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修界公敌的我死后》 1. 00·序章 天外,惊雷阵阵,风云翻涌。 荒芜的西境深处,一条不见底的深渊横亘贯穿南北,像盘踞在大地上的伤疤,将广袤的荒原分为两半。来自远古威压从深渊底传来,使人不寒而栗。 隅渊。 连长期盘踞西境的妖物都不敢涉足的禁地。无人知晓这里有多深,哪怕过了千百年,囚禁在这里的存在也让人胆寒。 昔年,神族为恶,奴役人族,民不聊生。后人皇起义,反抗恶神,镇其大部于此,取得诛神之战的胜利,使人族获得了自由。 然神族不甘被封,每逢星衰,封印减弱,便试图出逃,人族则派人**。循环往复,已是三千载。 星衰之期不定,长则五年,短则三年,这次的阵仗格外大,从半月前,崦嵫山一带的天象就开始异动。分明才过正午,天空却黑如墨染,风沙呼啸,连平日作乱的妖兽也全不见了踪影。 苍黄的山脚下,两道身影缓步穿越荒地,其中一人拉紧着衣领,挡住倒灌的风沙。只听他感叹:“你来的不是时候,若早半月我还能与你醉到天明,但这段时间隅渊里的鬼东西又闹了,怕是有一阵乱子。“ 推翻神族后,人皇将天下分为四道,交由四位同伴治理,定下“天清治东域;云麓守南国;岁枯镇西境;旌平定北海”的盟约。 隅渊地处西境,本由岁枯山镇守。然三百年前,西道主发疯入魔,岁枯一夜倾覆,后人也不知所踪。此后,三道平摊了这份职责,各自于崦嵫山设立营地,派遣守卫看守。 刘仲正是隶属南道的卫末营地的一名都佰官,负责每天巡视方圆百里内的入山隘口,定期向宗门回报情况。这段时日因隅渊异动,主宗暂停了营地事务,但闲不住的他依旧选择出来走走。 这种不毛之地,一年半载也见不着几个生人脸,打酒都要走上百里,愿意来的不过图个官职,熬上几十年,为后辈谋个入仙门的资格。刘仲也不例外,如今已是他来这儿的第十八年,苦确实苦,好在还有朋友记得来看他。 刘仲的友人身披垂到脚腕的厚重斗篷,面容隐在风帽下,只看得出挺拔高挑的身形。 听到刘仲对他说话,灰袍人从隅渊的方向收回目光:“实不相瞒。我这次来也不是找你喝酒的。” 是个男人,声音如清泉撞石,明澈清透,穿透风沙传来,清耳悦心。 刘仲打趣:“你也有转性的一天?” 灰袍人没有接话,而是提出:“今年这场面怕是不简单,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多谢美意,只是山里的事还轮不到我们这些下层杂兵操心。”下半句道出了他能悠哉在此闲逛的缘由,“上宗的大人昨日到的,已经进了山。这一次的派头挺大,来的全是绛衣仙君。” 修界有上百宗门,三道屹立顶端,其余皆为从属,按实力强弱分为一到九阶,五阶及以上,是为上宗,五阶以后,为下仙宗。 不同宗门有各自的象征,其间渊源暂不细表,但有四色需留意避讳,即,代表天清教义的黑白;云麓崇尚的绛红;以及象征北道茫茫雪原的冰蓝。 既说绛衣仙君,那便是云麓修士了。 虽然每次异动中原都会派人来,但常以二三阶宗门的修士为主力,这样夸张的阵仗还是头一回。 “原来如此。”灰袍友人似没听出门道,表现得兴趣了了。他澄静的目光望向西南,岁枯山起伏阴影落在黑沉的瞳中,显得分外萧索,“这一年岁枯山没什么状况吧?” 他每年都来,每次都问一样的问题,也不知想得到什么答案。 “每天都一样,现在哪有人去那鬼地方?”刘仲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听说西道强盛时连天清也要对岁枯退避三舍。只可惜楚氏命不好,每代都是那个样子。” “命不好。”灰袍人轻笑一声,感叹,“你这个老好人还真是嘴上积德。换其他人会直接说楚氏造了孽,活该代代发疯。” 话中不无怨怼之意,按他的性子,这般刻薄可真罕见。 刘仲迟疑片刻,终是好奇压过了界限:“叶兄弟,容我多嘴。这楚氏与你有何干系?” 灰衣人短暂地沉默:“没有关系,我多管闲事罢了。” “多管闲事”,虽可理解为谦辞,但这么说自己未免过于妄自菲薄。 就在此时,崦嵫山深处放出光华,直照天际。 刘仲见状:“仙君们动手了。” 崦嵫山深处,以隅渊为中心的四方山头上,各立了一群修士,总数粗略算来有百余。 他们身着红白银三色为主的窄袖交领长衫,款式略有差异,但皆干练修身,明朗风流。南国的衣料轻柔丝滑,在西北的风中飘扬翻飞,猎猎作响。 阴云蔽空,天象隐去。 西面,负责检测星位的弟子,目光一刻不离地盯着星盘,每隔半刻钟,便向立在崖边的青年禀告一次星辰的位置。 这一次确实不同往年。 隅渊封印依星位构建,也随星辰之力长消而盛衰。除了间隔三五年的小波动,每逢甲子更迭,还会迎来一场大星衰。封印在此时会降到最薄弱的程度,甚至有破裂的可能。 这种情况已非下属宗门应对,只能由三道出手。但谁来,则经过了好一番商议。 北边山岗,打头的青年吐出被狂风刮到嘴里的碎发,抱怨:“师兄,凭什么是云麓山来?他们天清不是自诩正道领袖吗?怎么不来?莫不是瞧不见好处,缩头了?” 话音落下,护腕上的传音石传来回应,否认了这个说法:“这次是山主主动揽的。” “为什么?”青年略一思索,惊诧道,“难道为了薛——” 还未说出口,便被另一头的云麓大师兄温澜打断:“十三!别乱说!” 那是不能在云麓山提及的名字,一旦被山主听到,便会引来雷霆之怒。 贺淮悻悻咽下后半句,又不服气地埋怨:“他倒是爱逞英雄,罪却要我们一起受。” “别让山主听见,否则你又要吃苦头。思过崖的风刀可好受?” “有什么好怕的?反正也被罚习惯了。他啊,就没瞧上过我!” 温澜劝住他:“少说些赌气的话。” 时间流逝,天地始终是一色的昏黄,唯有星盘上的细点缓缓挪动。 估摸是傍晚时分,封印结界开始可感知地减弱,阴寒的邪气开始在山谷间弥漫。 收到监测弟子的示意,温澜神情一凛,凝神下令:“诸弟子听令!” 一声“起阵”落下,各山头同时亮起光华,以四方山巅为边际,向内延伸,在原本的隅渊封印上形成了容纳方圆数十里的法阵。 阵法中心,着黑红二色长衫的身影按刀而立。狂风卷过,衣衫猎猎。任由周围风云涌动,电闪雷鸣,唯他不动如山。 这一任云麓山主生了副正派英朗的相貌,只是年纪不大,两鬓却已有斑白之色。 自渊底升腾而出的邪气,在他脚下的隅渊口**,很快形成浓厚到可见的黑雾。有东西在雾中游荡咆哮,数量庞大,它们没有形体,起伏涌动间露出狰狞而模糊的五官。 闻君扬冰冷地觑着这些“怪物”。 昔年,它们都是不可一世的“神”,高高在上,将人族当做牲畜役使。然自诩“尊贵”的他们还是在长久的**中消磨了实体,凝聚成邪灵苟延残喘,于不见天日的深渊下,叫嚣着复辟昔日统治的妄想。 残灵裹挟着黑雾汹涌而来,一碰到深渊口,便发出凄厉的惨叫,被无形的力量打为齑粉。 这正是令神族深恶痛绝的,如同天堑般困了它们近千年的“隅渊封印”。 晦涩玄奥的神族古语在深渊中回荡,恶毒地咒骂着同一个人: 【楚姓孽种!】 【叛徒!】 【吾等诅咒你与你的血脉——】 【永生永世!】 【世世代代!】 【必失所爱!】 【所求不得!】 【受尽磋磨,不得善终!】 【不得善终!】 古语由天地诞生之初的大道之言演化而成,颂念之时自有念力,夹杂着庞大怨念的晦涩嘶吼能轻易穿透护体真气,重击修士的灵台。 即使隔了百丈远,贺淮依旧感到了一阵尖锐的头疼。他猛晃脑袋,试图驱散这种影响:“这些鬼东西鬼嚷鬼叫些什么?有完没完!” 被打散的邪灵们并未罢休,重聚成团,向封印冲撞而来,一次又一次。 伴随嘶吼与碰撞,隅渊周围的地面开始崩裂,山石如雪崩塌。 云麓弟子立足的四方山头也受地动影响,摇晃不止。阵法西向,温澜镇定自若地指挥弟子变阵,抗衡邪灵的冲击。 随着时间推移,封印持续变薄。终于,它被撞出了细小的裂缝。 些许弱小的残灵乘机逃到了渊外,然而它们还来不及为自由欢呼,便在一闪而过的寒光中消散于无。 闻君扬立在法阵中央,阔刀微压,冷眸低垂,审视着每一个试图逃窜的邪灵。 风云以他为中心**,道道雷电落下,在周围劈出大片焦土,稀疏的枯木被点燃,在荒芜的原野上燃烧、蔓延…… 崦嵫山外围。 随着隅渊异动加剧,风沙也越来越大。抬头望天,灰黑色的风云形成了以隅渊为中心的巨大漩涡,通天彻地,望之胆寒。 灰袍人身上的斗篷被吹得猎猎作响,而他的双足却如同钉在地上,不动如山。 “老刘啊,该回营地了。” 刘仲望了一眼天色,深感赞同:“确实,再不走就怕回不去了。” 正说着,却见叫他回营的人自己直直朝风沙中走去:“叶兄弟!你去哪?” “我还有别的事,不去你那了。” “这天气还去什么地方啊!” “不用送了,等我得空了就提酒来看你!”灰袍人抬臂挥手,三枚系在左腕的铜钱碰撞,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隅渊。 战斗已到了白热化。 随着封印的减弱,逃离的邪灵也愈多。闻君扬已不能尽数阻拦,只能挑拣强大的对付,将小鱼小虾交由弟子。 一方为了自由不顾一切地突破封印,一方死守关隘不肯让行,对峙不断升级。无论是维护阵法的弟子,还是抵御邪灵的弟子,都感到了吃力。 费力斩杀掉一只堪比“化圣境”修士的邪灵后,贺淮破口大骂:“这他妈是‘小小的封印松动’?” 情况远比他想象的恶劣,这次的星衰期明显比历史所载长许多。已过子时,却还不见星辰归位的迹象。而“血继封印”的力量还在减弱,这东西要是破了,他们今天全都得交待在这儿。 怕什么来什么。 这个念头刚在贺淮脑中闪过,便有一股可怕的威压从隅渊底传来。神识一扫,瞬间像有万钧之力撞在他的灵台上。贺淮心口一紧,呕出血来。 贺淮心内大骇,这是什么鬼东西? 他不知对方身份,但确定若让他上来了,所有人都得玩完。 贺淮咬紧带血的牙关,怒骂:“妈的!天清山算计我们!” 抬头看了一眼西面,那里的弟子也倒得七零八落,他没瞧见温澜,但不难猜出对方的境况也不乐观。 若早知情况这么严峻,闻君扬再如何与长老们不和也不可能只带着他们这些弟子们前来。 当下许多师兄弟都受了伤,无力再战。想到自己年纪轻轻可不能死在这里,贺淮心生退意,他朝封印中心大喊:“山主!镇不住了,我们撤吧!” 闻君扬无动于衷,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斩杀一个又一个邪灵。 弟子接连倒下,阵法压制不住的邪祟全数朝他袭去,而他如有万夫不挡之勇,一人守关,神鬼退避。 山主不退,当弟子的也只能咬牙继续战斗下去。贺淮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淦**,死就死吧。”说罢重新举刀劈向飞舞的邪灵。 两方竭力厮杀,邪灵接连溃散,云麓弟子也一个接一个倒下。被血浸染的衣袍变得沉重黏腻,再也飘逸不起来。 终于,苦战有了报偿。 星辰开始变化,虽然缓慢,但的确在归位,封印也开始恢复。 云麓弟子士气大振,温澜趁机鼓劲:“就快结束了!大家坚持住!” 贺淮将一只邪灵钉在山壁上,狠狠碾碎:“就凭你们还想回人间?死在地狱里吧!” 深渊中那个“可怕存在”也觉察了封印的变动,它尚离封印口有一段距离,见时间不待,它发出不甘的嘶吼,不管不顾地朝深渊口的结界冲来,试图全力一搏。 似是回应它的呼唤,一道耀目的金光从更深处窜出,极速朝结界口掠来。金光裹挟着强大的威能,若万钧雷霆,过境之时,不分敌我,皆灰飞烟灭。 若是任之落在仍未恢复的结界裂口上,后果不堪设想。 不假思索,闻君扬舍弃云麓阵法的庇护,跳上结界。只见他横刀聚气,朝那道飞来的金光。刀锋过处,仿佛连空间都被割裂。刀刃与金光撞在一起,双方齐齐发出哀鸣。 最终,陨星铁打造的神兵先行产生了裂缝,应声而断。 所幸金光也力竭,落在封印上,只造成一阵不大不小震动,随即熄灭,坠向深渊。 趁此机会,闻君扬看清了金光之中物体的真容—— 一支只有一半的箭。 断箭便有如此威能,若是完整,又会是何等恐怖?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哪怕已经过了三千载,神族的威能依旧让人忌惮。 开路未成,那只冲上来的强大邪灵撞在开始恢复的封印上,于一声凄厉的哀嚎后,朝深处跌去。 大势已去,至少这一甲子,它们再无出去的机会。 结束了! 感觉渡过此劫的云麓弟子纷纷长舒了一口气。 又伤又累的贺淮一面强撑着清理剩下的邪灵,一面骂道:“这次回去天清山不给个说法,老子和他们没完!” 就在众人都因胜利而放松警惕之时,一道隐约的影子藏在邪气中悄无声息探向朝云麓山主,靠近后如闪电般猛地窜出。几乎是其发力的同时,闻君扬敏锐觉察,反手挥刀,然而,断掉的刀扑了个空。 短短瞬间的错愕,他就被影子裹住脚腕,顺着封印缝隙拉进了隅渊。 一切皆在眨眼之间。 看到这一幕的云麓弟子大骇:“山主!” 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隅渊下尽是对人族恨之入骨的神族怨灵,活人掉下去,和一块生肉落进恶狼群没有区别。 贺淮对传音石焦急大喊:“大师兄,山主掉下去了!” “我看见了!” “星辰还有半刻钟归位,你快想想办法!” “我知道!我在想!”温澜的脑子此时也乱成了一锅浆糊,但作为大师兄他必须保持镇定。 否决掉一个又一个办法的可行性,他很快意识到,他们的选择只有相信闻君扬。若是山主都对付不了的局面,在场所有人加起来也没用。 虽是如此,他心底却是一片萧凉与绝望。 封印不可破。 血继封印守护人族数千年,重要性非比寻常,莫说云麓山主,就算加上其余两道首领,也是封印紧要。 何况,封印坚固非常,他们并没有打破它的本事。 一旦结界彻底合拢闻君扬还没出来,便是十死无生。但是闻君扬能在佩刀断掉的情况下,在一刻钟内,从神族恶灵的重重**中逃出来吗? 温澜觉得希望渺茫。 就在他觉得天昏地暗之时,一只手摁住他的肩,冷静沉稳的声音从耳畔传来,直达灵台深处:“传令下去,变阵天罡,清理剩下的邪灵,不要让它们逃出去!剩下的交给我。” 温澜寒毛炸起:这人何时入的阵?他居然毫未觉察!还有,这人怎么会调度云麓山的阵法? “按我说的做。我保证在封印彻底恢复前让你们山主活着回来。”神秘人冷静的声音透出让人安定的力量。 侧首看去,来者身披灰袍,容貌被兜帽掩去,只露出一段瘦削白皙的下颌,难辨身份。唯一能算作特征的,是其左手腕上系着三枚铜钱。 温澜虽心存疑虑,但来者能越过外围守卫,不知不觉靠近他,若有心加害,早得手了。 没有时间犹豫,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咬牙,按照神秘人吩咐传令。 待变阵结束,温澜抬首追踪神秘人去向。 只见那道灰色身影已冲到了封印中心,顺着还未合拢的裂缝,如断翅的雁跃入了隅渊中,眨眼被翻滚沸腾的邪灵怨气吞没。 他大骇。 ——这个人,疯了吗! 2. 01·朔风 修界近来起了大新闻,听说消失了二十年的修界公敌,灵均剑主薛北陆,回来了! 消息如风过境,迅速传遍了修界。 街边酒馆里,几个下宗修士,在喝酒的闲暇聊起了这件事。 有人表示强烈怀疑:“少胡扯了,若他真的回来了三道八族会毫无反应?云麓山和旌平府一个被杀了掌门,一个被杀了统帅,仇深似海啊。” “三道八族”这是只要身处修界,便必然会听到的词。前面介绍过,“三道”就是天清、云麓、旌平。而“八族”则是掌握修界权利的八个的大世家的统称。 除了掌管三道的“天清”沈家,“云麓”闻家、凤家,“旌平”萧家。还有“帝乡华陵”姜家;传承悠久的洛祉穆家;财可通神的祁山贺家;以及在三百年前的西境之劫中平定祸乱而被尊为“西境都尉”的骆家。修界常以“笙箫闻凤,江暮落鹤”来概括。 酒馆里的闲聊还在继续。 “听说谢山主死时尸首分离,极为凄惨。好歹是他师父,这薛朔怎么下得了手啊。” “入了邪道之辈,哪个不是丧心病狂?” 这句话踩中了某个修士的神经,他反嘴骂道:“你懂个屁!什么邪道?都是那群权贵编出来骗鬼的!不顺他们意的便就是邪道。” 没人理会这番愤世嫉俗的发言,他们依旧讨论着薛朔。 “多少年了,能被天清、云麓、旌平同时通缉还逍遥自在的也只此一个啊。” 这三家,惹上一个都是万劫不复。而薛朔三个都惹了,还活到现在,不可谓不传奇。与大宗门没有直接利害关系的底层修士们,并不介意看这份热闹。 “听说他是练了那种吸人修为的禁术才这么厉害的。” “不对,明明是因为他手中那把灵均剑是失传的上古神器,里面藏着绝世秘籍。” “别扯了,纯粹是他命好。上任云麓山主是何许人?被称为‘遗世天君’的谢晖!有这样的师父,猪都能起飞。”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看你们就是眼红!” “我说的是真的!”传出消息的修士见众人七嘴八舌,逐渐将话题扯远,忙信誓旦旦作保,“就在三个月前,有人亲眼见到薛朔出现在西境与中原的交界地。” “三个月前?”坐在窗边的持剑修士被吸引了注意力,“那不正是隅渊异动之时?” 下宗修士们不知隅渊的秘密,对这番话不明所以:“隅渊怎么了?” 持剑修士没有解答他们的疑惑,而是自顾自展开联想:“莫非异动与薛朔有干系?听说云麓山主也为此去了西境,他俩会不会撞上?” 很快,他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不会!哪有那么巧?云麓山主二十年来竭力追捕薛朔,他们师兄弟若撞上不可能和平收场。现在什么消息都没听到,应该无事发生。” 见持剑修士不理人,其他人也不再在意他,继续议论着薛朔的传奇。 “还记得二十三年前,三十二门派联手诛杀他,出动了七位真仙。但还是让他来去自如,从眼皮子底下跑了。那时他还只是半步真仙,换现在只怕更不得了。” 真仙以下修士的境界可分为淬体、聚灵、脱凡、化圣四阶。虽因功法体系不同在各境界的表现略有差异,但实力普遍相差不大。 而真仙却是质的不同。这是另一个生命层次,已经超脱了“人”的范畴。按理来说最弱的真仙也可碾压凡人修士。 既说按理,便有例外。 薛朔曾以不到真仙的境界战胜了一位真正的真仙。此后,修界为他发明了一个词“半步真仙”,用来指代那些还没有到真仙境界却有比肩真仙实力的人。而他也被公认为“真仙以下第一人”。 各持己见的众人唯独对薛朔的实力没有异议。 “废话,那可是薛北陆啊!” 听到这话,持剑修士一愣。似乎想起了什么,他露出恍然神情,用带疤的手摩挲着佩剑,怅惘感叹:“是啊,那可是薛北陆啊……” 曾被誉为“朱衣耀世,剑惊红尘”,让一代剑修感叹自己生错时代的薛北陆。 谁能杀他?谁敢杀他? …… 杏芳谷,三月,素华如烟。 身着青绿长裙的小医女捧着锦盒,脚步轻快地穿过阡陌,发带尾的银铃叮当作响。相熟的雇农从药田里抬起身招呼:“阿菁!笑嘻嘻的,去哪呢?” 小医女抬起手中的盒子:“给师父送回春根去。” “前天才看你送,怎用得这么快?” “师父的事,哪是我管得着的?” “那快去吧,别让方先生等着。回来再找你说话。” 小医女甜甜笑了:“好的!” 谷主人方青壶住在山谷东南的杏蹊小院。敲门不久后,木门从里打开一条缝,一个身着广袖青衣的年轻男子探出身来。他生得清隽文弱,墨发高挽,缚以青绦,周身打扮说是修士,更像文人。 小医女将木盒双手递到他面前:“师父,你要的回春根。” 男子接过盒子:“嗯,回去吧。别忘了温习药典。” 见他就要进门,小医女忙扯住他的袖角:“师父!” 留住人后她又似不知道说什么,吞吞吐吐片刻,挤出一句:“先生他还好吗?” 男人表情倏然绷紧,严厉告诫:“那人的事你别问,更不准向外人提起。” 小医女知问错了话,悻悻松开手:“弟子知道了。” …… 被训了一顿的小医女落寞地往回走,银铃静静地躺在及腰的乌发中。自三月前师父将“先生”带回来后,就再没让她进过杏蹊小院。 师父救治过许多人,但从未有病人如这般特殊,不能见,也不能问,看诊与熬药都由他亲自经手,绝不假手他人。其间关心与重视不难看出。 然而就算半吊子如她,也能从日复一日加重的回春根用量看出那位的伤并不乐观,只怕被誉为杏林仙的师父也到了束手无策的地步。 若是救不了先生,师父一定会很伤心吧。 如此想着,小医女揪紧衣襟,神情更难过了。 …… 方才柴门外的动静被躺椅中晒太阳的男人尽收耳中,他恹恹对医者道:“你训人小姑娘作甚?她看着问我,实际还不是想和你这个师父多说两句话。如此不知体贴,跟你真是委屈了小姑娘。” 男人颇为年轻,生得也好看,目朗眉沉,鼻挺唇淡;温而不柔,俏而不妖,将“俊朗”一词长得不偏不倚。只是病容让他显得憔悴,像树上将落未落的白梅。 原是一句随口的调侃,不料方青壶听了,面露警惕,警告:“你可莫要招惹她。” 这家伙臭名昭著,谁沾上都讨不得好。自己已经脱不了手就不说了,他可不希望弟子沾惹上麻烦。 男人误会了方青壶的意思,一愣,闷闷道:“她才多大?你把我当什么?禽兽么?”他只知自己凶名远扬,却不知何时有了拈花惹草的风流名声。 方青壶没有听见他的嘟哝,专注盯着炉火上的药罐子。 不多时,一碗热腾腾的乌黑药汤递到了男人面前。 “嘶——” 方喝了一口,男人的眉头便皱成一团:“好苦!你是不是又加料了?” 面对病人的抱怨,青衣医者毫无怜爱之心:“堂堂灵均剑主也怕苦?我不信你没吃过更苦的。在这儿娇气给谁看呢?” 灵均剑主! 原来,这个病恹恹的男人便是让修界风雨不宁的薛朔。 修界的人还在猜测多年过去,他已经到了如何了不得的境界,却不料,其人非但没有进步,反倒成了一副剑都拿不稳的病秧子模样。 与坊间流传的“盛名”相比,他不似传言中的凶神恶煞,即使病中也豁达开朗,亲切近人,像是去帮父亲沽酒时从二楼探出身来,笑问你有没有吃晚饭的邻家兄长。 唯一不同的便是,很少有人的邻家兄长会生得这般好看。 骨节匀称的手放下只剩一层药渣的瓷碗。薛朔来了精神,继续还嘴:“都说医者父母心,你得是个后爹。” “呵,你若真叫我声爹,我也不是不能像亲爹一样疼你。” 薛朔向后一躺,枕上软枕,从杏花缝里落下的阳光流金泄玉铺了满身:“免了,我怕你折寿。你是功德无量的大神医、大善人,得好好活着。” 方青壶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我救你这一遭造的孽,便能抵消过去所有功德了。” 他是在两个半月前捡到的薛朔,彼时他正带着弟子在邻近西疆的青阳郡行医。那天方下了雪,天冷得很,树上结了雾凇,沉甸甸压弯枝桠。 薛朔倒雪地中,浑身是血,染红了周边的一滩雪沙。就像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恶鬼。 阿菁不识灵均剑主,见他还有一口气,便当做寻常落难者,央人拖回了营地。 开始方青壶也没从那张血肉模糊的脸认出其身份,见回天乏术,已放弃治疗,差人抬下去准备后事。但这人却拽住他的衣袖死活不松手,没办法,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试试了。 气海受损,经脉碎裂;神魂残缺,五感失灵……旧伤暗疾数不清不说,更有一道横贯胸膛的伤口差点取了他的性命,真不知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方青壶治好了他的外伤,却对剩下的暗伤旧疾束手无策。不是他不会治,而是如今的薛朔像个满是裂缝的薄胎瓷器,摸不得碰不得,一剂重药很可能就没了。 方青壶第无数次暗恨自己学术不精。 几十年未见,堂堂灵均剑主,缘何会落到如此地步? 方青壶猜不到,而对此,薛朔只字不提。 “是啊。”面对方青壶的抱怨,薛朔眯起视力微弱的眼,悠悠感叹,“你就不该接我这烂摊子。且不说我臭名昭著,谁攀扯上都要惹一身骚。聪明的医者也不救必死之人,以免损了声名。而你,真真大善人,上赶着和阎王抢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如今‘杏林仙’的金字招牌落地,听着可响?” 