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女娶亲》 1. 第一章 “太女,时辰已到,可起身了。”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贺澄盯着顶上古色古香的床帐好一会儿,坐起后慢吞吞伸出手,把睡前挂在旁侧的朝服捞了过来。 女官已经帮忙点起了东宫的蜡烛,外面天色朦胧,内里的烛光倒是让人清醒不少。简单穿戴好,贺澄披散着头发坐在镜前,等侍女帮忙绾发的时候拿起旁边用于充饥的糯米团。 穿来大庆王朝十八年,哪怕已经当了十年的太女,她还是不太习惯五点钟就起床。 糯米的柔软与枣泥的鲜甜让贺澄很快清醒,吃完后再简单刷牙漱了口,贺澄缓步走向小朝会所在的勤宁殿时也不知道是否恰巧,正好与皇帝亲爹贺璞打了个照面。 “阿静,睡得可,可好啊。” 不顾形象地打了个巨大的哈欠,贺璞按着太阳穴又往前走了几步,才勉强算是清醒过来:“今日穿得精神,钗也选的好。” “多谢阿爹夸奖,我先去殿外候着了。” 贺澄笑了笑,对贺璞行了一礼后比他稍快赶到勤宁殿门口,与几位大人打了招呼再跟在他们身后缓步入内。 小朝会能来的人不多,不过能来的大多都是一部尚书,足够有分量。不痛不痒的几轮事务过后,等到旁边女官那句“有事起奏,无事退朝”一出,勤宁殿中却像是落地闻针般寂静。 大家都想开口,却又谁都不敢起有关今年春闱的各项事宜。互相瞪着眼到最后,吏部尚书不情不愿地从席位上起身,对在上首偷偷打哈欠皇帝弯腰行礼:“陛下,春闱的主考,您还未点呢。” “主考官啊,哦对,今年春闱,不知诸位有什么意见。” 赶紧把这个打到一半的哈欠给糊弄掉,贺璞手指突然点了两下扶手,眼神轻飘飘地晃去旁边率先点了个名:“太女怎么看?” 贺澄倒是没在开小差,只不过她想不到贺璞第一个点了自己。少女一双凤眸微微抬起,在朝会重臣的注视中平淡迈步,头上金钗恰好因为门中阳光闪出道金光。 她这样气势盛极,说出来的话却平淡又无趣:“春闱乃是朝中大事,儿臣年幼无知,还望父皇海涵。” 听到贺澄的拒绝,台下的人脸上表情不由得多了点变化。龙椅上的贺璞却是没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见鬼。 什么年幼无知,要真的是年幼无知,他昨天晚上是在梦游?饭桌上和皇后两个把所有的人都批了一遍,都拍板选完主考官的那个人是谁?不就是你么! 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贺璞当然也明白贺澄为什么不肯应下。饭桌上的可以是父女吹牛,现在是君臣问答,自然是不一样的。 他现在迫切想要慢慢一点点放手把东西交给贺澄,不过按照这两日的消息来看,这场春闱太有名堂,怕是贺澄真的不能接下。 “张茵华。” “……臣在。” 本来都已经低头到让人从背后看过去都怀疑是不是缺了个头颅,结果到最后还是被点了名的老臣抬起头。她看上去大约六七十岁,眼角的鱼尾纹不显得她疲惫,反而多出几分威仪:“臣此次科举需得避嫌,还望陛下见谅。” “你又有哪个孙子孙女在考试了?” 避嫌避嫌,从二十年前开始避嫌避到现在,你这个礼部尚书到底还有多少个好孙子孙女! 张茵华依旧半欠着身表情淡然,她三朝臣子当然是要回避一二。况且家里孩子多,她一人就有六个兄弟姐妹。堂孙女表孙子成才概率挺大,考试也挺好,她避嫌很正常的嘛。 当然自己早就分出去了,孙子孙女她都没见过,但好歹也是孙子孙女不是? 只是这回春闱还未开始,也并无太多消息传出,她却本能觉得其中风云变幻,怕是要糟。她没心思进一步,再者她都做到礼部尚书也要八十了,一日日的看看典籍编编书,等着荣归多好。 “朕查过,那所谓的孙女与你出了五服,至今未见面不说,家中更是连你是她表姑姥姥都不知晓。” 贺璞用手指继续点着龙椅扶手,看向这位老婆婆的很是耐心,语气里却又带着点曾经没有的警告:“张尚书向来办事妥帖,上一回任主考官乃是二十余年前,无论资历还是学识都是拔尖的。” 而且她不管如何都会全力推举太女贺澄,虽说岁数是大了点儿,可年迈也有年迈的好处。 “你任礼部尚书多年,行事颇有章法,区区主考官一职想必不在话下。” 妥帖,拔尖,章法。 听到这几个词,张茵华抬起头与贺璞对视一眼,随即又立马用眼角余光扫过同样垂着视线的贺澄。看清父女两人的默认,张茵华反而勾起嘴角,往前半步潇洒躬身。 “臣,接旨。” 要她来她便来吧,只要行事按照章法有据可依,又有太女力保,怕不是皇帝要来一笔大的。 哦,这活估计皇帝来不了,来得了这种事情的八成是内阁丞相与太女。 把烦心事解决了一桩,贺璞心情好了不少。近几日天开始回暖,身上衣裳轻便了些,春风柔和,又解决了大问题,他真是恨不得立马飞去自家妻子那儿,给她端茶送水研墨喂点心。 然而还没等到女官再喊“有事启奏”,他就看着张茵华直起身,脸上带着丝让他背后凉飕飕的笑。老婆婆满头银发却不显得她老态龙钟,反而多出几分仙气,又因着她的雍容,让不少人都下意识想对着她弯腰。 看着这幕,曾经在张茵华手下当过一段时间学生的贺璞胆战心惊,就怕她再说出什么话。 毕竟,毕竟他刚坑了她一把,现在她说什么都不奇怪。 “陛下,臣有奏。” 吓唬了把贺璞,张茵华也没卖关子,无视诸位同僚或明或暗的目光朗声开口:“虽说此事乃陛下家事,可太女娶亲亦为国本。如今距离太女及笄已有三年,也是时候……” 要开始相看了。 听到张茵华哪壶不开提哪壶,台下的几个人眼睛一闭,疯狂开始盘算着自家几个好侄子能与谁定亲。又有人明显眼睛一亮,对着贺澄露出几分原先没有的殷切。 听到这个贺澄略有发愣,表情与贺璞看热闹不嫌事大完全相反,深深地皱起了眉。她也不是认为这是老婆婆当场逼婚——毕竟这话不错,她的婚事算是国本,不能真正按照“家事”来对待。 最关键的是,大庆若是女帝,那君后不得上朝,不得联系朝臣,不可违背上意。甚至于成亲后和家里都不能讲几句话,基本就等同于出族。 她若是娶亲,这样的人选还真是要找一段时间,没法太过于仓促。 作为太女,一开始贺澄还有点困惑这些规矩哪里来的,毕竟前几年她的皇后亲娘都入了相阁,为什么轮到女帝了,君后反而宫门都出不去。 等了解完大庆王朝建国史,她也只能说,这是几任君后自己作的。就比方说开国皇帝传位给女儿,第一任女帝的君后本来挺能干,然而他太能干了,能干到想要自己当皇帝。 然后第一任女帝就流着泪把人全家砍了,从此独享无限江山。 第二任女帝经过思考,确定君后可以不能干一点,好看就行。结果人是不能干的,可他家里挺能干的,就联系家里准备造反。 这位祖奶奶没砍人,选择把人关了一辈子,随手把对方的三族给移了。 第三任女帝,也就是她的奶奶……只能说,不说也罢。 对此贺澄只能叹息承认,各种奇葩规定的由来,是因为有人真的干过这种事情,以防万一。 以后皇帝位子大概率轮到她,也就是说又是一任女帝。那么君后这个位子,当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张茵华只是提醒太女和皇帝别忘了还有这事,因此也没再强调人选问题,行礼后退朝走得飞快。贺璞立刻把自家闺女捞到手,嘀嘀咕咕着同样走得飞快:“那老婆婆,怎么在想这事儿呢。” “若无成家,自然不得立业。” “我知道,话这么说是没错的。” 可逼着人娶亲,那有什么意思? 贺璞很是不满,但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毕竟他是从十二岁就认定了现在的皇后兼内阁丞相陈悦澜,考虑到皇后能上朝能入相也能编书施展抱负,陈悦澜自然也不介意当这个皇后。 可君后,那真的没什么用,纯粹就是个放在那里的架子摆设。 有点雄心壮志的都不会与太女成亲,可若是真的没什么才华,他又看不过眼。 “阿静啊。” 喊着自家女儿的乳名,贺璞忧心忡忡到面上都灰了:“你喜欢什么样的,阿爹给你找啊。” “我喜欢什么样的?” “你先等等,听我说。” 看贺澄没反应,贺璞思考着继续试探:“应该长得好看的,脑子活络聪明的,还需要会点武?” “活络聪明的去找家里造反,会点武的自己造反。” 贺澄长叹一声,只觉得这些条件归根究底都让她索然无味,甚至还有几分排斥:“算了,还是笨点吧,长得好看最重要。” 毕竟是要过一辈子的人,好看才是硬道理。 看到自家女儿从容淡定的表情,贺璞想着前几位糟心君后就气:“可我家乖女这么好,我不想让你娶个草包回来。” 总有那么种人,只要看长相就知道非同一般。贺澄一双凤眸仿若盈盈秋水,永远含着笑意让人倍感亲切,却又让人明白她并非是可以肆意靠近的存在。 她腰背挺直步伐稳健,头上的金钗尖端刻了只小鸟,尖尖的小嘴又像是透明的,在阳光下映出璀璨的色泽。当今太女也没有在意自己父亲的抱怨,反而勾起朱红色的唇,声音里多了点戏谑:“若是真的草包笨蛋美人,他以后只听我的话,不比别人要更好?” 好看,好哄,只相信她,这样的君后也不错。 “我怎么琢磨着,你的条件里逃不了‘好看’两个字呢?” “好颜色人人喜欢,等以后我就不能喜欢好颜色了,只能趁着现在多看看。” 贺璞听了扫了圈周围,确定没人才小声继续说下去:“确实。但是阿静,你听我的。成亲确实是必要,可如果张茵华那老太婆要你干别的,你千万别答应,懂么?” 听到这个贺澄叹了口气,要她说句老实话,哪怕过了二十年,大家依旧防着贺璞会干出什么让亲爹妈也当皇帝爽爽的想法。