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京城老祖宗求我当替身》 第001章 一场婚事 六月初九,是个顶顶好的日子。 黄历上说“宜嫁娶”,“宜入殓”。 宣平侯府最受宠的嫡女沈玉瑶出嫁了。 十里红妆,嫁给新科探花李安临。 京城里,不拘是谁听见这桩亲事,都要赞一声“般配”。 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沈玉瑶就不必说了,宣平侯沈济唯一的女儿,头顶上三个哥哥,个个都有出息,一出生便是含着金钥匙的金枝玉叶,人长得也极水灵,温婉大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李安临虽出身寒门,却是百年难遇的才子,文章写得花团锦簇,是皇帝御笔钦点的天子门生。 两家都对这桩亲事满意的不得了。 迎亲队伍把喜钱撒得跟天上下红雨似的。 送亲的妆抬从宣平侯府所在的明月巷,一直抬到李家住的牛角巷,一眼望不到头。 到了黄昏时分,花轿抬到李家门,李宅锣鼓喧天,新郎新娘欢天喜地拜天地,入洞房。 新郎李安临满面春风,被人簇拥着离开,去前厅宴客。 新娘子沈玉瑶则身穿大红喜服,头上蒙着盖头,满心欢喜坐在喜床上坐帐。 等到天黑,沈玉瑶的陪嫁妈妈张氏,笑着从新房里退出来,摸黑回屋抱了件绿罗裙,走进了一墙之隔的耳房。 耳房的角落里,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油灯外头用黑纱罩着,保管在房外看不见半点光亮。 一个少女,在灯边抱膝而坐,只瞧侧脸的轮廓,便能知道,这少女的长相极美。 见张妈妈进来,少女抬起眼帘,一双清凌凌的杏眸,映着烛火的光芒,亮晶晶、澄澈澈的,纯净无垢,仿佛有种洞察人心的通透。 张妈妈心下暗叹,这双眼睛,像极了宣平侯府已故的大夫人安氏。 也难怪宣平侯府老祖宗,一见过她,便催促着宣平侯榜下捉婿,把隔壁那位抱错的假千金沈玉瑶,赶紧嫁出去,好给这位腾地方,将这位接回府去。 张妈妈认识眼前这位,倒并非因她是宣平侯府流落在外的真千金。 而是她曾经帮过自己一个大忙,欠下一份人情。 所以,前几日她找上门时,张妈妈才会应下来,今日背着自己的小主子,偷偷还这份人情。 “灵犀,你当真要这么做?”张妈妈神色惴惴,眼底是实打实的关切,“明日侯爷就接你回府,这假千金的婚事,是侯爷千挑万选定下的,若被你给搅黄了,侯爷知晓,回府以后你的日子怕就不好过了。” 少女站起身,从张妈妈手中接过绿罗裙,朝她眨了眨眼,笑着安抚:“妈妈切莫为我忧心,我既找你帮这个忙,此事定已深思熟虑过。” 她从袖中掏出一只绣着玉兰花的帕子,在张妈妈面前晃了晃。 芬芳的玉兰香气,瞬间涌进张妈妈的鼻腔。 不过几息之间,张妈妈只觉得脑袋晕晕的,眼前忽然变得模糊起来。 在她昏倒之前,只听见少女轻声道:“为了不连累妈妈,委屈你在地上睡半个时辰了……” …… 一刻钟后。 新房里,沈玉瑶坐在喜床上,鲜红的盖头遮挡住了她的视线,呼吸之间陌生的玉兰香气,让她有些昏昏欲睡。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阵凉风拂过,惊得妆台上那对龙凤喜烛“噼啪”两声爆开了烛花。 来人轻巧关上房门,小步走到喜床前停下。 沈玉瑶看着视线里熟悉的绿罗裙,勉强打起精神,“碧玺,我好困,让碧珠在外头守着,你坐过来给我靠会儿。” 一个女声,在她耳畔轻笑,“姑娘且不忙睡,今夜有睡的时候。” “你是何人?” 这不是碧玺的声音,沈玉瑶惊声质问,正欲掀开盖头,想看来人是谁。 手却忽然被一双柔软的手抓住,利落往背后一拧。 “救……唔……” 在她张口呼救时,那人“刷”的一下,扯下她的盖头,熟稔将口布塞进了她的口中。 突然的亮光令沈玉瑶眼前一晃,待她定睛,便看见一个肤白胜雪、容貌清丽,美得像从画上走下来似的少女,亭亭玉立在她床前。 少女身上穿着碧玺的绿罗裙,一双琉璃般澄澈的美目,正清凌凌瞧着自己。 是个女子。 这个认知让沈玉瑶心下微松。 “唔!”她瞪着少女,口中发出不满的呜声,“唔!唔!唔!”(放开我) “嘘……”少女葱管似的指尖,在唇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伸手从旁边扯下一段红绸,手脚麻利把沈玉瑶捆成粽子,绑在了拔步床的床头。 绑人的动作这么熟练,莫不是个女飞贼? 沈玉瑶眼底露了怯。 少女朝她笑笑,嗓音轻软温柔,“姑娘莫怕,我不是冲你来的,而是为你那夫君来的。过会儿你就知道,还是这样最好。” 她笑起来的时候,含着水光的杏眼,微微漾起一圈浅淡的涟漪。唇边有两朵浅浅的梨涡,衬的芙蓉般的小脸,好似夜里悄悄绽放的睡莲,既秾艳又有种清冷的娇美之色。 沈玉瑶一向觉得自己长得好看,可眼下,却有些自愧弗如了。 “为你那夫君来的。” 这句话的意思……她莫不是李安临偷偷养在外面的外室?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沈玉瑶心下一痛,眼底瞬间盈上一层水雾。 不久之后,全京城的人都该知道,她只是宣平侯府抱错的假千金。 倘若有这样貌美的外室在,婚后自己得不到夫君宠爱,这辈子便就全毁了。 少女似猜到她心中所想,眼中划过一抹怜惜,“姑娘莫伤心,你那个夫君不是个东西,不要也罢。” 沈玉瑶尚还没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便见对方蹲下身,从床下摸索一番,忽然拉出个一人身长、用红绸密密包裹的物事出来。 “嘶啦”一声,红绸最上端,被她用力撕开,露出一张苍白枯槁的女人脸! 是、是个女尸!!! “唔!!!!!!” 沈玉瑶惊惧地睁大双眼,她何曾见过这样惊悚的场面,后脊连着头皮都在发麻。 她疯狂挣扎,可身体被红绸牢牢绑在床头,根本就动弹不了分毫。 “莫怕,莫怕。” 少女低声安抚,似是见惯这样的场面,朝沈玉瑶狡黠地眨眨眼,利落剥开裹着尸身的红绸,从随身的小包袱里拿出一些瓶瓶罐罐。 她一边在女尸脸上涂涂抹抹,一边轻声道:“她也叫瑶娘,是苏城人氏,家中无父无母亦无兄弟姊妹,靠着祖传的苏绣,在苏城开了间绣铺。五年前,她与李安临成亲时,李安临还是个替人抄书的穷秀才。” “这些年瑶娘供李安临与他母亲李氏吃穿,供他读最好的书院,替他侍奉母亲。李安临金榜题名时候,她原以为从此熬出了头,以后便是探花娘子,带着所有家当上京来……没想到却换来李安临手里一尺红绸,把她生生勒死在城东青花巷的宅子里。” 少女的声音轻软空灵,把瑶娘的身世娓娓道来,令沈玉瑶一时间忘记了挣扎。 前后不过一刻钟,那具容貌苍白枯槁的女尸,在少女一双妙手涂抹之下,竟变得鲜活起来,肤如凝脂、腮若桃李、唇似涂朱……就好似马上要睁开眼睛,活过来一样。 “瑶娘,妆面化好了,要起来了!”少女将女尸扶起来,替她理了理被红绸裹乱的鬓发,笑着称赞:“你今日最好看,既是李安临大喜的日子,咱们无论如何都得去前厅讨杯喜酒喝。” 说着,少女从尸身大红的喜服上扯了几根极细的红线出来,绑在指尖。 沈玉瑶惊悚地发现—— 少女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那只绑着红线的手指,稍稍动了动,尸身竟像忽然活过来一样,竟也跟着她动了起来! 诈……诈尸!! 这是鬼……鬼啊! 沈玉瑶惊骇到极点,浑身紧绷,拼命靠向床头,几乎快要吓晕过去! 少女朝她微微一笑,似想到什么,伸手将方才随手扔在喜床上的大红盖头,扯进手中。 是沈玉瑶的红盖头。 “这个借我们用用。”少女温声安慰:“姑娘莫怕,只有做过亏心事的人,才会怕鬼。再过会儿你那两个丫头就醒过来了,反正如今还没洞房,姑娘不如好生想想,这男人你还要不要。若你执意想跟他继续过日子,待哪日做了李安临第二个‘瑶娘’,记得来城东望仙村的福安堂,我给你熟客价呦!” 说罢,她将沈玉瑶的盖头,往那女尸头上一盖,和女尸互相“依偎”着,拉开房门,往外走去…… 第002章 只配吸血 “当……” “一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牛角巷更声响起时,李宅的喜宴已酒过三巡。 几十桌的筵席,一直从李家前厅摆到院子中间。 席间坐着不少京城颇有脸面的权贵官绅。 大都是冲着宣平侯来的,可见李家借此姻亲受到的抬举。 当然,其中也不乏李安临高中探花,圣眷正隆的缘故。 一桌桌酒席,用雕花屏风隔开,男宾和女眷分座两侧。 男宾这边,不少人围着李安临敬酒,言语中极尽谄媚之词。 “子成兄,好福气啊,能娶到宣平侯府的嫡女为妻,从此必将平步青云,前程万里也。” “是啊是啊,都说宣平侯最疼爱这个幺女,以后子成兄就是侯爷的乘龙快婿,有侯爷为你撑腰,只怕不日便能高升。” “过奖,过奖……”李安临连声谦让,嘴角的笑容难掩得色,显然十分受用,“李某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女眷这桌,李母听见隔壁的话,脸上很是不悦,“砰”的一声,将手里的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好似是在回应屏风那侧男宾的话: “我们家子成自幼聪慧过人,连赵太傅都称赞他是百年一见的才子。子成那可是皇上御笔钦点的探花郎,以他的学识品貌,便是尚个公主、郡主都绰绰有余,有福气的该是宣平侯才对。 李母说完,还颇为不平的问起桌上其他女眷,“众位夫人太太,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桌坐着义阳侯和东昌伯家的夫人,还有夫君在国子监、翰林院、礼部和户部当值的太太们,皆是李家现下能请到的,身份最尊贵的女眷。 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冲着宣平侯府面子来的。 此刻听见李母这番言论,个个惊得瞪大了眼珠子,瞧着她的目光就好似在看一只哗众取宠的猴。 众位毕竟都是人精,很快就将那点子惊诧掩下去,也不应声,纷纷掩唇轻笑。 只在心里暗暗鄙夷这对李家母子的做派。 尤其是这李母,一看就是个眼皮子浅的蠢妇。 宣平侯嫡女那样的身份,嫁到这种人家,只怕是猪油蒙了心。 今后的日子,恐是要不好过了。 李母偏看不懂众人眼中的鄙夷,还想趁机再吹捧吹捧自己的儿子。 正在此时,墙外忽然响起一段极哀伤凄厉的唢呐声。 “哎呀,这、这不是‘哭五更’嘛?” “是哭丧时才吹的曲子……” 李母大怒,拍桌而起,“是谁这么缺德,在我儿大婚之日吹这种晦气的曲子!” 就连隔壁男宾那桌,李安临脸上得体的笑容,也瞬间僵住。 大婚之日,任谁听到这样哭丧的唢呐声,都会觉得晦气至极。 李安临正欲唤人去查看,厅前忽然传来一道清灵的女声: “李探花,新娘子在喜房等的着急,来看你了。” 众人诧异望去,便见一个粉衣绿裙的丫鬟,低垂着头,搀扶着身穿霞帔、蒙着红盖头的新娘子,立在门口。 “诶……这新娘子为何出来了?” “这不合规矩吧……大婚之夜新娘子该在洞房里坐帐才是啊,怎跑宴席上来了。” “嘿,果然只要是高娶低嫁,男方就会矮一截,这侯府千金要来吃席,李探花怕得罪宣平侯,哪敢拦着。” 听见宾客们的窃窃私语,李安临还算沉得住气,可李母却已经变了脸色。 “沈氏,新娘子须在喜帐里坐福,你私跑到前厅来,成何体统!我们李家书香门第,最重规矩,比不得你们宣平侯府武夫做派,还不快回去!”李母厉声呵斥,拿足了婆母架势。 但新娘子和扶着新娘子的丫鬟,却像没听到似的。 置若罔闻越过女眷这边,径直便要绕过屏风往探花郎那桌去。 李母没想到这刚进门的新妇,竟敢当众如此下她这个婆母的面子。 再想到方才席面上,众宾客话里话外,都在说她儿子是攀上宣平侯府,才得以平步青云。 李母一张老脸拉下来,也不顾这是什么场合,立时唤了仆妇来,要将这对主仆拦下,强拉出去。 周围宾客哪见过这种场面,瞬间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李安临见状,赶忙绕过屏风,上前隔开自家亲娘和新妇。 他稍稍侧身,在新娘子大红的盖头旁轻声细语,拿捏的是一派温润气质,“瑶娘,你大度些,千万莫与母亲置气。你先回去,稍等片刻,为夫便回房陪你。” 李安临只当沈玉瑶是等得不耐,嫡女千金的脾气上来,才会从新房跑来前厅。 心里还在讥讽,这武将侯门的嫡女,果然蛮横骄纵,比不得先前那个,虽然是小门小户出身,却胜在温婉懂事。 不过再骄纵蛮横又怎样,今日嫁进他李家门,从今往后便是他李安临手里拿捏的棋子。 就像前一个‘瑶娘’,不还是一样,舍尽五年心血,也只配供他李家吸血。 李安临见新娘子久久不应声,脸色沉了沉,转头看向绿裙丫鬟,催促道:“还不快送你家娘子回去。” 岂料,绿裙丫鬟连头也不抬,只是低声轻笑,“恐怕不成,我家娘子今日过来,是想吃探花郎的喜酒,酒还未曾吃上,岂能轻易退席?” 说完,也不待李安临反应过来,竟扶着那新娘子,往男宾主桌走去。 李安临哪想到对方竟会“刁蛮任性”至此,脸上难掩尴尬诧异。 哪有新娘子成亲当日,跑来前厅酒席上吃喜酒的! 李母心头蹭蹭直冒火气。 这宣平侯府的嫡女简直欺人太甚! 就在母子二人震惊愤怒之时,绿裙丫鬟已经扶着新娘子坐上了主桌。 这一桌子坐着的几位,在京城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权贵官绅。 众人纵是见多识广,也从不曾见过盖着大红盖头、身穿嫁衣的新娘子,跟宾客们一同吃酒,还坐在男宾主桌的。 不由得全都面面相觑,怔愣在那里。 李安临再顾不上仪态,直接冲过来,扯住新娘的手,便要将她往外带。 “瑶娘你跟我走。” 然而,在他碰触到新娘手掌的瞬间,一种僵硬冰冷的触感,令李安临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松开。 “你、你、你手怎会如此冰冷……”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又抬头去看新娘子。 在这一番拉扯之下,盖在新娘头上的大红盖头,正好被扯落了下来…… 第003章 两个瑶娘 一张明艳娇丽的面容,顿时展露在众人眼前。 宾客席间响起了一阵抽气声。 宣平侯府嫡女鲜少出门,更遑论是与在座众位男宾交际来往。 男宾这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传闻中宣平侯府嫡女的真容。 谁也没料到,她竟生得如此美艳动人。 看来这探花郎,果真是艳福不浅。 只不过,纵使宣平侯府再如何显赫,嫡女再如何明艳动人,也不是在此坏了规矩,无理取闹的理由。 义阳侯李向阳,到底与这对母子算得上是远亲本家,不忍见新科探花的喜宴变成闹剧,便想出来做个和事佬劝解几句。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见李安临猛地趔趄倒退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你、你是……你是瑶娘?!” “不、不可能!你怎会是瑶娘!你不是已经……” 什么“是瑶娘”、什么“怎会是瑶娘”? 席上众人不明所以。 都只看见一刻钟前还春风得意的探花郎,此刻面色惨白如纸,食指颤颤对着主桌上的新娘子,眼珠子都快要惊出来。 仿佛看到什么骇人至极的东西,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众人困惑极了。 就算宣平侯嫡女再如何刁蛮任性,做出这等离经叛道之事。 李探花也无需像这样,跟见了鬼似的吧! 就在此时,屏风后的李母,迟迟不见儿子将新娘子带走,已经等不及了。 她从屏风后探出半个头来,对着新娘子的背影,正要高声叱喝—— 恰在此时,新娘子却轻轻地,转了半个身子。 那双黑漆漆、冷幽幽的眼睛,正好朝李母看过来。 李母到嘴边的咒骂声,硬生生憋回喉咙里。 她的脸从煞白憋到通红,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说不出半个音。 “啪”地一声。 李母吓得踉跄几步,从屏风后,跌坐在地。 “哗啦啦”几下,一排屏风,一个接一个翻倒在地。 因这意外,屏风后的女眷,惊呼着站起身,终于有人看到了坐在主桌新娘子的真容。 “啊,这新娘子是何人?她不是宣平侯府的瑶娘呀,这是怎么回事……” “是啊,她不是瑶娘,瑶娘呢?怎忽然换了个新娘子?” 女眷这边的惊呼,终于引起了男宾的怀疑。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全都落在主桌那个赤红的身影上。 “呀!她脖子上是怎么回事?” “我的老天爷,那是不是……是不是血……” 经人这么一提醒,众人纷纷发现那个肤如凝脂、腮若桃李的新娘子,脖颈上有一道深可见骨、血肉模糊的勒痕。 在那么深的一道勒痕下,绝不可能有人能活下来。 再仔细看,新娘子衣领下那大红的一片,哪里是嫁衣的丝缎,分明就是干涸的血迹! “啊……这是个死人!” “会动的死人,那是鬼啊!” 惊惧的尖叫声,瞬间响彻整座府邸。 宾客们慌不择路从前厅跑进院子里。 还有胆大的躲远了,又伸头回看。 女眷们更是吓得躲在角落里,缩成一团。 唯独早就吓得腿软,挪不动半步的李安临和李母,还留在原地。 新娘子木然转头,看向李探花那早就吓得血色尽失的脸。 “我怎么不是瑶娘?临郎,你告诉他们,是明月巷的瑶娘好看,还是青花巷的瑶娘好看?” “我……我……”李安临看着眼前这个明明早已死透之人,几欲昏厥。 明月巷在城西,青花巷在城东。 众人皆惊,又不是打牌凑对子,怎会有两个“瑶娘”? 新娘子见李探花答不上来,转头看向摔在屏风旁,半天都爬不起来的李母,“婆母,临郎进京读书赶考,我日夜侍奉在你跟前,从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高中探花,将你接进京城,你说不日便会来接我,我以为你说的是真。没想到接来京城,竟是将我骗到青花巷,让我这明媒正娶的嫡妻去做他外室。我抵死不从,你便让他把我灌醉,用红绸将我吊上房梁生生勒死……婆母,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是宣平侯府,都怪那宣平侯府!瑶娘,你有怨气就找那宣平侯报仇!是他、都是他仗势欺人,硬让子成娶他家姑娘,不关我们李家的事!” 李老太太已经骇极,只顾推脱,明明是自己为求荣华富贵、攀附侯府,事到临头,竟将所有过错全都推到毫不知情的宣平侯头上。 在场宾客有不少是冲着宣平侯面子来的,听到这话,对李家鄙夷至极。 新娘子笑出声来,她鲜红的身影忽然站起身,无需丫鬟搀扶,自己走到李安临面前。 看见瑶娘那张艳若桃李,却早已死透的脸,放大在自己眼前,李安临只觉得一股森然的寒气,从脚底直冲上脑门,他吓得牙齿咯咯直响,“瑶、瑶娘……我……我……” “临郎,我在棺材里睡得好不安生,那里好冷。你和婆母都来陪我,替我暖一暖可好?” 随着这声话落,只见“噌”的一下,门廊下大红的喜绸,忽然燃起火来。 “是、是鬼火!大家快跑啊,被鬼火沾上,死路一条!” 院中不知谁叫了一声,宾客们不敢再多看热闹,所有人一窝蜂似的往外跑。 而被留下的李安临和李母,因着这团鬼火,一口气没提上来,两眼一翻,竟生生吓得昏死过去…… 看着昏厥在地的两人,绿裙丫鬟终于忍不住嗤笑出声。 “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我还以为有多厉害,竟这么不经吓。” 她从随身的荷包里,抓了一把药粉,洒在李安临和李母头脸上,“送点我祖传的美颜粉给你,看你日后还如何骗人。” 过了许久,待到前厅鬼火消失,宾客和小厮中有大胆的人回来,查看前厅情况。 只见李家母子脸色乌黑,昏死在厅堂之上…… * 从前厅走小道去李宅角门,有一条暗巷,巷子口静静停着一辆马车。 少女背着瑶娘的尸身从角门出来,便有三个长得眉清目秀的半大少年迎上前来,将尸身好生接过去。 圆脸的少年,手里拿着唢呐,一脸希冀地问:“灵犀姐,方才我那唢呐吹得如何?是不是可以加钱?” “灵犀姐,还有我!”个子高的那个,把熏黑的手指伸到少女眼前,“今日可下血本了,我那火戏法是不是耍得天衣无缝,毫无破绽?你可一定要把工钱结给我。” 长相最端正的那个,背着瑶娘的尸身,拍开他的手,“灵犀姐,俺那两嗓子喊得是时候吧,你下次给俺安排个能露脸的差事呗?俺爹说了,做白事不在人前露脸,等于白干。” 待到他们把尸身放进马车里,少女的目光在他们三人脸上扫过,才缓缓道:“老规矩,我说的不算,得问事主才行。” 她抬起清亮的杏眼,朝三人身后看去,笑着问:“瑶娘,今晚这场白事你可满意?” “灵犀姐,你早说瑶娘也在啊……” 三个少年与沈灵犀相识已久,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忙收起嬉皮笑脸,转过身去。 他们争先恐后朝沈灵犀看着的方向拜了三拜,“瑶娘勿怪,我们嘴上都是没把门的,多有冒犯,您别跟我们一般见识。”然后便一窝蜂上了马车。 巷子口只剩下沈灵犀一人。 许是死过一次的关系,如今的沈灵犀,能看见亡魂。 此刻,她的目光,正落在瑶娘的魂魄上。 第004章 死不瞑目 瑶娘的魂魄,身穿嫁衣,与沈灵犀为她妆扮的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瑶娘秋水般的眸子里,虽然还有尚未彻底消散的怨气,更多的是大仇得报的畅快。 半个月前,李家母子将瑶娘接进京城,逼她做外室不成,便将她蓄谋杀死在青花巷的宅子里。 得亏瑶娘生前心善,每日都给隔壁独居的老妪送饭。在她死后第二日,老妪未见她上门,便撞开院门寻找,发现了她的尸身。 李安临作案手段十分高明,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再加上瑶娘初来乍到,在京城无亲无故,根本不会有人知道,她曾是李安临的发妻,也就查不到李安临身上去。 官府在青花巷查案,一无所获。 又因盛夏尸身易腐,难以保存,便将尸身送来福安堂做防腐处理、寄存。 正因如此,沈灵犀才见到了瑶娘的魂魄。 瑶娘以祖传绣技作为酬劳,请她来李府办这场白事。 “李安临圣眷正隆,我只能帮你到这种地步。”沈灵犀歉声安慰:“不过你无需担心,皇城脚下,今日闹这么一场,定会惊动大理寺,知府想匆匆结案怕是不行了,大理寺少卿慕怀安这个人虽不怎么样,办案子倒还算公正,定能为你伸冤。” 瑶娘盈盈一拜,“多谢姑娘出手相助,瑶娘无以为报,将生前薄产和祖上传下的几件绣品赠予姑娘。” “东西就藏在青花巷宅子西厢东墙,最左边那块墙砖后面。请姑娘将东西折成银钱,付给今日辛劳的三位小哥。隔壁为我报官收尸的郑大娘,孤苦无依,也请姑娘代为照拂。” “你已将绣技传给我,就无需再给其他酬劳。”沈灵犀忖度几息,“既然那些绣品是祖上传下来的,定十分珍贵,我会替你妥善保存,待找到有缘人,连同绣技一起传承下去。至于田产那些,待按你遗愿分配以后,我会将余下部分放在福安堂,以你的名义安顿孤苦无依的儿童和老人,你看如何?” 瑶娘甚是欢喜,笑着朝她道了谢,魂影化作点点星光消散。 沈灵犀看着她的魂影消失,喃喃低语:“阿翁,如今我已学会瑶娘的绣技,只需将消息放出去,相信害死你和二叔的凶手定会找上门来,到时就能想法子替你们报仇,九泉之下您也能安息了……” “灵犀……” 忽然,从沈灵犀身后传来一道空灵苍老的声音。 一个身穿素白长袍、鹤发圆脸的老翁魂影出现在她身后。 那魂影比瑶娘的亡魂,浅淡许多,几乎与月光融在一起,若非凝神细看,快要看不见。 “阿翁。”沈灵犀回眸,看到素白的魂影,眼睛一亮,心下瞬间欢喜起来。 这是她过世月余的阿翁魂魄,这几日未曾出现,沈灵犀还以为他老人家已经投胎去了。 没想到,他竟还在人世间。 然而,沈灵犀的欢喜,也只持续了一瞬。 她家阿翁开口第一句,又是让她头疼不已的话题,“你这丫头,果然被我猜到,跟瑶娘学绣技就是为了报仇!阿翁跟你说过多少次,我和你二叔的仇不需要你报。阿翁只想看你早日嫁人,开枝散叶……” “可那些人害你……” 沈灵犀到嘴边的话还未说出,就被老翁尽数噎了回去: “害什么害!他们是皇亲国戚,不是旁人能招惹的!我知道你本事,不把那些人放在眼里。可阿翁只想看你开开心心嫁人、生子,人生圆圆满满,不想你管这些事!你要是不能拥有完整的人生,我这张老脸……不,老魂,待去了地府,如何见乡亲父老,见我的阿英……” 说着说着,老翁的魂魄激动地耸动双肩,竟真的痛哭起来。 沈灵犀几次三番要阻止劝说的话,都隐没在抽搐的嘴角。 可惜她阿翁哭得投入,还在继续数落,“都怪我……要是当年我没把你捡回来,要是我没有多事收养你,要是我从小对你严加教导,不纵着你接触铺子里那些活计,你就不会现在十八了还未嫁人。隔壁村的彩花,招了个赘婿,十八岁都当两个孩子的娘了……早知今日,我就该早些把你是宣平侯府嫡女的消息,送出去。也不会等到现在,侯爷才松口将你接回府。你说,今日你闹出这种事,万一与他们起了嫌隙……” “起了嫌隙就起了,我又不在意。”沈灵犀终于抓到机会开口,声音清灵灵的甚是悦耳动听,没有丝毫担心。 “什么不在意!那是你亲爹!你是宣平侯正经的千金嫡女!”老翁立时哭嚷着耍赖,“我不管,从今往后你必须把报仇这事忘得干干净净,要不然我死不瞑目。” “好好好。”沈灵犀举双手求饶,“忘,我一定忘。” “回侯府以后,要尊老爱幼、孝敬父母、兄友弟恭。” “嗯嗯嗯。” “不能惹是生非,也别再招鬼吓人,莫多管闲事,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行行行。” “长辈给你安排的相亲,一定要去,不许敷衍了事。” “去去去。” “明年此时,必须要把自己嫁出去。” “嫁嫁……嫁?”沈灵犀无语望天,“阿翁,这您就强人所难了,我就算想嫁,也得先有个您能看得上的人吧。” 听见这话,老翁把眼泪一收,很是开心地凑到她跟前,“阿翁实话跟你说,金仙观的玄清女冠以前给你算过一卦,说只要你回侯府,那个命定之人就会出现。” “缘分来的时候,挡都挡不住。你听阿翁的,最好是三月里成亲,刚好赶上阿翁冥寿,到时把他带到坟前给我看看,如此我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啦。等到后年,抱着小玄孙女来我坟头,带壶烧刀子酒,大后年就该有小玄孙啦……” 沈灵犀心好累,却还要保持微笑,“好,到时一定去看您。” “我知道你又在敷衍我!”老翁又不高兴了,眼泪像豆子一样又开始往下掉,“我这魂魄马上就要散了,你这样让我如何安心去投胎?阿英若见了,肯定要怪我,没把孙女带好……” “您别哭,别哭了……” 沈灵犀一想到即将与阿翁彻底分别,终是妥协半步,“好,我答应您,不主动寻仇。去侯府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争取三月前把自己嫁出去,行了吧?” 老翁总算松了口气,笑着点头,“记住哦,你去报仇,阿翁死不瞑目,只有做到最后一条,九泉之下阿翁才能安息。若食言的话,阿翁会给你托梦的呦。” 话落,他给了沈灵犀一个大大的笑容,乐呵呵地转身,魂魄在月光下化作点点星光,慢慢消散。 沈灵犀知道这回阿翁是真走了,眸底泛起泪光。 可一想到,以后再也没人在耳边絮絮叨叨催婚了,心酸之余,又觉得松了口气。 “阿翁,若有来世,希望您还做灵犀最最好的阿翁,就是……可别再催婚了。”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马车,“阿响、大火、庄生,驾车去青花巷,咱们要赶在官府之前,把瑶娘的酬劳带走。” “得嘞!” 叫阿响的少年,一听要去拿酬劳,眼睛一亮,赶忙把手里的唢呐放进车里,待沈灵犀上了车,牟足劲儿驾车朝青花巷飞驰而去…… * 次日,新科探花李安临与宣平侯嫡女沈玉瑶,大婚之夜发生之事,便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一时间,瑶娘身死一案便成了京城街头巷尾最热闹的话题,就连宫里的贵人,都听到了风声。 寿康宫里,缠绵病榻月余的窦太后,倚坐在床头,听着小太监将这桩奇闻惟妙惟肖地讲了一遍,连日来恹恹的病容,终于稍稍提起了精神。 “哀家已经有许多年没听过这种离奇之事了。”窦太后似想到什么,神色唏嘘,“真怀念啊,那时哀家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少女,如今却已行将朽木,时日无多喽!也不知待我死后,会不会像那瑶娘一样,能化作鬼魂,出宫去走走看看……” “生前柔弱可欺,死后就能化作厉鬼索命,若当真如此,那战场之上死在孙儿手下的亡魂成千上万,孙儿岂非要被那些厉鬼烦死。不过是些跑江湖人装神弄鬼的小把戏,皇祖母莫被他们骗了。”一个清越矜贵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众人回身望去,便见一个头戴玉冠,身穿靛紫绣金曳撒,身形高大挺拔、容色冷肃俊美的男子,大步从殿外走了进来…… 第005章 要死三回 “宁王殿下金安。”众人恭谨见礼。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太祖在世时,亲自册封的皇太孙,楚琰。 四年前太祖仓促过世,今上匆匆继位,原该颁下晋位太子的诏书,让皇太孙正式入主东宫。 怎奈今上膝下皇子接连夭折,便将此事搁置。 这四年里,今上膝下便只得一皇子,尚还在襁褓之中。 册立太子的诏书迟迟没有颁下,皇太孙这头衔,便就一直挂在楚琰头上。 今上是楚琰的叔叔,世人再称呼楚琰为皇太孙,就是差了辈分。 便只得唤他册立前的封号,宁王。 尽管今上未将宁王册封为太子,却一直将他当作储君对待。 宁王手里执掌着太祖留下的玄甲军,还掌管着可代天子行事的绣衣使。 无论战场,还是朝堂,手段素来雷厉狠辣,令世人闻风丧胆。 此刻,宁王一双清冷的星眸不怒自威,淡淡扫过去,方才还从容放松的众人,立时绷紧神经站直身子,低下头去。 他走到榻侧坐下,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接过宫女手中盛着药汁的白玉碗,手执玉匙搅动几下,舀起药汁递到太后唇边。 向来坚毅冷漠的面容,难得带了几丝宠溺之色。 “祖母,您乖乖把药喝了,孙儿便告诉您,那所谓的女鬼是怎么回事。” 窦太后看着药汁,眉头紧皱,满脸嫌弃。 可禁不住心底太过好奇,只得捏着鼻子,将药汤一勺勺喝下去。 待她喝完,楚琰从袖袋里掏出一颗饴糖,剥开纸衣放进窦太后口中。 这才在她期盼的目光里,娓娓道来:“那是云疆一个偏远部族特有的牵丝傀儡秘术。将尸身做成傀儡机关,以坚韧的细丝牵引,便能令尸身如活人一样行走。想必搀扶着新娘子的小丫鬟,就是用此秘术操控尸身之人。” 他蹙了蹙眉,沉声又补了句:“此秘术要破坏尸身关节,对死者大为不敬,很是阴毒。犯下此案之人也是胆大,依大周律,掘棺盗尸是绞刑,残害尸身制为傀儡亦是绞刑,借鬼怪之说妖言惑众更是绞刑,若知府非昏庸无能之辈,那小丫鬟连同她的同伙,起码要死三回。” 这接二连三的“绞刑”,让窦太后听得脑仁直嗡嗡,顿时觉得嘴里的饴糖都不甜了。 “去去去!”她嫌弃地朝他摆手,“若真照你这样说,哀家觉得那丫鬟是在做善事,若非她出手,那死了的瑶娘岂不就白死了?宣平侯家的瑶娘,就真给那李探花凑成对子了!哀家年纪大了,见不得好人受委屈,哀家不管,你亲自去找慕家小子一趟,这案子绝不能为难那丫鬟。” 楚琰面上虽不愿,却还是应了下来。 窦太后想到什么,又嘱咐:“前阵子李金旺去苏城给哀家寻来寿衣绣样,可尚衣监的人绣出来东西,哀家瞧着不像。哀家原想将那绣娘诏进宫里来,李金旺却找不见那绣娘的人了。你若得空,便使个人去替哀家寻一寻,哀家很喜欢那绣样,若将来能穿着去见先帝,他定然也很欢喜。” “好。”楚琰温声应下:“您放心,孙儿定把那绣娘带进宫里来。” * 午时刚过不久,宣平侯府来接沈灵犀的马车,停在了城东望仙村沈氏棺材铺的门口。 从马车上走下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穿一件豆青色比甲,梳得光溜溜的发髻上,簪着赤金镶玉的如意簪。一双手保养的极好,连半点老茧都没有,一看便是侯府里头极得脸的管事。 “安妈妈,那伙计说五姑娘还在福安堂里,有事在忙,让咱们等会儿。”小丫鬟从棺材铺里小跑出来,禀报道。 安妈妈一听“福安堂”三个字,脸色瞬间就不好了。 福安堂就在沈氏棺材铺正对面。 是个一进的院子,院门大开着,在这炎炎烈日下,院子背阴处还停着不少黑漆漆的棺材。 有苍术和皂角焚烧的气味,从院子里传出来,令人闻之隐隐作呕。 什么“福安堂”,名字听上去倒是吉利,可说白了,那就是个存放死人尸身的义庄。 这位打小在棺材铺里长大的五姑娘,还真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乡野丫头,半点礼数都不懂。 明知今日要来接她回侯府,不焚香沐浴,避讳着些,还偏生要做与尸身打交道的晦气事。 安妈妈庆幸自己来之前便有了准备。 她拿起帕子掩住口鼻,手指向跟在车后的四个壮硕仆妇,“你们四个,跟我去里头把五姑娘‘请’出来,赶紧把五姑娘接回府去,侯爷和夫人还等着呢。” 四个仆妇意会,可看见院子里的棺材,到底心里发怵,暗暗给自己壮了壮胆,便随安妈妈一道进了院子里。 福安堂虽是一进院子,却分为上下两部分。 为了能在夏天将尸身存放得久些,三年前沈灵犀说服沈老翁在福安堂下面,挖了个极大的冰窖出来,专门存放尸身用。 也正因有这么一个冰窖,衙门也会不时送些尸身来寄存。 沈灵犀这会儿就在地窖里,对存放在福安堂里的尸身,做最后的清点工作。 她马上就要回侯府,棺材铺和福安堂是阿翁一辈子的心血,不能就此关门。 阿响、大火和庄生这几年跟着她做了不少白事,日常还是应付得来。 只剩下跟衙门交接的部分,尤其是大理寺送来的尸身,她得亲自列册,交给慕怀安才行。 算算时辰,瑶娘的案子若是慕怀安接手,也该找上门了。 “五姑娘,五姑娘……你在哪儿呢?”上头忽然传来人声。 五姑娘? 沈灵犀怔了怔,才想起来,这是宣平侯府给她的排序——上头三个哥哥,加一个抱错的沈玉瑶,她排第五。 她合上手里的册子,应了声,拾阶而上走了出去。 安妈妈带着四个壮仆就守在正堂里的冰窖口,见一个身穿素白褙子,容貌清丽、瞧着娇娇柔柔的小姑娘走出来,便知这是自己要接回府的人。 她上前福礼,“五姑娘,奴婢姓安,是大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侯爷命奴婢来接您。还请姑娘速速登车,随奴婢回府。到了府里还得沐浴更衣除一除晦气,才好去拜见长辈呢。” 第006章 学做规矩 态度看上去恭恭敬敬,可这话听着却很是阴阳怪气。 沈灵犀素日跟着阿翁给人做白事,其中不乏有高门大户请托上门的,这种捧高踩低的仆婢见多了。 往常,她都会不客气怼几句。 现下想起阿翁临走前的嘱咐,懒得与此人计较,便道:“我这里还有些事,要办完才能走,你们且先去外头等着吧。” 她的声音生来便软糯清灵,跟泉水似的。再加上容貌清丽,眼神澄澈,给人感觉就好似菟丝花一样柔弱可欺。 安妈妈今日是领了主子命令来的,又见沈灵犀是这副风一吹就倒的模样,又岂会与她客气。 皮笑肉不笑地说:“奴婢来之前,侯爷便交代了,五姑娘打小在乡野长大,无人管教,定是不懂规矩,侯爷让奴婢多提点姑娘,咱们侯府的规矩。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姑娘见谅。” 转头对着身后的四个壮仆下了命令,“去,把五姑娘‘请’上车。” 四个壮仆都是后宅里的熟手,自是知道该如何油皮都不破地,拿捏住一个小姑娘,让她有苦难言,尤其是对付眼前这种“小白花”。 她们挽起袖子,朝沈灵犀围上去。打头两个仆妇,不费吹灰之力,便一左一右按住了沈灵犀的臂膀。 沈灵犀右边肩窝被紧捏住,传来一阵暗痛。 她蹙了蹙眉。 安妈妈闲适地捋了捋手里的帕子,走到她跟前,轻笑,“哎呀,好教五姑娘知道,咱们宣平侯府规矩的第一条,便要听长辈的话,不能做有辱门风之事。跟死人打交道的活计,最是上不得台面,待回府以后,可就不能再做了。若不听话,就得挨罚,这就叫立规矩,懂吗?” “哦……”沈灵犀拖长了声音,明白了,“犯错就得挨罚,这是宣平侯府的规矩。” 安妈妈见她不哭不闹,一副受教的样子,倒还高看她几分。 正准备出声再教她个乖,却见眼前娇滴滴的姑娘身子陡然一矮,灵巧挣脱两个仆妇的手,皓腕反手一转,葱管似的手指捏在右边仆妇胳膊肘的关节上,两手跟挽花似的上下一错—— 只听见“咔、咔”两声关节的脆响。 “啊!啊!!!”仆妇立时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痛到极点,豆大的汗珠从仆妇额头上冒出来,她扑通跪在了地上。 其余三人哪见过这样的阵仗,下意识便往后退。 安妈妈震惊了。 她万没想到,菟丝花一样的小姑娘,竟是个下手这么狠的。 沈灵犀转了转手腕,一脸无辜,“宣平侯府的规矩,我很喜欢,妈妈瞧着,我这‘规矩’学得如何?” “好……好……” 安妈妈见那仆妇半天没缓过来,胳膊怕是断了,往后退了两步,声音直发颤,“五姑娘见谅,老奴也、也是听了侯爷吩咐行事……才、才……” “既是立规矩,便依规矩行事,无所谓是不是侯爷的吩咐。”沈灵犀往前走两步,举一反三询问:“妈妈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安妈妈后背抵着门,“是……是……” “妈妈既叫我一声‘五姑娘’,便是尊我为侯府主子。方才我说等会儿走,妈妈偏生要让人拿我,这是不是不听主子的话?”沈灵犀的手,轻轻搭在安妈妈的肩膀上,认真请教:“照宣平侯府的规矩,该要如何罚呢?” 安妈妈只觉得放在自己肩膀上的,不是小姑娘的手,而是一把催命的刀。 若照方才的手法,她这肩膀怕就要废了。 安妈妈吓掉了魂儿,扑通跪在地上,“啪!啪!啪!”狠狠掌掴自己,泣声求饶,“五姑娘恕罪,是老奴不知分寸,冲撞姑娘,请姑娘饶了老奴这一回吧。” “妈妈既知道错了,看在侯爷面子上,这次便就算了。” 沈灵犀收回手,目露遗憾之色,体贴地道:“倘若再有下次,这胳膊和腿,可要悠着些。我这乡野长大的丫头,下手没个轻重,在尸身上做的活计,若放在活人身上……以妈妈的年纪,怕是消受不起。” “老奴知错了,知错了。”安妈妈“咚咚”直磕头,“谢谢姑娘手下留情,老奴这便出去等着,等姑娘忙完再回府。” 说罢,连滚带爬带着那四个仆妇离开了正堂。 沈灵犀捡起方才掉在地上的册子,掸了掸上头的灰尘,根本不在意,那仆妇究竟是不是真领了宣平侯的命令,才会这般对待她。 只在心中暗忖,这该算是她们先动的手,不算对阿翁食言吧。 以后便都按照这个标准来。 想通这些,她慢悠悠往外走。 刚走出正堂的门,就被眼前景象惊了一跳。 院子里不知何时站满了神情肃穆的衙差,一双双眼睛十分威武地盯着她。 沈灵犀眨了眨眼,心里估算着正堂和那些衙差的距离。 也不知方才她在里头说的话,衙差都听见没有。 若听见了…… 那以后她这个“柔弱孤女”的扮相,可就不好再演下去了。 “沈灵犀,瑶娘尸身存放在你这里,昨夜是不是你搞的鬼?”一个声音沉声质问。 沈灵犀抬眼,便见知府赵成,拿帕子擦着汗,满脸怒容看着她。 赵成旁边,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穿朱红官衣,头戴纱帽的男子。 男子环胸而立,好整以暇望着她。 他样貌很是俊秀,长着一双含情脉脉的眼,朝人看过来时,眼尾微微上挑,眼底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情意。 大理寺少卿慕怀安。 一个让沈灵犀很是头疼的人物。 她赶忙上前见礼,澄澈的眼中尽是茫然之色,“府尊此话何意?瑶娘的尸身,不是在冰窖里放着吗?昨夜?昨夜出了何事?” 以宣平侯府的地位,赵知府定要敬上三分,语气如此不客气,想必没听见方才正堂里的动静。 慕怀安嗤笑一声,一副看好戏的神色。 赵知府没那么好的耐心,“哼,尸身就存在此处,你若不知,难道那瑶娘还真诈尸跑去了牛角巷不成!装神弄鬼,我看你是活腻了。”他大手一挥,“来人,去把瑶娘尸身抬出来,当场验尸!” 衙差听令,立时冲进正堂里。三个背着木箱的仵作,也从院门外走了进来。 一个尸身,带了三个仵作来验。 这是摆明了,要将“瑶娘诈尸”一事彻查到底。 沈灵犀淡然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慌了”。 第007章 烫手山芋 “慕少卿、府尊大人,两位这究竟是何意啊?到底出了何事?”沈灵犀慌张地问。 赵知府朝慕怀安揖礼,黑着脸对沈灵犀冷哼一声,拂袖去了正堂。 慕怀安走到她面前,压低声音:“小丫头,本官先前还是小瞧了你。年纪不大,手段倒是不少,这回玩得还挺大,圣眷正隆的探花郎,一夜之间让你断送了官途,你很能干啊。” “慕少卿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呢?” 只他一人在,沈灵犀倒也没再继续装作无知,“李探花能有今天,不都是他自作自受吗?与我有何干系?慕少卿向来嫉恶如仇,难不成还想替李探花翻案?” “有没有干系,马上就知道。”慕怀安嗤笑,存心要吓吓她,“本官查阅典籍,云疆有种秘术叫牵丝傀儡术,若被仵作查出来,你在尸身上动过手脚,你和你那三个同党一个都别想逃。” 他既提到“三个”同党,想必已经洞悉昨夜他们的动静。 沈灵犀垂眸,粉唇抿得发白。 头上那朵白色珠花轻颤,伶仃的肩膀,看上去有种脆弱无依之感。 她低声恳求:“还请慕少卿手下留情。” “别装了。”慕怀安站直身,眼里尽是无情,“若你肯答应日后替我做事,随叫随到,我尚还考虑考虑,救你这一回。否则,就等着你那个新认的亲爹,去大理寺牢里捞你吧。你方才打了他派来的仆婢,又给他捅出这么大篓子,以他的脾气,也不知会不会任你在牢里自生自灭。” 沈灵犀心底微叹,到底还是被他听见了。 “灵犀一回侯府,便是门都出不了的深闺女子,又怎能再替少卿做事……灵犀并非不想答应,而是身不由己。” 她将手里的册子呈到慕怀安面前,恳切地道:“这是先前大理寺寄存在福安堂的尸身名册,请慕少卿收下。待我回侯府,宣平侯府定有人容不下福安堂,不管今日我能不能度过此劫,都请慕少卿以大理寺的名义照拂福安堂一二,让此地免遭侯府毒手。” 堂堂侯府真千金,开了间义庄,若传出去,宣平侯府的面子往哪搁。 将它夷为平地,不过是她那个半路爹一句话的事。 唯有受到大理寺庇护,才能幸免于难。 只要能保下福安堂,沈氏棺材铺也会安然无恙。 慕怀安蹙了蹙眉,自然听得懂她的意思。 这福安堂于他来说,还算有些用处,他倒也没再拿乔,伸手接下名册。 不过,他并非三言两语便能被搪塞之人,语气带了几丝不耐,“沈灵犀,你我打了那么多回交道,以你的本事,若你肯,便是住在深宫里,都有法子替我办事。别想糊弄我,今日我把话放这,你若不肯答应我,便等着吃苦头吧。” 撂下这话,他抬步便朝正堂走去。 沈灵犀看着他的背影,眸光微闪,唇角微不可见地勾了勾。 福安堂正堂里,因大理寺尚未接手此案,赵知府端坐上首,慕怀安则坐在下首旁听。 衙差们将瑶娘的尸身,从冰窖里抬出来,放在正中的案台上,由仵作验尸。 此时的瑶娘,身穿素衣,除了脸上的妆容,依然精致动人、栩栩如生以外,浑身上下看不出半点李安临婚礼上的样子。 三个仵作着重验看了瑶娘尸身的四肢关节等处,检查完毕,他们互相对视一眼,眼中皆是疑惑。 “如何?”赵知府板着脸,直接就问:“可有人在尸身关节里,放置机关?” 三人中,年纪最大的仵作上前禀报:“回府尊,尸身全身皮肤和骨节完整,只做过防腐处理,并无别的异样。” 赵知府眉头紧锁。 难道,李家婚宴之上,还真是厉鬼作祟不成? 当今圣上最憎恶“巫蛊之术”、“鬼神之说”。 此案如今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就算当真是厉鬼作祟,也不能以此结案,否则,他头顶的乌纱难保。 赵知府故作为难地问:“慕少卿觉得,此案该如何处置才好?” 慕怀安站起身,走到尸身前,从仵作的木箱里取了干净的长针,亲自在瑶娘尸身的膝盖关节处查验一番。 确认仵作所言乃是实情,眼底难掩讶色。 云疆的牵丝傀儡术,要将人体关节改造成机括,再用坚韧的细丝操控,能让尸身像活人一样行走。 可这尸身的关节完整,皮肤也没有被切开的痕迹。 就意味着,昨夜婚宴上,行走自如的尸身,并非是用牵丝傀儡术操控。 慕怀安身为大理寺少卿,经手的案子无数,自然不会相信这世上当真有厉鬼作祟。 这沈灵犀定还有他不知道的法子,控制尸身。 如此想着,慕怀安更坚定了要将沈灵犀收为己用的决心。 他随手将长针扔回木箱,走到沈灵犀面前,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到的声音,说了两个字,“求我。” 沈灵犀低垂下头,无声往后退了半步。 拒绝的意思很是明确。 她巴不得让那狗官把她抓进牢里,又怎会因此事去求人。 慕怀安见她不愿低头,眸色微冷,转身走回去,公事公办地道:“这尸身虽没被人动过手脚,也不排除有人假借尸身名义装神弄鬼、妖言惑众。大理寺只接手李探花杀妻一案,瑶娘诈尸之事另案处理,由府衙负责,赵知府想如何审便如何审,就不必再问本官了。” 赵知府心底暗骂一声“好奸诈的狐狸崽子”,敢情是把好审的案子提走,剩下个烫手山芋,让他们府衙来背这个锅。 既不能真用“厉鬼作祟”来结案,他能怎么办? 为了官声和头顶的乌纱,就只能找个活人来背锅了。 眼前这个既无身份背景,又无亲眷在世的孤女,最合适不过。 他原以为这小丫头跟这狐狸崽子有些交情,所以才亲自来走这一趟。 现下看来,倒可放开手脚行事。 “慕少卿所言极是。”赵知府转头朝衙差命令:“把这个胆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装神弄鬼的妖女抓起来,带回府衙细审!” 第008章 怕你不懂 沈灵犀狠掐一下手心,小脸惨白,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惊慌失措地问:“赵府尊,不知民女犯了何罪,要把民女抓回府衙?民女虽是无依无靠的孤女,可这大周的律法也非摆设,府尊冤枉好人,就不怕圣上怪罪吗?” 孤女,呵。慕怀安见她这般作态,又有了几分兴趣。 这小丫头怕是有意让赵成觉得她孤苦无依,让赵成把她关进大牢,再借宣平侯的手,除去赵成吧。 宣平侯沈济最要脸面,就算再不待见这个流落在外的真千金,也不会任人把他女儿关进大牢,若被人知晓,岂非打他宣平侯的脸。 赵成此人,谄上欺下,经手的冤假错案无数。 只因他是赵贵妃的叔父,才会坐在知府位置上。 与宣平侯的梁子一旦结下,这个知府也就当不了几天了。 慕怀安乐得看戏。 宣平侯为了能让沈玉瑶嫁门好亲,把沈灵犀是真千金一事,瞒得死死的。 赵成只想将这棘手的案子赶紧了结,又哪会知道这其中的弯弯道道。 就算福安堂门外停着宣平侯府的马车,他哪里能想到这层关系上去。 听见沈灵犀的话,赵成只觉得可笑,大周的律法自不是摆设,他有的是手段让她认罪,“等去了府衙大牢,你自然知道犯下何罪。” “还不快把她绑了。”他沉声催促:“把她嘴堵上,莫让她再胡说八道。” 衙差得令,拿着绳子走上前,便要绑人。 “慢着。” 正在此时,一个身穿玄黑曳撒,身上用银线绣着飞鱼纹样,腰系绣春刀的年轻男子,从外头匆匆走进来。 堂上众人,上至慕怀安和赵知府,下到衙差仵作,哪怕是沈灵犀,见到此人,也变了脸色。 是绣衣使。 先帝在世时,仿照古制,特设“绣衣直指”,行“讨奸治狱”、“督查百官”之责。 绣衣使可代天子行事,一直由储君楚琰掌管,行事向来不讲情面。 他手持一枚白玉腰牌,走到沈灵犀身前,对着慕怀安和赵知府也不见礼,直接道:“主上有令,瑶娘尸身一案,由绣衣使接管,大理寺和京城知府只需审清李探花杀妻一案即可。” 那白玉腰牌乃楚琰随身之物,绣衣使出示此物,便等同于楚琰亲临。 慕怀安和赵成站起身,恭敬朝来使见礼。 绣衣使接管此案,可把赵成高兴坏了,千恩万谢对着来使恭维一番,忙不迭带人离去。 慕怀安神色有些凝重,跟那人打探:“绣衣使突然接下此案,莫不是殿下打算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沈灵犀眸色微动,也觉得事情有些棘手了。 她自是知道绣衣使的恶名,只要绣衣使介入的案子,凶犯难逃一死。 操控尸身、以神鬼之名惑众,在大周皆可处以极刑。 绣衣使若打算以雷霆手段了结此案,莫说她只是个宣平侯流落在外的真千金,哪怕是郡主、县主,也得伸长了脖子等着挨刀。 可昨夜之事,动静虽大,却远没有到惊动绣衣使出面的地步。 来使的目光在慕怀安和沈灵犀的面上转了一圈,将两人神色尽收眼底。 他收回腰牌,对慕怀安客气地道:“主上并未明示,若少卿心有疑问,可亲去府中询问。” 言罢,又从袖中拿出一样物事,转身交给沈灵犀:“这是主上让我交给姑娘的东西,望姑娘与你那同党互相传阅学习,好自为之。” 沈灵犀双手接过,定睛一看,竟是一本崭新的书。 封皮上写着几个大字《周律疏议——贼盗律卷》。 慕怀安:…… 沈灵犀:??? * 绣衣使走后,慕怀安食指轻敲沈灵犀手里那本书的封皮,好心告知:“我朝大周律有两个版本,这疏议版是专门为衙门释法而编纂的。” “而这《贼盗律篇》么……掘棺盗墓、残害尸身、借鬼怪妖言惑众的相关律例都在其上,本官倒不知,你何时入了宁王殿下的法眼,竟劳他屈尊降贵替你解围,还生怕你看不懂大周律,专门给你找来了大周律的疏议版?” 不止他不知,沈灵犀也不知。 以她如今的身份,跟高高在上的大周储君,根本不会有任何交集。 还专门送这“疏议版”…… 大可不必。 她既然敢做这种买卖,自然要研读律法。 起码比那狗知府赵成熟一些。 然而,这已不是沈灵犀现下要去考虑的问题。 绣衣使接管“瑶娘诈尸”一案,又赠下《大周律》敲打她,就意味着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既是绣衣使所赐,灵犀定会好生研读,就不劳少卿费心了。” 沈灵犀走到安放瑶娘尸身的案台前,将那本《周律疏议》随手放在台面上,不再理会慕怀安,拿出工具,开始细细缝合尸身上先前被仵作查验切开的伤口。 慕怀安见状,也不再作纠缠,只撂下一句“好自为之”,离开了福安堂。 他必须得搞清楚,宁王与沈灵犀究竟是什么关系,也好有个应对。 待沈灵犀修补好瑶娘的尸身,堂中便只剩她一人。 她从瑶娘素衣上,捻起几根流苏般的丝线,绑在指尖,轻声道:“走,去冰窖里睡。” 随着这声话落,瑶娘的尸身竟像活过来似的,自己从案台上坐起身,走了下来。 大周朝的典籍里,只记载了云疆牵丝傀儡术,要破坏尸身关节,以细丝牵引,达到操控尸身的目的。 却无人知晓,还有一种傀儡术,是以傀儡师的灵魂作为丝线,以自身意念牵引尸身,将尸身作为自己的替身驱使。 这样的傀儡术,沈灵犀以前无论如何都学不会。 后来死过一回,倒可以信手拈来、融会贯通了。 她一手操控着瑶娘的尸身,走向冰窖,信手拿起台面上那本《周律疏议》,唇角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 今日虽然没能如愿让狗官赵成将她抓进牢里,借宣平侯的手坑他一把,有些遗憾。 不过这本印着绣衣使印鉴的《周律疏议》,倒算得上是个意外之喜。 《大周律》是个好东西。 能送她《大周律》的绣衣指挥使,想必会是个依律法办事的规矩人。 如此,若将来有一日,她犯下的案子当真落在绣衣使手里,也就不必再担心了。 没人能在尸身上找到她操控尸身的证据,依照《大周律》办案,就没法定她的罪…… 第009章 男人须狠 宣平侯府接真千金回府的马车,直到暮色四合,才驶入城门。 等到了侯府,已是明月高悬,繁星点点。 门口冷冷清清,连个迎接的人都没有。 安妈妈恭恭敬敬把沈灵犀领去事先准备好的静思院,嘱咐院中婢女,好生服侍她梳洗更衣,又吩咐厨房送上饭食,这才匆匆去了大夫人安素慧的清秋院。 快走到院门前,她朝自己的脸狠掴几巴掌,又将脑门上消得差不多的印子使劲捏几下,这才抬起袖子遮掩着脸面走了进去。 上房里,宣平侯沈济刚回到家,因着沈玉瑶婚礼上发生的事,他忙得焦头烂额。 见安妈妈藏首露尾从外头走了进来,不待安夫人开口,沈济直接就问:“人呢?接回来没?” “回侯爷,刚接回来。”安妈妈低垂着头,躲躲闪闪地回道:“五姑娘这会儿在静思院梳洗呢。” 安夫人看出些眉目,“不是中午就出门,怎到这时辰才回来,是不是遇上什么事耽搁了?” “是、是五姑娘那福安堂里,有活计没做完。便、便就让奴婢们等了些时辰。”安妈妈战战兢兢地回道。 “做活计?”沈济皱眉:“做什么活计?福安堂那种地方有什么……” 话说到一半,他想到福安堂是干什么的,只觉得晦气得很,“你是说,她明知今日回府,还去给人殓尸了?你也是府里的老妈妈了,怎么没拦着她?我不是让夫人叮嘱过你么?要提点她府里的规矩。” “奴婢拦了,没拦住……”安妈妈怯生生放下袖子,抬起脸,带了几丝哭腔,“五姑娘手上有些功夫,把赵大婆娘的胳膊给拧折了,奴婢也挨了打。” 沈济见她两颊和额头又青又肿,眉头拧得更紧:“这都是她干的?好啊!好的很!我倒是小瞧了她!” 安妈妈见火候差不多了,开始往上倒油,“奴婢在福安堂外头候着五姑娘,瞧见知府和大理寺的人都去了,还有绣衣使……奴婢跟官差打听,说是昨夜四姑娘和李探花的婚事,好像和五姑娘有关,那、那个瑶娘的尸身,就在福安堂里。” “什么?是她毁了阿瑶的亲事?” 沈济大吃一惊,沈玉瑶这桩亲事闹成这样,简直让他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没想到竟是沈灵犀的手笔。 “她想做什么?她以为等阿瑶退亲,那份嫁妆就是她的了?”沈济一拍桌子,“她想得美!在我这,阿瑶就是我亲生的,谁也越不过她去!” 说着,便气冲冲往外走,大有要找沈灵犀算账的架势。 “侯爷息怒。”安夫人忙扯住他的衣袖,打圆场,“若非五丫头昨夜闹这么一出,咱们也不知道李探花是那种人,到底也算是她救了阿瑶……” “救什么救!简直是妇人之仁!”沈济甩开袖子,恨铁不成钢,“男人若想成大事,必须得心狠手辣。那绣娘出身低,又挡了李安临的路,有此一劫是她自找的。若换成是我沈济的女儿,他李安临敢这么做吗?” “我千挑万选,看中的就是李安临有野心,能成事。阿瑶嫁给他,将来便是当个首辅夫人都有可能,现如今被沈灵犀一搅合,李安临这个探花郎算是废了。以后去哪再给阿瑶找这样的好亲!真是气死我了。” 安夫人扯了扯唇角,朝安妈妈使个眼色。 “侯爷,您消消气。”安妈妈扑通跪在沈济面前,“您听奴婢把话说完,奴婢听府衙的官差说,五姑娘与大理寺的慕少卿关系匪浅,这回慕少卿还请了绣衣使来替五姑娘解围……” “我堂堂宣平侯,还怕他一个区区大理寺少卿不成!”沈济气得面红耳赤,到底却没再往外迈出一步,“你可看清楚了?当真是绣衣使?” “奴婢在门口看得千真万确,就是绣衣使。”安妈妈笃定道:“绣衣使进去没多久,赵知府便带着衙差出来了,他走后,慕少卿也走了,五姑娘在福安堂里忙活到申时才出来。” 安夫人闻言,提醒道:“侯爷,您忘了,那慕怀安不只是大理寺少卿,还是皇后娘娘的亲侄,承恩公府未来的世子。咱们家老祖宗跟承恩公府老祖宗是手帕交,先前我听松竹院的丫头说,老祖宗一直念叨着手里有一门好亲,就是跟承恩公府这位。” 说着,她掩唇轻笑,“说来也巧,这门亲事原是要说给四丫头的,后来知道四丫头是抱错的,老祖宗就再没提过。也难怪,她老人家不断催您把五丫头接回来,肯定是还惦记着这门亲事。” “母亲真是病糊涂了!承恩公府什么门第,能看上沈灵犀这种出身?”沈济很是不屑,指着安妈妈脸上的淤青,“就凭她这股狂妄劲儿,真嫁去承恩公府,那不是结亲,是结仇!不行,如今阿瑶亲事没了,要嫁也得是阿瑶嫁!我这就去找母亲说……” “侯爷莫急。”安夫人又拉住他:“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把李家亲事赶紧退了,再去找老祖宗说项。老祖宗一心盼着把五丫头接回家,人都还没见着,您就跑去替四丫头说话,老祖宗心里能乐意嘛。就算为四丫头着想,您也得徐徐图之才好,若不然老祖宗生起气来,又让二房白得了便宜。” “你说的对。”沈济沉吟几息,对安妈妈吩咐道:“你明日一早就去金仙观,请几个坤道来,给那丫头的院子做做法,除除晦气,若老祖宗问起,就说是那丫头怕冲撞她老人家,自己这么提的。再提点提点这后宅的下人,晾她几日,待我把阿瑶和那李探花的亲事退了,再让她们一起去见老祖宗。” 安妈妈低头应下,与安夫人心照不宣对视一眼,这才恭谨退了下去。 * 静思院在宣平侯府的西南角,坐北朝南。 正北两间上房,有个朱红的小回廊连着左右的厢房,院子西南角种着一株杏树,东边有几丛芭蕉,靠墙还有几杆翠竹,还挖了一汪小池,从外头引了活水来,养着几尾锦鲤。 院子虽小,胜在清雅别致,还临着侯府角门,出入方便,怎么看都不像是要给女儿“立规矩”的宣平侯安排的…… 第010章 买卖来了 沈灵犀沐浴更衣、吃饱喝足,原以为会被带着给长辈请安。 岂料,却只等到安妈妈打发的小丫头来说:“府里这两日事情多,老祖宗又生了病,侯爷让五姑娘在静思院里斋戒几日,再去拜见长辈。” 沈灵犀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笑了笑,也不说破,应下来。 院子里服侍的人,都是安妈妈挑选的,自然也都知道宣平侯要“晾她几天”的命令。 等报信的小丫头出门,其余的仆婢悉数从静思院里退了出去。 偌大的院子便只剩下沈灵犀一人。 如今正值盛夏,夜里无风,房里没有冰盆,很是闷热。 沈灵犀睡不着,索性从房间里找出一套茶具,连同屋里的桌子一起,搬到朱红回廊下。 而后,她回屋从随身带来的箱笼里,拿了一件物事出来。 那是一盏黑檀木做框,拿上好宣纸做的走马灯。 走马灯最上面,有个银薄片制成的莲花冠,花冠四角,坠着四条素丝幡带,幡带的末端还绑着几只银铃。 沈灵犀拿火折子将灯里的烛火点燃,把灯挂在回廊下。 摇曳的烛火,正好将茶桌照亮。 沈灵犀便打着团扇,自顾自烹起茶来。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走马灯受热,顶端的莲花冠开始缓慢旋转,带着幡带上的银铃,发出叮铃铃的声响。 铃声在寂静的院子里回响,很是空灵,十分好听。 铃声响了约莫小半个时辰,院子里,忽然乍起一阵凉风,令墙边的翠竹,发出沙沙的声响。 沈灵犀听见这风声,便知道新的“买卖”上门了。 这盏走马灯,名叫转生灯。 是金仙观的玄清女冠去世后,感念沈灵犀替亡魂所做之事,赠她一张图纸,沈灵犀依照图纸制作而成。 只需在夜里点燃此灯,银铃一响,便能招来与她有机缘的亡魂。 玄清道长曾言,用此灯招来的亡魂,若能为其完成心愿,便可助其转生,也能积攒功德。 沈灵犀向来只凭心意行事,对功德并无执念。 便只将其当做“买卖”,赚取酬劳,送人转生。 “啪叽,啪叽,啪叽……” 黑暗中,院子里响起一串,似被水浸泡过的脚步声。 沈灵犀转头看去,只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视线里却并未出现亡魂,唯有湿濡的脚印,印在青砖上。 “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她疑惑地问。 那脚印停下来,随之一个憨厚的男声,传入沈灵犀的耳畔:“小人枉死,如今相貌丑陋不堪,害怕吓到姑娘。” “你是溺水而亡?”唯有水里的亡魂,脚步才会带水。 在没入殓之前,魂魄的模样,便是尸身的模样。 在这盛夏天,溺水之人的尸身,确实很难让人直视。 “是……” 那“脚印”往后退了几步,似是担心惊扰到沈灵犀。 “无妨。”沈灵犀从袖袋里,掏出半截香,用火折子点燃,置于手边的鎏金香炉上。 “此香名唤‘犀照’,燃香期间,你的魂魄便可暂时变回生前面容。待来日我将你好生入殓,就算去了黄泉地府,也不必再担心容貌不堪,羞于见人了。” 随着这声话落,“脚印”的位置,慢慢显出一道亡魂来。 那是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生得浓眉大眼、虎背熊腰,穿一件青布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能看出生前是个干净体面之人。 汉子低头打量自己,神色间难掩惊喜。 只是转瞬想到自己已横死,心里泛酸,嘴巴一瘪,竟“呜呜呜”哭出声来。 “多谢姑娘。”他边抹泪,边朝沈灵犀揖礼,“听闻姑娘能替亡魂完成遗愿,特来叨扰。” 沈灵犀抬手示意他坐在对面,为他斟了杯茶,双手捧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桌子上的茶盏未动,那亡魂手里已端起一杯一模一样的茶,饮下,眼泪又啪嗒啪嗒落下来。 转生灯招来的亡魂,都能享用沈灵犀的供奉。 “我会将你好生入殓,完成你的心愿,可我也不白干,你付你的酬劳,事情办完以后,咱们两不相欠。”沈灵犀说出她的规矩。 那人把眼泪擦干,“小人知道。这京城里枉死的鬼魂,都知道姑娘的规矩,都盼着能被这转生灯召唤呢。” 沈灵犀竟不知道,自己如今在这京城的阴间,名声竟这么大了。 “转生灯既将你招来,想必你与我之间,有些机缘。我这买卖,不拘金银之物,只要与我有用,皆可拿来作为酬劳。” “小人省得。”那人将自己的身份娓娓道来:“小人名叫刘四,是这宣平侯府里的家生子,打小跟在侯爷身边,领些跑腿的差事。婆娘姓王,是平日里专门给老祖宗梳头的。” “小人身无长物,家中有一双儿女要养,生前没留下什么积蓄,思来想去,姑娘初回侯府,定想多了解府中之事,若姑娘不嫌弃,刘四愿做向导,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姑娘看这酬劳可否?” 沈灵犀初来侯府,确实需要帮手,点头应下,“你想让我替你做些什么?” “小人只求姑娘能想法子将我那婆娘和一双儿女调来姑娘跟前侍奉,免得他们像我一样,遭人毒手。”刘四恳请道。 沈灵犀心生诧异,“你是说……害你之人,就在这府里?不止害了你,还要害你家人……你是宣平侯跟前的人,家人又在老祖宗屋里做事,还是府里的家生子,在府里地位定也不低,谁能害你如此?” 那汉子似被戳中心酸之处,又“呜呜呜”哭诉道: “四姑娘大婚前一日晚上,小人在库房当值。依侯爷吩咐,最后一次清点完四姑娘的嫁妆,已是子时,就直接在库房旁边的厢房歇下了。等再醒过来,已经被人装进麻袋里沉了井,断了气……到最后连凶手是谁都没瞧见。” “侯府库房有护院把守,是侯府重地,寻常贼人根本不敢擅闯。更蹊跷的是小人这么一个大活人,突然消失无踪,府中竟无一人怀疑,都当小人是得了侯爷差事,出府办事去了。” “小人这两日在府里四处乱晃,没发现有什么异样,唯有今日小人突然看见,我那婆娘出府时候,被两个浑人暗中盯上,才意识到他们有可能会对我妻儿下手……” 第011章 来送人了 沈灵犀敏锐地问:“你是前日夜里亡故的,现如今还无人发现你已经去世,你的尸身如今在何处?” 