好好的“善人”到薛朔口中硬生生被叫出了一股“傻子”的味道,方青壶让他嘲得说不出话。 自己这几月焚膏继晷,深稽博考,都是为了寻找救他一命的法子,结果半句好话没得,还被明里暗里贬损,这薛朔着实是狼心狗肺,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你嘴真欠,教人恨不得毒哑你。” 薛朔咧嘴,神情愉悦,眉目生动:“半辈子都这样过了,改也改不了了。说到底活该我落魄,临到死也找不到一个给我扶棺送终的人,只能寄身在你这济世救民的善堂。幸而也叨扰不了多久了。等我咽气后,你弄点松木将我火化,剩下的灰随风扬了,也落得干净。” “就你还想用松木?柴房烧剩的烂木头给你用都算奢侈了。” 薛朔听了非但不生气,反大笑起来,抚掌赞叹:“对对对!说得对。烂人哪值得用好木头?朽木正合适,般配得很。” 方青壶再度哑口无言。 这人狠起来连自己都骂,谁还说得过他? 薛朔心底有一股怨气,使其时常露出尖酸刻薄的模样,不对着旁人,只对着他自己和老天。 在嘴仗上赢了方青壶,让薛朔很是高兴,笑得得意忘形,牵动了受伤的心脉,又掩唇咳嗽起来,咳得浑身颤抖,腕上的铜钱也叮咣作响。 鲜有人知,薛朔除了剑术登峰造极之外,在卜算上也颇有造诣。 方青壶亲眼见过,只需三枚铜钱,他便能将福祸卜得一清二楚,从无缺漏。然而能窥天机的人,偏生将自己活成了这样。 半晌过后,薛朔止住咳,放下手。苍白的唇染上了病态的血色,像花瓣被碾烂时糜艳的红。黑的发,红的唇都极为浓烈,唯有人淡得没有颜色。垂下的左臂瘦弱惨白,像阳光下的薄冰,一照,便化了。 没见过薛朔过去的人,怕是很难想这只手握剑的样子。但薛北陆这个名字,确实曾光耀修界,让一代剑修黯然失色。 凡界出身,无父无母,原本只是一个在七阶宗门打杂的小童,却能被云麓山主看中,收为弟子,引入仙途,成就一段“鲤鱼跃龙门”的佳话。 到此为止,这已经是世上九成九的人想都不敢想的机缘,然而却只是薛朔的起点。 七年后,当修界的无关人士已经快忘掉这位凡人少年时。他于“传剑之争”中大败上百名名门弟子,夺得仙器“灵均”,再次名声大噪。 此后其更是闯鬼蜮,平焚宗,戍西境……“灵均剑主”之名渐渐传扬开来。 那几年,没有比薛朔风头更盛的人物。 对广大的庶人来说,那时的薛朔是光,他比所有人起点都低,却走到了修界最顶尖的位置。他给所有不甘卑微的庶人提供了最好范例,是无数出身平凡的少年憧憬的偶像,追逐的目标。 他们可能说不出三道领袖的称谓,却对薛朔的经历如数家珍。 方青壶是在西疆结识的薛朔,那时“传剑之争”已过去十七年,薛朔的剑术更上一层楼,年纪轻轻便已臻至化境,甚至有传言说他已经触摸到了“登仙”的门槛。只差一个机会,便能成就真仙。 很多剑修一辈子也触摸不到的巅峰,他年纪轻轻就轻松抵达。这让同辈的人如何不嫉妒,如何不绝望? 看,这才是真正的天才,只有这样的人才有资格问道登仙。而自己就算一辈子苦修,最强也只是摸到别人身后的尘灰。如此这般,还有什么在剑道继续走下去的理由呢? 当时很有一部分剑修抱着这样的想法,折剑埋名。 但修界喜欢优秀的年轻人,只要不触碰底线,些许轻狂无妨,骄傲张扬也能容忍。何况彼时的薛朔,嘴还没这么毒,爽朗坦率,仗义疏财,每每做完任务,领了赏金,扭头便散了出去。 非但不讨人厌,还有许多人抢着与他交好。 那时的薛朔朋友很多,去到每一处都有人排队请他喝酒。 方青壶算不上他的朋友,只是一起喝过半次酒,被他救了两回命。薛朔怕是连他名字都忘了,才一口一个“大善人”。 这也不怪薛朔,能被他这样惊才绝艳的人记住的人,应该是同样出类拔萃的。而方青壶彼时只是一个默默无名的药童,自然没有这种殊荣。 窄袖红衣,腰系绿绦,是薛朔年轻时的标志性打扮。奇葩的配色,在尚红的云麓山也是独一份儿,却让修界的年轻人如瞎眼一般追捧模仿。 那几年,中原染坊九成的染缸换了红染料。走进布店,放眼望去,一排排尽是红绸。绿丝绦买断了货,手艺好的女子光靠打络子便能养活一家人…… 然而如今,“朱衣耀世,剑惊红尘”仿佛已是一场旧梦。薛朔成了一个缠绵病榻的虚弱男人,不再穿红,也没了那份热闹张扬。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二十三年前发生的那些事到底有多少是真的?薛朔是不是真的修炼了禁术?是不是在杀了自己的师父后,又杀了萧家家主、旌平府统帅萧平乐? 他是不是真的与逐夷勾结,意图祸害中原? 方青壶不信。他问了,但薛朔只字不回。 有些秘密,薛朔打算带进土。 3. 02·恩怨 后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薛朔也想问自己。 他本不是此界之人,前世的事记不大清了,唯一的长处就是比旁人记事早些。 但这未必算好事。 有时候,善于遗忘,反而是种幸运。 三岁被母亲抛弃,流落街头,险些夭折。幸而阿姐善心,分他半碗饭,保他一条命,又耐心教他这个世界的语言、文字,慢慢将旁人眼中的“傻子”教成了一个正常孩子。 七岁时,阿姐受父亲军功荫蔽,得了个入七阶宗门的机会。 这本与他无关,名册上只有阿姐一人,接引仙君拒绝带走他。是阿姐说“阿朔还小,离了我活不下去,若他不去,我也不去”。最终仙君不得不让步,将他也领到仙门,安排了一个杂工的身份。 到此为止,他都与仙道无缘,只有仙门弟子才被允许修行术法,私相传授是重罪。 在修界,身份其实比天赋更为重要。直到师尊将他收入门下,他才有了一问仙道的机会。 世人皆知,上任云麓山主对薛朔有着知遇之恩,不嫌弃他的庶人出身,力排众议将他收为亲传。但狼心狗肺的薛朔却不思感恩,暗中与逐夷勾结,修炼邪术。在被发现后恩将仇报,弑师逃窜。甚至执迷不悟,杀害了追捕他的旌平府将军萧平乐,被天清山下“天诛令”通缉后,不敌全修界追杀,逃往凡界,弃剑埋名…… 真是仓皇狼狈的一生,光是想起来都让人觉得滑稽。 薛朔不再回忆,闭上眼,方才汤药里的助眠成分开始发挥作用,昏昏欲睡间,他听到方青壶的小徒弟又来了。 “师父!赵掌门带了客人来,说要见你。我按照你的吩咐,把他们带到村里祠堂候着了。” 只听方青壶嘱咐小医女:“你看顾着他,我去去就回。”随后是离去的脚步声。 方青壶一走,院子中便剩下他们两人,阿菁蹑步来到这个让她好奇不已的“神秘人物”身边,探头来看他:“先生?” “睡着了吗?”阿菁嘟哝。 虽然方青壶从没对她说过这位先生的身份,但阿菁又不傻,非但不傻,还很机灵,早已猜到眼前的男子就是进来将外界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人物:“看起来也不可怕嘛。” 薛朔压着笑意,没有应。 阿菁将回廊的竹帘放下,为躺椅中的人挡去半幕阳光,又在台阶上坐下,掏出一本医书,小声背诵。 “风者,百病之始也……①” 和风习习,带来杏花轻淡的香味,和着絮絮的读书声,有上好的助眠效用。 方青壶救人不论身份地位,只收取极少的诊金。倘若有人连这点诊金都付不起也可在他居住的谷中植一颗杏花抵债,十几年下来,便有了春来满谷的杏芳。人们也因此尊称他为杏林仙。 更有一部分被救的人感其恩德,自愿迁居,追随侍奉,使得本来空寂的山谷形成了如今的聚落。 薛朔不禁感叹,想不到昔年的小药童都闯出像模像样的名头了。也是,稍稍积极向上的人都不可能活得像他这么窘迫。 在细碎的读书声中,困意渐渐涌上来……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惊雷般的叱骂传来,惊破了山谷的宁静祥和:“薛朔!滚出来!” 话音未落,凌厉的剑气裹挟着风尘袭来,直直袭向薛朔与他身边的小医女。 从厮杀逃亡中锻炼出的敏锐让薛朔瞬间做出反应,他翻身而起,将还没回过神的小医女拉到怀中。一挥衣袖,化开袭来的气劲,轻巧得像挥去一片烟尘。 唯有小医女知道他并不轻松。 薛朔气海与经脉均受伤严重,方青壶好不容易才稳住伤情,千叮咛万嘱咐绝不许他动用灵力。然而方才他犯了禁忌,经脉瞬间反馈回剧烈的疼痛。一道鲜红从薛朔的嘴角淌下,淡淡的血腥味在两人狭窄的距离间弥漫开来。 薛朔抬起颤抖的手抹掉嘴角的血,朝吓坏的小医女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待疼痛暂缓,才转身面向门口。 偷袭之人闯入院中,指着薛朔痛骂:“无耻狗贼,你果真在此!” 来者有十数人,衣饰不尽相同,薛朔看其中几个很眼熟,一时想不起来。 联想到之前在半睡半醒间听到的对话,薛朔了然,看来他们是特地将方青壶引开,如此才方便闯入内谷寻找自己。 杏芳谷并非世外之地,平素看诊往来的人不少,哪怕方青壶再小心隐瞒,也会有可疑的消息流露出去。他躲在这里久了,被找上门来也不奇怪。虽然已料今天的场面,但真到此时,薛朔还是不禁感叹,太快了。 “修界败类!以为藏起来就能安然无事吗?你也配持有灵均剑?还不将其交出来。束手就擒!”人群中一个年轻人提着剑,直指薛朔。 看来他并没有经历过当年的厮杀,所以才敢用剑指着灵均剑主。在场之人也只有他的剑是出鞘的,看来方才的剑气就是他发出的了。 薛朔的目光落在年轻人身上,表情幽沉无波。片刻后,他突兀地笑了:“啊!我记起来了!你是白虎派的。二十三年前我和你们掌门交过手,他也骂我‘无耻狗贼,弑师败类’,那天的雨很大,后面的话他跑得太快我没听清。你们镇派宝剑的剑鞘还被落在了原地。所以,这是后来偷偷捡回去了吗?” 白虎门正是天清山属下的二阶宗门。 七百年前,白虎门先掌门得天清山赏识,被提拔为真仙,白虎门也一度跃居一阶宗门,风头无俩,门人渐被娇惯得跋扈。如今,哪怕那位真仙已经故去,后辈子孙依旧不改霸道。 薛朔的嘲讽尖酸刻薄,然而更让人恼恨的是,句句属实。 人群中有人不给面子地笑出声,年轻人恼羞成怒,也抓住他以为的薛朔“痛脚”猛踩:“你不过是个低贱的庶人,谢晖眼瞎收了你,活该遭罪。我今日——” 话还未说完,便听得“噌”的一声剑鸣,待循声看去时,站得离薛朔最近的人鞘内的剑已不见。 与此同时,一道银光直逼白虎门少主,快得只剩残影。 莫说抵抗,他连剑锋在哪都看不清。 电光火石间,年轻人身边的中年修士抽出法器,迎了上去。 铿锵两声碰撞,银光交接。 冰冷的剑尖擦着白虎门少主颈上寒毛划过,剑气割破他的皮肤,细如碎珠的血瞬间溢了出来。 两剑过后薛朔没再出招,回到原地,将夺来的剑轻巧抛入原主的鞘中。看来他只是教训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白虎门少主,不打算夺人性命。 再定睛看那白虎门少主,已被吓得两股战战,跌倒在地。 而挡下薛朔两剑的中年修士则处于迟到的心惊胆寒中,久久无法平复。只有他最清楚,方才并不是他接住了薛朔的剑,而是薛朔故意将剑锋“落”在了他的法器上。 而且这两剑并没有动用灵力,薛朔仅凭身法与剑意便完全压制住了他。 幸好他并不用剑,否则此番交手后,怕是会产生道心裂痕,折剑弃道也不是没可能。 剑道奇才,真仙以下第一人,名不虚传。 薛朔低眉掩唇,咳得双肩颤抖。仿若疏枝病梅,瘦骨轻颤,一用力便能摧折。但在见过方才两剑后,无人敢因他的孱弱轻视他。 待不适暂缓,他抬起头,对吓得呆若木鸡的白虎门少主感叹:“我以为你的嘴这么刁蛮,至少能有保命的本事。现在看,原来全是同道给你山门面子啊。” 他笑着,毫无讥诮之色,却尽显轻蔑之意。 前一刻还是夺命修罗,此时却春来冰消,枯木逢春,巨大的反差看得人心尖一寒。 “你——”被下属拉起来的白虎门少主又怒又怕,放不下面子,又不敢再口出妄言,样子颇为滑稽。 “先生,别!”小医女拉住薛朔的袖子,试图阻止薛朔战斗。 师父把先生交给她,她就不能让先生出事! 薛朔安慰地摸了摸她的头,将人藏到自己身后。 指尖擦过后颈,阿菁被冻了一个哆嗦。这双手,冷得不像人。 此时,察觉不对的方青壶赶了回来,见到院子里剑拔弩张的架势,他冲上前,挡在薛朔与众人之间:“不告而擅闯,你们好生无礼!” 瞧见新面孔,白虎门少主又觉得自己可以了,开口斥责:“若不闯入,如何知晓你还包庇着恶贼!” 在他眼中,杏芳谷只是一个九阶外的野鸡门派,对他们所谓的谷主也不必客气。 话方尽,余光瞥到薛朔抬起指尖,他吓得瞬间缩回了同门身后。 但薛朔只是掩唇轻咳了两声。 他分不清薛朔是不是故意的,但可以确定的是,对方未正眼看他,他却被一个小动作吓破了胆。 只是方才被划破的伤口,还在渗血,纵使恼羞,也得咽下。 负责挑事的白虎门少主被治得没了脾气,本来打算躲在他身后坐收渔利的人,不得不站出来。 开口说话的是一位中年法修,身材不高,微微发福,总是带着笑,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薛朔不认得他。 “方谷主息怒,我们来此并无兴师问罪之意,强行闯入也并非轻视杏芳谷。盖因薛朔身负“天诛令”,捉拿他乃是三道宗门不可推卸的责任。杏芳谷虽不属严格意义上的宗门,但应该也能理解这份道义。失礼之处,改日再登门赔罪,还望今日行个方便。” 与年轻气盛、目中无人的白虎门少主相比,这种擅长搬弄道义,以势压人的人才最为难缠。 “既是三道共同的职责,那杏芳谷自然也责无旁贷。”就在众人以为带走薛朔有希望时,却听方青壶话锋一转,“现今薛朔为我所擒,理当由我羁押。在场诸位无权带走他。” 这一手偷换逻辑让众人猝不及防。 那微胖修士反应极快:“也无不可,但还望方谷主准许我们留人在此,帮忙看守。” 方青壶拂袖:“我不同意。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对杏芳谷不利。” 就在双方互不相让,剑拔弩张之际,一个婉转清亮的女声透空而来—— “那若天清山亲至,方谷主是否能赏脸将人交出?” 这声音并不大,在场每个人却都听得一般清楚,像是直接塞入人的脑中,难辨方位的同时让人无法忽略。 “天清山!天清山来了!”众人哗然,左顾右盼。 话音方落,一队人马自东方翩然而至。二十五人,有男有女,持有的法器不尽相同,但都身着黑白二色为主的衣衫,衣袂当风,飘飘若仙。 “黑白分明”,这正是天清山的标志。 为首的秀丽女子一落地便走上前,从方青壶款款颔首:“天清山执灋令云姻,挟众弟子拜会杏芳谷。” 云姻二字一出,四方寂静。 薛朔被称为“真仙以下第一人”,但面前这位,却是当世的“真仙第一人”。 两者孰高孰低,不用说都分明。 云姻自小出生在天清山,其母乃沈氏嫡女,和上任天清山主沈清是同胞兄妹,其父则是天清一系的真仙。 这样的双亲,使她自诞生便有通往修界顶峰的门票。她也没辜负这份出身,自小天资出众不说,更敢拼敢争,更以女子之身,入主天清山最大的实权部门“执法堂”,立下不少功劳。 她曾只身追凶三千里,深入放逐之地,一路追一路杀,最后一名凶犯受不了同伴惨死的模样,被吓得自爆而亡。自此,云姻有了一个“疯婆娘”的名号。 凭借卓越的功劳,云姻在六十岁时便获得了“真仙”门票,并于七十二岁那年渡劫合道,成为当世最年轻的女真仙。 在薛朔正式踏上修途前,她已是赫赫有名的“凶神”。而薛朔第一次见她时,她已成名多年,年岁渐长,脾气有所收敛,很少再亲自负责追捕。 想不到天清山为了抓自己,都把她派来了。 而天清山为他准备的排场还不止于此。 只见云姻下首的女弟子怀中抱着一根长柄法器。 法器似鞭近尺,通体金色,握柄处刻着一只獬豸,在握柄范围内无规律地游动,不管从哪个角度望向法器,都正好对上这只獬豸的双目。而它也似在审视着每一个看向它的人。 灋度。 相传其为神族扶桑树被砍断时落下的一截枝干所造,除了有阳炎之威,能涤荡邪氛外,还有直接对魂体造成伤害的特殊能力。 但它很少被当做武器使用,更多是彰显天清山“奉人皇,执圭臬,掌法度”的尊贵身份,表示他们要做的事,乃奉公执法,天经地义,不容置疑。 薛朔身负“天诛令”,把这件灋度请出来捉拿他时,再合适不过。 看着那把暗光流转的灋度,他只觉旧伤又痛起来。 若说来的是普通真仙,薛朔还敢自负能为,尽力一拼。但面对“真仙第一人”的云姻,就算全盛时期的他,也绝无取胜的可能。 何况,她带的二十四位弟子,正好是一套“天清诛神阵”的配置。 其他人只是听到风声,来碰碰运气,天清山却连拿人的准备都考虑周全了,修界“话事人”的做派,让人不得不叹服。 但问题是,他每日入睡前都会用铜钱卜算祸福,这也是他多年来能够躲避隐藏,安然度日的诀窍之一。 而昨晚的卦象却未曾现任何异常,若说白虎门为首那群人不足以让他陷入险境,因此无预兆,还说得通。但云姻却是绝对能将他就地正法的人物。 唯一的解释便是天清山在筹划抓捕他时用了遮蔽天机的手段。看来在他一次次逃脱追捕的同时,他们也对他的手段愈发了解。 “如何?薛朔,随我回天清山罢。”云姻相貌清丽温柔,说话也和煦,总是笑吟吟的,却无人敢反驳。 这女人本就是个笑面罗刹,带着能将人抽得魂飞魄散的“灋尺”,身后是随时能结成“诛神阵”的天清山精锐弟子,谁敢惹她。 意识到自己无计可施,薛朔只能笑回道:“阿璎姐开口,谁敢不给面子?” 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说去对方家里吃晚饭。 众人看到方才两剑震慑全场的薛朔此刻竟毫不反抗,低眉垂目,束手就擒。震惊之余,对真仙的威能又有了全新的认识。 薛朔的识趣并未让云姻放松戒备:“长鸣,上锁神链。” 言落,她下首的少女将灋尺交给身边人,拿着一根沉重黑色锁链走上前,拷在了薛朔的双腕与双足上。 又是一件具有特殊效果的仙器。 锁神链,顾名思义,是有禁锢作用的法器。它的特殊之处在于能封锁被锁之人的所有特殊能力,且没有使用门槛,成功率不受实力差影响。 凭借它,凡人也能让真仙变成凡夫。 灋度、执灋令、诛神阵、锁神链……明明任挑一样都够他喝一壶的,却全都准备了。想来天清山也吃够了屡次被他漏网的苦,不惜拿出超额阵容,也要保证十成把握。 薛朔在心中苦笑,能让修界第一宗门这般严阵以待,还真是他的荣幸。 “等等!”眼见薛朔就要被带走,方青壶开口阻拦,但面对天清山,他先前的说辞没了效,只能气弱道,“我和你们一起去。他每日必须服用我为他配的药,如若不然,只怕活不到你们审判的时候。” 云姻客气回道:“天清山自有医修,不劳方谷主费心。” “他们不如我了解他的病情。”方青壶已经决定,大不了舍了这条命,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救过他两次的恩人被抓走而不管。 云姻扬起嘴角,眼睛更弯了:“那些都是修界拔尖的医者。” 熟悉云姻的人都知晓,假笑是她不耐烦的标志。她虽生得温婉清丽,但从不是个好脾气、好耐心的人。 方青壶还欲争取。薛朔手掌在小医女背后轻轻一推,将人送进了他怀里。 他下意识低头,对上小医女干净无辜的眼神。这个瞬间,方青壶的热血被浇凉了。他并非当年孑然一身的小药童,他有弟子,有杏芳谷,人一旦有了牵挂就会为牺牲犹豫。 薛朔什么都没说,只凭一个小动作,便劝住了脑袋发热的医者。 “大善人,好好活着。你说过要济世救民的啊。” 方青壶浑身一震,抬起头,撞入一双浅笑的眼。收起了平素的调侃嘲弄,如今里面尽是真诚。 “济世救民”,当年他的确对薛朔说过这般话。 原来,这人平素挂在口中的“大善人”并非全是戏耍,而是真切地记住了一个微末药童的“狂言”。 “还有——”薛朔又开口。 方青壶凝神,以为他有重要的话留给自己,却听到—— “还是用松木烧吧,松木油多,易燃。烂木头要是受潮烧不着反倒把我熏熟,就尴尬了。木材的钱你先垫着,记账上,待你千年归山,我和看病的钱一起还你。” 似是觉得自己这番话非常幽默,薛朔咧牙笑了,露出两个梨涡。 毫无疑问,这是个糟糕的笑话,只逗笑了自己,听的人完全笑不出来。 这人真是讨厌到可恨。 方青壶抬手捂住眼,以藏住自己的无力与不知何来的悲戚:“就你这臭德行,下去了也是一个烂鬼,定要被罚过刀山火海。我劝你还是多活几年,好积攒功德,还你的孽债。” 听到方青壶骂自己,薛朔非但不恼,还笑得更开心了。他转身,落拓一挥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杏芳谷。 4. 03·旧友 “这就完了?” 薛朔真能乖乖束手就擒? 未能参与“杏芳谷围捕”的修士,在听到同门的转述后,对事情的真假产生了强烈怀疑。 要知道,当年“天诛令”一出,几乎全修界都下场抓他了,但这薛朔滑的和泥鳅一样,无论怎样的围追堵截,他总能顺着防守最薄弱的地方跑掉。以至于听到他被抓,修界人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 “哪能呢!”讲述的修士一脸还有好戏的表情,“一出杏芳谷这薛朔果然就试图逃跑,但还没跑出十步便被云真仙用灋度抽倒在地,血呕得和喷泉似的。” “他要逃怎么还在杏芳谷的时候不逃?上了锁神链还跑,这不找死吗?” “还有呢,你猜薛朔吐完血之后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他说,人活一世,也只有一世,能来世间走一遭,是大幸。蝼蚁尚且偷生,而他也还没活够,只要还有一口气,总要试试活路。” “这人真是——”修士语塞,似乎一时想不到词来形容。 半晌之后他叹出四字:“死不悔改。” …… 拘到天清山的薛朔,被关在了一处幽谷茅庐之中。 简朴的茅屋外有一大片白辛夷,将将绽放时的清雅花香探过半支起的窗户,带来春的气息。 青阳泛暖,清风微凉。 不是阴暗的地牢或者不见天日的禁地,比想象中的好太多了。若非布在茅庐周围的天雷禁制,薛朔几乎要以为天清山是将他请来养伤的。也不知此举是念“旧情”,还是出于对“将死之人”的善意。 三枚铜钱叮咛桄榔砸在桌子上,苍白修长的手一一抚过上面的纹路。 看也看了,想也想了,算也算了,还是找不出生路。 看来经过这些年的较量,天清山对付他的手段也愈发成熟。薛朔在心底苦笑一声,捡起铜板,坐回榻边。 他有些后悔自己在杏芳谷的洒脱了,早知道就不耍帅,再挣扎一下了。 喉咙不舒服,薛朔掩唇咳了两声,但很快便疼得再也咳不下去。 浑身都在疼,尤其是新被灋度抽出来的伤,稍有震动,便撕心裂肺。四肢里则像有一把小锤子无时无刻地在敲,一点点地,将他的骨头磨成碎末。 天清山的医修来过了,但对他并没有什么好脸色,看得也马虎,草草开过一服药便走了。左右吊着薛朔一条命,让他挨到审判。多余的,便没有必要费心了。 药是看守的弟子煎的,苦得不行,还带着焦味儿,刚咽进喉咙,便呕了出来,还附赠一腔胆水。 薛朔忍不住在心底苦笑:不好意思啊,大善人,误会你了。你开的药和这个比起来,一点也不苦。 他将头抵在木桌边缘,弓着腰将身体蜷缩成一团,没了方青壶配的止疼药,连入眠也成了奢望。 门口传来吱呀的轻响,有人来了。 在修界,就算是刚聚灵的弟子,也能控制动作轻重,做到举止无声。这开门声只可能是来者故意弄出来给他听的。 薛朔忍住疼痛,重新坐正,看向门口。 受损的魂魄影响了他的视力,即使在如此大好的晴光下,也只看到一团素白的模糊身影,至于对方的脸则全然看不清了。 也不难猜,在天清山,只有两个身份能穿纯白,其余或多或少都要配点黑色。 东道主沈清,隐居多年,生死都说清不清楚,自然不可能是这位,那便剩下代行掌门职责的掌印。 如今的天清掌印,正是他曾经的至交好友,无暇君沈冰尘。 三道加上已经没落的西道,四家的祖师都曾是诛神之战中的功臣,颇有渊源,往来甚密。薛朔虽是庶人出身,但也沾着师弟闻君扬的光结识了三道子弟,其中便包括当时还只是沈氏公子的沈冰尘。 三五少年一同修行进学,赌书拼酒,肆意挥霍年少。