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昭愿:陌上花开缓缓歌》 前缘缓缓而来 建丰二年,皇朝藩镇割据战乱频发的气象,并未因为新帝的初立有所改观。乱世出乱势,乱势造乱事,在乱事频起的年月里,那天寒地冻时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便成了稀松平常。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五岁的小怪把自己藏在雪屋内,啃着大雪前收集来的榛果,默念着不止一次从病弱的爹爹口中听过的诗句,预估着自己变成一堆冻死骨的时辰,决定把自己所知道的朱门酒肉都仔细想上一遍,来世无论如何也要投生在一个能够吃饱穿暖的太平盛世,否则宁愿做一只飘来飘去的孤魂野鬼。 而外面,真真是好大的一场雪。 同一时间,安州城城主夫人容奢走出宝塔,眺望眼前一片白茫茫,近处塔前的红亭、远方山头的青松,也再见不得一丝异色。如此一来,塔前亭内的那个面向群山岿然而立的黑衣少年便越发醒目了。 自己这个弟弟啊,不过才十一岁的年纪,便静默得好似宝华大殿的那尊佛,作为长姐,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她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沿着长廊,姗姗来到少年面前。 “这么冷的天,不去禅房里坐着,华儿不怕冻坏么?”她柔声问。 容华转回身来,摇了摇头,一双宛若明珠般的灿眸投在姐姐面上。 容奢一笑:“我很好。” 容华眉心微紧。 “是真的。”容奢目内尽漾温柔,“从幻儿降临在世上的那一刻起,大夫便告诉我这个孩子不会活得太久。可是,她还是给了我五年的时光。这五年中,我看着她从嗷嗷待哺到呀呀学语,从滚滚爬爬到蹒跚学步,每一个时刻都美好得像梦境,即使她到了最后那一刻,也仍然对我叫着笑着,贴在我怀内睡去……”虽然这一次没有再醒来,“直到最后一刻,她留给我的仍然是欢快的笑颜,足够了。” 足够了?五年里,幻儿的每一次睡去,对姐姐来说都是煎熬吧?直到最后一刻,姐姐又何曾真正体会过为人母者的快乐?容华无法认同,难以安慰,惟有不语。 容奢回眸,望向那座已被白雪染透的宝塔,道:“如今,幻儿永远安眠于安宁寺的宝塔内,有神佛庇佑,有香火熏沐,有经声唱颂,定然会早一日到达那极乐之地。我们这一场母女缘分也算是了了。” “了了就好。”容华开口,“雪正好也停了,下山吧。” 容奢敛尽瞳心内的依依留恋,点头应道:“好,下山。” 容华率先启足。 望着弟弟已然前行的背影,容奢不由叹息。果然还是男儿强壮,不过才十一岁,身量已然超过了长他九岁的长姐,那双修长的腿即使踏在重重积雪上,也不见丝毫的趔趄跌踬……只是,他未来的路,只怕比今日的路要难行百倍,届时可否也如此刻般如履平地? “姐姐?”容华回头,“不走么?” 容奢冁然:“走,走的。” 纵是如何难行,也终须要走。她走出亭子,走向那条通往山门的下山路。 这条路是依山而就的台阶,一层层一阶阶向下延伸,平日已是足够陡峭,如今天积雪成冰,每走一步都是凶险万分。 容华扶住姐姐:“我背你吧。” 容奢莞尔:“为姐什么时候是那么娇弱的人了?虽然天生不是学武的材料,当初却也跟着师父练过一些根基的,脚底的力气还有一些。” 话虽如此,容华还是慢行一步,手臂护持在她身后。 三十几阶的路,足足走了三刻钟,最后一阶迈下,前方即是山门。 山门前,停着姐弟两人的车轿。山门内,立着安宁寺的诸位僧人。 容奢向立在头前的住持福身为拜:“一嗔大师,多谢您亲自为小女超度。” 对方合什还礼:“贫僧做了当做之事,夫人何须言谢?” 容奢又是一福:“大师是闻名遐迩的得道高僧,小女夭折于垂髫之年,按本土风俗不得入土,不得行丧,弃于深山,不可理会,幸蒙大师垂怜,使小女得以入往宝塔,并受大师度化,容奢自然感激不尽。” 一嗔宝相庄严:“世间万般缘,皆有缘生地。贫僧超度的每一个亡魂,皆是与他们曾经的缘起所致,而夫人与小姐的母女之缘又何尝不是?” 容奢肃然:“虽然只是匆匆五载的母女之缘,已然足慰今生。” 一嗔覆眸低诵:“此缘灭彼缘起,夫人的母女之缘,又何止五载?” 只当是高僧的点化,她作别:“多谢大师,容奢告辞。” 一嗔微揖:“贫僧送夫人。” 钟声大鸣。 这是安宁寺的送客钟,每一位从宝塔走出的香客,都须以此钟与长眠于塔内的亲人作别,从此各自安宁。 山门前的左右耳房内,走出容奢来时一干随从,车夫解缰牵马,丫鬟前来搀扶,侍卫整装待发。 容奢却突然停下:“积雪太厚,只怕马也不好走,本夫人也想趁机赏赏雪景,先不上车了。” 容华晓得她是想多看那宝塔一时,不忍点破,道:“我扶姐姐走如何?” 容奢欣然,吩咐道:“你们上马的只管上马,进轿的只管进轿,无须理会本夫人。” 侍卫、丫鬟们齐声相应,可又有谁敢?一行人牵马赶车,缓缓跟行在主子身后。一刻钟后,终于转上官道,尽管雪未融冰未消,但远比方才平坦宽敞,脚下顿时安稳了不少。 “华儿,多谢你特地赶来送幻儿一程。”容奢突道。 容华摇头:“并不是特地。” 容奢忍俊不禁:“你口是心非的性子一点也没有变。为姐当年出嫁时,你不过六岁年纪,明明不想我走,却一迳地催促上轿。明明眼泪汪汪,却硬是不使泪珠滑出眼眶。” 容华皱眉:“姐姐记错了。” 容奢唇畔的笑愈发溢开:“为姐的记性何曾出错过?你该知道为姐的书读得还算不错,靠得正是过目不忘的本事。” “我当然知道。”容华眸光沉沉,“姐姐的才华学识天下尽知,本该嫁给世上最好的男儿,却被父亲和兄长硬许给了一个那等龌龊卑劣的货色。” “华儿。”容奢笑意全无,“这话不许再说了。” 容华面上浮起倔色。 容奢无奈一叹:“你心疼我,我当然晓得。可父亲和兄长也并非铁石心肠,那个时候,那等情势,他们在也只有做那样的选择。” 容华冷哼不语。 容奢又是叹息:“你性子虽沉稳,可终究还是年幼,将来有一日,你定然能够理解父亲与兄长的苦衷。或许,换做是你……” “不会。”容华断然道,“若是我为平州之首,任何时候都不会牺牲姐姐的幸福换区区几载的平安。” 容奢默了默,再度展颜:“是,华儿不会,是姐姐失言了,华儿是世上最心疼姐姐的人,当然不会。” 父亲已去,兄长体弱,平州的未来早晚要压在他的肩头,如此重情的他,能否担当得起平州之首的重任,又如何在豪强林立中求存? “啊呀……”忽然间,后方传来一声尖叫。 容奢回头,见自家的小丫鬟瘫坐在地上,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路畔的林子里,一脸的惊骇之色。 “兰慧,发生何事?” 名唤兰慧的丫鬟使力指着某处:“禀禀……禀夫人,有死人,有死人呐!方才,一个人头从雪堆里滚了出来,又不见了!两只绿幽幽的眼睛,好可怕,啊——” 另个丫鬟眼见好看的小容公子面色不善,一把将她的嘴捂住。 容华冷眼觑了觑,向兰慧所指的方向行去。从他所在的方位,只看得见一堆处在林间空处的雪垛,待走到近处,却是一怔。 “是不是死人?是不是?”惊惧之下,兰慧语无伦次,忘记了对方的身份,一径求证起来。 容华再往前走。 “不准坏了我的雪屋!”雪堆之下,突有声音冒出。 “啊——”另个丫鬟也吓破了胆,连发尖呼,“死人说话了?是鬼吗?” “闭嘴!”容华倏然回头,双目冰冷。 这位好看的小容公子竟比鬼还要可怕。两个丫鬟当即噤若寒蝉。 容华脚尖踢了踢那处:“下面的,出来。” 下面的拒绝:“不要。” 他将脚高高抬起,作势欲踢。 下面的大急,喊道:“不要!” 他眯眸:“出来。” 下面的不胜委屈:“冷,会死。” 怎么像只小猫在叫?他侧耳倾听:“下面就不冷?” “搭得好好的房子,不冷。” 真的假的?饶是如何成稳,也有几分少年心性,他好奇这种地方怎会有生命的存在,于是矮下身去,伸手推开雪垛下方一块布毡样的物什。这物什上方冻结在雪中,左右两边似乎为了避免被雪粘上,各放了些砖砾瓦块类的东西隔离开来。布毡的大小正好够他将头探进去,一看究竟。 原来,雪垛不是雪垛,是雪屋。从里面可以看到有一些枝枝桠桠掺杂其内,借着冰的力量,与雪冻结在一处。而这座小小的雪屋下,是一处无雪无冰的土坑,坑内铺着难测薄厚的落叶,叶上坐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因是逆光,他看不清人影的模样,只见一团蓬乱的发里,一双幽幽闪闪的眼睛,乍看上去当真像只猫。 “冷。”像猫的人影道,抱膝缩成更小的一团。 他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华儿。”容奢也来到这边,“里面当真有人么?” “有人。”他道。 “什么人?” “小人。” “嗯?” “一个小娃儿。”他补充,目测上去,也就三四岁大小。 “小怪不是小娃儿,五岁。”那团小人儿道。 “五岁?”听着那稚嫩的声,容奢一震,“华儿你出来,快让为姐看看,五岁的娃儿怎能待在这种地方?是女娃么?是女娃吧?” 容奢却没有按照姐姐的话有所动作,一径专注地凝视着那双眼睛:“这个雪屋是你建的?” 小人儿点头。 “如何建成的?” “挖土坑,拣树枝,浇河水,铺树叶。” “用什么挖坑?” 小人儿指了指自己脚下:“碗。” 瞥一眼那只残了小半边的破碗,他皱眉:“这碗从哪里来?” “师傅给的?” “什么师傅?” “讨饭师傅。” 原来是一个依靠乞讨而生的小乞丐。他眉皱得更紧:“水是从哪里来?” “树那边有河。” “未结冰?” “那时没结。” 那时?是大雪将下之前么?这场从昨日下午下起的雪来得甚是凶猛,之前的气候虽不算温暖,但并没到山河冰封的地步。昨日大雪来临,气温也骤降,将处于深秋时分的气候瞬间推至了三九时分的寒冬,正是但逢乱世必有恶日,如此当下,路边出现冻死骨并不稀奇,稀奇得是这个双眼似乎在燃烧的小人儿。 从她方才三字经般的描述中,他大概晓得了这座雪屋的生成过程:挖一个足以容纳她的土坑,拣来树林内必不缺乏的树枝,以挖出的坑土为根基,在四遭搭出房屋的形状,而后浇上河水,随着气温的骤降,凝水成冰,承载了从天而降的雪的分量,形成了这座抵御雪寒之夜的雪屋。里面的树叶更不必想,在下雪之前,这林内遍地皆是。 他曾经从一本闲书上读过,在一些终年严寒的地方,人们会住在冰建的屋室内存活,其内温度适宜,完全可供人生存。如今竟见到了“活的”。 “华儿,你怎么动也不动?里面的娃儿如何了?还活着么?”容奢疾声催促。 容华撤身,刚刚立起,即见得两只枯瘦的小手迅即探出,将那道被他推到上方的布毡拉回原位,阻止寒气入侵。 容奢已是焦切不已:“里面当真是一个五岁的娃儿吗?” “不像五岁的。”那身形比先天不足的幻儿都要小上许多,但那双极不符合她脸孔比例的大眼睛内,如此强烈地燃烧着三个字:我要活……但,仅凭求生意志,诞生不出挖坑建屋的主意。 容奢双眸泪意闪闪:“那么,里面果然有一个娃儿?” 他点头:“姐姐把她给我如何?” “你胡说什么?”容奢顿足,“还不快把人接出来,这么冷的天,她如何受得住?兰慧,快去车上将织毯拿来!” 一个乱发蓬蓬的脑瓜倏地探出毛毡,乱发中的大眼满聚热烈的渴望,专注在锦衣华服的夫人身上:“小怪很能干,小怪不白吃饭。” “天呐。”容奢泪珠成串,顷刻后又扑上前去,一双素白的柔荑探出裘衣暖袖,将那张尽是污泥的小脸按在胸前,“幻儿,我的幻儿回来了!” 呃…… 容华望天:幻儿,如果你看到你的母亲大人把一个脏乎乎的“小怪物”当成美丽的你,会不会气得活过来? 应命而来的兰慧看见主子怀内的“物什”,确定这个毛茸茸的脑袋正是方才探出雪垛的那个,松下了一口气:“夫人,奴婢要把毯子送给她吗?” 容奢先是点头,再是摇头:“快拿来,快给我的幻儿裹上,我要抱着我的幻儿回府,快些拿来!” “诶?”兰慧不知所措。 容华扯过织毯,双手打开,将且软且暖的毯绒朝向依旧粘在姐姐怀里的小人儿:“想跟我走,从里面出来。” 乱发里的大眼晴瞥来一睇。 这是什么眼神?容华心头恼起:“姐姐,她不是幻儿,幻儿美丽可爱,你再看看她,可及得上幻儿的一根头发?” “胡说!”容奢娇叱,眸光疾厉,“若你还是我的弟弟,就把你的话收回去!” 此情此景,容华心知决计不能违背姐姐的意愿:“先离开此处如何?当尽快喂她吃些热食才好。” 容奢如梦初醒,不住地颔首:“对对,快带幻儿回去,吃热食,泡热汤!” 对着那双大眼睛,容华唇角扬起:“幻儿已然五岁,姐姐抱得吃力,为防把她摔了,还是小弟来吧。” 容奢破涕为笑:“你须仔细着,摔了幻儿,为姐可不饶你。” “是。”容华恁是恭敬。 容奢满心欢喜地退身开来。 容华张着织毯,一步步凑过去。 乱发内的大眼睛充满戒备,整只脑瓜一点点向后收缩。 容华好整以暇:“这么厚软的毯子披在身上,会不会比对着一堆火还要暖上百倍?车轿里有煨在铜炉上的热茶,若是喝上一口,不知是何滋味?” 后退中的脑瓜丕地顿住。 容华声线内更添蛊惑:“有毯子裹身,有热茶入腹,是从头顶暖到脚趾?还是从脚趾热到全身?” 脑瓜开始前伸,先是一丝丝,后是一寸寸,进而现出了与他手腕一般粗细的颈子,最后,裹着棉絮破露的红色小袄内的身子钻出,一股脑偎进了织毯里。 “冷,冷,要裹紧,裹紧。”她细声道。 又是小猫般喵喵叫的声音,难道这是一只猫精?怀着这分疑惑,容华把她抱起:不出所料,就似落在指尖的一片雪花,没有任何重量。 他走没几步,她突然挣扎,枯瘦的手伸向雪屋:“碗。” “不需要了。”他道。 她摇头:“碗。” 他双眸狠瞪:“我给你一个更好的。” 她大眼睛霍霍对视:“碗,小怪的碗。” “兰慧,把她那只碗拿出来。”然后,在这双大眼睛的注视下,给本公子摔个粉碎!后面这句话并没有出口,不是因为于心不忍,而是,大眼晴忽然阖拢…… 大眼晴的主人晕倒了。 他甚至动用了轻功冲进车轿,先以一口热茶灌醒,再一路抱着不敢松手。只怕稍一疏失,她如雪花般化去,在姐姐哀痛的世界里再添一笔血色。 一个时辰后,他们赶到了城外的别庄。 连个丫鬟也不要,容奢亲自为自己的“幻儿”沐浴更衣,细细清洗,柔柔抚爱。 当她抱着失而复得的至宝来到外厅,与端着一碗热粥推门而来的容华正正打个照面。 “这……是那只……小怪?”他盯着那张小脸,原来不是猫精是雪精么?竟像是雪捏就的一般。 容奢美目一瞪:“她不是小怪,她是……” “她不是幻儿。”他道,宁可姐姐伤心,也不愿她一直活在梦里。 “我晓得她不是。” “我记得姐姐说过,储家的家规里,有不允许收外姓人为儿为女的条规。” “所以,她是容缓。”容奢颜容如珠如玑,璀璨生光,仿佛生命力重新回到了身内,“她是缓儿,陪着我缓缓前行的缓儿。华儿,我们的容缓来了。” 从此,容缓现世。 第1章羽翼未封尚须时 建丰八年。 新年初过,尽管时逢乱世,安州城寒意料峭,街巷之间犹可见得春联及炮仗鸣放过后的红色纸屑,空气内也有股寻常时候难以一嗅的肉糜气息。即使民不聊生,挣扎求生的小民总需在一年的尽头为自己积点喜气,以求下一年里能得老天保佑,众神慈悲,在乱世得获片刻的安稳。 容华推开了十香斋的门,眼睛扫了一遭,两道长过鬓角的修眉微微皱起。 “我在这里。”容奢的声音,从一道珠帘后传了过来。 不得已,容华迈了进去,快步从陈列在柜台内的甜腻物什前经过,推开通往后方的那道珠帘,却更加的不适了。 珠帘之后,居然是点心厨房,弥漫着一股足以令他退避三舍的热甜味道。容奢一身简素装扮,头罩布巾,身系围裙,立身于灶台前,双手揉捏着面板上的面团,姿态甚是悠闲。 容华将玄色披风卸下掷在当面的桌案上,站在姐姐三尺之外:“为什么要约在这处?” 容奢嫣然:“因为只有这处,储何才不愿涉足。这一点,他和你相同,极其讨厌甜食。” 容华神色间更加厌弃:“别把我和那等人种相提并论。” 容奢摇头,扫了这个执拗的弟弟一眼:“这么多年,我自己已经认了命,偏只有你替我不平。” 容华蹙眉:“为什么要认命?