刘四:“就在这府中库房旁边的水井里。那水井位置偏僻,旁边又是库房重地,平日极少有人路过,再泡上几日,尸身就要臭了,也许那时才会有人发现。” “既如此,明日便从打捞你的尸身开始吧。”沈灵犀摇了摇手里的团扇,“这两日你且先跟在妻儿身边,若他们有危险,及时来告诉我。” 刘四应下,又简单与沈灵犀说了府中情况,和那水井位置,直到“犀照香”即将燃尽,才隐去魂形离开。 * 第二日一早,沈灵犀尚还在睡梦中,便被一阵熟悉的镇魂铃和念咒声吵醒。 “千千荡秽,凶恶不存;万万魔王,保命护身……”1 她披散头发,赤脚下床,打开房门,便看见院中四处贴满了驱邪符。 有四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坤道,正在院中踩着天罡步起坛打醮。 院中众人见她出来,不约而同都是一默,尤其是那四个坤道,忽然怔住,脸上难掩惊异之色。 安妈妈见状,险些笑出声。 任谁见了野丫头这副样子,都会把她当成鬼吧。 “道长们莫怕,这……这是我们家五姑娘。”安妈妈强按下唇角的嘲笑,迎上前跟沈灵犀见礼。 沈灵犀的目光在那几个坤道脸上扫过,佯装不悦地问:“一大清早的,安妈妈请这群姑子来做什么?” “回姑娘,侯爷说这两日老祖宗身子不好,担心是有邪祟冲撞,所以才命奴婢去金仙观请道长来作法,说要给静思院除一除……晦气。” 有了上次的经验,安妈妈把最后两个字说的极轻,生怕再得罪眼前这小祖宗。 沈灵犀挑眉,“是只有我这院子作法,还是阖府都要做?” 安妈妈一副为难的样子,“这……侯爷没交代……” “若是只我这院子做,那你现在就把她们送出府去。”沈灵犀不客气地道:“父亲若觉得我这棺材铺里出来的女儿晦气,大可不必接我回府,我这就收拾箱笼,回望仙村算了。” “诶,别,别……姑娘误会了。” 安妈妈急了,这小祖宗若真走了,老祖宗那边问起来那可就不好交代了,“侯爷说……都做,阖府都做,先从静思院开始……” 沈灵犀这才缓和了脸色,“我饿了,让人送一整桌上好的吃食来,吃完我还要再睡会儿,只留她们在此作法,你去别处忙吧,也别让旁人打扰我。” 安妈妈生怕她再闹出什么幺蛾子,忙不迭应下,命人送来满满一桌吃食。 待安妈妈带人离开,沈灵犀再次走出房门,已经梳洗过。 一头乌黑的长发被她盘成了利落的道髻,用桃木簪固定,还换了身与那四个坤道一模一样的道袍。 她本就清瘦,道袍穿在身上,令她那张未施粉黛便已明丽动人的面容,平添几丝清冷之色,整个人多了几许道骨仙风之感。 “师叔。”四个坤道齐齐朝她揖礼。 沈灵犀朝她们展颜一笑。 不得不说,宣平侯这个半路爹,真能替她整活儿。 正愁没人手呢,一大早就给她送帮手来了。 沈灵犀这种做白事的,平日里免不了要与寺庙宫观有来往。 京城鲜少有人知道,金仙观的玄清女冠生前,曾收沈灵犀为关门弟子。 现在的住持妙真女冠,是沈灵犀的师兄,今日来的这四个坤道,是妙真门下的弟子,自然该喊她“师叔”。 “行了,都自己人,就别整这些花架子了。”沈灵犀在桌前坐下,朝她们四个招手,“一大早赶过来,想必你们也没好好吃饭,先坐下来尝尝侯府的手艺,等会儿且有活儿要忙,饿着肚子可不行。” 金仙观的斋醮科仪最为有名,观中弟子平日里免不了要接触逝者。因沈灵犀这层关系,她们也帮她做过不少白事。 沈灵犀从不摆师叔的架子,还经常带大家下山赚香火钱,金仙观上下都与她十分亲近。 一听见她说“有活儿”,四个坤道便知定与逝者有关,心中很是好奇,也不与她客套,坐下来与她一道用起饭食来。 师侄五人吃完饭,沈灵犀也把差事给她们四个安排得差不多了。 “待会儿不管谁来了,都别紧张,就照我说的做。只要成事,金仙观未来五年的香火钱,就不必愁了。” 沈灵犀顿了顿,又加了句,“说不定,还有人主动出钱帮你们给三清尊者修金身呢。” 四个坤道一听这话,眼睛登时就亮了。 年龄最大那个,名唤明安的坤道,拍了拍胸脯,“师叔放心,就冲着香火钱和金身,我们谁也不怕,坚决豁出去干!” * 安妈妈从静思院出来,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发虚,眼皮子也一直在跳。 她去了前院,好不容易等到宣平侯沈济下朝回府,忙将沈灵犀的说辞转述了一遍。 安妈妈请罪,“奴婢自作主张,依了五姑娘的意思,让那几个坤道在府里作法,还请侯爷责罚。” “无妨,你做的很对。”沈济满不在意地摆手,“就让那些坤道在府里四处做做法事,也免得府里因五丫头的出身人心惶惶。” 安妈妈稍稍放心下来,从前院书房告退,又回去了静思院。 静思院里,坤道们已经做完一场法事,正在收拾东西。 见安妈妈进来,明安上前揖礼,“方才贫道起了一卦,贵府东北方位有凶邪之兆,不如从那里开始作法,您看如何?” “东北方?凶邪之兆?”安妈妈怔愣一瞬,随即眼底闪过几丝不屑。 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这些姑子为了能多要点香火钱,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都听道长的。”安妈妈面上笑着道。 她见四人里头,有个姑子新戴上了一具纸扎的面具,好奇指了指,“这位道长倒是别出心裁,我还是第一次见有道长做法事还戴面具的。” 明安笑着解释,“这是我们妙灵师叔,师叔得师祖玄清女冠真传,还请妈妈勿要见怪。” 安妈妈一听是“妙”字辈的,忙收起脸上的玩笑之意,“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道长勿怪。” 她不知道的是,戴着面具的姑子,不是别人,正是沈灵犀。 第012章 捞上来了 当年沈灵犀拜玄清女冠为师,也是想着多一项能力,替人做白事方便,还能把自家棺材铺的生意,打造成“丧葬一条龙”产业。 她学了一年画符、掐诀、踏罡步斗。 怎奈不是这块料子,学艺不精,仅能拿出来打打杂,糊弄糊弄人罢了。 从不对外说她是“妙”字辈的弟子,也是不想连累师门清誉。 侯府库房就在侯府东北角,与沈灵犀的静思院,刚好是东西对称的位置,中间隔了个侯府祠堂和小花园,一条路走到底便能抵达。 门前有几个魁梧的侯府侍卫把守,算得上是守卫森严。 安妈妈指着门前的空地,“库房院里就无需作法了,道长们便在此处开坛吧。” 明安笑着称是,四个人起坛作法,又是摇铃又是念咒的,很快便把动静搞了起来。 库房离后宅不远,又不属于前院,再加上是金仙观的坤道在院门前做法事,这番动静自然引起府中许多不当值的闲人来围观。 沈灵犀见人聚得差不多了,便朝明安使个眼色。 明安拿出准备好的柳枝,在空地前煞有介事扫打一番,走到安妈妈面前,“库房是最不能出事的地方,妈妈可曾听说去年安昌伯府库房失火之事?那便是有邪煞作祟所致。这院子里,只要有人住的厢房,还须得用柳枝扫打,如此才能驱邪避煞,免生灾祸。” 安妈妈见她说的头头是道,倒收起几分轻视的心思。 总归此事是得了宣平侯首肯的,她自不会拦着,便点头应下,上前跟侍卫交代两声,引着两人进了院中。 库房是个两进的院子,北屋三间上房和东西厢房,分别存放着各房主子的嫁妆和贵重财物,南边倒座则供值夜的管事居住。 依昨夜刘四所言,他死前歇息的,是第二进院子的南屋。 沈灵犀走进屋里,便闻到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酒气,那酒气里面,还飘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异香。 平日她对尸身做防腐处理,接触的香料不少,对于大部分香料的气味和功效了如指掌。 这异香是西域来的,指甲盖那么一点,都要一两金子,价格极贵,故名“千金香”。 难怪刘四到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掉井里去的。 千金香是这世间最贵也是最好的迷药,只要沾上一点,便能令人无知无觉昏睡上两日,更别提是被人扔井里了。 只是,这酒气…… 沈灵犀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见屋子已经被人打扫得十分彻底,半分蛛丝马迹都没留下,心中便有了计较。 她从房里退出来,趁安妈妈不注意,凑近明安耳畔,低语一番。 明安点头,亲自上前,把房门关上,从袖中掏出不少黄澄澄的符纸来,贴在门缝和窗缝上。 而后与沈灵犀两个,手摇镇魂铃,脚踏天罡步,口中还念念有词,绕着门前作法。 安妈妈瞪大眼珠,不明所以,“道长,这屋是怎么了?” “这屋里有极重的阴煞之气。”明安煞有介事地叮嘱:“用符纸封死门窗,待邪煞之气散尽,方能住人。” 安妈妈打了个寒颤,看着贴满符咒的门框,亦觉得这院子里平白多了几丝邪气。 沈灵犀见火候差不多了,又朝明安使个眼色,然后便自顾自地摇着铃,念着咒,朝院子外头走去。 “咦……”明安朝安妈妈低语,“您看,我们师叔已经许久没如此了,说不得你们这府里,真藏着邪气的‘东西’。” 安妈妈:??? 她眼皮子又开始突突猛跳。 “请随贫道来。”明安有意压着步子,领安妈妈朝门外走去。 沈灵犀脸上带着纸面具,摇着铃铛从库房的院门走出来,瞬间引起外头所有人的注意。 更何况,先前留在外头两个坤道,见她出来,也摇着铃铛跟在她身后,场面既看着可笑,又带了几丝诡异,吊足众人的胃口。 沈灵犀一直走到,刘四说的那口荒废的水井前,才停下脚步。 她摇着铃铛,围着水井转了一圈,见围观的人跟来得差不多了,才停下手里的动作,指着水井,换了把粗蛮的声线,铁口直断:“这井中有极重的怨煞之气,应是藏着一具尸身,须得报官将那尸身捞起来,解了尸身的冤屈才行,否则府中必有血光之灾。” 安妈妈跟在明安身后,听见这话,脚下一个踉跄。 哎呦,我的祖宗诶。 这几个姑子,是在闹哪样! 这不是成心找事儿呢嘛! 堂堂宣平侯府的井里,会藏着死尸? 简直是笑话。 “道长,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安妈妈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沈灵犀直接打断,“明元,你去报官,让知府带仵作来验尸。” 年纪最小的坤道听令,转身便朝府门走去。 这阵仗就跟尸身已经从井里被捞出来一样。 “诶……诶……” 安妈妈哪见过这等事,一时手忙脚乱,竟不知该先去拦那小姑子,还是该去拦这戴面具的“师叔”。 金仙观的名声,在这京城的道观里,也算小有名气。 围观的众人见沈灵犀这般笃定,心底已然信了几分。 “安妈妈,既是道长所言,咱们就捞一捞,若真有……总好过官府来捞人吧!”人群中,不知谁说了句,一时倒有不少人附和。 都到这份上,安妈妈能怎么办?只能狠狠剜了戴面具那姑子一眼,咬牙让人拿东西来捞井。 众人心里好奇得跟猫挠似的,捞井的速度比平日里干活的速度快了好几倍。 果不其然,还真从井里捞出个被水浸泡得肿胀发白的尸身出来! “啊!是死尸!当真是死尸!” 围观的人吓得直往后退,可又禁不住心底的好奇,躲远些朝那尸身上打量。 还不住地窃窃私语。 “这谁……都泡成这样了,也看不出是不是府里的人……” “府里又没人失踪,说不定是哪个贼人害了人,隔墙抛尸到这井里的。” “你可别胡咧咧了,此处可是库房,十二时辰都有侍卫把守,你当咱们侯府的侍卫是摆设嘛。” 沈灵犀看着刘四的尸身,蹙了蹙眉。 凶手把刘四扒得只剩下一件素白里衣,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可以辨别身份的东西。 此时正值盛夏,尸身面部已被井水泡到肿胀变形,这是有意要模糊刘四的身份…… 能买得起“千金香”,还能将刘四失踪这件事瞒得天衣无缝。 凶手在这府里的地位,怕是不低啊…… 第013章 失足溺水 知府赵成接到报案,一听是宣平侯府的事,急急忙忙带着人往明月巷赶。 衙门离明月巷仅隔着两条街,快马赶到,也不过是两盏茶的功夫。 时间不早不晚,刘四的尸身,刚好被人从井里捞出来不久。 动静闹得着实太大,惊动了阖府上下。 各房主子虽未曾露面,都派人前来打探。 围观的人,比之方才只多不少。 门房领着知府和仵作衙差到水井旁,宣平侯沈济身边的大管事周平,也几乎同一时间抵达了现场。 戒备森严的武将侯府发现死尸,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之事。 安妈妈迎上前,将事情言简意赅告诉周管事知道。 周管事一边命人喝退不相干的仆婢们,一边让人搬来桌椅,奉上茶点,在赵知府耳畔讨好低语。 “……侯爷的意思,请府尊高抬贵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承了府尊大人这份人情,来日定涌泉相报……” 赵成匆匆赶来,就是冲这句话来的,呵呵一笑,“替本官转告沈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日后沈家和赵家多来往走动,贵妃娘娘那边,也惦记着侯爷的好呢。” 周平连声称是。 又见赵成朝仵作和衙差打了眼色,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沈灵犀在旁冷眼旁观,将他们的神色尽收眼底。 见那仵作得了赵成暗示后,草草将尸身验看一番。 又逢衙差在水井旁捡到一只酒壶,仵作便顺势下了定论,“死者全身并无外伤,系酒后失足落水,意外溺亡。” 失足落水,意外溺亡。 这样的尸检结果一出,待查明死者身份,官府便可直接结案。 如此,今日宣平侯府发现尸身一事,就会被轻轻揭过,也保住了宣平侯府的颜面,不会成为京城茶余饭后的谈资。 沈灵犀既如此兴师动众演了一场,自然不会让他们就这般糊弄过去。 她走到尸身前,看向仵作,用轻软清灵的嗓音,好生请教,“敢问仵作大人,死者身高七尺有余,不慎跌入井中,这水井四周,该有脚印或擦蹭的痕迹,死者的头腿之上也该有磕碰伤痕才是,这两样东西一个都没有,怎就能断定他是失足坠井?” 仵作脸色微变。 眼前这姑子,一听便是个懂行的。 仵作:“若是酒后寻死,自己跳下去,身上自然没有伤痕。至于别的痕迹……这尸身本该由官府来打捞,贵府擅作主张将尸身打捞上来,破坏了现场,已无从查证了。” 沈灵犀轻笑,“若是自杀身亡,须得先确定他的身份,官府应查证他自杀的动机,方能下此定论,你连他身份都不知道,又如何判断他是酒后自杀,而非酒后失足呢?” “所以我方才只说他是酒后失足。”那仵作眼中已有了几丝不耐,朝知府的方向揖了揖手,“至于是不是自杀,自然要由知府大人来判断。” 赵知府在一旁,正与周管事相谈甚欢,听见两人谈话,狐疑朝他们看去。 周管事见状,低声道:“这是今日府上去金仙观请来打醮的姑子,那尸身便是她作法时发现的。” “作法?”赵知府眼睛微眯,站起身,朝沈灵犀走近两步,眼底尽是打量。 沈灵犀浑然未觉,又向仵作请教,“既是失足,按常理来说,‘死者口鼻内有水沫,肚内有水,腹肚微胀,真是淹水身死。’1,你说他酒后失足,便就意味着,死前他还能动。既然能动,溺水以后,人势必会在水中挣扎,呛入井水。井内狭窄,以他的身量体型,挣扎之时手脚定还会与井壁有所摩擦……” 说到此,她顿了顿,指向尸身,故作无知地问:“可此人腹肚不胀,口鼻之内亦无水沫流出,手脚指甲缝里更是干干净净,半点泥沙和青苔都没有。仅凭区区一只酒壶,仵作如何断定他到底是坠井溺水,还是被人所害呢?” 沈灵犀所言,条理分明,便是不懂验尸之人,也能听得明白。 虽未言明,却比之仵作匆匆而下的结论,更令人信服。 在场围观之人,虽已被周管事驱赶走一些,留下的却都是各房有头脸的管事。 众人原以为这戴面具的道姑,不过是懂些卜卦驱邪之术罢了。 没想到,她竟还懂得验尸。 仵作本就是看知府眼色行事,沈灵犀这番询问,句句戳中要害,他若再狡辩下去,定会露出更大破绽,只得求助地看向知府赵成。 “等等。”赵成总算听出,这是沈灵犀的声音。 他瞪圆了眼睛,气冲冲走到她面前,手指着她脸上的面具,“好啊!沈灵犀,你以为戴个面具本官就认不出你?瑶娘的案子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不好好在你那棺材铺里呆着,又跑出来给本官找事儿添乱是吧!” 赵成这会子想掐死沈灵犀的心都有了。 这京城谁人不知,宣平侯沈济最要面子,侯府里捞出死尸,若传出去,连同瑶娘那案子,能让宣平侯府彻底沦为京城笑柄。 沈济不想让官府查,赵成这个做知府的,也懒得管。 让仵作验个“失足溺水”,皆大欢喜,还能给沈济一个人情,促成赵、沈两家交好。 可现如今沈灵犀突然跑出来,横插这一脚,人情没了,说不得还得结仇,简直是把他这个知府架在火上烤! 这两年沈灵犀明里暗里坏了他多少好事儿,到了今日,赵成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今日,他定要把这死丫头抓进府衙大牢里去,让她好好尝尝苦头。 “来人,把这个妖言惑众、屡次阻挠官差办案的妖女给本官抓起来!”赵成怒声命令道。 衙差们既被赵成带来侯府,自是赵成亲信,知道他对沈灵犀已是深恶痛绝,直接围了上去,抽出佩刀,架在了沈灵犀的脖子上。 还将她脸上的面具,粗鲁揭下来。 众人看见沈灵犀那张清丽娇美的面容,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这是宣平侯府。 个个都知道,棺材铺出身的“沈灵犀”,是昨日侯爷才接回府的真千金。 更何况,她还长着一双,肖似已故侯夫人安氏的眼睛…… 第014章 这般柔弱 沈灵犀似被这阵仗惊吓住,脸色发白,嘴唇颤颤,澄澈的眼眸瞬间蓄满泪水,“府尊大人这是何意?民女只是听不懂仵作的验尸结果,好言请教罢了,为何到了大人口中,就成妖言惑众、阻挠办案了?” 安妈妈是这府里唯一见过沈灵犀真面目之人。 见她又扮作这副小白花的模样,安妈妈只觉得浑身冷飕飕的,脚底直冒寒气。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说不定从今早在静思院开始,这丫头就已经在筹划这一切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安妈妈觉得更可怕了。 她下意识后退几步,把自己藏在人群里,生怕被沈灵犀盯上。 周管事在听见“沈灵犀”这三个字时,便赶紧使人去前院请沈济,见衙差动了刀,忙上前笑着打圆场,“府尊大人息怒,有话好好说,不过是个小姑娘,何必动刀呢……” 赵知府一心想把这事给捂住,哪顾得上去分辨这府里人的神色。 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制造问题的人。 他还不忘在侯府众人面前卖个好,“周管事有所不知,前日贵府四姑娘的婚事,就是这死丫头在装神弄鬼搞出来的事儿,这才隔了一天,她就胆敢来府上挑衅,若不严惩,本官如何服众?你们放心,此番我定要让这妖女画押认罪,拉出去游街绞首,以儆效尤,届时贵府也能洗去污名。” 此话一出,众人看向沈灵犀的目光,又多了几丝不同。 原来,把四姑娘从李家那个虎狼窝里救出来的人,竟是五姑娘啊! “府尊大人,饶命……民女冤枉,民女真的只是请教。”沈灵犀泪湿于睫,眼泪啪嗒啪嗒落在锋利的刀刃上,更显柔弱可欺。 她泣声哀求,“还请府尊大人看在民女爹爹面子上,饶过民女这一回……” “沈灵犀,这会儿你知道怕了?”赵知府冷笑,“晚了!你不过是个孤女,莫说你爹早死了,就算他此刻能从地底爬上来,本官见到他,也要治他个治家不严、管教无方之罪,让他跟你一道去游街示众!” “赵大人好大的威风!”正在此时,一个极度不悦的声音,传入众人耳畔,“本侯真想看看,你要如何治本侯的罪!” 众人循声看去,便见宣平侯沈济,黑沉着一张脸,从人群后头走了出来。 赵成忙上前揖礼,谄媚地笑笑,“侯爷误会了,下官说的是这搅事的妖女……” “妖女?”沈济脸色更黑,径直走到沈灵犀身前,看向赵成,一双眼睛快要喷出火来,“本侯竟不知道,我这个流落在外的亲生女儿,何时成赵大人口中的妖女了!如今我就在此,大人是要拘我去府衙,还是去游街示众?若不然,我们一起进宫面圣,让皇上评评理,你看如何?” “亲、亲生……女儿?”赵成两腿直打颤。 他尚还来不及反应,又听见沈济一声怒喝,“找死吗?还不把刀放下!” 沈济乃武将出身,又领着羽林军指挥使的差事,雷霆震怒之下,自带凌厉气场,骇得衙差们忙撤去架在沈灵犀脖颈的佩刀,跪地不敢起身。 那赵成腿一软,若非一旁的仵作扶他一把,差点跌坐在地上。 可仵作是刚验过尸的,手都没洗过,还隐隐带着尸臭,赵成反应过来,一把将他推开,扶着旁边的树干,干呕出声。 “爹爹救我……”沈灵犀慌张无措抓住沈济的衣袖。 可沈济却眉头紧皱,眼底闪过一丝嫌恶,神色间并没有像言语间那般袒护。 沈灵犀似全然没有察觉,湿漉漉的杏眸,在看向沈济时,满是孺慕依赖。 让沈济觉得,自己仿佛是从天而降,解救她脱离苦海的英雄。 “女儿当真不是故意的。”沈灵犀泫然欲泣,带了几丝哭腔,“只是无意间起卦,发现祖母的病,皆因府中有怨煞作祟。这才与四个师侄出门来寻,果然见这井中藏着尸身。” “此人死的蹊跷,若不解他怨气,恐与祖母身体有碍。适才女儿见仵作草草验尸,才不得不出言相询。岂料,知府大人竟将女儿当做妖女……若果真如此,那这京城能做水陆道场的宫观道庙里头,岂非全是妖邪之人……女儿不过是个柔弱女子,被人诬作妖女便就算了,只恐连累爹爹,在朝堂上被人取笑,那就是女儿天大的罪过了……” 说到最后,沈灵犀神色间好似对沈济内疚至极,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在场的侯府众人,无不动容。 心道这五姑娘虽乡野出身,身娇体弱,却能在关键时候不畏权势挺身而出,非但救出四姑娘,还能替老祖宗着想,实在是怜爱手足、聪慧孝顺。 就连沈济,此刻都缓和了神色。 接沈灵犀回府,是老祖宗一力促成,他一直都很不情愿,也不曾去望仙村瞧上一眼。 这还是沈济第一次见沈灵犀。 到底是亲生的骨血,看见她这副泪眼婆娑的模样,沈济便想起了病故多年的原配安氏。 他昨日听信安妈妈的话,原还以为这丫头是个骄纵不服管教的。 没想到竟这般柔弱…… “这种事情,你该来跟为父禀报才是,不该擅作主张……搞成这样的局面,岂非让人笑话。” 沈济也不好再多苛责于她,转头冲着赵成道:“赵知府,怎么说,是把本侯父女二人,游街示众,还是抓回府衙?” “误会……误会……都是误会。” 赵成趁着呕吐的功夫,已经缓过神来,笑着道:“贵府千金自不是那等装神弄鬼的妖邪……既然姑娘觉得仵作验尸潦草,又与下官有些嫌隙,不如此案就交给大理寺复审,侯爷您看如何?” 他明知沈济不想让此案闹大,还语出威胁,要把案子交给大理寺。 妥妥是反将一军,要借此敲打沈济,让他适可而止。 沈济是个莽夫,虽好面子,却也不会因着这点面子,任人骑到头上。 况且,方才沈灵犀已当众说出,若这尸身的冤气不解,会与老祖宗的身子有碍。 沈济又怎能让这案子再潦草结案。 “赵知府倒是有自知之明,既然你查不了这案子,那就交给大理寺来办好了,只是方才你对本侯女儿说的那些话,本侯定会如实禀报圣上,请圣上为我父女做主!” 此话一出,赵成脸色大变。 沈灵犀掩着帕子的泪眼,弯了弯。 京城谁人不知,宣平侯沈济,年少时曾为皇帝挡过一箭,人虽粗蛮莽撞,却是皇帝最信任倚重之人。 只要他在皇帝面前开口,哪怕是赵成那个贵妃侄女出面,也保不住他头顶的乌纱。 这京城衙门的知府位子,终于该换个人来坐坐了…… 第015章 两个女儿 赵成磨破嘴皮,都没能将此事再转圜回来,只得灰溜溜离开。 大理寺接手此案的速度,比沈济预想的还要快。 沈济遣了周管事去请,大理寺少卿慕怀安便亲自带仵作登了门。 因着沈济先前从安夫人那里,听说过老祖宗手里的亲事,与这慕怀安有关。 打从慕怀安进府,他的目光就没从慕怀安身上挪开过。 般配。 真是般配! 想那李安临是皇帝钦点的探花郎,长相也不差,可跟慕怀安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慕怀安这长相、这风姿和这家世…… 与他家阿瑶,那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慕怀安听过事情的来龙去脉,便知这又是沈灵犀的手笔。 他全然不知沈济在打他的主意,一心盘算着要如何开口跟沈济要人。 待仵作验完尸,慕怀安斟酌再三,索性开门见山地道:“尸身是贵府千金发现的,还需存放在福安堂里,案子侦办过程中,免不了要请五姑娘在旁协助。请沈侯行个方便,让五姑娘随晚辈办几日案子。您放心,晚辈定让属下守口如瓶,绝不会走漏风声,坏了姑娘清誉。” 沈济越看慕怀安,越觉得顺眼。 恨不得立时便去求老祖宗,将他和阿瑶凑成一对。 对于慕怀安的请求,那自然是无有不应。 “不妨事,不妨事。”沈济摆出一副深明大义的模样,“此案关乎我沈家名声,只要能尽快抓到凶犯,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尽管让她去便是。” 反正,沈灵犀的名声,已经这样了,再坏又能坏到哪去。 慕怀安没想到事情竟这般轻易,展颜一笑,“那就谢过侯爷了。” “贤侄,不必客气。”沈济亲切地套近乎,“我与你爹爹年轻时,常在一处喝酒玩耍,这些年他总不在京城,倒鲜少来往了。” 慕怀安恭维道,“父亲曾说过,在京城这些叔伯里面,您与他最为交心,也常常记挂着您。” “好!好!”沈济朗声大笑,脸上再没了半分先前的怒容。 沈灵犀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看似温柔恭顺,实则丝毫不关心慕怀安和沈济在打什么机锋。 她很不喜欢,像这样被人当成货物一样交换的感觉。 只不过,既能让她可以光明正大随意出府,倒也勉强可以接受。 沈济见她这般温顺,觉得这个女儿更顺眼了些。 他心思一转,和蔼地笑笑,温声问道:“灵犀啊,我听闻前夜与李安临拜堂的新娘,尸身就存在你那福安堂里?” 李宅出事以后,宣平侯府便对外宣称,那夜与李安临拜堂之人,并非沈玉瑶,而是瑶娘那个“鬼新娘”。 也幸好大婚拜堂时,沈玉瑶一直蒙着盖头,无人见过她真容。出事之后,沈玉瑶趁乱带着丫鬟婆子们跑出了李宅,让宣平侯府得以顺理成章抬回了她的嫁妆。 如今亲事已经作罢,只少个昭告天下的机会。 “正是。”沈灵犀神色黯然地回答:“瑶娘与李安临曾成过亲,是李安临的原配嫡妻,如今她在这世间已无亲眷,李家母子算是她唯一的亲眷,只能等大理寺结案,判李安临与瑶娘义绝,旁人方可将瑶娘的尸身安葬。” 瑶娘的尸身,如今只能算是大理寺寄存在福安堂的,大理寺不出文书,就连沈灵犀,也没办法将她安葬。 不过,在沈灵犀看来,瑶娘的魂魄都已经转生,这尸身何时入土,也无甚关系。 只是没义绝之前,她还是李家妇,这点让人很是膈应。 “倒也不必那么麻烦。”沈济温和看向慕怀安,“贤侄啊,瑶娘算是我那四丫头的救命恩人,四丫头一直对我说很感激她,想替她安葬。你看这样如何,以我名义,将瑶娘收作义女,如此她便算有亲眷在世,不知大理寺那边能否通融一二?” “不过是小事,侯爷亲自开口,晚辈自会替您办妥。”慕怀安投桃报李,很是上道。 “那就这么说定了。”沈济十分满意,大方对沈灵犀吩咐:“这两日,就让阿瑶随你去福安堂,你不是会做白事吗?带阿瑶风风光光给瑶娘做场白事,声势越大越好,最好让全城百姓都知道,一应费用我全出了!” 沈灵犀总算明白,这个觉得她“晦气”的半路爹,怎会突然主动让她做白事。 风风光光,就是不计成本的意思。 她自不会把到门口的生意往外推,乖巧应下。 沈济转头,对慕怀安郑重其事地嘱咐:“贤侄啊,我这两个女儿……这几日就都拜托你照顾了。” 两个女儿。 慕怀安眼神微漾,勾了勾唇,笑着应下来。 * 有了沈济的准允,沈灵犀把先前让明安用咒符贴封的库房南屋,指给慕怀安前往察看。 而她自己,则直接跟随运送刘四尸身的仵作和衙差,回到了福安堂。 盛夏天,溺水身亡三日的尸身,已经开始腐坏,清理和修复的难度非常大,过程也很一言难尽。 沈灵犀足足忙活了四个时辰,才将刘四的尸身,修复成与他昨夜魂魄相差无几的模样。 刘四终于敢在沈灵犀面前,显出魂影。 七尺有余的汉子,伏在自己的尸身上,哭得肝肠寸断,泣不成声。 沈灵犀自己就是死过一次的人,这几年见多了这样的场面,深知横死之人,死后最过不去两道坎。 一是,放不下自己“已死”这件事。不甘心自己这条命,怎会就此结束。生出怨、怒、嗔、悲,诸多情绪,魂魄久久不散。 二是,舍不得至亲之人,怕他们伤心难过,担心他们未来日子过得艰难、不幸福,迟迟不愿转生。 可逝者已矣,化作一缕亡魂,纵有百般不甘、不舍,也只能旁观,无能为力。 她出声安慰:“明日大理寺会让侯府的人来认尸,你家人很快就会知道你身亡之事……我今日去看了案发现场,凶手恐没那么简单,若想保你家人平安无虞,还是得将此案查清,找出对方非杀你不可的原因才行。事已至此,得向前看。” “姑娘说的对。”刘四把泪一抹,“今日我去看护我婆娘,又见那两个浑人跟着她,便跟上去摸他们的底细,见他们进了一间赌坊……” 第016章 一张绣屏 因着修复刘四的尸身,忙到太晚,沈灵犀索性便歇在了棺材铺。 第二日一大清早,她把沈济要为瑶娘做白事的事,交代给庄生他们去安排。 她自己则易容一番,扮作男子样貌,赶在慕怀安和沈玉瑶登门之前,和刘四的亡魂一道,进了京城。 要想查清凶手是何企图,从跟踪刘四妻子的浑人下手,最为直接。 鹤鸣楼,坐落在京城最热闹的平康坊里。 一楼和二楼是供人吃饭喝酒的酒楼瓦肆。 再往上去,便是这京城里最有名的赌坊,万贯坊。 刘四昨日尾随那两人,进的就是这家赌坊。 时间尚早,赌坊还没开门,沈灵犀找个二楼临街的雅间坐下,点了一桌吃食,供奉刘四享用美食。 刘四本就是爽朗憨直之人,好酒好菜吃饱喝足,心头那股子悲意,也尽数散去。 沈灵犀见状,神色轻松不少。 不管是活人,还是亡魂,只要心里有牵挂之人,明白还有必须要做之事,便没时间去悲伤春秋。 鹤鸣楼既有瓦肆,就免不了有说书人上场。 沈灵犀原就知道,宣平侯府的水井捞出尸身之事,会在京城传开。 金仙观定会因此名声大振,得贵族豪绅的青睐,香火钱也会水涨船高。 可她没想到的是,消息竟传得如此之快。 只一夜之间,便已传进了酒楼瓦肆。 一顿饭吃完,只听得楼下说书人,“啪”的一声,醒目拍桌,讲起了今日的开场。 “……话说金仙观的妙灵道长,一身正气,道法高深。作法之时只觉得一道邪煞之气从眼前飞过,妙灵道长冷喝一声‘呔!邪祟哪里跑!’,抽出桃木剑,便追了上去……” 那一声快要破音的“呔!”,差点把沈灵犀当场送走。 她执着茶盏的手,抖了抖。 这谁编的段子,用词浮夸了…… 刘四当时没在场,听得很是入迷,看向沈灵犀的目光,肃然起敬。 无实物表演,竟能如此传神,高明! 楼下喝彩声不断,说书人仍在继续:“……道长取了桃木剑,一招‘马步云抱’接‘蹬脚前刺’,正中那邪煞要害。邪煞见敌不过,落荒而逃,妙灵道长紧追其后,又是一招‘腾空挑刺’接‘跳步平刺’,将那邪煞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刘四已经放下筷子,开始跟着比划剑招,见沈灵犀抬眼朝他看来,刘四毫不吝啬给她比了个大拇指,眼中的敬意更甚。 沈灵犀:…… 真的会谢。 “……直追到水井前,邪煞陡然消失踪影。道长掐指一算,言那邪煞定藏身在井中,用桃木剑驱动符纸,竟将一具尸身生生从水井里起了出来……” 沈灵犀实在听不下去,再任由这说书人胡诌下去,她这个“妙灵道长”,说不定还得长出三头六臂来。 她叫来店小二,扔给他二两银子,“讲的很好,请先生吃些茶点,润润喉,歇会儿吧。” 小二闻音知雅,知道她不喜欢听这段子,笑着应下,自去安排。 不一会儿,说书人便退了场。 刘四意犹未尽,还在那兴致勃勃比划,不仅比划,还认真请教,“姑娘那招‘腾空挑刺’是如何接‘跳步平刺’的?” 沈灵犀强扯唇角,“我去更衣。”忙从雅间里走了出去。 恰逢此时,一楼厅堂里,先前说书人的台子上,被人抬上来一扇用上好檀木裱框、足有一人高的绣屏。 这种后宅闺房里的东西,鲜少被人拿到这种场合里来,引得不少人上前围观。 沈灵犀眉心微动,走下楼去,混在人群之中,朝那绣屏上打量。 绣屏装裱得虽大,可真正绣花的地方,也不过才几寸宽,还是一副半成品,仅能称得上是个绣样。 寻常绣品,只有一面。 可眼前这张绣屏,在一张绣布上,却有两面。 正面绣着春日繁花,背面则绣着夏月荷塘。 丝线用色极为讲究,浓淡相宜,栩栩如生。 沈灵犀只一眼,便认出这是瑶娘生前所绣之物。 除了她,世间再无人能绣出这样的绣品。 围观众人啧啧称奇,“这绣样真是新鲜,还是第一次见。” “也不知是哪家绣娘的妙手,能绣出这等巧夺天工之物。” 若在苏城,定有人能认出来。 可京城…… 离苏城实在太远了,瑶娘这些年的光阴,全蹉跎在李安临身上,纵然一手绣技再惊为天人,名声也难传到京城。 沈灵犀眼底闪过一丝惋惜,心中不免好奇,为何有人会将这幅半成品,拿到这种场合里来。 正在此时,一个长相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走上台,在绣屏旁站定,朗声道:“我家主人偶得此物,很是喜欢,愿以千两黄金悬赏,只为寻到能将这件绣品完成之人。” “千两……黄金!是黄金!天啊!” “区区一件绣品,能值千两黄金?是我疯了,还是这家主人疯了?!” “莫不是个骗子吧……这绣品虽好,也值不了这么多钱呀……” 人群里的沈灵犀,眉色骤冷。 很好。 她原是在阿翁亡魂面前承诺过,不主动去寻仇。 可此家主人竟如此堂而皇之,要寻会此绣技的绣娘。 定与害死阿翁他们的人有所关联。 送上门的人头,她岂会不收。 沈灵犀深深看了那年轻男子一眼,暗中记下他的相貌,回身走回雅间。 她得好好想想,这局要怎么设。 刘四见沈灵犀回来,立在窗边忙朝她招手,“那两人来了。” 他指着楼下一高一矮,两个身形瘦削,走路吊儿郎当的浑人,“就那两人,他们昨日说,今日要跟买主收银子,再对我那婆娘下手,这么早就来了,看来对方给的银子不少,他们等心急了。” 沈灵犀将他们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见那两人边走,一脸兴奋在手上比划,不知在说什么。 心里已有了主意。 她抬眼看向刘四,“会打马吊吗?看得懂牌面吗?” 刘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会是会……”他伸出手晃了晃,“可我这孤魂野鬼的,也摸不到牌啊。” “咚,咚咚……” 正在此时,楼上响起鼓声,是万贯坊开门的声音。 沈灵犀提步便往外走,“不用你摸牌,替我看牌就行,今日赢的钱,全都归你。” 第017章 什么都学 沈灵犀带着刘四,进了万贯坊,便不远不近地跟在那两人身后。 她一边研究马吊怎么打,边随口问道:“他们约的什么时辰与买主见面?” 刘四:“巳末。” 那就还有一个时辰。 沈灵犀看那两人,就只在马吊和排九两种博戏之间停留,“一个时辰,教我打马吊和排九,今日赢多赢少,就看你教的如何了。” 刘四一脸错愕,他原以为沈灵犀会。 没想到是……一点都不会。 他好言相劝,“姑娘,博戏可是万恶之首,没有赢多赢少,只有十赌九输的。什么都学只会害了你……” “你生前是侯府的一等管事,月银不算少,平日里跟在侯爷身边,为侯爷跑腿办事,几乎不会有额外的开销。不赌、不嫖、不养外室,四十多岁,半点积蓄都没攒下,不太可能。是打算把那些银子留着给儿女赎身吧?”沈灵犀漫不经心地问。 刘四脸上尽是赧然之色,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解释,窘得手脚都没处放。 沈灵犀笑看着他,“所以,你教我打马吊和排九,用你赢的钱给儿女赎身,攒下的钱,留给妻子养老,岂不正好?” 刘四眼圈一红,点了点头。 一个半时辰后。 沈灵犀差不多搞懂了两种博戏的规则,可那约好与两个浑人见面的买主,却始终没有出现。 那两人的神色,肉眼可见变得十分烦躁。 沈灵犀略一思索,便知道定是刘四尸身被起出来,坏了对方原本的计划,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怕打草惊蛇。 眼见那两个浑人玩的桌子上,空了个位置,她招呼刘四,提步走了过去,“走吧,帮我看牌。” * 刘四原以为帮沈灵犀“看牌”,是教她怎么出牌。 没想到,说看牌,就真的只是看牌——看别人的牌。 偌大的赌坊,只沈灵犀一人能看见刘四。 沈灵犀专挑那两个浑人在的桌子坐,让刘四站在对方身后。 对方胡什么,她就碰什么。对方打什么,她就胡什么。 凭借她刚学会的那些粗浅规则,根本不给对方胡牌的机会。 不到两个时辰,他们一人一鬼,就在赌坊里足足赚了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银子,相当于寻常人家三年嚼用了。 刘四见过赢钱的,没见过纯纯赌坊新手,一通乱打,还能赢钱的,眼睛都看直了。 两个浑人既做那等杀人买卖,又嗜赌,皆是挥霍无度之辈。 接二连三输下来,很快便输红了眼。 沈灵犀虽是男子装扮,可她身形瘦削,个子不高,看上去十分白净文弱。 输给这样的人,两个浑人这种赌坊老手怎能甘心。 他们把筹码越加越大,看向沈灵犀的眼神,也越发凶狠。 万贯坊里已许久没有这等热闹,赌徒们纷纷围上来旁观,还有人在旁边直接开了庄,赌他们的输赢。 刘四看着沈灵犀手边越堆越高的银子,既担心这些银子下一把就会被输出去,一无所有。 又不住在心里呐喊着,“加倍!加倍!超级加倍!” 他觉得自己活了一辈子,从没这般左右煎熬,惊心动魄过。 大管事见到这阵仗,转身走上二楼,进了雅间。 雅间临街的窗前,一个身穿月白道袍,头戴玉冠,儒生打扮的男子,正端坐在桌前。 他清冷的星眸,正望着面前桌上那副残棋,不知在想些什么。 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指,慵懒把玩着一枚白子,迟迟没有将子落在棋盘上。 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棂,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干净纯粹的轮廓。 令他看上去就像个慵懒中带着清贵,人畜无害、翩翩如玉的君子儒生。 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执掌玄甲军和绣衣使的大周储君,又怎会是个儒生。 “何事?” 楚琰淡漠的嗓音,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严,与儒生扮相格格不入,让人一听便不觉绷紧了神经。 管事低垂着头,恭谨禀报:“您让盯着那两个人,在外面与人赌红了眼,看样子是起了杀心。” 楚琰挑眉,“是与他们接头之人?” “不像。”管事也不是很确定,“对方只是个脸生的书生,话很少,打牌的路子很野,不按常理出牌,一直在有意赢他们的牌,好似是冲他们来的,不像是接头的。” 楚琰还是第一次见他说话这般模糊,将手里的棋子扔回瓮中,站起身,走出了房间。 * 赌坊堂子里,沈灵犀那桌,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只是,为了防止有人抽老千,所有人与他们又隔开了一丈的距离。 从最开始的打马吊,到推排九,那两个浑人一局都没赢过。 沈灵犀手边的银子,已经有二百两。 都是这两把从他们手里翻倍赢回来的。 “奶奶的,今天是撞邪了,老子不信这把还能输。” 高个子那人看着自己手里的牌,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推了出去。 这一局,他与沈灵犀比谁手里的牌更大。 “怎么样,小兔崽子,敢不敢跟爷比大?若你赢了,这些银子都归你。” 刘四把那人的牌告诉给沈灵犀,“……他这把是天牌,除非你运气好,能摸到至尊,可至尊的牌面,莫说是我,哪怕在场这些赌徒,大部分都没见过。” 就算知道对方牌面,有时也需要靠点运气才行。 沈灵犀对着刘四弯唇一笑。 这些年她一直不辞辛劳,替人收尸入殓,扎纸人、做白事,还送亡魂转生。 桩桩件件,都是世人口中的“晦气”事。 可事实上,别的不敢说,在运气这块,沈灵犀这些年还真比旁人,多了那么一点点。 她把手边所有的银子,都推出去,犹嫌不够,又解下腰间的荷包,往桌上一扔。 “一局定输赢,若你们输了,就从这里爬出去,如何?” “爬出去”这三个字,已经是赤裸裸的挑衅了。 那两个浑人,向来都只有他们挑衅别人的份,何曾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挑衅过,立时红了眼,毫不掩饰眼底的杀意。 “好,你有种,来!老子跟你赌!” 高个子的浑人,直接掀开了牌面。 天牌。 人群里瞬间响起鼓掌声和口哨声。 按说赌鬼赢书生,那是天经地义之事。可连续两个多时辰,这两人实在被压制得太狠,令这赌坊里的赌徒们,都狠狠代入了自己。 此刻见到他们绝地反击,反败为胜,那简直是比自己赢牌都开心。 围观之人都已如此,更何况是身在局中的两个浑人…… 第018章 要做个人 高个子心情大好,连声音都比方才亲切了不少,“小弟弟,跟哥哥打牌,你还是嫩了些。待会儿爬出去的时候,学两声狗叫,今天的事,哥哥就不跟你计较了。” 说着,就要把沈灵犀面前的银子,往怀里搂。 “等等。”沈灵犀看着他,笑了笑,“我还没开牌,你怎知赢的人,一定是你?” 此话一出,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沈灵犀直接掀开了底牌。 “至尊……是至尊!” 人群里的人纷纷惊呼出声,“这是什么运气啊,天牌遇上至尊……这把赢了,有五百两银子了吧!” 刘四这辈子都没这么开心过! 五百两! 他这个半吊子,教出来的徒弟! 赢了那两个杀手五百两! 这比替刘四杀了他们,还让刘四开心! 沈灵犀看着刘四手舞足蹈,一会儿搂着银子,一会儿又跑到那两人跟前做鬼脸,笑弯了眼。 而这样的笑容,看在两个浑人眼里,那简直是火上浇油的挑衅! “怎么着,开始爬吧?”沈灵犀让赌坊管事将银子折成银票,放进荷包里,对高个子那人道:“待会儿爬出去的时候,你学两声狗叫,我明日就还来这里,给你个翻盘的机会,如何?” 对一个赌鬼而言,最大的诱惑是什么? 告诉他,下一把能翻盘。 高个子心里那股,恨不得沈灵犀立时就死的杀心,瞬间往后延了一日。 明日,待他翻盘,再将此人扒皮抽筋,让他死无葬身之地,方能弥补今日所受侮辱,解他心头之恨。 这么想着,高个子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两人一脸不愿地伏在地上,在众人的哄笑中,学着狗叫,爬了出去。 沈灵犀侧头,对着刘四低声道:“他们银子输光了,为了明日,定会上门去找那失约的买家搞钱,你去盯着他们,就能知道买凶之人究竟是谁。” 刘四眼睛一亮,忙不迭应下,跟着他们离开。 沈灵犀忙活了大半日,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直接下楼开了间雅间,给自己点了满满一桌子菜,享用起来。 在她离开赌坊后,一直在二楼冷眼旁观的楚琰,走下楼。 他踱着步子,在沈灵犀先前的位置站定,一双清冷的星目,看向对面,指骨微曲,轻点着正对面偏上的虚无方向,沉吟地问:“你说,她方才一直在看谁,在对谁笑?” 身边的管事不明所以,“许是……她暗中带来的同伙?不过人群离桌子远,是看不见田老九牌面的。” “看不见才有古怪,让纯钧去查查那人。”楚琰若有所思地吩咐,“让绣衣使跟着田家兄弟,他们缺银子,定会去找买家,只要两方接头,直接拿下,带回北衙,好生审问。” * 沈灵犀吃饱喝足,拐进成衣铺买了身素衣女装穿上,除去脸上的易容,又雇辆车,去东市采买些上好的宣纸、颜料、竹木、丝线等等,装了满满一车,这才慢悠悠回到望仙村。 沈氏棺材铺和福安堂所在的村东头,已经是一片缟素。 白幡林立在官道两侧,用上好白缎搭起的灵棚,绵延足足三四里地那么远。 灵棚下砌起了粥灶,熬着肉香四溢的粥饭。 衣衫褴褛的老弱妇孺,排着队在领粥食。 这是沈灵犀早上走前,交代给庄生他们四个办的事。 才几个时辰,就已经很是像样了。 马车在福安堂的角门停下来,阿响上来帮忙卸货,顺便把她没在时发生的事,一一告诉她知道。 “灵犀姐,你一天没在,慕少卿来找你好几回,一直在问你去了何处,什么时候回来,好像很生气,那眼睛瞪得,要吃人一样。” “大理寺的衙差,领了侯府的人,来认那具你新殓的尸身,你猜怎么着,那人竟是侯府一个大管事,叫刘四,常年跟在侯爷身边办事的。” “刘四家里人来,哭得可伤心了。照你吩咐,把福安堂的东厢房借给他们作灵堂,给他起了冰台,保尸身不易腐。” “庄生已经让人传消息去京城了,估摸着明日一早,京城那边的人就都知道宣平侯府要给瑶娘做白事啦,明日来吃席的百姓,怕是要比今日还要多,且有的忙了。这银子花得可真是跟流水似的,只今天一天,就花了足足五十两呢!” “你去金仙观一趟,让女冠多派些人来帮忙。”沈灵犀交代道。 阿响应下。 沈灵犀听他说这么多,独独没提沈玉瑶,好奇地问:“沈玉瑶呢?没来吗?” “来是来了。”阿响挠了挠头,不知该怎么说,“就是慕少卿在的时候,她还都挺正常的,慕少卿一走,她就一个人缩在那里,不言不语,就跟没了魂儿似的。不是她让宣平侯安葬瑶娘的吗?又为何会如此消极啊?” 沈灵犀怔了怔,不知想到什么,眼神微黯,声音轻软地道: “倘若一个人,被人打小当成猫儿狗儿一样养着,主人让她做什么,便做什么,听话、乖巧、懂事,主人很宠她,很喜欢她,她也觉得这样最幸福。” “可突然有一日,她发现这一切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主人对她的宠爱,是有条件的,是会变的。以前给了她,以后也会给旁人。她握在手里那些,令她觉得幸福的东西,没有一件是自己的。过去是假的,未来好似也无望了。” “心已经茫然了,可身体还是会忍不住遵从长久以来的习惯,听命于那个主人。痴想着一切或许还能回到从前……” 阿响挠了挠头,更困惑了,“灵犀姐,你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你到底是在说沈玉瑶,还是在说一只猫,或者是一条狗?” 沈灵犀回过神来,收拾起眼底的情绪,哑然轻笑,朝他眨眨眼。 “沈玉瑶只不过是,在听沈济的话,讨好慕怀安罢了。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前路多艰,哪怕苦点累点,都得学着站起来去做个人,而不是一心想着换个主人,还去做别人的猫儿、狗儿。如此才能活得自在肆意。” 说完这话,她迈开步子,走进了福安堂。 而在她没有看见的角落,一个纤弱的身影,扶着墙角,颤颤站立,黑白分明的眼眸,已是泪水涟涟…… 第019章 路人皆知 宣平侯沈济说要把瑶娘的白事做的风风光光。 并非真感念“瑶娘”及时破坏了沈玉瑶和李安临的婚事。 只是为了挽回宣平侯府岌岌可危的声誉,顺便为沈玉瑶树立个好的形象而已。 沈灵犀自然不会与他客气。 除了棺材、灵堂和纸扎这些必需品以外,还以瑶娘的名义,给京城流浪的乞丐和老弱妇孺施粥。 沈灵犀看过当日的账目,觉得钱还是花得太少了。 明日得请金仙观的坤道们来做水陆道场,再把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找来,唱个几天大戏便也就差不多了。 场面想必定然很是壮观,沈氏棺材铺的名号,也可借此打出去。 沈灵犀忙完手头的事,因着阿响的话,特地去了前面的灵棚。 见沈玉瑶带着丫鬟婆子们,在粥灶前为那些百姓施粥,神色间没有了消沉之色,便知方才在角门时,有意说给沈玉瑶听的话,她已听进去了。 正沉吟间,一个低沉的声音,传入沈灵犀耳畔,“今日我等你一天,你去了何处?” 沈灵犀转眸看去,慕怀安不知何时立在了她的身侧。 今日他破天荒穿了件靛蓝绣金曳撒,头戴金冠,衬得那张俊秀的面容,多了几丝少年气。 倒是瞧着顺眼不少。 “爹爹要让瑶娘的白事做得风光,我去东市采买些上好的料子,才配得上这‘风光’二字。” 沈灵犀目露疑惑,“我不是已经把刘四的尸身修补好了吗?你让我协助办案,不就是为了这事?” “沈灵犀,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慕怀安环胸看着她,桃花眼里带了几丝不满,“刘四的尸身你早就知道是在水井里吧?把赵成喊去,又引他得罪宣平侯,再把刘四的案子送我手里,每一步都是你计算好的。既算好了,就该跟我一起查案子才是。” “慕少卿实在太抬举臣女了。”沈灵犀轻笑,“若臣女真如少卿所言,料事如神,又岂会沦落到回侯府认亲的地步?” 慕怀安神色微缓,“倒也不必妄自菲薄,你回沈家,是沈家撞了大运。” 沈灵犀错愕地抬眸。 她倒不知,自己在慕怀安这里,何时风评竟这么高了? “你别误会,我是说这桩案子。” 慕怀安清咳一声,侧过脸去,“凶手明显就是宣平侯府的人,若非你把那尸身起出来,指不定那府上还会出什么事儿呢。今日就算了,明日起你必须跟我一起去查案。” “我不过只会些替人收尸入殓的活计,办案这种事真的半点都不懂,跟着你也只会给你添乱。”沈灵犀温声道:“更何况,爹爹还让我协助四姐姐给瑶娘做白事,若做不好,爹爹怪罪下来,我如何担待得起呢。” “这些话,说给旁人听听,也就算了,在我面前,大可不必如此。” 慕怀安嗤笑一声,直接切入正题,“那库房南屋,我已经查了,现场被人清理过,不过窗纸上,有个极小的破洞,应是有人吹进了迷香。再跟仵作验尸的结果一对,能确认那刘四是被人先用迷香给迷晕后,丢进井里,而后凶手又做出了酒后失足的假象。” 能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发现窗纸上的香洞,慕怀安的办案能力,还是很值得信任的。 沈灵犀装作不经意地暗示:“刘四尸身上,几乎没留下溺水挣扎的痕迹,可他又确实是溺水身亡的,便就意味着,他死之前定是深度昏迷的状态,那迷香恐怕不是寻常之物。” “是千金香。”慕怀安打了个响指,看向沈灵犀的眼睛闪闪发亮,“西域传来的,买得起的人,屈指可数。我已经让人去查了,最迟明日一早,就能查出可疑之人。” 倒是没想到,查案的速度这么快。 沈灵犀毫不吝啬地夸赞:“少卿果然心思缜密,行动迅速,相信很快就能将凶手缉拿归案,大理寺有少卿在,是百姓的福气。” 被她这般夸奖,慕怀安粲然一笑。 “不过有一件事,有些蹊跷。”慕怀安正色道:“周管事那边说,之所以没人注意到刘四失踪,是因为在沈玉瑶大婚前一天,老祖宗屋里的喜鹊来跟周管事报备过,老祖宗要让刘四回洪武县老宅,替她上香。如今沈家老祖宗正在病中,我们这边倒是不好惊扰她老人家。” “此事便交给我来查吧。”沈灵犀主动请缨,先前不曾听刘四提起过此事,只要问他,便知是怎么回事。 举手之劳之事,也算她投桃报李。 慕怀安笑着应下。 两人长相都很出众,又站在一处说话,就跟画上走下来的金童玉女似的,让人忍不住便将目光放在了他们身上。 宣平侯沈济原是想来瞧瞧,自家阿瑶和慕家小子处得怎么样,没想到打马过来,便瞧见了这一幕。 他再转眼,看见自己娇生惯养的阿瑶,竟挽起袖子站在粥灶前面,只顾给人施粥,简直是恨铁不成钢。 沈济大步走到沈灵犀面前,不管不顾开始质问,“我不是让你把白事办的风风光光吗?你请些叫花子来吃席,这也叫风光?你做妹妹的,原该尽心去帮你姐姐才是,哪有在旁乘凉偷懒的道理?” 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让沈灵犀脸上的笑,隐没在唇角。 沈灵犀愿把这当成是来自“贵客”的刁难,看在银子的份上,她低垂下头。 尚还来不及说话,旁边的慕怀安已经开了口。 “沈侯,你这么说,就错怪五姑娘了。要想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四姑娘蕙质兰心,还跟李家退了亲,这些乞丐和老弱妇孺的口口相传,才是最快的途径。这白事表面上做得排场,也只能彰显宣平侯府的富贵,若想得人心,还是要多做善事才行。” 沈济怔了怔。 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一番,眼底划过一丝精明,他哈哈大笑两声,“贤侄说的对,我就是个粗人,不懂得这些。既然贤侄说这样最好,那我就放心了。” 可转头对着沈灵犀,又板着脸,“阿瑶久居深闺,鲜少出门,比不得你从小就在外头抛头露面,你该多看顾她一些才是。这两日你去哪,就把她带去哪,切不可像这样将她晾在一旁,知道了吗?” “五姑娘明日起就要同我一同查案子……” 慕怀安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沈济截去话头,“那阿瑶就更应该跟着了,这案子关乎我沈家清誉,阿瑶将来是要做当家主母的,多接触接触,对她有好处,贤侄你总不至于厚此薄彼吧?” 慕怀安词穷了。 沈灵犀觉得沈济脑门上就差写个“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她只想赶紧把他送走,忙开口道:“爹爹放心,我明日不管做什么,一定带上四姐姐。” 第020章 对就是她 北衙是绣衣使的衙门。 但凡进了北衙的罪犯,上到宰相首辅,下至九品小吏,从文官到武将兵卒,就没一个能活着出来的。 不仅人活不了,连亲族都要被诛。 是大周人人惧怕之地。 那赌坊与沈灵犀杠上的田家兄弟,专门做替人杀人的买卖,身上背了好几条命案,恰有一桩命案,与绣衣使手头正查的案子有关。 白天他们从赌坊出来,直等到黄昏时分,才去了买主家中,两边接头之时,直接被绣衣使一锅端走。 他们自是知道北衙和绣衣使的威名,连刑具都没过完一遍,便倒豆子似的,把既往干下的勾当桩桩件件全说了出来。 纯钧拿了卷宗,呈给楚琰,神色有些古怪。 “怎么?”楚琰接过卷宗,一目十行看过,眉色骤冷,“这上头有几桩案子,都是京城知府管辖,皆已结案。可他们两个凶手,还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去赌坊挥霍,这知府衙门好的很呐!” 纯钧:“赵成是赵贵妃的叔父,还是崔首辅的连襟,在知府位子上已有五年,年年考核都是崔首辅和都察院那边打了招呼才过,吏部也没法子。这回算他倒霉,撞咱们手里了。” “只这两人头上,就有三宗案子是草草结案的,其它的还不知有多少。”楚琰寒声吩咐:“让胜邪连夜去抓人,务必彻查这五年他经手的命案还有无错漏,一旦查证,人不必再留。让吏部再拟个合适的人选,补上空缺。” 纯钧应下。 “说来也巧,那两人前几日刚杀过一人,是宣平侯府的管事,名叫刘四。”纯钧一脸神秘,“尸身是昨日在侯府水井里起出来的,赵成曾亲自带了衙差和仵作上门,结果被宣平侯给轰出来了。如今这案子在大理寺少卿慕怀安手里,正查着呢。” 楚琰有些意外,“沈济好面子,这种事宁可捂着,都不愿让人知道。赵成这等糊涂蛋不是正对他胃口,怎就给轰出来了?” “奇就奇在此处!”纯钧也是许久没碰上让他觉得稀奇之事,脸上不觉带了几丝兴奋。 “殿下有所不知,今日与那田家兄弟对赌的书生,其实是女扮男装。她名唤沈灵犀,是宣平侯流落在外的嫡女,从小被棺材铺的沈老翁收养,前日才被接回府里,那尸身便是她发现的。” 纯钧便把打探到的,沈灵犀扮作道姑,在宣平侯府做的那些事,讲了一遍。 楚琰想到白天在赌坊,她的一举一动。 尤其是田家兄弟赌输以后,她眉眼弯弯那抹笑…… “看来,她早就知道田家兄弟才是真凶,所以才会在赌坊有意挑衅。”楚琰若有所思地问:“抓那两兄弟时,现场可还发现有可疑之人?” 纯钧摇头,“那买家住的地方很是偏僻,并无旁人。” 这不是重点! 纯钧见自家主子把话扯远,忙凑近些,一脸兴奋地道:“殿下可还记得,前日你让我送一本《周律疏议》,给李探花大婚那日操控尸身的丫鬟?” 楚琰冷淡的眉峰微抬。 纯钧一拍手,嘴角快要咧到耳后,“对!没错!就是送给她了!” * 深夜,因着瑶娘的白事,热闹一天的望仙村,终于安静下来。 刘四匆匆从京城赶回来,便将白日所见,告诉给了沈灵犀。 “与那田家兄弟接头的人,我认识,叫冯奇,是老祖宗屋里大丫鬟喜鹊,在外头认的义兄。我们都是洪武县人,老祖宗的祖籍也在洪武县。冯奇家中有几亩薄产,整日游手好闲,不干正事,我与他素日无仇,他为何要害我?” 这是沈灵犀今日第二次听见“喜鹊”这个名字。 又是老祖宗屋里的人。 “你妻子是给老祖宗梳头的,与喜鹊有没有什么过节?”沈灵犀问。 “那哪能呢!”刘四想也不想就回答,“喜鹊是老祖宗跟前的大丫鬟,平日里,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上赶着巴结都来不及,又怎敢得罪。更何况,我们都是一个村的,祖坟挨着祖坟,我那婆娘与喜鹊关系可好了!” 沈灵犀沉吟几息,“照你所说,冯奇未必买得起‘千金香’,更无动机买凶杀你。眼下只有去会会喜鹊或是冯奇,才知道其中缘故。” “冯奇和田家兄弟都被绣衣使抓进了北衙,姑娘怕是见不到了。”刘四疑惑地挠了挠头,“原本我还打算跟进北衙里去瞧瞧呢,可不知为何,进门没走多远,就被一股煞气给弹出来了。” 沈灵犀闻言,倒也没觉得有多稀奇。 世间万物,皆有定数,相生相克,亦有因果。 “既如此,你日后便离那些绣衣使和北衙远些便是了。” 沈灵犀拍了拍腰间的荷包,“走吧,趁着夜深人静,去你灵堂,把今日赚的银子,交给你妻儿,与他们说说话,也好宽慰一二,以后怕是没这样的机会了。” 刘四神情一黯,苦笑,“我如今不过是一缕亡魂,他们又如何能看得见我。” “他们看不见你,我能看见你就行。”沈灵犀笑着道。 刘四的灵堂,就在福安堂的东厢房里。 两年前福安堂改建冰窖时,沈灵犀便让人在东西厢房各砌了两座冰台,专为盛夏停棺所用。 刘四尸身发现得仓促,棺木还没备好。 如今正盖着白布,躺在冰台之上。 此刻,他的妻子和一双儿女,披麻戴孝,神色哀戚地跪坐在他尸身前。 沈灵犀换了件打醮时才穿的道袍,走进灵堂里。 一家三口第一时间便认出,她就是找到刘四尸身的侯府五姑娘。 三人满目感激地要给沈灵犀下跪叩头,却被沈灵犀止住。 “我深夜前来,只因算出我与你们有些机缘,故略施道法,助你们与刘四见最后一面,今夜之事,便只有你们知晓,勿要告诉旁人。” 三人面面相觑,不解她此话何意。 沈灵犀也不多做解释,走到刘四尸身前,煞有介事地念了一段打醮的经文,故作高深地垂下眼帘,把手伸进白布中,捻起几根早已准备好的细丝。 不过转息之间,三人只见刘四的尸身,忽然从冰床上,坐了起来…… 而这一幕,恰好落在,刚走进福安堂院子,身穿月白道袍,儒生打扮的那人眼中…… 第021章 有破绽吗 灵堂里。 刘四尸身坐起身的瞬间,震惊了这屋里的三人一魂。 刘四的妻子赵阿凤最先反应过来,扑上去就是哀哀戚戚的痛哭,“你这个死鬼,好狠的心肠,当初说好的,不求荣华富贵,只要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可如今你却抛下我和孩子,就这么走了,你让我以后怎么活啊……” 刘四的魂魄听见这话,上前两步,想将妻子揽进怀里。 可他如今只是一缕亡魂,手臂直直穿过了她的身体。 “阿凤,我也不想的。”刘四伤心至极,也“呜呜”哭出声来,“就当这辈子是我欠你的,若有来生,咱们还做夫妻,我补偿你。” 正在此时,他的尸身忽然抬起了手臂,在赵阿凤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重复他的话,“阿凤,我也不想的。就当这辈子是我欠你的,若有来生,咱们还做夫妻,我补偿你。” 声音除了稍稍僵硬了些以外,几乎与他本来的声音别无二致。 刘四和赵阿凤的哭声,戛然而止。 这诡异又惊悚的“诈尸”场面。 若是寻常人看见,可能会骇得拔腿就跑。 可他们是家人啊…… 生前连最后一面,都不曾好好告别过的至亲家人。 “阿爹……” “爹爹!” 刘四的一儿一女,眼眶盈满热泪,瞬间扑上前,紧紧抱住他的尸身。 就好似,自己的爹爹活过来一样。 “莫哭了,别再替我伤心了,你们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刘四的亡魂抹去眼泪,知道时间宝贵,便赶忙说道:“阿凤,你身子向来不好,要记得喝药,好好吃饭,别再熬夜打络子了,为了挣那几个钱,若伤了眼睛,我会伤心的。” “杏丫头,以后说话、做事,多过过脑子,可别再任性了,听你娘的话,别让她总跟着你操心。” “小武,你虽是弟弟,可咱家如今就剩你一个男丁,你娘和你姐姐将来都要仰仗你呢,一定要好好学本事,撑起这个家。” 他的魂魄每说一句,尸身就会发出同样的声音,就好似他的魂魄真回到身体里一样。 一双儿女连声应下,妻子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好啦,都别再伤心了,就当我是出趟远门,就算阴阳相隔,百年以后咱们一家人也有重逢之日。” “你们定要好好生活,快快乐乐、高高兴兴的,生儿育女、子孙满堂,我在九泉之下也就安心啦。” 说到最后,刘四的亡魂脸上反而没了悲色。 他转头看向沈灵犀,“姑娘,可以了。我原以为有千言万语想同他们说,想告诉他们,我有多舍不得他们,舍不得这世间。可到头来发现,说这些只会让人更伤心难过,事已至此,又有什么意义呢,不如好好告个别,我只想看见他们都好好的,就满足了。” 沈灵犀懂他的意思,便用他的尸身道:“我替侯爷办事,悄悄存下不少私房钱,折成银票托付给妙灵道长了。阿凤,先前攒的那些银子,你留着养老,照顾好自己。等到合适的时机,就拿着那些银票,给杏丫头和小武赎身,让他们体体面面做人。我走了,你们可别再难过啦,咱们下辈子再见。” 说完这话,她松开了指尖的丝线,那尸身便像断了线的风筝,软软往后倒去。 赵阿凤和一双儿女再次痛哭失声。 沈灵犀抬起双眼,看向刘四魂魄的方向。 她清亮的眸子,映着烛火,如琉璃一般澄澈、纯粹,有一种向死而生,超脱生死的悲悯之意。 刘四朝她揖礼一拜,“多谢姑娘。” 沈灵犀默默还礼。 待他们的哭声渐止,沈灵犀从荷包里,取出那五百两银票,交到赵阿凤手里。 “这是刘四让我转交给你们的,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凶手很快便会被绳之以法,还请节哀。” 她朝他们揖手一礼,又朝刘四亡魂轻轻颔首,这才从灵堂里走了出来。 院子里空旷无人,夜风习习,明月高悬。 呼吸间能闻到苍术和皂角的香气。 沈灵犀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思绪从灵堂生离死别的悲意中,脱身出来。 她去井边,用皂角仔仔细细洗净双手,走出了福安堂。 正打算回棺材铺里歇息,便见一个身穿月白长袍,儒生打扮,长相极俊美的男子,踩着月光,朝她走了过来。 沈灵犀看着那人,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 “沈掌柜好,在下姓宁,家中行六,是苏城人士。”那人在她面前站定,温文尔雅朝她揖礼,“在下与瑶娘曾有些生意上的来往。初入京城,得知噩耗,连夜赶来,想去灵堂吊唁一番,不知可否?” 