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声音》 1. 01 《你是我的声音》 文/喝豆奶的狼 2023/3/21 九月初,白露刚过。 最后一批知了拖着声音,把闷热一并延长,流水似的灌进人耳中去。 中午一点,阳光滚烫。 百货大街的招牌锈了半边,上面糊满了五颜六色的小广告。 四米多高的遮阳顶棚投下阴影,覆盖街道,还算干净。 各家商铺半拉着卷帘门暂时修业,像是降了半旗,沉默着悼念这个即将离去的夏天。 在一片怠倦的安静中,渐渐响起“哒哒”脚步声。 由远及近,混乱又急促。 穿了白裙的姑娘扎着马尾,被一只边牧牵着往前。 她的左臂间抱了两三课本,在跑过大街大门时放轻了脚步。 麻油铺子外趴着的小黄狗耳朵一竖,一个激灵站起身狂吠。 狗叫声很大,在空旷的街道上尤为震耳。边牧扭头看了一眼,丝毫没被挑衅。 “嘎吱”一声,竹编椅子受力发出声响。 铺子里探出半颗头发花白的脑袋,黄狗被迎头拍了一扇子,夹着尾巴老实了。 “哟,小春儿。” 临春刚巧转头,对上他的目光。 小姑娘眼仁一弯,笑出一嘴银牙。细碎的绒发扫过巴掌大的小脸,皮肤白净,带着点健康的粉红。 她攥着狗绳,挥挥手当打招呼。 老板把扇子稍抬回应,看对方没一会儿便消失在长街深处。 燥热在空气中流动出滚烫的痕迹,其中漂浮着灰尘,混了轻微霉味和一点点麻油香。 一同纳凉的环卫大叔嗑着瓜子,瞥了门外一眼,感叹道:“多好一姑娘,可惜是个哑巴。” “哑巴怎么了?”老板继续躺回他的晃椅上,说话慢慢悠悠,“不也活得挺好。” - 大街往里有条巷子,临春拐了几个弯,就快走到尽头。 屋檐探在肩膀上方,突然拱出一小块可以移动的阴影。 临春半仰头一看,瓦片上正走着一只圆滚滚的橘猫。 她冲它拍了拍手。 是阿黄。 阿黄垂了眼它那双金黄的竖瞳,继续翘着尾巴往前走。 左转的尽头,青砖阶梯红木窗。 门框边上挂了个过于直白的狂草招牌——旧书回收。 大概是过于随意导致风格突出,这家店铺就像是强行卡进来的一块拼图,和周围的画风格格不入。 ——总之不像是个能挣钱的店。 随着脚步声近,趴在店门口的藏獒站起身,扣在颈间的项圈乱响,“汪!”的一声口水四溅。 临春走到店门外,把边牧颈间的狗绳解开。她也不怕,拢着裙子蹲下和藏獒对视两秒,然后也摸摸这只大狗脑袋。 流了一嘴口水。 店门前没有遮阳,就这么片刻时间,临春光洁的额前蒸了一脑袋毛汗。 她站起身用手背一蹭,撩开门帘起身进屋。 书店不大,两层小楼,约有三十几个平方。 楼上生活区,楼下营业区,镇上店铺基本都是这种模式。 窗边的休息区摆了两套桌子,里面竖着书架。 书架之间隔着一米,采光还算不错。 柜台后面没人,休息区也没人。 临春轻手轻脚走进屋内,伸长脖子往里面瞅了两眼。 今天她来得实在是有些迟,顾伯应该已经在楼上午睡。 睡觉还大开着店门,也不怕遭贼。 她放轻脚步,去拿了门口的拖把和水桶。 压水井就在后门,邻着刚开辟出来的小菜园,方便浇菜。 临春躬身冲了把脸,顺便淋了淋两条白生生的胳膊。 水是地下的井水,浇在皮肤上很舒服。 拖地擦窗,整理书柜和散落在桌上的书籍。 小姑娘手脚利索,没一会儿就收拾完毕。 中午一点出头,距离上课还有四十多分钟。 她懒得再往家里来回跑,便拿了个马夹坐在店门边上,把风扇搬到自己对面,和那只藏獒一起“呼呼”的吹着。 雪白干净的膝盖上搭着语文课本,书页翻到了《滕王阁序》那一课。 书本边缘留白处的字迹清秀,于重要段落处画了个星号。 *背诵三四段。 临春垂眸盯着书本,在风扇摇头转向她时偶尔抬手将鬓边的碎发掖在耳后。 姑娘家的手腕纤细,皮肤白皙,几乎和布料边缘混在了一起。可眉眼睫毛却又是浓重的黑,连带着那点垂下来的马尾末梢,软软挠着锁骨。除了唇上一点粉,临春整个人素得像张宣纸,上面落了寥寥墨色,也足够美得让人心惊。 这是个十分漂亮的姑娘。 藏獒打起了呼噜,边牧也瘫在了地上。 临春盯着书本上的汉字,没一会儿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 坚持把段落顺了几遍,直到能够顺利背下,这才歪了脑袋抵着柜台迷迷糊糊地打盹。 风扇往右吹了一圈,又重新吹回来。 铁片有些老旧,每次转到最左边时总要“铿”一下,吵得趴在凳子边的边牧都忍不住竖了耳朵。 临春没睡着,但人有点迷糊。 膝上的书页被风吹开,新书纸脆,翻页时发出“哗啦”轻响。 她的脑子里上一秒还在上演着“落霞与孤鹜齐飞”的壮丽景色,下一秒就被那迎面而来的群鸟扑了一脸。 柔软的接触自小腿往上,直到膝盖。 临春猛地清醒,书本跌落在地。 边牧嘴巴一个开合,无声地叫了那么一下。 临春抬起目光,在屋外炙热的阳光中看到了个模糊人影。 来客人了。 - 这家书店开了不少年头,凭借着优秀的地理位置和佛系的经营手段,一个月难得来一个人。 所以作为店里八百年难得一见的顾客,临春在看到对方的那一瞬间明显是有些惊讶的。 那是一个个头很高的男生。 黑T黑裤帆布鞋,脑袋上还卡了个能遮半张脸的鸭舌帽。 对方双手插兜,抬抬下巴,隔着两米远自上而下地俯视她。 目光扫过临春身边的两只狗,似乎有些介意。 临春反应很快,连忙起身。 她一手捡起书本,另一只手掐过边牧的后脖颈,十分麻利地把狗关进笼子里。 门边的藏獒有链拴着,临春撩开门帘的同时用书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也就老实了。 等到两只狗都安静下来,男生这才走进店里。 看上去十六七岁,大也大不了多少。 对方嘴唇微动,说了句话。 他的唇很薄,说话时口型又轻又快,临春一时没读懂对方的唇语,目光下意识往上,撞上对方的视线。 临春微愣。 那是一双有些勾人的丹凤眼。 漆黑的眸中叠着帽檐遮挡下的阴影,对方下巴稍抬,能看见一小截浓黑的剑眉压于眉头。 眼睑细长,内勾外翘,可能是屋外炎热,让两颊染了些绯色,被雪白的皮肤一衬,活脱脱一只挠人心肺的狐狸。 这双眼睛对临春来说颇为熟悉。 可这一时半会儿却又想不出源头。 对方在问话后几秒未得到回复,目光在打量完这家小小的店铺后定格于临春瓷白干净的小脸上。 两人目光在空中撞了个正着,临春意识到自己失态,微微低头表示歉意。 她转身从柜台拿出了一个练习本,翻到第一页,用手指了指最上面的一行,再连带着一根圆珠笔一起递给男生。 男生没接,只是把视线垂下,扫过本子上的那一行字。 【您好,我叫临春,在这里兼职。我的耳朵听不见,您有什么需求可以写下来,或者说慢一些,谢谢。】 男生微微一抬眉梢,又重新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姑娘。 目光有意往耳廓看去,但仅仅只是轻飘飘地一瞥,便收了回来。 他抬手接过练习本,薄薄的一个,纸张不好,还有点毛边。 拿笔的动作有些懒散,慢慢悠悠地走到一边的柜台。 男生的个子有一点高,柜台对于临春来说是个正合适的高度,换成对方就要微微垮着肩膀。 他写完半句停了停,掀起眼皮打量了一下临春:“你多大?” 这句话说得很慢,口型也很标准,临春读懂后比了个手势。 {十七。} 男生得到了答案,先是点了头,随后又垂眸笑了一下。 那笑容又轻又急,转瞬即逝。临春总觉得是一种嘲讽似的轻蔑,让她心里有那么一点的不自在。 男生搁了笔,把本子转过来,在柜台上推到临春面前。 【我找顾轻白。】 这行字很漂亮,不同于临春的工整清秀,是一种有棱有角的周正。 临春在字帖上看见过,是偏向于瘦金体那种放开了撇捺的大气。 她跟在后面回复。 【顾伯在午觉,一般下午两点才起。如果您有急事,我现在可以去喊他。】 男生看了眼通往书柜后的木制楼梯,微一摇头表示不用。 临春又在纸上写下一句话。 【您可以留个联系方式,顾伯醒了会联系您。】 男生盯着那个敬词若有所思,拿起笔却没有立刻写下什么。 他的指骨修长,黑色的圆珠笔环绕着拇指转了一圈,又被稳当握进手心。 片刻后,他写下几个字,把笔横遮在字迹之上。 “谢谢。” 说完便转身离开。 懂礼貌的男生实在让人非常有好感。 临春把他送出店门,悄悄往外探了探身子。 对方插着兜,一人走在乱糟糟的小巷里。 太阳在男生的肩上镀了层金色的光晕,宽松的运动裤把那双腿拉成了一米八。 穿了一身黑,走大路上活脱脱一太阳能吸热板。 慢慢吞吞,也不嫌晒。 等到对方背影消失在一片堆积的杂物中,临春这才回店里,把压在本子上的笔拿开。 纸上面只写了一个名字,跟明星似的十分嚣张地占了两行。 【蒋以声。】 2. 02 桐绍这小破镇有子点太脏了。 竹丝扎成的扫帚有一人高,驼着背的老大爷在路边一手臂挥下去,雾蒙蒙地荡起一大蓬灰尘。 隔着五六米远,张牙舞爪地扑过来,蒋以声能咳老半天。 他有点灰尘过敏,在这个地方尤为受罪。 四下扫了一眼,大片田埂边上特立独行出一家杂货铺。 铺子是农村自建小二层,一楼方方正正,百平米的大小。 外墙上白色的腻子掉了大半,年代似乎有些久远。 老板正横在柜台边的躺椅上午睡,风扇“嗬啷嗬啷”摇着它那快要掉下来的扇叶。 碎了半边的玻璃柜里琳琅满目摆着香烟,门边还架了口香油大锅,里面黑黢黢地晃着刚炼出来的香油。 香油是桐绍本地油菜籽榨的,春天收获,夏天晾晒,七八月份正是榨油的时候。 蒋以声赶得巧,能吃着第一口新鲜。 只是浓稠的油香闻得他有点反胃,他在店门外犹豫再三,都没乐意进去。 “老孙!起来咯!” 扫马路的大爷在树荫下杵着扫帚,喊得老板脑袋往胸口一勾,抹了把脸赶紧坐起来。 “哎哟!哎哟!”他撑着躺椅上翻了个身,“我怎么又睡着啦!” 这边人方言不重,语调大多上扬,话说快了就跟唱歌似的,带着点自娱自乐的喜剧效果。 “有口罩吗?”蒋以声皱着眉问。 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让老板抬了下眼。 “有嘞!”他踩上二夹脚,“啪嗒啪嗒”往堆得满满当当的柜台里走,“要几个?” “一个,”蒋以声从兜里掏出张五块的纸币,“多少钱?” “两毛,”老板从抽屉嘎达里找了半天,才找出一叠被压得皱皱巴巴的口罩。他看着搁在柜台上的纸币,“没零的吗?” 蒋以声用两根手指接过那个快要褪色的口罩,嫌弃地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 “不用找了。” 风扇转头吹过小臂,就连风都带着股黏湿湿的油腻感。 蒋以声几步走出小店,低头闻了闻。 “……” 口罩也不知道放了多少年,被门口那锅香油腌入了味,蒋以声都没往脸上戴就扔进了垃圾桶。 到了家,张姨刚做完新房的大扫除。 蒋以声拿了衣服去浴室洗澡,冷水迎头冲下来,洗了一上午的烦闷浮躁。 他肩上搭着毛巾,半湿着头发回到卧室。 屋里灯光明亮,装修简单,地砖墙纸俱全,家具崭新一套。 这是蒋臻临时给他安排的住所,还算可以。 蒋以声拉开凳子,抬手懒散地擦了几下头发。 手机上有几个未接来电,来自他的发小徐拓。 他回了通电话过去,把手机扔在桌上。 忙音响了一声,很快就被接通。 “声哥!声哥!”徐拓话里带笑,显然有些幸灾乐祸,“你还健在吗声哥!” 那边很吵,蒋以声拧着眉头把音量降到最低:“有事说事。” 徐拓收敛了声音,先是长吁短叹一通,然后扯了不少废话。最后回归重点,气急败坏地说:“今早上穆潋卿追着我问你在哪,我都快被她烦死了。” 蒋以声淡声道:“没事挂了。” “别别别!”徐拓连声道,“我有点扛不住了,我能告诉她吗?” “不能。”蒋以声挂了电话。 他和徐拓是开裆裤时期认识的发小,穆潋卿是徐拓初中时从小混混手里面救下来的学妹。 三个人平时走得近,有什么事也会互相商量着出出主意。 但蒋以声这次来桐绍谁也没告诉,要不是徐拓意外从长辈嘴里听了一耳朵,现在也没人烦他。 蒋以声烦躁地揉了把后颈脖,短短的发茬刷着掌心。 男生头发硬,蓄不住水,九月的气温一蒸,没一会儿人都口干舌燥。 他起身去客厅倒水,手机又进来一通电话。 对方姓李,是负责蒋以声学校安置方面的人。 桐绍一中新学期开学有几天,蒋以声其实已经来迟了。 李哥和他约好了时间,今天下午就得去学校报道。 蒋以声挂了电话,一脸烦躁。 他家老头不会真指望让他在这破地方上学吧? 再说高二有什么好上的… 椅子前脚微微翘起,蒋以声拉开抽屉,翻出一本旅游手册。 巴掌大的三叠纸,从高速休息点顺来的,上面介绍着附近知名景点,其中就有桐绍这个地方。 四朝古都,历史悠久;依山傍水,襟江带湖。 楚文化故乡,豆腐发源地,千年名城,邀您共游。 “……” 还千年名城,千年混成这个鬼样子。 真好意思打这个广告。 蒋以声随手把手册扔到桌上,空手停了几秒,再拿出底下的一个信封来。 粉蓝色的纯色信封,边缘带了点发黄的、老旧的折痕。 封口没封,拿在手里有一定分量,没有贴邮票、也没有戳邮章——这是一封没能寄出去的信。 信封正面有两行字。 第一行写着“小蝶”,大约是收信人。 第二行是地址,也就是刚才蒋以声去的那个书店。 挺莫名其妙的。 蒋以声对着地址又看了一遍,确定自己的确没来错地方,才将信封放回抽屉。 电话再次响起,是一串来自北京、没有备注的号码。 蒋以声扫了眼屏幕,又收回目光,硬是原地坐了半分多钟,这才磨磨唧唧拿起手机按下接听。 “到了吗?”对方的语气似乎并不好。 “嗯。”蒋以声也没多和气。 “小李和你联系了吗?” “嗯。” “只有一年,别给我惹事。” “……嗯。” “你这是什么态度?”蒋臻压着声音,也一并压着怒火。 “我知道了,”蒋以声呼了口气,“还有事吗?” 几秒停顿后,电话被直接掐断。 尖锐的忙音钻人耳朵,刺得蒋以声眉头一皱。 他面色微沉,看着已挂断的通话记录,关掉手机。 - 与此同时,临春刚收拾完书本准备去学校。 顾轻白在今天起得晚,下楼时还带着点摇摇欲坠的睡意。 左右不过四十来岁的年纪,却在这小镇里被慢节奏的生活磨得有点显老。 鬓边的碎发白了一半,眉眼间也带着消散不开的疲惫。 大约是午觉做了个不好的梦,带着那个世界的记忆醒来,迷迷糊糊还没缓过来劲。 临春拿了柜台后的本子过去,指着上面的名字给他看。 在蒋以声十分嚣张的签名下面,有她早就写好的几串小字。 【他是以言哥哥的弟弟?】 【以言哥哥是不是也来了?】 在看到蒋以声的名字后,临春这才后知后觉想起小半年都没再来桐绍的蒋以言。 兄弟俩几乎长了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只是年岁上差了不少,导致她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顾轻白垂下目光,眼珠微动,最后停在一处,定定地看了会儿。 男人站在一层阶梯上,又像没睡够似的,重新闭上眼睛。 微微弓着腰背,手掌按住栏杆。 在一声叹气后苍老得直不起背。 临春打着手语的手一顿,继而蜷了手指垂在裤边。 “走吧。” 她看到对方这么对她说。 “我再睡一会儿。” - 下午近两点,蒋以声来到新学校。 桐绍一中位于市中心,占地不大,寸土寸金。 “蒋同学这个成绩,别说是我们学校了,就算放在整个省份都可以算得上名次的。一班是我们年级最好的班级,这是班主任赵老师,她负责蒋同学这一年的学习生活…” 李哥正和校长在办公室洽谈,对方态度非常友好。 在高二这个节骨眼上借读一年其实也不容易,蒋臻估计往里面砸了不少才把他勉强塞进去。 蒋以声在旁边听了几句闲话觉得无聊,便出来透气。 三层的教学楼直面大门,站在走廊上几乎能俯视整个校区。 食堂是一栋的平层大瓦房,建在围墙边上,后门连着校外,甚至还圈了几头小猪。 而三层的宿舍堪称危房,走廊大通道上挂满五颜六色的被单,墙皮悬在半空中随风掉落。 篮球场简陋到只有水泥地面,就连操场上还旺盛地生长着半人多高的杂草。 要不是校园中随处可见打闹嬉戏的学生,蒋以声甚至觉得这里可以类比他以前玩的校园恐怖类游戏,环境诡异到可以原地拔起几个僵尸来烘托气氛。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地方穷成这样。 他再一次怀疑自己到底来没来对。 正在心里琢磨,突然瞥见层层绿叶中荡出一片白色的裙摆。 蒋以声斜了目光,看一抹跳脱的身影从学校大门外的梧桐下小跑而来。 是中午那个女孩。 她的手里还牵着那只边牧,进学校时拴在了门卫室后面的树上。 然后又单一个人,挨着道路边缘、顶着层层叠叠的树荫往里走。 临近上课的点,校园里学生很多。 临春时不时就要转头左右看看,混在人群里跟多动症似的,走也走不快。 这是个小哑巴。 蒋以声突然想起来。 小哑巴还来学校上课。 哑巴怎么上? 他盯着那抹白色的身影正无聊的神游,预备铃却在此时突然响起。 路上的学生大多往教学楼飞奔,临春看看左右,也不禁加快了脚步。 李哥和赵老师一起从办公室出来,看起来入学顺利。 李哥;“我去帮你办个校园卡,你先跟赵老师去领教材。” 蒋以声“嗯”了一声,目光看向他的新班主任——一个大约三十多岁,吃得圆滚滚的女人。 “蒋以声同学,”赵老师的声音意外好听,“跟我来吧。” 赵老师的个头不高,目测才到他肩头。 两人一前一后没走几步,在楼梯间迎面撞上了抓着栏杆一步两层的临春。 蒋以声居高临下,看着小姑娘仰起来的小脸。 四目相对间,他似乎从那双眸中品到了一丝惊讶。 “我们班班长,临春。” 赵老师给身后的蒋以声介绍。 蒋以声眉梢一挑,没想到这个小哑巴居然还是班长。 同时,赵老师又给临春打了个手势。 临春看完点了点头,转身下了楼。 蒋以声:“?” “她去给你搬凳子,”赵老师也跟着走下去,“你以后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临春同学,把事情写在纸上给她就好。” 蒋以声有些意外这对师生,但也没太表现出来:“嗯。” 高二正在学习的课本不多,基本都是一些零碎的选修。 赵老师递给他,蒋以声就接过来,七门课聚少成多,没一会儿手上就有一小摞。 “先就这些吧,练习册我再找课代表给你,”赵老师擦了擦脑门上的汗,“也快上课了,我带你去教室吧。” 蒋以声抱着那些书走在赵老师身后。 一班教室在二楼,出了楼梯间往左走两个教室才能到。 房间很小,长度只够开两个窗。 班里座位坐了一半,吵吵闹闹。 门有两个,前门开着后门锁着。 在前门的右上角边竖着个木板,上面用红色的油漆写着——高二(1)班。 黑板是那种定死在墙上的老试黑色黑板,桌子是钉出来的木头双人桌,和椅子的材质一样,用久了就会“咯吱咯吱”响个不停。 纪律委员正在努力维持课前纪律,蒋以声走过教室后窗,从敞开的玻璃窗里看见讲台上那一抹白色的身影。 临春正举着手臂在黑板上写些什么。 不知道是夏天阳光灿烂,还是黑板颜色太深,那一截胳膊白得发光,又冷得像杯冰水,冲散了整个教室的闷热。 蒋以声的脚步没停,视线紧接着扫过窗与窗之间的墙上的名言警句——不要懒懒散散的虚度生命。 有人大力地拍了几下桌子。 “上课了,都他妈闭嘴。” 是个男声,教室里的噪音明显小了不少。 蒋以声走过前窗,大概第一排的位置。 他的一只脚跨过门槛,转身正好和放下粉笔的临春对上目光。 少年背着光,轮廓被晕出一圈绒绒的金黄。 他的手里拿了几本书,有些随意。 不像转校生,像来遛弯的大爷。 蒋以声停在教室门口。 临春转身,在黑板写的大字旁拍了两下: “欢——迎——新——同——学——” 全班趴着的睡着的,拖长了声音,有气无力地说道。 隔着两米,台上台下,临春带头为蒋以声鼓起了掌。 掌声稀稀拉拉,很多人即兴敷衍,晕晕欲睡。 最最顶多掀起眼皮看蒋以声一眼,拄着腮帮,没什么反应。 只有讲台上那个听不见声儿的,用力把双手拍的啪啪直响。 像一棵精力旺盛的向日葵,是晚上能“唰”一下把花头从西边甩回东边的那种。 门口站着的蒋以声:“……” 短暂的尴尬后,他偏头笑了一声。 3. 03 大概是蒋以声这张脸比较招人稀罕,进教室后班里女生明显坐直了几个。 赵老师让他做个自我介绍,蒋以声报了个名字,话也不多。 左右不过就走个形式,说完临春便带他往教室后排走去。 班里不挤,两边靠墙分别是双人座,中间四人坐在一起,余出两条走道。 全班一共三十三人,一排坐八个人,正好能做四排多出一个来。 蒋以声过来正好把人数凑了个双,让那一个被迫孤立出来的可怜孩子有了同桌。 教室后排那一个单独成排的双人桌挨着墙,靠窗的那边正摊着一本英语课本。 看其中夹着的水笔样式,主人应该还是个女生。 蒋以声把课本放在上面的同时,临春坐在了那个座位上。 “……?” 蒋以声个子高,坐哪儿都看得见。 再说这学于他可有可无的,听不听课其实也不重要。 就是临春这小姑娘…还没到他肩膀。 他心存疑惑,倒也没问什么。 弯腰拉开凳子坐下,把那一摞书塞进桌洞。 再抬头时对方递过来一张纸条,纸质粗糙,边缘发毛。 字有点儿洇水,不过不妨碍上面的句子工整。 【下课我带你去领练习册。】 蒋以声微一点头。 “哑巴吃春/药了?看见男的就往上贴。” 他突然听见有人笑着说了一句。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他们这一小片能听得见。 蒋以声抬眸看去。 隔了倒数第二排,刘家豪正侧着身子往后看。 