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风华》 第1章 相遇 “喂,醒醒。” 雨声潺潺,新月迷迷糊糊中睁眼,一名十三四岁的稚气少年正半蹲在她眼前,眼神迥异打量着自己。 新月深吸一口凉气,沙哑着嗓音道:“你是谁?我怎么睡在这里。”说罢,冻得打了个寒战。 “你确定是‘睡’在这里?”少年疑惑。 新月环顾四周,她正身处阴暗深巷中,四下竟是横尸一片,而自己正趴在一摊血泊之中,腐烂的气味扑鼻而来,令她直觉反胃。 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厮杀叫喊声。 “啊啊啊——”新月扬声叫着,从地面惊跳起来。 少年急忙掩住新月的嘴,又卸下身上的斗篷递给她,拉起她的手便跑起来:“别出声,他们不久便会再回来的。” 新月笼罩于巨大恐惧之中,手足无措地接过,愣愣地道了声谢。 被拉着跑至路边,少年着扶她跳上马背,正疑惑这马为何如此高大之时,余光瞟见地面积水中的倒影,她定睛瞧了瞧,脑中“嗡”地一声—— 自己竟成了八九岁的模样,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简直活脱脱的小乞丐。 “这是梦,这一定是梦。”新月嘀咕着,又是晃脑袋,又是捏胳膊。 身前的少年则打着马鞭,马儿撒开四蹄飞奔而去。 终于,新月不得不承认这一切都是现实,是真真切切发生的事。 她看向道路两旁由土木、砖瓦砌成的房邸,没有路灯,没有车辆,没有任何现代的气息。再看向身前的少年,束起的长发,身着青色大袖衣袍,褒衣博带,衣裙随风扬起。 如今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这是在拍古装影视剧,第二个可能就是——她穿越了。 她问道:“现在是2023年吗?” “什么?” “那个…今年是哪一年?” “永安七年,冬月十七。” 永安七年,她再熟悉不过——南昭末年,这个时期最大的特点就是杀戮和死亡,更有天灾肆虐,天下流民上十万。在这样的年代,出现先前那样的血腥场面便不足为奇。 她心中暗暗想着,还以为穿越后的身世都是非富即贵,她却穿越到了这战乱年代,成了乞丐不说,还差点直接丢了性命,这次有好心人相救,今后怕是如何生存下去都是个难题。 唉。 她细看了看少年的装束,丝质衣袍,翠玉腰饰,这个年代能用上如此稀罕的材质,想必不是寻常百姓。 新月开口问道:“恩人,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只觉这女孩甚是奇怪,方才路过巷口,只见尸首累累,她却趴着睡得极香,后来又总说些稀奇古怪的话,一点不像是个差点丧命在死人堆中的小孩儿。 他应答:“萧景明。” “萧,萧景明!?”新月瞪圆了双眼重复道。 这个名字自新月童年时就在她的脑中萦绕——将于北方一统天下的帝王昭武帝。 * 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字,新月才刚刚七岁,那本厚厚的书她翻读了整整三天,合上时竟掩着鼻子啜泣起来,那书便是这千年前的故事。 自那时起,她便着迷于探索昭代的历史,自繁盛到乱世,天下政权分裂,战事连绵不休,人民相食,朝不保夕。再到昭武帝改革内政,兴发展,救南昭末年百姓于水火,自此天下便一片祥和。 刀光剑影,快意恩仇。 美人名将,尘世如歌。 乱世烽火,气动乾坤。 她几乎已经熟悉这个时代的每一场变革,每一位人物的来历和结局,每一次重要的战役…… 十五年后,她又加入了六朝古都韶洲的考古研究所。 这日,考古队一行人至离山勘探,林间小路幽静,新月来到泉边取水,却无意间看到稀疏的杂草丛中,老旧的石碑上依稀刻着“灵泉”。 