如今回忆起来,那些无忧无虑的记忆都像旧梦了。 沈冰尘长薛朔三岁,却已在两年前步入真仙境界,六十一岁的真仙,放在修界历史上都是惊才绝艳的存在了。 曾经的同窗,一个成了天清掌印,青史留名;一个沦为修界公敌,人人喊打。人生的境遇还真是让人觉得奇妙。 沈冰尘早年受过寒毒,身体不好,平素极少离开出云峰,而今孤身莅临,很给他薛朔面子了。 “无暇君屈尊来此,有何贵干?”将所有的感慨压在心底,薛朔挂起淡笑问道。 还记得最初的最初,沈冰尘也是信他的。 他追了三千里,从东道到北海,一心把薛朔带回去审判,让天清山还他一个公道。但那时候的薛朔才经历了师尊之死,仓皇失措,谁也不敢信,他只记着谢晖的嘱咐:去“放逐之地”找一个人。 一个执意要走,一个执意阻拦。百丈冰原一场决战,薛朔取得了胜利,却也彻底让沈冰尘凉了心。数年后再见,对方选择了对他兵刃相向。 吵也吵过了,打也打过了。情谊已经尽数砸碎,如今能保留的只剩一点体面了。 沈冰尘缓步走到薛朔对面,款款落座。华衣玉冠,从发根到衣襟全都一丝不苟。和他的字号一般,无暇高洁,凛然不可侵。 薛朔看不清,但完全能想象沈冰尘的出尘之姿。 他这位旧友打小便俊得雌雄莫辨,年少时还在人皇祭上出色地扮过潇湘仙子,至于品行上更是有名的谦谦君子,怀瑾握瑜,不染凡尘。 许是对他无话可说,沈冰尘开门见山:“旌平府派人来了天清山,他们提出要派一人与你决战,生死不论。” 薛朔意识到什么,上弯的嘴角收了起来:“和谁?” “萧长赢。” 若是两年前在修界提这个名字怕是无人知晓。但如今随便走到一处酒楼茶馆,就连毫无关系人脉的庶人也可以说出这是旌平府两年前找回来的少将军,还能附上一段年幼时被恶徒掳走的少主,在经历十多年的磨难后终于认祖归宗的感动修界故事。 “他是自愿的?” “是。” 良久的沉默后,薛朔再度开口:“萧家提出这个要求时知不知道我行将就木?” 这个问题颇有意思,事到如今,他不关心自己的生死,反倒去在意萧家的态度。 以薛朔此时的伤势,让他去决战,几乎与让他送死没有差别;但若是全盛时期的薛朔,送死的便成了对面。 “知道。” “我师弟闻君扬呢?他什么态度?” “自西境回来后,他便闭关养伤,不知此事。” 难怪。闻君扬决不会同意让别人来杀薛朔。也只有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萧家才能与天清山达成这份协议。 薛朔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问了萧家,问了闻君扬,但没问沈冰尘。 他出现在这里,将事情告诉薛朔,就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了。身为掌印,他有权利叫停,但没有。 用一场不公平的决战代替审判,除掉心腹之患。这是个好算盘,但要是以前的沈冰尘不会同意这样的事。不过这话说出来也没什么意义,莫说人会变,就算是过去,他又了解沈冰尘多少呢? 薛朔紧紧攥着手腕上的铜钱,这三枚铜钱曾无数次在绝境中帮他算出生路。有几度他似乎都要解开红绳,再一次于绝境求生,但最后他松开了手。 “知道了,我答应。” 他答应得干脆,沈冰尘反倒犹豫起来:“你再考虑一下。” 薛朔反问:“考虑什么?” 他背负着弑师叛道之名,顶着三道讨伐逃窜多年,打了全修界的脸,成了所有人心中的刺。 天清需正声威,萧家欲洗旧恨,闻君扬要报血仇,而这些只他一条命就能满足,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然而,若再加上一个前提,这个安排便变得无比狠毒。 ——萧长赢是他亲手养大的义子。 诛心! 看来萧氏真是恨极了他,才想出这么狠毒的法子。既报了仇,又让新回归的少主与他的“贼父”彻底撇清干系。但对天清山来说,让他死于决战并不如审判处决他的效果好,也不知萧家出了什么价码来交换。 他幽声感叹:“比起经过审判后,以罪人之名被诛杀,这样的死法从某种角度来说的确更体面些。你有心了。” 虽然沈冰尘应允此事时确实抱了“让旧友以体面方式死掉”的私心,但由薛朔说出来却透着强烈的讽刺意味,尤其是最末那句“你有心了”,让他脸上火辣辣的疼。 “你不该回来。” 如此,他也能当薛朔死了。 薛朔也想问自己为什么还要回来?师弟、义子、旧友……都不希望他活着。但他偏偏就活着回来了。 “我也不止一次想过,若我死在北海、死在那条无名街、死在过去任何一次惊险的战斗中就好了!有时候命硬真不是什么好事,谁都死了,就我活着。” “薛朔!你不要这样!” 用了几息遏制住失控的情绪,薛朔将目光投向沈冰尘身后,望着窗外感叹:“今年的天暖得早,白辛夷尽放时一定很漂亮,可惜看不到了。” 关于白辛夷为何会成为天清的象征之一有许多种说法。 一是人皇非常喜爱辛夷;二说因为人皇的家乡有很多辛夷花;还有一种解释是因为人皇生在辛夷遍开的季节。 首任东道主建立天清山时立下规矩,禁止砍伐此地的辛夷树。 千年下来,辛夷树越来越多,布满了一座又一座山头。每年春天,天清山有十九座峰会开遍白辛夷,这便是被誉为“琼花烟景”的天清一绝。 这里并非那闻名修界的十九座山之一,但依旧有大片的辛夷树,在薛朔朦胧的视野中如白色的烟霞。若是站在至高的天柱峰望下去,更是“云烟”浩瀚,绵延如海。 天清无雪花胜雪。 曾经有个人在酒后,因为两句闲谈,便豪爽挥手将十九座山峰的辛夷花“送”给了他。但如今也是这个人,要他去送死,死在自己的义子手上。 薛朔摸不清沈冰尘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将他拘押在这里,又亲自到这里说出这番话。明明在心里已经将彼此看得一文不值,却还反复地将这些能唤起旧忆之物递到面前,图什么呢? “你还有什么遗愿?”沈冰尘对薛朔内心的波澜一无所觉,他如是问道。 虽不想再有什么瓜葛,但有些事,还是不得不依仗沈冰尘的地位。 “杏芳谷谷主方青壶,他与我那些‘罪名’并无瓜葛。请你保证我死后他不会因我遭受打扰。” “我答应你。还想要什么?” “一套红衣,丝绦就不必了,我自己有。还有灵均剑,就藏在她坟墓对面的山头,一棵很粗的歪脖子树下,挺容易找的。” 薛北陆,自然要以世人记忆中的样子去死才能发挥价值。 这依旧不是沈冰尘想问的:“我会遣人给你送来。还有吗?” “为我寻一副能短暂压制伤势的药。”这是必要的,本就身负重伤的他,又被云真仙用“灋度”抽了那么一下子,没有这副药,他只怕都没办法走到决斗的地方。 “还有吗?” “没了。” 沈冰尘静静地看着薛朔,等待他再为他自己要些什么,然而许久过后,薛朔也没开口。他放弃了,起身,准备离开。 “对了——” 薛朔似是想起了什么,骤然开口,沈冰尘打住脚步,侧过头。 “我曾委托杏芳谷谷主方青壶帮我收尸,虽然现在想来有些不妥。但如果他来了,还是把我的尸体交给他吧。当然,你们若执意将我挫骨扬灰也没关系,我没办法反对了。” 收埋臭名昭著的薛朔对杏芳谷无异是一种打扰,但就当成全他一点私心吧。虽然很可能除了刨坟的,不会再有其他人去祭奠,但多多少少,还是想留下一点自己存在过的痕迹。 并非不想葬回云麓山,或与阿姐同眠。只是师弟恨极了他,萧家也恨极了他,怕是更乐意将他的骨灰倒进臭水沟,就不去自讨没趣了。 沈冰尘不甘地追问:“就这些?” “就这些。” “我答应你。”留下这句,沈冰尘再不犹豫,朝外走去。 在他出门之际,薛朔补了一句:“此战过后,薛朔不会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沈冰尘没有回应,但薛朔知道他听见了。门阖上时发出了不和谐的声响,这次不是故意的。 5. 04·决战 薛朔真的回来了! 天清山公布的消息,做不得假。与薛朔就擒的消息一并放出的,还有其将于四月初八,在天清琼台与旌平府少将军决战的安排。 “旌平府少将军是谁?”还有沉迷修炼,消息迟缓的人不知道这个名号。 “两年前找回来的那个,叫萧什么来着?” “萧长赢!” 听客疑惑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好好一个少将军,何必去与成名已久的薛朔决斗?” 知晓三两内情的人诡秘一笑:“这你就不明白了,大宗门里面的关系复杂着呢。他爹只是萧家前任家主,又不是现任家主;他又在凡界长大,才入修途几年,修为低下。不做点什么立威扬名,如何在家族内争权?” 世家之内,最简单的事情都能攀扯许多门道。 而掌握了修界权力的三道,与掌握了三道权力的八族,无疑是修界最大的“世家”,其间的纠葛怕是理也理不清。普通宗门的修士无从得知其中奥秘,只能依靠已经明了的消息,加上自己的想象臆测,揣测一番,无论对错,全当做下酒的佐料。 “等等!”有人发现了盲点,“你说萧长赢才入修途没几年,就算他是薛朔第二,修为也高不到哪去。他怎么敢挑战薛朔?这不送死吗?” 爆料人得意笑了,这问题可问到点上了:“他未必是去送死。你可知萧长赢是谁的儿子?” “萧家上任家主,清平君萧平乐的啊。” 爆料人翻了一个白眼:“废话!我问的是他母亲。” 被问的人愣住了,萧家前主母并不是一个有名的女人,出身不显,也不是什么闻名修界的大美人,更没有传奇事迹流传下来。莫说他这个消息闭塞的下宗弟子,就算一阶宗门的人,也没几个能说出那位主母的名姓。 爆料人同样不知道萧家前主母的名姓,但知道一点其他的:“我跟你说啊,这萧长赢的生母是薛朔的义姐!她将无父无母的薛朔抚养长大,但狼心狗肺的薛朔却对她生出不恭之念,因此嫉恨娶了她的萧平乐,后来一有机会便下了毒手。” 众人露出了然的表情。 爆料人的还有后文:“萧家主母亡故之后,薛朔为了回来祭拜她,在一条无名街道落入三十二派的围杀。那天正是大雨,听说血水淌满了整条街,街长七里,步步尸体。最终,三十二派反**得丢盔弃甲,颜面尽失,让薛朔逃了。这就是有名的‘长街之围’。” 这也是唯一一次,薛朔正面与追捕他的人交手。 “可见这薛朔虽然六亲不认,但对自己喜欢的女人还是有几分真情的。” “你的意思是薛朔会因为萧长赢的生母放过他?” “只能说有可能。” “薛朔是个狠起来连自己师父都杀的人,他若不认这份旧情,萧长赢能打赢吗?这萧家怕不是让这个‘不值钱’的少主去送死。” 众人并没有否定这一猜测。 修界许多人嫉妒薛朔。说他修炼“禁术”,说他全靠异宝与师父…… 似乎比起承认与薛朔相比修界其余剑修都是一无是处的废物,相信他只是凭借着运气和邪道走到那个高度,会让人容易接受得多。 然而种种流言里,始终没人否定薛朔的实力。他们都相信,只要薛朔愿意,他能杀掉任何真仙境界以下的修士,从任何地方逃走。 …… 近乎苍白的太阳挂在天空中。这日头也怪,灼得人皮肤发烫,但手脚依旧冰凉。 作为决斗场地的琼台已经被清理干净,除了灰扑扑的石砖什么也不剩,冷硬得让人不适。 天清山比照真仙设置了这处决斗场地,可能被波及的百里范围内都设上了禁制,最近的观战地也在另一座峰的山头上。此时,那里已经立了不少人影,他们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决战场地,等待着两位决战者上场,等待某一方的血染红此地。 时限将至,茅庐内的薛朔开始整装。穿好红色的长袍,在腰带外再系上泛旧的绿色丝绦,他仿佛又成了昔年风姿卓绝的“朱衣耀世”。 临出门前薛朔犹豫片刻,解下了手腕上的铜钱放在桌上。 这几枚铜钱是他以前戍守西境时,到酒店打酒的找零,用得趁手便留了下来,多年的卜算,竟也让它们生出几分灵性。 他最后摸了摸铜板:“老伙计,我们的缘分到头了,就此别过吧。若有下辈子,我得少算点命。我看出来了,命这东西,越算越差。” 说罢,他转身阖门而去,独留古旧的铜钱躺在桌上,寂静无声。 准备就绪,薛朔对候在门外的弟子道:“走吧,我准备好了。” 领头的那位少女薛朔见过,云姻拘捕他的那天,她就站在云姻后面第一位,似乎听云姻叫她——长鸣? 他试图逃跑时,正是她封堵住退路,为云姻击溃他创造了时机。薛朔不顾怪她,她只是尽了自己的职责。 刚走没几步,便有天清弟子来找少女:“少司刑,辜少爷吵着找您。” “我稍后就去。” 少司刑。 这是执灋令下的第一副职。想不到少女小小年纪便担此重任,还真是了不得。 能被如此重用,也不知是哪家的孩子。薛朔想套话,但沉默寡言的少女并不理会他,只一路紧盯着薛朔,直到进入琼台阵法,才解开他身上的禁制。 在押送弟子的催促中,薛朔抬头望了一眼石道尽头,抬脚,踏了上去。 琼台之外,前来观战的人等了许久,直到日上中天,才终于看到薛朔的身影从道路尽头一步一步,缓缓踱来。 他握着一把被破烂布条层层包裹的剑,丢在路边也没人捡的寒酸模样。若非被薛朔拿着,谁也不会相信这就是传说中的“灵均剑”。 当年的传剑之争似乎还历历在目。 修仙人岁月悠长,几十年不足以在他们身上留下什么痕迹。薛朔依旧是传说与人们记忆中的模样,红衣,佩剑,绿丝绦;甚至连挑眼看人的讥嘲意味都一样。 这让不少来看他落魄样子的人心生不甘。 一路过来,有人对他怒目而视,有人对他咬牙切齿,似乎每一个都有理由将薛朔千刀万剐。 薛朔视若无睹,在漫长的追捕中,他经历过数不清的厮杀,伤亡难免。他伤过不少人,但不确定有没有今天这么多。 其实也用不着算那么清,修界世家世代交好,同气连枝,很多时候仇恨也是共通的,在这里只有一个外人——庶人出身的薛朔。 哪怕过了这么多年,薛朔依旧摆脱不了这种孤独感,不被接纳的孤独感。尤其是在师父死后,更加强烈了。 因此,他才更喜欢与那些“出身不高”的“草莽修士”来往。结果,这些上宗仙君更讨厌他了,反过来斥他目高于顶。他们可真奇怪,他怕是一辈子也理解不了这些人的思维方式了。 萧长赢抱剑候在道路尽头,他穿着旌平府特有的银蓝二色的轻甲,墨发一丝不落地挽成发髻,身形颀长健硕,面容年轻而英俊。 他的义子身上一直有一股独成一格的凌厉,不像萧平乐,也不太像叶苍灵。 分别三载,这是薛朔头次见到萧长赢,他高了些,不见了离家时的少年稚气,轮廓与眼神都愈加坚毅。 但薛朔还是能想起他幼时的模样。 小小的一团,饿得哇哇大哭,怎么哄也没用。半步真仙也没办法凭空变出食物啊,最终好不容易从一位好心妇人那里讨到半碗冷粥,用灵气煨热了一口口喂给他。 薛朔总怕那段流浪的时日饿到了萧长赢,耽误他发育。所幸,萧长赢很能长,不过二十来年,便从一个小豆丁,长成高挑的少年、英俊的青年。长得让他渐渐看不真切模样。 他还是用剑,却是为萧家而来。 薛朔本想庇护萧长赢一辈子,让他做一世平安喜乐的凡人。但千防万防,还是不慎被萧长赢发现了自己与修界的纠葛。自心高气傲的义子留书出走起,事情便不在薛朔的掌控中了。 长赢肯定在怨他吧,怨他一直隐瞒他的出身,还试图剥夺他成为修士的机会。 而接触修界后,萧长赢也一定会得知他不堪的“面目”。 在这里,他勾结邪道,欺师灭祖,更因对义姐畸形的恋慕,杀了他的父亲,知道“真相”的萧长赢必然会更恨他。 一切加起来,萧长赢要对他刀剑相向,也在情理之中。 但无论萧长赢对他做了什么,只他是叶苍灵的儿子这一条理由,薛朔便能尽数原谅他。不过是将阿姐当年对他的好还给她儿子,还有剩呢。 听到远处观战者的骚动,立在琼台中央的少年将军挑起眼,唤出来者的名字:“薛朔。” 薛朔苦笑:“连一声义父也不肯叫了吗?” “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两人对话的声音不大,溶在风中,没多远便散了,但足够看台上那些真仙听见了。 “若是解释有用,若我知道如何解释,便不是今天这般境地了。”薛朔低喃,不知道是对萧长赢说还是对自己说。 萧长赢咬紧牙关,继续逼问:“那些事都真的?” 薛朔没有回应,只是问道:“你明白你今天为什么站在这里吗?” 他想知道萧长赢是否真的对将要发生的事做好了心理准备,抑或还抱着天真的期待。 萧长赢讨厌薛朔这副说教的模样:“我是为了败你而来。” 薛朔失笑:只是“打败”吗?还不够啊。 萧长赢是薛朔一手带大的,从不及三尺的豆丁,到快意恩仇的少年侠客。他的心气与凉薄,薛朔看得一清二楚。但有时候,薛朔又觉得他太单纯,将世事想得太简单。 真是的,这时候想这些做什么?轮不到他担忧了。薛朔摇摇头,甩掉脑中杂念:“动手吧。” 在众人的期待下,萧长赢提剑朝薛朔攻来。 薛朔没教过萧长赢用剑,他自己跟着一位凡人剑客学了一手好剑术,在凡界时便是小有名气的少侠。 至于修行,虽起步晚但架不住天赋好,萧家资源也多,不要钱地砸下去,短短两年,萧长赢便入了超凡之境,赶上了大部分修炼了十多年的宗门子弟。 但这些在薛朔面前并不够看,他是十七岁便能让宗门弟子们望尘莫及的薛北陆。萧长赢再练个二十年或许能与五成修为的他一战,只是或许。 他没有还击,只是轻松地在萧长赢剑尖下游走,仿佛空中游羽,剑锋一到,他便顺着气流轻飘飘地远了,看似迟缓,但无论多快的剑都追不上。 观战台上与萧长赢同来的少女绞紧十指:“长赢哥哥加油啊。” 她高声为萧长赢助威,也让心不在焉的薛朔注意到了她。 薛朔看不清人影,没办法从少女的打扮上瞧出她的身份。但凭借灵识,他发现了藏在少女左右的两位半步真仙。让半步真仙做护卫,还是两个,除了三道八族,没有哪个势力能再有这手笔。有这般待遇,哪怕在三道八族中也只有嫡出子弟。 对注重身份礼节的世家来说,若非过了明面,少女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对萧长赢表现得如此亲昵。 萧家给萧长赢安排了这样一门亲事? 倒也不错。 换了他这个义父定是找不到这般显贵的人家。 发觉薛朔走神的萧长赢腾地燃起怒火。 ——薛朔就这么瞧不上他?对决之中也敢走神。 “出剑!” 看清自己与薛朔的差距,也为争一口气,萧长赢不再留情,拿出了十成十的实力。 沈冰尘提供的药压制了薛朔身上的伤势,但无法让他恢复巅峰状态。此时的薛朔只有全盛时期的三成实力。面对萧长赢的全力进攻,他不得不留心应对。 “为什么不出剑?你就这么瞧不起我?出剑啊!”恼羞成怒的萧长赢出招越来越凌厉狠辣。 “出剑!” 在萧长赢的一再逼迫下,薛朔无奈叹一口气。 终于,“噌”的一声,像是迁就萧长赢一般,灵均剑不情不愿出鞘了。 6. 05·代价 距离上一次被主人拔出已经过了二十年,似是在为这场久别重逢欢欣,灵均剑的剑鸣格外清亮,但薛朔却无法回应它这份喜悦,挽剑指向自己的义子。 除了经验修为不够的人,其余在见到萧长赢能与薛朔打得你来我往时,便对这场决战的结果有了预判。 萧长赢赢了。 不是赢在实力,而是一个父亲的慈心。薛朔留了情,他打算成全萧长赢——用自己的命。 虽说薛朔因为受伤实力大打折扣。但修界公认的剑道奇才可不单只有修为,还有强大的实战能力。他们相信即使不用灵力,薛朔也能轻松取走化圣境以下修士的性命。若非如此,当年的围捕各个宗门也不会吃那么多苦头了。 而这场决战中,莫说薛朔,就连他们都捉到了不下三个能取萧长赢性命的破绽,但薛朔都放过了。一方下不了杀手,一方却能,胜负很明了了。 看双方出招愈趋激烈,这场决斗也该接近尾声了。 琼台之上。 萧长赢避过薛朔的出招,并借机攻向其右侧,就在薛朔退避防守之时,他挽剑换手,向前刺出。这是薛朔成名的“十七剑招”中以诡异奇巧出名的“春秋笔法”。薛朔没有教过萧长赢,但被他看到过一次。也是那一次,萧长赢见到了另一个世界。 那还是剑的范畴吗? 落下的剑携带雷霆万钧之势,快如闪电,他的眼甚至没有捕捉到残影,只看到绚烂的光影过后,那群会飞天遁地的“仙人”便倒地不起。 而他孱弱的义父立在中央,苍白的指尖握着一截枯枝。 原来,刚才令他心惊胆战的甚至不是剑。 那一刻,“叶长赢”过去十几年的人生开始崩塌。面前的人,真是他那沉疴缠身,处处需要照顾的义父? 记忆与现实产生了严重的割裂感,让他对一切产生了怀疑。现实的幕布在他面前掀开了一角,露出了不见底的幽暗。 而对欺骗他的义父,萧长赢想了一夜,最终选择留书一封,负剑出走,他要去探索那个新的广阔的世界,去找寻“叶朔”真正的面目。 但那时他尚不知这一去会有多少波折,也不知,他当时、现在,及以后,会不断地为这一选择付出怎样的代价…… 使出这招的时候萧长赢没有想太多,只是时机到了,只是恰好合适。他未曾想过用这招定胜负,“春秋笔法”讲究出其不意,但若被对手在出招时看破关窍就容易被化解。这是属于薛朔的剑招,他肯定知道怎么破。 然而他的剑却毫无阻挡地,直直刺入了薛朔的左胸,如同划破了一张纸。 始料未及的场面让萧长赢愣在了当场。 薛朔的表情很平静,甚至有几分轻松,像是一个疲惫的旅人经过漫长的跋涉终于到了终局。 “你赢了。”大口的血从薛朔的嘴中涌出,他身上也在流血,似乎浑身都破了洞,本就艳丽的红衣被染得愈加深沉糜艳。 伤痛与失血让薛朔不支,跪到在地,他试图用剑撑住身子,但没什么效果。 他感到眼前开始发黑。 看来这次是真的要死了。 义父。 萧长赢蠕动着嘴唇,喉头干哑得像是要裂开,却如何也叫不出那声称呼。 怎么会这样!他应该避开的! 的确,薛朔本来应该避开的,但沈冰尘给的药,时效到了。 以他浅薄的药理知识也知道世上并不存在能压制严重伤势却毫无副作用的药,短时间的良好状态后,反噬接踵而来。 薛朔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破了洞,旧伤、反噬、新被刺的一剑……他也说不清是那个将要取走他的性命。 现在长赢该明白了,他来到这里,来到修界势力安排的决战场上,便不能只是“打败薛朔”,而是“杀掉薛朔”。 那些人总是这样,看似“宽宏大度”地给了人选择的余地,其实没有。 用这种的方式给长赢上这一课也是没办法的事。 所幸他心性坚韧,受得住。 虽然明白这点,但看到萧长赢眼中的惊愕与痛苦时,薛朔还是忍不住心软了:“那些事都是真的。你成功给你的父亲,报仇了,你做了一件正确……而光荣——的事……” 说完这句,薛朔跌伏在地,溢出的血染红苍白的岩石。 观战的众人一时恍惚,薛朔就这么死了?就这么,以这种仓促的方式终结了短暂的一生。即使亲眼见证了这一幕,依旧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胜负既分,一如期待,有错愕,但欢喜也不在少数。 手刃杀父仇人,为正道雪耻,此时再无人的风头能比得过萧长赢。 但他无暇顾及这个,迈开脚试图朝薛朔走去,但却被不断迎上来说贺词的人朝后推攘去。方才观战台上的少女迫不及待地乘着法器来到琼台,冲上来高兴地拉住他冰冷的手:“长赢哥哥!你赢了!” 除了呼啸的冷风与薛朔的尸体,萧长赢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抽走,拼了命伸手也抓不住。 这和他想的不一样! 薛朔为什么没有避开? 他没想过杀薛朔!他们不是这样和他说的!他想要的不是这个! ——义父,别死!我知错了!别死!别对我这么残忍! …… 琼台之战后的好几天,萧长赢还是会从噩梦中惊醒。他从泥淖般的梦境中挣脱,浑身冷汗,气喘吁吁。 灵均剑就躺在他身边,决战过后,它作为战利品,归属萧长赢。它还是在薛朔手中时的样子,连破布条都没拆。 现今,整个修界都知道萧长赢杀了薛朔。 有夸他年少有为的,也有在背地里讥嘲他狼心狗肺的,种种评价,萧长赢充耳不闻。战胜的他得到了很多,萧家的支持、修界的认同、旁人的青睐……唯独失去了后悔的权利。 还有一件事,他拔不出灵均剑。 剑似有灵,知道萧长赢杀了它的上一任主人,所以不承认他。 黑暗之中,萧长赢紧咬牙关。 杀掉义父的悔在无眠的夜里渐渐发酵成恨。萧长赢恨上了将他推到如今地步的一切,天清山、萧家、修界、甚至薛朔与他自己…… 他恨薛朔,恨他的自作主张,恨他对自己的残忍。 