沈灵犀揉了揉眼睛,将他好生打量一番。 直看得楚琰不明所以站直身,也低头看了看自己。 这身打扮,有破绽吗? 没有。 “姑娘?”他不解地问:“为何如此看着在下?” 沈灵犀眸光微闪,唇边漾起一抹浅笑。 “失礼了。”她歉声告罪,“这深更半夜的,郎君如此姿容,突然出现在小女眼前,不多看几眼,没法确认郎君究竟是人……还是山中精怪所扮。” 楚琰哑然失笑,俊美的面容如皎皎明月,自有一股高洁清雅的气韵,让人移不开眼。 “姑娘谬赞。”他有礼地又问了遍:“不知在下能否去灵堂吊唁瑶娘,最后再见她一面?” “吊唁的话,郎君自去灵堂便是,若要见她一面,这会儿怕是不行。”沈灵犀面露难色,“天气热,瑶娘的尸身在冰窖里保存着,要等六日后出殡那天,才能将尸身抬出来。” “原来如此……那在下过几日再来。”楚琰揖礼告辞。 只是,他回身走两步,却又走了回来。 “沈掌柜见谅,在下一时心急,来得仓促,没注意时辰……”他清风明月般的皎皎面容,带了几丝赧然之色,“眼下回京去,城门也已关了。这村子里也没个落脚的地方,不知掌柜有没有地方能容在下叨扰一晚?” 沈灵犀面上有些为难。 “若不方便,那在下……” 楚琰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对方轻软的嗓音,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这铺子里没多余的床,只有棺材,你……住不住?” 第022章 巧的很呐 “那就有劳掌柜了。”楚琰温润有礼地揖礼道。 沈灵犀将他领进铺子里,点亮油灯。 家里冰多,到了夏天,铺子里没断过冰盆,所以一进屋,便有股沁人的凉意。 若是忌讳的人,便会以为这是阴气。 沈灵犀见他神色如常,并无半分异样,便随手指了指靠墙一排的棺材,“有桐木、松木、柏木、檀木、还有金丝楠木,都是全新打磨的,郎君可随意挑选。” 楚琰:“……多谢。” “不过……”沈灵犀微垂下头,有些赧然地道:“郎君睡过的棺材,就不好再卖出去了……” 楚琰月华般的眸子,有一瞬间的凝滞。 他只是临时起意来此,身上没带银子。 只是很快,他便解下腰间的玉佩,放在掌心,递到沈灵犀面前,温和有礼地问,“在下仓促过来,没带银子,不知用此玉买下棺材,够吗?” 料子极好的和田玉,值千两银子。 “够了够了。”沈灵犀从他掌心拿过玉佩,笑弯了眉眼,还从里间拿出一床薄被和枕头,“都是新的,郎君请自便。” 说罢,福身一礼,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里间。 房门关上的瞬间,沈灵犀脸上的笑容隐没在唇角。 她垂眸把玩着手里那枚玉佩。 虽然周身的气质变了,也年长了些,可五官依稀还能看出几年前,那个少年将军的轮廓。 好巧。 绣衣使刚抓了田家兄弟,堂堂绣衣指挥使,大周朝的储君殿下,就扮作儒生来了福安堂。 还真是巧的很呐。 * 第二日一早,慕怀安早早就来到望仙村。 沈氏棺材铺的门一开,一个身穿月白道袍、儒生打扮的男子,从屋里走了出来。 “你……你……”慕怀安睁大双眼,就跟见鬼似的。 楚琰倒是十分淡定,温文尔雅朝他揖礼,“慕少卿,许久未见,可还安好?” 这礼他可受不起。慕怀安侧身避开,“你这是……” “你们……认识?”沈灵犀从后头走出来,一脸惊讶地问。 “认识。”不待慕怀安开口,楚琰微微一笑,“在下的婶婶与少卿是同宗,家中生意也因此多得慕家照顾。” 慕怀安古怪地看着他。 在下?生意?? 他感觉自己都快不认识眼前这位了。 “那还是挺巧的。”沈灵犀故作好奇地问:“不知郎君家中是做何生意的?” “做些丝绸绣品的生意,所以才会去苏城,认识了瑶娘。”楚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态度十分温文尔雅、友好和善。 慕怀安总算是听明白了。 看来,沈灵犀不知又做了何事,这回是真捅了大篓子,被绣衣使给盯上了。 只是,盯上归盯上。 指挥使亲自下场,这又是要闹哪样? 沈灵犀觉得,大周这位皇太孙殿下,不去玉春班唱个小生,那简直是屈才了。 “瑶娘的灵堂就在福安堂的正堂,公子若去吊唁,可自行前往。”她客气地说完,朝慕怀安微微颔首,便径自忙去了。 待她离开,慕怀安总算有机会开口,“殿下这是要做什么?昨夜你和她,你们……” “昨夜,孤只是借宿。” 只剩下他们二人,楚琰总算站直身,没再作出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住在棺材里。” 慕怀安飞快朝铺子里看了一眼,确实有口棺材,是没合盖子的。 还真是……难为他了。 “殿下此举有何深意?”他试探地问。 楚琰:“绣衣使昨夜在西郊抓到两个杀手,和一个买凶杀人的买主,那两个杀手招供说,前几日,那个买主雇他们杀过宣平侯身边的一个管事,叫刘四。” “刘四?”慕怀安大吃一惊,“这不就是我手头的案子?” 他脑中迅速将事情捋了一遍,“所以殿下深夜前来,特地扮成这样,是为了……查案?” “你的案子,孤没兴趣。”楚琰淡声道:“绣衣使要那两个杀手。至于那买主,名叫冯奇,倒可送给你查案子用。只是,作为交换,孤有个条件。” 慕怀安干笑两声。 在大周,谁敢跟绣衣使谈条件,“有事您尽管吩咐便是。” 楚琰看着他道:“孤要知道瑶娘和刘四的验尸结果。查案子的时候,带上孤,别拆穿孤的身份。” * 沈灵犀答应沈济带上沈玉瑶,就真的带上了沈玉瑶。 金仙观的坤道做起了水陆道场,玉春班在村外的空地搭起了戏台。 今日来望仙村的百姓,比昨日多了一倍,沈济还特地调拨了人手来维持秩序。 银子的开销,自然也比昨日多了一倍。 沈玉瑶跟在沈灵犀身边,看着她分配人事支出,打算盘记账,与各方管事谈笑来往,有条不紊支应起这一大摊子事,只觉得头昏脑涨。 她脑子里不断回响着,爹爹昨日临走前对她说的话: “……我已向圣上禀明你的身份,从今往后,你与五丫头是一母双胞的亲姊妹,都是我嫡亲的女儿,不要再对你的身份有任何顾忌。” “慕家是皇后娘娘的母家,慕怀安年少有为,你若嫁给他,便就是这京城侯门贵女里独一份,时刻谨记你的身份,莫在人前自降身份去做那些下人才做的活计,知道吗?” “一个女子再能干,都不如嫁个好郎君。你看你母亲,在安家不过是个人人都瞧不起的庶女,如今嫁给为父,虽是续弦,却也有了诰命在身。她执掌偌大的侯府,谁不尊称她一声夫人。出门赴宴,除了那些皇亲国戚,又何曾向别人低过头?这都是因为嫁了个好郎君。听爹爹的,嫁给慕怀安,爹爹是不会害你的。” 心思恍惚间,沈玉瑶看见面容俊秀清朗的慕怀安,正唇角含笑,缓步朝她走来。 阳光洒在他朱红绣金的曳撒上,令他整个人看上去,如初升的朝阳,光芒万丈。 沈玉瑶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像小鹿在乱撞…… 以前,没资格。 如今,或许真的可以努力争一争。 然而,下一瞬---- “喂,沈灵犀。” 慕怀安径直越过她,走到桌案前,灿若星辰的眸子,看着沈灵犀,不耐地问,“说好去查案,你还要让我们等多久?” 第023章 连夸带赞 “你们?” 沈灵犀正在给瑶娘的白事写挽联,从书案上抬头,便看见慕怀安身后,还跟着那位储君殿下。 慕怀安微微挪动脚步,挡住她往身后打量的目光,“我表兄对京城不熟,我顺便带他四处转转。” 大理寺一日游吗?你可真能扯。 沈灵犀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揶揄,蘸墨继续写手里的字,“不知慕少卿打算让我做什么?” “昨日绣衣使抓了两个杀手,审出他们是杀害刘四的凶手,买凶杀人的买主也已经擒获,如今已被送去大理寺,你随我一同去大理寺狱中审他,如何?”慕怀安直接安排道。 “这……恐怕是不成。”沈灵犀停下笔,抬眸看着他,面露难色,“你也看见了,灵堂里里外外都要我操持,走不开。况且,我和四姐姐都是柔弱女子,去狱中……实在不大合适。” 其实,慕怀安也知道,审犯人这种事,根本无需沈灵犀到场。 他只是想让她“顺便”帮他瞧瞧别的案子。 自打认识沈灵犀以来,慕怀安发现她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尤其对那些无头公案,有时候她只需看上一眼,就能指出关键所在。 这也是为何,他一直坚持不懈要把沈灵犀收为己用的原因。 现下好不容易逮到机会,他又怎会轻易放过。 “你对这案子最熟悉,又是侯府之人,你若在场,自然一听便知道对方说的是真是假。”慕怀安不以为然地道:“况且,沈侯都已经同意你们跟着我了,有什么不合适的。” “我刚回府一日,就摊上这档子事,若说最熟悉侯府之人,应该是四姐姐才对。”沈灵犀看向沈玉瑶,“四姐姐,你可愿意同慕少卿一起,去一趟大理寺?” 沈玉瑶眼睛一亮,“我愿……” “意”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慕怀安的话噎了回去。 “那不行,必须得你去。”慕怀安看着沈灵犀,眼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若你不去,我就一直跟着你,你自己选。” 沈灵犀但笑不语,继续蘸墨写那幅字。 只是笔下的字,墨意渐重,如剑刃出鞘,多了几丝锋利。 场面一时僵住。 楚琰蹙了蹙眉,目光在那墨迹上扫过,清咳一声,故作茫然地出声,“为何不将买主带来此处审呢?受害者的尸身和家眷都在此,岂不是最好的对质机会?” “宁六郎所言极是。”沈灵犀停下笔,放到一旁,眉眼一弯,毫不掩饰夸赞之意,“这主意甚好!对方花了那么多银子,杀死刘四,说不得与刘四有什么仇怨,带来此处,还能让赵婶子认认人。” 连夸带赞,应和得竟如此之快。 慕怀安瞬间眉峰紧拧,颇有些不是滋味。 若非他知道沈灵犀压根就没见过宁王,都要怀疑她是不是在借势打压自己。 眼下储君殿下都开了口,慕怀安纵然心中再有不愿,也不得不应下。 他深深看了沈灵犀一眼,转身走出房门。 一旁的沈玉瑶见状,犹豫一瞬,忙追了上去。 “慕少卿,等等。” 沈玉瑶在院子里追上慕怀安,拦在他面前,努力平复心中的忐忑,鼓足勇气,仰起小脸,“我对侯府的人最熟,我愿意陪少卿回衙门,倘若没有进展,再把人提来,岂不更加省事?” “不必了。”慕怀安正是烦闷的时候,语气里尽是不耐,“男女有别,这场白事都是为了四姑娘的声誉而办,四姑娘还是专注做你该做的事吧,大理寺的案子,就不劳四姑娘费心了。” 说完,径自越过沈玉瑶,大步走出院子。 自始至终,连目光都不曾落在她脸上片刻。 可即便如此,沈玉瑶仍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 他对沈灵犀吆五喝六,作下人使唤。却对她说出“男女有别”,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对他而言,是不同的? 想到此,沈玉瑶抿唇一笑。 看来爹爹说的没错,嫁个好郎君,是要容易许多…… 慕怀安和沈玉瑶离开以后,房间里便只剩下沈灵犀和楚琰两个人。 “姑娘字写得甚好,不知可否赠予在下?”楚琰温声问道。 “不过是随手写写罢了,郎君若想要,拿去便是。” 字是人的第二张脸,若想查人底细,从字迹入手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沈灵犀岂能不明白他在打什么算盘。 她把纸拿起来,刚递出去,手忽然一抖,“哎呀,我给忘了,这是挽联,不能赠给活人,不吉利。” 说话间,纸从她指尖不慎滑落,跌入盛满清水的笔洗中,毁了。 楚琰伸到一半的手,缓缓收回去,月华般的眸子怅然若失,“可惜了。” 沈灵犀抬眸扫过去,作出不忍他失望的模样,语气很是轻软地宽慰,“若郎君不嫌弃,我画的驱邪符比写的字好,倒是可以送人,改日得空画几个,送给郎君作护身符,可保邪祟不侵。” 楚琰:“……那就有劳了。” * 慕怀安飞鸽传书回大理寺,不过半个时辰,大理寺的衙差就把冯奇押解到了望仙村来。 与冯奇一道来的,还有纯钧。 先前纯钧曾来送过《周律疏议》,沈灵犀自然记得他,对他很是客气。 纯钧交代抓捕冯奇的始末,“那两个杀手说,冯奇让他们踩过点,要杀刘四的妻子。本来是要付银子的,结果爽约了,他们才会找上门,也因此落入了我们手里。” 说完,便让人把冯奇押了上来。 冯奇约莫三十来岁,家中果然是有几亩薄产的,个子很高,身形痴肥,身上穿的衣裳虽已脏污不堪,却也能看出是极好的料子。 只是,衣裳的料子虽好,领口和袖口,却浆洗得有些发白。 他的脸上和脖颈上,还有晒伤的红痕和脱屑。 若当真家境殷实,这盛暑天气,谁会在外奔波至此。 更何况,连买凶杀人,都要让凶手先踩点,再付款的人,又如何买得起“千金香”? 不过是幕后真凶丢出来的替死鬼罢了。 沈灵犀的目光只在冯奇身上停留片刻,便落在了冯奇身后,那个唯她一人能看见的女子身上…… 第024章 东风西风 那女子约莫二十多岁,身穿粉衣绿裙。 是宣平侯府丫鬟的打扮。 应是新丧不久,魂魄上略有尸斑,还没看见有尸身腐坏的痕迹。 她眉眼清秀,虽然已经亡故,可衣衫发髻都是整整齐齐的,身上的簪钗首饰一件不少,唯有脸色有些乌青,像是服毒而亡。 尸身大抵还没被人发现…… “姑娘,她就是喜鹊。” 刘四匆匆从外头赶来,却在门口止住脚步,不敢再往里进,只能站在门口,远远朝沈灵犀喊道:“穿月白道袍那位,煞气实在太重了,我一走近,就觉得头晕脑胀。” 穿月白道袍的,就只楚琰这一位。 此刻,他正坐在沈灵犀的右手边,与她只隔一张茶几。 沈灵犀心底微讶,下意识转头,朝他看去。 却正好与他打量的视线,撞个正着。 四目相对。 沈灵犀先反应过来,忙侧过头去,欲盖弥彰似的,伸手理了理云鬓。 做足一副娇羞的小女儿姿态。 楚琰:? 这一幕,落在慕怀安眼中,令他眸色骤深。 他不悦地抿唇,站起身,不动声色走到两人中间,倚坐在茶几上,把他们彼此挡得严严实实,再无视线交汇的可能。 这才开始审问冯奇。 到了此时,冯奇身后的喜鹊,也搞清楚当下的状况,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原来是你搞的鬼!”喜鹊看向沈灵犀,清秀的面容,尽显凄厉之色,“若非你多管闲事,坏了我们的大计,我也不必枉送性命,还我命来!” 直接冲着沈灵犀,便扑了上来! 亡魂就是亡魂,无论怨气和戾气再重,也不过是一缕,连风都不如的幽魂而已。 沈灵犀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眼睛都不眨,只等她扑上来,认清现实。 然而,出乎沈灵犀的意料----- 喜鹊的魂魄,在距离她一丈之地,好似被一股大力,狠狠弹开。 “啊!”只听她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魂魄就像个球一样,穿过房顶的瓦砾,远远飞了出去! “嘿!就是这样!” 刘四乐了,抚掌大笑,朝沈灵犀喊道:“我昨日在北衙,就是被这么弹出去的!还晕了好半天呢。姑娘等着,我去找她,一时半会儿她怕是醒不来咯!” 沈灵犀:……这还怎么审? 她往后仰了仰身子,探究地再朝楚琰打量。 只见对方以手支颐,百无聊赖听着慕怀安的审讯。 神色间对刚才发生之事,一无所知。 沈灵犀以前曾听玄清女冠说过,这世间有一种命格,杀孽太多,煞气深重,是天煞孤星,注定要孤独终老。莫说是活人,就连亡魂都不敢出现在他左右。 她倒没想到,这长得跟谪仙似的人,竟是这等命格。 楚琰感受到沈灵犀的目光,抬起眼帘,捕捉到她的视线。 沈灵犀故意作出一副被抓包的惊慌模样,局促站起身,匆匆撂下一句“我去更衣”,便逃似的离开了正堂。 楚琰:…… 慕怀安:??? * 沈灵犀在距离福安堂二里地外的田里,找到了刘四和喜鹊。 喜鹊悠悠转醒,看见沈灵犀就在眼前,戾气丛生,从地上爬起来,就要朝她扑上来。 沈灵犀凉凉地问,“你是没摔够?还想再来一回?”作势抬手,好似她真有把亡魂弹开的能力。 刘四就没那么客气了,气呼呼抬起巴掌就朝喜鹊后脑勺招呼,“死丫头!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我性命!” “那是你倒霉,你该死,怨不得我!”喜鹊不敢再冲沈灵犀,又不甘示弱,抬脚朝刘四踹回去。 两个亡魂互殴,就跟东风遇上西风,谁也打不到谁身上。 场面很吵,却没有半点杀伤力。 沈灵犀找个石头坐下来旁观,等他们打够了,才抬眼看向喜鹊,“所以你是自杀,这案子等将来大理寺查到你头上,你就是死无对证的真凶,便可结案,对么?” 喜鹊蔑然一笑,笑中带着几许自得。 “对,都是我干的,我就是真凶。库房守卫是我调开的,现场也是我清理的。冯奇是我义兄,我借他的手买凶杀人,如今我已死了,官府能耐我何?你又能耐我何?还不是白忙活一场,被我耍得团团转。” “你死都死了,官府确实没法再对你做什么。”沈灵犀虚心请教,“只是我不明白,你生前已是老祖宗身边的大丫鬟,深受老祖宗倚重,阖府上下,除了主子,没人比你更体面,将来老祖宗给你贴补一份嫁妆,找个良婿,嫁过去一辈子吃喝不愁。本是安安稳稳的前程,可你却突然对无冤无仇的刘四下死手,事发以后,又自尽身亡,你图什么呢?” “我本可以不必赴死,都是你坏了我的大计。”喜鹊恨声道。 “既是大计,必有所图。”沈灵犀忖度着道:“铤而走险害人,无非是为财,或者为情。为财么……不至于畏罪自杀以后,还如此沾沾自喜。那便只剩下“情”了……” 喜鹊神色微动,梗着脖子还在嘴硬,“你猜的没错,我就是为财!老祖宗私库钥匙就在我手里,把好东西偷拿出去换成银子,好生逍遥快活了不少日子,也不算亏。” 欲盖弥彰,反露马脚。 沈灵犀笑看着她,“若只是偷换些银子,拿出去逍遥,就算被发现,也不必做害人性命这等事,更谈不上是大计。” “既然你主动提起老祖宗的私库……”沈灵犀笃定地推断,“那想必还是男女私情使然。侯府大丫鬟和良婿,在你眼里,应该都比不上侯府主子的身份,到底是侯府哪个主子,得了你的真心,让你心甘情愿为他做事?” 喜鹊被猜中心思,瞬间变了脸色。 沈灵犀“呀”的一声,不可置信睁大眼睛,掩唇惊呼,“莫不是我爹爹,允诺要把你收作姨娘,才让你这般死心塌地替他杀了刘四的?” “你休要胡说八道!”喜鹊气得直跺脚:“死者为大,你说出这种话,污我清誉,坏我名声,就不怕遭天谴吗!” 这副模样,就好似给沈济做姨娘,是受了天大的侮辱似的。 沈灵犀笑了。 得,人家还瞧不上她那个半路爹。 她转头看向刘四,“你好好想想,除了我爹,有没有替这侯府主子办过什么特别的事,让对方这么想把你灭口……” 第025章 宁可错杀 沈灵犀这话问得喜鹊心惊魂跳。 喜鹊深知,若再这样下去,定会被她看出更多破绽,直接转头就飘走了。 刘四挠了挠头,“素日里,我替几个主子都做过事,也不拘是什么,一时倒也想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性命攸关,你好生想想。这差事应该赵婶子也有份,不然他们不会害了你,还要去害她。”沈灵犀提醒道。 刘四连连点头,可抓耳挠腮的,一时半会还真想不起来。 “实在不行你就回府一趟,说不定看看熟悉的环境就能想起来了,也顺便找找喜鹊的尸身在何处。”沈灵犀嘱咐道。 刘四应下,朝京城方向飘了去。 * 正堂里,沈灵犀出去以后,楚琰也同纯钧一道出了门。 两人来到福安堂后面的空旷之地,楚琰远远就看见沈灵犀坐在田里的石头上,好似在对什么人说话,可她对面,分明什么东西都没有。 他墨瞳微深,“孤让你查她的过往,查得如何了?” 纯钧:“当年宣平侯原配安氏难产,送去长生观,在长生观产下一名死婴,那观主为了保住京城第一道医的名声,偷偷换了个活的女婴,把死的那个丢进棺材里,后来机缘巧合被棺材铺的沈老翁捡走,又忽然活过来,养到大。” “……十三岁以前,一直痴痴傻傻的,五年前不慎坠崖,摔得头破血流,救醒以后,就忽然开了窍。” 楚琰听到这,若有所思抬眸,“五年前?” “是,五年前。”纯钧肯定地道:“村里人记得很清楚,说她当时烧了五日五夜,还一度断了气,沈老翁把她抱进棺材里,守了一晚上,竟又活过来了。” 楚琰从不相信这世间有怪力乱神之事。 可方才被沈灵犀丢进笔洗里的字迹,那笔力和功底,分明不是三五年光景能练出来的。 纯钧见他不语,又继续禀报: “她身子养好以后,就跟沈老翁学殓尸,替人做白事,还拜金仙观已故的玄清女冠为师,学了两年道法……” “四个月前,沈老翁的儿子出门采买,雨夜赶路,马车翻进山谷,当场就摔死了,沈老翁悲痛欲绝,大病一场,一个多月前也撒手人寰。临死前,沈老翁给宣平侯府老祖宗去信,道出沈灵犀的身份,沈济一直拖到小女儿与李安临大婚以后才接沈灵犀回府,再就出了李安临婚礼上瑶娘诈尸一事。” 楚琰眉心微动,“沈灵犀与瑶娘是什么关系,可查到了?” “并无关系,唯一的交集便是瑶娘尸身被寄存在福安堂里。” 纯钧一脸疑惑,“奇就奇在此处,瑶娘当初是孤身一人上京,在青花巷的宅子里门都没出过,除了李氏母子外,唯一认识的便只有隔壁的郑大娘。郑大娘从未见过沈灵犀,可李安临出事以后,沈灵犀却拿了银子给她,还说以瑶娘的名义要给她养老。” 这话让楚琰想起,昨夜远远看见沈灵犀将赌坊赢的银票,交给刘四遗孀的情景。 “刘四生前,可曾与她认识?” “也不认识。她被接回府时,刘四已经死了。” 这就很奇怪了。 楚琰向来锐利的眸子,第一次染上困惑之色。 纯钧:“有人说,沈灵犀因为死过一次,兴许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 楚琰神色极淡地瞥他一眼,“人的尸身是冤死之人留在这世上最后的证据,懂得验尸之人,能发现常人发现不了的细节,并不稀奇。孤怀疑这女子应该从五年前就不是沈灵犀了,你派个人亲去云疆一趟,好好查查,这世上有没有无需机关的尸身傀儡术。” “殿下是怀疑,她是云国余孽,潜入我朝的细作?”纯钧忖度着问。 “你莫忘了,五年前发生过什么事。”楚琰神色骤寒,周身难掩杀意,寒声道:“狼子野心之人,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 经他这般提醒,纯钧脸色微变,赶忙应下。 纯钧想起什么,又道:“瑶娘是苏城人士,又是绣娘,我就去找李公公问了一嘴,巧的很,李公公说去岁他在苏城为太后娘娘寻的寿衣绣样,就是一个叫瑶娘的绣娘所绣……应该是同一个人。只可惜,如今瑶娘已死,那绣样只她一人能绣,这绣技到底是失传了。咱们放在鹤鸣楼的千金悬赏……” “先放着吧,说不定能找到会这绣法的人也未可知。” 楚琰说着,抬眼看见沈灵犀正回身朝他们的方向来,朝纯钧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又回到了正堂里。 待沈灵犀回到正堂时,慕怀安对冯奇的审问,已经到了僵持的地步。 冯奇一口咬定他与刘四夫妇生前就有龃龉,才会对他们下此狠手。 可慕怀安又岂是好糊弄的,“方才本官特地让赵婶子在你面前走过去,你都没认出她,可见你根本就不认识她,既不认识她,又如何与她生仇?还不从实招来!” 冯奇打了个哆嗦,发白的嘴唇颤颤半天,都没说出半句囫囵话来。 沈灵犀若有所思望着他。 喜鹊的魂魄既跟着他,那么喜鹊已死这件事,他大抵是知情的。 都到了这份上,正常的逻辑,该是顺理成章把喜鹊这个“幕后主使”吐出来,引大理寺去查便是。 可冯奇却还在嘴硬。 他眼睛时不时要瞟一眼外头的天色,明显是有意在拖延时间。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 这时候拖延时间,他想做什么? 沈灵犀脑中隐隐有个猜想。 可她所有的情报来源,皆从亡魂口中得知,不能说。心中的推断也无证据,没法直言告诉他人。 她沉吟几息,从袖中摸出两枚铜钱,往冯奇面前一抛。 铜钱“叮当”落地的脆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咦……”沈灵犀走到冯奇面前,看向地上的铜钱,忽然惊呼出声。 “冯员外,方才我观你印堂发黑,便为你卜了一卦。”她指着地上的铜钱,脸上尽是诚恳之色,“你瞧,这卦象上有厉鬼索命、祸及家人的大凶之兆,若想逃过此难,须得速速将实情告知慕少卿才行。” 冯奇虽看不懂卦象,却能看懂眼前这小丫头,是想装神弄鬼诈他呢。 他眼底划过一抹嘲弄,面上却好似信了她的话,急得不行,“可小人该说的,全都已经说过了,都是实情啊……” “莫不是我算错了?”沈灵犀清澈的杏眸,怔愣了一瞬。 随即,她从地上捡起铜钱,转身从桌子上拿了纸笔和朱砂来,将纸铺在冯奇面前,径自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第026章 朱砂喜鹊 慕怀安原本看他们几个进进出出的,神情很是焦躁。 此刻,忽然见沈灵犀开始作戏,俊秀的眉眼瞬间舒展开来。 他环胸倚在桌旁,修长的手轻抚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沈灵犀的一举一动。 “冯员外莫急。” 沈灵犀提笔,蘸了满满的朱砂,看着冯奇的目光,尽是为他着想的善意,“许是方才卦象不准,玄清女冠生前,曾教我一道法门,可开天眼,今日你我有缘,我就免费为你开一次天眼,如何?” “这位就是妙灵道长。”慕怀安很上道地当起了捧哏,“玄清女冠生前的关门弟子,刘四的尸身,就是她起卦寻出来的。” 冯奇将信将疑,看在他们二人如此卖力作戏的份上,也不敢拂了慕怀安的兴致。 总归是在拖时间,能拖一个时辰,算一个时辰。 拖到晚上,就有一线生机。 “那太好了。”冯奇感激涕零,“有劳道长替我算算。” 沈灵犀又蘸了蘸朱砂,“烦请员外闭上眼睛。” 冯奇心生疑惑,依言闭上双眼,就听见沈灵犀空灵的嗓音徐徐道:“这道法门是用朱砂在你眉心开一道天眼,若你身边有厉鬼徘徊,你就能用天眼看见他们,再借我的手,将示警落于纸上。” 扯呢? 蜘蛛盘丝都没你能扯! 冯奇一个字都不信,可是还要尽力配合她的表演。 他只感觉到沁凉的朱砂,在他眉心竖着划了一道,又在左右两个眼皮上,各落下一点,“道长,我、我能睁开眼了吗?” 沈灵犀:“可以了。” 在冯奇睁开眼的瞬间,沈灵犀闭上了双眼。 “现在,你应该能看见找你索命的厉鬼了。”沈灵犀紧闭双眸说道。 冯奇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全看了一遍。 人还是那几个人。 别说是厉鬼,就连只蚊子都没多一只。 可真逗。 沈灵犀好奇询问:“你……看见了吗?” “看、看见了。”冯奇哆嗦一下,佯装真看见什么,如临大敌盯着慕怀安的方向。 慕怀安神色一凝,站直身,不觉也前后左右看看。 什么都没有。 他瞬间觉得周遭冷飕飕的。 “如此,员外可以借我的手,将它落于纸上了。”沈灵犀提笔道。 冯奇心底冷笑。 看老子给你画个乌龟大王八! “那就失礼了。”他伸手就要覆上沈灵犀的手------ 却突然看见,沈灵犀执着笔,竟自己在纸上画了起来。 冯奇:??? 沈灵犀紧闭双眼,可执笔的手,却十分灵活,就像真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一样。 不过几息之间,用赤红朱砂勾出来的一只喜鹊,跃然纸上。 喜鹊没有眼睛,却有鲜红的泪珠洒落在身旁。 冯奇震惊了。 就离谱! 离了大谱了! 他连根毛都不会画,手都没碰上,还能借她手画一只鸟出来??! 冯奇惊觉自己中了圈套,赶忙澄清,“不,不,不……这不是我、不是我画的,我根本就不会画……” 沈灵犀疑惑地睁开双眼,在看见那张画的瞬间,“呀”的一声,手中的笔猝然跌落在地! “喜鹊无眼,便是死物……” 沈灵犀似被狠狠吓到,白着一张小脸,踉跄起身,直往柱子后头躲,口中还不忘解释画上的意思,“喜鹊泣血相望,原来是你、你杀了喜鹊,她化作厉鬼找你索命来了!” “你胡说!这不是我画的!这是你画的!” 冯奇口不择言,急声争辩,“我没杀她,她是自己死的!” 此言一出,冯奇就像被人扼住喉咙一样,不可置信瞪大双眼。 明白了,这下全明白了。 她是在摆明车马诈他,诈他说出喜鹊的死! 可这种事,她是如何知道的? 她怎会知道的?!! 堂上坐着的,哪个不是人精,皆听出冯奇话中玄机。 沈灵犀却还似个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小白花,躲在柱子后头,带了几丝哭腔,无辜地道:“可大家都看见了,我方才是闭着眼睛的啊……只有你是睁着眼的,这确实是你借我之手画的……” 慕怀安抚掌大笑。 精彩!真是精彩! 他就知道,沈灵犀有的是法子。 跟她搭伙,乐子真是多! “冯奇,原来你身上还有一条人命呐!”慕怀安走到冯奇面前,看似多情的桃花眼里,尽是冷冽厉色:“看来,不吃点苦头,你还当本官是个好说话的。走,跟我去厢房好好聊聊。” 单手提起冯奇的衣领,就把他往外头拎去。 临出门,慕怀安还不忘转头看向沈灵犀,朝她扬了扬下巴,冲她朗然一笑,“谢了!沈掌柜。” 沈灵犀躲在柱子后,松了口气。 不期然,一个月白身影出现在她视线中,一只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拿着一块叠得整整齐齐、干净素白的帕子,递到她手边。 “姑娘受惊了,用这帕子擦擦眼泪吧。”来人声色温润,一副妥帖心细的做派。 沈灵犀站直身,往后退了半步,故作局促地背过手去,“我、我手上沾有朱砂,不干净,会污了郎君帕子的,谢过郎君好意。” 赧然说完这话,便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似的,掩着袖子跑出了正堂。 纯钧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眨了眨眼。 这姑娘,莫不是看上他们家殿下了吧? 若果真如此,那可真是兔子遇上了狼,连个骨头渣都留不下来咯。 他拿着画了朱砂喜鹊的白纸,走到楚琰跟前,啧啧称奇,“莫不是方才那冯奇真被开天眼,看见鬼魂了?别说,这喜鹊画得还真挺传神。” “你是不是傻?”楚琰睇着他,朝角落堆叠的那些纸扎指了指,“这叫熟能生巧,闭着眼睛都能画。” 纯钧看着那些纸扎上,画得惟妙惟肖的丹青,眼底闪过恍然之色。 他倒给忘了,这沈氏棺材铺干得就是丧葬一条龙买卖。 不得不说,沈灵犀干这一行还真是……技多不压身啊! * 慕怀安把冯奇拎去厢房,单独“谈话”,不到半个时辰,便让他招得七七八八。 待他走出房门,天色已暗。 沈灵犀正等在门口。 “如何,招了吗?”只他们两人在,沈灵犀倒也没再拿捏出那副小白花做派。 慕怀安觉得这样的沈灵犀,瞧着最顺眼。 “招了,说都是喜鹊安排他做的,刘四尸身被人发现后,喜鹊就找上门,服毒自尽,请托他替她收尸。” 这不是重点。 沈灵犀垂眸,忖度着问:“那他有没有提,为何要故意拖延时间?他们今夜还有什么安排?” 第027章 姑娘别怕 深夜,月黑风高,最宜杀人。 福安堂东厢,刘四的灵堂里,燃着昏黄的烛火。 夜风从门外吹进堂中,把白色的灵幡吹得翻飞,烛火明明灭灭,将跪在棺材前,身披麻衣、昏沉打盹的妇人,影子拉得很长。 静谧的夜色里,两个黑衣人,脚步轻巧跃入院中。 他们走到灵堂门前,互相对视一眼,一个在门口望风,另一个则抽出手里的佩剑,直接朝那妇人的背心刺去。 剑刃穿胸而过,一击毙命,妇人悄无声息倒在地上。 黑衣人抽出带血的长剑,正欲上前查看---- “吱呀”一声,只见对面西厢房的房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打开。 一个圆润的身影,跌跌撞撞从房间里跑了出来。 “救、救我……喜鹊说,倘若我被抓了,就想法子让官差带来此处,等你们来杀人的时候,就会救我离开。救我走……快救我走……” 是冯奇。 冯奇见黑衣人没动,怕他们没听清,又重点重复了一遍,“是喜鹊!我是喜鹊的义兄,你听清没有!救我!” 待他走近,守在门口的黑衣人,直接抽出长剑,朝冯奇的心口刺去! 冯奇错愕睁大双眼。 死到临头,他才算明白,喜鹊临死前为他最后安排的脱身之法,竟是一条死路。 就在黑衣人手里的长剑,即将刺进冯奇胸口的瞬间。 “叮”的一声,剑刃不知被什么东西击中,发出一声脆响。 剑锋微偏,刺进了冯奇的肩膀里。 “啊!!!”冯奇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福安堂的院子,也随之亮起火把。 一帮衙差从堆叠在角落的棺材后头冲出来,将两个黑衣人团团围住。 慕怀安身穿大红绣金曳撒,从天而降。 火把的亮光,照在他脸上,将他俊逸的面容,勾勒出昳丽的轮廓。 他手里漫不经心抛着石子,显然方才打偏剑锋的暗器,便是他手里的石子。 这样的功力,令黑衣人猝然后退半步,面上带了几分忌惮。 屋里的黑衣人,看到外头的变故,脸色微变。 他直接扯下方才刺死之人头上的孝帽,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个妇人,甚至不是个人,只是一具身穿孝衣,裹着死猪皮肉的假人! 中计了。 “冯奇,你可得好生谢谢沈灵犀。” 屋外,慕怀安冲冯奇笑了笑,“你死鸭子嘴硬急着送死,沈灵犀猜出你定有后手,让我带人守在此处,若非如此,你可就真成死人咯。” 冯奇没想到,竟是沈灵犀救的他,惨叫声戛然而止,目光看向衙差身后。 此刻沈灵犀正与那儒生打扮的男子一起,从棺材后头走出来。 她身穿素衣,乌发间簪着白色珠花,那张清丽的小脸,就像菟丝花一般娇弱,半点都看不出,是个算出喜鹊已死,诈了他,又救了他,多智近妖的女子。 沈灵犀怯生生看向冯奇,好生劝说,“冯员外,我早就跟你说了,那卦象上说,唯有将实情告诉慕少卿,才能躲过此难,你偏不听……” “听,我都听。”冯奇这回是真信了,“我说……我全说……只要是我知道的,全都说……” 两个黑衣人听他这么说,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飞快撩起衣袖,射出一只穿云箭。 “咻”的一声,穿云箭似流星一样,在夜空里划出一道火光。 与此同时,两个黑衣人挽着剑花,立时朝冯奇的方向突围过去! 慕怀安在看见穿云箭的瞬间,脸色微变。 “他们还有援兵,速战速决,抓活的。” 衙差们蜂拥而上,慕怀安也抽出佩剑,加入了战局。 他们这边打的火热,沈灵犀自不会凑上前找死,提起裙摆找个不起眼的角落躲着旁观。 刚躲好,便瞧见又有十来个黑衣人,几个起落跳进院中,同慕怀安和衙差打了起来。 沈灵犀下午看见冯奇有意拖延时间,便猜到对方定有后手。 买千金香、雇凶杀人、让喜鹊心甘情愿畏罪自杀,桩桩件件皆只为了灭刘四夫妇的口。 棋差一步,还惊动大理寺和绣衣使,怎能甘心就此收手。 正所谓“图穷匕见”,对方唯有按原计划把刘四妻子赵阿凤灭口,再甩锅给尚未被人发现尸身的喜鹊身上,整个计划才能算得上圆满。 沈灵犀猜到对方定会再派杀手来杀赵阿凤。 却没料到,竟会派这么多高手来。 时间仓促,慕怀安带来的衙差不多,黑衣人有了援兵,与衙差已是五五之数。 对方都是杀手,出招致命狠厉,不过两盏茶的功夫,衙差一方已现颓势。 沈灵犀瞧着慕怀安的身手,以一敌三,尚还算游刃有余,倒也不怎么担心。 毕竟他们这方再不济,还有个楚琰在一旁,尚未出手。 她记得,他的功夫应该远在慕怀安之上。 然而,这个念头刚起--- “沈姑娘,原来你竟躲在此处啊……” 忽然一个温润的声音,在这刀光剑影的院子里,格外突兀地响起。 沈灵犀循声望去,只瞧见一道月白身影,朝她跑过来。 边跑还边惊慌地对她道:“沈姑娘别怕,此处危险,在下带你逃出去。” 沈灵犀:??? 这是嫌她死的不够快? 原本无人在意的角落,因着这个动静,瞬间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是她坏的事,杀了那女的!”黑衣人里有人高声说道。 一时间,两三个黑衣人,从战局里抽身出来,便朝沈灵犀的方向冲过来。 沈灵犀:真的会谢。 “姑娘别怕,在下会保护姑娘的。” 楚琰跑到沈灵犀面前,还不忘揖礼告罪一声“失礼了”,抓起她的衣袖,拖着她跌跌撞撞往福安堂的大门跑去。 两人一个身穿月白长袍,一个身穿素衣,在这院中跑动,简直是活靶子。 黑衣人纷纷朝他们围拢而来。 沈灵犀两辈子没见过比她还能演的男人。 明明武功不弱,却偏生在这种关头,还要装成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 拖人后腿,堪比谋财害命啊。 她本就身形瘦弱,又穿着裙子,怎敌得上男子的步伐,被楚琰拖着踉跄跑了几步,就听到身后有剑刃破空而来的声响。 沈灵犀下意识要躲。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楚琰一连串举动在她脑中极快闪过一遍。 她想到什么,看着楚琰头也不回的背影,非但没躲,反而脚下一个趔趄,慢下了脚步。 “沈灵犀!小心!” 身后,传来慕怀安焦急万分的吼声。 沈灵犀“茫然”转身,就看见一柄利剑,势如破竹,朝她的胸口,刺了过来…… 第028章 你是不行 沈灵犀意识到,这是一场来自绣衣指挥使的试探。 楚琰定已对她起了疑心,要试探她究竟懂不懂武功。 一个十三岁以前一直痴傻的乡野女子,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身手的。 倘若有,那便是死路一条。 若没有,倒还有一线生机。 看在那本《周律疏议》的份上,沈灵犀决定赌一把。 赌楚琰只是在试探,不会真的见死不救。 冒着森冷寒光的剑刃,在沈灵犀眼中,越来越近。 她在心里默默倒数。 三十寸。这距离,若她想躲,还能躲开。 二十寸。还可以。 十寸。尚还有救。 五寸。凉了。 沈灵犀绝望地闭上双眼。 草率了,愿赌服输。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发生--- 她只觉得有温热的血,溅在脸上。 睁开眼,便看见离她最近的杀手,喉间被暗器击穿出模糊的血洞,喷洒着鲜血,仰脸往后倒去。 猝不及防间,沈灵犀手腕一紧,整个人被往后拉,躲开了另一个黑衣人的剑招。 楚琰一剑刺出去,又有道血痕,喷洒在沈灵犀的衣裙上。 他俊美无俦的容颜,满是关切,放大在沈灵犀眼前,“姑娘,你还好吧?” 沈灵犀只觉得发丝间有黏腻腥稠的血,滴答落下来。 是方才喉咙穿孔死掉的黑衣人,溅她身上的。 她垂在袖子里的手,默默攥紧。 眼前这人,若想救她,完全可以在剑锋尚有十寸之时,先把她拉开,再杀了那黑衣人。 可他却偏用这种方式,呲她一身血。 玩是吧? 好,陪你玩。 沈灵犀伶仃的肩膀颤颤发抖(气的),嘴唇抿得发白。 那双澄澈的眼眸,盈满水雾,整个人脆弱无依,像一头惊惧不安的小鹿。 可尽管如此,她仍似鼓足莫大勇气,甩开楚琰抓在她衣袖的手。 “郎君还是赶紧逃命去吧,就不必再护着我了。拖着我这个累赘,到头来怕是非但逃不掉,还会连累你丢了性命。你快走吧,别再管我了。” 慕怀安已经杀过来,见她这副模样,再没像往常那样取笑她惺惺作态。 寸步不离将她护在身后,手上的剑招愈发凌厉狠辣,显然已是动怒,“今天谁敢让你死,我就让他死。” 沈灵犀躲在他身后,不断低呼,“左边,右边,哎呀,你小心。” 两相对比之下,楚琰被隔绝在外,就好像他当真是那等,撇下同伴逃跑的,贪生怕死的小人。 楚琰挑眉看着他们二人。 他这辈子都没被人如此看轻过。 只不过,方才是他心血来潮,要试探沈灵犀身上有无武功的,被她这般误解,也无话可说。 他一边出手加速解决掉杀上来的黑衣人,一边时不时扯住沈灵犀的衣袖,带她避开刺向她的刀剑。 可刀剑虽避开了,随着楚琰杀的黑衣人越多,被他扯来扯去的沈灵犀,衣裙上沾染的鲜血,也越来越多。 而他自己那身月白长袍,却干净得不染纤尘。 沈灵犀葱白的指尖,抚上自己滴血的额发,黏腻腥稠的血瞬间沾满手心。 不用照镜子,她都知道此刻的自己,就是个血人。 她瞅准时机,状似无意,试探地覆上了楚琰的手背,“你怎么还不走?” 成功感受到手心下,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倏然一紧,手背暴起青筋,极快将她的手甩开。 沈灵犀被甩了个踉跄,验证心中的猜测。 呵,果然。 这厮竟把她当成挡血的沙包了! 你可真行啊! 这一日与楚琰相处下来,沈灵犀已经发现楚琰看似平和近人,却始终与人保持着距离。 更何况,出门连银子都不带,却带着叠得整齐素帕的男人,不是有隐疾,就是有洁癖。 现在看来,妥妥是后者。 沈灵犀眼见一个黑衣人朝他背后的空门刺去。 “宁六郎,小心你身后……”她高声惊呼着,扑了过去。 楚琰察觉有人袭近,转过身来,一剑刺中黑衣人的要害。 不过呼吸之间,沈灵犀已经趁机扑进了他怀里,紧紧搂住了他劲瘦有力的腰身。 软香入怀,楚琰身子却是一僵。 瞬间眉峰紧蹙,周身暴起极强的杀意。 自他十岁以后,没有人敢离他这么近。 更何况还是满身血污,在他怀里! “放开。”他寒声道。 沈灵犀似浑然未觉,吓得浑身发抖,“杀手死了吗?我看见他朝你杀过来,就想替你挡下……” 她紧张说着,沾血的双手紧抓住他的前襟,发丝间的黏腻血腥,甚至还蹭上了他的脖颈和下巴。 月白的衣袍,生平头一次被染得血污不堪。 楚琰乍起的冷怒,却因着沈灵犀的话,稍稍平复。 “你是想救我?” 沈灵犀在他怀里不安地点了点头,脸上和发丝间的血,又蹭上不少。 楚琰强忍身上黏腻的不适,竭力收敛周身的气场,放缓语调,“无事了,姑娘可以放开在下了。” 沈灵犀这才好似刚反应过来,忙松开了紧搂在他腰间的手,“抱歉,失礼了。” 这副手足无措的模样,无端让楚琰为方才的试探,生出几许歉意。 “无妨,是在下没有保护好姑娘,才让你吓成这样。”温润的语气中难得带了几丝真心。 与此同时,慕怀安解决掉最后一个黑衣人,转头朝他们的方向看过来,从他的角度看上去,此刻的楚琰,就像在揽着沈灵犀似的。 他大步走到沈灵犀身后,拎起她的衣领,将她从楚琰怀里扯出来。 这举动令楚琰墨眸微沉。 “你受伤了?伤哪了?”慕怀安冷不丁瞧见沈灵犀满身是血,眉峰紧蹙,将她上下打量一遍,“还撑得住吗?我带你去找大夫。” 不待沈灵犀开口,慕怀安抬头看向楚琰,脱口而出质问,“你不是说要护着她逃出去吗?就这几个蟊贼,以你的武功怎会让她受伤?你要是不行就不要……” 话说到一半,慕怀安惊觉对方的身份,堪堪咽下去到嘴边的话。 可那“不行”二字,却已让场面十分尴尬。 楚琰温润如玉的气场,再难为继,脸色沉冷下来。 沈灵犀强忍下想笑的冲动,忙出言解释,“慕少卿错怪宁六郎了,他并非实力不济,只是……只是胆怯一些,没见过这种场面。毕竟刀剑无眼,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宁六郎方才不愿动手,先落跑也是情有可原。” 胆怯?落跑?没见过世面? 还情有可原??? 楚琰沉冷的脸色已经浸出凉意,眼前尚在娇弱喘息的女子,似乎将话越描越黑。 但沈灵犀却似察觉不到他周身的冷意,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勉力挤出安慰的笑,对一脸关切的慕怀安道:“你放心,我身上这些血迹都是旁人的。” “旁人的?” 慕怀安抬眼看着楚琰身上的血,还有他难看的神色,生怕伤了他自尊,不敢相信,却又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你……受伤了?” 第029章 隐疾心结 慕怀安那语气就只差把“你是不是不行”这几个字打在脑门上了。 楚琰额角的青筋直跳,第一次尝到什么是“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 “我没受伤。”他寒声道。 慕怀安闻言,彻底松了口气,“没受伤就好。” 若受伤了,他可担待不起,姑母定会扒下他一层皮。 然而,下一瞬--- 慕怀安猛然惊觉,楚琰身上的血,既不是他自己的,那就是别人的。 “你……还好吧?”他俊秀的面容,这一次实打实生出几分关切。 鲜少有人知道,这位大周最尊贵的储君殿下,幼时曾有个不为人知的隐疾。 就是见不得旁人的血,溅在他的衣袍上。 一旦有这样的情景发生,轻则头疾发作,重则昏迷不醒。 这隐疾与楚琰幼时的经历有关,是由心结而生。 虽然听说后来他随先帝西征时,在战场上治好了。可这么多年过去,慕怀安还是第一次见他衣袍上沾有旁人的鲜血。 “无妨。”楚琰淡声回答,可神色间的隐忍阴郁,却很难再遮掩。 沈灵犀只当他是“恼羞成怒”,才会如此,并未过多关注。 慕怀安索性对他们道:“走吧,慕家在这附近有座温泉庄子,我带你们去沐浴清洗,顺便也让人来把这里清理干净。” 沈灵犀原想婉拒。 可当她瞧见,离他们一丈外的黑衣人尸身上,开始缓缓飘出亡魂,赶忙改了主意。 那些黑衣人新丧不久,正是戾气最重的时候,若她留下来,势必会吵得她连觉都睡不成。 楚琰这人虽不行,周身的煞气算是自带净化光环。 沈灵犀闭了闭眼,点头应下来。 * 温泉庄子就在望仙村五里地外的翠岚山脚下。 一进庄子,慕怀安便交代管事妈妈,将沈灵犀带去了栖凤斋。 栖凤斋是这庄子上最好的温泉小院,专供承恩公府女眷使用。 管事妈妈脸上难掩讶色,深知这女子在自家主子心中,定不一般。 对沈灵犀的态度更加恭谨几分,自带她去梳洗不提。 而慕怀安,则将楚琰请去了招待贵客留宿的瑞春阁。 温泉水将身上的血污洗净,终于令楚琰的神色缓和不少。 慕怀安郑重其事朝他告了罪,“方才一时情急,出言不逊,还请殿下恕罪。” 楚琰冷淡目光,落在他脸上,“一时情急?看你如此紧张她,你与她究竟是何关系?” “原是没关系……以后,就有关系了。” 慕怀安想到方才,亲眼看见她差点死在黑衣人剑下,就觉得心惊肉跳,“先前我曾听祖母提起过,想让我与宣平侯的女儿结亲。原本我没那个想法,如今既知道她的身份,我决定,就她了。” 楚琰蹙了蹙眉。 “纯钧查过她的过往,你可想清楚,此女来历不明,又心思深重,你想娶她,皇后那边怕是不会同意。” “姑母那边,我自有说辞。”慕怀安不甚在意地摆手,提到沈灵犀,唇角不觉漾起几丝笑,“我认识沈灵犀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她有时确实有些古怪……可她有意思啊!跟她一起乐子真是多。” 他憧憬地道:“我想好了,来日与她成亲以后,就让她女扮男装,天天跟我一起去查案,左不过两年时间,就能把大理寺那些个陈年积压的无头公案,全给结了。然后可以去江南,再然后就去云疆……肯定乐子更多。” 楚琰:…… “若只是为此,也不必非娶她不可。”楚琰难得耐心替人分析利弊,“如今这样你不也能与她一同查案么?承恩公府要的是当家主母,而非会殓尸验尸的仵作。你若真将她娶回府里,以她的心性,慕家未必容得下她,到时闹得家宅不宁,你又如何能安心查案?” 慕怀安不乐意了,抬起眼帘,“世子之位还有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能坐,让他去娶个当家主母好了,反正我就认定沈灵犀了。” 他朝楚琰谄媚地笑笑,“兄长,我知道绣衣使对她身份起疑,你才会亲自来查他。如今兄长也看见了,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如兄长就看在咱们幼时的情分上,放她一马?” 说了半天,原来是在这等着他。 楚琰垂下眼帘,并未直接回应,而是说起今夜的刺杀来,“那些刺客,用的是穿云箭,绝非寻常杀手。孤原以为这不过是个买凶杀人的小案子,如今看来,真凶背后勾连颇深。此事牵扯到宣平侯府,你若有心求娶沈灵犀,为了公正起见,此案不如交给绣衣使来审,如何?” 慕怀安暗道不好,忙笑着道:“殿下多虑了,我与沈灵犀八字还没一撇呢。这案子眼下黑衣人留有活口,冯奇也定知道些什么,还有喜鹊的尸身尚还未找到,等我把这些查的差不多了,再将卷宗拿给殿下过目,可好?” 楚琰抬眼看着他,勾唇一笑。 慕怀安眉心直跳,心中暗忖,看来宁王对沈灵犀的成见颇深,他与沈灵犀的婚事尚未定下之前,还是在宁王面前少提为妙,以免节外生枝。 * 第二日一早,好生歇息整夜的沈灵犀,神清气爽从栖凤院出来,就看见慕怀安长身玉立,正等在门口。 直到坐上回望仙村的马车,都没看见楚琰的踪影。 沈灵犀好奇地问:“宁六郎呢?”不会是恼羞成怒,再不愿见她了吧。 “昨夜就回京了。”慕怀安犹豫几息,对她解释道:“他幼时曾亲眼看见母亲坠落假山,惨死在他怀里,从那以后,便有了心结和洁癖,见不得旁人的血溅在他衣袍上。这两日应该是不会再出现了。” 沈灵犀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想到昨夜,她误会他是故意把她当成沙包,报复把血蹭到他身上,心下涌起内疚之意。 “那他身子……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她忧心地问。 慕怀安:? 他还是第一次在沈灵犀脸上看见这样的神色。 “喂,沈灵犀。”慕怀安白皙修长的手,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沈灵犀:“什么话?” 慕怀安:“心疼一个陌生男人,是倒霉的开始。” 沈灵犀:……这话没毛病。 慕怀安睇着她,“与其担心他,不如担心你自己。你可知道,如今你已被绣衣使盯上了。昨夜黑衣人所用的穿云箭,乃军中之物,看来此案牵扯甚深,还需尽快查明,若等绣衣使介入,你们沈家就有麻烦了。” 第030章 一块绣帕 沈灵犀同慕怀安一道回到福安堂,黑衣人的尸身和院中血迹,早已被清理干净,也无半点黑衣人亡魂的踪迹。 像他们那些做杀手的,过着朝不保夕、刀口舔血的生活,对于死这件事,早就做足了心理准备。 一旦身故,化作一缕亡魂,接受事实,魂魄很快便就会消散,轮回转生去了。 前提是,别发现这世间还有沈灵犀这种,能看见亡魂的人存在。 若是发现了,有些人就不愿意早早去转生,寄希望于能通过沈灵犀,与这世间再次产生联系。 在她面前,极尽可能使尽各种手段,包括但不限于威逼恐吓、财色相诱、摇尾乞怜等等,挖空心思只为能让沈灵犀这个大活人,为他们所驱使。 就比如,眼前这个--- 一大早就在福安堂门口等着沈灵犀的,喜鹊亡魂。 死了以后的喜鹊,真真是丫鬟打扮,主子做派。 一见沈灵犀,迎上前劈头盖脸便是一通讥讽,“沈灵犀,你可真能耐啊,竟能猜到有杀手会来杀赵阿凤,还让人将他们一网打尽,我真是小瞧了你。你以为这样赵阿凤就安全了吗?呵呵,我也不怕告诉你,挡住了昨日,挡不住以后,她必须得死。” 沈灵犀蹙了蹙眉,目光从喜鹊脸上扫过,转头对着慕怀安道:“对方昨夜派那么多人来杀赵阿凤,没有得手,定还会有后招,还请少卿寻个妥当的地方将他们一家三口暂时藏起来,待到事情水落石出,再放他们出来。” 慕怀安应下,转头便去吩咐人准备。 沈灵犀则直接去灵堂找赵阿凤,将昨夜刺杀之事告诉她,又与她商量,“今日便挑个吉时,将刘四殡了,也好尽快离开。” 从头到尾竟是连看都不曾再看喜鹊一下。 喜鹊没想到,只说了一句话,便令沈灵犀当机立断要把赵阿凤藏起来,若不小心再说出什么来,岂非等于又在给沈灵犀递消息了。 她紧紧闭上了嘴巴,一双眼睛怨毒地盯着沈灵犀。 不管沈灵犀走到哪,她都跟到哪。 瑶娘的白事已做到第三日,沈玉瑶不知何故忽然支棱起来了,从宣平侯府又带来几个会料理白事的管事妈妈,帮着理事。 有她们免费分忧,沈灵犀倒也乐得轻松。 沈玉瑶虽没再挽起袖子去施粥,却也脚不沾地在人前巡视着四处。 见过她的贫苦百姓,无不称赞她是人美心善的“活菩萨”。 蕙质兰心、温婉大气……各式各样的夸赞,一股脑冠到沈玉瑶的头上,令她极为受用。 有时候,白事就是如此。 往生者已驾鹤西去,不在乎死后的虚名。 可活着的人,却还要借此在人前为自己挣一份面子上的荣光。 沈灵犀见过太多,亲生爹娘生前不管不问,却在爹娘死后,算计遗产,跪在灵堂前催心扒肝、嚎哭不止,做足孝子贤孙模样的混账。 沈玉瑶这样的,也就算不上什么了。 起码是花过银子,做了善事的。 沈灵犀请妙真女冠算个吉时,便与阿响、大火和庄生三个,又叫上几个金仙观的坤道,陪着刘四家人一起,给刘四的尸身殡了葬。 因着有了那一晚上的告别,刘四家人虽然悲痛,却也没有先前那般哀恸至极,到底也算是一种告慰。 仪式走完,最后一抔黄土落上坟头,刘四才匆匆从京城赶回来。 又是一阵唏嘘伤感过后,待众人离开,坟前只剩下沈灵犀一人,刘四正了正神色,看了喜鹊一眼,对沈灵犀道:“姑娘,回府一趟,我想起一件事,或与我的死有关。” “是四个月前,我在库房值夜,二老爷奉老祖宗吩咐,取一件御赐的团扇走,那团扇装在锦盒里,我拿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下脚,就把锦盒给摔了,谁成想盒子里摔出来的不是一把扇子,而是一方剪坏的绣帕。我还以为是弄错了,就想着去翻翻库房单子,可二老爷说没弄错,要的就是这个,便将绣帕装进锦盒里带走了。” 喜鹊瞳孔微张,绷直后背,竭力维持面上的平静。 而沈灵犀却是脸色一变。 “是什么样的绣帕?上面绣的什么,你看见了吗?”语气难得有些急切。 刘四回忆一番,“好似是从什么东西上头剪下来的,只有巴掌大的一块,白底,上面绣着山水。” 他顿了顿,又补充,“对了,两面是不同的,一面是山,另一面是水。” 沈灵犀默默攥紧手心。 这张绣图,她可是太熟了。 沈家老翁有一块,没想到宣平侯府也有一块。 倒是不知,宣平侯府这块,与沈家丢的那块,是不是一块了…… 刘四见她沉默不语,又继续道:“当时我越想越觉得不对,毕竟这东西跟库房上的名录对不上,若主子怪罪下来,那可不是小事。思前想后,我便将此事告诉阿凤,让她梳头时候,寻个机会在老祖宗跟前提一嘴。” “阿凤跟喜鹊关系最好,没在老祖宗跟前提,反而找喜鹊拿主意,喜鹊将她安抚一番,便将此事按下了。” 说到此,他抬眼再次看向喜鹊,质问道:“喜鹊,你说是不是因为此事,你才要害死我的?你那个姘头,是不是二老爷?” “呸!你胡说八道!”喜鹊色厉内荏啐他一口,装傻,“什么团扇绣帕,你人死了,脑子是不是也坏掉了?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也根本不记得。你少在这信口雌黄,我与二老爷清清白白,你休要毁我清誉!” 这语气,到底比起先前听沈灵犀说她与沈济有勾连时,弱了不少。 也没气得跳脚。 否认得太快,就是变相承认。 整整一日,沈灵犀总算正眼瞧她一回。 沈灵犀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第一次对个亡魂说出讥讽的话:“你这脑子都没了,还要清誉作甚?” 喜鹊:“死者为大,沈灵犀你也不怕遭天谴。” “你都不怕,我又有何惧?”沈灵犀嗤笑,“待我回府,查到沈二老爷头上,今日你有多袒护,来日便就有多恨,这才是真正的天谴。” 言罢,不再理会她,对着刘四道:“劳烦你回去盯着沈二老爷,找找那张绣帕的下落,待我将瑶娘殡了,大理寺那边也出结果,我便回府与你汇合。” 刘四朝她揖礼,“阿凤他们,就拜托姑娘了。” 第031章 鸠占鹊巢 一直到四日后瑶娘入殡,当初口口声声说要祭奠瑶娘,要见瑶娘最后一面的“宁六郎”,没有再出现。 沈灵犀估摸着,或许是因为那些血污,令他的隐疾复发也未可知。 这令沈灵犀每每想到楚琰这个人时,心下多了几丝歉疚。 与此同时,慕怀安也带来了案子的最新进展,以及喜鹊的尸身。 “黑衣人来自一个名唤隐月阁的杀手组织,该组织来历和行踪成谜,手中掌握着不少朝臣的秘辛,一直很受人忌惮。刘四身中的千金香,便是从隐月阁流出去的。黑衣人里唯一留下的活口,指认出喜鹊就是他们的雇主,用三千两银子买赵阿凤和冯奇的人头。” 沈灵犀对此并不感到意外,“黑衣人指认喜鹊是买凶杀人的雇主,除非有更有力的证据,能证明喜鹊背后还有幕后指使,否则,这案子便只能以喜鹊作为最后的凶手完结。” “没错。”慕怀安蹙眉,“冯奇那边招供说,喜鹊掌管着沈家老祖宗库房的钥匙,买凶的钱都是从老祖宗私库里偷换出来的。他知道喜鹊与宣平侯府一个主子有私情,一直暗中在替那主子办事,刘四夫妇是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才会被他们买凶灭口。冯奇只知道这些,至于与喜鹊有私的主子是谁,刘四夫妇到底撞破了什么事,他也不甚清楚。” 冯奇所招供的内容,与沈灵犀从喜鹊那里知道的几乎无异。 可冯奇不知道喜鹊的情夫是沈二老爷。 沈灵犀没有证据,也不便告诉给慕怀安。 更何况,此事还牵扯到绣帕,她更不能主动提及。 沈灵犀看向喜鹊的尸身,虽然过了这么多天,喜鹊的尸身却还没有半丝腐坏的痕迹,“冯奇把喜鹊的尸身,藏进了冰窖里?” 慕怀安点了点头,“仵作已经验过这具尸身,尚还是个完璧之身。” 完璧之身。 便就意味着,就算有冯奇的口供,也没有实证能证明喜鹊与侯府主子有染。 更别提借此指认幕后指使了。 难怪喜鹊哪怕畏罪自杀,都要跑去冯奇家里死,还让冯奇为她收尸。 就是为了将她的尸身妥当保存起来,以此来证明幕后之人的清白。 还真是……算无遗策。 喜鹊从脑子到身子,都被物尽其用了个彻底。 沈灵犀对这位沈二老爷更加好奇了,“现如今只有回府查查,看看有没有可能找到幕后真凶了。” “不管那人是谁,都是个心思深沉狠辣之辈,你此番回府,甚为凶险,我送两个暗卫给你,一来护你周全,二来如有需要,还可差遣他们替你办事,总之这案子我不会轻易就此完结它。”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道:“就算我肯,绣衣使那边也不会罢休,几个月前绣衣使差点端了隐月阁的老巢,却因有朝臣通风报信,被他们逃走。绣衣使不会放过隐月阁,更不会放过与隐月阁有勾连的朝臣。” 沈灵犀闻言,立时明白,那夜黑衣人刺杀,楚琰在场,就等于是撞进了绣衣使手里。 此案若不给大理寺和绣衣使一个满意的答复,恐怕整座侯府都要遭殃。 沈灵犀虽然对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宣平侯府没什么感情,可她尚还有一件顶顶重要的事,要借助宣平侯嫡女这个身份去完成。 在没有达成目标之前,宣平侯府不能出事。 “那就有劳慕少卿了。”沈灵犀客气地应下道。 * 沈灵犀与沈玉瑶同乘一辆马车,由慕怀安骑马随护在侧,回到了宣平侯府。 沈玉瑶原是不愿意。 那夜沈灵犀操控尸身的情景,在她心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每每与沈灵犀在一处,她就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可禁不住,慕怀安总是要找沈灵犀说案子的事。 若她再与沈灵犀分乘两车,怕是连慕怀安的面都见不到了。 这次沈灵犀回府,与上一次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一下马车,门口乌泱泱站着一堆人。 沈济的继室安夫人,亲自带着侯府后宅的一干女眷和仆婢,迎在门口。 看见沈灵犀,安夫人亲切迎上来,保养极好的面容上,尽是温婉慈爱的笑意,“五丫头,这几日为了四丫头和府里的事,你辛苦了。” 沈灵犀朝她见礼,佯装怯生生抬眸,询问地看向沈玉瑶。 澄澈的眸子里,尽是陌生之色,就只差问出“这谁?”两个字了。 这反应,令安夫人脸上的笑容微凝。 沈玉瑶又怎会理沈灵犀,上前挽住安夫人的胳膊,不依地撒娇,“母亲,你有了五妹妹,就不疼我了,都不问问我辛不辛苦,这几日我带着几个妈妈操持瑶娘的白事,累都快要累死了。 “你是咱们侯府的小宝贝,母亲当然疼你。” 好一对亲亲热热的母女。 沈玉瑶举手投足之间尽是从容,带着隐隐的优越感。 若是前几日,她定不会如此。 可如今既已知道,自己的身份已在皇帝面前过了明路。 日后只要她不觉得自己是假千金,就没人敢说她不是这侯府的真千金。 一旁的慕怀安见这阵仗,蹙了蹙眉。 他倒没想到,沈灵犀先前被接回侯府,也算小住了一两日,竟是连当家主母的面都没见过。 可见此番回府,受到的薄待。 见沈灵犀被晾在一旁,他语气凉凉地介绍,“这是宣平侯夫人,你如今的嫡母。” 这话从外人口中说出来,无异于在打安夫人的耳光,令她面上的笑容险些挂不住。 就连沈玉瑶脸上那份从容优越,也被尴尬压了下去。 在场的众人,哪个不是这侯府的人精。 见状,都纷纷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的嘲笑。 一个是靠爬姐夫的床才得以上位的继室。 一个是来历不明的假千金。 一对鸠占鹊巢的母女。 蹦跶得越凶,越是丢人现眼。 台阶上,乍起一声毫不掩饰的轻笑。 紧接着,一个爽朗的女声说道:“大嫂,天这么热,还不赶快把四丫头和五丫头迎回府去,老祖宗还等着见五丫头呢。” 老祖宗就只有两个儿子,能叫安夫人一声大嫂的,无疑就是沈二老爷的夫人,崔氏。 沈灵犀抬起眼帘,朝她看了过去…… 第032章 竟是旧识 崔夫人个子不高,下巴尖尖的,垂珠眉,吊梢眼,虽是爽朗笑着,神色间却难掩凌厉之态。 沈灵犀对这位侯府二房夫人,也算有所耳闻。 崔夫人的父亲原是老宣平侯麾下一员大将,后来战死沙场,将唯一的女儿托孤给了沈家。 老祖宗把崔夫人接到身边亲自教养三年,便做主将她嫁给了二老爷沈良。 一个是嫡亲的次子,一个是亲自教养的儿媳。 可想而知,二房在老祖宗面前所受的优待。 老宣平侯过世以后,侯府中馈原是交到了沈灵犀亲生母亲大安氏手里。 可后来大安氏病死,老祖宗便将中馈交给崔氏打理了几年。 再后来小安氏以继室身份进门,不受老祖宗待见,虽是给她一些权力,可库房和账务方面,还是牢牢握在老祖宗和崔氏手中。 这也是为何,安夫人遇事从不自己出头,全都暗中撺掇着沈济上前。 皆因她这个侯夫人虽有管家之权,却是口袋空空,实际上远没有表面上瞧着那么风光。 此刻,崔夫人既开了口,安夫人也不敢让老祖宗多等,忙将沈灵犀和沈玉瑶两姊妹迎进去。 慕怀安原该就此告辞离去,却担心沈灵犀再受薄待,“祖母听闻沈家祖母身子有恙,嘱咐我定要跟她老人家请安。”,提步跟了进去。 * 松竹院是沈家老祖宗的院子。 沈灵犀一进院子,便闻到有股浓重的药味,充斥在院子里。 她对气味敏感,隐约能分辨出,都是些人参、附子之类吊命的汤药。 听闻老祖宗身子不好,却不知竟是如此光景。 也难怪沈二老爷会如此痛下杀手,犯下命案,想来应是有所图。 只是不知,他图的究竟是什么。 那张绣帕,于这宣平侯府而言,又有何意义。 院子里站了不少丫鬟仆妇,都是出来迎接他们的。 还有几日未见的喜鹊亡魂,正立在廊下,似笑非笑看着她。 “老祖宗对你可真是上心,还让安氏和崔氏亲自出门去迎你,只可惜,她身子已是强弩之末,等她归西,这侯府哪还有你容身之处,劝你夹起尾巴做人,若再折腾下去,对你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喜鹊讥讽道。 沈灵犀好不容易清静几天,又遇见她,无语望天。 总算有些明白,为什么老祖宗会给她取名叫“喜鹊”,真真是聒噪得很,死了都阴魂不散。 进门时候,她默默往右边挪了几步,想要离喜鹊的魂魄远一些。 而这样的动作,却无意识令她与慕怀安的距离,靠得更近。 王老夫人病恹恹歪在榻上,看见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近似依偎般从门外走进来。 连日萎靡的神色,总算稍稍提起几丝精神。 