如今情形已然不同,姐姐若想,随时可回到平州。” “莫说这般任性的话。”容奢将手中的面团三两下捏成一只兔儿,将,“看来,你已将兄长临终的嘱托给忘了。” 容华欲言又止,满身抗拒。 容奢三两下又捏了兔儿出来,与另只兔儿摆在一处,她道:“在你幼时,你若哭了,兄长总捏成各样的泥偶哄你一笑,而你无论有多喜欢,都会很快将泥偶给玩得支离破碎。这一回,兄长交给你的是平州,是容家住了近百年的家园。他离世不过二十几日,你便想把平州给玩得分离崩析么?” 容华眉目间闪过一丝痛意,垂眸不语。 容奢幽幽道:“兄长自幼病弱,为等你成年,等你能够独担大任,这些年来一直在苦苦支撑。这一次你亲自送来他去了的消息,我虽然难过,却也替他高兴。我们的大哥终于能好生地安歇了。华儿,你已十七岁,该长大了。” 容华走到姐姐身边,淡淡道:“我在没有成为城主之前,无数次地想过,我若是城主,必不让姐姐委屈,如今……” “如今你新承城主之位,根基未稳,一切还为时尚早。”容奢举眸,注视着这个已经高出自己许多的弟弟的英挺面孔,“这些年,大哥以病弱之躯勉力维护,不使平州四分五裂。现在,这份重担到了你的肩头,头等大事是发奋图强,强兵安民,给平州一个全新气象,更须无坚不摧,胸怀天下,创一番丰功伟业,而非急不可奈地接回你远嫁的长姐。” 这些道理,容华何尝不懂?只是,牺牲长姐的幸福换取平州的太平是父兄与自己心中最大的痛楚,一旦自己能够承担,便有些急不可奈地想弥补,终究是低估了姐姐的器量。他颔首:“华儿知道了。” 容奢欣慰一笑:“这才是我的好弟弟。” 一串轻巧的脚步声向后门渐近,一个稚嫩绵软的嗓声先人而入:“夫人,缓儿将蜂蜜拿来了。” 容华视线当即投了过去。 后门推开,走进来一粉雕玉琢般的垂髫女娃。 容奢当即笑靥如花,招手:“缓儿快来。” “她……今年十一岁了吧?”容华轻声道。 容奢含笑一瞥:“你记得倒是清楚。” 容华撇开头。 “夫人,是要做蜜藕粉糕吗?”容缓到了近前,先福了福,双手将蜂蜜罐放到灶台,回身欲去净手帮忙,抬眸见得夫人身边的高大少年,不由一怔,迅即退了两步,再度福身见礼,“容公子安好。” 容华双臂交叉于胸前:“你怎晓得我是谁?” 容奢白了他眼:“之前,我对缓儿说来此见你,你又站得与我这般亲近,不是你还会是谁?”她伸手把女娃儿扶起,“缓儿快来看,我捏了一对兔儿给你。” 既然是给她的,不是应该捏只猫儿更适合吗?容华心语如是。 此时已值午时,阳光从南窗打了进来,投在容缓身上,将她面上肌肤几乎打成透明,仿佛下一刻就会化了去—— 这么多年,还是如同雪做成的一般。 “我去外间坐坐。”室内甜腻的气息太过浓郁,容华实在不敢继续呼吸,推开后门,走进了小院里。 这个地方,与其说是容奢置下一处产业,不如说是用来打发时光的一处散心地。前店后院,店内卖得是点心甜饼,院内种得是应季花草。一株四季常青的老松下,一张红木圆案,两把竹制圈椅。看上去是用了一些心思,却并未用到极致,至少,院里没有栽种姐姐最爱的紫荆。 “容公子,请喝茶。” 容华才坐进竹椅舒展开一双长腿,容缓将茶奉上。 他转头打量着小小少女,忍不住想欺负一下:“怎么感觉你与六年前相比,并没有长高多少?” 容缓两只大眼霍地抬起。 容华丕地一怔。 “果然夫人说对了,容公子记性不好。”容缓细声道。 正张口呷茶的容华差一点便被茶水呛住,他置疑:“姐姐当真这么说过?” “当真。”容缓点头,唇角笑涡乍现。 容华佯恼:“你这只小怪,敢骗本公子?” “缓儿告退。”容缓福了福,转身而去。 岂有此理?容华掀起长腿,大步追了上来,在容缓身后一步迈进门去,道:“姐姐,把她给我。” 灶前的容奢回首:“没头没脑地说什么呢?” 他指向垂立姐姐身畔的小小少女,道:“你这个缓儿恃宠生骄,我要把她带回平州严加管教。” 容奢眉目生笑:“现在还不行。” “为何不行?”容华悻悻问。 “缓儿还要再陪我几年。”容奢浅笑吟吟,手中的面团捏出各样形状,口中道,“缓儿聪明绝顶,若你今后能得她的襄助,必定如虎添翼,但当下还不行。你若有耐心,便等上几年。” “缓儿永远跟着夫人。”容缓道。 容华提鼻嗤了一声:“本城主不嫌弃你,给我感恩戴德。” “缓儿永远跟着夫人。”容缓再度声明。 容华灿眸一瞪:“你——” “夫人。”兰慧声音从珠帘外报入,“莫仇来报信,城主的车驾向这边过来了。” 容奢蛾眉颦起。 容华面显嫌恶:“他来这里做什么?” “走。”容奢不顾手上面粉,忽然推着弟弟的肩膀向后门行去。 容缓疾步冲到案前,双手抱起容华行囊追了上去。 不想长姐推得吃力,容华双足未停,不解问:“我虽然讨厌储何,却不是怕他,为何不能见上一见?” “安州这边的局势,之前信中说得不够详细,此刻也不来不及对你细说。总之,你直奔城门出城,客栈内的属下交由莫仇去知会,随后追赶你就是。今后你莫再踏上安州地面,除非……”容奢顿了顿,目内深沉,“你以另外一种形势。” 容华接收到了长姐的言外之意,扬眉一笑:“小弟一定会以另外一种形势造访安州。” 容奢莞尔:“不愧是我容家的儿郎。” 容华感觉肩头偏轻,想起来时的披风。 “在这里。”容缓适时赶到,双手举过头顶。 容华看着完全被掩盖住的少女,一手抓起披风,一手捏了捏那只软若无骨的小手:“多吃饭多长大,本城主在平州等你。” 容缓摇头:“我要永远陪着夫人。” 容华大气:“这么倔,一定是姐姐惯出来的。” “莫耽搁了。”容奢嗔笑,“快些走吧。” “小弟遵命!”瞪了那个不识好歹的小小少女一记,容华飞身而起。 容缓目送少年高大的身影越过院墙,消失不见。 默然片刻后,容奢叹息:“缓儿,你喜欢华儿么?” “嗯?” “虽然你不一定非喜欢华儿不可,但只有将你交给他,我才能完全放心。”容奢伸手,抚了抚少女柔软姣好的面颊,“你年纪这般小,已长得这般好,虽然我私心想将你在身边多留几年,却也知道无法留你太久。” 是夜,容缓坐在灯下,以雪青与银紫两色丝线打着缨络,纤指翻转,心无旁骛。 窗外夜风乍起,拂得一只梅枝叩击窗棂。容缓持剪断了最后一根线头,将完工的缨络放下,欲去查一查窗子是否关牢,一只大掌蓦地探来,将她嘴儿捂住。 “别怕,是我。”身后人低声道。 容缓松开了握在笸箩内剪刀上的五指。 身后人手掌撤离,不满道:“姐姐居然连一点防身术也没教你么?” 她回身,举眸望着眼前的少年。 “这个给你。”容华从袖内取了一样物什放在她手心,“仔细着用,它可是去年兄长送我的生日礼物。” “弩?”容缓仔细端详,虽然小了许多,但其形其状的确与一把弩无异。 容华点头:“它名为‘袖弩’,是平州南部蛮族女子们惯用的防身器物,这一把是专为他们的公主打制,所以分外精巧。” 容缓明眸眨了眨:“专为公主打制的袖弩,大公子送你做生辰礼物?” 容华哼了一声:“大哥一向如此,总爱找些名目来戏弄我。” “喔。”容缓表示受教。 容华顾不得与这个小女子计较,目光四下扫去:“本城公赠你礼物,你总要回礼才不枉负姐姐对你的教养。你这里可有什么本城主看得上眼的东西么?” 她启唇,却不及容城主的速度。容华伸手抄过桌面上那只初成的缨络,颔首:“勉强是它了。”继而,他推开窗户,“袖弩如何使用,你去问莫仇。” 刹那后,声息全无。暗月之下,夜风之中,只见梅影摇曳。 容缓将袖弩举在眼前,借着灯光仔细打量,唇角弯弯,喜意盈眸。 第2章情愫未浓且别离 风尘仆仆,千里还乡。 容华置身于斜风细雨里,望着自己的城主府大门,去时,以为会携长姐一起归来,归时却仍然只有自己。好在,也不算空手而归。 “城主,大小姐可还安好?”城主府总管事梁广一路跟着主子回到大厅,吩咐下人们筹备盥洗诸物后问道。 容华卸了披风,撩衣坐在自己的城主宝椅上,道:“姐姐一如既往。” “那便好。”梁广看主子神色还算和气,眼前这桩事又迫在眉睫,决定早一时说了,早一时解脱,“城主,您回府前的一个时辰,叶家又派人来过了。” “叶家?”容华接过丫鬟奉来的温湿毛巾拭面拭手,而后接茶呷了一口,“哪一个叶家?” 梁广压着声气,笑道:“就是那个平城最为显赫的门阀叶家。” “那个爱端世家架子顽固不化的叶为古?他又如何?” “正……正是他。”这开头就很不好呢,听主子这口声,似乎并不欣赏那位叶老爷。梁广越发忐忑,,“大城主离世之前,安排了两桩大事,一桩是将所有兵符收回,一桩是……” 容华再饮一口茶,等待自家总管难以出口的下文。 梁广赔笑:“替城主您订了一门亲事。” 呯。容华将茶盏重声放回桌案:“说详细点。” 梁广恭身,一口气全盘道出:“大城主为您与叶家千金结下了姻亲之好,那时您还在南部赈灾,大城主为您与叶家千金换了庚帖,合了八字,下了聘礼,订了婚约。” “大哥他……”果然是大哥会做出来的事。容华颜容倏冷,“叶家屡屡派人过来,是为了什么?” 最难讲的话已经吐露出去,梁广语气轻快许多,道:“因为订亲那会儿城主您始终不曾露面,叶家许是觉得叶小姐妾身未明,想请城主过府一叙。” 容华颔首:“好,本城主就给他过府一叙。” 梁广一怔:“城主愿意去叶府?” “当然愿意。”容华站起,旋踵出了大厅,“本城主先去沐浴更衣,而后拜访叶家,无须递送名帖,本城主要做一个不速之客。” 梁广心头一宽,突尔又感觉不妙:主子这不紧不慢的语气,不会是去叶府退亲吧? 梁总管料得不错,他家主子正是要退亲的。 容华从未见过叶家千金,谈不上好恶。但无端被订上一桩连自己也不晓得的亲事,实在不快。既然不快,自是要快刀斩乱麻,早做一个了断。 沐浴更衣,又用了些茶点之后,容城主不顾窗外细雨犹在,裹上了一袭连帽的防雨披风,带了贴身随从容保与两名侍卫,前往叶府。 叶府居于城东的庆云大街,乃门阀集居之地,与城主府隔着两条街的距离,快马赶去,大概两刻钟的路程。 只是,在离开城主府所在的上元街后,刚刚转过一道街角,四匹马再也难以扬蹄疾驰。 “他们……”容华放眼四顾,“是从哪里过来的?” 平日店铺林立的灯市大街,今儿家家关门落户。整条长街上,雨水泥泞中,或坐,或躺,或无神游走,或悲怜乞讨,尽是衣衫褴褛、面目枯黄的幢幢人影。有男有女,有老有幼,有呈病弱之态的伤患,也有独自啼哭的孤儿。 不待主子吩咐,容保已然跳下马前去打听,一刻钟后踅了回来,站在主子马前回禀:“小的问清楚了,这些人并非都是从一个地方过来的。一大半是胡州那边受了水灾的灾民,还有些是住在梁州与奉州交界处的平民,因为房屋田舍在两边的交战中毁得一干二净,不得已背井离乡。” 容华攒眉未语。 侍卫高宏纳罕道:“胡州、梁州、奉州离我们平州路途遥远,中间还隔着安州、明州,怎么这些人就一股脑全到了咱们平州地界?” 容保一脸义愤:“方才我也问了,他们说一路乞讨下来,安州那边无论大城小镇都明令驱赶,连野外也不得停留,而明州干脆严禁入境。只有到了咱们平州这边,边境没有禁入,城内也没有驱赶。” “你同情他们是没错,但若是任这么多衣食无着的人在此流浪,势必为城中百姓造成各样隐患。不出三天,定有偷抢之类的恶事发生。”另一侍卫姚宽道。 容保深知此话有理:“城主,依您看,该怎么安置他们?” 容华一径沉思,轻抖缰绳驱马向前,在灾民间缓慢穿行,目光掠过那一张张呆滞空洞的面孔,脑中不期然地闪过雪屋容缓那双燃烧的大眼。 容保牵马随后,不住地唉声叹气。 突然间,两个娃儿冲了过来,抱住容保两条腿哀求哭告不止。实则,早有人盯上了这几位富贵中人,又畏于两名侍卫腰中的佩刀不敢轻易上前,却也不甘心毫无动作,只有紧紧尾随。 容保两腿挣脱不得,望向主子。 容华点了点头。 容保大喜,扬声道:“你们莫急,我们城主已将那边清香楼包了下来,有热饭热汤给你们吃用,结好队伍,随我来!”言罢,感觉两条腿已得自由,撒开便跑。 满街的人涌向容保跑去的方向。 “容保一个人可以么?”高宏道。 “他那些小机灵足够应付,再说整个平城没有人不认得他是城主大人的心腹红人,不愁没人帮忙。”姚宽道。 容华继续打马前行。 沿路,仍不时见到成群的难民,足踩泥水,头顶冷雨,叩门乞讨,疲弱不堪地求一口存活之食。及至他们转进庆云大街,眼前当即清净开阔,两畔朱门玉阶,一路青石铺地,再也不见难民身影。 高宏嗤了声:“两边的街口都设了岗哨,定是为了阻止难民走进这条街。” 姚宽不以为然:“这些人有没有脑子?若真有大批难民过境,出了乱子,凭他们的家丁府兵如何抵挡得住?” 容华驻停在叶府门前,抬头望见了对方门楣上的那枚半月形状的金色徽标。他记得兄长提起过,这枚半月金标是叶家的家徽,昭示着叶家在门阀中的显要地位。叶家家长叶为古在平州门阀中深孚众望,行事说话颇有一呼百应的威效。 “城主,可需要属下去叩门?”高宏问。 容华默然须臾后,摇了摇头,丕地拨转马头,疾行中吩咐下去:“回府后,知会广叔广发请帖,三日后本城主设宴天一楼,宴请城中名流。在给叶家的帖子中,务必写上本城主将当众宣布两家结姻之事,请叶先生拨冗光临。” 兄长临终订下这门亲事,只为固他根基;长姐殷殷叮咛,只怕他忘却城主本分。他是平州之首,是未来的天下之主,仅凭个人好恶行事的岁月已然结束。他,该长大了。 回府后,容华解下腰间的缨络,放在了床头橱柜最底层抽屉的底层。 对容缓,容华始终记着的,是雪屋内那双燃烧着求生渴望的大眼睛。如小猫儿一样的软弱躯体内,蕴藏着他从未感知过的强大生命力。想将她带在身边,是想看那个满身污浊的小怪物在锦衣玉食的滋养之下,会成为哪副模样:是就此耽溺于富贵止步不前,变成任何一家富贵门第中的寻常闺秀,还是不停地成长进化,蜕变成他想象之外的人。那么,成长到哪一步,进化到哪一层,他也想亲自参与,亲眼目睹。 但,他首先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城主。 三日后,容华当众向叶为古行小婿之礼。 五日后,容华发出城主令,号召平州门阀捐钱捐物,安置流离到此的难民。 叶为古身为城主的准泰山,毫无意外地成为众所瞩目的风向标。这位城主的准泰山也是慷慨,想到女儿不久之后即是平州第一夫人,心花怒放之际出手阔绰,捐银万两,粮米百石,并将城外一座空屋借出,暂供灾民居住。有叶家如此以身作则,诸门阀没办法沉默以对,一时间捐财捐物,灾民造成的急危困局渐解。 三十日后,容华再发城主令:老弱灾民中,孤苦无依者,集中入住于新建收容屋内;青壮灾民中,有意从戎者至城门守备处录册待取,心属农耕者各领西山荒地五亩;幼小失恃者,可入城主府开设多年的庠序就读。 暂别了,小怪物。 这一日,叶家千金叶艾的邀函递进城主府,容华前往赴约,向心中那个小小少女暂时告别。 千里之外,容缓抬起头望一眼天际,好远的云。 这时,她已向莫仇学会了袖弩的启用法子,用一把钢针做材料,正在梅林内乐此不疲地练习。头顶红梅灼灼,少女秀颜娇娇,人面梅花相映红。 容奢立于亭中,向兰慧道:“明日起,你教缓儿防身之术。” “缓缓的体质并不适合习武。”兰慧道。 容奢叹息:“所以,我一直没有让她涉武。但华儿提醒了我,今后她的路还长,不能全无反手之力。你只须教她一些实用的防身之法,使她面临险境时不至于只有用那把弩取了对方性命。”天下所有拥有一个美丽女儿的母亲,是不是都要这般思虑重重? 兰慧忽地想起一事,道:“前两日,奴婢曾发现储大公子尾随缓缓,因为奴婢出现,储大公子便走了。夫人,储大公子不比旁人,他也住在储府,若是……” “聚之么?”容奢蛾眉颦起,“他也敢打缓儿的主意?看来,是要好生修理一番了。” 一阵风起,拂落点点梅瓣,先是飘舞于空,继而委身于地。 容缓拭净头顶薄汗,以手中袖弩拨弄地上落花,不一时,一幅图样呈现出来。 容奢眉心舒展。那幅八卦阵图十日前才教了她,如今已然纯熟至斯。缓儿未来的路,果然不需要自己太过牵肠挂肚。 第3章人生若只如初见 正月已经过去,二月份的安城冰雪初融,气候依然冷峭。容缓裹着云青色的斗篷,踩过地上薄薄的积雪,来到了独立于后园深处的寝楼前。十三岁虽然并不是一个少女最好的年华,容缓已然艳色初成,生得面如凝脂,目若点漆,更因在容奢的精心教养下潜习六艺,气度高华。去年冬时的赏梅会上,她只露一面,即令得容奢在新年初始便收到了十余信笺,都是欲将她收进房中做妾的聘单。