不过朝中防着贺璞,却并没有认为她不是正统。 只是真正意义上的老贺家正统,还活着呢。 “哦还有,我想起来了。” 贺璞仿佛是才反应过来,带着点纠结从怀里摸出了张帖子,塞进了好奇的贺澄手里。 “正好,你明日跑一趟阿姐府上,她请你去赴宴。” 那位“阿姐”是先帝亲生的独女,成平长公主。这位好吃懒做又热爱社交与玩耍的姑姑准备举办的宴会…… 贺澄瞬间了然,看着那张红色的帕子眉毛轻抬,用手指轻轻地又弹了弹这张带着淡淡桃花香的请帖。 所以是早就准备好了要她去相亲,对吧? 2. 第二章 成平长公主是先帝独女,却并没有被封为太女。至少到现在为止,贺澄都听她说了好几遍皇帝这玩意儿,有什么好当的? 天天累死累活,动不动就会被骗被糊弄,听点好话又要被人骂,早上天没亮起床一天最多睡两个时辰,这皇帝谁爱干谁干,反正她不要。 因为这种从小就不想当皇帝、只想安安生生每日睡到午时三刻的想法,让先帝也很是无奈。后来又经历了些许事情,她更加坚定了自己不当皇帝的想法,甚至于到最后主动请先帝选旁支过继。 让贺澄有些不解的是最后先帝选了她亲爹,不过考虑到成平长公主与现今内阁辅相陈悦澜一同长大,和贺璞关系也不错,她又觉得里面大约还有自己不知道的内情。 等到贺澄出生,成平长公主更是乐得轻松,几乎可以说是在京城过得最滋润的人。 如今这位滋润人找了个新玩法,开始拉线保媒当红娘,还玩得特别开心,相亲宴办到整个京城都在翘首以待。 “来来来,阿静你可总算来了,喜欢什么样的和姑姑说,保管你满意。” 看到贺澄进门,成平长公主就抓着她的手不放,一路亲切地叫她乳名:“我听阿璞提过,你喜欢好看的对吧?” “还得比我高。” “那肯定的呀,站在你身边的肯定要好看,不好看我也不同意的。” 成平长公主同样是一副好相貌,那双贺家标准的凤眸相比贺澄更显妩媚,举手投足间也更多了成熟女性的风情。她没有烦心事又打扮得好,看外表与其说是比贺璞年纪还大的姑姑,不如说是贺澄的姐姐:“家世什么的呢?有没有想法?” “姑姑,这也没人比我家世更好了吧?” 听了这句话成平长公主先是一愣,随即大笑出声:“是极是极,没人比我家阿静更好的了。” 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她突然用力捏了捏,贺澄没有再开口,而是摆出一副顺从的模样跟着她继续往前:“姑姑最近气色似乎有些憔悴,可是举办宴会累着了?” “这有什么好累的。” 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从来不会疲惫,让成平长公主真正疲惫的也从来不是宴会这种事情。看她挥退旁边的侍女,贺澄依旧是那种对着长辈的恭敬模样,听着两个人脚下踩着的台阶声响思考要如何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只可惜,儿女都是债。” 想开口结果到嘴边又拐了个弯,成平长公主侧头看了眼比自己还高了半个脑袋的姑娘,惆怅地又去捏了捏贺澄指尖:“我那混账总是做出点不省心的,能怎么办呢?” “大哥心一直都是好的。” 贺澄没有接话,重音落点让成平长公主叹了口气,眼神却锐利不少:“我可不觉得他有什么好,成天捣乱又不乖,着实让我心烦。” 听她用这种形容幼儿的词汇去形容现在都有二十七的堂哥,贺澄眉毛一挑却没有接话。作为成平长公主的独生子,贺濯的心思有多少,别说成平长公主,就连她那没太多心眼的爹都能看出来。 不过她无所谓,贺濯想做什么她都心里有数。要是他做过头,那她也只能不顾那和没有一样的兄妹情谊了。 “不提他,提了大家都不开心。” 成平长公主很快又露出了和刚才一样的柔软笑容,仿佛刚才的厉色都是幻觉般亲切地拉住贺澄的手,带着她走向了宴会所在的后院。 成平长公主的公主府很大,当年在建造的时候就仿佛准备把半个江南都搬来一样,府中就差连通一条活水。花园里假山错落,又因为春日花朵绽放,流水曲觞席已然半开,还有几位少女公子已然开始作诗对联。 除去这些文雅的爱好,旁边自然还有弓羽投壶供人玩乐。在看到贺澄的那刻其中一人手猛地抖动,让投出的矢歪到耳倚竿都没中,啪嗒一声直接落地。 太,太女怎么也来了这个相亲宴? 想到若是太女继位、从东宫侍郎成为君后会是什么样的模样,陈开霁不由自主地往旁边挪了挪脚,但也没提醒别人相亲宴上来了个大杀器。 贺澄也不生气,只是带着点深意扫过某位见了鬼一样的表哥,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她可没逼迫他人的兴趣,这次来长公主府与其说是来相亲,还不如说她很好奇成平长公主新做的假山迷宫。 也没听说最近成平长公主府上来了新的匠人,这假山迷宫又是怎么做出来的? “就是这儿了,若是阿静走不出,你随意喊一声就行。” 把人带到假山迷宫前,成平长公主亲手给贺澄手腕上绑了个红带子,衬得她原本就白皙的肤色更加耀眼,在光下恍惚如玉般的质感,看得她直叹学不来:“周围都是镂空的,都听得见。暗门通道全部锁死了,安心玩儿。” 说不定转了个角,就能遇到喜欢的人嘛。 至于喜欢的人不喜欢贺澄? 没有婚约也没有意中人,抢回家就行。 与贺璞有着相同的脑回路,成平长公主倒是很期待贺澄能够找到一个喜欢的人。只可惜贺澄完全没想到这回事,反而对着迷宫无比期待。 随意在脑海里记了几个弯,再绕上因为视觉障碍让人以为是墙壁、实则峰回路转的小径,贺澄偶尔也能在迷宫中见到人。尤其看着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站立在原地快要哭出来,她的声音都柔和了许多。 “你这是迷路了?” 听到声音的小姑娘抬起头,看贺澄身上打扮华贵就知道此人也是长公主府上来客。连忙快走几步到她身边,她才松了口气:“这位姐姐好,我确实是迷路了。” “我记得你可唤侍者来带……” “我知道,可若是这样了,多,多丢脸呀。” 她还放了大话说一个人肯定能走出来的,若是真被侍者带着出来,兄长阿姐要笑自己不说,自己都觉得丢人。 “也是。” 知道小姑娘面皮薄,贺澄也没说什么,只带着她随意绕了个弯:“往这边来。” 虽然那些密室逃脱或者植物迷宫的经历都是上辈子快二十年前的事情,可真的走起来贺澄依旧是信手拈来,随便转了两圈便走了出去,让旁边暗中照顾的公主府侍从目瞪口呆。 这条小路算得上是唯一一条近道,还是当初修迷宫时特意给人留下的,这就被太女殿下给找到了? “哎呀,出来了?这就出来了?” “是啊。” 看到小姑娘傻了的表情,贺澄没忍住噗嗤一笑:“这也是走出来了,感觉如何。” “我不知道这有多难,但我知道的是姐姐可太厉害了。” 没忍住感叹了一声,小姑娘对着贺澄很是郑重的行了一礼:“在下谢萌阳,乃是御史台段中丞之女,今日真是多谢姐姐了。” “不必多礼。” 贺澄笑了笑,却没有对着这个大约就十二岁、明显就是来凑热闹的小姑娘报上真名:“我是陈静,今日也不过是来玩的,不用如此拘谨。” 姓陈? 京中姓陈的人不少,不过这么聪明的陈姓姐姐,大概是当今辅相陈悦澜家的子弟。谢萌阳恍然大悟,再次谢过贺澄以后便高高兴兴地跑去找自家兄姐炫耀去了。 目送她在公主府侍从的护送下离开,贺澄脸上笑容不变,同时在心里也松了口气。京中年轻一辈她大部分都有印象,然而除了她那批同学以外大多都没见过她,同学也只知道她的马甲。倒是这群同龄人的爹妈,都和她挺熟。 这回也幸好撞上的是段老倔的小女儿,要段老倔本人…… 也不会怎么样,太女来相亲宴玩,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嘛。 解决这个迷宫解决得太快,再加上她又对作诗猜谜联句什么的不感兴趣,投壶射箭也不好去欺负人,贺澄索性就沿着人少的路慢慢走。她小时候常来公主府,对这里依旧无比熟悉。走到算是最冷清的地方贺澄刚想回转,就听到附近一座阁楼里些许陌生而又嘈杂的噪音。 就像是有人在锯木头一样,嘎啦嘎啦地不断发出各种噪音,听着就让人难受。 这里都是公主府了,还有人如此锯木头? 是工匠?不,知道今天要有相亲宴,工匠肯定不可能过来,那么在这里锯木头的是谁? 考虑到原本的世界里嵇康爱打铁,朱由校爱削木头,这是哪家的大小姐贵公子,居然也热爱这种需要耗费不少体力的消遣? 放轻脚步绕道阁楼前微开的窗往里面望过去,除却摆在旁边的迷宫模型,贺澄只看到一双带着老茧、骨节略微突出的手拿着块木头,似乎正在思考着下一步要做什么。 她看得到上面的伤痕,那双手也是修长有力。再加上指甲也是剪得干干净净,很快对方捏着那块木头将其旋转起来,轻巧而又得心应手的动作更是让它变得愈发美丽。 手的主人应当是做出了决定,用一把磨得锋利的刻刀快速而又精准地削出了个让她看不懂的零件,再装去了别的地方。 流畅且带着韵律感的动作让贺澄看得目不暇接,很快对方换了个方向,贺澄顺势也换了扇窗户,往里面看去时看到了一台织布机。 织布机…… 不,那不是普通的织布机。 猛地伸手推开门,都没看到对方的脸也没按照礼仪打一声招呼致歉,贺澄冲去了那个机器前,再度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你是……” “嗯?” 侧头扫过那张惊讶的脸,贺澄发现自己居然对他完全没有印象。最简单的粗麻布袍掩盖不了他本人的漂亮俊朗,似乎因为工作的燥热他拉开了些许衣领,垂落的发丝稍稍掩盖住了露出的精致锁骨。