 何少卿和江敛俱是一震,不约而同看向太子手掌下的一叠文书。 · 妙音没再去桫椤园喂孔雀,自那日回来后,她做什么都心绪不宁,礼仪学得乱七八糟,被佘嬷嬷板着脸训斥了好几顿。 隔着一片茂盛的桫椤林,她见到的那个背影极似李璟的外使,后来听说是大雍求亲副使,那便不可能是李璟。 明知不可能,可她还是心慌意乱,几次午夜惊醒。 前世,李璟将她囚禁永安宫,不许她跨出宫门,更隔绝了她与妃嫔们来往。 被高高的宫墙禁锢在狭小的一方天地,她快被逼疯了。 李璟偶尔来看她,她对他百般哀求,好话说尽,他却哀怜似的把她当病人看待,传来太医给她看诊。 后来,她真的病倒了,永安宫的重重禁锁才得以打开。 那时,李璟是不用担心她会逃走的。 妙音枕着手臂,躺在漆黑的帐内追忆往事,唇边泛起微凉的笑。 她如今在王宫又何尝不是过着被禁锢的日子,只是诏后看管她的手段没有李璟那么疯狂罢了。 如果能效仿前世,重病一场…… 妙音盯着攒花帐顶,许久才转了一下眼珠。 阖宫当下正忙碌,父王生辰将至,她必须亲往祝寿。 日子一天天过去,宫里忙得佘嬷嬷都顾不上妙音了,留下几个心腹婢女后,佘嬷嬷回了诏后身边,帮着筹备宫宴。 白夫人那边也忙了起来,突然间妙音成了宫里最闲的人,连她的弟弟妹妹们都在忙着准备为父王祝寿的贺礼。 “公主不准备贺礼吗?”近午,梳头挽发时,渥丹问她。 没了佘嬷嬷督促,妙音难得睡了个懒觉,看着镜子里慵懒的自己,好像肌肤都莹润了不少。 “年年过生辰,都过了几十回了,父王年复一年收着大同小异的贺礼,还没厌烦吗?” 渥丹连忙从镜中观察身后侍立的佘嬷嬷眼线,那几个婢女垂目站着,不言不语,不被问话绝不会开口,如同殿中名贵摆设,但渥丹可不敢真拿她们当摆设,也就公主即便当着她们的面也口无遮拦。 “公主对陛下一片孝心,总要叫陛下知道才好。”渥丹尽量把公主的大不敬言辞往孝道上拉。 “喔,那抄一卷经吧。”妙音掩口打个哈欠,拖着点尾音,状若随意道。 “……”渥丹放弃了。 当初白夫人卧病,大公主默经足足有三卷十四品共三万言,何等郑重,宫里谁人不知。如今陛下生辰,大公主却只计划抄一卷,省时省力又省钱,还堂而皇之说给那几个婢女听。 大公主在敷衍陛下一事上,当真是从不遮掩,磊落得很。 渥丹给妙音梳了个简单的发式,方便她随时倚榻小憩,反正佘嬷嬷不在,大公主一日能睡上几回。 入夏后,日光晃眼,妙音白日几乎足不出户。 午睡起来后,她打着一柄纨扇,叫来侍奉笔墨的婢女缃叶搭着梯子,从靠墙书架上搬下数个锦袋,掸去积尘,取出里面一卷卷藏书。 分摊晾在前廊,一条廊道几乎给铺满,太阳斜斜落在泛黄的绢帛上,晒去岁月积压的霉尘异味。 穿梭来去的宫婢但凡识字,人人都能瞅见大公主的“珍藏”。 非是什么经史子集,尽是从北地流入的传奇志怪一类闲书,译成的南诏彝文,不是才子佳人,便是妖狐神鬼。 南诏夏日,日头落得晚,去过异味后的书卷被搬至室内,升起竹帘,还能借着外头天光看几卷书。 外间伺候的婢女亦或是别宫眼线,皆以为大公主吃吃睡睡之外,另一项爱好便是读闲书。 缃叶跪坐地上打理公主的杂书,将掺杂在传奇志怪里的山川图志单独理了出来,摆在妙音跟前。 妙音留了一册在手头翻阅,另外的叫缃叶塞去她簟枕下。 佘嬷嬷及其眼线盯她再紧,也不会没分寸到搜床检视。 缃叶照做后,犹犹豫豫地,终是蹙着一对黛眉,细声问询:“公主是要做什么?” 妙音埋头钻研图志上山脉起伏的地形,咕哝道:“通晓地理,技多不压身。” 缃叶便不问了,知道公主是在哄她。 她比渥丹进宫晚,陪伴公主的时日短了些,因常年与书卷笔墨打交道,性子被浸润得执拗了,并不总是对公主唯命是从,故不似渥丹跟公主那般亲近。 但公主每月给她和渥丹的赏赐,是整个曼陀宫最高的,二人在地位上不分伯仲。 被公主优待了这么些年,缃叶当然知道好歹,她也不愿公主被嫁去西蕃受冻挨欺。 可若公主存了逃婚的心,她当怎么做呢? 心思总是比旁人更重一分的缃叶,陷入了纠结。 妙音钻研山川图志,时而皱起眉心,时而了悟展颜,不时还要抓过笔单独记录几笔,颇为沉浸忘我,无暇它顾。 最后给诏王的生辰礼,是她央求缃叶代笔抄的一卷经。 缃叶绷着脸,没说什么,自己研了墨,提笔模仿起公主字迹。 抄完后,妙音看都不看,至于露馅儿什么的,她本就从没在意过。 到了诏王寿诞那日,宫宴上不仅有前廷百官,外朝使节,还有内宫女眷,世子王女,祝寿献礼冗长喧闹。 妙音拖延到日落才去。 19、第 19 章 金乌朝西,暑热渐散。宫宴殿中笙歌聒地,鼓乐喧天。 诏王未至,锦缎着身的群臣三三两两结伴入殿,搭肩寒暄。 鱼贯而至的高官显爵,不知谁率先瞅见进入阁门的大雍外使,附耳递声后,不一时,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支地位微妙的外族使臣。 官位低的及时收了步子,避让出中央的主路来,代表南诏体面的上卿则摆出笑脸,颔首致意,保持一个不近不远的礼节距离。 何少卿一张圆脸也挤满和善微笑,层层相叠的下巴向四面八方一一回应。 有何少卿在前头挡着,李璟不必跟他们虚头巴脑地外交,兀自端着一方冷肃面孔,一身绛纱盘领大袖袍束出窄瘦腰身,长靴步步生风,唯嫌场中人群拥挤行走磨蹭。 江敛领着几个宿卫屏障左右,免得有人不识分寸挤碰到了殿下,为诏王祝寿的群臣实在太多,他们如同陷进流沙,明明在前行,又好似没有移动多远。 在一众惊疑扫量的眼目中,李璟捕捉到两道探究玩味的视线,他摆过头,逆着那冷光睃巡过去,盯住左廊下一个穿翻领胡袍身材雄壮的男人。 那男人身周站着几个跟他同样服饰的,头上都束结高筒状头巾,颌下绕着络腮须,一看便知是西蕃使节。 西蕃男人浓眉下长着一双鹰眼,泛着被雪原浸泡过的冷色,即便含了几分讥笑,也如利刃一般剔人肌骨。 西蕃狼子野心,屡犯大雍边境。 李璟研读过无数遥制西蕃的策书,知道西蕃勇士人人好武斗狠,啖生肉,茹狼血,身壮如牛,个个都有一身蛮力。 李璟曾认为,四体筋骨锤炼得久了,脑子一般不大好使。 对付西蕃,或许可以智取。 然而此时此刻,敢对他投来一记讥笑的西蕃男人,目光犀利如同淬炼过的刀锋,又有一股稳操胜券的自得,是直直奔着他来的。 西蕃得以迎娶大公主,大雍还一无所获,仅仅因此而讥讽吗? 李璟倏然觉得不快,回敬了一道冷肃而漠然的注视。 “那长着一对鹰眼的是西蕃副使,名叫伏羯,是西蕃大王妃的兄长,据说是个纨绔王亲。”何少卿眼观六路,感知到了殿下与西蕃使节的眼神交锋,歪过脑袋,喋喋讲述探获的情报。 纨绔王亲?李璟心头升起一团疑云。 那行西蕃使节已在前头挤过人群,迈进了宫宴大殿,傲然将陷在人堆里的大雍一行人抛在了身后。 李璟心里藏着事情,暂未将西蕃那拨人的挑衅放在眼里,待进了殿中落座,发现他们与西蕃两国使节隔着中央过道相对而坐。 此时夕晖已尽,大殿内外点着无数灯烛,奢丽的兰宫上下辉煌通明。 诏王携诏后盛装步入宫宴,群臣起身躬行大礼。诏王落上御座,提盏起宴,与群臣共饮三巡,公卿们再一一上前祝寿献礼。 周遭一片颂声,阿谀之词铺天盖地。 李璟心口蓦地绞痛,手上脱力,酒盏滑落。 身后江敛迅疾出手,稳稳托住下坠的酒盏,重新搁回席案,滴水未洒。 他撑膝跽坐,倾身朝前,压低音量:“殿下怎么了?” 