不必多说,容奢自是一一拒绝,就连那位逝去的前安州城城主夫人所生的大公子储聚之肖想得近水楼台之便,也被继母好生一顿修理,再也不敢近容缓半步。 “夫人。”容缓屈指叩门。 “缓儿进来。”门内,是容奢温润不失欢欣的声音。 小丫鬟开了门,容缓越过外间,直接踏进内室,容奢正在贴身丫鬟兰慧的服侍下盘髻束发,另个丫鬟明秀迎了上来,为她卸下了斗篷,奉上一个小手壶:“外面天还冷着,赶紧暖着。” “无妨。”容缓举了举手里的物什,“这件外氅我绣好了,夫人赏春的时候一定要把它穿上。” 容奢回过头来,眉目间不无嗔意:“眼看着要走远路的人,怎么还熬大夜?”转眼看见已在两个丫鬟帮衬下打开的外氅,又不禁笑意盈盈,“我从没有刻意教过你女红,缓儿的针黹功夫却依然出色,这上面的紫荆看着便要绽出芬芳一般。” “奴婢们都知夫人最爱紫荆,偏偏能绣得这么好的只有缓儿。”兰慧小心翼翼地将外氅举到炉火近畔,“奴婢们给煨暖了,夫人要立刻试上一试,也不枉缓缓点头熬油得赶了一夜。” 容奢颔首笑应。 容缓走到她跟前,屈膝行了行礼:“缓儿在此正式向夫人辞行。” 容奢抚了抚眼前少女的眼睑,心疼道:“看眼睛都熬红了,一夜未睡,不如明天再走?” 容缓摇头:“睡了近两个时辰的,还是按定下的日子启程得好。” 因为自己是同行者,一旁的兰慧也赞成道:“既然今儿是个宜远行的黄道吉日,及早办好夫人的事,也便能及早回来陪伴夫人,待上了路,缓缓就在车上补眠。” 容奢覆眸,忖了忖道:“也好。”而后,她便是成堆的叮咛,尽管之前已经说了一遍又一遍,这时仍嘱说得事无巨细。 “儿行千里母担忧,无论怎样叮嘱我都嫌不够。缓儿定要记着,这座宅子内虽然并非太平喜乐,但外面决计有你想不到的艰难险阻,首次出门,遇事定要多与兰慧、莫仇商议。”容奢道。 容缓颔首,因那一句“儿行千里母担忧”,目际红得更甚。 容奢拉起这个已经与自己平高的女娃的手:“这会儿莫仇一定套好车马在后门候着了,陪我用过早膳后,便上路吧。” “是。”容缓低应。 听出这娃儿声内的哭意,容奢心内泛起苦酸,招手唤来兰慧为自己将那件绣着紫荆白色外氅披在身上,原地转了一遭,博得两个丫鬟的交口称赞,也令容缓稍稍展颜,精致的眉目间光彩倍生。 真是个美人胚子呢!如今不过十三岁,身量与眉眼尚未长开,已经生得如此好看,再过两年,定然是无论如何也藏她不住了。即使仅从这点来看,眼下这个时机也来得恰到好处。容奢伸臂将初长成的少女揽进怀内,心中道:我的缓儿啊,无论如何,你都要安好一生,但愿,华儿……是你的良人。 建丰十年,春寒料峭中,容缓按着容奢的嘱托离开了安城,踏上了前往平州的长路。同行者,有长她六岁的兰慧,以及容奢身边最得力的侍卫莫仇。三人一车一马,择官路,选坦途,晓行夜宿,七八日下来,还算顺利的前行。 安州城城主储河绝对算不得什么英明领主,但在各样原因下,各藩镇中,安州城的局面尚可,至少没有饿殍遍地、乞丐成群。她们行出安州地界一日后,路上奔徙前行的难民、街头成群的乞丐便成了日常风景。 “安州地界内的百姓能够免于流离失所,全因有夫人‘丰年存粮灾年开仓’的妙策在。”掀开车窗窗帘一角,偷望着外间景象,兰慧边叹气边道,“无奈夫人并非事事都能做主,安州城的百姓虽勉强吃得上饭穿得上衣,但也并非安居乐业。以夫人的才智,倘若能有一位全心信她爱她的夫君,必定……” “兰慧。”容缓道。 兰慧住口不言。 夫人惊才绝艳,无奈所嫁并非良人,那个储河无论人品操行还是心志情趣,都配不上夫人半分。这是夫人的终身之痛,身为下人,的确不该在背后妄议主子。 很快,兰慧振奋精神,憧憬道:“我常在想,如果夫人是一位男儿有多好,定然可以一展雄才抱负,平定战乱,还百姓一个安定完整的天下。” “不是男儿,便不可以么?”容缓道。 “什么?”兰慧未听分明。 容缓一笑未语。 驾车的莫仇传进话来:“前面不远就是荥镇,夫人曾特地说过那是一个多盗乱多偷抢的地方,你们莫要露出女儿姿态。” 容缓看了看外间的天色:“荥镇那种地方定然是不能留宿的,但看这天色必定很难在天黑前走出那里,不如提前找个地方歇息。” 兰慧和莫仇都觉有理。但眼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在野间宿营,莫仇照着以前走江湖的经验,往前赶了两里路,在山脚下觅了处背风有溪流之地,先升起一堆火,烧上一锅水,再将马卸了套吃草饮水,栓在树上休养生息。 容缓将一匹毛毡披在马背上,而后从车内拿了干粮与肉干放在火边的石头上煨着。吊在火上的小锅内水咕嘟嘟开得甚欢,兰慧将采来的野菜洗净投了进去,一时间食物的香气四下飘溢。 莫仇看了看渐浓的夜色,道:“你们用过饭后便进车内歇着,明儿一早赶……”她眉间倏然一紧,面起警色。 继而,兰慧的脸上也现出戒备,握住了别在腰间的匕首。 容缓搅拌野菜的动作未停。 莫仇向兰慧使了个眼色,兰慧会意,抄起地上石子向着右前方掷了出去。 黑暗中,传来一声痛呼,紧接是“卟嗵”一声。 莫仇抽出背后宽刀。 “我等并非歹人,万望手下留情。”一道人影急匆匆奔出,“在下与主子不过是两个无处栖身的天涯沦落人,还请几位兄弟高抬贵手!” 来者二人。走在前方的,是位身着蓝灰书生袍带几份文士气息的中年男子,随在后面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年一脸污黑,满身灰土,真正的风尘仆仆。 三个人看着对方,对方也看着她们,在一团火光的映衬下,竟只顾着彼此打量,下文也忘了,直到少年腹中冒出一声颇为惊人的响声“咕——” 容缓看向他,道:“这是饥肠辘辘么?” 少年点头:“貌似如此。” “好惊人。” 少年赧然:“见笑了。” 容缓指着火边一块石面上的食物:“想吃么?” 少年吸了一口口水:“想。” “请坐。” “多谢。” 少年坐在了容缓对面的石头上,手本来已经伸向了食物,却又起身赶到溪边清洗双手,进而连脸面也仔细洗了一回,用衣衫的内襟擦净了才重新回到火前。 兰慧微讶:原来还是个面如白玉、目如朗星的标致孩子么? 容缓将晾得温热的馒头夹了两片肉干递了过去。 少年接过便吃。 那中年文士一惊:“少……” 容缓眸光抬起。 中年文士缩回手指,眉目间依稀不悦。 “阁下不饿么?”容缓问。 后者本想摇头,但身体远比语言更诚实,腹内辘辘之声虽然比不上少年方才那般惊人,但也足够说明实况。 容缓建议:“一起用吧。” 中年文士脸上犹在迟疑,双手已经抱袖一揖:“多谢。” 兰慧觑了这有够矫情的主儿一眼。 “我姓羿名清,这位是教我读书的先生霍拓。”少年吞下一个馒头后,向容缓自报家门,“小兄弟你呢?” “容缓。”她又奉上夹肉馒头一枚。 少年接来先送进口中,嚼咽之后,又道:“我们已然饿了一天一夜,除了喝些溪水,可说粒米未进,还以为自己生生要饿死在这山里了。小容兄弟救了我和霍先生两条命,大恩不言谢,从此你便是我的生死兄弟。” “……”容缓看了看不远处的山林。 兰慧却没有她这般厚道:“两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在这么一座山里竟然会饿死?捉不到能飞会跑的山鸡野兔,也不晓得找点野菜野果姑且充饥么?这附近树高林密又没有灾民形影,山中能吃可吃的应该没被摘采尽了才对。” 羿清一呆,那一脸的懵懂显然是在告诉她们,他从来没有想过还有那种活下去的方法。 那位霍先生则是微现窘迫:作为年长者,显然更应该为不懂得如何谋生而惭愧。 羿清很快便回过神来,笑道:“这只铁锅如此精小,木碗也甚是轻便,都是适合带着上路的物什,难道几位是在出门时候便想到了会有这种时刻么?” 第4章何事春风徒缱绻 容缓轻颔螓首:“百姓中常有一句话‘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有备方可无患。” “铁锅小,木碗轻,长途时利于携带,露宿荒野时正可就地取才,煮水烹食。”兰慧继续补刀,“你们的求生能力怕是连一个五岁的娃儿也比不过。”比如当年的缓儿。 羿清低头啜汤,很是乖巧地默认了。 霍拓则面色不善:“今日一餐之恩,他日我们定当报偿就是,这位仁兄何必说得如此刻薄?” 这就叫刻薄?兰慧挑眉斜睨:“这位霍先生貌似是位饱学之士,所谓学海无涯,何妨虚心受教?” “兰慧。”容缓轻唤。 兰慧向她做个鬼脸,住嘴不言。 “多谢这位兄台赐教,羿清与霍先生都当反省。”羿清向兰慧揖了一礼。 少年好看又懂事,兰慧赐了个笑脸,分了半只鸡过去。 羿清称谢接过,不紧不慢地吃下后才似是真正饱了,又到溪边洗了手与脸,回来后直接坐在了容缓身边,问:“小容兄弟是要去何处?” 切,竟是个看脸说话的小子。对此,兰慧颇有不爽,不等容缓作答便抢先道:“不如先说一说你们的去向是哪里?” “我与霍先……” 霍拓面起不快之色:“萍水相逢,这位兄台若是信不过我们少主,我们又如何信得过你们?” 兰慧眼尾冷冷一瞟:“萍水相逢,阁下便将我们赠予的吃食入腹,不怕我们心存不轨谋财害命么?” “小弟替霍先生向兄台致歉。”羿清朗声道,“不瞒两位兄台和小容兄弟,羿清家逢乱事,正在亡命天涯。两日前遭遇杀手追击,打斗中与侍卫失散,且全副盘缠尽在侍卫身上,致使我们露宿荒野衣食无着。这番雪上加霜之下,霍先生难免焦虑烦躁,请兄台见谅。” 用如此晴朗的表情说着如此阴郁的事,这位少年也是奇了。兰慧忖道。 容缓浅哂:“无妨,我们出门前也曾被长辈叮嘱当有防人之心。” 羿清双眸专注投在她的脸上,眸色熠亮:“羿清与小容兄弟一见如故,像是已经认识了许多年。” 容缓莞尔,不置可否。 羿清又挪近了两分,热切道:“小容兄弟是要去往何处?说不定我们恰巧能够一路同行。” “平州。”容缓答。 “平州?”羿清忖了忖,眉间浮起惆怅,“我们只能同行到半路呢。” 兰慧走来扶起容缓:“天色不早,你也该上车歇着了。” 容缓长至今日,虽在容奢身边被保护得甚是周到,但仍不乏心怀叵测前来接近的各色人等,而其中从未有羿清这等清明干净的少年。其实,她很喜欢听他高声说话,观看他神情间的丰富变化。只是,在她心中,身为容奢心腹丫鬟的兰慧有容奢的三分影子,而容奢于她是这世间惟一的神祇。她感觉得出兰慧不想自己与羿清过多接触,遂依言进车安歇。 这一夜,她仍然回到了大雪之夜的雪屋里。 翌日,天色初亮,容缓二人被外间飘来的食物香气给唤醒。她推开帘望去,火堆前,羿清正高举一只山鸡行炙烤之事,面额上灰烬斑斑,眉眼间欢乐异常,似是在做着什么不可一世的丰功伟业一般。 “少主,这等事还是交给卑职来做罢。”霍拓在其身后踟蹰徘徊,一再央求。 羿清挥手:“不必不必,我好不易向莫兄学会了如何猎捕山鸡,自是要学个全套,亲手为小容兄弟烤完这只鸡才好。” 霍拓颇不赞成:“少主,您莫忘了……” “先生放心,该记得的事,我一样未忘。”羿清笑声开阔,“有霍先生整日耳提面命,我如何敢忘?烤完这只鸡后,我一定记得更为牢固。所以此刻还请霍先生避上一避,小心溅了一身。” 霍拓很是不情愿地退出几步。 确定了头上的男髻及胸前的裹布完好无损后,容缓走下车去,本想告诉羿清只需洒些盐上去烤即算完成,打斗声突然传来。 车内的兰慧倏然站到了容缓身侧,按着腰间匕首观望四方。 “小容兄弟莫怕!”羿清闪身挡在容缓面前,将手中物高高举起,随时准备给可能逼近的任何事物迎头一击。 容缓看着那只被他当成武器的半熟烤鸡,忍俊不禁。 打斗声欲近,打斗中的人出现在他们眼前。其中身法精悍刀光缭绕的正是莫仇。另一方,身形阔硕、手中兵器为一把四尺长短的三股钢叉的大汉,则是羿清的熟人。 “卫义住手!”羿清喝道。 大汉发现了主子所在方位,借着一记错招跳了出来,单膝跪在尘埃:“属下失职,请少主责罚!” 莫仇也不多话,收刀立在容侧身侧。 大汉正是羿清之前所说的那位失散的侍卫,姓卫名义。 经过两方引见,卫义与莫仇不打不相识,对彼此的武功皆表钦佩。霍拓问起了卫义这两日的行程,卫义脸色丕变,大叫道:“不好,属下竟忘了!属下这一路都有人在背后追赶,所以在遇上莫兄时才当即出手。少主,我们及早离开此地为好!” 如此一说,情势立刻紧急,不但羿清要走,容缓也须动身:那追兵若是到了,必定向他们打听羿清一行的下落,届时也是不妙。 “先上车罢。”容缓道。 尽管兰慧并不乐意与一拨麻烦缠身的人同行,但容缓是半个主子,她的命令,她们理当遵从。 泼灭火堆,收了锅碗,卫义随着莫仇在前方架车,其他四人皆坐进车内,扬鞭策马开跑。 好在他们这辆车颇为宽敞,即使四人坐在车内也不显逼仄局促,羿清仍然紧邻容缓坐下,欢声笑语不断。 “后方有人追来。”莫仇听见了马蹄声说道。 “骑马?”卫义讶声,“追我们的人向来都是动用诡秘莫测的轻功,这一回居然是骑马?” “这拨人不是冲你们来的。”莫仇沉声道。 容缓推开后窗向外探望一眼,颔首:“的确是为我们而来。“ 兰慧恼得拍了车凳一记:“果然如夫人所说,一旦出了安州地界,必定会有人来拦截我们!” 容缓推开前帘,前方是一条平坦长路,但两侧山林渐密,前后皆无人迹,若是对方想在这处行凶,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来人不会选在此处动手。”她道。 “为何?”兰慧问,“此处山高林密,不正适合那些杀人越货的勾当?” 容缓想起容奢的叮嘱,兰慧太过聪明外露,懒于沉心思考,不时要加以点拨:“你认为我们出了安州地界已然有两三日,他们为何选在这时出现?” 兰慧不解:“难道不是因为你出了安州后便故布疑阵,尽量隐藏了我们前行的痕迹么?” 容缓:“固然有这方面的原因,但那些雕虫小技充其量使对方多走半日的冤枉路。莫仇武功之高他们想必是听说过的,此处山高林密,利于杀人,却也利于逃遁,有莫仇在,他们未必能一击全中。与其在这个利己也利人的野外出手,不如将我们赶入荥镇城内。” 兰慧恍悟:“荥镇是梁州治安最差的一处,偏偏又是我们的必经之地。那些人将我们逼入荥镇,既可瓮中捉鳖,又不愁有人背锅。唉,如果被赶进瓮中的不是我们,真想为这个主意叫一声好。” 羿清倏然间将容缓的手握住,郑重道:“小容兄弟你不必担心,无论来人是你的仇家,还是我的仇家,我都会保护你!” 容缓将手抽出,勾唇浅笑:“谢谢你。” 兰慧白去一眼:“如果来者是你的仇家,为了不连累我们,你应该及早和我们分道扬镳才对罢?” 羿清微呆,而后纯良一笑:“我竟没有想到还有这个法子。”此刻,少年心中更关切得是:方才小容兄弟的手柔软腻滑又小巧,果然因为还是小孩子罢,真真可爱呐。 兰慧皱眉:“那我们该怎么办?眼前只有一条路,照这么走下去,我们只能按照他们的意愿,乖乖朝着荥镇方向走了。” 容缓颔首:“我们也只能朝荥镇方向行走,否则此处便是战场。” “这又怎么说?” “荥镇也许是他们最理想的杀人场所,却不是非它不可。依对方的人多势众,无论在何处交手,我们都居于劣势。与其如此,我们不如先往荥镇,趁此间好好谋划。” 霍拓向容缓投去一瞥,微含惊异。 兰慧点头:“你只管谋划,稍后我和莫仇找个地方先与他们打上一架,试试对手的斤两。” 羿清目光投注在容缓身上,在二人话落后,迟疑问:“你们……竟没有一点害怕么?” 霍拓虽然没有开口,表情也有此一问。 容缓莞尔:“我们应该害怕么?” 羿清顿了顿,讷讷道:“我害怕过。” 容缓淡淡道:“历得多了,也便不怕了。” 羿清陡然高声:“你经历了什么?年纪明明比我还小,便要习惯这种生活?” 第5章乱山无数见高城 容缓明眸内笑意流转:“你这股不平,是为我还是你自己?” 羿清面色丕地赤红。 兰慧脸儿一板:“羿家少年,缓儿进荥镇前还须想出料理那些人的法子,你帮不上忙也便算了,别净与她说话白白浪费时间。” 羿清横眉竖眼:“为什么是她想?明明你与莫兄年长她多岁,不该是你们保护她么?” 嗤,终于不继续做纯良无害小绵羊了么?兰慧自认在第一眼便知这少年非同寻常,故而一直保持戒备之心,尤其见他总是憨态可掬地粘在容缓身边时,更是一百个提防,如今这副模样,反而觉得有几分有趣起来,笑眯眯道:“缓缓是我们的头脑,我们是缓缓的手脚,缓缓负责想,我们负责打,你对这个分配有什么意见?” 