手里拿着的那把刻刀已经放下,惊讶让他的桃花眼微微瞪大,显出了几分无措无辜。 没印象也不要紧,重要的是这个在长公主府里削木头的人长得很好看—— 呸,确实好看,但关键不在于这个。 勉强把视线从对方的脸上抽离,贺澄知道自己绝对没有认错。 他正在制作的,是一台珍妮机。 3. 第三章 大庆王朝的建立与贺澄印象里的封建王朝流程没什么两样,无非也就是前朝皇帝不仁,开国皇帝选择造反,然后成功了。 当然,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老贺家出女帝比较多。并且与自己印象里有所不同的是在大庆王朝之前、除了前朝以外,也同样有不少女帝存在。 女帝多自然是有好处,一方面朝堂上男女各半,总是不会差别太多;另外就是贺澄当太女以后当皇帝不用去在意什么舆论问题,也没人会觉得她不能当太女。 只不过让贺澄提起心的并不是这么简单的问题,而是在于如果她未来真的接了贺璞的班,那她就是大庆的第六个皇帝。 第六个皇帝,百分百不是什么好干的活。 看看曾经的历史书就知道了,第六个皇帝几乎都没什么好下场,个个都是冠绝整个朝代乃至历史的稀有人才。想想安史之乱的李隆基,土木堡战神叫门天子朱祁镇,以及文物保护者乾隆……① 汉昭帝在位也有个霍光,好不容易出了个宋神宗,结果此人最后是抑郁而终,新政都没彻底改完,享年三十八岁。 想到这些人的存在、再稍稍根据年份进行推算和大概的猜测,无论是着眼世界还是内部,都让贺澄多了点无法告知他人的焦虑。 如果在这个时候错过了前进的机会,她绝对不会原谅自己。 现在好了,这些焦虑因为面前的青年瞬间没一大半。贺澄只觉得眼前的珍妮机散发着无与伦比的光辉,只让人心神摇曳,恨不得把它的制造者也跟着抢回家。 嗯…… 抢回家? 扭头看向那个似乎认出自己的人,贺澄重新转了一圈手里的纺轮,对着给自己行礼的青年郑重道歉:“此番是我唐突了,还望公子见谅。” “谢太女体恤。” 他的声音略低,听上去又带着点磁性,过耳朵的时候仿佛让人多了点不自觉想要去捂住耳朵的酥麻。听到他的声音贺澄总算是转过身,看出他那双桃花眼里的些许羞涩时反而后退了小半步。 这人还是挺好的,就是她有点不明白,他在演什么? “在下赵国公府赵学思。” 赵学思并没有在意这些细节,声音依旧柔和得让贺澄头皮发麻,摆出来的羞涩模样更是引得她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从未见过太女,如今得见,方知三生有幸。” “嗯。” 话说得很好,下次不要再说了。 “还望太女不要嫌弃在下身着麻布,做粗糙活计的好。” 粗糙?做出珍妮机你和我说粗糙?还有这个赵国公府,又是哪家? 几乎可以说是从脑海里的犄角旮旯缝里找到了这个当初和祖宗打天下的国公府,贺澄才算有点回过神。众所周知,和祖宗打天下的,总是有那么一群后来被封了高官的武将。只不过这些武将有不少到后来都因为没有亮眼的后人,只留下一块“世袭罔替”的招牌,别的几乎可以说是在借用当年的名头硬撑。 赵国公府就是硬撑豪门中的佼佼者——说他们是在硬撑吧,也没那么硬撑,至少没有到和皇帝借债过日子。但要说好,却也好不到哪里去,收入与支出基本持平,攒不下什么家底不说,偶尔还在吃老本。 不上不下,卡在最中间,也没出过什么人才,完全是让她扫过一眼就不在意的小透明。 看看眼前的青年,贺澄扫过他依旧微笑着的样子垂下眼眸,眼神打量了遍他的衣裳后才轻轻点头:“不会。” 小透明,长得好,家里没那胆子造反,还会造珍妮机。 就算有那种造作的演技又怎么样?那可是珍妮机! 想起长公主府内的迷宫模型,再看赵学思老老实实垂着手只露出指尖的模样,贺澄不得不承认,她心动了。 “那便好。在下便先——” “你说,你是赵国公府大公子?” “正是。” 是赵国公府没错,可是前两天来和自家亲爹请封的世子并不是叫赵学思? 贺澄没有再纠结,毕竟眼前这位是不是赵国公府的人,她一句话下去就能查清。现在最重要的,还是珍妮机。 “你是怎么想出来这个的?” “说来惭愧,在下……” “不要敷衍我,说真话。” 那双凤眸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转向了自己,一张格外神采飞扬的脸上多了些许让人无法喘息的压迫感,只是单纯的一个眼神就让赵学思低下头,沉默着不再开口。 “当然,你也可以不说话,我不介意。” 贺澄看到他的反应反而笑了笑,尤其在发现他开始抛掉那什么羞涩局促的演技,开始露出真面目时更轻松许多:“但对着我开口,就一定要说真话。” 这位赵国公府大少爷是个聪明人,既然是聪明人,互相坦诚才是走向合作的第一步。 “是。” “那么说吧,你的真话是什么?” 听到这里赵学思叹了口气,一张好看的脸上笑容加深许多:“有些东西做了才知道所以然,我好奇便去做了,还能给自己纺身衣服,挺好。” 挺好?赵国公府破落到要让大儿子去纺纱,她记得赵国公家现在的国公夫人是另娶…… 失敬了,原来是灰公子,她应当送赵学思一双水晶靴的。 看到他默认的模样贺澄告了声罪,伸手去简单摸了摸他身上衣服的料子。赵学思身上的看上去是粗布,却也并非如此。或者说,只是因为他织出来的布匹颜色比较难看,才会显得粗糙。 “赵国公府现今如此简朴?” 看他只是浅笑没有开口,贺澄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我知道了。” “恭送……” “送什么?我只是说声我知道了,可没说要走啊。” 笑眯眯地撑住下巴看弯腰弯到一半就僵在那儿的赵学思,贺澄伸手又碰了碰那台珍妮机,很是饶有兴致地又转了一圈:“我现在对你很好奇。” 羞涩的是演的,但是那“三生有幸”和明显对东宫侍郎这位子有兴趣的模样不是假的。她看得出来,赵学思是真的想成为东宫侍郎,甚至于太女是谁都无所谓。 他就要这个名号。 再说他刚才说要知其所以然,那么除了珍妮机以外,赵学思有没有做过什么别的东西?或者说,他做的这些东西是单纯他一个人好奇,还是从哪里学来的、看来的知识? 是自学还是有他人教导,弄清这件事情也很重要。 看赵学思因为自己的注视耳朵逐渐染上绯红,贺澄反而凑近了一点,声音里更多了不少笑意:“想好怎么对我瞎编狡辩了么?” “太女之前说过。” 他抬起头又迅速地下,整个人显得愈发局促:“不可对您说谎。” “但你可以有借口,可以不说话,甚至可以敷衍我。你也可以像我刚才说的,尝试狡辩。” 贺澄一直都很好说话,她讨厌被人蒙蔽。不过作为一名曾经的糊弄学大师,她倒是并不介意别人这么做,只要是说实话,其中的用意由她分出便好:“想好怎么回答我就说吧。” “我……不愿这么回答太女。” 看他终于抬起头看着自己,眼里多了点无奈也多了些阴郁:“这些也只是小道罢了。” “这些是小道,什么是正道?” “所谓正道自然是四书五经,文章典籍。” “原来如此。” 不可置否地应了一声,贺澄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突然伸出手,将成平长公主在她进府时塞给她的一枚棋子与自己身上的一枚环佩放去了赵学思手心。 “在我看来所谓正道,有用即可。世人所见所想非我所愿,以他人眼色自论者,多庸人也。” “太,太女?” “拿着吧,若是有事就带上,去陈府寻我。” 不再去管身后的人,刚走出一半贺澄才想到什么转过头,点了点那架珍妮机:“这个若是带不走,留长公主府上也可,我会与姑姑说。” 步伐轻快地转向宴会厅,贺澄只觉得自己恨不得当场给这个珍妮机复制出成百上千来。不过就算要做也不能这么一步子跨过去,得好好想个办法才行。 “呀,阿静这是跑哪儿去了?玩得可开心?” “姑姑。” 找到成平长公主时贺澄笑了笑,凑到她旁边微微低下头时发上的凤钗更是耀眼:“您可知道赵国公?” “赵国公?” 作为在京城最能够吃到整个瓜的长公主,成平长公主的表情瞬间皱了起来,语气里多了点不快:“好日子提他家做什么,那老王八……哎呀想起来了,这两天我让学思那孩子住我偏院呢,你见过他了?” 看到贺澄点头的样子成平长公主瞬间眉开眼笑:“见过啦?觉得他怎么样?” “嗯,很好。” 只不过他这么急于脱离原生家庭,内里到底是有什么事情? 想着成平长公主年龄再算了算大概,贺澄觉得自家姑姑应该知道点什么,索性放开了问:“姑姑,赵国公府上可是有什么小辈不知道的陈年旧事?” 强行把成平长公主的八卦心给换了个地方,说完这句话看到她皱眉的样子贺澄就明白了:“还是有什么不能说给阿静听的?” “也没什么,只是这些事儿说起来让人不快。” 看到一向快乐的姑姑脸上多了愤怒与不满,贺澄刚想开口就发现成平长公主又拍了拍她的手,闪过的痛惜与杀意更是让她皱眉:“我只和你说一些,能猜到多少就看你的了。” “姑姑直说就是,剩下的我自然可以去猜。” 按照这个严重程度,她也许还能去问问她的辅相娘。 看出贺澄打的算盘成平长公主也不介意,还真就只说了一句话:“那老王八现在的妻子是继室,原配安,安夫人在我看来是个傻姑娘,但也承认她与我是至交好友。” 原配,继室;先头的大公子,后来的小公子,赵国公府请封世子又不是嫡长子赵学思—— 很好,她已经脑补完全一篇宅斗虐文,就看要不要后续变成“莫欺少年穷”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姑姑才让赵学思来府上小住?” “他都应该唤我一声姨的。” 