男生驼着脊梁,坐没坐相,大概是这样调笑别人惯了,冷不丁对上一道冷峻锐利的目光,整个人都是一顿。 上课铃在这时打响。 老师走进教室,第一节是化学课。 蒋以声拿出化学课本,按着老师的话翻到相应页面。 身边的人没有动静,扫一眼过去,临春在看摊开的那本英语书。 上课前起立问好,临春跟着人群也站起来。 蒋以声稍微低头意思了一下,余光却瞥见对方认真鞠了个大躬,脑袋都要贴桌子上了。 特别实诚。 蒋以声想到那棵傍晚“猛回头”的向日葵,唇角勾了抹笑。 化学老师开始讲课,临春头也不抬。 马尾从耳后绕过,微微枯黄的发梢搭在肩头,露出一小截白皙的颈后皮肤,被窗外阳光照得雪白一片。 她太瘦了,薄薄的皮肤被脊骨撑成起伏的弧线。 蒋以声收回目光,大概就明白这小哑巴的学习方式。 自学,还挺厉害。 - 一节化学课,临春背下来一页英语单词。 她用草稿本盖住中文意思,顺着边缘写下对应的文。 错了三个,还算可以。 从头到尾又捋了一遍加深印象,书本上投下小片阴影。 桌椅碰撞发出轻微动静,临春抬头看讲台上老师已经不在,这才搁了笔,偏头看向蒋以声。 对方应该正在看她,临春猝不及防撞上蒋以声的目光,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下课铃怕是响了有一会儿。 她连忙起身,指指教室前门。 蒋以声合上课本,跟她一起出了教室。 一中教学楼是十几年前的老楼,走廊边生锈的栏杆外,又多焊了一层塑钢窗。 像铁笼子似的,把人都关在这个一米多宽的走廊上。 下课时间,女生成群结队往厕所跑,男生则七八个聚在一起,靠着走廊挤成一排。 眼睛往楼下看看,再往左右看看,仿佛一群待业街溜子,没什么闲事能干。 临春和蒋以声一前一走过他们面前,瞬间落过来好几道视线。 “哑巴来了。” 有男生笑着说了一句。 “大哥,快上。” 蒋以声扫了一眼身侧,看几个男生掩唇笑得猥琐。 “滚你妈的,”另外一个高个男生推了那人一把,“老子对哑巴没兴趣。” 那人嘻嘻笑了几声:“前阵子你还说要搞到手呢,是不是被拒了?” “操,是老子看不上她好吗?” 两人的打闹声落在身后,周围时不时就会投来几道异样的目光。 临春听不见声,也不怎么在意。 她走路习惯靠边,眼睛看前看后,马尾左右乱甩。 忙得很。 上了三楼,她从口袋里掏出草稿本交给负责管理练习册的老师,上面事先写好了过来的目的。 老师认识临春,几眼扫过内容就把他们放进房间。 放置练习册的地方就是一个单独出来的教室,门边的桌子上零散地放着一些三角板、圆规之类的教具。 大摞大摞的练习册堆在地上,初中高中六个年级的都有。 其中有的还用绳子绑着,有的已经倒成一片。 有点脏,地上落了一层搁置久了的灰。 蒋以声一进门就打了个喷嚏。 临春回头看他一眼,目光似在询问怎么回事。 蒋以声摆了摆手,偏头捂住了口鼻。 临春低头掏掏口袋,给他揪了一小截卫生纸。 蒋以声接过来,纸张很软,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洗衣粉的香味。 临春走到靠里面的位置,从高二年级那片分类里分别抽出三本练习册出来。 她能看出来这个大少爷多少有点讲究,也压根没准备让蒋以声动手。 自己闷头找了半天,最后还缺英语生物这两本。 这间教室窗子都关着,在里面呆几分钟都热得不行。 蒋以声拧着眉头,从隔壁高三那堆书里找到了那本英语必修三练习册。 他拿到临春身边晃了晃:“这个吗?” 临春还蹲在高二的那片书堆边,仰着脸看懂了他的唇语,点了点头。 上课铃响,蒋以声下意识看了眼窗外。 临春按着膝盖慢慢站起来,躬身缓了一会儿,然后抬手指了指外面。 看眼神,像在询问。 蒋以声大概猜测问的是上课铃,于是点了点头。 两人又一起回了教室。 这回已经上课,走廊上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临春走得比之前要快,蒋以声发现她总在靠墙一边,时不时就要用手去触碰一下墙壁。 像是个人习惯。 到教室时,生物老师已经在讲台上了。 屋里乱糟糟的,临春扣了两下门板,没被听见。 蒋以声站在她身后,喊了声报告,老师这才转过脸,让他们进来。 前门到最后一排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临春走到桌边脚步一顿,蒋以声在她身后,冷不丁地也停下来。 他的视线下移,看到了自己板凳上用粉笔画了个王八壳。 旁边甚至还有一句骂人的话。 临春大步走去后窗,拿过上面晾着的抹布。 抹布还带了点水,几下就把粉笔的痕迹给擦掉了。 “上课了,都赶紧坐下。”生物老师在讲台上说。 临春没有听见,正低头用卫生纸给他擦干板凳上的水渍。 完事儿后又撕了一页草稿纸给他垫上。 蒋以声把练习册放在桌上,没多说什么。 只是目光扫过第二排刘家豪时,对上了对方的视线。 有点洋洋得意,带着点不服的挑衅。 像个傻逼。 老师开始讲题,蒋以声把那叠练习册翻了翻,突然想到刚才缺的好像就是生物。 指尖百无聊赖地点了两下桌面,正准备直接摆烂时,桌边递过来一本练习册。 上面还附了一张纸条:【别理他们。】 练习册是临春的,对方还在那死磕她的英语单词, 蒋以声没跟她客气,连着纸条一起收过来。 很快,临春收到了回复。 上面两点一弯,蒋以声给她画了个笑脸。 临春盯着纸条看了会儿,视线上移,又去看蒋以声。 对方打开了她的练习册,指尖转着根笔,正垂眸听课。 少年人的鼻梁高挺,侧脸轮廓非常优秀。 垂下来的睫毛又密又长,漆黑一扇,乖巧搭在下眼睑上。 那双尾稍上扬的眼睛… 临春忍不住偷偷多看了几眼。 然而就在她第三次抬眸时,却迎上蒋以声的眼睛。 对方双臂搁在桌上,毫不避讳、甚至堂而皇之地看回去。 临春被打得措手不及,十分狼狈地收回目光,重新盯回她的单词。 初秋温度还没降下来,从窗外吹进来的风都带了一股子燥热。 心跳在那一瞬间蹦错了节奏,像是舒缓的音乐中突然插进来一个突兀的高音。 临春抬手搓搓耳朵,那里一片通红。 - 临春又背了一节课的单词。 生物课下课后,她自己上楼去给蒋以声找剩下的那本练习册。 经过同层的几个班级,总是忍不住加快些脚步。 虽然耳朵听不见,但还是能感觉到一些并不友好的敌意。 而且隔壁三班前阵子竟然还有人拦了她告白,临春想想身上都起鸡皮疙瘩。 忙活了一会儿还是找不到,她便去找老师反映情况。 低头刚写完一段话,身后似乎有人接近。 临春下意识地往一边躲开,回头看是班里的团委梁阙。 对方应该找老师有事,也没搭理她,径直去了隔壁办公桌。 临春反应完情况就准备回教室,下楼梯时梁阙几步追上她,也不说话,安静地走在她的身边。 他们俩是同学,也算是半个亲戚。 临春的姐姐和梁阙的堂哥结了婚,梁阙在学校也对临春多照顾点。 临春偏头看去,对他打了个手势。 {还好吗?} 梁阙瞥了一眼:“就那样。” {姐夫呢?} 梁阙:“刚回来。” 有个人在身边陪同,临春明显就放松许多。 她没再左右来回地查看周围,和梁阙对话时眼里还带了些许笑意。 {来我家里吃饭。} 临春伸着食指和中指,往嘴边拨了几下。 临春姐姐在镇里经营着一家小饭馆,姐夫则是一名警察。 两人平时各忙各的,都不怎么着家。 有时姐夫一个差能出十天半个月,姐姐就回家和两个妹妹一起住。 临春原本的意思是,如果姐夫有时间,可以一起来饭馆里吃饭。 只是手语能表达出来的东西非常有限,有时候只能演示出零碎的词语,其中连贯的意思还需要对方连蒙带猜。 不过梁阙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表达方式,语气淡淡的:“再说吧。” - 晚上放学,临春对蒋以声说明了八点还有个晚自习,并且给对方写了份时间表。 蒋以声道了谢,正准备走时又被拉住书包递过来一张纸条。 【他们欺负你,你告诉老师。】 蒋以声接过纸条,有些无奈,但还是点了下头。 下午放学到晚自习前有一个多小时留给学生吃晚饭。 虽然食堂饭菜比较便也方便,但临春一般都会牵着边牧回自己家店里吃。 大姐开的饭馆不大,十几平的面积还得去了一半留给后厨。 店里只能摆两套桌椅,其他的都放在店外路边上。 大姐只请了一个厨子,一个人兼职配菜和服务员,一到饭点就忙的昏天黑地。 不过今天店里生意不怎么样,外面的桌椅都空着。 家里最小的妹妹今年刚满十一,临冬蹦跶着出店门没走几步,见着临春兴奋地跑过去挽住她:“我刚要去迎你。” 大姐已经把饭菜给她们留好了,姐妹俩坐在外面闷头吃饭。 临春把大块的鸡肉挑给临冬,临冬又从自己碗里重新倒给她。 “大姐说你高二学习压力大,要吃好的。” 她嘴里含着饭,临春看口型看了个模模糊糊。 {瞎客气。} 她笑着又夹了回去。 {明年我再吃。} 吃完饭临春帮着收拾了几桌碗筷。 平时生意忙的时候她就多留一些时间帮忙,老师们都知道她的家庭情况,晚自习去晚了也不会多说什么。 “快走吧,”临夏拍了一把临春肩膀,“今天不忙,不用你干。” 临春侧了侧身子,对大姐比着手势:{姐夫回来了。} 临夏利索地收拾着碗筷,头也不抬:“嗯,我知道。” {周末姐夫带妹妹去医院吗?} “去。” {我想陪她一起。} “你在学校好好看书。” 临夏拒绝得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临春撅着嘴巴,怏怏不乐。 她把边牧送回书店,本想和顾伯说一说蒋以声的事。 但今天有点不巧,顾伯不在楼下。 可能是睡过头忘了,店门还大开着。 临春越来越怀疑顾伯是不是有老年痴呆。 藏獒的狗盆被舔个精光也没有后续,临春“哗啦哗啦”倒进去半盆狗粮,顺便也给边牧的满上。 临走前,她把书店大门关上。 走出几步,再回头看两眼,确定没出差错才放心离开。 到了学校已经快八点了,临春抓着扶手往上爬着楼梯。 出了楼梯间,她看见一班门口聚了不少人。虽然耳朵听不见声,但也能判断出应该是出了事。 她下意识就想到蒋以声,挨着墙大步走过去。 “没人说话?”蒋以声问。 一群男生挤在一起,在教室后排交头接耳。 刘家豪亦在其中,脸上还带着不屑的笑。 懒得问了。 蒋以声几步上前,从里面精确地揪住刘家豪的衣领往边上猛地一带。 他的动作很快,力气也很大,其他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刘家豪直接被甩了个踉跄。 像个小鸡崽子似的被单独拎出来,让他在人群面前失尽了面子。 恼羞成怒下,刘家豪骂了句脏话,捏着拳头直接揍人。 临春从人群中挤进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她眼睛瞪得老大,恨不得手脚并用冲进去拦。 梁阙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蒋以声侧了个身,迎着力道握住刘家豪的手腕,反向轻拧,瞬间响起一声惨叫。 左腿后移倒插进对方左脚前,蒋以声面无表情,拧着刘家豪的手腕把人“哐”一声绊进教室后那片糜子扫帚里。 一个狗吃屎的姿势顺利进窝,教室一角瞬间灰尘飞扬。 蒋以声从兜里拿出一截卫生纸,遮住口鼻。 他几乎站在原地没动,皱着眉嫌弃地甩了甩手。 刚才还在叫嚣着的男生们瞬间老实下来。 连带着周围围观的群众一起,都变得十分安静。 蒋以声弯腰拎起自己被画的不堪入目的板凳,扔在刘家豪腿边。 “给我弄干净。” 4. 04 蒋以声开学第一天就把自己的名声打响,那一记漂亮的反拧手腕加绊摔,把一中大半女生迷得七荤八素。 人们口口相传添油加醋,流言传进临春耳中时,已经变了个样子。 晚上临冬洗漱完毕,坐在被窝里问临春:“我听说你们学校有个人又高又帅又有钱,刚开学就一打十,风里来雨里去,一点事都没有。” 这句话有点长,临春把纸笔递给了她。 临冬又把这句话写了一遍。 临春:“……” “真的假的?”临冬好奇道。 临春弯腰擦了擦脚:“没。” 她是聋子,但声带健全,能发出声音。 活了这么些年,临春也会通过学习口型和感受声带的震动来模拟发音。 只是她听不见,所以没法儿准确纠正。说出来的话和正常发音差了十万八千里,像是在嘴里含着颗大枣,音调平直,吐字不清,声音还有些难听。 临春平日里只和比较亲近的人说话,说的也都是一些简单的词汇。 临冬能听得懂,撇了撇嘴:“我都听说了,跟你一个班。” 临春没再理她,把洗脚水端去外面倒了。 她们住在饭馆边上的一间小平房里,房子不大,一室一厅。 屋内采光不好,平时照不进来多少光线。 不过卧室够宽,左墙抵着一张一米五的大床,平时临春和临冬两人睡一起。 右边是一张单人床,大姐要是不回家就睡这一个。 晚上气温不高,临夏在中午给她们换下了凉席,铺了层薄被。 临春展开毯子,给临冬肚子盖上,姐妹俩挤在一头睡觉。 关了灯,床头亮着一盏摇摇欲坠的小夜灯。 夜灯是个卡通蘑菇的样式,外面的塑料壳外灰扑扑的,看起来已经用了很久,里面的灯泡是那种功率很小的钨丝灯泡,在晚上发出微弱的黄光。 “姐…黑?”临春含含糊糊地问。(注①) 临冬摇摇头:“姐夫回来了,大姐这几天都不在家。” 临春“唔”了一声,除了最开始的那个摇头之外,没太看懂临冬说了什么。 她今天有点困了,闭上眼脑子里还在想今天背的英语单词。 只是想着想着,她的思绪劈了个叉,想到晚自习前的蒋以声。 少年神色冷峻动作利落,杀鸡儆猴般收拾一个,就把班里那群讨厌的男生全给镇住了。 分明是以言哥哥的弟弟,分明都有一双好看的眼睛。 她又想到坐在钢琴前教她按下琴键的男人。 蒋以言向来温和,眸中永远蓄着淡淡的笑。即便面对一个怯懦的小聋子,他都能把人牵去钢琴边,告诉她听不见没关系,只要喜欢都可以弹一弹。 那时临春还小,琴房外漫天遍野开满了金黄的油菜花。 蜜蜂忙碌,空气中满荡着春天的朝气,和对生命的热爱与渴望。 一如临春渴望听见那一道手指压低的琴键,到底是什么声音。 - 夜晚非常安静,临春在半梦半醒间陡然睁开眼睛。 今天没有月亮,屋里暗得可怕。 明亮的梦境轰然坍塌,临春茫然地“啊”了一声,心跳在一瞬间猛烈加剧。 临冬被她推搡着唤醒,耳边是临春嗯嗯啊啊急促的呼喊。 “怎么了?” 她拍开床边的灯,瞬间房间明亮如昼。 临春坐在床上,有点懵。 她的长发散在肩膀后背,蓬乱得有些狼狈。 “灯坏了?”临冬把那个小夜灯拿到跟前看看,“明天买个新的。” 临春看向临冬,疲惫地勾了勾唇。 她指指自己的眼睛:{我以为我瞎了。} 临冬叹了口气,拽着临春倒回床上:“怎么可能?” 临春也长长呼了口气,眼睛盯着那一盏明晃晃的大灯,又闭了闭。 她伸手把灯关了。 临冬支着上半身问:“怎么关啦?” 临春即便听不见也能想到对方说的什么,她拽了拽临冬的手臂,把人拉回身边。 夜里突然来了这么一段插曲,两人的睡意像蛋黄似的,被一筷子搅散。 临春侧身挨着临冬的小臂,感受到女孩子温热的皮肤和呼吸,刚才过快的心跳一点点恢复正常。 而临冬平躺了会儿,也侧身面朝她:“明天姐夫还来接我吗?” 临春回了回神,也握住临冬的手,安慰性地拍拍,没有说话。 临冬知道她听不见,不过本来也就没想着得到回应。 “我听有人说姐夫要和大姐离婚,我怕大姐离婚。” 临春感受到耳边呼出来的热气,抬手环住她的肩膀:“没…事。” “我总花他们的钱。”临冬哽咽着声音,把脸埋进临春的怀里,“我也不想去医院。” 女孩儿的肩膀很窄,蜷缩起来不过一拃宽。 临春轻轻捋着她的后背,感受着脊背传来的轻微颤抖。 “没…事,”她磕磕绊绊地重复着,“没…事。” “我上网查了,尿毒症都活不到十年,”临冬眼泪湿了一片枕头,吐出来呼吸带着水汽,“大姐带我去透析根本就是浪费钱…” 临春听不见,但多半也知道说的是什么。 能惹她们掉眼泪的事情统共就那几件,她没办法,只能抱紧妹妹,重复着安慰。 窄床薄被,两个温热的生命相互依偎。 她们是海中的溺水者,也是彼此唯一能抓住的的浮木。 飘飘摇摇,一夜难眠。 隔天,临春被枕边震动的闹钟叫醒。 床上只有她一人,临冬已经起来了。 家里的家具不多,基本都是二手柜子,和从废品站捡来后改造的桌椅。 临冬手巧,喜欢用毛线编一些垫子护具,或者巴掌大的针织玩偶。 门前桌边都挂着几个,给简陋的家里镶进去一些五颜六色的温暖。 客厅里放着一张木制八仙桌,上面搁着两小碗白米稀饭和一叠咸菜。 厨房里,临冬正在水池边踮着脚刷锅。 临春还没洗漱,乱糟糟顶着一头乌发。 她走过去,顺手把锅接过来,胯骨往旁边顶开临冬。 临冬脚跟踩实,甩甩手上的水笑着跑开了。 今天周六,一中高三正常上课。 临春过了个街道,刚好看见大姐和姐夫一起过来。 她的眼睛一亮,笑着小跑过去,和对方打了招呼。 “姐!夫!好!” 这三个字她喊得字正腔圆,私下里练了不少时间。 梁峻侧身朝她看过去。 男人身材魁梧,肩宽个高,长了一副不苟言笑的国字脸。 即便身上穿着便服,但腰背挺得直,一招眼看去就知道是个练家子的。 小镇地小人也不多,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和公安局打过交道。 梁峻在桐绍有点威信,临夏一个女人能把饭馆开起来,有一部分也是因为他。 不过这样的男人,面对妻子的妹妹也还是非常和蔼的。 他手上还提着水果,对临春说:“慢点走。” “你跑什么?”临夏唠叨一句,再抬手替临春正了正衣领,“看车。” 两人关系好像还挺好,临春连忙点头:“嗯嗯。” “今天你自己在学校吃。”临夏塞给她一张十块的纸币。 临春偷偷看了眼梁峻,临夏又斥责道:“我给你钱你看他干什么?” 梁峻笑了笑:“拿着吧。” 和两人告别后,临春先顺路去了趟书店。 距离上课的时间还早,这个时候百货大街里的菜市刚起。 买菜卖菜的人来来往往,路边堆着的都是刚从菜地里过来的小摊小贩。 成捆的花生还沾着泥,南瓜辣椒都挂着水。 农村最不缺新鲜蔬菜,每个人嘴里吆喝着贩卖,热闹非凡。 只是临春最不喜欢走这样的路。 她听不见声,车铃或者喊声都听不见。 即便挨着路边走,前前后后都得注意,不然很容易就磕着碰着,自己被凶还不占理。 一路艰难到达书店,大门敞着,顾伯已经起了。 临春拉着边牧去后院溜达,意外看见顾伯正坐在他的小菜园里抽烟。 灰色的烟顺着头顶一蓬一蓬往上跳,晨风从远处吹来,散了那一抹暗色的雾。 边牧跑过去蹭他的小腿,顾轻白摸摸小狗脑袋,回头看她。 临春走到他的身边蹲下,打着手势问:{怎么了?} 就这几天,她能看出来顾伯心情不好,就连平时不沾的烟酒如今都沾了一个。 顾轻白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天已经亮了,可云里没光,看不见太阳。 厚重的云层叠在一起,被风推了又推,始终没被推开。 两人并肩发了会儿呆,顾伯偏头看向临春:“快七点了。” - 临春牵着边牧跑去学校,遇见路边卖茶叶蛋的老奶奶。 对方有点自来熟,看临春过来了,挥挥手招呼她,问要不要吃鸡蛋。 临春捏着兜里的钱,挪着步子过去。 人还没到跟前,卤料和茶包的咸香味就混在风里扑她一脸,鸡蛋卧在膝盖高的炭火小锅里,正“咕嘟咕嘟”炖得入味。 旁边另一个炉子上蒸着玉米和豆包,上面用塑料布和棉布盖了半截,以免落灰。 茶叶蛋五毛一个,临春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舍得买。 她摇了摇头,又看老奶奶说了一句:“今天要下雨,你穿少啦!” 到了教室,临春拿出英语课本背单词。 半道上突然想到什么,又转头看看蒋以声的板凳。 虽然还是旧的,但的确换了一个。 昨天对方揍完人连晚自习都没上,应该也没被后续找麻烦。 正想得出神,却没发现正主已经走到了桌边。 蒋以声奇怪地看了临春一眼,似乎对她盯着自己的凳子发呆有些奇怪。 临春大清早就闹个大红脸,动了动唇,也不知道能解释点什么。 好在蒋以声并未寻根究底,把手上拎着的东西放在桌上就坐了下来。 临春尴尬得眼神乱飘,却惊讶地发现蒋以声搁在桌上的东西是四颗的茶叶蛋。 是香喷喷、热乎乎的茶叶蛋。 临春咽了口口水。 “咕咚”一声,她听不见。 蒋以声沉默片刻,尝试着把茶叶蛋往她那边推推。 临春瞪大眼睛,转头看着蒋以声。 像是十分不敢置信。 蒋以声:“……” 他干脆又把茶叶蛋重新拿回来。 临春觉得自己有点丢人,像八百年没吃过饭一样,竟然盯着别人的早饭咽口水。 她决定不再去看。 然而早自习过去了,蒋以声没动那四个茶叶蛋。 第一节课过去了,蒋以声还是没动那四个茶叶蛋。 第二节下课的大课间,茶叶蛋完全凉了下来。 临春实在忍不住,给他递过去一张纸条。 【你不吃吗?】 蒋以声看着那张纸条沉默。 临春:“……” 两个人一起沉默。 “买多了,”蒋以声终于开口,“吃不掉。” 临春恍然大悟,又使劲地点点头。 蒋以声看看那四个用劣质塑料袋装着的、脏兮兮的茶叶蛋,又看看格外在意、不停询问的临春。 最终他拧着眉问:“你吃吗?” 临春慢半拍地表示不吃。 “你吃吧,”蒋以声直接把茶叶蛋放在她的面前,“我不吃凉的。” 5. 05 临春本是想继续拒绝,但话还没写完,对方就被赵老师给叫走了。 她猜多半是刘家豪的事,对方那天晚上被放倒后就没来上课。 事实也的确如此。 赵老师单独把蒋以声叫去办公室,就为了这事儿能私下里解决。 虽然是刘家豪先惹事,但是把人打进医院的到底是蒋以声。