这泉还有名字? 如是想着,她顺着水流向前,在这深山之中竟有座寺庙,只见门上赫然写着“钟离寺”三个大字,细细听还听闻殿内传来的悠悠琴声。 僧人从门后缓缓走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小姑娘,可是来上香祈福?” 此前从未听闻有一座如此古韵清幽的庙宇,她不由想进去瞧瞧:“阿弥陀佛,大师,我想上注香,我可以进去吗?” “请。” 上过香后,新月在寺中观赏,良久,她忽然想起什么,便问:“起先在殿外听到有琴声,像是古琴,是从哪里传出的呀?” “随我来。” 随着僧人来到另一处院中。 “吱吖——”,僧人打开老旧的房门,房间的一角,一把殷红色梧桐木制成的瑶琴安静地摆于石案之上。 僧人道:“这是南昭时期的古琴,沉歌。” 虽是千年古琴,却不沾半点尘烟,新月走近瞧,只见琴上用篆体刻着——“年华”。 新月记得这个名字,她曾在韶州博物馆见过那幅画,画中人嘴角微扬,眼底似有无限柔情,仅一眼便叫人深深记得。 年华,南昭时期歌女,历史上对她的记录极少,少到新月读了那么多的书,这个名字只有草草几笔带过,唯有那副画像完好无损地留存至今。 “南昭时期?年华?”新月诧异之余,轻轻抚了抚这支瑶琴。 沉歌…… 这把琴,明明那么熟悉,熟悉到似乎只要抚着它,便能弹奏出心中所想的旋律。 “大师,我可以试弹一下么?” “歌沉玉树,兴亡如梦,因因果果,哀乐相生。用琴如用心,这沉歌琴散音松沉,泛音冷冽,按音细柔。如何将这三音相合交错,才能真正达天地之理。还需你用心感受。” 她拨弄着琴弦,琴音缓缓升起。 传闻南昭时期,韶京城有位歌女名年华,她的成名曲《相见欢》红遍大疆南北。可后来,她不知为何突然杳无音讯,传闻那之后的人们,凡听到《相见欢》便会伤感落泪,多年之后,昭武帝便号令天下人不准再弹唱此曲,再之后,世间便再无相见欢。 伴着曲调悠扬,新月恍若看到一千年前的韶京城将军府,华灯初上,府外落下小雪,窗内烛光摇曳。 他阅着卷,她抚着琴。 “若我终要背负这大昭江山,华儿可愿与我同行?” 年华颔首,目光如炬:“有将军在的地方才是年华的家。” 霎时间天旋地转,画中女子竟出现在新月面前,她开口道:“你来了。” 新月只觉脑袋昏沉沉,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你是,年华姑娘?我是不是在做梦?” “似梦非梦,你需记得,非爱,既恨,是爱是恨,只在你的一念之间。千万,千万不要再犯同我一样的错。” “你犯了什么错?” “到那时你方会知晓。” 新月还未来得及反应,眼前的景色被刺目的白光遮蔽过去,意识也逐渐模糊。 不知过去了多久,再睁眼便已到了这千年以前。 她快速理清头绪,今年是永安七年,这年昭武帝应还是个书生,还未在这个时代抛头露脸,也就是说,如今的萧景明,还只是一介平民。 所以眼前之人,很有可能就是少年时的皇帝! “你认识我?你是何人?”萧景明有些诧异,实则自己才来庭州不过半月,除了司徒先生还未与其他人打过交道。 萧景明的父亲是江北知名富户萧群,而他的祖父是前中书令,后受虞阳之乱牵连,带着年幼的萧群弃官从商。 萧群与司徒昱珩是至交,因而萧景明便自小师从司徒,司徒昱珩调任庭州后,萧景明便也追随前来,谁曾想,这才来了没几日,便遇上了庭州沦陷。 “不认识,不认识,第一次听说。”新月连忙道。 呸!果然自己是个撒谎黑洞,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新月连结结巴巴扯开话题,“我,我叫新月,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新月,这名字倒是特别。 