心绞突袭得毫无预兆,李璟身躯微弓,一手扣着席案边缘,缓缓吐息。 除了江敛,没人注意到他的异样。 “无事。”李璟慢慢调匀呼吸,端直身子,神色恢复如常,心下却翻起浪涛。 好似有根无形丝线牵攥着他心田,被另一头不知是谁猛拽了一下,险将他魂魄拽离躯壳。 心绞虽是平复了,心悸心慌的后症接踵而来。 他强行压下莫名的不适,在右首何少卿频频投来的催促眼色里,寻着南诏君臣相得的空隙离席起身。 一班贺寿臣子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猜想外使或许要借机说些贺词,纷纷腾身挪开一片空地。 对侧的西蕃使节席位上,伏羯连饮几盏南诏钩藤酒,觉其寡淡不够烈,正索然无味抱臂冷观左右,倏见大雍太子拔座离席,鹰目灼然,立时起了兴味。 御座上的诏后见群宴中李璟站了起来,凤目中露出了然的微笑,侧身牵了牵正从美婢手里酣畅痛饮的诏王袖角:“陛下,您看,外使也要向陛下贺寿呢。” 诏王百忙中从酒色抽身,雄目瞥向下首华毯,皎如玉树的外使一身绛纱袍阔步行来,诏王酒色昏昏的眼底透出赞许之色,好一个风仪翩翩的儿郎。 李璟从袍袖下伸出两只手臂,拱在身前,拜而不叩,不卑不亢行了外使礼仪,将不知缘何而来的心悸关入心底深处,礼毕抬额,目色澄湛雪亮,神毅非常,语声铿锵,用南诏语道出一串贺词。 “外臣恭贺陛下春秋,愿王福寿无疆,江山永固,国祚绵长。” 得大雍使节赞贺诞辰,诏王比先前还要通体舒泰,稍稍抬起一只手,回道:“外使不必多礼,赐酒。” 一名娇娥手托酒盏,从诏王身畔下了玉阶,送至李璟跟前。 李璟接了,端至唇边饮尽,递还空盏,并未就此退下,他再拱手:“陛下春秋,外臣无以为贺,愿献一副国礼,盼南诏与大雍结永世之好。” 诏王感兴趣地倾了倾身,往李璟周身一扫,并未见着礼盒,心下诧异且期盼:“哦?是何国礼?” 李璟长声道:“两境关市!” 此言一出,殿中静默一瞬,旋即嗡鸣声一片。 关市,曾是汉人与匈奴交好时,在边境关口设立的贸易市集,使得汉人繁阜物资流入贫瘠匈奴,匈奴王朝得以获取巨额利益。同时,汉人王朝也得以买入大量战马与牛羊,可谓互惠互利。 南诏向来与大雍交恶,历任诏王与群臣从未设想两国能设立关市,李璟所议在他们听来犹如奇谭。 诏王身躯凝在御座上,思绪翻飞,一时不知该作何表示。 李璟遂进一步给他们设下详细图景:“开两境关市,以通贸易,使大雍丝绸、瓷器、金银、珍宝、药材、香料与南诏茶盐、鲜花、果物、皮货、牲畜等货殖互通。除官营贸易外,民间商贩亦可往来,但须缴纳商税与牙钱,领取关引,方能贸易。” 随着李璟言辞描画,诏王脑内展望太和城日渐隆盛,无限财帛飞入私库的美好愿景。 且不说诏王内心如何激昂,群臣如何交头接耳难以置信,与李璟密谈过的诏后都不免为这番描画感到震骇。 关市为南诏带来的好处,远远超越诏后私下开出的许亲价码。 她原本有心为难一下大雍太子,开出不可能的条件,看李璟作为太子有多少权限,又有几分能耐,也是作为嫁女的一种考量。 不料,李璟不仅轻易破了难局,将个人得失推至朝纲政令的高度,还许诺了南诏君臣都无法抗拒的天大实惠。 虽然一介副使提出如此政令,难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但李璟毕竟是太子,大雍的储君,他的建言必定有不小的分量。 此时诏后才算初步领教到李璟的机心。 为了打消南诏君臣的顾虑,李璟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双手呈递:“外臣已拟好关市章程,待陛下过目,便可交快马递送长安,最快两月便有答复。” 侍从立即将李璟手里的文书转呈诏王。 诏王阅后,人便从御座上离席,雄心勃勃走下玉阶,揽住李璟的手,蔼蔼可亲如话家常:“外使谋虑周到,不如就趁今夜,从寡人的公主里挑出一位,配与你们太子,结两国永世之好。” 一副称心如意的诏王,完全未将旁侧席上西蕃使臣瞪眼鼓腮当回事。 伏羯难得敛去了旁观戏谑的颜色,一对鹰目点着寒芒。他不介意南诏许亲两家,大雍太子娶回一位南诏公主算不得什么,可南诏与大雍开设关市互通贸易,却是犯了西蕃的忌讳。 贸易可比和亲更能将两国绑在一起。 李璟得了诏王随口而出的许诺,面色不改,从容道出他想要的。 “既然陛下开了金口,外臣便放胆一言。我朝太子要迎娶的,当是南诏最美的公主。” 话音甫落,诏王身体僵了一瞬,旋即笑谑了几句掩饰过去。 “寡人的公主个个美貌,外使闭着眼随便挑一个都是绝色。” 诏后向身边侍女使个眼色,侍女绕去后殿。 俄顷,一阵香气袭入宫宴,满殿男子停了杯盏,循香转目眺望。 只见两列丝罗锦衣的婢女各持长柄雉尾扇,每队障扇下行出一名身着石榴裙的公主,一连走出四袭石榴裙,个个身姿婀娜,玉手擎举纨扇遮面,不露底下真容。 四位公主并身站在殿中,石榴裙上藤枝金线闪着耀眼的光,障面的白缎纨扇密不透风,再锐利的眼目也看不穿扇面之后的娇颜。 南诏群臣及两国使节都看呆了,举凡男子,谁不艳羡这出点选公主的一幕。 老谋深算的诏王挽着李璟手臂,将他带至四位公主面前,笑得意味深长:“寡人待嫁的公主都在这里,外使相中哪个,寡人当下便做主,将她嫁与贵国太子。” 李璟蹙着额心,没想到诏后会使出这手障面点婚。 看不清容貌,又要怎么选? 他看过四位待嫁公主的画像,唯独二公主容貌出挑,可是那位二公主,言行举止都有诏后调教的影子,叫李璟上心不起来。 而传闻中美艳绝伦的大公主,画像上只是寻常清秀,何况已许了西蕃。 想到此节,李璟心头一跳,因他记得何少卿说过,诏王待嫁的公主共有四位。难道诏王不顾西蕃颜面,将大公主也混在当前四位公主中? 同样考虑到这一关节的,自然还有西蕃使节,伏羯身边的正使一脸怒容,正欲起身斥责诏王反复,便被伏羯一只手压了回去。 伏羯沉着眉目,盯向障面的四位公主,试图从她们身形辨认出什么。 李璟闭了闭眼,诏后众目睽睽之下弄出这般阵势,便是要他一锤定音,不得反悔。 李璟走向一位帔帛绕身的公主,揭下她的扇面。 20、第 20 章 妙音预备只在宫宴上露个脸,献了寿礼就走。 这日晨起,她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心胸没来由的一阵慌乱,好似有什么不好的事将发未发。 可父王寿宴,她不能不去。 渥丹从小婢女手里接过一领朱缨攒珠罗裙,是白夫人前几日遣人送来,专为诏王寿宴赶织的。 妙音不太喜欢大朱大紫之色,或许因前世作为正宫皇后,箱笼里堆了太多的朱紫罗衣,日日穿,逢宴逢会还得穿。 旁人艳羡皇后通身的红缎与金丝凰鸟刺绣,她只觉厌倦和疲惫。 尤其与李璟的明黄龙袍并身一起接受朝拜时,暗处各种复杂难辨的眼神悄然落在她身上,让她本就忐忑的内心愈发凄惶。 大雍对服色有严格限制,常人不可僭越,南诏没那么些讲究。 妙音不好驳了白夫人一番苦心,点点头,让渥丹帮她穿上朱缨罗裙,刻意忽略一些不快的过往。 稍作装扮,颈下项圈压着领口,垂挂的迦陵频伽铃在衣襟内若隐若现。 渥丹缃叶跟随左右,后面又坠着十几个俏丽婢女,大公主出行,阵仗是有些的。 诏王寿宴设在前后宫交接处一座大殿内,过去要穿行整个宫苑。 日落后,风摇动树叶婆娑,甬道两旁昏沉如魅。 