对方家长不依不饶,最妥帖的方式就是赔点钱,互相道歉和解。 “不可能。”蒋以声拒绝得很彻底。 赵老师叹了口气,给他拉来板凳:“你有什么想法,我们可以聊一聊。” 蒋以声并没有坐那张凳子,语气反而更加生冷:“有事找我监护人吧。” 他说完转身就走,完全不把办公室里的老师放在眼里。 赵老师对着面前那张空荡荡的板凳,愣了愣神。 蒋以声很排斥这种各打五十大板、纯纯和稀泥的做法。 不过想这破地方的人素质也没多高,老师愿意拉张凳子和学生谈心可能已经算是非常不错了。 烦。 回到教室,临春还在和那四个茶叶蛋干瞪眼。 两个都没来得及打个照面,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临春紧跟其后也被找去了办公室。 第二节课下课的大课间有半个小时,一点都不耽误赵老师挨个找人。 作为班长,当老师和同学产生矛盾时,临春就担任起两者沟通的桥梁。 不过这次,桥梁有自己的看法。 临春:【这次是刘家豪先动的手,我亲眼看到的。】 赵老师:【他小腿骨折,进医院了,我得给他父母一个交代。】 临春:【所以蒋以声没错也要道歉吗?】 赵老师:【殴打同学没有错吗?】 临春:【刘家豪殴打过很多同学。】 赵老师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这个班级她从高一就开始带,每一个人她都仔细了解过。 哪些同学喜欢惹事,哪些同学不爱计较,她作为班主任比谁都清楚。 赏罚并重,严慈相济。 经过一年多的磨合,她费心费力好不容易把一个班的同学关系平衡下来,现在半路杀出来的插班生,又把按捺住的平静给搅浑了水。 这种靠着特权从天而降的少爷,基本都不是好惹的。 尤其…是蒋以声。 赵老师其实一点儿都不想要他来自己的班级。 赵老师:【刘家豪辱骂同学有错,蒋以声殴打同学也有错,双方都需要道歉,知道吗?】 临春原地憋了一会儿,皱着眉点了点头。 赵老师让她去劝劝蒋以声,临春走了一半,又折回来。 【可我还是觉得蒋以声没错。】 在临春看来,蒋以声属于正当防卫。 那一拳头他如果不接下来,指不定住院的就不是刘家豪了。 这世道谁弱谁有理,刘家豪欺负同学时没见着他卖惨,自己进医院了倒搬出父母来了。 临春回到教室,不知道怎么劝。 课桌左上角,四颗茶叶蛋还在那放着。 临春偏了偏头,蒋以声正垂眸一页一页翻着……嗯……她的练习册? 临春“唰”一下坐直了身子。 生物练习册的事,她好像给忘了。 趁着下课还有几分钟,她匆匆跑去楼上,询问练习册的事宜。 老师说新的练习册下星期才能到。 临春点点头,又原路返回。 路过三班门口,她侧身避开走廊上那群/交头接耳的男生,进班里拍拍李瑶瑶的肩膀。 李瑶瑶猛地回过头:“我去!吓我一跳!” 临春眼睛一弯,做了个吃饭的动作。 李瑶瑶立刻明白,视线同时瞥了眼临春身后。 她像是护犊子似的站起身,拉住临春胳膊:“行,我送你回去。” - 午饭时间,临春刚收拾好书本,抬眼就看见李瑶瑶在门口向她招手。 李瑶瑶身材纤细,人也漂亮。 九月的天不冷不热,她穿了身粉色的超短裙,露出两条细白的长腿。整个人亮堂堂地往一班教室门口一站,引得路过同学纷纷侧目。 临春连忙拎着蒋以声给她的四个茶叶蛋,扶着桌边小跑过去。 在这个大多数同龄人都还面朝习题背朝书的高中时期,就已经超前地摒弃了厚重的刘海和圆框眼镜。 头发尾端微微烫卷了一些,精致的脸上也带着淡淡的妆容。 临春和她是初中同学,高中分班后就不在一起。 李瑶瑶家远住校,平时都和室友一起吃饭。 偶尔临春不回家,李瑶瑶就撇下自己的室友来陪临春。 虽然俩人上了高中交集不多,但友谊没淡。 临春很珍惜能够接纳她缺陷的朋友,即便从小到大也没有几个。 “哎,”李瑶瑶挽住临春胳膊,眼睛盯着教室里面,“听说你们班转来个帅哥。” 临春大致看懂了她的唇语,也跟李瑶瑶的目光着往教室后面看了一眼。 空了大半的教室里,蒋以声身体后倾,翘着凳子前腿,懒懒散散地玩着手机。 大少爷似乎不太乐意跟人接触,每次放学都会在教室里等个十来分钟,直到人群不再拥挤才慢悠悠站起身。 “是不是跟你旁边坐着的那个?”李瑶瑶问,“我看着脸生。” 临春把李瑶瑶的脑袋强行掰回前方,再把手上提着的茶叶蛋递过去。 “什么啊?”李瑶瑶不明所以地接过来。 临春用推推她的手臂:“吃!” 到了食堂,打饭坐下,临春用李瑶瑶的手机把茶叶蛋的来源打字出来给她看。 李瑶瑶嘴里还嚼着半个鸡蛋,笑得蛋黄都要喷出来了。 “他是不是想追你?”李瑶瑶兴奋地问道,“故意买茶叶蛋来勾引你?” 临春拿着筷子的手一顿,像是不敢置信似的睁大眼睛。 李瑶瑶刚想重复,临春就连忙“嘘”了一声,把手机递给她让她打字。 李瑶瑶“嗐!”了一声:“麻烦。” 她擦了擦手,在键盘上“啪啪”按了一通,再递给临春看。 【我看他就是想追你,故意买茶叶蛋勾引你。】 临春眼珠子差点没直接给瞪碗里,龇牙咧嘴一通之后,戳回三个字给李瑶瑶。 【别胡说。】 “谁胡说了,”李瑶瑶撇撇嘴,“他不吃茶叶蛋为什么还要买?你今天收下了,他明天指不定还买给你,男生那些手段不就这些。不过大帅哥愿意给你花钱,也算是有心,毕竟你们才认识没几天,以后慢慢交流。” 对方几里哇啦说了一通,临春看了前面几句就没再继续。 她低头用手机继续打字过去,脸上还带着不清不白的绯红。 【他只是不喜欢吃凉的。】 李瑶瑶:“好拙劣的借口。” 【他以后买了会趁热吃。】 “我不信。” 李瑶瑶刚要长段输出,临春连忙把手机在贴她脸上。 李瑶瑶哼了一声,拿过手机垂眸打字。 “你呀,就对自己的小脸蛋太没自信啦,帅哥喜欢你又怎么样呢?说明他们不瞎。再说又不是没人追你,我们班的王凯杰最近还骚扰你吗?他要再找你你告诉我,我让我男朋友收拾她。” 她把话说完,字也打完了。 临春接过手机一看,瞬间闹了个大红脸。 “还真找你了?”李瑶瑶眉头一皱,“什么时候?” 临春把头摇成拨浪鼓。 “没有就好,”李瑶瑶拄着腮帮,把餐盘里的葱段挑出去,“我说你也买个手机,遇到什么事了还能给我打个电,本来就是个小哑巴了,到时候叫都叫不出来怎么办?” 临春盯着她看,水灵灵的眼睛里全是疑问。 李瑶瑶嫌弃两秒,又打字给她。 临春看完信息眼睛一弯,指着自己的喉咙“啊”了一声。 她其实还是能叫出来的。 “光叫就行啦?”李瑶瑶拍了下她的手,“跟你说正经的呢。” 临春撅着嘴,垂眸剥最后一颗茶叶蛋:“没…嘁…” “是没钱吧?”李瑶瑶纠正她的发音,还热心地重复一遍,“钱。” 临春:“嘁——” 李瑶瑶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喉管上,让临春感受发音时声带的震动:“钱!” “呸!”临春嫌她烦,推开李瑶瑶的手继续低头剥她的茶叶蛋。 “你还有脾气呢?”李瑶瑶也不生气,“等我下个月换新的,这个就送你。” 临春把茶叶蛋一分为二,蛋白放在李瑶瑶的餐盘里,没去看李瑶瑶说的什么话。 她家里其实有个旧手机,临夏买来给俩姐妹在家联系人用的。 临冬身体不好,临春平时就把手机放在她那,万一有个突发状况最起码还能拨个120。 想到临冬,临春嚼着鸡蛋的腮帮都慢了一些。 昨晚如果不是自己半夜惊醒,小丫头也不至于又哭一场。 今早眼睛还肿,就强打着精神给自己准备早餐。 虽说这个病对身体的负荷较低,但肾脏功能已经收到损伤无法治愈。 临冬现在的治疗不过也就是延缓病情,想要彻底根治,只能换肾。 可是肾/源哪有那么好找… 临春的午饭因为李瑶瑶的室友突发急事而提前告终。 她本想把临春送回教室,但临春还得出去遛狗,两人不得不在食堂门口分开。 “你走路慢点啊!”李瑶瑶临走还不放心,“有事找别人给我打电话。” 临春使劲点了点头。 她走去学校大门,门卫大爷刚给边牧喂了几根骨头,临春牵狗绳时对方还有些依依不舍。 临春乐得不行,摸摸他的脑袋,保安大爷也笑,说:“要不把狗给我养得了。” 他说得快,临春没看清楚,便停下来打手势询问。 保安大爷摆摆手,刚才说的不过是玩笑话。 一中虽说在市区,但桐绍人口不多,巴掌大的住宅区周围仍有许多耕地。 临春遛狗基本都会去路边的田埂里,也不用多久,来回十几分钟的事情。 今天天气不好,天上灰蒙蒙的,云雨要落不落。 边牧撒完尿在路边刨了刨,再扭头盯着临春,像是询问接下来去哪。 按理来说,遛完狗就应该回教室午休或者自习。 但是今天不知怎么的,临春偏偏牵着狗去了附近街道。 早上那个卖茶叶蛋的奶奶现在还在。 不过,此刻她有新的客人。 “哎哟你怎么还没加衣服啊?现在的小年轻,一点都不注意身体!下午加个卦头,这个天哪有还穿短袖的嘛!” 小锅一米开外,蒋以声抿着唇瓣,进退两难。 他本来还以为对方只是卖个早饭,却没想到怎么桐绍的老人家在原地一卖一天连饭都不吃。 “搞个玉米吃吃,”老奶奶用塑料袋飞快地卷了根玉米,驮着背走到蒋以声面前,不由分说地塞给他,“拿在手里,暖和暖和。” 蒋以声后退半步避无可避,只好略微嫌弃地用一根手指头勾着塑料袋,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非食品用的塑料袋…也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黏糊糊的煮玉米… 可面对这么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又没法拒绝,只能接受。 他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硬币,那老奶奶却摆摆手:“可怜见的,裤子破个大洞还穿,先吃饱吧。” 蒋以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牛仔裤:“……” 他还是把钱给了对方。 强买强卖来一个玉米,蒋以声有点发愁。 不过这愁也没愁多久。 只是侧身一个抬眸,他看几米开外牵着狗的姑娘。 “……”蒋以声张了张嘴,“班长。” 临春瞪大眼睛,指指自己:“?” 蒋以声的目光落在她腿边蹲着的边牧:“。” 临春也跟着他低了下头,把边牧往右边蹬远点。 蒋以声又回头看了眼老奶奶,对方正低头倒腾她的茶叶蛋,没注意其他, 他快步走到临春的左边,隔着一米远的距离,抬手把那根勾在他食指上的玉米递过去。 临春:“??” 蒋以声:“吃。” 从早上就开始堆积翻滚的云,在经过一上午的吹拂撕扯,终于裂开一道缝隙。 少年下巴微抬,迎着日光,能看见清晰的下颚折线。 临春愣了愣神,下意识就接了过来。 蒋以声处理完东西,又瞥了眼直盯着他看的边牧,绕开两步,离开了。 刚出小炉的煮玉米,热得有点烫手。 临春抓在手里,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怎么热的…还给她啊? 6. 06 临春午饭多吃了两个茶叶蛋,遛了一趟弯又被塞了根玉米。 中午学校少,走路没那么多需要注意。临春啃了一路,到教室先打了个嗝。 她脖子一缩,下意识捂住了嘴。 不过还好,班里没人。 就连整个教学楼都空荡荡的。 黑板还残留着最后一节课的板书,临春用塑料袋裹好剩下半截玉米,再拾起黑板擦擦干净。 天空彻底放晴了,敞开的窗子投进来被叶片切割后细碎的光。 粉笔灰飘进张牙舞爪地散进空气中,被临春轻轻扇动的手掌拂开。 她伸着胳膊,把黑板擦拿去窗外拍上面的粉尘。 绒布那面打在墙上,于安静的教学楼内发出“噗、噗”敦实又沉闷的响声。 她拍了几下,换了个方向,有意无意让边缘的金属固定板也一并磕在窗沿,发出“锵”一声较为尖锐的声音。 玩似的来回磕了几下,“噗噗锵锵”一通乱响。 感受着不同撞击带来的不同震感,想象着发出的响声有何不同。 声音不大,也不碍事。 擦完黑板,临春又把教室后的扫帚收拾了一遍。 最后,她翻开桌上的课本,继续背英语单词。 桐绍的经济落后,教育也相同进度,临春高一才接触英语。 相比于逻辑性较强的数学和理综,不能听读的语言类科目对于临春来说更有难度。 而英语也的确是她每次考试低于平均分数线的最大后腿,无论是语法还是阅读,都需要花上几倍的时间去询问和理解。 并且,高考的英语听力,还是目前为止不知道如何跨越的难关。 赵老师跟她说过,要么看口型代替听声音,要么就是需要佩戴助听器。 可临春先天全聋,普通的助听器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用。 临夏之前也在医院替她问过相关事宜,临春这种情况只能植入人工耳蜗,价格也是目前负担不起的六位数。 不仅如此,后期保养更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零零总总加在一起,都够给临冬换肾救命了。 临春浅浅呼了口气,垂眸翻过一页纸张。 她有时不想考虑这么多事,主要是考虑了也没有解决的办法。 临冬的医药费已经是家里一个不小的负担,大姐开饭馆挣的钱大多都贴在了里面。 婆家有好几次对大姐补贴娘家表示不满,最近一年更是借着没有孩子撺掇着姐夫离婚另娶。 不过梁峻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平时出差也不在桐绍,那些闲言碎语越积越多,最后就落在了临春俩姐妹的耳朵里。 对于梁峻这个姐夫,临春还是很喜欢的。 当年两人结婚,临春不过十二岁。 她只记得一向冷峻不言的男人,和大姐结婚那天也红了眼眶。 对方从不抱怨临夏带着两个拖后腿的妹妹,反而对她和临冬关心有加。 包括之后送临冬去医院检查,每个星期的透析治疗,除了实在赶不回来,都会亲自过来接送。 和临冬一样,临春也怕大姐因为她们而离婚。 她们一个愧疚得在夜里偷偷抹眼泪。 另一个则一言不发,努力降让自己不成为第二个负累。 都太懂事了。 - 下午上课前,临春抵着书本眯了一会儿。 她睡也睡不着,桌子稍微一动人就立刻清醒过来。 梁阙敲敲她的桌子,食指一指楼上,意思赵老师找。 临春揉揉眼睛,鬓边碎发凌乱,光洁的额头被书本边缘压出一道红痕。 梁阙偏了偏眼,目光落在摊开在桌上的课本。 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写着单词,黑压压一片压着人神经。 临春站起来,个头刚到他的肩膀。 快到上课时间,教室里同学来了大半,闹闹哄哄。 睡觉的吵架的打闹的抄作业的,干什么的都有。 时不时还会有不老实的动作过大,半道上不长眼的冲出来。 临春一个小聋子,什么也听不见。她走在梁阙身边,梁阙就下意识护着她。 {早上看到姐夫了。} 临春探着身给他打手势。 梁阙点了个头,没说话。 {大姨还好吗?} 出了教室,临春继续问道。 梁阙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看不懂。” 临春瘪瘪嘴巴,把手背在身后。 梁阙这人性格很怪,平时不爱说话冷冷巴巴的,但临春被欺负时却也能出面护着。 临春知道对方照顾自己大多是姐夫的原因,所以对梁阙也不是特别敢亲近。 不过有梁阙在身边总是安心点,最起码在经过三班时那些讨厌的男生会收敛一些。 到了办公室,赵老师正在打电话。 临春在门口站了会儿,梁阙也没离开。 临春好奇:{你也找赵老师?} 梁阙看她一眼,微一点头。 临春嘴巴缩成一个“o”型,抬手在自己手心上写下一个字。 梁阙垂着视线,看出是个“蒋”。 他收回目光,又没理。 临春鼓了鼓腮帮,没再自找没趣。 几分钟后,赵老师打完电话,喊两人进办公室谈话。 事情还是蒋以声打人的事实,明早双方家长要来学校,赵老师特地询问一下两人劝说同学的进度。 临春:“……” 这么着急吗…她还没想好怎么说。 作为副班长,梁阙在刘家豪那边沟通的还挺顺利。 对方父母同意互相道歉,但需要蒋以声拿出一定的赔偿。 临春也明白,虽然这事是刘家豪惹出来的,但是当蒋以声率先拧了对方胳膊的那一刻,有理都成了没理。 毕竟按照规定来说,应该第一时间告诉老师。 可十七八岁的少年,谁能按住脾气? 临春本想为蒋以声辩解一二,但低头找纸笔时却见赵老师叹了口气,闭上眼按住眉心。 她这两天不知道是不是家里有其他的难处,又或许只是被蒋以声的事弄得心烦意乱,没有带妆的面容显得格外疲惫。 赵老师作为老师,也不能只站在蒋以声这边。 不然一旦有了这个先例,学生们觉得在学校里打人没错,也跟着蒋以声有样学样,那班里就彻底没了规矩。 大人们思考问题更加理性,考虑的方面也更全面。 临春了解之后表示自己会在下午再和蒋以声沟通沟通。 出了办公室,临春跟在梁阙身后。 她低着头,心情有些低落。 其实这事怎么做都不太好,他们夹在蒋以声和刘家豪父母中间,两面受敌,里外不是人。 梁阙听到身后的叹息,风似的细细一溜。 他的视线往后飘了一些,看见姑娘家白皙手臂,很快又转回前方。 临春有时会发出一些无意识的声音,本人也不会察觉。 比如叹息或者惊恐,下意识的尖叫和抽泣,他都知道。 “让让让——!” 背后炸雷似的响起一声吆喝,梁阙下意识回头,看有人往前拱着三把扫帚正在拖地。 对方撅着屁股猛冲,势有一路到头的样子。 他横跨半步让开道路,临春却闷头往前,丝毫没注意左右动作。 梁阙动了下唇,没说什么。 只是伸手握住临春的小臂,把人往自己身前带了一下。 临春往边上一个踉跄,诧异回头。 拖地的人风似的与她擦肩而过,继续“让让让”地往前方喊去。 姑娘家的皮肤柔软温热,梁阙皱了皱眉,很快放开。 临春缩了缩肩膀,往墙边靠靠。 弯弯拇指想表示感谢,但梁阙没再看她,径直走去了教室。 临春回到教室刚坐着板凳,蒋以声几乎是跟着她的后脚,也一并坐在了她旁边。 临春偏头眨了眨眼,想到赵老师的嘱托。 她托腮想了片刻,拿出草稿纸写下第一行字。 【我们可以聊聊吗?】 草稿本被推到桌子中间,蒋以声抬眼偏去目光。 他没写字,只是微一抬眉,拒绝了。 临春:“……” 她没想到会这样直接。 拿回草稿本思索几秒,觉得自己和蒋以声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矛盾,而且对方中午还给她买玉米吃,完全算得上比较友好。 要么就是写字不方便。 于是临春又加了一句。 【你可以直接说出来,我能看懂唇语。】 她又把草稿本递过去,同时盯着蒋以声的嘴唇,生怕他突然说出一句话来。 那是一双很薄的唇。 临春记得听人说唇薄寡情,或者多情。 在她想象中,小说里那些抛妻弃子的渣男,又或者游戏人间的少爷,一般都有蒋以声这样的一副薄唇。 但的确好看。 她又想,渣男也得有资本。 突然,那片唇突然笑了。 预备铃骤然打响,教室依旧吵闹不堪。 纪律委员正在大声维持纪律,声音被淹没进嘈杂里,就用书本狠狠拍打桌面,“啪啪”直响。 铃声很长,得有十秒。 就在这鸡飞狗跳、插根蒲公英进教室都能被折腾得光了头的闹嚷中,蒋以声开口,无声地问她一句。 “好看吗?” - 临春耳朵红了一下午,课上依旧闷头看她自己的书。 蒋以声时不时瞟过去一眼,觉得好笑。 可能是小地方特有的淳朴,女孩子似乎都格外容易害羞。 临春这样的女生蒋以声不是没见过,或者说,他见过太多。 形形色色、有意无意往他身边凑的女生。 装出来的,可能也是原本的样子。 但一个小哑巴,还是个听不见声音的小哑巴,蒋以声没见过。 一个能把日子过成这样的听不见声音的小哑巴,蒋以声甚至觉得有些好奇。 第一节生物课,他还看着临春的练习册。 小姑娘字迹清秀,已经超前写完了三分之二。 其中正确率近乎九成,错题旁边都会有红笔标注,应该是老师写的解题思路。 蒋以声开学这两天闲得无聊,基本都在看临春的练习册。 他其实挺惊讶这个落后的小镇高中对一个聋哑人的包容度,更惊讶于当事人竟然还真能跟的上学习进度,并且颇为优秀。 优秀到有些突兀。 临春干净得厉害,像山涧涓涓溪流。 柔软冰凉,澄澈清冽,平日里泠泠作响,也能润养一片土地。 可这股溪流偏想冲进三峡大坝,铁了头要去发电,就有点令人费解。 为什么? 蒋以声不明白。 他最后干脆拄着腮,无聊地看临春背单词。 初秋的阳光不算炙热,薄薄地在窗台洒下一片,印着晃动的树影。 老师正在讲台上分析果蝇的遗传性征,树杈图写满半张黑板,XxXy绕口令似的乱成一团。 临春的头越垂越低、越垂越低,最后干脆把下巴抵在桌上。 可即便如此,手上握着的笔却还在草稿纸上写下一串succession。 “……” 最后她终于忍不住,偏头看向蒋以声。 碎发遮眼,和卷翘的睫毛交错重叠。 少女眸中晃着零星光点,漆黑透亮。 她有点惊恐,又有点好奇,脑袋上的问号唰唰往下掉。 像是春天里意外窜上马路的小鹿,不知所措地原地兜了个圈。 我为什么会这么想? 蒋以声捏住指间转着的水笔。 临春的脸快要烧熟,双臂扣着脑袋重新把头转回去。 片刻后,她的桌子被叩了两下。 临春抬头,看见草稿本的左上角多出了一行字。 【谁教你这么背单词的?】 7. 07 临春不明所以,但还是在底下乖乖跟上一句。 【许老师。】 许老师是一班的英语老师,他的课蒋以声今早刚听过。 整整两节连堂,混着方言的英语口语差点没把他直接送走。 蒋以声沉默两秒,又写下一句。 【结合文章背。】 【可是我词汇量太少了。】 【有多少?】 【去年才开始学英语。】 【?】 蒋以声头上的问号比几分钟前临春的还多。 