众人上前见过礼,王老夫人让沈灵犀上前,亲切拉着她的手,细细端详一番,眼中含着泪,“你这双眼睛与月清长得最像,月清是个心善的,你也是。你在外头给人做的那些事,祖母都听说了,是好样的,祖母以你为荣。沈富贵把你教得很好,来日去地府见了他,祖母还要跟他好好道个谢。” 沈富贵是沈灵犀已故阿翁的名讳。 “老祖宗认识阿翁?”沈灵犀好奇地问。 “认识,怎会不认识。”老祖宗拍了拍她的手,想到过去,脸上有几分唏嘘之色,“若非当年他一心要跟阿英离开,或许这大周的勋贵里头,也会有他一席之地,造化弄人,没想到是他把你捡了去。更没想到他们夫妇二人,竟比我先一步离开……” 沈灵犀没想到,自家那个成日里嘻嘻哈哈,没个正经,只知道催婚的阿翁,竟还有这样的背景,只觉得不可思议的很。 见老祖宗面上有了伤感之色,便出言宽慰,“阿翁生性洒脱,临去时还嘱咐我勿要为他伤怀,说若想他了,便去坟头请他吃酒。坟地是他亲挑的,依山傍水,他还种了一株杏树在坟旁,待您身子好些,我带您去看看他。” “他和阿英最喜欢杏树。”王老夫人笑起来,“我也让人在你院子里种了一株,你可喜欢?” 沈灵犀这才明白,那精致清幽的静思院,是老祖宗安排的,心下一暖,对王老夫人更生出几分亲近之意,“多谢祖母,孙女很喜欢。” 王老夫人眼中甚慰,这才转头去与一旁落座的慕怀安寒暄。 慕怀安见王老夫人对沈灵犀是真心相待,神色轻松不少,他容貌俊秀,又开朗知礼,极得老祖宗欢心。 王老夫人越看慕怀安和沈灵犀,越觉得两人般配得很,心中更坚定了要将两人凑成一对儿的念头。 反观沈玉瑶,在望仙村折腾那么久,算得上是“载誉而归”,非但没得老祖宗半句夸奖,甚至还不冷不热被晾在一旁。 沈玉瑶攥紧了手里的帕子,眼底渐渐有了几丝不甘。 不止是她,就连安夫人,心底也很不是滋味。 待慕怀安告辞,安夫人和沈玉瑶也寻个由头离开,沈灵犀和二夫人崔氏,却被王老夫人留了下来。 说了半天话,王老夫人的精神已有些不济,也不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道:“我听说了喜鹊的事,这些日子我病着,府中的管家之权大房和二房各占一半,暗中较劲,才让喜鹊有了可乘之机。” 她抬眼看向沈灵犀,“五丫头,我听说你帮着怀安那小子在查案,想必对喜鹊的案子,很是熟悉。我这身子也撑不了多久了,在我死之前,这府里的事,得好好分一分,理一理才行,你可愿帮帮我?” 若是寻常时候,沈灵犀定不会接这种烫手山芋。 她想查什么,无需别人帮忙,有刘四就够了,没必要强出头,去当个靶子。 可王老夫人与阿翁显然是旧识,又是这样的光景。 沈灵犀终是心软,点头应下,“祖母想我如何帮你?” 王老夫人神色微松,斩钉截铁地道:“从今日起,阖府库房的钥匙和账目全都交给你,你二婶子从旁协助,替我查查我生病这些天,府中究竟被人动了多少手脚,只要查出背后搞鬼之人,便就送官去吧!” 第033章 福寿双全 沈灵犀被老祖宗亲自点名,执掌库房的消息,很快就在侯府传开。 这可是连侯府正头夫人都不曾有过的殊荣,可见这位五姑娘在老祖宗心里的位置,非比寻常。 阖府上下,见到沈灵犀,越发恭敬。 崔夫人从松竹院出来,回去整理一番,便带着阖府账册,连同手下的管事妈妈,去了静思院,悉数交给沈灵犀。 甩手的速度比喝茶的速度都快。 临走前,崔夫人笑着道:“我也不瞒姑娘,从这账册上,你查不出什么来,最多就只查到喜鹊头上去,也是死无对证罢了。” 她叹息一声,“只可怜喜鹊那丫头,人看着是挺机灵,就是脑子不好使,白白送了性命。” “呸!”喜鹊在旁狠狠啐了她一口,指着她的鼻子骂:“猫哭耗子假慈悲,这府里就属你最虚伪,吃里扒外的蠢妇,难怪良郎从未将你放在心上,连你屋里都不去,该你守活寡!” 既被沈灵犀猜到是沈二老爷,喜鹊索性也不装了,能在第三个人面前喊出“良郎”二字,对她来说,简直是莫大的显摆和安慰。 沈灵犀听喜鹊这么说,立时琢磨出点意思来。 崔夫人说的没错,账册上不会有错,就算有,也是喜鹊这个死无对证之人的错。 沈灵犀压根也没打算去查账。 知道崔夫人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话,她索性摆出一副毫无头绪的模样,虚心请教,“不瞒二婶婶,我对账本什么的,一窍也不通,就算这账面上真有什么,我也看不出来。如今老祖宗既安排了差事,二婶婶可否给灵犀指一条明路?” “我不过是个侥幸攀嫁给二老爷的孤女,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崔夫人抚了抚自己鬓边的珠花,“不过,早年玄清女冠活着时候,还曾说老祖宗是福寿双全的面相,如今看来,玄清女冠也不似外面说的那般灵验呢。” 说完这话,她笑着朝沈灵犀告辞,走了出去。 这一回,喜鹊难得没再说话。 沈灵犀抬眸看她一眼,心中便有了主意。 崔夫人离开后,沈灵犀翻看刘四值夜那日的库房记录,见上面确然记录着二老爷沈济,取走了一柄御赐的缂丝松鹤团扇,便将其放到一旁。 而后,就指使着崔夫人送来的管事妈妈们,把库房重新清点入册一遍。 看着像是在查案,实则都是些表面上的无用功。 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沈灵犀日日开始去老祖宗房里请安、喝茶。 一来二去,与老祖宗屋里的丫鬟妈妈们,也熟络起来。 她常年给人做白事的,又是一条龙服务,连纸扎和寿衣都会做,心灵手巧,闺房中的那些个东西,自然都不在话下。 在老祖宗屋里头,沈灵犀时不时指点一下丫鬟们打丝络,或是给绣娘描写绣样出来,又或是教妈妈们给老祖宗梳个新样式的发髻,化个妆容什么的。 她自己很避讳,从不亲自动手。虽是隔空指导,却也借机把老祖宗平日里吃的用的,全都暗中查探了一遍。 崔夫人既提及老祖宗本该是“福寿双全”,那就意味着,老祖宗现如今身上这身病,怕是另有乾坤。 这一查,果然查出蹊跷来。 沈灵犀拿起妆台上一个瓷瓶,放在鼻尖嗅了嗅,又在手背上抹了抹。 “这头油的味道,倒是特别,是桂花香,还加了一些水仙?”她故作好奇地问道。 眼见着喜鹊的脸上,肉眼可见有了紧张之色,沈灵犀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冷意。 “姑娘鼻子真是灵呢。”老祖宗身边的丫鬟翠鸢夸赞道:“这是上个月初赵妈妈给老祖宗亲手调的头油,听闻是洪武县那边的土方,能袪风气,老祖宗很是喜欢,说有家里的味道。” 赵妈妈便是刘四的妻子赵阿凤。 专门给老祖宗梳头的。 王老夫人听人提起赵阿凤,神色间有几丝唏嘘,“要我说,还是阿凤手艺好,我最喜欢她给我梳头,也不知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正说话间,沈灵犀只见喜鹊的眼睛一亮。 她眼角的余光,随之便瞥到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从外头走了进来。 那人约莫三十八九岁,长相周正,身姿挺拔,穿一件家常的道袍,虽不似沈济那般看上去魁梧健壮,却也自有一股儒雅气质。 只是,右脚有些跛足。 想必这便是二老爷沈良了。 沈灵犀从刘四那听说过,沈良因为年轻时不慎从马背坠落,伤了腿,从此便断了仕途,空有一身抱负,却只能做个福贵闲人,承欢老祖宗膝下。 王老夫人对这个小儿子,自是极心疼和信任的。 沈灵犀眼角的余光紧锁着沈良,笑着接了王老夫人的话:“听慕少卿说,赵妈妈与喜鹊是同乡,又在府中与喜鹊交好,知道喜鹊不少事,他还得多留赵妈妈一些时日,等把案子查清,就放她回来。” “沈灵犀,你又在诈人,就没点新鲜的招数?”喜鹊冷笑,“良郎足智多谋,与我情比金坚,才不会上你的当。” 好个情比金坚。 沈灵犀便又补了句,“哦,对了,喜鹊家里还有个哥哥,听闻几个月前就上京来了,喜鹊还曾让冯奇暗中接济他不少银子,想必生前会给这哥哥留点什么东西,也未可知。总之也被抓进大理寺去了,倘若喜鹊背后真有幕后指使,很快就能查出来。” “什么狗屁哥哥!”喜鹊差点没气晕过去,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良郎知道我无亲无故,你再挑拨离间也是无用!” 沈灵犀但笑不语。 她就没见过,不贪赢的赌徒,和不心虚的贼。 沈良看上去好似确实没受她的话影响,脚步都不曾停顿半拍,目光只在她手里的瓷瓶上扫过,便径直上前,跟老祖宗见了礼。 “五丫头快来见见你二叔。”王老夫人见到小儿子,眉开眼笑,也顾不上再问喜鹊的事,朝沈灵犀招手,“你二叔这些年在长生观修道,在道法上颇有些造诣,你们叔侄二人,闲来无事,倒可以交流交流道法心得。” 沈灵犀上前见过礼。 沈良脸上有意外之色,像是没想到会在老祖宗院子里见到沈灵犀。 信手从腰间摘下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递到沈灵犀面前,“……刚回京来,也没准备什么见面礼,这些东西给你拿去玩吧。” 有道是“长者赐,不敢辞。” 沈灵犀笑着接下,待向老祖宗讨了那瓶头油,告辞到回静思院,打开荷包一看--- 竟是满满一荷包的金锞子。 第034章 榴开百子 跟着沈二老爷一道回府的,自然还有刘四。 “……特意打探了姑娘这几日在府里的行踪,专门拐去钱庄,兑了金锞子装进荷包里……” 沈灵犀掂量着荷包里的金锞子,笑了笑。 这是打算贿赂她?怕是没这么简单。 刘四继续道:“还让人给松竹院的丫鬟妈妈们都采买了小玩意儿,给翠鸢姑娘的那份,多了一支珠花。” 此话一出,旁边的喜鹊登时变了脸色。 沈灵犀青葱的指尖,朝喜鹊头上那支蝶恋花的珠钗指了指,故意又问了遍,“是什么样的珠花,是不是这样式的?” “比这可华贵多了,是榴开百子。”刘四很是上道,“那珠钗上的流苏,红艳艳的,值十几两银子呢。” 沈灵犀啧啧赞叹,“榴开百子,寓意是真的好,这是要提亲呢?还是添妆呢?倘若是提亲,那可真是情比金坚。” “情比金坚”这四个字,让喜鹊踉跄后退两步,发间那支蝶恋花的珠钗,颤颤振翅。 只是随即,喜鹊忽然想明白什么,站直身,挑着下巴,“沈灵犀,我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想挑拨我与良郎,你想得美。我人都已经死了,难不成还奢望良郎能为我终身不娶不成?他是要成大事的人,身边缺不了帮手,纵是送东西给翠鸢,也不过是笼络她做事而已。我与他才是实打实的情份。” 你这脑子也是实打实的无药可救。 沈灵犀不再看她,指着面前的那瓶头油,问刘四,“这是近一个多月老祖宗用的头油,翠鸢说是赵婶子为老祖宗调的,你可知道此事?” “这不是喜鹊拿给我婆娘的方子?那水仙花粉,还是喜鹊托人从老家带来的呢。”刘四看向喜鹊,“你自己说,是不是你?” 喜鹊别开了脸,显然不打算回答。 刘四察觉到不对,“姑娘,这、这头油……” “气味闻着不大对头,具体里头是什么东西,还得找个靠谱的郎中查查才行,老祖宗的病,十有八九与这里头的东西有关。”沈灵犀如实回答道。 刘四大惊失色,“那我婆娘岂非要被他们当成凶手?” 沈灵犀点了点头。 到这地步,她已然明白,先前喜鹊的亡魂第一次见她时,为何会对她恨之入骨。 为何会对她说出“若非你多管闲事……我也不必枉送性命……”这样的话。 若当初沈灵犀没将刘四的尸身起出来,或让官府匆匆将刘四定为“自杀”。 等到老祖宗殡天,查出这头油里的东西。 那便是刘四夫妇蓄意谋害老祖宗的铁证。 有他们夫妇背锅,只要沈良不想让喜鹊死,喜鹊就可以脱身。 只是,因为沈灵犀的介入,他们原有的计划,被全部打乱。 刘四的死提前被发现,惊动大理寺,沈良只能让喜鹊畏罪自杀,临死前再把赵阿凤杀掉,如此便再也没人知道,他曾从库房里拿走过绣帕这件事。 可他为何非要掩盖此事呢? 为何一定要让疼爱他、信任他的亲娘,非死不可呢? 沈灵犀想不明白。 “头油的事,我既发现了,便自有主张,不会连累到赵婶子,你大可放心。你跟了沈良这么多天,可曾再见过那方绣帕?” 刘四神色稍安,摇头,“这几日我一直都没见二老爷拿出过绣帕,也没听他提起过。不过今日他回府时,倒是想先去前院书房找侯爷,侯爷尚还没下朝,这才去了松竹院。侯爷向来最听他的话,若是……” 刘四话还没说完,院子里忽然传来说话的人声。 沈灵犀抬眼看去,便见自己那个半路爹,一身朝服都来不及换下,风风火火走了进来。 这还是沈济第一次来静思院,见到沈灵犀,上来便是一通教导:“你祖母尚在病中,虽让你理一些事,你也别太当真,总归你记住一句话‘家和万事兴’,喜鹊都已经死了,该是她的、不该是她的,全都推到她头上,这事儿就过去了,懂吗?” 所谓“家和万事兴”,便就是“和稀泥”的意思了。 有意思的很--- 最大的嫌疑人二房,摆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而沈济,堂堂一家之主,却上赶着来和稀泥。 若非沈灵犀能看见亡魂,怕是要被这半路爹上蹿下跳的态度,给带进沟里去,还以为他是幕后指使呢。 事关宣平侯府的安危,沈灵犀也不吝啬与他交底,“慕怀安说喜鹊虽死,大理寺却不会草率结案,刘四尸身上查出了千金香,前几日赵婶子在福安堂被黑衣人刺杀,最后查出黑衣人是隐月阁的人。绣衣使也知道此事,爹爹觉得,这事儿能轻易过去吗?” 沈济脸色大变。 “查!得好好查!必须得查!” 可转眼间,又不动声色地跟她打探,“慕少卿有没有跟你交个底,要查到什么地步,才能结案?” 还是想和稀泥。 看来,这个半路爹,对于府里发生的事,也未必全然一无所知。 沈灵犀眼帘微垂,故作无知,含糊地道:“只听慕少卿提起了‘绣帕’二字,再多就不知道了。” “绣帕?什么绣帕?”沈济瞪圆了眼,脸上那点子茫然之色,倒不似在作伪。 “好像是老祖宗库房里有一张绣帕,被人偷偷换走了。”沈灵犀把库房目录上那条“缂丝松鹤团扇”的记录,指给他看,“刘四正是因为此事,引来杀身之祸。绣衣使刚好也在查那绣帕呢,说不定哪天上门来搜府也未可知。” 沈济闻言,眉峰紧皱,嘱咐她每日向他禀报最新的进展,便匆匆忙忙离开。 喜鹊对于她的套路已经麻木,“你也就只会诈人了。良郎定不会像我这般,轻易就上了你的当。” “哦?是吗?”沈灵犀笑看着他,“若我猜的没错,这会儿沈济就要去找他了。那就希望他果真如你所言,能坐得住,否则可就要被我抓到尾巴了呢。” 喜鹊见她这副模样,心里没底,不再在她跟前盯着,忙跑去二老爷沈良身边去了。 沈灵犀沉吟几息,写了封信,和那瓶头油一道,交到慕怀安送给她的暗卫手里,“烦请将此信,交给慕少卿,明日还需他来府里,陪我作一出戏。” * 楚琰那日虽用温泉水洗去了身上的血污,可到底还是触发了幼时心结,当晚便噩梦缠身,头疾发作,养了几日才有所好转。 慕怀安收到暗卫送来的信时,人正在宁王府里探病…… 第035章 继承遗志 楚琰瞧见慕怀安打从接到信,就笑得一脸不值钱的样子,蹙了蹙眉。 “宣平侯府案子查的怎么样了,卷宗可拿来了?” 慕怀安忙将卷宗呈上,又把大理寺查出来的结果,说了一遍,末了便道:“如今证据全指向死了的丫鬟喜鹊身上,沈家老祖宗正病着,没有实证我们也不好上门叨扰。” 楚琰将卷宗翻看一遍,不经意地问:“这么说来,先前你说你们两家要结亲的事,也搁置了?” “那倒没有……”慕怀安说到一半,记起眼前这位对沈灵犀的偏见,又赶忙改了口,“啊对,搁置了。” 楚琰抬眸看他一眼,合上卷宗,“既然搁置了,沈家老夫人身子有恙,宣平侯身子好着呢,你可曾传唤过他,听过他的口供?孤记得,沈家还有个二房……” “殿下果然料事如神。”慕怀安堪堪截去他的话头,拿起手里的信,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不就巧了吗,沈灵犀刚让暗卫送来的信,说是在府上查出些眉目,让我明日过府一趟,我就刚好也借机找宣平侯聊聊。” “也好。”楚琰将卷宗递还给他,掸了掸衣袖,漫不经心地道:“孤恢复得差不多了,明日正巧没事,随你一起去趟宣平侯府,听听他们怎么说,也省的你多跑一趟来传话。” 慕怀安:??? * 第二日,沈灵犀估摸着时间,踩着沈济下朝,和沈良去老祖宗跟前侍疾交汇的时间点。 带上那张记有“缂丝松鹤团扇”的出库目录,和一个寥寥绣上几针的绣绷子,去了松竹院。 路上,刘四把昨日沈济从静思院离开,去见沈良时说的话,告诉给沈灵犀知道。 “侯爷把姑娘跟他说的话,原封不动告诉给二老爷,二老爷听见大理寺和绣衣使要查‘绣帕’,神色有些不对,只推脱说不知情,便寻个由头搪塞了过去。” “二老爷跟侯爷说,替老祖宗算了一卦,说四姑娘这次婚事没成,又引阴煞来伤了老祖宗的阳寿,须得尽快再订下一门亲事,冲冲喜才行。家和万事兴,家里不能再出什么事了,若再耽误了姑娘议亲,恐伤了阖府将来的运数。” 又是“家和万事兴”。 看来沈济挂在嘴边的这句话,八成也是从沈良那处听来的。 喜鹊见刘四把沈良那的事一股脑告诉给沈灵犀,恨得直往他身上拳打脚踢,“长舌小人!”又骂沈灵犀,“你这是作弊!自作聪明,胜之不武,有本事别让刘四去偷听!” 沈灵犀睇她一眼,轻飘飘地道:“你也能把我们说的话,告诉给沈良,怎么不去?” “无耻!”喜鹊气红了眼,再顾不上先前的忌惮,张牙舞爪便朝沈灵犀身上扑了过来! 她的魂体就像一股风似的,穿过沈灵犀的身体,可意外,却没有像之前在福安堂时,被狠狠弹开。 虽然没能拿沈灵犀如何,喜鹊却恍然察觉出,沈灵犀根本就没有弹开她魂魄的能力,那日在田间,又是在诈她而已。 “沈灵犀,你是不是觉得我奈何不了你?”喜鹊走到她面前,阴恻恻咧开了嘴角,“纵然我奈何不了你,可你总能看得见我,听得见我说话吧,我看你如何躲得开我。” 她贴得极近,那张死气沉沉又乌青的脸,就悬在沈灵犀的眼前。 虽然是透明的魂体,但真的是太近了,哪怕沈灵犀这几年早已练就了“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能力,也无法做到全然无视。 更何况,喜鹊还夹着嗓子对她道:“五姑娘,我给你唱一折子西厢记啊……” 沈灵犀:…… 这种时候,沈灵犀就很羡慕,楚琰那种与生俱来天煞孤星的命格了,起码想清静的时候,就能清静些。 说话的功夫,她们已经走进松竹院的上房,哪怕环境再恶劣,箭已在弦上,沈灵犀不得不打起精神,竭力排除干扰。 沈良仍穿着昨日那件家常道袍,正站在老祖宗身旁,亲手侍奉汤药。 母子二人有说有笑,一派融融景象。 许是停了那头油,再加上心情好的缘故,王老夫人的气色,看上去比昨日精神许多。 喜鹊见到沈良,眼底便立时有了痴恋、幽怨之色,竟当真开始在沈灵犀眼前咿咿呀呀扮起戏腔来,“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氏玉骢难系,恨不情疏林挂住斜晖……”1 沈灵犀目不斜视,上前见礼。 待她在一旁落座,忽然看见随侍在旁的翠鸢,心思一动,便朝翠鸢招了招手。 “我要绣个蝶恋花的帕子,劳烦翠鸢姐姐替我挑几个丝线。” 翠鸢不疑有他,拿了老夫人房里装丝线的漆盒,站在沈灵犀身侧,认真帮她挑挑捡捡起来,“姑娘看这个颜色行不行……再试试这个……” 打从翠鸢过来,又听见“蝶恋花”三个字,喜鹊口里的戏词便唱不下去了,若目光能变成刀子,翠鸢身上保准已被喜鹊剜了好几个窟窿。 沈灵犀总算稍稍清静了些。 恰逢王老夫人刚用完汤药,见她今日竟破天荒亲自拿着绣活来,笑着打趣:“我让你去查账,你却又跑我这来躲懒,还要绣蝶恋花,莫不是有了意中人,想嫁人了?沈富贵给我的书信里,可是千叮咛万嘱咐,定要三月前把你嫁出去呢。” 沈灵犀眉心跳了跳。 她是没想到,阿翁临走前,还找人继承了他老人家的遗志,难怪最后要那般碎碎念,看来还是有几分底气的…… 这不重要。 “也不算是躲懒。”沈灵犀收拾起被打断的思绪,笑着拿出那张库房目录,走到王老夫人床前,“此处有一笔出库的记录,我瞧着有些不大对头,又与二叔有些关系,就想着来让老祖宗过过目,顺便也让二叔看一眼。” 沈良刚放下手里的药碗,闻言,转过头来,粗粗扫过那张目录,向来儒雅淡定的神色,竟是难得一顿。 正在此时,院外传来沈济粗犷的说话声,“贤侄啊,以咱们两家的关系,你就该天天来,昨日我们家老祖宗还在念叨你呢……” 沈灵犀脸上的笑意更深。 不早不晚,沈济和慕怀安正好到了。 第036章 烫手山芋 沈济的声音刚传过来,还没进屋,刘四似察觉到什么,忽然变了脸色。 “姑娘,那人又来了,我、我受不了,先躲出去一会儿。”刘四急声说完这话,便一溜烟穿墙跑了。 他说的太急,跑的又快,喜鹊根本就没搞清楚是什么状况。 待她看向沈灵犀,正打算开口相问时,沈济已经带人走进了屋里。 “啊!!!!” 沈灵犀只听喜鹊一声惨叫,便眼睁睁见她像个球一样,被一股大力狠狠地、狠狠地弹出了房顶。 惨叫声由近及远,渐不可闻。 房间总算清静了。 真别说,就还……挺爽的。 沈灵犀没压住唇角的笑,澄澈晶亮的眸子,朝沈济身后看去--- 只见身穿官服的慕怀安,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穿玄衣、侍卫打扮的男子。 男子身形高大挺拔,眼神淡漠冷肃,气势有些骇人,可长相却是平平,瞧着眼生。 沈灵犀擅殓尸,易容自不在话下,一眼便看出对方脸上贴了人皮面具。 若非喜鹊被这么弹飞出去。 沈灵犀也未必能认出,这位就是消失几日的,大周堂堂的储君殿下楚琰。 上一回扮作儒生,这一回又扮作冷面侍卫。 不得不说,这位把每个扮相的气质,拿捏得很是精准。 就不知他此番易容乔装来宣平侯府,有什么目的了。 慕怀安见沈灵犀朝自己笑着看过来,也笑起来。 他本就生得俊秀,那双桃花目天生含了三分情,这么一笑,在绯色官服衬托下,更多几丝“鲜衣怒马少年郎”的昳丽朝气。 王老夫人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转了一圈,心中甚慰。 她已修书给慕家老祖宗,透出想将两人凑成一对儿的想法,对方也正有此意。 如今只待寻个合适的机会,跟两人挑明,问过两人的意思,慕家就择日上门来提亲。 双方见过礼,落了座。 扮作侍卫的楚琰,直接站在慕怀安的身后。 慕怀安在他面前的地位,还从不曾这般“高贵”过,简直如坐针毡,一时倒顾不上主动开口寒暄。 为了避免冷场,沈济瞧见沈灵犀手里拿着一张纸,立在旁边,知道她这几日都在老祖宗这里,搞些稀奇玩意儿讨老祖宗欢心,便笑着随口问道,“方才我进来时,你们在聊什么呢?” 关键时候,这个半路爹,总是这么上道。 沈灵犀面上故意露出些许难色,朝王老夫人看了一眼。 “无妨。”王老夫人心中坦荡,自不会有意相瞒,更何况如今已将慕怀安视作准孙女婿,“怀安不算外人,库房账目上有什么问题,你直接说便是。” 楚琰剑眉微挑,不算外人? 慕怀安尚还顾不上开心,霎时觉得,后颈有些发凉。 他想起昨日还曾骗身后这位说两家亲事“搁置了”,就觉得后颈更凉了。 而他们对面的沈济,只想给自己一个耳刮子。 哎呦,我的天爷。他怎就挑起了这么个话头。 一个大理寺少卿,身后那个……看气质也不像是个真侍卫,保不齐还是绣衣使乔装打扮。 当着这两人的面,说库房账目之事,倘若真有什么,岂非是给衙门白送人头? “五丫头。”沈济清咳一声,“这库房账目不急一时,不如……” 沈灵犀怎会给他和稀泥的机会,指着纸上的条目,便开口说出缘由。 “四个月前,刘四在库房值夜时候,二叔曾取走了一个锦盒,这目录上写的是‘缂丝松鹤团扇‘,可我听赵妈妈说,当时刘四不小心摔了那盒子,盒子里跌出来的,是一方被剪坏的绣帕。” “赵妈妈说刘四当时还想着是库房的管事出了错,要去查证,可二叔却说,没出错,就是这个,便将东西取走了。” 此言一出,沈良腰杆挺得笔直,面上平静如水,除了那只跛足,稍稍踮起些许,瞧着尚还算镇定。 可王老夫人的脸色,却是变了几变。 沈济听见“绣帕”二字,想起昨日沈灵犀的话,瞪圆双眼,下意识便朝慕怀安看过去。 慕怀安听都没听过“绣帕”这桩事,可沈灵犀信上说让他“配合”,他自是要尽力配合。 察觉到沈济的目光,他面无表情端起手边的茶盏,悠闲饮了口,一副万事皆在他掌握,胸有成竹的模样。 沈济被他唬得心虚,下意识便道:“库房嘛,出错很正常,你二叔心善,不忍苛责下人,将错就错把东西取走罢了,这有什么值得说的。” “父亲说的是。”沈灵犀佯装没有察觉众人的异样,脸上又有些为难,“可这‘缂丝松鹤团扇’,乃御赐之物,怎敢轻怠?” 御赐。 沈济嘴角抽了抽,没人敢拿御赐的扇子去扇风。 沈灵犀笑着看向沈良,“二叔已把扇子取走四个月,在其它库房里也没瞧见有这把扇子入库,记录对不上。所以我今日才来问问二叔,这条记录该怎么填才是,是写‘绣帕‘呢,还是写团扇呢?倘若是团扇的话,御赐之物若是丢了、毁了,那可是欺君之罪……” 当着大理寺少卿的面,把这烫手山芋丢给你,看你接不接得住了。 沈良脸上的表情僵住了,他飞快思索要如何开口--- “团扇在我这里。”王老夫人忽然抬手,指向西墙的博古架,“就在最左边的抽屉里,二郎去把扇子拿来,让五丫头带回去入库。” 沈良赶忙应下。 神色微不可见地,稍稍放松许多,那不自觉踮起的跛足,也安然落下。脚步轻快朝博古架走去,果然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锦盒。 沈灵犀见状,确认了两件事。 第一,老祖宗对此事果然是不知情的。 第二,如今知道了,老祖宗要保下沈良。 可沈灵犀既把慕怀安请来,还附赠一位绣衣指挥使在场,又岂会放过这个机会。 她接下锦盒,确认里面装着那只团扇无误,笑着道:“这就能对上了。” 王老夫人、沈良和沈济都暗自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瞬--- 沈灵犀走到桌前,将锦盒放下,拿起那个寥寥绣了几针的绣绷子,在上头飞快又绣了几针,勾勒出一个粗浅的轮廓。 她再次走到沈良面前,笑着讨好道:“赵妈妈说,二叔那日错拿走的那方绣帕,绣工独特,是一面双绣,正面绣山,背面绣水。二叔瞧瞧,是不是就像我绣的这样?若二叔不嫌弃,将绣帕拿出来,我可以把它修补一番,让它恢复如初,可好?” 第037章 陈年秘事 一面双绣。 还有那寥寥几针勾勒出的山水轮廓。 与他所收藏的那方绣帕,走线几乎一模一样。 沈良向来平静儒雅的面容,肉眼可见有了裂缝。 沈灵犀一直留意观察着他的神色,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种莫可名状的狂热。 那份狂热就好似——沈灵犀手里拿着的,不是个绣品,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只要拥有了它,便可以富可敌国。 这样的眼神,是沈灵犀先前没想到的。 “这、这绣法……是沈富贵找人教你的?”耳畔传来王老夫人的低呼,“他竟找到了会这绣法的绣娘?” 沈灵犀转头看去,只见老祖宗神色复杂看着她手中的绣样。 “没人教我。”沈灵犀故作轻松地回答,“给瑶娘殓尸时,见她衣服上有这种绣样,觉得好看,就试着自己绣一下便学会了,也没什么难的。” 楚琰挑眉。 宫里尚衣局的绣娘,琢磨几个月都没琢磨出来的绣技,到了她这,就是“没什么难的”。 王老夫人要了绣绷子,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昏黄的眼珠里,尽是忧色。 沈灵犀见沈良迟迟不回答,又催促地问,“二叔,如何?需要我帮你补绣帕吗?” 直觉告诉沈良,这其中或许有诈。 可这手绣技,和几乎一模一样的山水轮廓,于沈良而言,犹如一把直上青云的登云梯…… 诱惑实在太大,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绣帕在我……” “绣帕既已毁了,还补它做什么。”王老夫人沉声打断他的话,又对沈灵犀温声道:“你若真有心,改日再绣个好的,送你二叔便是。” “就是!”沈济没忘记先前沈灵犀昨日曾言,绣衣使也在查“绣帕”这件事,忙道:“常用的东西,修修补补的,到底不吉利,还是新的好。况且,你二叔说不定早就把它扔了呢。” 两人的话,就像是两记榔头,敲在沈良头上,把他生生敲醒。 沈良后背惊出冷汗,如今朝中敌我不明,倘若当真惊动绣衣使,那他的筹谋便就落空了。 “大哥说的没错,那绣帕我已让人扔掉了。我瞧你现下绣的这方帕子就很好,改日绣成,送给我就好。” 你想得挺美。 沈灵犀目露遗憾之色,“我如今只会绣个花啊,草啊的,本想借二叔那方帕子学学如何绣山水,没想到竟是不成了。” “若你想学,自是会有许多机会的。”沈良对她笑了笑,神色间多了几分亲切和宠溺。 他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忙借口有事,便朝众人告辞,匆匆离去。 沈灵犀看着他的背影,眸光闪动。 如今陷阱已铺好,就看你上不上钩了。 沈良离开以后,王老夫人和沈济的神色,都轻松不少。 王老夫人到底心中有事,没与慕怀安寒暄两句,就露出疲惫之色。 慕怀安云里雾里看这出戏,见唱得差不多了,朝沈灵犀使了个眼色,就借机告辞。 “劳你祖母挂怀了,回去替我跟她问声好,你有空就多来看看我。”王老夫人和颜悦色地嘱咐道。 慕怀安自是应下。 “你去送送怀安。”王老夫人朝沈灵犀吩咐。 沈济见状,看出王老夫人想要撮合沈灵犀和慕怀安,怎会甘愿,“明日长生观有香会,大朗二郎三郎他们尚未归家,贤侄可愿带阿瑶和灵犀去瞧瞧热闹?” 能与沈灵犀多待在一处,慕怀安又怎会拒绝,自然笑着应下来。 * 从松竹院出来,沈灵犀寻了一处开阔的水榭,与慕怀安说话。 楚琰也跟在慕怀安的身后。 他今日是侍卫,自然是站着。 慕怀安也不敢坐,索性便环胸倚在柱子旁。 “那‘绣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没听赵阿凤说过?” 沈灵犀也没打算瞒他,“赵婶子无意提起过,我听了一耳朵,理账目之时正好瞧见,觉得有些蹊跷,便请你来坐镇,诈他一诈。” “不过是块放错的绣帕而已,有何蹊跷?”慕怀安忖度,“还是说,这绣帕有问题?” 沈灵犀:“绣帕是有问题。” “什么问题?”慕怀安好奇地问。 沈灵犀的目光,在他和楚琰面上扫了一圈。 见两人眼底都有疑惑,便知他们对这绣帕皆是一无所知。 她彻底放松下来。 很好,起码在这件事上,他们是友非敌,事情就好办很多。 沈灵犀娓娓道出实情,“已故先太子良娣的陪嫁里,有一张绣图,名曰《云国山水图》,是族人为解良娣思乡之苦,在和亲前,请宫廷绣娘耗时三年所绣。五年前,先太子亡故后,此图被人视为不详,将其剪成碎片,而沈良手里那张绣帕,便就是从这张图上,剪下来的残块。” 先太子……那不就是楚琰他爹? 慕怀安没想到绣帕竟是这样的来历,站直身,下意识便朝楚琰看去。 楚琰亦没想到竟有这样的事,眉峰微蹙。 涉及到五年前的旧事,他目光不觉带了几丝凌厉,“这是东宫秘辛,就连东宫之人都未必知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沈灵犀眼帘微垂。 她死后,魂魄曾附身在那张绣图上一段时间。 后来,绣图一夜之间,被人剪得七零八落。 她也因此晕厥过去。 再睁开眼,她就成了如今的沈灵犀。 只是,她没想到,左不过才五年时间,那张被剪成七零八落的绣图,竟会变得这样重要了。 重要到,一小块便要拿人命来换。 “我阿翁手里原也有一块,是五年前,在一个被人丢进乱葬岗的小太监尸身上发现的。阿翁见上面绣法特别,便收了起来。” 这来历,是沈老翁告诉沈灵犀的说辞。 可今日她从沈家老祖宗口中听来,好似并不是这么回事。 不过,这不重要。 只要能说服眼前这两个人,就可以。 沈灵犀神色微黯,“四个月前黑市上有人重金悬赏这东西,棺材铺的二叔便偷拿出去打算卖掉,结果人死了,绣帕也不翼而飞。阿翁因此生了一场大病,也撒手人寰……” 第038章 他太凶了 楚琰闻言,神色微缓。 对方才的态度,有些歉然。 慕怀安自是对沈灵犀家中情况,很是了解,“所以你从赵阿凤那里听说绣帕一事,才会觉得蹊跷,继而有了今日这场局?” 沈灵犀点头。 慕怀安与楚琰对视一眼,又问,“你特地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做什么?” “若刘四当真因这张绣帕送了性命,就与棺材铺二叔死因相同,再加上阿翁收尸那个小太监,这绣图便已经牵扯到三条人命,背后恐怕另有乾坤。” 沈灵犀抬眸看着他,“绣技如今只有我会,沈良定会对我出手。以我为饵,便能查出沈良和绣图背后的秘密,将他绳之以法。” “何须这么麻烦。”慕怀安大手一挥,“他不过一介白身,寻个由头将他抓进北衙好生审讯一番,不管他有什么秘密,保管他全都吐出来。” 北衙是绣衣使的衙门。 这话被他说的,好似他不是大理寺少卿,而是绣衣指挥使。 楚琰睇他一眼,抿唇不语。 算是默认了他的说辞。 “若沈良只是个卒子呢?” 沈灵犀看着他们二人,“沈良放着侯府的福贵闲人不做,费尽心思杀人,他图什么?难不成像我棺材铺的二叔一样,要拿绣帕去黑市换赏银?他缺这个钱吗?只怕他背后还有人。” “倘若绣衣使只抓了他,打草惊蛇,此事便就只能到他为止了,背后若有人指使,幕后之人还会继续逍遥法外,绣图怕是要牵扯更多人命。” 连刘四这种十二时辰贴身跟着沈良的亡魂,都没发现端倪。 绣衣使未必能审的出来。 沈灵犀要为阿翁和棺材铺二叔报仇,就要把这绣帕背后勾连之人,连根拔起。 更何况,那张绣图,还牵扯到她心中所谋之事。 “你想如何?”楚琰直接问道。 沈灵犀并不看他,只对慕怀安道:“方才爹爹说让你明日带我和五姐姐去长生观逛香会,长生观正好是沈良的地盘,我假装落单,引他出手,你派人手暗中保护我,听我差遣,你破案,我报仇,如何?” 慕怀安大方应下,“我给你十个暗卫,都是承恩公府最厉害的,定能保你毫发无伤。” 楚琰在旁毫不留情泼冷水,“上次杀个赵阿凤,对方勾结隐月阁派了十几个黑衣人来。若要把宣平侯府嫡女活着带走,你觉得对方会派多少人来?” 慕怀安神色微滞。 “那就……二十个?”他忖度着道:“宣平侯好歹也是羽林军指挥使,定也会派护卫,二十个暗卫,应该尽够了吧。” “倘若里应外合呢?”楚琰一针见血地道:“若沈济的护卫管用,刘四还能被人扔井里去?” 慕怀安无言以对。 “我去。“楚琰说道。 慕怀安:??? 他正打算开口拒绝,就听见沈灵犀已然斩钉截铁地否定:“他不行。” 慕怀安差点没笑出声,“为何?他的功夫,其实还不错。” 只是“还不错”? 楚琰凉凉睇他一眼,眼神似刀。 “太凶了。”沈灵犀半垂下头,做出心有余悸的模样,“方才他还凶我,我不可不敢使唤他。” 楚琰:…… 慕怀安强忍笑意,拍了拍自己胸口,“还是我来,武功高,你随便使唤我,让我向东,我绝不向西,如何?” 沈灵犀:“你也不行。” 楚琰轻嗤出声。 慕怀安的笑容僵在唇角,“为何?” “你若跟着,我如何落单?如何引对方下手?”沈灵犀反问,“更何况,你还得在外接应。” 说的也是。 慕怀安有些犯难,还得要找个武功高强,脑子好使的,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你问问宁六郎愿不愿意。”沈灵犀看着慕怀安认真地道:“他瞧着比较柔弱,就算在我旁边,也不会引人怀疑。上回在福安堂,他好心救我,我却误会他拿我挡血,才会故意蹭他一身血,瑶娘葬礼他都没出现,想必是出了状况,我还想跟他当面道个谦。” 楚琰墨瞳微深,这话倒教他有些意外。 他接近沈灵犀的目的并不单纯。 那日在福安堂,还曾为试探她,故意将她置身在危险之中。 拿她挡血确实是他无心之过,被她报复回来,也无话可说。 只是,他没想到,沈灵犀在这种情况下,会选择让“宁六郎”保护她,还想跟他道歉…… 慕怀安拧眉,有些酸了,“你也别太实诚,我那表兄并非良善之辈,小心哪天被他吃得骨头都不剩,你就惨了。” 沈灵犀但笑不语,神色间是对“宁六郎”全然信任,“宁六郎是君子,若坦荡君子都非良善之人,那这世间还有什么可值得信任的。” 能让沈良眼底生出狂热的,定与权势有关。 那么他背后之人,非富即贵。 开什么玩笑,这种一锅端的事,肯定要绑着绣衣使出手,才能把对方灭个彻底。 不然,她岂非白费力气。 夸人又不用花银子,她夸得起。 沈灵犀对“宁六郎”这么高的评价,令楚琰自己都听着觉得汗颜。 更何况是慕怀安。 以慕怀安对沈灵犀的了解,当她不遗余力夸一个人的时候,就是那人倒霉的开始。 他一时都不知道,在这两人之间,他该去同情哪边。 “你既选了他,相信他会答应的。”慕怀安不介意再推自家兄弟一把,“放心,我会跟他说,让他听你话,若他不听你的,你就告诉我,我随时再给你找个更好更厉害的暗卫。” 楚琰:…… 沈灵犀笑着点了点头。 * 入夜,松竹院一片静谧。 沈家老祖宗心情好,赏了铜钱,让管事妈妈带着院中仆婢去厨房吃酒。 翠鸢提着灯笼,亲引着二老爷沈良,去了老祖宗的房间。 沈良刚进房门,就见一个白瓷茶盏朝他飞了过来。 他下意识要侧身避开,却又想到什么,堪堪止住。 茶盏狠狠砸在他身上,“哗啦”的一声,碎了一地。 “畜生!”老祖宗气指着他,“就为了那张图,你竟出手杀人,你有几条命能与虎谋皮?” 第039章 断他财路 沈良的衣服上,被滚烫的茶水,烫出大片水渍。 他似毫无察觉,直接跪在面前那滩茶盏的碎片上,碎片扎进血肉,在他浅色的道袍上,洇出大片的血色。 “母亲……”他声音悲凉,“当年同在猎场,大哥护驾有功,得天子恩宠,而我却跌断腿,从此断了仕途。这些年儿子心中苦闷煎熬,只觉得此生无望,曾一度想过要了结这条贱命……” 王老夫人闭了闭眼,“人这一生,并非只有仕途这一条路可走,以你的心性,就算进了朝堂,也并非是件好事。” “可这是儿子前半生唯一的梦想啊。”沈良跪行到王老夫人脚边,脸上尽是希冀,“母亲可知道,那日儿子得到确切消息,宫里的贵人要这幅图,有多高兴……如今又有了灵犀,简直是天佑神助。” “只要儿子能将那些残片全都搜集在一起,再找灵犀把它补好,献给贵人。那儿子便可自此平步青云,说不定咱们侯府,将来还可得一门两侯的荣耀。” “愚不可及!也不看看你有几斤几两,你有那个命吗?”王老夫人毫不留情戳穿他不切实际的幻想,“我把那绣图残片放进库房,你却将它偷偷取走,怕我知道此事,才将刘四灭口,对吗?你连我都怕,你有何能耐,敢拿那片绣图冒险,赌上阖府性命!” 说到最后,王老夫人已是怒火中烧,眼底尽是失望。 沈良最了解她,知她这样,此事定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攥紧藏在袖中的手,牙槽紧咬,跪伏下身,掩饰眼中浓浓的不甘,悲声认错,“儿子错了,是儿子一时鬼迷心窍,才会做出这等事,还请母亲原谅儿子这一回。” 见他衣袍已经被血染透,王老夫人终是不忍,长叹一声,“罢了,明日你就回长生观吧,日后若无事,莫再回府了,二房的管家之权,我会收回,从此以后,只要你安分守己在长生观修道,我会让你兄长照顾好你,你走吧。” 收回二房的管家之权,便就意味着,把他的用度彻底断掉。 他既无俸禄,又无私产,没有进项,便只能仰人鼻息而活,无法再出门交际、左右逢迎,更别提买凶杀人。 只差一步,就只差一步。 倘若刘四的尸身没被起出来,倘若那瓶头油还在…… 沈良心中恨极,可他知道,老祖宗决定的事无法更改,他再求下去,也是无用,只会适得其反。 “儿子知错了。”沈良伏身一拜再拜,“从今往后,儿子不能承欢膝下,还请母亲多加保重。” 而后,颤颤站起身,踉跄走出了房间。 翠鸢提着灯笼等在门口,见他出来,忙上前搀扶着他。 见他这副模样,翠鸢心疼地道:“二老爷,奴婢让人去抬软轿来吧。” 沈良摇头,沉默地紧握着翠鸢的手,直到走出松竹院,才黯然地道:“鸢儿,我被母亲撵去长生观,以后怕是无法再兑现与你的承诺了,你是我此生挚爱,我不能拖累你,只希望你日后能觅得良婿,我……我会在长生观日日为你祈福的。” 翠鸢心都要碎了,“二老爷,不管你去哪,翠鸢都愿跟着你,服侍在你身侧,翠鸢此生非君不嫁,绝不食言。” “可我如今已是个废人了。”沈良自嘲一笑,万念俱灰,“仕途已断,母亲如今又断了我的用度,我这残躯苟活在人间,不过是拖累罢了,鸢儿,你还年轻,莫要被我拖累。若有来生,我定娶你为妻,爱你护你珍重你一辈子……” 说罢,狠心推开翠鸢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翠鸢看着他的背影,泪水模糊了眼睛,“二老爷,翠鸢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 * 第二日一早,松竹院昨夜发生的事,便经由刘四的口,传进了沈灵犀耳中。 “姑娘没看见,二老爷跟翠鸢说要娶她为妻,爱她护她珍重她一辈子的时候,喜鹊的脸都绿了,哭得那叫一个痛啊。一整夜坐在二老爷床前又哭又骂,那怨气,我看着都瘆得慌,只可惜二老爷看不到,若能看见,那才叫精彩呢。” 刘四笑得合不拢嘴。 喜鹊害死他,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他自是痛快得很。 沈灵犀与喜鹊算不上有仇,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可真到这地步,反没了嘲笑喜鹊的兴致。 沈灵犀:“她人呢?” 刘四:“还在二老爷身边跟着呢,这大热天的,二老爷今日把长衫都穿上了,都是被她那股怨气给凉着了。” 怨气再深,对活人的影响,最多也就只能这样了。 话本上那些,厉鬼索命的故事,不过是警醒世人的桥段罢了。 即便因果有轮回,善恶终有报,可那些冤死的亡魂,未必都能熬得到大仇得报的时候。 慕怀安一大早便上门来接沈灵犀和沈玉瑶。 临走之前,老祖宗单独留沈灵犀一盏茶的时间,与她交代道:“你新学的绣技,虽然绣法精妙,可我却担心它会为你带来灾祸。倘若被宫里贵人看上,诏你去尚衣监做事,那就再难出宫了。你大好年华,若困在深宫里,将来我如何能向沈富贵交代。” 虽未明言,却也是好心劝她避祸的意思。 沈灵犀试探地问,“可是与二叔那方绣帕有关?” “没错。”她既问了,老祖宗便就不打算瞒她,“那绣帕是从一张绣图上剪下的残片,如今宫里有贵人想要集齐残片,朝堂上说不定也会因此掀起腥风血雨,你有这手绣技,将来是祸非福,万不可再示于人前。我已让你二叔去长生观专心修道,日后不管他找你做任何事,都不要答应他。你如今要做的,便是和怀安好好相处,将来若能得慕家庇护,我也就放心了,快去吧。” 沈灵犀一时没想明白,慕家与此事的关系。 可老祖宗既催促了,她也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 因着刘四的话,她原打算将翠鸢讨到身边来,免得翠鸢为了沈良,对老祖宗下手。 可今日却意外没见着翠鸢的人,沈灵犀只得含糊跟老祖宗提醒:“那日我拿走的头油,里头掺的水仙粉,虽有祛风之效,却也不可常用。您这回的病,许就是因着那头油才会如此,日后吃的、用的东西,还是要更仔细些才是。” 老祖宗微怔,随即笑着应下。 沈灵犀这才告辞离开,在慕怀安的随护下,和沈玉瑶一起坐车,去长生观…… 第040章 四人行啊 长生观位于京城西郊的鹊桥山上,马车行了一个多时辰,停在山脚。 沈灵犀一下马车,便见楚琰扮作“宁六郎”,朝自己走过来。 他今日穿一件淡雅飘逸的天青色襦衫,头戴襦巾,一把素白腰带将他的窄腰紧束,令他高大挺拔的身形更显清瘦之态。 许是怕人认出他的身份,这回他的扮相,与先前又有了些许不同。 面部用特殊的材料稍作修饰,弱化了五官的棱角,衣袍的料子也从锦缎,换成了普通的棉布,还刻意收拢了周身的清华贵气,令他显得更加文弱,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沈灵犀看着他这身扮相,有些眼熟。 与她那次去万贯坊的打扮,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因有沈玉瑶在,三人有意做出意外相逢的模样,寒暄几句,便相约一同上山。 鹊桥山,以山上天然形成的巨石,状似鹊桥而闻名。正因如此,山顶的长生观,亦成了京城求姻缘、求子最灵验之地。 十多年前,长生观还出了一位道医观主,名唤抱一真人,医术十分高明,据说不管多么危重的病症,到他那里,皆可起死回生。 沈灵犀的母亲安氏,当年生沈灵犀的时候,因为难产,被连夜送进长生观。 人虽保住了,却诞下一名死婴。 抱一真人为保名声,偷偷买了沈玉瑶,换掉死去的婴儿。 后面婴儿又被棺材铺沈老翁捡了去。 这便是沈灵犀和沈玉瑶两个真假千金的过往。 细算起来,她们二人与这长生观也算有些机缘。 今日既是香市,鹊桥山从山脚到上山之路,鳞次栉比摆满摊贩,触目所及人头攒动,皆是香客,热闹非凡。 沈玉瑶自是得了沈济的叮嘱,乌泱泱带了一群丫鬟婆子们来,拿捏的是侯府嫡女做派,誓要在慕怀安面前,压下沈灵犀一头。 慕怀安走哪,她便跟到哪。 温柔端庄,优雅大气,引得路人都赞不绝口。 先前因着瑶娘的白事,沈玉瑶在人前做足善事,有不少人认得她。 如今她又与慕怀安一同登鹊桥山,态度这般亲昵,自然引起不少人的侧目。 慕怀安走哪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对于旁人打量的目光,早就习以为常。 他自不愿意让人误会他与沈玉瑶有什么。 越是这种时候,慕怀安越刻意与她保持距离,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毫不掩饰对沈灵犀的照顾偏宠。 对于慕怀安的反常举动,沈灵犀完全没放在心上。 她一心只想尽快把她上山的消息,传给沈良。只希望沈良,能够不负她的期望,联络上幕后之人,及时对她下手。 沈灵犀在脑子里更是飞快盘算着,如何能让沈良把楚琰也一起绑走。唯有如此,才算得上是真正的万无一失。 她的脑子还没有成形的计划,身体却已经做出下意识的反应,与楚琰走得极近。 而楚琰,素来不喜人近身。 沈灵犀越是靠近,越令他想起那夜,她浑身是血钻进他怀里的情景。 不觉间加快脚步,只想与她拉开距离。 四人各怀心思,你追我赶,走到半山凉亭,终于有了歇脚的机会。 真正的世家嫡女,无论去往何处,都是仆婢成群,专门有人打点一切。 婢女们早早便在亭子里焚上香,支起围炉。 在亭外众人的围观下,沈玉瑶挽起衣袖,纤纤素手碾着茶饼,一派优雅贤惠,亲手为慕怀安烹起茶来。 “怀安哥哥,天太热了,喝口清茶解解渴吧。”这声娇俏可人的“哥哥”,听得亭外众人骨头都酥了。 慕怀安一双桃花目忽闪两下,修长如玉的手接过茶盏,转手递到沈灵犀面前,也拿捏了语调,“灵犀妹妹,喝茶。” 沈灵犀澄澈的眼眸,疑惑看他一眼,那副表情,就只差把“你是不是有病”这句话问出口了。 然而,只转瞬间,沈灵犀忽然茅塞顿开,似醍醐灌顶般有了主意。 她伸手接过茶盏,凑近楚琰身侧,含羞带怯将茶递到他面前,“六郎,喝口茶解解渴吧。” 楚琰不知她在打什么主意,只是他今日的任务便是配合她,只得接过茶盏,温润又客气地道声谢,仰面将茶一饮而尽。 沈玉瑶和慕怀安不约而同,双双沉下脸。 于是,本该是郎情妾意的一对璧人,同游山水的画面,看在众人眼中,却变成了--- “她爱他,他却爱着她,她一心只爱另一个他,而那人却无动于衷……”这样狗血单箭头的四人行。 因着慕怀安的偏爱,不少人纷纷打探沈灵犀的身份。 “咦,这不是望仙村沈氏棺材铺的掌柜吗?” “那已经是过去了。如今这姑娘已是宣平侯刚接回府的嫡女千金,听闻与那位四姑娘是一母同胞,不小心流落在外,被棺材铺的沈老翁捡了,拉扯到大。” 棺材铺养大的侯府嫡女,得承恩公府大公子的青睐,非但不顺势投其所好,反而恋上一个文弱书生。 这种闻所未闻的八卦,自然引得众人更多遐想和议论。 正因如此,不到半个时辰,四人只行到半山腰,他们几人的消息便跟长了翅膀一样,从半山飞到山顶,一直传进沈良的耳中。 沈灵犀出现在鹊桥山,于现在的沈良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 他几乎不假思索走到桌前,飞快写下一张字条,绑在信鸽腿上,放飞出去。 而后,从静室的密格里,拿出一个锦盒,取出里面放置的绣帕,在手中摩挲几下,小心将其折好,贴身放在衣襟里。 “来人。”他唤了名弟子进来,“带人去将长生阁清扫一遍,再命人做一桌斋食,今日我要好生招待我那两个侄女。” 待弟子离开,沈良把房门从里面栓死,掀开屋子西北角的一块地砖,赫然出现一个只容一人通过的密道口。 他扶着墙壁,拾步朝密道里走去…… * 待沈灵犀一行人上了山,沈良已经等在了道观门口。 沈良脸上难掩喜悦慈爱之色,“得知你们上山游玩,我也没准备什么,备上斋菜一桌,随我一起品茗论道,如何?” 第041章 愿不愿意 有楚琰在旁,对沈灵犀而言,最大的不方便,就是刘四与她只能远距离交流。 一行人刚走进观中,刘四便站得远远的,对沈灵犀开嗓高喊,“那长生阁下面是间密室,他放了迷香在香炉里,要把你迷晕扔进去,还飞鸽传书通知人,要把你偷偷送走。” 这一回,喜鹊也学聪明了,跟在刘四身边,不敢轻易上前。 她一脸不自在地提醒,“这道观里的密道四通八达,是当年抱一真人敛财害命所用,死过不少人。沈良正是看中它的布局,才会选择在此处修道,你自己多加小心。” 沈灵犀挑眉,难得露出意外之色。 喜鹊侧过头去,“我不是在帮你,我只是想看沈良被你弄死。” 沈灵犀微不可见朝刘四点头,示意自己听见,这才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听沈良与慕怀安和沈玉瑶寒暄。 楚琰一直留意她的神色,顺着她的目光往远处看去,什么也没看见。 就像那日在万贯坊时一样。 她总是会莫名看向某个地方,好似那里有什么东西似的。 “沈掌柜方才是在与什么东西在……交流?”他低声询问,温润清澈的嗓音,带着几分好奇。 沈灵犀看一眼走在前方的沈良。 见他虽然在与沈玉瑶说话,却始终留意着自己这边,便踮起脚尖,凑近楚琰耳畔,掩唇低语:“你想知道吗?把手伸出来,我就告诉你。” 楚琰没料到她会突然凑这么近,一股清甜的气息扑入鼻尖,令他下意识侧开身子。 只是很快,想到今日他要“配合”,便定了定神,还是伸出了手。 沈灵犀从荷包里拿出一粒珍珠大小的丸药,飞快放进他掌中,还合上了他的手指。 指尖碰触的瞬间,楚琰难得有了一丝恍神。 沈灵犀再次靠近他耳侧低语,“方才有个亡魂告诉我,过会儿会有人要放迷香,你若闻见有香气,便寻个机会,把这解药吃下。” 亡魂。 楚琰站直身,与她拉开安全距离,目光瞬间疏离几分。 那眼神虽未明言,却也足以表明他的态度。 沈灵犀朝他微微一笑。 正因猜出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她才会如实相告。 她知道大周的储君殿下,从不信鬼神之说。 而她,也从来都是一个真诚待人之人。 两人“眉来眼去”的举动,实在太过显眼,连沈良都没法再视而不见。 “这位郎君从未见过,不知该如何称呼?”他笑着问。 沈灵犀两颊飞起红云,“这位是宁六郎,苏城人士。” 慕怀安见她又作出这副模样,便知她有意“亲近”楚琰,心思定不单纯,也顾不上吃醋,附和道:“是我远房表哥,今日恰好在山脚遇见,便一同上山来了。” “小生初到京城,得闻长生观之盛名,特来拜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楚琰拿捏出书生做派,文绉绉地道。 沈良笑着点头,想起方才从半山传上来的传言,便已明白沈灵犀这是瞧上这位书生了。 他擅钻营,最懂得投其所好,更何况他本身就是个喜欢用“感情”二字,笼络女人为他谋事之人。 见状,心中便开始盘算着,是不是该把这书生一道绑了,作出“私奔”的假象,一来可以掩人耳目,再来也好让沈灵犀安心为他们卖命。 沈灵犀见他已经上钩,唇角的笑意更深。 这就如同开卷科考。 答案都放在眼前了,考场舞弊的惯犯,势必会选最佳答案来抄。 * 长生阁是长生观招待贵客的阁楼,位于道观最清幽的竹林深处,环境十分清幽。 虽是盛夏,阁中四面开阔,清风拂来,自有一番雅致的韵味。 沈灵犀既知道迷香是装在香炉里,那饭食定没什么问题,安心用饭,席间还不时故作“含羞带怯”的朝楚琰看上几眼。 这一来二去的,别说是沈良,就连慕怀安都有些怀疑,她是不是真对楚琰有意思了。 沈玉瑶自是乐得看见沈灵犀对那位宁六郎芳心暗许,如此就没人跟她抢慕怀安,也因此在席间更加卖力向慕怀安献殷勤。 沈良将二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就更坚定了心中的想法。 茶足饭饱之后,沈良笑着介绍,“长生观求姻缘最为灵验,这竹林里有一处灵泉,名唤蝴蝶泉,只要在泉边抚琴,便可引蝴蝶来嬉戏,若引来的蝴蝶是双数,则能求得好姻缘,四丫头和五丫头,要不要去试试?” 抚琴。 沈玉瑶最擅抚琴,这明摆着,便是要将沈玉瑶和她这一大堆仆婢引出去。 “慕少卿和四姐姐去吧,我想去厢房歇一歇。”沈灵犀做出一副困倦的模样,朝慕怀安使了个眼色。 慕怀安抿唇,心中自是极不乐意,却也知道必须得去,站起身连招呼都懒得再打,便直接走了出去。 沈玉瑶见状,也忙站起身,与沈灵犀寒暄两句,便带着乌泱泱的一群人,跟着去了。 楚琰作势要站起身,却被沈灵犀轻扯住衣袖,“六郎,你且慢走,我有话要与你说。” 沈良见状,脸上的笑意更深,“你们年轻人好好聊,我去瞧瞧四丫头抚琴。”说罢,便笑着离开。 整个阁楼就只剩下沈灵犀和楚琰二人,没了旁人,无需作戏,两人反而都难得沉默下来。 一个往东看,一个往西看,都不约而同拿起了桌上的茶盏,低头喝茶。 直到,刘四的声音远远传来,“姑娘,他带着几个黑衣人进密道了,马上要走到你们下面了。” 沈灵犀这才放下茶盏,不动声色从荷包里,倒了些药丸攥在手心,站起身,走到了楚琰面前。 “六郎,你为何总是对我爱答不理?你可知道,打从第一次见你,我便心悦于你,今日你我既在长生观相见,我索性就当面问个明白,你到底愿不愿意……娶我为妻?” 楚琰:…… 他后退半步,“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可私定终身,为了姑娘的名声着想,还请姑娘慎言。” “只要你愿意娶我,我现在就回府,求爹爹同意你我婚事,再找个媒人……就让慕少卿来做媒人好了,这不就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吗?你只需回答我,愿不愿意娶我为妻?”沈灵犀紧走两步,抓住他的衣袖,追问道。 第042章 在想什么 楚琰剑眉微蹙,这要他怎么回答? 即便是在作戏,这种事情岂可轻易对人允诺。 正在这时,刘四的声音,从地底远远传进沈灵犀的耳畔,“姑娘,他点香啦!” 沈灵犀抬起衣袖,飞快用衣袖遮挡着,将药丸放进口中。 见楚琰还在出神,她忙扯扯他的衣袖,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唇,示意他学自己吃药。 楚琰:??? 这是要让他wu……wu……吻她???? 荒唐。 过分。 他后退半步,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说道,“姑娘也不必做到这种地步,还是让在下把他抓回北……” “衙”字尚还没来得及出口,沈灵犀已经飞快将一枚药丸,填进他口中,青葱的指尖掩住了他的唇。 “六郎,你不必说了。”她泫然欲泣,黯然神伤,“我已知道答案,你我终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郎心似铁,是我自作多情了……” 到了这刻,楚琰才明白,方才她是要让他吃药的意思。 想到自己方才的误会,楚琰只觉得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后背绷得笔直。 这辈子都没如此尴尬过。 沈灵犀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鼻尖敏锐嗅到有股异香不知从何处飘进来。 是千金香。 若非她提前备着解药,说不定这回还真着沈良的道了。 楚琰亦闻到了那股异香,再想到方才刚入观时,沈灵犀对他说的话—— 他心中虽然疑惑沈灵犀为何会对沈良每一步都料算得如此清楚,却也明白眼下最要紧的,是能让自己与她一同被绑走,才能确保她的安全。 楚琰竭力搜索着词汇,略有些僵硬地道,“在下对姑娘并非无意……只是姑娘贵为侯府嫡女,而在下不过是个穷书生,你我实在……实在……” 话还没说完,便见沈灵犀朝他使了个眼色,直接“晕”倒在他怀里。 “沈姑娘?沈姑娘?” 楚琰故作惊慌地唤了两声,随后也晃了晃身,下意识紧抱住沈灵犀,“扑通”一声“晕”倒在地上。 片刻之后,长生阁一侧的暗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沈良带着几个黑衣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速度快点。”沈良催促道:“再过会儿慕怀安回来,你们就不好脱身了。” 黑衣人上前,欲把沈灵犀从书生怀里拎出来,可不管怎么掰,都掰不动书生的手臂。 “嘿,这男的嘴上说着不肯,抱得还挺紧。”黑衣人不屑地道:“这些个酸儒书生,浑身上下一无是处,也就是嘴硬。” 楚琰:…… 沈灵犀:…… 沈良一挥衣袖,“把这书生也一并带走。” 他从衣襟中拿出绣帕,递给黑衣人,“告诉阁主,把他们二人关在一处,待他们有了首尾,便用这男人的性命威胁她,让她心甘情愿留下来,如此才可保万无一失。” 黑衣人应下,将他们从密道偷偷抬上马车,朝山下疾驰而去。 因他们用的是千金香,笃定二人不会醒过来,既没将他们绑起来,也无人守在马车上,倒教沈灵犀和楚琰轻松不少。 “你方才在想什么?怎么不吃药?”沈灵犀心有余悸地道,“若非我有先见之明,提前抓一把药在手心,这回怕是你也跟不来了。” “不会。”楚琰的眼神,难得有了几分闪躲之色,“你从半山就开始作戏,沈良只要不是个傻子,就会把我一起抓走,如此才能胁迫你为他做事。” 那倒是。 沈灵犀习惯将事情做两手准备,就算楚琰没吃药,她也有法子让沈良把他带走。 “倒是你……”楚琰探究地问,“每一步都像提前算好一样,连沈良何时燃香,你都算得分毫不差,这是为何?” 沈灵犀笑看着他,“有亡魂替我盯着沈良呀,无论沈良做什么,亡魂都会及时告诉我。” 楚琰沉默了。 只是这一次,他脸上没了先前那种,觉得对方完全是信口胡诌的神色。 因为眼下沈灵犀的这番说辞,好似才是最合乎逻辑的。 否则,没法解释。 “如此说来,你那绣技,是瑶娘的亡魂教你的。刘四的尸身,也是亡魂告诉你的。那日在万贯坊,也是有亡魂在替你看牌?”楚琰忖度着问。 万贯坊? 沈灵犀没想到,万贯坊那天他也在场。 随即,她明白过来,当日他连夜赶到福安堂,扮作儒生试探她,大抵也是因为她在万贯坊太过显眼,露了破绽。 沈灵犀眨了眨眼,澄澈的眼眸,亮晶晶的,难得有种意外又喜悦之色。 “你相信我说的?”她问。 “不信。” 楚琰如实回答,眼见她眼底那抹喜悦浅淡下去,他下意识又认真补了句:“虽不信你说的,但我信你。” 信她? 沈灵犀又笑起来。 若真信她,先前在福安堂也不会那样试探她。 沈灵犀自不会傻到,把这种逢场作戏的话当真。 “那就请郎君替我保密吧。”她垂眸,作出害怕模样,“若被旁人知晓,怕是要把我当成装神弄鬼、妖言惑众之人。郎君有所不知,先前绣衣使还专门送了我一本《周律疏议》,哪日我若不小心被他们盯上,将我送去绞首,我这条小命就彻底完了。 楚琰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凝滞。 他清咳一声,“绣衣使……秉公执法,没有证据,不会胡乱抓人,姑娘大可放心。” “借郎君吉言,但愿如此吧。”沈灵犀叹声道。 * 马车行了一个多时辰,才慢悠悠停下来。 黑衣人把沈灵犀和楚琰从马车上搬下来,依着沈良的吩咐,把他们二人丢进了一间厢房,还在外头栓上了锁。 沈灵犀和楚琰双双起身,四处查探一番。 这是一间阁楼,像是女子的闺房,垂着绯色的纱幔,空气里弥漫着脂粉香,房外隐隐传来带着异域情调的丝竹之声。 沈灵犀小心戳开窗纸,朝外头看去。 只见阁楼下,是一方小院。 此时此刻,刘四和喜鹊的亡魂,就站在小院里。 他们神色惊恐地看着四周。 只因在他们的身旁,密密麻麻围了许多亡魂…… 第043章 深入虎穴 看来这地方还真是死了不少人。 刘四和喜鹊好似感受到了沈灵犀的目光,抬头朝她看来,“姑娘,这些都是被隐月阁杀死的人,此处是隐月阁的老巢,就在蛮夷坊。” 沈灵犀原以为沈良与隐月阁之间,只是雇主与杀手的关系。 没想到隐月阁才是幕后真正收集绣图之人。 这便意味着,老祖宗口中那个宫里搜集绣图的贵人,与这隐月阁也有勾连。 而现在,隐月阁又隐藏在蛮夷坊。 这就就更耐人寻味了。 蛮夷坊,是供来京的邻族、邻国来使居住之地,坊中多为番邦异族人士。 且不论宫里那位收集绣图的贵人,究竟有没有与异族勾结。 只说,但凡牵扯到蛮夷坊的案子,便就不是大理寺衙差,能轻易介入的。 若想在蛮夷坊抓人,须得先知会鸿胪寺,以免误伤番邦来使。 也不知绣衣使能不能越权行事…… 许是刘四的话引起那些亡魂的注意,他们纷纷朝窗户看过来,有的甚至直接往上飘过来。 无一例外,都在接近房间时,被狠狠弹开。 沈灵犀此刻无比庆幸,这回是跟楚琰一起来。 否则,这么多亡魂,一起涌上来,她还真是招架不住。 她收回目光,回头便看见楚琰已经神色淡然坐在桌前。 “姑娘切莫忧心,暗卫们一路跟随,如今就在外头,只待摸清对方底细,便可随时动手。”他温声道。 “郎君可知,如今我们身处蛮夷坊,此处正是隐月阁的老巢。”她直言相告。 楚琰自然已猜出这是什么地方,皆因绣衣使早已怀疑此处。 可沈灵犀只戳破一层窗户纸,便知道此事,就很令人不可思议了。 “这也是……亡魂告诉你的?” 沈灵犀点头,忧心道:“听慕少卿说,先前绣衣使差点把隐月阁端了,因有人通风报信,功亏一篑,这一回也不知道行不行。” 楚琰:…… “姑娘放心,这回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他刚说完,耳朵动了动,朝沈灵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站起身,走到门边。 用一种文绉绉的嗓音,“焦急”朝外头喊着,“有人在吗?烦请开开门,小生不知何故被关在此处,若有得罪,愿当面赔罪,还请饶小生一回。” 别说,还真有那股子文弱书生的气韵。 沈灵犀觉得自己不能输。 她站起身,带上了几分受惊的哭腔,“救命啊!救命啊!有没有好心人救救我们!” “吵什么吵!”外头有人恶狠狠地道:“你们两个识相的,就安静在屋里待着,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若再吵一句,我就把男的丢出去喂狗。” 沈灵犀默默在心里,为外头那人点了根香烛,你可真勇。 外头再次传来说话声,“干脆给这对儿鸳鸯加点料,让他们天雷地火干上一架,等办完事儿,把男的关起来,再带那女的去见阁主,那女的就会听话了。” 这就没法再忍下去了。 楚琰眸底瞬间浮现森然杀意,搭在门上的手,指骨微曲,便要将门击碎--- “不必那么麻烦。”沈灵犀颤声朝外喊道,“现在就带我去见你们阁主吧,他让我做什么都行,只要别动我家郎君……倘若你们胡来,无端毁了我与郎君的清誉,我、我宁可死在这儿,你们休想得逞。” 这声轻软的“我家郎君”,令楚琰眼底的杀意骤敛,重又回到了文弱书生的模样。 外头那两个,似被沈灵犀的话惊了一跳,权衡利弊之后,只听见一人脚步跑远,不一会儿,又换了个人来。 新换的这人,说话明显比先前那人客气许多。 “沈姑娘见谅,他们都是粗人,不会说话。姑娘莫与他们一般见识。阁主出门在外,要过两日才回来,姑娘且安心在此处住下,等阁主回来,再带姑娘去见他老人家。” 沈灵犀与楚琰对视一眼。 他们此番深入虎穴,为的就是要把对方连根拔起,阁主若不在,便是把这些个喽啰全都灭了,也没有太大用处。 “这位大哥……”沈灵犀恳求道:“你们既打算让我替你们做事,也不必将我们二人当成犯人关起来,不如把门打开,让我们能四处走动走动,如何?” “这……阁主不在,我们也做不了主……还请姑娘……” 不待他说完,沈灵犀忽然又道:“你们阁楼附近,这些日子是不是要比别处更阴凉一些?” 那人不明所以,“姑娘这话是何意?” “你们既将我掳来,定也查过我的底细,知道我懂些驱邪法术吧?” 沈灵犀的嗓音纯善无害,循循善诱,“此处阴煞之气太重,倘若不作法将那些枉死的阴煞度化,恐会折损你们阳寿,若能放我去楼下走动,顺便做些超度法事,对你们也有好处。” 如今满京城的酒楼茶肆,都在讲“妙灵道长大战宣平侯府阴煞”的段子。 外头几人,自然也听说过。 更何况,她还偏提了此处有阴煞之气…… 那人沉吟半晌,总算松口应下,“那就有劳沈姑娘了。” * 整整两日,沈灵犀撇下楚琰,告诫他无事莫要下楼,便整日一人呆在楼下。 此处应该是蛮夷坊某个府邸的后宅,阁楼外头不远处,有一片引了活水的荷塘。 盛夏天气,荷塘里开满荷花,甚为清雅。 在寸土寸金,外使和胡商聚居的蛮夷坊里,能有这样布局的府邸,主人的身份应是十分尊贵。 期间,给他们送饭食的,都是些戴着面具的人,看不出什么来路。 托楚琰的福,那些亡魂见同伴被弹开,极忌惮沈灵犀身上的“法力”,对她尤为恭敬。 于是,沈灵犀便让人在阴凉的地方布个法坛,看着像是在打醮念经,实则是在听那些亡魂一个个排队诉苦。 “……他们一夜之间闯进来,把我们全杀了,又扮作我们模样……” “……劳烦替我写封信给远方的妻儿,让他们莫再挂念我了……” “如有可能,便将我的尸身焚烧,将骨灰带回故土……” “……还想再喝一杯家乡的葡萄美酒……“ “我的商队,我的钱……替我把它们夺回来,我愿全赠予你……”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在那位神秘的阁主回来前,沈灵犀便把这隐月阁老巢的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 第044章 若真信我 黄昏时分,沈灵犀上楼,将听到的消息,娓娓道来:“此处乃云国特使的官邸,可这里面的云国人,早在四个多月以前,全都已经被隐月阁杀光了,只剩下那位特使,被关在此处的地牢里。隐月阁以云国人的身份藏匿在此,从四个月前开始暗中收集那副《云国山水图》。” 六年前,太祖御驾亲征,云国破国,并入大周版图。 为了稳定民心,太祖不仅让先太子迎娶了云国长公主为良娣,还亲封云国的显王为云王。 如今世人已习惯将云国称为“云疆”。 而住在此处的云国特使,便就是云王最小的儿子,云妄。 也算是大周扣押下的云王质子。 沈灵犀不得不赞叹,对方这招棋实在是高明。 以云国质子的名义,搜集那副《云国山水图》,本就是云国的东西,就算被人发现,也不会引人怀疑。 云妄身份特别,哪怕是绣衣使察觉此处有异,没有实证也不会贸然动手,稍有不慎,便会影响边陲稳定。 楚琰已经无法再问出“是亡魂告诉你的?”这句话。 因为此处确实是云妄的府邸。 只是,沈灵犀所言,与绣衣使这两日查出的东西,大相径庭--- 绣衣使查出隐月阁的阁主,就是云妄。 可沈灵犀却说,云妄和这府上的云国人,皆是被人所害。 沈灵犀见他不语,便又加了一句:“那阁主方才已经回来了,倘若郎君当真‘信我’,现在便随我一道去将他抓了,以免夜长梦多。” 更重要的是,那些亡魂告诉她,云妄只剩下一口气在强撑。 若再不将他救出来,应该见不到明早的太阳了。 不管绣衣使对云妄是什么态度,云妄这个人,她必须要救。 沈灵犀刻意咬重的“信我”二字,正是那日被掳来时,楚琰在马车上对她所言。 楚琰倒没想过,这么快便被她当面要求,以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的态度。 他剑眉微挑,想也不想,便温润笑着应下,“好,姑娘请带路。” 沈灵犀瞳孔微怔,为了能说服他,她方才已在脑中备下许多说辞,没想到对方竟答应得如此干脆,倒教她有些意外。 事不宜迟,她先一步朝门外走去。 楚琰有意落后几步,转头,笑容隐没在冰冷的唇角。 他朝窗外的阴影,寒声吩咐,“留两个有用的活口,剩下的,全杀了,不必再带回去了。” * 隐月阁的阁主,回府以后,就歇在荷塘对面的院子里。 这两日沈灵犀常在院中做法事,那些带面具的守卫,对于她四处走动已经见惯不怪,并未心生戒备。 也正因如此,隐匿在夜色中的绣衣使,跟随沈灵犀的步子,毫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些守卫掐断脖子,悄无声息处理干净。 以至于,直到沈灵犀和楚琰二人走进阁主的院子,上房里议事的人,还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 阁主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中等身材,长相平平无奇,若非脸上有一道从左侧眉骨,直划到右侧脸颊的刀疤,他这样的长相和气质,恐怕站在人堆里,都很难引起人的注意,更不会有人能记住他的脸。 此刻,他手里正拿着两方绣帕,就着案边的烛火,翻来覆去端详。 “没错,沈良送来的这方帕子,与先前在棺材铺沈二身上拿来的一样,都是真品。”他抬头问道:“那会绣技的女子,你们可曾查验过,当真会补这张图吗?” 下属禀报:“她身份特殊,沈良说要暂且在那女子面前隐藏他的身份,属下还不曾让她试过。” “明日便让她试试,若果真会绣,将她与那男子,都带去云边城藏匿起来,待残片集齐以后,再让她将此图复原,届时大事可成。”阁主吩咐道。 另一人又询问,“沈良那边可还要留活口?” 阁主满不在意地摆手,“不过是个无用的卒子,杀了便是,与上回那个沈二一样,做干净些。” 沈灵犀站在门外听见这些话,眸色骤冷,她知道像隐月阁这种杀手组织,都是亡命之徒,阁主更是不简单。 以楚琰和绣衣使的能耐,抓肯定是能抓。 可若对方武功高强,想抓活的,应该也不容易。 若非如此,前日刚被抓进来时,楚琰也不会装作文弱书生,去拍门求救。 大抵是想找机会潜到阁主身边,伺机而动。 “既已到这地步,今日我便送郎君一份大礼。” 沈灵犀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捏在手里,直接推开房门,笑吟吟走进了房间。 楚琰眼底划过意外之色,见状,也抬步跟在她的身后。 一前一后的两个人,一个是身穿素衣,娇小柔弱的美娇娘,一个是看上去清瘦纯善、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 怎么看,都不像能突破重重守卫,出现在这房间里的高手。 房中的人,神色立时戒备起来,立在阁主身旁的护卫厉声问:“你们是如何进来的?” 沈灵犀上前福身一礼,一脸无辜,“不是阁主让人将我领来修绣图吗?” 阁主朝护卫使了眼色,暗示他出门去查探情况。 护卫点头离开,沈灵犀则趁机上前几步,看着那阁主手里的绣帕,眼睛直放光,“这就是我二叔说的那副《云国山水图》?听闻这副图绣工精绝,阁主可愿借我一观?” 阁主眉峰紧皱。 他自不会相信沈灵犀的说辞,也知道她能闯进来,定不单纯。 可外头形势不明,她又只是个柔弱女子。 倘若外头果真有变,捏在手心当个人质,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这么想着,阁主呵呵一笑,拿着绣图的手,往前微伸,“本就是请你来修这副图,给你看看又有何妨。” 沈灵犀闻言,惊喜地道了声谢,直接朝他走了过去。 就在她踏入对方一丈之内时--- 那阁主忽然暴起,一把扣住她的肩膀,反手扼住她的喉咙,“小姑娘,跟我耍心机,你还嫩了些。” 说罢,又看向楚琰,“去,告诉你主子,撤了外头的人,放我离开。否则,我不介意让这姑娘陪我一起上路。” 他一心只顾着对楚琰下令,却没注意被他捏着命门的沈灵犀,唇角勾起的那抹冷笑…… 第045章 绯丽少年 “阁主误会了,小生没有主人。”楚琰藏在袖中的手,暗暗蓄力,面上却做出惊慌模样,“当真是有人说要补绣图,带我们来的,若你不信,不如将小生绑了,以小生为质,切莫伤了沈姑娘……” 他踉跄往近处走了几步。 “再走一步,她就得死。”阁主阴狠地收紧了手,冲着一旁的下属命令,“把这书生一并拿下。” 几个下属将楚琰团团围住,几下便将他桎梏住。 “六郎……咳……你不该留下来……”沈灵犀泣声道:“你们不要伤他,他若有事,我绝不独活!” 两人目光凝视着彼此,生死契阔的模样,宛若一对苦命鸳鸯。 在场的人,都被他们两个生死关头的恋爱脑酸到了。 无意识放松了对他们的戒备,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屋外的动静上。 沈灵犀泫然欲泣,柔弱无骨的手,覆在阁主手腕的关节处,作势要将他的手掰开,可她的力气实在太过微弱,无异于蜉蝣撼大树。 阁主根本就未将她这点子挣扎放在眼中,不耐地放出狠话,“再乱动,我先杀他,再杀你。” “阁主,求求您饶了我和六郎的性命好不好?”沈灵犀哀戚戚地求饶,“得知阁主回来,我还特地拿新绣的帕子来,您瞧,同您手里的帕子是不是一模一样?” 说着,她颤颤抬起那只未曾被箍住的手,把手里的绣帕,往上递了递。 阁主皱眉看去,还未曾看清上头的图案--- 一股芬芳的玉兰香气,从帕子上抖落开来,扑入他的鼻尖。 几个呼吸之间,便觉得有股眩晕感,直冲上脑门。 “小丫头,你竟敢对我下毒,你找死!” 阁主本就扼着沈灵犀的喉咙,即便误中迷药,再不济,昏厥之前,也能勉力将她的颈骨折断。 可沈灵犀又怎会给他这个机会。 她一直覆在那人手腕上、看似柔弱无骨的手,忽然轻轻一转。 只听见“咔”的一声关节脆响--- 紧扼在她颈间的手,瞬间无力垂了下去。 “你,你竟然会功夫……” 阁主后知后觉明白已经上当,可晕眩的感觉越来越重,他下意识便要咬毒自尽。 却只见沈灵犀轻巧转身,捏住他下颌的关节。 又是“咔”的一声,下颌关节传来剧痛,她手里那方绣帕也瞬间塞进了他口中。 馥郁的玉兰香气充斥在口腔。 阁主的瞳孔放大。 “杀了人还想寻死么?你想的美。” 他只来得及看见沈灵犀未达眼底的笑容,“咚”的一声,昏倒在地上。 整个变故就在弹指之间一气呵成,屋子里的几个人全都看呆了眼。 待他们反应过来,要冲上去救阁主,还没来得及挪动脚步,便被楚琰反手卸去臂膀,踹飞在地。 “啊……”屋里充斥着惨叫声。 几个人倒在地上,看着这对儿看似纯良无害、只知你侬我侬的男女,脸上都显出惊恐之色。 这两个哪是恋爱脑,妥妥是扮猪吃老虎的杀神啊! 身穿绣银玄衣的绣衣使,从外头冲进来,将那阁主连同地上几人统统绑走。 楚琰大步走到沈灵犀面前,目光紧盯她雪白脖颈上,被扼出的红痕,“你可有受伤?” 沈灵犀青葱似的指尖轻触伤痕,感觉到些许疼痛,不甚在意地摇头,“过两日就好了,没什么要紧的。” 她催促,“郎君还是先去随那些绣衣使大人回衙门录口供吧。” 楚琰眸色微深,“伤口还是得上药才行,我先送姑娘回府。” “不必了。”沈灵犀朝外头指了指,“还有人等着我替他们办事呢,郎君可先行离开,等过会儿慕少卿来,我随他一道回去便可。” 说罢,也不待他再说什么,便急匆匆朝屋外走去。 这几日,沈灵犀在隐月阁的人面前,装神弄鬼惯了,就连在楚琰面前,都习惯提那些“看不见”的朋友。 原本楚琰已经习以为常。 若是以前,见她如此,他定会毫不犹豫离开。 可此刻,听出沈灵犀语气里的催促之意,巴不得他赶紧走似的,还要等慕怀安来…… 楚琰心底无端升起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悦。 索性提步远远跟在了她身后。 刘四早已等在院子里,见沈灵犀出来,忙对她道:“绣衣使尚还没发现那间密室,那位小郎君要撑不住了,姑娘快随我来。” 沈灵犀跟着刘四,摸黑绕了大半个荷塘,才在一处假山之间,发现一个向下的通道。 她点燃火折子,拾阶而下,一股潮湿的腥臭气息扑面而来。 约莫走了一盏茶的时间,终于走到密道尽头。 一间密室,赫然出现在沈灵犀眼前。 密室紧邻荷塘,潮湿不堪,不断有水滴声在房间里回响。 石墙上长满青苔,角落里只燃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沈灵犀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她凝目看去,便见一个孱弱的身影,奄奄一息蜷缩在血泊中。 那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身上的衣衫沾满血污,他手里紧攥着一把带血的匕首,裸露在外瘦得皮包骨似的手臂,苍白到几近透明。 在他手边,倒着一个黑衣人,胸口还有尚未凝固的血洞,已经气息全无。 “外面陡生变故,这看守想杀他灭口,反被他刺死。”刘四说道。 沈灵犀心下一沉,疾步朝少年走过去。 “云妄,云妄,醒醒。” 她蹲下身毫不犹豫将他揽在怀中,从袖子里摸出丸药,填进他口中,又摸了摸他的脉象。 脉象虽然虚弱,可云家人体质特殊,只要吃下特制的药,便可保性命无虞。 少年的面容已经瘦到脱相,虽然双眸紧闭,依稀能看出,他有着比女子还要精致绯丽的骨像。 不过几息之间,许是那丸药起了作用,他虚弱地睁开双眼。 清浅的黑眸,似琉璃般澄澈通透,仿佛能洞察人心。 他看着沈灵犀的面容,眼神恍惚,像在看着她,又像在看另一个人。 “阿姊……”他虚无又失神地笑了,“终于等到你来接我了……” 沈灵犀眼眶一红。 正在这时,身旁的刘四忽然说道:“姑娘,那个煞神跟来了……” 第046章 荷花艳艳 楚琰走进密室,便看见沈灵犀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 他眉峰微蹙,提步便要走近--- “郎君且慢。”沈灵犀唤住他,“此处都是血污,还请速叫人来,将这位小郎君带出去医治,他应该就是那位云国特使。” 楚琰身后本就跟着暗卫,他指骨微抬,便有暗卫走上前去,将云妄从沈灵犀手中接过,带离密室。 直到这刻,沈灵犀才算彻底放松下来,站起身,远远朝楚琰福了福身。 见楚琰迟迟未动,她提醒道,“我衣裙上沾的都是血,恐惊了郎君,你还是先行一步吧。” 楚琰眸色微动,心底的不悦像被什么东西熨烫了下,奇迹般的抚平。 以至于他根本就没有想起去深究,沈灵犀为何会如此精准地出现在此处,救下云妄。 他走到沈灵犀面前,星眸映着烛火,隐隐有流光涌动。 “你方才……催我离开,是担心我看到这些血么?”他嗓音低哑地轻问出声。 沈灵犀怔愣一瞬。 这个真没有。 纯属巧合。 可他既然这么问了,就等同于把标准答案送到沈灵犀面前。 她自然要答个满分,以博得这位绣衣指挥使的好感。 沈灵犀后退两步,朝楚琰福身,拿出十成十的真心,郑重其事跟他道歉,“先前在福安堂,连累郎君受惊,灵犀心中一直过意不去,还未当面同郎君道歉,请郎君见谅。” 楚琰唇角微扬,心中升起几丝令他极陌生的异样。 “无妨,不过是陈年旧疾,上次只是个意外,我也没姑娘想的那样怕血。” 他说着,极自然牵起沈灵犀的衣袖,竭力忽视她袖子上血污带来的不适,“走,我送你回去。” 这两日他们二人为掩人耳目,在人前自是要扮作两情相悦的模样,像“拉拉衣袖”,“故作依偎”这种小动作,也是信手拈来。 沈灵犀看着他覆在血污上骨节分明的手,心中连连惊叹。 他真的好爱演。 明明是个洁癖,此刻四下无人,还要尽职尽责扮好痴情书生的人设。 她真的甘拜下风,自愧弗如。 沈灵犀被楚琰牵着衣袖,走出密道,便看见慕怀安大步朝他走过来。 慕怀安身穿大红绣金曳撒,披着玄色斗篷,那双桃花眼,映着火把的光亮,熠熠生辉。 他状似无意挤到二人中间,将他们二人隔开。 “沈灵犀,你怎么又把自己搞得脏兮兮的。” 慕怀安一脸嫌弃地说着,解下身上的斗篷,兜头为她系上。 有宽大的斗篷遮挡血污,沈灵犀自然不会客气,朝慕怀安道了声谢,便将自己裹了起来。 衣袖从指尖被抽走,楚琰脸上的笑,隐没在唇角。 他睇着慕怀安,沉声问道:“沈良抓了吗?长生观可彻查了?”言辞间,不觉露出几分上位者的威势。 慕怀安神情一肃,“事关宣平侯府,皇上肯定会过问,还是绣衣使出面查案最为妥当,我已将沈良送去北衙,只等你……” 话说到一半,他惊觉沈灵犀还不知楚琰身份,急忙改口,“只等‘那一位’亲审。” 楚琰也自觉失言,放缓了语调,“既是绣衣使介入,想必定能查清始末,就无需咱们再插手了。先送沈姑娘回府吧,无故失踪两日,想必家中长辈也该着急了。” 慕怀安想到宣平侯府那窝牛鬼蛇神,在沈灵犀失踪以后的反应,不觉嗤笑出声。 他对着沈灵犀道:“我送你回棺材铺?还是找间舒服的客栈,先去歇上一晚?” “回棺材铺吧。”沈灵犀回道。 楚琰蹙了蹙眉。 他全然不了解沈家的状况,就听不懂面前两人在打什么机锋。 这种不在掌控之内的失控感,令他很不舒服。 慕怀安笑起来,桃花眼里尽是得意之色。 “我带你去鹤鸣楼先吃一顿,然后再送你回去。这会儿时间尚早,那边还有夜市,你一直窝在望仙村,这种热闹想必没有见过。” 楚琰冷淡地睇着他,堂堂承恩公府大公子,大理寺少卿,做出这种不值钱的样子,实在很刺眼。 “鹤鸣楼应该是没时间去了。”沈灵犀拢了拢斗篷,径直走到荷塘边,“在回去之前,尚还有一件事要办。” “什么事?”慕怀安一脸茫然。 沈灵犀弯下腰,青葱的指尖掐下一枝荷花,放在鼻尖嗅了嗅。 “这荷花长得可真好。”她喃喃低语。 “这有什么。”慕怀安嗤之以鼻,“你若喜欢,来日我让人在别庄挖一方更大的,让你天天看。” 沈灵犀转身,似笑非笑看他一眼。 忽然将话锋一转,“隐月阁既选云国质子府作为老巢,定早就计划好,把所有的事都推到质子身上。只要那阁主一口咬定,他们是云国人,所有的事,皆是云妄指使,便再查不到旁人身上去。” 她顿了顿,“若我没猜错,绣衣使那边查了两天,是不是查出隐月阁背后之人,就是云妄?” 慕怀安下意识抬眼去看楚琰。 楚琰抿唇,微不可见对他颔首,就是默认了沈灵犀的说辞。 “绣衣使向来缜密,既查到是云妄,那便是有铁证在手。”慕怀安疑惑地问,“你与云妄素未相识,为何觉得他是被人陷害?” 沈灵犀没有回答,目光只看向楚琰。 她对他说过,是这府邸里死去的亡魂所言。 尽管理由听上去荒诞,可他也曾对她说过“信她”。 “不能因为云妄被关在密室,就可洗脱他的嫌疑。也可能这是一种苦肉计,指使人囚禁他,假装他是被陷害。”楚琰就事论事道。 查案,讲求的是事实清楚、证据充分。 倘若留下来的活口,咬死自己是云国人,指认幕后指使是云妄,确实很难翻案。 难归难,也不是全无办法。 雁过留痕,风过留声。 在公事上,楚琰并不习惯对人多言。 他既选择相信沈灵犀,自会去查证。 沈灵犀笑了笑,对于楚琰的话,早有所料,并不感觉意外。 她再次转身,将手里那枝荷花,扔回塘中,清丽的面容,难得带了几丝悲悯之色。 “烦请两位多找些仵作来……”她嗓音空灵地道:“府中那些死去的云国人,尸身皆被埋在这方荷塘里。将他们一一起出来,便是隐月阁栽赃陷害质子的铁证。我答应过这些云国人,要送他们魂归故土……” 第047章 干干净净 已经过去四个月多月,正常情况下,尸身浸泡在荷塘里,定然早已腐化成了白骨。 可此处是蛮夷坊。 当初隐月阁确定了偷梁换柱的计划,死人太多,运出蛮夷坊的动静太大,若单纯扔进荷塘,尸身腐化过后臭味熏天,也会引人怀疑。 他们便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将尸身做了防腐处理,再用防水的油布包裹,埋进荷塘里。 尸身处在完全密闭的环境中,又埋在阴凉的水下,当衙差们将荷塘的水放干,起出尸身时,大部分尸身保存的还相当完整。 那么多尸身被一一起出来,再逐个确认身份,并不是简单的工程。 整个京城和周边县城的仵作,都被大理寺调了过来。 足足用了三天两夜,才将所有的尸身查验完毕。 此案震惊朝野。 因涉及番邦,朝廷有意按下此事,着绣衣使彻查的同时,封锁了消息。 尸身在仵作验完尸后,征得质子云妄的同意,由福安堂出面,进行了火葬。 沈灵犀一一完成那些亡魂的委托,最后将骨灰交由商队带回云疆送他们魂归故土。 这一切全都忙完,已经半个月过去。 期间除了老祖宗派身边的崔妈妈,来望仙村瞧过沈灵犀以外,宣平侯沈济竟是连问都不曾问过她一句,就好似从未认回这个女儿一样。 沈灵犀乐得清静。 只是真凶被抓,刘四的怨结已解,魂魄越来越淡,已不能再继续替她办事。 沈灵犀便将他送回妻儿身边,正式与他道了别。 没有刘四在身边,喜鹊也不知踪影,沈灵犀对宣平侯府的事,失去了掌控。 她记挂着老祖宗的安危,将委托慕怀安查出那瓶头油的成分、沈良与喜鹊、翠鸢之间的私情,都写在书信上,让崔妈妈带回府,亲自交到老祖宗手里。 可即便如此--- 在沈灵犀打算回府那日,还是接到了老祖宗病故的消息。 * 半个月未归,再回宣平侯府时,已是一片缟素。 老祖宗临死前,作主给刘四一家放了籍,刘四女儿巧杏感念沈灵犀的恩德,主动又签了活契,求老祖宗将她安置在静思院,帮衬沈灵犀。 是以,沈灵犀一下马车,巧杏已经带人,迎在了门口。 巧杏约莫十六七岁,个子随刘四,高挑壮实,看上去憨憨的,可那双水葡萄似的眼睛,却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 从正门到松竹院的路上,巧杏将老祖宗的事,告诉给沈灵犀。 “……老祖宗昨夜说想清静清静,便把值夜的人都撵了出去,二更时候,崔妈妈还进屋瞧过,服侍完起夜,又被老祖宗撵了出去,直到早上再进屋,人已经没了……” “身上干干净净的,不见有伤……许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还自个儿穿上了寿衣……” 沈灵犀蹙了蹙眉,“老祖宗最近身子又不好吗?” “没呢。”巧杏也很困惑,“那日放籍时,奴婢瞧着老祖宗气色都还好好的,说话也中气十足,看不出生病的样子。” 沈灵犀又问,“仵作可曾来验过尸?” “那哪能呢……”巧杏斟酌着道:“老祖宗是诰命之身,又是在床上睡过去的,若按习俗来说,这是喜丧。府衙虽派仵作来,侯爷当即请免验尸,便将仵作打发走了。”1 她说着,凑近沈灵犀耳畔,把声音压到最低,“可奴婢听崔妈妈提了一嘴,今早看见老祖宗床头放了一荷包金锞子,枕头旁还撒了几颗。姑娘,你说老祖宗会不会是……吞了金?” 沈灵犀猛地顿住脚步。 她想起第一次见沈良时,沈良当作见面礼,给她的那一荷包金锞子。 “翠鸢人呢?这几日你可曾在府里见过她?”沈灵犀忙问。 巧杏不明所以,“翠鸢姐姐一直都在啊,方才还被崔妈妈打发去服侍二老爷了。” 因着刘四身死一案,所有证据都指向喜鹊,并无实证能证明沈良是幕后指使。 更何况,沈良是侯府二老爷,身份非他们这些仆奴能比。 为了不让家人继续背负仇恨生活,应刘四所托,沈灵犀并未告诉他们母子三人,事情背后的真相。 是以,沈良在巧杏眼中,还是“二老爷”。 只是…… “沈良不是已经被抓进北衙了吗?怎能突然被放出来?”沈灵犀惊讶地问。 巧杏:“是太妃娘娘听闻老祖宗的噩耗,亲自去求皇上下旨,赦了二老爷的罪。二老爷在北衙受不少苦,两条腿都断了,是被人抬回来的,大夫说日后恐是再站不起来了。” 早上发现的尸身,沈灵犀也不过半个时辰前才接到消息,可沈良却在这会儿就已经给放出来了。 皇命不可违,定不是楚琰愿意放的,否则也不会打断他两条腿。 只是,这消息是如何传进宫里去的?整日在深宫里吃斋念佛的太妃,又为何会突然去求皇帝特赦沈良? 还有翠鸢。 沈灵犀沉了沉眸子。 她知道老祖宗突然“病故”,死的蹊跷。 个中缘由究竟是怎么回事,猜是猜不出来的,不如当面问问来的更快些。 这么想着,沈灵犀重又迈开步子,飞快朝松竹院走去。 * 松竹院里,哀哀戚戚的哭声一片。 上房的房门大开着,沈府的孝子贤孙们,披麻戴孝,济济一堂。 老祖宗去的仓促,提前备好的棺木还没从别庄里运回来,前院的灵堂也尚在布置,尸身便仍停灵在松竹院上房。 沈灵犀踏进房门,就瞧见老祖宗的尸身,穿着整整齐齐的寿衣,孤零零躺在床榻上。 面上覆着一层黄裱纸,看不见容貌。 屋里燃着香,本来凉爽的房间,因这些人挤在一处,热得像个蒸笼。 “你还有脸回来!” 一见到沈灵犀,沈济直接冲上来,手指着她的鼻子,“当初我就说,权当你生下来便就死了,不该把你接回来。可老祖宗偏不听,才把你接回几天,府里接连闹出人命,连老祖宗都让你给克死了!我怎会认回你这么个晦气玩意儿,来人,把她给我轰出去!从今往后,我沈济没这个女儿!” 第048章 像个畜生 沈灵犀也不气恼,抬起清凌凌的眸子看着他,认真地问,“既是祖母要把女儿接回来的,如今她尸骨未寒,你就当她老人家的面,把女儿轰出去……爹爹这是打算忤逆祖母吗?” “忤……忤逆?!”沈济气得火冒三丈,“你敢对我说这种话,我看你才是忤逆不孝!来人……” “崔妈妈。”沈灵犀打断他的话,直接看向正在老祖宗床前垂泪的崔妈妈,“老祖宗过身之前,可曾交代过,这府中的库房和账目,要交给谁?” 崔妈妈只犹豫了一瞬,便抹去眼角的泪,恭恭敬敬地垂首回答,“回五姑娘,老祖宗不曾交代过,库房和账目要如何交、交给谁,眼下还得听姑娘的意思才是。” 沈灵犀神色微松。 她如今在这府中算得上是无爹无娘,也无倚仗。 崔妈妈满可以说一句“交给大房”这样的话,便能向宣平侯和小安氏投诚,安心荣养。 可崔妈妈却选择帮她。 这便意味着,崔妈妈的心是忠于老祖宗的。 那么,当初她在福安堂让崔妈妈捎回来的信,定也确实交到了老祖宗手里。 这些考量在沈灵犀脑中飞快过了一遍。 “父亲可听见了?”她转过头,再次看向沈济,“如今府中的库房和账目,还在女儿手里,老祖宗殡天,府中一应白事都得从女儿手里支银子才行,这时候您把女儿撵出府去……是不想让府里的白事好好办呢,还是觊觎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想越过二房独吞呢?” 此话一出,连旁边只顾啜泣的二夫人崔氏,也愕然抬起了头。 老祖宗在世时,便已收回了二房的管家之权。 她无儿无女,有丈夫……也跟死了丈夫没什么区别,如今不过是仰人鼻息,在大房手里讨生活罢了。 想都不敢想,这侯府在老祖宗身后,还会有他们二房什么事。 “你、你、你……”沈济瞪圆了眼,“你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小丫头,先前交你手上的东西,不过是你祖母让你学管家罢了。” 他万没想到,先前还瞧着娇娇弱弱的沈灵犀,竟是这般伶牙俐齿,看来当初安妈妈没说错,这就是个面软心黑的死丫头! 沈济强简直要气笑了,“如今你祖母过身,那些东西自然要交还给你母亲打理,便是说破天也没有未嫁女越过当家主母管家的规矩。岂容你昧着不交! 他强按下心头怒火,“你若识相,便自己把库房钥匙和账目交出来,为父会给你几分体面,允你在老祖宗灵前磕几个头,自行离府,从此以后,莫再回来了。” “那可不成。”沈灵犀淡淡地道,“祖母先前还好好的,突然过身,父亲又没让仵作验看尸身,如今急着催女儿交出库房和账目,女儿可不敢冒这个险。” “冒险?”沈济眉头紧皱,没听明白,“冒什么险?” 一旁的小安氏小步上前,附在沈济耳侧低语,“侯爷,五丫头恐是觉得,老祖宗是被咱们害死的,怕这库房和账目不明不白交了,到时候银子对不上账,再推到她头上……” 沈济听见这话,登时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好你个死丫头,” 他手都在发颤,指着沈灵犀破口便骂,“我原以为你只是出身乡野,无人教养,又从小与死人打交道,晦气了些。不成想你这小小年纪,心眼竟如此肮脏!我是你亲生父亲,你心中非但没有半分尊敬,竟还把我想成是那等……那等……弑母贪财的畜生,你、你、你……我今日非打死你不可!” 说到最后,实在气急,他扬起巴掌,便朝沈灵犀的脸,狠狠扇了下去! 沈灵犀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看来她这个半路爹,是嫌长两条胳膊太多了,上赶着想废一条。 眼见巴掌就要落下,她正欲抬手--- 忽然,一红一黑两道身影,从她身后极快冲上前来。 一个拦下沈济的巴掌,一个挡在了沈灵犀的身前。 “沈侯这是在做什么?”身穿绯色官服的慕怀安,单手紧箍着沈济的手腕,一双桃花眼泛着冷怒,似笑非笑地道:“打小父亲就教导我,人生在世,活得像人还像‘畜生’,不是靠别人嘴上品评的,而是自己挣的。” 他刻意咬重的“畜生”二字,就像个巴掌狠狠扇在沈济脸上。 若是旁人在沈济面前这般阴阳怪气,定会令沈济杀心顿起。 可他是慕怀安。 抛开皇后亲侄的身份,他可是沈济千挑万选的未来女婿。 不能让他误会自己。 沈济拉长了脸,不悦地道:“贤侄,这是我侯府家事,这丫头胡言乱语,我若不管教她,岂非让旁人笑话。” “可她说的没错啊……”慕怀安放开他的手腕,理所当然地道:“老祖宗确实过身的突然,祖母特地让我登门前来吊唁,顺便瞧瞧老祖宗究竟是如何过身的。倘若这其中真有问题,沈侯莫不是觉得……打了沈灵犀,自己便就不是旁人眼里弑母贪财的‘畜生’了?” 又咬重的“畜生”二字,令沈济的脸色更难看几分。 “要我交出库房钥匙和账目也可以。”沈灵犀看着他,淡淡开了口,“要么咱们现在就去衙门,将这些东西在官府面前过一遍。要么便等祖母头七时,当着宗族耆老的面,清点一遍,我再正式交给你。侯爷自己选吧。” 这一回,便是连“父亲”二字,都懒得再喊了。 七日,足够沈灵犀将老祖宗的死,查个清楚明白。 也能让老祖宗的亡魂,看清这府中所有人的嘴脸。 小安氏见到这阵仗,伸手将沈济拉到一旁,轻声劝说,“侯爷,家丑不可外扬,五丫头本就是做白事的,就让她再多管几天库房又有何不可,等宗族耆老们来了,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按照老祖宗先前的意愿,把这家产分了也正好,反正咱们问心无愧。” 有她这番话,沈济总算缓了神色,转头对着沈灵犀,嫌恶地道:“那就等头七,到时交了东西,你就滚回棺材铺去,别让我再看见你。” 沈灵犀点头。 她也没想过在这府里多留。 “既然如此,这府中白事,也该是我说的算,现在,请诸位离开这间屋子,若你们再多呆上一个时辰,老祖宗的尸身便要腐了。” 第049章 真不值当 在场的人,都知道沈灵犀是干什么的。 她既说出这样的话,为了老祖宗的尸身着想,就连沈济,都不敢不听。 乌泱泱的人,顷刻便退出了房间。 只剩下崔妈妈、巧杏,还有方才拦下沈济巴掌的慕怀安,以及……又扮作侍卫挡在沈灵犀身前的楚琰。 这会儿,慕怀安看着沈灵犀的眼神,简直是恨铁不成刚。 “就因为他是你生父,你就这么死心眼?他打你,你都不躲的?”慕怀安不满地道:“沈灵犀,你如此感情用事,日后如何跟我出去办案,若碰上那些狡诈如狐的,你若心软半分,命都要交出去。” 沈灵犀听见这话,眉心直跳。 她忙垂下眼帘,无可奈何地道:“可他毕竟是我的亲生父亲,于我有生恩,便是他将我打死,也不过是将命还给他罢了。” 又惋惜地说,“做我们这行的,最是见不得人死,生死关头定会感情用事,少卿出门办案,还是莫考虑我了,若不然,丢了我这条小命不算什么,恐还会拖累少卿。” “无妨。”慕怀安深吸一口气,“只是小毛病,我可以帮你改。就算真遇到危险,我也会保护你的。” 楚琰揉了揉眉心。 他看出来了,这小子是听不懂拒绝的话。 “你这身手,还得再努努力。”他毫不留情地戳穿,“听闻上回在福安堂,还是宁六郎救的她。” 慕怀安一脸不可置信。 作为罪魁祸首,还能说出这种话,可真是无耻啊。 脸呢?就算戴个人皮面具,起码还得要脸吧? “这跟我身手有什么关系,当时她躲得好好的,是你……”他忙改口,“是宁六郎把杀手引过去,若非如此,沈灵犀用得着让他救?” 楚琰:…… 沈灵犀完全没时间在意,他们二人在打什么机锋。 她让崔妈妈和巧杏,将房中门窗关上,隔绝屋外的热气。 又命人去端来冰盆,用防水的油布包裹着冰块,放到尸身下头。 再将那些熏香换成苍术皂角。 做完这些,才净了手,上前揭开老祖宗尸身上覆面的黄裱纸。 老祖宗生前虽因那瓶头油,身子衰败过一段时间,可后来停了头油以后,也算将养了大半个月。 她身子本就康健,此番就算过身,尸身面容也未见有太大的异样,就像睡着了似的。 怪不得巧杏说是“喜丧”。 沈灵犀将尸身从上到下检查一遍,面额、发缝、口齿舌根、裸露在外的手脚皮肤等等,没发现伤痕。 正如巧杏先前所言,走得干干净净。 可越是这样,便意味着真正的致死原因,藏得更深。 方才沈灵犀的目光,已经在院外屋里寻过好几圈,都没见到老祖宗的亡魂,不知她去了何处。 既没法当面询问,便只能剖尸查验,才能知道死因。 沈灵犀吩咐道:“巧杏,你回一趟静思院,把我箱笼里的竹筒取来。”又转头对慕怀安交代,“若有人来,烦请少卿帮忙阻拦一二,我为祖母验尸。” 慕怀安还未曾应下,一旁的崔妈妈却已扑通跪在了地上。 “五姑娘,您不必再验了。”崔妈妈神情哀戚地道:“老祖宗……是自个儿吞金去的,她老人家说,想走的干干净净、体体面面,便就用这法子最是妥当。” 沈灵犀诧异地睁大双眼,“这是为何?” “是翠鸢……翠鸢跟老祖宗说,她怀了二老爷的孩子,还给老祖宗呈了一封,二老爷被抓走前,用血写的悔过书。二老爷生来体弱,二房一直没有子嗣,现如今终于有了,可二老爷却被抓进了北衙……” “宫里的太妃娘娘,是老祖宗未出阁时的手帕交。老祖宗到底怜惜二老爷,修书给太妃娘娘,将二老爷的罪过全都揽在她自己身上,愿意一死,只求皇上开恩放了二老爷……” 说到最后,崔妈妈已经泣不成声,“姑娘,老祖宗这是用她的命,换了二老爷的命啊。” 沈灵犀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真相竟是这样。 老祖宗那么明事理的人,到头来怎么会…… 难怪沈良会被放出来。 翠鸢,血书,等了二十几年的孩子。 呵,他还真是把老祖宗算计得彻底。 沈灵犀只觉得心口闷堵得厉害,“此事这府里就谁知晓?宣平侯可是因为此事,才拦着仵作验尸的?” “侯爷并不知情。”崔妈妈忙道:“只有奴婢一人知晓,可奴婢发现的时候,老祖宗已经吞了金,她留了一封信给侯爷,不愿让兄弟二人再生嫌隙,也未说明此事,只让侯爷善待二房,还安排好了姑娘的亲事……” “她什么都安排好了,就是没安排好她自己。”沈灵犀怔然道,她目光落在老祖宗尸身上,鼻尖微酸,“不,她也安排了她自己,她给自己梳了妆,还穿上寿衣,要干干净净的走。” 可吞金而亡,外头看着是干净了,金子坠在胃腹里,将肠子划烂,血污都堵在腹中,又岂是真的干净? 就如同老祖宗的死,外人瞧着是“喜丧”,可内里呢…… 那样的痛楚岂是常人能忍的。 不值当,真的不值当。 沈灵犀伸手为老祖宗理了理方才弄乱的寿衣,替她心疼,眼泪止不住垂落下来。 她虽与老祖宗相识不久,可老人家自始至终对她都怀着莫大的善意。 就像去世的阿翁一样。 倘若一早知道事情会是这样,她该杀了沈良。 就好似猜到沈灵犀心中所想,一张素白的锦帕忽然递到她眼前。 帕子的主人,用清冷淡漠的声线道:“是老夫人一叶障目,才会做出如此决定,这终究是他们母子之间的事,外人无权置喙,无论做什么,都是枉然。若你此刻想让沈良死,我去杀了他便是,没必要为此伤怀。” 慕怀安:??? 大哥,你这会儿是我的侍卫好吗?侍卫能越过主子多嘴? 就算不当这侍卫,你也是成日将法典挂在嘴上的绣衣指挥使。 皇上前脚下令特赦的宣平侯府二老爷,岂容你在人府上说杀便杀? 你这是被人洗了髓,还是夺了舍? 第050章 脑子不好 慕怀安心里的吐槽尚未说尽,便见沈灵犀接过那方帕子,拭去眼泪,轻声道谢。 他只觉得那帕子碍眼的很,下意识摸了摸袖袋。 他没洁癖。 也从不带帕子。 索性伸手,故作自然把帕子拿回来,“你继续,我帮你拿着。” 楚琰的眸色沉了沉。 一旁的崔妈妈,见这侍卫一脸杀意,忙从袖中拿出一枚荷包,呈到沈灵犀面前,“姑娘,二老爷平日最爱拿金锞子赏人玩,老祖宗临死前说,金锞子太小,吞下去死不了人,可她还是得吃一些,权当是吞了这个死的。” “老祖宗说,得让二老爷知道,她是替他而死。还说等她过身以后,让奴婢把这包金锞子当面送给二老爷,望他下半辈子能真心悔过,时刻警醒过活。” 沈灵犀看着那枚荷包,神色复杂。 老祖宗清醒一世,到头来却还寄期望于“蛇蝎能洗心,畜生能革面。” 既如此,她便不能让沈良轻易就死了,她得让他活着。 这人世间,有的是地方,比地府更冰冷可怖,让人生不如死。 “这荷包给我吧,我去拿给他。”沈灵犀拿过荷包,幽幽地道。 “不必给了!” 正在此时,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这个畜生,是我生前瞎眼,猪油蒙了心,才会信他说的话。这些金子便是换成糠秕去喂猪狗,也比给他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生强!” 沈灵犀惊喜地转头,便看见老祖宗怒气冲冲的从门外走进来,在她身后,还跟着一脸小心陪笑的喜鹊。 “方才在沈良院子里,老祖宗亲眼看见他,在房里抱着翠鸢无声在笑,一滴眼泪都没流。”喜鹊神色复杂地道。 “老……” 沈灵犀下意识唤出声,惊觉房里还有旁人,赶忙住了口,忙朝喜鹊使眼色。 喜鹊这才发现,那煞神也在房里,赶紧在门口拦下老祖宗,“您老慢些,要离那个穿黑衣的远一点,不然会被他弹出去。” 老祖宗顿住脚,看向楚琰,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左不过几息的功夫,沈灵犀又是忽然出声,又是眼神乱飘的。 无论再如何遮掩,也终是引起房中几个人的注意。 他们顺着她的目光,疑惑朝门口看去。 好巧不巧,正在此时,披麻戴孝的沈济,黑沉着脸,从门外走了进来。 见屋里几个人,目光齐刷刷落在自己身上,沈济瞬间心生警觉。 这几人莫不是在做贼心虚? “沈灵犀,你把人都遣出去,鬼鬼祟祟要做什么?你莫不是打算给老祖宗验尸?” 沈济说着,直冲到老祖宗床榻前,眼见覆面的黄裱纸,果然被她揭下来,立时怒火中烧。 “你好大的胆子,若我不回来瞧瞧,你、你、你是不是真打算偷偷给老祖宗验尸?” 这一回,沈灵犀罕见没有出声,目光只落在沈济身侧的虚无之处。 老祖宗的亡魂,同喜鹊一道,避开楚琰弹开的范围,飘到了沈济的身侧。 “丫头,你把实情都告诉他。”老祖宗肃容道:“先前是我一意孤行,总担心老大心思愚笨,怕他着了旁人的道儿,便事事都替他思量打点,才将他养成这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耳根绵软的样子……” “如今我不在了,长兄如父,他得知道实情。惩戒老二这种事,你若插手,被外人知晓,于你闺誉有碍,得让你爹爹来。” 沈灵犀对此不予置评,依了老祖宗的意思。 “我原本是想验尸。”她对沈济道。 沈济立时一副“看被我说中”的模样,挑高了声音,“我就知道你心术不正!包藏祸心!” 这副跳脚模样,简直让老祖宗没眼看。 “丫头,你……你就当他是个缺心眼儿,别与他一般见识。”老祖宗头疼地道,语气里尽是歉意,“总归跟老二比起来,他胜在心底儿干净……” 老祖宗活了一辈子,受人敬重,死后还要替“好大儿”赔罪。 沈灵犀在心底叹了口气。 “崔妈妈,把老祖宗的死因,跟侯爷说一遍。”沈灵犀懒得沈济争辩,“侯爷且耐着性子听完,再骂我不迟。” 崔妈妈原是要听老祖宗的,将此事保密。 可现下沈灵犀既当着沈济的面让她说,她便只好将来龙去脉又说了一遍。 “这怎么可能?!”沈济满脸诧异,“崔妈妈,沈灵犀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费心替她编排?” 竟是半点也不信。 老祖宗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不可置信看着他,一时如鲠在喉,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沈灵犀倒是一点也不意外,“祖母的尸身就在此处,侯爷若是不信,我便将那金子剖出来给侯爷看看,如何?” 沈济梗住了。 不得不说,沈灵犀真这么说,他反倒相信几分。 “不是说长生观有隐月阁的人出没,才会让你二叔无辜受到牵连,抓进北衙的?”他梗着脖子,“等查清楚,自然就会把你二叔放出来,怎就严重到要老祖宗用性命来换了?” 沈灵犀叹为观止。 他究竟是如何做到,对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事一无所知的? 他平日里脑子都在想什么? 老祖宗语气无力的解释,“绣帕的事,我怕他在皇上面前说漏了嘴,没跟他多说……” 而一旁的沈济,又开了口,“便是老祖宗当真吞金自杀,也是受了旁人的蛊惑……” “沈灵犀,是不是你?!”他忽然想到什么,醍醐灌顶一般,手指向沈灵犀,“这些时日你一直与大理寺衙差和绣衣使混在一处,定是你指使崔妈妈,在老祖宗面前一通编排,才会害老祖宗想不开……” “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你没有。”楚琰实在听不下去,嗓音沉冷打断他的话,“是不是北衙的卷宗和口供,甩你脸上,才肯信她的话?” “你不过是个侍卫,你骂谁……”呢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沈济便被对方周身骤起的凛冽威势所慑,堪堪住了口。 他忽然记起来这个人。 上回这人随慕怀安来过,应该不是寻常侍卫,是绣衣使所扮。 不能惹。 沈济转头看向慕怀安,放缓了语气,“贤侄,你这侍卫不懂……” “规矩”二字还没说出口,感受到那人沉冷到极点的眼神,他又改了口,“很耿直,忠言逆耳,说的不错,我最近这脑子……是有些不大好使。” 慕怀安笑了笑,问道:“沈侯既已知道真相,打算如何处置你那个好弟弟呢?” 第051章 或许喜欢 如何处置,怎能当着这两个外人的面说。 在这种事情上,沈济自认拎得最清。 家丑不可外扬。 否则老祖宗也不会一声不响吞了金。 “哎呦……我这头……我头疼。”他忽然扶着额头,“丫头,此事你容我想想,容我好好想想,当务之急,先把你祖母的丧事办好,待我拟个章程出来,再与你合计。” 说着,便扶着脑袋一溜烟跑出了门。 老祖宗:…… 沈灵犀转身,朝慕怀安和楚琰福身一礼,“今日谢过二位相助,如今宣平侯既知道真相,应该也不会再与我为难,若无旁的事,两位尽可安心离开。” 他们在,她没法跟老祖宗说话。 这是要撵他们走的意思。 慕怀安早已对此习以为常,啧了声,“你可真是……用完就扔,翻脸无情啊。” 沈灵犀清浅弯唇,礼貌地看着他。 脸是真翻,用是真没用过。 “罢了罢了,本公子不与你一般见识。”他抬眸与楚琰对视一眼,对沈灵犀道:“今日来找你,还有一事要告诉你,绣衣使那边已经从隐月阁的阁主口中撬出来,那绣帕一事,与宫里的贵人有关。此事说来话长,待老祖宗的丧事办完,再与你详说,你这手绣技,眼下还是莫要再轻易示人,我再送几个暗卫供你驱使,顺便保护你。” 同样的话,在沈灵犀去长生观之前,老祖宗已经告诉过她一次,倒也没什么稀奇。 只是…… “暗卫就不必了。”沈灵犀轻言婉拒,“隐月阁既已被绣衣使捣毁,想必日后也不会有什么杀手上门,灵犀谢过少卿好意,不必再麻烦了。” 她尚还有别的事要做,慕家的暗卫在她身边,终是不方便。 更何况,她也不愿与慕怀安牵扯过深。 “诶,那不行,这暗卫必须得……” 他话尚未说完,便被楚琰拖着袖子往外走,“少卿别忘了,还得进宫覆命。” “那是你,又不是我,我话还没说完,别扯……别扯啊……”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宣平侯府的大门,慕怀安总算“重获自由”。 他越想方才楚琰那些反应,越觉得不对劲。 “殿下方才忙着拉我走……可是为了沈灵犀?”他试探地问。 楚琰匆忙的脚步微顿,转眸,目光沉沉看他,“哦?怎么说。” 如今没了外人在场,慕怀安俯首,神情略显谦逊,“具体的,下官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殿下对她的态度,与以往有些不同。” 楚琰似是一点儿也不介怀慕怀安的越矩,薄唇勾起浅浅弧度:“的确是与以往不同。” 慕怀安顾不上尊卑有别,猛地抬头,“殿下,你……你莫不是,喜欢上了沈灵犀?” “喜欢吗?”楚琰漆黑的眸子划过一抹流光,似想起什么,坦然地道:“孤只是觉得她尚还不错,可以信任,若这就是喜欢,那或许便是。” 慕怀安听见这话,提起的心总算放了回去。 “殿下这不叫喜欢。”他肯定地道:“这叫惜才。” 他以自己为例,“就像我以前,觉得沈灵犀很好,一心想让她随我查案,相信她能做好,就是因为惜才。殿下仔细想想,沈灵犀身上,是不是有殿下用得着的才能?” 楚琰蹙眉思忖,“皇祖母让我替她寻会双面绣的绣娘,为她老人家绣寿衣……” “那便是了。”慕怀安长舒一口气,“殿下只是‘求才若渴’,算不上喜欢。”想了想,又补了句“我这才算喜欢。” 楚琰不悦地看着他,“你与我有何区别?” “以前是我想与她一起办案,现如今是我喜欢和她一起办案。这就是喜欢。”慕怀安理直气壮地问:“难道殿下喜欢和她一起绣花吗?” 楚琰无语地看着他,只觉得这小子脑子里缺根筋。 “你再喜欢她也无用。”他俊美的面容上,泛起几丝淡然自若的清贵骄矜,还不忘重重拍了拍慕怀安的肩膀,“沛之啊,孤知道,你对她也有好感,但,感情之事不可勉强,她对你没那个意思,反而心悦于孤,孤想了想,不能辜负她。” 心悦?辜负? 慕怀安脑子里瞬间升腾起许多问号。 究竟是他脑子不正常了,还是殿下他…… 在蛮夷坊他们也就统共在一起单独呆了两日而已。 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他认识沈灵犀这么久,还能抵不上他们认识这几日??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慕怀安斩钉截铁地道:“殿下身份尊贵,沈灵犀是绝对、绝对不可能对你有意思的。” 楚琰俊美的面容,骤然覆上一层寒霜。 慕怀安见这表情,便知道眼前这个单纯的孩子,定是被沈灵犀故意做出来的样子给霍霍了。 “殿下既然不信……”慕怀安认真地问,“那不妨与下官说说,为何会觉得她心悦于你?” 他好心地提醒,“倘若是在鹊桥山长生观时,她面上对你做的那些……不过是做给沈良看的罢了。她惯会逢场作戏,殿下可千万别放在心上,也别自作多情。” “自然不是那些。”楚琰负手,薄唇微启,原想将那日在蛮夷坊宅子里,她担心自己怕血,让自己离开之事说出来。 可转念一想,又不悦看着慕怀安,嗓音冷淡自持,“这是孤与她之间的私事,为何要告诉你?” 害,说不出来,果然是自作多情。 慕怀安懂了。 “殿下身份尊贵,看上哪个女子,定是哪个女子的福份……” 他笑着恭维两句,话锋陡然一转,正色道:“可殿下莫忘了,您的婚事,是由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做主的,沈灵犀这个人,性子倔得很,绝不会给人做妾。殿下和沈灵犀之间,注定是有缘无分。总之呢,就算沈灵犀一时想不开,真的‘心悦’殿下,您也不必勉强自己接受一个并非真心喜欢之人。” 他拍拍自己的胸口,“殿下放心,还有我,我是绝对不会辜负她的。” “你?”楚琰墨眸微凝,眼底闪过不解之色,“你就不介意她心里有别人?” 第052章 长兄如父 “为何要介意?” 慕怀安只觉得好笑,无所谓摊手,“只要她的人跟我在一起,心在哪,心里有谁,又有何关系?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大度,有格局。” “婚姻大事,定要两情相悦才是,岂容儿戏。”楚琰十分不悦,眸底密密叠起一层冷色。 慕怀安那双桃花眼轻轻往上一挑。 “这话从殿下口中说出来,当真……好生新鲜,当初您为了不被赐婚,还不是……” 话说到一半,见楚琰寒意十足的眼刀甩过来,慕怀安堪堪住了口。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下一剂猛药,将眼前这位心底那簇尚未破土的小青苗掐死在土里。 “实不相瞒,沈家老祖宗过身前,已经做主将我们两人下了定,如今灵犀已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慕怀安担忧地问,“殿下总不会要与下官抢妻,做那强抢臣妻的昏君吧?” 楚琰面色沉冷到底,“这桩亲事,可曾问过她的意思?她同意了?” “那是自然。” 慕怀安徐徐笑了,笑容灿若骄阳,眉眼之间尽是春风得意,“两家老祖宗都是开明之人,先前说好要问过我们两人的意思,才会下定。我家老祖宗郑重其事问了我,沈家老祖宗自然也会问过灵犀。” “灵犀”二字,叫的好生亲热。 楚琰下颌微微收紧,狭长的星眸冷冷睇着他,眼神犹如寒冰冻水。 就在慕怀安觉得脸上的笑容,会被冻僵在这目光里时--- 过了许久,楚琰淡声道:“好,孤知道了。” * 这一厢,在慕怀安和楚琰离开以后,沈灵犀和老祖宗、喜鹊一道,直接去了沈良歇息的怡风院。 沈济从松竹院离开,果然便去找了沈良。 院子里服侍的人,被沈济遣了个干净,倒是方便沈灵犀站窗外听墙角。 沈灵犀原以为,沈济会暴跳如雷,再不济也会按照先前对她的态度,在沈良面前也过一遍。 可没想到--- “阿弟,你怎会如此糊涂啊!母亲为了救你,吞金自杀,若非沈灵犀告诉我,这一切我都被你和母亲蒙在鼓里,你可知母亲还走前还留下一封遗书,让我好生善待你,你做那些事时,可曾念及母亲这些年对你的养育之恩?” 这态度,比之对沈灵犀,不知绵软了多少倍。 沈灵犀抬眸看向老祖宗。 到了这会儿,老祖宗已经气到说不出话来。 “阿兄,是我对不起母亲。”屋里传来沈良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他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我自知罪孽深重,若早知如此,我该在狱中了结这条残命,不该苟活。你杀了我吧,我愧对阿娘,愧对你,愧对咱们沈家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阿兄,你杀了我吧……” 说到最后,他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不止他,连在他旁边服侍的翠鸢,也跪在地上,手搭在平坦到看不出任何起伏的小腹上,呜呜咽咽哭得好不伤心。 “侯爷,您要怪就怪奴婢吧,是奴婢不该怀上二老爷的骨肉,不该去老祖宗面前多嘴,都是奴婢的错,还请侯爷放过二老爷,他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二人哭得那是一个比一个凄惨。 沈济动容了。 “事已至此,便是要了你的命又有何用。” 他上前抓住沈良不断捶打胸口的手,又看向翠鸢,紧皱眉头,“你也起来,你现在肚子里是老二唯一的骨血,老祖宗也是因为这个,才会……不容有失。” “若二老爷有个三长两短,奴婢和这腹中的孩儿,活着又有什么意思……”翠鸢呜咽地道。 “好了!都别哭了!”沈济沉声道:“我这回过来,是沈灵犀那丫头,一心要给母亲讨个公道,还请了慕少卿与绣衣使替她撑腰。这丫头实在很会闹腾,若将此事闹开,无端伤了侯府颜面,我不得不给她个说法。不如,我将你们暂且送到庄子上去,待母亲过了头七,我把那丫头打发走,再接你们回来?” “混账!混账!” 老祖宗气得冲到沈济面前,“你但凡骂他一句,打他一下,也算替我出口恶气。你竟还要把他送走?还想把他再接回来?我怎就生养了你这么个拎不清的玩意儿!” 人的肉身已死,化作亡魂。 活在世上学得那些个行止、规矩、教养,统统都没了意义,只剩下最原始的七情六欲。 老祖宗抡圆胳膊,攥着拳头劈头盖脸就往沈济身上锤。 沈灵犀透过窗缝往里瞧着,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若真能砸到沈济头上,定打得他满头包。 可惜了。 沈济自是不知自己在被亲娘暴打,还嘱咐道:“就这么说定了,等会儿我就把沈灵犀叫过来,将你二人痛斥一顿,撵出府去,你莫要与她再起争执。” 沈灵犀挑眉。 得,老祖宗不在,现如今她倒成祖宗了。 还得劳堂堂宣平侯,煞费苦心在她面前做戏。 “长兄如父,阿兄说什么便是什么,弟弟绝无二话,只是……” 沈良不知想到什么,悲从中来,眼泪直往下掉,“只是母亲是因我而死,我却不能送他老人家最后一程,实在是心如刀绞,愧对母亲……” “母亲最盼你平安无事,定不会与你计较这些。”沈济叹声道。 老祖宗见自己不过是一缕亡魂,根本奈何不了他,恨恨停下手。 “那是以前我没看清他是个畜生,你是个混球!”老祖宗骂道。 那沈良满目潸然,“我知阿兄处处替弟弟思量,可我却不能连累阿兄……” 他悲声道:“先前弟弟是被北衙抓走的,蒙受皇恩,特赦归家,阿兄若就此将我撵出去,被人瞧见,置圣上的颜面何在?如今母亲不在了,无人在阿兄身旁提点,我只担心阿兄惹圣上不虞。” 沈济只顾着应付沈灵犀,把事情捂下去,倒没想过这一层,脸上登时有了踌躇之色。 沈良见状,又暗自加了把劲,“况且,母亲在时,尚未明言分家,头七那日听闻沈灵犀还要移交库房和账册,我自是从不将这些身外之物放在心上,也相信阿兄定不会苛待于我。可倘若我不在,在宗族耆老面前,阿兄难免会有私吞家产之嫌,恐会惹人诟病……” 他叹了口气,“母亲在世时,太纵着那丫头,说到底,她只是个未出阁的丫头,再能闹腾,能跑出侯府去不成?阿兄还是太过心软,这京城哪家闺阁女子是成日在外头抛头露面的?闺阁女子就该呆在闺阁里才是,她不出府,不见外男,又有谁能越过阿兄这个父亲替她撑腰?” 这番话,简直是句句说到了沈济心窝子里。 “你说的很有道理,你不能离府,你得留下来。”沈济狠拍桌子,下了决定,“我现在就去让人把沈灵犀关起来,关到老祖宗头七,等发了丧,入了殡,再把她放出来!” 第53章 都是熟人(一更) 沈济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沈灵犀已经离开。 屋子里的那番对话,除了他们兄弟二人和翠鸢以外,便只剩下沈灵犀和两个亡魂知晓。 侯府前院的灵堂已经布置好,按照沈灵犀的要求,老祖宗的尸身择了吉时殓入棺椁中,沈灵犀特地为老祖宗的尸身, 做了简单的防腐处理。 还命人在棺椁里面,不显眼的地方,放置许多防水油布包裹的冰块,以保证尸身不腐。 也算是天公作美,倾盆大雨突然而至,盛暑的天气陡然凉快下来。 护国寺的高僧和金仙观的道长们, 在府中各起了道场。 沈灵犀穿上了做法事的道衣,就在灵前起了法坛, 为老祖宗诵经。 灵堂里不断有老祖宗生前的亲朋故旧前来吊唁。 沈灵犀哪也不去,又是这样的打扮,以至于沈济安排的人,迟迟都找不到机会,把她关进后宅。 老祖宗活了一辈子,什么风浪没见过。 看清两兄弟的嘴脸,失望之余也渐渐冷静下来。 她就坐在沈灵犀的身边,看着灵堂里来来去去吊唁的亲朋,听他们在自己灵前,说着那些与自个儿有关的过往,眼底涌起无限唏嘘, 跟沈灵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这个是忠勇侯家的孩子,小时候跟皮猴儿似的,我还抱过他。” “诶, 这是武安伯家的老封君, 当年在闺阁里的时候,我们两个可投缘了,每天就用那个花笺传信,别人都是作些酸诗,我们俩就互相写菜名儿,早上吃的什么,中午吃的什么,起初先生还觉得我们两个勤勉好学,后来知道真相,脸都气绿了……你让崔妈妈,把我放床头格子里的纸笺拿给她,留个念想,让她别难过了。” “咦,季小娘子也来了,她可是个好姑娘,当初她要与镇国公家那小子和离,我不过是帮她说了两句话,竟也劳她记到现在,还巴巴赶过来。你说说,萍水相逢之人,尚能如此,我亲生的那两个混账,为何就能……就能……” 老祖宗说着说着, 便有些哽咽,可眼眶里涌动的泪光,却始终没变成泪珠落下来。 现下躯壳都没了,哭有什么用。 她这一生,虽是锦绣堆里出生,可嫁到沈家以后,也吃过苦,受过累。开怀大笑过,也担惊受怕、夙夜难安过。受过旁人的恩惠,也不吝对人施过援手,总归是人生百味皆尝过,活得问心无愧,坦坦荡荡。 唯有这两个儿子…… 在该明事理的时候,被那宠妾灭妻的冤家,拿给天杀的妾室去养,养歪了心性。 待她把那冤家熬死,料理了妾室,将他们抢回身边,为时晚矣。 只能竭力弥补,苦口婆心的管教、约束,费尽心思替他们筹谋…… 可如今死了才发现,他们在她面前的孝顺和听话,都是假的。 一个随了他们父亲的蠢,一个随了那姨娘的坏。 倘若没有灵犀这丫头,这身后之事,她就算知道了,也只能呕血于心,无能为力。 可好在,现在尚还有挽回的机会。 “孩子,祖母对不住你,若早知今日,当初便不该做主将你接回来,让你平白摊上个这样的爹。” 老祖宗愧疚地看向沈灵犀,“可眼下,祖母也没有旁人可以请托,你能不能帮祖母最后一个忙?” 沈灵犀等的便是老祖宗这句话。 她停下诵读的经文,看着老祖宗,认真地道,“您若想通了,莫说是一个忙,便是十个忙,我也能帮得。” * 一直到老祖宗头七这日,沈济都没找到机会,把沈灵犀关起来。 原因无他,只因来府里做水陆道场的护国寺高僧,和金仙观道姑,都与她……相熟得很。 就连那些玉春班里来唱戏的戏子,见了沈灵犀,都要恭恭敬敬叫声“沈掌柜”。 更别提白事上要用的纸扎、灵幡等等一应物事,皆出自沈氏棺材铺。 若是没了沈灵犀,这白事都要垮下大半。 沈济那么要面子的人,怎敢轻举妄动? 更要命的是-—— 先前因着刘四尸身被从水井里起出来的事,令金仙观名声大震。 尤其是妙真女冠,如今在京城权贵圈子里,也算得上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妙真女冠犹是如此,更何况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当事人——妙灵真人。 “沈灵犀就是妙灵真人”这件事,原本被沈家人将风声压得死死的。 只因老祖宗担心沈灵犀,摊上个“三姑六婆”的名声,影响了她的亲事。 可现下老祖宗已经过身,沈济那个脑袋又哪能想到这上头去。 恰逢沈府在办丧事,沈灵犀穿着那身行头往灵堂里一坐,再加上妙真女冠为她宣传。 不到一天的功夫,“妙灵真人就是宣平侯府新认回嫡女”的消息,便在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沈济气得直呕血。 好家伙,这半路接回府的女儿,在这京城的名声,都快要超过他这个当爹的宣平侯了。 不过,让他唯一庆幸的是—— 沈灵犀没再继续跟他胡搅蛮缠,让他处置沈良。 正因如此,沈济也就熄了要将她关起来的念头。 两方算是相安无事,把老祖宗的白事,平平顺顺做到第七日。 都说人死后第七天,魂魄会返家。 按照京城的习俗,盛夏为了尸身不腐,过了头七,就要将棺椁下葬。 老祖宗是替沈良死的,虽然明面上,皇帝给了沈家体面,将此事按下。可实则老祖宗还算是戴罪之身。 是以,沈济让阴宅先生,将下葬的吉时选在次日的寅正,趁夜殡了,也算是全了这份体面。 所以头七这日夜里,沈家宗亲济济一堂。 一来与老祖宗做最后的道别,二来也等着凌晨给老祖宗出殡发丧。 先前说好的,沈灵犀要当着沈家宗亲耆老的面,将侯府的库房钥匙与账目当面交给小安氏。 在沈济遣人再三催促下,沈灵犀才姗姗来迟。 偌大的灵堂,已经坐满了人。 老祖宗的棺椁,还没封棺,黑沉沉的盖子,半开着。 许是连日的大雨让天气凉爽下来,整间灵堂虽然烛火通明,却不知为何,有种阴寒的凉气。 沈灵犀身穿齐衰服,本就清瘦的身形,更显娇弱。 她目光略略扫过堂中众人。 很好,该来的都来了。 沈良和翠鸢这两个本不该来的,也上赶着来了。 倒是省得过会儿她再派人去请人。 沈灵犀走到棺椁前,朝在座的宗族亲长们见礼。 尚还未曾起身,便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语气尖刻不善地问:“这便是大郎那个刚从乡下接回来,成日在外头抛头露面,无人管教的五丫头?” (本章完) 第54章 绝不能留(二更) 沈灵犀抬眸,看向声音的主人。 那是个面相瞧着十分刻薄寡淡的老翁。 他身形佝偻枯瘦,手里拄着一根筇竹杖,身穿一件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直裰。 瞧着就像是个上门来打秋风的穷亲戚。 老翁昏黄的眼珠,正打量着她,目光里尽是挑剔之色。 对于宣平侯府的宗族亲戚,沈灵犀是一个都不认识。 好在, 还有老祖宗在旁坐镇。 “这一位是你祖父的堂弟,族中行二,你该唤他二叔祖。”老祖宗笑着道:“现如今沈家宗族里的事,都是他在管着,别看他长得凶恶,其实最心软不过,早些年若不是他, 我这把骨头, 恐是早就折在老家了……他还有个小名叫二狗子, 我们都喊他沈二狗……” 沈二狗…… 沈灵犀额角抽了抽。 一旁的沈济,凉薄看向沈灵犀,半点没有要替她介绍的意思。 他早就料到,这丫头既选择今日交接账册,定是打算当着族老的面作妖。 可她连人都认不识,又有谁会替她撑腰。 “愣着做什么呢,还不快拜见长辈。”沈济催促。 老祖宗:“丫头,别怕,你上去替我问二狗子一句话,问他寒食节答应我的东西带来没, 若带来了,便让他交给你保管。” 沈灵犀依言,朝老朽转身, 恭敬福礼, “灵犀见过二叔祖。” 见沈灵犀喊对称呼,沈济脸上难掩诧异之色,目光带了几丝狐疑。 族长是近几年才开始理宗族事物, 先前一直都在洪武老家, 鲜少进京。 哪怕是这府里的老仆,都未必能认出他来。 沈灵犀又是怎么认出来的? 族长冷哼一声,算是应了沈灵犀的称呼。 沈灵犀笑着道:“二叔祖,祖母过身前,曾嘱咐过灵犀,若见到您,让我转告您,若先前寒食节您答应给她的东西带来了,请交给我来保管。” 此言一出,族长看着沈灵犀的目光,立时变得有些不同。 “东西收在我房里,过会儿再让人拿给你。” 他沉声道,“听大郎说,你祖母库房的钥匙和账册都在你手里,你打算当着我们这些老家伙的面,将东西交出来给大房和二房来分,这其中若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 你但说无妨。” 话里的意思,便是要替沈灵犀撑腰了。 沈济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沈灵犀只凭一句话, 就扭转了族长的态度。 她还跟族长要东西—— 要的是什么东西?莫不是老祖宗名下老家那些地契?那些地契里有盐田还有金矿,随便漏一点出来,都能顶侯府一年的开销,若是被这丫头占去…… 沈济能想到的,沈良自然也能想到。 他竭力博取沈济同情,留在府中,就是为了今日能在灵堂上,分得二房该得的那份家产。 又怎能容忍沈灵犀,这个屡次三番坏他好事的死丫头独吞。 沈济那脑子,他是指望不上了。 到这种关头,只能自己来。 赶在沈灵犀开口前,沈良率先抢白一通: “二叔,这丫头乡野出身,成日与那些和尚道姑戏子之类的三教九流打交道,惯会偷奸耍滑,母亲当初就是被她花言巧语蒙骗,才会将库房钥匙和账册给她。