咬牙切齿的他抱紧了灵均剑,试图感受它上一任的主人留在上面的温度。 萧长赢无法让灵均剑认主一事,很快传到了阁相耳中,萧长赢一到旌平府,便被他派来的人请到了摇风阁。 不止是修炼体系有差别,三道的权利架构也大有不同。 云麓以山主为尊,其下是参与议事的八长老;天清山由掌印或掌门掌权,统帅管辖不同事务的部与堂;而旌平府则是主军事的将军与主内政的阁相共同执事,阁相为将军副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旌平府这一届的阁相名萧澈,他虽姓萧,但由于族系太过偏远,以至于萧家有不少人瞧不上他,认为他并不能算作萧家人,将其视作帮萧氏代管旌平府的“下人”。 而若让萧长赢评价,他会说:蠢货罢了。 哦,他指那些贬低萧澈的人。 倒不是他对萧澈很有好感。而是一群除了“生得好”一无是处的纨绔和一个行伍出身,一步步坐到阁相,靠功勋在一百一十多岁晋升真仙的人,该正视哪一边很明了。 何况,萧澈还是促成萧长赢回归萧家,助他登上少主之位的主要推手。虽不为萧氏子弟尊敬,但萧澈在旌平府内的人望与资历却是无人能比的。 萧长赢到的时候,萧澈正在翻阅兵书,这点零碎时间也不浪费,这种专注与努力或许便是他坐到阁相之位的诀窍之一。 萧澈今年不到两百岁,在真仙里算年轻的,只见他身着轻甲蓝帔,头戴白翎冠,一副将领打扮。 主内政的阁相本不必作战,但自从萧平乐死后,萧家一直未推出有足够威望与手腕的人来替代,甚至连家主之位也三天两头换人坐,以至于萧澈暂代将军职权到了如今。 瞧见萧长赢,萧澈放下书籍,关心:“少主昨晚没睡好?” 萧长赢讨厌这么肤浅的试探,几步走到他对面落座,反问:“阁相觉得我是该睡好还是不该睡好呢?” 安静的书阁内,气氛并不轻松。 “少主有心事。而且我知道您的心事是薛朔。”萧澈直截了当地戳破萧长赢心底的隐秘。 萧长赢拧眉:“你试探我!” “我的语气像是试探吗?您的不甘、愤怒,与野心,全都写在了脸上。” 萧长赢下意识想摸脸,及时克制住了。萧澈的话让他警觉,在修界这群活了不知多少年的人精面前,他那点城府还是太浅了。 萧澈将目光移到他带来的灵均剑上,感叹:“真是一把灵器啊。” “您知道它的故事吗?”不待回应,萧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它本是截不知何来的断剑,被一个名叫欧阳冶的铁匠发现,重铸成剑。铁是凡铁,人是凡人,不知为何,铸成的器,却有无坚不摧之效,堪称仙器。” “历史原因,修界的仙器都被八族持有,唯此剑无主,出世后便引发众人抢夺。后来,这把剑在争夺中遗失,消失了数百年,直到被薛朔在秘境中发现并带出。” “彼时的薛朔只是一个七阶小宗的仆从,连进秘境也是不合规矩的,有人抓住把柄,威逼薛朔交出灵剑。若不是谢山主站出来,将他收为弟子,只怕他当时就要被那些仙门弟子逼上绝路。” “谢山主对薛朔真是有大恩啊。” 这是萧长赢第一次听到还算客观的关于薛朔过去的详述,但也不打算尽信。 “少主,您可知道当时争抢这把剑的有哪些人?” 萧长赢摇头。 “我也不记得了,但我肯定里面没有一个八族子弟。”说到此处,萧澈抬眼直视萧长赢,似要看透他的内心,“少主,你要明白。八族是与修界其他宗派截然不同的存在,而统领三道的四家又超然于余下四家。那些修士视若珍宝的器物,对三道来说并不稀罕。您修剑,旌平府不乏剑类仙器供您挑选,既进宝山,何必执着于手中的顽石。” 萧长赢算是听明白了,萧澈要他放弃灵均剑。他反问:“既是石头,你们又为何稀罕它?” 萧澈露出一个无奈的笑:“说实话,我并不稀罕它。比起它可能的价值,我更担心少主因它耽误了修行。不过,萧氏的部分人确实很在意这把剑,因此央我做说客。” “那他们为什么在意?” 萧澈反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您可知三道的道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什么秘密,萧长赢接受的常识课上就有讲过:意为,登仙道。 修界有句话,叫“天下真仙,莫不出于三道”。 昔年三道连同岁枯,也就是古称的“四道”的祖师协助人皇推翻恶神,作为回报,天道赠予他们登仙之秘,而四道并不藏私,将其对天下有才之士开放。每个想成真仙的修士,只要达到化圣境,经过考验,便会被赐予一窥登仙道的恩典。 点化真仙,这就是属于三道的,至高无上的权利。 “是了。数千年来,只有四道才能培养真仙。四道赐予修士机缘,作为回报,他们必须听四道差遣,这种关系奠定了四道无可撼动的地位。直到,出了薛朔。” 萧长赢瞳孔紧缩,他没料到薛朔的秘密竟与“登仙道”相关。 “他并非真仙!再说,他身为上任云麓山主的弟子,成为真仙很奇怪吗?” “真仙并非一蹴而就。”萧澈摩挲着手指,将个中秘辛娓娓道来,“被选中之人踏上登仙道,窥得仙道之秘,后还需历经漫长的悟道过程,消化机缘,才能成就真仙,这一过程为合道,现在叫的‘半步真仙’大多就处于这个阶段。薛朔战胜那位追捕他的‘天清’真仙时也是如此。” “如此断定,是因为‘人’不可能胜‘仙’,再惊才绝艳也不行,这是存在层次的差距,等少主成为真仙就明白了。彼时云麓尚未恩准薛朔一窥登仙道,而他表现出来的‘道’,也并不属于已知的任何一派。” 数千年来,三道的地位第一次受到了挑衅。若随便一个人便能开辟新的“仙道”,那么三道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后面的话不说萧长赢也明白了,三道要薛朔死,除了所谓的“血仇”,还有对薛朔秘密的觊觎和对薛朔的忌惮。 除此之外,他还得到一个信息:他们有办法分辨某人的“道”是否源于四道。 判断方法还无从得知。 旌平府一直对“登仙道”的真面目讳莫如深,身为少主的他也未见过,天清与云麓那头多半也是如此。萧长赢预感要等到他成为真仙的那一天才能一窥究竟。 他对自己能成为真仙无比确信,不止是对天赋的自信,还因为这是八族子弟与生俱来的“特权”。 “你们认为,灵均剑中藏有他悟道的秘密?” “我们?这么说并不严谨。族老们认为有些事,哪怕他们不做,天清与云麓也会做,其余两道做成了对旌平没好处,所以要抢先做。” 萧澈有意将自己摘在威逼萧长赢的人之外,若是旁人,可能会信了他,但萧长赢天性凉薄多疑,并不会被三言两语左右。 薛朔悟道肯定有原因,但薛朔已死,旁人只能从他不长的人生经历中寻找蛛丝马迹,要么查明真相,将这份机缘掌握在手中,要么就将其彻底抹消,杜绝别人得到的可能。 果然,所谓的“为父报仇”,“为修界除恶”远不是他们与他说的那么正义凛然。 萧长赢平静得让自己都意外,自从亲手杀了义父,已经没有什么能再让他感到害怕与愤怒的了。 “为什么,他们不在薛朔活着的时候直接盘问呢?”问出这话时,萧长赢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当然不是想薛朔受折磨,只是理性到残忍的思维着实有地方想不通。如果把他换作那群觊觎薛朔秘密的人,把薛朔换作一个无关的人,他会这么做,只要能达到目的。 连萧澈都为这句话深深地觑了他一眼:“因为,有人不同意。不是所有的人都相信这一说法,何况,薛朔很可能并不知道自己已踏入‘仙道’,问他没有意义。” “我还有一个疑问,薛朔到底修炼了什么禁术?” 萧澈平静地看着他,意味深长地回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已经说过了。” 若是之前,萧澈会用冠冕堂皇的话敷衍过去。但如今,萧长赢已经用行动表明了立场,他没有回头路可走了,有些哄孩子的漂亮话便能收起来了。 萧长赢忽感脊背发凉。 哈哈哈哈,原来薛朔最大的罪不是他做了什么恶事,而他的存在触犯了谁的底线。 点到即止,萧澈转移话题,循循善诱:“少主,我知道您不愿交出灵均剑。一则您本就修炼剑道,无法拒绝一把好的兵器;二则,薛朔毕竟养育了您,您对他感情复杂,也可以理解。” 萧长赢脸一沉:“你在对我用激将法?” 如果他对薛朔无情,被话一激,就会因为膈应舍掉这把剑;如果他对薛朔有情,则会出于心虚,为了证明自己交出剑。但有一点萧澈料错了,他和之前不一样了,薛朔用死教会了他修界的游戏规则。 残忍却深刻的一课。 “怎么会呢?”面对他的不悦,萧澈不动如山,“确实,北道不需要您多强,哪怕您和其他萧少爷一样整天遛鸟斗鸡、喝茶听曲儿也没关系,旌平府供得起你们。但您愿意过这样的人生吗?” 萧长赢的眼神给出了答案:他不愿意! “您刚到修界时受的那些屈辱,忘了吗?您对我说的那些话,忘了吗?” 没忘! “少主,想做统帅,想去掉这个‘少’字,只靠姓萧可不够,姓萧的太多了。我可以给您争取五十年,一百年,甚至两百年的时间,但您真要等这么久吗?您这样被过去绊住,止步不前吗?吃了那么多苦,付出那么多努力,做出那么多牺牲才走到这里,就这么停下,您甘心吗?” 当然不甘心。 但付出这么多痛苦、努力和牺牲,他又得到了什么呢? 表面上看萧家成了他的,但实际上,反倒像他成了萧家的。没有血缘的义父,用命成全了他;有血缘的萧家人,却用各种名义逼迫他一次次妥协让步。 除了薛朔留给他的这把剑,没有什么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萧长赢渐渐开始意识到,自己付出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代价。 他装作软化了态度:“若我交出灵均剑萧家会如何处置?” “族老并未透露,大概找专人来研究吧。” “不排除毁掉它的可能,对吧。” “对。” 萧长赢有些摸不准萧澈的态度。 说他站在自己这边萧长赢绝对不信,说他站在萧氏那一边,也不太像。他总是有意无意将自己撇在萧家之外,并毫不遮掩地萧家的图谋透露给他,其中甚至不乏明显会让他反感萧氏的部分。 这个人既然帮他成为萧家少主,肯定有所求。虽说等他开口很被动,但目前也没有其他办法。 萧长赢垂下眼,敛起锋芒:“阁相您也说了这是把灵剑。它未必是最好的,但合适的才最难得。我和薛朔修行同类剑法,他用得我为何用不得?我只是在决战中受了点伤,无法施展全力,才未能让灵均剑认主。换剑之事,等我痊愈后试过再说不迟。” 萧澈没有再勉强:“好吧。我会将少主的态度传达给族老们。少主也不用心急,好生养伤。” 萧长赢没再说什么,似是顺从。 走出摇风阁,萧长赢死死握住灵均剑,目露阴鸷:薛朔留给他的东西,谁也别想抢走。 在此做客的姜逊雪远远看见他,双眼一亮,小跑迎上来,她正是决战那天在看台上为萧长赢加油的少女。 “长赢哥哥!我——” 剩下的话堵在了喉头,前几天还对她体贴周到的萧长赢目不斜视地越过了她,仿佛面前是空气。 7. 06·祭扫 天清山。 辛夷花到了谢的时候,白色的花瓣铺地,像下了一场纷纷的雪。 天清掌印坐在廊下,一只雪色巨兽卧在他的脚边打盹,其形似狮子,却长一对弯曲修长的角。沈冰尘有一搭没一搭摸着巨兽的毛发,透着病态的苍白的手一半露在外面,一半没进雪白的毛发中。 垂下的素色衣角埋在素色的辛夷花瓣中,分不清边界。 身着黑白二色服饰的天清弟子绕过弯曲的回廊,来到他身边:“掌印,属下已亲眼看着薛朔火化安葬。” 沈冰尘点了点头:“嗯。” 弟子递上一串绑着三枚铜钱的红绳:“这是在关押薛朔的屋中找到的。” 沈冰尘接过红绳,又摊开右手,那里也躺着一枚被握得与手心同温的铜钱。 记忆被拉回某个午后,少年人凑到他面前,从袖子里摸出一枚铜钱:“沈大大人,我给你算一卦怎么样?放心,不收钱。” 沈冰尘从典籍中抬起眼眸,冷淡问道:“算什么?” “算你的前程吧。” 只见薛朔将铜钱抛起又接住,打开手背瞄了一眼,笑了:“啊,这个卦象真是——” 他刻意吊胃口,沈冰尘的心不禁跟着一悬,但很快回神,拧起眉表达对这种无聊行为的不满。 薛朔逗够了人,笑吟吟道出下半句:“前程似锦,尊荣无双啊。” 沈冰尘虽出身嫡系,但他父亲并非长房也没什么天资,与掌权人的位置基本无缘。前程似锦还好说,但尊荣无双却离他远得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家伙对他说这番好话怕是别有所图。 “凭一枚铜钱你能算出这么多?” 昔年,人皇受启衍八卦,从茫茫大道中为人族窥得推翻神族的一线天机,这便是占卜的起源。 但遗憾的是人皇并未将这种方法传承下来,后来的人根据残留的只言片语推演改进,往往是照猫画虎反类犬,不能说准确无误只能说完全没用,只是让江湖骗子多了门手艺。 并非没有窥见门径的,却是凤毛麟角,极其罕见。 沈冰尘不知薛朔的占卜技法从哪学的,粗陋拙劣,偏偏对方还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心。 “这当然,骗你我诸事不顺,行了吧?” 薛朔将铜钱塞入沈冰尘手心,朝他挤了挤眼睛:“沈大仙君,您宽宏大量,还请别再为那件事生气了。这铜板当做赔礼的信物,日后若用得着在下,尽管差遣。” 沈大大人、沈大仙君…… 这人总能给别人想出千奇百怪的称谓,但在这上面计较又显得他过于小气,沈冰尘只能无视:“事情并非你策划,为何上赶着揽过?” 薛朔露出了歉疚的笑:“君扬与你无冤无仇。他会捉弄你,也终归是因我而起。他对你我之间的关系有些许误会,我已经说过他了。” “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我倒想找机会与你交好,就担心你觉得我在巴结你。” “交好?什么人都能与你交好吗?” “倒也不是,至少不能是坏人。” 薛朔的要求可真低。再说何为坏,什么又是好怎么分辨? 不过这样问下去怕是没完没了,沈冰尘并没有闲暇与薛朔谈那么多,他推回铜钱:“我没那么小气,也不会公报私仇。” 天清山的教义是黑白分明,他从未如闻君扬所想,故意给庶人出身的薛朔穿小鞋。他只讲规矩,规矩之内,他不会刁难任何人;但规矩之外,也绝不徇私。 “真的?”薛朔不太相信。 沈冰尘挑眼:“要我给你写字据?” “这倒不用,你收下这枚铜板我就信。” 为了打发他,沈冰尘收下铜钱:“行了?” “行!”薛朔笑吟吟感叹,“我发觉你还是有些讨人喜欢的。” 听这话的味不太对,沈冰尘:“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山下听书,不喝酒,去吗?” “不去。”沈冰尘毫不犹豫回绝,还不忘警告,“你若逾时不归,或有其他违反条例的行为,我依旧会禀告夫子。” 薛朔咂嘴:“啧,又变回老样子了。” 他们性格并不相合,对彼此的好感也非常有限,从未将对方当做朋友,更不觉得他们以后能做好友。 但终究,还是世事更难料。 从记忆中归来,沈冰尘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沈归,你觉得这些辛夷花好看吗?” 沈归扭头看了看花,又再度看了看沈冰尘的脸色,迟疑道:“好看的吧。” 沈冰尘自语般低喃:“我看不出来。”看了许多年都看不出来。 他握紧铜钱,阖上眼,下令:“明天叫人来把这些树移走,以后出云峰范围内,不种辛夷。” 对这莫名其妙的命令沈归虽疑惑,却也颔首: “是!” …… 云麓山。 三个月前,因对星衰期的错误预估,导致封印隅渊的过程险象环生,弟子三成伤亡,连山主闻君扬也陷入险境,九死一生。 在封印合拢的最后一刻,闻君扬顺利逃出,力竭晕倒在崖边,但那个跳下去的神秘人却没有再度出现。醒来后,闻君扬也对隅渊底发生的事绝口不提,闭关疗伤。 终于等到他出关,大弟子温澜第一时间将前些日子送到的信交到他手中。 看到信封上的笔记,闻君扬脸色骤黑,手指缩紧将信捏成一团。 果然!哪怕那家伙受了他一刀,也不会死在隅渊。 他看也不看,径直将信用灵力击碎。 温澜见怪不怪,薛朔是闻君扬的心疾,旁人说好说坏都不行,最好提也别提,否则便是在炸药的引线上敲打火石。但有一事,他不得不告知。 “山主,弟子还有一事禀告。” “说!” “半个月前,薛朔与与萧家少主萧长赢在琼台决战,不敌身亡。” 闻君扬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弟子:“你再说一遍!” “薛朔战亡于萧长赢之手,就在半个月前。” “不可能!你骗我!” 薛朔剑术无双,还有窥天机,测吉凶的本事。当年那么多人围杀他,他都能逃掉,怎么可能突然就死掉了。 “我不信!没人能杀薛朔!他不可能死!” 闻君扬揪起温澜的衣领,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到一点心虚之色。但这是他所有弟子里最忠厚的,他不会用这种事情骗自己的师尊。 温澜不再言语,垂下头,任由闻君扬发泄情绪。 薛朔为什么会战败?会不是会是因为他那一刀? 失魂落魄闻君扬将视线落到地上的纸片上,他一挥袖将细碎的信纸重新拼凑起来。 上面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 少年多情凡心动,未语却先怯。有人嫌他没用,提笔替他写下封封诉衷情的诗篇,彼时他誊写的底稿上就是这般笔迹。 但今时今日,上面却写着让他痛恨之极的言语:“……师弟,你收到信时,我应该已经死了……师父的仇报了,你不要再怨恨了,好好活下去……” 闻君扬垂在袖中的双手死死握紧,青筋暴起。 不要再怨恨!薛朔说得好轻松。 这些年自己活得那么痛苦,他凭什么死得这么轻巧! 他不信,薛朔一定在对他耍手段,他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就死了。连隅渊都奈何不了的薛朔,怎么可能死在一个毛头小儿的剑下! 但三道的人都看到了,看到他中剑身亡,看到他的尸身被火化,一点点成灰。 扒开薛朔的坟,骨灰坛就在躺在里面,由不得他不信。 闻君扬该高兴的,但他笑不出来,只感到无穷的痛苦与空寂,有什么一直支撑着自己的东西,塌了。 父亲死了,师兄也死了,他爱的恨的都不在了,他还有什么。 无法言说的悲痛涌上心头,闻君扬捂住胃,跪地干呕,但什么吐不出来,只有眼眶渐渐模糊…… 闻君扬走后没几日,萧长赢也来了。 他站了很久,什么也没说。曾经缠在灵昀剑上的破布已经被解下,古朴的剑,握在他手中,暗光流转。 …… 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 第三年春天,一个陌生人来到了杏芳谷。披头散发,黑衫褴褛,带血的残破袖子中垂下一双苍白的,遍布伤痕的手。他如同孤影般站在“杏蹊小院”门口的树荫中,将打算出门的方青壶吓了一跳。 平心而论,来者这幅模样可真不能说是人,更像一个从地狱里赶来,匆匆赴约的恶鬼。 察觉动静,“恶鬼”缓缓抬起微垂的头,出人意料的是他的脸生得很好看,修眉凤目,薄唇挺鼻,五官近乎昳丽的俊美出挑,纤长的睫毛微垂,掩映着一双极为妖异的金色眼眸。 来者不善—— 自从招惹了薛朔,这样稀奇古怪的访客也见的不少了,方青壶见怪不怪。 “我找……薛朔。”干裂的唇微微张合,吐出一串的干涩音符。 又是来寻仇的?方青壶暗中疑惑,那也迟太多了,黄花菜都赶不上热的。 “死了。” 男人的表情未有太大变化,看来已知晓此事。 “埋在……哪里?” 方青壶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多谢。”男人麻木道谢,扭头朝他指的方向而去。 男人走后不到一刻钟,五个身着纯黑制服的修士御空而来。 几人皆雷厉风行,一身肃杀之气,让人望之生寒。他们身上绣有天清标志,但与方青壶从未听说过天清山有黑衣弟子。而且与其说修士,他们的气质更像杀手。 方青壶虽不擅战斗,但好歹也有超凡境界,而他竟看不透其中任何一个人的修为。 “阁下是否见过一个黑衣金瞳的年轻男子?”打头的黑衣男人瞧见方青壶,开口问道。 “他是谁?你们又是谁?” 这是承认见过了? “他叫楚寂,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三个月前从拘押之地出逃,我们正奉责追捕他。” 方青壶没见过这群人,拿不准该不该告诉他们。 面前的男人未必是在骗他,但其所言也只是出自他们的立场。而薛朔一事让他对正道的立场产生了质疑。 他并不是认定薛朔无辜,只是无法接受薛朔那样糊涂的就死了。没有审判,只有一场不公平的决战。 “问你呢!还不快回话!”男子身后的下属等得不耐烦,开口呵斥。 “住嘴!让你说话了吗?”领头的男子喝退下属,“阁下若见过,还请尽快告知。一旦祸及无辜,只怕阁下负不起责任。” 一唱一和,短短的话中隐隐透露出威胁之意。踌躇片刻,方青壶指向后山:“他问过路后,朝那边去了。” “追!” 眨眼之间,这群人如同出现时一样,又消失在山林间,从始至终连自我介绍都没有,如此倨傲,却又顺理成章。 方青壶犹豫片刻,跟了上去。 等他赶到时,后山已空无一人。周围并没有打斗痕迹,看来那群人未能追上那个金瞳男人。薛朔的墓又变成一片狼藉。本就不高的土包被扒开,装“骨灰”的坛子又又又不见了。 对于薛朔被刨坟这事儿方青壶也习惯了,只是注意到混杂在泥土中的丝丝鲜红时,他瞳孔一缩,又想到那双带着伤痕的苍白如纸的手,他心里一个咯噔—— 那家伙,不会是用手刨的吧? 这个被叫做“楚寂”的金瞳男人与薛朔是何关系?又为何被天清山的人追捕? 方青壶不得而知。 小小医修,于统帅修界的超级宗门蝼蚁于高山,没有知道内情的权利。 望着空空如也的墓坑,他叹了一口气。 这都数不清第几次了,这家伙,惯会给人找麻烦,死了也一样。 他熟练地从储物法器中拿出一个坛子,放进了空空如也的土坑。再度将坟埋好,碑扶正。 “你这家伙倒聪明,算到死后要被人挫骨扬灰,干脆自己来。但你死了一了百了,这些年我帮你反复填坟立碑的工钱怎么算?” 知道自己得不到回答,他摇了摇头,拂去碑上的枯叶,转身离去。 深林寂寂,孤坟无言。风卷起落叶,又归于宁寂。 8. 07·搭档 十六年后,沧州城外。 一个清秀少年连滚带爬地从树林中跑出,嘴里嗷呜大叫:“在这边!这边!快动手啊!” 他刚跑开,一只双目猩红的巨狼便落在他方才所在的地方,泛着寒光的兽爪深深陷入土中,泥石齐飞。巨狼速度迅捷,獠牙长如**,明显不是普通的野兽。 以巨狼的体型与速度,少年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就在它朝少年的后背扑去之时,林中寒光一闪。 眨眼间,狼妖已经躺在了地上,身体几乎被劈为两半,咕嘟咕嘟往外不停冒血。一个灰衣男人站在狼妖的尸体边上,右手握着一把滴血的剑。 瞧见男人,少年长舒一口气,麻溜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泥的同时不忘抱怨:“你留心点啊!差点砍到我。” 男人左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嗽起来:“谁说我——咳咳,没留心?你没看到变两半的——咳,是它,不是你吗?” 急促的咳嗽中,男人苍白的面色很快泛起病态的潮红。 男人生得很是好看,眉修目沉,鼻挺唇淡,恰到好处的干净俊朗,只是病容让他显得憔悴,像斜倚栏干的病梅,一碰就会散架的枯枝瘦骨上,开出绮丽无双的白梅。而一点红痣落在脖子左下方,仿佛雪中滴了血,生生于明朗疏淡上染出几分妖冶。 不过见惯了这张脸的少年早就免疫了,只是不满地瞪了男人一眼,拔出**,蹲下身处理巨狼的尸体。 这是一只妖化狼,算最低级的妖兽,除了用去领赏的狼牙和狼爪,其他部位都能卖到药材店。 