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蛛》 1. 第 1 章 四分五裂的躯体坠落向海底。 一截断臂抛下她,奔向遥不可及的荡漾金色余晖的海平面。 鲜血像雨雾一样往四面八方弥散。 她的心跳即将终止。 一切——一切的初始,要从她二十岁生日那天,母亲的一通电话说起。 …… 2025年,江大图书馆前。 解忆拿着震动的手机匆匆走出。 由知名校友赞助的江大图书馆宽敞又阔气,大半窗户都被绿荫所笼罩。解忆避开人群,走到屋檐外的阳光中接起视频电话: “妈?” 母亲主动给她打视频电话,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解忆的声音不由带上了惊喜。 屏幕另一端的中年女人是她的养母,名叫唐柏若,是一位著名的物理学家,今年四十四岁,鬓角已有斑白,迄今未婚。 解忆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需要大量的精心保养和昂贵的治疗费用,这样的她,原本会静悄悄地死在福利院。 是常年资助福利院的母亲,好心收养了她。 但即便再如何精心养护,没有适配的心脏移植,也只有等死一条路。 出于这样的原因,解忆主动选择了孤独。 她拒绝友情,拒绝爱情。在每一个地方都独来独往,为了离去时不在人世留下悲伤。 解忆唯一的羁绊就是母亲。 “忆忆,你在忙吗?”母亲开口,背景是家中客厅。 解忆注意到鲜少打扮自己的母亲竟然在脖子上围了一条鲜艳的丝巾。 “我不忙,妈——你说。” “你在什么地方,信号不太好。你能走到开阔有人的地方去吗?” 解忆看了眼满格的信号,抬脚往图书馆正前方开阔的柏油大道走去。 穿梭在江大校区里的都是衣着年轻的大学生,他们三三两两地说笑着往图书馆而去,也有那埋头独行的,不是在发信息就是横着手机打游戏。 解忆背着素色帆布包,逆着色彩斑斓的人流往前走。 “可能是图书馆里人多,我现在走到大道上来了。妈,能听清我说话了么?” “能听清了。”母亲笑道,“今天是你二十岁生日,忆忆,生日快乐。” 解忆的脸上少见地露出笑容。 也许是因为经历过那样残酷的绑架谋杀案,母亲从不轻易外露情绪。 尽管解忆发自内心地尊敬她,崇拜她,想方设法想要亲近,但始终像是有一堵看不见的墙将她们隔开。 十四年同一个屋檐下的生活,解忆对母亲封闭的内心,依然一无所知。 她只能从细微末节中揣测母亲也是爱她的。 “谢谢妈。”她带着一丝期待道,“我晚上没课,我们一起吃饭吧?” 母亲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 “你知道薛定谔的猫吗?” 解忆一愣。 “……我听说过。” 母亲耐心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薛定谔是物理学经典理论的支持者,为了攻击新兴的量子论,他提出了后来被量子论学者称为噩梦的猫实验。根据量子论的说法,在打开箱子前,箱子里都会是一个半死不活的猫。” 解忆试着解释母亲的问题。 作为一名文科生,解忆平日的兴趣爱好也就是看几本小说,对物理学知道的不多,这样解释已经是她在母亲身边耳濡目染的结果。 母亲接过她的话,带着向往的神色说: “那个年代,英雄辈出,物理学被完全摧毁然后又涅槃新生。” “当波粒二象性被证实后,量子论发展出一种新的理论,在没有观测的前提下,一个粒子处于各种可能性的混合叠加。只有当发生观测,量子才能随机选择一种状态出现。” 母亲所说,是物理学上一个里程碑式的发现。 在那之后不久,量子论诞生了。 如爱因斯坦一般的伟人,因为不肯放弃神圣的因果论,无法接受时代的变迁,也被时代的洪流所淹没。 量子论诞生后,层出不穷的物理新发现改变世界,科技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发展,人类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 作为一名物理学家的女儿,解忆也为量子的奥秘所震撼。 视频里的母亲,似乎已经沉浸到她那无穷的物理世界中了。只有这种时候,她死水般沉静的眼中才会燃起炙热的火光。 “我要说的,并非是这种神奇的叠加状态。” “假若薛定谔的箱子里不是猫,而是人呢?” “如果同时有两个箱子,一个箱子里是猫,一个箱子里是人,一猫一人幸运生还了,猫和人都会感受到箱子里的二象性吗?” 母亲狂热的神色忽然静了下来,像是石头沉入深不见底的海。 一切情绪都在那张平静的脸孔上湮没了。 解忆不明缘由感到一阵不安。 “猫或许可以,但人大概率不能。” 母亲的用词模糊,但语气已然笃定。 “人有一样猫没有的东西,那就是——能够观测世界的意识。” “人能够‘观测’自己的波函数以使其坍塌,而猫只能陷在死和活叠加的波函数中。” “意识使波函数坍缩证明了意识可以作用与外部世界,而外部世界的变化可以引发意识的改变,根据牛顿第三定律,意识也应当能够反作用与外部世界。” 在她二十岁生日这一天,特意打视频对量子论夸夸其谈,这让解忆感到一丝超出日常生活的怪异。 “妈,你到底想说什么?” 唐柏若向后退去,慢慢远离画面。 “我相信足够强大的意识可以创造世界,也可以改写世界。” 一根粗糙的尼龙绳像死去的蛇尸,平静地垂挂在画面中央。 解忆察觉到危险,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紧张的心跳在胸口里横冲直撞。 “……妈?” 她喊了一声,而母亲视若未闻。 今日的母亲不光是脖子上系了一块花卉的丝巾,脚上甚至还穿了一双崭新的高跟鞋。宝蓝色的镶钻高跟鞋稳稳地踩在餐椅上,一双会给她煮红枣莲子羹的手,握住悬挂的尼龙绳,像是系超市购物袋那样,用平静的态度打了个死结。 一枚从没见过的戒指在母亲的左手无名指上熠熠生辉。 “妈!” 解忆终于明白母亲想要做什么。 剧烈情绪波动所引发的心绞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疲软的双腿无法支撑她的重量,解忆只能原地蹲了下来,用全部力气挤出颤抖的几个字: “妈,别冲动……” 画面中,母亲将打了死结的尼龙绳套上自己的脖子。 帆布包从解忆颤抖的肩膀上滑落,两本岛田庄司的推理小说落了出来。 一个小时前,她还在兴冲冲地挑选心爱作者的新书,打算在晚上度过一个充实有趣的夜晚。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同学?你还好吗?” 一名好心的女老师在她身旁停下脚步,担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解忆无力的身体倒向一边,摔倒在地的同时,她仍牢牢握着正在视频的手机。 女老师吓得惊呼一声,连忙拿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 “喂,120吗?这里是江大平湖校区,有学生在图书馆前晕倒了……” 短短片刻,解忆身边便围了一大群人。 他们在说什么做什么,解忆都无心关注。 她徒劳无功地喘息着,激烈的心跳声似乎要震碎耳膜,她无法控制僵硬的身体,直勾勾的眼中只有母亲沉稳的身影。 她愿意付出自己的所有——哪怕生命,祈求着最后一刻,母亲还能回心转意。 她还没来得及告诉过母亲,她爱她。 解忆翕动着发青的嘴唇,努力想要说出什么,但出口的只有些微的泣音,温热的眼泪顺着脸颊流进嘴角。 比海水更加苦涩。 “不要为我伤心,忆忆。” 画面中的母亲前所未有的温柔。 “只要你我相信,我们就还会相遇。” 在从容的微笑中,母亲坚决地踢倒餐椅。 人群中发出几声恐惧的尖叫。 锥心的疼痛像一把利箭,由母亲瞄准发射,贯通了解忆的心脏。 她痛苦的喘息宛如小兽的哀嚎,握着手机的那只手骨节发白,而另一只手,则像是要将心脏直接抓出一样抠着胸前的衣服。 母亲的双腿在半空中绷直,两只手用力地抓住脖子上的尼龙绳,没有挣扎,没有摇晃,母亲的个人意志战胜了求生的本能。 究竟是什么样的信念,让她能够做到这步? 钻石的光芒在空中闪烁,就像流星。 不知过了多久,流星坠落。 母亲的身体松弛下来,双手在腿边微微摆动,她垂着头,神色宁静,就像睡着了一样。 无法挽回了。 解忆的意识逐渐迷离,任由绝望的纯黑侵染她的视野。 被她死死握在手里的手机,在一瞬的黑暗后,母亲的尸体消失无踪。 活生生的母亲再次出现了。 她几乎占据整个屏幕,微笑着问: “忆忆,你在忙吗?” “你在什么地方,信号不太好。你能走到开阔有人的地方去吗?” “能听清了。” “今天是你二十岁生日,忆忆,生日快乐。” 解忆濒临崩溃的理智花了好一会时间才意识到这是什么。 是录像。 是播放完毕之后自动循环的录像。 母亲不仅死了,甚至死在这一刻之前。并且大费周章地设置了自动拨打视频电话的程序,让解忆能够亲眼目睹她的死亡。 解忆几乎要带着泪水笑了出来。 对于母亲,她确实一无所知。 解忆感觉自己被运上了急救车。 还在通话的手机死死地攥在毫无血色的手心里。 “只要你我相信,我们就还会相遇。” 录像里的母亲又一次说道。 急救车里,心电监测仪急促地跳动着。 担架旁的急诊科医生正在焦急地联络医院,患者是晚期心脏病发,恰好有一个生前签署了遗体捐赠,刚刚因上吊自杀身亡被送到医院的死者可以与她配型。 在急促的鸣笛之后,解忆被抬下救护车。 担架床的四个轮子在首都综合医院的光滑瓷砖上飞驰,无数壁挂式叫号机与她擦身而过,天花板上的中央空调一刻不停地往里输送冷气。 戴着氧气面罩的解忆被推入手术室。 随着麻醉剂的吸入,她的意识渐渐沉入黑黝黝的深海。 混沌中,她看见了一丝光亮,那是家的灯光。十八岁的她兴高采烈地回家,为自己准备的礼物是一双送给母亲的高跟鞋。 她从没见过母亲打扮,也许是怕麻烦,也许是为了方便。 解忆想要补足母亲失去的色彩,用了一个暑假的时间在蜜雪冰城打工:每天最少八小时的站立,中途没有丝毫坐下歇息的机会。 她用亲手挣来的钱,精心挑选了一双镶着方形碎钻的宝蓝色高跟鞋送给母亲。 母亲笑着收下了,但从未穿过。 直到今天。 母亲穿着这双鞋,走上了绝路。 “大出血……准备除颤……” 朦胧的光线,从遥远的地方洒落在解忆的眼皮上。 耳中的声音越来越远。 最后化为一声没有起伏,长长的“滴”声。 意识即将消散,属于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全都将不复存在。 一切都结束了。 她唯一的遗憾,就是到死都不曾走入母亲的内心。 来时孤独,死时亦然。 她和母亲,都是如此。 2. 第 2 章 滴—— 尖锐的鸣叫让解忆睁开眼。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扑在对面病床进行紧急抢救,白大褂里掩映着磨毛的格子衬衫,大约是家属的几人对着病床上白发苍苍的老人哭喊着妈妈。 狭窄拥堵的过道上一张接一张地拼着病床,两个红白条纹的痰盂放在走廊上,穿着病号服的男人在病床上有气无力地咳嗽着。 窗外阳光明媚,热浪一波波涌来,只有紧闭着房门的病房门缝里透出丝丝清凉。 解忆从医院墙边的排椅上站了起来,困惑地看着眼前鲜活的一切。 她为什么在这里?她不是…… 对了,母亲! 解忆一个激灵,想要拿出自己的手机,却发现身上空空如也。情急之下,她不得不向身边的人借电话。 问了三个人,才有阿姨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从手提包里拿出灰色的诺基亚。 见多了各式各样的智能手机,眼前这个只有两根手指宽的黑白屏幕让解忆愣了愣,好一会都没找到往哪里拨号。 “点这里。”阿姨指了指屏幕一处。 得到指点后,解忆拨出母亲的号码。 “感谢那是你,牵过我的手,还能感受那温柔……” 当音乐响起的那一霎,解忆以为自己打错了。 母亲从没设置过彩铃。 她放下电话一看,号码又是正确的。 “没打通?” 阿姨觑着她,一副随时准备好收回手机的模样。 “打通了。” 解忆立即把电话放回耳边。 她不安的目光四处游移。一名瘦骨嶙峋的老年人正在病床上摆弄一个黑色的收音机,随着他将音量旋到最大,收音机里的声音响彻整个走廊。 “2005年第4号台风纳沙,经过九天发展已在日本以南海域逐渐减弱,预计将在11日的日本以东海域洋面上消失——” 久远的记忆因为触及到熟悉的关键词而翻腾。 解忆还没反应过来,手机里的彩铃已经转为了寂静。 “……妈?”解忆脱口而出。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后,传出母亲熟悉之中又有几分陌生的声音。 “你打错了。” 解忆叫住她:“你是唐柏若吗?” 对方停顿了两秒。 “你是谁?” 一个农民工打扮的男人一瘸一瘸地从走廊对面走来,被他挂在腰间摇摆的,是一个黑色的摩托罗拉传呼机。 这种东西,在2025年已经看不见了。 “我……不好意思请等一下,”解忆拿着灰色的诺基亚,怀疑脑海中突然冒出的想法,“现在是几几年?” 片刻沉默,电话被挂断了。 阿姨瞧准时机,立即把手机拿了回去。 “阿姨……请问现在是几几年?”解忆的声音忽然哑了。 “05年啊。”阿姨理所当然地回答。 解忆哑口无言。 …… 洗手池的水哗哗作响。 解忆洗了个冷水脸,再睁开眼依然是医院的洗手间。 一个脏兮兮的拖把就那么随意地扔在塑料桶里,异味充斥着闷热的空间。 无论问多少个人,他们的回答都是一样的2005年。 解忆湿淋淋的面孔被镜面里的水垢割裂,她用泛起血丝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不是不是受精卵也不是幻影,依然是二十岁的实实在在的她。 2005年6月9日,她记得这一日。 母亲更是毕生难忘。 现在是早上10点,三个小时后,母亲将会遭到长达七日的绑架。 这就是轰动全国的维纳斯水中酒店绑架谋杀案,包括凶手在内的八人,仅有一人生还。 案情过于惊世骇俗,真相却又扑朔迷离。 媒体仅对披露的极少消息进行报道,就连经办此案的刑侦专家们在访谈上也讳莫如深。 水下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海底已经腐烂的尸骸,或许只有母亲才是唯一的知情人。 关于那段可怕的过去,解忆只知道母亲一定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伤痛。 是否是因为那段回忆,才会让母亲选择在二十年后结束自己的生命? 解忆抹掉脸上的水珠,眼神渐渐坚毅起来。 无论这是05年还是25年,她要做的事情都没有变。 她要拯救母亲。 她关掉水龙头,转身走出洗手间。 如果说还在人工叫号,走廊里只有风扇吱吱作响的医院没有给她太多的实感,那么走出医院后,目之所及的低矮楼房群和县城街道一样狭窄的大马路就如同结结实实的一拳,砸醒了还心存幻想的解忆。 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恰好变换,无数自行车夹杂在桑塔纳之间,自行车的响铃和小轿车的喇叭声络绎不绝。 她回头望了一眼医院上方的招牌:首都综合医院。 盛夏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解忆却只觉得阵阵发冷。 冰冷的海水,似乎将她提前侵蚀了。 解忆定了定神,往医院大门的北方走去。 如果她记得没错,母亲的老房子就在离这里不到十五分钟步行路程的小区。 街道两边的一切熟悉又陌生,就和唐柏若在电话里的声音一样。 那是唐柏若的声音,不是母亲的。 十分钟快走,解忆比预想得更快站在了老房子的楼下。 所谓的小区,就是几栋已有几十年历史的没有粉饰外墙的七层小楼,三年后,这里会被拆除,一个连锁大超市将会拔地而起。 解忆深呼吸一口气,步入阴暗潮湿的小楼。 虚弱的日光从被分割成无数格子的墙外穿了进来,几个黑色塑料袋堆积在楼道口,散发着厨余臭味的油渍从垃圾袋里蜿蜒着漏出。 小楼每一层都有猪肝红的防盗门两扇,每到楼道转角,只要抬头就会和干掉的蜘蛛尸体不期而遇。 偶尔有某一层的防盗门内传来炒菜颠锅的声音,但大多数时候,楼道里只有解忆一人的脚步声。 终于,她站到四楼。 解忆鼓起勇气,敲响老旧的房门。 三次叩门声回荡在寂静的楼层。 半晌后有人打开房门。 一照面,解忆就认出她来。眼前的唐柏若,穿着简单的宽松上衣和牛仔长裤,不施粉黛的面庞略显苍白,长而密的睫毛遮挡住眼帘外的光,黝黑的瞳孔中蒙着薄雾般的忧郁。 她抓着门把手,神色略带不解。 “你找谁?” 算算时间,此时的唐柏若正在一边打工一边读研,经历绑架案后,她休学接受心理治疗,短短半年后便重返校园继续完成学业。 离她收养一个叫解忆的孩子,还有七年。 现在的她,对唐柏若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 解忆压住内心的酸涩,装作着急的样子说: “我的狗在这栋楼丢了,你能陪我找一找吗?” 依照解忆对母亲为数不多的了解,她不会拒绝她。 “你似乎不是这栋楼的居民。”唐柏若打量着她。 “我是住在这附近的。”解忆说,“我的狗追着一只老鼠跑进了这栋楼,然后我就找不到了。” 唐柏若看了眼客厅里的老旧钟表,显得有些犯难,但她最后还是松开了门把上的手。 “……好吧,就五分钟。” 解忆心头一松,果然如此。 “谢谢你。”她真心实意道。 “不用。” 唐柏若关上门,带着解忆往楼上走去。 解忆看着母亲的背影,心情复杂。 如果不是因为善良,母亲不会收养一个患有严重心脏病的小孩,更不会在这个小孩的请求下,忍受着洁癖陪她救助流浪动物。 可如果善良,母亲又怎么忍心将自杀的过程发给她循环播放? 眼前这个纤薄柔弱的背影,好像永远捉不住的雾,让解忆感到不尽的悲伤和困惑。 “你的狗叫什么名字?”唐柏若问。 “2005。”解忆说,“因为是刚养的小狗。” “……真独特的名字。” 两人一路叫着2005,仔细倾听着每扇门里是否有狗的叫声。 当然不会有。 走到顶楼,唐柏若拉开一扇摇摇欲坠的生锈铁门,两人站在空旷荒凉的天台上,依然没有发现一根狗毛。 唐柏若看了眼手机,神色抱歉:“我得走了。” 她刚迈出一步,就被解忆挡住了。 “……我知道你丢了狗很伤心,但我接下来真的有事。”唐柏若不解地看着她。 解忆转身走到铁门处,用身体挡住了唯一的出入口,坦然而坚定地和唐柏若四目相对。 “这场同学会,你不能去。”解忆说。 唐柏若眉头一皱,重新审视地看着她。 “……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但我知道组织这次同学会的高山遥,他会绑架包括你在内的七人到一个废弃的水下酒店。” “请你相信我,不要去参加这次聚会。” “你认识高山遥?”唐柏若眼中升起戒备。 解忆不知道如何解释,干脆缄口不言,任她自己补全猜测。 “……我不得不去。”唐柏若说。 “他威胁你?” “……我没有选择的权利。”唐柏若避而不答。 唐柏若试图将她从铁门前推走,解忆的双手死死抓着两边的铁门,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我没有证据。”她老实说,“所以只能出此下策。” 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解忆一定油盐不进又蛮横无理。几次三番下来,再好脾气的人也会动怒吧? 但唐柏若只是皱了皱眉头,然后便平静地看着她。 “假如今天有人要害我,你能保证他没害成,就不会策划第二次吗?” “至少我在今天保护了你不受伤害。” “你觉得什么是伤害?”唐柏若反问,“你违背我的意愿,强迫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难道就不是伤害吗?” “我……” “去参加同学会,是我自己的选择。”唐柏若打断解忆的话,“即便今天不去,明天也会去,明天不去,后天也会去。你能一直拦住我吗?” 从唐柏若的模样来看,与其说是被要挟,不如说她的确主观上强烈地想要前往这次聚会。 这和解忆以为的情况截然不同。 如果是唐柏若自己强烈地想要去参加这次同学聚会,她怎么才能拦住一个双腿健全的人? “是让开,还是我报警?” 唐柏若拿出手机,冷冷道。 半晌后,唐柏若从她身边穿过,大步流星地走入了楼道。 解忆跟着她走下天台,无可奈何地看着唐柏若锁上家门走出这栋楼,头也不回地汇入茫茫人海。 她了解唐柏若,如果她铁了心要做一件事,没有人能够阻挠她。 还有什么办法?她还能做什么? 解忆忽然想起来时路过的一个派出所。 几分钟后,蓝色的派出所标志出现在视野中。解忆缓步走到透明的玻璃门前,怀疑自己来这里是否真的有用。 她没有身份证,解释不清楚自己的来历,不管怎么看,都比一个小有名气的富二代可疑得多。 更何况,现在要舌灿莲花说服别人相信她拿不出证据的话,有多少可能? 没有。 一丁点都没有。 在她迟疑不前的时候,两名身穿制服,站在垃圾桶旁抽烟的民警低声交谈的声音间断飘入耳中: “我真是瞧不惯他整日没个正型的模样,要混日子何必当警察?” “……没办法,谁让人家有这条件呢?” 面前的玻璃门忽然推开,一名身穿制服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解忆后退了两步, 说闲话的两名民警也在同一时刻噤了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摁灭烟头回了派出所。 剩下解忆,和年轻警察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他太年轻了,也许比解忆大不了两岁,解忆猜测他是刚出警校的学生。 出于一种病急乱投医的心理,解忆没有别开视线。 “我看你站半天了,报案还是找人?”年轻警察问。 哪怕是根稻草,走投无路的解忆也只能抓住了。 “我想咨询一些事情。”她试探着说。 年轻警察看着她。 “假如我知道有个犯罪即将发生,但是我没有任何证据,报案还有用吗?” “在什么地方?什么案件?主使是谁?” “盛世嘉豪大酒店,以同学聚会为名的绑架谋杀,主使……我不知道。” 涉及到本地有名的富二代,解忆怕年轻警察听了就会怯步,隐瞒了高山遥的名字。 年轻警察呼了一口气,说: “你知道报假警是犯法的吗?” 解忆断然反驳:“我没有报假警!” “如果你没有报假警,通常情况下,报案人的证词也是证据的一种。我们会根据你提供的信息进行初步调查,然后决定是否出警。” “一定要先调查再出警吗?” “这是流程。” “可是调查就来不及了——” “也要进行调查。”年轻警察重复一遍。 解忆没说话。 “还有其他事吗?”年轻警察问。 见解忆不答话,年轻警察走下台阶,坐上一辆停在院子里的黑色桑塔纳,眼看就要发动引擎离开这里。 解忆望向玻璃门内,钟表时间已经指向中午十二点。 或许她还可以求助看上去更为年长,更值得信任的警察。但解忆最终还是选择了那个年轻警察。 因为他们年纪相仿,解忆认为他更容易相信自己的话,更因为他是站在这里这么久了唯一一个主动搭理她的人。 解忆跑到桑塔纳前,拍了拍半透明的车窗。 年轻警察按下车窗:“你如果要报案,先进大厅写份笔——” 解忆打断他的话: “我叫解忆,今天包括我在内,一共会有九个人被绑架。如果你想阻止这一切,就来盛世嘉豪大酒店找我。” 说完,解忆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院,在街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去哪儿?” 司机看着后视镜里坐上车的人。 解忆看向窗外,平声静气道: “……盛世嘉豪大酒店。” 即便只有她一个人,她也会改变母亲的命运。 3. 第 3 章 原野靠在座椅上,单手掌着方向盘,漫不经心地看着前方的红绿灯。 眼下正值下班高峰期,十字路口上车水马龙,就连路边的行人也神色匆匆。 一部黑色的诺基亚在车载支架里亮着微光。 电话接通后,原野开口: “妈,我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需要我带什么?” “饭菜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你直接回来就行。”母亲打趣道,“今天怎么这么准时,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提前念叨那么多次,我敢不准时吗?” “那可说不好,你这孩子,就和你爸一个样。” 原野不爱听这种话,不耐烦道: “我还在开车。没事就先挂了。” “好好好——” 原野挂断电话,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空闲的那只手给车载CD机换了一张国外的摇滚唱片。 轰炸般的摇滚乐喷薄而出。 当红灯转换为绿灯,原野踩下油门一马当先冲出。 二十分钟后,他打开家里的防盗门。 鞋柜里仅有一双男士拖鞋,原野取出换上。围着围裙的母亲还在厨房里忙碌,桌上备好丰盛的家常菜,他早上定的生日蛋糕也已摆在餐桌中央。 “原原回来啦?你先休息一会,这锅排骨汤还得再熬十分钟。” 母亲刚说完,一回头,原野已经踏进厨房。 “我帮你。” “帮什么帮?出去看会电视,别来厨房里添乱。” 母亲一把将他推出厨房,宝贝似地守着那锅热气不断的排骨汤。 原野无可奈何,转身走向客厅。 二室一厅的房子里静悄悄的,远离了母亲所在的厨房,就像远离了尘世的人烟。 客厅年久失修的沙发失去弹性,一坐下就能感受到沙发布下僵硬的弹簧。原野掏出烟盒和火机想要点燃,却在抬头后和父亲威严的目光狭路相逢。 父亲身着警服,佩戴绶带,抬头挺胸站在金色的相框中。 相框下方的玻璃柜中,满满当当的都是父亲当年获得的荣誉。 数不尽的荣誉和只能在照片里看见的人,两者搭配起来,让原野感到一股讽刺。 对尼古丁的渴望瞬间就被一股烦躁压下,原野没了抽烟的心思,将烟和打火机都扔到茶几上。 他打开电视机,胡乱调着频道。 新闻上岁月静好,别说本市,就连整个省内都很久没有出过恶性事件了。从警校毕业后,原野一直在和鸡毛蒜皮的事情打交道。 刑侦局里案情一个接一个,但电视剧是电视剧,现实是现实,更何况他只是一名基层民警,哪儿会有那么多惊心动魄的事情给他遇见? 原野在派出所工作的时候,他遇到过很多危言耸听的报案人,他们为了得到公权力的撑腰,会在事实基础上进行各种润色,以达到自己不可明说的目的。 比方说,捉奸的妻子为了取得丈夫出轨的合法证据,会打电话报案举报丈夫在某个酒店□□;饭店老板为了破坏竞争对手今晚的大单,明知对方后院里种的是虞美人,却要以怀疑对方种植罂粟为由电话举报……这样的事,原野已经遇上过不少。 他的工作经验告诉他,不可轻信一面之词。 同时,他的工作经验也告诉他,那个在派出所门前犹豫不决的女孩,没有说谎。 这令原野感到困惑和担忧。 排骨汤似乎炖好了,母亲还像对小孩子那样招呼他: “原原,快过来坐好。” 原野中断自己的思绪,起身走向餐桌。 母子两人先后落座,原野拆开蛋糕包装,亲自给母亲插上生日蜡烛点燃,庆祝她的五十岁生日。 说着不用不用,母亲还是笑容满面地吹灭了蜡烛。 “许了什么愿望?”原野问。 “一把年纪了还能有什么愿望?”母亲笑道,“我啊,就求你平平安安。” “求我平平安安,还让我走老爸的路?”原野神色淡淡。 母亲知道他在意指什么,但她只是毫不在意地说: “你爸那是极少数情况。” 她夹起一个排骨,发现有脆骨后,马上夹给了爱吃脆骨的原野。 “能够维护社会治安,保护像你妈这样的平民百姓——当上警察,多光荣呀。”她与有荣焉道。 原野决定看在今天她生日的份上,暂时不与她顶嘴。 因为是午休时跑出来的,原野没有太多时间,陪着母亲吃了一块蛋糕后,他就重新换上了外出的鞋。 “路上开车慢点。”母亲一直送到门口,“剩的菜还多,晚上一定要回来吃饭。” “知道了,你回去吧。”原野说。 “那我回了啊。” 母亲在他面前缓缓关上防盗门。 “妈——” “啊?”门扉一霎停住了。 “……生日快乐。” 母亲笑逐颜开。 “知道了,你这孩子,快去上班吧。” 看着她逐渐花白的头发,那一瞬间,原野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他想问一问,这些年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她就没有怨过毫不犹豫舍弃自己的生命去拯救他人的父亲吗? 丝毫都没有吗? 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问。 因为他不想戳破母亲好不容易编织出来的谎言。 原野转身离开。 返回派出所的途中,毫无疑问又是上班高峰。 原野从父亲手里继承来的老桑塔纳在车流中艰难地往前挪动。他被堵得心烦意乱,皱着眉望向窗外,视线突然定格。 盛世嘉豪大酒店,金光璀璨的七个大字在豪华的门庭上方闪烁。 两个身穿西服的侍者腰杆笔直地站在门前,恭候着前来消费的贵宾。 “我叫解忆,今天包括我在内,一共会有九个人被绑架。如果你想阻止这一切,就来盛世嘉豪大酒店找我。” 原野不禁回想起当时的情景。 那女孩破釜沉舟的眼神,让他不由怔住了,直到她在派出所门前坐上一辆出租,他才反应过来追出去。 载着女孩的出租已经消失于人海。 涉及九个人的绑架案,如果是真的,江都市近二十年来的特大绑架案都要为其让道。 但是没有任何证据支持警方出警。 原野想起那女孩试探的神情,是真的没有证据,还是另有隐情不愿意说? 以现在的社会安定程度来说,发生那女孩口中的案件只有0.01%的可能。既然对方没有选择报案,那么当做狂言乱语才是明智的选择。 原野用了三分钟劝说自己保持冷静,却在途径盛世嘉豪大酒店入口时,只用了一秒钟时间动摇。 这是九条人命。 “……真他妈中邪了。” 一声自言自语,方向盘猛转,原野开着黑色桑塔纳转入酒店入口。 …… “请问您有预约吗?” 大堂经理站在解忆面前。 “有。”解忆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我是来参加同学会的,不过我的手机没电了,忘记了房间号是多少。你帮我查一下,高山遥订的房间在哪儿。” 盛世嘉豪大酒店是高氏集团的产业,高山遥相当于是大堂经理的老板之一,解忆故作熟稔地提起高山遥,就是为了让大堂经理将她误认为是同学之一。 “您是高总的同学?”大堂经理脸上的笑容一下子热切了许多,“高总用的是私人宴会厅,请随我来。” 大约是解忆的眼神真诚无害,大堂经理没有怀疑,带着解忆走入电梯。 刷了工作牌,按下最高一层数字八后,电梯门缓缓向着中央关闭。 顺利进入电梯,解忆垂下眼,用右手悄悄碰了碰兜里的东西:一把捡来的经常出现在钥匙扣上的小折叠刀。就在此时,一只手伸了进来,卡住刚要关闭的电梯门。 危险的行为让大堂经理瞪大眼睛。 电梯门受阻重新开启,留着寸头的年轻男人一个箭步跨了进来。 “就算生我的气,也用不着一个人去同学会吧?” 原野单手插着裤兜,吊儿郎当靠在电梯壁上,眼神不着痕迹地飘向电梯按板上的数字八。 看见他穿着日常便装,而不是早上的制服,解忆就明白他是想以私人身份调查这件事。 她完全能够理解他的顾虑,毕竟她说的话拿不出丝毫证据。 “我没生气,是手机没电了。”解忆说。 “没生气就好,上次是我错了。”原野咧嘴笑道。 解忆回避他的笑容。 脱下警服的他,看不出一丝威严,更像是大学校园里受女生追捧的风云人物。 大堂经理笑眯眯地看着两人,完全相信了他们编造的身份。 叮的一声,电梯门慢慢打开了。 八楼到了。 解忆走出电梯,一脚踩在花纹繁丽的厚地毯上,仿佛踏上了棉花。 大堂经理微笑着在前方为他们引路。 穿过宽阔的走廊,大堂经理在一扇双开的厚重大门前停下脚步。 “高总他们就在里面。” 她笑着推开半边门扉,解忆沉下气,迈入谈话声戛然而止的宴会厅,在她身后,原野跟着走了进来。 坐在主位,身穿白色西服,梳着大背头的人应该就是高山遥,他满脸诧异地望着突然被放进宴会厅的两人: “这是谁?” 大堂经理一愣,看向解忆和原野:“这……这位女士说是您的同学,受邀来这里参加同学会……” 无视周遭惊诧或困惑的目光,解忆径直走到唐柏若的身边,直视对方没有波澜的眼眸。 “我是来找你的。” “什么意思?这人是谁?”高山遥紧皱眉头,目光在解忆和唐柏若身上来回穿梭。 在和解忆的漫长对视过后,唐柏若移开了目光,似乎妥协了。 “我的朋友。”她说。 高山遥眼中闪过迟疑:“……既然是你的朋友,那就一起吃吧。” 大堂经理见事态平息,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宴会厅。 解忆感觉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蹭着自己的小腿,低头一看,是只雪白的马尔济斯,头上扎着小马尾,四只脚蹬着LV经典花纹的雨鞋。 “高小遥!回来!”高山遥一声呵斥,小白狗快乐地跑回了高山遥脚下,后者腰一弯,将它抱到腿上。 解忆不客气地在唐柏若身边的空位坐下,一直在角落旁观事态的原野此时才走了出来。 “哈哈,实在是不好意思。”原野站到解忆身边,拍了拍她的椅背,“这是我女朋友,她和她闺蜜前两天吵了架,一直放不下面子和好。明天我们就要出去旅游了,所以才想着择日不如撞日,凑在一起把话说开。” 原野像是感觉不到桌上僵硬的气氛一般,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端起茶盏,神色爽朗道: “打搅了各位,我以茶代酒,赔个不是。” 原野端着茶盏,仰起头来一饮而尽,很有股路边摊上吹酒瓶的豪放。 一杯敬完,原野在解忆身旁坐下。 除去唐柏若,圆桌前的其余人都暗自觑着高山遥的反应。 “客气了,来了就是客,何况是柏若的朋友——”高山遥摆了摆手,“倒酒。” 厅内没有服务员,但是高山遥话音落下后,离原野最近的那名宾客就从水晶灯下站了起来。 一米八几的个头,壮得像是拳击运动员,眼角已有风吹日晒的纹路,黝黑结实的右手臂上纹着青龙,看上去就是走夜路要避让的那种人。他拿起面前的分酒器为原野满上,沉默的脸上透出一股凶狠。 原野不动如山地坐着,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压迫。 解忆趁机观察起其他宾客。 主位上那个高山遥,穿着奶白色的高档套装,长得风流倜傥,脸颊上有一条淡淡的陈年疤痕,看上去像是被什么东西划过。在他右手边放着一盒进口香烟,叠放着黑色的高级打火机。此刻他单手抱着名叫高小遥的马尔济斯,一边若有所思地环视着众人,一边轻轻抚摸怀中的小狗。 这一桌人,解忆只知道高山遥是国内有名的企业高氏集团的二公子,其他人,有的瘦得像根加长牙签,反戴着一个黄色的棒球帽,一直啪嗒啪嗒地在手机上打字;有的已经四五十岁,戴着一副茶色的挂脖老花眼镜;圆桌上除解忆和唐柏若外唯一的女人,穿着真丝的洁白衬衫,两条丝带在胸前系个优雅的结,妆容精致的面庞和素颜朝天,衣着朴素的唐柏若形成两个极端。 还有眼前正在为原野倒酒的这个男人,他走近后,解忆闻到了机油的味道。男人穿着印有耐克标志的黑色T恤和黑色短裤,身上没有脏污,指甲也是干净的,但解忆就是闻到了一股常年浸染的机油味道,在他身上挥之不去。 这里的每一个人,单独看上去都没什么奇怪的,唯一奇怪的是,格格不入的他们,受到高山遥的邀请,坐到同一张桌上。 最奇怪的是,这里还少一个人。 当男人要为解忆面前的酒盏也倒上时,原野笑着挡住分酒器。 “我女朋友就算了,她酒精过敏,一口就要发红疹。” 男人也不强求,放下分酒器,坐回自己的座位。 “你们叫什么名字,是怎么认识柏若的?”高山遥从圆桌对面发问,看似友好,目光却带着审视。 “我叫原野。”原野说。 “解忆。” 解忆也直说了,原野都不怕,她更不怕。 桌上其他人忽然朝解忆看了过来,就连那个一直在手机上打字的,也抬起了头。 “哪个谢?”高山遥眯了眯眼。 一种莫名的第六感让解忆下意识说谎: “感谢的那个谢。” 高山遥点了点头,气氛又恢复了平常。那一瞬的僵直,好像只是她的错觉。 “图书馆里认识的,听说我要来参加同学会,很羡慕。”唐柏若开口解围。 解忆附和道:“对,我从来没参加过同学会,以前的同学也没组织过。” 那玩手机的干瘦男子闻言笑了,说:“那是因为你没遇到像高总这样财大气粗,前途无量的同学。要都是一群韭菜,哪有功夫开同学会?” “说的有道理,我带过那么多届,到今天还在联系的几乎没有。”戴老花眼镜的中年男子稳重地笑道,“隔这么多年还记得老同学,不得不说小高有心了。” 这些恭维话想必高山遥已经听起茧了,他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道: “我也是好多年没见你们了,这才想要把大家聚一聚。”高山遥说,“大家别光说话了,吃菜,吃菜。