前殿寿宴上的笙箫弦乐随风入夜,萦绕在王宫上空,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夜雾从草间弥漫,妙音漫行宫苑,眼瞳迷离,远处渺渺宫乐似曾耳闻。 一个婢女不慎摔落手中宫灯,扑通跪下告罪。 妙音恍惚着想,这一幕也似曾相识。 渥丹回首斥责了两句,所幸她们手里的宫灯不止一盏。 前殿还离着老远,几声孩童嬉闹从近处传来,间或夹杂一声孔雀尖锐的啼鸣。 妙音停步扭头,隔着几丛芭蕉树,又连着听见几声孔雀刺耳的啼叫。 渥丹将夜灯移交缃叶:“我去看看。” 妙音在原地待一阵,被冷雾浸得微凉,下意识拢了拢帔帛。 渥丹赶过去后,孩子们的嬉闹与孔雀啼叫并没有停歇。 妙音蹙额,提步拐了过去,缃叶赶紧移灯照着她脚下。 掩覆的芭蕉树后,是一方深水莲池,几个年幼的王子公主正捉着蓝孔雀,押着它的脖子往水里按,孔雀拼命在水面扑腾,池上零落不少锦羽。 渥丹劝阻不住,被几人推搡在地,涌上来的婢女们见此情形,搀起渥丹,只能束手着急,不敢对王子公主们有进一步举动。 妙音撞见池边一幕,眼睛仿佛扎入一根刺,不仅是小蓝被她顽劣的弟弟妹妹们欺凌的缘故。 一缕莫名慌乱席卷上身,今夜她屡感异样,知道不该靠近那口幽深莲池。 尤其攥着孔雀脖子的六王子,倏地抬起一双黑洞洞的眼盯着她,唇角扯起虐玩生灵的邪肆笑意。 妙音岂能被个七八岁的孩童逼退,她怒气上涌,凝目瞪视过去,一面疾步靠近莲池,想要从一帮冥顽孩童们手下救出小蓝。 “放手,它快被你们掐死了!”妙音扒开几个凑热闹的,一把揪住最中间的六王子手腕,斥道,“叫你放开……” 六王子抬眼瞅着她,手上却加了力道,将小蓝狠狠掼入池中,孔雀凄厉的啼叫戛然中断。 妙音发了急,凑在池边探身欲捞起孔雀,后腰忽地搭上一只手。 她手上抱着小蓝湿漉漉的翎羽,警觉扭头,未及看清那张脸,后腰上的力道猛地将她一送。 妙音栽进池中的刹那,把手上落汤鸡似的孔雀抛去了岸上。 她身不由己坠入池中,溅起大片惊涛骇浪,岸上声声叫嚷呼救都仿佛隔了千山万水,模糊在了水面之外。 池水淹没她的口鼻,叩击耳膜,挤压五脏,肺里呛进冰冷的水,她想屏住呼吸而不能,愈发呛得头晕脑胀,连串气泡从口鼻间升腾。 濒临绝境,乱糟糟的记忆里忽地闪过与今夜交叠的画面。 她两度被六王子推落池水。 一个是今夜。 一个是前世。 难怪今夜不时心悸,可直到她再度落水,才朦胧勾起记忆的边边角角。 接下来,她会因肺里积满水而拼命挣扎,脚底踩上池壁湿滑浓苔,整个人在池底再度滑到,后脑磕上一块尖石,洇了半池的血。 颈下项圈悬挂的迦陵频伽铃也会遗落池底,从此与她分离。 诸多念头闪过只在须臾,妙音一边呛得难受,一边划动手臂,远离记忆里那块尖石。 可她不会洑水,划了十几下也没能移动两步的距离,反而因慌乱挣扎又一次踩上浓苔,后背朝下跌去。 命运依旧不肯对她垂怜,她绝望地闭眼。 然而下一瞬,后脑嗑上尖石的剧痛并未出现,反而腰上一紧。 一条坚实的手臂及时勾住她的腰。 她意识昏沉,分不清是在下坠还是上升…… 胃和肺都好似被火燎过,妙音每呼吸一下,都扯得难受,她猛然咳嗽数下,掀开眼皮,昏昏的瞳光里,映出连珠帐上的攒花刺绣。 渥丹缃叶及一群婢女霎时围了过来。 “大公主醒了!” 闹哄哄一叠声传了出去,不知谁斥了一声,内室复安静下来。 妙音偎着被褥还觉冷,勉强提起一点声气,也还是软而无力,哑着嗓子问她们:“小蓝救下来了吗?” 渥丹眼里裹着泪,矮身扑在榻前,抽抽噎噎:“救下来了,公主感觉好点了吗?还有哪里难受?” 缃叶跪坐榻下,出声打断:“公主呛了水,嗓子不舒服,还是尽量少说话,多静养。” 渥丹听了,立即收声。 妙音侧着脸,身上软绵绵的使不上力,可还是有很多问题憋在嘴边,不肯听缃叶的静养劝告,眼睛巴巴望着她们,嘶声问:“救我的是谁?” “十曜公子。”缃叶怕她继续嘶声追问,忙答在她前头,“昨夜十曜公子带队巡视,听见我们呼救,赶来跳进莲池捞起了公主,还抓住了险些从公主颈下坠落的项圈。” 渥丹探手拨出枕边用红绸包裹的项圈和迦陵频伽铃,脸上写满后怕:“幸好十曜公子来得及时,公主被救起来时已人事不省,若再延误片刻,真叫人不敢想。” 妙音转过脸瞥过去,心想,命运真是奇妙,若非她从王世子手底下救出十曜,又焉有昨夜十曜救她这出。 她避开了前世因磕破脑袋而损失部分记忆的遭遇,还留住了据说与她性命息息相关的护生铃。 前世早逝也不知与失去护生铃有无关系。 她安心地躺回枕上,转着眼珠,显然又有想问的。 渥丹给她掖好被角,缃叶揣摩公主可能要问的话头,继续答在她前头。 “昨夜人多嘴杂,推公主落水的不知是谁。白夫人听闻公主出事,离了宫宴,连夜将欺负小蓝的几个王子公主带回鹿鸣苑看管,王后派人领回六王子,白夫人没让,两宫因着公主落水的事气氛紧张。公主看清是谁了吗?” 妙音在枕上摇头,虽无证据,但六王子对她充满仇恨的眼神,恨不得治她于死地,好为生母余淑妃报仇的汹汹眼光,足以证明他的动机。 失去母亲的孩子,若再经人挑拨,便是一柄扎人的利刃。 妙音闭上眼,她曾经也是那样的孩童。 她可以放过六王子,但那孩子未必肯放过她与阿嬢。 妙音能想到的,白夫人自然也能想到。 她修养了一觉,醒来略觉肺里的炙烧感减轻了些,坐起来听渥丹汇报鹿鸣苑那边闹起来的事。 不出一日的工夫,素来慈和的白夫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逼得六王子满脸戾气,当众承认了自己所为,还抢了一柄切鲜果的小刀,冲向了白夫人。 侍卫没能拦下六王子,白夫人被扎破手臂。 诏王赶至鹿鸣苑,狠狠给了六王子一耳光,命人将他关去了王宫东北角,还顺带捎上诏后失于教养的责任。 妙音听完,连忙穿衣下地,赶去鹿鸣苑探望白夫人。 所幸白夫人伤得并不深,血流的也少,妙音仔细看了伤势才安下心。 她疑心阿嬢是故意叫六王子扎中手臂的,只是这种内宫算计,是不好拿到明面上说的。 白夫人俨然不将臂伤当回事,谈话的语调轻快不少,好似是为了调开妙音对她的过分关切,讲起诏王寿宴上的一出好戏。 “祝寿的外使当真下了血本,竟肯许诺开关市,互通两国贸易,你父王一高兴,当即答允嫁女结亲。” 闻言妙音心头猛跳:“开关市?大雍外使说的?” “是啊。那副使言之凿凿,连文书都拟好了。” “父王要嫁哪个妹妹?” 白夫人靠在枕上,神气微讽:“哪里是你父王的主意,分明是王后想嫁女。在寿宴上当着文武公卿的面,阵仗惊人地排出四位待嫁公主,让她们纨扇遮面,着同样服色,叫大雍外使挑选。” 妙音听了微怔,记起五公主与父王同天生辰,昨日刚满婚龄。因而在她之下,还有四个妹妹待嫁。 “大雍外使选中了哪个?”轻声问出这话,她喉中微涩,心下翻涌些不相干的情绪。 “王后设的局,岂能不如她的意?”白夫人将眼转到妙音身上,“自然是二公主,你以为还能是谁?” 眼前晃过云姝一张俏丽娇颜,念及前世李璟与云姝的过往,妙音暗地松口气的同时,有些没来由的惘然。 这一世,她不必再跟李璟有瓜葛,应该如愿才是。 21、第 21 章 大雍使节将迎娶二公主的消息在太和城流传开来,王宫派来的人一队接一队,流水般将二公主妆奁送入大雍邸馆,引得全城轰动,风头俨然压过了将远嫁西蕃的大公主。 