片刻后,他扔了笔,示意临春继续背。 临春:“……” 蒋以声没想到这破地方竟然高中才开始学英语。 看来溪水发电前路漫漫… - 下午六点半高中部放学。 因为是星期六,今天没有晚自习。 蒋以声全身家当就一根水笔,他把笔帽扣紧算收拾好东西,顺便把那本生物练习册还给她的主人。 放学人多,他通常都在教室等一会儿再走。 然而没想到的是,临春踩着放学的铃声“刺啦”一声撕下来一张练习纸,对半一折递给了他。 蒋以声眉尾稍抬,这是一份写了半张练习纸的…信? 他的手臂搁在桌上,没接。 从小学开始,蒋以声收到的情书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最初他还会因为好奇打开看看,不过很快就没那个耐心。 一页两页或者十来页,写的大多是一些不知所云的废话。 折好用精致的信封装着,外面贴上花里胡哨的贴纸,偶尔还会喷点香水。 但这种当着人面随手撕下来的,他算是第一次见。 随便得有点侮辱人了。 临春见蒋以声没接,茫然地抬手挠了挠鬓角。 然后她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睁大了眼睛连连摆手。 蒋以声干脆把腮一托,看临春低头展开纸张,打头的第一句话就是“蒋同学,关于刘家豪的事情我想与你说以下三点…” 哦,原来是这事。 蒋以声捏住纸张上方,从对方手里抽了过来。 他侧着身子,左边手臂搁在桌上。 右手平举拿着纸张,一目十行看完了所有内容。 蒋以声以前不知道在哪看到过,聋哑人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方式可能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他们理解不了语调,也用不好语气词,一般有什么说什么,目的性强,说话也生硬。 但反观临春,大概是有好好读书的缘故,表达方式倒和正常人差不多。 这一张纸虽然字句中都偏向蒋以声,可最后还是扯东扯西,想尽一切方法劝他道歉。 即便说的…也不无道理。 蒋以声屈起食指抵着侧腮,轻轻“啧”了一声。 再抬头时,靠窗的少女正捧着半截玉米,吃得腮帮鼓鼓。 左右不过几分钟的功夫,还不忘盯几眼桌上摊着的英语课本,嘴里叽叽咕咕地念着不成话的声音。 蒋以声的目光从姑娘家那点挺翘的鼻尖移到她啃得干干净净的玉米棒子上。 玉米粒排列整齐,被银白小巧的牙齿“噌噌”咬掉一排,所到之处如蝗虫过境般寸草不生。 鹿吃玉米吗? 蒋以声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临春掏出纸巾擦了擦嘴,又递给他一张纸条。 上面又写了一段话:【赔偿方面我会努力替你争取只赔偿医药费部分,道歉也只是走个表面形式,希望你可以体谅一下赵老师,她得顾着全班同学。】 蒋以声把这张纸条放在桌上,扭头看走廊上的人走的差不多了,这才起身踩住自己板凳下的横杆,把椅子蹬进桌子下面。 临春吃完最后一口玉米,抬头看他。 蒋以声的视线又落回那根玉米上。 “……” 啃得真干净。 临春也看看自己手里的玉米,抬手缓慢握拳,弯了弯拇指。 “谢谢?”蒋以声问。 临春眨了下眼睛,又是点头。 迟钝地像只未开化的小兽。 两人对视片刻,蒋以声偏了偏脸,笑了出来。 少年肩宽腿长,站起来个头很高,脑袋上顶着白炽灯,给蓬松头发晕了层金黄的绒光。 他笑起来很好看,黑色的短袖显得皮肤很白,原本淡色的唇也稍微有了血色。 临春想到“唇红齿白”这个成语,像是专门形容蒋以声此时的样子。 只是此时她坐在矮凳上,这样仰视着看过去略有压迫感。 她握着玉米棒,愣了愣。 有脚步声从走廊响起,“哐哐哐”小跑着从这头砸到那头。 蒋以声慢半拍地发现自己在这浪费不少时间。 他敛了敛唇角,转身离开。 - 临冬每周六去医院通常需要一下午的时间。 按着一般情况,临春应该去大姐家吃晚饭。 只是今天有些不同,她一出学校就碰见校门外等着的临冬。 不过十岁的年纪,小丫头薄得像一片纸。 虽然努力抿唇忍着情绪,但依旧遮不住发红的眼眶。 临春牵着边牧过去,攥住她的手指:{怎么了?} 临冬瘪着嘴巴:“大娘去大姐家了。” 临春点了点头,明白了。 她们口中的大娘也就是大姐的婆婆徐凤娟,平时看着挺体面一小老太太,却满脑子写满了“重男轻女”“传宗接代”八个大字。 临夏结婚五年有余,肚子一直没有动静。 作为丈夫的梁峻都还没说些什么,她这个婆婆却率先闹上了天。 近几年徐凤娟为了抱孙子没少给临夏洗脑,平日里还总爱插手夫妻俩的事情。 没边界感的事儿做多了就容易招人反感,梁峻不在家时临夏就过来和两个妹妹一起住。 这种冷处理让婆媳关系越发紧张,到现在只要是两人凑一起绝对没好脸色。 大概是怕大人的矛盾波及临冬,所以才让对方先行离开。 “大姐和大姨又要吵架。”临冬耷拉着脑袋,忧心忡忡,“三姐,你说大姐不要宝宝,是不是因为我呀?” 临春还牵着狗,看不清临冬说的什么。 她探着身子,弯腰询问,临冬却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晚风吹过脸侧,卷起少女耳边碎发。 在临冬左耳后下方,有一片触目惊心的疤痕。 略浅于肤色的肉芽如树根盘桓错乱,又如蛛网蔓延覆盖,一路探进颈后乌黑的长发之中。 或许是感受到了有视线落下,临冬抬手飞快地拂了一下头发,重新遮住疤痕。 她依旧低着头,唇瓣微动。 “如果活着的是二姐…” 临春有意关注临冬的唇语,这话看得一字不落。 她先是一愣,猛地停下脚步,拽着临冬的胳膊往自己身前就是一扯。 临冬身子一歪,踉跄半步,眼底蓄上一层雾蒙蒙的泪。 放学已经有一段时间,路边只剩下一些收摊的小贩。 两个姑娘面对面站在人行道旁边,腿边还乖乖蹲着一只边牧。 {二姐临走前说了什么?} 临春等了片刻,见临冬不吭声,板起脸一巴掌拍在她的手臂上。 力道很重,打得临冬又踉了一步。 {二姐临走前说了什么?} 她又对着临冬比划了一遍。 动作比之前要大,力度也重了几分。 临冬咬着下唇,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掉。 临春心倏地软了下了,她从兜里掏出纸巾,有些粗鲁地擦过临冬眼下。 鼻腔发酸,直冲眼底,嗓子眼里也发出临春自己听不见的细碎的轻哼。 可她依旧沉着脸,情绪和动作违和,看起来有些怪异。 临冬握住临春的手:“对不起…” 临春打开她的手背,再一次重复质问。 临冬喉咙发哽,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 再开口时,虽然说话依旧磕磕绊绊,但语气却多了几分坚定和力量:“二姐说、说好好…活着。” - 那还是十年前的冬天,临冬父母健在,家里有三个姐姐。 临夏、临秋、临春、临冬。 作为年纪最小的那个孩子,父母对她最为照顾,姐姐们有好的东西也都紧着她吃。 临冬身体很差,先天性肾脏发育畸形。 每到周末,父母都会带她会去医院做检查。 临春比她好一点,先天聋哑。 虽然听不见声音,但好歹也不致命。 在外面临春怕添麻烦,一般都会留在家里。 她一人害怕,周末总会拉着临秋一起在家看书。 可偏偏那一天,临春没把人拉住,让临秋也跟了过去。 一家四口难得奢侈的打了辆小三轮——村里人自己用铁皮焊了个外壳,车上面能载三个人。 临秋抱着临冬和妈妈一起坐在后排,讨论着自己六月份即将参加的高考。 她的成绩优异,考出市区应该没有问题。 只是有点担心大学的学费问题,想今年寒假出去打工。 妈妈劝她好好复习,大姐在外地找到了工作,钱的事不用临秋担心。 临秋下巴蹭着临冬发顶,闷声说高考完自己就成年了,也可以做家教挣点钱。 她还兴奋地计划着去投奔大姐,听说大城市家教往往薪酬很高。 妈妈笑她掉钱眼里,临秋哼哼两声,说以后像大姐学习,毕业后努力挣钱,承包临春和临冬的学费。 她们就像搭积木似的,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拉着一个。 大的总是会累一点,不过没关系,等到小的顶上来了,大的也可以好好休息。 家人就是这样。 司机在前排直夸孩子懂事,就连一项寡言的父亲也轻笑出声。 临冬那时还小,对话听不太懂,但模模糊糊也能感觉到生活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因为大家都很开心。 即使没什么钱,说话也总是带笑。 她以为会越来越好。 然而下一秒,小三轮违规行驶,和一辆货车迎面相撞。 司机和父母当场身亡,临秋重伤被送进医院。 事故发生时,临冬被后排的临秋牢牢护住,除了背后留下大片烧伤,竟奇迹般地与死神擦肩而过。 她成了三轮车上唯一的幸存者。 临夏人在外地,听到噩耗连夜赶回桐绍。 她们在桐绍没有亲戚,是梁峻跑前跑后处理事故,还给姐妹俩垫上了医药费。 临春一个十几岁的小聋子,没人告诉她怎么了。 她惊恐又无助,怕给人添乱,连话也不敢打听。 一个人摸到医院,抱着膝盖窝在走廊角落,守着自己的姐姐妹妹,寸步不离。 柔软的花枝还没来及抽条展叶,就被一场密不透风的大雪覆盖。 四姐妹中最有出息的那个,永远睡在了寒假前的冬夜。 心脏停掉的那一瞬间,仪器拖着尖锐的忙音,凌迟着每一个人的耳朵。 医院走廊的灯光冰凉,墙上瓷砖都结了冻。 护士从重症监护室出来,只带了一句话。 是临秋弥留之际、唯一清醒时说的话。 “好好活着。” 8. 08 临春被临冬哭乱了阵脚。 虽然一路上都端着姐姐的架势,但回家后也偷偷抹了把眼泪。 临秋出事那年临冬不过三四岁的年纪,或许记忆已经不是那么清晰。 可临春却是实打实和对方生活了那么多年,今天突然想起,情绪汹涌不受控制。 她甚至忘了把边牧送回书店,每天一次的打扫卫生也抛在脑后。 大姐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临冬还饿着肚子。 乱七八糟的事情堆成一天的日常。 临春拍拍自己的脸,收拾好情绪。 她去厨房给临冬下了碗鸡蛋面条,叮嘱对方吃完把作业写了。 临冬跟她去了门边:“你不吃吗?” 临春弯腰牵过狗绳,比划道:{我吃过了。} 她中午吃的有点多,现在一点都不饿。 晚上七点半,天灰蒙蒙的,约莫着还有半小时就能完全暗下来。 临春跑过那条百货大街,摊位上还有几个老人家在摆摊卖菜。 家里的西红柿没了,她去挑了两个。 滚圆的西红柿还带着刚摘下来的蒂,个头比临春一个拳头还大。 两个不够一斤,卖家给她塞了一把小葱,临春还多要了个青辣椒。 拎着塑料袋跑去书店,顾伯正在门口扫地。 临春解开边牧的狗绳,放下蔬菜去接扫帚。 顾伯没让她拿,抬手指指柜台,上面像是搁了什么东西。 临春又过去看。 竟然是两个…豆沙包? 她不明所以地转身,眸中带了点疑惑。 顾伯冲临春抬抬下巴:“吃吧。” 顾伯有时会给临春买点零食,大多是饼干之类方便携带还能管饱的。 临春一般不会拿,得顾伯在她身边让她拿,她才会偶尔拿上一个带去学校吃。 不过豆沙包还是第一次。 临春捧着包子,揭开外面那层塑料袋。 豆沙包似乎已经搁了一段时间,袋子里面凝着的水蒸汽把最外边的面皮泡的有些发软。 但内馅还是热的,一口下去咬到一点豆沙,带着糯糯的甜味。 她边吃边走,准备去后院洗洗抹布把桌椅擦擦。 木门的合页有些涩了,推开时发出“吱”一道声响。 临春一只脚迈出门槛,余光扫到屋内一处光亮,突然整个人都是一顿。 她一口咽下嘴里的包子,急急收回那只脚。 书店一楼的琴房里,竟然亮着灯。 以言哥哥? 她有些惊喜,往店门外看了一眼,顾伯还在扫地。 临春包子吃了一半,用塑料袋随便裹裹拎在手里。 快步走到琴房门边,又刻意放轻脚步。 叩了叩门板,推门进去。 琴房很小,只够容纳那一架老旧的钢琴。 墙壁没做隔音,朝南留了半面墙的窗子。 外边是一片耕地,每到春天就会开满金黄的油菜花。 临春永远记得她第一次推开这扇门时,蒋以言在钢琴后侧了身子。 男人眼眸微弯,嘴角还嗪着笑。 “好漂亮的小姑娘。” 蒋以声:“……” 他不明白,为什么每次见到临春,这小丫头都是一副神游在外的样子。 尤其是现在,一眨不眨盯着他看,会让人觉得有点傻。 “啊!”临春发出一道短暂的惊呼。 原本惊喜的目光在看到蒋以声的瞬间淡了下来,失落同时爬上眉梢,难受得连嘴巴都瘪了下去。 蒋以声的手指还搭在琴键上,把对方短短几秒内所有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 要怎么说呢,有那么一点想把人当场掐死的暴躁。 “你认识我哥。” 这是一句肯定句。 临春眨了下眼,点点头。 钢琴上搁着一本薄薄的琴谱,上面是临春的笔迹。 谱子蒋以声很熟悉,他哥以前教他弹过。 很轻快的调子,就像是…春天。 蒋以声的目光下移,落在临春拎着的豆沙包上:“……” 临春也注意到他的视线,低头看看吃了一半的包子:“……” 她指指豆沙包,又指指蒋以声。 视线询问:你买的? 蒋以声已经不想回答了。 临春一天里吃了人家三次东西,也有点不好意思。 她道了谢,讪讪地准备离开。 蒋以声:“等等。” 临春“吱”一声把门关上,走得头也不回。 蒋以声:“……” 行吧,小聋子。 他合上琴谱,用挡板压住。 再放下钢琴盖,起身时目光投向门边,临春刚才那一连串反应又在他脑海中回放一遍。 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又很快被蒋以声否决干净。 临春和他同龄,十年前就一七八岁的小屁孩。蒋以言不至于、也不可能跟一个小孩… 越想越离谱。 他有些烦躁,出了琴房刚好撞上扫完地的顾轻白。 对方和蒋臻差不多的岁数,就是不怎么捯饬自己,有点显老。 加上穿着一身深色棉布衣裳,又开了家玄乎其神的书店,跟大隐隐于市的高人似的,下一秒就能原地飞升。 浑身都藏着秘密。 顾轻白把扫帚放在门边,轻飘飘瞥了蒋以声一眼,绕去柜台后面干自己的事了。 蒋以声觉得这一眼多半带了点个人情绪。 但他的确不认识对方,最近也是第一次见。 可顾轻白就跟和他有仇似的,话都不想多说一句。 不理他,倒也不赶他。 蒋以声在店里看书弹琴乱逛,自由得仿佛是自己家。 后院的木门半开,他插着兜晃过去,看见临春正蹲在手动压水井边啃包子。 怎么又在吃。 临春吃完一个豆沙包,人已经觉得撑了。 低头把另一个裹吧裹吧装起来就给临冬,身前突然感觉有人靠近。 她猛地抬头,对上蒋以声低垂着的视线。 不得不说,从某些角度来看,蒋以声和蒋以言长得实在是有些相像。 尤其是那双浅色的眼睛,笑起来像装了满世界的温柔。 而蒋以声却很不喜欢临春此时看他的目光。 和在学校里不一样,视线直直地过来,焦距却聚在别的地方。 像是通过他,去看别的事。 “看什么?”他问。 临春撑着膝盖站起身,把手里的豆沙包递过去。 蒋以声:“……” 他才不吃这些东西。 临春被拒后蜷蜷手指,低头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硬壳本子,又摸摸另一个兜,摸出一根笔。 她在上面写下一行字。 【你和以言哥哥长得很像。】 很好,精准踩雷。 蒋以声浅浅翻个白眼。 临春看情况不对,又连忙补充一句。 【你更帅点。】 蒋以声都给看笑了。 临春也跟着眼睛一弯,笑出唇边两颗梨涡。 蒋以声一秒恢复严肃:“少来。” 【帅哥能屈能伸,给个面子,都是一个班的,咱们以和为贵?】 蒋以声:“……” 他逐渐明白为什么这个小哑巴能当班长了。 就连这个时候都不忘劝他和刘家豪的破事。 临春收起本子,冲他比了个ok的手势。 强行确定完毕,临春把豆沙包往外套兜里一揣,拎着水桶去打水。 院子里还是手动的压水井,需要先倒一瓶引水进去才能压出水来。 蒋以声本来是想离开,但看临春倒腾那压水井“噗呲噗呲”半天没个动静,便忍不住停下来观摩接下来的流程。 然而就在他抱着双臂准备全程围观时,临春却意外冲他招招手,把压杆交到了蒋以声的手里。 蒋以声:“?” 莫名其妙开始当起了帮工。 男生力气比较大,没压几下水就上来了。 蒋以声第一次弄着玩意儿,甚至觉得还挺新鲜。 有人帮忙干活就舒服多了,临春不用反反复复压水涮洗,干脆把店里的拖把抹布全拿过来一并都给洗了。 蒋以声这水一压压了十来分钟,等反应过来天都快黑了。 他的长袖捋到手肘,屈着胳膊压在水井上方,躬身看正在干活的临春。 小姑娘块头不大,蹲着小小的一团。 窄瘦的肩膀怂着,马尾搭在锁骨上。 两条手臂细嫩白皙,干起活来却干净利落。 每一条抹布全都泡了洗洁精搓洗干净,整整齐齐码在水泥砌成的水池边上。 再接一大桶水,挨个涮洗干净。 “班长,”蒋以声闲得无聊,问她一句,“你知道小蝶是谁吗?” 临春头也没抬。 “不会是你吧?”蒋以声又问。 临春依旧低头洗着抹布。 “这书店有别的女人来吗?那老头不会叫小蝶吧?” 临春拧完最后一条抹布,突然抬起头。 蒋以声的问题戛然而止。 临春指指自己,眨眨眼睛,像是在问蒋以声是不是说话了。 蒋以声眉头一拧:“你能听见?” 临春摇摇头,甩甩手把水擦干净。 找来纸笔,给蒋以声写了一段话。 【我怕你无聊。】 哦,还知道他无聊。 【你说话慢一点,我能看懂。】 临春给他看完,又把小本子收起来。 蒋以声看她兜里露出来的一点塑料袋,于是问道:“你留着明天吃?” 临春摇摇头,思考两秒,在自己身边比划了一下,大概到胸口的高度。 蒋以声没看懂。 临春撇撇嘴,那表情仿佛在嫌他笨。 蒋以声无语片刻,看对方又不耐其烦地擦手,拿出本子。 【给我妹妹吃。】 还有个妹妹。 蒋以声若有所思,问道:“你有姐姐吗?” 临春点点头。 蒋以声顿了顿,又问:“多大?” 临春半张着嘴,想到了二姐。 蒋以声看得出临春的情绪在那一瞬间低落了下来。 但很快就重新恢复了正常。 她左手比划了一个“二”,右手比划一个“八”。 既然都问年龄了,问的应该是还在世的姐姐。 二十八岁。 蒋以声一怔,只比蒋以言小一岁。 “你姐姐叫什么?”他又问。 他这次话说的很快,临春没怎么看懂意思。 蒋以声懒得等她继续写字,掏出手机按下一串信息。 【你姐姐叫什么?】 他把手机倒过来递给临春,是最新款的触屏手机。 单是屏幕都快有李瑶瑶整个按键手机大,从头到尾都写着“我很贵”三个大字。 临春惶恐地双手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按着屏幕上的键盘。 【临夏。】 临夏? 蒋以声眉头紧了一下。 【有小名吗?】 【没有。】 他盯着手机屏幕,没有再提问。 压水井因为太久没有人压,水流慢慢减小下来。 临春赶紧用矿泉水瓶接了一瓶引水放在旁边,再转身时看见蒋以声盯着自己若有所思。 她有些不明所以,打着手势问他怎么了。 蒋以声也没看懂,只是低头在手机上又敲下一行字。 【你跟我哥什么关系?】 9. 09 临春在书店忙完一通,回家后发现大姐竟然也在。 对方刚煮了粥从厨房出来,甩甩手上的水珠,沉着脸坐在床边叠衣服。 临冬已经洗完脚上了床,她扯着身上的薄毯,给临春使了个眼色。 那意思,大概就是闭嘴少说话。 临春立刻明白,把蔬菜放在灶台上就溜去洗漱。 只是晚上睡觉时难免乱想,蒋以声白天问她的问题她还没有回答。 自己和蒋以言是什么关系。 临春其实也不知道。 朋友算不上,对方更多是把她当妹妹。 偶尔在书店遇见了,蒋以言就教她弹弹钢琴,跟她聊聊人生。 聊他的家庭,还有桐绍这个小镇外面的世界。 在这个小镇里,女孩儿大多被忽视。 大部分初中辍学去厂里打工,又或者到了法定年纪结婚生子。 能嫁一个有权有钱的男人,大概是是老一辈人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对女人一生最大的肯定。 但大姐不这么觉得,大姐觉得女孩子也是要念大学的。 而蒋以言的态度比大姐更为强硬,觉得女孩子是一定要念大学的。 相比于男生来说,这个世界对女孩子更为苛刻,不管是学历还是能力,总要更好一点才会获得相同的回报。 更何况临春身上跟叠BUFF似的糊了一层又一层,想要靠自己走出这个小镇,只能加倍努力,拼命学习。 临春想走出去。 她想看看大姐口中闪烁着霓虹灯的夜景,也想去蒋以言说的白墙红瓦砌出来的大学。 她还想去宽敞明亮的教室,学习种类繁杂的专业。 那里食堂吃饭有补贴,校内申请可兼职。 学生与老师自己运作着一个小社会,没有歧视也没有欺凌。 她很想去。 临春趁大姐关灯前坐起了身。 “怎么了?”大姐的手按在床边,停了停。 临春摸到临冬放在枕头下的手机,按出一条信息递过去。 【你认识小蝶吗?】 大姐皱着眉头:“不认识。” 临春抿了抿唇,把手机拿回来。 “什么事?”大姐问。 临春摇摇头,拉过被子躺下:{朋友问的。} 大姐把灯拍灭,上床时还絮絮叨叨:“男的女的啊?别给我搞什么早恋。” 临冬听后“嗤”一声笑出来。 大姐隔着被子拍她的腿:“赶紧睡。” 隔天周末,临春起床时大姐已经把早饭做好了。 西红柿鸡蛋打卤面,红彤彤的一碗,还往上蒸着热气。 临春闷头吃完一碗,突然想起自己昨天要给临冬带的豆沙包。 她连忙翻找外套,哭丧着脸从兜里掏出来,包子已经被捂得有点变味。 “坏了就别吃了,”大姐随口说道,“下次少买点。” 