如今她不愿放手,定会找些由头侵吞母亲私产,您可千万别被她给骗了。” 他仕途无望,平日也会帮老祖宗打理庶务,与族中长辈们向来交好。 尤其是这位族长,更是对他视如己出。只要他有所求,族长无有不应,更何况刚刚他只是出言提醒。 “二弟说的没错,叔父,这丫头的话,您听听便就算了,别太当真。”沈济也附和道。 两兄弟都这么说,族长看向沈灵犀的目光,便立时带上了几分警惕。 沈灵犀幽幽叹了口气,“原本我是不为难的,可沈二老爷这么一说,那我可就真为难了。” 她从袖中掏出一张契纸,无辜地道:“这是祖母生前留下的一纸分产契书,契书上写着,祖母库房里的古玩、字画、首饰,留给大房,剩下的地契和房契,都留给二房。可二老爷现在却说我是骗子……那这张契书便也就是假的了?” “这怎么可能?!”沈济一脸懵然,随即脸色一沉:“五丫头,莫在族老们面前胡言乱语,你应该知道的,这绝不可能!” 古玩字画才值几个钱,地契和房契才是大头。 阖府上下,全靠老祖宗私库里的东西养着,把地契房契都给了二房,那大房就等着喝西北风去吧。 沈灵犀弯唇笑了,把手里的契纸往外一摊,有字和印信的一面朝外。 “侯爷,瞧您这话说的,我不过是听祖母吩咐办事,崔妈妈交给我的契书上,白纸黑字、盖了祖母的私印,便就是这么写的,若侯爷不信,大可找官府来验一验。” 别说沈济,就连沈良也没搞清楚状况。 他忙让翠鸢将他推到沈灵犀跟前,伸手便夺下她手里的契书,仔仔细细看过一遍。 “是……这确实是母亲的印信,是母亲的字,立书人是母亲,见证人是武安伯夫人,这是真的,是真的!”沈良实在太过高兴,声音都不免亢奋起来,哪还能看出是前不久才断了两条腿的人。 他原只想分得二房应得的那份就已足够,可现下却是大半的家业。 这让他如何能不惊喜。 沈良把那张契书抱在身前,紧紧拥住,眼角盈满热泪,感激涕零地颤声道:“母亲果然……果然是最疼我的……” 沈济人都麻了,完全没搞懂,这契书是哪冒出来的。 沈灵犀因着老祖宗的死,恨沈良恨得要死,就算真有契书这东西,又怎可能会拿出来。 “假的,一定是假的。”沈济阴沉着脸,提步便要上前把那契书抢过来,一看究竟。 还是身边的小安氏,及时拉住了他的衣袖,“侯爷,您忘了,老祖宗生前,也给您留了一封信……”她附在沈济耳侧,小声提醒,“就算那封信不行,您手上不是还有二房的把柄吗?” 这话犹如醍醐灌顶,令沈济立时清醒过来,眼底露出几丝杀意。 是了。 老二狼子野心,勾结逆党、祸及亲族,母亲都是因他而死。 此等狼心狗肺、十恶不赦之人,不能留,绝不能留! (本章完) 第55章 是狗咬狗(三更) 沈济大步上前,一把夺过沈良手里的那份契纸,看也不看一眼,刷刷几下撕个粉碎。 “母亲就是因你而死的,你有什么资格再拿母亲留下的东西!”沈济沉声喝道。 整个变故就在几息之间。 沈良眼睁睁看着自己到手的家产,就这么被沈济撕个粉碎,那种“得而复失”的巨大落差, 令他的双目瞬间猩红。 他不顾一切挣扎着从木轮椅上扑到地上,要将地上那些契纸的碎片捡起来。 可沈济又岂会给他这个机会。 沈济伸出脚,踩在他的手背上,用力碾压,想到方才他那副样子,恨不得把他的手碾碎。 他对着在场的宗亲, 义正言辞地道:“这个畜生, 勾结隐月阁叛党,被绣衣使抓进北衙, 母亲为救他一命,吞金自尽身亡,我留他性命已是仁慈,母亲的东西,绝不能再落他手里半分。” 此言一出,灵堂上的众人皆露出震惊之色。 沈良强忍着手背被碾压的剧痛,悲泣出声,“兄长,你想独吞母亲的私产,我自让给你便是, 何必说这种话,污蔑我的名声。母亲为了替你筹谋,冲动行事, 东窗事发, 才会畏罪自杀, 我只是无辜受到牵连罢了。皇上赦免我的罪, 足以证明我的清白,你却要将脏水泼到我身上, 你究竟是何居心,难道你比皇上还明察秋毫吗!” 兄弟二人你来我往,互相泼脏水,也齐力将老祖宗是“喜丧”这块遮羞布,彻底扯落撕碎。 在场的人,但凡不是个傻子,都听得出来,老祖宗的死另有隐情,与她这两个儿子,有莫大的关系。 沈灵犀在棺椁旁,看着这出狗咬狗的闹剧,简直要笑出声。 那张契纸,是她仿着老祖宗与武安伯夫人花笺上的字迹所书。 又让崔妈妈取了老祖宗的私印盖上。 不过是一张漏洞百出的假契纸,却能让这两兄弟,顷刻之间翻了脸,断了义。 竟比告诉他们亲娘死亡的真相还管用。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有时候,一些人就是这样, 刀子只要不划在自己身上, 便能满口仁义道德, 还能替人原谅,劝人放下。 可一旦触及自身半点利益,就恨不得将对方千刀万剐。 沈济便是如此。 娘死了,心里不疼,能做得好兄长,能与沈良兄友弟恭,能替老祖宗原谅他。 可一旦涉及到家产,便如切肤之痛,岂能轻饶。 “都给我住口!”族长沉喝出声,“在你们母亲灵前,吵成这样成何体统!” 族长虽已年迈,可他面容自带威严气场,一声怒喝之下,兄弟二人都住了口。 然而,沈济做了十多年的宣平侯,又领着羽林军,即便在这些宗族耆老面前,也自有威仪,岂会轻易妥协。 他转头,朝沈灵犀伸出手,命令道:“把东西拿来!” 便是脸面都不打算要,直接硬抢的意思了。 沈灵犀一脸无辜,“东西不在我这,老祖宗说了,你们两个儿子,谁想要这库房里的东西,便从她老人家自个儿手里拿。” 此话一出,灵堂瞬间静默下来。 从她老人家手里拿…… 老祖宗都死了,若想拿,那便就只有……去死一死了。 这话听上去……真是半点威慑力都没有。 众人只在心底啧啧可怜这娇小柔弱的丫头,竟敢当着亲族的面,对亲生父亲、堂堂宣平侯说出这样的话,简直是忤逆不孝。 也不怕等这头七一过,被她爹活活打死。 “沈灵犀,本侯看在你是本侯亲生的份上,已经忍你够久了。” 沈济目中带了几分森然杀意,“若再不识相,我就在你祖母灵前,好好教教你,忤逆不孝是什么下场。” 沈灵犀笑了。 一股不知从何处乍起的凉风,忽然将这灵堂里的烛火,吹得明灭几下。 沈灵犀青葱的指尖,轻抚上老祖宗的棺椁,悠悠然背过身去。 与此同时,一个令众人耳熟的,中气十足的苍老声音,从她的方向,忽然传了过来,“五丫头,外头闹腾得够久了,你扶我起来吧。” 众人面面相觑。 这、这、这声音…… 沈济眉头紧蹙,戒备看向棺椁的方向。 只是,踩在沈良手背上的脚,却下意识松开来。 沈良顾不上手背的疼痛,也诧异抬起了头。 众人只瞧见沈灵犀转身,朝棺椁福了一礼,轻声应下。 便将手伸进棺椁中,就好似真的要搀扶什么人起来似的。 这画面,真真是诡异至极。 众人不觉间屏住了呼吸,堂中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也因此,更能听见棺椁里传来的,衣料与棺壁悉悉索索摩擦的声响。 一只苍老的手,最先从黑漆漆的棺椁中伸出来,衣袖上用金线绣着不断头的万字纹。 是、是老祖宗身上穿的寿衣。 灵堂的角落里,开始骚动起来,都是些年轻的小辈,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只看见一只手,便已然骇得瑟瑟抱成了一团。 年纪大些的人,虽也没见过,却能沉得住气。 毕竟,老祖宗与他们终究有几十年的情分,岂会因她头七还魂,心生恐惧。 沈济惊疑不定盯着那只手,猝然往后退了两步。 他恐怕是这灵堂里,最迷信风水阴阳之人。 否则,也不会对沈灵犀成见那么深,觉得她晦气,一心只想将她赶出家门。 而沈良,因着方才那纸分产的契书,内心对老祖宗充满无限感激和孺慕,只觉得老祖宗是怜他受了欺负,才会回魂与他撑腰。 这是要把家产当面给他了! “母亲……”他眼眶滚着热泪,颤颤轻唤出声,还故意伸出那只被沈济碾踩得血肉模糊的手,“母亲,儿子、儿子想念您,想念您啊……” 在他动情的呼唤声中,老祖宗的尸身,在棺椁里坐起了身。 沈灵犀把她从棺里抱出来,轻放在地上。 众人只见老祖宗扶着沈灵犀的手,迈着略显僵硬的步子,走到族长面前,开了口:“二狗子,把你手里的拐杖,借我使使。” 下一更,12点左右 (本章完) 第56章 给我跪下(四更) 这声“二狗子”,非但没让族长觉得难堪,反而令他眼底浮起一层泪意。 “琼华,你打算做什么,交代我一声便是,何须你亲自动手。” 老祖宗僵硬地摇了摇头,“不, 这回不一样,我得亲自来,不然我咽不下这口气。” 她从族长手里,接过筇杖,走到沈良面前。 沈良后退半步,声音直发紧, “阿……阿娘……” 他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紧抓着衣摆。 先前那么威仪不可一世的气场, 那么魁梧壮实的身形, 此刻在老祖宗枯瘦的尸身面前,却如同一个两百斤的孩子,“我、我方才只、只是教、教训一下弟弟。” 老祖宗黑漆漆的双眼,冷幽幽看着他,“那日我托灵犀把死因告诉你,你为何不替我教训他?” “我……我……” “你不想,你觉得没必要。”老祖宗一针见血,“反正我已经死了,他又成了一无是处,只靠仰你鼻息活着的废人。我如何死的, 不能向外人道,你若因此教训了他, 被人瞧见,还会说你苛待手足。所以你替我宽宥了他,你还想把为我主持公道的五丫头关进后宅,堵住她的嘴,对不对?” 沈济被戳中心里所想, 脸上尽是震惊之色。 “可这会儿,为何你又改变主意,要教训他了?”老祖宗当着众人的面又问。 沈济好不容易找回声音,“是儿子觉得……要、要当着族老的面,替母亲出气才行。” “出气?”老祖宗森冷地扯开嘴角,“是替你自己出气吧!你可知我手里那些私产,为何从来不曾交给你们大房去管?” 涉及私产,沈济绷直后背,口齿都清晰了几分,“儿子……儿子不知,请母亲明示。” “那是因为你蠢,你和你那个宠妾灭妻的父亲一样蠢。” 都已是死了的人,如今在这些沈家的活人面前,老祖宗终于可以毫无顾忌说出心底的话。 “你以为我不知道,四丫头是你与张氏在外头偷生的?当年我费尽心机料理了张姨娘,我的儿子却与她侄女有了首尾,你这是拿刀在捅我的心口啊!我若将私产交给你,是准备便宜那蛇鼠一窝的张氏一家,还是给你这个靠爬姐夫床进门、只会暗处使坏的安氏庶女?!” 活人最怕的是什么。 是死人会说话。 一直躲在人群里,瑟瑟发抖抱在一起的小安氏和沈玉瑶,齐齐躺枪, 脸色齐刷刷变白了。 沈玉瑶没想到,自己根本不是毫无血缘的假千金,心生庆幸。 可一想到自己竟是个外室生的女儿,又暗生羞恼。 而小安氏,她嫁进沈家这么多年,掌不了权、拿不到钱,费心竭力想要抓住的,无非就是这表面的风光。 可此刻却被诈尸的老祖宗,轻飘飘一句话给戳个粉碎。 日后,她要如何在沈家亲族面前抬头做人? 在座的,大半都是沈家人。 当年宣平侯府是什么光景,每个人都心里有数。 外人只道宣平侯府这位老祖宗,手段了得。 到了暮年,活得通透开明。 然而个中心酸,不过是咽在肚子里,不愿与外人说罢了。 “母亲!”沈济恼羞成怒,“您有什么气,冲着我来便是,何故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这些事。那张氏早就死了,四丫头可是您嫡亲的孙女。” “我王琼华的孙女,只有沈灵犀一人。”老祖宗沉声道,“方才你说要教我孙女,什么是忤逆不孝的下场,你得先在我这学学才行!” 老祖宗僵硬地转头,看向族长,“二狗子,去让大侄子请家法来,替我狠狠揍这忤逆不孝的畜生一顿!” 族长朝身后身形最魁梧的中年人看了一眼。 那中年人即刻便命人,取回一柄通体玄黑的短鞭来。 这是沈家先祖留下的东西,只要是沈家人,管你是什么身份,都能打得。 “母亲!” 沈济脸色阴沉下来,若今日他在族人面前挨了家法,日后他这个堂堂侯爷,如何能在沈家抬头。 “不孝子,给我跪下!” 老祖宗空洞洞的眼神盯着他,“倘若今日你敢有半分怨言,我便用这具尸身,去敲登闻鼓,在皇上面前与你分说。” 此话一出,沈济硬生生梗住喉,扑通跪在了地上。 那中年人本就铁面无私,得了族长的授意,下手更是毫不留情。 沈济是习武之人,皮糙肉厚,却也耐不住这祖宗传下来的特制短鞭,几下便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给我狠狠打!打到他记住今日这个教训为止!”老祖宗冷喝道。 这边沈济在挨着鞭,那一方沈良已示意翠鸢,将他从地上搀扶回了木轮椅上。 沈良的目光始终孺慕地看着老祖宗,似完全忘了眼前这具尸身究竟是为谁而死。 老祖宗总算转头看向了他。 “笃……笃……笃……”筇竹杖随着老祖宗走动,敲击着地面,发出脆响。 老祖宗在沈良面前站定,僵硬低下头,空洞的眼睛对准他的双眼。 她幽幽叹了口气,“当年我怀你时候,一时不察误服张姨娘让人递上的毒茶,才令你生下来便体弱多病,受了许多苦。这么多年,二房一直没有子嗣,皆因你胎里带的弱疾,让我很是愧疚,所以翠鸢说怀了你的孩子,我才会决定舍了这条老命去补偿你。你自幼聪慧,温良体贴,也不似大郎那般沾花惹草,始终最得我心……” “阿娘,儿子知道您最疼儿子,儿子从未怪过您……”沈良恭顺地道,眼眶已是潮红。 “可你也从未真心爱过我这个娘。”老祖宗幽幽道:“那日你被人从北衙送回来,我巴巴赶去看你,却只瞧见你抱着翠鸢那个蠢丫头,笑着夸赞你自己一句‘我真是算无遗策’。” 沈良浑身一震,瞬间僵在那里。 他伸手,抓住老祖宗的衣摆,紧张地道,“阿娘,您误会了,这些都不是儿子的本意,儿子那是受了翠鸢蛊惑……” “二老爷!”他身旁的翠鸢一脸不可置信,“二老爷,话可不能乱说!这一切都是您指使奴婢干的,您别忘了,奴婢肚子里,还怀着您的骨肉啊!” (本章完) 第57章 不复相见(五更) “骨肉?”沈良嗤之以鼻,“我碰都没碰过你,哪里来的骨肉。” 他看向老祖宗,“阿娘……有件事我一直没跟您坦诚,娘胎里带的弱疾,让我在房事上,有心无力, 我根本就不行的……若不然崔氏嫁给我这么多年,又怎会怀不上。这一切都是翠鸢干的,她知道您的心结,才会谎称怀了我的孩子,是她撒的慌,都是她这个蛇蝎妇人。” 此话一出, 莫说是在场的沈家人。 就连站在沈灵犀旁边, 老祖宗的亡魂,都忽然怔愣住。 “怎么可能!”翠鸢惊呼出声,手覆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可我这个月真真切切没来葵水,老祖宗也让人替我把了脉息……” 沈良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顾对着老祖宗的尸身卖惨,“阿娘,我心里很苦,很苦的……我本就在崔氏面前抬不起头,后来又摔断腿,从此仕途无望,便只能另寻他法。可我真的从来都没想过, 要让您替我去死啊!” 他说的那叫一个痛彻心扉,情真意切。 倘若这些日子, 老祖宗没有看清他的真面目,说不得还信他两分。 可现如今,看着他利用完翠鸢,犹在卖力狡辩,老祖宗想到当初的自己, 心底便只剩下恨。 “老祖宗,奴婢冤枉!”翠鸢扑通跪在老祖宗尸身前,“一个多月前,您让奴婢去给二老爷送吃食,奴婢中了二老爷房里的迷香,醒过来时确实是失了身,奴婢若有半句假话,便教奴婢不得好死。” “翠鸢,你背主求荣确实应该不得好死。”老祖宗再度开了口,“可你那么爱他,选择替他卖命,我又怎能忍心拆散你们。你且先在一旁等等。” “老祖宗……唔……” 翠鸢还想求饶,族长已使了眼色,让人将她拖到一旁,塞住了口。 老祖宗再次“看”向沈良,认真夸赞了句,“二郎,你真的很聪明。也不妨告诉你,我先前是真打算将这家业交你手中,让你有傍身之物。” “阿娘,是儿子糊涂, 是儿子对不住您。”沈良痛哭出声,似是真心悔过,“您怜惜怜惜儿子,饶了儿子这一回吧……” “今日当着沈家族人的面,若我饶了你,来日沈家若因你自作聪明、好大喜功而摊上灭族之祸,谁来饶了他们!”老祖宗言之凿凿地喝道。 堂上众人原只是强压着畏惧的心思,看这侯府嫡长房的热闹。 却因着老祖宗这句“灭族之祸”,冷不丁吃瓜吃到了自己身上。 回魂的尸身,等同于鬼神降世。 说不得这一句话,便是预言。 众人看向沈良的目光,瞬间便有了不同,更有甚者,恨不得生啖其肉。 就连在承受鞭刑的沈济,目光都带上了几丝杀意。 这一次,沈良是真的怕了,他最擅攻心,十分清楚倘若被族人认定是祸害,会有什么下场。 “阿娘,儿子不敢了。从今日起,儿子哪也不去,就在您坟前结草庐替您守孝……” “你可别恶心我了。”老祖宗嫌恶地道:“你既自负有旷世之才、算无遗策,我定要给你施展才华的机会……这沈家姓氏,于你而言,是个累赘,今日我便做主,把你从这族谱上除名,从今往后,沈家没你这个人,若在外敢称你是沈家人,沈氏族人皆可将你乱棍打死!” 在大周,士族之人若被亲族逐出,就如丧家之犬,过街老鼠,便是做个流民乞丐,倘若被人认出,也会唾之以沫、嗤之以鼻。 这对于野心勃勃,踌躇满志的沈良来说,如同灭顶之灾。 沈良怎会是轻易就死之人,穷途末路之际,他绞尽脑汁想要寻到破局之法。 他终不是沈济那等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辈,既能接连算计人命,又岂会是畏惧鬼神之人。 沈良看向老祖宗僵硬的尸身。 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阿娘,您杀了我吧,索性便杀了我吧。” 他伸手抓住老祖宗冷冰冰的手,看似是在哭求,实则是在寻找破绽。 终于,他眼尖发现,沈灵犀扶着老祖宗的那只手,指尖轻捻着几根极细的丝线。 电光火石之间,沈良想到了沈玉瑶的婚礼,想到了那个传说中诈了尸的瑶娘。 他明白了! 他全明白了! “不,你不是老祖宗,是沈灵犀搞的鬼!是沈灵犀在操控老祖宗的尸身!“ 被鞭子抽得快要吐血的沈济,听见这话,也猛地想起了那个诈尸的瑶娘,直接抬手抓住了挥向他的鞭子,转头朝沈灵犀看了过来! 沈良伸手便要去拨开沈灵犀那只捻着丝线的手—— 只听见“啪”的一声,他的脑门忽然传来剧痛。 “我打死你这个不知悔改的畜生!”老祖宗挥起手里的筇竹杖,“啪、啪、啪”劈头盖脸便朝沈良打下去,“到这份儿上,还敢污蔑我孙女,我打死你!” 不但打了他的头,还使劲打他那两条断了的腿。 “啊!啊!啊!”沈良惨叫出声。 众人只看见老祖宗的手,操着那根筇竹杖,打的飞起。 便是个机关傀儡,都未必有老祖宗这会儿灵活。 沈济看着被暴打的弟弟,想到幼时,也曾被母亲这般打过,身子抖了抖,松开了抓在鞭子上的手,“你、你继续。” 老祖宗打累了,终于停下手,走到族长面前,把筇竹杖交还给他,“二狗子,我该出的恶气,都已经出了,临去之前,现下只剩最后几件事,要请托给你。” 族长接过筇竹杖,“你说,只要我和二房这些子孙活着一天,定不负你所托。” 老祖宗也不与他客气。 “其一,今日便请诸位沈氏子孙做个见证,我王琼华名下所有的私产,全都留给我这孙女沈灵犀,随她处置。” “其二,我这大儿子是个忤逆不孝的畜生,来日他若以生父之名为难我孙女,便请沈家族长出面替我惩戒于他。” “其三,我生出这两个不孝子,愧对沈氏列祖列宗,自罚尸身不入沈家坟,牌位不进沈家祠,便就由我这孙女替我寻个地方,殡了吧。” 说完这话,老祖宗扶着沈灵犀的手转身,走到棺椁旁,任由她抱进棺椁中,而后,头也不回地,朝众人摆了摆手,“这辈子,承蒙各位抬爱照顾,我走了,此生不复相见,望各位珍重,无需再替我伤怀了。” 言毕,便躺回了棺椁里。 灵堂静默许久,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呜咽,众人回过神来,想起老祖宗生前的种种,皆痛哭出声。 这一回,是真的,再不复相见了。 (本章完) 第058章 风光大葬 三日后。 老祖宗给自己选了个好地方入殡。 就在当初棺材铺沈老翁过世后,选的那块坟地的山头上。 山头在望仙村西边,依山傍水,临着护国寺和金仙观,每日都能听见晨钟暮鼓,连阴阳先生都说,那是块福地。 最主要的是,老祖宗想与故友做邻居。 如今有了老祖宗留下的私产,沈灵犀索性买下整座山头,又在山下置办田庄、房舍和地亩,把沈老翁和先前她以瑶娘名义收留的那些孤寡妇孺安置在其中。 日后沈灵犀还会以老祖宗的名义,收留更多困苦良善之人。 如此,这座山及周边,日后便是以善堂名义祭祀的田产,那些无依无靠的孤儿,待以后长大成人,也可将此作为宗族祭奠。 就算没了沈家宗族的香火,未来老祖宗却能享百家香火,绵延福泽和善行,这才是真正的功德无量。 出殡那日,沈灵犀请阴阳先生选了个白日吉时,一百九十八名僧道开路,八十八名青衣请灵,一应执事陈设皆选上品,簇新光鲜,一眼望去尽显豪奢富贵之气。 就连向来极好面子的沈济,看见这等阵仗,也说不出半个挑剔的字来。 沈济挨了几十鞭子,真正是皮开肉绽,口吐鲜血。 即便如此,只要他还能下地走路,作为侥幸没被亲娘逐出亲族的不孝子,就得带着满身的伤,摔丧驾灵。 恰逢长房三个嫡孙也从边关赶回来,持幡在侧。 吉时一到,大殡的仪仗浩浩荡荡从明月巷出发,往城外而去。 老祖宗生前的亲朋好友,得了消息,皆在沿路搭起彩棚,设席张筵,前来路祭。 一路之上,钟乐齐鸣,声势浩大。 京城百姓无不前往围观,皆赞叹这位宣平侯老祖宗真正是“生前尊荣,死后风光”。 与此同时,宣平侯府二老爷被逐出亲族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沈灵犀用最盛大的方式,无声告诉所有知情、和不知情的人,老祖宗死的清白,绝不是什么戴罪之身。 棺椁入了殡,盖上土,沈灵犀又让人在旁边,种上一株杏树。 老祖宗看看自己的新坟,再看看旁边沈老翁夫妇郁郁葱葱的旧坟,很满意。 “我与他们夫妻早年相识,甚是投缘,如今能做邻居,在黄泉下还能一起打马吊,说说话。倘若将来还有人死后要来这块山头躲清静,那就更热闹了。没那么多糟心事,这日子啊,过得应是要比阳间舒服。待来日你与慕小子成了亲,和他一起来祭拜我们,我们就更开心了。” 前半句沈灵犀听得很明白,可这最后一句…… “祖母,我为何要跟慕少卿成亲?”沈灵犀疑惑地问。 老祖宗顿时来了精神,凑到她跟前,眼睛亮晶晶地道:“我与慕家老夫人是手帕交,我瞧着你与慕家小子两情相悦,本打算问过你的意思,再与你们两个定下亲事,此番二郎突然出事,我走的仓促,怕我过身以后,你在府中没了倚仗,大郎与你为难,便就做主与慕家老夫人交换信物,定下了亲事。” 沈灵犀:??? “你不必害羞,我瞧着慕家小子很是不错,你若嫁给他,定能拿捏得住他。”老祖宗抚了抚她的头,“乖孙女,你放心,我临去前,还特地交代慕家与你那个不成器的爹,言明你不必为我守孝,让你们热孝就成亲,也算全了你阿翁临终的托付。” 沈灵犀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 “您误会了,我与慕少卿只是互相帮忙的关系,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绝无可能两情相悦。” 老祖宗有些懵。 “这……这……是我乱点鸳鸯谱了?”她着急地直跺脚,“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没事,您别担心。”沈灵犀轻声安慰,“我去找慕少卿说便是,他想必也不知情,若知道了,也定会同意退婚的。” 老祖宗这才宽了心,“这就好,这就好,成亲还是得找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才行。” 一人一魂在旁边说着话,族长手里拿着个漆盒,拄着筇竹杖走了过来。 “这是寒食节的时候,琼华托我寻的东西,她既让我交给你,便由你收着吧。” 沈灵犀应下,正打算伸手接过漆盒,却被人一把抢了过去。 是沈济。 “寒食节的时候,这丫头还没认祖归宗呢。”沈济阴沉着脸,“母亲怎会将东西给她,定是给我的。” 这两日,沈济越想越觉得不对,还特地去找沈玉瑶盘问当初婚礼那日的事。 沈玉瑶那夜亲眼目睹了沈灵犀操控尸身的过程,自然据实相告。 沈济震惊之余,又想不明白,若老祖宗的尸身当真是沈灵犀所控,可她口中所说的那些秘辛,却绝非沈灵犀能轻易得知的。 既想不明白,又找不到沈灵犀控尸的证据,还有族长在坐镇,沈济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可他始终惦记着,那日在灵堂上,族长要交给沈灵犀的东西。 若是地契房契,直接抢过来便是,难不成她个小丫头,还能把东西从他手里再抢回去? 沈灵犀不会抢,也没打算抢回去。 因为老祖宗已经告诉她,漆盒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族长对于沈济的行径,诧异至极。 “大侄子,你一把年纪,还跟自家闺女抢东西,你这个侯爷,可真是越来越出息了。” 沈济冷哼。 如今他上头没有老祖宗管着,便可任凭心意行事,死猪不怕开水烫。 “侯爷说的对,这漆盒里本就是给你的东西。”沈灵犀看着他道:“只是老祖宗后来觉得,便是给了你,你也不稀罕。” 沈济眉头紧皱,将信将疑把漆盒打开…… 里面是一张方子,并几个新做的青团。 不是房契和地契,沈济眼中难掩失望。 一旁的族长叹声道:“你娘说今年寒食节你忽然提起小时候在老家吃的青团,很是难忘。她便让我去寻当年镇子上做青团的掌柜,很是找了些日子,才找到那人,买下方子,又寻人做出一模一样的口味,原想着给你个惊喜……如今看来,倒是枉费工夫了。” 经他这么一提,沈济才恍惚想起来,有这么回事。 当时他不过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 沈济有些怔然,顿觉心口有些闷胀发堵。 他看着那张方子,那些青团,再回头看看老祖宗那座新坟,隐约觉得,以后恐是再没有哪个人,会对他如此了…… * 老祖宗怨结已解,与沈灵犀告了别,魂魄化作点点星光,消散在空气里。 现如今,徘徊在沈灵犀身边的亡魂,便只剩下喜鹊一人…… (本章完) 第059章 开不开心 京郊,鹊桥山,长生观。 沈良被从沈家赶出来以后,无处可去,便只好使了身上所剩无几的银钱,让人将他送回长生观。 这些年沈良挂名在长生观修行,供奉了不少香火钱,哪怕如今落魄,在观中仍有一间静室可供栖身。 有了老祖宗先前在灵堂上那番话,二夫人崔氏找沈灵犀讨下翠鸢的身契,去找沈良,威逼要挟之下,换回一份和离书,搬出了宣平侯府。 沈良已身无分文、众叛亲离,唯有手里这份翠鸢的身契,成了他唯一的财产。 一个一无所有、薄情寡义的男人,手里捏着一个妙龄女子的身契,想换些银钱,多的是龌龊法子。 更何况,那长生观,也不是什么干净地方。 十多年前,那一任观主虽然心术不正,却在道医上多少有些建树。 可到了如今,密道遍布的长生观,已然彻底沦为蛇鼠窝,肮脏池。 观中邪道打着替人牵良缘、送子祈福的名义,专干些男男女女之间见不得人的勾当。 沈良先是故技重施,说些甜言蜜语的话,想哄骗翠鸢心甘情愿供他驱使。 可翠鸢毕竟是老祖宗身边服侍过的丫鬟,先前被沈良山盟海誓迷了眼,如今既已知道他的真面目,又岂会再上他的当。 沈良好言诱使不成,彻底撕下伪善的面具,伙同观中邪道,对她极近磋磨。 不过几日,翠鸢便被磋磨得奄奄一息,生不如死。 这一日,雨过天晴,既是十五上香的日子,又赶上朝廷休沐。 因着连日阴雨,寂静几日的长生观,重又恢复了热闹。 今日来观中的香客,比之以前,生生多了一倍有余。 只因赵贵妃的兄长,卫国公赵栋的妾室,去年在长生观求子,回去以后不久便怀上麟儿。 如今孩子满百日,卫国公在长生观塑的三清金身,也到了揭红之日。 长生观摆起声势浩大的水陆道场。 京城百姓纷纷前往,只为能在金身揭红开光之际,沾一沾三清尊者布施的福泽仙气。 这样的场合,沈良又岂会错过。 一大清早他便换上了簇新的道袍,将自己打扮得一丝不苟,他本就有一副好皮囊,如今虽坐在木轮椅之上,也无损通身的道骨仙风之姿。 他被沈家除了名,可在长生观修行多年,却自有道号,即便双腿不良于行,只要穿上道袍,还是有机会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另谋东山再起之路。 正午时分,阳气最盛,也是金身揭红的吉时。 卫国公府的侍卫仆婢摆开阵仗,簇拥着卫国公赵栋和那宠眷正隆的妾室,来到三清殿前,亲自参与揭红仪式。 殿外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大殿上首,三清尊者的金身,尚还蒙着一层红布,只待殿中道众颂完经文之后,由卫国公亲自上香揭开。 沈良坐在木轮椅上,与卫国公之间,仅隔两丈之地。 他看着卫国公的身影,踌躇满志。 痴想着不久以后,他定能凭借自己的才华,成为卫国公府的幕僚。虽然不似宣平侯府二老爷那样风光,可若有一日,赵贵妃的儿子能荣登大宝,他也未必不能得道升天。 “礼成,请国公爷上香揭红。” 随着观主一声唱和,大殿之内诵经声也随之停下,卫国公站起身,正欲上前—— 众人只听见“咔”的一声,金身香案前的地面,忽然传来异响。 四块青石地砖,随着这声异响,缓缓朝两侧移开,露出一个黑漆漆又宽阔的入口。 入口里,隐隐能看见,新砌不久的石阶正蜿蜒往下。 明眼人一瞧,便知道这是密道的入口。 三清殿是道观香火最为鼎盛的大殿,竟藏着一个密道,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众人不觉将目光,投向了观主。 “观主这是何意?”卫国公疑惑地问。 观主惊得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 他心中暗自忖度,这三清殿的密道,是这次塑金身时,重新修缮的,想必是机关没有调好,才在这种时候出了岔子。 “这、这是……” 观主尚还来不及想好说辞,便听见一个儒雅的声音,替他解围,“此乃观中专为夭折的婴童辟出的地殿,让那些可怜的孩子,能在三清尊者座下,沐浴福泽,转世超生。” 是沈良。 “正是,正是。”观主暗暗松了口气,朝沈良投去感激的眼神。 卫国公更是因着这句话,对沈良有了几分侧目。 观主投桃报李,忙向卫国公介绍:“这是贫道的师弟,无忧真人。” 沈良儒雅又不失道骨地朝卫国公见礼。 他藏在袖中的手,激动得有些发颤。 这可真是……天佑神助,正想在卫国公面前露一露脸,老天便给了这样的机会。 然而,沈良的窃喜,仅仅只维持了几息时间。 密道入口忽然传出一声轻笑,随之一个令沈良后脊发麻的女声,从石阶下方传了出来。 “二老爷如今被逐出亲族,披了个道士皮,换个身份竟还能如此巧舌如簧,还真是令人敬佩呢。” 这声音听上去冷冰冰,又带了几丝僵硬,让众人心里无端有些发寒,不由得齐齐朝那密道入口看去。 只见一个低俯着头,身穿嫁衣的女子,被一个长相平平的道姑搀扶着,从密道里走了出来。 那女子虽然穿着嫁衣,却没戴什么首饰,唯有梳成妇人头的发髻上,簪着一枝蝶恋花的发钗,钗上的累丝蝴蝶,随着她走动,颤颤振翅。 “你们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此!”观主忙走上前,厉声问斥。 女子没有回答,扶着那道姑的手,迈着僵硬的步子,径自走到沈良面前。 她在众人的注目下,抬起头,清秀的脸上,一双空洞洞的眼眸,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二老爷,我死后这一个多月,你可曾想过我?” 那女子歪着头,朝沈良扯开嘴角,“你先前允诺喜鹊,要娶喜鹊为妻,如今你与二夫人已经和离,我泉下有知,特地算着良辰吉时,赶来嫁你了。今日是长生观大喜的日子,见到我,你……开不开心?” 长生观的原型是《三言两拍》里的明朝宝莲寺污秽案。emm……感兴趣可以去查一下 (本章完) 第060章 长命百岁 “死后”,“泉下有知”。 从身穿嫁衣的女子口中,说出的这些字眼,足以让众人震惊于她的身份。 “这不是宣平侯那个刚被族谱除名的弟弟吗?” 忽然,人群中不知谁认出了沈良的身份,众人开始议论纷纷: “被除名定是犯了大错吧,长生观的观主竟收留这种人,还把他引荐给卫国公,想来这观主也不是什么好人。” “那女子的脸色怎么看着不太对,乌青乌青的……看着不像活人呐。” “不会又是个诈尸的新娘子吧……上个月李探花大婚,本来娶的是宣平侯嫡女,结果盖头揭开竟是个女尸……” “啊……你们快看,那女子脸上和手上一块一块的,是不是尸斑……” “鬼……是厉鬼啊,正午阳气最盛的时候,竟还有红衣厉鬼出现,这……这是有多大的冤屈。” 人群里,渐渐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就连离沈良最近的卫国公,也察觉出不对,揽着身边的小妾,往后退了几步。 沈良大惊失色,万没想到,死了那么久的喜鹊,竟还会出现在他眼前。 “喜、喜鹊,你听我说……” 话刚一出口,他惊觉不对,便朝那道姑扶在喜鹊胳膊上的手看去,果然,他看见道姑的指尖捻着几根细丝。 “沈灵犀,又是你在搞鬼!” 沈良忙朝观主高喊,“快!快抓住这个道……” 然而,话尚未说完,便见喜鹊乌青僵硬的面容,突然欺近到他面前。 “嘘……”喜鹊朝他吹了口气。 一股冰冷,又带着尸臭的气味,直冲进沈良嘴巴里。 令他生生梗住了喉。 喜鹊空洞、幽冷的眼睛,与他近在咫尺。 纵然,沈良清晰地意识到,这尸身是沈灵犀在控制。 可它确确实实是死去已久的喜鹊。 他甚至能闻到,从尸身上传来的臭味。 沈良惊到极点,还觉得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干呕出声。 “呕……” “二老爷,你说过无论我变成什么样,都会爱我的。”喜鹊失望地叹口气,“看来你见到我,一点也不开心。” 沈良见她叹气,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手指紧紧抠住木轮椅的把手,拼命往后咧开身子。 “罢了,我得不到你的心,总归要得到你的人……”喜鹊冷幽幽地道:“今日我便帮你把孽根除了,让你日后再不能在这道观里祸害别的女子,往后余生都替我守身如玉吧。” 人群里忽然暴起惊呼声。 沈良尚还没明白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感觉身下传来剧痛-—— “啊……” 他惨叫出声,低头就看见喜鹊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鲜血瞬间染透了他腰下的衣袍。 一旁的卫国公,看见这阵仗,狠惊一跳,揽着怀里的小妾,就往殿外逃,冲着外头的护卫大喊,“护我!护我!” 他怀里的小妾,更是吓得连连惊叫出声。 这样血腥的场面,大殿中的男人,就没有不怕的,连滚带爬仓皇往外逃命。 “天呐……是厉鬼……厉鬼来杀负心汉了!” “快跑!快跑!” 不过几息的功夫,大殿里的众人跑得干干净净,全都远远围在外头,朝里面张望。 沈良身上的剧痛,远抵不上心里的剧痛。 这些日子他从云端跌入泥底,好不容易重新燃起希望,却在此刻,再一次化为乌有。 “沈灵犀,我要杀了你!” 他要掐死沈灵犀!掐死这个装神弄鬼的死丫头!今日,他便是死,也要与她同归于尽! 沈良双目猩红,拼尽全力,便要推开喜鹊的尸身,找沈灵犀寻仇—— “咔、咔。” 只听见关节传来两声脆响,肩膀陡然传来剧痛。 沈良惨叫出声,伸到一半的手,无力垂落下来。 竟是被沈灵犀生生卸去了肩膀的关节。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 因着沈灵犀撤去指尖的细丝,喜鹊的尸身,也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瘫压在沈良身上。 尸身僵硬乌青的脸,就贴在他的颈侧,冷冰冰,黏腻腻,带着皮肤化冰以后湿黏的触感。 惊惧、愤怒、痛恨、还有浓浓尸臭带来的恶心,冲击着沈良每一寸神经。 他想把喜鹊的尸身推开,可肩膀被卸了,腿也早就断了,整个人被尸身禁锢在这木轮椅上,退,无处可退,躲,又躲不开,根本就无能为力! “啊!”他惊声尖叫,“拿开!快拿开!快把她拿开!” 沈灵犀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是你最爱的喜鹊,你怎能忍心与她分离呢。” “贱人!贱人!来人,快来人,拿开,快把她拿开!”沈良怒极、恨极,拼命大喊。 可外头的人,又有谁敢上前来。 沈灵犀凑到沈良耳边,轻声道:“喜鹊让我转告你,她与你相爱一场,这具尸身便留给你做个纪念,愿你从今往后福寿安康、长命百岁……” 说完这话,她朝沈良笑了笑,留下喜鹊的尸身,转身走回密道,飘然离开。 大殿里,便只剩下惊叫不止的沈良,和那一具在盛暑午时,一点点腐坏的尸身…… 许久之后,当殿外众人纷纷意识到那女鬼已经离开时,国公府的护卫,才在卫国公的命令下,壮着胆子走进了殿中。 恰在此时,一个浑身是伤的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密道里艰难爬了出来。 她朝国公府的护卫伸出手,“救、救命……救救我……” * 一夜之间,“红衣烈女诈尸怒惩负心汉”的段子,在京城酒楼茶肆传得沸沸扬扬。 长生观,因在众目睽睽之下惊现密道,还有重伤女子求救,被卫国公派人团团围住。 事发当日,卫国公连夜进宫,向皇帝当面禀明此事。 皇帝命绣衣指挥使亲自督办,大理寺连同新任知府彻查此案。 慕怀安这几日难得无心公务,一直忙着亲自置办聘礼。不情不愿被拉到现场,看见喜鹊的尸身,便知这定是沈灵犀的手笔。 他正欲前往福安堂去找沈灵犀,却先一步收到了她约他在鹤鸣楼见面的消息…… 下一更,还是16点 (本章完) 第061章 什么目的 北衙。 绣衣使审完最后一个从长生观里抓回来的道士,纯钧便拿着厚厚的卷宗,进了指挥使的书房。 楚琰眉目清冷地端坐在宽大的书案后,挑灯批阅公文。 这些日子,他几乎日日都呆在衙门里,对外面发生的事,可谓是一无所知。 “如何,都招了吗?” “全都招了。”纯钧将卷宗呈上,“那观主原是黔州落过草的匪寇,十多年前初入京时,无意中发现这道观里暗布密道,上任观主抱一真人为保第一道医的名声草菅人命。他以此要挟抱一真人收留他,后来渐渐取而代之,在这道观中扎了根。” “他们以“送子布施”为名,哄骗那些前来求子的女香客,夜宿在观中。半夜趁其熟睡,再从密道偷偷进去,行不轨之事。事关名节,那些受害女子只能忍气吞声、不敢声张,怀上子嗣,只说是观中求子灵验,长生观也因此名声大振,香火鼎盛……” 楚琰蹙眉,“此事如此隐秘,他们做这么多年都没暴露,卫国公是如何知情的?” 纯钧:“去年卫国公养的外室,屡次去观中求子,与那观中道士有了苟且,借此怀上子嗣。卫国公原就膝下单薄,对子嗣十分看重,那外室便仗着身孕,让卫国公将她接入府中,抬做了姨娘。姨娘诞下男丁后,卫国公大喜,出钱为长生观的三清塑了金身,恰逢宣平侯府的喜鹊诈尸,当众斩了沈良的命根,还说了两句语焉不详的话,被卫国公听了去。” “卫国公心里起疑,又见一重伤女子从密道里爬出来,他那小妾的神色不对,就命人拘个小道士审问,这才发现了这惊天大秘密。卫国公气极,当场杀了妾室,又恐惹上官司,便索性进宫,向皇上当面禀明实情。” 楚琰听他说这么多,注意力独独放在了,“喜鹊诈尸”几个字上。 他淡淡地问:“喜鹊诈尸是怎么回事,是何人操控的?” 纯钧便将喜鹊是如何出现,又如何霍霍掉沈良的过程,讲了一遍。 末了他道:“仵作已经验过尸身,各处关节并未发现被人破坏的痕迹……”有些底气不足地下结论:“应该……就是诈尸,不是人为操控的。” 上回瑶娘的案子,殿下只是让他去福安堂传了话,没让他管别的。 这一回他专门找了仵作,把那喜鹊的尸身,仔仔细细验过一遍,没有半点被人操控的痕迹。 人总要相信事实不是? “啪”的一下,楚琰把手里的卷宗,重重往桌上一放。 “能说出这种话,孤看你这绣衣使也差不多做到头了。”他沉声道。 纯钧立时绷紧头皮,单膝跪地,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良久,上首又传来问话,“那重伤的女子又是怎么回事?” “那女子名唤翠鸢,原是宣平侯府老祖宗跟前的……”纯钧又将翠鸢的事,讲了一遍,“……若不是翠鸢从密道里爬出来,卫国公也不会那么快起疑心,说不定密道的事,就被那观主糊弄过去了。上回咱们的人去抓沈良时,都没在密道里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楚琰以手撑头,指骨轻叩眉心,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抛开喜鹊和沈良的恩怨不谈,长生观的事,她明明可以直接报官,官府定不会袖手旁观,却为何非要以这种方式,引卫国公出手去查,她这么做,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声音低哑轻喃,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纯钧。 纯钧一头雾水,忖度着问:“殿下口中的‘她’,是指沈五姑娘——沈灵犀?” 楚琰抬眸,极疏离淡漠地看他一眼,眸中带着警告。 好似在说‘你再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试试’。 可纯钧完全没有领悟他的意思,“那扶着喜鹊尸身的道姑,应该就是沈姑娘。殿下若想不明白,何不当面去问问沈姑娘?今日我在长生观见到慕少卿,还听他说,明日中午沈姑娘要在鹤鸣楼请他吃饭呢。” 楚琰目光微沉,“通知下去,此案未审清之前,绣衣使、大理寺和知府衙门,统统不得休沐,擅离职守者,今年考核降等处置。” * 第二日一早。 慕怀安就把自己好生捯饬一番。 特地换了件烟里火色绣金宽袖锦袍,腰间紧束一把白玉腰带,墨发用白玉冠箍起,原就清俊的面容,因着这身装束,更显丰神俊朗、神采奕奕。 他手里捏着扇子,按时抵达鹤鸣楼的雅间。 刚进门,便见沈灵犀眉眼弯弯,唇角含笑迎了上来。 “也不知少卿喜欢吃什么,我让小二将这楼里最好的菜式都上了一遍,若是有忌口的,我再让人撤下去。” 言语难得亲切,还隐隐带着几分讨好之意。 慕怀安挑眉,朝桌子上看去,满满当当布了一桌子菜,粗粗算下来得二十几两银子。 可真是下了血本。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是鸿门宴。 他走到桌前坐下,抖开手里的折扇,摇了摇,一本正经地道:“你有事就说事,这桌席面我来付账,否则,我可不敢吃。” 沈灵犀脸上的笑容微僵。 “随你。”她索性收起谄媚模样,开门见山地问:“长生观的案子,少卿应该心里有数吧,不知道大理寺打算如何结案?” 说起这个,慕怀安瞬间来了精神。 “沈灵犀,你可真是闷声干大事啊!”他毫不掩饰夸赞之意:“随便动动手,就替卫国公掀了这么大一顶绿帽子,你可知他杀了那姨娘,还连夜跑去皇上面前哭诉,说自己受了好大的委屈。现如今这案子自然要风风光光的结,否则如何对得起你这番筹谋。” 沈灵犀古怪地看着他,“我若想把长生观的案子闹得人尽皆知,大可找你便是。我既将卫国公算进来,就是想着朝廷能够顾及国公府和贵妃娘娘的颜面,将这案子低调处理。” “这是为何?”慕怀安不解地问。 沈灵犀:“少卿就不曾想过,这观中之事若传出去,那过往十年,在这观中夜宿过的女子,和她们所诞下的孩童,可还有活路?” 原型案子是破了,那些留宿过的女子,要么被夫家休弃,要么自尽身亡,孩子也是大的被驱逐,小的被溺死。 (本章完) 第062章 简单的快乐 世人最重女子贞洁。 倘若长生观污秽案公之于众,那么曾经在观中留宿过,并因此而怀上孩子的妇人,将面临世人和至亲的冷眼与苛待,更甚者很可能会因此丧命。 慕怀安听明白沈灵犀的意思,“你是想让我出面,说服大理寺和绣衣使,按下此事,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被混淆血脉的家族,又何其无辜?” “我知道此案事关重大,官府不可能过于低调。”沈灵犀看着他道:“所以,我才想请少卿帮忙,若官府能在结案公告中,再附上一纸公文,分发至各县辖区,凡受此案牵连之人,只要核查属实,皆可领白银一百两作为抚恤,如此或可以挽救那些走投无路之人。” “沈灵犀,你未免太天真。”慕怀安嗤笑,“你可知长生观这些年祸害的女子有多少,一百两银子相当于普通人家三到四年的开支,你想让官府拨银子在这种事上,简直是痴人说梦。” “银子我来出。” 沈灵犀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推到他面前,“这是我在观主房中寻得的,是近五年观中住宿过的香客名录,上面有详尽的籍贯。其实只需按籍贯将这些受害者的信息分类,各县派出专人去摸查走访,若不受影响便罢,如有轻生或被驱逐之人,将其带来我的善堂安置便可。” “只是我明白,地方衙门不会做这种事,那我便只能换个法子,出钱引他们自己前来。” 她担心慕怀安没听明白,便又解释道:“简而言之,就是以官府的名义,发一份告示,让受害者自愿选择来我安排的地方领钱,剩下的事我自会让专人去负责。” “你哪来这么多银子?”慕怀安诧异地问,“再者说,若真如你所言,这京城周边县区的人,尚还能来你这里领银子,更远的地方,要如何来领?” 为着沈家颜面,那日老祖宗灵堂上发生的事,被族长下了封口令。 只有沈氏族人知情,外人只知道沈良被除族一事。 是以,慕怀安并不知道,沈灵犀如今已是宣平侯府最大的“财主”。 他用扇骨轻叩桌面,“你是没见过那些刁民,为一斗米都能反目成仇,一百两银子……你也不怕被人讹上。更何况,他们大可把银子领了,再逼死受害者,你这银子就是打了水漂,也没救下该救之人。” 沈灵犀既来找慕怀安,自是想好所有的应对之策:“祖母留下的私产里,在大周各处都有商号,这些商号的掌柜背靠宣平侯府,在各地颇有威望,让他们去处理,便无人敢讹。” 她顿了顿,又补了句:“我只补活人,不补死人,核实以后,也不会把银子一次性付给对方,以六个月为期分付,在三年内就能杜绝冒领杀人。” 她并非圣人,一定要普度众生,她只是给不想死的人,一个活下去的可能。 三年时间,足够令想活下去的人振作起来。 三年后,她的福安堂、棺材铺和善堂,也将会开遍整个大周。 这是沈灵犀以前从未想过要去做的事。 她重生后,原只为一件事。 其他的,譬如经营福安堂,在转生灯的指引下与亡魂做交易,都不过是在做那件事的路上,顺手打发时间的消遣罢了。 可如今,有老祖宗留下的这份私产,她忽然有了很多想法。 她想建更多的冰库和棺材铺,买许多许多山头,置办遍地的田产,让更多无法安寝的亡魂和孤苦无依的活人都有归处。 做这些,不为别的。 而是因为,她第一次发现-—— 花钱,真是太快乐了。 重生以前,她只是被人精心饲养的笼中鸟,从不知疾苦是什么,更不明白钱财为何物。 重生后,她只当自己是一缕幽魂,为完成唯一的执念活着罢了,亦从未萌生过世俗的欲望。 可现在,她第一次体会到了,简单的快乐。 “花钱买下整座山”的快乐。 慕怀安看着沈灵犀。 这还是第一次,他在沈灵犀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 生动、真实。 不再是那个把自己困在一个柔弱的躯壳里,整日只想与尸身为伍,让人摸不透想法的“孤僻鬼”。 “你的想法很不错。”慕怀安由衷夸赞道。 只是,他看也不看,便执起扇骨将那本名录重又推回到沈灵犀的面前。 声音难得带了几丝歉然,“我知你心底纯善,不忍见那些妇孺落难。可惜,这回怕是不能实现了,我帮不了你,也没人会帮你。” “这是为何?”沈灵犀不解地问。 慕怀安轻声道:“皇上膝下三个儿子接连夭折,如今赵贵妃的幼子,是皇上膝下唯一的独苗。皇上本就偏宠赵贵妃,现如今更是宠冠后宫。” “赵家圣眷正隆,朝堂上下都在盯着赵家的错处,眼下这件案子,只要揭开,御史不会放过赵家,参卫国公一个帏薄不修、治家不严是板上钉钉之事。你别忘了,还有赵成。赵成任京城知府这么多年,在他治下,出了这档子事,他项上人头难保,赵家更是难辞其咎。” 慕怀安斩钉截铁地道:“低调是绝不可能低调的,得让天下人都瞧瞧,赵家是一窝什么样的蠢货,也让那些想立贵妃幼子为储君的人,早日看清事实。” 沈灵犀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么多弯弯道道。 原以为牵扯进卫国公,能为那些受害者撑起遮雨的伞,却不成想,竟是塞了一把催命的刀。 慕怀安看出她的想法,宽慰道:“就算你没将卫国公牵扯进来,只要长生观事发,他那小妾之事也会被查出来,倒也不必因此自责。” “哪怕官府要将此案大肆宣扬,也不妨碍在公告里,夹带一份安置受害者的告示吧?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那些无辜之人被活活逼死么?”沈灵犀反问。 慕怀安抿唇看着她,虽然不曾开口,神色已经代替了回答。 沈灵犀懂了。 死的人足够多,怨气足够大,才能让百姓更恨不作为的狗官赵成,继而恨上赵家。 没有官府背书,她若以私人名义,去办这件事,虽然难办了些,也不是不行。 只是,沈灵犀还想再挣扎一下。 将名录再次推到慕怀安面前,“此事乃绣衣指挥使督办,慕少卿要不要再去问问皇太孙殿下,能不能……” “绝无可能。”慕怀安想也不想就回道,“此事闹得越大,对那位就越有好处,他绝不会出手。就算他愿意,皇后娘娘也不会……” 话还未说完,只听见一个淡漠的嗓音,从帘子外头传进来,“我倒不知,绣衣使做事,何时轮得到旁人来置喙了?” (本章完) 第063章 我们退婚吧 沈灵犀与慕怀安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自然不会关门,雅间便只有一面锦帘隔绝外面的视线。 被人在外头无意听见两人的话,也是寻常事。 沈灵犀听见这声音,眼眸微亮,转头便朝来人看去。 楚琰还是上次侍卫的打扮,戴着人皮面具,相貌平平。穿一件玄色长袍,通身上下连块多余的玉佩都无。 可即便如此,也丝毫不减坚毅挺拔之姿。 与他一起来的,还有上次去过福安堂的绣衣使纯钧。 沈灵犀站起身,朝二人福了一礼。 慕怀安亦要见礼,却被楚琰大步上前,伸手止住。 他是侍卫,怎能受主人的礼。 “公子,昨日绣衣指挥使下令,府衙、大理寺和北衙均不得休沐,绣衣使来大理寺没瞧见你的人,就来此处寻你了。” 楚琰说完,还不忘抬眸看纯钧一眼。 纯钧这才反应过来,应和出声:“啊,对!没错,我就是来捉你回去的!” 他对慕怀安投去同情的目光,“你说说你,衙门都这么忙了,你还躲来这里偷懒,若被殿下知晓,你就完了。不对,你已经完了,今年你官绩考核,定是乙等。” 慕怀安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转一圈。 明白了。 看来那日他在宣平侯府门口,下的药还不够猛,这位殿下还没死心。 那索性,今日当事人在场,就只能再来一次,让他彻底死心了。 “乙等就乙等吧,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慕怀安笑着请他们落座,“我这个月,家中有喜事要办,实在脱不开身,等我忙完,定一心扑在公务上,以后年年都是甲等,放心放心。” 他当仁不让坐在沈灵犀的身边,还亲手给沈灵犀添上茶水,拿捏的是一派男主人的做派。 楚琰让纯钧坐在沈灵犀的对面,而他自己,则坐在了慕怀安的对面。 满满一桌子菜,便就只有纯钧一人眼馋,他眼瞅着没人动筷,实在扼腕。 可惜了。 沈灵犀满心欢喜看向楚琰,开门见山地问:“方才你说,绣衣使做事,由不得旁人置喙。那是不是意味着,若我提的建议可行,绣衣使那边有可能会考虑?” 慕怀安挑眉,目光好整以暇落在楚琰身上,也好奇他会如何回答。 楚琰始终低垂着眼帘,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朝旁边的纯钧指了指。 “不是我说的,是这位绣衣使大人说的。” 纯钧一直神游在席面上,乍被点名,猛地打了个激灵,“啊对,是我说的。” 见沈灵犀眼巴巴看着自己,他尚不明白什么状况,干脆提起筷子,“菜都要凉了,这一桌子得二十多两银子呢,浪费了多可惜,不如咱们……先吃?” 楚琰:…… 沈灵犀:…… 慕怀安:…… 纯钧感受到一道寒意十足的视线,从旁边传来,忙清了清嗓:“方才在外头,只听见两句,具体是什么事儿没听清,姑娘不妨边吃饭,边再给我讲讲,我给姑娘出出主意,可好?来来来,先吃,都吃,别浪费了。” 他既这么说,沈灵犀只好拿起筷子,象征性的吃几口,把方才跟慕怀安说的那些话,又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整个过程,慕怀安也没闲着,十分殷勤地往她碗里夹菜。 “尝尝,这道糖醋鲤鱼,小心刺。” “这道醋溜土豆也不错。” “阳澄湖大闸蟹,我替你剥。” 楚琰看着他竭力表现的模样,眸底划过几丝嘲弄。 沈灵犀的注意力,全然没放在眼前的碗里,只顾着将那册子摊开,跟纯钧一一说明其中的内容。 纯钧吃饱喝足,也彻底听明白了沈灵犀的意思。 “这是好事啊,这有什么问题?”纯钧理所当然地道:“官府一不出钱,二无需出力,不过是一纸公文,还能落个好名声,这种事为什么不做?” 从头到尾,甚至连头都没转一下,好似这种事是天经地义,全然不需要再去征求他上峰的意见。 楚琰看向纯钧的目光,简直是和风细雨般的柔和。 纯钧与慕怀安截然相反的态度,令沈灵犀困惑了。 她转头朝慕怀安看去,便见对方脸上的笑,僵在了唇角。 “纯钧,你确定此事能做?”慕怀安磨了磨牙,“你确定要越俎代庖,不给殿下留点时间,让殿下再好好想想?” “这有什么好想的。”纯钧直接将册子收下,装进衣袖里,“姑娘放心,我们殿下行事向来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宽和仁厚,以慈悲为怀……” 楚琰以手掩唇,清咳两声。 戏太过了。 纯钧这才止住滔滔不绝的赞美,跟沈灵犀打包票,“总之,此事包在我身上,绣衣使在各处都有暗桩,定会协助姑娘的商号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 沈灵犀全然没想到,事情竟这么顺利。 她高兴站起身,朝纯钧福了一礼,感激地道:“改日定会再摆宴席,向大人郑重道谢。” 纯钧连道客气,在慕怀安杀气腾腾的视线里,告辞离开。 临走前,还不忘对慕怀安眨眨眼,“少卿,下午若是无事,还是回衙门吧,再偷懒下去,官绩考核沦为丙等,这一年岂不是白干了?你可得跟我好好学学。” 慕怀安:…… 送走纯钧,沈灵犀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她总算能跟慕怀安好生说说两人的婚事。 见楚琰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沈灵犀只好对慕怀安暗示,“我有件私事,想与少卿单独说说,不知……” 楚琰神色微顿,“我去外面等你。” 站起身,抬脚便打算离开—— “不用,不必走。”慕怀安伸手拦下他,转头看向沈灵犀,“这侍卫是自己人,有什么事你直说便是,不必避讳。” 沈灵犀古怪地看着他:“你确定?我是打算跟你商量你我之间……” “婚事是吧?” 慕怀安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没事,有什么话你尽管说,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最开明,最好说话。不必有负担,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我能做到的,定会满足你。” 有这句话,沈灵犀就放心了。 “那好。”她抬眼看向慕怀安,索性直接开门见山地道:“我们退亲吧。” (本章完) 第064章 念恩也记仇 “退亲?!” 慕怀安震惊了。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沈灵犀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楚琰眉眼放松,佯装什么都没听见,收回迈出去的脚步。 回身越过慕怀安,径自走到窗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转头看向窗外楼下的车水马龙,目光沉静如水,仿佛只关心窗外风景,压根不在意两人的谈话。 但修长挺拔的身形却在无形中,往两人的方向微微倾斜几分。 沈灵犀下意识看了他一眼。 还真是喜欢凑热闹。 正想说什么—— “沈灵犀,你是不是病了?在说胡话?” 身前,慕怀安伸手过来,便要去探她额头。 沈灵犀侧身避开。 “我没病,更没说胡话,我就是要退亲。” 沈灵犀见慕怀安似有不悦,便将实情告知。 “我也是前两日才知道,祖母临终前,担心她过身以后,我在府中无人倚仗,未曾问过我,便做主定下了这门亲事。” “此事并非我愿,相信少卿亦是如此。少卿知道沈家状况,我并不想拖累少卿,与其你我将来做一对怨偶,倒不如趁现在亲事尚未被旁人知晓时,早些退亲,少卿也好早日觅得佳人,共度余生。” “就这样?这就是你要跟我退亲的理由?”慕怀安脸色稍缓两分,他还以为她跟他退亲,是因为窗前那人。 原来,只是因怕拖累了他。 沈灵犀不解:“对,就是这样,不然呢?” 慕怀安看着她澄澈无辜的眸子,确然并无它意。 “既是这样,那就行。”慕怀安淡笑,“我不怕被你拖累,不必退亲。” “那不成。”沈灵犀想也不想就说,“还是要退的。” “为何?”慕怀安眸光微沉,“难道说,你执意与我退亲,是为了另觅郎君?” 他刻意咬重“郎君”二字,目光飞快瞟向窗前那人的侧影一眼。 “这是哪里的话?”沈灵犀不解地问。 慕怀安:“既然没有,又为何非要退这门亲事?你若只是怕我不愿,那大可不必,我今日便能告诉你,我慕怀安不仅愿意,还非常愿意。难不成你心里,还能有比我更合适的成亲人选?” 沈灵犀一脸古怪地看着他。 真没想到,慕怀安竟会愿意同她结亲。 她若有所思片刻后,忖度着问:“少卿想与我成亲,是打算让我每天都跟你去大理寺办案?” 慕怀安脸色稍缓,给她一个“你最懂我”的眼神。 他就知道,他与沈灵犀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沈灵犀眉心突突直跳。 “倘若是因为如此,倒也不必非得结亲,如果少卿愿意退亲,我可以帮少卿多办些案子,当作补偿。”她温言劝说。 慕怀安手执扇骨,对她摇了摇,“不,这不一样。我喜欢你,想跟你时刻都在一起,所以咱们这亲一定得结。” 是想时刻拉着她去办案吧! 沈灵犀垂下眼帘,“承蒙少卿错爱,可我这性子,您是知道的,倘若嫁到公侯府邸,定会搅得家宅不宁,实非良配,少卿不如……” “若只是因为这个,你无需有顾虑。”慕怀安截去她的话头:“我已跟祖母言明,对公府世子之位没兴趣,将来你我成亲以后,咱们便离开京城,江南、北地,云疆……你想去哪,咱们就去哪。无忧无虑、逍遥自在,没有人管束你,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这样的生活,难道不是每个女子都梦寐以求的吗?” “确实很不错。”沈灵犀赞叹道。 慕怀安眉眼舒展开来。 正在此时,楼外窗下忽然传来一道骂街大喊:“唉哟,是哪个杀千刀的,扔碎瓷片暗算小爷!有本事出来,跟小爷大战八百回合!” 楼外大街上人声鼎沸,不知是哪家倒霉纨绔,被突然掉下来的瓷片砸中,哇哇大叫。 雅间里正说话的两人,根本不曾在意街上的叫骂。 也无人发现,窗边桌几上那套青瓷茶具,缺了一只茶盏。 楚琰端坐在窗前,抬起那张平平无奇的脸,转头看向雅间里说话的另外两人。 目光幽沉而清冷,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此,少卿就更不该与我成亲了。” 这时,沈灵犀接下的一句话,凝滞住慕怀安尚未舒展的眉眼。 她唇角含笑,由衷地道,“我这个人,没什么志向,也不爱出门。只想呆在京城里,守着阿翁留下的福安堂和棺材铺,把它们做大,做强。少卿一腔热血,应该交付与你志趣相投的女子才是,在我身上,纯属是浪费宝贵的时间。” 她话落,楚琰平淡无奇的脸上,幽沉的冷色不知不觉淡了几分。 这次轮到慕怀安,脸色微沉,眸底凝上一层清寒。 他正待开口,眼角的余光,瞥见窗边那人闲适的身影。 话锋陡然一转,“你如此拒绝我,该不会是因为……你心里真正心悦之人是宁六郎吧?” 楚琰的指骨不轻不重叩在桌面上,不由坐正了身形。 “少卿此话是何意思?”沈灵犀脸上难掩诧异,极快否认,“我与宁六郎先前只是做做样子,给隐月阁的人看而已。我们之间并无私情。” 见窗边那人重又转头看向窗外,慕怀安心里舒坦了,嗓音轻柔低问:“你真的、真的就对他一点意思都没有?可我怎么听他说……你心悦于他?” “什么?”沈灵犀微怔。 但转念一想,当初她在福安堂,为躲开那人的试探,确实在他面前,佯装过羞怯欢喜。 若他当真会如此误会,也说的过去。 她澄澈的杏眸,若有所思。 “我对宁六郎并无任何爱慕之意,若少卿有机会见他,还请帮忙当面澄清。” 沈灵犀浅笑,撇清关系,“毕竟,我绝不会爱慕一个,将我屡次三番推入险境、横加试探之人。还望少卿明白,我与宁六郎,只是萍水相逢。可我却将少卿视作可以信任的至交好友,所以,退亲之事,也请少卿看在你我的情义上,方便行事。” 她可没忘记,当初在福安堂,“宁六郎”故意引刺客来杀她,害她差点死在剑下。 虽然他最后救了自己,可一码归一码。 沈灵犀这个人,念恩,也记仇。 有恩一定报。 有仇也一定会还。 “宁六郎”这个人,她一定不会喜欢。 坐在窗边的挺拔身影,因这一句话,握住了桌上另一只残存的茶杯。 恰逢窗外飘过一朵云,遮住了半片阳光。 楚琰那张普通至极的侧脸,陷在阴影里,明灭不定。 与他是“萍水相逢”。 与慕怀安就是“信任至交”。 呵…… 原来,在她心里,他连朋友都算不上。 好,好的很。 (本章完) 第065章 是另一个我 沈灵犀的回答,令慕怀安眸底的寒意稍减。 他很满意,“有你这句话就足矣。你放心,我定会一字不差转达给他。” 说罢,他似忽然想到什么,告了声罪,起身走到窗前,客气对楚琰吩咐,“我想起来,有个公文落在府里书房桌案上了,劳你替我拿去衙门吧。” 这是要请他回避的意思。 楚琰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变动,动作干脆利落起身,仿佛是最恪尽职守不过的侍卫。 只是离开前,视线和慕怀安对上一瞬。 那眼底的低冽冷意,让慕怀安的瞳孔不自觉颤了颤。 好在,下一瞬,楚琰便收回视线。 目不斜视与沈灵犀擦肩而过,离开了房间。 慕怀安站在门口,目送楚琰走下楼,身影清冷孤绝,头也不回离开。 虽然事情与预想的有些出入,到最后,也算是达成目的。 这下,这一位总该是彻底死心了吧。 直到楚琰的身影消失在客栈门口,慕怀安才又回到房间。 沈灵犀耐心等待着他的回答,“少卿可想好了,打算何时登门退亲? 慕怀安见她目光暗含希冀,清丽娇美的脸上,挂着的那抹笑容,都比平时真心甜软几分。 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淡淡勾唇,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浅笑。 “本少卿何时答应,要与你退亲?” 沈灵犀:“你方才……” 慕怀安:“我方才,也从未允诺。” “我家祖母最信守承诺,既然答应你祖母,要照顾好你,就会言出必诺。