萧景明道:“城里四处都是柔然人,我们得先找个安全的地方。” “好……” 半晌,新月便就这样凝视着他的背影,曾无数次在纸上看到的那个名字,如今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身边,那么魔幻又那么真实。 “快逃啊……快逃……”树林的另一方,呼救声,脚步声,雨声不绝于耳。 马儿撒开四腿跑着,后方却逐渐传来众马奔驰的声音。 只听不远处有粗狂男声呼喊:“那儿有两个逃跑的昭人,追!” 新月猛地向身后看去,瞬时间汗毛耸立:“是柔然人,他们追来了。” 萧景明眉间微蹙,握紧缰绳。 忽然一枚利箭笔直地飞射而来,狠狠扎进马的后腿,马儿惊叫一声向一旁倒去,硬生生摔得人仰马翻。 新月仰面朝天,胳膊腿被撞得绞痛不止,萧景明则半跪在一旁,浑身沾了泥。未等二人反应过来,几名柔然壮士便驾着草原快马持刀禀剑地来到她们跟前。 领头的男人嗤笑一声,示意手下道:“不知死活的小娃娃,解决了。” “是。”另一名壮汉跳下马,手持三尺长刀,气势汹汹向二人走去。 长刀挥至半空,刀锋反射出新月惊破了胆的瞳孔。 不!会!吧! 才刚穿越过来就要领盒饭!〒▽〒 有人说将死之时会回忆起自己的一生,我我我都在想什么,这都是经历了什么? ……等等,萧景明此时才不过十三岁,他不会为了救我而年纪轻轻就丧命在这荒郊野外了吧,难道因为我的穿越,历史要改写了? 绝对不可以! 自古臣民为天子死不足惜,君忧臣辱,君辱臣死。横竖都是死,倒不如舍身取义,反正我就是个穿越过来的,菩萨保佑再让我穿回去吧。 刀锋即将落下之际,新月心中便只有这一个念头——萧景明不能死。 她高喊:“你快跑!!”随即吃痛地爬起身,挡在萧景明身前,紧紧合上眼,一脸的大义凛然。 萧景明正篡紧了拳头准备与之殊死一搏时,哪曾想,竟被眼前这个骨瘦嶙峋的丫头以生命护在身后。 鲜血溅到身上冰冷的触感。 却没有刀剑落在身上的疼痛。 新月徐徐睁眼,眼前几名壮汉竟纷纷在痛苦哀嚎中倒于血泊之中,他们皆身中一箭在左胸口,不偏不倚,一发入魂。而不远处的丛林葱郁间一抹黑影掠过,蓦然便不见踪影。 新月颤到不能自已,身子一软瘫坐了下去。 见状,萧景明行至新月跟前半蹲下,安抚道:“好了,没事了。” 新月晃过神来,连忙上下打量了萧景明一番,急切问道:“你没受伤吧?” 萧景明一时错愕,摇了摇头,内心便是百感交集。 新月长舒一口气。 浓重的血腥味道再次令她胃里一阵翻腾,颤抖着嗓音说着:“他们……都死了……” 第2章 相信 “萧公子,可算找到你了。”来者是周子栩,北昭名将之一,看起来年纪尚轻,却身材高大,气慨豪迈,他率将士匆匆赶来,说道:“城中危险,公子快随我到城外大营吧。” “嗯。”萧景明微微颔首,他看向新月:“新月,也随我们走吧。” 新月强装镇定,只低声应了句:“好。” 有了朝廷士兵左右,总算是一路平安出了城,只见城门赫然写着——“庭州”。 庭州与韶京相邻,庭州城虽小,永安时期却曾一度是中原地区最富饶之地,民熙物阜。与其他城市不同,官府减免赋税,还不时开仓放粮,赈济灾民,而这些都与此时正任庭州县令、曾为先帝麾下的第一军师——司徒昱珩有关。 半晌,新月才从先前的生死一线中缓过来,脸色煞白得吓人,这种捡回一条命的感觉,反倒让她释然了许多。 理了理身上残破的衣衫,静下心想着,此处是庭州,周边城中的流民一定有不少选择逃难至此,如此想来,自己大概也是跟着流民们逃奔此地来的。只是偏偏遇上了柔然大军南下攻城,好好的一座城,如今竟也饱受硝烟,变得千穿百孔。 “新月。”萧景明轻唤。 新月抬眼看他。 萧景明好奇:“你我素不相识,方才你…为何挡在我身前?” 心中思绪万千,可她又如何道的清呢。 她思虑少顷:“我就是觉得,可千万不能让你死了,所以想要保护你。”她圆圆的双眸闪动:“还好你还活着。” “你自己呢?”萧景明有些诧异:“若无人相救,你可是会死的。” 