这龙虾是昨天才从澳洲打捞起来的,用专机送回来的时候冰都没化,柏若,你尝尝——” 高山遥殷切地招呼着,唐柏若面色冷淡,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高山遥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厚重的门扉忽然再次打开。 一个面容和高山遥有六分相似,只是更加成熟和儒雅的男人,坐在黑色的电动轮椅上进入了宴会厅,他的两位腰粗膀圆的保镖,自觉留在了大门外。 “你怎么来了?”高山遥站起身,脸色难看。 “听说你在这里宴请曾经的同学,正好路过来看看。”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无视高山遥脸上的敌意,温和地对众人笑着,“我弟弟在三川县读书的那几年,多亏你们照顾了。” 最后一个人也齐了。 高山寒,高家大公子,高氏集团的下一任掌舵人。 大戏即将开场。 “龙虾看着不错,原来昨天你找我要直升机是为了这个。”高山寒笑道,“正好我也没吃饭,能加入你们么?” 高山遥冷笑了一声,不置可否。高山寒也不计较,看了一眼桌上的位置,然后坐着轮椅来到原野身边: “能麻烦你帮我挪个位置吗?” 原野起身,帮忙挪开了他身旁的座椅。让高山寒的轮椅可以顶替那个位置。 “谢谢。”高山寒彬彬有礼。 “不用。”原野重新坐了下来。 “机会难得,吃饭前我们一起合个照吧!”干瘦男人兴奋地站了起来。 “拍什么照?”高山遥皱起眉心。 “高哥,高总,体谅体谅吧!”干瘦男人一脸讨好地笑道,“我回去还要在天涯更新帖子呢,和高氏集团的两位公子吃饭,怎么的不得炫耀两天?” “……那你拍快点。” “好勒!” 干瘦男子如获圣旨,一口答应下来,兴高采烈地跑到解忆面前,将相机塞到她的手里。 “来来,你帮我们拍张大合影,一定要把我们高哥拍清楚,别搞错了啊!” 解忆还没得来及说话,干瘦男人已经跑回高山遥身边,狗腿子似地蹲了下来,特意与坐着的高山遥平齐。 解忆看了眼手中已经开机的相机,起身退后两步。原野也十分自觉地离开了桌子,站在她身边以免入镜。 她将右手拇指放到快门键上,慢慢将相机举至眼前。 相机屏幕的四条边框,像是量身定做的囚牢,将神态各异的八个人围了起来。 唐柏若垂眼看着面前的茶盏;高山遥神色不快,抿着嘴唇直视镜头;干瘦男子咧着一口黄牙,故作亲密地靠在高山遥椅子上;打扮时尚的女子撑着下巴,微笑看着镜头;有机油味的男人皱眉看着镜头,似乎随时都心情不太好的样子;中年男人取下了茶色的老花镜,面对镜头露出老成持重的笑意;一个穿着动漫连帽衫的男子从头至尾一言不发,百无聊赖地摆弄面前小小的筷枕;高山寒正在调整电动轮椅的高度,眉头微蹙。 解忆迟疑片刻,按下快门。 拍下他们人生的最后一张照片。 4. 第 4 章 满满一桌美味佳肴,解忆一口都没有吃。 绑架案是在盛世嘉豪大酒店发生的,但发现八个人的地方,却是千里之外的水中维纳斯酒店。 八个活生生的人被毫无声息地转移到千里之外,解忆怀疑他们是服用了安眠药,所以桌上的茶水,转盘上的佳肴,她一口未动。 为了不让人起疑,她装着吃了一些,实则都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吐在餐巾下。 她瞥了眼一旁的原野,不知有意无意,他一直拉着斜对面的干瘦男说话,碗里的龙虾倒是分毫未动。 “……原来你就是天涯上的三川公子!我记得我在首页见过你,你有个热帖,叫……叫什么来着?”原野挠了挠头。 干瘦男立即说:“是‘818我的县城生活和贵公子朋友’吧?” “对对对!”原野立即拍着手掌。 “那是我浏览量最高的一个帖子,虽然和最火的那几个帖子不能比,但也算是天涯出圈的热帖了。”干瘦男子一脸得意地说完,旋即捧起了旁边的高山遥,“不过——我在网上有这知名度,全是托了高哥的福。那群花痴都叫高哥‘公子’,做梦都想见一见真人。” “我现在还只知道你的论坛ID是三川公子,不知道你本名是叫……”原野问。 “我本名啊,叫冯小米。”干瘦男说,“对了,你们不是三川县的人,应该不认识其他人吧,我干脆给你们介绍一下——” 冯小米煞有介事地站了起来,用双手指向高山遥的方向,阵仗颇大地说: “这位是高哥,高山遥,大名鼎鼎的高氏集团公子,你们应该有所耳闻吧?” 原野和解忆点了点头,冯小米这才转向高山遥的哥哥,高山寒。 “对面那位呢,也是高氏集团的公子,我们高哥的哥哥,嘿——为了和高哥区分,您要是不嫌弃,我叫您一声高大哥。”冯小米对着高山寒一脸殷切地笑容。 高山寒笑而不语。 “这是陈皮,我读高中那会最好的兄弟——当然,我和高哥,还有陈皮,我们三个都是最好的兄弟。”冯小米热情地介绍道,“你别看他长得凶,其实人很好,讲义气。是吧,陈哥?” 陈皮朝他举起喝了一半的酒盏,似乎认可冯小米的评价。 “这边这位美女是我们高中时候的班长宗相宜,学习可好了。以前戴着个黑框眼镜,穿花棉衣,现在女大十八变,我都不敢认了。” 穿着真丝衬衣的宗相宜眉间闪过一丝厌恶,随即敷衍地扯了扯嘴角。 “……哪里。” “只有这不搭理人的模样,和以前一模一样。”冯小米砸了咂嘴,看出宗相宜不乐意搭理他,转而介绍下一个,“这是牟老师,读书的时候就长这样,我们大学都毕业了还长这样——” 被称作牟老师的中年男人很受用地笑了。 “夸张啦!” “牟老师是我们的宿管老师,读书那会我晚上老是嘴馋,灯都灭了,还能找牟老师偷偷借开水煮面吃。要不是牟老师,我冯小米老早就饿死了,哪还有今天?” 冯小米油嘴滑舌地一番话,让牟老师笑得合不拢嘴。 “你太夸张了,不就是一碗开水的事么!” 冯小米介绍完,一屁股坐回座位。 “相逢就是缘,以后大家都认识了,有什么困难要互相帮助。我冯小米虽然没什么出息,但在网上还算有些能耐,特别是为了我高哥——我冯小米一定赴汤蹈火!”冯小米花儿一样的笑脸转向高山遥,眼睛两边堆满讨好的褶子。 “不是还有一位么?”原野问。 “谁?啊——把你给忘了。”冯小米像是才看见沉默不语的动漫男,惊讶地叫了一声,“这还是我们4班的同学,叫周……周……周……” “周然。”动漫男子头也不抬地说。 “对!周然!哎,我们班的周然,从小就不爱说话,现在变成死宅二次元了。你那刘海多久没剪了?刺不刺眼睛啊?” 周然垂着头,根本没理会冯小米的话。他胸前的动漫人物,解忆没认出是谁。 注意到她在盯着自己的T恤印花,周然抬起被刘海盖住的眼睛: “你也看死神?” “什么?” “蓝染,你知道吗?”他说。 解忆对这个名字一点印象都没有,但她镇定地说:“有印象,我觉得他很帅。” 周然点了点头,看她的目光多了些温度:“你很有眼光。” “我真羡慕你……还有这么多好朋友。”高山寒看着眼前的热闹,眼神转向高山遥,“我以前读书时候的同学,现今都没什么来往了。” 高山寒声音轻柔,像他面上似有似无的笑意一样,仿佛一道没有存在感的风,轻轻拂过圆桌。 高山遥似乎很不待见这个哥哥,充满讽刺地说:“你这么羡慕我,怎么不去那鸟不拉屎的三川县也待上三年?” 光线璀璨的水晶灯从头顶倾洒着,高山寒的苦笑蒙着一层阴影。 “既然是同学会,为什么只有你们几人呢?”解忆寻了个机会,主动加入话题。 “因为走出三川县的就我们几个。”解答疑问的是冯小米,“其他人没考上大学,早就没了来往,就算我们邀请他们,他们也舍不得那点车票和住宿呢。” 看桌上其他人的模样,也比较认同这个答案。 解忆看向身旁的唐柏若,她没怎么说话,餐盘里已经堆起了龙虾壳的小山,好像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吃饱。 “柏若,你尝尝这鹿肉。”高山遥将转盘上的烧鹿肉转到唐柏若面前,“这是我前阵子去英国度假的时候,在自家猎场里打的。我听说你一直在勤工俭学,一定很辛苦吧?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份工作,用不着你像现在这样累——” 冯小米发出意味深长的笑声,被高山遥瞪了一眼后,悻悻地闭上了自己的嘴。 “不必了。”唐柏若冷冷道。 “你不用这么客气——” 高山遥还想再献殷勤,宗相宜端起酒杯说:“高山遥同学,感谢你今天组织这个局,让我们四班的人还能在多年后重聚。我敬你一杯。” 高山遥被人打断,只能将唐柏若放置一旁,端起酒杯喝下宗相宜的敬酒。 酒过三巡,转盘上的佳肴少了大半。众人多少都有了些醉意。 “这酒可真厉害,平日我要喝两斤,今天一斤都没喝到就开始头晕了。”冯小米说,“高哥,你这比1573还厉害吧?” “胡说八道,怎么可能?!”高山遥大怒驳斥。 “我也有点醉了,不对劲。”身材健壮的陈皮紧皱着眉头,“会不会是买到假酒了?” “不对,是迷药!都别喝了!”原野变了脸色,打翻酒杯站了起来。 众人闻言,恐惧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的酒杯。 “不,不是酒的问题——”解忆说。 她眼前的景物开始摇晃起来。 解忆难以置信地握住圆桌边缘,想要稳住不受控制开始倾斜的身体。 她不仅没有喝酒,甚至没有吃一口菜。连茶水都没有入口过。究竟是什么地方疏忽了?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宗相宜已经晕倒在桌上,陈皮想要起身,但随即跌倒在地。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去外边……我的保镖……”高山寒强撑意志说道。 原野刚一想动,疲软的双腿就让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迷药的发作,让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如此。 原野几乎没有迟疑,拿起餐桌上的海鲜叉刺向自己的大腿。 一声闷哼后,原野扔掉染血的海鲜叉,快步冲向大门。门扉已经从外锁住,他拉了几下都纹丝不动。 他几脚踢在大门上,门扉剧烈地摇晃着。 这么大的声响,没有引来任何人。 虽然原野还在孤军奋战,但苦苦抓着圆桌支撑着身体的解忆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视野旋转着下降。头顶的水晶吊灯仿佛变成一条旋转的光带,缠得越来越紧,越来越晕。 解忆摔倒在冰冷的瓷砖上。 透过餐布下的缝隙,她看见无数蜿蜒的蛇,向四面八方游走。 定睛一看,那是无数几近无色的雾,被笼罩在圆桌的餐布之下,悄无声息地向四周蔓延着。 她努力想要拿出藏在裤兜里的那把小折叠刀,但疲软无力的手指却连动弹都成了奢望。 空气里的香味越来越浓,解忆最后的感受,是有人抱起了她的身体。 “不要睡……不要……” 那个声音越来越远,解忆终于失去意识。 …… “解忆,解忆!” 解忆回过神时,正坐在福利院的大理石窗台上。 要是被阿姨看见,又会被骂。她刚刚跳下窗台,福利院的叶阿姨走了进来。 “叫了你半天,怎么没反应?快过来,我把你的头梳一梳。” 解忆没反应过来,就被重新扯回了窗台前。 将就着窗外发红的落日,叶阿姨解下她的马尾,手脚麻利地给她编起辫子。 福利院的杂事多,孩子也多,大多数时候,男孩子都是寸头,女孩子都是马尾,一旦阿姨给女孩子梳辫子,就意味着可能的领养人上门了。 能够被领养,能够像其他孩子一样,拥有一个爸爸妈妈,是福利院里所有孩子的梦想。 但不是解忆的。 她早就放弃了这个幻想。 她抗拒每一次的会面,因为她已经清楚明白,那些想拥有一个孩子的领养人,他们要的是健康的孩子,而不是毫无血缘的病秧子。 她一次次地在希望里失重坠落,为了不再感受那种刺伤的痛苦和绝望,她主动舍弃了希望。 解忆相信这一次也会和其他次一样,她的心中没有期待,也没有激动,有的只有不情愿的厌烦。 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下,她被强行推入院长办公室。 坐在皮沙发上的女人背对着百叶窗,被分割成许多份的阳光跳跃在她身上。她正在看院长递出的一份文件,从肩上自然流淌下来的黑发柔顺有光泽,在夕阳下闪耀着华光。 听到开门的声音,她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解忆落入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解忆,你过来。”院长露出由衷地笑意,拉住走到面前的解忆的手,“这是首都大学的物理学的唐柏若教授,你喜欢她吗?” 解忆一声不吭,回避了眼前女人的目光。 她喜不喜欢,又有什么用? “这孩子今年六岁,因为身体的缘故有些怕生。”院长不好意思地向唐柏若解释道。 “没关系。”温和的声音,丝毫没有恼怒。 或许是因为原本就没有打算领养她吧。 只是院长一厢情愿的推销罢了。 解忆自暴自弃地想,心情更加悲哀。 “你好,解忆。”那女人朝着她轻声开口了。 解忆用眼角余光偷偷瞥她。那张脸上,丝毫没有虚伪和不耐。 “我叫唐柏若,你能记住吗?” 解忆迟疑着点了点头。 于是对方笑了。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唐柏若的笑容。是她从现在到以后,见过最美的笑脸。 “那就好。” 唐柏若温柔地注视着她,轻声说: “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母亲。” 5. 第 5 章 燃烧的傍晚渐渐熄灭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重新将她笼罩。 解忆睁开双眼,在黑暗里茫然地眨了眨。 依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她忍着头晕坐了起来,用双手在漆黑的视野里摸索着。 平坦干燥的地面,似乎落满灰尘。左右手都有金属的架子,解忆摸到了许多大小瓶子,金属架子将通道夹了起来,解忆刚一起身,腰还没伸直就撞到一个像沙袋的东西。 她连忙避让,紧贴在金属架子边上。沙袋在半空里晃出风声。 “解忆?” 黑暗里传出原野的声音。 “你在什么地方?” 解忆一边用手臂阻挡着悬挂的沙袋,一边往声音传出的方向迈出脚步。 “你站着别动,我朝你的方向走来了。” 解忆依言停了下来,没一会,她感觉到原野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 “你在哪儿?” “我在这里。” 一只温热的大手摸了过来,碰到解忆的手臂后,立即后退了一寸。 “你抓住我的手腕。”原野说,“这里太黑了,我们最好别分散开。” 解忆没有异议,抓住他的手腕后,任由他带着自己往前走去。 即便再睁大眼睛,黑暗依然无处不在。两人只能摸着金属架子,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同时还要小心过道里悬挂的沙袋—— 终于,他们似乎移动到了房间的门口,在冷冰冰的门扉旁边,原野找到了电灯的开关。 咔嚓一声,明亮的光线挤满房间每个角落。 高山遥上下颠倒的面孔突然出现,面颊上的那条伤疤近了看像是一只蛆虫,正攀附在他的脸颊上。 解忆本能地抓紧了原野的手腕。后者马上往前一步,将她保护至身后。 高山遥被脚朝上地倒吊着,脸色青红,双眼紧闭。 原野伸出手,试了试高山遥的鼻息,松了口气: “还有气。” 解忆这才往其他地方看去。 这地方像是一个废置多年的仓库。整齐排列的货架上空空荡荡,落了满满一层的灰,只有零星几个架子上放有东西,看上去像是罐头之类。 先前还在和她一个桌上吃饭的人,现在都像冻库里的猪肉一样,毫无声息地倒吊着。 唐柏若,宗相宜,冯小米……除了她和原野,所有人都被捆住了手脚。 原野和解忆利用手边的工具,先将最近的高山遥救了下来,然后是两位女士,唐柏若和宗相宜醒来后加入了帮忙。 很快,所有人都被放了下来,人们陆续醒来。 “这是怎么回事?”牟老师重新戴上胸前的老花眼镜,眉头紧皱地看着周围,“发生什么事了?” “这是哪儿?他妈的,我头好疼……”陈皮一脸烦躁。 “高小遥!高小遥!”高山遥在货架里转来转去,“谁看见我的小遥了?!” 眼下这情况谁还顾得上一条狗?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搭理大喊大叫的高山遥。 “还是先报警吧——”冯小米拍了又拍小脚裤的裤兜,“咦,我的手机呢?我的手机不见了!” 他这一喊,其他人也连忙检查自己的东西。 “我的手机也不见了!”宗相宜叫道。 牟老师一脸困惑地摸着腰带:“我的钥匙呢?” “把我们运到这里来的人拿走了我们的随身物品。”原野说。 在所有人醒来之前,他和解忆已经交流过了。 解忆兜里的折叠小刀没有了,而他的手机、钱包、警官证,统统消失不见。 “高山遥,现在的状况,你不打算向我们解释一下吗?”唐柏若开口。 “解释什么?”像个没头苍蝇乱转的高山遥猛地停下脚步,“我能解释什么?” 唐柏若说:“酒店是你们家的,我们也是你邀请来的,为什么会出现现在这样的状况?” “我怎么知道?”高山遥反应过来,“难道你怀疑是我做的?我有病吗?我自己把自己绑到这里来?” 唐柏若看着他不说话,但目光里充满戒备。 冯小米也迟疑地说道:“这个……虽然我相信这件事跟高哥肯定没关系,但高哥,你知道点什么吗?” “我知道什么!?”高山遥不耐烦地说完,又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声,“高小遥!” “别喊了,你的狗没在这里。我们的东西都被收走了。”宗相宜说。 高山遥愤怒地踢向金属货架,哐当一声,货架剧烈摇晃,一个番茄罐头滚了下来,又被高山遥一脚踢开。 “我的轮椅上有求救按钮,可以向紧急联系人的手机上发送求救讯号。”高山寒说。 冯小米和牟老师立即围了过去。高山遥也冲了过来。 在大家期待的目光下,高山寒按下了电轮椅上的红色按钮。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抱歉,好像没有信号。”高山寒为难道。 冯小米像漏了气的气球一样瘫坐在地上:“那怎么办?妈的,手机也没有,我怎么更新帖子?” 在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解忆已经拉开生锈的铁门。 吱呀一声,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你干什么?”冯小米瞪大眼睛。 “出去看看。”解忆说。 “出去?你怎么敢——” 冯小米话没说完,解忆已经拉开铁门走了出去。片刻后,原野提着仓库里的一根不锈钢棍子追了上来,一个箭步超过她走在前方。 “哎,你们等等!” 凌乱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大家不愿留在原地,接连跟了出来。 状似仓库的房间外面,是亮若白昼的走廊,走廊左边是仓库的墙壁,右边则是漆黑一片的玻璃墙,玻璃上映出十张表情各异的面庞。 “这是什么鬼地方……”冯小米表情夸张地贴在玻璃墙上,试图看清黑暗背后的东西。 当然只是徒劳。 走廊两端都看不见尽头,玻璃墙外寂静无声。原野提议十个人分成两拨,各自搜查一端。 解忆毫无疑问地走到唐柏若的身边站定。 原野和唐柏若都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好在无人置喙她的决定。 两队很快分好了,高山遥和冯小米、陈皮、宗相宜、牟老师一组,原野、解忆、唐柏若、高山寒、周然为一组。 两组各自向着一个方向小心翼翼地走去。 没过多久,解忆他们路过第一个房间,原野小心握住门把手,轻轻扭开后,示意其他人后退。 原野握着棍子将门推开,一间摆满柜子的房间出现在众人眼前。许多红灯在柜子上闪烁。 解忆和原野率先走入房间,其他人也跟了进来。 “……是配电室。”高山寒打量着四周。 其他人还停留在门口的时候,解忆已经走到了配电室的最里面,墙上张贴着一张配电室告示,其中一条员工须知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配电须知,为保障来宾的休息质量……” 解忆转过头,周然不知何时站到了身边,正一字一字地念着告示上的文字。 听到周然的声音,其他人也围了过来。 “观景玻璃会在晚8点到早6点之间关闭,在此期间无法手动开启。” 告示上的文字揭露了冰山的小小一角。 “今晚有高达的更新……”周然喃喃道。 除了周然,其他人担忧的东西更多。 众人一言不发地走出配电室,继续往下一个地方走去。 第三个房间是医务室。相比起配电室来,医务室要小得多。五个人全都进入后,房间便显得狭窄拥堵起来。 “我在外边等你们。”高山寒的轮椅占地最大,移动最不方便,他识趣地退出了医务室。 在原野翻动着抽屉想要寻找联络外界的通讯工具时,一瓶碘酒和一包棉签放到了他面前。他惊讶地抬起头来,对上解忆沉静的眼睛。 “……谢了。”原野站直身体,“不过皮外伤,用不着。” 解忆微微颔首,没有强求。 大家在医务室没有搜到线索,很快就出来了。接下来是厨房,琳琅满目的刀具大都因为时间的关系生锈了,冰柜里也只有腐烂的食材残渣。 众人离开了厨房,继续往前探索。 空荡荡的走廊上,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回响着。 解忆心中的一个猜想越来越强烈。 这个水下建筑,似乎并不是常规的方形。 意识到这一点的不单是她一人,唐柏若开口道: “我们似乎是在走弧线。” 原野也说:“没错,我们好像是在绕弯一样。” 高山寒也同意了这一说法,需要控制轮椅方向的他感受更是明显。 五人之中,周然习惯性地驼着背,任由过长的刘海遮住眼睛,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四周环境,对他们在讨论的事情浑然无所谓。 “继续走下去就知道了,”原野说,“如果是圆的,一定能遇见其他人。” 五人沿着玻璃墙又走了一会,接着出现在眼前的是个室内泳池。因为常年无人照顾,泳池边上长满青苔,翠绿的水中飘荡着水草,水质又滑又腻。 仓库,配电室,医务室,室内泳池……休息质量…… “这难道是个宾馆?”原野推测。 “配电室里提过,‘观景玻璃’,”唐柏若望向黝黑的玻璃墙,“那玻璃外会是什么景色?” 解忆知道答案,但此时她还不能提前说出。 她沉默地跟在唐柏若身边。 “你说的话,果然应验了。”唐柏若低声说。 “什么话?”高山寒看了过来。 唐柏若没有说话,高山寒看了眼解忆,体贴地转移了话题。 “这里没有什么,我们出去吧。” 走出室内泳池后,五人又往前走去。 途中经过了一条被建筑废物堆满的过道,沉重的石头遮挡大部分视野,但依稀能看到通道的尽头是一座电梯,顶上的红灯显示着电梯可以使用。 原野作为代表,尝试着向前攀爬,他身姿矫健,动作灵活,几个翻越后已经前进了十几米,但最终还是被更大的废石挡住了,只得返回和其余人汇合。 下一个出现在走廊上的门,依然是原野用棍子推门而入。 解忆跟在原野身后走了进去。 这里像是一间宴会厅,面积足有十个医务室那么大,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装修以富丽堂皇的颜色为主。酒红色的丝绒幕布遮挡着后面的空间,其余人都驻足不前的时候,原野大步上前拉开幕布。 藏在后面的只是一个腐朽的主持人台。 除此之外,就是一个光芒璀璨,让人无法直视的水晶大吊灯,一张可以当做自助餐台的实木长桌。 “这里也没找到什么。”周然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说。 “走吧。”高山寒也打算退出这间大厅。 解忆环视着这间过于空旷的大厅,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违和。 “你发现什么了?”原野走了过来。 “其他房间都没有地毯,为什么单单这里铺了?”解忆低头看着脚下。 其他人也听见了她的话,高山寒说:“或许是因为,这里是举办宴会之类的地方吧。” “不可能。”解忆蹲了下来,手指轻轻抚过地毯,“这上面,没有灰尘。显然不是原来的东西。” 她是一个执着的人,在这方面和她母亲一样。 “我要把地毯掀开。”她站了起来,用陈述的语气说。 解忆说完,所有人都愣住了。这不是一个小工程,解忆已经做好了自己一个人进行的准备,让她没想到的是,原野一口答应了下来: “好。” 唐柏若和周然也没有意见。 轮椅上的高山寒神色抱歉地看着她:“我帮不上忙……” 解忆摇了摇头:“没关系。” 四个人一起动手,正好一人负责一个角落。解忆拉起东南角的地毯,后退着往中央的长桌走去。其余三人也卷着地毯倒退。 不一会,厚重的地毯收了大半。 “……这是什么?”原野忽然停下脚步,表情有些变了。 解忆放下手中的地毯走了过去。 一个鸡蛋大小的嵌入式按钮藏在原野刚刚掀起的地毯下,没有任何标识,表面平整,如果没有掀起地毯,那就只能等着某个幸运儿不小心踩中才能被发现。 五个人在按钮旁聚集,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要按吗?”周然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高山寒蹙着眉头:“万一是□□之类的东西呢?我觉得,眼下还是不要贸然行动的好。” “这是你发现的,你来决定吧。”原野将决定权交给了解忆。 解忆看向唐柏若:“你想按吗?” 唐柏若看了她一眼,又看了按钮一眼。 “我弃权。”她站起身来,往宴会厅外走去。 高山寒跟上她的脚步,两个保守倾向的人站在宴会厅门口,看着厅内剩下的人会作何决定。 “按不按?”原野再次问道。 解忆看着白色的按钮,下定决心,直接伸手按了下去。 “砰——” 突然的炸裂声响彻整个宴会厅。 色彩缤纷的飘带和气球飞舞在半空,一幅巨大的彩色照片从顶上坠落展开。 不耐烦地看向一边的高山遥、紧紧依靠在他身边的冯小米,痞笑着的陈皮,神情忧郁的唐柏若、昂着下巴的宗相宜,依然是刘海遮住眼睛,看不清面目的周然,满脸微笑的牟老师……今天出现在同学会上的每一个人,都能在这张照片上找到他们穿学生制服的身影。 照片最上方,有六个血红的大字。 赤红的油漆从字尾流下,结成干涸的最后一笔。 “欢迎做客地狱。” 6. 第 6 章 宴会厅里鸦雀无声。 解忆回头去看门外唐柏若的表情,她眨也不眨地看着垂落下来的照片,不知是不是光线引起的错觉,解忆觉得她的脸色比起先前更苍白了。 原野充满深意的目光扫过呆若木鸡的周然和脸色不好的唐柏若。 高山寒不在照片中,但他十分知趣地没有说话。 正在此时,又一声更加剧烈的大响,打破宴会厅里的沉寂。 爆炸声响从还未探索的前方传来,解忆和原野立即走出宴会厅,看着原野跑了起来,解忆犹豫了片刻,试探着也小跑了两步。 心跳平稳。 解忆说不清为什么,但她有种确信,此刻的这具身体,心脏是健康的。 若要讲逻辑,05年的时候她根本还未出生。又怎么会有心脏病? 她跑了起来,跟上原野的脚步。 电动轮椅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还有周然和唐柏若沉重迟缓的脚步声。 就如同先前的猜想一般,他们在前方的一个房间里遇见了聚集在一起的另外五个人。 高山遥五人围绕在一排储物柜前,其中一个柜子已经被打开,柜门弯曲,柜内一片焦黑,离得最近的陈皮似乎也受到了波及,T恤上破了好几个洞,耐克标志成了一个别具特色的蜂窝煤。 绕过那排储物柜往里,是四张已经只剩下些许发霉棉絮的双层床架。 看起来,这里像是一个宿舍。 “发生什么事了?”原野走了上去。 “我们刚刚发现了这里。这些储物柜上写有我们的名字。”牟老师神情凝重。 解忆走到储物柜前,发现自己的名字排在唐柏若的旁边。 她拉了拉柜门,纹丝不动。 “没有钥匙是打不开的。”宗相宜看了一眼正在抖落身上黑灰的陈皮,脸上闪过一抹讽刺,“想强行打开,柜子就会爆炸——像他的那样。” “这是什么?” 高山遥从一堆黑灰中发现残余的半张照片,推开前方的陈皮,用食指和大拇指捏着取了出来。 解忆瞄了一眼,看见照片上是陈皮在亲吻一个有着波浪卷发的漂亮女人,两人的表情都很甜蜜。 “哟,这是你女朋友?可以啊,姐弟恋吧?”高山遥说。 陈皮变了脸色,一把抢过高山遥手里的照片。 “……你激动什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高山遥沉下脸。 冯小米刚刚伸长了脖子看那张照片,此刻眯起了眼,神色有些狐疑: “不是我眼花了吧?我怎么觉得照片上的那女人,有点像是银河会所老大的女人?” “你眼花了。”陈皮目光凶狠地看向冯小米,“我不认识什么银河会所的人。” “……我也就是说说,你急什么。”冯小米缩了缩脖子。 解忆悄声问旁边的原野: “……银河会所是什么地方?” “一家高档ktv,背后老板涉黑,被警察盯很久了。”原野说。 “被盯上了,这是真的吗?哥们,你消息灵通啊!”冯小米一脸吃惊。 原野没理他。 解忆的目光从十个标有名牌的储物柜上扫过。 “这么说来,柜子里都是我们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你胡说什么?” 陈皮一脸怒容地朝她走来。 原野沉下脸,挡在解忆身前。 “你想干什么?” 陈皮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原野,似乎是在衡量彼此的肌肉和身高。整日行走于街头的人敏感地知道哪些人可以惹,哪些人不可以。陈皮看着比他还高出一头的原野,眼中露出忌惮,没有再进一步。 “……我只是想告诉她,不要乱说话。”陈皮威胁地看向解忆。 “你没哑巴,站远点说都听得见。”原野说。 陈皮冷哼了一声,走到一边,将残存的半张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入裤兜。 陈皮的反应进一步验证了解忆的说法,其他人都神色各异地看向标有自己名字的储物柜。 解忆也在看。 她倒是很好奇,自己的柜子里会有什么东西。 “你的肩膀上为什么会有飘带?”宗相宜忽然开口。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原野的肩膀上。小半条粉色的飘带在灰色上衣上十分突兀。 “……说来话长。你们还是亲眼看看吧。” 原野将另外五人也带回了宴会厅。 “都已经莫名其妙被带到这种地方来了,我就不信还有什么能够让我吓……一跳的……” 一路上说个不停的冯小米,目光和墙上巨幅照片相接的那一瞬间如遭电击。如果不是原野手疾眼快握住他的手臂,冯小米已经双腿发软倒在地上。 另外四人,高山遥一脸惊愕地看着相片,陈皮则故作镇定,低压在眼睛上的眉毛透出一丝焦躁,宗相宜和牟老师则显得有些不安,宗相宜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双臂,牟老师则是后退到了宴会厅外。 就算是已经见过这张照片的周然和唐柏若,同样移开了目光不愿注视照片。 一张班级合影,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解忆解除对他们的观察,重新将视线移回墙上的照片。 “对于这张照片,没人想要解释一下吗?”原野明锐的目光扫过众人。 片刻的沉默后,宗相宜站了出来。 “……这是我们四班同学的高中毕业照,有什么问题吗?” “既然是四班的毕业照,当然只有你们四班的人才知道问题。”原野尖锐地说,“你们的反应不就印证了这一点?” “……你太敏感了。”宗相宜避开他的视线。 “敏感的是你们吧?”原野捏住想要挣脱他束缚的冯小米,“你们当年做了什么,才会导致看见一张照片就吓成这样?” “胡说八道。”宗相宜转身走出宴会厅,和门外的牟老师站到了一起。 “你是在审问我们吗?你以为你是谁?”高山遥双手抱臂,不悦地看着原来,“你别搞错了,大家都是受害者!” “你也是吗?” “你什么意思?”高山遥脸色彻底难看下来。 “这应该是你这些年第一次组织同学聚会吧,偏偏是邀请了在场这些人,又偏偏是这些人在你组织的同学会上遭到绑架——你就没有一点想法吗?” “你——” 高山遥一拳向着原野挥出!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原野扔开手中的冯小米,一瞬就将高山遥反制。 原来将高山遥的手别到他的背上,牢牢压制着他,厉声道: “我警告你,不要轻举妄动!” “你他妈敢对我动手?”高山遥勃然大怒,“等我出去你就完了!” “我是警察,不会怕你!” 原野条件反射说完,险些自己都愣住了。 除了解忆以外,所有人都愣住了。 “警察?” 高山遥怒瞪向人群中的唐柏若: “你带警察来做什么?!” 唐柏若并不说话,神色冷淡地旁观着高山遥的丑态。 “你真的是警察?”宗相宜问。 “我的证件被收走了,但是,出去以后我会证明自己的身份。” 原野松开高山遥,后者趔趄了几步,揉着自己的手臂,面色阴鸷地远离了原野。 “你给我记着。”高山遥扔下教科书般的狠话。 “我等着。”原野说。 “既然你是警察,当然会救我们出去吧?”牟老师一步跨进宴会厅,急切地问道。 “如果我能,我当然会。”原野说,“现在的我也没有办法联系外界,我们十个人只有齐心协力,才有可能破坏幕后黑手的阴谋。” “幕后黑手……”宗相宜喃喃着,恐惧的目光看向墙上的巨幅照片。 漫长的寂静过后,唐柏若开口了。 “我支持原警官的说法。”她说,“我来参加同学会的理由,是因为高山遥的威胁。” 高山遥怒视着唐柏若,后者视若不见。 “那就稀奇了,因为我是自愿来参加同学会的,想着这么多年都没见到老同学了。”宗相宜说,“你们呢?” “我也是自愿的……高哥邀请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冯小米回过神来,立即表忠心。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说自己是自愿来参加同学会的。 “怎么样?你说我威胁你,那你说说我拿什么威胁你了?”高山遥得意道。 “你不清楚么?”唐柏若反问。 “我还真不清楚,有本事你当着大家面,说我威胁你什么了?” 高山遥此刻连仅有的虚伪也褪下了,他本质上,是和陈皮冯小米一样的人。 “好啦好啦,大家都是同学,争论这些有什么用呢?现在要紧的,是想想办法,怎么从这里出去。” 牟老师站了出来,两只手频频往下压,当着和事佬。 “是啊,现在要紧的是离开这里。谁也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宗相宜说,“我们刚刚走了一圈,都没有发现出口。” “你没有看见电梯?”解忆问。 “什么电梯?这里有电梯吗?那不是可以出去了!”冯小米激动起来。 “你们走的是直线还是弧线?”解忆问,“都途径了哪些地方?” “弧线。”宗相宜说,“我们一共路过了九间套房,在套房里我们发现了带有‘维纳斯水中酒店’标记的浴袍和笔记本。还有一间休闲厅、餐厅、图书室、健身房、娱乐室——” 高山遥打断宗相宜的话,冷笑道:“对了,还有一个专为无障碍人士设计的无障碍洗手间,真是万幸,我差点就以为自己要帮一个快三十的人上卫生间了。” 高山寒没有争辩,只是对着朝他看了过去的人笑了笑,仿佛并不在意高山遥的嘲笑。 “……以及一间桑拿室。”宗相宜说完自己那一组在另一边的探索发现。 原野听完宗相宜的话,对这里的结构大概有了个想法。 “那就是说,这个空间更像是一个圆,然后在我们这边的半圆上——”原野在长桌上画了一个圆形,然后又加了一笔,“朝向你们那一边的半圆,有一条没有出口的走廊,在走廊尽头,有一座电梯。” 不等其他人高兴,他又接着说道: “走廊里被废石和钢筋堵住了,我尝试过翻越,但是很难。到最后只有六七岁小孩才能通行的小洞。” “可以人力搬运吗?”牟老师推了推眼前的老花眼镜。 “两个人合力应该可以。” “既然这样,我建议在救援到来之前,我们每天分成几个小组,连续不断地对走廊进行清理。一呢,是给我们自己找个事做,免得大家胡思乱想,二呢,是争取在救援到来之前我们就先一步自救,大家觉得呢?” 众人交换了一个视线,都没有发表反对意见。 “那就这么说定了,一会啊,我就把大家的排班表给安排出来,张贴在这外边,以示这个公平!”牟老师说。 “我不信我们能比救援队来之前先得救。”高山遥冷哼一声,“我的朋友很快就会发现我失踪了,他们一定会报警救我。” “我明早有个关于国际贸易的会议,秘书发现联系不上我,也会报警。”高山寒的表情沉稳又有说服力,“但在等待救援的同时,想办法进行自救,之间并不冲突。” 除了高山遥,其他人都没有意见,组队清理走廊的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我在仓库里发现了一些番茄、玉米和火腿的罐头,我们支撑十几天是没问题的。”宗相宜说,“厨房里可以开火,也有基础的调味品。我们可以像清理走廊那样轮番为大家准备食物。” “做饭不得你们三个女人来?”冯小米立即叫道,“高哥就不用说了,我只会煮方便面。” “凭什么做饭就得我们来?”唐柏若说。 