邸馆内,何少卿忙着指挥底下人接收妆奁,以及诏王回敬雍帝的国礼,诏后赏赐下来的钱帛,堆满了邸馆内外。 进出的人群攒动着,络绎不绝,一派隆庆国婚的阵势。 然而顶上檐角之隔的二楼,凭栏内却是悄寂无声。 江敛僵立在书案旁,挽着袖子研墨,不时瞥一眼端坐案前提笔凝神的殿下。 从殿下蘸饱墨汁到纸面几无一字,已过去三刻。 江敛不觉得煎熬,他只是替殿下煎熬。 明明是桩喜事,为什么殿下从昨夜宫宴上揭下二公主纨扇到现在,一句话不肯再说。 看他脸色分明什么也瞧不出来。 难道殿下不满意这桩婚事? 还有比二公主更合适的人选吗? 作为东宫右卫率,他能够护卫殿下安全,却走不进殿下丰沛曲折的内心。 楼下的喧嚣乘着清风钻入屋脊之上,间或夹杂着院中枇杷树上夏蝉的聒噪,李璟结着眉心,吩咐:“把蝉驱走。” 江敛顿了一下,放下墨锭,领命去了。 未几,院中搬东西的一片纷杂中,搀入了竹竿捕蝉的动静。 每日记录南诏见闻的李璟,倏地什么也写不出来,他烦闷搁笔,掏出袖中蟾蜍形态的玉质砚滴,把玩在手心。 玉质触感恰似女子肌肤,这般联想难免叫人心浮气躁,可他不得不承认,这番隐秘联想总能抚慰他心上溢出的焦躁。 在梦里,他确曾触碰过那样柔腻的肌骨。 南诏烈日落在廊檐,将一片金光晃上墙壁。李璟闷热无比,一手除下外衫,踱步到阑干处,枇杷树倾斜下一方浓荫,丝丝凉爽笼在他肩臂。 李璟手扶凭栏,送目远眺,熙攘的太和城之外,点苍山巍峨耸立,再远处,层峦叠嶂的山脉黛色清浅,直通天际。 恰逢何少卿上楼回禀一些杂事,李璟漫不经心应了几句,忽地手指远方山峦,问道:“那座最高的山脉,是哪里?” 何少卿以手搭额,眯眼眺望半晌,语声陡然静穆下来:“殿下,那便是崖谷。” 四年前,大雍与南诏战于崖谷,双方死伤惨重。崖谷便成了双方都忌讳提及的地界。 李璟久久凝望那片黛色,梦里依稀有过一段血与雨的记忆。 “明日,我要亲至崖谷拜祭大雍战亡的将士。” “这……”何少卿稍感为难,“两国既已定下结亲,再揭过往纷争,恐引得诏王多心。” “没有将士们抛洒的血肉之躯,何来今日的结亲定盟?若是顾忌诏王多心,可不必明着操办,孤带十几人出城,不会引起城门留意。” “十几人?这也太不安全了!臣听闻南诏深山野林,常有不服王化的山蛮盘踞,殿下不可大意!”何少卿苦着脸劝道。 李璟以为只是寻常贼寇,没当回事,随口道:“那便带三十宿卫吧。” · 诏后为了风光嫁女,几乎将整个王宫里的人手都调用了起来,佘嬷嬷撤出曼陀宫,向云姝传授起了为妃之道。 妙音探望白夫人时,获悉父王已选好吉日,预备让她和云姝同日和亲离宫,算着日子,只剩十日不到。 她回来便有些提不起劲,神情怏怏歪在榻上,渥丹和缃叶担心她落水后受寒没好生修养,恐生了病气,商议着传一个女医过来瞧瞧。 妙音闻言一双杏眼转了几下,几点狡黠的光敛在了眼底,她就势塌下一把细腰,往丝褥里钻去,有气无力的嗓音从里面闷闷传出:“身上好烫,难受死了。” 渥丹缃叶当了真,扑过去探她额头。 不一时,寝殿内婢女们端水的、送茶汤的、寻药方的、请医官的,一时兵荒马乱。 缃叶吩咐婢女放下外廊边缘垂挂的紫竹帘,遮挡了外间酷热的日光。丝缕般的竹隙筛出深浅不一的斑驳光影,投在木质地板上,如同扎花印染出的纹样。 婢女们忙碌的身影穿梭在竹帘后,踩着地上细密的斑影,足下无声。 大公主生了场急症,高烧不退,头痛乏力,脸上还起了斑疹,卧着起不来身。 一名女医探完病出了内室,由渥丹亲自相送。似为隔绝病气,女医以青纱覆面,穿过荫凉晦暗的外廊,走入遍植茶花的内苑。 渥丹送女医出宫,向宫门侍卫出示了腰牌。 这班侍卫是诏王增调过来的,和亲日渐近,曼陀宫的守卫便森严起来,就是白夫人也被限制了探望的次数。 侍卫盯着女医的脸,探手要揭开面纱查验身份。 渥丹瞥侍卫一眼:“大公主脸上起了斑疹,女医刚替大公主看完病,你们确定要碰手查验?” 侍卫一听,猛地缩回手,看向身旁其他侍卫,众侍卫交换了惊疑不定的眼神,均是不约而同退开四五步,不仅不敢靠近女医,连对侍奉大公主左右的渥丹都退避三舍。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他们念头中成型。 渥丹送女医一直走出几重宫门,来到宫外水桥旁,十曜正牵马等候。与女医目光相接的刹那,十曜便认出,那凝露似的明眸,不是妙音还有谁? 看她精神奕奕的模样,并未因落水而染疾。 十曜也不耽搁,当即低跪为镫,伺候妙音上马。妙音还是幼时学过骑术,十几年不用,生疏得很。 十曜待她爬上马背,迅速起身踩镫上马,落坐在她身后,手上控缰拨转马头,奔上大道,朝着太和城外飞驰。 妙音面纱飞扬,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劲风,眼眸雪亮,仿佛笼中鸟儿重获新生。 上辈子受够了被囚禁的日子,诏王还加派人手对她严加看守,只待她顺顺当当嫁入西蕃。 和亲异国,受尽冷眼,所嫁又非良人,便只能在内宫蹉跎年华,数着日升日落,又待掌灯至次晨。 这辈子妙音不愿再和亲,或许命运难以主宰,但她愿意拼尽全力一搏。 况且,为了南诏安稳,也不宜与西蕃结盟。 既然无法劝服诏王,她便想出金蝉脱壳之计,扮作女医顺利出宫。 想必留给婢女侍卫们关于大公主病情的猜想,足够内宫骚乱一阵,短期内,外人会对曼陀宫避如蛇蝎,不会发现“缠绵病榻、罹患恶疾”的是个婢女,而大公主本人渺无踪迹。 出了太和城,快马沿着官道跑了一阵,拐入一条山路。 日头爬上中天,十曜见身前女子两鬓生津,身躯微微摇晃,便在一处桑林勒马,箍着妙音跃下马来。 “歇息一会吧。”十曜在桑树上系好缰绳,取下马腹缠裹的包囊。 桑树遮下荫凉,夏风掠过树丛,桑林响起一片起伏的沙沙声。妙音坐在树下,摘下面纱,接过十曜递来的水囊,拔开塞子,猛灌了几口。 骑了两个时辰的马,颠得她头晕目眩,腿侧被马鞍磨得生疼,可能蹭破了皮,眼下也顾不上了。 她在膝上摊开舆图,这次私逃出宫,就是奔着藤越国去的。去了封地,或许她的处境能有所转圜。 十曜摘了几串半青半紫的桑葚,用桑叶包了,给妙音吃。 “再往北去五十里,便是崖谷。”妙音拈起一串桑葚送进嘴里,酸得她皱起脸。 十曜看她酸得眼睛都眯起来,忍住了笑,回应道:“穿崖谷过去,可以省下不少时间。” “绕开崖谷。” “那便多出几日的路程。” 舍近路而求远道,十曜不明白妙音的决定,明明不耐长途骑乘,还要平白多出几日,受罪的可是她。 “四年前,大雍军队深入南诏,在崖谷爆发一场大战,两边伤亡不计其数。崖谷下的山石被鲜血浸泡,染了深红,大雨落入谷中,汇聚奔涌的洪水也是红的。” 妙音垂着眼睫低声描述那场战事,如同亲见。 这件惨烈战事,十曜当然是知道的,当年他只是个饲养战马的马倌儿,没有资格参战,但听人说起过崖谷里的惨状。 收殓同袍尸首的士兵回营后,都沉默不言,有人屡屡在夜里失声痛哭。 十曜没有忽略妙音的异样,却不敢多问。 沉默良久,妙音继续道:“当年我十二岁,阿舅领了一支队伍,带我从驻地回太和城,路经崖谷,正逢上那场大战。阿舅将我藏到山洞里,让我等他回来,我等了两日两夜,阿舅都没再回来。” 