新月不知那时从何而来的勇气,也不知从何说起,便调侃道:“这不是好好的嘛。”说罢便坦然一笑。 既活下来了,那便好好的活下去。 “若不是你带我走,我怕是真的将和他们一样,成为无家可归的尸首了……总之,谢谢你。”新月又道。 “举手之劳。”闻言,萧景明也笑了。他笑起来很干净,像是浸透了这山间爽朗的风。 不久,一行人便来到一片由木墙围起的军营前,旌旗猎猎,新月顿时被这壮观景象惊呆了双眼。惶惶不安地跟随几人行至营中,新月便见到了她心中此刻正想到的人——司徒昱珩。 “先生。” “景明,听闻柔然军今日又在城中肆杀百姓,你可还好?”司徒昱珩关切道。 新月不由得心生感叹,正所谓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描绘的便是他吧! 如今司徒昱珩应已过了而立之年,却仍是面如冠玉,清如鹤,望如仙,让人移不开眼。 曾被称为天下第一才子,年仅弱冠就为先帝立下了汗马功劳。昭宣帝时期,他却提出只愿任小小庭州县令,只为镇守一方,教书育人,其中原由,想必离不开朝廷的风云变幻,人心难测。 虽如此,他也深受庭州百姓尊重爱戴。 几句寒暄后,萧景明说:“学生在路边捡到个小姑娘。”他看了看新月,轻笑道:“我看她无处可去便先带来了。先安顿在军中,等过些时日再做安排可好?” 闻言,新月心头一怔。 司徒昱珩看向她,女孩蓬乱的刘海下,清澈的大眼睛如同受惊的小鹿。 “让相宜先带她去洗澡房梳洗吧,再找件干净的衣衫。”司徒昱珩示意下属。 陈相宜是军中唯一的女将士,她领着新月来了洗澡房,还细心替新月梳了干净利落的分肖髻,只轻轻束起在脑后,自然垂落下来,换上素色襦裙,服饰发型是昭代特有的清新和端庄。 衣裙虽大了不少,却也显得新月脱俗的好看。 新月看着镜中的自己,面如凝脂,五官稚嫩。那一瞬间,恍若自己就是这个时代的人。 新月心中感恩:“谢谢长官,给我…这么好的衣裙…” 陈相宜心下一软,摸了摸她的头,问道:“饿不饿?要不要给你拿个馒头?” 新月回想起先前发生的血腥场面,实在无心用餐,微微笑着摇了摇头。 良久,新月心中却一直在思索,方才能与司徒昱珩一同出现的,想必都不是小人物,他们都是谁,接下来在这军营中,又将会发生什么。 她眼睫一颤,开口问道:“长官,我想问…先前在营前,几位大人都是何人?” 陈相宜闻言有些惊讶,应答:“身披铁甲的那位是陆贺将军,皮肤黝黑、满头编发的是拓拔将军,身披青色斗篷、最为英俊的便是司徒大人。” 说起那位满头编发的男子,新月这才回想起,那分明是柔然族服饰,昭军中怎么会有柔然人?拓拔……莫非…… 新月急忙问:“是柔然部落的拓拔弘?” 陈相宜道:“是呀,拓拔将军已不属柔然了,是当今抚军大将军,昨日才被委派来的庭州……” 未等陈相宜说完,新月从凳上跳起,说着:“糟了!”便如风一般飞奔出去。 陈相宜看着,便是满脸疑惑。 『永安七年,昭皇室日渐衰败,皇权旁落,皇帝身体孱弱,却仍整日荒淫无度,从不过问朝政。天下民不聊生,群雄割据,北方柔然则趁机派四万骑南下中原,杀掠吏民,欲占领与韶京相隔不到两百里的庭州。 庭州一旦失守,韶京则危在旦夕,昭宣帝遂命陆贺为镇护将军,与时任庭州县令的司徒昱珩内外呼应,讨伐柔然。 柔然兵虽个个骁勇善战,然行至庭州已耗费军中大部分粮草,攻打庭州不过几日,粮草已所剩无多,军中早已人心涣散。昭军获得消息,火烧柔然粮仓,柔然可汗的弟弟拓拔弘想率兵趁机大举进攻昭军军营,却遭伏击,被当场射杀。 柔然大败。』 拓拔弘此刻,绝不可能归顺朝廷! 雾霭初起,天色渐晚。 萧景明正于帐内盯着军事地图看得出神,另一旁几名将军坐于席上侃侃而谈,各抒己见。 “哪来的丫头?不可擅闯!”帐外士兵喊道。 “呃啊——!” 随着士兵的一声哀嚎,新月踉踉跄跄跑进了营帐中,气喘吁吁。