成平长公主直接叉腰哼哼,粗鲁的动作在她身上却显得格外可爱:“我做姨妈的,带大侄子住两天怎么了?不过阿静,你觉得学思那孩子不错?” “长得不错。” 当然除了脸以外动手能力也很好,思维方式也相当不走寻常路,能够做这么多东西,体力肯定也挺不错。 原生家庭不和谐,人能干活,还长得好看。 嗯,她确实很喜欢。 4. 第四章 来到大庆王朝十八年,贺澄还是那个贺澄。上辈子的事情她没有忘记太多,但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固有印象而去忽略掉身边的一切。 用她看过的一切狗血以及大概率也就是父母关系上的事情来思考,经过缜密考虑,她觉得赵学思大概就是大庆的辛德瑞拉。 “生母去世父亲再去然后被后妈虐待,只能自己织布穿衣。然而他还有个仙女教……不,有仙女姨母帮助,所以能够混入太女选夫的相亲宴。” 撑着下巴坐在自家母亲身边深沉地说完这个故事,这不是完全缝上了是什么?要贺澄说还有什么能够相对的,那大概就是一个王子一个太女,灰姑娘用的玻璃鞋,赵学思用的珍妮机:“我猜的对不对?” “对,也不对。” 虽然不至于算错账,陈悦澜的速度确实慢了不少。很快她放下去年的税收,看着贺澄满脸无奈:“你想知道什么?成平不都和你说了么?” “我觉得很奇怪。” “哪里奇怪?” “能和姑姑做朋友的人,按照姑姑的性子,赵学思生母应当和母亲也同样熟识才是。” 成平长公主作为大庆第一社交恐怖分子,不拉着人“大家认识下”就怪了。而且当年陈悦澜是成平长公主同窗好友,按照她对着赵学思自称姨母的情况来看,那位女性八成也是她们两个的同学。 “所以,她是谁?” “我与她关系不好。” 哦? 知道贺澄在这方面总是格外敏锐,她仿佛天生就会对着各种事务抽丝剥茧。陈悦澜没有遮掩自己与对方的关系,只是淡淡地继续说下去:“安缘在我看来,有点蠢。” 这个评价,有点微妙啊。 “我懂了,你们不是关系不好,是你们彼此私交不重,或许也是不能关系太好。” 对上陈悦澜的视线,贺澄突然笑了笑:“都是姑姑的同学,但也有侧重不同。要知道母亲十六岁便成为探花娘入了翰林院,看庸人自然为蠢。” 可天底下能让陈悦澜这么清晰说出“蠢”的人,大约并不是真的蠢。 “她的确是个蠢货,若不是个蠢货,那现在她应当是坐在你面前,而不是在地下成了一具白骨。” 陈悦澜轻哼一声,重新提起手里的笔:“至于那赵国公,他于江南一带颇为熟悉。毕竟这二皮脸当年为了追逐如今的夫人,亲自在雨中跪了三天三夜,方能让跑回娘家的妻子归家。” “……” 跪三天三夜,怎么偏偏用个“亲自”来形容?而且那位“妻子”,应该也不是那位叫安媛的前妻? “当初那可真是了不得,尘缘聚散终有时,若非赵国公力求,哪来的圆满姻缘呢?只是他总是提他的前妻深情如海,又常常对月缅怀,男儿落泪不停,她怎觉得自己能够比得过已逝之人?” 陈悦澜的话语陡然变得抑扬顿挫起来,咬字切句还带着独特的韵律,声音高昂又中气十足,伸手啪地一下拿过放在旁边的镇纸,压住手上一堆账册:“过去他总是说爱着亡妻,总也将她当做亡妻替身。现在她领悟了,明白了,她要和离。” 一开始还在兴致勃勃地听,到后面贺澄满脸都是麻木。好吧,她错了,赵学思这剧本不是灰姑娘,她太过稚嫩,猜出了个开头却猜不到过程和结局。 这分明应该是“当我成为火葬场追妻文男主的前任孩子应该怎么办”。 偏偏陈悦澜像是找到了趣味,仿佛是个说书先生模样继续说了下去:“可赵国公不肯,他如今终于醒悟现在的妻子才是真爱,又怎能容她离自己而去?便是使上万般手段,他也绝不后退!” 现在的妻子才是真爱,那赵学思作为前妻的儿子又是长子,怕不是早就成了这对夫妻的心中刺,眼中钉。 他的存在仿佛每一秒都在提醒他们,山盟海誓是假的,替身是真的;甜言蜜语是假的,以后继承人不是他们亲儿子是真的。 贺澄没忍住啧啧两声,这样的家,怪不得赵学思使足了劲要跑呢。 “听懂了?” “那,我有个问题。” “说。” “那位安媛,是怎么死的?” 所以一开始赵国公把现在的夫人当做是安媛的替身,那怎么就让安媛死了呢? 想到当年那个脸圆圆的、看上去挺好欺负,却又倔得像驴亲戚的姑娘,陈悦澜表情不变,给手里东西画了个圈:“把我刚才说的再重复一遍,把雨里换成灵位你就懂了。” 下意识将这个套路又来了一遍,贺澄整个人都沉默了。只能说这赵国公还挺潮啊?第一任就是替身,第二任变成了替身的替身? 赵国公,你玩套娃玩得挺开心,是吧? “所以我说她有点蠢,而且……” 陈悦澜突然沉默下来,盯住贺澄的眼睛良久,才慢慢说出最后一句话:“也没到那个时机。” 被赶出辅相专用办公的无台阁,贺澄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总感觉里面还有些自己不知道的东西。陈悦澜最后一句不仅仅是说她们,大概也是在说现在。 没到那个时机,那她就去等待,或者创造时机。 而且现在名字有了,身份有了,查个人还不简单? “立春,宫中还有当年姑姑的课业么?” “自然是都有存档的。” 随从女官立刻点头,同时也很小心:“您是想找那位安小姐?” “不能问?” 等到了御书房,贺澄就明白这位宫中做了快四十年女官的立春为何露出这个表情。不是不能问,而是没法问。她在御书房乃至太学的档案里都能找到当年陈悦澜的第一篇文章、成平长公主第一次握笔,却硬生生没翻出有关安媛的半个字。 赵国公府不可能对这些感兴趣,安媛本人也不可能会抽掉这些存档。想到自家亲妈的暗示以及她本人死在赵学思出生一年后,贺澄突然开口:“去大理寺查一下十九年前,京中都发生了什么事。赵国公乃是国公,府上人口均有记录,尤其还是当时有品级的国公夫人去世,查死因与前后记录。” “是。” 她本来对这种狗血是没兴趣的,可那是赵学思生母,而且她什么都查不到,久违的逆反心理一下子就上来了。 “还有。” 看立春准备离开,贺澄突然又开了口,写完手中的帖子递了过去:“这个也麻烦您送去赵国公府,请务必是要亲手,确定本人,交给赵学思。” “……” 夭寿哦,她家太女难不成,真就去了一趟长公主府就定下人选了? “那也不算。” 看到女官微妙的表情,贺澄坦诚的笑容里多了点狡黠:“如果说连聊聊的机会都不给,那也有点不合理。” 她那天去了成平长公主的相亲宴,可是把手里的玉佩信物给了赵学思的。在相亲宴上给这东西指代什么,她不相信赵学思乃至整个赵国公府都不知道。 或者她应该,直接去见见人? 赵国公府确实知道,十几年不声不响和个透明人似的大公子去了成平长公主的春日宴不说,甚至于还拿回了信物,就够让赵国公府人仰马翻。 看弟弟惊愕的表情与继母死死抓住扶手,在惊讶又开始思索的父亲身后一脸准备让自己去死的模样,赵学思就觉得挺没意思。他不会在意父亲与继母的想法,也懒得回应继弟的打探,就这么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小角落,随手将玉佩放在了桌上。 等真的放下去了他又知道不妥,索性拿起来揣在怀里,把它贴在胸口笑了笑。 他在的地方不能说是马房,也基本就是个角棚耳房,与什么正堂完全没有半分联系。不过经过这些年的打理,他已经把这里修得合乎心意,勉强算是个栖身之地。 隔了一间小隔间能用来做东西,刨出来的木花还可以换钱。外面留出菜地,甚至于还有一口井。国公府里基本就把这里当流放地,赵学思知道自己没那个招揽人的能耐,也就一个都不去接触,只留了母亲交给自己的几位老人。 “大公子,听闻您去了长公主府上,收到了贵女送来的结缘印?” 看将自己养大的孙嬷嬷喜气洋洋带着饭菜进门,赵学思无奈但也没反驳,安静地点了头后示意她也坐下:“确实有这么一件事。” “哎呀,那也是大喜事。正厅千方百计地要给那位定人家,还想让他当世子,却忘了您才……” “我可不想当那玩意儿。世子这种东西,没劲。” 赵学思淡然地将碗筷塞给孙嬷嬷,示意她先吃自己才动筷:“您不问是哪家贵女?” “能入长公主府的贵女,哪有小人说话的份。” 孙嬷嬷笑眯眯地夹了一筷子白菜,就是不掉自家大公子的圈套。别以为她不知道,若是赵学思想说是谁,那她肯定就能知道。现在他居然用这种话术来让她先开口问,就说明对方肯定来头甚大。 看那筷子白菜已经到了饭上,就算掉落也不会浪费,赵学思才缓缓开口:“是太女。” 哦,是……啊?太,太什么? 筷子突然就僵在了那里,孙嬷嬷抬起头时只听到自己的老脖子都在嘎嘎作响:“谁?” “太女。” 看到她的表情,赵学思的嘴角微微勾起。他本就生的好看,一双凤眸微微弯起,显出十分的高兴:“结缘印是太女亲手给的。” 白菜啪嗒一下掉在了米饭上,孙嬷嬷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才放下筷子,第一反应却也并不是惶恐,而是冷静。 “那么也就是说,大公子是想要走太女的路子?” 不管东宫侍郎还是未来的君后,赵学思都不可能有一官半职,更不可能有除了仪式以外与旁人的交往。 一切荣辱只系于太女,与赵国公府再无半点瓜葛,她信自家一心想要逃出赵国公府的大公子干得出来。 “为什么就没有一种可能。” 他看孙嬷嬷继续拿起筷子,除了十分的淡然以外还有九十分的高兴:“是我确实喜欢她?” 她知道自己在做的东西是什么,她明白自己做的这些东西的价值,自己能拥有这些就够了。 