临春试探着咬了一口,味道还不算太差。 可惜她只咬了那一口就被临冬夺过来扔掉了。 美好的一天从浪费一个包子开始坏心情。 临春闷闷不乐去了书店,牵着边牧在后院溜了一圈。 顾伯起得早,打了桶水正蹲在菜园子里浇菜。 临春和边牧一起过去,排排坐蹲在他的身边:“顾伯…” 她呜哝着声音,引得顾伯转身,再打手势问他:{你认识…} 小蝶两个字不知道怎么表达,临春双手比了个蝴蝶飞飞的动作。 顾伯原本挺高兴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不仅没说话,还把手上拿着的小盆里的水全给泼了。 临春:“……” 好像…有点不和谐。 顾伯的脾气向来很好,干什么事都慢慢妥妥的,临春从没见他动气。 也就是这两天,对方情绪波动似乎有点大。 临春虽然好奇,但也没敢多问。 她放完狗后清理了狗笼。 店里昨天晚上才打扫过,现在还很干净。 按着原本的计划,临春应该去学校自习。 但她今天却停在琴房门外,犹豫片刻后推门进去。 琴谱合上封面,被挡板压着。 蒋以声是个很懂礼貌的人,最起码用过的东西知道再放回原来的样子。 临春坐在钢琴凳上,打开盖板。 轻轻拿开挡板,翻开琴谱。 手指自然展开,搭在相应的琴键上。 她有点想蒋以言了。 另一边,蒋以声周末也起了个大早。 桌上还放着那一封信,昨晚他没忍住把信封打开了。 里面挺厚一叠,他本来还以为能从内容获得什么线索,但令人失望的是,打开后发现信封里全是照片。 风景照,从雪山到草原,一个人影都没有。 蒋以声有点不明白蒋以言在干嘛。 把他烦得在小镇上乱转。 本想去学校周围看看,但突然想到路上强买强卖的老太太。 蒋以声低头看看自己还穿着的牛仔裤,特地换了条道走。 然而没想到老太太还是推着车的流动单位,两人在街道转角碰了个正着,巧得让蒋以声开始怀疑人生。 “可怜见的,”老太太看着他的裤子就犯愁,“冷不冷嘛?我给你缝上吧。” 蒋以声简直转身想跑。 老太太跟上他,给他手里塞了杯热豆浆。 顺便多嘴说上几句,村头的王傻子就是衣服破了不补,最后下雪冻死了的。 蒋以声:“……” 好累,笑不出来。 他握着那杯水似的豆浆没地方扔,下意识就想到临春。 小姑娘那嘴巴跟垃圾桶似的,给啥都吃。 脚步不自觉就往书店走。 穿过热闹的菜市,再拐进狭长的巷子 檐上有猫跟着走,黄金的竖瞳盯着他,眼睛瞪得老大。 蒋以声有点怂狗,但不怎么怕猫。 他微仰着脸,甚至很闲地停下来冲大胖橘瘪瘪嘴。 少年五官挺立,阳光从一侧打来,鼻梁另一侧就蒙上浅浅的阴影。 大橘猫也停下来,抻着脖子跟他干瞪眼。 突然,他听见断断续续的琴音。 蒋以声脚步一顿。 虽然节奏全错,轻重不分,但能听出旋律,是昨天他刚弹过的曲子。 蒋以声没再管猫,快步往书店走去。 临春按下最后一个琴键,把这首曲子从头到尾完整地弹奏下来。 蒋以言不来桐绍的话她一般不动这架钢琴。 一是因为琴贵怕弄坏,二是因为听不见声音,弹了也没什么意思。 只是昨晚蒋以声的突然造访,让临春有些想念指尖按下琴键那一瞬间的触感。 很重,像是“铛”的一下。 一个由她制造出来的音符。 琴房的木门突然被推开。 光影的细微变化惹得临春抬了头。 隔着半架钢琴,她对上蒋以声的目光。 两人皆是一愣。 “怎么…”蒋以声有点懵。 聋子弹钢琴? 与昨天相同的场景,两人的位置却发生了变化。 蒋以声从最初的急切到突然的错愕,最终看着临春,不敢置信。 临春倏地收了手指,掌根撑了一下钢琴凳的边缘,有些局促地站起身。 “谁教你的?”蒋以声问。 临春动了动唇,低头去找自己随身带着的本子,却发现今天忘了带。 蒋以声还在看她,目光带着点疑惑。 她只好指指蒋以声,右手伸出中指贴于唇前,再改掌直立,在耳侧自后向前摆动。 像是怕对方听不懂,她甚至大致做出唇语,即便她说的“哥哥”并不明显。 “我哥?”蒋以声还是猜出来了。 临春点了点头。 蒋以声学着刚才她的动作,把中指放在唇前,试探着问:“这是哥哥的意思?” 临春又重复一遍,着重在耳边摆了摆手。 严格来说,是男性的意思。 她平时不怎么打手语,主要是怕人听不懂嫌麻烦,也防止被人恶意曲解。 好在蒋以声没有深究,走到钢琴边顺手把豆浆递给她。 又给她??? 临春昨天吃了人家三顿,这次连连摆手,说什么都没有再接。 蒋以声眉梢一扬:“不要我扔了。” 临春拧着眉头,犹犹豫豫,还是接了过来。 蒋以声走到钢琴前坐下,像是在试这架钢琴是否正常,随手弹了一串琶音。 他有个小习惯,喜欢按黑键。 临春在旁边看着,动动手指,欲言又止。 蒋以声把自己的手机解了锁给她:“打出来。” 临春把豆浆放在旁边的小桌,双手一起接过来。 手机刚解锁,屏幕桌面是一片蓝海。 一个个软件在水天相接处排列整齐,她不知道要点哪个。 蒋以声手指刚搭上琴键,突然想起什么,又把手机拿了过来:“忘了。” 他点开备忘录,又重新递回去。 手机也就巴掌大,临春双手捧着,这么一来一回难免和对方有些微的触碰。 蒋以声手指很冰,仅仅是一点指尖也能感受的到。 和蒋以言不一样。 “写啊。”蒋以声看临春发愣,提醒一句。 他翻了一页乐谱,尝试着弹了弹新的小节。 临春看着少年修长的手指,花了半分钟才接上刚才的思路。 【以言哥哥说黑键声音好听。】 其实是一句废话,蒋以声看了之后也没做回答。 临春又打了一句。 【以言哥哥还好吗?】 琴音戛然而止,蒋以声的十指微拢,虚虚地搭在琴键上方。 静了几秒,他抬眸看着一边的少女,没有和往常一样用口型对话。 临春拿着手机,不明白气氛怎么突然就这么凝重。 片刻后,蒋以声收回目光。 他把手机拿过来,垂眸打了一行字。 【他在一个月前去世了。】 10. 10 临春坐在后院田埂边的土地上,双臂环着膝盖,蘑菇似的缩成一团。 视线有些发直,愣愣地看着双脚之间的零碎的杂草,大脑一片空白。 泪水蓄在眼睛里,视线慢慢模糊。 睫毛轻轻一颤,大颗眼泪就掉了下来。 这个状态太糟了。 她都没敢自己回家。 蒋以声倚在院门边上,看着小姑娘缩成一团的背影。 临春情绪上头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刚才拧着眉头从嗓子眼里发出长长的一声“嘤”,把蒋以声整个人都给听得一愣。 或许也是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临春没再等蒋以声继续说什么,缓过神就出了琴房。 她其实缓了挺长时间的,而且到现在为止还有点不能接受。 记忆中没病没灾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去世了。 突然而来的噩耗,换谁都得缓个半天, 蒋以声明白这种感觉。 当初他接到消息时压根就没当真。 之后蒋臻连夜从国外赶回来时他也懵了许久。 碍着自己当初的感受,蒋以声说之前还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告诉临春。 但想想,都快成年的人了也没必要瞒着。 现在看来还不如瞒着。 蒋以声不知道临春对自己发出的声音有没有具体的概念,音量大小或者是音色种类。 虽然很不合适,但临春哭得实在是…很喜感。 闷着声呜呜哝哝了半天,突然哼唧一声,再抽抽两下,又继续呜呜哝哝,吸吸鼻涕。 像一台错频的收音机,乱七八糟什么声儿都往外蹦。 他第一次见这种宣泄情绪的状态,挺新奇的。 但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觉得自己这个心态有点不对。 蒋以声抓了把头发,侧身移开目光。 顾轻白在柜台后捡了两颗奶糖,去后院坐在临春的身边。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并肩挨着,临春捏着糖果,终于忍不住嗷嗷大哭。 蒋以声又在书店里待了会儿,听临春哭声渐弱,准备离开。 只是要走没走掉,顾轻白让他把临春送回家。 蒋以声:“?” 他爹都没这么使唤过他。 本不想搭理,可对上临春的哭肿了的眼睛,顿了顿,还是停了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半米的距离。 蒋以声走在临春的侧后方,看对方低着头慢慢走着,时不时用指尖点一下路边的梧桐。 中午时分,路上不像早晚人少。 买菜的摆摊的,骑着自行车电动车,车铃“叮铃晃啷”乱响,路上走的全是人。 临春走得慢,又靠着边。 即便有蒋以声跟在后面,她也注意着左右来车。 两人全程没有对话,互相保持静止。 直到转过一个十字路口,临春停下脚步。 她又摸了摸兜,没摸着本子。 茫然地抬了头,看向蒋以声。 蒋以声了解,熟练地掏出手机递过去。 临春揉了揉鼻子,把手在衣服上蹭了两下再接过手机。 本想告诉蒋以声不用送了,不至于用手机这么大费周章。 可是当她拿到手机后,却又想问点别的。 【以言哥哥是出了什么事吗?】 蒋以声就站在她的身边,借着临春的手看了眼手机,点点头。 见蒋以声没接手机,也没有要收回来的意思,临春捧着手机,想问问出了什么事,但又不知道这样问合不合适。 蒋以声垂着眸,突然听见临春嗓子眼里发出一声轻哼。 原本抿着的嘴巴开始往外撇,呼吸也跟着一并拉长。 好像…要哭了。 蒋以声:“……” 好想走。 他没遇到过这种事,女孩儿在他面前掉眼泪要怎么哄。 也不是,他为什么就得哄。 蒋以声拒绝过不少向他示好的女生,也有被拒后当场哭鼻子的。 他最烦这种,走迟了甚至还会有人说他欺负女生。 可是眼下这种情况… 蒋以声看临春湿漉漉的睫毛,被凝成密不透风的小扇。 她的皮肤白,眼皮浸在泪里,薄薄的一层,泛着不正常的粉。 眼睛都哭肿了。 蒋以声莫名有些烦躁,抬手捋了一把自己的后脑勺,伸手去拿手机。 而临春刚准备打字,两人默契得在同一时刻动了手指。 又同时停住。 临春连忙把手机还给蒋以声。 蒋以声压根没想着接。 于是手机在空中蹦跶一下,直直往地下掉。 临春眼珠子都快崩出来了,立刻弯腰去接。 那手机被她指尖一挑,飞去了道路正中。 临春还躬着上身,扑过去要捡。 一辆三轮车“哐当哐当”飞驰而过,蒋以声手疾眼快,抓住临春的后衣领往后一扯。 男生小臂肌肉结实,横托住对方后背。姑娘家的肩胛骨硌人,瘦得轻飘飘一片。 蒋以声几乎都没用多大的力气,等临春站稳后就立刻撤开。 临春双手扯着自己的上衣往下拽,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慌乱。 蒋以声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自己直接扯人衣服的行为有点儿不妥。 他的手指被烫过似的蜷进掌心:“不好意思。” 可惜临春并没那个精力去看这句道歉,她躲过三轮车后左右看看,跑去路中间把蒋以声的手机拿了回来。 “看着点。”蒋以声跟在她的身后,眉头有点皱了。 临春低头把手机正反两面全须全尾看了一遍,虽然屏幕没裂,但机身上的划痕明显,左上角甚至还瘪了一块。 她差点没直接哭出来。 蒋以声没有用手机壳的习惯,遇到这种情况就直接换一个。 手机也不贵,没什么要紧的。 只是临春这天塌下来的样子看得他想笑,就忍不住跟着逗逗对方。 “坏了?”蒋以声问。 临春摁开屏幕,把手机举到蒋以声的面前,像是让他查看。 她似乎是有点着急了,细细的眉毛拧成一团,就连鼻尖都急出了一层薄汗。 “没事,”蒋以声从她手里拿过手机,“别站路上。” 临春的魂跟那个手机一起被蒋以声装进了兜里。 她往路边走了几步,回过神后乱七八糟比划了一通。 蒋以声没懂,也懒得看了。 他伸出一根食指戳在临春肩头,把她转了个面向:“看路。” 临春走了两步,又扭头看蒋以声。 身后的少年似乎没怎么在意,抬抬下巴让她继续往前。 前面就是临夏的饭馆了。 今天周末,饭馆生意应该挺—— 临春脚步一顿,看到了坐在店门口的徐凤娟。 “造孽啊我们老梁家造孽啊,我这一把年纪了想抱个孙子怎么就这么难啊!我还能活几年啊!怎么就这么难啊——” 蒋以声抬眼看过去,一小老太太坐在膝盖高的马夹上撒泼,把人家饭店外吃饭的人都给嚎走几桌。 就算已经坐下的,也被吵得眉头紧拧,嫌弃地直翻白眼。 再低头,临春抹抹眼睛小跑过去,想扶那老太太起来,却被对方一把推开。 蒋以声皱皱眉,也跟过去。 “丢人啊!实在是丢人啊!”徐凤娟拍着膝盖大喊,拿出泼妇骂街的架势来,“我这张老脸都被丢尽了!丢尽了啊!” 临冬从饭店里跑出来,抓着临春的胳膊往店里拉。 蒋以声不知道这饭店是临春家的,也跟着往里走了两步。 临春跑去柜台拿纸笔。 临冬扭头看看蒋以声:“您预订的吗?” 蒋以声停停脚步:“?” 临冬又问:“还是吃饭?” 蒋以声:“……” 好在临春及时过来,把手上的本子拿给他看。 【修手机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纸张还是饭店里的点菜菜单,临冬扒着临春的手臂,好奇地踮脚看了一眼。 蒋以声插着兜,大概明白自己已经送到地方了。 “不用。”他转身离开。 临冬有点懵,但还是习惯性往外送了送:“哦,再见。” 饭店门口的徐凤娟大概是喊累了,正坐着中场休息。 蒋以声看她一眼,她也瞪回来:“看什么看!” 蒋以声:“……” 民风彪悍。 托这位老太太的福,饭馆中午的流水并不好。 店外的桌子甚至都没坐满,全被那间歇性的哀嚎给赶了个干干净净。 下午两点,厨师下了班。 临夏把后厨收拾干净,出门看临春和临冬一起刷洗碗碟。 徐凤娟今天的任务结束,已经离开了。 直径一米多的大圆盆里用皮管子灌着自来水,临夏搬了个凳子过去,三个人挨着大盆边上,都没吭声。 “晚上就别来了,”临夏说。 临冬“哦”了一声,歪着身子撞撞临春。 临春低着头正在想心思,冷不丁被打扰,抬眼看过去。 “晚上不来了。”临冬说。 临春点点头。 就徐凤娟闹成这样,晚上压根用不着他们帮忙。 三个人干活都利索,不到一小时就把碗筷收拾干净。 大姐留在店里配菜,临冬挽着临春回家午睡。 “刚才那是谁啊?”她八卦道。 临春眉头紧拧,五官皱巴到一起。 “好帅啊,”临冬又说,“我怎么都没见过他?” 临春捂上临冬的嘴:“嘘…” 她没什么心思看临冬说的话,但是用脚趾头想就知道关于蒋以声。 手机的事,还有大姐的事。 临春算着自己攒的小金库,也不知道够不够赔。 “他追你吗?”临冬的声音闷在掌心里,“在店里时他总看你。” 临春撇开临冬,快步往家走去。 “你害羞啦?”临冬笑嘻嘻地问,“我觉得他有点喜欢你!” 11. 11 临春回家后把自己攒的钱拿出来数数,也不知道够不够给蒋以声修手机。 她寻思着那手机也不是她一人摔的,能不能商量着让蒋以声也摊一点。 摊多少呢?临春心里也没个谱。 对方好心把手机给她打字,坏了还得自己修,没天理了。 要怪就怪她手上没个准,也就是蒋以声不跟她计较,换个难缠的这事儿都没完。 临冬睡在她身边,嘴里叽叽咕咕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临春心疼钱心疼得要命,被临冬左戳一下右戳一下,以为对方还在讲蒋以声的事儿,便皱着眉头回头,一巴掌拍开她的手背。 可没想到临冬竟红了眼。 临春愣了愣。 临冬本就难过,被临春这么一凶,原本蓄在眼眶里的眼泪直接就掉了下来。 临春这才发觉不对,连忙放下手中的钱,坐起身摸摸妹妹的头发。 “啊?”她发出一声语调上扬的询问。 临冬抹掉眼泪,哭哭啼啼的问:“怎么办啊,大姐是不是要离婚?” 原来是因为大姐。 临春坐起身来,却也不知道怎么劝。 要说徐凤娟这个人,几年前还讲点道理,大姐也能心平气和坐下来跟她说一说。 那时候梁峻也没有那么多的差要出,有他在中间两头应付,婆媳关系倒也没有如今那么恶劣。 也就最近几年,梁峻的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人也变得忙碌,除了双休都不怎么沾家里。 徐凤娟早就不满临夏没有孩子,三番五次劝说无果,干脆就直接在饭店门口撒泼。 以前就算有矛盾,到底也是自家人,把门关起来吵。 可现在徐凤娟直接在外面闹起来,把问题放在明面上,那就是当着全镇人的面打临夏的脸,是不准备要这个媳妇了。 她是铁了心想让梁峻离婚。 临春也不知道姐夫这回到底会这么选择。 {不会的。} 她只能安慰临冬,哄她睡觉。 可心里却惦记着这事儿,一中午也没睡着。 下午两点,临春准备去找大姐谈谈。 大姐正在后厨配菜,盘子挨着摆了一排。 临春把写好的纸拿过去,临夏手上的活没停,只是偏头扫了一眼:“大人的事小孩不要操心。” 临春抿了抿唇,比划道:{因为我们?} 临夏皱了眉头,语气也有点不好:“没事就回去看妹妹写作业,一天到晚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临春吃了个瘪,把饭馆外的地拖了一遍。 涮拖把时她又想到了蒋以言,原本烦躁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整个人难受得往外冒着苦水。 她回了家,闷被子里又哭一通。 临春平时遇着事情不轻易掉眼泪,这一哭直接把临冬给吓个够呛,还以为大姐真怎么着了,也哭着去饭店询问情况。 临夏刚打发完大的,小的又过来烦她。 气得她菜刀都抄起来了,骂骂咧咧赶临冬回去算小数除法。 等临冬回了家,临春也哭好了,姐妹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蔫蔫的不想讲话。 房子不大,她们分别趴在长桌的两头。 台灯只有一个,放在中间,照着两人老旧的课本。 临春难得没再背她的英语单词,而是在算一道导数大题。 她的笔芯很细,字母写得非常秀气,公式一排排推导下来,最后整合誊抄上试卷,写下最终答案。 临春的英语成绩有多拉垮,数学成绩就有多出众。 大概是天赋使然,在她自学完高中数学课程后,除了完成老师阶段性的作业,基本就没在数学科目上花什么功夫。 赵老师注意到临春的长处,也有意去培养她在这方面的能力。 高一时自掏腰包给她报了市里的奥数竞赛,可惜临春没法进行奥赛的赛前集中培训,最后无缘省赛。 虽然之后临春也尝试着自己学习奥赛相关内容,可是这玩意儿实在是太占用时间。 课程上她还有从零开始的英语要顾及,所以干脆就放弃了参赛。 毕竟对于她们来说,高考才是能够改变一生的头等大事。 - 周一,临春揣着自己的全部家当去了学校。 蒋以声还没来,她掏出英语书背单词。 大概是昨天哭得太久,导致她今早人有点飘。 脑子里昏昏沉沉总想些乱七八糟的事,一会儿是大姐一会儿是手机,还有就是蒋以言,临春一想到就鼻腔泛酸,多想一会儿能搁眼眶里蓄两大串眼泪。 太难受了。 蒋以声到教室就看见临春面朝窗外,晒咸鱼似的趴桌子上呜呜呜。 大清早阳光明媚的,就她心情不好,硬把自己折成好几段,也不嫌难受。 拉开凳子坐下,临春抹了把脸,转过身。 从口袋里抠抠搜搜拿出一小叠钱,往蒋以声那边递了递。 钱很碎,大部分都很旧。 纸币折痕很多,边缘发黄,按着面额大小整理好叠在一起,一块的五块的十块的什么都有。 蒋以声抬抬眉梢,没接。 他从桌洞里随机挑选一本课本拿出来装样子,没一会儿一张纸条从右边飘了过来:【放学我陪你去修手机?】 蒋以声没想出来自己手机那几道划痕要怎么修。 “不用,”他说,“别放心上。” 临春必然不能不放在心上,她犹豫片刻,从自己手里抽出一半的钱,整理好递给蒋以声。 蒋以声看一眼就给推回去了。 临春还是坚持给他。 她的指甲修剪齐平,由于经常刷洗东西,指甲缝非常干净。 这样来来回回不是事,蒋以声干脆从里面抽了一张勉强算新的十块纸币:“够了。” 临春动了动唇,僵持几秒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钱又收回来。 就…十块啊… 窗外响起运动员进行曲,学校每个星期一的早自习都要进行升旗仪式。 只是校园可用面积太小,初高中六个年级组轮流出去升旗。 临春望窗外探了探头,这星期应该是高一组。 下星期就是高二,她得写演讲稿了。 临春起身关上窗户,广播声被隔在室外。 刚坐下,梁阙手指点在蒋以声的桌边:“赵老师找你。” 事还是刘家豪的事,对方母亲今早到了学校。 蒋以声这边来了个年轻男人,只说是家里长辈。 大概是私下里有过沟通,互相道歉进行得非常顺利。 刘家豪右边胳膊还挂在脖子上,闷着声先说了一句对不起。 蒋以声跟个看热闹的大爷似的,插着兜站在一边,轻飘飘接上一句:“不好意思啊,把你打成这样。” 临春站在他的对面,把这句话看得清清楚楚。 刘家豪的额角跳了两下。 赵老师见势不对,连忙开口:“刘家豪做错事在先,但蒋以声也不能在学校里和同学直接动手,两个人都有错。叫你们家长过来就是让你们和家长保证,这次吸取教训,以后绝不再犯。” 刘家豪面露不爽,但还是闷着声保证了。 蒋以声倒比他还要干脆,就连话说得都格外诚心:“我保证下次不在校园里和同学动手。” 临春留了个心眼子,回教室写了张纸条问梁阙。 【蒋以声刚才说“不在校园里和同学动手”?】 梁阙坐在凳子上,看了眼纸条,随便点了下头。 临春若有所思,转身要回座位。 