士兵急忙赶来,捂着被新月咬的通红的左手,尴尬解释道:“不知哪来的丫头,属下拦了……没拦住。”说罢便想将新月一把扛起丢出去。 “新月?”萧景明问,“你来做什么?” “我……我……”新月见着眼前庄严肃穆的几人,目目向觑,而拓拔弘便在这几人之中,促膝而坐,一副淡定自若模样,一时间仿佛舌头打结,不知该说什么。 与前辈们示意后,萧景明起身便拉着新月走出屋外。 新月焦急道:“我有事要同司徒大人说,可以帮我请司徒大人出来一下吗?” 萧景明疑惑:“你找先生何事?” 新月一副敛容屏气模样:“很重要的事,相信我。我发誓!” 分明是数九寒天,新月皱起的眉宇间却紧张到挂起细密的汗珠。 萧景明也愣了,他一边惊讶新月的言语,却在思索了片刻后说道:“好好好,在这等我。” 说罢他便回到了帐中。 少时,新月见二人走来,确定四下无人后,随即朝他们奔去,怯生生地说道:“大人,拓拔弘是诈降,他没有归顺朝廷。” 她心中忐忑,不知道他能否相信。 司徒昱珩听闻,不由凝眉,半蹲于新月面前,刀刻般的俊脸就在十多公分外凝视着新月。 这是新月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清司徒昱珩的模样,他的鼻梁那样高挺好看,浓密的睫毛遮住眸底,摄人心魄。 他轻声说:“柔然可汗与拓拔将军的恩怨世人皆知,将军也于半年前就已归降朝廷,更曾立下战功。你为何认为他是诈降?” “许是…许是曾听柔然人提及。”新月心中斟酌着,而后从容道:“大人,半年以来,拓拔将军可是从未带过家眷?” “是。”司徒昱珩应答。 他的回应不假思索,新月便明白,他一定也曾有过疑虑。 新月注视着他,眼眸闪动:“新月恳请大人,千万千万要留心此人。” 司徒昱珩有些动容,一时无言。 “若是果真如此,拓拔将军与柔然定有书信往来,或许可以派人暗中盯着。”萧景明说着,他神情间的信任,让新月心中舒了口气。 “还有一事。大人可有地图?”新月问。 萧景明将军事地图递给她,她盯着地图找了又找,指着一处便说道:“此处,有柔然人的粮仓。” 司徒昱珩与萧景明都无法相信,就连新月自己都无法解释,一个黄口小儿,如何能在地图上准确找到敌军粮仓的位置。 哎,要是穿越过来的年纪能再大点儿就好了。 “……当真?”司徒昱珩眉间一紧,不可置信。 新月笃定道:“嗯,我确定,大人可命人去一探便知。” 新月深知这场战役一定会胜,却又发自心底的担忧,她不知道一切会不会真的如史书上所说一般进行下去。 她不敢想象如若败了会如何,因此,一定要尽自己所能。 一定不能败。 司徒昱珩凝视着她,眼里尽是意味深长。 少顷,只道:“我知晓了,你们这几日哪都别去,保护好自己。” “大人……”新月眨巴眨巴眼睛,原还想说些什么,见他并未多问,就又将话咽了下去,呆呆地回应:“好。” 司徒昱珩站起身,思虑片刻,眉眼温和道:“小孩儿,为何你只将此事告知我?” “因为…因为你是司徒大人。” 新月不知该如何回答,心中的答案却不由地脱口而出,她知道,他与这里的任何一位领袖都不同。 她深信,眼前之人不论在何种困境下都一定可以做出正确的决策,自临帝时期至武帝时期,三代帝王,六十余年,始终竭智尽忠,至死不渝。 第3章 拯救 原来,古时的夜晚如此安宁,抬眼便是漫天星辰。 夜已深了,新月说想再吹吹风,看看月亮。萧景明便也坐在她身边。 “话说,你今日为何会躺在尸体堆上睡着的?”萧景明看着新月,对于这个女孩他越来越捉摸不明白,内心有无数的疑问。 新月低下眼去,沉思了许久。 “不知道。有些事我解释不清,我为什么会在这儿,我是怎么出现在这儿的,我也想要一个答案。”新月说。 萧景明又问:“那……你的家在哪里?总还记得?” 