男人则坐到一旁,清理沾血的剑:“这剑卷刃了,没法用了。换一把吧。” 少年不以为然:“哪里卷了?明明还能用!” “你比我还瞎。你忘了,这剑还是在乱葬岗和我一起捡回来的,用到现在已经很勉强它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空手我可打不死狼妖。” 少年不情不愿地看了一眼递到面前的剑锋:“净想要新的,哪来的钱?送去磨磨,将就用。” 说罢,将打包好的材料往肩上一抗:“走了。” 见惯少年的抠门,男人也知晓让他掏钱不是轻松的事,无奈摇了摇头,收好剑,跟了上去。 穿过荒芜野林,两人趁关城门前入了沧州城。 沧州城处于处于东洲与南国的交汇地,沟通南北,横贯东西,汇聚了来自**的修士与凡人。人多了便有生意、信息、机遇,这也是两人来此地的原因。 男人叫谢辞故,少年叫林凡,他们是一对以做各种悬赏任务为生的搭档。狼牙和狼爪的任务来自四海商会,这是南方势力最大的商会,其背后是八大世家之一的凤家。 兑过赏金,林帆习惯性地看了看商会门口布告栏。 一张告示占了整张布告栏三成的位置—— 千云宗悬赏:凡提供风雨楼楼主及其从属行踪线索者,每条灵石三千。 灵石是修士的货币,能与金银兑换,与白银兑换约是一比十。但因为灵石在修炼上具有实用性,更紧俏,在实际流通中往往能兑换更多金银。 三千灵石对于谢辞故与林凡这种底层的小人物是一辈子都未必赚得到的巨款。 林凡认识的字不多,勉强看懂些许,扫过那张悬赏令的时候他停都没有停。庶民可没有资格过问仙门的事。 见没有他们能做的悬赏,两人折转来到医馆。 刚出炉的药光是闻到味道就让人觉得嘴里发苦。刚到门口谢辞故便止步不前:“阿凡,我近来觉得我身体好了不少,应该可以不吃药了。” “就你这幅短命鬼模样还想不吃药,死在半路我可不给你收尸。照这个药方抓药,做成好携带的丹丸。”后半句是对柜台里的学徒说的。 谢辞故有一番自成逻辑的说辞:“生死有命,荣辱在天。老天非要我这条命,我留不住;但若他还想看我在人世挣扎,那我也只能腆颜苟活。天命所赐,我受着,就不寄幸于医药一道了。” “叽叽歪歪,废话真多。堂堂大男人,难道还怕苦?” 被说中痛点,谢辞故有一瞬的语塞,他反应也快,摇头叹息:“也不是怕苦,只是人生已经够苦了,为何还要自讨苦吃呢?” 林凡还以白眼。 走出医馆,刚鼓起来不久的钱包又瘪了。林凡低头数着剩下的几个大子儿,忽然发现身旁的男人不走了。听得路边传来叮叮咚咚的敲击声,循声看去,是一个粗壮高大的铁匠在生炉炼铁。 记起答应给他磨剑的事,林凡夺过剑,走进了铁匠铺:“老板!磨剑。” 铁匠拔出剑看了一眼,直摇头:“没法磨了,再磨就断了。” 谢辞故冲林凡挑眉,一脸“你都听到了”的表情。 市井出身,见惯各种伎俩的林凡却不会轻易信这些说辞,他眯起眼:“老板,你是不是故意这么说。好让我们买你的剑?” 铁匠脸一黑:“爱信不信,你去别处问也一样。这剑我也不给你磨,免得说我弄断的。”说罢把剑丢回去,继续去看火炉子了。 毕竟是吃饭的家伙,缺不得,林凡咬牙:“换吧换吧。” 谢辞故就等他这句,毫不客气地抬手:“那一把不错。”那是一把挂在墙上的剑,剑身轻薄,通体墨黑。 林凡不识剑,但知道摆在显眼位置的东西定不便宜。他扭头审视谢辞故:有时候他真怀疑这家伙的眼睛是真有毛病还是装的。 “那把剑多少钱。” “一百两。” 林凡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你抢钱啊!”这么多钱,够他们一年吃穿住行的开销了。 “嫌贵?那堆便宜。”铁匠说着朝墙角一指。 墙角堆了一堆兵器,刀剑斧钺混在一起,一看就是劣等品。林凡也不在意铁匠轻蔑的态度,坦然走过去,蹲下身开始挑拣。 谢辞故没得到想要的那把,也不强求,跟了过去。 林凡挑出一柄举给他看,谢辞故敲了一下剑身,摇头。换了一把,也摇头…… 终于,拿到第七把时谢辞故勉强点了点头。 林凡扭头高喊:“老板,这把剑多少钱?” “十两。” 又与铁匠你来我回地讲了两轮价,最终以九两七钱成交。付钱时林凡还想用旧剑抵五钱,但铁匠嫌这把剑处理掉都废工夫,如何也不肯答应,只能作罢。 谢辞故拿着自己的新剑翻来覆去摸了个遍,轻弹了一下,听着不完全均匀的质地发出的粗劣剑鸣,他感叹:“伙计,以后我们就得做伴了。我不嫌弃你便宜,你也别嫌弃我又病又残啊。” 付完钱的林凡一脸嫌弃地看着他:“你脑子坏了?竟然还和剑说话。” 谢辞故笑了,露出两个若隐若现的梨涡:“嘘,客气一点。你知道为什么我唯独不对剑嘴臭?因为这是救命的家伙。” 林凡没防备,被他招摇的笑笑得晃了神,回神后没好气地瞪了一眼罪魁祸首:“笑什么?妖里妖气的。” 说罢,扭头大步走了。 “磨蹭什么?快走。迟了订不到便宜房间一起睡大街。” 谢辞故将剑收入鞘,追了上去:“阿凡,今晚给我定个单间怎么样?” “才给你买了剑,没钱了。” “你又骗我,你刚才付钱时我明明瞧见还有不少富余。” “你搞清楚!那是我的,不是你的!” 两人吵嚷着向前走去,斗嘴的声音淹没在集市的喧闹中。 林凡也不知道自己捡了这个病秧子算好事还是坏事。 四个月前的夜里,他去乱葬岗“捡破烂”,摸好几个都一无所获,天还下起了雨,真是诸事不顺。就在他愤愤骂天,打算打道回府时,一只手从泥里窜出,抓住了他的脚踝。 胆子大如林凡也被吓得屁滚尿流,一阵鸡飞狗跳后他才发现,这是个活人。 林凡从不是见义勇为的好人,本也不想管,然而这人死死抓着他不放手,挣也挣不脱。 没办法,只能救了。 大夫说的那些话他也听不太懂,只知道这男人天残地缺,哪哪都有毛病,能活着真是奇迹。 林凡本不想再救,但已花了不少钱,还指望男人醒过来还他。瞧他打扮像个修士,应该不缺赚钱的本事,便咬牙救到底了。 然而男人醒来后却失去了以前的记忆,只记得自己叫谢辞故。好在这家伙确实会些术法,能挣钱,只是花的也不少。 林凡是不肯吃亏的,他有本小账本,藏在随身的小包袱里。谢辞故欠的每笔账都清清楚楚地记在上面,每一分都要讨回来。 每天晚上,谢辞故都会看到林凡算账,将结余的每分每厘归入小金库。 “你攒这么多钱做什么?” 林凡的身家其实不少,若买上几亩地,添几头牲口,好好经营,也够富足地过一辈子了。但少年明显并不满足于此。 这个问题谢辞故问过好几次,起初总被一句“要你管”堵回来。后来两人关系好了,某天赚到钱后的心情又不错,林凡便与他说了实话。 “我和你不一样。我还年轻,要为以后打算。我才不要一辈子当庶人。我要拜入仙门,挣个出身。” 林凡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仙门弟子,实现“鲤鱼跃龙门”。登仙问道倒是其次,主要图的受人尊敬和财源广进。 他之前去过不少宗门,但对方要么瞧不上庶人出身的他,要么就是九阶外的野鸡门派,非但无财无权,还要他倒贴。费了许多波折,却还是没有眉目。 “你想去哪个门派?”谢辞故觉得有意思,顺着问了下去。 林凡也装模作样地思考起来:“云麓山这些年大不如前。而且听说主宗云麓的山主待弟子极为苛刻,不好。” 莫说三道,就连一、二阶宗门的人林凡也未见过,这些话不过是听了说书人掰扯,翻嘴皮子。 “旌平府嘛,虽有招收庶人兵丁的传统,但没个三五代的军功别想熬出头。而且那里环境艰苦,又偏又冷。难熬,不去不去。” 庶人指世代皆是凡人的人,因为在修界没有人脉与资源,他们往往连进入末流宗门都要付出极大努力。正常情况下就算代有天才,也得熬上四五代才能站到修界前沿。正是因为上升如此难,薛朔这种一步登天的传奇才会被人津津乐道。 林凡的梦还在继续:“算来算去,也就天清山还勉勉强强吧。要在那混个差事,我几辈子都不愁了。”他说着露出向往的笑容,像是真的开始畅想那样的日子。 “想得倒挺美。”谢辞故毫不留情地戳碎了他的梦。 “要是做梦都不敢要最好的和咸鱼有什么区别?放心,到时候我不会忘了你的。你可以来给我当手下。” 谢辞故给面子地捧场:“谢谢啊。” “不用客气,我们谁跟谁。” 回到现在,穿过市井的两人进入了一家挂着“福来”招牌的客栈。它乍看很普通,但却是修界随处可见的连锁产业,掌握在贺家名下,以“平价”闻名。 一走进客栈,角落的闲聊传了过来。对方似乎是一群修士。 “你们听说了吗?就在几天前,风雨楼左使燕拂衣被发现在洛祉现身。” “真……真的?楚……楚人独呢?” “没听说。” “那……那有什么好……好说的。” “这楚人独也是牛,千云宗好歹也是二阶宗门,他说杀他们继承人就杀他们继承人,一点都不带商量的。” “活该!这群作恶多端的修界纨绔,早该有人收拾了。不就仗命好吗?屁本事没有!还——” 话未说完,被人打断:“慎言!” “这么一看,风雨楼虽被称为邪魔外道,但感觉还不错啊。” “糊涂蛋!楚人独杀千云宗少宗主可不是为了行侠仗义,是受了委托。他们只做‘等价交换’,不问善恶。” “楚人独至少得是真仙了。” “那不……不废话!不是——真……真仙能,做到——这……这些?又……不——不是,谁——” 一旁的同伴忍不住打断:“又不是谁都有薛朔的本事。我帮你说了。” 有人好奇问了:“你们说他什么来历?他姓楚,会不会和岁枯山的那个楚有关系?” “怎么可能!岁枯山都灭多少年了。再说,那个楚家不全都是疯子吗?” “我也不觉得这个楚人独有多正常。” “师……师弟,你别……说这——这么,吓……吓人的话。” 桌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岁枯楚氏给修界留下的阴影让人至今心有余悸。 修士们的讨论并未吸引林凡的注意,比起修界风云,他更关心还有没有客房。径直来到柜台:“掌柜,还有房间吗?” “二位来得巧,还剩最后一间。” 掌柜本以为他们睡一间,却见林凡对他抬下巴:“那再要个通铺。” 订完房,林凡径直拿了钥匙径直朝二楼走去。 谢辞故不甘心跟了上去:“总该换一换了吧!凭什么每次都是你睡客房?赚钱的是我啊,村里的驴拉磨前还要先吃好喝好呢。” 林凡将他挡在门外:“驴可不吃一服三十两的药。且不说你还欠着我七百两银子,要没我你被人卖了都不知道,还去哪赚钱?” 谢辞故咧嘴一笑:“嘿!我浑身是病,半个瞎子,啥本事没有,能被卖到哪去?” 灯下看美人素来别有风情,粗衣病容,不减风流。但谢辞故对自己的好相貌完全没有认知。上次要不是他盯着,这家伙就被人牙子拐走了,那些脏地方可不只收女人。 “你!”林凡不好意思提那事儿,话卡在一半,双颊憋得涨红,“不知道就别问!” 门“啪”一声被关上。谢辞故眼疾手快地收回手:“啧。” 确认没戏,他摸了摸鼻子,扭头下了楼。 来到大堂,那桌修士非但没有散,人还多了,他们依旧在谈论风雨楼与它那神秘楼主楚人独。 谢辞故扭头来到柜台:“小二,温两壶好酒。记地字三号房账上。” 不多时,他提着酒壶,来到那群修士桌边,将酒壶往桌子中央一放,顺势坐下来:“诸位道友,你们说的这个风雨楼。他厉害吗?” 9. 08·委托 风雨楼是近些年声名鹊起的邪道势力,号称“**活人,一视同仁”,严格奉行“等价交换”的行事准则,无论何人,只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他们就会帮他办事。 但是,这个“相应代价”却很是唯心。 他们或许只收一个铜板就能帮你杀掉穷凶恶极的仇家,但也可能解决一个小小的麻烦却要拿走你拥有的一切。 等不等价,由接受委托的那名成员决定。 其成员已知的有楼主一名,左右**两人,其余不明。 早些年还有借着风雨楼之名为非作歹的,但自从楚人独斩杀千云宗少宗主,被这个二阶宗门列为死敌后,便没人敢这样做了。 晚上谢辞故躺在客栈通铺的角落,回盘起这段时间的经历。 他记得自己本该在琼台死于萧长赢剑下,却不知为何于十六年后,在一处乱葬岗醒来。 又重活一世,上天还真是厚待他。 上一世,他走投无路,无奈选择以一种最“体面”的方式,了断恩怨。但说实话,若能活着,他自然还是愿意活下去的。 这具不知道谁的身体颇为孱弱,不过好在没有其他毛病。 五感不灵是因为寒毒导致的魂魄残损,与身体本身倒无关系。他现在的视力比正常人还弱,白天还好,晚上若无光源,便完全看不清了,其余感官强一点,但也远不及同境界的修士,只能勉强让他当个行动自如的瞎子。 这幅躯体的修为大概在超凡境后期,配合他自身的剑术与战斗经验,差不多能发挥出他全盛时期的六成实力。而躯体的身份,谢辞故还一无所知,他只在身上找到了一个证明道统的“玉牒”。 玉牒归属一个三百年前便已覆灭的西道宗门,不可能是原身的,对于探查这副身体的来历帮助不大。 两个多月来,谢辞故一边跟着林凡做任务赚药费,一边留心寻找线索,但没什么收获。 说来有趣,他前世总被真仙、半步真仙,最差也是化圣境追捕,使得这些境界的修士看起来像萝卜白菜似的。但放眼修界,他们加起来在修士总数中所占的比例连也不到半成。 修界七成以上的修士都在下宗,他们普遍一辈子在淬体与聚灵两个境界徘徊,能修炼到超凡境的修士已是修士中不到三成的精英了。而这幅躯体的原主年纪轻轻便达到了超凡境后期,这样的人物哪怕放到上宗也不会默默无闻,不可能突然失踪却无人问津。 对此,谢辞故有两个猜测:一、原身并非中原人士,在中原没有人际关系;二、原身从事的是那种“**也不奇怪”的灰色或黑色行业,俗称,邪道。 但这些终究只是猜想,既无线索,只能暂且按下。 谢辞故又想起了今天那些修士对风雨楼以及那位楼主的描述,这让他想到了一位故人,然而那人该在万佛天修行,远离尘世恩怨才对。 是他吗? 若是的话,本该对人世毫无留恋的他为什么要回这红尘泥淖? 想不通。 这晚,谢辞故再一次梦到了那个预言—— 漆黑的夜,漫天的雨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 一个血衣青年穿过堆叠的尸体,穿过倾颓的门户,行尸走肉般地朝远方走去,从他身上冲刷下来的血水蜿蜒,汇成小溪流。 走到山门口,一朵野花从树上跌落,打在他身上,他停下脚步,俯身拾起被夜雨打落的野花,轻轻放在道旁的乱石上,然后,头也不回地没入长夜。 自此,天下少了一个邪道门派,多了一个让日月无光的魔头。 “救救他!求你,救救他!” 谢辞故从梦境的泥潭里惊醒,耳边似乎还残留着那声声泣血的哀求。感觉右手又在发疼,直到握住手臂,他才想起,自己已换了一副身体。 窗外已经大亮,同铺的其他人已起身离去,谢辞故**发了会儿呆,然后才收拾好,拿上剑来到大厅。 在柜台结账的林凡一瞧见他,三两步冲了上来,将账本朝他面前一举:“哪来的酒钱?你喝酒了?活够了是不是?” 在劈头盖脸的训斥落下来前,谢辞故忙打断:“我哪敢喝酒?是请人喝的。” “你拿我的钱去充大方?” “不是不是。”谢辞故安抚住林凡,细细解释,“没白请,他们给我介绍了个接活的地方。我们手里的活不是做完了吗?我想着去那说不定能碰碰运气。” “哪?” “城南八条巷有个集市,也做黑市买卖,今天下午就有**。”这个消息是谢辞故昨天打听风雨楼时顺嘴问的。 …… 商会为保证收益会先对委托的价码、期限、内容等都会进行筛选,门槛颇高。不少有委托需求的人在被拒绝后只能寻找掮客或自己去黑市碰运气。 因为没有商会抽成,同等难度的任务在黑市开价往往更高;但同样也因为没有商会保证,委托与被委托双方的权益并没有担保,给钱后任务并不一定会被完成,或者完成后并不一定会拿到钱。如何保护不被骗全看个人能力。 谢辞故与林凡来得挺早,却并未接到单子。 事情是这样的,起初林凡想着他们对人生地不熟,便打算去找本地的掮客介绍活计,但那掮客瞧他俩是外来的,故意抬高了价格。林凡不乐意,与他争了几句,语气颇有些不客气。 掮客在这条街习惯了横行霸道,哪里受得了怠慢,一拍案,将两人赶出了门,并放言让他们在这里接不到活。 林凡也是个犟脾气,咬牙今天就要在这里接活。于是站在街口,打算靠自己找雇主。 谢辞故全程未插话,只是一路陪着他。 事情并不顺利。 时间一点点流逝,街上人来人往,却没人理会两人。哪怕主动搭话,也会被掮客的手下插入,抢走“生意”。 日头渐渐西落,摆摊的小贩们渐渐收摊,长街冷清下来。林凡的心情也越来越糟,今天要是接不到活儿,他可要受下这口窝囊气了。 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在他们面前走了几转后,忽然凑上前来,问道:“你们能帮忙找人吗?” 男人衣衫褴褛,双目无神,精神萎靡,之前一直在周围徘徊,林凡只当他是街上的乞丐,没想到也是委托人。若换了以前他才不会理会这种看起来就没钱的人,但这一天颗粒无收,不蒸馒头争口气,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问道:“找什么人?” 听到回应,男人双目露出亮光,激动道:“请你们帮我找到我兄弟。只要帮我找到他,你要多少钱我都你给你!” “你是谁?你弟弟又是谁?” “他是个疯子,没钱的。你们要愿意白干活,我就不和你们抢了。”旁边蹲守的掮客手下得意洋洋地插话。 这个集市的人已经将男人的故事听腻了。 男人姓莫,名为断行,有个跑船运为生的兄弟莫雁声。九到十个月前,他兄弟出去行商,回来时船翻了,尸体没捞着。男人受不了打击魔怔了,执意说他兄弟没死,要托人去找。明摆着的事,除了骗子也没人接这活。但男人不管,只要有消息就不计代价去求证,几回下来家财被骗得所剩无几,老婆跑了,家散了,只能流落街头。 “有钱的,我有钱的!只要我兄弟回来,要多少钱我们都能给。”男人神态癫狂,很像疯子。但同时他言辞流利,逻辑清晰,对话也并无障碍,并不像神志不清。 谢辞故起了好奇心,追问:“你为什么认为他没有死?” “我们兄弟连心,打小他有危险我都能感应到。他七岁时贪玩掉进老屋的枯井里,家里人都找不到他,最后是我发现了他。他出事的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做一个噩梦:他独自一人,慌张地走在一条漆黑的路上,黑暗里有东西充满恶意地窥视着他。他逃啊逃,却始终逃不出那片漆黑的梦境……他有危险!我要去救他!” “还有那些古怪的神庙和祭坛呢?你这次怎么不说了?”掮客的手下又在嘲讽了。 听到他的话,谢辞故想到了什么,继续追问男人:“你见过梦里那些东西吗?” “没有!”男人摇头,“都是很奇怪的房子,又高又大,还有很多柱子、雕塑、壁画,都画得是些我没见过的东西。”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个梦的?” “大概半年前,连续半个月我天天都在做这个梦,但再后来我就梦不到他了!”说到此处,男人难以自持地哭泣起来,充满自责、恐惧与无助。 这番描述的确疯魔。但反复出现的梦境往往具有某种象征意义。何况,正常的梦境里不会出现梦主人没见过的东西。 谢辞故下意识摸上腰带,那里放着一枚铜钱。他习惯性想算一算这件事里有没有蹊跷,但最终克制住,将手放了下来。 “我看他该找大夫。”林凡对赚不到钱的任务不感兴趣,更不信男人那套“兄弟连心”的说辞。 “反正也没事,且听听他要说什么。”安抚住不耐烦的林凡,谢辞故继续问男人,“跟我仔细讲讲你兄弟的去向。” “大约九个月前,他告诉我说他接到了一个大单子,要出一趟远门。他生意上的事我不懂,也从不插手,他说要去我就让他去了。开头,每个月他都会托人给我带信报平安,说一切很顺利。半年前还送来一封信,说他遇到了一个喜欢的女子,想把她带回来给我看。然后,他就没消息了。所有人都说他**,但我感觉得到,他没死!他没死!” 男人急切地盯着谢辞故,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让他相信自己的话。 谢辞故抬手,示意他冷静:“你兄弟去哪做生意?” “青州,还说要走海路。” 青州的确临海,听不出什么异常。 “那封信呢?还留着吗?” “留着的,留着的。”男人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小心递给谢辞故。 此时天色已暗,谢辞故看什么都只剩个影子,行动尚能依靠感官,但看字就没法了,拿到信的他只能求助候在一旁的林凡。 林凡不情不愿地接过家书念了起来。识字不多的他念的磕磕绊绊,但大致意思还能听懂。 这是一封很普通的报平安的家书,内里的信息与男人告诉他的并没有出入。 莫家弟弟在路上遇到点状况,暂时在一处村庄歇脚。还提及他遇到了一位两情相悦的女子,想带回家给兄长看…… 念完信,林凡将其还给谢辞故,同时踮起脚低声警告了他一句“不准接这活儿”。赚钱倒是其次,他就是不想被旁边那个可恶的跟班看笑话。 谢辞故毫不怀疑,若是他接这活,林凡一定当场跳脚。 “你可有你兄弟的画像?或是他相貌上有何特征?” “他右额角有一块暗红色的疤,好几瓣,像一朵残缺的梅花,和我手上的伤一样,都是他掉入井里那次留下的。他是磕的,我是拉他出井时蹭的。”男人说着,还把右手袖子拉起来给两人看。 谢辞故也看不清,只点了点头,将信件叠好还给男人:“你付不出定金,我们没办法专程为你办这件事。不过有消息的话,我们会留意的。” 这并不是男人期待的结果,不过失望太多次的他对这个回复已经很满足了:“谢谢,谢谢。我每次赶集都来,你们有消息随时来找我,我都在。” 谢辞故点头:“我会的。” 最终还是没接到其他活儿,回客栈的路上,林凡抱怨:“外出做生意遭遇不测本就是常事。那人悲伤过度,发了癔症,你何必与他废那么多话?” 他也不是完全没同情心,但这种事情明摆着就是无用功。 谢辞故叹道:“可是有时人就是会陷入执念,不管别人怎么劝,不管事实看起来什么样,总要求一个自己相信真相才会甘心,在干系至亲至爱时尤其如此。我未必帮得了他,但听他倾述的时间还是不缺的。” 林凡冷淡回道:“我不知道什么执念。我没有最亲的人。我不会为任何人提心吊胆,也不需要有人为我牵肠挂肚。” “小小年纪别急着说这种话,你的日子还长着。说不定过两年,就会为了另一个小家伙茶不思饭不想。” “不可能!我才不要。”林凡否定得飞快,一脸嫌弃,“傻子才会为了情情爱爱寻死觅活。有这闲功夫不如多赚钱,只有钱才是最可靠的,有钱在哪都过得滋润。” 不知这番话有何问题,谢辞故突然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回荡在黑夜中,激起一片月明风清。林凡老大不满:“你笑什么?” “我在想,若我在你这般年纪时有你这么机灵就好了。” 被夸赞的林凡一扬下巴,得意道:“那可有点难了。毕竟我到你这般年纪,肯定比你混得好。” 谢辞故点头:“确实。” 两人又在城中过了一晚,第二天再度来到商会。虽然这里发布的任务繁琐又赚不到几个钱,但蚊子再小也是肉。日子要过下去,可不能挑肥拣瘦。 约莫花了一刻钟,林凡从商会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商会特制的委托书。这是有誓约效力的文书,一定程度上能约束委托与被委托方,督促他们完成契约。 “去哪?” 林凡磨磨唧唧不肯说,谢辞故拿过委托书自己看,是一个护送任务,而目的地是——永州。 永州,他没记错的话正是莫家弟弟出事的地方。谢辞故扭头,别有意味地盯着林凡。 被盯得不自在,林凡辩解:“反正接什么都是接,去永州说不定还能多赚一单。我可不是像你那样‘烂好心’发作。” 说完,夺过委托书卷起来收进怀里,抬脚就走,双腿迈的飞快,像是有谁在背后追他。 谢辞故失笑,跟了上去。 10. 09·卜算 需要护送的是一户人家,总计有二十余口人,包了两条船。这户人家的当家生在永州,南下经营数十年,攒下了丰厚的家底,年老之后怀念故土,因此决定举家回迁,落叶归根。 