十曜吃惊地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有一段模糊的记忆,妙音放在心里没对任何人提起过。 干粮吃完,十二岁的小公主没有继续等下去,她攀着藤蔓爬下山洞,从填满山谷的尸骸中间走过,忍着惧怕翻找一具具尸骸。 翻了一天一夜,翻得手臂肿痛,指甲脱落,衣裙被血水浸泡变了色,也没寻着那个总带她出宫透气逗她笑的阿舅。 也不是一无所获。 她翻到一个还有一口气的少年,十六七的年纪,却眉峰凌厉,鼻梁秀挺,肤色比其他士兵白净,盔甲下的衣袍有银纹滚边,腰上还悬着一枚苍龙佩玉。 没有去思索少年的身份,几个日夜,她见了太多的死人,遇到一个还喘气的,知道她不是死寂山谷里孤零零的一个,便足够给予她慰藉。 她将少年拖进树藤后一个隐秘的地穴,底下铺了层层落叶,躺在上面很暖和。 为了救活少年,她采了不确定是药草还是毒草的植物,用石头捣烂了,敷到少年血迹斑斑的小腿上。 她见过军营里的士兵这样疗伤,药草叶片的形状只记得个大概。好在少年额上的热度慢慢退了,呼吸不再粗重。 她很高兴,又爬到高处,收聚草叶上干净的露滴,聚了满满一树叶,再捧着灌进少年干裂的唇角。近处能摘到的野果,能吃的根茎,都被她寻遍。 年仅十二岁的公主,能做到这般程度,已是仁至义尽。 可喂养了少年六七日,都没见他醒来。 她很沮丧,失去阿舅的悲伤又漫上心头,为了转移悲伤,她抹干眼泪,出了地穴再去找吃的。 当她兜着一襟青色浆果返回时,地穴里已经没有了少年身影。一个个浆果从衣襟上滚落,她惊恐极了,不确定是野兽叼走了少年,还是这一切全然是个梦。 她颓然坐在落叶堆上,直到王宫禁卫军将她找到,带她回了王宫。她大病一场,崖谷遭遇的许多细节便记不太清了。 不记得她救过的少年容貌,只对少年衣饰纹样略有印象,她悄悄画下来,找宫里的人打听。 许久后,有人告诉她,那是大雍人的服饰。 南诏与大雍乃是世仇,那场崖谷之战,让南诏人恨透了大雍人。而南诏的大公主,举国尊崇的英雄般的先王后之女,却在战场上救了一个大雍人。 她愧疚得想痛哭一场。 可梦里,她屡屡回到那个纠缠她的梦魇山谷,一次次从尸海里翻到那个大雍少年,一次次用不同的方式救他。 原来,她从不后悔救了那个少年。 如今,她不想再进入那片崖谷。 不仅因为那里埋葬了无数将士的英魂,更因为她无法面对自己隐秘的情愫,矛盾的内心。 十曜没有勉强她,同意带她绕过崖谷。 二人启程出发,快马途径谷口时,发现草丛里躺着一个浑身浴血的士兵。 妙音一见士兵衣着,心口狠狠跳了几下。 前世嫁入大雍和亲,那衣着昭示的身份,她再熟悉不过。 东宫宿卫军! 东宫宿卫不离太子左右,难道李璟也在附近? 太子李璟,几时来了南诏? 妙音知道大雍使团正使是鸿胪寺少卿,副使是东宫詹事府少詹事。前世也是这二人,其中并无李璟。 今生许多事情都改变了,比如前世没有发生的西蕃遣使求亲。 西蕃此举,又导致大雍求亲使团提早到来。 变数叠加,太子李璟是否也随使团队伍来了南诏? 妙音想起那日桫椤园内,投喂孔雀时瞥见的一个极似李璟的背影,难道真的是他? 22、第 22 章 东宫宿卫出现在崖谷附近,由不得妙音不生出诸多猜测。 她思绪万千只在刹那,当下快速做出了权衡,对十曜道:“阿兄,那边有人受伤,我们过去看看。” 十曜扶她下了马,二人一边靠近草丛一边留意,十曜拔出佩刀,将妙音挡在身后。 倒伏荒野的宿卫后背中了数支藤箭,不知是死是活,周围草茎上都染了血珠。妙音循着地上连串的血迹看去,宿卫显然是从崖谷逃出来的。 崖谷内发生了什么? 十曜扳过宿卫身子,两指试探其颈侧动脉,有微弱的起伏:“还活着。” 妙音急忙矮身半跪,拇指捏压宿卫手背上的合谷穴,以及手腕三指宽处的内关穴,仿佛真是个女医。 虽是幼年在军营学的一点皮毛,却当真奏效,不多时,伤势沉重的宿卫竟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 “殿下遇伏,救殿下,快!” 嘶声连喊三遍后,宿卫瞳孔里的光逐渐消散,再无声息。 将求援信息送出山谷,完成使命的宿卫仍紧紧攥着妙音手腕,宛如攫住最后的希望。 妙音愣住似的毫无反应,十曜将宿卫手指一根根从她腕上掰开。 “此人说的是汉话,阿音可听懂了?” 两军作战免不了俘虏敌方士兵,十曜在军中给俘虏的大雍士兵送过饭,听过他们的汉话,可惜在语言上没什么造诣,仅能够区分,始终不解其意。 妙音望向崖谷入口幽深险峻的山路,李璟竟真的来了南诏,不仅来了,还不知何故深入崖谷,不幸遭遇了埋伏。 尽管她万分不想见李璟,但不能坐视他涉险,大雍太子在南诏境内遇害,会招来怎样可怕的后果? 她甚至怀疑,雍帝将李璟送来南诏冒险,是存了舍弃太子的不良居心,以便获得发兵南诏的借口,将来夷平南诏也师出有名。 妙音不再迟疑,摘下颈下金铃,交到十曜手里:“东去三十里,有白蛮五万驻军,统军的赵禄将军是我阿舅旧部,给他看金铃,叫他领三万驻军来崖谷,击退山鬼族,营救大雍太子。” “山鬼族?大雍太子?”十曜眼睛瞪得越来越大。 妙音转身用手帕垫着手,拔下宿卫背上中的藤箭,箭头青绿,显然淬了毒汁,她将箭头用手帕包好,插到十曜腰间革带上。 “山鬼族惯用的毒藤箭,给赵禄将军作为明证。” “可、可大雍太子……”十曜更想知道堂堂雍国太子怎会出现在崖谷。 妙音不想多解释:“阿兄再耽搁,大雍太子就交代在这了。” 十曜明白这件事关系重大,弄不好便会重燃两国战火,遂不再追问,转身奔向马匹,飞身上马,健马扬蹄时,他扭过头交待:“阿音不要进谷,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我回来!” 这样的话,阿舅当年也说过。 自十二岁失去阿舅后,妙音再不会躲起来避祸。 她从随身布包取出桑叶包裹的桑葚,捏碎了,将紫色汁液涂了自己满脸,黏糊糊的感觉真不舒服,但她不能顶着这张脸进谷。 山鬼族盘踞山野便是一股不小的匪患,他们纹身涂齿不服教化,四处烧杀劫掠,屠杀寨民,玷辱妇人,无恶不作。 妙音一个皮娇肉嫩的公主,自然不敢只身闯匪穴,可指望十曜搬救兵还需半日光景,她总得做点什么。 摸了摸腰下缚着的匕首,她一步步攀上了通往崖谷的山路。 不知用了多久,她沿着一侧崖壁上的兽径,爬到半山的位置,看清谷内情形,不由倒吸口气。 东宫宿卫一个挨一个倒伏一片,毒藤箭几乎将每个人扎成刺猬。如此还不算,半身裹兽皮的山鬼族手持长矛,巡视这片尸山,搜刮宿卫身上穿戴与刀剑,并不时朝宿卫心口刺上几下,确保不留活口。 宿卫军身下鲜血汇聚成溪流,洇湿大片土地,高处俯瞰,骇目惊心。 妙音低下身子,蹲伏在密林中,看见这一幕,头晕目眩几欲作呕,仿佛回到十二岁那年。 她手指抠着身旁树根,以防晕倒栽下山壁,不防脚下踩的泥土松软下凹,大片苔藓裹着石块滚落下去,带起一串突兀的响动。 几名巡视山谷的山鬼族警觉抬头,狠戾的视线扫过妙音方才藏身处,不见有何异常,这才收回视线,继续巡视尸堆。 妙音狼狈地藏在一蓬荆棘丛里,缓缓吐气,幸好她反应快,迅速挪移了位置,没被谷中山鬼发现。 衣裙被划破,她僵硬地挪动双腿,出了荆棘丛,往更高处密林爬去。谷内声响渐渐远去,她成功与那群巡尸山鬼族拉开安全距离。 