新月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流落至此的,多是临近城中的难民,新月有学识、有修养、又生得漂亮,想来不是平民百姓家的孩子,或是家道中落的贵族富户,亦或是因纷争而家散人亡的官宦人家,萧景明心中如是想着,若是这般不堪的过往,能忘却那也是好事。 “罢了,既然都是过去,忘了就忘了。”萧景明扬起嘴角,安慰道:“从今天开始便是全新的新月了。” 如同一盏明灯,驱散了新月心底的乌云。 “嗯!”她抿嘴一笑,脸颊印出浅浅的梨涡。她好像也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自己的的确确来到了一千多年以前,那个自己曾无数次在文字中看到过的时空。在自己身旁的不是别人,是这个世界中的主角,是即将打破这个朝代枷锁的盖世英雄。 究竟是巧合,还是另有渊源?她不得而知。 后来,在司徒昱珩带领之下,军队掌握了柔然军粮仓位置,不出几日柔然粮仓便被一把火烧了个干脆。拓拔弘得知后,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寻找机会举兵夜袭昭军大营。 大战当日,昭营里的伙兵们早早地就开始埋锅做饭,摆起牛酒,准备今夜的庆功宴。 日暮时分,萧景明匆匆拉上新月,说:“跟我走。” 几日未填饱肚子的新月正期待着今夜的宴席,问道:“诶?去哪里?” “放心,还不会把你卖了去。” 萧景明驾马带着新月离开军营,快马加鞭往林中小路上了山,竟来到一处悬崖边。 新月四处张望:“来这里做什么?” “容我考虑考虑,如何卖个好价钱。” “你……”新月一时凝噎。 萧景明向悬崖下方望着,新月顺着他的视线,才发现,原来从这里能望到军营全貌。 新月猜测过,今夜柔然便会向昭军开战,萧景明一言不发匆匆将她带离战场,更让她确认了心中的猜想。 这天夜里,二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深林的悬崖边,遥望着远处的烽火狼烟,直至火光席卷了几乎整片营地,直到手心握出汗来。 那是他们第一次觉得,战争离自己这样近。 在现代时,新月在考古挖掘中数次见到过枯骨,也曾想象过他们战死沙场的壮烈,可如今亲眼所见的那种触目惊心,更是让她心如刀绞,不由地别过脸去,不忍看,也不忍听。 然而她见萧景明浑身战栗的模样,才意识到,虽如今看着他比自己高大那么多,可其实他也还是个孩子。 她心中轻叹,只得强装镇静,轻轻握住萧景明的手,不时道着:“一定会胜利的。” “别担心。” 她知道,一定会胜利的。 好似过了很久很久,硝烟才逐渐散去,埋伏在周边的昭军将柔然军队重重包围了十余重,柔然兵或倒下,或逃窜,或是成为俘虏。 混乱中,一少年高举起旗帜,旌旗与身后的绯红色花袍迎风招展,如琼枝一树。 胜利的呐喊从前方传来。 二人回到营中时,空地上聚集着上万号身着铠甲的士兵,一片黑压压人头前方,百余名身着柔然服饰的人,有男人有女人,甚至还有名与新月年纪相仿的孩童。他们有的是伤残被俘的士兵,有的则是士兵的家眷,都被拷起双手双脚,并排跪于木质台上。 中间那名衣着显眼,身材魁梧的男人,便是可汗拓拔氿。 “尔等可知叛乱之下场!” “当今天下局面扰得圣上百结愁肠,偏偏你们这些部族还趁火打劫,不得安生!” 陆贺手持利剑,高声道:“柔然缕缕叛乱,肆意屠杀我大昭子民,庭州城内外血流成河,哀怨滔天。我杀你整个王室为庭州百姓祭奠都不为过。” 拓拔氿忿忿道:“呸!昭王小儿昏庸无能,饿死了多少黎民百姓,我这刀下亡魂可比不上朝廷的万分之一。” “死到临头还敢妄议圣上,真是罪无可赦。今日便以尔等首级谢罪。”说罢,陆贺便示意下属即刻行刑。 众士兵皆高喊:“杀!” 陆将军要杀了柔然可汗?这怎么可能? 新月记得,叛乱平定后,陆贺将率领众将士与柔然王室立下和平盟约,并大义释放众人,为此后数百年柔然与昭王朝的和睦共处奠定了基础。 