不过她这番话未使羿清有任何沮丧,却令他刹那间光辉灿烂:“原来小容兄弟是你们的智多星么?小容兄弟果然聪明绝顶罢?” “……”难缠呢,这少年。兰慧打定主意:一定要找个机会与这拨人分道扬镳,不然一旦被这个少年得知容缓是个女儿家,说不得他们便有了一帖再也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少主,霍先生!”卫义忽然急声,“那些人也追上来了!” “那些人?”霍拓微惊,“我们的追兵?” “是!” 羿清面色一凛,手探出靴侧夹层内拔出一把短刀:“霍先生莫动,我与卫义跳车,引开那群人!” “少主不可!”霍拓紧拦,“如今车外有两股追兵,贸然出去,只会成为众矢之的。” 羿清浓眉紧锁:“先生可有好主意?” “请容属下稍作思量。” “可是……” 容缓墨瞳微转,左手食指屈起摩挲下颌:“车外有两股追兵……如此一来,倒是因祸得福了。” 她这动作一起,兰慧顿时大喜:“缓儿有主意了?” “是有一个。”容缓唇角笑意浅浅释开,“莫仇,快马加鞭,我们要借力打力。” 莫仇应了一声,扬鞭甩个鞭花,策马疾行。 随即,一直在他们车后三丈之外驱马跟随的十数人也提升了马速。 霍拓眯眸。他不似自家主子少不更事,自是早看出车内两人俱是女易男装,一个稚龄少女面对一干持械劲骑的追兵这般从容自若,较她年长的一男一女也如此依顺遵从,他很难不心生疑窦。不过,眼前还有用得着这三人之处,姑且冷眼旁观。 与霍先生的沉默不言截然相反,羿清兴致盎然:“小容兄弟是想让那两拨人鹬蚌相争么?如何做到?可需要我去做个诱饵?卫义轻功极好,可有用得着他之处?” 容缓见他这番表情多变,已是不言自笑。 兰慧白眼相加:“你只管安生待着,稍后自有你效劳的地方,届时听缓儿调遣就好。” “好!”羿清摩拳擦掌,兴奋难耐。 半刻钟后,当荥镇近在眼前时,羿清果然得到了调遣。 他按容缓的话钻出车外,握住卫义左臂。后者携起主子几个起纵,沿着一条小径,跃向远方一处山包。 马车依然遁着既定的方向前行。 后方骑马追击者与林内纵身跟踪者皆为他们的分道扬镳而略有停驻,片刻后,各自分出一半人马向羿清逃去方向追了下去。 而车内,眼见主子对此女这般言听计从,霍拓面色不豫:“我家少主乃千金之躯,倘若有什么闪失,阁下可担待得起?” 兰慧冷笑:“我家缓儿更是万金之躯,她一再救你们性命,你们可消受得起?” 霍拓尚未来得及反唇相讥,容缓移了移身,向车前道:“释放鸣镝!” 莫仇诺了一声,以足压缰,从背后抽出一把小弩,朝天按动开关,带着一记尖厉的哨音,鸣镝升上高空。这把弩,是他依照容缓那把袖弩打制,兰慧手中也有一把,以备不时之需。 鸣镝当空高响,那两拨由二分四的人马皆驻身探看究竟,从而发现了彼此的行迹。尽管依借着习武者的敏锐知觉,双方早早便发觉了彼此的存在,但在不知对方目标及目的的前提下,方才选择了隐而不发。此刻,对方出现在自己目标的近处,只有两个可能—— “拦住这伙歹人!”小径上,挟住羿清的卫义回头高喊,“行刺主子,杀无赦!” “有歹人设伏,速速保护主子!”官道上,将缰绳交与兰慧,莫仇飞身冲向身后骑马追来的对手,口中喝道,“主子发话,杀无赦!” 在身形与乘马的追兵接近的刹那,莫仇指尖捻动,暗向两侧林内各甩一枚飞镖。两边皆有人被镖所伤,当即还以颜色,向乘马一方甩出如雨暗器。乘马一方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挥刃拨打间纵身欺近,两方人短兵相接,激战到一处。 莫仇做为引子,直至双方打得难分你我时才撤离当场,从林内遁着马车的方向前行。 兰慧一手驭缰,一手挥鞭,不时击落向这边投来的袖箭、飞镖等物。车内的容缓则矮下身来,避离两侧及后方小窗。霍拓见状虽心有不甘,也效仿其后。 而羿清那边,两方人马为了先发制人,几乎同时出手。 寻准一个机会,卫义夺了两匹马,与主子上马疾驰。两拨追杀者皆有人抽身追赶过来,羿清回眸一顾,高声喝道:“小心,莫让敌人出现在你们的身后!” 两名追击者显然都不想芒刺在背,迫不及待向另一方出手,除之而后快。 两刻钟后,容缓与羿清在荥镇门前会合,没有过多言语,他们直接穿过这座贼匪横行的城镇,打马向前。直至荥镇在身后成为遥遥一点,诸人方缓缰慢行。突然间,先是羿清发出,卫义、莫仇紧随,几个男子大笑起来。 “小容兄弟好计谋!”羿清振臂高呼,“小容兄弟是智多星,是诸葛亮,是……是天下第一聪明人!” 此刻阳光正浓,春风拂面,兰慧倚在车门前,心情本也同他们一般开怀,偏偏出现在眼角内的那位霍先生一身的阴冷,顿时兴致大减,向容缓道:“虽然暂时把这一批追兵甩开了,但必定还有第二批、第三批追上来,为了不连累彼此,咱们还是及早各走各路吧。” “诶?”羿清愁眉苦脸,“明兄就如此讨厌小弟么?明明我们才同心协力度过了一场艰险,马上就谈分离,小弟好是伤心。” 这绝对是一只披了羔羊皮的小狐狸!兰慧瞳内冒出火光:“你伤心关我何事?” 羿清:“我们不是好朋友么?” 兰慧:“谁和你是好朋友?” 羿清:“当然是兰慧姐姐。” 兰慧:“谁是你姐姐?” “当然是……” “闭嘴!” 容缓抿唇浅笑。 羿清带马绕着车行了一遭,朗声道:“小容兄弟车里坐得闷不闷,要不要坐到马上来透透气?我带你迎风疾驰。” 容缓摇首:“不必了。” 羿清执意盛情邀约,一只手伸到车前:“我的骑术很好,你尽管放心,来。” 容缓仍然摇头。 羿清垮下脸:“小容兄弟信不过为兄么?为兄的马术很好,对小容兄弟也会格外当心,当成掌中宝贝一般护着。”说话间,他手臂越探越长,眼看就要触到容缓脸上。 兰慧挥掌打开:“离缓缓远一点!” 羿清不悦:“为何?” “不晓得男女授受不亲……”呃,兰慧恨不能咬掉自己这只多事的舌头。 “男女……”羿清一双星眸凝结在容缓凝脂般的脸上,张口结舌,“小容兄弟是……是……” “女子。”容缓道。 少年先是呆傻了良久,继而意识到了其中的区别,一张俊脸刹那间从头顶红到脖颈,迟迟讷讷地道:“小容兄弟是女子,我不唐突就是……不过,还是不要这么快便分开得好,左右我们也算是并肩战斗了一场。” 容缓心觉有趣,唇边笑意浮现:“倘若我们的目的地不是南辕北辙,同行一段倒也无妨。” “为什么?”兰慧拧眉来问。 容缓柔声徐徐:“试想一下,倘若双方结伴前行,那些一早便晓得我们为三人同行的刺客与杀手将会如何?” 无论是哪一方的追兵,必定事先对目标的特征做过了充分了解,沿路也必有暗探通风报信,三人同行变成六人同路,首先便会被那些暗探排除在目标之外,至少去了一半的风险。 兰慧想到了个中道理,只有默然接受。 羿清自然喜出望外。 其他人也无话可说。霍拓将目光在容缓身上暗作停留后,衡量了一番价值,暗有计较。 不知是三人成六人混淆了对方视线,还是容缓沿路设下的疑兵痕迹拖延了追兵的脚步,接下来的一路竟太平无事。经过五日跋涉,穿过了梁州地面,便到了平州藩界内。 平州多平原少山脉,旷野绵延,一路甚是顺畅。这日的午后,在细雨霏霏中,一行人到达了平州城下。 兰慧先跳下车来,撑起一纸油伞,喜盈盈道:“缓缓,若是容城主得知你的到来,不晓得会如何欣喜?” 第6章谁家少年恁多情 容缓双足落在城门前延展开的青砖路上,拿下头顶兜帽,仰目望着镌有“平州“两字的城门,一张倨傲的少年面孔油然浮上脑际。于今,整整两年了呢。 “我到了。”她向身侧的少年道。 羿清举手掩住半张面颊:“我还以为平州会在更远的地方,快告诉我,它不存在。” 容缓无情打破:“它就在眼前。” 羿清只有接受现实,向天叹了口气后,双瞳专注凝视身畔少女,其内星芒熠熠,一字一句:“小容兄弟,我会长大的。” 容缓失笑:“你当然会长大。” “我会长大的,然后娶你过门。” 容缓一愣。 容缓身侧的兰慧皱眉。她十岁起便跟随在夫人身边,至今已有十年,最是了解自家主子的心意,夫人拿容缓当成女儿般的精心教养,可不是为了给别家准备一个多才善谋的贤内助。倘若容缓真要和这少年私订终生,作为夫人跟前最忠心的大丫鬟,她势必要加以劝阻。 “我的婚事只能由夫人做主。”容缓道。 羿清眉心锁起:“夫人是谁?” 容缓双目间暖意融融:“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夫人救我养我,是世上最好的人,是胜过我亲生母亲的人。” 羿清闷声道:“我也会对你最好。” 没有人会比夫人更好。容缓看了看天色:“你们还有一段长路要走,及早动身吧。” 一路下来,她已然从羿清口中晓得他们的目的地是处于平州西南方位的明州,须由平州城前的这条路直往南行,再走上两日的路程。 霍拓神色端肃:“少主,我们该上路了。” 羿清两只脚如粘在原处一般,硬声道:“小容兄弟还没有答应嫁我,我不走!” 面对这个比自己高了半头的少年,神情如此挚诚,眼神这般热烈,难得地,容缓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兰慧气急,张口便要发作。 “请问,是缓姑娘么?”恰当其时地,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兰慧觑向来者,立时大喜:“是平州城主府来的人么?” 来者一身藏蓝短衣,腰间垂下的绑带间,以银线绣着“容”字,面貌讨喜,眉眼弯垂,天生自带三分笑相:“小的容保,逢城主之命,在此等候缓姑娘一行。请问,哪一位是缓姑娘?” 容缓回身:“我是容缓。” 容保弯下腰身,双手作揖,脆声道:“小的见过缓姑娘。十几日前,城主接到大小姐的飞鸽传书,说姑娘要来。算计着日程,这几日也该到了。小的奉城主之命,从三天前开始便日日等在城门前,总算把姑娘给等来了。” 容缓浅回一礼:“多谢。” 容保脸上笑成一朵花儿,口中叽叽呱呱:“不瞒姑娘,因为担心路上不太平,城主还派出了两队人前去来路上迎接姑娘,想来是与姑娘一行失之交臂,白白让小的撞了大运,迎到了姑娘的芳驾。” 容缓黛眉微掀:那些浮光掠影般的记忆中,那人极是吝惜言语,难不成为了平衡府中的气氛,手下人人话痨? 兰慧见她没有回话,笑道:“承蒙城主挂念了。这一路虽然遇上一些麻烦,好在有惊无险,平安走了过来。” 容保连连称是,向旁退了两步,弯腰引袖:“请缓姑娘往前再走两步。今日正是城主出城巡视的日子,方才归来时,姑娘恰巧也到了跟前。城主的马车便在那边,请姑娘与城主同车进城吧。” 什么……?容缓举眸,城门之前,赫然停着一辆车高轮阔的双骑马车,或者,应该说是一架车轿更为准确,无论是质地还是装饰,皆是重清雅,弃华丽,惟独悬于轿前的琉璃灯笼上的那个“容”字以狂草书就,极尽张扬之能事。 “缓姑娘请。”容保礼数周到,耐心充沛。 容缓侧身,向羿清福了一福:“羿兄,且请珍重,有缘再见。” 羿清虽然不舍,却也知终须一别,忍着满心不舍,重重道:“你一定要等着我,他日我定会到安州或是平州找你!” 容缓未点头未摇头,只道:“若再遇歹人,莫要一味倚仗蛮力。你聪明绝顶,欠缺得只是历练,遇事但凡冷静思量,便不难有应对之策。” 这话,以较对方年幼数岁的她来叮嘱,似乎并不适宜,羿清却听得点头如小鸡捣米,将小容兄弟的每字每句俱奉若圭臬。 “缓姑娘,恕小的无礼。”容保小心翼翼地提醒,“城主在催了。” 催?如何催法?容缓回眸。 此刻,车轿的两扇轿门已然大开,车旁一名劲装侍卫举伞向前,迎下一道紫袍罩身的身影。紫袍下方,一双雪色的长靴踩过雨水湿沥的青脚砖路面,向此间徐徐而来。 伞近,人也近,他们身前数步之外,侍卫将伞微微上移,伞下人全颜展现。 “容缓,你还想本城主等你多久?” 她有一些恍惚。与忆记中的那道人影相比,眼前人身形更为高拔,面目更为英挺,目光更为清洌,神情更为冷峻……十七岁的他,精致俊美,与夫人仿若同模拓印出来的大小两版;十九岁的他,骨骼开阔,恢恢男儿气色,一袭紫衣代替了黑衣,清洌之外凭添了贵气。 不得不说,自己对他记得太过清楚。 “本城主还需要等多久?”对方又问。 这个声音,也不似记忆中那般清越高昂,而是略略低沉,俨然再不复少年模样。 “奴婢兰慧拜见城主大人。”兰慧福身见礼,莫仇也矮下身施半跪之礼。 容缓恍然回神,垂首屈膝:“容缓见……” 一只手托在了她的臂间,手臂的主人道:“本城主有些饿了。” 容缓微怔。 “回府用膳。”紫色的衣影旋踵就步,向着城门前的车轿飘然行去。 容缓望了望身后的少年,暗道珍重后颔首作别。 羿清僵立良久,看着小容兄弟被那个男子带离身边,带离视线,直到完全不见,才转身跃上马鞍,风一般冲向前方路程—— 小容兄弟,我会长大,也会变得强大,届时一定用一顶最华贵的轿子来迎娶你,等我。 而这时处于车轿中的容缓,自是听不到少年的心声,却感觉得到近在咫尺的男子的注视。 “还没有长残,勉强尚能入眼。” 好坦诚的评语。容缓抬眸。此刻,她正跪坐在织有紫荆图样的西域氍毹上。 隔着一张楠木小案,容华在对面盘膝而踞,左掌覆在案上,右手勾着一只骨瓷茶盅慢啜浅饮,一双俊眸似阖非阖,凉薄的唇角似笑非笑—— 这个姿态,倒与记忆中的那个叛逆少年有几分重合了。 容缓微低螓首:“城主过奖。” 容华左掌抬起,指尖向前递出。 容缓下意识向后一躲。 容华拈起案边一卷册,淡淡道:“本城主对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全无兴趣。” 那还真是感激不尽。容缓心语如是,赫然想起此行的使命,将放在袖囊内的书信取出,双手递上:“夫人命容缓亲手将这封信交给安城主,请您当面拆阅,阅后即毁。” 容华凤眸掀起,瞳光在书信上略作停留,道:“你姑且收着。” “嗯?”她不解。 “本城主想看时再看。” “这是夫人的信。”她特地将“夫人”两字咬重。 容华睐她一眼:“你方才已经说过了。” 夫人的信,这人居然如此轻怠?体型从少年长成大人,心也变得僵硬了不成?容缓有几分不信,也有几分恼意,但看他全无改变主意的迹象,只得将信收回囊中。 容华眸线扫过她眉间的不悦蹙结,眸心一点笑意闪过,歪身倚向靠枕,将书卷覆在脸上,小憩去也。 容缓眉观鼻,鼻观口,安之若素。 车轿内,静谧无声。案上的小炉内燃着檀香,香烟飘飘袅袅,味道轻轻浅浅,好生…… 助人成眠。 片刻后,容华推开面上书册,望着已伏案睡下的少女,灿眸内笑意涌动,伸指从案上的笔筒内抽出一根雁翎,扫过她挺直的鼻尖。 容缓鼻翼纵了一纵,若有若无地抗议一声。 果然还是像小猫一般喵喵叫呢。容华心情大好,且好了整整一路,连外间那下了整整半日缠绵到令他甚是腻烦的细雨也变得有些可爱起来。 车轿驶回城主府门前时,细雨已歇。在大好心情的驱使下,城主大人勉为其难地充当了一回轿夫,亲自将犹处好眠中的容缓从车内抱进府门,并在整府下人惊诧的目光中,大步直迈地送到了紫荆轩内。 容保拎着二女的大包小包在后面小跑紧跟,还不忘向同样快步跟随的兰慧介绍前因后果:“紫荆轩是大小姐出闺前的院落,大小姐出闺后一直空着,不管是以前的老城主还是城主,除了打扫的人,任何人都不得随便走进院子一步。城主一定是认为缓姑娘和姐姐你都是大小姐最亲近的人,大小姐必然极愿你们住进里边,所以一早便里外洒扫一洗,只等缓姑娘到来。” 第7章乱云纷纷遮望眼 紫荆轩的院内,种着满院的紫荆树,眼下初春时分,树间已有或紫或粉的花团冒出,正待春风更暖时大展芳华。 “原来夫人打在闺中时便钟爱紫荆了。”兰慧道。 “小的听家里的花匠说过,紫荆负有家园和美、骨肉情深的寓意,大小姐一直那么疼爱城主……” “容保!”容华在前方低喝。 “小的在!”容保疾步跑了上去。 “开门。” 容保边将挂着锁的室门推开,边在身体里八卦之魂的引导下,偷瞟了一眼城主怀内的缓姑娘:这位姑娘美则美矣,脸色也太白了一些,该大补一些才好,回头叮嘱厨间给缓姑娘用人参炖鸡汤呗。身体养得好了,才能早些嫁给城主,才能早日生下小城主,嘻嘻。 容华瞪了这个亲随一眼,将容缓放在长姐睡了十八年的红木床上,便转身而去。