可还没走一步,手臂却被作业本轻轻拍了一下。 她回头,对上梁阙的目光:“你很闲吗?” 临春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梁阙皱了皱眉:“少管别人的事。” 临春鼓了鼓腮,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下。 她的确是想管闲事,主要是蒋以声把话说得…特别容易让人多想。 【你会在校园外和同学动手吗?】 蒋以声单手拄着腮,整个人懒洋洋地倚在桌边。 歪着头看身边的小哑巴,说出来的话带着笑:“我没说。” 临春从这个笑里品出一点点不对劲。 【你不会去找刘家豪的麻烦吧?】 蒋以声叹了口气,交叠着双臂躬身趴在桌上。 吵闹的教室里,两人坐在各自的座位上,肩膀隔着半米远的距离。 桌上三八线被黑色水笔描出厚厚的一厘米,蒋以声枕着手臂,笑着看向临春。 阳光落在少年额前零碎的发上,给眸底投下一层淡淡的光影。 他无声地做着口型:我爱和平。 - 放学后,临春牵着边牧去饭馆吃午饭。 有些让人意外的是,今天饭馆没开门。 她隐约觉得不对,回家后发现大姐在家做的饭。 临冬拿着一把筷子在摆餐具,见临春回来后抿了抿唇,那意思临春立刻就明白了。 气氛不对,有事儿。 昨天徐凤娟在饭馆门口给人看笑话,临夏干脆就关了门。 到底是年过半百的老人家,因为一时赌气和对方较劲,万一出了问题得不偿失。 最好的办法就是等梁峻回来,自己的妈自己收拾。 一顿饭吃的没人说话,临冬全程耷拉着脑袋,筷子一个劲的往碗里戳,也没吃下去多少。 临春掏掏口袋,掏出昨天顾伯给她的奶糖,塞了一个到她手上。 吃完饭,她如往常一样去书店打杂。 路上她总想着蒋以声早上的那个笑,觉得特别不靠谱。 像是藏了一堆坏心眼子,跟她糊里糊涂地打着哈哈。 脑子里纠结成一团,边牧牵着她往前走。 路过百货大街时,临春没有转进去。 边牧在门口停了停,自觉换了路线,往学校方向走去。 漫无目的地闲逛,临春有点怀疑自己这样做是否多余。 然而当她走过校外的一个小巷,边牧突然停了下来,扭头看向巷子深处。 12. 12 巷子很窄,不过一人多宽的距离不,左右靠墙堆满了零零碎碎的杂物,得往里走个十几米才能通往后面的街道。 因为巷子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以及事故发生超高的频率,被一中的学生接地气的称为约架巷。 今天约架巷里似乎很热闹。 临春提了提边牧的狗绳,对方没再关注巷子,反而仰着头,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临春,像是再问她怎么不走了。 这的确是走不了。 临春在校门口左右看看,没什么人。 除了一家还开着门的文具店,但店里老板对小屁孩打架这事儿司空见惯,压根不会管。 可是贸然进去不太安全,特别是临春这种听不见声儿的小哑巴,平时基本都绕着闲事走。 可是蒋以声… 蒋以声的事怎么算闲事呢? 她牵着边牧飞奔回书店,蹲身卸了一边拴着藏獒的铁链。 顾伯不在楼下,估计又睡觉去了。 临春把藏獒的嘴巴擦擦,捧着对方毛茸茸的大脸呜里呜哝说了半天。 最后她撇下边牧牵着藏獒,一路小跑去了约架巷。 本想着无事最好有事制止,蒋以声在这边人生地不熟指不定被欺负。 可当临春扶着墙跌跌撞撞跑进去,却硬是停住了脚。 巷内肉眼可见范围内,横七竖八倒了三四个人。 蒋以声是唯一一个站着的,甚至还颇为悠闲地插着兜,用鞋尖拱了拱其中一人的小腿。 “继续啊?” 这句话临春没看太清,但不妨碍她此时觉得自己是傻子。 藏獒护在临春身前,嗓子眼里发出威胁的呼声,已然拉开战斗前的架势。 蒋以声有所察觉,往巷口这边抬了抬眼。 蒋以声:“……” 他收回了腿。 临春摸摸藏獒的脑袋让他放松,顺便又把狗绳牵紧了些。 她指指蒋以声,又指指巷子外。 蒋以声颌首,示意临春先走。 临春转身时还在担心地上躺着的人,下一秒他们就原地起身,头也不回地相互搀扶着从巷子那头跑路了。 临春:“唔。” 装的好像啊。 “来救我的?” 她偏头对上蒋以声笑着眼。 对方迈开几米,优雅地保持好距离。 临春知道他怕狗,特地把藏獒往自己的另一边拽了拽,没好意思点头。 蒋以声:“谢谢。” 中午的太阳很晒,临春踩着从叶片中洒下的零碎光斑,把他从头到尾看上一遍。 除了外套和裤脚沾了着泥灰,人好像是一点事都没有。 对面三四个人呢,有这么厉害吗? 临春心里犯嘀咕,忍不住问:{你还好吗?} 蒋以声没看懂这个手势,拿出手机让她打字,临春却摆手连连拒绝。 看样子是赔怕了。 蒋以声笑笑,收起手机。 两人在下个路口分开,临春目送对方远去。 蒋以声似乎很爱穿黑色,深色的长裤显得他个子很高。 也的确挺高的。 跟他说话都得抬着头,怎么着也有个一米八了。 临春正盯着那个背影发呆,可下一秒,对方却意外地转了个身,接住了她的视线。 蒋以声倒着走了两步,最后停在原地,说了句话。 因为距离太远,说出来的话临春并没看得太清。 她还以为蒋以声还有什么事情找她,便牵着藏獒过去。 蒋以声倒也没想到临春会过来,歪歪脑袋问他怎么了。 姑娘家的眼睛有些圆,瞳仁是很深的黑。 碎发搭在眉前,衬得额头皮肤很白。 一副不经世事的天真模样。 临春把狗绳背在身后腰,藏獒坐在她身后一米,眯着眼睛打量着蒋以声。 蒋以声嘴角噙了丝笑,微微俯身靠近了些:“我说——” 他说完这两个字顿了顿,又和课上一样只做了口型:你怎么、偷看我? - 临春去书店打扫完卫生后脸都是红的。 她用井水冲了好几遍才勉强消下爬上脸颊的燥热。 藏獒趴在门口打哈欠,掀掀眼皮看临春的目光似乎都多了一层揶揄。 临春蹲在他的身前,拍拍他的脑袋。 下午上学时,蒋以声换了身衣服。 临春从他的身后绕过,坐下后把目光投向窗外。 这次一定不看他。 她拿出英语课本开始背单词,没一会儿蒋以声却先递来纸条。 【我哥的事你知道多少?】 临春偏了偏眼,蒋以声下巴抵着手臂,一副晕晕欲睡的模样。 她把纸条拿过来,写上长长一段话。 她和蒋以言的交集仅限书店,因为在临春的印象中蒋以言好像就没出现在镇上。 对方要么在书店里安安静静地看书,要么就在琴房里教她钢琴。 临春只知道他从很远的地方来,每次待个两三天就得回去。 再多的,就在闲聊中知道他家里有个弟弟,和自己一个岁数,钢琴也是他教的,学得没她好。 至于蒋以言是做什么工作、来这里干什么的,临春都不知道。 蒋以声盯着那句“钢琴学得没我好”,没忍住笑出声。 临春脸上也有点烧,用笔追加一句:【我已经知道他在哄我了。】 “我哥就这样。”蒋以声声音很轻。 他的思绪被蒋以言拉的很远,脸上的笑淡了不少。 临春攥着手里的笔,把少年的失落看在眼里。 【小蝶是谁?】 她问道。 蒋以声耸了耸肩:“不知道。” 临春憋了憋,把草稿本收回来,以为蒋以声不愿意告诉她。 距离上课时间还有几分钟,临春起身把黑板给擦了。 赵老师意外出现在教室外,告诉她准备一下下星期的演讲稿。 她来得低调,闹嚷得班级都没发现她的存在。 临春点头应下,她便转身离开了。 演讲稿写得很快,临春从初中写到高中,已经自成一个模板。 蒋以声饶有兴趣地扫去几眼,十分自然地伸手拿过临春的草稿本,在上面写下一句话。 【你怎么念?】 他挺好奇的。 临春看看自己的草稿本,拿过来放回桌洞里。 顺便给他打了个手势:{要你管?} 有情绪了。 第二节课下课的大课间,临春把演讲稿交给赵老师。 赵老师顺便把一本生物练习册给她,让她给蒋以声。 临走时在临春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告诉赵老师蒋以声中午打架的事儿。 本应秉公执法的事儿,但…临春又开不了这个口。 要是蒋以声被欺负了,她肯定要报告老师给他找回公道。 但可是中午是蒋以声欺负别人…还打的人躺地上起不来… {怎么了?}赵老师打了个手势问她。 临春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连忙摇摇头回教室去了。 她尽量忽略那些令人不适的目光,闷头往前。 突然,她的肩膀被人用手指点了一下。 临春吓得一缩肩膀,回头一看是蒋以声。 对方从她手里拿过练习册,视线往走廊后瞥了一眼:“说你呢。” 临春从嗓子眼里细细哼了一声:“嗯。” “你知道?”蒋以声略微诧异。 自然是知道的。 她甚至可以想得出来那些人是怎么说她的。 “不生气?”蒋以声和她一起往教室走。 临春沉默片刻,缓慢地摇了摇。 蒋以声很轻地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 说不生气是假,但是更多的是害怕。 临春因为聋哑,从小在学校就没少被欺负。 别人逗她笑她,甚至打她。 扯辫子扔书包都是小事,最怕的是有人假意和她做朋友,再曲解她的手语,惹来一系列麻烦。 她一肚子委屈和老师说,老师还嫌她烦,不想看她写下来的、密密麻麻的解释。 后来父母去世,家里的天塌了半边。 大姐一直担心临冬的病情,对临春鲜少关注。 临春也不抱怨,像是一只寄居蟹,把自己一点一点缩进找到的贝壳里。 少女磨平自己的棱角,也藏住初露的锋芒。 她不表达,也不沟通,下了课就把自己关在家里,最大的愿望是像大姐那样找个男朋友,再嫁个好人家。 藤曼再努力也只能顺着地面蔓延生长,她想有一棵可以攀附的大树,靠着对方汲取到一点点的阳光。 可即便是这样的愿望都很难实现。 谁会要一个哑巴。 十一二岁的年纪,是临春最难熬的两年。 不过后来,她遇见了蒋以言。 同年升入初中,又遇见了赵老师。 如果说蒋以言是临春的月亮,那赵老师就是她的太阳。 前者让临春知道了银河的广阔,后者给她以热烈的灿烂。 她抓住机会,拼命学习。 才明白没有谁是天生的藤曼,她想做大树,做笔直且强大的白杨。 只是树大难免招风,渐渐的,身边出现了很多负面的声音。 “哑巴怎么当班长?会不会耽误同学?” “聋子还能考第一?抄别人的吧!” “残疾就去上特殊学校啊?在这里坐着不是个笑话吗?” 临春也曾被这些声音打击到崩溃大哭,不想念书也不想出门。 是大姐挨个站在那些人家的楼下街口,对着街坊邻居指桑骂槐,把那一个个嘴碎的全骂回去。 事情闹大了,谁都知道这家两个病秧子一个疯婆子,谁碰谁倒霉。 不过也有交心的邻居过来劝大姐,姑娘家总是要嫁人的,家里名声不好以后彩礼压得厉害。 临春也害怕,她怕自己一辈子嫁不出去。 她更怕大姐因为自己的事受影响,临夏已经到结婚的岁数了。 可大姐却无所谓:“嫁不出去就姐们三个搭伙过日子,怎么活都是一辈子。” 临春把这话写给蒋以言看,蒋以言笑得不行,说有机会一定要认识认识这个有个性的“疯婆子”。 只是也就这么一说,两人一直也没找到机会碰面。 后来,在桐绍“声名狼藉”的大姐还是嫁人了。 对方还是个有家底子的男人,惹得不少人红眼。 家里有了梁峻这么个靠山,临春的日子好过了许多。 只是有临冬的病情横在中间,临春更是不敢麻烦姐夫,只能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让大姐担心。 前一阵子王凯杰突然找她谈恋爱,把她吓得不轻。 像对方这种学校里的混混头子,临春本是连拒绝都没那个资格。 坏了老大的面子,校里校外都一身的麻烦。 即便报告老师,再告诉姐夫,也不能避免放学路上被推一下打一下,一群男生凑在一起,掀了她裙子就哄笑着跑开。 临春那时候很害怕。 不过好在中间有李瑶瑶给她撑腰,连着她男朋友一起把事情压了下去,这才没了后续。 但临春在学校里碰到王凯杰还是难免尴尬,一般能避就避,避不了就耷拉着脑袋硬着头皮当没看见。 那些刺耳的声音所有人都听得到。 但他们知道临春听不到,所以越来越嚣张肆无忌惮。 蒋以声一天去几次厕所,几乎每次都能听见他们在压着声音调侃女生。 谁胖了谁瘦了,谁化的妆谁衣服丑。 除了临春,他们谈及临春完全不压着声音。 小哑巴耷拉着脑袋,人都快贴墙上了,那几个还能笑着嘴碎。 “她裙子是不是剪短了?” “穿这么骚,勾引你呢。” 蒋以声看着临春搭在小腿肚的裙摆,都想不出这句话怎么构思出来的。 本来是想礼貌的提醒一句,但心里的火气怎么就憋不住。 他直接拎过那个男生的衣领,掐着颈脖把人往墙上猛地一按。 走廊上的人发出一声惊呼。 旁边的男生全都变了脸色,但却意外地没人去拦。 被掐的男生只能脚尖着地,手指抠着蒋以声箍在他咽喉的手掌。 可少年的手指牢如铸铁,憋得他满面通红。 “积点口德。” 蒋以声努力让自己说出来的话听着比较平和。 “就是他。”旁边有人小声提醒。 另一个男生也反应过来:“中、中午那个…” “嗯,”蒋以声偏头礼貌回应,“就是我。” 感觉手里的挣扎越来越激烈,他估摸着也差不多了,把手上的男生往左边猛地一甩。 趁着对方弯腰猛咳时再随意勾了下脚,绊出去一个结实的平地摔。 “嘴别欠。” 蒋以声扫了周围一眼,慢悠悠地扔下三个字,这才转身,几步跟上走在前面的少女。 所有嘈杂的纷扰与混乱都被蒋以声挡在了身后。 临春听不见声音,也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胆子很小,被点了一下肩膀就吓得一抖。 问生不生气,也不生气。 意料之中的回答。 不过也无所谓。 13. 13 蒋以声在走廊上的光辉事迹,临春放学才从李瑶瑶嘴里知道这件事。 她看对方绘声绘色把事情从头到尾描绘一遍,惊讶得晚饭都不想吃了。 临春伸出两个手指指指自己的眼睛,意思是亲眼看见吗? 李瑶瑶一通疯狂点头:“当时张鹏说你…” 她顿了顿,又继续道:“反正说得挺难听的,蒋以声一句话没说直接上手,周围的人都看傻了。” 李瑶瑶话说得快,临冬看得半懂不懂,大致能猜出意思。 在她的印象里蒋以声还是个挺温和的人。 也不是,温和的人不会把四五个人撂在地上… “我姐妹当场就被迷得死死的,”李瑶瑶图穷匕见,“有他联系方式吗?给一个。” 临春张了张嘴,没听懂。 李瑶瑶在耳边比了个接电话的动作:“手——机——手机号——” 临春懂了。 “那你晚自习帮我要一下,”李瑶瑶揉揉临春巴掌大的小脸蛋,“小宝贝儿,姐姐请你吃烤肠。” 临春被迫举了根烤肠,人还有点不清醒。 另一只手刚从口袋里摸出根笔,李瑶瑶就赶紧把手机掏出来:“你是真不嫌麻烦。” 临春停了停,把手上的烤肠交给对方,这才两只手一起,郑重其事地捧过那个手机。 【蒋以声会不会被报复?】 蒋以声能为她出头临春还是挺意外的,毕竟满打满算他俩认识不过四五天。 而且那些话十二三岁的临春还会哭一哭,但十七八岁的临春唯一在意的一点只是怕惹麻烦。 初中时李瑶瑶因为给她出头就受了不少欺负,要是如今蒋以声为此反被报复,那临春就真的要愧疚到死。 李瑶瑶想了想:“应该不会。” 后面要说的话太多,她怕临春看不全,便拿过手机准备打字。 临春连忙抓紧,确定李瑶瑶要手机后才转交给她。 “你干嘛?”李瑶瑶不明所以。 临春撇撇嘴,指了指手机,又指了指地下,然后双手一摊:“啪!” 拟声词说的还挺标准。 李瑶瑶被她逗乐了,一边打字一边说:“啪什么啪?怕摔了?摔了又不要你赔。” 临春把那根烤肠拿回来,趁热咬了一口。 李瑶瑶把手机给她,她垂眸看上面的字。 【下午王凯杰不在,张鹏一人翻不起什么花样,而且蒋以声中午和刘家豪的人打了一架,在我们学校已经出名了。我男朋友说他一打五没被近身,绝对练过,现在那些人一说搞蒋以声,都没人愿意。】 临春眨了眨眼,被一打五震惊到了。 缓了缓,才从这段话里读取到另一些信息:【中午是刘家豪的人?】 李瑶瑶点头:“是啊,蒋以声来学校第一天他就把人给惹了,还进了医院,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手贱。 临春心想。 闲的没事去画蒋以声的板凳,有病一样。 “行了,回家吃饭去吧,”李瑶瑶推推临春,“记得晚自习给我要电话啊!”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临春走之前买了根棒棒糖,准备晚上当谢礼给蒋以声,想想,又给临冬也挑了一个。 回家后意外发现姐夫竟然也在,临春心里“咯噔”一下,赶忙上前问了声好。 姐夫对她们两个妹妹向来和善,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来吃饭吧。” 大姐沉着脸,全程没什么表情。 临春吃完饭把棒棒糖给了临冬一支,临冬拽拽她的手指,轻声说:“我害怕。” 梁俊通常都是周末回来,今天回桐绍肯定有事发生。 临春心里也没什么底,但这也不是她能参合进去的事,只能象征性安慰临冬几句。 随后她去往常一样把边牧送回书店,再匆匆赶往教室。 蒋以声正在座位上写他的生物练习册。 可能是个头太高,桌椅相对于他有些不太配套,看书时总会不自觉微微驼着背。 临春在家看临冬驼背通常会一巴掌拍上去,蒋以声看得她手痒,但倒也没真胆大包天直接上手。 她拉开凳子坐下,把草稿本拿到英语书上放着。 吃了李瑶瑶一根烤肠,就记着别人的事。 但是要联系方式前临春还是得先道谢。 【你下午和三班的人起冲突了?】 蒋以声正玩着手里的笔,看到递过来的草稿本,手一伸在句末打了个勾。 临春:“……” 【谢谢你,但是以后别管他们。】 理由蒋以声猜得到,微一点头应下了。 【不过还是谢谢你。】 这次和纸条一起推来的,是一根橙子味的真知棒。 蒋以声饶有兴趣地捡过来,捏在之间转了一圈,再装进兜里。 临春继续厚着脸皮,开始完成李瑶瑶给的任务。 【能不能给我你的手机号?我朋友想要。】 她觉得给别人联系方式还是要征求当事人同意,蒋以声如果不愿意,自己和李瑶瑶也有个交代。 果然,蒋以声不怎么乐意。 【什么朋友?】 【好朋友的朋友。】 【不给。】 临春:“。” 不给就算。 她继续背她的单词。 蒋以声撕开糖纸把棒棒糖叼进嘴里。 临春闻到橙子味扭头去看,一双眼睛睁大了些。 【晚自习不能吃东西。】 蒋以声“啊…”了一声:吃都吃了。 他现在格外喜欢和临春用唇语对话,不说出声音对方也能看懂,加了密似的,还比较方便。 临春拧着眉头。 在班长面前公然违纪,违纪物品还是她本人给的,老师抓到了得多尴尬。 【你嚼碎了。】 蒋以声无声地吐出一个“不”字。 临春真后悔给他买棒棒糖。 【老师会发现。】 蒋以声把棒棒糖换个腮帮继续含。 【我是班长。】 他盯着这四个字,笑出来。 临春恨不得直接上手把糖从蒋以声嘴里拽出来。 很浪费。 蒋以声捏着塑料签做了口型。 【我再给你买。】 他又笑了,眼睛弯弯的,浅色的瞳仁里模糊映着一个人影,临春看的不太真切。 我要两个。 蒋以声比了一个剪刀手。 临春用草稿本把他的手指拍下去。 但也算是答应。 蒋以声心情不错,把生物练习册往后做了十来页。 晚自习后半场就有点闲不住,身子一低把练习册推到桌子中间,枕着手臂圈出一题,在题号旁边写下几个字:【不会写。】 那是一道伴性遗传大题。 临春不疑有他,把英语书移到一边,拿过草稿纸先列了一串家族系谱图。 【懂吗?】 蒋以声看着姑娘家娟秀就的字体,点了点头。 临春指着第一小问,在图谱上圈圈画画,再把需要注意的点用序号标好写在草稿纸上。 三小题下来,草稿纸密密麻麻写了快有小半张。 临春最后把纸撕下来,夹进蒋以声的练习册里。 还挺熟练的,讲题思路也很清晰。 蒋以声拄着腮把纸上的内容又看了一遍,觉得临春自学出来的底子还行。 【真的不给一下手机号吗?】 临春歪着头,还是想努力争取一下。 蒋以声眯了眯眼睛,笑着回答:有对象。 - 晚自习放学,李瑶瑶扼腕叹息了一路,恨蒋以声这棵名草为什么这么早就有主。 其实临春还挺能理解的,蒋以声长得好家境也好,这种人没有女朋友才有点奇怪。 也不知道蒋以声女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应该不是桐绍本地的。 正想着,李瑶瑶突然拽了一下临春的胳膊:“你同桌!” 临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蒋以声正听着电话,晃晃悠悠往校外走去。 “已经出来了,”蒋以声慢吞吞地说道,“等着。” 李瑶瑶拉着临春就跟过去。 【大少爷今天竟然走这么早,还是到校外去,肯定是见女朋友的啦!】 临春拿着李瑶瑶的手机,内心有点儿抗拒。 她们这样偷偷跟过去看,和偷窥有什么区别? “就一眼就一眼,”李瑶瑶连拉带拽,已经控制不住内心的兴奋,“让我康康哪样的女人能赢得太子殿下的青睐,好让我姐妹也彻底死了这颗心。” 两个姑娘就这么混在人群中一路跟过去。 校门外,一辆派头十足的跑车停在路边,车身漆黑蹭亮,看上去价格不菲。 “我靠大奔!”李瑶瑶张大嘴巴,“有钱!” 临春压根不懂,但是通过周围学生投去的目光也能感受到金钱的力量。 蒋以声走进了些,车门开了。 “大美女大美女大美女!”李瑶瑶激动地挽住临春的手臂。 然后,下来一个男生 李瑶瑶:“?” “声——哥!” 对方手臂一张就要拥抱,蒋以声按着他的肩膀把人抵开:“别发癫。” 男生不仅不退开,反而拂开蒋以声的手,硬是抱了他一下:“我这哪是发癫,我这是想你。” 蒋以声嫌弃地皱眉:“快滚。” 他躬身上了车后座,男生也一并跟了进去。 