不管你想不想嫁,这门婚事都退不得。” 沈灵犀没想到,他竟是这样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眼底闪过几丝轻诧。 “少卿人品贵重,你我相识一场,向来互帮互助,不必非得走到这种地步。这亲事我已与你说得清楚明白,难道你真打算与我作一对怨偶不成?”她试图与他讲道理。 “是不是怨偶,也得先成了亲才知道。” 慕怀安淡笑着走到她身前,修长的手,捏紧扇骨,轻敲掌心。 “就算你我真成一对怨偶,我慕怀安也要你沈灵犀做我的夫人。” “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这件婚事,早已不是你我二人可以左右。” 他睇着她。在得知要娶她以后,眼中一直萦绕的那份憧憬期待的欢喜,已被更深沉的情绪掩盖。 “今日我来赴宴之前,听闻祖母已请皇后娘娘为你我颁下赐婚懿旨,还请钦天监算过吉时。遵照沈家老祖宗的遗嘱,我们二人热孝成亲,七日之后便是你我大婚的吉日。这桩亲事,若你想退,要么你丧夫,要么我丧妻,否则绝无可能。如果你真有本事,能让皇后娘娘改了这道懿旨,那我慕怀安也无话可说。” 沈灵犀:…… * 从鹤鸣楼出来,沈灵犀神色从容,似丝毫不担心,这桩退不掉的亲事,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影响。 她独自一人,去了乱葬岗。 喜鹊在京城无亲无故,又是戴罪身死,那日尸身被人从长生观抬出,经由仵作验过尸以后,便被葬进了乱葬岗里。 一个浅浅的土坑,一抔黄土,勉强遮住残躯。 黄土之上,还被人用石头压着不少画满朱砂的黄纸咒符。 以喜鹊生前所作所为,没曝尸荒野,被野狗叼去尸身,已是万幸。 沈灵犀自打认识喜鹊以来,对她的观感向来是嫌恶大于悲悯。 可令沈灵犀没想到的是,在老祖宗的魂魄消散后的第二日,再次消失许多天的喜鹊,主动找上她,以长生观的秘密,与她做了场交易。 “我听刘四说,只要报酬得当,你会答应和亡魂做交易,替亡魂办事。我……没有什么能拿出手的东西,这些时日便蹲守在长生观,摸清了他们的勾当。他们祸害过许多女子,若你能出手解决掉他们,定是大功德一件。我已探熟那些密道,还有观主房中藏机密文件的机关,可以为你带路。” 沈灵犀仍记得,那日她在喜鹊脸上,第一次看见局促的神色,“我只想求你能操控我的尸身,替我教训沈良,顺便……救翠鸢一命。” “你不是恨翠鸢恨得要死吗,她有这样的下场,你该高兴才是,为何还要救她?”沈灵犀好奇地问。 “她是另一个我。”喜鹊的脸上,难得有了兔死狐悲的哀戚之色,“我已经失去了活着的机会,只希望她幡然醒悟之后,能有一线生机。救她,也是在救过去的我。” 沈灵犀应下了她的请求。 因着喜鹊全程带路,沈灵犀才得以在最短的时间里,布置好一切,演了那场长生观的大戏。 没有喜鹊,翠鸢会继续受到折磨,直到咽气那刻。 或许终有一日,有人会发现长生观的秘密。 也许是沈灵犀,也许是其他人。 只是不会有这么快,也不会有这么周全。 在未被发现的时间里,或许还会有更多的人惨遭毒手。 此刻,沈灵犀站在喜鹊坟前,看着她已经越发浅淡的魂影,将在鹤鸣楼里与纯钧达成的那些安排,说给她听。 末了,沈灵犀认真地道,“这些都是你的功德。” 喜鹊笑了,有泪珠从她的眼角滑落。 “谢谢你,沈灵犀,像我这样死有余辜的人,还能有这样的功德,多亏有你。” 喜鹊走到沈灵犀面前,附到她耳侧,“作为报答,在我临走前,再告诉你一件事……” 声音渐渐低不可闻,与她的魂影一起,化作细碎的光芒,消失在阳光下…… * 第二日一早,皇后赐婚的懿旨,和慕家的聘礼,同一时间送到了宣平侯府。 婚期定在六日以后。 沈济代女儿接下懿旨,又与慕家正式交换了庚贴和信物,便亲自领人去了望仙村。 这是老祖宗临死前亲自定下的婚事,就连袒护沈灵犀的族长,都会鼎力支持。 沈济自然是以棺材铺和福安堂作筹码,连唬带吓,强制将沈灵犀接回侯府,以备嫁的名义,将她关进静思院,隔绝所有人的探望。 与此同时,宣平侯时隔一个多月,又要嫁女的消息,也在京城里传的沸沸扬扬…… (本章完) 第066章 买卖上新了 沈济大费周章将沈灵犀接回家,却将她锁进静思院里不闻不问。 静思院本就位置偏僻,现下就更加冷清。 只不过,还是能隐约察觉到外头的动静。 白天人声鼎沸,锣鼓喧天,还有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到了晚上,正院那边烛火通明,把夜色都要照亮了。 距婚期越近,夜里还不时有烟花绽放。 府里多的是热闹。 就好似已经过了老祖宗的孝期似的。 可这些热闹,都与静思院无关。 作为准嫁娘的沈灵犀,身边除了巧杏,甚至连多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每日只有个哑巴丫头来送吃食,一问三不知。 沈灵犀难得清闲,神色悠然在院子里喂喂鱼,浇浇花。 还十分有闲情逸致寻了块红锦,配上金色丝线,绣了一只花开并蒂的荷包。 巧杏急得不行。 “姑娘,这不对劲啊,马上就到大喜的日子了,侯爷和夫人也不让人来给您量尺寸试嫁衣,难不成要等大婚前一日,去锦绣阁买成衣给您穿吗?若您穿不合身的嫁衣,嫁去承恩公府,恐是要被婆家取笑。这好歹也是咱们侯府的颜面,当初四姑娘成亲时,虽说准备得仓促,可是只一套喜服就请七八个绣娘足足绣了快一个月,侯爷也真是太偏心了。” 沈灵犀但笑不语。 有时候,有个偏心的半路爹,也不全然是件坏事。 她将绣好的荷包摊开在夕阳下,金色并蒂莲在阳光下折射出一层流光,看上去栩栩如生,富贵逼人。 “姑娘,您可别绣这种小玩意儿了,您还不如绣个盖头呢。” 巧杏看她一脸闲适的模样,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要不然,奴婢今晚趁夜翻墙出去,瞧瞧府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吧?或者您写封信,奴婢从角门溜出去,给准姑爷送个信儿?” 送信吗? 沈灵犀认真想了想,“也好。” 她将绣好的荷包,用大红的锦帕仔细包好,递给巧杏,“你帮我把这只荷包送去含香院,让人交给四姐姐,四姐姐会懂的。送完以后就回你娘那里住几日,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要管,等我寻你的时候,再回我身边吧。” “可是,后日就是您大婚的日子了,若奴婢不在您身边,大婚之日,您连个能倚仗的人都没有……” 巧杏似想到什么,脸色微变,“姑娘难道发现什么了?” 她越想越不对,急了,“还是让奴婢留在您身边吧,万一有什么事,奴婢也好给您搭把手。” “大喜的日子,不会出什么事,都得图个吉利不是?”沈灵犀笑着道:“你把这只荷包送去给四姐姐,便就是帮我了。其他的,我自有安排。” 巧杏见她神色淡然,稍稍放下心。 好生收下荷包,待夜深之后,悄悄翻墙离开。 * 深夜,偌大的院子,便只剩下沈灵犀一人。 夜风习习,明月高悬。 左右无事,沈灵犀又在门外支起茶桌,拿出转生灯,挂在廊下。 转生灯顶端的莲花冠遇热开始旋转,丝幡上的银铃,也随之发出“叮铃铃”的悦耳声响。 两盏茶时间过去,墙边那丛翠竹忽然沙沙作响。 有阴凉的风,不知从何处吹来,令转生灯上的花冠,越转越快。 “喵呜……喵呜……” 墙外传来几声猫儿的叫声,令沈灵犀心生诧异。 她放下茶盏,循声转头,便见一个通体雪白的猫儿,迈着优雅的步子,穿墙而过,朝她走了过来。 “你是这转生灯招来的?”沈灵犀指了指头顶的转生灯,诧异地问。 “喵呜……喵呜……” 像是在回应她的问话,猫儿又叫了两声,走到廊下,跳上茶桌,猫头高抬,孤傲清贵地与她对视。 映着转生灯的烛火,沈灵犀才看清,这是一只通体雪白的成年狮猫,唯有额间偏左,有一点指肚大小的黑色茸毛,像是不小心被人滴上去的淡墨,令它看上去奶凶奶凶的。 它长着一双琉璃似的鸳鸯眼,左黄右蓝,生前应是得人精心照料着,毛色油亮光滑,颈间挂着金色丝络打成的项圈,上面还垂了两条红缨似的流苏。 沈灵犀仔细将它打量一遍,魂体上没有外伤,也无血迹,一时倒瞧不出是如何死的。 虽说万物皆有灵,她也曾见过离世以后,徘徊在主人身侧,迟迟不愿离去的动物亡魂。 可是,被转生灯召唤而来的,眼前这位却是头一个。 既被转生灯招来,定是心中有怨结未消,应该还不曾被人好生入殓。 人猫殊途,她听不懂猫语,要如何替它入殓,完成心愿? “你想让我替你办事?”沈灵犀问。 “喵呜……喵呜……”它叫了两声,好似真能听懂她的话。 沈灵犀笑了,“我这的规矩,若想让我办事,须得给我酬劳才行,你能给我什么?” 那猫儿歪着头,一双眼睛看着她,似认真想了想。 然后,便在茶桌上打了个滚,甜腻腻地叫了声,“喵呜……” 沈灵犀:……你的高冷呢? “这可不行。”她板起脸,拒绝,“我从不替人打白工,卖萌也不行。” “喵呜。” 它连着又打了两个滚,还把毛绒绒的脸,贴在沈灵犀的手边蹭了蹭,那双琉璃似的鸳鸯眼,巴巴看着沈灵犀的眼睛,流露出可怜兮兮的神情。 这样的反差,令沈灵犀不禁笑出声,下意识伸手,想去挠它的下巴。 可指尖却从它魂体上穿过。 这才又记起,它已是个亡魂,心中升起几丝怅然。 “好吧,我答应你。”沈灵犀轻声道:“待我将眼下之事料理完,便去替你入殓,可好?” “喵呜,喵呜。”猫儿高兴地打了个滚,跳进她怀里,亲昵蹭了蹭,全然没有方才初见时的冷傲姿态。 然后,便倏忽几下,跑进房里,找地方睡觉去了…… * 另一边,巧杏翻墙从静思院出来,还没走几步路,便被隐在暗处的侯府护卫按在地上,绑了起来。 护卫将巧杏直接送去了安夫人的清秋院。 虽是深夜,清秋院里却是烛火通明。 上房里,安夫人正在清点着这几日,各家送来的贺仪单子。 在她旁边的桌子上,摆满了金银珠玉的首饰。 沈济坐在上首,悠闲饮着茶。 慈爱的目光,落在刚从卧房走出来,身穿簇新嫁衣的女儿身上…… 猫的品种是临清狮猫,外形参考清代沈振麟的《猫竹图》,和故宫狮猫的照片。 第067章 她也很委屈 巧杏被侯府护卫押进上房的时候,沈玉瑶刚换上新做的嫁衣,从卧房里走出来。 看见巧杏,沈玉瑶心里一虚,下意识就要往回躲,却被安夫人起身挽住胳膊拦了下来。 巧杏也是自小在侯府长大的,看见这阵仗,再想到这几日静思院里受到的冷遇,心里又怎会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被安妈妈撤去塞在嘴里的口布,她直接冲着沈玉瑶问:“四姑娘,您是在替我们家五姑娘试嫁衣吗?” 这房间里纵是没有旁人,沈玉瑶还是觉得难堪的紧,眼神躲闪着偏过头,不敢去看巧杏。 安夫人轻拍她的后背,低声道:“四丫头,你连个小丫头都怕,等到后日嫁去承恩公府,又如何能面对那一大家子人。” 沈济见沈玉瑶这副模样,又听见小安氏的话,顿觉手里的茶都不香了。 他把茶盏重重放在桌子上,看向巧杏,“沈灵犀让你趁夜翻墙跑出来,是要给什么人送信儿吗?你把信拿出来,本侯就不为难你。” 对于沈济这个一家之主,巧杏心里自然是畏惧的。 她隐隐觉得,自家姑娘应是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才会给她那枚荷包。 荷包本就是要给四姑娘的,巧杏低下头,作出恭顺模样,怯生生回道:“回侯爷,姑娘让奴婢给四姑娘送样东西,就在奴婢袖袋里。” 安妈妈直接上前,把荷包搜出来,呈到沈济面前。 沈济眉头紧皱,就着手边的烛火,将那荷包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没瞧出什么来,索性让安妈妈拿去给沈玉瑶。 “她就只让你送个荷包?没让你捎什么话?”沈济又问。 巧杏:“姑娘只说四姑娘看见这荷包,就懂了,别的就再没说过。” 沈玉瑶接过荷包,指尖抚过上头的金丝绣纹。 并蒂莲花,茎杆一枝,花开两朵,是最喜庆不过的纹样。 寓意着同心、同根、同福、同生,可比作夫妻恩爱圆满,也可代表着情同手足,姊妹情深。 她脑中不由浮现起当初沈灵犀在大婚之夜,整理瑶娘尸身时,对她说过的话。还有那日在福安堂侧门,同伙计说的那些话…… 心思有了些许触动。 而坐在上首的沈济,见她低垂着头,半晌不说话,又看向巧杏,“这几日沈灵犀在院子里都在做什么?心情如何?你如实道来。” 巧杏灵光一闪,无师自通张口就开始胡诌,“起初姑娘只是着急,坐立难安,让奴婢一直拍门,想见侯爷一面。” “后来,发现没人理我们,姑娘不知想明白什么了,就开始哭,天天坐在廊下抹眼泪,茶饭不思,人都瘦了好大一圈,还哭着跟奴婢说,她很喜欢姑爷,别无他求,只盼着与姑爷双宿双飞……” 她一边说着,眼角的余光还不忘瞥向沈玉瑶。 成功看见沈玉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巧杏心下稍稍放松。 若四姑娘心里念着自家姑娘对她的好,定做不出那种抢人姻缘的事。 四姑娘抵死不嫁,难不成侯爷还能把她绑到花轿上去? 沈济嗤笑出声:“这会儿她知道哭了,以后还有她哭的时候。” 见从巧杏身上再问不出什么来,沈济朝护卫摆摆手,“把她关进柴房里去,严加看管,待过了后日再放她出来。” 等巧杏被护卫带走,沈玉瑶手里攥着那枚荷包,鼓起勇气朝沈济道:“爹爹……还是算了吧,这是妹妹的亲事,女儿实在不该……” 沈济蹙眉,沉声打断她的话,“这就是你的亲事,不是她的,与慕家交换的庚贴上,写的是你的生辰八字,信物在你手上,谁敢说不是你的婚事?” “可……可皇后娘娘的赐婚懿旨……” “皇后娘娘的懿旨,你也无需担心,那上头只说是沈家嫡女,她沈灵犀的名字,还没写到老家族谱上呢,她算什么嫡女?到时候拜过堂,慕家还能把女儿给我退回来?” 沈济伸手指着她手里的荷包,“她送你这东西,是什么意思?你先前不是已经同意嫁吗?怎就看见这荷包忽然又改了主意?如此瞻前顾后,能成什么事儿?” 沈玉瑶湿了眼眶,垂下泪来,“先前是五妹妹把女儿从李家那个火坑里救出来,女儿看着这荷包,又听见巧杏的话,觉得愧对五妹妹……” “你愧对她?”沈济好似听见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你可知道老祖宗给了她多少私产?那可是整座侯府大半的家业。这都是从你爹我手里抢去的,若非如此,你这回的嫁妆,又岂会只有这么点儿?” 沈玉瑶咬着唇,眼底尽是复杂之色。 一旁的安夫人见状,笑着抓起她的手,将那荷包从她手里拿出来,“四丫头,你若当真后悔,可就是上了五丫头的当了。她那么精明的人,才跟老祖宗相认几日,就哄得老祖宗把私产全交给她,最擅长的就是揣度人心。这种时候,她巴巴让人送荷包来,不就是赌你会心软,挑唆你跟侯爷之间的关系吗?” “你好好想想,五丫头手里捏着老祖宗的私产,就算这辈子不嫁人,也是舒舒服服的,吃喝不愁。可你呢?若错过了慕大公子,你还能找到比慕公子长得更俊,家世更好的郎君吗?母亲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若念着她的恩情,等做了世子夫人,再报答她不就好了。这女子嫁人,就是投胎,既选不了自己的出身,总得不计代价,嫁个好男人不是?” 小安氏那句“选不了自己的出身”,简直是说到沈玉瑶心坎里去了。 虽然族长下了封口令,可现如今沈家人都知道,她是个外室生的女儿。 这身份便是生来就带上的污点,哪怕她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哪怕她德容兼备,都掩盖不掉的污点。 纵是如今有爹爹宠爱,还无人敢瞧不起她,可终有一天她是要嫁人的…… 沈玉瑶脸上浮现起复杂的神色。 沈济给小安氏一个赞赏的眼神,板着脸,对沈玉瑶道:“反正为父能替你做的,全都替你做了。既让你替她嫁去慕家,我定有万全之策,当然,你若实在不愿意,那我也不勉强,大不了明年春闱,再给你榜下捉个良婿。” “是选慕怀安,还是为了心里那点子愧疚,选个陌生人过一辈子,你自己做决定。为父最后再问你一句,你,嫁不嫁?” 沈玉瑶已无法想象,若再遇上个李安临那样的,她该怎么活下去。 她只恨自己没有一个好出身,也没有像沈灵犀那样的好运气。 命运对她如此不公,那她也只有拼力去搏个好前程,她也是被逼无奈。 过了良久,沈玉瑶终于下定决心,眼中含着泪,委屈地道:“女儿……嫁。” “这才是我的乖女儿。”沈济脸上再次浮现出慈爱之色,“既然做了决定,日后就不准再反悔了。成大事者,须得狠得下心,爹爹以后还要倚仗你这个未来的国公夫人呢。” 说罢,他转头朝安妈妈吩咐道:“我给你几个武功高的暗卫,你准备一下,明日晚上,悄悄把沈灵犀给我送去别庄,严加看管起来,大婚之前,绝不能让她跑出来,知道了吗?” “奴婢知道了。”安妈妈赶忙应下,转身出门,安排去了…… 第068章 不准去送礼 北衙。 纯钧已经好几日没有睡过整觉了。 不是在审讯犯人,就是在整理卷宗。 眼窝黑青,精神萎靡。 他发现打从那日从鹤鸣楼回来,自家主子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直接的后果便是,这几日但凡北衙经手的案子,皆依照周律顶格处置。 短短几日,朝堂上革职查办的官员都有上百人,闹得是人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长生观一干人等,皆处绞刑。 唯有沈良,不曾参与其中,侥幸逃脱一死。 但作为隐瞒不报的同党,被罚流放三千里,终身不得回京。 不过以沈良如今的身子,可能连一百里都走不到,就一命呜呼了。 纯钧觉得这样的日子,再继续过下去,他也会命不久矣,时日无多。 他手里捏着一本册子,小心翼翼请示,“殿下,明日就是慕少卿和沈姑娘大喜的日子,咱们是不是该准备些贺仪?” 纯钧也是皇后娘娘下懿旨那日,才知道慕少卿与沈姑娘的关系。 再想到先前主子的种种反应,隐约琢磨出点意思来。 他能怎么办?他得自救。 楚琰笔锋微顿,冷峻的眉眼一如既往疏离淡漠,看不出半点异样。 “你去库房挑两件送过去便是,这种事情无需向孤请示。” 纯钧应下,忖度着又问,“沈姑娘那边……” “怎么?”楚琰抬眸看他一眼,目光带着冷刀,“孤与她不过萍水相逢,连朋友都不是,何须上赶着送礼。” 淡漠的语气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属下说的不是送礼的事……”纯钧都替自家主子尴尬,“是这份名录。” 他将手里的册子,递到楚琰面前,为难地问:“先前沈姑娘不是请托咱们,帮助解决长生观受害者的抚恤之事吗?这马上就要发告示了,属下把绣衣使这边,各地对接的人整理成了名册,原是要交给沈姑娘的,那此事还做不做,这名册……还交不交?” 楚琰笔锋未停,冷淡撇清关系,“她请托的人,是你,不是孤。再者,你答应别人的事,还有中途反悔的?” “那确实没有过。”纯钧笑了笑,“属下这就送去给沈姑娘,‘萍水相逢’一场,权当属下给沈姑娘的贺礼了。” 说罢,作势要将册子拿回去—— “等等。”楚琰蹙眉,“你是孤的人,她成亲,你去送贺礼,若被旁人知晓,岂非让人觉得孤对她有意思?不准去。” “这……”纯钧一脸诧异,“殿下从不曾以真正身份,与沈姑娘见过面,应该……也没人能想到这上头去吧。” 楚琰停笔,将无意间写错的字,扔到一旁,才抬起眼帘,“此事孤还要再想想,你且先将册子放在此处。若你闲着无事,去户部一趟,这抚恤的银子,该从长生观查抄的脏银里出,银子拿不到手,你就别回来了。” 纯钧:…… 夭寿呦! 这是给自己找了个什么差事,要跟户部那群铁公鸡打交道,还不如呆在北衙呢! * 大婚前一日,入夜。 安妈妈到底是在沈灵犀那里吃过亏的,就算宣平侯给她派了武功高强的暗卫,她还是决定智取,而非强攻。 她在饭食里下了迷药,还让暗卫隔着窗户,往屋里吹了迷烟。 别说是个小姑娘,就算里头有十头牛,也保管让它们睡上三天三夜醒不过来。 马车载着昏迷不醒的沈灵犀,凭借宣平侯的腰牌,连夜出城,去了侯府位于城西的别庄上。 沈灵犀被关进庄子最偏僻的阁楼,有宣平侯派来的暗卫,守在楼下,真真是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更何况是沈灵犀。 只不过,沈灵犀也没打算出去。 阁楼久不住人,闷热潮湿。 沈灵犀睁开双眼,从床榻上坐起身,拿火折子点燃油灯,翻出一把破旧的团扇,打开了窗子透气。 窗子外头,有一大片池塘。 就着月光隐约能瞧见,池塘里的荷花已经衰败了不少。 “喵呜……喵呜……” 猫儿的亡魂,始终跟在沈灵犀的身侧。 忽然,它似发现了什么,跳上窗台,拱起背部,神情戒备望着楼下某处,从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呜呜”声。 沈灵犀没有转头,低声询问,“有人在看着我?” “喵呜。” 沈灵犀若有所思。 她始终没往猫儿示意的方向去看,自顾自给自己打着扇子,做出一副悠闲模样。 “喵呜……喵呜……” 约莫半个时辰后,似是危机解除,猫儿的背脊放平,彻底放松下来,卷起身子,安然卧在窗台上,眯上了眼睛。 沈灵犀见它这副模样,明白那暗中窥探之人,已经离开,这才转头朝那个方向看去。 明亮的月光下,那里空旷无人,唯剩下几只疑似酒壶的东西,好似在告诉旁人,曾有人来过…… * 一晚上,沈灵犀睡的并不踏实。 窗外的池塘久无人打理,隐隐泛着淤泥的臭味,阁楼也只是被人粗粗打扫过,四处都有灰尘和霉味。 连她这个素来算不上挑剔的人,也觉得有些忍受不了。 应是打从老祖宗把私产悉数交给她以后,宣平侯府为了削减用度,将这些别庄的人手悉数减半所致,别庄里日常养护和洒扫自然也是能省则省。 照这样下去,宣平侯府外表的光鲜,已撑不了太久。 小安氏在老祖宗手下,做了十几年的傀儡,早就养尊处优惯了。 只学会管束下人,节省开支,一年到头便只等着老祖宗拨银子给大房,再按照分例分配着过日子,只懂节流,不懂开源。 沈济更不必说,从来没操心过银钱上的事,也不曾往这上头想过,现如今,他还只是心疼家产旁落。 恐怕都没深刻意识到,老祖宗的钱没了,对他来说真正意味着什么。 倘若他真意识到了,昨夜下手,就不会只把沈灵犀迷晕了,丢进别庄这么简单。 若用阴私手段,就算是族长,也无能为力。 沈灵犀觉得,不能再继续耗在这府里,同她那个半路爹纠缠不清了。 虽说沈济奈何不了她,可她一时半会儿,也奈何不了沈济。 她也曾想寻些沈济的错处,一劳永逸解决。 可这个爹,对皇帝有救命之恩。 除了内帏不修以外,在外小心谨慎,对皇帝忠心耿耿,还真没犯过什么大错。 哪怕是把沈玉瑶这个外室女充作嫡女的事,他都专门在皇帝面前,过了明路。 人虽然蠢,但胜在忠心,很得皇帝倚重。 沈灵犀原本有一个计划,可以一劳永逸摆脱这个半路爹。 可那日在鹤鸣楼,她又动摇了。 还真是……不太好办。 窗外的天已经泛起鱼肚白,再过一个时辰,便是钦天监算过的迎娶吉时。 这会儿宣平侯府想必已是宾朋满座,喜气洋洋。 沈灵犀躺在床上,懒得起身,睁着眼睛,放任自己漫无目的思索—— “啊……” 忽然,楼下传来几声惨叫。 “喵呜……” 趴在她床头的猫儿,又似发现了什么,猛地站起身,十分兴奋地朝楼下跑了过去…… 第069章 我改主意了 沈灵犀转头,便见一个身穿玄衣,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绣屏后。 是楚琰。 他来做什么? 沈灵犀心生诧异。 可更令她感觉诧异的是,那猫儿非但没像其他亡魂那样,被楚琰周身的煞气狠狠弹开。 反而不停蹭着他的衣袍,对着他欢喜亲切地喵喵直叫。 认识? 这就很有意思了。 楚琰依然是那副侍卫打扮,此处毕竟是女子闺阁,他在绣屏外停下脚步。 沈灵犀坐起身,直接开口问道:“阁下是慕怀安派来救我的?” “不是。”楚琰沉默几息,嗓音低冷,“纯钧大人要给姑娘,抚恤之事接头的绣衣使名册,一时没找到姑娘,便托我转交。” 那你可来的真是时候。 沈灵犀理了理衣衫,趿上绣鞋下床,转过屏风走到他面前。 她嫣然一笑,晶亮的眸子看向他,“阁下是慕府侍卫,此番前来,既瞧见我被关在此处,是打算将我带回去吗?” 楚琰眼帘微垂,冷淡的目光,扫过她的眉眼,拿出一本册子,递到她面前,“我只是来送册子的,姑娘要不要回去,那是姑娘的事,与我无关。既然姑娘无恙,那我便告辞了。” 漠然说完,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沈灵犀从身后唤住他,“那就劳烦阁下把我送回侯府吧,接亲的人就要上门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楚琰顿住脚步,侧过头,“上回在鹤鸣楼,姑娘不是说要与公子退亲,呆在此处便能如愿,为何还要回去?” “阁下没来之前,确实如此。”在他背后,沈灵犀笑弯了眉眼,“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楚琰眸色微深,周身萦绕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撂下一句“随你”,大步朝楼下走去。 * 承恩公府。 眼瞅着出门迎娶的吉时,马上就到,可准新郎倌却迟迟不见踪影。 承恩公府老祖宗谢老夫人急得不行,“大郎呢?去哪了?找到没有?” “回老祖宗,大公子昨夜领了绣衣使的差事出城,到现在还没回来,他临走前交代,若赶不上吉时,便让二公子先替他迎娶新娘进门。”小厮战战兢兢地回道。 “什么差事能比成亲还重要!”谢老夫人气得直拍桌,“宁王殿下如今做事愈发不讲情面了,明知大郎要娶亲,还派他出去,改日我定要进宫,跟太后娘娘当面说道说道。” 谢老夫人旁边,一个满头珠翠,打扮得极雍容华贵的妇人笑着宽慰,“母亲莫着急,大郎既交代让二郎去,那就叫二郎换身衣裳把新娘子接回来便是。总归都是慕家的儿郎,谁去娶,都一样不是?” 谢老夫人满眼嫌弃地看了那妇人一眼,冷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这桩亲事虽是我为大郎寻的,却是皇后娘娘为笼络宣平侯定下的,二郎既喜欢与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便就给他寻个小门小户,性子绵软的女子娶了便是,收收你那点心思,这是结亲,不是结仇!” “儿媳也只是这么说说,老祖宗别放心上。”妇人被驳了个没脸,也不气恼,为难地道:“马上就到吉时,迎亲的队伍再不出门,到时候去晚了,那可就真是结仇了,老祖宗,您看……” 谢老夫人心里再不愿,也没办法,只能妥协,“让二郎去,到府上记得跟宣平侯好好说一声。再多派些人出城去迎一迎大郎,顺便,去北衙好生问问,到底把大郎派哪去了,不管怎样,总得让他赶回来拜堂!” 短小一点,还有一更要斟酌下,晚上了。 第070章 抢就是犯贱 纯钧觉得自己应该是“自救失败”了。 原本抱着跟户部死磕一个月的劲头,去要银子。 没成想,他刚一开口,户部那帮铁公鸡,二话不说就把银子批下来了,前后甚至连半柱香的时间都没有。 原因无他,这几日北衙把吏部那边整惨了,现在谁跟北衙对着干,就是犯太岁,自然不会给自己找不痛快。 纯钧乐滋滋回到北衙,屁股都还没坐热,就忽然被自家主子喊去集结人手,连夜去寻宣平侯府失踪的沈姑娘。 好不容易寻到人,目送主子上了阁楼,以为从此主子铁树开花,抱得美人归。 谁成想,主子冷着脸出来,直接打马离开不说,还让他把沈姑娘送回宣平侯府,跟慕少卿成亲?!!! 他看不懂,只觉得大受震撼。 这亲真要结吗? 那从今往后他还能休沐吗? 纯钧陷入深深的忧伤中,看向沈灵犀的目光,也不觉带上几丝哀怨。 沈灵犀全然没有注意到,纯钧的异样。 她原本打算,等沈玉瑶嫁去慕家以后,再回府跟沈济讨个公道。 可现如今,既被提前“救”了出来,那肯定是赶在成亲之前,能把公道讨回来最好。 当几个绣衣使护送着马车,停在宣平侯府门口时。 沈灵犀跳下马车,笑着对纯钧恳请道:“可否劳烦大人,在府外停留小半个时辰再走?” 买卖不成仁义在,姻缘不成善缘在。纯钧自不会拒绝沈灵犀的请求,客气应下来。 他们身穿绣衣服,立在府门外头,实在有些打眼。 更何况,这几日北衙在朝堂上威名大振,更胜以往,令人着实有些闻风丧胆。 正因如此,当沈灵犀赶在迎亲队伍抵达侯府之前,从大门走进府里时-—— 宾客们尚还认不出她来,可侯府的下人们,个个都跟见了鬼似的。 今日天还未亮,喜娘便被领去了含香院。 哪怕是再搞不清状况的下人,也都知道,侯爷这回是铁了心要把这亲事,从五姑娘手里抢去给四姑娘了。 而眼下沈灵犀突然出现在侯府,那妥妥就是要演“二女争夫”的大戏啊! 以如今五姑娘在京城的名声,未来一个月,宣平侯府怕是要在京城出大名了。 宣平侯沈济并不知道前院发生了什么事,尚还在书房,手里摩挲着一支半旧的点翠珠钗,叹声道:“翠娘,上回没给四丫头找个好人家,差点毁了她,是我对不住你。这回你总该放心了,从今往后,你女儿就是这京城里一等一的贵妇,也算没辜负你当年在安氏面前,舍命为她挣的名分。” 他说着,拭了拭眼角的泪意,把珠钗珍重放回盒子里。 正打算前往正堂,等新郎进门接亲,给他行女婿端茶大礼。 便见自己贴身小厮,跌跌撞撞从外头跑了进来。 “侯爷,回、回来了……” 小厮一口气从大门口跑来书房,累的大喘气,话都说不囫囵,“……回来了,侯爷……” 沈济眉头紧皱,沉声问斥:“冒冒失失的,什么回来了?谁回来了?” 小厮:“是、是五姑娘……五姑娘带着绣衣使,回来了。” “什么?!!”沈济大惊失色。 一个沈灵犀就够麻烦了,还带上绣衣使。 偏赶上这种时候! 这亲事怕是要黄。 “快!快拦住她,不能让她进府!” 沈济咬牙,把心一横,摘下书房那柄悬着的长剑,迈开步子就打算往外冲—— “侯爷这是打算,去府门口杀了我吗?” 沈灵犀唇角含笑,娉婷立在书房门口,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瞧着他,嗓音轻软,却暗含警告,“今日是大喜的日子,见了血可不吉利,绣衣使大人们还在府外等着呢。侯爷总不能为了四姐姐的前程,断送了自己的官途吧?” “沈灵犀,你不会以为慕怀安点名要娶你,你嫁去承恩公府就能与他恩爱和睦吧?” 沈济眉目沉冷,看向沈灵犀的目光,透出几丝杀意。 可顾忌着府外的绣衣使,到底还是放下了手里那柄长剑。 他冷哼一声,“你可知皇后娘娘为何赐下懿旨,又不写你的名字?那懿旨不过是写给她那个不听话的侄儿看的罢了。她想笼络的是我,我想让你好,你便能过的好,我若不想让你好,你便是手里捏着金山银山,在承恩公府也好不了。” “哦?是吗?”沈灵犀淡笑,“我原是不想嫁的,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又想嫁了,待我嫁去以后,你就照你说的为难我,让我体会一下,什么叫‘金山银山在手,也过不好’。” 她说着,转身欲走-—— “等等。”沈济黑着脸,沉声道:“你既不想嫁,为何不早说?阿瑶是你嫡亲的姐姐,你把亲事让给她,岂不是姊妹和睦,皆大欢喜。如此,我也就不必让人把你绑去别庄。” 沈灵犀转过身,挑眉看着他,清凌凌的眼睛里,尽是嘲弄之色:“侯爷拿剑要杀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也是沈家的女儿?” “要怪就怪你不听话,我若要个不听话的女儿,还不如去养只猫狗。”沈济没好气地说。 沈灵犀笑了,“那侯爷可听说过一句话?” 沈济:“什么话?” 沈灵犀:“我的东西,我可以给,但你不能要我让,更不能来抢。若你理所当然觉得我得让,或是直接来抢,便就是你犯贱,我自然该把它收回来,便是丢给猫狗,也不能让畜生都不如的人,得了便宜。” “你!”沈济顿时气得涨红了脸,“沈灵犀,你个不孝女,你好大的胆子,敢辱骂长辈,忤逆不孝,我今日便将你打死,绣衣使也不能奈我何!” 他说着,就要去拿剑—— “侯爷若是真动了手,四姐姐这桩亲事,怕是当真要保不住了。”沈灵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飘飘的道,“你听,接亲的唢呐声,已经到府外了。” 到了这刻,沈济总算琢磨出点意思来,“你到底想怎样?” 沈灵犀笑着从袖中掏出一张契纸,“只要侯爷在这上头印上手印,盖上官印,我就把这桩亲事‘让’给四姐姐,你看如何?” 月底啦,跟大家求个票票,红袖的小伙伴,帮忙点个五星好评,鞠躬~ 第071章 以后做个好爹 沈济心生警惕:“这是什么东西?你手里都捏着侯府大半家业了,还嫌不够?难不成要我把整座侯府都填给你?” “要这间侯府,也不是不行。”沈灵犀故作认真考虑。 沈济又攥紧手中长剑,目露凶色:“沈灵犀,你不要得寸进尺。” 沈灵犀笑了,摇了摇手里的契书,“这是一张断亲书,只要侯爷把上面的内容亲手誊抄一遍,断绝你我二人的父女关系,我便将承恩公府这门亲事‘让’给四姐姐,如何?” “当真?”沈济狐疑地问。 他没想到,沈灵犀大费周章,竟只是这点要求。 别说是一张,就算是一百张,他都能写得。 “自然是当真的。”沈灵犀真诚回答,“我知道侯爷一直不想认我这个女儿,倒不如侯爷一纸文书,把你我的父女关系断绝,你也省心,我也省心,对吧?” “好,拿来。”沈济伸出手,睇着她,“你不要后悔。” 沈灵犀轻扯一抹淡淡的笑意,把手里的契书交到沈济手上。 沈济转身回到书案前,放下手里的长剑,提笔蘸墨,正打算开始誊抄。 然而,当他看清契书上的内容时,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这哪是断亲书,这简直是满纸谎言的悔过书! “什么叫我自知德行有亏,令亲生骨肉流落在外,未尽养育之责?”沈济咬牙问。 “当年买通抱一真人,把外室女换作嫡女,是你干的吧?这么多年,你找过我吗?出过一枚铜板养过我吗?”沈灵犀挑眉看着他,“你不承认也无妨,长生观刚被绣衣使抄了,那抱一真人当年亲笔所书的册子上……” 沈济呕血,刷刷写下第一行,“什么叫我不慈不仁,偏心偏爱,不配为人父?沈灵犀,你不要太离谱!” “方才侯爷不是要杀我吗?”沈灵犀疑惑地问,“难道侯爷在我与四姐姐之间,不是偏心她?若这上头写的有错,四姐姐已经结过一次亲,轮也该轮到我了,我现在就去把四姐姐身上我的嫁衣扒下来?” 说着,她便要转身—— “好!我给你写!”沈济沉声喝住她,咬紧后牙槽,刷刷几笔写下来。 后面还有诸如,“愧对原配安氏”,“泣血懊悔”,“无颜面对先祖”,“抱恨终天”,“忍痛断亲”等等的字眼,沈济每写一个字,喉头都要涌起甜腥。 写到最后,他双目已然气得猩红。 沈灵犀满意接过契纸,从头读过一遍,满纸都是拳拳父爱,可谓是字字泣血,实在感人,让人忍不住想将它裱起来,挂墙上,日日通读。 她将契纸收好,抬眼看见沈济的神色,大度地道:“侯爷也不必太自责,我不怪你,愿你以后能做个好爹,四姐姐有你这样的爹,实在是她的福气。” 沈济怒极反笑,咬牙切齿,“早晚有一日,你会明白,同我断亲,意味着什么,到时你莫要哭着求我再认回你这个女儿,你记住,此生绝无可能!” 那我就放心了。沈灵犀腹诽道。 恰在此时,正堂那边传来唢呐声,吉时已到,迎亲的队伍进入府门。 沈灵犀朝沈济笑着福身,“那就祝侯爷和四姐姐前程似锦,万事如意了。” 沈济冷哼一声,甩开袖子,越过她大步往外走去…… * 前院锣鼓喧天,喜气洋洋。 沈灵犀去柴房,将巧杏救出来。 让巧杏去府外跟绣衣使打声招呼,好教他们离开,又回静思院收拾箱笼,嘱咐巧杏去寻个马车,将她的箱笼带回望仙村,这才从角门走出了侯府。 她在府里耽搁了不少时候,出门走到巷口,恰好看见新郎倌用大红喜绸牵着新娘子,从侯府正门走出来,登上喜轿。 新郎倌背对着她,看不见容貌。 沈灵犀看着那人背影,喃喃地道,“也不知道他知道真相以后,会不会公报私仇……” “沈灵犀,本公子在你心里,就是那么没道德之人?”一个清越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沈灵犀:??? 她诧异转头,就看见本该在前面迎娶新娘的“新郎倌”慕大公子,身穿一件玄青长袍,正环胸立在她身侧。 慕怀安清俊的面容,肉眼可见有些消瘦,下巴上隐隐有些青色胡渣,那双向来深情的桃花目,此刻看着她,犹如寒月浸水,带着丝丝凉意。 “拿我的婚约,换一份你的断亲书,这种事你也能做出来,枉我先前对你那么好,你有没有良心?”他凉凉地问,嗓音暗含幽怨。 沈灵犀眨了眨眼,清丽的面容,未见半分心虚之色。 良心吗?她当然有。 她提过退婚,这便是她的良心。 他不允。那她只有另寻他法。 正如那夜让巧杏送荷包给沈玉瑶一样。 倘若沈玉瑶拒绝这门亲事,不选择替嫁。 那她亦会去找别的法子。 可他们既做出选择,沈灵犀基于他们的选择,做了什么,换了什么,便是她自己的事,与旁人无关。 沈灵犀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令慕怀安心底涌起难言的闷涩。 他自嘲一笑,“枉我昨夜知道你被送去别庄,还巴巴赶着去救你,结果看见什么?看见你坐在窗边看月亮。呵……沈灵犀,你果然没有心。” 沈灵犀这才恍然,“所以,昨夜在别庄的人,果然是你?” 慕怀安面露古怪之色,“你根本就没回头,怎会知道是我?” 可随即,他想到什么,脸色又是一变,“你猜出我在,所以故意不转头?” 他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心口像被人狠狠捅了一刀。 昨夜,他在阁楼下面,看着她。 心中想着,只要她回头看自己一眼,他就不顾一切把她带回去。 可她没有。 慕怀安原以为这是天意,却没想到…… 沈灵犀看着他阴晴不定的神色,心下微叹,认真地道:“少卿既出现在此处,想必已想通此事。你家中并不看好我,你想娶我,不过是为绑我替你多办些案子罢了。我答应你,日后绝不推三阻四,能帮便帮,如何?” 慕怀安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眸底的百般思绪已被刻意外露的精明所掩盖。 他出身高门,自有傲骨,又岂是那等痴缠之人。 “既如此说,你现在便随我去大理寺狱中走一趟,否则,咱们就去慕府成亲……” 第072章 新的案子来了 两害相较取其轻。 沈灵犀自然选前一个。 打从慕怀安认识沈灵犀以来,心心念念想让她来大理寺,替他理一理那些无头公案。 一直未能成行。 而今日,全京城人都知道,是他与沈灵犀大喜的日子。 他却如愿带着沈灵犀,来到大理寺的监牢。 慕怀安越想越觉得,实在是讽刺的很。 大理寺执掌刑狱,狱中关着的大多是犯了重大刑案的罪首。 沈灵犀并非不愿帮慕怀安的忙,实在是这种地方,她委实不合适来。 那些案犯,个个身负命案,更有甚者,一人背负好几条命案,可以想象跟在他们身后的亡魂有多少。 沈灵犀的“见鬼”能力,若走在大街上,只要能控制住眼神,未必能招来鬼魂。 可若进了这种地方,被亡魂发现她的能力,无异于在地府升堂。 估计个个都要把她当成阳间的嘴替。 她拐去成衣铺,买了顶薄纱帷帽带上。 引得慕怀安侧目,“怎么,还怕有人认出你?” “是啊,万一宣平侯以为,我同你合伙坑他女儿,恼羞成怒怎么办。”沈灵犀信口回道,“他方才可是要提剑杀了我的。” “都是他自找的,与你有何关系?” 慕怀安蹙眉,“再说,我二弟长得也算是仪表堂堂,我还打算把世子之位让给他呢,以他的身份如何配不得沈玉瑶?倘若沈济拿此事再找你麻烦,你便告诉他,他女儿将来能不能做世子夫人,还要看我肯不肯让这位子。” 涉及慕府家事,沈灵犀不便置喙。 当初喜鹊的亡魂消散之前,也曾告诉过她一些关于慕府的事。 知道慕怀安对她是好意,轻声道了谢,便跟在他身后进了大理寺。 他们直接去的刑狱,相比办公的衙门来说,官差算少的。 可那些个同僚,一见到慕怀安,个个都快惊掉下巴,跟见了鬼似的。 “少卿今日不是大婚吗?怎会突然来衙门?” “是啊,少卿,若非我们今日当值,都想登门讨杯喜酒喝。” “少卿莫不是来给咱们送喜酒的吧!” “你们都搞错了。”慕怀安面不改色,“是我二弟大婚,不是我。” 他一本正经地道:“成亲有什么意思,本官是听闻昨夜出了大案,怕你们解决不了,特地来瞧瞧。” 成日耗在这刑狱里的,哪个不是人精,一听便知这其中定有乾坤。 毕竟前几日都瞧见他在衙门里春风满面,四处炫耀自己要成亲。 现在又说是弟弟的亲事…… 碍于慕大公子的面子,那些同僚也不好多问,心照不宣都往他身后的沈灵犀身上打量。 沈灵犀完全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她。 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一直跟在她身边的猫儿身上。 那猫儿打从进到刑狱里开始,便在各个牢房里跑来跑去,“喵呜,喵呜”兴奋地直叫。 而那些跟在罪首身后的亡魂们,一见到它,纷纷露出宠溺的眼神。 “猫儿倒是有趣,死都死了,还这么活泼,怎么跑刑狱里来了?” “嘿,乖猫儿,来抱抱。” 无论是活人还是亡魂,都抵挡不住毛茸茸的诱惑。 更有甚者,竟跟在那猫儿身后,飘来飘去。 于是,沈灵犀眼前便形成了奇异的景象-—— 阳间的刑狱里,活人各怀心思,安静无声,用眼神互相打着机锋。 阴间的刑狱里,人声鼎沸,因着许多亡魂惨遭横死,未曾好生入殓,不是缺胳膊就是断腿,面目狰狞,在这牢房里乱飘,瞧着更像群魔乱舞。 猫儿吸引了所有亡魂的注意,反倒没有亡魂再去关注,在昏暗监牢里还不曾摘下帷帽的沈灵犀。 最担心的情景没发生,沈灵犀心下松散不少。 这热闹的阴间景象,一直持续到沈灵犀跟着慕怀安,进了验尸房,总算安静下来。 那些亡魂,一见到验尸房,都惊惧顿住了脚。 唯有猫儿似发现了什么,令它极兴奋的东西,直接冲了进去。 许是受了福安堂的启发,大理寺的验尸房,四处放着冰盆,如此一来,本就是整座衙门最阴冷的房间,要比外面更冷上许多。 验尸房正中,有一个宽大的桌案。 桌案上,用白布蒙着什么东西。 猫儿蹲在桌案上,对着白布“喵呜”直叫。 为慕怀安领路的差吏介绍道:“昨日是安王忌日,皇后娘娘派了刘公公去安王府上祭拜,结果从房梁上突然掉下来几块尸块,把刘公公吓了个半死,回去以后,娘娘听闻此事,就患了头疾。” “咱们的人连夜在府里搜寻,把尸块差不多搜齐了,仵作初步判断,此人是被人杀害以后,惨遭分尸,只是面部严重被毁,无法核实受害者的身份,只能另寻别的线索。” 慕怀安脸色微变,“安王?” 沈灵犀对安王也有点印象。 她记得,这位安王是今上第三个儿子。 两年前忽然在房中悬梁自尽。 死时才十五岁。 当年也曾传过安王是被人所害。 可京城的仵作全被叫去给安王验过尸身,确实是自尽身亡无疑。 “正是。”差吏心有余悸,“这阵子都在传,安王府闹鬼,夜夜都能听见鬼哭,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京城里都在传,安王当初并非自尽,是被人所害,才会化作厉鬼索命。” “胡言乱语。”慕怀安冷嗤,“当初安王自尽身亡,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再说,倘若人死后都能化作厉鬼,他们自个儿都能替自个儿报仇了,还要咱们这些刑狱衙门做什么。去查查,这些谣言是从哪传出来的,此事定有人在背后借鬼怪之说生事。” 差吏应下,转身安排去了。 慕怀安走到桌案前,掩住口鼻,掀开白布往里瞧了一眼。 立时眉头紧蹙,转开视线,放下了白布。 脸上难得褪了几分血色。 “原是听闻皇后娘娘重视这桩案子,想让你来瞧瞧。”慕怀安稍稍平复呼吸,对着沈灵犀道,“没想到死状竟如此可怖,还是算了,走吧。” “不必换了,就这个吧。”沈灵犀走到桌案前,掀开白布。 慕怀安错愕地看着她。 只见她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惧意和嫌恶,那双晶亮澄澈的眸子,还隐隐带着几分……兴趣??? 第073章 他是真的不行 慕怀安没看错,沈灵犀是很有兴趣。 白布下面,虽然都是看上去狰狞可怖的残肢,可是,还有破碎又泛着白色亮光的灵魂碎片。 亡魂在未曾被好生入殓前,魂魄的样子,便是尸身的样子。 眼前这位受害者,灵魂的碎片,与尸身的碎块混杂在一起。 灵魂伏动,头深埋在尸身中。 沈灵犀能感受到对方的局促不安。 猫儿似全然没有被眼前的景象所吓到,毛茸茸的头,亲昵蹭着那人的手掌,好似那人活生生站在它面前一样。 这样的神情,沈灵犀并不陌生。 认识? 又是认识。 转生灯招来的亡魂,都是与她有机缘之人。 这只猫儿与她的机缘,究竟是什么? 沈灵犀越来越好奇了。 “我能将这具尸身缝合好,还原此人生前模样,助你们破案。”沈灵犀抬眼看向慕怀安,“还请少卿派人去福安堂,将我的工具取来。” 慕怀安错愕地看着她,不敢置信地确认一遍:“都成这样了,还能…缝?还能恢复成原样?” “能。”沈灵犀点头。 那桌案上的灵魂,似也不敢置信地轻颤起来。 “喵呜……喵呜……”猫儿欢快地跑到沈灵犀面前,熟稔给她打了个滚,蹭了蹭她的手。 沈灵犀轻笑,抬眼看向慕怀安,“只是这过程,常人恐难以忍受,少卿若是受不了,便自去……” “谁说我受不了?” 慕怀安飞快打断她的话,像是要证明自己似的,提了把椅子在旁边。 “你一个姑娘家都能忍受,我又怎会受不了。你等着,我这就让人去取工具,今日我哪都不去,就在此处陪你!” 外头侯着的差吏,没想到慕少卿带来的小娘子竟会缝合尸身,大喜过望,快马加鞭跑去福安堂拿工具。 这阵仗自然也引起了,慕怀安那些当值同僚的好奇,纷纷跑来围观。 验尸房里里外外,围了不少人。 当值的仵作,自然认得沈灵犀,悠哉喝着茶,半点没有往前凑的意思。 看着那些围观的人,还叹息地摇头。 等到工具齐备,沈灵犀套上她特制的肠衣手套,掀开白布,将那些尸块,依照身体结构摆放完整。 慕怀安原本确实是坐在,离她不远处的椅子上。 可当他毫无遮拦再次看见那些白布下的东西时,实在控制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 “呕……呕……呕……” 不止是他,就连围观的人,都禁不住干呕出声,纷纷往外逃窜。 慕怀安好歹也是懂些验尸技巧的人,他以为他可以。 可事实上,他是真的不行。 等到人都跑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慕怀安一人仍在强撑,沈灵犀头也不抬地道:“少卿还是出去等吧。” 她的神色始终平静无波,烛火光芒映在她脸上漫开一层清晖,令她清丽的面容,看上去有种超脱生死的悲悯。 “我可以……”慕怀安还想强撑,却禁不住再次干呕出声“呕……” “你吵到我了。”沈灵犀终于抬眸看向他,语气难得不留情面,又严肃地道:“带上门,出去。” 慕怀安败下阵来,不再挣扎,捂着口鼻,极快走了出去。 房门被他带上,房中便只剩下沈灵犀一人。 她摘下手套,洗净双手,点燃了一支犀照香…… 短小的见面一下,明天也会尽力加更哒~月底冲一下榜,求不要养肥,求票票。 推荐个电影给大家吧,殡葬题材,《人生大事》 第074章 怎会是他? 随着犀照香袅袅升起,桌案上的灵魂碎片,也渐渐拢合在一起。 那是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身材瘦削,长相十分白净俊秀的男子。 犀照香能照出往生者死前完整的样子,他穿一件靛蓝直裰,簪一支青玉簪,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温文尔雅的书卷气。 那人低头看着自己,似是不知为何魂魄会恢复原样,脸上尽是疑惑。 “喵呜……”猫儿看见他,高兴得不行,围着他转来转去。 他看见猫儿,眼中流露出哀伤之意,“雪团,你失踪这么久,原来早就已经……” 猫儿打了个滚,在他手边蹭了蹭。 “原来你的名字叫雪团。”沈灵犀看向男子,“公子可知雪团的来历?我与它有些机缘,它尸身下落不明,我得替它找回尸身,入殓才行。” 直到这刻,男子才意识到,沈灵犀能看见自己,忙朝她见礼。 “这是太后娘娘的爱宠,几个月前忽然下落不明,娘娘还因此生了场大病。”他轻声叹息,“若是知道它已经过身,太后娘娘不知该有多伤心。” 雪团听见这话“喵呜”一声,耷拉下脑袋,那双琉璃似的鸳鸯眼,第一次流露出哀伤之意。 沈灵犀心下微叹。 她先前已经隐隐猜出来,这猫儿定与皇家有些关系。 却没想到,猫儿生前的主人,竟是太后。 太后久居深宫之中,这猫儿的尸身,怕是也在宫中。 以她如今的身份,如何能进得宫里? 沈灵犀一时没有主意,索性不再深思,又戴上肠衣手套,开始动手缝合男子的尸身。 “姑娘不必麻烦了。”男子温声道:“我命该如此,死了便就死了,就让我做个无名尸,就此消失吧。” 沈灵犀的手微顿。 她这些年见过不少横死之人,大多怨气深重,对凶手恨之入骨,亡魂见到她,不是撕心裂肺痛哭,就是咒骂天道不公,抱怨命运悲惨。 像他这样,死状如此之惨,还不打算为自己报仇,想就此揭过的,还是史无前例第一人。 沈灵犀好奇地抬眼看向他,见他的眼眸如古井般平静无波,神色间隐隐透着一股悲意,却无半分怨怼,似是已坦然放下。 可若真正放下,亡魂很快便消散转生,又怎会与这些残肢堆叠在一起? “虽不知公子为何想要放过凶手,可杀人偿命,这是阳间的规矩,也是大周的律法,我只做我该做之事。” 她顿了顿,放柔了声音,“这犀照香最多只能持续一个时辰,香燃烬,公子的魂魄便会变回碎片,倘若被家人看见你尸身是这副模样,会伤心的。” 男子白净的面容,有了几丝怔仲,他长叹一声,“我在这世间,早已没了家人,又有何人会为我这种人伤心……” 沈灵犀没再回答,低下头去,继续手上的活计。 这具尸身,是沈灵犀经手过的尸身里,修复难度最高的一具。 将残肢接拢缝合后,还要做面部的修复。 凶手应是不想让人辨别出他的身份,又或者对他这张脸痛恨至极,脸上横七竖八划满了血痕,看上去格外狰狞。 沈灵犀便只能用一些特制的膏体,为他重新塑型,再用人皮面具,依照他魂魄的样子,画出他的容貌,黏贴在面上。 前前后后,整整忙活了十个时辰,终于将尸身修复完毕。 在这过程中,大理寺跑来看热闹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无一不惊叹,这小姑娘的手艺。 到了后面,当值和不当值的仵作,全都赶了来,自发给沈灵犀打下手,只为能偷学点整理尸身的技巧。 慕怀安守在门口,时不时往里看上一眼,亲眼见到沈灵犀神情专注将一个个分不出部位的残肢,拼接在一起,最后“造”出一个栩栩如生的尸身出来。 他第一次深刻发现,自己先前对沈灵犀的了解,实在是浅薄至极。 尸身修复完成后,慕怀安走到桌案前,只一眼,脸上尽是诧异之色,“怎会是他?” “你认识?”沈灵犀挑眉问道。 “去给太妃娘娘请安时,在她宫里见过。”慕怀安若有所思,“他是玉檀宫里的司墨太监玉竹,平日只在玉檀宫里伺候太妃笔墨,甚少与人来往,也极少出宫,他为何会死在宫外,还被人丢到安王府上?” 沈灵犀抬眼看向玉竹,只见他似浑然没有听见似的,低头逗弄着雪团,半点也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当事人既不愿说,她自然也不会多问。 她只负责殓尸,查案是大理寺的事。 “我的事做完了,尸身还是放在福安堂保存最为妥当。” 慕怀安点头,神色比之先前,多了几丝敬重,“辛苦了,我送你回去。” 出去的时候,沈灵犀再次戴上了帷帽,雪团依然和来时一样,在各个牢房里跑来跑去,吸引那些亡魂的注意。 直到这刻,沈灵犀才意识到,这小家伙是故意为之,只为了帮她,不由得心下一暖。 而玉竹,没有跟着她,始终呆在自己的尸身旁,似是打定主意,不愿去追究害他的凶手。 可即便他不愿说出凶手是谁,沈灵犀相信,大理寺既知道了他的身份,有的是办法查清案子。 * 两日后,宣平侯府出嫁的姑娘回门,被人瞧见不是五姑娘沈灵犀,和慕家大公子慕怀安。 竟是四姑娘沈玉瑶,和慕家二公子慕怀杰。 京城喜欢看热闹的乐子人,纷纷炸开了锅。 “沈济偏心大女儿,刻薄小女儿,李代桃僵把二嫁之女硬塞给慕家,逼得慕家也李代桃僵换小儿子娶亲”的传言,甚嚣尘上。 不管两家当事人怎么看,外人看来,这两家根本不是在结亲,就是在结仇。 有人怜惜沈灵犀命苦,打小流落在外,好不容易寻到亲人,还不受待见。 也有人怒骂沈济狡诈薄情。 连带沈玉瑶,也成了众人口中抢妹妹亲事的恶毒女。 更甚者,沈玉瑶其实是沈济外室所生之女,冒充嫡女养在原配膝下的事,也被人扒了出来。 这些八卦把沈济和已嫁的沈玉瑶,一夜之间推到风口浪尖之上。 沈灵犀也趁着这股东风,把先前沈济写的断亲悔过书,拿到族长那里,请族长按上见证人的指印,又安排族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老祖宗留在侯府的东西,全都搬去了东郊老祖宗的别庄。 侯府被搬空了大半之后,沈济总算琢磨出点意思来,恼羞成怒,气得提剑上马,带人冲去望仙村,誓要将沈氏棺材铺和福安堂砸个稀巴烂。 可当他赶到望仙村时,却看见乌泱泱的内侍,神情恭肃地立在福安堂的门口…… 第075章 掌事姑姑 福安堂西厢房。 玉檀宫的太妃娘娘,听闻玉竹噩耗,便打发了身边的掌事姑姑,带着人前来认尸和吊唁。 沈灵犀提前一天得到消息,将西厢房收拾出来,把玉竹的尸身放进了冰棺之中。 宫里来了许多人,那位带头的掌事姑姑,身材高挑,瞧上去约莫三十出头的模样,虽然用黑纱覆面,看不清容貌,可露在外头的那双凤眼,却有种凛然之气。 她似是在宫中极得脸面,排场纵是与寻常的郡主公主们比,都丝毫不逊色。 沈灵犀只与她打了个照面,便被小内侍寻了个由头,带出了偏房。 房间里只剩下那位姑姑,和玉竹的尸身。 沈灵犀隐隐能听见,里头传来呜咽的哭声,想必这位姑姑同玉竹的关系,非同寻常。 雪团倒是第一回,难得在见到宫中人的时候,安静得过分。 只顾趴伏在院中的空棺上,懒洋洋晒着太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沈灵犀站在院外,远远便瞧见宣平侯沈济,骑着马杀气腾腾冲着福安堂而来。 可当他看清门口这一大队乌泱泱的内侍以后,又像个斗败的公鸡似的,连村子都不曾踏进一步,铩羽而归。 沈灵犀嘲弄地勾了勾唇。 此番因着她为玉竹修复了尸身,无意中在大理寺名声大振。 慕怀安借由此事,正式向大理寺卿提请,将福安堂作为大理寺指定的存放尸身之处。 公文已在批复中,日后沈济再想拿福安堂与她为难,怕是痴心妄想。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掌事姑姑低垂眼帘,从西厢房走出来,走到沈灵犀面前,“太妃有口谕,赏姑娘白银千两,答谢姑娘为玉竹殓尸之义。” 沈灵犀福身谢恩。 掌事姑姑轻声道:“玉竹的尸身还需继续暂存在姑娘这里,待官府缉拿真凶后,再将他入殡,请姑娘费心照拂一二。” 沈灵犀自是应下,恭送她离开。 这一回,玉竹的亡魂,再也没有像先前那样,无动于衷。 朝沈灵犀沉默揖礼,竟是随那位掌事姑姑离开。 玉竹离开以后,雪团便变得有些焦躁。 不时对着京城的方向,喵喵直叫。 沈灵犀知道与它早有约定,可皇宫又不是东市和西市,哪是她想去,便能去的地方。 “你再着急我也没办法,我只是个小小的棺材铺掌柜,眼下怕是无能为力。” 雪团知她所言非虚,便自顾自抛下她,跑去了京城里。 等到它再一次出现在沈灵犀面前,已经是两日以后。 它冲着沈灵犀“喵呜”直叫,一会儿朝村口跑开,一会儿又跑回来,再对她打滚,叫几声。 如此反复几次,沈灵犀终于看懂它的意图。 “你让我跟着你?”她问。 “喵呜……” 沈灵犀实在好奇的很,索性租辆马车,指挥车夫,跟在它的身后。 半个时辰以后,马车在鹤鸣楼门前停下来。 “喵呜……”雪团兴奋带着沈灵犀直冲大堂正中的台子而去。 这是沈灵犀这两个月第三次来鹤鸣楼,第一次和刘四的亡魂一起,她还会悠闲的四处逛逛。 上次为了请慕怀安吃饭,匆匆就奔雅间而去,并未多留意大堂的情形。 而这次,因着雪团,她终于发现,先前令她误以为是杀害阿翁真凶所设的,那张悬赏千两黄金寻找绣娘的双面绣屏,竟还依然摆在台子的角落里…… 第076章 你真信有鬼? “喵呜……喵呜……” 雪团围着那架绣屏直打转,一双琉璃似的鸳鸯眼,巴巴望着沈灵犀。 只差开口告诉她,这便是能让她进宫的途径。 这倒让沈灵犀想起来,先前绣衣使端了隐月阁的老巢以后,慕怀安特地随那位皇太孙殿下一起,来宣平侯府告知她,隐月阁暗地收集绣帕一事,与宫里的贵人有关。 当时正值老祖宗新丧,她忙着料理老祖宗的丧事,慕怀安还说待丧事办完之后,再与她详说。 后来又出了长生观之事,此事便被无意中搁置。 沈灵犀原以为这架绣屏,是隐月阁放在鹤鸣楼钓鱼的饵。 如今看来,怕是她想得太浅薄了。 这张绣屏已经在鹤鸣楼摆了许多时日,未曾有人来应征过,久而久之便被搁置在不显眼的侧方。 那张赏黄金千两的告示,还贴在一旁。 “喵呜……” 雪团见她迟迟未动,急得不断催促。 沈灵犀沉吟几息,权衡利弊之后,拿起一旁备着的针线,飞快在绣屏上绣了几针。 一旁的小二原是打算上前阻拦,意外瞧见沈灵犀寥寥几针,竟与绣屏上原有的绣样完美融合在一起,赶忙飞快跑去通知掌柜。 掌柜将沈灵犀安置在二楼雅间,便使人去寻负责之人。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掌柜便带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男子一见到沈灵犀,脸上闪过意外之色。 “沈姑娘,怎会是你?” 沈灵犀认真看他几眼,认出是第一次来鹤鸣楼时,将这绣屏拿出之人。 可她只见过这人一次,“阁下认识我?” “久仰姑娘大名。”那人客气地道:“姑娘叫我胜邪便好,既是姑娘来应征绣娘,在下还得回去请示主人才是,请姑娘先回去,若主人准允,在下再登门去请姑娘。” 沈灵犀挑眉。 请示?准允? 此人既认识她,应该是知晓她的能力。 这绣屏放眼整个京城,就只有她一人能绣。 宁愿放着千两黄金在此处寻绣娘,却不上门去找她。 如今她自己登门,竟还要让她等? 就……很离谱。 沈灵犀很想说,不必这么麻烦,我也不是很缺钱。 可禁不住雪团巴巴看着她的眼神…… “那就有劳了。”她勉强笑着道。 * 从鹤鸣楼出来,沈灵犀越想越觉得此事古怪,又很想搞清楚绣帕与宫里贵人的关系,索性便去大理寺找慕怀安,准备当面问个清楚。 也是凑巧,她所乘的马车,刚到大理寺门口,就见慕怀安正神色匆匆,带一帮衙差从衙门里走出来。 一见到沈灵犀,慕怀安眼睛一亮,“跟上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说着,翻身上马,跟车夫打个招呼,朝东边疾驰而去。 沈灵犀知道他这副样子,定是有案子要办,碍于有事相询,便只得让马车跟上。 约莫两刻钟以后,马车在一座十分气派的府邸前,停了下来。 府门前两座鎏金铜铸的狮子威武气派,宽阔的大门上方,御笔亲题“安王府”三个大字的匾额,映着落日的余晖,闪着金光。 沈灵犀跟在慕怀安身后,进了王府。 触目所及,一草一木都养护得极好,青石砖的地面,被冲刷的一尘不染。 即便安王已经故去两年,府邸还能整洁如斯。 足可见安王生前受到何等荣宠,以及在他死后,皇帝对他的思念。 他们从大门走到后宅,约莫走了快小半个时辰,除了他们这一队人,没见到一个活人。 偌大的王府,整洁归整洁,却过分安静了些,更像一座皇陵。 “你来这里做什么?”沈灵犀好奇地问。 “来捉鬼啊。”慕怀安似笑非笑回答,“这几日你没听到京城的传闻吗?这府里闹鬼,还是厉鬼,会杀人碎尸的那种。若再不把这里的鬼捉了,大理寺上下头顶的乌纱不保。” 沈灵犀眨了眨眼。 这几日,她确实听过这里“闹鬼”的传闻。 原因无他,只因“安王府闹鬼”和“宣平侯嫁女”并称为京城八月两大奇闻。 沈灵犀环顾四周,认真看了看,下了结论,“这府里挺干净的,比你们大理寺的刑狱都干净,你今日要来捉鬼,怕是白忙活一场。” “你还真信这里有鬼?”慕怀安睇她一眼,嗤笑出声,“看不出来啊沈灵犀,你成日与那些枉死的尸身打交道,竟还相信这世间有鬼?” “信,自然是要信的。”沈灵犀认真地道,“只不过少卿先前说的也没错,若那些个亡魂死后当真能变成厉鬼,为他们自己报仇,也就没衙门什么事了。” “你倒是难得认同我一次。”慕怀安失笑道。 两人说话间,走到一处朱红的阁楼前。 阁楼约莫有三层楼高,雕梁画栋,气派非凡。 它位于王府后花园旁,是整座王府最高的建筑。 最上层有观景的凭栏,能俯瞰王府的景致。 慕怀安在阁楼门前停下脚步,“此处便是安王悬梁的地方,也是玉竹被人抛尸之处。” “听闻安王过身时,只有十五岁,还不到分府出宫的年纪,怎会死在这里?”沈灵犀疑惑地问。 “安王打小便与平阳长公主亲厚,时常出宫去长公主府小住。” 慕怀安伸手指了指西面,“一墙之隔便是平阳长公主府,这座府邸是安王特地找皇上求的,皇子十六岁开府,也没差几个月,这不是凑巧了嘛。” 他说着,便推开阁楼虚掩的房门,先一步走了进去。 一楼摆着香案,和安王的灵位。 慕怀安走上前,恭恭敬敬给灵位上了三炷香。 “过身时还未及冠,又是自尽,灵位进不了太庙,也是可怜。”他叹声道。 带着沈灵犀从一侧的楼梯,拾阶而上,直接去了三楼。 三楼的采光极好。 此刻,正值黄昏,落日的余晖,透过半开的窗棂,洒在空旷的房间里。 给沉闷的房间,增添了几许暖意。 沈灵犀刚踏进阁楼,便瞧见一个身穿明黄蟒袍,瘦小伶仃的魂影,侧对着他们,抱膝坐在落日的余晖中。 他目光极纯净和孤寂地,望着即将西沉的太阳…… 第077章 让你抓鬼,还真扮上了? 沈灵犀几乎可以肯定,眼前这个少年,定是两年前已故的安王殿下无疑。 慕怀安对沈灵犀的所见,一无所知。 他甚至走到那少年的魂影旁,指着上面的房梁,对沈灵犀道:“安王殿下当年就是在此处,选在黄昏时分,用白绫上吊自尽的。殿下生前最受皇上宠爱,直到今日,都无人知晓,他当年为何会选择以这种方式结束性命。” 少年抬头瞧他一眼,没有说话,复又看向那抹夕阳。 好似这样的问题,有人曾在他的面前,问过许多遍,他已不想回答。 沈灵犀对着慕怀安摆了摆手,“你往旁边站站,你快踩到他了。” 慕怀安:??? 安王听见这话,诧异转头,朝沈灵犀看过来。 他是皇家之子,过身以后,自然被人好生入殓过,穿着明黄绣金的蟒袍,头戴金冠,长相极好,五官有楚家人独有的英挺轮廓,因为身形伶仃,又多了几分脆弱之感。 最令人难忘的是那双眼睛,干净到近乎透明,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身为皇子,出生在深宫之中,五岁启蒙,师从大儒,日日笃学不倦,不该有这样的天真。 沈灵犀觉得,这位安王,瞧着不像是皇家的孩子,倒像个锦绣堆里被人娇养长大、不谙世事的世家公子。 “喵呜……喵呜……” 雪团在楼下转了一圈,蹬蹬跑上来,一见到安王,兴奋扑上去,滚进他怀里。 安王惊喜,脸上终于有了几分,少年人该有的朝气。 “雪团?你怎会来这里?” “喵呜。” 雪团在他怀里滚了一圈,又跑回到沈灵犀的身边。 安王与沈灵犀四目相对。 直到这刻,他才确认,沈灵犀当真能看见自己。 “你是何人?”他好奇地问。 当着慕怀安的面,沈灵犀不便回答,便朝他眼神示意。 安王站起身,伸手在慕怀安眼前晃晃,确认他看不见自己,又转头去问沈灵犀,“你们是来找那个抛尸人线索的吗?” 沈灵犀眨一下眼睛,代替点头。 她半晌没说话,眼神乱飘,令慕怀安终于发现了异样。 “沈灵犀,你在看什么?你这戏扮得有些过头了啊。”慕怀安走到她面前,俯身,蹙眉看着她。 