解忆和唐柏若持同样的意见。 “这不公平。”她说。 “我们男人清理走廊时花费力气更多,你们女人多做个饭怎么了?”冯小米不服气道。 “你们不做,难道想让我来做?”高山遥皱着眉头,不可思议道,“我在三川县的时候也是保姆做饭,从没碰过生水!” “我也觉得不公平。”原野站到解忆身边,“要做就大家一起做。” 冯小米刚要反驳,牟老师又开始往下压手掌,劝说道: “好了好了,怎么这点小事都能吵起来——大家各自都有分工,小米说得有道理,考虑到男女体力上的差异,男生多分担一点体力活,女生做一做细致活,这也是一种比较合理的搭配。这样吧,大家举手表决——” 牟老师年过半百,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大家都要给他一些面子。 就这样,举手表决——解忆、唐柏若、原野和陈皮、周然,五人赞同大家轮流做饭。 五比五。 表了个寂寞。 最后,还是牟老师卖老,半强迫地直接拍了板:在获救之前,众人的三餐都由三个女性轮流准备。 7. 第 7 章 “现在情况不明,虽然搜索这里的时候没有发现其他人,但谨慎起见,还是大家聚在一起过夜更加安全。” 原野提议众人在同一个房间里过夜,这也是解忆心中的想法,她第一个说: “我赞成。” 她看过那么多推理悬疑小说,受害者都是单独一人时遇害的。除了毒杀,否则没有例外。 没有人会傻到这种时候落单吧? “这里有那么多套房,水和电都可以使用。我疯了和别人挤一起?”高山遥紧皱眉头,不可思议道。 ……还真有。 “小遥,现在情况特殊,安全起见你还是听原警官的吧。”高山寒劝道。 高山寒的话起了反作用,高山遥如火星子落入稻草堆,立即燃了起来。 “他说他是警官你就信了?你们也不想想,他们是谁?有谁认识他们吗?” 宗相宜看向唐柏若:“他们不是说,是唐柏若的朋友吗?” “拉倒吧,我已经观察他们很久了——他们绝对不是什么朋友。”高山遥冷笑着说,“唐柏若,其实你也不认识他们吧?” 高山遥咄咄逼人的目光看向唐柏若,后者没有说话。 “他们莫名其妙出现在我们的同学会上,然后我们就被绑架到了这鬼地方!比起和他们共处一室,我觉得上锁的套房安全得多。你们谁愿意留下谁留下,反正我会回套房过夜!” 高山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宴会厅。 剩下的人看原野和解忆的眼神都变了味。 “你们真的不认识?”宗相宜看着唐柏若。 “我认为他们不是坏人。”唐柏若说。 答案已经很清晰了,宗相宜看了一眼原野和解忆,说:“不好意思,眼下这种情况,我认为独自呆在上锁的套房里也不是什么坏事。” 宗相宜跟上了高山遥的步伐,走出宴会厅。 接下来是冯小米,他尴尬地笑了两声,追了出去。牟老师圆滑地解释,说自己年纪大了神经衰弱,还是单独一个房间得好,同样也离开了宴会厅。 剩下的人也陆续离开宴会厅。 高山寒歉意地看了他们一眼,跟着大部队离开了。 最后剩下的只有唐柏若和周然。 “你会留下,对吗?”解忆看着唐柏若。 “我不想落单。”唐柏若说,“抱歉。” 她也离开了。 独自一人呆在上锁的房间,是一种落单。与大多数人做出相反的选择,是另一种形式上的落单。 解忆在心中刷新了对母亲的认知。 原来,在她眼中一直落单的母亲,也曾惧怕过在大多数人中逆行。 最终留在宴会厅里的,除了原野和解忆外,只剩下佝偻着背的周然。 “看我做什么?”周然开口,“不欢迎我?” “不是……以为你会和他们一起走。”解忆说。 “我觉得还是和警察在一起安全些。”周然说。 原野想从裤兜里掏出什么,但手刚伸进兜里就动作一顿,紧皱的眉心里透出一丝焦躁。 “东西都被搜走了。”解忆说。 “……是我自己忘记了。” 原野想起被他遗落在客厅茶几上的烟和火机,进而想到今夜会因为联系不上他而一夜苦苦等候的母亲。 “……对不起。” 解忆看着他阴郁的脸色,试探地说出了道歉。 “为什么道歉?”原野朝她看来,似乎并不理解。 “是我把你牵扯到了这里。”解忆说。 “你报警,我出警。这是我的职责。比起你一人单枪匹马闯进来,还是有个警察和你一起更有胜算。”原野说。 周然打量着二人。 “你报警,报的什么警?”他颇有兴趣道。 “你似乎从头到尾都不紧张,也没感到害怕。为什么?”解忆将问题重新扔回给周然。 她信任原野,但不代表她会信任其他人。 “我为什么要害怕?”周然咧嘴笑了,“我不像你们,你们都有体面的工作,有爱你们的家人。我大学毕业以后就没出过家门,亲戚们总是嘲笑我啃老,我爸妈也嫌我丢脸,说不定我被绑架到这里,他们还会感谢那个绑架我的人呢。” 说这些的时候,周然神情坦然,丝毫没有羞愧。 如果周然能够挺直那始终佝偻的背,说不定他比原野还高上一些,但他和他胸前的蓝染一样,一直蜷缩着。 “动漫和游戏好玩是好玩,但我已经差不多玩腻了。能卷到这样的事件里,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求之不得。只有动漫里的主角才能有这待遇。”长长的刘海难掩周然眼中的兴奋,“只要跟着你们,我就算不是个主角,也得是个主角团成员吧?” 虽然高山遥已经够狂了,但解忆觉得,真正的狂人在这里。 她很难用常人的思维去和周然达成共识。 比方说,他明明有健全的身体,却纵容自己将宝贵的生命浪费在一间狭窄的卧室里,整日与电脑光为伴。 出于一种难言的愤怒,解忆故意无视了周然的话。 原野打破了缄默。 “我想去另外一边看看,安全起见,你们两个和我一起。” 解忆毫不犹豫跟着原野走出宴会厅,周然似乎感受到她的不快,放慢了脚步缀在两人背后。 长长的甬道里寂静无声,一高一低两个身影并肩错落在玻璃墙上。 “目前为止,你都发现了些什么?”原野问。 “我吗?”解忆抬起头来。 “我相信你发现的比你说出的更多。”原野说,“你保持沉默,是因为你也在怀疑我吗?” 脚步声静静地回荡在走廊里,玻璃墙里无边的黑暗注视着沉默的二人。 “我只是习惯了独自思考。”解忆说,“因为以前没有人会问我在想什么。” 解忆理了理脑海中的思路,将自己的发现对原野和盘托出。 “如果这里真的是水中维纳斯酒店,那我们已经不在江都了。” “水中维纳斯酒店,位于海南南边的一座离岛上。2000年,因投资方资金断裂,水中维纳斯还未开业便已荒废。我们醒来的地方,明显是酒店的仓库。货架上积满灰尘,罐头上却干干净净,我看了生产日期,最近的罐头,甚至是在半年前生产出来的。” “灰尘,是判断时间的重要物证。”解忆说,“罐头、地毯、合影……是幕后之人特意为我们准备的。” “我不是在怀疑你,只是单纯地感到好奇,希望你不要因此受到冒犯——”原野说,“一家还未开业就已歇业的酒店,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说我是从未来回来的,你会相信吗?” 原野对上了解忆的目光。 他看不透那双风平浪静的眸子背后究竟是真是假,被绑架到这里后,她脸上从未露出过恐惧。 考虑到她的年龄,她的镇定显得太过引人注目。 在他迟疑的片刻,解忆已经说道: “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 虽然发自内心觉得解忆不像是会开玩笑的人,但原野还是松了一口气,说:“既然开过了玩笑,那就认真说说。” “我说过,我预先知道了这起绑架杀人案的发生,自然就会去做相关的调查。只不过,比起全部的真相,我的调查不过是冰山一角。” 昏暗的员工休息室渐渐被他们抛在脑后,紧接着是宗相宜提到过的桑拿室、无障碍卫生间、娱乐室和健身房。 每扇门上,都镌刻着一个小小的金色独臂维纳斯标志。 一个个维纳斯目送着解忆他们继续前行。 “这起绑架案,一定跟当年的4班有关。”原野说,“他们看见那张合影,更多的是恐惧。你知道当年的4班发生过什么吗?” 解忆摇了摇头:“恐怕只有4班的人才会清楚答案。” 原野的目光投向落在后边的周然。 “你不是想当主角吗?如果你能帮助我们解开谜题,岂不是最亮眼的主角?” 周然摸了摸后脑勺:“我也不是想当主角……我只是想和主角一起体验非日常的生活而已。” “别转移话题。” “不是我不想帮你,是你真的问错人了。”周然耸了耸肩,“我在4班除了上课就是睡觉,他们那些风云人物的生活,我真插不进去。” “风云人物?” 周然点了点头:“高山遥是我们学校唯一的首都人,听说家里是做什么大生意的,每个月零花钱都是好几万,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儿被家里发配到三川县来。陈皮和冯小米是他忠实的跟班,光是高山遥手指缝里漏出来的就够他们潇洒了。” “至于唐柏若和宗相宜……严格说来,宗相宜应该不算,但宗相宜肯定想加入他们。”周然脸上闪过一抹嘲讽,“唐柏若么,就是单方面被高山遥骚扰了。总之,他们的学生生活丰富多彩,不是忙着读书学习,就是忙着打架生非。反正没我的事,我是真不清楚他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一点耳闻都没有?”原野怀疑地问。 “没有。”周然斩钉截铁道。 解忆和原野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明白,周然在说谎。 当年在4班一定发生了什么,所以那张合影才会被挂在宴会厅里。 只是,所有人都对此秘而不宣。 餐厅和图书室也走过了,三人终于来到了休闲厅门前,再往前,就是高山遥等人休息的豪华套房了。 “这里沙发足够,空间也不是很大,发生什么也来得及反应。今晚我们就在这里休息。”原野说。 解忆跟着他走进休闲厅。 休闲厅的灯光比起宴会厅要温和得多,黝黑的玻璃墙隔绝了视线。周然挑了一张角落的长沙发,将自己的身体一把抛了进去。 原野锁上休闲厅的门,谨慎地检查了一遍房间后,选择了中心的一张双人沙发坐下。他习惯性地又去摸兜,当然,什么也没摸到。 解忆坐在一张靠近玻璃墙的单人休闲椅上,目睹了原野的行为。 “往好的方面想,你能借此机会戒烟了。”她说。 原野叹了口气,身体后仰,靠在沙发上,仰望着明亮的灯光。 “……我倒更希望能在我戒烟前,就能顺利逃脱获救。” 鬼使神差的,原野忽然脱口而出: “你从未来看到的,我们会在多久后获救?” 解忆沉默了片刻。 “七天。” “仓库里的罐头够我们生活七天了。”原野说。 只有一人能够生还的未来太过残酷沉重,解忆沉默不语。更何况,对现在来说,是还未发生,也有可能不会发生的未来。 “我来之前,也做过一些调查。”原野继续说道,“盛世嘉豪大酒店是高氏集团的产业,高山寒和高山遥都在其中占有股份,如今,高氏集团的董事长有意将领导位置传给长子高山寒,所以高山寒在公司中所占股份远远胜于高山遥。” “在盛世嘉豪大酒店的顶楼,有一个专供高家人和贵宾使用的停机场。就目前的线索来看,如果我们身在海南南边的离岛上,那么只可能是高家两兄弟中的其中一个,或者两个,利用直升机将我们转移到这里来。参加同学会的其他人,一个退休的宿管人员,一个还在勤工俭学的大学生,一个靠蹭富二代在网络上赚取点击的网民,一个给当地大佬修车却和他老婆厮混的混混,一个私企上行政班的普通白领,还有一个家里蹲——这些人都没有悄无声息转移我们的能力。” 周然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听到这里,他嘟囔道: “家里蹲又怎么了……我又没给社会添麻烦。” 原野无视他的抱怨,说道: “你还记得高山寒来时,说的是什么吗?” “记得。”解忆说,“他说,正好路过来看看。” “没错,‘路过’——”原野说,“是从什么地方路过?我们至今不得而知。他和高山遥的感情,似乎也没有路过时特意来打招呼的必要。”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坐轮椅的?”解忆敏锐地提出问题关键所在。 原野用赞赏的目光看了她一眼。 “如果我记得没错,高氏集团的继承人,是在二十二岁的一次意外车祸里,失去了双腿行走的能力。”原野说,“这件事当时还上了报纸。” “撞他的司机呢?” “当场去世。” 解忆陷入思考。 如果高山寒的瘫痪和高山遥有关,可以假设他对高山遥有杀机,但在场其他人又怎么跟高山寒联系起来? 如果幕后黑手是高山寒,那么高山遥又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将当年的同学聚集在一张餐桌前? 一定有一个共同的珠子,将所有人联系到一起…… 但现在,她还对那个可以串联起所有人的珠子一无所知。 郁金香造型的顶灯就在头顶,亮堂堂的休闲厅里分辨不出时间,解忆毫无睡意,不远处的周然却已经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 她怔怔地望着映出自己身影的玻璃墙,心思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 忽然,原野的声音将她唤回现实。 “你不担心家里人联系不上你着急吗?” 解忆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现在的状态,她过了一会才回答道: “我只有尽力改变未来,才有可能拥有家人。” 原野不知听懂没有,没有接她的话。 解忆坦白道:“我本来是个孤儿,后来才被人收养。” “怪不得。” 解忆朝原野看了过去,四目相对,才发现原野一直在注视着她。 “为什么会说怪不得?” “你很孤僻。”原野说,“有时候我觉得,如果我不对你说话,你就永远不会开口。除了那个叫唐柏若的女人,她似乎对你很特殊。” “孤儿也不一定都很孤僻。”解忆反驳。 “但至少你是。” 解忆看着原野桀骜洒脱的笑容,一时间哑口无言。 “……也不全是因为孤儿的原因。”她说,“我患有先天性心脏病。” 原野收起笑容,在沙发椅上端正了身体。 “很严重么?” “还好,至少我现在还活着。”解忆垂下眼。 沉默在这片空间里持续了片刻,原野开口说道: “你知道么,我有种特异功能。” “什么特异功能?” “我能清楚感知到,谁在说谎。”原野凝视着解忆的眼睛,“你刚刚就在说谎。” “……真羡慕你的特异功能。”解忆不甚高明地转移话题。 “你不用羡慕,因为你也不差。”原野说,“有时我甚至觉得你像是我的后辈。” 解忆听出了试探。 “如果我的身体没有问题,或许真的会这样也说不一定。”解忆说。 原野沉默了片刻。 “对不起。” “没什么,你不用在意。”解忆说,“虽然当不了警察,当个历史学家也不错,而且,看侦探小说也能过过瘾。” “我也喜欢看侦探小说,你最喜欢的作者是谁?” “岛田庄司。” “《占星术杀人魔法》,无人不知的本格巨作。”原野点评道。 “《眩晕》所使用的诡计也十分大胆,可以称得上是偷天换日。” 解忆完全没想到能在这里遇上推理小说同好。等到她的心跳开始加速,她才意识到自己一口气说了太多话。 这时候,他们已经讨论到了04年岛田庄司的《龙卧亭幻想》。 “不知道他明年准备写什么。”原野说。 “《摩天楼的怪人》。”解忆想也不想地说道。 原野一愣。 “当然是开玩笑的。”解忆在休闲椅上找了个舒适的位置,“我先睡了,明天是我准备早餐。” 尽管毫无睡意,她依然闭上了双眼。 片刻后,传来了原野的声音。 “明天我来帮你。” “……晚安。” 第 8 章 解忆从没见过外公外婆。 她只听说过。 母亲偶尔会提起从前。 她出生在一个蔽塞的小山村,几年前村子才刚刚通电。村里的孩子为了去县城读书,需要翻山越岭,来回四个小时。外公外婆因为深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让她成为小山村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念书的女孩。 她的父亲是个倔人,村里人都劝他再生一个,努力生个男孩好好培养,他偏不,他说国家都说了,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孩儿也一样能有出息。 为了给她省出学费来,他戒了纸牌,从五块钱一包的纸烟转而最便宜的旱烟,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在磨得光滑发亮的木头门槛上卷他的叶子烟,卷好了再不紧不慢地去下地劳作。为了让她能够住校读书,免去每天四个小时的步行之苦,他把家里的地承包给了亲戚,自己找了份下矿挖煤的工作。这样一来,他挣得多了,只是每天回家都乌漆嘛黑的,母亲一边给他洗灰黑灰黑的衣裳,一边骂他为了挣钱命都不要了,他则不痒不痛地说,只要把女儿供出来就好了,只要女儿读完书,他就不做了。 在她眼中,父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 这个顶起她一片天空的男人,在她考上高中那年患上严重的肺尘病。 他瞒着所有人,藏起确诊通知书继续下矿,直到一日在家中咳出血来,才无可奈何地说出实情。 一向温顺的母亲以死相逼,逼着父亲辞掉了矿场的工作。 她的学费还是一年两交,准时准点。家中已经翻天覆地,但她还困于自己小小一寸的喜怒哀乐里,对逐渐逼近的苦痛茫然无知。 直到她在偶然一次陪同班主任外出采购的时候,看见了背着一个比人都还要大的背篼,正艰难地趴在地上,伸长手臂去够车底一个易拉罐的母亲。 她不知道当时是如何镇定地背过身,假装若无其事地离开那个地方的。但她永远记得那一晚,她彻夜难眠,眼泪湿透宿舍的枕巾。 从那以后,她比以前更努力读书,拼了命地读书。 她是那个小山村唯一的女大学生,更是唯一的博士后。 只可惜,她的父母没能见到这一天。 在她高考结束后不久,父亲因为尘肺病永远离开了,甚至没来得及知道她考上了传说一般的清华。母亲也在不久后,因为过度劳累和营养不良,早早地离开了人世。 她想随着录取通知书一并送给父母的心里话,在惨白的灵堂前化作一声声呜咽。 “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一定要将心里话早早地告诉他们。” “我要告诉他们,你们是我的骄傲,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 说这番话的时候,母亲靠在窗前,神色淡淡地望着天空。 那么多的苦痛和遗憾,解忆不敢想象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是一种多么重的绝望,而母亲说出的时候,却只剩下怅然的余韵。 时间吹走了伤痛,让她忘记了,或者是深深地掩埋了起来。 