除了谢辞故与林凡他们还另聘了几批人,其中最厉害的是一位锻体期的修士,会些简单术法,虽然只能算入门,但对付强盗蟊贼绰绰有余。 为避免麻烦,谢辞故隐瞒了修为,只称会些拳脚功夫。 众人虽不熟,但各司其职,倒也相安无事。空闲时间,还在一起吹了不少牛。 经过半个多月的航行,船进入了永州。到了这里,明显感觉气温与湿度都高了不少。 永州虽位置偏北,但东海暖流使它具有了不逊于南方的温暖,而北面的旸山将丰沛的水汽挡在永州平原,使得这里降水充足。种种地理条件,使得永州水草丰茂,四季如春。丰富的水利,也带动了水运与商业,使得此地颇为繁华。 他们如今走的正是莫家弟弟的船失去音讯的路线,但这段水路看起来风平浪缓,并不像容易出意外的地方。船上船工对谢辞故描述的事故也并没有印象。 一路下来颇为顺利,遇到了几波蟊贼,但都被护卫三两下打发了,未打扰到主人。 到了目的地,对这趟旅程很满意的主人家给每个人都封了红包。 告别委托人后,林凡第一件事便是去商会领了报酬,本是三十两,抽成后还剩二十二两,再平摊到花费的二十七天,两个人一天不到一两,这份收入对于花销不低的他们来说并不算丰厚。 林凡照旧去医馆给谢辞故配了新一月的药,中间他们关于吃药有用与否的拉扯便不再细说。 走出医馆,林凡装模作样地问道:“你还有没有事?没有我们就去找新的活儿。” 谢辞故会意,借机说道:“那莫家弟弟不就是在永州出的事吗?来都来了,我们不妨多留几天,找一张线索,如何?” 有了台阶,林凡就坡下驴:“既然你这么坚持,那就留半个月。半个月找不到我们就不管了。” “全听你的。” 林凡脸一拉:“说得好听,真全听我的就碰都不要碰这件事。” 谢辞故暗地挑眉:哎呀,可不是他说要来永州的。 不过想到说出这话,要面子的林凡定矢口否认,他便没有辩驳。 …… 给莫家兄长捎消息回去的人只说了船只出事的大致地点,两人沿河道各大渡口打探了一天,终于在一处渔村探听到了消息。 正在补渔网的老渔夫对他们提到的事表示有印象。 “半年前出事的船?确实有一艘!那晚雨急风大,可能是舵手眼花了,转错了向,船撞上山崖,直接翻了。当时全村的男人都去营救了。” “有没有活下来的人?”谢辞故追问。 老渔夫神情古怪:“这事儿说起来也邪门儿。那个地方的水不深,也没暗流,就算船沉了也很好逃生,但就是没一个人活下来,好像有水鬼在收人一样。村里水性好的小伙子们忙到半夜,捞上来十三具尸体。年轻人累得睁不开眼,是我帮忙数的,就是一十三人。结果——” 说到此处老渔夫言辞变得犹疑。 “结果怎么了?” 他用力抽了一口烟才继续说下去:“结果第二天,河滩上只剩下十二具尸体。他们都说我老眼昏花数错了。他们瞎说!我虽然老,却不糊涂,二十以内的数我还是记得清的。” 本来正常的事,突然变成了鬼故事,林凡听得心下发毛。 “少掉的那尸体有没有什么特征?”谢辞故想确认是不是莫家弟弟。 “当时昏天黑地的,最多分个高矮胖瘦。我就记个数,也认不清脸,不知道少掉是哪一具。” 谢辞故提出合理化的猜测:“那个人会不会并没死,只是晕过去了,醒过来后自行离开了?” 老渔夫点点头:“这个我也想过。可能是船沉的时候有空腔,他在里面撑了不少时间,这才活了下来。” 除了这少掉的一具“尸体”,谢辞故还注意到了另一件事:既是回程,那船上肯定装了货物,按莫家弟弟的商船大小,十二名船工只够维持空船的运转。这不是做大宗生意该有的人手。 “有商船的残骸和有船工的遗物吗?” 时间过去这么久,尸体基本已经被亲友领走,没有人认领的,也被渔村的人收埋,不过非要找的话,也还是剩了些东西的。 “村里人把找到的船板都收集起来堆在村西头了,至于遗物,你去村长那看看还有没有吧。” “最后一个问题,老人家是否还记得船具体是哪天出的事?” “九月初六的晚上!”老渔夫很果断地给出了答案。 “多谢。” 告别老渔夫,两人顺着村民的指引来到村长家,简单介绍过身份与来意,村长很爽快地找出了装沉船遗物的木盒子。 捞到的东西本就不多,部分被认领,部分卖掉作为船员丧葬费,如今只剩下些没人要又不值钱的破烂。 “都是没人要的,你们要拿就拿吧。”丢下这句话,村长出门干活了,也不留人盯着他们。 谢辞故在里面挑挑拣拣,最终目光被一摞木片吸引,木片上端用打了同心结的红绳串在一起,下方则是齐整的断口。 这是,桃符碎片? 这种符咒需要灌入灵力发动,凡人拿着并没有用,何况还有一摞。也就是说,当时船上有修士。不对,若有修士,怎么会无人生还?再弱的修士也能救下一两人。 遗落在船上的? 不,修士五感远强于凡人,几乎不可能因疏忽掉东西的。 断口非常平滑,不是磕磕碰碰弄断的,像在战斗中损坏的。 或许,船沉与这个修士有关? 本以为是桩简单的案子,结果又出现了新的谜团。 谢辞故从腰间摸出仅有的一枚铜钱。 林凡好奇询问:“你要做什么?” “算卦。” 想不到谢辞故还会这种偏门,林凡意外之余,却也对他简陋的手法产生了怀疑:“你这样算的出来?” 谢辞故一本正经点头:“能算,只能算一点点。” 卜算本质上是将冥冥天意具象化,形式并不重要。理论上来说只要悟性够高,丢石头都算得出来。 “你有这本事,以前怎么不用?” “我失忆了,才想起来。” 这个借口被谢辞故用烂了,林凡信他就有鬼。 他早就怀疑这家伙根本没失忆,哪有失忆的人光忘了往事,不忘经验与知识? 不过既然谢辞故明显不想提及过去,他也不会不长眼地刨根问底。他们只是搭伙赚钱的搭档,聚世好聚,散时好散,谁也别干涉对方的过去未来。 林凡调侃:“你不如算算我们去哪能发财。” “都说过了,只能算一点点。” “那你到底能算什么?” “嗯……大体可以总结为四个规矩一个警告。”谢辞故伸出四根手指,说一条便收一根,“一,只算过去,不算未来;二,只问是否,不测详情;三,答案可推演,但不可联想;四,乱挂不二卜。警告是:不可相信卜算。” 他的卜算学自一本偶然得到的秘籍残篇,秘籍本就不全,他又没什么悟性,两重折扣打下来,只学到些许皮毛。 残篇最开头留有著书人的只言片语,前后不全,却明显透露出对卜算一道的不安。称卜算为“取巧之道,易入迷途,不可尽信”。 他不知这位“前辈”为何会如此贬斥自己的“绝学”,但前世的他多次陷入绝境,为求生,能算的不能算的都算了,将禁忌犯了个遍,看起来也没有受过什么惩罚。 只是看起来。 后来在凡世十几年里,谢辞故反复回顾自己不长的人生,越想越觉得自己周遭发生的事有许多蹊跷,像是被人在冥冥中引导,要么顺利得吓人,要么总是棋差一着。 总之不管是否与卜算有关,小心些总没错。 因此在总结前世经验与那位“前辈”的告诫后他给这一世的自己定下了这几条规矩。 林凡觉得前面几条听起来还挺像回事,但最后的警告着实太怪:“不要相信卜算,那还算什么?” “大多时候,它还是有些用处的。” “小部分时候呢?” “靠自己啊!年纪轻轻,不要光想着不劳而获!” 方才还在传授“江湖骗术”的人骤然变成了“圣人君子”,林凡冷哼一声,对这番假大空的“教诲”表示了不屑。 只见谢辞故将铜板抛起又接住,如此重复了两遍。瞧他停下动作,林凡询问:“算出了什么?” “一正一反,乱挂。” 林凡撇嘴,他就说没用了。 但谢辞故的心却沉了下来,他的问题是“这件东西的持有者是死是活”。没有问“主人”是因为当时持有它的人,不一定是它的拥有者。 卜算是一门言语游戏。依据问题,通过卜算的手段,在天机中寻找答案。问题有没有漏洞,漏洞的大小,决定了指示的准确与否。因此在问卜前斟酌好措辞非常重要。 “生死”算简单且指向明确的问题,不存在答案边界模糊,难以显示的可能,但却出了乱挂。 有问题,他要再试一试。 两人留下些许钱财,拿走了桃符碎片,又折转来到堆放船板的河滩。谢辞故用船的残骸做“引子”抛了两次铜板,看过卦象后,又紧接着抛了好几次。 “你又算了什么?” “第一次算了当时船上的人是否全部遇难,乱挂;第二、三、四次算的是,你昨天、前天、大前天有没有背着我吃独食。” 林凡不满:“你后面几挂是什么意思啊?”他是那种人吗? 谢辞故一本正经地表示:“那是对我很重要的问题啊。” “我看啊,你没这天赋,还是别装神弄鬼了。” 谢辞故未做辩驳。连续两卦乱卦之后他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重生,失去了窥探天机的能力。于是才问了那个在林凡看来莫名其妙的问题,但挂象都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看来他卜算的技能还在,那只能是卜算的问题有问题。 乱挂有两种可能。一是卜算者水平不足,二则意味着这是个不该问的问题,牵涉到足以干扰天机的存在,因此才有乱卦不二卜的规矩。 连续两次乱挂,无论是哪种解释,他都不该在这桩案子上继续借用卜算的能力了。 不过,这并不代表不能查了,捷径不行,就用死办法。 目前的线索不多,谢辞故打算将接下来的调查方向放在老渔夫口中那具少掉的“尸体”上。对方很有可能是船难的唯一幸存者,是莫家弟弟则最好,哪怕不是,也能向他打听相关消息。 林凡催促:“我们接下来可以回去了吧,找不到就是找不到!直接回去和莫断行说,让他死了心。” 谢辞故将仅有的资产收回腰间:“再找找吧。沿岸朝东走,向沿途的人家打探。那幸存者没发现渔村,很可能是走了相反的方向。但愿去年重阳节前后的事,还有人记得清楚。” 重阳节?听到这个词,林凡眨了眨眼,忽然,他灵光一闪,想起了什么:“老谢,方才那个老伯说船出事是几月几号来着?” “九月初六半夜。” 林凡用食指蹭着耳垂,一边回忆一边说:“我想起来了,莫雁声的信里好像有这么一句:‘昨日是佳节,他独在异乡,很想兄长’。” 因为那封信颇为冗长,有不少兄弟叙情的话,念书信时,林凡略过了不少他觉得没必要的信息,好在他记忆力不差,将大体内容记了下来。 中秋之时,莫雁声才托人给莫断行带了家书,没道理再另写一封。那么那段时间剩下的另一个佳节只能是重阳了。一个微妙的时间点改变了整个案子的基调。船难是九月初六发生的,而莫雁声九月初十还活着。 那他应该就是那个“幸存者”了。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信息,谢辞故再次确认:“你确定?” 林凡又回忆了一遍,点头:“确定!” 但新的疑问又来了,既然活了下来,为什么不回去?这事不可谓不蹊跷。不用再讨论两个人都知道此时的调查点应该落到九月初十莫雁声落脚的那个地方。 林凡:“你还记不记得他信里说的镇子叫什么?我想不起来了。” “花悦镇!”谢辞故毫不犹豫地说出了名字。 莫雁声在信里说他在那里喜欢上一个姑娘,要带回去给莫断行看。 看来,他们必须要去一趟花悦镇了。 10·花镇 虽说要去花悦镇,但两人并不知镇子在哪里。离开渔村后,他们又折回永州城内打听消息,其间也没忘打听半年前船难幸存者的消息,但并没有结果。 几番周折,两人终于得知到花悦镇大概在长右郡,具体的位置便不清楚了。 他们决定先去长右郡,到了再继续打听。 长右郡在临近永州西面边界,不通水路,从永州出发,靠车马也要近两天的路程。 这里地处永州最西,背靠绵长的长右山脉,不能说荒无人烟,但也是穷乡僻壤,和永州其它地方完全不能比。当然,谢辞故他们起初并不知道这些事,都是在路边摊吃饭时听热情的本地人介绍得来的。 谢辞故借机询问:“老乡知道花悦镇吗?” “我只知道在韶山县那边,具体怎么走就不清楚了。这个你得问城里的花商,他们肯定知道。” 比照在永州城的进度,原以为要费一番功夫,没想到得来这么容易。按照那位本地人的指点,两人询问了几家花商,不止得知了花悦镇的位置,还探听到不少镇子的消息。 花悦镇在长右郡的花商中颇有名气,那里家家户户都以培植花卉为生。镇上季氏先祖培育出来的牡丹花曾卖过千金之价。甚至连仙门的人都采购过他们培植花木。 而除了花,花悦镇同样有名的还有他们以贤良淑德闻名的女子。她们钟灵毓秀、温婉贤良、和顺贞淑、持家有度……似乎什么样的好词放在花悦女身上都是恰当的。 长右郡一度有“娶妻当娶花悦女”的说法。 对于花商这番话,林凡不以为然,扭过头便朝谢辞故吐槽:“若我有姐妹,我定不愿别人给她们的评价是贤良淑德,从一而终。” “怎么说?” 林凡一扬下巴,说出自己的见解:“一个劲儿吹捧你大方的人,泰半是想占你便宜;同理,拼命想将贤良淑德塑造成女子标杆的,也大概率没安好心。” 谢辞故一脸赞同地点头:“有道理!” 林凡却没意思地撇了撇嘴。虽然这家伙在肯定他,但捧哏般的语气与措辞,经常让他感觉自己像个逗哏。 瞧着天色还早,两人决定立即启程去花悦镇,尽量在天黑前抵达。 方走到城门便听到清亮的叫卖—— “卖花,卖花,客官看看吧。看看吧,顶好的山茶花,早上才采的,还带着露呢。” 少年极力将手中的花篮朝路过的路人面前举,以求挽留他们的注意力。谢辞故与林凡经过时也没有被放过:“公子买捧花吧,可以送给喜欢的人。” 装满花的篮子凑到了谢辞故面前,他看了一眼花,又看向少年。 少年穿着过于宽大的衣衫,衬得清瘦的身形更加瘦小,袖口与挽起的裤脚沾了不少褐红色的泥点,但花篮里的花却干干净净,娇艳欲滴。 谢辞故带着歉意道:“不好意思,我不买折下来的花。我觉得她们应该生长在枝头,盛放到凋谢。而不是被折下来,装点他人的屋舍。” 林凡毫不给面子地揭穿:“别信,实际上是因为他没钱。” 被拆台的谢辞故神情一僵,叹气抱怨:“你真是,不能给我留点格调吗?如你所闻,小兄弟,我身无长物,抱歉了。” 后半句是对卖花少年说的。 听到此话少年果断扭头去找其他人了,而谢辞故的目光依旧追随着他。 林凡撞了撞他:“你直勾勾瞧着人作甚?” “看他的花养的真好。” “我还以为你看出来了。” “看出来什么?” 林凡扬起下巴,不无得意地道:“那是个女的。” 谢辞故目露惊奇:“是吗?你怎么知道?” “我还能不清楚?” “哦!”谢辞故意味深长地感叹,“看来你也会欣赏女孩子了,长大了。”说着,他露出“吾家有儿初长成”的老父亲般慈爱的微笑。 林凡不满,纠正:“我不是看上她了!这叫眼力!眼力懂不懂?” 谢辞故摇头:“不懂,因为我是一个瞎子。” 林凡露出嫌弃的表情,这家伙的眼睛和他的记忆一样,什么时候好什么时候坏全看他的需要。 “走了,再磨蹭天黑都到不了。”懒得再和他掰扯,林凡大步朝前走去。 谢辞故迈开脚,不急不缓坠在他身后。 …… 出了城门向西,走了约莫半日,便到了韶山县,又转向南,行进了两个时辰,终于在树丛掩映中,瞧见了一座约莫两人高的大理石石碑,上刻着古体的“花悦镇”三字。 过了这里便算进入花悦镇了。 没走几步,林凡忽然捂住肚子:“等等!我内急,你在这儿等一下!” “去吧。” 但少年还不放心,一边往林子深处走一边回头强调:“不准过来啊!大的,很臭的。” 谢辞故在路边等了半刻钟,终于看到林凡慢吞吞的回来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半人高的杂草中,眼见就要走到路边了,却突然往前一倒,没了踪影。 谢辞故正要进去查看,林凡自己又爬了起来,抱怨:“这儿怎么有个石像!躺在这里,绊了我一跤。” 用剑拨开茂盛的杂草,谢辞故瞧见了他口中的石像。 雕的是个脸带面纱的女人,长发挽髻,眉眼殊丽。不知在这里躺了多久,只剩半截身子,浑身爬满青苔。 “娘娘?”谢辞故念叨着。 林凡:“你知道她?” “这儿写了啊。” 谢辞故用剑柄指向石像旁边的乱石,原来那也是雕像的一部分,看起来像是屋檐与匾额。匾额上模糊的字迹隐约可辨认是“娘娘”,剩下的一半的那个应该是“庙”字,原来这还是座神庙。 林凡:“娘娘?哪门子娘娘?” 自从神族被推翻,人族便不再修庙立像,不再奉天尊神,突然瞧见一座庙宇,还真让人觉得稀奇。两人不了解本地风俗,瞧不出什么门道,便将这座庙抛到脑后,继续赶路。 走了几步,林凡想到什么,发出疑问:“老谢,你觉不觉得很奇怪?” “怎么说?” “我们从永州来这里花了快三天时间,而从九月初六半夜,到九月初十也就三天多一点。” 谢辞故点了点头,用鼓励的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猜测莫雁声就是那个存活者。那就意味着,他从九月初七早上醒来,立马启程来花悦镇才能在九月初十前抵达这里。但是,正常的幸存者不该沿河寻求帮助吗?” “这个问题我刚才也在想。有个可能是莫雁声在船出事前就离开了,但没办法解释他为什么要放下自己安身立命的船只。总之我们现在线索很少,有疑惑也只得搁下。” 林凡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接着脸一变:“开头那句‘你刚才也在想’是什么意思?你早就注意到了却不告诉我!” “啊……这……”谢辞故语塞,“我不是还没想明白嘛。” 林凡有些生气,这家伙总是这样!有什么事都藏着掖着,除非他自己发现问出来,否则别指望他主动告诉自己。 “我错了。” 这一小插曲在谢辞故的认怂中暂且揭过。 …… 过了界碑不久,便有零散的房屋、村落与田地出现在眼前。 与其他的村镇不同,花悦镇不种粮食,只种花木。田里草本、灌木、乔木都有,或高或矮,有的已经过了花期,谢了一地落红;有的将将吐出花苞;有的正当盛放,姹紫嫣红…… 光是他们目前经过的花地,便不下数十亩,而很明显,这些远不是全部。 林凡之前还奇怪种花能赚到什么钱,如今瞧见这规模,忍不住咂嘴,叹了句:“我滴个乖乖。” 大部分花田都种了一圈荆棘篱笆,林凡跳到田埂上,透过篱笆的缝隙瞧去,正巧,里面的花他在画上见过:“牡丹!” 谢辞故纠正:“是芍药。牡丹是木本,芍药是草本。牡丹叶片开裂,正深背浅;芍药叶片尖长,正反同色。若这还分不出来,等它们谢了,有干的是牡丹;只剩块茎的便是芍药。” 林凡又看了一眼,果真是这样。很快,他又被其他东西吸引,指着一片田惊奇道:“这块田的土怎么是红的?” “应该是花农从别的运来的。虽然黑土的肥力和透气性好于红土,但红土也有黑土不具备特性,在种植某些花,比如,茉莉、山茶——”谢辞故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桂花等植株时更有优势;当然,这只是简单的概括。经验丰富的花农种花时很少单一使用某种土,而是根据需要种植的花卉品类,进行土壤的改良。里面是一门大学问。” 林凡第一次听到这些说法:“真麻烦。” “要种出好花,还不止于此,除了土壤,水、阳光等等,都要重视。甚至还有专门给花设计修建房子以在寒冷的季节或地方培植温暖地域花卉的做法……” 谢辞故兴致勃勃,还准备说下去,却发现林凡眼神古怪地盯自己:“怎么了?” “你这么懂,以前该不会是个花匠吧。” 谢辞故故作认真地想了想,一脸认同地点头:“你说的有道理!说不定还真是这样。” 林凡翻了个白眼:这家伙唬他的表演越来越敷衍了。 他起身朝下一片花田走去,没留意脚下,被绊了一跤,幸好及时用手撑住才没摔个狗吃屎,但这也让林凡注意到了地上的东西—— 怎么这么多纸钱? 仔细一看,大小与新旧程度还不太一样,可以分成好几批。 “阿凡啊!你真的决定了在这里过夜吗?” 林凡回神,抬头瞧见谢辞故正朝自己伸着手,不知这样站了多久。他没去拉,自己拍拍屁股爬了起来。 摔过一跤的林凡没了看花的兴致,安安分分赶路。 路上,两人发现了耕作的农妇,谢辞故隔着篱笆招呼,但妇人只顾低头耕作,并不理会他。此时,背后传来声音:“公子有什么事吗?” 回头,是一位扛着锄头的农夫。 谢辞故笑道:“见这田里的花草生得格外漂亮,一时心喜,想讨教一些秘方。” 话里的恭维让花农很受用,他放下锄头笑呵呵与他们闲聊起来。 聊过几轮,见气氛差不多,谢辞故提出了真正想问的问题:“老乡,半年前可有一位南方的客商来过你们这儿?” 不料本来还相谈甚欢的花农瞬间收敛了笑模样,摆手:“没听说过。”说罢扭头朝花田走去,什么也不肯与两人谈了。 谢辞故与林凡交换了一个眼神,暗觉蹊跷。 告别花农,又走了约莫一刻钟,终于瞧见镇子的影子了。 青灰的天幕下,山丘剪影起伏,泥墙青瓦的镇子靠山倚河而起,时近傍晚炊烟寥寥。 数条土石路从镇子中蔓延出来,沿路长出一座座村落。大块大块的花田便夹杂在村落、道路、与镇集之间,青、红、白、紫……色彩缤纷浓烈。 然而,比这美景更让两人在意的是立在路上的那些奇怪牌坊,它们的材质各有不同,但制式颇为统一,上书“贞孝节烈”之类的“褒奖”,下面写着各不相同的姓氏,前后排列,重重叠叠,密得仿佛要遮去天日。 看来这便是花商口中花悦镇女子品德的象征之一:贞烈牌坊。 望山跑死马,虽早早瞧见了镇子,但两人真正抵达时,天已经黑得差不多。 夜来雾气起,村口小聚闲聊的人也都回了家,路上人影渐稀。两人经过一条小巷时,忽见对面出现四人,扛着一口薄棺撒着纸钱从巷子的另一头走来。 死者为大,谢辞故与林凡退避一旁,让棺木先行。棺材很单薄,就是几块木板拼接而成,行走时还能听见连接处嘎吱作响的声音,似乎稍有磕碰便会坏掉,真担心它摇着摇着散架了,掉出一具尸体来。 就在棺木与他们擦身而过时,林凡倒抽一口凉气,退到谢辞故身后,攥紧他的衣袖。 这个天色下,谢辞故几近失明:“怎么了?” 林凡并不作答,低着头,直到扛棺的四人走远才喘着粗气开口:“我刚才看到……看到那棺材里——露出了一截衣角。正……正红的,还……还绣着花。” 不管在哪地的风俗里死者身着红衣都是大忌,尤其是正红。但这暂时与他们也没什么干系,谢辞故:“怕什么?**瞧着吓人,但却是最不会害人的。” 小巷里,白色的纸钱飘飞旋落,林凡躲在谢辞故身后,望着渐行渐远的抬棺队伍,脑中浮现起来时走的那条铺满纸钱的路。 “我才没怕!谁说我怕了!只是——太突然,我被吓了一跳。” 11·旧梦 与人口密集,商业发达的大城镇不同,花悦镇以农业为生,人口主要分布在周边村落,镇子只在赶集时人会多一些。这样的地方,几乎不会有外来人,自然也没有有客栈。 找人的事还没有线索,在哪过夜的问题却迫在眉睫。 谢辞故提议:“我们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找一户人家,花钱借宿;二,随便找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将就一晚。” 林凡虽爱钱,也不至于为了省这三瓜两枣让自己遭罪:“第一个。” 第二个问题接踵而来:谁去问? 两人猜拳,最终谢辞故以二比三惜败。他寻了个枯木堆将剑藏好,敲响了一户农家的柴门。很快,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来开了门。 谢辞故先作了一揖:“老乡,在下谢辞故,这位是我表弟林凡。我们是从彬州来做生意的客商。咳咳,方抵达贵宝地,天色已晚,找不到地方过夜,因此冒昧打扰。不知老乡,咳,能否让我们兄弟两借宿一宿?我们愿意付一定的借宿费。” 老汉将两人上下打量了一遍,才慢吞吞侧身:“寒舍简陋,若不嫌弃,便进来吧。” “多谢老人家!不知老人家如何称呼?” “叫我全老汉就行了。” 穿过种满花木的庭院,老汉将两人引入堂屋,招呼老伴为他们倒茶。 不多时,一个老妇端着茶水出来。 她衣着与外面的人并无差别,唯独脸上蒙了布巾,布巾坠着一条吊有圆铁片的链子,铁片比通用的通宝铜钱还大一圈,颇为厚重,沉沉地坠在唇前,已经超出了装饰的范畴。 仔细想来,白天遇到的那个沉默的农妇也有类似打扮。 “谢谢,我来吧。”谢辞故试图伸手帮忙,但老妇并不理会他。 “让她来就行了。”全老汉开口道。 老妪放下茶水,又点燃烛火,沉默地做完一切后又退回了厨房。 有了烛火,谢辞故勉强能看清一些东西了,堂屋的布置很简单:一张饭桌,几条板凳,还有一座神龛。 神龛中供奉的并非先祖牌位,而是一尊戴着珠纱手持“荆条”的女子雕像,形体修长,眉眼殊丽,很像入镇前他们在道旁见到的“娘娘”。 “敢问这上面供奉的是谁?”谢辞故本就有意借借宿打听花悦镇的情况,此时正好打开话头。 老汉回道:“这是山神娘娘。” 听他解释,这是花悦镇家家户户供奉的神明,既是女儿神,也是花悦镇的守护神,千百年来庇佑花悦镇风调雨顺,水草丰茂。 “有什么来历吗?” 对这种问题老汉不吝解惑。 数千年前,永州被山神一脉统治,花悦镇也饱受一位名为“邺”的山神的奴役。他要求花悦镇每年献祭一名纯洁少女,这个规矩一直持续了上千年,直到神族被推翻。 神族覆灭后,为了纪念为了保护花悦镇而牺牲的高义女子,乡民便以“山神娘娘”之名供奉她们,而塑像的原型取自最后一位被献祭的女子。 “山神都被诛灭了,为什么还叫她山神娘娘?”谢辞故颇为在意他们对这神像的称呼。 老汉理所当然回道:“她已嫁给山神,自然被称作娘娘。” “我的意思是,她有自己的名字啊。” “谁知道她叫什么。” 话题聊死,谢辞故也不尴尬,换了一个:“我们来的路上瞧见不少新坟,镇上近来有很多白事吗?” 这个问题引起了林凡的注意力,想起白天在路上见到的新旧不一的纸钱,他也把目光投向老汉。 全老汉有意在回避:“生老病死,本就是常事,没什么好稀奇的。” 含糊的回让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白天那个花农,这里的人乍看和善好客,但都有意在向对外乡人隐瞒一些花悦镇的事。 谢辞故:“是在下冒昧了。” 不多时,热好的饭菜送了上来,谢辞故已经辟谷,但林凡却是饿得不轻,狼吞虎咽。 “慢些,没人和你抢。”瞧他一口灌完了杯中茶水,谢辞故把自己的杯子推给他,继续与老汉说话,“我们兄弟其实也是第一次来永州,东家之前是做草药生意的,赚了一些钱,便想试水花卉买卖,于是差我们俩先行打探合适的产地。” 这番说辞顺便解释了为何他们声称来做生意却无车马。 “我沿途过来见贵镇的花成色极佳,但却未在长右郡以外听过,是要供给特定的买家吗?” 全老汉郁郁道:“哪有什么特定买家,每年种的花能卖光不亏本就算运气好了。” “不会吧!”谢辞故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我以为贵镇的花会供不应求。莫非是交通的问题?以前就没有长右镇以外的客商来过吗?” “哪有什么外地客商,老家伙活这么大,还是头一遭见到你们外地人呢。”虽然全老汉这么回答,但语气中不自然的停顿与迟疑并未逃过谢辞故的双耳。 套不出话,谢辞故换了方向:“我们初来乍到,不知贵宝地做生意的讲究,老人家可否告知一二?” “你们要做生意,那得去拜会四老爷。花悦镇的一花一草想卖出去都得经过他点头。”这个问题又回答得积极热情,看来这里的人并不排斥与外地有往来,甚至很期待花卖出去。 谢辞故了解到,花悦镇共分五个村落,有近千人,其中以张姓氏族最为势大,几乎垄断了花悦镇的花卉售卖,也是镇上最有钱的人家。 俗话说,富不过三代,但偏偏这张家气运极盛,做什么都顺风顺水,反倒是那些与张家作对人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 全老汉也姓张,是较远的旁支,他口中的四老爷,是张氏如今的族长。 “明天我带你们去见四老爷。” 他们又不是真来做生意的,谢辞故忙拒绝:“倒也不急。若是方便,我想先看看镇上的花。等回禀东家,敲定主意,再去拜访张四老爷,如此也不算冒昧。” “那明天我让我家小子带你们去转转,他去田里干活了,晚些回来我与他说。” “有劳了。” …… 晚上,两人被安置在收拾出来的偏房内,林凡躺在几块木板拼凑的床上,头下枕着他的小包袱。 谢辞故则搬了两条长凳拼在一起,将腿放在上面,背抵着墙,准备将就一晚。 林凡拿着一块穿了绳子的铜钱吊在自己的嘴前,感叹:“这里的女人戴面巾也就算了,干嘛还在面巾前坠铁片?说话吃饭多不方便?” “你好奇刚才怎么不问呢?” 林凡哼哼唧唧:“我懒得问。这里的人不爽快,要么支支吾吾,要么说半句掐半句。” 这点谢辞故也赞同。镇里有事情瞒着他们是必然的,问题在于他们两个外来人怎么才能让本地人将花悦镇的辛密尽数相告? 用钱,林凡不干;用武力,又不太适合。要怎么找到突破口呢? 林凡又问:“明天你真要去看花?” “左右没有线索,静不如动,多走走说不定还有意外发现。你不想去可以等我回来。” “我也没说不去,但愿不要白费功夫就是了。”林凡嘟哝着翻了一个身。赶了一天的路,身心俱疲的他很快便睡着了。 在他均匀的呼吸中,谢辞故也闭上眼,渐渐沉入了梦境—— 是风铎清脆的响声。起风了,莲池泛起波浪,露出含苞的菡萏。昨夜有雨,池边海棠零落了一地。再往前,是水榭入口,匾额上题“泽世”。 泽世堂。 自当年狼狈逃离云麓后,也只有在梦中谢辞故才能故地重游。而十次里也只会有一两次这般安宁祥和,更多的时候,地板上淌满了血,滴答滴答,如同挥之不去的梦魇。 “嘶!”抽冷气的声音将他的目光引向水榭内。 彼时还叫薛朔的他,正坐在摆着药瓶桌矮几边给身上的伤上药,绷带圈圈向上,包裹住尚泛鲜红的条条伤疤。 一个身着墨青长袍的男人坐在他对面,适时给他递去药瓶或绷带。 这是他当时尚活着的师父,谢晖。 “阳泽”其实才是谢晖的字号,但因其卓绝风姿与传奇经历,世人更喜用“遗世天君”来称呼他。 谢晖相貌很是出挑,俊得明快利落,一双桃花眼澄明透亮,总带着几分笑意,仿佛永远不会被世事摧折,不会对人世失望。闻君扬的五官很像谢晖,但却少了这股神气。 有人说谢晖就是凭一张脸才将闻家嫡女迷得神魂颠倒,不顾其出身低微,招他入赘,还将他捧上云麓山主之位。 这话带了强烈偏见,但对“将师娘迷得神魂颠倒”那部分薛朔是认同的。 准确地说,他们都对彼此用情至深,受到了对方极深的影响。因此,生性散漫淡泊的谢晖才会愿意在闻秦月亡故后继续担任云麓山主,承担起这份本不属于他的责任…… “右手恢复得怎么样了?”谢晖开口关心自己的弟子。 薛朔看似不以为意地回道:“不碍事。你忘了,我两只手都可以使剑的。” 谢晖听明白了,就是没好全。 细微的迟钝对常人来说无碍,但对剑者来说是致命的缺陷。他看着弟子的右手,眼露歉疚:“那孩子的事,辛苦你了。” 薛朔不乐意听这种话:“我自个儿乐意,和你没关系。” 谢晖不这样认为:“是我引你入修途,你如今与以后的样子永远不能说和我没关系。” “师父。” 薛朔的语气忽然认真起来,谢晖看向他。 “你为什么收我当徒弟?” 首先排除的就是天赋,天下天赋好的多了去,薛朔虽不差,但天下肯定还有比他更好的。 莫说云麓山主谢晖,就算下属宗门的宗主放话说不看出身,只论天赋收弟子,那天才也是萝卜白菜般地由他挑选。挡住庶民的从不是天赋,而是出身。 这个问题初入山门时薛朔也问过,但那时的答案已经满足不了他。 “为什么?这可是个复杂的问题。”谢晖摸着下巴,一边思索一边回道,“不同的角度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答案。” “从一般的角度,你有天赋,心性也不差,会是个优秀的徒弟;从感情的角度,你让我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我们都是修界的‘外人’;从实用性出发,有个弟子帮我跑腿打杂很不错。” “怎么样?有你要的答案吗?” 看似诚意满满,但在避重就轻。薛朔又问:“你让我修的那套功法叫什么?” “没有名字。”似是自己也觉得这答案不靠谱,谢晖找补道,“但挺强的,不是吗?” “名字都不知道你还让我练!” 谢晖不以为意:“我也是先练过了才传给你的啊!” 薛朔恼火,咬牙:“你要是哪天倒了霉,一定是被自己坑的。指不定还捎上我。” “那以后你留心点,我走前面探路,你见我掉坑了就别踩了。如果我侥幸没死,你就拉师父一把;如果我直接摔死了——”谢晖顿了顿,继续轻快道,“你就什么也别管了,过你想过的日子去吧。” 薛朔灌了一口药酒,麻痹掉身上的疼痛,呛嘴:“你那时候都死了,我管不管还干你什么事?” “你的意思是,我死后就管不住你了?” “死人还想管活人?你喝酒了还是我喝酒了?想让人听你的,还是先改掉你满口胡话,乱说‘如果’的毛病吧。” 原来闹情绪了,谢晖无奈:“好吧好吧,我说错话了,我收回。” 对薛朔来说,除了师尊,谢晖还是一个能无话不谈的朋友,而他间歇性认真,持续性没谱的行为习惯也让薛朔很难对他毕恭毕敬。 “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君扬每次请安都要打听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和他是不是有什么秘密瞒着我?” 薛朔将外衣套回身上,在红色的腰带外系上了那条精致却也违和的绿丝绦: “这个嘛,不是我想瞒着你,主要是先答应了君扬保密。少年人总有些不想让长辈知道的心事,你就别追根究底了。放心吧,我给他把着关,出不了格。” 谢晖哀叹:“有时候我这个当爹的真忍不住吃你这个师兄的醋。” “你要不嫌吃亏,可以让他也管你叫哥,以后咱们兄弟相称。” “你想占我便宜就直说。” “我说了,你要不嫌吃亏就这样;你要嫌吃亏,咱就算了。” 谢晖轻笑:“好话坏话都让你说尽了。嘴这么贫,怎么不给我哄个徒媳回来?” “徒媳算什么?等我给你整个更厉害的。师父,你要没其它事吩咐,我就先去找师弟了,他怕是等得心慌。”薛朔说完,朝他露出一个颇有意味的笑,抬脚走了。 谢晖回味着这番话,片刻之后,他恍然大悟,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闻君扬!这个臭小子!” 这并不是谢辞故第一次梦到这个场景。 谢晖似是早预料自己的不测,因此将对弟子的嘱托隐藏在闲谈之中。 “什么也别管”是谢晖对他的告诫与关爱,但重要的人没了,不求一个真相,教他如何甘心? 师父怎么死的? 为什么让他谁也不要信? 他要他去放逐之地见的到底是谁? 身为薛朔的最后几十年,谢辞故一直在寻找这些答案,但似乎命运都在阻止他,越用力,招来的不幸就越多,姐夫、阿姐、师弟、义子、好友…… 终究是,无能为力。 …… 起夜的林凡借着月光瞧见了谢辞故睡梦中也不安静的眉眼,他也跟着皱起了眉头:这家伙做噩梦的毛病还没好吗? 骗钱的庸医!根本没用还收他那么多钱,要是再遇到看他给那庸医好看! 12·询问 第二天一早,晨雾还未散,谢辞故与林凡两人在全老汉儿子的带领下去往花田。 年轻人单名一个虎字今年二十一,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生得也高大结实。 张姓在镇上的确吃得开,一路走来遇到的人几乎都与张虎有亲戚关系,招呼与寒暄几乎就没停下来过。 又告别一个下田的花农,张虎兴致勃勃地问两人:“你们想去哪看看?” 谢辞故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望着这片被山峰环抱的土地感叹:“我以前看山海志上说:‘永州东润西旱,草木盛于东’,一路过来也的确如此,不料还藏了这个好地方。” 张虎露出与有荣焉的笑:“是啊。全靠山神娘娘庇佑,我们花悦镇才风调雨顺。不是我吹,在整个永州,这花悦镇也是独一份的风水宝地。” “原是神佑之地。”谢辞故回答了他第一个问题,“我想先去看看你们这儿的山茶,我们东家的夫人喜欢茶花。我想着若能给她寄一两株回去,东家那边就好说话了。” “哦!”张虎露出了然的神情,“那好,我们就去看山茶。” 很快,三人来到第一户人家。 “前面就是,我们去看看吧。”张虎三两步跑到低矮的篱笆前,对着院子的妇人招呼,“甘婶,喂鸡呢?甘棠呢?” 妇人也带着坠有金属片的布巾,从露出来的面容看,她约莫三十多岁,透出一股被生活摧折的迟钝。听到问话,她过了半晌才迟缓回道:“去花田了。” “你们家那几亩地用得着这么早去吗?” 甘婶没有回答张虎的问题,而是看向他身后,唤道:“回来了。” 张虎回头,对上一双冷冷看着他的眼眸。他讪讪笑了:“我……我正和甘婶说起你呢。” 面戴“珠纱”的少女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越过他朝里走去,经过谢辞故他们身边时,不忘扫了一眼这两个陌生人,随后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屋子。 林凡也回看了她两眼,他觉得这少女有些面熟。 直到少女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张虎才收回目光:“甘婶,这两位老板想看看你们家的花田,你去和甘棠说说,让她一道去。” 甘婶放下手中的糠盆,走到屋门口,掀起门帘与里面的人交谈了两句,然后转回来对张虎低声道:“你们去吧,她不太舒服,想休息。” 这很明显是个借口。 林凡拉了拉谢辞故的袖子,小声对他嘀咕:“这里的女人不止遮脸,还都不怎么搭理人。”原以为因他们是生人,但今天一看,似乎对本地人也这样。 谢辞故也觉察到了。 从昨天到现在,他们遇到的人不在少数,但从未见过女子的身影出现在大庭广众下,也没见过她们主动与人交谈。 她们是勤劳的,也是沉默的。 离开甘家后,张虎简单说了这家的情况:“刚才那个姑娘叫甘棠,她人孝顺,也能干,就是性格有些怪。她爹去年一场病,没了,留下她娘俩和一个刚会走的男娃,日子本就困难,最近又遇上本家想抬价,压了不少花的出货,其中就有山茶,她家断了进项,挺难的。” “我对一个问题很好奇。如有冒犯,还请不要介意。” 谢辞故如此郑重的态度,让张虎有些不自在:“这么客气做什么,有话就直接问。” “你们镇上的女子为什么要戴那种面纱呢?” “那不是面纱,是‘谨言’!”知道外乡人不明白,张虎进一步解释,“山神娘娘说沉默是女子的美德,‘谨言’就是警醒她们少说话的意思。这也是山神娘娘信女的标志。” “那男人有标志吗?” 张虎拉起衣服露出右臂,上面纹着一根环绕整条小臂的荆条。对此,他颇为得意:“这是山神娘娘的图腾,只有足够勇敢,通过考验的成年男子才有。” 还有相应的标志与图腾,原以为拜“山神娘娘”只是风俗,如今看来却是相当坚定的信仰。 又参观了剩下几户人家的山茶花田,谢辞故借口:“张公子,我们还想再逛逛,就不和你一道回去了。放心,我们识得路。” 林凡敏锐地觉察了他别有打算,待张虎离开后,他询问:“你要做什么?” “走回头路。”说着,谢辞故果真掉头,沿来的方向而去。 …… 甘家。 甘棠穿着宽大男装的少女从屋内走出,她已卸去红装,解了珠链。 左右看过没人,她来到屋外,从屋后的草堆里翻出用布盖着的竹篮,揭开布看了一眼,随后挎起竹篮就要朝村外走。 甘婶隔着篱笆小声叫住她:“棠儿!” 不开口甘棠也知道她要说什么:“娘,你别担心了,我知道小心的。” “不去也没关系的。刚才那两人就是来采购花的,再忍两天,等他们生意谈成,我们的花就能卖出去了。” “靠人不如靠己。” 张家谈生意可不会管她们这些人的死活。后半句甘棠没说出来,她不想打破母亲的希望。 “对了,下次遇到张虎,你别搭理他,免得旁人以为我们家和他多熟。” “他也不是什么坏人,你别对人横眉冷眼的——” 甘棠打断她:“你若想把我卖了,大可直说。” 甘婶慌了,忙解释:“娘不是这个意思。” 瞧见母亲脸上的歉疚与甘棠立马后悔自己说了这么重的话,但她不想嫁人,一想到嫁人,她心底就生出一股解释不了的恐惧与不甘。 …… 林凡一路都没猜出谢辞故打的什么主意,直到折转回甘家,躲在树丛后瞧见那个身着男装从屋内走出来的少女,他才恍然大悟。 “是她!昨天城门口遇到的那个卖花的!” 林凡扭头看向谢辞故:刚才见到的时候少女明明蒙着脸,这家伙怎么看出来的?他要有这眼力,昨天在城门口能看不出来对方“女扮男装”? 他意识到自己又被谢辞故糊弄了。 林凡生暗气的时间里,甘棠已经和甘婶道完别,挎着竹篮,沿着一条小道,钻进了树林。 谢辞故递给他一个眼神,追了过去,林凡也快步跟上。 “你怎么知道她是花悦镇的人?”回忆着这家伙一早来的行为,林凡怀疑他就是为了找少女才提出看山茶的。 “我也不确定,碰运气罢了。” 林凡觉得他比嘴上说的有把握。 “姑娘留步。”在一条僻静的小道上,谢辞故叫住了甘棠。 甘棠停住脚步,但却并未回头。短暂的僵持后,她拔腿开跑。但凡人怎么跑得过修士,谢辞故三两步抢到前面,挡住她的去路。 “姑娘别怕,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请教姑娘几个问题。” 甘棠用袖子遮住脸:“我不认识你们。” “这不重要,我们问完问题后也不会认识姑娘。”谢辞故开门见山,“半年前,镇上是不是来过一位南方来的客商?” “我不知道!” 意识到和平交流很难得到答案,谢辞故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认识的人会更好说话。” 在甘棠疑惑的目光中,他悠悠解释:“姑娘贵人多忘事。大约是昨天早上,我们在永州城见过的。那时你做少年打扮,在城门口叫卖山茶花。你种的山茶花品相很好,应该费了不少心血……” 甘棠的脸色越发苍白:“你们认错人了。”说罢扭头打算折返归家。 谢辞故也没阻拦,继续说道:“听说姑娘家里因为茶花滞销,颇为困难。不过放心,过几天我们会去拜见张四爷,届时我会帮姑娘说话的。” 甘棠不走了,她回过头,放下袖子,一双清亮的眼愤怒又委屈地看着谢辞故,看得他心虚。林凡也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这家伙平时看不出来,关键时候真是——挺坏啊。 “你到底想做什么?”甘棠咬牙切齿地质问。 谢辞故:“我已经说过了,想问姑娘几个问题。” 甘棠扭头朝右走去,谢辞故与林凡见状跟了上去。一直走到一处隐蔽的树丛后,甘棠才停下脚步:“问吧。” 谢辞故先对她作了一揖:“我为我方才的行为向姑娘道歉。我们来此其实不是做生意,而是受委托寻人,但贵镇的人似乎对某些事颇为忌讳,我们问不到线索,只能叨扰姑娘了。” 甘棠冷着脸,没有理会。 谢辞故开始提问:“去年九月,你们镇有没有来过外人?” “有。是一位年轻的生意人。但我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叫什么。”方才的道歉似乎消减了甘棠心中的不满,虽然语气依旧不客气,但回答并不敷衍。 “他在这里做了些什么?” “他说自己是来做生意的,但生意没谈,反倒与镇上的姑娘纠缠不清。那姑娘被他缠得名声受损,想不开,在一个晚上跳河了。”甘棠说完又补了一句,“镇上人都是这样说的。” 啊这,莫雁声在信里说的可是两情相悦。谢辞故继续问:“不喜欢拒绝就行了,何至于投河?” 甘棠沉默了片刻:“她是寡妇,望门寡。她的夫家与张家有些关系,这件事不光彩,张家不准议论,他们势大,若被发现嚼舌根,少不得被刁难。” “后来那位客商呢?去哪了?” “走了。” “有人看到他走了?” “没有。但出事后他就不见了,旁人猜他多半是害怕报应,跑了。”甘棠并没有见证事情经过,她说的都是镇里人的猜测与共识。 “他失踪了。所以我们才会来到这里。” 甘棠抬头,眼中掩饰不住的震惊。看来她的确认为莫雁声已经离开这里。 “那姑娘叫什么?住在哪?在哪自杀的?” “她叫含笑。住在镇子西南,门口种着柿子树的那家。她的尸体是在镇西的河滩上被发现的。” “你们镇子上最近是不是死了不少人。” 甘棠不明白这与他有什么关系,但还是如实回道:“从去年冬天到现在,每过几天就有人出殡。前前后后,有六十多个。” 不到一千人口的镇子,半年去世六十多个,这死亡率可不太正常。 “就没有人觉得奇怪?” “镇上不少人都认为是含笑的怨魂在作祟。他们忌讳这个,不会直接谈。” 谢辞故感叹:“含笑姑娘有怨也怨不得你们啊。” 甘棠没有回应。 “都有些什么人,怎么死的?” “西头的李伯,是发病死的;镇上的雨哥儿,摔断了脖子……”甘棠一一回忆,将自己记得的都告诉了谢辞故,里面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生病也有意外。很快,她报出了最后一个名字,“甘土,我爹,死于风寒。” “节哀。”谢辞故致上哀悼,但陌生人的安慰对少女并没有什么意义。 给了少女片刻时间缓和情绪,谢辞故再度开口询问:“昨日出殡的是谁。” 甘棠略一想:“你问的应该是张四老爷的小姐。” “既是小姐,为何葬礼如此寒酸?” “她出嫁时在轿子里自杀了,大前天的事。夫家人说她还没过门,不让她进自家祖坟;娘家人又觉得出了门的女儿不能再送回去。两边都不要,只能埋到山上去。” “她为何自杀?” 甘棠摇头:“我不知道。” “怎么自杀的?” “割腕。一路都没有人发现,直到到了夫家,掀开轿帘才发现凉透的尸体” 旁听的林凡想象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外面敲锣打鼓,轿子里新嫁娘却默默流干血的场面,顿时寒毛炸起。 “你对张小姐有何了解?” “她读过很多书,性情温婉,画得一手好画。其余的我便不知道了,我没和她说过话。” 谢辞故点头:“多谢解惑,我没有问题了。姑娘放心,你的秘密和今天的对话我们绝不会告诉其他人。” 甘棠并不相信面前的男人,但她没其他选择。 走之前,林凡掏出一块碎银递到少女面前,看分量有四五两。 甘棠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凡:“买花。” 甘棠不言语,似在犹豫。林凡劝道:“你不卖给我也要带到城里卖是不是?那不如卖给我。” 甘棠这才说出顾虑:“我的花不值这么多钱。而且,卖给你会被镇上其他人看到。” 林凡一愣,大意了。好在他脑子快:“那你帮我们把它处理掉,多出来的就当你的工钱。” “怎么处理?” 林凡想了想,别人辛辛苦苦养的花,丢掉也不太合适:“好好养着,直到它——盛放到凋谢!”后面那个说法是跟谢辞故学的。 “张家应该没有禁止你们在家里插自己种的花吧。” 甘棠:“没有。” 林凡笑了,将银子往她手心一塞:“那就这么定了!多赚钱吧!世界上最可靠的就是钱了!” 甘棠一怔,若有所悟。她没再拒绝,收下银子提着花篮朝家走去。 看着少女的背影消失在小道尽头,谢辞故悠悠感叹:“小小年纪,前途无量啊。” 林凡回头:“算你账上。” 谢辞故愣住:“为什么?”林凡在姑娘面前装潇洒,为什么要他来埋单? “你刚才都快把人欺负哭了,原来你的赔礼道歉就嘴上说说?” 谢辞故理亏在先,只有认了:“行吧,算我账上就算我账上,债多了不愁。” 见他认怂,林凡不再揪着不放:“接下来去哪?” “镇西的河滩。” 两人正准备离开,却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是甘棠跑了回来。 “含笑——”她喘了几口粗气,“含笑喜欢那个客商!” 13·断绳 甘棠家与含笑家交情并不深,但因为同龄的缘故,两人也能说上几句话。 热情大方的含笑曾指责自家院墙内的树,得意地向甘棠介绍:“这株含笑是我出生那年爹给我种的,哥哥说等我后年出嫁的时候,把它也算在陪嫁里。” 含笑的婚事是十二岁时定下的,男方住在领镇,长她三岁,两家约定,等男方及冠便举行婚礼。 当时甘棠问了一句:“你不害怕吗?” 含笑的笑收敛了:“当然怕。但嫂嫂说嫁过去就好了。” 虽然含笑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但幸运并没有眷顾她。