今日如此一记猛药,府中必定没有一人敢对容缓不敬,姐姐在信中的吩咐算是做到了罢? 容缓这一睡,一直睡到第二日清晨。 翌日,她从长眠中醒来,推开床帷,探首望向外间。晨光中,兰慧正在熨烫衣裙,其身后是一道山水壮阔的六扇屏风。屏风之左,为整整一面书墙,墙前一盆绿意从容的大叶芭蕉。屏风之右,是一张开阔硕大的书案,其上笔墨纸砚样样俱全,仅是插在案头紫定瓶内的各式大笔就有十几管之多。 书香气不请自来。 “缓儿醒了?”兰慧抬头间发现坐起的容缓,放下了手里的活计,上前绾起床帷,“你睡了整整半日加一夜呢,昨日用午膳时无论如何也叫不醒,这会儿可是饿了?” 容缓颔首:“是有些饿了,不过……” “想沐浴更衣是不是?”兰慧喜笑颜开,“就知道你在醒后第一件事一定是要大洗一通,水这便要烧好了,你先净手净口用了早膳,再去洗漱。安城主那边递过话来,你收拾停当后须去城主书房一趟。” 终于要看信了么?容缓在心中撇了撇嘴儿。 “不过,你等下出去时要有个准备。”兰慧道。 “嗯?”容缓离榻,走到室内当间的一张圆桌前,接过兰慧奉来的温湿毛巾,“怎么讲?” 兰慧兴高采烈地将热在外间小炉上的早膳一一端上,边将原委道来:“昨儿你与安城主同车回来不说,安城主还把你一路从大门抱回这里,中间多少双眼睛都看见了。据容保讲,这座府里连个通房也没有,你可是第一个能走近安城主身边的女儿家。现在,整个城主府的人都想亲眼看看城主抱回来的美人到底长个什么模样。” 容缓秀眉微扬:“连个通房也没有?” 兰慧忙不迭点头:“对呢。想安城主这样的家世,又到了这个年纪,即使没有大婚,侍妾成群也是稀松平常的,居然连个通房也没有置办。” “置办?”容缓笑,“物件才需要置办。” 兰慧探了探舌,拍了下自己嘴角:“我忘记了,我们缓儿是最看不得这种事的。” 容缓叹息:“我看不得,难道兰慧姐姐就看得?” “这……”兰慧忖了忖,“当年夫人曾是名闻天下的才女,缓儿从小由夫人亲自带大并传授各样本事,见识和眼界注定了和我们这些人不同。我自幼所见,无论是身边的姐妹,还是交好的奴婢,随时都可被转手赠人,不时还有被虐打而死者,实在很难说她们不是被当成物件对待。” 容缓默然。即使是惊才绝艳的夫人,出身贵门,身负“天下第一才女”的盛名,当情势所需时,也被当成了换取和平的礼物,嫁给了储河那样一个连良人的边沿也企及不上的不堪男子,一生再难得回由衷欢颜。 想起自幼多见夫人孤傲的背影,看着眼前几样色彩各异的小菜,她顿觉无味。但于她来说,食物向来是丝毫也浪费不得的圣品,提箸强食,直至再也吞咽不下。 “沐浴更衣后,缓儿会立刻面见安城主,及早把夫人的信递上。”然后及早踏回归程,陪伴在夫人身边。 同一时间,城主府的花厅内,梁广与容保一左一右,侍立在正用早膳的主子两侧。 今日,容华的胃口很好,每样小菜皆有涉及,两碗粥品皆入腹内,还吃净了一盘金丝肉绒卷。主子进膳期间,梁广几回欲言又止,都被容保的示意给打住。 “好了,撤下去吧。”容华停箸,端过漱口水,“广叔有什么话也可以畅所欲言了。” 梁广称是,先吩咐外间的丫鬟将残羹撤去,继而无视容保又抛过来的眼色,道:“属下昨儿出门,今早一回来,便听说……” 漱过口,容华持巾拭手:“本城主抱了一位姑娘回来?” 梁广咧了咧嘴:倒不需这么直白。他讪讪道:“属下过来是想问城主一声,这位姑娘在府中是客居还是长住?一应用度该如何分派?可需再加几个人手过去侍奉?” 容华淡哂:“广叔问得还真是仔细。” 梁广躬身:“属下也是为城主考虑,如今城主正室尚未进门,总需要拿捏好待客的分寸,以免给人口实。” “她不是客人。”这位良叔跟随兄长多年,不经意间总会当一回兄长尚在世的眼睛与口舌。容华感念他对兄长的忠心,一直待之温和有度,“缓儿在姐姐身边长大,一应用度按姐姐出阁前的规格。” 梁广、容保俱是吃惊匪小:大小姐的规格? 容华沉吟道:“至于跟前侍奉的,她自己带有丫鬟,再派几个身强力壮的负责院内的浆洗洒扫诸事即可。” “属下明白了。”实则不明白。城主对这位缓儿姑娘到底是何心思?若是妾,按大小姐的规格侍奉未免过于抬举;若是妾室之上的侧夫人,对未过门的城主夫人未免有些不公。 半个时辰后,或窥探,或评估,或妒羡,容缓在沿路各样目光的护送下,踏过平州城主府内的青砖长路,按着容保所指,来到了城主书房,求见城主大人。 门前的侍卫回禀过后,便将书房的门推开,恭首请容缓踏入。 好大的书房。 容缓虽在安州城的城主府长大,却从未到过前院,也不曾与安州城的城主有过任何接近,不知其书房是否也有这等格局。这座书房,足足有夫人书房的两倍之大,放眼望去,整整三面墙皆嵌着与墙同高同宽的书柜,其内尽是累累书册。 此刻,一袭浅紫深衣的容华坐在一面书墙之前的书案后,执笔疾书。 她走前几步,垂首福身:“容缓见过城主。” 容华笔势略顿,道:“你这个‘容缓’乍听之下,还真似本城主的‘容华’。” 她头垂得更低:“容缓不敢。” 容华低嗤:“别装得那般恭谨,你骨子里对本城主可没有半分的畏惧。” 这人是一定要把天聊死是不是?容缓只能默然。 听不到回话,容华不悦地抬头,微微怔住。昨日见她,只觉风尘仆仆的男装之下掩盖不住那股秀色,品质当居于上乘。而眼前的少女净了发面,换了衣衫,鹅黄的衣裙衬得肌肤娇若初雪,瞳光秋水无尘,可想而知,假以时日必将更加锦容玉貌,难绣难描……姐姐还真是把她精心养大了呢。 “去坐在那里,不得随意出声。”容华指了一指。 她移眸看去,惟一没有书柜的墙前,设有一张长榻,其前一桌一椅,桌上放着几样点心果品,两本书卷。 “坐过去,他们人这就要到了。” 谁?她不解。 “城主,高将军、宋大人、王大人求见。”门外侍卫禀报。 “坐过去。”容华又浅声道。 她颦眉。 看罢,姐姐真真是把这个小丫头给宠坏了,当初就该把她入了奴籍,乖乖做个奴婢!容华微气之下,长腿阔步迈了出来,伸臂把她抱起。 容缓一僵。 他大踏步走到榻前,将她掷到榻上,再道:“稍后你只管仔细听着,无论听到什么,都不得发声。” 容缓启唇想再问究竟,眼前突有一道竹帘落下,将她与他暂且隔离开来,听得他扬声:“请几位大人进来。” 一刻钟后,容缓逐渐明白过来:他竟是要自己坐在此处旁听他与手下属臣高谈边界防御之事。 听话声,外间有文有武,有主张姑且严防死守者,也有提倡发兵主攻者,双方争论得甚是激烈。甚而,有人拍案而起,指手大骂。 被骂者,是平州与梁州的城主。 再听片刻,她倏然领悟,身躯微震,险些碰到桌上的杯盘。 外间话声顿时歇落。 容华含笑的声音渡入:“本城主近来养了一只小猫,许是到此间觅食来了,无须理会她,各位继续。” 你才是小猫,你全家都……有夫人在,饶你一回。容缓抿了抿唇,当真将一块点心放进口中细细咀嚼。 外间话声又起。 容缓亟盼这场讨论早一刻停止,她有话问容华,几乎迫不及待。 然而足足一个时辰,外间的会谈才算告停,来者逐渐散去,陆续向容华告退,待最后一人离开后,容缓推帘而出。 案后的容华眉眼未抬,只道:“如此沉不住气,姐姐是怎么教你的?” 第8章隔墙送过秋千影 “不关夫人的事。”容缓疾步冲到他身侧,“安州与梁州即将联手进犯平州的消息,莫非夫人一早便已知道,派我来此处,也是为了向阁下递送这个消息?” 容华手中小毫落下最后一笔,方抬起头来,迎着少女焦切的眼神:“不错。” 容缓将袖中信取出:“但城主还没有看……” “那封信是给你的。” 容缓面色丕变。 “看来,你已经猜到姐姐在信上说了什么。”容华缓缓起身,俯高临下地望着她,“没错,你家夫人派你来,不是为了送信,而是让你离开安州。从你离开安州的那一刻起,便是永远离开。也是从你踏入平州的那一刻起,便是永远停留。” 无论是“永远离开”,还是“永远停留”,夫人给她安排得这趟旅行,是为了“永远不见”。容缓心中既痛且悔。 流转三千里,悲啼百万行。庭前紫荆树,何日再芬芳?那日离别,夫人在殷殷叮咛中,曾吟了此诗。今日忆及,夫人那时的每句话、每个字,处处皆透着离愁别绪。若仅仅是出一趟远门,又怎会如此伤情? 应该察觉到的,她应该察觉到的。 “我不要留在平州。”容缓道。 容华面色一冷:“你认为还由得你选择么?” “我想走,总会找得到办法。”她一双大眼霍霍扬起,其内闪烁着的,正是容华最熟悉的光芒,“我要永远陪在夫人身边。” “……”这句话你还要讲多少回?“陪在夫人身边?你家夫人的麻烦有一半是你惹出来的,以致她不得不紧急筹谋,将你送出安州,你是认为自己给你家夫人增添的麻烦还少么?” 她微怔,明澈的眸心内多了几分惑然。 容华蹙眉:“你是真的不晓得,还是在装糊涂?” 她眉心颦起。 “储家长子储运之对你心怀不轨,你可知道?” 她摇头。 “储何弟弟多次向你家夫人讨你,你可知道?” 她摇头。 “那么,储何打算将你送给梁州城主的事,你更是全然不知了?“ 她明眸倏地大瞠。 “姐姐到底想把你养成什么模样?”容华面覆阴霾,“明明对你倾囊而授,又替你扫除那么多的暗桩做什么?如此百般维护,让你只看到一个繁花似锦的世界又有何必要?” “夫人并未只让我看到繁花似锦的世界。”谁都可以,惟独不可以指摘夫人。她眯眸,“我本就来自一个满目疮痍的世界,它有多残酷,多丑陋,我在五岁的时候便已然晓得。” 容华拧眉:“所以,你回到你家夫人身边,一边享受着她的爱护,一边为她招惹麻烦?” 容缓眉眼间染着倔色,闷声不语。 “去年年中,储何便向你家夫人提起过将你送给梁州城主作妾的打算。就在你动身前的十日,他再次提出将你送往梁州,这一次已不是商量,而是命令你家夫人尽快安排,还来得及为你置办一些嫁妆。”这些,尽是通过长姐开设在安州与平州之间的驿栈夜以继日地发来,包括平州与梁州即将联手攻打平州之事。 容缓记起来了。那几日,城主曾出现在夫人寝楼,即使众人尽退,门窗严闭,她们仍然听见了些许的争吵声。城主离去后,夫人面色阴郁独坐了一个时辰,便吩咐莫仇去了一趟北方。没有两日,安州北方几个曾受过夫人恩惠的部落群起叛乱,并掳走镇守北部重城的储运之为人质,储何亲自前往谈判。储何离开半日,夫人便开始着手安排莫仇、兰慧伴她来平州送信之事。夫人告诉她一路或有曾经与她们结怨的安州豪门派来的追兵,至今想来,那些追捕者定然是储何留在府中监视她的人手,只是在离开时被夫人设法调虎离山了而已。 可是,即使如此,她也应该想到的:倘若这封信重要到需要三个人送到平州,又何必一定要她来送?以莫仇的身手,无论遇什么样的追兵,都不难摆脱,一路快马加鞭,五六日便可到达平州,又何须费上十几日的工夫? 得夫人精心教养八年,活在夫人为自己维护起来的安逸世界中,自己便当真享受其中,感官全无,心智钝了不成?容缓水眸幽冷,如安州那一日的漫天大雪。 容华伸手,以指节触了触面前这张雪白面孔,只恐下一刻便融化开去:还好,触之生温,是个活人。 容缓掀睑,望着眼前的男子,问:“敢问城主,您将如何安排容缓?” “奢姐既然将你托付给本城主,本城主自然会全盘接手。但本城主不是奢姐,不会为你营造一个花团锦簇的假象。兰慧说你家夫人教了你许多,为了不浪费奢姐的才华,即日起,你要成为城主府的主簿,跟着本城主几位门客分析各藩镇送来的情报,顺便学习一下处世之道。” “那么,夫人呢?” “本城主自会设法将奢姐接回。” 她垂首忖了片刻,点头:“容缓但听城主吩咐。” 还好,没有一倔到底。容华坐了下来,将案头的一迭报章推了过去:“这是你今日的活计,看完后写一份条陈上来,若是感觉自己力有弗逮,到子衿院向方先生请教。” 她称了声“是”,上前将报章抱起,四下看了一眼,径直走向自己方向曾经待过的地方,卷起竹帘,稳坐椅中,埋首翻阅。 容华眸光微闪。方才刻意没有点明,便是为了看一看她要如何动作:是是擅自携报章返回紫荆轩,还是向他请示该在何处开始?若是前者,他会很失望;若是后者,他则有一点失望。而现在,她这个选择完全符合他的期望。果然是长姐教出来的人,不点便通,自拿轻重。 容缓站起。 容华声色不动。 容缓来到案前,先福了福,道:“城主,可否用一下案上的笔墨纸砚?” 他颔首。 她伸手自取完毕,再福礼而去,坐回那张小桌之后,研墨铺纸,蘸墨落书。 容华瞳光内笑意闪过,也重新推开面前的军报,投入其中。 窗外,一场细雨随风潜来,滋润万物,枝木之间点点绯意乍现,平城的初春悄然而至。而初来乍到的容缓姑娘长留城主书房的消息,也如这细雨一般,淅淅沥沥地洒在了城主府每寸土地。 今后的每一日,容缓膳后便至书房,看报章,写条陈,或者坐在帘后,聆听容华与平州文武官员议谈政务。 如此,七八日过去。 这一日,平州难得地迎来了一个晴好天气。容华与众将军再议边防之策,议事地点由书房改在了城主府北院的芝兰轩内。 一干武气纵横的将领们,身处这么一座花树拥簇的轩堂中,人人都有一些不甚自在。而容华之所以改换易事地点,概因今日议事者中多了几位文人雅士。 三位身着书生袍头顶书生巾的文士一一与诸将见礼寒暄,而后落座。待众人各归各位,每人的视线皆不由自主向城主身后扫去。 芝兰轩本是赏花宴饮之所,大厅为廊状长厅,主位建在一尺高六尺见方的台上,便于主位者向下览视,也使这处被下方众人一目了然。身着贵紫深衣的容华固然光彩夺目,但一个从未出现在这种场合的陌生人影更加惹人眼球。 容缓晓得他们的看得是自己,索性从蒲团上站起,向各位行了一个双手成揖礼,而后端坐如仪。这令得大家又是一愣,这种礼节显然不应该属于女子,来者到底何人? 容华不理会众人的微妙反应,也不准备替他们释疑解惑,道:“今日,方先生完成了手头事,陈、南两位也从外州归来,参与这场议事。尚将军,把你前日交上的方略在此陈述一遍,各位尽各抒己见。” “城主。”尚将军起身抱拳,“在属下陈述之前,可否问城主一个问题?” 容华微微颔首。 武人惯于直来直往,不愿耽于猜疑,尚将军阔声道:“以往,但凡议军政要事,除却军中六位大将与三位先生,城主府中人从来不曾参与其中,今日却不然。属下请问,城主身后那位姑娘是何人?” “容缓。”容华道。 尚将军一愣:“这位容缓姑娘是您的……” “容缓乃城主府的新任主簿,列席今日议谈,负责记录议谈内容。”容华又道。 可说了半天,城主仍然没有把这位姑娘的身份点明呐。尚将军还想再问,身边人将其战袍暗扯了一下。 尚将军虽有几分憨直,也稍有领会,遂按城主之前的吩咐,将自己的方略陈述上来。 “尚将军这一套方略,提倡以攻为守,趁安、梁两州联盟尚未真正联手之际,出兵梁州,迅速夺下梁州防备最弱的高阳城,进而以高阳城为作据点兵发安州。”容华目光巡视各方,“各位认为如何?” 诸人当真各抒己见。认同者有之,补充者有之,反对者也不乏其人。三位先生只是默然倾听,并未参与其中。 容华也没有特地点名诘询,他眼尾的余光中,容缓正俯身特地置备下的小案上运笔如飞。 容华神色专注,目不斜视,但脑中,却反复回想着两日前一场细雨之中,容华抛给她的一句话—— “姐姐信中虽没有提,但为你今后生计考虑,本城主给你两个选择:一,嫁给本城主,自然是要待你及笄之后;二,成为本城主的智囊,不过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第9章斜风细雨不须归 那日,细雨霏霏,她被放假半日,在房内翻到了一本夫人出闺前读过的闲书,其上标记处处,间有小画怡情,少女意趣十足,不由得想仔细看一眼夫人长大的地方,于是走出紫荆轩,在兰慧陪伴下四下闲走徜徉。 比起储何那座金光灿灿的城主府,容府可谓朴素至极:亭台楼阁没有一味雕栏玉砌,追求造型别致;园林花木也不是一味奇花异草,追求布局精巧。从紫荆轩一路看来,不时可见一两处好景,或是奇石,或是怪松,间或有形状奇特的小桥架在一弯潺潺溪流之上,惹人驻足流连。 “缓缓你看,原来不只是紫荆轩里,城主府里其它地方也随处看得见紫荆树呢。”兰慧撑一把竹伞牢牢打在容缓头顶,欣喜道。 容缓抚挲着身前的一株紫荆树干,道:“这些树看上去至少长了十几年,应该大多是在夫人出闺前便种下了。” 昨日,曾养大过夫人的老嬷嬷听到了受夫人教化多年容缓来到在城主府的消息,为了探知夫人近况,特地从养老的乡下赶来。