小小的她,踮高脚尖,努力从窗户里探出头,学着母亲的样子望向那无边无际的蓝天。 在那蔚蓝的天边,高耸的尖塔刺破天空。 摩天大楼到了夜晚会熠熠生辉,照亮城里人的黑暗。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随处可见的这片天空,却是一小部分人,踮起脚尖,头破血流才能进入的天堂。 微风吹拂着云彩流动,天空越发湛蓝。 一只白鹡鸰振翅飞过天空,一头撞进瓦蓝的天空,微弱的浪花一层层荡开,白鹡鸰扑扇着翅膀,化作无数条小小的触手,推动逐渐透明的身体游动在水波中。 梦与现实的边界渐渐清晰。 白鹡鸰变成了无色的水母,涌动的海水推着它前进。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墙,暖洋洋地照射在她脸上。 解忆从沙发椅上坐了起来,还残留着梦中的低沉情绪。 她看了眼房间里的另外两人,周然还在呼呼大睡,原野也还没醒。解忆小心翼翼地从休闲椅上站了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出休闲室。 外边的玻璃墙也已经通电,耀眼的海水里偶尔有小鱼来访,甩一甩尾巴,看一看玻璃墙里的囚徒,便又悠闲地游走了。 这一层的结构她已经基本记了下来,往右是九间豪华套房,往左是图书室。 解忆走过图书室,在隔壁的餐厅短暂停留了一会,再出来时,身上多了一把防身的餐叉。 之后是健身房、娱乐室、无障碍卫生间、桑拿室和员工休息区。 路过休息区的时候,解忆特意进去检查了一下标有各人名牌的储物柜。柜子一如昨夜,只有陈皮的柜门是敞开的。 离开员工休息区后,前面就是仓库,解忆拿了所需的罐头后继续往前走。 相继路过配电室和医务室后,她进入水中维纳斯酒店的厨房。 厨具都齐全,就是大多需要重新清洗。解忆将要用的锅碗瓢盆搬进水槽,刚打开水龙头,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 她警醒地瞬间掏出餐叉,转身面对来人。 “……是我。”原野举起双手,尴尬地说,“我醒了没见你,猜到你来厨房了。” 解忆放下了餐叉。 “这些都是要清洗的吗?”原野走到水槽边一看,推开了解忆,“你去准备别的,我来洗。” 解忆还不太习惯接受旁人的好意,她试图抢回水槽前的位置,但是毫无疑问失败了,最后只得到一边去开罐头。 番茄罐头直接倒进锅就行,火腿罐头却是完整的一大块。 等原野洗出了菜板和菜刀,解忆将火腿倒到了菜板上。 正在洗锅的原野瞥了她一眼,不放心道:“你能行吗?要不等我来——” 解忆手起刀落,利落地将火腿片成整齐的一片片。 原野瞠目结舌地看着火腿罐头变成火腿千层:“……你这,行啊。专业厨师?” “我是学历史的。”知道原野是开玩笑,解忆还是一板正经地解释道,“家里平时都是我做饭,所以熟练一些。” “你家的其他大人呢?”原野接着她的话问道。 解忆接过他递来的铁锅,将锅架到炉上,一片片火腿和罐头里的番茄接连入锅,她又接了一大瓢水加了进去。 “我家只有妈妈。”解忆说,“我妈是个教授,平时都在实验室带学生,连吃饭都常常忘记。为了让她按时吃饭,我学会了怎么做便当。” “那岂不是很辛苦?” “提前备菜,每次都准备好一周的量,要带饭的头一天再花十五分钟做好,第二天微波炉加热。只要习惯了,其实也不觉得累。” 原野没有全盘接受她的说法。 “累还是累,只不过就像你说的,习惯了。”他说。 解忆搅动番茄火腿锅的动作顿了顿,因为她发现,他竟然一言击中了她藏起来的那一部分。 原野握着钢丝球,使劲儿地搓着不锈钢筷子上的一块陈年污渍。他一边专注地搓着筷子,一边对解忆说道: “从小到大,我家几乎是我妈在做饭。等我参加工作了,我也经常忙得错过食堂饭点。我妈为了我不挨饿,每天四点起来给我准备饭菜,我每次让她别做了,她也总是说习惯了就好了。” “但我知道,习惯不意味着轻松,习惯的人只是更会忍耐了。” 原野终于洗干净筷子上的污渍,他甩着上面的水,忽然看向解忆: “对了,你刚刚说的备菜是什么?能够提高做饭的效率吗?” 05年的时候,备菜的说法似乎还并不流行,原野一边听一边点头,连连称赞解忆的点子不错。 这是解忆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原野是生活在二十年前,2005年的人。 解忆凝视着原野,后者注意到她的目光,局促地用手背擦了擦脸。 “……我脸上沾着东西了?” 锅里的番茄火腿开了,咕噜咕噜地冒着小泡。 “我在想,”解忆说,“二十年后的你是什么样子的。” 原野原本有些紧张,听到她的问题不禁哑然失笑。 “二十年后?太远了。” 番茄的香味在空气中渐渐扩散开来。 解忆低下头,轻轻地说了一句: “你以为很远,其实一眨眼就到了。” “查克拉的气味吸引了我,果然我没来错地方……” 忽然出现在厨房门口的周然打断了刚要开口的原野。 周然佝偻着背,一手捂着肚子,游魂般晃了进来。他缩着肩膀,往锅里看去:“不错,比我想象得好多了。什么时候能吃?” 解忆估摸了下时间:“十分钟吧。” “我去叫其他人起床。”周然讨价还价,“把最多的那份留给我。” 不等解忆答应,他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接下来的十分钟,解忆继续熬汤。番茄的香味越来越浓,随着沸腾的汤汁扩散在厨房里。 熄火后,原野拿来餐车,两人合力将十碗滚烫的番茄火腿汤送到了相隔八个房间的餐厅。 他们进入餐厅的时候,牟老师已经先到了。解忆把碗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摆了摆手,笑着说道:“我等大家来了再吃。” 紧接着,冯小米也打着哈欠踏入餐厅。 这时解忆和原野已经将剩下的九个碗都摆放在了各个的位置上。 冯小米随便挑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也不动筷,说着要等高哥。 之后是高山寒和唐柏若,他们一起进入餐厅。高山寒依旧坐在黑色的轮椅上,带着礼貌的微笑静静地入场。唐柏若则神情困倦,眼底有些青色,看上去昨夜没有睡好。 没过多久,陈皮和高山遥也到了。高山遥看了一眼餐桌上的东西,脸上闪过一丝嫌恶,但什么也没说,挑了冯小米身边的位置坐了下来。牟老师打起笑容,朝他问好,后者敷衍地点了点头,似乎心情不佳。 高山遥不等任何人,坐下就开始吃。高山遥动筷后,其他人也陆续动筷了。 最后到达的是宗相宜,她脸上的妆还没卸,衣服也穿得十分整洁,比起其他人,更像是来水中酒店度假的白领。 宴会厅里还差一人。 除解忆和原野,其他人好像都没有发现。 “周然呢?”原野问刚刚拿起筷子的宗相宜,“你看见他了吗?” “我怎么知道?”宗相宜皱起眉头。 “你没看见?” “你这话真奇怪,他昨晚不是和你们在一起的么?问我做什么?” “他今天早上自告奋勇去叫所有人起床吃饭。”解忆开口。 “……我不知道,他没来叫我。”宗相宜说完,低头喝起了汤,对周然的踪迹并不关心。 解忆和原野彼此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找到了一丝不安。 更加诡异的,是其他人漠不关心的态度。 “今天早上,都有谁看见了周然?”原野朗声问道。 餐桌上稀稀拉拉只有三声回答,分别是陈皮和冯小米、牟老师。 由于没有时间作参考,甚至分不清三人谁先谁后。 “你们的隔壁都有谁?”解忆问。 “我左边是空房间,右边是冯小米。”牟老师说。 “没错,我左边是牟老师。”冯小米说,“右边是陈皮,我本来想挨着高哥的,这小子快了一步,真是阴险狡诈!” 陈皮懒得搭理冯小米,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只顾着吃碗里的食物。 “你的右边是高山遥?”原野说。 “那又怎么了?”陈皮挑衅地看着他。 火星子有燃烧的迹象,牟老师无愧于和稀泥第一人,瞬间察觉到了危险。 他抢先一步开口道:“说不定是上厕所去了,这小子,读书时候就惯会磨蹭!我们也别太敏感,先等等啊,先等等。” “人命关天的事,算不上敏感。”原野没买他的帐,沉下脸道,“我去找一找,你们在餐厅里别乱走。” “我也去。”解忆说。 原野看了她一眼,没有反对。 他们在各异的目光中走出餐厅,像两个离群的怪人。 包括九间豪华套房在内的所有房间,因为没有钥匙和房卡的缘故,只能从内反锁,人不在里面的时候,所有房间的门都是开启状态。 为了安全起见,解忆和原野没有分头行动。他们找过一间间房间,在走廊上呼喊着周然的名字,回应他们的只有寂静。 搜索完所有房间后,他们发现最坏的预想发生了。 在这插翅难飞的水下酒店—— 周然人间蒸发了。 第 9 章 “周然不见了?” 餐厅里的众人听见这个消息,反应比想象更加平淡。 “男厕所找过了吗?”牟老师推了推鼻子上的老花眼镜,“以前上体育课的时候,这小子就喜欢往厕所里钻。” “全都找过了。”原野说。 “在这鬼地方,难道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高山遥俊秀的脸上露着一抹讽刺,慢条斯理地说,“还是说,长出鱼鳍游走了?” 冯小米很夸张地笑了两声。 “所以才诡异。”原野说,“我建议大家组队共同搜索一遍,以免有所遗漏。” “我高小遥不见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这么热心?”高山遥抬起眼皮,睨了原野一眼,缓缓道,“他一个周然,算得了什么?” “狗和人能比吗?”原野皱眉道,“更何况,那时明显就是绑架我们的人只绑架了人,没有绑架狗,我们去哪儿帮你找?” 高山遥冷笑了一声,双手抱在胸前,架起一双长腿。 “说再多也没用,他周然是死是活都和我没关系。” “这周然,说不定是藏起来吓我们呢。”牟老师打圆场道,“要不这样,我看有些人都还没吃完,等大家都吃过了,我们一起去找。不愿意去的也不勉强,都可以吧?” 没有人反对。 牟老师笑着看向原野和解忆:“你们两也还没吃,人是铁饭是钢,没有力气怎么找人?快坐下把早饭吃了!” 一种荒谬的感觉在解忆心中油然而生。 一个昔日的同班同学失踪了,这竟然没有一顿早饭来得重要。这些同窗,一个比一个安稳地坐在餐椅上,反倒是他们两个陌生人最为着急。 解忆看向唐柏若,后者一直低着头喝汤,仿佛和一切都置身事外。 原野被他们的态度气笑了,拿起餐桌上的汤碗,用最快的速度吃完了早饭。解忆虽然没有胃口,但也强迫着自己吃完了一碗。 “现在可以去找人了吗?”原野问。 牟老师放下空了的碗筷,从餐桌前站了起来,环视着众人:“谁要跟我们一起去找周然同学?” 片刻的沉默后,宗相宜和唐柏若站了起来,轮椅上的高山寒举起了手。 牟老师看着稳坐餐椅上的冯小米和陈皮说:“陈皮也一起来嘛,你人高马大的,力气又大,找人怎么能少了你?冯小米——行行行,你闭嘴,你陪着你的高哥。陈皮给老师一个面子嘛,当年给你行的方便还少吗?” 陈皮这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于是,除了高山遥和冯小米,七个人组队搜寻周然,势必有一人落单。 “我单独行动吧。”原野主动说。 高山遥一直坐在餐椅上观察整个行动分配,这时忽然站了起来。 “当做饭后消食,我也去好了。” “啊?”冯小米愣住,“那、那我也去吧……” “你有毛病?”原野看着高山遥。 高山遥看都不看原野,径直走到唐柏若身边。 “我和她一组。” “不行。”解忆马上说。 高山遥和唐柏若都朝她看了过来。 “你说不行就不行?是不是得问问当事人的意见?”高山遥弯下腰靠近唐柏若的脸庞,“柏若,你自己说,选谁和你一组?” 唐柏若皱了皱眉头,退开一步。 高山遥的脸色没那么好看了,他直起身子,冷冷道:“别忘了那个东西。” “……那还有什么好选的?”唐柏若说。 高山遥双手揣兜,朝解忆投来得意的眼神。 解忆忍下怒火,冷眼看着他。 分组定下后,九个人分别出发,整层楼都回荡着周然的名字。 两个人同时找或许会有疏漏,但九个人同时搜寻,即便周然长出了翅膀,也飞不出这没有出口的水中维纳斯。 然而,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周然确确实实地失踪了。 至少一个小时过去了,依然没有周然的任何消息。 “这周然究竟去哪儿了?”和解忆分到一组的宗相宜说,“就算是……也得有尸体吧?怎么会凭空消失了?” 解忆也没有答案。 能藏人的地方,她都找过了,就连员工休息室稍微大一点的衣物箱,都被翻了一遍。 唯一通往外界的出口依然被无数废石堵塞。 在这插翅难飞的水中维纳斯,周然究竟去哪儿了? 解忆站在健身房门前焦头烂额,忽然瞧见前方唐柏若跟着高山遥进了无障碍卫生间。 这一层的卫生间数不胜数,九间套房不用说,图书室和桑拿室也有卫生间,健身房甚至还有淋浴室。唯有和所有房间成一线的独立卫生间,是仅有的无障碍设施卫生间。 除了高山寒,其他时候没人会去那里。 看见唐柏若跟着高山遥避开耳目进了那里,担心唐柏若遇到危险,解忆想也不想地跟了上去。 宗相宜以为她发现了什么,也跟了上来。 两人走到无障碍卫生间门口,已经能隐隐听见里面的说话声。 宗相宜听到高山遥声音的那一刻,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高山遥说。 “由你来问我这个问题,不是很好笑吗?” “到现在了你还在装?”高山遥说,“这一切不是你耍的戏法吗?除了你,还有谁会为他报仇?” “报仇?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怎么不知道?你煞费苦心把我们弄到这里,不就是想为他报仇吗?” “高山遥,是你逼我来这里的,不是我逼的你。”唐柏若说,“如果不是你威胁我,你以为我会来这里吗?” “啊,对,你这么做的理由还有一个——”高山遥说,“因为我睡了你,还拍了照威胁,所以你怀恨在心——” 高山遥的话被一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 “别太过分了。”唐柏若的声音明显压抑着翻涌的怒火,“……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软弱的小女孩了。” 高山遥摸了摸火辣辣的嘴角,斯文俊秀的脸上闪过一抹恼怒,他刚要对唐柏若抬起手,解忆就冲了进来。 “你想做什么?”解忆握紧了拳头,虎视眈眈地瞪着高山遥。 “你又算哪根葱?”高山遥放下半空中的手,冷笑道,“这唐柏若和你有什么关系,她都没喊呢,你就跟条狗一样冲了过来护主。” 高山遥放过被逼至角落的唐柏若,朝解忆一步步走来。 颀长的身影,瞬间笼罩纤瘦的解忆。 “别以为有那个警察罩着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高山遥低下头,在解忆耳边说,“你不可能一辈子都呆在这里吧?” “我们总要出去的,在外边……勇气可不是通行证。” 话音未落,高山遥忽然惨叫起来,角落里的唐柏若也猛地白了脸。 鲜血顺着餐叉涌了出来,染红了高山遥白色的西装衣领。 “至少在这里,勇气可以解决绝大多数事情。”解忆说。 她松开了手里的餐叉,冷眼看着高山遥摇晃着身体往后退去。 “我习惯了把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 解忆像刚刚他逼问唐柏若一样,一步一步朝他走去,渐渐将他逼至卫生间的角落。 高山遥的后背贴上冰冷的瓷砖。 他退无可退,想要拔出餐叉又不敢,只能又恐惧又难以置信地瞪着解忆。 “所以我不怕死亡。” 解忆抬起头,在他耳边轻声说: “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一群人冲了进来,陈皮和冯小米难以相信眼前这一幕,呆了片刻才冲过来分开两人,一左一右地扶住高山遥。 原野还没弄清楚状态,但他想也不想地挡在了解忆的身前。 两拨人剑拔弩张。 “这……”高山寒刚一进入无障碍卫生间就愣住了,“这是怎么了?” 宗相宜最后一个走进无障碍卫生间,看见受伤的高山遥也怔了一下。 “这是发生什么了?大家都是受害者,怎么还窝里斗了呢?”站在门口安全位置的牟老师一脸痛心道,“再大的矛盾也不该动手呀!” “就是,我们高哥没得罪你吧!怎么下这么狠的手!”冯小米也叫道,“你不会真的有什么吧,先是周然,然后又瞄上了高哥!” “高山遥在高中时□□过我,还拍了照片威胁。” 解忆开口之前,唐柏若忽然站了出来。 高山遥没料到唐柏若竟然会自己说出这件事,就连痛苦的表情都为之一愣。 无障碍卫生间里的空气仿佛也有一瞬的凝滞。 “你们不是最清楚吗?” 唐柏若嘲讽的眼神扫过陈皮和冯小米。 “呃……这……”冯小米一下子词穷了,陈皮也转开了目光。 “谢忆听见高山遥要挟我的话,她站出来阻止,反被高山遥威胁,所以她反击了。”唐柏若直直地看着冯小米,“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 冯小米在唐柏若的视线下节节败退,气势尽失。 高山遥恨恨地盯着解忆和唐柏若,脸色因疼痛和失血而苍白。或许是自知理亏,又或者是还有一丝高傲作祟,在众人面前他咬着牙关一声不发。 宗相宜走上前来,大概地看了看插在高山遥锁骨上方的餐叉:“幸好有衣服隔着,没有伤到要害……医务室就在不远,我学过一点急救,让我来吧。” 她从冯小米和陈皮手里接过高山遥,扶着他走了出去。 冯小米和陈皮,还有牟老师,都跟着往医务室而去了。 无障碍卫生间里还剩下四人。 “……对不起。”高山寒坐着轮椅前进了两步,“我知道说对不起没有用,但还是……我能说的,只有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唐柏若说。 高山遥走出这里后,她的神情逐渐恢复了平静。 “照片我会叫小遥删除的。”高山寒说。 “不用。”唐柏若说,“我自己会想办法。” 高山寒沉默了一会。那张和高山遥有六分相似的面庞上露出一抹沉郁。解忆分不出那是难过还是后悔的神情。 他缓缓说:“小遥……是我母亲和家中保镖私生的孩子。因为这个原因,他性格变得十分偏激。没有教育好他,是我的父母,以及我这个做哥哥的失败。对不起……我只能说对不起,如果有我能够替他弥补的,请尽管说出来。” 唐柏若和解忆都没有说话,高山寒用仅能行动的上半身,向两人鞠了一躬,然后控制轮椅离开了无障碍卫生间。 “不是要找周然吗?还愣着做什么?”唐柏若说。 “……谢谢。” 