她的未婚夫死了,在她将要满十五岁的时候,而更悲惨的是,婚事并没有因为一方的亡故而终止。 “那边和含笑家说好了,等开年含笑过了十六就把她抬过去。”一起干活的时候,与含笑家相熟的姑娘与她们分享了最新消息。 “人都死了,还把人接过去,不是造孽吗?” “不嫁过去,她还能去哪?订过婚的姑娘别家也不会娶。她家的家产终究是她哥的,虽说血浓于水,但你们见过几个兄弟愿意养姐妹一辈子的?说句不中听的,她哥要愿意养她,这事也不会成了。” “我记得镇东头的玉兰姑姑就是这样,丈夫未过门前就死了,还是抬过去,伺候了公婆一辈子。” “甘棠,你怎么不说话?” “她对这些没兴趣的。” 甘棠心里很烦,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愤恨。心头一团乱麻的她放下手里修剪到一半的花枝,到院子里透气。 “姑娘?” 呼唤声惊到了甘棠,未戴“谨言”的她捂住脸躲到墙后,透过篱笆缝隙打量出声的人。那是个身着天青色长衫的年轻男人,举止彬彬有礼,相貌端正斯文,只是右额角磕了淡红色的疤。 “打扰了,请问张四爷家怎么走?”男子礼貌地询问。 按规矩,她不该和陌生男人说话,但看了左右,并没有其他人。出于某种叛逆的心思,甘棠开口了:“直走,到底左拐。” “多谢。” 男子抱拳时,甘棠瞧见他拿着一截带绿叶的枝条。 “那个!”甘棠开口叫住他,“你手里的枝条哪来的?” “朋友送的。”男子低下眉,露出羞赧的微笑,“说实话,我不太明白她为什么给我这个。” “请收好它!” “我当然会的,这是她给我的。” 男子不认识,但熟识各种花木的甘棠不会看错,那是一节没有开花的含笑枝条。 花悦镇的人喜欢用花来给女孩取名,花悦的女儿间也因此有个不成文的习俗,若送人与自己名字相关的花草,便是代表喜欢。送给女子是结金兰,送给男子是表爱慕。 甘棠撒谎了,她见过那个客商,但也仅有这么一面。 …… “你们会查清真相的。对吧!”甘棠充满期待地看着谢辞故和林凡两人。 之前出于对被迫的厌恶与对外乡人的防备,她并未对两人交底。但回去的路上,她挣扎了许久,最终鼓足勇气,抓住这找到真相的一线机会,折回来,将知道的一切告诉他们。 含笑喜欢那个客商!那个客商答应带她远走高飞!她不可能自杀! 在少女明亮的眼神中,谢辞故感觉脑袋两边被固定住,没办法摇头说‘不’。 “我们会的。” 回去的路上,林凡果不其然抱怨起来:“你又擅自答应别人事情!” 对于他当面不反对,背后朝自己开火的虚伪行为,谢辞故没有直接揭穿,而是故作认真地想了想,提议:“那我们折回去,告诉她这件事我们办不了。怎么样?” 林凡被噎住了,冷哼一声:“答都答应了,还出尔反尔,你是不是男人?算了,这次就不和你计较了,下不为例。” 对这种俗称为“口嫌体正直”的行为,谢辞故看破了,却不可道破。面前可是他的“债主”,万不能得罪。因此只能将笑意憋在喉头,干咳一声,掩饰过去。 …… 河滩很快到了,这里环境幽静水流平缓,的确是个寻短见的“好地方”。正值枯水期,河床露了一大半,谢辞故沿着生了矮草的河岸,仔细查看。 “你要找什么?” “任何可疑的东西。” 林凡撇了撇嘴:“我还以为你打算做法招魂,把含笑的魂魄叫来问清楚。” 谢辞故摇头叹气:“唉,惭愧。我孤陋寡闻,学艺不精,没听说过这种法术。”人死灯灭,怨魂之说不过是虚妄,能在身殒后保持魂魄不灭的,都是大修为者。 “说书先生不是经常讲什么怨魂伸冤的故事吗?”听书是修界最平民最老少咸宜的娱乐,林凡也很喜欢,听了不少,甚至还能说上几段。 “或许那位说书先生修为比我高深,见识比我广博。” “你阴阳怪气我?” 谢辞故神情真诚:“没有!我认真的。” 林凡认定这家伙又在逗他取乐,心里老大不满:“我去那边找!” 两人一左一右,在及膝深的草丛里寻找线索。寻了约莫大半时辰,谢辞故在岸边发现了一堆灰烬,正待查看,听得林凡呼唤:“老谢,这里有东西!” 谢辞故快步走过去,瞧见林凡用树枝挑出来的一截沾满污泥的半腐烂的麻绳,麻绳有成年男子两指粗,上面打着结,似乎曾用来绑过什么。 林凡没看出门道,但这是他瞧见的杂草与淤泥外的唯一事物。他先发表了见解:“很常见的麻绳,乡下绑牲口用的,没什么特别的。你的办法纯粹是大海捞针,没用的。” “不,或许已经找到了。” 谢辞故一脸凝重,捡起麻绳,试探性地放到林凡脚腕上,紧贴着绕上一圈,断掉的尾部正好与打结处相接。 林凡意识到什么,像炸了毛的猫,猛地跳到一旁。牲口的脚可不会与人的脚腕一般粗细,这绳就是用来绑人的! 想到这层,再观察绳子的腐烂程度,差不多就是几个月前扔掉的。 而绳子和他的脚腕粗细相合,那绑也是和他差不多身量的人,或许,就是一位少女。 “含笑不会是被人害死的吧!” 虽然说着不会,他内心的答案却是很有可能。 谢辞故没有急着肯定,而是拿出他那枚仅有的铜板,抛起两次。这次,林凡不问也知道他在测什么。 第一次,正。 第二次——正! 林凡并不很相信谢辞故的卜算,但他内心已在问卜前信了这个猜测。 “谁害了她?” “得回到花悦镇找答案。” 谢辞故想起方才在不远处发现的那堆纸钱灰烬,看起来还没几天。特地来到这里烧纸,是有人良心不安吗? 林凡:“莫雁声会不会也遭了不测?” 这是合理猜测,但还没办法下定论。 “等找到凶手就知道了。” 离开河滩向东南行了约三里,看到一棵柿子树,根据甘棠的描述这里便是含笑家了。原本探出墙的含笑树已经瞧不见,只有光秃秃的墙头。 两人正准备敲门,一个扛着锄头的年轻男子回来了,他瞧着有二十多岁,长得黝黑粗壮,是长年从事劳动的相貌。 瞧见家门口站了两个陌生人,男子开口问道:“你们找谁?” “我们找含笑姑娘——”瞧见男子脸色骤变,谢辞故才一拐,补充道,“的家人。” 谢辞故有不浅的坏心眼,这点林凡早有体会,不过这份坏心眼用在算计别人时,他还是挺乐意看的。 “你们是谁?” “你是含笑姑娘的兄长吧。我有些关于含笑姑娘的事想和你说,也有一些问题想问你。” 男子很抗拒与谢辞故交流:“我不认识你们!”说罢就要进屋。 谢辞故伸手挡住他的去路:“含笑姑娘不是自杀!你知道,对吧。” 他用确信的语言描述出自己的推测,“深夜,在家熟睡的少女被人绑住,扔进河里,过程并未惊动邻里,这件事没有家人的协助不可能完成的吧。或许,她的家人就是凶手。” 男子扭头,怒视二人:“你是什么人?凭什么来管我家的事?” 谢辞故从男人的反应里得到了答案,但也明白自己将他惹火了。他默默将林凡推到身后:“那位客商的下落呢?” 瞧男人不答,谢辞故继续添油:“你们杀了他!像杀含笑姑娘一样。” 男子矢口否认:“我没有!” “我没对他动手!是他一直纠缠着我妹妹,是他害死了含笑!事发后还像个懦夫一样跑了!” “你亲眼见到的?” “这还用亲眼瞧?我约他在娘娘祠见面,他根本没来,连夜跑了!” 话到此处,男子索性破罐子破摔:“实话告诉你,我妹妹就是我沉河的又怎样?这是村里的规矩,你们管不着。”说罢,推门而入,“嘭”地关上了门。 这是谢辞故第二次听到莫雁声离开的说法,而含笑兄长的样子不像说假话。但若莫雁声平安离开了,那他为何不回去,也没有继续写信给莫断行? 虽不排除莫雁声离开后遇害的可能,但沿途过来,两人并未打听到相关消息,可能性不大。 何况有一个关键疑问始终没有得到解答:莫雁声为什么会出现在花悦镇? 或许弄清他来到这里的原因,就能找到他的去向。 见谢辞故准备折返,林凡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他杀了含笑,我们就这么放过他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他有一句说的有道理:我们没资格管这里的事。” “那就不管了?”林凡不甘心。 “不,我们去找能管的人。” …… 含笑家院子内,一个妇人默默烧着纸,跃动的火光映在她年轻的脸上。 含笑兄长方进门便看到这一幕,他满脸不耐烦:“你怎么又在烧?” 妇人不答,只默默重复着动作。 “烧烧烧,你干脆把我的一起烧了得了。”男人低骂着,放下锄头,进了屋。 一坐下来,含笑死前的样子就浮现在眼前。被丢下水前的最后一刻,她还在拼命地挣扎,那双装满绝望和痛苦的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似是至死也不相信是兄长害了自己。 他的妹妹自小很乖的,他也一直很疼她。但为什么,为什么她要为了那个男人违逆兄长?要是让她和野男人走了,他们家在镇上就抬不起头了。 要怪,就去怪张家人吧。不要来怪他!他也是没办法。 天渐渐暗下来,从院子里烧纸的火光通过窗户投进屋内,搅得男人心烦意乱。 他抬头,看到结了蛛网的房梁,恍惚中,他看到一条绳子挂在上面。含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哥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死了就不会被任何痛苦折磨了。 14·托梦 谢辞故与林凡刚折回全老汉家,便瞧见院子里坐了一个身着锦衣的富态中年人,全老汉与他的儿子陪立两旁。 瞧见两人回来,全老汉迎上前介绍:“赵管事,这位就是谢掌柜与他的兄弟。” “谢掌柜,这位是张四爷家的赵管事。” 中年人站起身,迎上前,朝谢辞故打恭:“贵客莅临,我们做下人的不查,怠慢了二位,实在惭愧。老爷一得知,便遣我邀两位过府。望莫相辞。” 瞌睡来了送枕头。 “赵管事客气了。我虽被称掌柜,但本质不过是东家的仆从,不敢称贵。按理说我们初到此地该上门拜访,但又怕冒昧,本想先请示东家,得到他的授意,再行拜会。不过如今得四老爷盛情相邀,自是不敢推辞。” 一套套场面话,听得林凡目瞪口呆。 这家伙见人能说人话,见鬼能说鬼话,他愈加好奇谢辞故以前是做什么的了。 头被轻拍了一下,原来谢辞故已经和赵管事客套完,正盯着他:“去收拾东西吧。” 辞谢了全老汉父子,在赵管事的带领下,两人走了约半刻钟,来到一处高宅。从临河的侧门入府,行了几步,只见处处披红挂绿。 谢辞故:“容我冒昧。府上张灯结彩,是有喜事?” “确有两桩。三老爷的次女荷小姐后天出嫁,以及四老爷准备在三天后的花朝节筹办一场祭典,以为镇民祈福。” “原来如此。” 一路上,谢辞故都在打量这座花悦镇最有权势之人的宅邸。 虽地处黄水以北,张宅却大量采用了南方的湖黑石,花木的精巧不必多说,梁柱也全是整根整根的楠木。此地并不产楠木,想来都是从很远的地方花重金运来的。 谢辞故恭维了几句。 赵管事听了挂起笑,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谢掌柜好眼力,建造这座宅邸的工匠的确曾为一个六阶仙门修过藏书阁。” “这样啊,难怪了。” 看着这满府的珠光翠色,谢辞故反复想着那四个字:气运极盛。 说话间,几人已到了院落深处,一处占地十来亩的人工湖出现在眼前,湖光隐约,花影绰绰。透过假山石洞,依稀可见湖中心的凉亭中坐着一位衣着华美的妇人,她背对着这头。谢辞故看不清真容,只发现她肩头在微微抽搐。 她在哭? 谢辞故不确定,因为他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而对方明显是张家内眷,他一个男人也不好过问。 桄榔一声,是东西打碎的声音。 循声看去,曲桥上一个同样带着“谨言”的丫鬟正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捡着地上的碎片。 慌忙中,她的手指被划伤。 “啊——”短促的痛呼还未出口便被掐断,她恐惧地看了一眼,谢辞故他们的方向,准确地说是看赵管事。 赵管事快步走过去,丫鬟手里的动作停了,浑身可见地颤抖起来。只见赵管事黑着脸,幽幽地问了一句:“夫人喝药了吗?” 丫鬟连连点头,并未开口说话。 谢辞故将管事的话听在耳中:夫人?是方才透过假山石洞瞧见背影的那个女子? “走吧,有客人在,我就不罚你了。”挥手打发了丫鬟,赵管事回到两人身边,继续为他们引路。 “她打破的那套茶盏很珍贵吗?” “谢掌柜误会了,我并非因茶盏责备她。盖因老爷不喜女子吵闹。” 那一声叫到一半便被掐灭的痛呼算作吵闹? 从进入这座宅子后,谢辞故就感觉到莫名的压抑,他见到了不少女子,但他没听到过她们发出的任何声音。 赵管事将两人带到花厅,便退了下去。 花厅装点得十分雅致,古玩字画,香草兰花,无一不彰显着主人的品味。谢辞故扫过一圈,目光最终落在正中挂的画像上。 上面的山神娘娘依旧戴着被称为“谨言”的特殊面纱,但少了拿在手中的“荆条”。若还问有什么不同便是眉眼凌厉了许多,少了几分女性的柔美,多了几分雌雄莫辨的冷肃。 “这幅山神娘娘画像,是花重金请了岳洲赫赫有名的画师来绘的。” 伴随着话音,一个相貌堂堂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看着约摸三十来岁,衣着光鲜,气度不凡。 “简直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谢辞故赞叹完,对着男子抱拳,“在下谢辞故。” “老夫姓张名奂,不才,正是这家的主人。” 他就是张四老爷? 连谢辞故也感到诧异,据他所知,张四老爷今年五十有二,但眼前的男人看起来最多三十多,在其自我介绍之前他都以为是张家公子。 “四老爷年轻得让人意外呢。” “得到过仙家指点,看起来比同龄人硬朗些罢了。”张四爷伸手请两人入座。 谢辞故:“我听说神像都是旧的更有灵性,为何要重绘呢?” “是为了给山神娘娘重新塑像。”简短的寒暄后,张四爷将话题引回“正事”,“我听赵管事说,两位想采购花悦镇的花?” “非也。我也不瞒张四老爷了。我其实是个修道人,受雇主所托,前来寻找他失踪的兄弟。”面对这个花悦镇最有权势的人,谢辞故没再用那套漏洞百出的说辞。 张四爷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愕:“失踪的兄弟?” “他叫莫雁声。张四老爷可有印象?” “我记得。”张四爷大方承认,“他是去年九月初九早上来的,但已经离开了。” “那你是否知晓他的去向。” “不知。” “他曾写信与兄长,说在此认识了一位姑娘。我能否见见那位姑娘?” 张四爷叹了一口气:“如果是含笑,那她已经亡故了。” “亡故?”谢辞故佯装不知内情,“为何?” “意外。” “但我得到的线索与这个说法有出入。”谢辞故抬眼,幽幽审视着张四爷,似要将他任何一点心虚的表现纳入眼中。 张四爷露出黯然的神情,只见他垂眼,长叹了口气:“这是家事,老夫无权过问。” “草菅人命也不管?” “那是她的家人,有权对她生杀予夺。仙长,入乡随俗啊。”他的语气中透出深深的无奈。 中原很大,但只有三道对各州有统辖权,虽有下属宗门帮衬打理,但终究还是有力有未逮之处。 正所谓“皇权不下县”。 像花悦镇这种地方,一般都由本地人自治,按时向相应宗门纳税即可。 因此,面对谢辞故的质问,张四爷很是坦然。他比其他人都清楚,谢辞故虽是修士,但说到底只是散修草莽,无权无势,没有资格管他。 “两位怀疑我们镇上的人害了莫老板?”张四爷面露苦涩与无奈,“他虽连累了含笑,但他毕竟是外乡人,处置他不合规矩。老夫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林凡听得来火,他们杀了一个无辜的少女,还认为自己很讲道义? 他想还嘴,但被谢辞故拉住了。 谢辞故看似退让,不再追究含笑之事,将话题引向别处:“近来镇上似乎不太平。” 张四爷并未详说因由,只道:“镇上近来确实人心惶惶,老夫正计划筹备一场祭祀向山神娘娘祈福,请她驱除祸祟,保佑平安。两位若不急着走,不妨留下来参观?” “那就叨扰了。” 交谈结束,张四爷召来下人给他们准备住处。此地凶险未知,为了方便照应,谢辞故只要了一间房。 林凡憋了一路,进房后可算能说话了:“我看着张家就是花悦镇最大的祸害!“ “说来听听。” “这里靠种花谋生,村民们早出晚归只勉强糊口。他张家不事农耕,却修了这么豪华的宅邸,肯定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那张四老爷虽看起来平易近人,但是能定下不准女人出声这么变态规矩的,能是什么好人?何况,花悦镇可是他说了算,发生这么多糟心事,他绝对不无辜。” “有道理。” 林凡翻了个白眼,这家伙又在当捧哏了,他不信自己能想到的谢辞故想不到。 “现在管事的也不管了,你说怎么办?” “那只能逼他们管了。” “怎么逼?” “我还不知道。”谢辞故的语气透着些许无力,“先弄清楚这里的所有蹊跷吧。” 望着门廊上挂起的正红,他想到了许多,被强行沉塘的含笑、铺满田垄的纸钱,以及,那个不被夫家收留,不被娘家接纳的女子。她还躺在义庄,她的家人就开始为另一位新嫁娘忙碌。 …… 左右无事,吃过晚饭,谢辞故带着林凡到娘娘祠前的空地旁观村民们筹备花朝会。 新雕好的山神娘娘像停放在娘娘祠对面,连底座足有三五丈高,用厚重的红布覆盖,要等到花朝节那天才会揭晓。并由主祭举行仪式,将旧像请出,将新像请入。 虽然白天才做完繁重的农活,但来帮忙的村民们都热情高涨。他们似乎认为,只要花朝会顺利举行,花悦镇的祸患就能结束了。 同样,这里没有女人。 几个年轻人搭着梯子,在庙宇内擦拭案台。谢辞故装作参观娘娘祠,向他们搭话。 他望着主殿那尊高大的山神娘娘像,感叹:“这座娘娘像历史应该很久了吧,有上千年吗?” 年轻人知道面前的是“张家贵客”,态度颇为热情:“哪有上千年?也就两百七十多年的样子。以前村里大规模重塑过一次娘娘的神像,这些都是那时候雕的。” “为什么要重塑?” “那时候张家发迹,赚了大钱,张家老爷认为是山神娘娘庇佑,感念娘娘恩德,便花了大价钱将所有神像都重塑了一遍。” “哦!”谢辞故问了个略显古怪的问题,“那前后的神像有区别吗?” “有什么区别?”年轻人神情疑惑,看来他什么都不知道。 谢辞故想起他们入镇时遇到的那座残破石像,那座石像上的面纱似乎只是面纱,而非封住花悦镇女子口舌的“谨言”。 …… 晚上,猜拳输了的谢辞故再次失去了睡床的资格,好在张家高门大户,房内还有一张榻。 昨晚才睡了觉,谢辞故本不困,只打算闭目养神,但闭着闭着,还是沉入了梦境—— 再睁眼,他来到一间卧房,看摆设似乎属于某位女子,书架上放了许多书和卷轴。 谢辞故已经习惯了做梦,但这次有些不同,他没有来过这间屋子,若是他的梦,便不该出现他没见过的地方和东西。 有人入侵了他的梦境,构建了这些景象,俗称,托梦。 一副半展开的画放在桌上,画上山石精巧,花草繁盛,但却感觉少了什么。像是构图精巧的工笔画,少了主角,使得中间的大片位置出现不和谐的留白。 忽然,留白的地方开始浸出墨痕,组成字迹—— 请您,抓住杀害张小姐的真正凶手。 就在谢辞故准备仔细查看之时一声清脆的“哗啦”声响起,梦境突然断掉。 睁开眼,窗外已经大亮。 谢辞故没有急着起来,而是细细回忆起那个梦。 对方是何方神圣?有入侵他人梦境的手段为何还要来求他? 这桩委托感觉会很麻烦啊,而且没报酬他的债主肯定不干。 就在此时,林凡推门而入,将一样东西丢到谢辞故怀里:“我早起去上茅房,出门就发现这个端端正正摆在门口,像是特意给我们的,你瞧瞧,看能不能看出门道。” 一块玉坠。 玉坠小巧精致,绿得纯粹通透,一看就价值不菲。 谢辞故见过它,梦里那副画卷上坠的便是这个玉坠。刚说没报酬,报酬就送上门了。 他翻身坐起来:“有个委托,接不接?” 林凡莫名其妙地盯着他,眼中的疑惑很明显:这家伙是不是趁他不注意又去做什么了? 谢辞故向他说了梦境。走南闯北多了,林凡对一定范围内的怪事接受良好。何况,谢辞故虽然爱逗他,但不会拿这种事情骗人。 林凡拒绝得干脆:“对方若真心想找我们帮忙,就该亲自来。弄什么莫名其妙的托梦?瘆得慌。谁知道他是人是鬼?不接,不接。” 谢辞故点头:“有道理。那你把东西还回去,我下次梦到的时候再和他说清楚。” 林凡语塞。 他并不知道这玉坠还到哪?还给谁?而谢辞故还能不能梦到那个地方,也不好说。 这似乎是一桩强买强卖的买卖。 …… 谢辞故试图通过旁敲侧击向张家的下人打听玉佩的来历和梦中出现的那个地方,但他们都像属河蚌的,没什么效果。 林凡不想沾染麻烦,但也怕鬼怪报复。 谢辞故的意见是,对方虽身份不明,但既然按规矩“上门委托”,还预付了报酬,应该没有恶意。不如先顺着委托查下去,说不定还能帮他们弄清楚花悦镇的蹊跷。 林凡决定听他的。 目前已知的情况:张小姐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上的轿,中途轿子没有停过,也没离开过送亲队伍的视线。等到了地方,就只剩下死亡的张小姐。 如果不是这份委托,他们也不会怀疑里面有疑点。 林凡咋舌感叹:“想不到张小姐的死也有蹊跷,这花悦镇还真是个乌烟瘴气的鬼地方。” 午饭后,趁着路上没什么人,两个人从张家出来,往义庄而去。谈话间已到了目的地,张家派了人在此处看守,未免打草惊蛇谢辞故选择翻墙进入。 见他一上墙就要往里跳,林凡连忙叫住:“我也要进去!” 谢辞故蹲在墙头,笑吟吟调侃:“不害怕了?” 林凡不满地鼓起嘴:“你又小瞧我!都说了那晚是因为事发突然,才被下了一跳。” 谢辞故将林凡拉上来,夹在胳膊里,跳进了义庄。那一瞬间林凡有一种自己是床被子的错觉。 义庄里空空荡荡的,张家小姐的棺材被停在中央,正是他们入镇那天遇上的那口棺木。它静静躺在两条长凳充当的架子上,落了枯叶也无人拂去。 谢辞故走上前,道了句“得罪”,推开棺盖。 见到里面的张小姐,林凡惊得退后了一步,撞上谢辞故询问的目光,他解释:“我还以为她是活的,她的样子好像只是睡着了。” 此时是初春,天气尚凉,尸体的**程度不高,只是略有异味。而张小姐带着新嫁娘特有的红色“谨言”,双目安详地阖着,像做了一场宁静的梦。 这不正常。 哪怕是**,人在将死时也会因为本能表现出抗拒与痛苦才对。 谢辞故挑开张小姐宽大的衣袖,露出手腕。割腕的伤口在左手,十分细,与正常的刀伤不同,这道伤口几乎环绕了手腕一圈。 “不像刀割的。”见到伤口的第一眼,林凡就发出了这样的疑惑,“像线的勒痕。” 他迅速开始发散思考:“我猜是有人先让张小姐失去意识,再在她手上绑上线,等轿子行到一半在轿外用力拉,割断张小姐的手腕后再抽走,就造成了她在轿中**的假象。但有这么锋利的线吗?” 最后一句在问谢辞故。 答案是当然有,很多炼器材料都能做到。 林凡的解释也是谢辞故第一时间的猜想,而且常人难以获得的作案工具帮他排除了花悦镇大部分人。但剩下的人里谁有作案动机呢? 镇上能给他们提供可靠消息的人只有甘棠,但答应不去打扰,做出的承诺要做到啊。 暂且压下疑问,谢辞故开始寻找是否还有其他线索。 他注意到,张小姐纤长的十根手指第一、二节关节上下都有一道深深的伤疤,像是被夹过,一个大家小姐为何会受这种伤? 用蔻丹染过的指甲缝里残留着一些灰烬,质地细腻,像纸灰。并且只有这一处,应该不是挪动尸体过程中蹭上的。 新嫁娘的身上怎么会沾灰呢? 将这些线索与疑问一一记在心头,谢辞故打算回到镇里,再想办法向镇里人套答案。 离开义庄已近傍晚,没走多远,谢辞故就瞧见一个身着霁青色长裙的女子站在路边。对方面带面纱,眉目清丽—— 面纱? 谢辞故又看了一眼,确认是面纱。 瞧有人发现了自己,女子扭头便走。谢辞故不假思索,给林凡留了一句:“你先回去。”便跟了上去。 林凡想追,但修仙人的速度哪是他一个凡人能跟上的,才跑出数丈,他便瞧不见谢辞故与那女子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