老嬷嬷对她说,当年老城主对夫人爱若掌上明珠,夫人远嫁当日,老城主将自己反锁房内,整整三日未出。 她是不晓得那时的平州面临的是怎样的困局,以致于老城主不得不将深爱的女儿送往千里之外,给一个声名狼藉之辈做继室。但那必是时下最省事的办法,最省力的捷径。无论如何深爱,女子的价值对于男人来说,不过如此。掌上明珠又如何?也不过是一个较为珍贵的物件罢了。这满府的紫荆树,十几载岁月里枉自春风笑度,最爱它们的人却再未在眼前种植过任何一株紫荆,只为不想时时触景伤情。 “这府中最老的紫荆树,是在奢姐六岁那年父亲亲手种下,送给奢姐的生日礼物。”容华的声音从她们身后传来。 兰慧忙着见礼,手中伞因之偏离,雨珠纷纷滴落,袭打容缓鬓角,不一时便是雨湿云鬓。 “平身。”容华伸臂将伞拿了过来,“去前面的落玉阁准备一下,本城主和缓缓一时便过去饮茶。” 缓缓?容缓福身之间,背后起了好大一阵寒气:这位城主大人,是想冻死谁么? 兰慧依命去了,容华举伞把两年间长高了不少的少女笼罩其下,手指前方一处极其平易的院落,道:“那是简香坊,奢姐幼时曾在那边跟着几位民间师傅练习木雕之术。” 容缓微讶:“夫人还会雕刻?” 容华挑了挑眉:“看来你家夫人并没有对你倾囊而授。” 容缓唇角抿了抿,道:“夫人聪明绝顶,兴趣广泛,除了最爱的兵书战策始终钻研其中未曾放下,其它稍加涉猎便是个中行家,学过便无须再学,哪还记得一个儿时手艺?” 容华扬唇。虽然小猫长大了,不似那时动辄便将爪子探出来挠上自己一下,但一旦事关姐姐,真真是寸土不让呢。 果不其然。容缓的脚步直向简香坊走了过去,负责撑伞的容华不紧不慢地随着,惹得跟在后方的容保暗暗称奇。 简香坊只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其内有三间简易平房,房内堆积得是一堆堆毫无看头的木料。列在一张张长长条木案上的,却是精雕细琢,形态各异。 盘坐房内各处正在做活的数人看见容华进去,顶着一身木屑起立相迎。 容华摆手:“无须见礼。” 那些人想来也是惯了,当真坐回各处,接着之前的活计操作起来。 容缓目光打木案上一个个精巧物什上滑过,指尖不由自由地探出。 另一只手先她一步,将一朵楠木雕就的栀子花捏了起来。 “你喜欢栀子花?” 她颔首。 容华仔细审看着那层层瓣蕊的构成:“你这么爱奢姐,喜恶极其相近,难得还有自己的癖好。” 容缓暗暗白了他一眼,掀步走向另一张木案。 容华声线悠悠淡淡,若无若无地随在她的耳畔:“本城主在想,倘若当时把你带回平州亲自养大,你对本城主会不会有对奢姐的一半?” 如此建立在假设上的问题,容缓不作应答,举起一只三寸大小振翅欲飞的木鸟,看了看,又放归原处。 “雕得不好么?”容华问。 “巧夺天工,栩栩如生。”容缓道。 容华:“为何不想要?” 容缓:“木鸟的姿态任是如何灵动,仍然只是一件楠木雕刻而成的摆件。那两只正欲冲上高空的翅膀再是如何以假乱真,也终是无法将它带入万里的高空。” 容华:“不错,它此生最大的天地不过是一方三尺左右的案头。但若是这方案头可主宰天下兴亡,搅弄世间风云,它又何尝不是不虚此生?” 容缓:“或许如此。容缓不是它,体会不到它的快伤与遗憾,不该断言评论。”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容华将手中听木雕栀子花放进袖内,“你若是当真读过庄子的秋水篇,便知道其后还有一句话。” “子曰‘汝安知鱼之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容缓回眸,“城主是在告诉容缓,您站在比容缓更高的位置,便应该知道容缓自己也难以体会到的快乐么?” 容华一笑:“你终究还是年幼,若是再过几年,应该不会向本城主问出这样的话来。” 容缓转回头去。 “姐姐的确教了你很多,然而进益如何,还要看你个人悟性。”容华踱到又被自己气着的少女身边,从她视线停留处捏起一样木雕,“还是这样东西适合你,拿回来当个镇纸放在案头,看着它,你如同揽镜自视,连梳妆的时间也能省了。” 怎么这么多话?容缓看着他手中物件,硬是不接。 倔死你。容华一手把她素手拉开,一手将木雕牢牢放在那只掌心。 她两只大眼直盯掌心物——一只憨态可掬的木雕猫儿,突然领会了容华话外的意思,反手将雕件扣回案上,眼白狠狠向他飘了一记,兀自向外间行去。 真是愉快呢。容华忽然觉这细雨连绵的天气也多了几分可爱。 不过,姐姐的信中说过,小猫儿幼时经历的那些饥寒困迫令她身体底子极差,尽管这么多年精心调养,仍然难以完全医愈身上的寒症。为了不负姐姐所托,还是不要让猫儿淋了雨才好。 他拿起立在门边的竹伞阔步追了出去,临行前,没忘将那只木雕猫儿带上。 “你这脾气,你家夫人可晓得?” 容缓看了看头顶的伞,心中动了动念,选择了不与自己的健康为敌,平平静静地道:“夫人不会把容缓当成猫儿。” “你不喜欢猫儿么?” “城主喜欢猫儿么?” “自然是喜欢。” “喜欢到要把自己当成猫儿了么?” “喜欢到可以把任何喜欢的东西当成猫儿看待。” 她双足顿住,亮若星辰的双目看向他:“喜欢的东西?” 他灿如明珠的双眸直直迎视:“喜欢的人也一样。” 她怔了怔,再度起步。 他也执伞随行如故。 沿路上,不时碰到一两个丫鬟家丁,不时俯身为礼,但在城主过去后,都不忘回头观望,对城主与那位缓姑娘的背影浮想联翩。有些结伴同行的,虽然城主府有府规如山,下人不敢妄议主子,仍免不得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待夜深人静,再来满足一下八卦之魂,讨论一番这位缓姑娘在府中会有的前程。 容华自然感觉得到那些目光,而身边的少女却毫无所察。他向容保投去一睇,个中吩咐不言而明,容保自会着手安排,不使容缓处境难堪。但是,终须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你可想过你今后的生计?”他问。 容缓正在反省自己方才的举动有犯上之嫌,斟酌着如何致歉,听他此问,遂温顺道:“请城主指点迷津。” “姐姐信中虽没有提,但为你今后生计考虑,本城主给你两个选择:一,嫁给本城主,自然是要待你及笄之后;二,成为本城主的智囊,不过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她丕地立住,遽然抬眸。 容华面色如故,道:“离你及笄还有两年的时间,趁这时间好生考虑,及笄之日告诉本城主答案就好。” 言讫,他将伞放进了她手内,旋身而去。 …… 他那些话,不像是玩笑呢。容缓想,指中笔将耳中所闻尽数记录在册。 “几位将军均对尚将军的方略做了补充,本城主也认为这套方略稍加规整便会切实可行。”容华的视线终于投向了三位文士,“三位有何见解?” 身着月白色长袍的方先生向身边二位示意:“陈兄、南兄二位分别由安州、梁州初返平州,对两地情势最为了解,不妨先谈。” “方兄承让。”一袭青衣的陈先生立起,一礼后道,“陈某在梁州两月,泰半时间多在边境,梁州的防御之道由来以加厚城墙、拓宽护城河道、多备滚石横木类防御之物的外务为主,但近来,他们开始精练兵马,频繁演习,且广纳新兵,存储粮米,显然是在筹备一场大战。尚将军方略中提及的高阳城,近来增兵三万,且是一支装备精良、战力不弱的劲旅。故而,陈某认为尚将军这套方略有待商榷。” 容缓眉尖颦起。 容华眼尾乜来。 第10章沉吟至今但为君 这堂议谈并未出现结果。 那位陈先生在否决了尚将军的方略之后,随即侃侃而谈,阐述了自己成竹在胸的见解。用词极为丰富,表达极为灵动,但,几位武将却并不认同。尽管这些人在口舌上不及陈先生,但毕竟都是久经沙场的将领,每言必涉实战,三句不离沙场。陈先生反驳得机敏迅捷,却难以切中要害,一时间,双方争执不下。 容华叫停,命各方下去再作思量,若有奇策突发可随时敲开城主府的大门当面直陈,而后会谈结束,众人撒了。 议谈结束,容华没有急于回房,吩咐容保将桌上的龙井撤下,换了壶碧螺春上来,浅啜细品间,指节不轻不重地叩击桌案,放眼窗外红意渐盛的春色,竟似在偷得浮生半日闲。 容缓自然也须陪着。 “方才陈先生说到高阳城增兵事时,你在做何想?”容华问。 容缓边将笔墨规整清楚,边问:“陈先生懂兵么?” 容华视线冷利掠来。 容缓欠首微礼:“城主误会,容缓不敢自大,也不敢轻觑任何贤能。只是想知道陈先生可是位懂兵之人?” 容华:“陈先生擅长九宫八卦。” 容缓:“高阳城新增的三万兵马并非劲旅,看似装备不弱,实则是梁州城主的次子率领的一支由各亲贵府府兵组成的杂军。那次子急于出头,在其母家族的资助下凑了那三万人马,选了高阳城那个位置不够显要的关口驻扎,只为赚取一个戍守边关的名声,积累与其兄争锋的资本。论及战力,还不及高阳城附近山上的那一众打家劫舍的山匪。” 容华:“这样的讯息你从哪里听来的?” 容缓:“储何的城主府每日都会有几十只信鸽飞向四面八方,也会有几十只从四面八方飞回,也总有那么三四只落在后园。久而久之,那几只鸽子便与我熟了,每一回都要先落在我这边,而后再回前院。” 容华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气:“你是说,你偷看了储何的信?” “并非偷看。”她断然摇头,“鸽子来觅食,我只是喂了鸽子而已。” 容华眸内笑意流淌:“它们脚上的东西在你眼前晃来晃去,终有一日,你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取下看了一眼,有一眼便有第二眼,可对?” 容缓以沉默作答。 “你做得很好。”容华不吝夸赞,“这个讯息与本城主之前的获得的几无二致。” 容缓抬头,正对上他一双似笑非笑的灿眸。 “陈先生才出师门未久,对于治军之事尚未真正了解,下一次,本城主倒希望你够将心中疑问当堂推出,无须顾忌任何人的面子。本城主的议谈会从来都是畅所欲言,想做本城主的贵宾,便须有接纳不同声音的雅量。” “若是容缓的讯息有误呢?” 容华淡哂:“他若有实证,便可反驳。若无实证,自去查证。” 容缓有些明白了城主大人的用人之道。那位陈先生目色倨傲,辞锋锐利,尤其面对几位满身武人气息的将军时,举止间彬彬有礼,神情间却总有两三分纡尊降贵般的悲悯感觉,无端令人不适。 “城主将陈先生外派,是想他受些风霜之苦,磨砺一下性情么?”她问。 “显然收效甚微。”容华两道修眉之间,扯起一道浅浅的立纹,“你在旁去,感觉今日议谈会的气氛如何?” 容缓忖了忖,道:“之前夫人曾多次说过,大陈皇朝在建朝之初,因太祖癖好,形就了重文轻武的气氛,从而导致文人面对武人,总有几分居高临下;武人面对文人,总有一些无所适从。即使今日大陈皇朝已然分崩离析,情形仍然如此。今日会上,几位将军胜在经验与实验,输在心结与气势。” 是个可造之材呢。容华颔首:“本城主对自己的将领们甚是了解,他们绝对不是一些有勇无谋的莽夫。而陈先生的才华,本城主也曾有所领,不想弃用一个人才。但他自以为是的脾气,本城主想治上一治。这一次外派未能如愿,本城主需要有个人来打击一下这位陈先生的骄傲。” 容缓明眸一闪:“城主是想容缓担当这个重任?” 这是怎样一个通透了得?大雪弥漫中,多少人冻死街头,一个五岁的女娃僻土为屋,借雪生温,果然不是偶然。他笑若春风:“你敢不敢接呢?” “刺激到哪一步?”她问。 容华突然放声大笑,把侍立在门口的容保吓了一个激灵。 人间三月将尽,栀子花也要开了呢。 容缓站在墙前,望着从邻墙探过来的一根花枝,其上花苞点点,若绽放开来,必然莹白如雪,清雅芬芳。 兰慧走来将一件单衣披在她肩头,嗔道:“现在早晚还有春寒未退,你身体底子又不好,站在这墙根儿底下吹风,万一病了,待回到安州,我如何向夫人交特?” 兰慧姐姐还不晓得夫人已永远不要她们回去了。容缓心头酸楚,低声道:“这个时候,夫人在做什么?” 兰慧看了看天色,笑道:“夫人应该已经用完早膳,要么到园子里摆弄花草,要么是与兰心下棋。如果不是兰心的棋艺比我好,陪你走这一趟的一定是她,她的武功可是比我高上许多。” 容缓莞尔:“兰慧姐姐忘了今儿是三月的最后一天么?每月的月末,夫人都要到民巷看望那几位孤寡老者的。” “是呢。”兰慧恍然,“我们到这边竟然快一个月了。缓缓,你得空问一下城主,几时准我们返程?兰心虽然周到细致,但伺候夫人的时间没有我长,对夫人的口味也不及我了解……” “缓姑娘。”负责打理紫荆轩上下的高大娘走了来,“城主派人来请您前往芝兰轩。” 兰慧惑然:“时辰还早呢,怎么这会儿就要缓缓过去了?” 高大娘恭谨一笑:“老身只是传话的,哪里知道城主的意思?姑娘若想知道,不如直接去问城主。” 容缓微微瞥了对方一眼:“好,容缓这就直接去问城主,回来向大娘禀上一声。” 高大娘脸色窒了窒,讪讪笑了声:“缓姑娘人小心大,阖府的丫鬟加起来也比不上缓姑娘一半的聪明,老身真是白活了这些年岁。” 兰慧脸儿一冷:“这位大娘是拿缓缓和谁比?缓缓是我们夫人视如己出的养女,若不是储家家规所致,大娘这会儿应该遵缓缓一声‘小姐’。还有,承蒙您指点,回头见了城主大人,必把您今日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述。” 高大娘被两个比自己小上许多年岁的小女子先后削刮,脸上自是有些挂不住,冷冷道:“老身这一辈子惟一认的‘小姐’只有出阁多年的大小姐,也就是姑娘们的‘夫人’,城主府惟一的大小姐。老身看着大小姐长大,也看着城主成人,在这府里活了大半辈子,还怕一两个爱搬弄是非的嚼舌不成?姑娘要告只管去告,看到时候城主是打发了老身,还是把姑娘派到老身面前长些记性。” 兰慧心头火起:“高大娘都如此说了,我更应该遵从,缓缓,我陪你过去,趁着记得还牢,赶紧向城主禀报了去。” 容缓一笑:“走吧。” 这位高大娘相貌平实,并非尖酸刻薄之相,却不知为何,自打来到这紫荆轩后,对她们鲜有笑脸,话语中也总是含荆带棘,想来个中必有一些缘故,若有机会,当真要向容华问一下因由呢。 待两人走了,高大娘气得恨恨跺脚:“当家的派得这是什么差使?害我这把岁数被两个小丫头一通数落!” 这一状,兰慧并未告成。 倒不是事到临头她没了这份勇气,而是已然毫无必要。 今日,容缓按容华吩咐,好生地刺激了一番恃才傲物的陈先生。 今日旧话重提,陈先生也依然坚持己见,在各方争论的间隙,容缓出声,将梁州高阳城的三万人马的底细直接道出。这出声带给大家的惊诧,不亚于那日出场时带来的意外。每人的目光聚焦于这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身上,初时是等着城主的训斥,训斥她不知轻重擅自以女子之声擅入男子世界,可他没有。进而,他们又想看这小小少女在他们的目光下退缩怯惧自发赔罪,可她也没有。 良久后,还是利益受到侵犯的陈先生率先发难:“这位姑娘,且莫说议谈会绝非姑娘理该发声之所,即使姑娘说得,也杜撰不得。” 容缓欠身:“先生误会,容缓并非杜撰。” 陈先生冷笑:“莫非姑娘也到过高阳城?也曾亲眼目睹那三万人的操练?” 容缓:“到过高阳城的是夫人的密探,不是容缓。” 陈先生:“夫人?” 容缓:“名满天下的大陈第一才女,城主长姐,城主府大小姐,先生可有耳闻?” “太好了!”尚将军笑逐颜开,憨声道,“如果是大小姐得回的密报,那必是千真万确!” 陈先生蹙眉瞋目:“这位姑娘搬出已经出阁的大小姐,以为陈某便不敢直言了不成?” 第11章奇花出胎呈矞皇 陈先生究竟书生意气,并不晓得出阁的大小姐在平州的分量,尤其是在现任城主心中的地位。 众将的关注也不在此处。一位坐在稍后方向的成将军向容缓拱手起身,道:“这位姑娘,请问大小姐的密报中,可曾提到是如何确证那三万人战力的?” 容缓还礼,道:“高阳城内的种种,夫人在半年前便已知悉。