解忆朝着唐柏若的背影说,后者脚步一顿,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卫生间。 只有解忆和原野两人后,原野叹了口气,说: “没受伤吧?” 解忆有些意外。 “我以为,你会责怪我动手。” “欠揍的人我在派出所见多了,忍不住也是难免的……你没受伤吧?”他又问,目光在解忆身上打转。 “没有。” “那就好。”原野说,“高山遥应该也不会有大碍,锁骨上方没什么要害。” “当然。”解忆说,“不然我也不会瞄准那里。” 原野乐了,笑道:“原来你还是有备而来。” “作为一名推理小说爱好者,当然要知道人体要害部位。”解忆说。 原野抱了抱拳:“厉害厉害。” 他只字不提唐柏若身上的遭遇,比平常更要插科打诨。 解忆知道他没有明说的好意,在这样的地方,有一个伙伴能在身边无条件支持,纵然是习惯了孤军奋战的她,内心也不由感到一阵暖意。 “走吧,去医务室看看。”原野见她情绪恢复,说道。 解忆点了点头,两人朝医务室走去。 第 10 章 解忆和原野来到医务室的时候,门口站着冯小米和陈皮,两人像门神一样把守着医务室。 宗相宜正在里面给□□着上身的高山遥包扎,染血的上衣和西装外套都搭在一旁的椅背上。 看见出现在门口的解忆,高山遥的眼睛里下意识闪过畏惧,但旋即,他强行装作凶狠的样子,想要瞪向解忆,却在眼神交接后瞪向了墙壁。 “怎么样了?”原野站在门口问道。 宗相宜头也不抬地说:“伤口比较浅,血已经止住了,不过,说不定会留疤。” “男人留疤是勋章。”原野敷衍道,“再说了,他身上也不止一道疤。” 他说的是高山遥脸上那条细细长长的伤痕。 解忆正想进一步问问这条伤疤的来历,牟老师的声音忽然从走廊前方的配电室里响起: “哎呀,这是手提电脑吗?你们快来看看,这新奇玩意我搞不来呀!” 原野和解忆立即丢下了高山遥。 两人赶到配电室的时候,牟老师正站在一个紧挨着配电箱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台银色的笔记本电脑,似乎是刚刚才从配电箱顶部取下来的。 “你们快来看看,这是不是你们说的那种手提电脑?”牟老师走下椅子,献宝似地把笔记本电脑展示出来,“我本来想踩上去看看周然在不在上面……万一呢?没想到啊,嘿,叫我找着了好东西!” “这确实是笔记本电脑,但是好像坏了。”原野按了几下电源键都没有反应。 “坏了?哎哟!我还以为能用这电脑联系上外边呢!”牟老师痛心疾首地拍了把大腿,“对了,陈皮不是修汽车的么?这触类旁通的,电脑能不能修啊?” 看似离谱,但好像有点道理。 三人回到医务室,找到充当门神的陈皮。 得知找到了笔记本电脑,但可惜开不了机,医务室的人体验了一把坐过山车的感觉。 “你会修电脑吗?”原野问陈皮。 “我不会……没修过。” “你都会修那么大的汽车,这小小的电脑你还不会吗?而且你都没修过,怎么就知道不会呢?”牟老师说,“肯定是哪里接触不良,你随便弄弄就好了!” 也不知道是被说服还是被绕晕了,陈皮答应试试。 众人找来仓库里的工具箱,围成一圈看着陈皮把笔记本电脑的后盖给拆了下来。 面对和汽车零件截然不同的电脑主板,陈皮很快就缴械投降了。 “不行,我不会。”陈皮果断地拿起工具,重新把后盖给装上去,“现在还只是开不了机,要是哪个芯片给捣鼓出问题了,电脑就彻底坏了。” “那怎么办?”牟老师垮着脸,为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电脑开不了而苦恼。 “唐柏若好像会修。”解忆忽然说。 所有人都朝她看了过来。 “……应该会修。”解忆说,“我去问问。” 牟老师犹豫了片刻,将笔记本电脑交给解忆。 “行,如果她不会修,你记得拿回来啊——” 解忆接过笔记本电脑,走出医务室。 原野跟了上来。 “我陪你。” 两人沿着走廊往九间套房的方向走去,猜测唐柏若是不是回了房间。 到了套房门前,九扇门都大开着,没有见到唐柏若的身影。 解忆正要去其他房间找找,原野忽然停下脚步。 他在其中一间套房的门前蹲了下来,眼神变得尖锐有力。 一滴暗红的污渍藏在门扉下,只要门扉呈关闭状态,就无法注意到这一点。 “……像是被擦拭过。”解忆看向原野。 “没错。” “这是谁的房间?”解忆抬眼望向房内。 大床上被子凌乱,保留着房主用过后的原始状态,隐约现出半边身影的浴室亮着灯,梳妆镜背后的灯也大亮着。 原野后退一步,重新观察九个房间的排列。 解忆则直接进入房间,拿起床上的枕头。枕头上有不同于超市洗发水的高级幽香,除此以外,她还闻到了发蜡的气味。 解忆走出套房,和门前的原野对视一眼。 两人异口同声道:“高山遥。” 彼此眼中都闪过赞赏,原野咧嘴笑了,受这个笑容感染,解忆也忍不住扬起微笑。 原野一愣,解忆感觉到窘迫,立即又恢复了冷淡的表情。 “……我好像是第一次见你笑。”原野说。 “这有什么稀奇的。”解忆避开他的眼神,心跳有些急促。 真奇怪,难道是老毛病又回到了这副身体? “既然不稀奇,那你以后多笑笑呗。” 原野再次露出笑容。 “你笑起来很好看。” 在他身后,无璀璨的宝蓝色水浪在珊瑚礁中涌动,浪花打散了阳光,散作星星点点万千金光,几只不知何处钻出的小丑鱼,轻啄着玻璃墙后脸颊发烫的解忆。 “我还要把电脑交给唐柏若。”解忆逃避悸动的内心,转身将原野和小丑鱼扔在身后。 “说了要陪你。等等我——”原野追了上来。 解忆不敢回头。 她强迫自己专注在寻找唐柏若上,每个房间都停留下来,往里面喊一声唐柏若。 在图书室的门前,她的呼喊得到了回应。 “怎么了?” 解忆立即迈了进去,而原野则自觉留在了门外。 一束束阳光穿过书架照进图书室,一粒粒尘埃在光束中飞舞。解忆穿过这些小小的星球,找到坐在图书室最里面的唐柏若。 她坐在光线晦暗的角落,手里捧着一本书,脸上无悲无喜,柔顺的黑发从肩头滑落。 宝蓝色的海洋甘做她的背景,在玻璃墙外无声地陪伴。 解忆曾设想过,如果母亲是一种花。那一定是生长在水岸边的大树上开出的花,每到夜深人静时才会独自绽放。月影摇曳的时候,清澈的水中会倒映出纯白无瑕的花朵。 她会安安静静地开放,安安静静地凋谢。 只有夜风记得她走的时候,白雪曾飘满水面。 解忆放轻脚步,在唐柏若对面坐下。 “这是什么?”唐柏若抬起头,看见解忆抱着的笔记本电脑。 “牟老师在配电箱上面找到的,但是开不了机。”解忆说,“你会修吗?” 解忆其实知道答案。 在明知故问的这一瞬间,她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心酸。 “……我看看。”唐柏若伸出手。 解忆递出笔记本电脑。 唐柏若摆弄笔记本的时候,解忆恍惚又看见了母亲的模样。从小到大,她的电脑出了问题都是母亲解决。 一个物理学教授,大大小小的电脑疑难杂症竟然也能手到病除。 解忆曾问过,母亲的回答是,在她需要用电脑学习和写论文的年纪,请不起专业的维修人员,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 图书馆里有免费的关于电脑维修的各种书籍,而读书,是她唯一擅长的事。 “……应该是电池的问题。”唐柏若说,“一时半会修不好,但我可以试试。” “好,那电脑就放在你这里。”解忆说。 唐柏若点了点头。 两人之间沉默无话,玻璃墙内显得格外寂静。为了缓解尴尬,解忆刚要开口,唐柏若忽然说话了: “你真的姓感谢的那个谢么?” 解忆沉默半晌,说:“其实,我的姓写出来是‘解开’的解。” 唐柏若的目光在面前的那本书上,神色平静,似乎并不意外。 “这个姓很少见。”她说。 “你遇到过和我同样姓的人吗?”解忆说。 过了片刻,唐柏若才说:“很早以前,遇到过。” “他是谁?” “一个全世界最好的人。”唐柏若低垂眼眸,声音也变得轻柔,“好到会让你觉得,从一开始他就只是美好的想象。” 解忆感受到浓浓的悲伤,尽管唐柏若的脸上并没有这样的悲痛,但解忆的心,已经为她疼痛起来。 “后来呢?” “后来,他不见了。” “不见了?” 唐柏若没有接解忆的话。 “你的名字很有意思,”她抬起头,看着书桌对面的解忆,“解忆,从字面上看,像是在说‘解开回忆’。” “……你怎么知道是回忆的忆?” “我猜的。”唐柏若微微笑了笑,那抹笑意在苍白的脸上如涟漪般转瞬消失了。 “你觉得给我起名字的人,是想解开什么回忆?” “这个问题,只有给你取名字的人才知道了。”唐柏若说。 解忆好一会没有说话。过了许久,她鼓起勇气,重新开口: “我是个孤儿,还有先天性的心脏病。” 唐柏若略有惊讶。 “福利院的规矩是,同一批进来的孩子使用同一个姓。和我同一年来到福利院的孤儿,都是这个姓。”解忆说,“但我不知道院长为什么会用这个姓。” 这个姓,不但少见,而且在福利院没有含义。 观察前几年的起姓就会发现,姓丰的孩子,是因为那一年秋天大丰收,姓李的孩子,是因为院子里种下的李子树终于开始结果……只有解,没人能说出是为什么。 就连院长,每次被问到都只会说,就是瞬间想到这个姓,哪有什么为什么。 “你觉得自己过得幸福吗?”唐柏若的目光回到手中那本书上。 解忆注意到书页的左上方标记着《海森伯传》的书名。 “很幸福。”解忆说, “既然幸福,身份和姓,就都不重要了。” 不知为何,解忆听到唐柏若这么说,心中纠缠她许多年的芥蒂,在那一刹那烟消云散。 她笑了起来。 “对。” 母亲给了她幸福的可能,别的,都不重要了。 第 11 章 一个上午过去了,搜寻周然的行动还没有任何进展。 一个大活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最为吊诡的是,他的失踪,没有在人群中引发任何慌乱。 所有人都好像在故意回避已经来到头顶的乌云,哪怕倾盆暴雨下一秒就要临头,他们还是一厢情愿地低着头,好像看不见,恐惧就会来得晚一些。 但风雨迟早会来。 解忆和原野将所有人召集到九间套房区域。 “你们是找到周然了吗?”牟老师一脸困惑地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 其他人同样不明所以,疑惑的眼神在周围扫来扫去。 “不完全算是找到了。”原野说,“只能说,一点线索。” 站在陈皮和冯小米身后的高山遥冷笑了一声,不冷不热地说: “找不到就说找不到,趁早承认自己的无能怎么样?” “虽然我们没有找到周然的人,但是根据现有的线索来看,周然很有可能已经出了意外。” “你这不是废话么——”冯小米说。 无视高山遥及跟屁虫的话,原野走到高山遥的套房门前,蹲下身来,用准备好的湿帕子在发现血迹的地方擦了擦。 再拿起来时,帕子上已经有了淡淡的红色印记。 “这是什么?”牟老师问。 “是血。恐怕,还是周然的血。”原野起身后退两步,看着位于一条线上的九间套房,“根据牟老师和陈皮的证言,周然是从厨房离开,经过第一个空房间后,叫醒了牟老师和陈皮。” “意外应该发生在这之后。”原野说,“下一个房间是高山遥的房间,周然在高山遥的门前遇到意外,然后失踪不见。只留下门下的血迹。” “有意思的是,这扇门关闭的时候,血是没办法滴到这个地方的。”原野在大家面前拉上高山遥套房的房门,门扉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血迹的位置,“只有当门是开启状态的,血液才有可能滴落到这个位置。” “这说明了什么?”牟老师继续问。 说明周然可能是在叫开了高山遥的房门之后,遇到意外的。 牟老师问出问题之后,也立即想到了这一点。 他不再追求答案,而是和众人一样,将畏惧防备的眼神投向默不作声的高山遥。 “什么意思?找不着人,就开始胡言乱语,到处栽赃了?” 高山遥冷笑起来,他竭力装作理智的样子,眼神里却流露出尖锐的怒意和杀气。 “你还有脸称自己是警察?” “我只是在阐述发现的线索。”原野浑然不惧地和他对视,眼神冷静而坚毅,“我说什么了吗?” “你不就是想说,是我杀的人吗?” “我没这么说过。” “你就是想说!”高山遥怒不可遏。 “小遥,别这样——”高山寒皱着眉开口道,“原警官只是说了自己的发现而已,我们并没有怀疑你。” “你们现在不是在怀疑我?!”高山遥反问。 “我们只是希望你能站出来解释。”高山寒说,“为什么你的门前有一滴血。” “我怎么知道!” 高山遥忽然暴怒,一脚踹开了套房门扉。踢门发出巨大的声响,门扉撞到墙上又是一声巨大的声响。 两声巨响后,走廊里寂静无声。 “人不是我杀的,随便你们怎么想!” 高山遥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解忆走到原野面前,轻声道:“你觉得是他吗?” “……不像。”原野收回了落在高山遥背影上的目光。 在没有其他线索的情况下,试探高山遥的反应是他们的计划。 高山遥不是什么好人,但他或许真的没有杀人。 “如果不是他,那滴血怎么解释?”解忆问。 原野看着那不偏不倚刚好落在关闭后的门扉下方的血迹,几乎快压到眼皮上方的眉毛紧紧皱着: “你怎么想?” 解忆好一会没说话。 许久后,她开口道: “排除所有可能,唯一剩下的就是真相。即便它看上去再不可信。” 原野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脸上。 “这是我母亲做研究时,总说的一句话。”解忆说。 原野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两人都没有打扰正在思考的彼此。 “原警官,那我们接下来,还找周然吗?”牟老师小心翼翼地问。 “找。”原野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行……再找找,说不定还有什么线索呢。散了吧,都再去找找。” 牟老师一边絮絮念着,一边招呼着其他人跟他一起散去。 只剩下摸不着也看不见的惊惶,暗涌在水中维纳斯压抑的空气中。 …… 用过午饭后,其他人继续一边巡逻一边搜寻周然的踪迹。解忆和宗相宜则被分配来清理走廊上的碎石。 解忆埋着头,一下一下地铲着堆积在走廊里如山的建筑垃圾。 这些明显是被人特意搬运来阻挡他们唯一生路的石头,搬了一天也好像没有明显变化。 在这走廊的尽头,隐约可见通往自由的电梯。 “我们肯定被骗了!” 宗相宜撒手不干了,一屁股坐在了一块相对平坦的石头上。 她脸色潮红,面颊和鼻尖上铺满细密的汗珠。那些原本还能看个分明的眼影和底妆,随着汗水的浸泡,已经全然斑驳了。 “我们再怎么也清理了两三个小时了,玻璃墙还没变黑,说明早上工作的人一定偷懒缩短了时间!” 解忆没有反驳。她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看向玻璃墙外晕染着夕阳颜色的海水。 这层楼没有任何可以分辨时间的装置,除了墙外的海水。 凭借着光线的变化,以及八点以后渐渐黑暗的玻璃墙,他们艰难地辨别时间。 “来叫你的上一班人是谁?”宗相宜黝黑的眼珠子里闪着怒火。 “牟老师和高山遥。”解忆说。 按照他们一开始的计划,每两人一组进行清理工作,两三个小时后换下一班人。直到晚八点玻璃墙关闭。 但看这模样,牟老师和高山遥恐怕连一个小时都没干满,就将工作交给了她们。 走廊里安静无声,宗相宜的抱怨没有继续响起。 解忆朝她看去,上一刻还义愤填膺的她,好像又变得任劳任怨了。 似乎是某个名字触动了她的开关。 “你和高山遥他们都是高中同学?”解忆问。 宗相宜擦汗的手顿了顿。 “对啊。” “他是什么时候转过来的?” “高二。” “你们以前关系就很好吗?” “……说不上。”宗相宜停顿片刻,“你问的是谁和谁的关系?” “你和大家的关系,大家之间的关系。”解忆说。 “你是在怀疑我们?”宗相宜的目光变得警惕。 “我是在好奇。”解忆说,“想不通高山遥为什么会从首都转到一个贫困县。” “确实挺让人好奇的。”宗相宜放低了些戒心,自然而然地打开了话匣子,“不过,你最好不要在他面前提这回事。他不喜欢别人问这个。” “你们好像不是很喜欢周然。”解忆说。 “谁会喜欢周然?”宗相宜理所当然地反问,“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就连他爸妈都不喜欢。” “所以他失踪了,你们都觉得无所谓吗?” “当然不是。”宗相宜避开了解忆的目光,“我们也找了啊,确实找不到有什么办法?难道着急他就能出去了?” “往好的方面想,”宗相宜说,“万一他是找到别的出口,丢下我们一个人逃走了呢?他的话,也不是做不出来。” 解忆注意到她说这话的时候比此前都更加明显地回避着她的眼神。 与其是想说服她,不如说宗相宜更想说服自己相信,这只是单纯的绑架案,而不是带着复仇色彩的绑架和谋杀。 “听说你是以前4班的班长,”解忆在她身旁坐了下来,装作休息间的闲谈,有意引导话题,“管这么一群人,一定很累吧?” “那当然。”宗相宜想也不想地说,“高山遥他们三个,总是让我伤脑筋。特别是高山遥,刚来的那段时候,天天都在学校里打架,不是和高年级打就是和低年级打。不知害我被老师骂了多少次——” “其他人呢?” “其他人还好,只要高山遥不惹事,4班基本上都是风平浪静的。” “既然是贫困县,住校条件应该不怎么样吧?高山遥住校吗?” 冷读术,解忆曾在某本书里看到过的谈话技巧。 预先设置一个看法,对方通常会对这个看法进行认同或者反驳,以此得到谈话人想要的信息。 “他怎么可能住校,他爸妈在县城里给他租了个房子,还请了保姆。不过,他好像偶尔会留在陈皮冯小米他们的宿舍过夜。” “贫困县的宿舍不会是八人间吧?” “其他人住的是八人间,但是冯小米和牟老师关系好,他们那间宿舍只有四个人住。”宗相宜说。 “既然是四人住,除了冯小米和陈皮,还有哪两个人?” “周然和——”宗相宜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回过神来,恼怒的视线瞪向解忆,“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不聊天,难道要干坐着吗?” “没什么好聊的。”宗相宜不耐烦地说,“我们那个县,穷得连一家连锁超市都没有。学校里都是些农民的孩子,除了读书,平时还要帮着家里割猪草,放牛羊。你是在城里长大的吧?一看就知道没吃过苦——像你这种人,是不会懂我们的。” “高山遥懂你们吗?” 宗相宜面露吃惊,似乎不知道她为何又牵扯到高山遥。 “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如果不是他……我们根本看不见城市的模样。”宗相宜低声说。 之后,两人再没有像样的交谈。 不知过了多久,玻璃墙终于熄灭了光亮。