他不需要太多别的在意,也对所谓的男女之情没有任何向往。 “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 想到那天看到她明亮的双眼,听到她利落提出问题,以及除了看八轮机、还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赵学思笑容又扩大不少。 “嬷嬷,我们是天生一对,你说,她什么时候来和我提亲呢?” “……” 听着赵学思恍惚的语气,孙嬷嬷面无表情,筷子伸出直接把唯一一块鸡腿肉给夹进了自己的碗里。 “梦里吧。” 想要太女娶亲,那还是梦里的速度比较快。 5. 第五章 赵学思从来都不会胡思乱想,听到孙嬷嬷的回应他也不气,脸上依旧笑得温柔又腼腆:“嬷嬷,太女喜欢我做的东西。” 她喜欢我做的东西,那就是喜欢我。 “……大公子。” 孙嬷嬷沉默片刻,瞥了眼这碗鸡里还留了个鸡心,便把它挑出来放进了赵学思的碗里语重心长:“不是我不信。” 而是她觉得如果说太女真是为了那些赵学思做出来的东西,那她绝对不舍得把自家大少爷拉去当东宫侍郎。 能够干活多好啊,当了东宫侍郎白养一个人,又没法真的做出什么事情,那也太为难看中自家大少爷的太女了。 “就是吧,按照太女识人的名声来看,您做东宫侍郎,还不如去当幕僚。” 当幕僚? 赵学思笑了笑没有接话,当幕僚可脱离不了赵家,而且幕僚会跑,东宫侍郎乃至未来的君后不会。 他一身荣辱只源于太女乃至未来女帝一人,这样的自己大约才会让太女省心。 当然说这些也确实太早,赵学思掂量着手里的这块木料,总想着自己也应该动手做点信物。 不知道太女喜欢什么花?花草不喜欢的话,有没有喜欢的动物? 若是动物,她是喜欢老虎,还是喜欢麒麟? 从小就没受到过什么父母爱,一个人几乎和透明一样在赵国公府长大,赵学思学的东西很多——钻厨房偷过饭菜学过厨艺,仗着没人知道自己还当小厮养过花,生病了就学着治,也自然有跟着府内来做工的匠人学过雕刻与榫卯之术。 孙嬷嬷努力教他认字,他自己什么都学,甚至还偷偷跑出去和街头道士学算命。文章一窍不通没错,可手上也多的是杂事本事。 刻刀一点便雕出凤首轮廓,赵学思脸上突然红了下,又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其实他不太敢去揣测太女喜欢什么,凤凰她应该是喜欢的。就是按照他的理解,太女与其说喜欢凤凰,大约会更喜欢龙。 不过凤凰也有雌雄,自己雕的这块,就当是先给自己的好了。 略微调整了下眼睛的弧度,开始做工的赵学思很容易忘记时间。一直到感觉周围光线暗淡下来,他才恍惚抬起头,伸手电量了桌上的烛光。 只有一盏油灯自然是不够的,他这么继续做下去只会伤眼——太女肯定不会喜欢一个看不太清东西的人,自己得从现在爱护眼睛。 稍稍伸展了下胳膊,赵学思放好手里的木牌后转身走向自己开出的一片菜地。今日是他负责浇水,而且浇灌作物总是会给人一种满足感。 那种仿佛是因为自己、让一株小小的植物得以生长的感觉很美妙,想到它最后进自己肚子的感觉,就忍不住去想象它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动作更甜美几分。 “哟,挺巧啊。” “……” “我知道你听见了,抬头,往上看。” 一块碎石从墙边掉落下来,赵学思有点惊讶地抬起头。赵国公府在当初分到的府邸便是高墙大院,几乎没有人会、也不敢翻进这样的院子里来。可现在,有人敢并且真的这么做了。 坐在墙头的少女正好面对着洁白的月光,手里提着几个油纸包绑好的糕点,朝着自己挥动的同时脸上也在笑:“刚才看你一直在浇水,现在终于看到我了?” 她比白日里见到的多了更多的活泼,高高扎起的马尾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擦在他心里,让赵学思目瞪口呆的同时往墙边快跑了两步,却又不知道和她说什么。 “我来找你只是因为想起来,你好像还不知道我叫什么。” 贺澄没忍住用手挠了挠脸颊,总觉得自己这事儿办得也有点过——不过都能奉旨抢人了,她爬个墙怎么了? “这是给你的,还有。” 随便打听打听就知道赵学思是个小可怜,赵国公府治家不严也就算了,还总有那么点老婆闹他在笑的“宠妻”传闻出来,更是让贺澄想翻白眼:“要是被欺负了,那你就报我的名字。” “是。” “贺澄这个名平日也没什么人叫,大部分人叫我太女,你喊我阿静就好。” 或者说真的喊她大名贺澄的只有生气的爹妈,贺澄自己也是真心一辈子不想听到他们这么喊自己。 被亲爹妈直呼其名,那可真是太可怕了。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的点心,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忌口,就跟着立春姐的说法,把豌豆黄咸蛋黄酥还有八件套给买了。” 看赵学思对着自己伸出手,贺澄一手拉着墙,探身将油纸包小心放去了他的手里:“行了,我要回——” “太女。” 拿着这些点心的赵学思没忍住又往前了一步,纠结了好久还是没敢真的喊她“阿静”。对上那双凤眸里的小小疑惑,他踌躇了会儿,才小心开口:“您是喜欢龙,还是凤凰?” “嗯……” 看赵学思那种紧张的样子,贺澄反而想了想,嘴角勾起着对他点了点下巴:“可不可以都不喜欢?” “可以,那您喜欢什么动物?” 喜欢什么啊。 贺澄和人说话喜欢注视他们的眼睛,就像是现在,她看到了赵学思注视自己时候的坚持,以及那一点无法忽略的迫切。 被这么期待着,真是很难拒绝与他说实话。 “我比较喜欢狐狸。” 眼前的人对自己扬起脸时脸上带着眼角都微微泛红,小心把点心捧在手里护在身前的样子格外可爱,让贺澄的笑容愈发深了几分:“但如果说是花样,我喜欢忍冬纹。” 花样,忍冬纹? 她知道自己要做东西送给她了? 听着墙另外一边负责放风的发小与同桌在催她,贺澄简单对赵学思挥了挥手便利落地翻身而下,在墙上用脚泄力飘然落在地上,还不忘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东西送到,咱们走吧。” “我的太女哦,你真是……” 作为表哥兼发小还是同班同学,陈开霁结束了放风工作,看到贺澄真的是差点没晕过去:“我在长公主那儿看到你就疯了一半,然后你居然来抓着我和老谷,和你一起爬赵国公府的墙??” 陈开霁闭上眼睛,自己真的是疯了,不是他疯了,就是贺澄疯了。 “没办法,谁让这是我以后要扫榻相迎的人呢。” 在另外一边站着放哨的是太傅的孙女谷汀荷,本来还想开口的冷面少女听到贺澄这么说瞬间给自己闭了嘴。好一个扫榻相迎,虽然这句话确实没问题,但她总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 “行了,今日麻烦你们俩给我递东西找地方。” 人当然不会用完就扔,贺澄用手里的折扇拍了拍表哥的肩,转向谷汀荷点了点头:“关于那件事情,你家老爷子有没有什么说的?” “祖父什么都没说,最近他好像也挺忙碌,总是不见人影。” 谷汀荷摇了摇头,她的祖父现在是大儒,曾经也是出入宫中的太学祭酒,可对安媛他一样只字不提:“只与我说‘逝者已逝,往事不可追’。” “哦,那他的意思就是你赶紧去查,查到了什么他那里有的全都能告诉你。” 对谷汀荷家祖父,自己老师的老师,贺澄也有一套对付方法。谷太师只是说不可强求,又没说她不能查明真相。 谷汀荷一时失语,她祖父是这个意思?她怎么什么都没听出来? “别在意,太女的打算和咱们不太一样。” 先把两个姑娘都拉上车,陈开霁还是没忍住对着贺澄开口:“那,阿静你就真的,选中人了?” “你认为呢?” 贺澄没反对,但也没有真的肯定,只是瞥了眼陈开霁若有所思:“说起来今年不是阿娘当主考官,你怎么不去考春闱?” “……咳。” 陈开霁轻咳一声,表情有点扭捏:“我这不是火候没到么。” “汀荷也不去?” “嗯。” 谷汀荷是她祖父不让她去,她其实已经到了火候,但既然有长辈反对,她也只能拒绝。贺澄听着两个人都不去眼睛眯起,来回扫了一会儿后定格在了自己的表哥身上。 “不对,陈开霁,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所以不去?” 陈开霁不敢对贺澄糊弄,更不敢说假话,索性就闭口不言。贺澄用折扇撑着头,想了好久才出声:“不考也行,按照你的身份,不一定会出事到你身上。” “是真的会出事?” “出不出事不看我,毕竟我最喜欢的话叫是无事一身轻。” 对上谷汀荷有点担忧的视线,贺澄摆手后靠在了马车壁上,发上金钗跟着马车晃动抖了抖:“只可惜这种事情总是得爆一次,到时候只看谁掐得准,谁做得多,谁用的人狠。” 若是无事发生那皆大欢喜,如果有事情…… “是人是鬼,总要拉出来看看的。” 回到自己的东宫,贺澄看着等在门口的陈悦澜猛地一个后撤步,在旁边侍女侍从的忍笑与亲妈冷漠的视线中往前硬着头皮行了一礼:“给阿娘请安。” “嗯,所以你这是去哪儿了?” “……” “不说也没关系,成平来和我讨谢媒礼,你说我要送什么给她?” 姑姑,你就别火上浇油了啊! 看自家女儿纠结的模样陈悦澜心情好了几分,抬手示意她跟上:“你若是真的看中了,记得回头去找她道谢。” “我知道,多谢阿娘帮忙带话。” 