那三万杂军进驻高阳城一月之后,为扬名立威,曾出兵围剿附近山中不足三千人的匪众,尽管自称大胜而归,但若是有心打听,必能从山下附近的百姓口中听得到那日的战况,三万人马,被山匪戏耍于群山之间,丢盔卸甲,狼狈不堪。” 成将军掉转目光:“陈先生在那边停留了许久,可曾听闻过此事?” 陈先生拂袖冷笑:“成将军左右也是军中人,听到这‘大小姐’三字,便成阿谀奉承之流了不成?” “这一点不重要。”容华淡淡道,“成将军方才所问,也是本城主想要知道的。先生此去数月,有泰半的时光放在梁州边境,是否听说过高阳城三万杂军兵败于山匪的消息?” 陈先生一张文人面孔已颇不好看,僵声道:“禀城主,陈某并未听到,且陈某怀疑这则讯息的真伪。” 容华:“理由?” 陈先生:“三万装备精良的官兵,面对三千乌合之众,焉有失败之理?” 成将军:“先生熟读史书,难道不曾读过官渡之战、淝水之战么?” 陈先生:“将军这是拿谁与谁来比?山匪与列位先贤么?” 成将军:“成某不懂什么先贤,却晓得用兵之道贵在千奇百变。论及乌合之众,三各府府兵组成的杂牌军又何尝不是?” 这位成将军的口舌底子不弱呢,此前却少见发言,想来今日有些被陈先生怒到。 “这位姑娘。”陈先生再度将目标对准容缓,“出阁的大小姐已然是安州城主夫人,所谓嫁夫从夫,无论向各方派出多少密探,所获俱已无法为我平州所用。同样,无论有多少密探禀报消息,均非自身所听所见,陈某却是亲自去了高阳城,坚信亲眼所见之实,倘若姑娘你除了一些道听途说别无其它铁证,还请莫再随意插话,耽搁议事进度。” 容缓偷乜了城主阁下一眼,道:“先生,亲眼所见未必便是事实,就如先生最擅长的九宫八卦,讲究得便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否则又如何以假乱真,如何以虚成实?” 陈先生脸色一冷:“姑娘又哪里懂得九宫八卦的玄妙?在陈某面前,还是莫要随意涉及此类话题为好。” 她福了一福:“容缓班门弄斧,惹先生不快了。” “成某记得大小姐当年也是精通各样阵法的排布。”成将军声嗓高远,“容缓姑娘既得大小姐悉心传授,不知可曾有所涉猎?” 她赧然:“容缓愚钝,只从夫人处学向两三个阵图。正想趁今日机会,向精通此道的陈先生请教一二。” 陈先生蹙眉:这小女子一二再、再二三地插进话来,城主何以不加喝斥? “缓缓。”城主大人话是发了,但语声温和,依然未在喝斥,“本城主的议谈会是为集思广益,互通有无,你既然有心向陈先生求教,不妨当场画幅阵图出来,请先生从旁指正。” 成将军扬眉一笑:“大小姐的才识韬略天下尽知,名师高徒,大小姐教出来的缓姑娘定然也是学识非凡。以末将之见,不如陈先生和缓姑娘同时构图画阵,看哪一位的阵法当得起‘神机妙算’这四个字。” 容华点头:“这倒是个好提议。” 陈先生眉头锁得更紧。 容缓秀眉浅颦:“当众构图么?这可妥当?” “有何不妥?”容华问。 容华忧心忡忡:“倘使容缓侥幸赢了先生一局,岂不令先生难堪?先生若拂袖离去,容缓岂不害城主痛失贤能?” 陈先生目染怒意,寒声道:“你也太小瞧了陈某。你若当真能赢,陈某只会说天外有天,又怎会拂袖而去?” “如此便好。”容缓长舒口气,“有先生这句话,容缓便能够放心小赢一局了。” 陈先生的面色,已然可以铁青形容:“备笔墨!” 容华将侍立门外的容保传来,道:“去本城主的书房取几张上等的明州纸,为二位的比试助兴。” 旁边的方先生眼看眼前这等形势,了然于胸,于是自告奋勇,愿当两位参赛者的发令官,以一炷香的时辰为限,谁能在其间构图完毕且阵图精良者为胜。 不多时,容缓与陈先生各自端坐案前,执笔蘸墨。 一炷香的时辰过去,容缓先一步停下,陈先生也志得意满地落下最后一笔。 两幅阵图被高高悬挂在芝兰轩的正壁上,众人上前围观。 “方先生也是个中行家,不妨替本城主看上一眼,两图的图阵,哪一位略胜一筹?其他人也可直言评点,以助他们二位进益。”容华道。 方先生定睛望去,着实吃了一惊。陈先生是自己的同门师弟,对其学识才华最是了解,画出如何玄妙的阵图都属情理中事,但这容缓姑娘小小的年纪,落笔怎有这等的力道气魄?架构怎有这等的恢宏沉定?相比之下,虽则师弟的阵图变化无穷,玄奇精妙,却只如纸上谈兵,隔靴骚痒。 “缓姑娘这幅阵图是根据平州与安州交界地形所绘么?”尚将军讶声问。 容缓颔首:“正是。” “好!”尚将军高声称赞,“缓姑娘这张图真真实用至极,一旦我平州与安州开战,届时只需要根据敌我双方兵力的部署稍作调整,即可应用实战。” 成将军也点头:“缓姑娘的构图依据实地绘就,又据实战构成,这才是符合战场所需的阵图,成某钦佩之至。” 容缓浅笑:“两位将军谬赞。” 陈先生的视线,瞬也不瞬地落在容缓的阵图上。不过是一幅依据阴阳八卦构建所成的阵图,其间方位变化也尽在八卦范畴,但是,小姑娘的这幅图,他无论如何也画不出来。因为,地形、兵力、距离,自己都知之不详,难以精而确之。所以,尽管自己的阵图宏大华丽,却百无一用……输了。 “缓缓,你输了。”容华不疾不徐,摇头:“你的阵图与陈先生的并列一处,格局明显局促,陈法的排布也略显稚嫩。还不向陈先生行礼?请先生好生指教。” “是。”容缓走到陈先生面前,双手平端,袖高过顶,“容缓方才无知狂悖,请先生见谅。” 陈先生默然良久,突地长立起身,回以同等大礼:“陈某的阵图来自书卷,华而不实;姑娘的阵图缘自实地,易成难攻。这一回,是陈某输了。” 方先生打量容缓一眼,淡哂:“还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媛姑娘若非是城主长姐的高足,老夫倒很愿收一个关门弟子。” 容缓嫣然:“方先生若不弃,容缓愿时时到先生座下聆听教诲。” 居然被你拣了这么一个大便宜?容华心中大嗤:这位方先生看似温润,实则拒人于千里,除却当说当做的,从来少有动作,如今主动提出收容缓弟子,着实纳罕。不过,这怎么也算得上今日的额外收获了,回头还须向小丫头讨还此人情才好。 陈先生自识不足,方先生收得高足,今日议谈仍无结果,另择时日。 容缓却不信容华口中的“另择时日”。 “请问城主,安、梁两州结盟是否已然破裂?”回到书房,她在翻阅报章之前,突发此问。 “何以见得?”容华反问。 “议谈多次,至今不见可行方略出台,一次次的议谈更像是一次次演练,为了制定多套方略随时备选,若非安、梁结盟未成,城主怎会如此悠闲?”容缓答。 容华一笑。 容缓颦眉,着力体察着此笑中的意味。 “你消失了,安、梁又如何结盟?” 她一怔:“安、梁结盟,是利益使然,与容缓何干?” “确是如此没错,但送一个美人给梁州那个性好渔色的城主,是安梁之盟的开端。” 所以,梁州等不来对方将许诺的人送上门来,或许仅仅是为了维护一下自己的颜面,也不可能全无发难。 “不过,如你所说、梁之盟是利益使然,当下此盟未成,不代表今后永不结盟。” 容缓认同。 容华欣然而起,一双灿眸含笑凝视,道:“本城主向来奖罚分明,你今日达成期许,不负本城主所托,本城主要好好奖你,想要什么?” 她忖了忖,道:“城主给什么,容缓便要什么。” 他忽发奇想:“本城主认你做义妹如何?” “……”她眸光沉定,未语。 他冁然而笑:“义妹可以不认,义妹该享有的规格给你无妨。” 城主的心情,恰如当空春日暖阳,格外明媚晴好。因为,容缓没有点头做他的义妹。 从这一日起,“缓姑娘”三个字,位同城主府小姐,一应丫鬟仆役,见容缓当行大礼。 梁广听说后,越发愁眉不展:照此情势,叶家小姐早晚必受委屈,自己如何对得起大城主临终托言? 第12章猛虎啸谷惹震慌 眼前莹白剔透的,是花朵,还是雪光? 面前飘逸清丽的,是容奢,还是仙子? 她正在经历的,是梦境,还是过去? “缓儿喜欢栀子花,为什么?” “白色。” “嗯?” “白色,如雪一般的白色。” “缓儿不怕雪么?” “缓儿爱雪,雪屋使缓儿没有变成路边的冻死骨。” “我的缓儿真是坚强呢,即使经历过那样可怕的事,却不曾畏惧过险些埋葬你的一切。” “夫人才是最坚强的人,为了不让缓儿看这个世界的丑陋,为缓了搭起了一座纯白的雪屋,挡住了所有的风雨,却将自己一次次置身于风雨之中。” “你是我的女儿,虽然从来没有认过,但我心是认定你这个女儿的,你可知道?” “缓儿也是,缓儿在心中,也认定夫人是母亲。” “所以,我的女儿,母亲的话你一定要听。” “母亲的话,缓儿当然会听。” “从今日起,从现在起,你要更加坚强。母亲无法继续陪你走完此生,无论你的未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遇到什么样的人,都要坚强……” 缓儿当然会坚强,但是,母亲为什么无法陪缓儿走完此生?为什么?告诉缓儿,先不要走啊,缓儿要叫一声“娘”,无论在心里叫了多少遍,没有叫出口便算不得数…… “娘!”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叫出了声,因为在张口呼唤时,喉舌用尽气力也不能顺利出口,确定自己正在梦境之中,然后便醒来。 屏风前,兰慧正用新摘的栀子花瓣一点点温薰容缓今日待穿的衣裙。 “兰慧姐姐,你可听到了什么?”她问。 兰慧抬头:“缓缓醒了?现在就用早膳么?” 还是没有叫出声来呢。容缓容缓走到窗前,推开两扇轩窗,看着满园渐盛的春意,摇头:“我想先到园子里走一走。” “也好,这点活计很快便要结束了,你等我片刻。” “只是走一走,兰慧姐姐无须担心。”容缓道,将搭在屏风上的一件披风裹在身上,径自走出寝间。 外间,正在擦扫的几个丫鬟忙不迭下拜,用得是参见主子的正礼。 高大娘已不在其中。想来是既不愿时时向她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主子低上一头,又不敢违背城主命令,索性远离为上。 容缓走在花枝横曳的园间小径上,忆着梦中情形,想着那声始终没有叫出口来的“娘”,也浅浅感叹着自己在这座府邸中的微妙处境,眼前出现了一个岔路:向左?还是向右? 花丛中,两个小婢正在收集花间露水,埋首劳作间,话儿也未断:“叶小姐最喜欢用牡丹花上的露水泡茶,今日我收集了许多,也不知能不能等到叶小姐来府上品尝的那日?” “你这么喜欢叶小姐么?” “叶小姐人美心好,出手也大方,上一回来府中时,赏了我足足一两银子,这样的主子有谁会不喜欢?” “像是你这个财迷会说出来的话,却是最真的话,咱们做奴婢的不敢挑剔主子,但若是遇到好主子,自然也会懂得感恩戴德。” “可是,你说那位缓……” “嘘。”小婢之一还在犹豫话要不要出口,小伙伴便给打断,“府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别说不该说的话,安心干活才是要紧。” 两人的话声停止。 叶小姐是谁她不得而知,但那个“缓”字后面是谁却是清楚得紧。为防给人尴尬,容缓悄无声息地转向左边小径:今后还是与兰慧姐姐一起散步呗,两人的说话声足以给置身各处的人示警提醒。 但,这个处境,需要维持到几时?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再问容华一回:何时接回夫人?如何接回夫人? 想自己也是无用,千里迢迢若想得夫人消息,竟然只能求助于容华……对呢,莫仇大哥,怎忘了还有莫仇大哥? 这个早膳,容缓食不知味,将最后一点菜丝夹入口中,便漱口净手,规整衣饰,向南院的侍卫所匆匆行去。 莫仇当年是容奢陪嫁侍卫之一,回到平城后即被委以训练府中新人侍卫的重任,与她们已有多日未见。如今既然已是寝梦难安,只有前往劳烦。 侍卫所内,莫仇刚刚在新侍卫前练完一套刀法,正持巾拭汗间,骤然感觉周遭空气有几分异动,抬头发觉众人的目光尽向一处聚集过去,且一个个神情错愕,似是…… 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一般。 “缓缓?”他大惊,飞身到了门前,挡在了粉衣纱裙少女的身影,隔绝了身后的所有视线,压着嗓道,“你来这个地方做什么?这里是你能来的地方么?” 容缓微讶:“我为何不能来?” “你……”莫仇不知该怎么使这个少女明白,她孤身面对一群不知她身份来历的男子是何等的危险?就算城主府规矩森严,律法严明,便若是恶果已成,任何严惩无无法挽回弥补。 容缓实则明白他担心得是什么,在得知容奢为自己搭建起一个阻隔八面来风的“雪屋”后,她开始清醒观察身边的一切,率先发觉兰慧与莫仇也沿袭了夫人的作派,处处对自己保护过度。 “既然莫仇大哥认为此处不妥,不妨另找个地方说话。”她道。 莫仇向身后那群汉子瞪了一眼,抬臂指了指前方:“那边的廊下还算清静。” “你今日去侍卫所找了莫仇?” 容缓双足才踏上书房氍毹,一声质问便迎头压来。 当真是“压”,问话声负手站在她近前两尺之内,修长的身形背光而立,表情一时不明,气氛精准传递,容缓感觉到了一股泰山压顶之势。 “是。”她应道。 “你找莫仇做什么?” “容缓想请莫大哥潜回安州看望夫人。” “本城主告诉过你,我会……” “几时?” “什么?” 她蓦地仰首,双目灼灼:“你几时去接夫人?几时将承诺落实于行动?” 容华眸锋锐利:“本城主是在问你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质问本城主?” 她忽略所有,只表达自己要表达的:“夫人将容缓送出安州,不但为保容缓平安,也为解平州困局。如今安梁之盟暂时破裂,储何怎会轻易放过夫人?” 容华修眉间立纹倏现,切声道:“你以为本城主不晓得这些么?你以为本城主不想早一时把奢姐接回么?你以为,本城主在继任城主的第一时便出现在安城,仅仅是为了亲口告诉奢姐兄长离世的消息么?” 容缓颔首:“我在夫人身边多年,自是知道夫人的脾气。夫人不想回到平州,一是不想给储何一个冠冕堂皇挥兵平州的理由,二是因为夫人昔日曾被平州伤透了心。可是,你若是有心,定然想得出两全其美的妙策,或者,你亲笔写信,说容缓来到平城后水土不服,病如山倒,悬着最后一口气呼唤夫人……” “闭嘴!”容华厉声斥止了小女子的自我诅咒,“你以为这么多年,本城主的父兄没有用过苦肉计,没有做过更为极端的谋虑?就连家父离世,奢姐都不曾回乡奔丧。曾经最要好的闺中好友重病,她也不曾现身探望。你以为你有多重要?重要过她的至爱亲朋?” 容缓窒了窒,道:“夫人说过,她在坐上婚车的那刻,便发誓此生再不回平州,不进平城。夫人那般刚烈,自是不会轻易违背誓言。是你们先对她不起,莫怪夫人对你们绝情。” 这话,更如火上浇油,令容城主的怒焰高炽:“你今日擅自涉足侍卫所,擅自做主差遣莫仇,是当真将自己当成这府里的主子了不成?” “那么,是假的么?”她问。 容华一怔:“什么?” “城主那日知会全府,‘缓姑娘’位同大小姐只是说说而已么?实则,容缓还须有自知之明,不得僭越了奴婢的本分么?”她又问。 这还真是……容华气极,一字一句道:“对,正是假的,本城主赏你主子规格是抬举,你自己不懂分寸是轻狂。” 容缓眉尖浅颦,好心建言:“城主尽可将紫荆轩内的丫鬟们撤去,即使没有兰慧姐姐,容缓也可自食其力。但,莫仇与兰慧是夫人派给容缓的帮手,容缓有权力拜托他们任何事情。城主若因为容缓寄人篱下便限制这份权力,容缓也可搬出城主府找一间民居暂住,等待夫人归来。” 容华想自己几世的修养会被这个小女子给摧毁殆尽,这是怎样的一个倔种?他冷声道:“即日起,你不必再来书房,在紫荆轩闭门思过,没有本城主的允许不得随意在府内走动,退下。” 她脚步欲去又停。 “本城主的话没有听到么?” 她惑然问:“不搬出紫荆轩么?” “退下!” 她被这一声厉喝给吓得一颤,抚了抚受惊的胸口退出门去。 门外,又下起一场小雨,前来送伞的兰慧恰巧也听到了城主大人的雷霆之声,紧急迎来:“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容缓摇头:“城主嫉妒我比较受夫人偏爱,好大一场迁怒。” 