如今陆将军胜利后将柔然可汗拓拔氿虏了来,却直接下令斩首示众。 顾不得多想,她一个箭步穿过人海向前方跑去。 “父帅,不如待明日卫丞相前来,再呈丞相决议。” 此人便是举起大旗的那位少年,十七八岁稚气未脱的模样,是这军营之中最年轻的将士。 他便是陆贺的第三子——陆家三少陆重风。 “不杀了他,如何面对庭州百姓?动手吧!”陆贺道。 不可以! 新月眼看着士兵即将把刀刃高举过俘虏的头顶,急切地高喊道:“不可杀!将军,柔然可汗不可杀!” 陆贺问道:“哪来的小娃娃?” 众人只见一名身长三尺的女孩儿,跌跌撞撞爬上台去,连刽子手都疑惑地停下了手中的长刀。 “将军,杀了柔然王室,只会激起西北各部族的民愤,这样下去叛乱将不会平息,这无益于天下太平。”女孩急切地说着。 拓拔氿冷哼一声,随即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太平二字对于你们而言,连狗屁都不如。你们中原人,没日没夜的争权夺势,视百姓人命如草芥,视天下如儿戏。这样的朝廷,配不上我族对他俯首帖耳。” 跪于可汗身旁的男孩儿也应声道:“陆贼,你也不过是一只朝廷的走狗,呸!” 陆贺眉间紧锁:“连总角小儿都这般嚣张跋扈,何须与你们多言……” 新月瘦弱的胳膊用尽所有力气拉住即将动手的士兵,“将军!请将军三思……”说罢,鼻尖一酸,泪水便噙于眼眶中。 在新月的印象中,拓拔氿是英雄,同拓拔弘一样,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乱世成就枭雄,却埋没了太多为国为忠身先士卒的勇士。战争从来没有对错,结果终是成王败寇。 二十年后,拓拔弘之子拓拔宥将被推崇为可汗,助北昭平定战乱,带领柔然人民与昭盟好。自那之后,草原和平兴旺长达数百年。 她无法看着本应名垂青史的数人今日丧身于此,更无法想象若他们死了,边境还会出现多少像今日这般的战争与杀戮。 士兵被新月拉扯着,一时间竟也不知所措。 “这是谁家的孩子?”陆贺说道:“将她轰走。” 司徒昱珩自不远处走来:“陆将军,围师必阙,穷寇勿迫。你我都知晓圣上一向以大局为重,待禀报圣上后再做决断也不迟。” 司徒昱珩虽如今已自贬为县令,然论资历论威望,当今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卫伯颜都要让他三分,更何况提到了圣上,陆贺即使怒气满腹,彼时也只好咽下这口气。 司徒昱珩瞧了瞧新月,而后将她牵到身边,轻声问了句:“如此可好?” 言不尽意。 新月被他牵住的手止不住的发颤,她抬头看着他,微微点头,红的发胀的眼眶中满是感激。 眼中的雾气氤氲了视线,只觉得他淡淡的微笑朦胧而温柔。 没多久,便有传令兵快马加鞭而至。 「柔然可汗接旨,柔然率兵屠城,亦有反叛之心,但朕念其曾数次击退他国敌军,惦柔然百姓疾苦。陆将军此番庭州一战意在息战,若拓拔可汗愿立盟约不再发起战乱,并安抚边境各部族和平相处。今后柔然年税减免为白马三匹,骆驼一匹,且朝廷每年提供粮食千石,牛羊百匹,百件丝绸衣物作为补贴,直至天灾战乱结束。」 士兵们纷纷将利剑收回鞘中,拓拔氿见状,接过圣旨,目光如炬:“罪臣愿立此约。” 新月安静地站在司徒昱珩身边,如释重负。 于是众人皆道,是那个身长三尺、素色襦裙的女孩儿,让柔然王族全族幸免于难。 司徒昱珩回想起昨日萧景明曾说:“新月这小姑娘,还真是特别。先生可知,初见她的那日,她就能豁出性命保护我,几乎就要死于柔然人刀下。” 今日这一闹,司徒昱珩则更觉得她不可思议。 这孩子,好像总是清楚地知道,何事该做,何事不该做。 明明那么纯净真挚,却又好似深藏若虚。 她究竟是何许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