却在此时,峭壁密林响起窸窸窣窣声,几个头插羽毛的巡山山鬼钻了出来,与妙音打了个照面。 两边各自一愣,妙音率先反应,将方才在荆棘丛里摘满的两手苍耳,朝对面几个山鬼砸去,而后转身逃跑。 几个山鬼被砸了满脑袋苍耳,这玩意儿扎上他们成绺的油腻发辫虽有些麻烦,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眼下有个活生生的女人从他们面前逃走,这对他们来说简直是猎物送到口里,当下举起长矛快乐地吆喝起来,待妙音逃出一段,才熟练地分开数路包抄追赶。 妙音听得身后吆喝追赶声渐近,心中焦急,无奈山壁太多藤梗顽石阻路,快跑时脚下一绊,摔进一个浅坑,随后被人抓住后领拎了起来。 山鬼扯了一段藤条反绑住妙音双手,再用长矛串起藤环,两个山鬼各抗长矛一端,将她当猎物一样抗走。 妙音面朝下,被扛着飞快奔走,山鬼族飞奔山野如履平地,妙音却被晃得吐了几口酸水。从未受过如此屈辱,她一边痛骂一边吐,山鬼毫不在意,一路拼命吆喝形同野人。 密林不同方位都传来应和的吆喝声,声调长短不同,似是在传递讯息,妙音即便听不懂,也能听出其中愉快的调子。 看来山鬼族人数不少,几乎遍布崖谷山野,踏入他们地盘的人与猎物,无论怎么奔逃,都会被抓获。 或许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提早用桑葚汁液涂了脸,妙音心想。 这队巡山山鬼扛着她,飞奔进一处地势平缓的山坳,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山鬼,有搬柴烧水的,有宰杀猛兽的,有清点宿卫军刀剑服饰等战利品的,有互相斗殴打得你死我活的,俨然一个野蛮部落。 进了这处山中部落,妙音便闭了口,只眼神四处留意观察。 外面劳作的没有女人,全是身着兽皮体格雄壮的男人,他们披头散发,赤足黑齿,头戴羽毛的山鬼似乎地位要高一些,可以对一般的山鬼发号施令。羽毛的颜色也有区分,色泽越艳丽权力越大。 他们看见被抬进来的妙音,眼里露出贪婪而不怀好意的神色,嘴里咕噜着叫人听不懂的话,一起嘻嘻哈哈狂笑起来。 妙音厌恶地皱眉,心想真是一群没开化的野人,但同时心里也隐隐不安,这一趟为救李璟,究竟是深入虎穴,还是自投罗网? 她被送进一个低矮的山洞,几个山鬼抽走长矛,没有解开绑住她双手的藤条,将她往山洞里推了推,便重新滚动一块巨石,堵住洞口。 山洞里面光线暗淡,但方才开启洞口时,妙音震惊地发现,里面角落缩着的尽是女子,约有几十人。 她在人群里走了一圈,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几缕光线观察这些女子。 她们年龄不等,服饰不一,脸上神色不是呆滞麻木便是哀戚惶恐,对于妙音的到来毫无反应,仿佛见惯了一般。 妙音猜测她们是被山鬼族从各地掳掠来的,恐怕其中有未婚的女郎,也有已婚的妇人,在山鬼族眼里,她们是同猎物与战利品一般,储藏起来越多越好。 妙音在一个眼神略显平静的女子身边坐下,主动介绍起自己,试探着与她交流。妙音自称是个女医,进山采药不慎被山鬼族抓来。 女子没有对妙音表现出太多同情,眼神凉凉地看着她,仿佛在说她如此粗心大意,竟然跑到山鬼族地界采药,实在不值得同情。但对她脸上黑糊糊的颜色,有了几分好奇。 “你的脸怎么了?” 妙音用袖子遮了遮自己的脸,畏畏缩缩的,仿佛罹患恶疾,不愿被人看见这副面孔。 女子这才对她生出几分同情,移开盯着她的目光:“你会医术,以后应该可以治好自己。” “很难。”妙音声色哀婉。 “那也没什么要紧,你会医术,这是你的本事。”女子眼睛看着别处,又找补一句。 妙音强撑着道了谢,为着对方的一点善意安慰。 “我叫少艾。”女子捏着袖口,介绍起自己的情况,“半月前一个晚上,山鬼族闯进我们寨子,放火烧了所有屋子,杀了老寨主和所有男人,包括与我定亲的阿茂哥。” 虽然猜到被关在这处山洞的女子都有着不幸遭遇,妙音听着少艾缓缓讲述,真实的不幸近在咫尺,她还是被震撼到,为少艾感到真切的难过。 “我们都要逃出去,好好活着。”妙音肯定地说道。 “怎么逃,那么多山鬼守在外面。”少艾若无其事抹去眼角滑下的泪。 “为什么这些姊妹会被关在这里?” “为了供鬼王每晚挑选。” 妙音愕然:“什么鬼王?” “山鬼族的头领,每晚会挑三个女人。” “挑去做什么?”妙音一时没想明白。 少艾扭头看她:“你多大了?” “快十七。” 少艾叹息:“不小了,怎么还这么傻?男人晚上要女人能做什么。” 妙音涨红了脸,幸好涂了桑汁看不出来:“他要三个女人?” 刚议论完鬼王变态的需求,石门便被推开,天还未黑,几个山鬼进来,强行拖拽妙音和少艾,还有另一个哭哭啼啼叫兰朵的姑娘,将她们带出山洞。 妙音懵懵地问少艾:“我们是被挑中了?” 23、第 23 章 天光还亮着,鬼王提早选了三名伺候他的女人。 妙音猜测,或许是因山鬼族与东宫宿卫军交战大获全胜,要提早庆祝。 不幸的是,妙音刚被山鬼族当猎物擒获,就要被献给鬼王。她明明都把脸涂成一片黑紫可怖的模样,难道山鬼族审美扭曲? 妙音越想越有可能,毕竟这个野蛮部落崇尚涂黑牙齿。 她心中祈祷阿兄快些带赵禄将军来剿匪,不然她们三人可就惨了。 少艾依旧神色平静,或许在她心里,这一天早晚会到来。 妙音注意到,少艾手里攥了个尖锥型的石块,藏在袖子下,她是想替寨子里死去的族人报仇,但此举太过危险。 被一队头插羽毛的山鬼押送着,三人手上都被绑了藤条,沿着山坳边缘,磨磨蹭蹭走着,都想拖一时是一时。山鬼不敢呵斥她们,毕竟是鬼王要的人。 妙音靠近少艾,小声提醒她不要轻举妄动,免得伤到自己。少艾神情淡淡,显然没有听进去。 途经一处开阔的圆形丘地,沿边竖着一根根巨木,上面燃着火把,像是祭祀之地。 妙音视线快速扫过,忽然目中一凛。 一排被缚双手跪在祭祀台上的几人,皆是大雍东宫宿卫服饰,品级不低。 她故意靠近祭台,见其中一个糊了半脸血迹的人,略觉眼熟。那人似有察觉,转过脸一双锐利不屈的目光射向妙音。 “东宫右卫率,江敛。”妙音在心中道。 此人是东宫最后的防线,他被缚,李璟必是已处危境。 山鬼迅速把妙音拽回原路,将她与祭台隔开,好像生怕她玷污了圣地。 沿着山坳走了一半的路程,妙音等三人被带进一处开阔石洞,山鬼不敢擅入,只在外边守着。 进石洞后,少艾与妙音背对背,用锥石一下下割开了妙音手上藤条,妙音再帮少艾和兰朵割开藤条。 解绑后妙音四处查看,这座石洞光线敞亮,内里分几个隔间,墙上挂着不少兽皮,最里间摆着一张石床,上面铺着虎皮,壁角堆着几个酒坛,靠墙石案上有肉干。 饿了大半日,妙音捡起肉干闻了闻,送进嘴里嚼了嚼,咸了些,不过可以填饱肚子,于是她将肉干分了,递给二人。那二人也都饿狠了,没有半点扭捏,嚼吃起来。 妙音边嚼肉干,边留意石壁上的画。壁画是山鬼族祭祀神明的一幕,在圆形祭台上献祭活人,从装扮上看,被献祭的都是俘虏。 看来依着山鬼族习俗,江敛等宿卫头目就是用来献祭的人牲。 前世,妙音无论是做太子妃还是做皇后时,都受过江敛不少照顾,也见过他的勇武,她不希望这样一个勇士被残忍献祭。 妙音坐在壁下思考,日影一点点从壁画上偏移,山坳挡住了落日,石洞外响起沉重脚步声与大咧咧的笑声。 