第13章北风卷地百草折 这一日的平城,一改和风细雨的温柔恬淡,突然北风大作,乌云蔽日。 容缓站在窗前,看着园内景象,更加确定自己若是一定要在恶劣的天气里选择一个的话,还是要选大雪,至少满地洁白,再无污垢。眼前枝叶凋残,春红遍地,实在令人惋惜。 兰慧站在她身后的屏风之后,喊道:“缓缓你看也看够了,该将窗子阖上了吧?”这孩子好像对各样不好的气候都有偏爱,但逢大风大雨大寒大冷时候,必然要在窗前看上良久。 她点头,关了双窗,心头却兀自风声烈烈,难以平息。 “我去找城主。” “缓缓?”兰慧将她拦下,“城主罚你闭门思过,你忘了么?” 她迅速判断了下情势,道:“左右也是罚了,继续罚就是。” “缓……”兰慧看着这个倔孩子走向外间的身影,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放任她与城主争吵,还不知要如何收场,终归是寄人篱下,还是在旁适时提醒得好。 此时的书房内,莫仇正将一封信递到容华手中。 “你手中也有一封夫人的亲笔书信?”容华狐疑,“为何到今日才给我?” 莫仇恭身:“是夫人的吩咐,来到平城的六十日后,方可将信交给城主。” 信封开口处粘得极牢,显然是不想内页滑出,杜绝了在持信人非主观意愿的情形下提前面世的可能。姐姐还是和以前一样,行事周密得紧呢。容华笑意染眸,打笔筒内取了开纸刀,仔细割开封口,小心展开内页,就如之前那个喜欢以戒尺管教弟弟的姐姐站在面前一般。 但仅仅读了首行字,他目内的笑意刹那全无。 “吾弟华儿,此字若现,你我相见无期……” 他倏地站起转出案后,直逼莫仇:“夫人给你这封信时,曾说过什么?” “夫人说,所有的话尽在信中,请城主逐字看完。”莫仇道。 这么多年,姐姐的每一封信,无不是温暖与希望,而这封信,这封信,这封信是绝笔!容华心脏仿佛坠落进一个无边的寒池,是彻骨之寒,极地之寒。 他紧握信函,胸腔内急风骤雨,吐语字字千钧:“本城主派到安城的暗卫为何至今没有信来?本城主吩咐他们即使是绑也要将大小姐绑回平州,为何至今毫无消息?” 莫仇一怔:“城主您在对属下说话么?” 容华也怔,感觉到自己的理智正走至一处悬崖,仅差一步,再有一步便会跌落深谷,碎裂不存。 “城主。”容保的声音打门外传来,“缓姑娘求见。” “不见。”他道。 “城主,缓姑娘说……” “本城主说不见。”他双掌收紧,“需要本城主重复几次给你?” “是,小的这就……诶,媛姑娘,您不能……” 门被推开,容缓携着外方世界的劲风急切闯入。她走到容华面前,道:“你几时去接夫人?” 容华以为自己怒极失智,会失手扼断这个少女的喉咙,但是,那双满布红丝的大眼睛内,盛聚着对同一个人的忧怀与思念,这世上,除了他,她是最爱姐姐的人。除了他,她也是姐姐最爱的人。 “你们都退下。”他道。 莫仇、容保依言而行。而其后的兰慧本想暗暗留在旁边照应,也被容华寒冷的眸线吓得乖乖退出。 容华俯望着少女精致的颜容,问:“在这样的天气里,你可愿意随本城主一起赶往安州接回姐姐?” “车马已备在外边了么?”她问。 容华听到了自己心脏某处的细碎声响,这是宛如一人的感同身受。 “用车过于耽搁行程,容缓马术很好,沿路驿站更换马匹,日夜兼……” 容华将少女揽进怀内,道:“姐姐得你陪伴多年,真的是很好。” “城主?” 他执住她的小手:“我们这便动身,如你所说,两人两马,日夜兼程,去将姐姐绑回平州!” 两人的脚步,止于从外间一路敲击地面的急沓跫声。 “急报,急报,安州发来的急报!”有侍卫急奔而来,跪达门前,“城主,安州急报!” 他身躯微震。 她感觉到了,诧异仰眸。 他默了须臾,道:“拿进来。” 一刻钟后,容缓晕厥过去。 这是梦,仅仅是梦,醒来后,一切如旧,夫人与兰心在厅内下棋,兰慧与莫仇在院内练剑,她依然依偎着夫人的膝盖坐在毛毯上,缝制今春的衣衫…… 是梦,一定是梦,只能是梦。容缓张眼,看到了书房顶棚的平棊,与安城那些繁复丽精美的五彩绘图不同,平城的装饰向来简洁,即使是最为贵重的城主府,用得也只是色彩清雅的碾玉平棊……她身在平城?在平城的城主府? 她坐了起来,目光四下寻找,寻找一切佐证,证明她此时或在梦中,或在安城。然后,她看到了最无可推翻的铁证。 “既然醒了,就莫再晕倒了,本城主已没有心力再照顾你一回。”容华道。 容缓直直盯着坐在窗下长椅上中的少年,希望他在自己的视野内突然消失。 “昔日,姐姐初闻婚约之时,曾与父亲奋力抗争。她在兄长处听说了那桩婚约可以换来平州的平安之后,拆开了准备外逃的包裹,坐在闺房安静待嫁。从那时起直至她出阁,我再未听到她的笑声与话声。六岁的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着她嫁往不知何处的远方。” 不要说,不要说,再说下去,你便不再是梦境中的人,所以,停下,停下啊。 “姐姐出嫁后从未回头,父亲与兄长每每思念姐姐,便将我送往安州。因为,在姐姐那桩从没有过任何幸福可言的婚姻里,我是这个家中惟一的无辜者。”容缓投往窗外的目光徐徐收回,落到容缓脸上,“我每一回替姐姐不平,她都会替父亲与兄长辩解。那些话,她不仅是为了说服我,也是在说服她自己。尽管她从未停止为平州谋福,却拒绝回到这个故乡,在我成为城主之前拒绝,在我成为城主之后仍然拒绝。幼年的我救不了姐姐,成年的我依然没有救回她。” 不,不……容缓摇头,挣扎下榻,脚步虚浮地向他走去,双手伸探出去,期盼着在触抵的那个瞬间,他的身形化为泡影……但,化为泡影的是她的希望。在握住了少年手臂的那刻,她听到了一声尖厉的哭叫,似是来自于九天之外:“不——” 一双幽黑瞳眸的照映中,少女崩溃成泥。容华缓缓伸臂,将瘫软在紫荆花氍毹上的她扯起,猝然紧抱在胸前,一声属于男子的闷哭爆发而出。 两人的哭声汇合一处,冲进了击打窗棂的风声之内,一路回旋升空,欲达天听。 城主府上下均感应到了这份无与伦比的悲恸,即便尚有人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仍然是闻者落泪,尽皆动容。 整整三天,容华与容缓未出城主府一步,那哭声歇了又起,起了又停。书房外的膳饮更迭撤换,未见二人动上分毫。 第四天的时候,梁广再也忍耐不住,来到书房严阖的门扃外求见,屡屡不见回声,遂抬手拍打,高声道:“城主,大小姐离世,属下及全府人等无不是悲痛万分,属下也知道任谁也无法体会城主的丧亲之痛,但是,城主是平州之首,是这块土地的主人,外有强敌觊觎,内有民生疾苦,都需要城主一力担起,属下斗胆,请您……” “广叔,先传膳,再传大夫吧。”门后,一个沙哑的声音道。 梁广精神大振:“是,都已备好,属下这就传来!” 不多时,膳饮再抵,背负药箱的大夫也到场,两道木门为之而开。 房内,竹帘低垂,容华沙哑的声音打帘后传来:“放在那边,先请大夫进来。” 一个时辰后,大夫离去,盘盏撤下,就在梁广一干人担心城主又会关门落闩拒他们于门外之际,容华走出门来,怀内抱着昏睡中的容缓。 梁广见状忙道:“城主,属下找几个力气大的婆子……” “不必了。”容华步履如飞,一径吩咐,“离紫荆轩最近的院落是哪里?” 梁华小跑跟着主子,道:“芳华苑?” 容华:“将这三天积攒的公文送过去,近段时间内,本城主食寝全在那边。” 梁广一惊:“这……妥当么?” 容华:“哪里不妥?” 梁广面有难色:“缓姑娘的名节……” 容华:“有这三天在,你认为她此生除了本城主,还能嫁给别人么?” 梁广深知如此,到了这个时候也实在无须多说:“属下知道了,请城主容些工夫,属下命人先将芳华苑洒扫一番。” “去准备吧。”容华大步去了。 又过半个时辰,紫荆轩内,昏睡中的容缓突然坐起,翻身呕吐不止,将容华此前强喂进去的粥食倾倒一空。 床畔,正持湿巾为她拭面的兰慧因那股酸腐气息下意识掩住口鼻。 容华上前,将容缓收进臂弯:“把地上打扫了,都去外面候着。” 哭得两眼红肿的兰慧赧然垂首:夫人去了,夫人去了啊。 狂风呼号而过,徒留遍地伤痛。 第14章春花犹在春已暮 容缓这一病,便是整整一月,到真正能下地走动时,已是初夏时分。 这一个月里,她睡多醒少,梦中总有飘然远去的容奢。每一场梦,她都在后方徒劳追赶。每一次即将追上时,一道笛音总会不请自来滑过耳边,又在她茫然四顾寻找笛音出处时,容奢便完全消失了身影。 兰慧说过,这一个月里,每当她梦呓连连,城主便立身廊下,持笛吹吹一首和缓笛曲送她深睡。 明明,他也在遭受失去至亲之痛。 这一个月里,他们没有交谈,没有共处,却是相识以来离得最近的时日。他们失去了同一个人,失去了最重要的人,失去了这世上惟一的亲人。 但是,人生仍在继续,她还须走下去。就如紫荆轩内的紫荆花一夜落尽,外间仍有万紫千红一般。 “城主在书房么?”容缓将盘内汤羹尽数入腹后,问 “应该是在书房的,听容保说,桃花讯才过不久,城主近来一直在料理这件事呢。”兰慧看她如此吃饭,每每有点担心:缓缓向来不喜欢将饭菜有任何剩余,但也别勉强自己吧? 容缓起身行了两步,叹息道:“兰慧姐姐陪我去书房如何?” 卧床一个月,脚下虚软,每一步都如踩向一个无底的深渊,再如此下去,真真要和那些弱不禁风的大小姐们一般体质了,她不喜欢。 “不必急着去书房。”兰慧嫣然,“城主刚刚派人传过话来,你大病初愈,这十天先在紫荆轩做事,容保不多时便将报章送来。” 容缓轻颔螓首。 不多时,外间进来的并非容保。 “这是你今日的活计,若是因为病得傻了哪里看不明白,随时到芳华苑来向本城主请教。”容华单手将几折报章放在案上,道。 兰慧暗里摇头:这位城主大人真真是怪了,在缓缓不晓得时,对缓缓是各种好。如今缓缓醒了,偏要板着脸说话,就这么不希望缓缓承他的人情么? “城主,容缓可否去芳华阁做事?”容缓问。 容华微愣。 容缓以为他有所不喜,软声道:“容缓想在路上赏一眼邻家的栀子花,这会儿必定正开得大好,请城主应允。” 容华眉心蹙了蹙:“随你。” 兰慧在感叹城主大人不必要的矜持的同时,将一件披风搭在容缓肩头。 外间的阳光很是温暖。春时绽放的花朵诸如牡丹、丁香大多已然凋零,惟余绿意葳蕤。一些晚开些的花儿诸如茉莉、石竹等尚在吐露芬芳。容缓走在园中石径上,眼见行经身边的丫鬟们均已换了夏时着装,粉蓝色衣裙很是清新好看,再看自己身上裹着重重厚衣却感到不到一丝闷热,略有几分失落。 她对扶着自己的兰慧道:“我不该病的,不仅错过了栀子花初开的好时光,也不能与姐姐们一起更换夏衣。” 兰慧失笑;“你即使是好端端的,也不能与丫鬟姐姐穿一样的衣衫吧?” “很好看啊。”她怏怏道。 兰慧拍了拍她沮丧的小脸,笑道:“开心一些,我这两日赶工,为你做一件夏裙出来。等你完全好了,便可换上。” 走在她们前方的容华冷冷抛来一语:“别惯着她,喜欢生病的人无权任性。” “容缓不喜欢生病。”她道,进而补充,“也没有任性。” “病了三十日的是谁?”他好整以暇,“大病初愈便肖想丫鬟们的衣装的是谁?” “隔壁张婶。” 容华脚步一顿。 兰慧“噗哧”笑出声来:缓缓的冷笑话好久没有听到了。这小妮子的脾性虽不活泼,但在夫人面前时不时就会有一些出人意表的表达,实属一枚妥妥的开心果。这一病,倒把每见城主便端起来的拘谨给病没了。 “隔壁张婶,芳华苑到了。”容华道。 容缓觑了他一眼:“还没有看到隔壁的栀子花。” “芳华苑里有一株。” 她眼珠一转:“我与城主换个地方居住如何?” “休想。” “喔。”她抿了抿唇,垂首走进芳华苑门内。 城主大人没救了。兰慧断定如是。 “城主。”容缓垂覆的瞳眸忽然扫见一物。 容华定足,眼尾乜来:“又有何事?” 她抬手指了一指:“我以为你已经将它丢了。” 容华没有言语。 “原来这枚缨络是缓姑娘给城主打的么?”容保喜孜孜凑了上来,“难怪城主隔三差五就要从最底下给翻出来看一眼……” 容华眸光淡淡扫去。 容保当即噤声。 容缓看着容华腰间那枚缨络。雪青与银紫的丝线打就,三年多的光景还如此鲜明,无论是放在哪里的最底层,想来都是不常佩戴的。可惜了,明明既成缨络,便是要人时时相系,若不得系,又何须曲折盘绕? 容华看着突然安静下来的少女,脱口问:“本城主送你的袖弩何在?” “袖弩,自然是在袖里。”她抚了抚袖口,果然正在其内,“难不成城主希望我将它捧在手中么?” 容华挑了挑眉:“随你。” 因城主这段时日多在此处处理公事,芳华苑的正厅如今被布置成书房模样,书架林立三面墙前,惟余南窗正对一树花开,皎皎如雪。 正央的大书案非容华莫属。容缓颇有自知之明地在南窗下的小桌后落座,埋首于仅阔别三十几日的报章内—— 她已然不能再荒废时光。 容华也安坐案后,处理堆于案头的公文。 时间在两人各自为政的无声陪伴中过去,容华案上的公文在减少,容华面前的条陈在增多,渐到了午膳时分。 “城主,午膳是在房内用,或者是到外面边赏花边用得好?”容保问道。 容华岿然不动:“你是皮痒了么?” 容华嘿嘿赔笑:“小的是看缓姑娘忙得连最爱的花也没时间观赏,就多问了一声。” 容缓嫣然:“多谢容保哥哥。” 哥……哥哥?容保小哥面红耳赤:“缓姑娘客气,这是小……” “你出去。”容华面上笼罩了一层名为“不快”的阴霾。 容保感觉到了来自城主大人的负面情绪,吓得快步退出门外。 容华目光投向南窗下的少女:“容保大你不过两岁,无须叫他‘哥哥’。” 容缓颦眉:“大一岁,大一日,都是哥哥。” 容华心头一点火起,问:“本城主长你六年,怎不见你来叫?” “城主是城主,容缓叫‘城主’便够了。”容缓对城主大人的这个问题很是不解,“莫非城主希望容缓叫你‘哥哥’?” 容华眉峰动了动,倏尔立起:“本城主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那就好。”容缓松下口气,“幸好,不然容缓还不知要如何艰难才能对城主叫出一声。” 容华神情不善:“停止这个话题。” “遵命。”她求之不得。 容华的脸色越发难看,高声道:“容保!” “小的在!” “去城东十八里巷的铁铺把本城主订制的几把铁刀取来。” “诶?” “去。” “是!”容保边向外走边犯着寻思:城主是啥时候到城东十八里巷的铁铺打造东西了?还是铁刀?城主的兵器库里有得是上好的宝剑宝刀,打几把铁刀做啥用? 容缓目送容保离去,低叹一声。 容华瞥她一眼:“你又怎么了?” 容缓:“容保哥哥好可怜。” 容华:“他哪里可怜?” 容缓:“被城主迁怒。” 容华:“本城主为何要迁怒于他?” 容缓:“正是,城主为何要迁怒于容保哥哥?” 门外,兰慧领着两名小婢奉膳而来,她走在最前方,借着那扇南窗的便利,将房内的对话听进耳中,心中不由充满各种同情:同情无辜被波及的容保,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为何被波及;同情城主,明明最不想听的与容保连在一起“哥哥”,缓缓却是一口一个;仍然同情城主,明明醋火正炽,缓缓却完全不曾感知;最后同情缓缓,遇到城主大人这样的一主儿,是幸还是不幸? 兰慧正在犹豫何时出声报入的当儿,听见身后颇为耳熟的脚步声抵近,是容保去而复返。 “城主,小的有事禀报。”容保正声,“小的想单独禀报城主。 兰慧惑然:这突如其来的一身严肃是怎么回事? 室内,容华扬眉未应。容缓起身离座,道:“我去院内用膳,容保哥哥只管进来说话呗。” 容保踏进门时,与容缓擦身而过,脑袋垂到胸前,看也不敢看上一眼。 走出门去的容缓,明眸内透出困惑之色。。 容华凝视着这个明显有几分失态的亲随,两眉锁起:“发生何事?” 容保回头望了望,从窗口看得见院内的容缓与兰慧远远坐在花树之下,方向前走了两步,压着声量道:“城主,叶小姐来了。” 容华面色倏冷。 外间,栀子树下,容缓提箸就食,每一样都是爱吃的佳肴,鱼肉嫩滑鲜美,青笋火候适中,如此美味,岂肯错过? 微风拂来,落下花瓣成雨。 “叶小姐说,她此来就是为了见缓姑娘。”容保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