贺澄苦笑着行了礼,却看到她难得好奇地朝自己走了半步,一把将她拉进了殿里:“所以,她儿子真有这么好看?” “也,也没有。” “我还没见过呢,按照安媛和老王八的长相,你说他好看,应当还是像安媛多些。” 陈悦澜想了想也明白了点,很快又多了点警告:“去成平那儿的时候克制住自己,不许成亲前动手动脚,懂么?” “……” 这都哪儿和哪儿啊!! 贺澄涨红着一张脸,还没来得及回一句“在您心里我就是这么个人么”的咆哮,就看到陈悦澜拿起泡好的茶在手中转了小半圈。 “还有就是,阿静。” 她稍稍抬起视线,细弯的柳叶眉往上一挑,眼眸里映出的火光也如风般跳跃。陈悦澜不喜欢笑,但她每次笑起来的样子都很美,也让人心头颤动不已。 “你是想当太宗,还是想当你爹?” 6. 第六章 被陈悦澜这个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贺澄盯住她看了好久,脸上已却不自觉地挂上了习惯的浅浅笑容:“阿娘的意思是?” “我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罢了。” 想着大庆的第一任女帝,陈悦澜将手里的茶杯放下,对自己的女儿点了点头:“我先回去,你好好休息,也好好想想吧。” 被问了这种问题,贺澄觉得自己也没法好好休息。 将陈悦澜送出东宫,贺澄重新坐回去,盯着面前跳跃的烛火发呆。这个世界与她印象里的不太一样,除了前朝以外,女帝的诞生与出现频率,都早于、且高于自己曾经的世界。 尤其大庆的第一任女帝贺灿,是个杀伐果断的人。她是太.祖的独生女,一路带兵与父亲一起打下的天下。偏偏因为前朝并无女帝,她在继位前还闹过各种过继和叛乱的闹剧。 当然最后她当了皇帝,开创了大庆盛世,创立了多项举措,让她有种自己这位祖奶奶也是穿越人士的错觉。① 可惜做皇帝的人总是相对来说干不太长,若是京中有长寿的百岁老人在世,说不定小时候还见过贺灿打马游街。现在母亲来问自己这个问题,贺澄看着火烛抬起手中磨圆了尖头的剪刀,张开剪下那一点无法燃烧透彻的烛芯。 “我更不明白当初就这么选不出来人,到最后只选了我爹?” 贺澄浅浅地叹了口气,想着陈悦澜的话愈发烦恼:“立春姐。” “是。” “今年的举子已经来京里了?” “已经来了不少,但有些还得再过三五天,才能彻底到齐。” 春闱在三月初,如今举子差不多也是时候进京落脚,准备考试了。来的越晚的人囊中越发羞涩,现在去各个酒楼听得到高谈阔论,也自然看得到狂生墨迹。 “去理一理去年与上一次乡试的举人名录,我记得吏部都有记录,麻烦帮我誊一份过来。不用太远,就附近你挑几个地方就行。” “是。” 太女只是要名单,并不是要见人或是看文章,这点事情立春答应得很快:“夜也深了,您可要歇息?” “再帮我看看以往有没有赵国公府的弹劾,我很好奇这被我阿娘称为老王八的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您别好奇了,您这好奇怕不是要人家的命。 中年女官沉默片刻,最后还是抬起手:“是。另外,太女。” “说。” “若是父母新丧。” 立春表情认真,对着自家太女语气中多了不少痛惜:“您是得等赵大公子一年,才能与他成亲的。” 您等得了那么久么?克制住自己啊! 本来以为立春是在开玩笑,没想到她是认真的贺澄差点没把剪刀甩掉。怎么突然之间就变成她要赵国公的命?她贺澄真的没有这么危险的想法,还有,为什么周围的人都认定自己选择了赵学思? “主要还是因为你以前就一直强调,别的都可以随意,但‘好颜色’那是必须的。” 陈开霁坐在京中最大的酒楼里磕着瓜子,听着台上乐家子弟的评书唱腔点着头,再瞥了眼自家表妹说了实话:“太女娶亲这事儿比较大,现在几乎整个京城都在相看,见到一个倒霉蛋,不是,幸运儿被看上了,那当然使劲儿得吹。” “那你的意思是,你也被先下手了?” 听到谷汀荷这冷不丁的问题,陈开霁磨了磨牙后根,刷拉一下卡在唱腔节点开扇,恰好听完一句长音后与旁人叫了声好岔开话题:“我的事儿不管,老谷你呢?你家对你怎么样?” “我不急。” 太女十八都未定亲,这几年女儿家定亲就更晚了。谷汀荷比贺澄还小一岁,最重要的是读书,而不是相看等成亲。不过她看上去有些低沉,连带着声音都很沙哑:“旁边的那些人,太吵了。” 贺澄稍稍颔首,手里拿着立春给她抄来的名单再确认一遍,才抽空看了眼那大门敞开的包厢。包厢里应是些前来春闱的举子,只是看过去略显放浪的模样让周围人还是皱起了眉。 “是不是他们还自以为自己很潇洒啊。” 陈开霁没忍住嘲讽了一句,开着扇子皱起了眉:“阿静,你这是在看什么?” “有些事情只要一个简单的方法就能看出端倪。” 没有正面回答陈开霁的问题,贺澄转头看向谷汀荷,收回手里的名单对她点了点头:“吵,就去比比吧。” 贺澄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巧卡在了一个声音断点。她也并不在意有人下意识看过来,只是随手给自己倒了杯茶:“也正好可以与他们讨教一下。” “讨教?” 里面的几个书生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抬起下巴的同时声音里明显多了几分醉意:“就你这个小娘皮,知道什么是书么?知道怎么握笔,怎么写字么?” 他像是讲了个让人骄傲的笑话,引得几个人造作地大笑出声,又因为旁人看傻子一样的表情才逐渐收敛。贺澄嘴角勾起的弧度愈发明显,让陈开霁头皮发麻的同时立刻端起旁边的糕点塞进嘴里,好似这样就可以噎死自己,从而不加入旁边的修罗场。 “学而不思,思而不学,诸位何以学生自称?” 放下手里的茶杯,贺澄慢慢起身平视眼前的人,看到他们明显慌乱又紧张的态度笑着又鞠了一躬:“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不知各位名姓?” “就你还想当——” “等下。” 看到其中一个拦下了人,面上原本倨傲的表情变得克制,笑容扩大的模样让贺澄更是想笑。 “这位小娘子如此希望得到鄙人名姓。” 眼前的书生表情愈发严肃,偏偏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落在她腰间佩着的玉环上,声音无端柔和了几分:“可奈何我已定亲,真是抱歉。” 但是如果说私下里想要讨教学问,那当然还是可以的。 “哇哦。” 陈开霁听着对面的回复下意识咕嘟一口咽下糕点,只觉得自己真是开眼了。他都有些不知道对面是真的这么蠢还是装出来的。这种良好的自我感觉要是装出来的,那也不像;可若是真的这么蠢…… “这人是怎么考过乡试的?” 没去理会他的嘀咕,贺澄瞥了眼撸袖子准备揍人的谷汀荷,脸上的笑容依旧亲切讨喜:“那真是恭喜了,只是我不明白,本只是想要讨教一番,可诸位却以为我等不通文墨,不识笔法,甚至于连最基本的诗百首也未习过。” 手上的折扇轻轻敲了敲桌沿,她的动作虽轻,一双凤眸里陡然出现的冷意与杀气却让眼前所有人都冻在了原地。 “由此看来,几位对太宗之策是颇有怨念啊。” 丹唇一张一合,轻柔的声音却说出了锋利到直接能把人钉死的话语,瞬间让几位书生的手都不自觉地开始抖动。偏偏在这个时候二楼上传来了几声“混账”,还有瓷杯直接坠落,砸在地面惊起一番惊呼。 台上的乐家子弟低下头,懒洋洋地扫了手里的琵琶弦,让原本死寂的酒楼重新变得喧闹起来。贺澄完全没有自己扔出了个大雷的自觉,对着几个人惨白着脸的模样还拱了拱手:“原来如此,静受教了。” 她家太宗当年打了天下,亲自定下田产男女均有,并推动了男女科举必须均场、均卷、均榜的三均录取法度。不仅如此,她还大办公学,强行定下三年蒙学的义务教育。因为前朝过度重男轻女,她直接将女婴能够分田的田契、入学数量与女学生成绩定为各地方官的考绩标准。 一直到现在,大庆街头都有识字板、冬日农闲时各衙府也有规定的教习时间,她可不相信这群人没有一两个女同学。当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如果说是真的没有…… 重新坐下给自己选了块白玉糕,贺澄将手里刚才还在看的名单递给谷汀荷,悠哉地再给自己倒了杯茶。 “受教?还受教个屁!老子的板子呢?别拉我!!” 楼上的怒吼与扔下的瓜皮让这群书生瞬间抱头鼠窜,楼上怒气冲冲抓着鞋子下来的中年女性咬着牙,咣当一声把东西砸在了旁边的柱子上:“你们华云楼放了些什么睁眼瞎忘八端进来,还能自称第一酒楼?” “消消气,这位客官消消气。” 陈开霁已经腆着张笑脸过去,示意掌柜的先离开后对着对方又是作揖又是讨好:“店家也不曾想过,这些是披着人皮进来的。华云楼虽待客百年,但这火眼金睛也不能真看到人里子不是?” “得了吧,你这小子别在我眼前矗着,带路。” 认出来这和事佬是谁,那位中年女性没好气地对陈开霁翻了个白眼,等看到贺澄才算稍稍拍了拍袖口。她想说些规劝的话,但到最后还是泄了气:“倒也罢了,这话以后不可再说。” 别人说说还能狡辩,从太女口中说出来,这就变成了板上钉钉的罪名了。 “不,这话必须要说。” 看谷汀荷把名单送过去,贺澄慢慢坐下来,给对方倒了杯茶:“段大人应该明白,近年来朝堂与科考总有些诡谲,却又不知哪里出了错。因此我想着与其在身侧找原因,不如去寻着根里,才得出些眉目。” 