豪车绝尘而去,留下李瑶瑶目瞪口呆。 “春、春儿,”她颤抖着抓住临春的手,“少爷真的跟你说他有女朋友吗?” 临春也没缓过神,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拿过李瑶瑶的手机,打字道:【他说的是,有对象。】 一行字打完,两个人都沉默了。 “输了输了,”李瑶瑶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从一开始咱们就输了。” 临春不明白以及怎么就和李瑶瑶成“咱们”了。 【少爷被流放到此,不会就是因为谈了个男朋友吧?】 临春的眼睛在看到“男朋友”那三个字时瞬间瞪得老大。 “你不会不知道吧?”李瑶瑶万分同情。 临春知道,但又不完全知道。 李瑶瑶可惜地摇了摇头:【你等会儿,我回家给你拿几本小说,可好看了…】 14. 14 当晚,临春熬夜看了李瑶瑶塞给她的小说,感觉整个人都升华了。 不仅仅是精神,还有□□。 隔天她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因为起得迟,去学校连边牧都没来得及牵。 蒋以声一进教室就看后排倒了一个,整个人脊梁垮了个彻底,跟马路上被轧了三天两夜的塑料袋似的,软趴趴地全往桌子上贴。 他放下手上的练习册,桌面的震动让临春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额前的碎发被她压得有些嚣张,每一根都张牙舞爪地朝着他们自己的方向伸展。 晨光一照,有些发黄。 是个营养不良的黄毛丫头。 蒋以声有点想笑。 临春回了回神,抬手把碎发掖在耳后。 再低头从兜里掏出两个真知棒,递给蒋以声。 一个草莓味,一个苹果味。 话是昨天晚上说的,糖是今天早上给的。 速度之快仿佛怕蒋以声讹上自己。 蒋以声垂眸看着那两支糖,想了想,没收。 “我要吃橙子味的。”他说。 临春愣愣,手指点了点糖果,再竖了个拇指,最后食指中指并拢,由外向内往嘴里拨了两下。 蒋以声看懂了,意思是这个好吃。 他学着临春刚才的动作,把第二个竖大拇指的动作换成摆摆手,意思是这个不好吃。 临春有些惊喜,然后笑了出来。 除了家人,其实很少人会和她打手语。 赵老师偶尔会一些简单的询问,李瑶瑶心血来潮学了一点就直接放弃。 这么多年临春已经习惯性看唇语,有时候一长串话看下来也挺累的。 【下午给你换。】 她写完话,把糖果收了起来了,准备下午给蒋以声换橙子味的。 然而没过一会儿,蒋以声又不安分了起来。 像昨晚那样,他把练习册推到桌子中间,双臂交叠往桌上一趴,手指点点圈出来的题目。 【班长,这题怎么写?】 临春:“……” 她觉得这人是故意的。 【你真不会写?】 蒋以声笑眯眯地摇了摇头。 那笑容特别假。 蒋以声突然空降一班,临春作为班长,在赵老师那里简单了解过这个特殊的转校生。 从北京市重点下凡过来普度众生的少爷,主打的就是完美无瑕。 即便是有缺点,那也不会是“生物必修二练习册第三章第十二小题不会写”这种比较弱智且不正常的问题。 蒋以声怕是在故意考验她。 临春把解题思路一一写好,把纸递过去的同时问了些其他问题。 【你以前的作业也是这个难度吗?】 蒋以声思考片刻:【差不多。】 毕竟教材大部分都一样,练习册也没什么区别。 【你高一期末考了多少?】 蒋以声眼皮一抬,这是查他呢。 【我成绩很差。】 临春:“……” 鬼信。 当初赵老师还专门和临春交代了,蒋以声成绩很好,眼界也比他们这种扎根小镇的孩子要宽阔,平时可以多多和对方交流,有助于成绩进步。 结果这么多天她压根都没问蒋以声什么,反倒是蒋以声,看完他的练习册还要问东问西。 虚假的很。 临春撇撇嘴,伸手在嘴前扇动几下。 蒋以声好奇道:“什么意思?” 临春在草稿本上写道:【假。】 - 中午放学,临春去了趟书店。 顾伯炖了大骨汤,香味弥漫,馋的门口的藏獒口水直流。 边牧没系狗绳,在临春腿边围着圈打转。 临春摸摸他的脑袋,先去后院和顾伯打了声招呼。 然后牵着狗狗一路回家,因为中途打了个岔,刚巧碰见走路走一半的蒋以声。 对方身边还跟着另一个男生,看样子是昨天的…男朋友。 昨天藏被窝里看的小说剧情突然涌进脑子里。 临春瞳孔十级地震,脚步和呼吸同时刹了车。 “这没有玩的,”蒋以声说话格外有耐心,“也没有吃的。” 徐拓像个猴子似的左右乱看:“我靠,这他妈大山里吧?我中午都没让阿姨做饭。” 蒋以声无奈:“那就饿着吧。” 徐拓简直不敢置信:“连个饭馆都没有?” 蒋以声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饭馆倒是有…” 正犹豫着,边牧拽着个姑娘从他的身边“哒哒哒”跑过去。 蒋以声:“哎…” 临春没听见,跑得头也不回。 徐拓的目光也被临春吸引:“我靠,好嚣张?” 蒋大少爷也能有被人无视的一天。 蒋以声“嘶”了一声:“走吧。” 徐拓不明所以:“走哪?” 蒋以声看着姑娘家轻甩的马尾,不自觉跟上去:“请你吃饭啊。” - 临春跑回饭馆时临冬已经在店外的桌上等了有一会儿。 她把边牧在石墩上拴好,又去店里取了狗粮,洗了洗手赶紧去吃自己的饭。 虽然今天徐凤娟没来捣乱,不过饭馆工作日的生意也不是那么火爆。 店里有几桌客人,大姐的还在后厨忙活。 桌上摆了一盘炒菜,是临春爱吃的四季豆烧肉。 “你干嘛去了?”临冬把筷子递给临春,“我都准备去学校找你了。” 临春接过筷子,冲临冬比划:{好可怕。} 临冬咬着筷子:“怎么了?” 临春不知道怎么表达,干脆掏出兜里的纸笔,写给她看。 “男同竟在我身边?”临冬一字一句读出来,瞬间瞪大了眼睛,“谁啊!” 临春上一秒还在想不能暴露个人隐私,可下一秒她突然反应到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你怎么知道这些!} “请问…”徐拓略带抱歉地打断两人的交流,“这里能吃饭吗?” 临冬立刻放下筷子起身:“两位吗?里面还有桌。” 临春背后讨论别人正心虚呢,被临冬这突然起立吓了一跳。 她也赶紧跟着起来,准备去店里拿菜单。 只是好死不死回头一看,对上蒋以声笑着的目光。 她一口气差点没别过去。 吃饭的桌上还放着她刚才写过字的纸条,临春赶紧团吧团吧扔进垃圾桶。 店里,徐拓看着冰柜里堆在一起的食材,又看看墙上有些发黄的菜品实物图。 他的眉头一点一点皱起来,最后看着一个屁大点的小姑娘,正拿着记菜单眼巴巴地瞪着他点菜。 不点些什么简直就是犯罪。 “你们店里有什么…招牌、招牌菜啊?” 看得出来,徐拓挺嫌弃这家店的。 虽然地面拖得干净,桌椅摆得也敞亮。 但是批了腻子的墙壁和怎么看都感觉有点油的小凳,徐拓怎么都坐不下去。 “就这几个吧。” 他胡乱在菜谱上点了几个。 “你们两个人吃五个菜是不是多了?”临冬问道。 徐拓张了张嘴:“你们还嫌点的多啊?” 两人正大眼瞪小眼,临夏掀了后厨的布帘从里面出来。 她的手上还沾着水,随便往身前的围裙上蹭了两下,走到几人面前直接拿过临冬手里的记菜单:“两位有什么想吃的吗?” 徐拓把他刚才随便点的那几个又点了一遍。 “鲤鱼是两斤重的,今天刚捞过来比较新鲜,你们俩吃再加个炒菜就够了。” 徐拓没什么概念:“两斤重是多重?” 临夏磕巴了一下:“大概…” 她用手上的笔画了个圈:“这么大。” “哦,”徐拓了然,“那就再加个炒菜吧。” “喜欢吃什么?”临夏一边记鲈鱼一边跟他俩闲聊,“今天的四季豆挺新鲜的,喝酒吗?你们多大了?” 临春捧着饭碗,看蒋以声在店里的目光就没从大姐身上挪下来。 临夏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个脸生的少年,只是稍微瞥了一眼就没再多看。 “姐!”临冬推了临春一下,“别看了!眼睛都看直了!” 临春眼睛立刻又瞪大了一圈,抬手往临冬脑袋上打。 “又是他哎!”临冬笑嘻嘻地说,“他是来找你的吗?” 临春死命摇了摇头。 “那他…”临冬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转身看向店里,又猛地转回来,“他们两个…” 临春赶紧竖了根食指在唇前:“嘘!” 她的情绪有点激动,一时半会儿控制不好音量。 这一声嘘的方圆十米都能听到,成功地引起了好奇宝宝徐拓的注意。 “她们说什么呢?”徐拓看向临春吃饭的桌子,“咱们也在外面吃?” “都行。”蒋以声走出店门,十分自然地落座在了临春的对面。 临春、临冬:“?” 徐拓:“???” “那么多空桌你干嘛跟她们——”他最后一个“挤”字只发了前面声母的音,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什么,动作麻利地闭上嘴坐在了蒋以声的身边,“这位置好,不晒不冷,刚刚好。” 临春端着碗就想跑。 “你是我姐的朋友吗?”临冬的屁股倒是做得很稳。 蒋以声一点头:“我是你姐的同学。” “哦~”临冬一个字哦的九曲十八弯,“同学啊!” 徐拓在一边“嗤嗤”的笑。 临冬看向徐拓:“那你跟他也是同学吗?” “不是,”蒋以声又说,“他是我朋友。” “同学比朋友亲。”徐拓冲临春比了个大拇指。 临春火烧屁股似的端着碗溜进店里。 “哎,”蒋以声有点烦躁,对徐拓说,“你能闭嘴吗?” 菜很快端了上来,红烧鱼块香辣扑鼻,撒上一小撮香菜让人食欲大开。 徐拓的嫌弃在这一刻全都不作数,捧着碗吃上一口就连嚷嚷着好吃。 蒋以声先把餐具用滚水烫洗一遍,再慢条斯理地盛了半碗饭。 他似乎不太能吃辣,一块鱼就吃得鼻尖冒汗。 临春去给他们端炒菜,临夏叫住她:“你朋友?” 临春点了点头。 临夏 “嗯”了一声:“你再过来端个汤。” 店外面,临冬已经和两人吃到一起了。 三个也不知道凑一起说了什么,徐拓肉眼可见笑得开心。 临春垂了垂眸,低头揪着自己的衣袖。 人少的话她还可以看唇语和别人交流,人如果多起来,嘴巴就看不过来了。 吵吵闹闹不属于她,硬在里面待着就像是强行卡进卡槽的拼图。 别人难受她也难受。 没一会儿,甜汤做好了。 临春小心翼翼端过去,对临冬打手势:{这是送的。} 临冬把这话转述给两人。 徐拓笑得眼睛都快没了:“谢谢谢谢,这怎么好意思呢!” 临春也笑着摆摆手,双手掌心向上,微微俯了俯上身。 是不客气的意思。 边牧也吃完了饭,并且把小盘舔得比他脸都干净。 临春又给他舀了半碗,抱着膝盖蹲在一边看他继续干饭。 突然有阴影投来,临春仰头,是蒋以声。 少年俯视下来,像是头顶着阳光。 发丝散乱,有些刺眼。 她按着膝盖站起身,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蒋以声伸出一只手握拳,大拇指弯了弯。 是谢谢的意思。 15. 15 今天饭馆生意不行,店里的几桌吃完临夏就让厨师去休息了。 她端了大盆去收拾餐具,临春看见了,就撇下正在说话的男生过来帮她一起。 临夏看了眼门口的少年,对方目送着临春进来。 虽然临春耳朵听不见,但性格和长相还是挺招人喜欢的。 即便平时在学校虽然有梁阙看着,但怎么说也是个男生,注意不到什么细节。 临夏在家里又当爹又当妈,不仅要操心经济问题,还的关心两个妹妹的身心健康。 特别是临春现在正值青春叛逆期,她就特别害怕对方搞早恋耽误学习。 再者,像临春这种聋哑人,万一遇到个坏心眼的…临夏简直不能往下想。 “只是朋友?”临夏问。 临春手上一顿,然后非常使劲地点了点头。 就像是怕被误解似的,下一秒脑袋就能直接点掉下来。 临夏知道临春懂事,但还是忍不住多唠叨一句:“高二了,好好学习。” 临春抿了抿唇,“嗯”了一声应下来。 餐具收拾得很快,临夏把大盆端去门口清洗。 徐拓这时候也吃完了饭,看见她们开了水龙头洗碗,就忍不住凑过去问一句:“能洗干净吗?” 临夏头也不抬:“洗完要送回场家消毒的。” 徐拓半懂不懂,也没再继续询问。 抓了抓后脑勺,回头却看蒋以声和临春一起,正捋着衣袖收拾他们刚吃完的碗筷。 临冬和徐拓一样非常自觉地没有过去,两人一高一低看了对方一眼:“你知道他们什么情况吗?” 临冬吞了口唾沫:“我觉得应该也没什么情况。” “不可能没情况,”徐拓摇摇头,“我哥们不正常。” 临冬试探着问:“他只是你哥们?” 徐拓转头看向她:“?” 临冬:“……” 另一边,临春把两个碗碟摞在一起,利落地收拾完桌上残渣。 蒋以声刚想帮忙,她就连忙阻止,几乎把手摇出残影。 “我靠!”徐拓突然骂骂咧咧,要往蒋以声那边走去。 临冬拽着他的衣摆,惊恐地央求:“求你了求你了,别说别说别说…” 临春端了一摞菜碟路过,奇怪地看了眼他俩。 “我靠声哥,”徐拓按着临冬的脑袋,还是说了,“她俩以为我们是一对。” 蒋以声:“……?” 有点儿突然。 “没事,”徐拓又在临冬头上揉了一把,“他肯定不生气。” “没,”蒋以声说,“我生气。” 临冬差点没哇一声哭出来。 徐拓也没想到,愣了愣:“你还介意这个?” 蒋以声微一点头:“品味被鄙视了。” 徐拓:“?” 临冬从徐拓的恶爪里抽出身来,也跑去大盆边洗碗了。 蒋以声看三个忙活,就没继续打扰。 回家路上,徐拓问的问题蒋以声基本都猜到了。 关于桐绍这个小镇,还有关于临春。 “就一小女孩。”蒋以声漫不经心地说。 “得了吧兄弟,”徐拓用手肘捅了一下对方,“你什么样我能不知道?” 蒋以声被他逗笑:“我什么样啊?” “长这么大就没见你乐意理过哪个女的。” “没,”蒋以声看向前方,“挺好奇的。” 徐拓不解:“好奇啥?没见过哑巴?” “没见过。” “我靠,”徐拓震惊了,“你不会是,那什么慕残吧?” 蒋以声有些意外,皱了皱眉:“滚。” 回了家,阿姨正在院子里浇花,这小院就是她家的,平日里照顾蒋以声的饮食起居连带着收拾家里。 徐拓那张嘴跟谁都能唠两句,把手往兜里一揣就去找阿姨聊天。 蒋以声没跟他一起,自己回了房间。 九月中下旬乱穿衣,桐绍气温高低不定,街上过夏天过冬天的都有。 蒋以声上星期还穿的短袖,这星期就套上了外套。 今天有点热。 他快速冲了个热水澡,出来时徐拓刚好侃完了大山。 “我靠,我声儿,”他惊叹道,“这穷地方,你到底来干啥的?” 蒋以声肩上搭了条毛巾,擦擦半干不干的发:“怎么了?” “都说穷地方思想落后,特别重男轻女。那小哑巴家里姐妹四个,其中两个都有先天性遗传病,就这还生呢?” 蒋以声把手垂下:“嗯?” “那小哑巴排老三,先天聋哑,那小的是老四,肾脏不行,老二出车祸和父母一起去世了,今天给我们点菜的是老大。” 蒋以声顿了顿:“她有两个姐姐?” “啊?”徐拓不明白蒋以声怎么抓的重点,“我也是听阿姨说的,他们家的事镇上都知道。” 蒋以声若有所思。 “我真不明白,这些父母都不顾小孩的死活吗?为了生个男孩至于吗?一身的病让女孩儿怎么活?” 蒋以声插上吹风机,扫了眼门外喋喋不休抱怨着的徐拓:“管得挺多。” - 临春的家庭蒋以声没刻意打听过。 主要原因是懒,对别人也没什么兴趣。 徐拓经常说他外热内冷,蒋以声不置可否。 或许说什么也无所谓。 蒋以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出了浴室看徐拓正在打视频电话。 “出来了出来了,”他一转凳子,把手机举向蒋以声的方向,“刚洗完澡,美男出浴图。” 蒋以声笑了一下:“穆敛卿?” 他看了眼镜头,手机的另一边是个姑娘,正笑得眉眼弯弯,往屏幕这儿凑。 “声哥!我可想死你了声哥!”穆敛卿大声地说。 蒋以声慢悠悠走到桌边,随手拿了瓶乳液在镜头前晃晃:“挺好用的,再买点。” “好嘞,马上双十一我给你囤一箱!”穆敛卿一口答应下来,再扒着屏幕问道,“话说声哥你跑哪儿去了?竟然带徐拓玩不带我!” “没什么好玩的,”蒋以声垂眸揉匀乳液,再略微嫌弃地往脸上拍了拍,“你来了会不习惯。” “你抹这玩意儿怎么这么好笑,”徐拓乐道,“受刑似的还非要弄。” “这里太干了,”蒋以声慢条斯理地搓了搓手背,“我很娇贵。” 徐拓:“……” - 当天下午,临春把换好的橙子味棒棒糖给蒋以声带过去。 并且手疾眼快地制止了对方立刻要拆了的动作。 {不能吃。} 她打着手语,双臂交叉态度强硬的比了个叉。 蒋以声略一点头,表示可以。 临春有些狐疑,今天这人怎么这么好说话。 蒋以声拿过她的笔记本:【但我想提一个问题。】 临春画了个问号。 【你有两个姐姐?】 临春微怔,随后点了点头。 【能和我说说另一个吗?】 临春盯着那一行字,像是率先陷入一段回忆。 蒋以声的表情不参调笑,临春停了许久,才重新握起笔。 【她已经去世快十年了。】 对于临秋,临春的大部分记忆已经开始模糊。 那场祸事来得太突然,出事时她才不到十岁。 她把自己能想到的事情都写下来,蒋以声一一看过,对她道谢。 临春没有收起草稿本,反而继续写道: 【我也有个问题。】 【为什么你要问我这些?】 陈年旧事就像是烙在她心头的一块疤痕,虽然被十年的时间缓慢治愈,但触碰时依旧会疼得心颤。 如果不是因为蒋以言,临春不会回答蒋以声的问题。 只是回答之后,也想知道原因。 【我想知道以言哥哥的事,我们等价交换。】 临春想知道蒋以言来桐绍的目的,想知道他去世的原因。 还有蒋以声,蒋以声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蒋以声指间横着水笔,手指搭在桌上,很久才点一下。 他突然笑了,嘴角挂着浅浅的弧度。 【教你一个道理。】 临春:“?” 【在做交易前,不要率先把要交换的东西给别人。】 临春:“……” 【否则他们就会像我一样。】 【拒绝交易。】 - 临春有点生气。 但生气也没用。 除了把脸朝向窗外拒绝和蒋以声交流外,没别的反击方式。 蒋以声嘴里叼着棒棒糖,乐得没人管他。 书页哗哗翻过,课也不听。 晚上,徐拓又来找蒋以声吃饭。 两人又去了那家饭馆,相比于中午来说生意好了很多。 “姐,”徐拓进门就喊,“我又来了!” 临夏正收拾着一桌碗筷,扭头看到徐拓后也笑了一下:“小冬。” 临冬从里面桌屁颠屁颠跑出来,看到两人眼睛一弯:“哥哥,你又来啦!” 蒋以声跟在徐拓身后,店里左右看看,没见着临春。 “我姐姐应该在书店呢,”临冬非常懂事地提醒道,“她晚上有时候不回来。” 顾轻白有时候会让临春帮忙干点活,顺便就把人留在那里吃晚饭省的人来回跑。 蒋以声点头,没再说什么。 他俩换了个菜吃,特地说了少放点辣。 桌还是之前在外面的桌,蒋以声烫着餐具,全程无话。 “心情低落啊?”徐拓打趣道,“没见着人?” “滚,”蒋以声抬眼看他,“你什么时候走?” “过几天吧,”徐拓叹了口气,“本来还想玩会儿,但这实在是太破了,指不定明天就走。” 两人在外面闲扯,大姐收拾完一桌碗筷后喊临冬去打扫。 “那两个哥哥来找三姐的吧,要叫三姐回来吗?”临冬问。 临夏瞥了她一眼:“生意该做就做,让她回来干嘛?” 临冬“唔”了一声,缩了缩肩膀。 晚上六点多,正是最忙的饭点。 不过今天生意依旧不景气,后厨里厨师一人就能忙活过来。 临夏端着碗出去洗,水龙头刚拧开没一会儿,兜里的手机就来了通电话。 她把手擦干净,看到是梁峻的来电后顿了顿,按下接听。 “我现在在忙。”她歪着头,把手机夹在侧脸和颈窝之间,“要说什么晚点再说。” 水流哗哗浇着餐具,临夏的眉头越皱越深:“下午我也要配菜啊,你妈要睡觉那就明早说,反正现在正在饭点,我没空。”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统共也没说几句,最后直接关掉了手机。 临冬刚给蒋以声上了盘菜,听到临夏的电话,呆呆地站在一边:“大姐…” “干嘛?”临夏一手泡沫,烦躁地抬头,“你吃饭去吧,我来弄。” “大姐,”临冬瘪着嘴巴,蹲在她的身边,“你去找姐夫吧,我把三姐叫回来,我们在店里就好。” “大人的事小孩别操心。”临夏用手肘把临冬往旁边赶赶,“吃你的饭。” 徐拓饶有兴趣地看这这姐俩说话:“这小孩真懂事。” 蒋以声低头吃着饭:“嗯。” “她之前说的是什么书店啊?你要去吗?” “不去。” “为什么不去?” “因为要带着你。” “……” 两盘炒菜吃了一半,蒋以声放下筷子。 就在他抽了张纸擦嘴的时候,路的那头突然闯过来一个气势汹汹的老太太。 他认得,“民风彪悍”的那个。 “哎…”他想提醒徐拓一会儿收敛点。 果然,老太太人未到声先至:“姓临的你给我出来,今天你这个婚是离定了!” 徐拓一口肉末豆腐差点没把他呛死。 店里仅剩的两桌人纷纷扭头看热闹,临夏也放下手里的活,抬眼看过来。 “拉架子请不动是吧!我亲自来找你!”徐凤娟气得满脸通红,“今儿我儿子也回来了,你别死皮赖脸还不想离婚,我告诉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梁家不要你这只不会下蛋的鸡!” “我靠!”徐拓眼珠子都快掉碗里了,“这什么情况我靠!?” “淡定,”蒋以声把板凳往后拉了拉,“也别靠了。” 面对一个老太太,他不打算替谁出头。 再说,饭店老板娘好像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样子。 不出蒋以声所料,临夏把自己的围裙一解扔在桌上,同样气势汹汹走出了店门。 “到底是我死赖着你们梁家是你儿子死赖着我!神经病啊在我这发什么疯?想一胎十个去后院找母猪,生一窝猪崽子挨个叫你奶!” 16. 16 蒋以声看临夏干活麻利,就知道能开起一家饭馆的女人不是什么软柿子。 可即便一开始就有了心理准备,对方这一通骂还是让他有那么些些的震惊。 我靠,民风彪悍。 婆媳二人骂战一触即发,只是还没骂上几轮,梁峻匆匆赶到,把他妈给架走了。 临夏气得眼睛通红,抹了把脸就回了后厨。 临冬被徐拓拉到身后,抽了两张纸给她擦擦眼泪。 蒋以声七点半还有晚自习,他不准备在饭馆过多逗留。 侧过目光,徐拓还在安慰抹眼泪的临冬,往人家兜里塞了根糖。 橙子味的,真知棒。 蒋以声:“?” 他掏了掏口袋,空的。 “啧。”略有不满。 两人离开时,饭馆无论是老板还是客人,情绪都稳定了下来。 蒋以声还在为那一根棒棒糖耿耿于怀,路上都没搭理徐拓。 “跟你说话呢,”徐拓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小冬说了,别告诉她姐。” 蒋以声“嗯”了一下,本来也没打算多这个嘴。 踩着点到的教室,临春正坐在座位上看书。 教室里还在吵闹,干什么的都有。 唯独后排那一小块地方,安静得仿佛卡了个玻璃罩子,把一切纷繁杂乱都给隔绝开来。 蒋以声想到徐拓的话,眉头微微蹙起,又很快松开。 他好像的确对这个小哑巴有着过多的关注,自然到要不是他人提醒都还没有注意。 可最初接近对方,也不过是想知道蒋以言在桐绍都跟哪些人接触,仅此而已。 小蝶可能是临夏,或者是临秋。 前者小了蒋以言一岁,后者小了蒋以言四岁。 虽然临夏的可能性比临秋要大一点,但是…他哥那么温和的一个人,会喜欢这么彪悍的女的吗? 蒋以声有点想不到。 而临秋已经去世,死无对证,这条线索到这就断了。 说实话,蒋以声也一头雾水。 他总觉得或许顾轻白知道点什么,毕竟这是他从蒋以言口中唯一听到过名字的人,两人关系必定匪浅,知道的事情自然也多。 可顾轻白偏偏像是和他有仇,从他到这个镇子以来也没理过他哪怕只是一句话。 蒋以声都怀疑是不是他哥欠了顾轻白的钱。 乱七八糟想了一通,他微微叹了口气。 - 今天晚自习蒋以声老实得厉害。 临春往他那边瞄了好几眼,男生垂眸看着课本,看得非常仔细。 后半节课他拿出练习本,停一会儿写一会儿。 等到快放学的时候纸张写满一半,蒋以声撕下来递给临春。 临春愣了一下,接了过来。 开头有一行总结,她一目十行地看完。 【这是我自己的各科学习方法,尤其是英语,死背单词没什么用,听说你数学成绩不错,建议参加一些竞赛,国家级的证书对高考有帮助,需要的书籍我都列在下面,感兴趣的话酌情购买。】 蒋以声的字还是很好看,即便练习本的格子打得有些密集,但不妨碍撇捺有力,大气规整。 临春把纸张叠起来,对蒋以声比了个谢谢。 蒋以声合上笔帽,在指间转了一圈收回口袋。 下课铃声响起,班上同学开始骚动。 蒋以声依旧不急不缓地坐着,对临春无声地说一句“加油”。 - 临春晚上回了家,第一件事就是把蒋以声给她写的学习方法仔细看了一遍。 其中语文几乎没说,化学生物回归课本。 物理每一板块标注出了考试占比和课外扩展推荐。 数学则列举了很多省赛和国赛的考试时间,甚至大致罗列了每个比赛的考试内容,并且推荐了参考书籍。 临春看得都有些发愣,找了个空白的本子把那些书籍一一记下来。 最后是英语,蒋以声建议她花一个月去背《高考必备3500词》,背完之后系统学习简单语法,然后直接去刷各省真题。 临春甚至不知道《高考必备3500词》是个什么东西,也不知道“真题”具体是个什么概念,但还是认认真真记了下来。 只是记完之后她又有点迷茫,不知道这些书要去哪买。 而且就算能买得到,到手肯定要好一笔费用,她手里是有点钱,但并不想用。 坐在桌前愁眉苦脸了一会儿,临春扭头才发现临冬已经躺下睡觉了。 大姐今天不在家,小丫头竟然那么老实。 她以为临冬是累了,于是也赶紧洗漱上床。 第二天早上,临春吃完早饭就去了书店。 她把自己抄写下来的辅导书给顾伯看,问对方能不能买到,要多少钱。 顾伯收了纸条,说看看。 临春先道了谢,再别别扭扭地表示,如果太贵了就只买一两本。 她牵着边牧去了学校,偶遇蒋以声正在路边买茶叶蛋。 老奶奶一边捞着茶叶蛋,一边又像是在说什么。 只是对方没了牙,嘴巴瘪瘪的看不清口型。 正想着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呼,蒋以声的余光扫到她,冲她勾了勾手指。 临春把边牧牵在背后,一点点挪了过去。 蒋以声买了四颗茶叶蛋,刚走开两步全都给了她。 临春有点奇怪。 他一手牵着狗,一手拿着鸡蛋,不怎么方便掏本子写字。 于是便伸出拇指和食指转了两下,接着双手张开手心向下,再翻转向上。 蒋以声没看懂。 “什么意思?”他问。 “啊…”临春本想用口型提示,但声带发出了声音,让她下意识地闭了嘴。 很难听,她不太想让蒋以声听见。 蒋以声拿出手机给她。 手机还是原来那个手机,划痕和磕碰都在。 临春心中有愧,连忙摆手没有去接。 蒋以声也不强求,只是自己打上一段话再拿给她看。 【你怎么总牵只狗?】 平时牵牵就算了,上学还要拴在学校里,蒋以声没见过。 临春抿了抿唇,低头看看跟在自己脚边的边牧。 她指指狗狗,再指指自己,随后伸出左手拇指,右手手掌微曲,半包裹住。 “它,保护,你?”蒋以声连蒙带猜,明白了意思。 临春连连点头。 蒋以声豁然开朗。 因为听不到声音,临春也听不到车辆鸣笛或者路人的吆喝,有时出一些突发状况,没有听力压根反应不过来。 而身边如果有一只狗的话,就会避免很多意外。 想的还挺周到。 估摸着也是顾轻白让牵的。 想到这,蒋以声忍不住又看向临春。 【顾轻白是这个镇上的人吗?】 临春皱着眉头,想了想。 但她没有立刻回答。 两人并肩进了校门,边牧被拴在了保安室外。 临春把茶叶蛋让蒋以声拎着,自己掏出本子写了一段话。 【你又在问我问题吗?】 蒋以声摸摸下巴:“嘶…” 【等价交换,这次你先回答。】 - 蒋以声最终没有和临春达成交易。 顾轻白的事儿对他来说没那么大吸引。 临春本还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拿捏到对方,结果却压根没抓住重点。 特别没劲。 她郁闷地剥茶叶蛋吃。 蒋以声看着她,倒也不觉得无聊。 临春被他看的心里毛毛的,特地擦擦手写道:【你不吃为什么还总要买?】 “给你吃。”蒋以声笑着说。 临春差点没被蛋黄噎死,左右看看没人在意,这才心虚地往窗户那边缩了缩。 有男朋友还这么嚣张吗? 或许是因为有的是男朋友所以才对女孩子这样? 临春奇迹般的把思路理通,但是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要买给我吃?】 蒋以声想了想:“你太瘦了。” “……” 临春的确瘦,女孩子胃口小也吃不多。 但是这话从一个男生嘴里说出来,即便这个男生喜欢的是男孩子,也略微暧昧了些。 【你可以给徐拓吃,他也不胖。】 蒋以声看着“徐拓”两个字,危险地眯了眯眼睛。 他怎么忘了,这小丫头还以为他俩是一对。 【不给他吃,就给你吃。】 蒋以声有意逗她玩。 临春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使劲摇了摇头。 开什么玩笑!她可不做女小三! 可蒋以声继续写着。 【以后天天买,天天给你吃。】 - 临春被吓得不轻,对茶叶蛋都有了阴影。 她甚至连续几天都没敢往那老太太的摊子上走,就怕遇着蒋以声给她塞鸡蛋。 周末,顾伯去了趟市里,给临春买回来了英语单词书和真题。 临春给他钱他也没要,说从这个月的工资里扣。 临春特别开心。 拿着单词书就去阅读区看去了。 但仅持续了一会儿。 毕竟单词书换谁看都开心不起来。 她的头越背越低,人越背越颓,最后干脆趴在桌子上,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 好痛苦。 蒋以声一进店门,看到的就是这么个场景。 他挑了挑眉,走过去看看临春压着的书本,是单词书。 伸手正准备去拿,临春在此时抬起头。 指尖擦过姑娘家的侧脸。 两人都愣了下。 蒋以声不动声色地蜷了下手指,把单词书拿了起来。 临春身体往后靠靠,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微微抬眸,看见蒋以声食指修长,卡在书脊,忍不住想:好凉。 “发呆?”蒋以声把单词书在临春面前晃了一下。 临春回过神来,看向他的嘴巴。 “一天背十页,能行吧?” 临春又瞪大了眼睛:“啊?” 她语气词发音一向标准。 “十页,”蒋以声哗啦哗啦翻着书页,“a开头的,很多根本就不用背…” 临春微微仰着脸,看蒋以声低垂着的睫毛,像把浓密的小扇,搭着窗外金色的光。 “又发呆?”蒋以声干脆放下书本,“想什么呢?” 临春仗着蒋以声看不懂手语,干脆直接把心中所想比划了一通。 {为什么喜欢男的呢?} 然后让她没想到的是,下一秒蒋以声竟然回答了她:“我喜欢男的?” 临春吓得人都傻了。 “喜欢,”蒋以声做了一遍动作,“还有,哥哥…男的?” 临春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好像,教过蒋以声这两个名词的手语。 连蒙带猜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 好想死。 她往后挪了挪屁股,整个人恨不得直接往墙上贴。 “以为我不懂?”蒋以声一手按着桌子,微微躬身看向快缩到桌子下面的临春,十分温和且有耐心地询问,“觉得我是同性恋?” 临春欲哭无泪,使劲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男的。”蒋以声几乎要凑到她面前,盯着那一双惊恐万分的眼睛,笑里藏刀,“看懂了吗?” 临春屁股在板凳边往下秃噜,整个人差点没滑进桌子底下。 她扒拉着桌角,又忙不迭地点头。 “我喜欢女的。”蒋以声拿起桌上的单词书,在临春脑门上轻轻拍了拍。 他又笑,眼睛弯弯:“女的多可爱。” 17. 17 蒋以声恐吓完毕,自己去琴房了。 临春扶着桌子爬起来,感觉自己还有点心肌梗塞。 分明笑得还挺、挺春风和煦的,怎么她就这么胆战心惊。 不过也怪她蠢,低估了大少爷一天能背十页英语单词的出众的学习能力。 真能背下来吗? 临春背得想死。 另一边,蒋以声把搁在钢琴上的琴谱打开,手指摆好键位,准备从第一首开始,全部过上一边。 曲子很熟悉,蒋以言都教过他,只是这架钢琴有点老旧,很多音压根不准。 他弹得浑身难受,也不敢贸然去调。 倒不是闲的没事来陶冶情操,只是小蝶的事太没有头绪,他过来想找找线索。 硬着头皮弹到最后一页,蒋以声的手指停了停。 这是一首他没学过的曲子。 尝试着熟悉了没几分钟,就已经可以按着节拍直接上手了。 可能为了教临春这个小聋子,所以这本琴谱都不是很难。 前面的曲子大多欢快,虽然节奏简单,但是跳音多,停顿少,尤其是临春弹得那一首,听着特别像她的名字——朝气蓬勃的春天。 相比之下,最后一首难免有些与众不同,大段的连音让手掌几乎贴在了琴键上。 旋律连贯凄美,仿佛是一个故事结局,主人公在最后时刻难舍难分。 最后一小节结束,蒋以声把手指覆在琴键上,垂眸想象着蒋以言坐在这里时的样子。 两人差了十二岁,亲兄弟间算是比较大的年龄差。 蒋臻对待孩子一向严苛,蒋以声从有记忆起就开始被迫学习各种知识和技能。 他几乎没有一个小孩该有的正常童年,更不明白母亲为何总对他冷眼相向。 在这个爹不疼娘不□□里,蒋以声所有的委屈和眼泪几乎都被这个哥哥一并收着。 他有点想他哥了。 “笃笃”两下叩门声,把蒋以声从纷杂的思绪中抽出神来。 顾轻白站在门外,看向蒋以声的目光晦涩难辨:“音不准,弹着不难受吗?” 这是顾轻白第一次开口,蒋以声有点儿受宠若惊。 他起身,看对方去柜台找来调音工具,原路折返。 “这琴我不太会调。” 毕竟少爷在家不至于自己调音,而且他音感也不怎么样,纯靠耳朵十有八九能把这琴调毁了。 但顾轻白没多搭理他,自己掀了琴盖,把橡皮塞往最左边的三根弦里一塞:“按。” 蒋以声:“……” 原来不是他调。 蒋以声按了两下音,感觉听不出来什么不同。 他哥说他音感差果然是真的。 临春被吸引过来,趴在门框上往里看。 蒋以声友好地冲她招招手,他正好闲的没事,想逗人玩。 “按个琴键你招惹她干嘛?”顾轻白抬了头,“下一个。” 蒋以声:“?” 这小老头是不是太嚣张了? 蒋以声耐着性子按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我哥他…” 顾轻白:“按。” 蒋以声:“……” 算了。 钢琴一共八十八个键,调音工作漫长又枯燥。 临春看得出他很无聊,正好拿了单词书来问口型。 蒋以声垂眸,看到单词边标注着一串乱七八糟的符号,问道:“这是什么?” 临春写道:【我用这个记口型。】 蒋以声尝试着读了一下,圈包含了所有o的音,而横线代表了所有yi的音。 还有一些比较复杂的,上下箭头和波浪线。 他指着波浪线问:“这是什么?” 临春按着自己的咽喉,给蒋以声现场表演了一下:“啊~” 能感受到声带震动的转折,大概就是音调里的第三声。 自己造的一套语言系统吗? 蒋以声心说还挺厉害。 两人相谈甚欢,顾轻白干脆把蒋以声挤一边去,自己边按边调。 蒋以声随手顺走了琴谱,拿去临春坐着的桌上。 打开还没看几眼,单词书送到了他的面前。 临春点点其中一个单词:abundant 蒋以声读了一遍。 临春记下口型,然后继续点下一个。 蒋以声想了想,把她手里的笔抽出来,在桌上找了两下草稿纸,也没找着。 他干脆把单词书直接拿过来。 临春提着板凳过来,把脑袋凑到蒋以声的身边。 单词下的“派生词”一栏,被蒋以声画了个圈。 书页最上方的空白处,他一点一点写给临春看。 【英语单词中的词根=汉字中的偏旁部首,懂吗?】 临春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记得老师说过,但也不是特别明白是什么意思。 【比如艹字头的字大多和植物有关,单词后缀带ant,大多和形容词有关。】 临春皱了皱眉,伸手点了点他写的“ant”,再用手指划了个问号。 蒋以声:“……” 他左手抚上自己额头,小声嘀咕一句:“这有什么不懂的。” 近一个小时,蒋以声给临春讲解了简单的词性和语法,因为是用手写,所以进度非常缓慢。 那一页单词书被他写的密密麻麻,临春甚至还跑去柜台拿了练习本,想让蒋以声继续写。 蒋以声都气笑了:【把我当免费家教?】 临春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给你买糖吃。】 她没接触过家教,脑子里没什么金钱概念。 蒋以声呼了口气,倒也没跟这小土鳖计较。 【手都快断了,得十根糖。】 临春眨了眨眼,犹犹豫豫,答应下来。 “你还想了会儿?”蒋以声用本子拍她脑门,咬牙切齿道,“我写这么多字在你心里还抵不过五块钱是吧!” 临春被打的眼睛一闭,笑着抱住脑袋,冲蒋以声比划着:{十五根!明天还来,行吗?} “什么意思?”蒋以声问。 大概是受过良好的教育,让临春总有一种蒋以声不同于其他男生的错觉。 他身上有蒋以言的影子。 临春抿了抿唇,手臂垂下放在桌上。 她敛了敛自己的笑,摇摇头。 开玩笑的。 窗子半开着,外面起了点风。 书页微微卷边,吹得水笔在桌上滚了半圈。 蒋以声额前的碎发被吹开一点,露出一截浓黑的眉。 少年的鼻梁高挺,显得他眼窝略深,轮廓分明。 他一条手臂搭在桌边,另一条手臂搭在椅背上,微微侧身坐着,面对着临春也面朝着窗外。 临春看向蒋以声,对他屈了屈手指。 {谢谢。} - 临春中午提前了一些回家,本是想去饭馆帮忙。 然而未曾想,正值周末饭点,餐馆竟然还没开门。 大姐也不在家,只留临冬一人在写作业。 “啊几呐?”临春含糊地问。注① 她把手上的书本放下,见临冬不答,弯腰看她的脸,小丫头眼眶通红,大概出了事。 {怎么了?}她打着手势问。 临冬抹了把眼泪:“大姐离婚了。” 临春一愣:“啊?!” 临冬一开口眼泪就止不住的往下落:“姐夫同意了。” 临春连忙把临冬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说实话这有些突然,临春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大姐离婚了? 真就…离婚了? “都怪我,都是我,”临冬把脸埋进林春的怀里嚎啕大哭,“怎么办啊三姐,我不想治了,我不想大姐离婚…” 临春虽然听不见,但是能感受到临冬的哭声。 她也鼻腔一酸,眼睛瞬间湿了。 在这个小地方,离婚是件和结婚一样的大事。 唯一的区别就是男方可能并不会受到什么损失,反而女方则会被人在背后戳着脊梁指指点点。 而像临夏这样的“疯婆子”,和梁峻结婚那天就惹了一众红眼病,如今离了婚,正是看笑话的时候。 不过临夏不在意。 民政局门口,临夏呼了口气。 不知道是彻底解脱的痛快还是强忍不下的心痛。 也不重要了。 梁峻跟在她身后,看对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小夏,”他忍不住叫住她,“这些年委屈你了。” 临夏仿佛被狠狠拧了一下鼻根,酸得她没敢回头:“不委屈,是我要谢谢你。” 梁峻沉默片刻,又到:“小冬的病,我还是继续接她——” “不用了,”临夏回头,红着眼冲他笑了笑,“梁峻,别做烂好人。” 她绑着长发,衣袖半卷,像是永远都保持着一种“立刻干活”的状态,就连走路都带着风。 从二十出头,直到现在。 一点儿都没变。 “临夏,”梁峻突然抬脚,几步追上去,“你有一点在意过我吗?” 临夏拧了车把,驶上小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 离婚当天,临夏就把饭馆给盘出去了。 她干什么向来风驰电掣,大概也是早就有所准备。 没有梁峻在后面撑着,一个女人家干饭馆肯定得被欺负。 人心难测得很,她不愿做落魄的弱者。 不过生意还是得干,临夏在一中校门口租了个巴掌大的店铺,准备学着大城市干奶茶生意。 当初结婚时临夏没带嫁妆,也没收梁家的彩礼。 这些年梁峻给临冬看病的确贴了不少钱,说实话临夏一时半会儿也还不起。 离婚后她净身出户,只带走了自己干饭馆这些年给临冬攒的医药费。 迫不得已挪出来一些当本金,临夏难受得一个人憋在出租房里落泪。 装修和加盟都要钱,大笔大笔的资金砸出去也不知道能不能有水花。 那个周末家里气氛一度低沉到了极点,大姐在家时临春临冬都不敢说话。 “别担心,”临夏疲惫地捋了把头发,“有手有脚就不会吃不上饭。” 她看着两个妹妹,冲她们抬了抬手:“过来,给我抱抱。” - 周一,轮到高二年级组升旗。 临春作为年级代表在国旗下讲话。 这种活动蒋以声一般都不会参加,他不喜欢人群聚集的地方。 不过这次他实在想看看小哑巴怎么念稿,在好奇心地促使下还是跟着一起下了楼。 一中虽然学生不多,但操场更小。 而且校长看竟然还有空位,就让高三年级组也一并下来了。 两个年级加在一起,让本就狭小的空间更加拥挤。 蒋以声身边几个男生也不知道多久没洗澡,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酸臭味。 他往另一边偏了偏脸,站了一会儿被熏得脑壳疼。 强忍着不适,等广播奏完国歌。 临春登台,把演讲稿交给赵老师,自己在一边打手语。 原来是找人帮着念。 蒋以声好奇心得到满足,也不想继续留在这个鬼地方。 转身从后排开溜,出队伍时刚巧撞上保洁大爷正在扫灰尘。 一人多高的扫帚用力一扬,直扑蒋以声的面门而来。 即便是涵养极高的少爷,此刻也忍不住骂了一句“卧槽”。 保洁大爷拄着扫帚:“咋还窜出个人。” 蒋以声捂住自己的口鼻,躬身咳得面红耳赤。 “啥?”保洁大爷没听懂,“你咋呛着了?” 蒋以声懒得跟他废话,径直走向公共厕所,弯腰拧开水龙头对着自己的鼻腔冲水。 他有轻微的灰尘过敏,方才直接对着脸来的一下,回去后身上估计得起疹子。 冷水湿了衣袖,碎发粘在皮肤上。 蒋以声在流水中呼气,又忍不住咳嗽,闭上眼去摸口袋里的纸巾,却突然被握住手腕,掌心里塞进来一团柔软。 男生湿透了的手掌按住水龙头后的墙壁,小臂上肌肉紧绷,青筋突起。 蒋以声呼吸急促,艰难地睁开眼睛往后看去。 临春的表情有些慌乱,把纸巾塞进他后又抬手试探性的拍了拍他的后背。 {怎么了?} 她打着手势,着急地“啊”了一声,又低头把更多的卫生纸塞给他。 蒋以声下巴上还挂着水珠,嗓子里痒得厉害,连带着呼吸也有点沉重。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说话临春能不能看懂。 但懂不懂都得说。 “带我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