宗相宜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道:“终于结束了。” 一刻也没有多呆,宗相宜迫不及待地离开了这里,大概是回套房清洁身体去了。 解忆正打算也要离开的时候,唐柏若从走廊另一头走了过来。 “他们已经吃过晚餐了,我给你留了一份,在厨房里。”她停下脚步,对解忆说。 “好,谢谢。”解忆说。 “不用客气,”唐柏若说,“十个人的量,其实不算什么。我那时反对,只是觉得不公平。” “我知道。” “高中春游时,我还准备过班上三十三个人的食物。”唐柏若笑了笑,“那时觉得很生气,但是也没想到,那竟然是我最后一次春游。” 解忆的年代,春游自发生过多起意外后,学校已经不举行了。 虽然她也有过遗憾,但若是叫她准备全班人的餐食,那还不如没有的好。 “晚上该我轮班,我先回房间休息一会。”唐柏若说,“原野在厨房等你。” 解忆点了点头。 她在附近的洗手间洗了洗手,然后匆匆赶往厨房。 原野站在厨房门口等她,独臂维纳斯的标志在他背后若隐若现。他定定地盯着走廊尽头,看见出现在视野范围内的解忆,低气压的表情为之一松。 “你再不来我就要去接你了。”原野向她走来。 “路上洗了个手,耽搁了一会。”解忆说。 他在面前站定,目光上下扫过,似乎在检查她有没有受伤。 解忆刚想把手指头藏起来,原野就眼尖地发现了这一点。 “你的手怎么了?” “……清理走廊的时候,被石头压了一下。没关系。” “有关系。” 原野眉头紧皱,抓着解忆的手腕就往医务室的方向走去。 “血已经止住了。”解忆劝说道。 “你别说话。”原野不客气地打断她。 解忆被带到医务室,原野让她在椅子上坐下,自己沉着脸在玻璃药柜前寻找可用的药。 过了一会,他拿来碘酒棉签,以及止血散瘀的喷剂,在解忆面前坐了下来。 解忆的十个手指头,因为频繁搬运大石头被磨破了,途中还因为力竭被石头砸了一下,这些她都没有放在心里。 反倒是无关的原野,对着她的十指面沉如水。 原野抬着她的手,用沾了碘酒的棉签轻轻擦拭她指头上破损的地方,清洁消毒完毕,又用祛瘀的喷剂小心喷洒在她手指上的淤青处。 解忆正在看他处理自己的伤口,原野头也不抬地忽然说: “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话。” 解忆愣了愣,说:“没关系,我不在意。” 原野沉默了片刻。 “对不起。”他又说。 “我真的没有放在心上。”解忆有些困惑。 “我指的是,没有在一开始相信你的话。”原野抬起头来,乌黑的眸子直直望向解忆,“……如果我相信了你,现在你就不会在这里了。” “我能理解。”解忆说,“换位思考,我也不会相信一个可疑的人。” “我不能理解。”原野低声道,“……你只是一个普通人,而我是受过训练的警察,我理应做到更好。” 解忆看出他的自责。 她的目光落到他的两只手上,在原野为她处理伤口的时候,他的皮肤不断触碰着她。 有些地方是柔软干燥的,有些地方是坚硬粗糙的。 解忆只有右手食指和大拇指上有茧,那是长年握笔的痕迹,而原野手上的茧,均匀分布在十根手指上。 那些厚而多的茧,是他长年累月训练的痕迹。 虽然他总是一副吊儿郎当,敷衍度日的模样,但他的茧不会说谎。不会故作无所谓。 他一定将警察这份事业,看得无比神圣。 所以才拼命地让自己配得上这个身份。 “凡事都有利弊,往好的方面想,你是个以事实为准的人,不会轻易被人的语言所迷惑,并且谦逊和好学,能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且进行改正。”解忆说,“这证明你能够不断进步,你的潜能是无限的。” 原野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抱歉,我不太会安慰人。” 原野毫无预兆地笑了,在那爽朗的笑颜下,解忆因为对方灼灼的目光而感受到的紧张烟消云散。 “谢谢你,这是我听到的最好的安慰。” 第 12 章 处理好解忆手上的伤口后,两人重新回到厨房。 “你的晚饭在炉子上,还热着。” 原野关了火,帮忙端出解忆的那一份罐头餐。 厨房里就有小餐桌和椅子,想来是厨房的工作人员吃饭的地方。解忆也懒得转移到餐厅,直接在厨房坐下吃了起来。 罐头食品,味道就不必评价了。解忆机械地塞完一整碗,为自己后续的行动进行能量补充。 “晚上我和唐柏若负责清理走廊。”原野在一旁看着她吃饭,“我估计你不会老老实实呆着,如果你要做什么,一定要再叫上一个人,千万不能单独行动。周然已经失踪了,我不想你也遇到什么事。” 原野对她的了解是正确的,她的确不打算像其他人一样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单纯等待时间流逝,救援到来。 饭后,原野将她送回套房区域。 除了轮班的原野和唐柏若外,剩下的选择其实并不多。 思考之后,她敲响了高山寒的房门。 “我想四处找找,看有没有新线索。你想一起吗?” 高山寒脸上闪过意外的神情:“……当然,如果你不介意我可能帮不上忙的话。” 解忆后退一步,看着他坐着轮椅出来。 “你想去哪儿?” “没有目的,往前走吧。” 高山寒也不多话,控制轮椅跟上她的脚步。 走廊里静悄悄的,白天还波光潋滟的海洋在八点后变得漆黑一片。走廊顶端的廊灯呈一条直线,耀目的灯光照耀着死寂的走廊。 解忆和高山寒的脚步声轻悄悄地回荡在惨白的走廊。 “你为什么会选择邀请我?”高山寒问。 “因为我对你很好奇。” “好奇什么?” “这场阴谋,看上是过去四班某个人对高山遥他们的报复。我很好奇毫不相关的你,为什么也会被卷入到这里。” 高山寒闻言笑了笑,对她的怀疑反应十分平淡。 “也许只是一场意外,就好像你和原警官被卷入这里一样。” 解忆没有说话。 原野的卷入或许还能称为意外,但她,却是目标明确地奔着水中维纳斯来的。 “其实你不来找我,我也会找你。”高山寒说,“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什么忙?” 高山遥没有说话,而是在解忆面前打开了他轮椅上的扶手箱。 箱子里,躺着一条银黑相间的蛇。 “这是我的宠物蛇,我一直都将它养在这里。”高山寒自嘲地笑了笑,“幕后黑手可能也没想到有人会在轮椅里养蛇,所以才逃过了一劫。” “我试着喂了火腿,但它不吃。小遥肯定不愿意帮我,原警官忙着调查真相,其他人也很难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会愿意帮我。” 扶手箱里的蛇感受到外界的光线变化,慢慢蠕动起来。高山寒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蛇的椭圆头颅。 那只蛇在他手下看起来十分温顺。 解忆没养过蛇,第一次见到,好奇大过害怕。 “外人能摸吗?”她问。 “最好不要。”高山寒说,“它会攻击陌生人,再加上它一天一夜没吃东西,有些焦躁。虽然这蛇没有毒,但咬人还是挺疼的。” “它吃什么?” “在这里能找到的食物,只有飞虫和蜘蛛。我已经找过了,图书室里就有蜘蛛。但是因为太高了,我一个人没法去捉。” “那就走吧。” 反正捉个蜘蛛要不了多长时间,解忆和高山寒一起往图书室走去。 “你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高山寒说,“很少有看见不怕小寒的女孩。” 小寒估计是这条蛇的名字。这两兄弟在给宠物取名上都有同样的风格。 “小寒和小遥,是我们同一天买的宠物。” 高山寒似乎看出解忆在想什么,轻声说道。 “那时候小遥刚刚中考完,好不容易说服家里养狗。我陪着他一起去宠物店,他选了一条马尔济斯,说什么都要我也选个宠物,大家一起养。” 说到这里,高山寒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 “宠物店老板说养蛇方便,不用遛也基本不会生病。所以我选了这条蛇。我们一个给狗取名叫小遥,一个给蛇取名为小寒。” 高山寒的声音渐渐低落,脸上只剩难以形容的萧索。 “明明只是十多年前的事……却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一样。” 谈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图书室门口。 高山寒笑道:“不好意思,让你听我的牢骚了。走吧,我带你去有蜘蛛的地方。” 解忆跟他走进图书室,电动轮椅在书架之间穿行,终于,他在一处避光的角落停了下来。 一片蛛网结在天花板角落的位置。 解忆抬来一张椅子,踩上去后,接过高山寒提前准备好的盒子和筷子,三下五除二地将网上的蜘蛛夹住了。 高山寒打开扶手箱的盖子,解忆立即将挣扎的蜘蛛投入。黄黑相间的蛇上一刻还是懒洋洋的不动,这一刻就已经灵活矫健地盘住了蜘蛛的身躯。 随着獠牙刺入,蜘蛛渐渐不动。 解忆依样画葫芦,在图书室四个角落又捉了几只蜘蛛投入扶手箱。 “你的胆子真的很大。”高山寒用全新的目光打量着她。 “当你足够了解一件事物,就不会为它感到恐惧。”解忆说。 随着这句话的脱口而出,她的思绪有一瞬间的迷茫。 时间,仿佛突然倒流回了她小的时候。 在她因为一只老鼠从地上跳到椅子上的时候,母亲十分平静地问她: “你怕它,是因为它会让你死亡吗?” “不是……” “那是因为它会伤害你吗?” 小解忆顿了顿,迟疑地回答:“也不会……” “那是因为你不认识这种生物,所以感到未知的恐惧吗?” 小解忆的回答依然是否定的。 母亲问:“那你在害怕什么呢?” 她回答不了母亲的问题。 “忆忆,恐惧是源于未知。”母亲说,“当你足够了解一件事物,就不会为它感到恐惧。” 母亲的话让她拨云见日,从此很少感到害怕。 “话虽如此,但真正能做到的人,恐怕万中无一。”高山寒苦笑。 解忆忽然注意到,他的左手无名指上有一圈戒指残留的痕迹。 “你结婚了?”解忆问。 高山寒摸了摸残留有指环印的手指,说:“马上要离了。” 这之间的跨越太大,解忆没想到怎么问下去。 高山寒似乎知道她的犯难,主动把话说了下去。 “本来就是政治联姻,没有什么感情。”他低头看着自己轮椅上异常消瘦的双腿,“离了也好过陪着我这么个残废。只可惜了我们的女儿,她才两岁,什么都不懂。” “你已经有孩子了?” “是,大名高甜,小名甜甜。”提起女儿,高山寒眼中溢出由内而外的温柔,“一个天使般的孩子,几乎不哭,喜欢对人笑,晚上也从不起夜。” “确实乖得少见。”解忆点了点头。 高山寒笑道:“她是我的骄傲。” “离婚……是因为你的腿吗?”解忆问。 他没有明确回答。 “差不多。”高山寒盖上了扶手箱的盖子,“走吧,你不是还想去其他地方看看吗?” 解忆装作没有看出他有意转移话题,和他一同走出了图书室。 沿着走廊往前走,他们路过了电梯走廊。原野和唐柏若正在搬运堵塞通路的建筑废料。 唐柏若看见解忆和高山寒在一起,毫不吃惊。 四人打了声招呼,解忆和高山寒继续往前。 “虽然我们有九个人,但我没法帮忙,其他人又敷衍了事,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把走廊清理出来。”离开电梯走廊后,高山寒忽然说,“你觉得这么做有意义么?” 解忆不知道答案。 此时此刻,他们就连走廊另一端的电梯是否可以正常运行都不知道。 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会想方设法抓住。 这是人的本能。 “……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她说。 高山寒哑然失笑:“……也是。” 两人一路巡逻过去,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周然凭空消失了,但水中维纳斯既没有多出来的路,也没有多出来的人。 种种线索都指向凶手在九个人之间。 解忆的思考忽然被一阵嘈杂的声音打断,她回过神来,发现是高山遥的声音,从前方娱乐室传出。 “……你想好了,真不说?” 娱乐室大门紧闭,门后传来高山遥低沉的恐吓声。 解忆和高山寒对视了一眼,后者配合地保持沉默,解忆小心翼翼握上门把,将门扉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透过这条缝隙,她看见一片狼藉的娱乐室内,台球落了一地,高山遥正用台球杆,遥遥指着被逼至角落的冯小米。 “高哥,你要我说什么啊?真的不是我干的——”冯小米苦着一张脸,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 “不是你还有谁?这些年,你从我身上捞了多少,你心里都有数吗?”高山遥手中的台球杆挑起冯小米T恤下的金项链,“月薪两千的社畜,戴着金项链,穿着限量球鞋,日子过得不错啊?” “高哥,高哥——”冯小米赔着笑,“你不是知道我还有兼职么?我在网上写帖子,接点小广告,也能赚点小钱。” 见高山遥不信,冯小米举起右手赌咒发誓:“我冯小米今儿对天发誓,我要是对高哥做过什么坏事,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高山遥脸上表情半信半疑。 “你还是认了吧。”一直袖手旁观的陈皮从台球桌边站直了身体,“如果不是你,你哪儿有钱一直玩那东西……” 高山遥的台球杆不客气地戳向冯小米的肚子,后者看起来疼极了,哎哟一声,捂着肚子四处躲避。 “你他妈没从老子这里拿钱,玩得起那些东西吗?!”高山遥怒声道。 “高哥,真不是我!” 冯小米在台球杆下惨叫着。 解忆再也看不下去,推开门走了进去。 “你们在做什么?” 高山遥回过头来,放下了手中的台球杆,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解忆。 “我们?我们在打台球,你也要加入吗?” “你们打的是台球吗?” “怎么不是?你不信,你问问——”高山遥说。 冯小米勉强笑了起来:“对,我们在打台球。” 高山遥抱着台球杆,脸上表情不说嘲讽,至少也是高高在上。 “我发现了,从硬要跟着唐柏若来参加同学会起,到现在闲着多管闲事。你真的生怕自己活得久了一点。”高山遥讽刺道。 高山寒从解忆身后出现。 “小遥,别这么说话。” “我没和你说话!”高山遥瞬间变了脸色,冷冷道。 “行了,你们别在这里多管闲事。我们三个打台球打得好好的,都让你们给打搅了——”冯小米说。 他刚刚还被台球杆四处戳过,但现在好像就已经忘记了一样。 听到冯小米的话,高山遥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更加明显。 “怎么样,要留下来和我们一起打台球吗?”他故意问道。 “不必了。” 解忆转身就走,高山寒跟上了她的脚步。 娱乐室的声音在身后渐渐远去了。 “我能理解。”高山寒在她身后说,“不是每一个人都具有你那样的勇气。” 解忆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我知道。” “小遥从前不是这样的,他原本是名列前茅的好孩子。”高山寒低声说,“高一那年,一次献血,父亲发现了他的血型有问题。他带我们两个去做了亲子鉴定,我是他的孩子,弟弟却不是。他和母亲大吵了一架……母亲承认,弟弟是她和保镖生的孩子。” “我的父母也是政治联姻,为了商业利益,我的父亲只能粉饰太平。他不愿意看见小遥,将他转去了遥远偏僻的三川县读书。小遥记恨所有人……包括我。”高山寒神色复杂,“他用自暴自弃来报复我们。” “你恨他吗?”解忆问。 “我只对他感到抱歉。”高山寒笑了,“抱歉只有我一人逃脱了命运的主宰之剑。” 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气氛,两人都不再说话。 两人巡逻完一整圈水中维纳斯,重新回到电梯走廊。 唐柏若和原野的工作也差不多结束了。正好唐柏若和高山寒结伴回套房区,解忆和原野则返回休闲厅。 在看见受害者反而为加害者辩解维护的那一刻,解忆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受。 她内心复杂,既为冯小米叫屈,又对他感到深深的鄙视。 “你的肩膀上怎么有灰?”原野忽然停下脚步,用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解忆回过神来,说:“可能是刚刚在图书室弄上的。” 她把帮高山寒捉蜘蛛的事情说了一遍。 “养宠物蛇……真是独特的兴趣。”原野说。 “高山寒和高山遥以前的感情很好。”解忆说,“根据高山寒的说法,兄弟阋墙是因为高山遥嫉妒身份正统的高山寒。” “不是没有可能。”原野说,“但高山寒,也绝不普通。” 解忆赞成他的看法。 浓浓的迷雾笼罩着深处水面之下的水中维纳斯。 每一个人都拼命藏起他们不可告人的秘密。 就连朝夕相处的母亲也变得陌生。 这一晚,解忆睡得并不安稳。 她几次坠落梦魇,梦见唐柏若在半空中悬吊摇晃的身影。 忽然间,她猛然惊醒,从沙发上坐起。 休闲厅里鸦雀无声,原野在不远处的沙发上睡着了。一天之前,这间屋子里还有一个人,但他此刻已经生死不知。 忽然,解忆头顶的灯闪了两下。 她抬起头的瞬间,休闲厅陷入一片黑暗。 诡异的寂静笼罩着漆黑的房间,解忆所有的感官感受都被放到最大,就连胸腔里的心跳在这一刻也变得喧嚣。 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僵直着身体动弹不得。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有白光在玻璃墙上汇聚起来。 那不是光。 是一张白色的面具。 形同名画《呐喊》一样的白色哭脸,从无边的黑暗中浮现出来。 隧道一般深不可测的双眼,从呐喊面具背后无情地看着她。 这是噩梦吗? 母亲的样貌和沉稳的话语成为解忆此刻全部的勇气。 她克服本能的恐惧,从牙关里喊出了声音: “原野!” 他的名字像召唤光明的咒语,几乎同时,顶灯再次亮了起来。 “怎么了?”原野猛地坐了起来。 对未知的恐惧如潮水般退去,解忆还是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玻璃墙外还是一片黑暗,似乎能听到海水的涌动。 是幻觉,还是现实? 她难以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