沈灵犀收回视线,“你不是要捉鬼吗?我在帮你的忙?” “帮什么忙?” 慕怀安古怪地环视四周。 此刻,夕阳已经西沉,阁楼昏暗下来,隐隐有凉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拨动着屋檐下的风铃,发出空灵幽远的声响。 他原是不相信神鬼之事,可禁不住沈灵犀一个大活人,在这种阴气深重的地方,以假乱真给他作戏。 “算了,此处已经探查过许多遍,没什么好瞧的,下去吧。” 他点燃火折子,走到楼梯口,示意沈灵犀先行一步。 沈灵犀脚下未动,“你先下去,我在上头独自呆会儿就来。” “你还真是装神弄鬼扮上瘾了。”慕怀安轻嗤一声,撂下一句“随你”,便朝楼下走去。 阁楼上只剩下一人一魂和一猫魂。 不待沈灵犀相询,安王便道:“是个蒙面的黑衣人,提个包袱,在刘万福来祭拜的时候,把包袱里的尸身丢下去了,我没看到那人长相,不过,从身形上看,应该是个女子。” “女子?” 沈灵犀一怔,走到凭栏处,往下望。 这阁楼三层楼高,尸块用包袱包裹,若想起到骇人的作用,怎么着都得十来斤重。 “她是如何上来的?”沈灵犀问。 安王指了指西侧的凭栏,“从那里爬上来的。” 沈灵犀走过去,阁楼昏暗,她随身没带火折子,伸手在木制的凭栏上摸一遍,终于在不起眼的角落,摸到一个几道似被铁爪勾过的刻痕。 她朝下面张望几眼,心底有了几丝了然。 “多谢。”沈灵犀朝他道谢。 “不必客气,你走吧。” 安王飘在栏杆上背对她坐下,两条腿悬空在外,晃啊晃,伶仃的背影,透着浓重的落寞。 “都这么久了,你还留在此处,是有心结尚未放下吗?”沈灵犀在他身后,开口问道。 少年背脊微微打直,似是没料到沈灵犀会留下问他这种问题。 良久,他幽幽地道:“我不能走的,我得留在此处。” “不能”、“得留”。 这样的字眼,让沈灵犀深感意外。 “这是为何?”她诧异地问。 安王摇头,“不能说,此事只能放心里,不能告诉别人,若让旁人知晓,便就不灵验了。” 沈灵犀蹙了蹙眉。 这世间没有什么事,能让一个人,或者让一个像空气一样的亡魂,必须留在一个地方。 如果有,定是有人借神鬼之名生事。 安王寥寥几句,足够沈灵犀推断出来,这少年怕是被人忽悠了。 沈灵犀想了想,从袖中抽出一张符纸,走到安王身边,对他晃晃。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她故作神秘地问。 安王斜斜看了一眼,“是符纸,我死的时候,这座阁楼里,贴满了这个。” “这可不是普通的符纸。”沈灵犀一脸高深,“此符名唤‘替身符’,待我作法以后,你只需把手放在这符纸上面,心中默念自己的生辰八字,它就能代替你留在此处。如此,你便能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了,绝不会有任何影响。” “当真?”少年眼底泛起难言的惊喜。 他死后两年,终日困在这座阁楼上,实在太想太想出去看看了。 “千真万确。”沈灵犀负手在身后,“你出去打听打听便知道,我可是玄清女冠的关门弟子,道号妙灵真人。” “我听说过你!”少年兴奋得飘起来,“那些花匠来修剪花枝的时候,说过你的事迹,我听到过!” “呔!邪祟哪里跑!”他用说书人的口吻忽然沉喝一声,又煞有介事地比划两下:“’腾空平刺’,是不是这样?” “喵呜……喵呜……” 沈灵犀:…… 真的会谢。 为了作出最能唬人的效果,让少年心安,沈灵犀特地摆出那些先前给人打醮的把式,掐诀、念咒、天罡步斗……统统来了一遍。 刚收住势,便听见慕怀安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沈灵犀,说来抓鬼,你还真扮上了?” 沈灵犀转头,就见慕怀安不知何时上了楼,一脸错愕看着自己。 而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穿月白锦袍,儒生打扮的身影…… 第078章 秉着对你负责的态度 那身穿月白长袍的身影,赫然就是扮作“宁六郎”的楚琰! 此刻,安王的魂魄就在栏杆处,倘若楚琰再往这边多走两步,安王怕是要被他周身的煞气狠狠弹开。 “你们别过来!”沈灵犀赶忙喊道:“我法事尚未做完,你们别踩到我的阵法。” 慕怀安:??? 楚琰:…… 正在此时,沈灵犀身后的安王,也认出楚琰,低呼出声,“咦?六哥?六哥怎会来此?” 眼看他就要往楚琰的方向飘—— “你也别动!”情急之下,沈灵犀对着他喊道。 慕怀安和楚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那里什么都没有。 “沈灵犀……”慕怀安双手环胸,拖长声音,给她一个“适可而止”的眼神。 而楚琰,若有所思,只沉吟几息,转头便往下走。 沈灵犀见状,心下微松,忙对慕怀安道:“我方才发现西侧栏杆,有铁爪钩划的痕迹。抛尸的凶手想必是从楼下用铁爪系绳爬上来的,你若没事做,可以去楼下找找线索。” “出事那天已经查过了。”慕怀安一副早知如此的神色,“楼下花坛里发现了男子的脚印,大理寺正在顺着这个线索查。” 沈灵犀蹙眉。 男子的脚印? 答案与安王所说的对不上。 想必是凶犯故意留下的障眼法。 沈灵犀:“二楼搜过没?凶犯提着那么多尸块,从一楼爬到三楼,很难不被人发现吧!” “你是说那人事先藏在二楼?”慕怀安挑眉,打了个响指,“有道理。” 转身便朝楼下走去。 沈灵犀总算长舒一口气,转身看向安王,“好了,法事已经做完,现在你可以离开这间阁楼了。” 少年高兴地笑了,朝沈灵犀长揖一礼。 沈灵犀又嘱咐,“切记,日后若遇见宁王殿下,须得离他一丈开外才是,否则你的魂魄,会被他的煞气所伤。” 安王这才明白,方才为何她会阻止自己靠近,暗暗谨记于心。 沈灵犀同他告辞,走下楼梯。 二楼是供人歇息的地方,有许多厢房。 此刻,最西边的那间厢房,亮着烛火,慕怀安正带着一干衙差在里面搜寻。 “头儿,这里发现半个带血的脚印。”忽然,一个衙差喊道,“应该是女子的脚印……” 慕怀安大喜过望:“快,将脚印拓下来,带回衙门去。” 沈灵犀站在楼梯口,听见这些,脸上并无半分意外之色,直接走下了一楼。 楼下,扮作“宁六郎”的楚琰,负手立在香案前,一双黑眸正出神望着安王的灵位,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是因着一楼无人的缘故,他并未作出先前那副书生模样,周身无意间散发出清冷的气场,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疏离。 察觉到沈灵犀的脚步,楚琰回神,眼帘轻垂,收拾起周身的气场,后退半步,同她见礼,“沈掌柜,别来无恙。” 沈灵犀客气回礼,好奇地问,“宁六郎怎会突然来安王府?” “倒也不是突然。”楚琰抬眼看向她,“只是碰巧听闻姑娘在此,便想来同姑娘当面确认一件事情。” “何事?”沈灵犀面上生出几分警惕。 毕竟,不久前在鹤鸣楼,她当着“侍卫”的面,让慕怀安转告“宁六郎”,自己对他没有半分爱慕之情。 这位皇太孙殿下,该不会觉得颜面有失,今日专门用“宁六郎”这个身份,来跟她兴师问罪吧? 楚琰一眼便猜透她心中所想,简直要气笑了。 他后退几步,与她拉开更远的距离。 这个身份下,向来温和的语气,也冷淡不少:“在下听伙计说,姑娘今日去鹤鸣楼,应征绣娘。特来问一问姑娘,要完成那幅绣样,须得进宫呆上一段时间,不知姑娘愿不愿意?” “鹤鸣楼里千金悬赏绣娘的主人,竟然是你?”沈灵犀脸上难掩意外之色。 “正是在下。”楚琰半垂眼帘,掩去眼底的情绪,“那绣样是几个月前,太后娘娘身边的李公公,去苏城从瑶娘手中重金买来,打算做寿衣用的。尚衣监的绣娘学不会,瑶娘又没了踪影,便交给在下再寻一位绣娘进宫。” 沈灵犀总算恍然,雪团为何会特地把她带去鹤鸣楼。 原来,那就是太后娘娘宫里的东西。 想到方才心中所想,沈灵犀神色有些赧然,讪讪笑了笑,“原来如此。” 气氛瞬间尴尬下来。 楚琰见状,黑眸微深。 “姑娘先前让慕少卿转告给在下的话,在下已经知道了。” 他用风淡云轻的语气道:“姑娘放心,先前是在下会错意,才会秉着对姑娘‘负责’的态度,跟慕少卿提及此事。如今既然误会已经解开,你我双方对彼此都没那个意思,姑娘就不必再将此事放在心上了。” 他刻意咬重的“负责”二字,令沈灵犀茅塞顿开。 “原来郎君只是为了‘负责’。”沈灵犀笑着点头,神色轻松不少,“那我就放心了。” 这样的回答,令楚琰的眸色更加深沉几分。 他没想到,自己有一日,竟会像慕怀安一样,成为她的负担,令她“不放心”。 不,他还不如慕怀安。 毕竟慕怀安是“至交”。 而他,只是萍水相逢。 “姑娘可考虑清楚了?愿意进宫否?”楚琰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 “为太后娘娘分忧,是我们大周子民分内之事,进宫自然没问题。”沈灵犀清了清嗓,忖度着问,“就是不知,若有事想出宫……” 楚琰:“在下会替姑娘跟李公公申请,做五日可休沐两日。” “好,可以,我去。”沈灵犀干脆利落地回答道。 楚琰得到她的答复,客气疏离朝她告辞。 “郎君稍待。”沈灵犀叫住他,问出心中疑惑,“郎君很早便知,这双面绣样只我一人会绣,为何不直接找我,而是要在鹤鸣楼花重金悬赏呢?” “隐月阁绣帕一事,牵扯到宫里之人,若贸然请姑娘进宫,恐有性命之忧,所以未曾去请姑娘。”楚琰据实回答,“如今那人已死,姑娘进宫去,应该不会再有大碍。” 沈灵犀此番来找慕怀安,本就是为了绣帕一事,闻言,好奇又问,“宫里与隐月阁有牵连之人,究竟是谁?” “这个人,姑娘前几日刚见过……”楚琰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出两个字:“玉竹。” 第079章 人活在世,除死无大事 三日后,胜邪上门,亲自带沈灵犀进了宫。 一同随她进宫的,还有雪团和安王。 那天夜里,从安王府出来,安王便一直跟着沈灵犀。 “我无处可去,只想跟雪团在一起。” “喵呜。” 沈灵犀很是好奇, “殿下难道不想去瞧瞧皇上和皇后娘娘吗?” 少年低垂下头,“我生母是已故的莲妃娘娘,与皇后娘娘并不亲厚。至于父皇……他想必不愿见我,还是算了。” 沈灵犀对于皇家之事,大都只是道听途说,所知甚少。 闻言,也不好再问, 便随他同雪团一处去玩。 听闻沈灵犀要进宫,安王很是犹豫了半日, 才决定跟她一起。 沈灵犀与沈济断亲之事,除了沈家人和慕怀安,未曾向旁人提及。 她不提,断亲书里写成那样,沈济自然也不会提。 于是,在外人看来,她如今还是宣平侯府的嫡女。 是那个被沈济偏心薄待的“小可怜”。 窦太后在深宫里闲着无聊,总会打发小太监去市井,寻些段子回来讲给她听。 所以, 诸如“妙灵道长井中起邪煞”、“妙灵道长出身名门,是宣平侯府真千金”、“宣平侯李代桃僵嫁二女”这样的段子, 就跟当红的折子戏一样,一出又一出不断被小太监带回来声情并茂讲述。 莫说是太后, 哪怕是寿康宫扫洒的宫婢, 都耳熟能详。 以至于,沈灵犀这个京城奇闻的当事人, 一进寿康宫,便受到了宫侍们“夹道相迎”的礼遇。 更何况, 胜邪是楚琰的贴身侍卫,他将沈灵犀带进宫,与楚琰亲自出面没什么区别,宫人们看向沈灵犀的目光又有几分不同。 雪团回到寿康宫,高兴得到处乱扑乱跳。 尤其见到窦太后,跳起来扑进她怀里。 窦太后对此一无所知,斜倚在榻上,脸上还有些病容,神色恹恹的。 见到沈灵犀,太后面上虽未表现得十分热络,却也没有很快打发她离开。 给她赐了座,依照先前接见世家女时的惯例,问她平日在家都做什么,会什么,有什么消遣。 沈灵犀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大大方方照实说了,“从小在棺材铺,学些替人入殓的活计, 平日里也专做这个,还会做纸扎、寿衣, 有时候也跟着金仙观的师侄们,画画符,做做法事。” 当值的宫侍们,看着她,都静默了。 好家伙,这是一专多精,把白事包圆了啊。 窦太后微微坐直身,脸上倒看不出什么来,又问她,“可读过书?识得几个字?” “在村子里的时候,幸得不少长辈怜惜,读过书。”沈灵犀想到先前,听那些死后还好学不倦的亡魂们,在她耳边通篇背诵各类典籍的日子,她这也算是……读过吧。 她顿了顿,“平日里会替人写挽联赚些银子,字都会写的,只是书法不精。” 众人又静默了。 都能替人写挽联了,还“不精”,那你可真是太谦虚了。 这姑娘还真是句句离不开白事啊。 说句大不敬的话,这姑娘不像来替太后娘娘绣寿衣的,倒像是来给太后送终的。 都快赶上一条龙服务了。 窦太后脸色有些难看,朝她摆了摆手,“你且先下去,就歇在东侧殿,让小豆子带你四处逛逛,我再想想寿衣的纹样,改日寻你来说话。” 沈灵犀对于这样的反应,早就习以为常。 世人不忌生,皆讳死,是人之常情。 她恭敬应下,便被一个长相机灵的小太监,带下去安置。 在她离开以后,窦太后终于绷不住,“噗呲”笑出声。 “六郎可真是替哀家寻了个宝贝来。”窦太后笑得乐不可支,病恹恹的神色精神不少,“哀家已经许久都没遇上如此有趣之人了。” 胜邪没想到太后竟是这样的反应,脸上闪过诧异之色。 太后看着他问,“六郎让你把这小姑娘带来,可有什么话要给哀家说?” 胜邪:“殿下说,娘娘要的绣样,大周只有沈姑娘会绣,若她犯了娘娘的忌讳,便让属下将她领出宫,殿下会再替娘娘另寻绣样和绣娘来。” 太后挑眉,自然听得出话里的回护之意。 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这有什么忌讳的?”她目光扫过众人,“俗话说‘人活在世,除死无大事’,小姑娘做的这些,替人入殓送终之事,可不都是一等一的大事么?” 话虽是对胜邪说的,也意在敲打宫中仆婢。 她是这后宫里最尊贵之人,她既觉得沈灵犀好,那阖宫上下便就不能说沈灵犀不好。 宫人们暗暗记下,胜邪也神色微松,告退回去复命。 在他离开后,太后嘱咐李金旺,“那孩子看着太瘦了,吩咐膳房,多熬些汤水,给她补补。再替哀家颁一道懿旨去宣平侯府,封沈灵犀为寿康宫的凤仪女官,告诉宣平侯一声,他不想要的孩子,自有人愿意疼。” 凤仪女官是皇后和太后身边,品阶最高的女官,从四品,在宫里见到贵妃以下的妃嫔,皆可免礼。 太后封沈灵犀“凤仪女官”,自不是当真要让她随身服侍,而是要让宫里宫外的人都知道,沈灵犀是她护着的人。 李金旺自是知道该怎么做,笑着应下,安排去了。 * 正殿发生的事,沈灵犀虽未在场,却经由安王的口,知道得清清楚楚。 安王有些唏嘘,“以前我很怕皇祖母,每次来寿康宫都战战兢兢,生怕出错,惹皇祖母不悦,没想到她竟是这般和善之人。” 这话让沈灵犀生出几丝疑惑。 “太后是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就算你不清楚,服侍你的宫人也该清楚,难道就没人提点你吗?” 安王摇了摇头。 “他们说皇太后只是皇太后,太妃娘娘才是亲祖母。他们也怕皇祖母,幼时只劝我去太妃娘娘宫里玩耍,我与皇祖母并不亲厚,再长大些,就更不敢亲近了。” 沈灵犀若有所思。 今上虽非太后娘娘所出,可玉檀宫里那位太妃,只是今上已故生母惠贵妃的妹妹,也算不上是安王的“亲祖母”吧。 沈灵犀再一想到,玉竹便是玉檀宫里的人,不由得对这位太妃,更加好奇起来…… 下一更要晚点,再斟酌下,晚上再来看吧。 感谢whalewendy、梦网云端、无问西东、20220619155739827的打赏。 感谢sunshine、书友324652、evebalance、巴斯光年911、隐芽、芝麻猫猫、书友20220911135858822、虹、云端梦网、舒友一顾明月昔有今朝、书友20180122161524812、褪色的夏花、心漂泊、仓灵素律、tamakoj投的月票。 谢谢大家每天投的推荐票。 感谢大家能喜欢这个故事,比心,爱你们~ (本章完) 第080章 猫都快成精了 纵然沈灵犀心中对太妃甚为好奇,可她身处寿康宫,一时半会也轻易见不到,在玉檀宫深居简出的太妃娘娘。 小豆子是太后专门派给沈灵犀使唤的小太监,整整一日,什么活计都没给沈灵犀安排,便只带她去四处闲逛, 熟悉环境。 这也正好方便沈灵犀带着雪团出门,寻找它的尸身。 只是,以沈灵犀的身份,宫里许多地方并不能轻易涉足。 就算雪团示意她跟上,她也只能眼巴巴看着,没法过去。 沈灵犀在一处斑驳的宫墙外停下,指着远处紧闭的大门,朝小豆子询问, “那是什么地方?” “是东宫。”小豆子神色有些唏嘘, “自打五年前,先太子暴毙以后,原该是皇太孙殿下入主此地,只是诏书迟迟未下,轻易搬不得。那座宫殿久无人居,便就荒废了。” “喵呜……喵呜……” 雪团站在大门口,对着沈灵犀喵喵直叫。 沈灵犀只得微不可见对它摇头,示意自己暂时无能为力。 “我去瞧瞧。” 安王自告奋勇,跟着雪团穿墙便飘了进去。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 安王便飘了回来。 “雪团的尸身,在东宫的冰窖里, 应是不小心在里面睡过头,冻死在里面的。”安王揣测道。 “喵呜!” 雪团应是觉得他这番说辞,令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后背猛地拱起,凶巴巴朝他呲了呲牙, 表达自己的不满。 沈灵犀眉心跳了跳。 难怪它的魂魄看不到半点伤痕和尸身腐烂的痕迹,原来是在冰窖里…… 只是, 这猫都快成精了。 若说它是不小心跑进冰窖里睡觉,把它自己给冻死的。 她可是一点都不信。 只是,不管信不信,现如今她初入宫,实在没办法贸然亲自进里面查看。 若不小心被人发现,恐会惹人猜疑。 沈灵犀只得丢给雪团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拉着小豆子离开。 小豆子边走,边将宫里的情况,告诉给沈灵犀。 “太后娘娘身子不好,免了各宫平日的请安,皇上每日下朝,会和皇后娘娘一起,来寿康宫坐上半个时辰,其余时间寿康宫便与各宫没什么联系了。” “先前太后娘娘没生病前,还会与几个太妃一起打牌,如今担心过了病气给太妃们,也鲜少让她们来走动。” “在这后宫里, 皇后娘娘是太后娘娘的侄女, 所以坤宁宫与咱们寿康宫最亲厚。” “最受宠的是芙蓉殿的赵贵妃, 与赵太妃也是姑侄,赵太妃在玉檀宫一心礼佛,甚少与各宫主子来往,唯有平阳长公主这两年静心礼佛,会经常进宫小住,在玉檀宫里陪伴太妃。” 小豆子既提起了玉檀宫,沈灵犀少不得跟他打探玉竹。 “姑娘这几日在宫里,切记不要在人前提及玉竹。” 小豆子脸上带了小心,“玉竹上个月出宫办事,忽然失踪,前几日又被发现死在安王府上,宫里因为此事议论纷纷,都说是他生前曾背地里苛待过安王,才会被安王的厉鬼索命。” 他提到安王,沈灵犀自是要看向安王。 “这是哪里的话?”安王却是一脸茫然,“玉竹在玉檀宫里,每日只是抄些经文,整理些书典古籍,服侍太妃娘娘习字,他还指点过我一二,为人很是和善,从没高声说过话,又怎会苛待过我?” 沈灵犀眼中闪过恍然之色。 她见过太多把无中生有的谣言和罪责,推到死人身上的例子。 欺负死人不会说话,无法为自己辩解。 沈灵犀是见过玉竹亡魂的。 他连自己的死都不甚在意…… 这样的人,说他为了收集绣帕指使杀手去杀人,又或者是背地苛待安王…… 沈灵犀总是觉得很违和。 更何况,这宫中的谣言也处处透着蹊跷。 先是杀害玉竹的凶手,把玉竹的尸身扔到安王自尽的阁楼。 再来宫里传出玉竹曾经苛待安王的谣言。 好似有一双手,在无形中将两年前安王之死和玉竹绑在一起。 “这种没有根据的谣言,是如何来的,涉及到已故安王,宫里就没有人管吗?”沈灵犀疑惑地问。 “都是奴婢们在私下悄悄传的小话,原是传不到主子耳朵里头的。” 小豆子四下张望一番,轻声道:“玉竹生前最得太妃娘娘倚重,死讯传来宫里,太妃娘娘还很是伤心了几日。前日有两个管不住嘴的,在当值的时候说这些话,被太妃娘娘听见,杖毙了那两个宫人,才算彻底禁了宫里的流言。如今宫里谁也不敢提玉竹二字,姑娘出了寿康宫,也千万莫要提。” 沈灵犀有些诧异,“赵太妃一心向佛,纵是那些宫人有罪,她又怎会杖毙他们,轻易造下杀孽?” 小豆子把声音压得更低,“当时平阳长公主恰好在太妃宫里,是长公主下的令……” “长公主竟能在后宫杖毙宫人?”沈灵犀吃惊地问。 小豆子:“长公主与皇上一母同胞,先帝在世时,就极得恩宠。在这后宫里,长公主在皇上跟前最得脸面,连皇后娘娘都要礼让她三分,也就太后娘娘还能说她两句,太妃都奈何不了她。区区两个宫人,又算得了什么。” 沈灵犀对于这位平阳长公主,了解不多。 京城人对这位平阳长公主,津津乐道的便只有她的亲事。 驸马姓崔名谨,是东昌伯崔世海的嫡长子,长得虽一表人才,却是个口吃。 平阳长公主原是瞧不上他,后来有一日,长公主在湖上泛舟,不慎落水,恰被崔谨所救,便只能下嫁于他。 长公主对这门亲事十分抵触,洞房之夜还让他跪在房门外。 京城的人原以为,他们二人定是一对怨偶。 没想到,不到半年,长公主竟被崔谨的真情打动,这么多年过去,夫妻恩爱,琴瑟和弦,从怨偶变成了京城夫妻的典范。 安王在一旁听过,忍不住道:“姑母并非他们说的那样跋扈,姑母只是面冷心善,姑丈也是很好的人。” 沈灵犀这才想起来,那日在安王府,慕怀安曾对她说过,安王与平阳长公主最是亲厚,时常去长公主府里小住。 还因此,特地求了皇帝,把安王府选在长公主府隔壁…… 沈灵犀只后悔,当初玉竹跟着玉檀宫掌事姑姑离开的时候,她没问一问,他要去哪。 如今所有的谜团,只系在玉竹一人身上,看来,她只有想办法找到玉竹,当面问清楚了…… (本章完) 第081章 将来就穿这个去见先帝 沈灵犀只知道那日玉竹是跟着玉檀宫的掌事姑姑走的。 既如此,他也该跟着掌事姑姑一同回到玉檀宫才对。 虽然沈灵犀在宫里活动的范围很小,可安王是亡魂,能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沈灵犀请安王帮忙,去玉檀宫找玉竹。 然而,却没有找到玉竹的踪影。 她沉吟几息,取了纸笔来, 将那日来福安堂,蒙着面纱那位掌事姑姑的容貌,画了下来。 “玉竹是跟着这位掌事姑姑走的,烦请殿下帮我找找这个人,或许能从她身上,知道玉竹去了何处。” 画上寥寥几笔的女子, 虽然只露出眉眼, 可安王一见到她,神色微微一变。 “她不是玉檀宫里的人。”他目露疑惑, “她是我姑母啊,怎会扮作这副模样去福安堂?” “平阳长公主?”沈灵犀满眼诧异。 安王点了点头,“我去长公主府上瞧瞧,你等我的消息。” 沈灵犀应下,她刚进宫,一时半会儿出不去,安王去查看,最为妥当。 安王离开以后,沈灵犀在西侧殿呆了两日, 都没有等到他回来。 太后也像忘记有她这个人似的,只让李公公每日吩咐膳房做许多好吃好喝的送来。 左右无事,沈灵犀便让小豆子为她寻来寿康宫里, 太后最喜欢的画,当作绣样的参考。 其中有一幅画, 是雪团在御花园扑蝶的嬉戏图。 “喵呜……” 雪团对着那幅画, 露出哀伤的神色。 这应是它生前最快乐的时光, 只是如今再也回不去了。 小豆子唏嘘道:“这是太后最喜欢的猫儿,几个月前忽然失踪,娘娘命人将皇宫里里外外搜了一遍,都没找到,打从那以后,娘娘就一病不起,这宫里也一日比一日冷清。皇后原是让人又寻了只一模一样的狮猫来,太后又让人送回去了,说那不是雪团。” 雪团听懂了他的话,“喵呜”一声,从桌上跳下,朝正殿的方向跑,找太后去了。 沈灵犀索性描出样子,支起绣架,将雪团绣在素绢上。 素绢绣成之日,沈灵犀让小豆子找了些佛竹来,细心打磨一番,做了一把团扇。 待到团扇做成,太后才似想起沈灵犀,又把她召去了正殿。 还像上次一样,太后倚在榻上,不苟言笑。 “哀家听小豆子说, 你做了一柄团扇?” 沈灵犀将扇子呈上,“听闻娘娘一直记挂着雪团,臣女依照画中模样,将雪团绣在扇子上,娘娘若是想它,便可拿扇子扇一扇,聊以慰藉。” 太后接过扇子,见上头一面绣着雪团晒太阳睡觉的样子,一面是它扑蝶的样子。 素绢之上,用间色丝线根根绣出雪团的毛发。 翻转扇子的时候,就好像雪团在动似的,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好,真好。”太后眼眶微湿,抚摸着扇面,“是哀家的雪团。” “喵呜……喵呜……”雪团的亡魂,对着太后叫了两声,琉璃似的鸳鸯眼,流露出心疼的神色。 沈灵犀想了想,劝慰道:“娘娘如此思念雪团,雪团也定在某个地方思念着娘娘。万物皆有灵性,雪团总有一日会回来的,还请娘娘珍重自己,不然雪团见到娘娘为它茶饭不思,也会伤心难过的。” “喵呜……” 雪团又叫了一声,在太后怀里蹭了蹭,窝在她的腿上。 太后拿帕子轻拭眼角,“是啊,你说的对,雪团打小就很有灵性,每次见我落泪时候,都会窝进我怀里。” 说着,她下意识伸出手,在雪团惯常的位置虚抚一下。 她的手,刚好在雪团亡魂的背毛上划过。 看在沈灵犀眼中,就好似她真的在抚摸雪团一样。 “喵呜。”雪团半阖上眼,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沈灵犀不觉放柔了视线。 太后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神色微怔。 低头再看向自己的手,手下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沈灵犀看到她的动作,若无其事收回视线,半垂下眼帘。 可尽管如此,太后依然察觉到几丝异样。 “阿桂,去把雪团最爱玩的绣球拿来。”太后朝身边的掌事妈妈吩咐。 桂妈妈应下,很快从寝殿里,拿了一只绣球出来。 绣球上缀着红黄二色的流苏,里面应是装着银铃,随便动一动,就会发出声响。 雪团一听到绣球的声音,立时从太后怀里支棱起来,跳到地面,兴奋围着桂妈妈转悠。 沈灵犀强忍着不让自己的视线乱瞟,可眉眼间的神色,却不自觉放柔许多。 “哀家想好了,你就在寿衣上,绣个雪团玩绣球的样子。”太后坐直身,看着她,一锤定音,“将来哀家就穿着这一套,去九泉之下见先帝。” 沈灵犀:…… * 既然确定了绣衣的绣样,沈灵犀自是要依照太后的吩咐去办。 只是这一回,太后让人把绣架摆去正殿,就让沈灵犀在她眼皮子底下绣。 双面刺绣本就是个稀奇的绣技,太后想瞧热闹,也在情理之中。 沈灵犀不疑有他,趁着无人注意,将绣球双手供奉给雪团的亡魂。 然后,雪团的面前,就出现了一模一样的绣球虚影,供它玩耍。 于是,当沈灵犀开始在宣纸上,为绣样描轮廓时,太后便瞧见,她时不时会停笔,目光柔和地看向大殿空荡荡的某处。 这令太后越发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待到沈灵犀,将雪团玩绣球的形象,在宣纸上勾勒完毕。 太后仔细端详纸上雪团的神情动作,见雪团的一只爪子,紧拽着黄色流苏的样子,总算确定了心中的猜想。 两日后,她将沈灵犀叫到跟前,问道,“丫头,哀家先前听闻,你在宣平侯府的时候,曾经起坛作法,找到过一个家奴的尸身,可有此事?” 沈灵犀不知她为何忽然提起此事,沉吟几息,谦逊地道:“臣女学艺不精,只是侥幸而已。” 太后难得笑了笑。 “过几日便是中秋节,皇帝要在宫里举办中秋宫宴,你在寿康宫悄悄起个法坛,替哀家找找雪团的尸身可好?” 话本子十级读者,金手指灵异文忠实爱好者的太后娘娘在推理上绝不会输。 下一更还是晚上,假期家里太吵了,斟酌好再发,大家见谅。 (本章完) 第082章 道法无边,只渡有缘人 太后既说要让沈灵犀找雪团的尸身,便意味着,她应是早已察觉到,雪团已经过世了。 沈灵犀此番进宫,就是为了实现雪团的请托而来,自是应下。 她趁着休沐,回福安堂准备一应物事。 还碰上了前来寻她的慕怀安。 “将尸身抛进安王府的女子, 应是平阳长公主身边的武婢,只有她们才有这样的身手。平阳长公主府与安王府只有一墙之隔,方便逃离和藏匿,难怪当时刘公公带的羽林卫,搜遍整座安王府,都没寻到人。” 沈灵犀实在佩服大理寺的办案能力, 竟与她在安王那里得到的消息相差无几。 “既查出是长公主的武婢,人可抓住了?”她好奇地问。 慕怀安摇头,脸上难得有苦恼之色,“没找到玉竹被害的第一现场,就没有实证能证明是武婢所为。那几个武婢是先帝在长公主落水后,钦赐给长公主的死士,只忠于长公主一人,终日养在长公主府里。” “倘若贸然去长公主府拿人,非但会打草惊蛇,以皇上对长公主的恩宠,大理寺上下的乌纱恐都会不保,更何况我是皇后娘娘的侄子, 难保不会有人捕风捉影,把事情牵扯到皇后娘娘身上去……” 沈灵犀想了想,将先前画给安王看的那幅画像, 交给慕怀安。 “这是那日玉竹的尸身修复好以后,玉檀宫派来认尸的掌事姑姑, 我见那掌事姑姑似乎对玉竹的死很伤心,还独自在房中哭了许久,应是与玉竹私交不错,少卿不妨找此人聊一聊,或许能找到一些线索也未可知。” 慕怀安接过画像,也一眼便认出,“这就是平阳长公主。” 他目中带了几丝疑惑,“抛尸者既是她的武婢,她又为何要跑你这儿来哭?” 这沈灵犀就不知道了,她对长公主一无所知。 自从安王说去长公主府找玉竹,便消失了踪影,再没出现过。 沈灵犀都忍不住开始怀疑,长公主府会不会有什么不得了的法器,能把亡魂困住。 可自打她重生后,能看见亡魂以来,除了见过楚琰周身的煞气,可以把亡魂狠狠弹开以外,就没见过什么东西,能将亡魂制住。 所以,很大可能,安王应该是发现了什么, 才迟迟没有回来。 眼下沈灵犀能做的, 就只有等。 中秋宫宴, 平阳长公主一定会出现,玉竹和安王定也会随她进宫。 到时再找他们问清楚,一切谜底皆可解开。 沈灵犀:“少卿若是想不明白,还是尽快去找到玉竹被害的第一现场,或许才能发现新的证据。” 慕怀安清了清嗓,脸上有些许不自在,“这也是我今日来找你的目的。” “我?”沈灵犀好奇地问,“我能帮你做什么?” “你不是会……起坛作法吗?”慕怀安飞快说出他的诉求,“不如,你再去安王府做场法事,帮我寻一寻玉竹被害的第一现场可好?” 沈灵犀:??? 若非慕怀安的眼睛,带着期待,沈灵犀怕还会觉得,他是在故意拿话消遣她。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慕怀安都开始信鬼神了。 想来是破案心切,病急乱投医…… 沈灵犀可没忘记,当初他是如何嗤笑她“装神弄鬼”的。 “常言道,‘道法无边,只渡有缘人’。”沈灵犀忍住笑,故作深沉地道:“先前少卿在我面前说过太多对鬼神不敬的话,如今就算我想帮你,也无能为力,少卿若是实在没办法,不如……” “不如什么?”慕怀安恳切地问,洗耳恭听。 沈灵犀弯起唇角:“不如去多读读书,或者好生睡上一觉,或许能清灵台、开心智,说不定就能破案了。” 慕怀安:…… * 到了中秋宫宴这日,依着太后的意思,沈灵犀早早起床,在寿康宫里,正打算起坛“作法”。 却被桂妈妈带了一堆宫婢进来,按在妆台前,要替她梳妆打扮。 “太后娘娘说今日宫宴,京城各府女眷都会受邀进宫,这种场合,姑娘无论如何都要参加。她老人家这几日身子大好,也答应皇后娘娘要出席,姑娘如今是咱们寿康宫的凤仪女官,自该随侍在太后身边才是。” 沈灵犀:“可我还要去找雪团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桂妈妈笑着截去话头,“娘娘说,待姑娘参加完宫宴,再去找不迟。” 沈灵犀闻言,只得作罢,任由她们在她脸上涂涂抹抹,还特地给她换了一身又一身的衣裳,将她推去正殿,给太后过目。 “这件太素了……” “这件也普通……” “太艳了,不合适。” “不能带红,丫头还在孝期。” “……还是第一件好了,去换个裙子。把今年海州贡上的抱头莲簪拿来给她簪上……” 等到太后满意,沈灵犀已经累到说不出话来。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休沐回来以后,太后在她面前,一改先前不苟言笑的姿态,完全换了个态度。 “对对对,就这样。” 太后与有荣焉地笑道:“丫头这个年纪,这样的长相,就应该这么打扮。得让那几个爱在宴席上出风头的丫头们都瞧瞧,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哀家估摸着,今晚有不少儿郎,怕是要丢魂儿了!” 这副模样,活脱脱是另一个阿翁。 时隔两个多月,沈灵犀再次感受到,阿翁在世时,被他老人家逼着相亲时的恐惧…… * 中秋宫宴就在太液池旁举办,因着太后身子大好,答应出席,皇后自是把宴会办得热闹非凡。 天色刚暗下来,宫中四处便已点亮宫灯。 宴乐声混合着酒肉的香气,在宫中四处飘散,一副歌舞升平,盛世佳节的景象。 京城里,三品以上的官员及家眷,皆受邀出席。 原本空旷肃穆的深宫,随处可见衣着华贵,精心打扮的男女老少,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喜色。 这其中自然少不了,被皇后亲自下帖,受邀进宫的宣平侯沈济夫妇,和新嫁进承恩公府的慕家二少奶奶沈玉瑶。 作为整个大周最尊贵的女人,太后自然是压轴登场。 她一手执着沈灵犀为她亲手做的那柄团扇,一手扶着沈灵犀的胳膊,对她道:“不要怕,就跟在哀家身边,让你那个混账爹,好好看看,他到底薄待了一个多好的女儿……” (本章完) 第083章 宠个鱼目,弃了珍珠 “太后娘娘驾到!” 随着太监的唱和,宴席上的众人纷纷肃立,恭迎太后的到来。 众人只看见已许久未曾在人前出现的太后娘娘,扶着一个妙龄女子的手,走进宴席。 那女子长相极美,虽穿着素色衣裙,发间只寥寥簪了几支珍珠簪钗, 却更衬的她乌发雪肤、容色清婉,犹如出水芙蓉一般清丽出尘。 太后在皇帝右手边落座,女子就立在她身边。 今次宫宴,以中秋家宴为名,并未分席。 不少适龄的世家子,纷纷看直了眼,不禁私下打探,这女子的来历: “……是宣平侯新认回家的那个女儿, 还是金仙观已故玄清女冠的关门弟子妙灵真人……” “就是被宣平侯薄待那个, 本该嫁去承恩公府的,结果让宣平侯偷偷换成了那个嫁不出去的女儿……” “听闻是棺材铺里养大的,成日与尸身打交道,在大理寺可出名了,连着帮大理寺破了好几宗悬案……” “……有貌有才,如今可是太后亲自提拔的凤仪女官,哪个世家女有这样的礼遇,也不知将来会嫁进谁家去,太后娘娘看重, 那可就是窦家看重啊……” 不到两盏茶的功夫,众人便将沈灵犀的身份和事迹传了个遍。 因着太后的抬举,皇帝、皇后和最受皇宠的赵贵妃,对于沈灵犀都是夸赞有加。 太后的病, 是沈灵犀入宫以后才好转的。 皇帝便以“侍疾有功”赐下许多赏赐,皇后和赵贵妃自然也紧跟其后。 一时间沈灵犀成了这宫宴之上, 风头最盛的女子。 就连以往最受宠的长乐公主和清慧郡主, 都被生生比了下去。 按理说,这样的场合, 宣平侯守孝期间,无需参加,也不能参加。 可架不住,太后娘娘特意让皇后在这宴席之上,设置了对已逝长者祭祀祈福的环节。 沈济作为最受圣宠的功臣之后,须得在仪式上,和那些僧道一起,诵读经文,所以只得列坐席间。 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在这种场合,感受过“如坐针毡”的滋味,心里直窝火,却又不能露出来。 一边听着众人面上对他酸溜溜的恭维: “宣平侯有个得太后青眼的爱女,真是好福气。” “当年侯爷救驾有功,如今爱女给太后侍疾有功,宣平侯府都是福星啊!” 一面还要听旁人背着他的窃窃私语。 “宠个鱼目,弃了珍珠, 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听人说这个才是原配嫡出,嫁出去那个是个外室生的女儿,家里一团乱, 内帏不修,早晚出事。” “这姑娘进宫服侍太后,才真是脱离苦海……” 而坐在不远处的沈玉瑶也好不到哪去,不断被人拿着同最上首的沈灵犀比来比去。 以前,明明她才是这宴席上,受尽瞩目的焦点。 可现如今……被沈灵犀害得嫁了个毫无建树的纨绔不说,还要在这种场合,被人评头论足。 沈玉瑶原是对沈灵犀心怀愧疚的。 可当她在新婚之夜,发现娶她的人并非慕怀安,而是慕怀杰时,才后知后觉发现,她是被沈灵犀算计了! 她好恨…… 可是现如今,恨又能怎样。 沈灵犀已经是太后娘娘身边最得宠的人,她又怎会蠢到上赶着与她作对。 哪怕是一丝嫉妒和怨恨都不敢流露出来,唯恐被人瞧去。 沈玉瑶捏紧手里的帕子,掩去眼底的情绪,在众人打量的目光中,摆出一副为妹妹骄傲、与有荣焉的神色,看向沈灵犀。 心中暗下决定,总有一日,她定会拿回属于她的一切,把沈灵犀踩在脚下,就像沈灵犀今日对她做的这般…… * 最上首,站在太后身边的沈灵犀,眼观鼻,鼻观心,全然不在意宴席上众人的目光。 目光也不敢到处乱瞟。 原因无他,在她眼中,在这宴席之上,打扮得光鲜无比的贵人身后,稀疏疏会跟着一些亡魂。 那些枉死之人,大都未曾被人好生收殓过,死状凄惨,令人不忍直视。 越是身居高位的人,不为人知的阴私越多,背后的亡魂就越多。 以沈灵犀如今的身份,没法做到对每一份冤屈都施以援手,便只能选择视而不见。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不远处那两个空缺的座位上。 按照座次,一个是长公主的位置,在长公主旁边,是皇太孙楚琰的位置。 先前她专门让小豆子打听过,长公主今日是进了宫的,此刻人没在宴席上现身,大抵该是在玉檀宫里。 赵太妃一心礼佛,向来不参加这种宴席,更何况太后娘娘要来,她就更不可能会来。 今日宫宴人多,宫禁也不似往常那么森严,她或许可以寻个机会,去玉檀宫附近瞧瞧,说不定能碰上那两只亡魂。 太后原是打算带沈灵犀来这宴席上,让这个在家受到薄待的丫头,也出出风头,顺便亲自瞧瞧,自家皇孙对这丫头,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没想到六郎没出席,沈灵犀这丫头的目光还不时往六郎位子上瞟…… 太后略一思索,笑了。 她用团扇掩面,对着沈灵犀道:“你想去做什么就去吧,让小豆子陪着你。” 沈灵犀只当太后是让她去寻雪团的尸身,低声应下来,和小豆子一道退出了宫宴。 小豆子拿出一枚白玉腰牌,献宝似的递到沈灵犀面前,“姑娘,只要拿着这个腰牌,便可在后宫畅行无阻,咱们现在先从哪开始找?” “你把腰牌交给我。”沈灵犀寻了个由头,“我还有几张符纸,落在寿康宫里了,你帮我带去御花园,我在御花园等着你。” 小豆子不疑有他,笑着应下,将腰牌交给沈灵犀,便去了。 玉檀宫就在御花园的旁边,从宫宴上退席去更衣醒酒的人,一般都会往御花园的方向走。 所以,就算沈灵犀去玉檀宫附近转悠,也不会有人起疑。 她将腰牌收进袖中,提步便要朝玉檀宫的方向走。 “喵呜……喵呜……” 雪团不依,拦在她面前,喵喵直叫。 大有不跟它走,它就要一直叫下去的阵仗。 沈灵犀心知它是想让自己去东宫,一时没辙,忖度着此时东宫那边,或许也没什么人,索性便道:“走吧,你带路,不过先说好,我可不会翻墙,你得给我找个能进去的路才行。” “喵呜。”雪团叫了声,转身往东宫的方向跑去…… (本章完) 第084章 胆大包天 中秋月圆之夜,明月高悬。 尽管东宫如今已是废弃宫殿,人迹罕至,沿路也依然高悬着点亮的宫灯。 覆着琉璃金瓦的朱红宫墙,林立在长长的甬道两侧,有夜风穿堂而过,将宫灯吹得摇摇晃晃, 那些投在宫墙上的树影,也照的影影幢幢。 沈灵犀手里提着一盏宫灯,跟雪团绕着斑驳的宫墙,来到墙外最东边的角落。 “喵呜。” 它在一丛杂草前转了一圈,朝沈灵犀示意。 沈灵犀走到跟前,蹲下身,拨开杂草,瞧见有个仅供一人爬过的狗洞,掩在杂草后头。 沈灵犀:…… 她看着脏兮兮的狗洞, 再低头看看自己今天这身打扮。 “算了,还是走正门。”果断转身,朝正门走去。 东宫正门无人把守,东西两个侧门,各拴着两把铜锁。 沈灵犀从发间取下一支珍珠钗,摸黑在东边侧门那把铜锁的锁芯里拨弄几下。 “咔哒”一声,铜锁应声打开。 “喵呜……”雪团发出震惊的叫声。 沈灵犀笑了笑,这两年替人殓尸,稀奇古怪的技能, 还真是学了不少。 她推开侧门,又把锁挂回去,把门关好,这才走进院中。 整座宫苑应是许久都未曾被人打理过,长满高草, 夜风拂过草丛, 传来沙沙声,令人心中生出一股荒凉孤寂之感。 沈灵犀让雪团带路, 提着宫灯,跟在它身后。 尸身藏匿的冰窖很是偏僻,她穿过朱红的回廊,沿着布满荒草的小路,经过一层又一层的院落,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算到达整座宫殿最东边的一间小院门前。 小院的大门,不知被谁用铁链拴上了锁。 沈灵犀心中生出几丝疑惑,方才路过那么多院子,没见哪间院子上过锁,可偏生这间最偏僻的院子却上了锁…… 她拿宫灯,在那锁上仔细照了照,发现锁眼四周很光滑,没有生锈的痕迹,应是近期有人来开过。 沈灵犀取下珠钗,熟练地再次开锁,推开了院门。 小院以前应是厨房,门窗虽然破败,可院中的杂草却比外面齐整不少, 似是有人打理过。 “喵呜, 喵呜。”雪团走到正房门口,朝沈灵犀叫了两声,示意她跟上。 里面有一排宽大的灶台,旁边的地上,有一扇上了锁的地窖门。 又是锁。 “这么一层层的锁,你到底是怎么进去的?”沈灵犀边开锁,边冲着雪团,喃喃低语。 “喵呜。”雪团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那双鸳鸯眼,透着一种难言的委屈。 沈灵犀打开地窖的门,提着宫灯,沿着地窖的台阶往下走去。 许是藏冰的缘故,地窖挖得很深,越往下走,便有一种阴凉的寒意扑面而来。 沈灵犀对这种寒意并不陌生,福安堂的冰窖便是如此。 只是,福安堂日日有人打理,不似这间地窖,常年无人使用,又刚过了一个盛夏,隐隐泛着一股难言的腥气。 沈灵犀提灯走进冰窖,打眼便瞧见一口口黑漆漆的水缸,在冰窖里列得整整齐齐。 每个水缸之间,都留有通道。 雪团跳到最里面的那口水缸前,朝沈灵犀“喵呜”叫了一声。 沈灵犀抄最近的通道,走到水缸前,提起宫灯一照,便见雪团的尸身,被冻在一人高的水缸冰面之上。 它放松地趴伏在那里,就好似是不小心睡着了一样。 难怪安王见过以后,会说它是“不小心睡过头,冻死在里面的。” 沈灵犀蹙了蹙眉,她最熟悉各种死状,雪团尸身四周有极厚的冰块,若是误闯进此处,哪怕是尸身凝结冰霜,也不可能会有这么厚。 唯一的解释便是,它定是死后被人浸了水,有意冻在这里的。 可死状这般放松,就只有一种解释…… “你是中毒死的?”沈灵犀看着它问,“然后被人冻在此处的?” 雪团打了个滚,“喵呜……”冲她叫一声。 认可了她的猜测。 沈灵犀下意识想问“凶手是谁”,可转念一想,就算它知道,又不懂人话,怎能说出凶手名字。 它的尸身深冻在大缸里,她想将它起出来,也没有工具。若贸然为之,做不了防腐,尸身从冰窖带出去,很快就会腐坏。 如今既涉及到有人故意杀御猫抛尸,又在这废弃的东宫小院里,处处上锁,尸身冻在此处,反而是一种证据。 “待我回去秉明太后娘娘,再将你的尸身妥善入殓吧。”沈灵犀与它商量道。 “喵呜。”雪团冲她打了个滚。 沈灵犀又仔细观察了一番,心中有数,转身正打算离开—— “喵呜……喵呜……” 正在此时,雪团再次朝沈灵犀叫了两声,跳到离她很远的另一口大缸前。 沈灵犀走近那口大缸,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她掩住口鼻,提起手里的宫灯往里一看,便见半缸腥红的血水冻结在里面。 是人血。 缸里装着人血,却无尸身。 沈灵犀蹙了蹙眉,借着宫灯昏黄的光,往水缸四处照了一圈,冷不丁发现,不远处的角落里,团着一团东西。 “喵呜……”雪团直接跳到那团东西上,又冲沈灵犀叫了一声。 沈灵犀走近,蹲下身仔细看了看。 那是一件沾血的靛蓝色衣袍,衣袍旁边,还凌乱扔着一支青玉簪。 这件衣袍和玉簪,沈灵犀并不陌生,她前几日为玉竹缝合尸身时,犀照香照出来的玉竹亡魂,身上就是这件袍子和簪子。 沈灵犀愕然瞪大双眼,不可置信看向雪团,“难道此处便是玉竹的被害现场?” “喵呜。” 雪团走到沈灵犀的裙角旁边,亲昵地蹭了蹭,示意她说的没错。 沈灵犀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没想到,慕怀安心心念念想要找到的第一现场,竟是在此处。 东宫虽然已经荒废,可毕竟是在皇城之中。 竟有人胆敢在此杀人、放血、分尸。 还真是胆大包天。 “走吧,去禀明太后娘娘。” 沈灵犀深知事关重大,提步便往外走。 刚欲走上台阶—— “喵呜!” 忽然,雪团不知察觉到什么,后脊猛地拱起,警惕地朝上方叫了一声。 沈灵犀下意识吹熄手里的宫灯,屏住呼吸。 只听见“吱呀”一声,有人掀开了冰窖口那扇木门,轻步走了下来…… (本章完) 第085章 她不无辜,也不清白 来人手里执着宫灯,烛火的亮光从台阶上照下来,离冰窖越来越近。 沈灵犀藏身在一个水缸后,看着雪团拱得越来越高的背脊,足以可见来人并非良善之辈。 她既然敢一个人在这宫里到处乱跑,自是做足万全准备,在袖中摸索一番,将一个巴掌大的药囊,捏在手心,只等着出其不意,把来人药倒。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楼上忽然传来“哗啦啦”的响动,似是有什么人,在将那木门上的铁链抽出来。 那执灯之人显然被这动静吸引,警觉地吹熄手里的灯,轻步往上走去。 “喵呜……喵呜……” 雪团似发现了什么,背脊忽然放平,转头朝沈灵犀叫了两声,兴奋地朝上头跑去。 沈灵犀挑眉,想到先前在沈家别庄,雪团冲出去的样子,立时便明白,在上头做出响动的来人是谁。 她心下微松,将药囊放回袖中,沉吟几息,点亮手里的宫灯,拾阶往上走。 越接近上面,打斗声就越是清晰。 直到沈灵犀踏上最后一层台阶,只听见“唔”的一声,随着一个女子的闷哼,外头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 “喵呜!” 雪团兴奋地叫了一声,显然战局以友方获胜而结束。 然而,下一瞬-—— 一道极凌厉的剑气,猛地从屋外朝沈灵犀袭来。 沈灵犀下意识便挪动脚步,躲了开去。 “是你?”来人看清沈灵犀的面容,极快撤去剑势。 而沈灵犀猛然惊觉,方才躲开剑气的步法,露了破绽,毕竟先前在福安堂面对黑衣人刺杀时,为了避开楚琰“送她去死”的试探,她都是不躲的。 “嘶……”的一声,她赶忙找补,佯装扭伤脚踝,虚弱倒在地上,掩盖方才的身法。 跌落的宫灯,将两人的神色,照得极分明。 她看到了他未曾易容,棱角分明的脸,身穿紫金蟒袍,头戴金冠,尊贵无比的冷肃模样。 而他,也看见了,她故作娇柔之下,利落的身法,和眼底极力遮掩的心虚。 很好。 原来当初福安堂刺客一事,虽是他试探在先,可眼前这人,也并不无辜。 能将他骗得团团转的人,她还是第一个。 沈灵犀眼见对方的黑眸,越发幽深,直觉有些不妙,故作疑惑地问,“殿下认得我?” 她唤他“殿下”,令楚琰意识到,为出席宫宴,他今日穿的是蟒袍。 这个身份,是从未见过沈灵犀的。 “不认识。”楚琰淡淡转眸,将长剑收回剑鞘,俯身捡起那盏宫灯,避开她的视线。 “可我怎么觉得……殿下的长相,与我一位故友十分相似。”沈灵犀做出探究模样,“殿下可认得‘宁六郎’?” 故友? 这会儿宁六郎就能升格成“故友”了? 呵,萍水相逢的故友么。 小骗子。 楚琰漆黑的瞳仁,幽幽望着她,完全不想再去继续“故友”这个话题。 “不认识。” 他端出公事公办的态度,用一种询问嫌犯的语气问:“今日宫宴,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外头那个女子,与你又有何关系?” 沈灵犀心下微叹。 看来这一位,怕是又对她起了疑心。 她深知以冰窖那种情况,自己无端出现在此,若绣衣使真查起来,自己只靠那点子玄门之说,委实算不上清白。 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说辞,能撇清关系,只得硬着头皮道:“太后娘娘让我起卦占卜寻找雪团尸身,卦象上算出是在东宫,我前来寻找,无意见到这间上锁的小院,觉得此处怨气极重,便进来瞧瞧。您说那个女子,是刚进来的,我并不认识。” 楚琰指骨微曲,捡起地上那把打开的锁,就着烛火,往锁眼上打量几眼,挑眉,“所以,这里的锁,都是你开的?” “是……”沈灵犀心虚地垂下眼帘。 开锁是个技术活,这年头怕是只有鸡鸣狗盗之辈,才会费心钻研。 实非她这种良家女子该会的技巧。 不过,在绣衣指挥使面前,她无论如何都得替自己解释一番,“有次替人殓尸,房门被锁进不去,就不小心……学会了。” “不小心学的,就有这等手艺。”楚琰的黑眸,注视着她,薄唇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像是轻嘲。 他松开手指,任由那只锁从指尖跌落在地,声音不咸不淡地道:“姑娘还真是天资聪颖。” “殿下过奖了。”沈灵犀听出他语气里的讽意,谦逊地说,“都是些雕虫小技,只为糊口谋生而已。” “糊口谋生”四个字,多少带些寻常百姓的辛酸不易。 这一次,楚琰倒没再说什么。 “你在冰窖里发现了什么?”他站起身,随口问道,提灯便打算往冰窖里走。 神色间好似全然没有注意到,沈灵犀方才是“扭伤脚”,此刻还跌坐在地上。 他没有“注意”,可沈灵犀既然已经这样装了,却不得不继续装下去,否则没法解释,方才为何能躲开那一剑。 “殿下还是莫要自己下去了。”她叫住楚琰,好心劝道:“这冰窖里有慕少卿眼下正在查的案子,和雪团的尸身,应该还有别的东西,最好让大理寺的人来先行查探,最为妥当。” 此处是东宫。 又涉及命案现场,还牵扯到玉竹和安王。 以楚琰的身份,避嫌才是上策。 更何况,那里面还有半缸人血和血衣…… 楚琰倒没想到,这种时候,她还会替自己着想,转身看向她,深潭似的黑眸,映着烛火,有浅淡的流光划过。 只是很快,他想起上次在隐月阁老巢,她也曾这般替自己“着想”过,那抹流光又隐没在阴影中。 “能起么?”他居高临下,反手将宫灯的木柄递给她,示意她借力起身,“孤先送你回去。” 沈灵犀看着灯柄,认真想了想,来的时候都要走小半个时辰,若是再装瘸回去,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去,说不定还会露出破绽来。 “脚扭了,实在走不成。”她诚恳地道:“烦请殿下回一趟寿康宫,让小豆子带人抬个软轿来,我……” 话还没说完,沈灵犀便见对方清冷深邃的面容,朝她低俯下来,高大的身躯,压迫感十足地欺近她,令她脑中警铃大作。 然而,下一瞬-—— 她只觉得身下一空,整个人被他抱进了怀里…… 第086章 她是想害他 沈灵犀一整个僵住。 她万没想到,楚琰会将自己抱在怀里。 虽然先前她与他也算有过“亲密”接触,可那不过是故意扮出样子给旁人看的而已,大多都是她主动。 沈灵犀可没忘记,这人是有洁癖的,每次她一靠近,就能感觉到他的抗拒。 “我可以自己走……” 沈灵犀把手撑在他的肩膀上,稍稍拉开两人的距离。 楚琰墨瞳微深,挑眉看向她,“你的脚好了?” 作势要将她放下来,大有打算看看她刚才是如何躲开他剑招的架势。 沈灵犀:…… 算了。 “没有。”她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襟,垂下眼帘,“那就有劳殿下了。” 纯钧赶来,便看见自家殿下,抱着一个女子,从房里走出来,简直要惊掉下巴。 可当他看清那人是沈灵犀时,又觉得很合理。 很好,他应该很快就能休沐了。 然而,下一瞬-—— “把地上这人带去北衙,好生审问,别让她死了。”楚琰将手里的宫灯,交给纯钧,吩咐道,“顺便去叫慕怀安带人来,冰窖有他要的东西。” 纯钧:…… 沈灵犀见楚琰几乎没有任何质疑,便信了她方才所说的话,微垂的眼睫轻轻抖动,默默放松僵硬的身躯,松开紧抓在他衣襟的手。 他信她,她自然也会信他。 纯钧提着宫灯,在倒地黑衣女子的脸上照了一下,低呼出声,“这不是长公主身边的武婢吗?” 又是平阳长公主。 楚琰显然也很意外,剑眉微蹙,“派人去盯着长公主。” 纯钧应下。 “我先送你回去。” 楚琰低声说完,抱紧沈灵犀,几个起落,便出了东宫。 夜风习习,有股淡不可察的,梨花白的清香,从他身上飘进沈灵犀的鼻尖。 令沈灵犀方才萦绕在心底的疑问,有了合理的解释。 原来是饮了酒的。 难怪会主动来抱她。 只是,方才宫宴之上,他未曾出现,这酒是在哪喝的? 沈灵犀看着渐行渐远的东宫,心中隐约有了答案。 从东宫到寿康宫的路不算短,两人算是“第一次”见面,说什么都不太合适,一路上不约而同都选择了沉默。 楚琰将沈灵犀送回寿康宫西侧殿,将她放在临窗的软榻上,“你这伤……” “不要紧的,我休息一下就好。” 沈灵犀催促,“多谢殿下,东宫那个冰窖,还有许多事要忙,您自去忙吧。我这伤若是有什么不妥,小豆子会替我请御医的。” 楚琰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往主殿去了。 *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待楚琰离开寿康宫,太后亲自到侧殿来找沈灵犀。 她坐到榻前,摒退众人,神色有些忧伤,“丫头,听六郎说,你找到雪团的尸身了?是在东宫?” 沈灵犀点头,徐徐道出雪团的死因,和冰窖里的状况。 “哀家就知道,雪团不是跑丢,一定是被人害死了。”太后恨声道,“只是没想到,他们竟会把雪团的尸身,藏进东宫里,真是其心可诛!” 沈灵犀听出太后话里的玄机,“娘娘莫不是已经猜到,是何人动的手?” “还能是谁?” 太后沉哼一声,“她巴不得把哀家活活气死,就能在这后宫里为所欲为。先前哀家看在皇帝面子上,又顾忌着六郎,不想与她生事,可没想到,她竟让人将尸身藏进东宫,她想做什么?她这是想害六郎!如今看来,哀家是不能再忍下去了。” 在这后宫里,若说太后故去以后,能“为所欲为”的人,便就只有玉檀宫那位太妃娘娘。 “娘娘说的……可是玉檀宫的赵太妃?”沈灵犀虽然问的是太后,可目光却瞥向一旁的雪团。 雪团卷成一团,伏在太后的膝头,尾巴都不曾抬一下。 对这个名字没有反应。 这便意味着,凶手大抵不是太后所说的这位。 太后察觉到她的目光,也低头看向自己的膝头。 “如何?雪团怎么说?”她直接问道,“凶手是不是赵淑蓉?” 沈灵犀:…… “丫头,你不必瞒着哀家。”太后目光带了几分殷切,“哀家都看出来了,你定能看见雪团,对不对?雪团以前玩那只绣球,最喜欢抓黄色流苏。你没见过它,却能将它画得如此传神,定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东西。” 她低头,抬手在膝头虚抚几下,眼底浮现点点泪光,“它此刻……是不是在睡觉?” “雪团在听我们说话,您摸着它,它就会打呼噜。”沈灵犀轻声道,“它始终放不下您,记挂着您,想回到您身边,才会让我去鹤鸣楼,应征绣娘,带它进宫来。” “它可真是傻孩子。”太后红了眼眶,眼泪滴落在雪团的魂体上。 “喵呜……”雪团在她怀里蹭了蹭。 沈灵犀:“它想让您好好保重身体,不要再因为它的离开而伤心难过。” “好,好,好。” 太后连道三声好,用帕子拭去眼泪,“你问问雪团,是不是赵淑蓉干的,若是她,哀家绝不会轻饶了她。” “不是。”沈灵犀温声道:“雪团对赵太妃的名字没有反应,大抵与她无关。方才宁王殿下在东宫抓了个疑犯,此事您就放心交给殿下去查,定能水落实出的。” “不,不能让他去查,此事牵扯到东宫,由他去查,恐生事端,稍有不慎恐还要中他们的圈套。”太后斩钉截铁地道。 她看向沈灵犀,“孩子,哀家听闻你先前曾帮大理寺查过几桩案子,明日哀家拟一道懿旨,命你以哀家特使的身份,督办此案,到时随慕家小子一起去查这桩案子,你看如何?” 有太后做靠山,查起案子来,定然十分方便。 东宫原就是沈灵犀一直想要进去,却不得而入的地方。 可即便如此,沈灵犀也不想云里雾里,被不曾露面的敌人,牵着鼻子走。 “能替太后分忧,臣女自是愿意的……” 她顿了顿,抬起眼帘,直视太后,问出心中疑惑:“只是在此之前,娘娘能否告诉我,东宫究竟出了什么事,才会荒废至此。您方才说对方将尸身藏进东宫,就是要害宁王殿下,这句话又是何意?” 第087章 活着就有重逢的一天 提及往事,太后脸上难掩悲意。 “丫头,既然你能看见常人不能看见的东西,那你相信这世间有诅咒吗?” 沈灵犀眼帘轻垂,“我不信。” 对于她的回答,太后感到有些意外。 在太后看来,沈灵犀毕竟是能看见鬼的,又懂玄门之术,怎会不相信压胜巫蛊的诅咒? 只是,她想到自家皇孙,又有些恍然。 “六郎同你一样,也不相信。”太后叹声道,“可事实上,六郎的父亲确实是被诅咒所害。” “五年前,六郎父亲忽然暴毙身亡,从云良娣房里搜出压胜之物,自那以后,东宫便被视作不祥,荒废至今。哀家只是没想到,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他们竟还不死心,还想借此生事。” 云良娣,就是六年前云国亡国以后,太祖命已故太子迎娶的云国长公主云娅。 而先前,隐月阁收集的那两片绣帕,便是这位长公主陪嫁那幅《云国山水图》的残片。 沈灵犀的眼睫微颤,轻软的嗓音难得带上几丝暗哑,“太子一案不是早已在五年前就结案了吗?云国长公主也因此被先帝赐死。就算如今在东宫冰窖发现雪团的尸身……又或者发现别的尸身,又能生出什么事来?” 她轻嘲,“难不成他们还想说长公主死后化成厉鬼,在东宫行巫蛊之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连逝者都不放过,简直可笑。” 太后没料到,这丫头平日说话不显山不露水,这时候却会为一个‘已死之人’打抱不平。 可她一想到,方才是六郎将这丫头抱回寿康宫的,脸上便有了恍然之色。 “丫头,哀家知道你是心疼六郎,担心那些人用六郎父亲的旧事大做文章,才会如此。”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想到了什么,犹豫几分才轻叹道:“既然你是六郎相中之人,这件事迟早是要知道,告诉你也无妨。其实,那些人之所以会拿东宫旧事做文章,是因那云良娣还在世上。她没死,他们自不会轻易放过。” “她……没死?”沈灵犀坐了起来,清泉似的眼眸紧紧地盯着太后,不愿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痕迹。 似要辨别其中真假。 沈灵犀紧攥手心,尽量稳住心神:“太后,您说那位云……良娣,她竟然……没死?” 太后点头,“是,这件事外人有所不知,都以为那云良娣早已殒命,只有当年少数几人知道真相。其实当日,六郎并不相信他父亲死于巫蛊之术,因此请求先帝将云良娣交给他处置。哀家虽不知他将云良娣关在何处,可以六郎的心性,那位云良娣应当还活着。” “也正因如此,唉……”太后说到这,长长叹了口气。 “魏王、齐王和安王过世时,才会有朝臣拿此事大做文章,在朝堂上攻讦六郎,意指他留下那云良娣性命,只为继续行巫蛊之事,而并非调查当年真相。可即便如此,面对朝堂非议,六郎从未有松口,将云良娣交出去之意。朝堂上攻讦六郎之人必是得了当初知道内情者幕后指使,那些人来势汹汹,这次不知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沈灵犀听到太后如此说,一时间情绪翻涌,难以自抑。 这是她重生以来,听到最令她高兴的一件事。 云国长公主云娅,是她的亲姑姑,也是阿娘过世以后,待她最亲之人。 沈灵犀原以为,此生再无缘与她相见。 重生以后,最大的心愿也不过是替小姑姑正名,洗刷冤屈,找到她的尸身,将她好生安葬。 没想到……她竟尚在人间。 活着就好。 只要小姑姑尚活着,她们就会有重逢的一天。 “咦,丫头,你这是怎么了?”太后低眸,才发现沈灵犀的异样,“可是被哀家方才所言吓住了?” 太后扶着沈灵犀的肩坐正,稍退几许仔细端倪她的模样。 见她眼尾微微泛红,紧咬唇瓣,眸光闪动,还以为她是被她方才的话吓到了。 太后不由心软,到底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哪怕有些玄门本事,也只是和死人打交道。 可这世上,死人哪有活人可怕。 朝堂皇室这些复杂诡谲的东西,听在她耳里,怕是比那些死人更让人提心吊胆。看这孩子泫然欲泣的模样,怕是担心怀了她家六郎。 太后原就喜欢沈灵犀,如今更是爱屋及乌,只觉得沈灵犀心思纯善、对自家皇孙一片真心,不过是与她说了一些朝堂局势,都能令她为六郎的安危,急得落泪。 “好了好了,不怕,不怕……好孩子,有哀家在,谁也不敢拿六郎如何,你放心,哀家一定会护着你和六郎。” 太后怜惜地将沈灵犀拥进怀里,轻拍她肩膀安慰。 沈灵犀垂下脑袋,像只是乖巧的猫儿,无声靠入太后怀里。 太后的怀抱很温暖,就像小时候总是抱着她的小姑姑一样温暖。 想到小姑姑,沈灵犀鼻尖一酸,轻轻地‘嗯’了声,不再多解释她与楚琰的关系。 或许,就让太后她老人家这样误会也好。 她要不惜一切办法,找到她的小姑姑。 救小姑姑,逃出生天。 * 第二日一早。 中秋夜,东宫发现太后御猫尸身,和杀人分尸凶案现场的消息,震惊朝野上下。 皇帝和太后震怒,皇帝责令大理寺严查,太后亦派出特使,驻守在大理寺督办此案。 果不出太后所料,消息一出,街头巷尾的京城百姓,又将五年前太子因巫蛊诅咒,暴毙身亡一事,重新翻出来,沸沸扬扬传播开来。 “……听当年东宫的老太监说,太子身子好好的,忽然就开始吐血,不到半日功夫,便一命呜呼了,七窍流血,死状奇惨,太医都查不出是什么病症。” “从那位云良娣闺房里搜出来的压胜之物,也邪门的很,是个用红丝线一圈圈缠成的娃娃,据说……是云国那个死了的小公主,那位小公主可不是一般人……” “云国皇族皆擅巫祝之术,冰窖说不定就是云良娣生前秘密进行巫祝仪式的地方,听闻冰窖的水缸里,藏着不止一具尸身呢,用人牲做诅咒,何其阴毒!” “据说云良娣还没死呢,被皇太孙秘密关起来了。东宫好歹也在皇城里,若非有皇太孙护着,岂会这么久都无人发现里面有什么。” “这皇太孙也是出了名的狠人,当年亲爹死在巫蛊之术下,还要留着罪魁祸首的性命,说不定魏王、齐王和安王之死,也与这云良娣有关,皇太孙所谋甚大……” “说起安王,前几日安王府上发现的尸块,据说就是在东宫冰窖里分的尸,我听大理寺当差的二大爷说,那人是被绑在水缸上,开口子放血,活活流干血才死的,死后还被分尸,太惨了,简直太惨了!” “事出在东宫,皇太孙难辞其咎,须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才是。” “兄台所言极是,东岳书院的书生们,已经联名写了请命书交给衙门,请皇太孙交出云良娣,按律法严惩呢。” 沈灵犀受太后之命出宫,将雪团的尸身,做好防腐,安置在福安堂,便坐马车前往大理寺。 穿过街头,她听着车外百姓们的议论,神色格外凝重。 不过一夜之间,各路谣言已经传至如斯,可见背后有人借此推波助澜。 现下唯有尽快抓到凶手,才能遏制事态进一步发展,否则,很难保证,楚琰会不会迫于压力,将小姑姑交出去。 昨夜,沈灵犀本该去玉檀宫附近,想办法找到玉竹和安王的魂魄,却因为去了东宫而耽搁。 “小豆子,不去大理寺了,先去一趟平阳长公主府。”沈灵犀朝外头吩咐道。 小豆子隔着车帘应下,让车夫调转马头。 沈灵犀低头看向乖巧趴伏在膝头的雪团,温声请求:“我在公主府门口等着,你进去找到他们,让他们出来见我一面,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