石洞内三人都神经一紧,仿佛走上穷途末路待宰的羔羊。 妙音决定实施刚在脑中成型的计划,迅速起身,跑去内间寝居,爬上石床,盘腿坐在虎皮上。 她这番动作,惊呆了另外两人。 这种事情,哪有姑娘家主动爬床的? 少艾想阻止已来不及,鬼王大步踏进石洞,魁梧如一座山丘的身躯瞬间挡住所有光线。 妙音抬眼过去,也不由心中发怵。 鬼王长发编成辫缕,头上戴了一圈艳丽羽毛,耳穿铜环,手臂肌肉隆起,光着的半身纹身遍布。 他看见坐在石床上的少女脸上一片黑紫,本来心生不喜,但犀利的眼睛盯上少女露出衣领的肌肤,如同肉干上撒的一层雪盐,白得晃眼,馋得诱人。他狎亵的眼神肆意掠过少女胸腹腰身,便不再计较那张黑黢黢的脸了,大步走向内室。 妙音身子僵硬,如同被毒蛇盯上,男人那滑腻的眼神让她非常不舒服。计较不了那么多了,在男人酒气熏天靠近石床,探手向她抓来时,她一巴掌甩到男人脸上。 即便蓄了力,男人皮糙肉厚的脸也只是轻轻挨了一下,跟蚊子咬差不了太多。 鬼王不怕这点手劲,将妙音拖到自己身上,胡乱撕扯她衣裙。 “我乃天鬼派下人间的巫女,你敢对我不敬,便是冒犯天鬼!”妙音厉声道。 山鬼族的语言与磨些蛮接近,妙音会一些磨些蛮的语言,这句恐吓的词句便是用磨些蛮语说出来的。 鬼王将她衣裙扯了一半,慢慢听懂她说的,尤其是天鬼字眼,贪色的眼神骤然一清,手下停住。 妙音见果然奏效,心中一喜,继续用磨些蛮语强调自己的身份,指着涂黑的脸说天鬼喜欢黑色,巫女将脸涂黑以取悦天鬼。 妙音这通胡诌并非没有来头。 在南诏崛起之前,诸蛮信仰巫神,巫神教崇拜的鬼神数目众多,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天鬼。山鬼族首领自称鬼王,祭祀壁画上的神明是面目漆黑的天鬼。 妙音自称天鬼使者,多少可以唬一唬鬼王。 鬼王迟疑不定地将妙音扔回虎皮上,眼睛狠狠盯着她,仿佛一头猛虎吃不到即将到口的食物,愤怒又暴躁,一拳砸在石床上。 只要她显露出一丝畏惧,男人便会立即识破她的谎言,而后饿虎扑食,将她吞吃入腹。 妙音故作从容,埋头整理破损的衣衫,若继续袒露胸前雪肤在这个男人面前,就算她是真巫女,男人也不会对她客气了。 衣裙破损严重,越整理越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男人的气息逐渐粗重。 妙音不能坐以待毙,猛然抬头,狠狠瞪了男人一眼,配上她黑黝黝的面容,倒真有几分震慑力。 男人瞳孔里燃起的炽热的光,稍微褪了一点,复燃要不了多久。 妙音眼睛四下巡睃,扫到壁上挂的几张兽皮,爬下石床,在男人极力忍耐的注视下,走向石壁,取下一张小兽皮,裹在自己身上。 再捡了地上藤枝缠在腰上,将兽皮做了一件袒肩衣,胸前风光遮得严实,一条纤细手臂露在外面。 俨然一个部落女野人。 男人一双眼睛黏在了她身上,若有所思。 少艾和兰朵缩在角落,内室发生的这一切超过了她们的想象,妙音的所作所为是她们无法理解的。既感到茫然,又莫名钦佩。 制兽皮衣的时候,妙音就在思考如何进一步让鬼王相信自己的身份,再借机打探李璟下落。 解决了蔽体问题,她走向鬼王,嘴里吐出发音怪异的字句,一字字慢慢表达意图:“你的部落人口在减少,我可以让天鬼降临,给你指引。” 男人神情一肃,仿佛被说中心事。 倒不是妙音能掐会算,山鬼族对外常年征战,内部又争强斗狠,这样的部落,人数不减少才奇怪。 妙音又指着石洞里另外两个女子,严肃道:“她们是我的侍从,你和你的部落不能伤害她们。” 男人思索许久,终于点点头,目光炯炯有神,粗粝的大嗓门道:“巫女能让天鬼降临,我娶巫女为鬼后,让你生的孩子做新的鬼王!” 妙音极力忍住才没让眼角抽搐,做出一副认真听取男人承诺的样子,与他击了掌。 鬼王召集所有山鬼到祭祀土丘,妙音也被带到祭台上。 夜色笼罩了山坳,祭台中央点起熊熊篝火,山鬼族聚集在台下,见到鬼王到来,都俯身叩拜。 令他们不解的是,鬼王身边为什么有个黑面女人? 虽然面相不佳,可露在兽皮外面的手臂白得不得了,难道鬼王要迎娶鬼后了? 从密林擒获妙音的几个山鬼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什么献给鬼王的猎物能站上祭台,还站到了鬼王前面。 鬼王扬起手臂,窃窃私语的山鬼族全都安静下来。 “这是天鬼赐给我们山鬼族的巫女,今夜她将祈求天鬼降临,给我们指引道路!”鬼王一手按胸,一手压额,向妙音行了祭祀礼。 台下聚集的山鬼族听不太懂这番话,但都学着鬼王的样子行了大礼。 鬼王下令,宰了俘虏来的人牲祭天鬼,几个持刀山鬼兴奋地吆喝起来。 被绑的江敛听不懂蛮语,但从那群野人神态举止猜到他们要干什么,不由愤怒大骂:“一群野人崽子,不怕爷爷的脑袋硌坏你们的刀,尽管朝这儿砍!” 并排跪着的几个东宫宿卫首领也都一同大骂,死到临头,他们丝毫不惧,只是愤怒于这群野人草菅人命。 江敛啐出血沫,骂了个痛快,见那几个山鬼眼神恶毒,晃着刀锋对他跃跃欲试,他扬天嘶声疾呼:“殿下,臣先走一步!” 他眼睛死死瞪着山鬼,就算头颅滚落,他也绝不闭眼。 山鬼抬起蛮刀,却迟迟没有落下,不甘地僵持片刻后,这群刀斧手不得不退下祭台。 意外捡下一条命,江敛诧异地扭头,发现对刀斧手下令的,是山鬼族那个虎背熊腰的头领,对头领发号施令的却是一个身躯娇小的黑面女人。 那黑面女人也正看过来,与江敛视线相触。女人眼波清透如山溪,与这群嗜血好杀的野人截然不同,她虽身穿兽皮,站在这群野人中间,却似星辰落入泥淖。 妙音为阻止山鬼族活祭东宫宿卫,对鬼王说的是:“天鬼不喜异族人的血,不要污染了祭台。” 被一个巫女当众驳了面子,鬼王隐隐腾起怒气,斥退了喽啰们,对妙音也没那么客气了。 “巫女若请不来天鬼,今夜你便是我的猎物!” 庞然身躯微倾过来,半是威胁,半是贪婪,妙音手臂上起了一层寒栗。 24、第 24 章 依着山鬼族习俗,祭祀神明,少不了祭品与鲜血。 巫女声称天鬼不喜异族人的血,山鬼族便用野猪替代,割下猪头,盛在托盘上,另接了几大陶碗新鲜血液,一同摆在祭台上。 浓浓的血腥气冲鼻,妙音强行忍住胃里的翻腾,手指在血碗里蘸了蘸,在额上抹出三道血痕。又俯身撕下半截裙摆抛入篝火,露出匀称光洁的小腿,踢掉磨破的鞋袜,去掉所有赘饰后,觉得缺点什么。 遂走到鬼王身边,让他弯腰低头,从他头上拔下一根艳羽,插入自己发间。此举惊呆了山鬼族众人。 鬼王头上的翎羽,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从来只增不少,一个新来不久的巫女竟然不知死活,如此干脆地夺了最华美的一根走,连鬼王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他迷惑地盯着头插翎羽的巫女,下意识想要怒斥,可一见她黑鸦鬓发间闪耀着篝火照亮的翎羽,斑斓璀璨之下,那如天鬼般黝黑的面目,雪盐般莹白的肌肤,色彩对比太过强烈,给他的心神带来了剧烈冲击。 这个巫女如此美艳,一定是神明派下来为他繁衍子嗣的鬼后! 妙音完全没有察觉到鬼王在妄想些什么,为了让降神仪式更具感染力,她叫了几个山鬼擂鼓助阵。 有节奏的鼓点在群山间回荡,阿兄和赵禄将军应该很容易寻来吧,妙音心想。 她深吸口气,举起双臂,扭转腰肢,围着篝火翩翩起舞。 南诏女子大多能歌善舞,即兴来一段舞蹈不是难事,难点在于如何将宫廷婀娜舞姿与祭祀的降神舞结合起来。 她见过王宫举行国祀时,大巫跳的娱神舞,眼下只能搜寻模糊记忆,胡诌一段。 上至鬼王,下至山鬼,整日只知猎杀与争斗,哪里见过宫廷巫舞,个个目瞪口呆凝望祭台上舞蹈的巫女。 巫女的纤臂细腰弯折扭动,充满力量,襦裙下的一双玉腿踢踏旋转,裙裾如云朵飞卷,是祭祀的健舞,也是宫廷的柔舞,二者糅合,张弛有度。 欲降神,先娱神,晶莹的汗水粘连两颊发丝,眼神魅惑含情,唇畔勾出蛊惑人心的弧度,飞旋的裙裾裹出大腿优美的线条,双足踏着巫步,摇曳篝火下,足趾泛着珍珠般的莹亮色泽。 鼓声不停,艳舞不歇。 妙音跳得精疲力尽,眼波迷离,篝火中不见星辰,漆黑苍穹覆着连绵山峦,恍惚有一双澹然的眼正在天幕下注视祭台之上。 巫女娱神,当真得了神的倾目? 妙音甩出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夜穹寂寂,哪有神明? 阿兄和赵禄将军还未赶来,再跳下去,她真要当场倒毙了。 陡然一个旋身,妙音将一旁沉浸观舞的鬼王拉得弯下身,狠狠给了他三巴掌,把魂不守舍的男人打得一脸懵。 妙音忍着抽痛的手心,厉声呵斥:“你冒犯了神明庇护的异国太子,天鬼降怒,神罚将至!” 鬼王回过神,听清巫女的呵斥,不由大怒,一把将妙音拎至半空,就要扔去篝火里。 妙音一边挣扎着用腿踢男人的脸,一边用走调的磨些蛮语快速道:“天鬼降下神谕,异国太子左肋有月牙胎记,你若冒犯此人,必遭神罚!” 男人脸上被踢了两脚,没觉着疼,反倒感受了一番巫女柔嫩温软的脚丫。 男人又是愤怒,又是心旌摇荡,这巫女一次次羞辱他,又总能用怪异手段勾引他,恨不得现在就把她扔去石床上,把她衣裳撕个粉碎,好好狩猎一场。 祭台下的山鬼族爆发阵阵呼喝声,期待鬼王火烧巫女,将这个蛊惑人心的女人献祭给天鬼,以平息神灵怒火。 鬼王反倒冷静下来,回味巫女的恫吓之语,事关神明,他不敢大意,招来几个喽啰,叫他们去查验一番。 喽啰们领命而去,沿着山坳陡坡灵活地攀爬,很快钻入某处不见了。 妙音被举在半空,没忘了留意喽啰们赶去的方位。 同样留意的,还有江敛等宿卫首领。虽然听不懂巫女与山鬼族头人的对话,但接连的变故让他们神经紧绷,没有放过一切风吹草动。 不多时,喽啰们仿佛从山里面钻出来,重又出现在陡坡上,满脸惶恐地飞奔赶来汇报。 喽啰们对着鬼王七嘴八舌,看向妙音的视线惊恐极了。 他们查验发现,那个囚禁起来准备改日祭天的异国人,左肋竟真有一枚月牙胎记! 难道天鬼真的降下了神谕? 一群山鬼畏惧地跪伏地上,祈求天鬼饶恕。 鬼王将妙音放回祭台,皱眉思索半晌,忽地一把扼住妙音脖颈,怒道:“你跟异国人是一伙的!” 喉中空气陡然稀薄,妙音双足离地,挣扎的力气被慢慢抽离,窒息如无尽的黑色将她席卷,篝火的亮光一点点从她眼底褪去。 无底的深渊吞噬了她,神识涣散,连正在死亡的意识都模糊了。 深渊之外,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声急促的号角。骚乱一阵盖过一阵,嘈杂喊叫声冲击着耳膜,太阳穴几要爆裂。 妙音猛吸一口气,伏在祭台上剧烈呼吸,睁眼后视线从涣散到凝聚,台下人影杂乱,山鬼族众人扛了兵器,潮水般呼啸着飞奔向山坳之外。 妙音缓了缓气,手摸向脖子,疼得很,那野人险些把她掐死。她坐起身,祭台上已不见了愤怒的鬼王,现下就剩她和江敛几个宿卫。 她爬起来,足下晃晃悠悠,来到江敛身后,从腰下衣裙内解下十曜送给她的匕首,割开了捆住江敛的藤索,依法又解开了另几个宿卫。 还未完全从濒死状态恢复,她跌坐地上,指了指一处密林下的陡坡,对江敛无力道:“山外的援军来了,会牵制一部分山鬼族。那边密林可能有地穴,李璟或许被囚在里面。” 江敛刀锋般的眼盯着黑面女子,她说的是流畅的汉语,还直呼太子名讳。 江敛抓住她手臂,目光黑沉:“你究竟是什么人?” 妙音一点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黝黑面目上一双清澈明眸倒映着篝火:“李璟要寻死,请他走远一点,不要死在南诏。” 如此冒犯之语,江敛奇怪自己竟没有动怒。冷冷看了妙音一会,将她扔下后,带着几个宿卫跃下祭台,捡了地上掉落的蛮刀,疾奔向山坡密林。 那女子所料不差,密林深处,几个山鬼守在一处覆盖了藤索的地穴旁。江敛等人二话不说,手起刀落,解决掉了那几个因敌袭而六神无主的山鬼。 砍断地面纵横交错的藤索,掀开一座沉重石盖,江敛率先跳下几丈深的地穴,对着里面背靠土壁坐着的人抱拳下跪:“殿下,臣救驾来迟!” 李璟一身大袖圆领袍已脏乱不堪,坐在泥地上,眉眼极度阴郁:“折损了多少人手?” 江敛垂目:“只要殿下安然无恙,东宫宿卫不惧牺牲。” “这一路,死伤皆是因孤。” “殿下入崖谷凭吊战亡的大雍将士,乃是出于大义!请殿下勿要自责,速速离开此地!” 纯是出于大义吗?李璟心中暗潮起伏,或许只有他知晓,那从未对人言说的秘辛。 江敛强行扶他起身,在外面宿卫的接应下,托举李璟出了地穴。 李璟站在林间,远望山坳之外的崖谷,厮杀声与号角声,比在地穴里听得更清晰。“何处援军?” “暂不清楚。” 江敛扶李璟走出密林,几个宿卫首领在前探路,朝着背向山坳的方向,以免再遇山鬼族。 李璟问:“此处甚为隐蔽,你们是如何找到孤的?” 江敛犹豫了一下,终是将方才祭台上的一出出变故说了。 山鬼族的一个巫女,跳舞祭神,引得山鬼族暴露了大雍太子囚禁处。 里面细微处,因那巫女说的蛮族语,江敛不明详情,只隐约猜测那巫女是在戏耍山鬼族,目的是帮大雍救出太子,却惹恼了山鬼族头领,险些丧命。 李璟疑惑道:“一个蛮族巫女,为了救孤险些被杀?”越想越觉得荒谬,不禁又问:“那巫女说过些什么,你怎知她是为了救孤?” 这回江敛犹豫了很长时间,在李璟再三追问下,才吞吞吐吐复述了那巫女大不敬的嚣张言辞。 ——那边密林可能有地穴,李璟或许被囚在里面。 ——李璟要寻死,请他走远一点,不要死在南诏。 复述完,江敛便悔恨起自己卓越的记忆力,殿下的脸色果然很难看。 李璟在一棵青松下止步,眸色深沉:“那巫女直呼孤的名讳?” 江敛很懊恼,忙替那不知好歹的巫女说起好话:“区区山野巫觋之流,不懂礼仪避讳,念在她发心良善,险些丧命的份上,暂且饶她小命吧。” 李璟根本没理会江敛说什么,当即转身改了方向,朝着山坳内山鬼族部落飞奔而去。江敛等人大惊失色,忙追过去。 夜色下,林影黑魆魆如幽冥,李璟足下不停,衣角勾住荆棘也不理,步履比任何时候都要急切,一团团丛林树影从身旁掠过,如同走马灯内一幕幕晦暗人生。 “李璟,你的心不会疼,因被野狗野狼掏吃了。” “李璟,你从此见不到我了,我死也不会与你同穴。” “李璟,放了我吧,烧了我的骨骸,送我回南诏,从此我们两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