段寻手上动作一顿,粗略扫了眼后再瞥了眼旁边安静坐着的谷汀荷,重新再看遍名单后掐指算了算,压着愤怒低着声音吐出口气:“直娘贼,真是骨子里坏到家了。” “您看出来了?” “再不看出来,我这脑子拧下来给太……给静小姐当脑花刷了蘸香油吃。” 听着她的骂声,陈开霁抖抖索索拿着茶杯,缩在旁边不敢说话。谷汀荷沉默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开口:“段大人,此事牵扯颇深……” “得了吧,不接下这件事情,怎么显出我段寻的能耐。太,静小姐找我必然也是有道理的,尤其这还关系到朝堂根基,事儿我担了,明日就去天照卫选人查案。” 段寻没当一回事,随手摆了摆后看向贺澄,想起什么恍然大悟:“说起来静小姐近日如此意气风发,怕不是喜事将近。在下先在这里说声恭喜,新郎想必好看得紧,才让静小姐如此欢喜。” “……” 现在在说正事,能不能别突然提她要娶亲? “不过有关人选,在下可否说一句话?” 看到贺澄那双宛若能够看穿一切的眼睛望向自己,段寻收起手里的名单,转向酒馆大门口时轻轻地叹了口气。 “静小姐,泾渭分明算不得好事。如今日所见,能快则快,莫要拖延。” 春闱将至风波将起,京中,要不太平了。 7. 第七章 京中不太平,这句话已经多少年没说过了? 在年轻一辈的印象里就没这五个字,可在老一辈的人看来,这足以是翻天覆地的巨浪。想着自己拿到的那些东西,贺澄慢慢抿着茶,良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能快则快,莫要拖延。段中丞说得好听,但又哪是这么容易就能定下?再说泾渭分明这么多年,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决断的。 “太女,那几位学子出身南阳,而南阳已经六年没有女举人了。” 贺澄要的东西只要不过分,都能尽快到她的手中,更何况只是一纸名单。然而在拿到名单的那刻,立春就明白其中缘由。 “这不合常理。” “你所想的常理是什么?” 贺澄仿佛根本就不在意,拿着一本县志看得津津有味:“是觉得一定要有女举人才对?” “若是没有,只能说——” “只能说明,南阳的女子不适合读书,她们运气不太好,不够努力,只想着读点书就回家嫁人。努力的那些又没有天资,自然比不过别的男学子。” 稍稍抬起视线,贺澄嘴角的笑意依旧不变:“这类借口有的是,你想要什么,我就能给你什么。还想听么?我随口就能说上五十个,保管那群虫豸想不到的狡辩角度都有。” 南阳没有女举人,这两年没有女举人的也不仅仅是南阳就足以证明现在民间有了很大的问题。科考相关的事宜均是重中之重,一旦出了问题,光有个御史头子可不够,怕不是要把整个朝堂都拖下去,才能彻底翻了这盘子浊水。 “所以说我就不明白,当年姑姑怎么就好好的太女不做,先帝又为什么会选我爹。” 不过贺澄也明白,如果选了姑姑那接下来一任铁定是她堂哥。等她堂哥那糟心玩意儿上位…… 好吧,那估计更要完。 用着立春听不到的声音嘀咕了一句,贺澄将手里的县志放去旁边,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的同时又有点意有所指:“说起来,我好像也有几日不见人了。” 好几日不见人?您说的“人”是指谁? 对上立春的视线,贺澄的眼神难得一飘,嘴上甚至还咳嗽了声,仿佛是在故意遮掩什么“立春姐,我出门走走。” “您……” 立春盯住贺澄仿佛是下意识捏住一块玉佩的手,差点就没暴躁到把手里的笔给摔了:“您还没做完今日的功课,怎可出门?” “那倒不用,阿娘说过,近日直到科考,我功课都不必再写;学校里的毕业考在春闱前已经考完,也不用再去。” 毕竟现在最重要的事情除了科考,就是她娶亲嘛。如果说两件事情一起办了,岂不美哉? 看贺澄将腰间玉龙鱼符换成那块玉佩,又将头顶金钗取下换了最简致不过的马尾髻,立春盯着自家太女拿着折扇一身红衣的潇洒背影,用手中毛笔吸足墨后深吸一口气,恶狠狠地写下对某暂时还未成为东宫侍郎的评价。 赵学思,就是个勾得太女不好好学习的狐狸精! 知道立春会怎么写赵学思,贺澄也不解释,晃悠着就直出禁中,溜达到了高门街后巷。她有着娶亲这个借口可以到处乱晃而不被起疑,也正好有赵学思这么个真实的人存在,不利用一下简直对不起自己。 只不过在看到赵学思的那刻,贺澄觉得自己的想象力还是显得浅薄了几分,是她太不会扩散思维了。 “小伙子,你说,我女儿这次考试能不能中?” “大娘莫慌,凡事若是慌张,成不成先不提,心气便没了一半,无劲无力使,反得下下签。” 少年的脸上手上似乎涂了一层棕,嘴上也粘了假胡须,法令纹也多出几条,十足像是个走山涉水的中年道士。偏偏因为五官实在俊秀,再加上语气柔和声音又清亮的模样,就算是个假的,那也会被人认为是真的。 毕竟普通的道士哪来这么飘逸的模样,这笃定的表情? 定是经验繁多,修为高深! 急急询问的妇人听着赵学思的声音慢慢安定下来,虽然还是有些迫切,但更多的是眼睛里的期盼。 旁边围观人数貌似不多,都是些小商贩与闲客,可惜时不时飘来的眼神却暴露了他们的在意。贺澄环顾一圈,站在不远处盯住道士打扮的赵学思,又去瞥了眼赵国公府的后门。 能从这个家里撑到现在,赵学思确实有点意思。 不知道贺澄已经在旁边,扮作道士的青年拿出二支筊杯递过去,示意那位大娘随手扔下。大娘先是虔诚拜了拜,再笨拙地按照对方说法扔出了两支筊杯。 筊杯在空中翻转,落在桌上时发出几声笃笃的脆声,又滚了两圈撞了下,最后落得一正一反。 “一正一反,卜有。” 看到这个结果赵学思也很是满意,将筊杯收起后对她笑着点头:“大娘心想事成,必然是有好结果的。” “哎呀,当真如此?” 看到那一正一反的筊杯,就算不明白其中含义,但听到了好结果也不差什么。接过卦钱后赵学思也不再做什么,反而慢条斯理地整理好所有东西,对着周围欠身:“今日三卦已过,诸位有缘再见。” 话说完他也不理那些想要再来一卦的人,看似走得不快,却如同飞一般离开了这条街。等绕了三个弯确定无人再跟着自己,赵学思才稍稍松了口气,打开身边随身携带的盒子拿出瓶油水,倒在手心后迅速往自己脸上抹匀。 麦色的颜料逐渐消融于掌心之中,再用手帕迅速擦干,便又是一张白净的脸。还没等他将帕子放回去,赵学思就听到旁边传来一声笑:“要不以后你调个白色?效果当真不错,若是能日日用,全京城爱白的人都得抢疯了。” 见他整个人吓到半跳跳起,惊慌失措到脸上都红了的模样贺澄饶有兴致地换了个姿势,顺带着对他眨了眨眼睛:“不过我不爱这个,你刚才那模样倒是不错。” “……” 万万没想到会被直接抓个正着,赵学思慢慢深呼吸两口气,索性就这么继续把脸上的易容全部抹去,再对着贺澄行了一礼:“让太女笑话了。” “好吧,你开心就行。” 没听到自己想听的贺澄也不生气,只是往前掂量了下他的木箱,再跟着赵学思走上另外一条无人小路:“那我能问问你手上这固定一正一反的筊杯,是谁做的么?” “太女看出来了。” 并不意外贺澄知道这些算命道具上的手脚,赵学思原本匆忙的脚步逐渐放慢了下来,脸上的红色也退去不少:“对各人有各人的说法,那位大娘不过求个心安,那我给她这个心安便是。” “这么确定?若她女儿没中呢?” “大娘女儿据我所知,已经在京城逊访书院拿了三月的头名,中自然是能中的。再说,我自然也有别的事情能让她觉得是‘心想事成’。” 他可没说这一正一反是这个意思,而且科举时间还远,应到这上面那就太神仙了:“那位大娘常去刘屠夫家买肉,我已关照刘屠夫,今日经我这卦,她为了爱女也必然有所行动。” “你和屠户说,给她留了原本她买不到的东西?” “不错,我帮她预留了一份本应当是买不上的猪五花。” 就算对方考不上,这不也是“心想事成”嘛? 对上赵学思无辜又“这样当然可以”的表情,贺澄用手掩住笑意,调整好表情才再看向他:“筊杯你怎么做的?” “这个比较简单。” 往筊杯底部藏个石头,重量控制好自然是往哪边倒他说了算。赵学思看了眼贺澄后迅速又收回视线,脚步不自觉地往后挪了些,与贺澄差了小半步:“太女此次前来,是找在下有什么事?” “我要去找个人,需要你在我身边。” 找人?需要他? 并不觉得自己被当成了什么道具,赵学思反而松了口气,原本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下来:“原来如此。” “你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 能够在这个时候被贺澄想起来,赵学思更多的是惊讶:“倒是太女能够在这种时候想起我,让我不可思议。” “只有不可思议。” 品了品赵学思的言语,贺澄若有所思地看向周围街景,发现两个人之间原本隔着半臂的距离似乎缩短到了一个拳头。确认到这点时她的笑容扩大不少,同时也多了之前没有的松弛感:“就没有点别的想法?” 他挺想的,就是不太敢有。 午后的京城依旧热闹,却多了几分慵懒与闲适。初春的阳光不算太暖,但吹来的风已经没有了刺骨的冷意,带着树梢上的绿芽显得青翠不少。叫卖声与吆喝总是不绝于耳,生机勃勃的样子让贺澄慢慢停下脚步,看得很是认真。 “太女?” “你还是喊我阿静吧,我喜欢这个名字。” 她喜欢这种繁华却不浮夸的场景,也喜欢这种每个人都在尽力朝着更好方向生活的模样。她的父亲轻免徭役,又发展商业漕运,让原本前几代休养生息留下的底蕴愈发雄厚。 热闹却不聒噪,忙碌却不茫然,可总有那么一点杂音会逐渐扩大,成为溃败现在这种盛世景象的蚁穴。 “所以,这也到顶了。” 休养生息没有错,现在人口开始增加,但大庆依旧是那个大小的大庆。 国土可利用面积没有扩大,也没有对外割地,说明每一个封建王朝走的路,大庆也依旧会走。现在到了盛世顶峰,那么接下来面临的问题会更多。 土地兼并,人口流动,科举舞弊,阶级固定,贪腐受贿……尤其她是太女,要面临的问题更是只多不少。 “赵学思。” 没有去看赵学思,贺澄盯住其中一个小小的摊位,用手中扇子轻轻一点:“你去帮我一个忙。” “是。” “我要写一封信,你和她说,要她代笔。” 代笔? 有些困惑地看向那个摆着代笔摊的姑娘,赵学思有些不解。皇城根下人人能侃会说,几任女帝治下更是紧抓习字书法,不说别的,义学开了好几家,几乎让整个京城里的人都能写上几笔。 因此在京城代笔摊这种地方,可以说是无人问津。 也就是字写得好的,大概有百姓会去讨个福字或是门帘,但这样收入绝对不高。因此在京城摆下代笔摊的,大约也只有三年一次来到京城的春闱学子。 研着墨的女子面上已有几道纹路,身上穿的衣裳甚至还龙飞凤舞写着“代笔”字迹。她也坐得很稳,面上微微含笑腰背挺直,正在给人直接写出一个空心的“顺”字。 “心想事成,风调雨顺。” 她笑着将手里红纸递了过去,很是熟练地点头:“八个字,因是空心的,承蒙惠顾四十文。” “姑娘字写得好看也快,这钱给得值。” 买家满意点了头,除了四十文以外又给了五文:“姑娘若是得空,可来我云来轩留墨宝。等您高中了,我这小店面便高攀不起了。” “有空一定,承您吉言。” 接过这四十五文钱她笑了笑,语气依旧诚恳,但态度也很明显。买家点了点头便拿着字离开,给默念着贺澄口述的赵学思让开了位子。 “这位公子,可是要我帮忙写篇诗文?” “不。” 听到她主动招揽生意,赵学思脑海里转了一圈,看着她先行了一礼才缓缓开口:“想要代笔娘子帮忙写一封信给,给我。” 看到他脸上突然涨红,又显出几分结巴的模样,代写的女子了然。这青年看着好看,但格外不熟练、又叫不出口要把信给谁的模样,大约是要和心上人表白。 听闻京中太女即将娶亲到处都在忙着喜事,大约这位也一样有了心上人,又不想被太女看中,才决定直抒胸臆了。 “我明白了,公子想写点什么?” “只需写一句话。” 也不知道这位的表情是什么意思,赵学思想着刚才贺澄的示意,看这位代写书生依旧是春风和煦的模样稍稍靠近,低下头时声音也变得低沉了几分。 “移花接木,可渔翁得利乎?” 8. 第八章 对上那位青年的目光,夏阳可以确定他是来传话的。 至于是谁让他来传话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位背后之人的态度,与自己接下来的选择。 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她依旧是那种嘴角含着浅淡笑容的模样,略一点头后开始提笔蘸墨:“那公子您可要留下什么名号?” 名号? “若没有公子名姓,这封信可不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了。” 看到她似笑非笑的表情,赵学思却依旧是保持那副羞涩的模样,甚至于连嘴角弧度都没有变动半分:“我只是个无名小卒,不敢惊扰天上骄阳,一封信已经是极限了。” 既然是天上骄阳,又为何会害怕被惊扰?若是明月也就罢了,既然是骄阳,自当是无所畏惧的。 没有将自己心里所想说出口,夏阳低头端详自己写下的字迹,最后还是轻叹一声,随手写下了一行字递交过去:“那便这样,不知公子是否喜欢?” 没有看她的作品,赵学思将手中铜钱放下后对她略一点头,捏着信左绕右转找到之前说过的茶室,见到等在那里的贺澄才松了口气:“她回信了。” “你没看?” “没有。” 赵学思如实摇了摇头,他只知道对方写的并不是自己说的那句话,别的一无所知。 “既然让你去送信,她写什么你当然可以看。” 瞥了眼放在桌上的信件,贺澄眨巴了下眼睛显出几分平日里没有的好奇:“为什么不看?” “我只是觉得,这是太女要我做的事情。” 既然是贺澄想要他去做的,那他不需要去问一个为什么,也不需要知道做这件事情的理由。甚至他都可以不知道这件事情是什么,只要按照她所想去做就好。 听到这个对赵学思来说仿佛是理所当然的回答,贺澄难得有些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到最后她只是叹了口气,拿起那封回信笑了笑:“可惜,我还是更喜欢你多问问。”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聪明人,是聪明人,还是多问问的好。免得到最后你想错我的意思,我还一点都不知道,甚至以为你完全理解了。” 到时候要有了偏差,自己可真是要负起这个责任来。 聪明?他居然有朝一日,还能被称为是聪明? 赵学思并没有在意贺澄的潜台词,反而对着她对自己的评价哑然。他从小就没听过有人说他是聪明人,更何况不看这封信,也有他不看的理由。 “太女谬赞,我不看信,只是因为我……” 贺澄的注视让赵学思窘迫了些,他又很快深吸一口气,面上的苦笑无论如何都压制不住:“我看书会跳字,也会将不少字混淆,更有时候语序也会颠倒,实在抱歉。” “跳字?” “是的。” 在赵国公府的日子难过,但也并不太难过。赵学思偶尔也不知道启蒙的时候被发现这个病是好是坏,他因为无法阅读被认为愚钝,更是在学业上无所作为,因此不会被继母视为未来的敌人。只是得了这个病以后他想要认字,需要旁人十倍百倍的努力。 “阅读障碍啊。” “什么?” 贺澄认真看了他一眼,仿佛是在看什么珍稀动物。不管是曾经在现代还是古代,赵学思还是她第一个遇到的阅读障碍患者。看他的样子再想想那台珍妮机,也确实有点天才病患的模样。 “我只是知道有种病叫阅障,和你这种状况差不多。病情别的没有,就是很难读书,认字也很困难。” 看完那位夏阳留给自己的话,贺澄将信叠好放在怀里,给赵学思倒了杯茶:“抱歉,我只是知道有这个病,不知道怎么治。” “无妨,还不如说多谢太女,知道这是种病而不是我自己驽钝,我也安心了。” 青年的笑意开始变得真实,眼角微弯着看向眼前的人:“日后太女若有吩咐,在下必然全力以赴。” 做什么事情都要如同狮子搏兔一般全力以赴,更何况对方也确实是一只狮子,那便更要这么做了。 “那位书生名为夏阳。” 看到赵学思利落捂住耳朵、不想听任何消息的模样贺澄没忍住笑出声,用手里的扇子点了点旁边的茶点:“不逗你了,你喜欢甜的还是咸的?” “甜。” “我也一样。” 夹起旁边的绿豆糕,贺澄看向窗外明媚的阳光眼神温柔:“还是蓝天漂亮。” 她喜欢这种被金色阳光洒下、整个京城都一尘不染的模样。也喜欢蓝色的天空,朗朗的书声,还有小姑娘在街上跑跳的笑闹。 “去哪里了?” “散了散心。” 把赵学思送回国公府后门,贺澄回到东宫看着强压着怒火的立春,对着她讨好地欠身递上贿赂:“刚出炉的牛舌饼,您最喜欢。” “还好,你要是说什么‘赵学思给您买的’,我再给他扣个一百分。” 冷笑接过太女的礼物,立春低头瞥了眼上面的字迹眉头微皱:“怎么回事?” “路上见到一个书娘子,写的字不错吧?” “姓什么?” 太学吏书郎出身的立春见过太多的字,如同这包着牛舌饼的字,她印象里也只有一家会有这样的笔触。 连着笔,并且会在所有的“子”部分将那一横化为一个点避讳的,只有一家。 “她说她叫夏阳。当然,这名字是改过的,原本她姓什么,你应该明白吧?” 改过的姓,子横化点…… 确认自己没听错,也知道自己没想错,立春猛然抬起头,鸡皮疙瘩与冷汗一层一层地往外冒:“太女,您想说……” “我可什么都没想。再说阿娘都和我保证了,科举会发生什么,会闹出什么事情,都会与我无关。” 她是太女,去趟这皇帝才能搅合的浑水也未免太过。哪怕自家老爹不介意,可那多烦心啊? 笨笨的堂哥不干好事,她可是乖宝宝,不能和坏孩子一起玩。 “更何况姑姑说的不错,那些手段都太小孩子气,没个正形,旁门左道得让人看了笑话。” 贺璞当了二十年的皇帝,在他手上出现一个出了太.祖时期才有过的科举舞弊案,那可太有意思了。而且陈悦澜都那么提醒她了,她再不识好歹,也真是有点笨。 “山南几县,尤其是南阳已经有段大人出手,近年考核自然也会要拉一批人下来,再加上这一场科举,啧。” 贺澄本来伸了一只手进去把御史台拽进这个漩涡不许他们置身事外,本还想再看看后面发展,现在看来还不如立刻跑路,把剩下的活交给大人。 她堂哥贺濯是小孩,她更是小孩,就别掺和贺璞与陈悦澜明显是要杀人镇朝纲的大事。 “那您……” “阿娘和阿爹要踮脚的凳子,我弯腰就能帮一把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她是太女,又不是皇帝。 吹了一声口哨,贺澄走去自己带锁的柜子前,沉默片刻后回到桌前写下一行字后盯住上面的东西,最后还是放去了烛火之上。 “太女?” “阿爹可有空?” “有,今日陛下与辅相都在甘华殿。” “那帮我点灯吧。” 摊开桌上宣纸,用镇纸压好后贺澄慢慢再右上角落下第一笔,一字一句写得格外小心。 他们是父女,也是上下级,科考大事至少她明面上不能介入,暗地里上个密折倒是可以。 她相信贺璞一定会按照自己所想的来,然而什么都不说就继续这么下去,是她逾矩没理。 窗外繁星点点,偶尔夜风吹拂,飘起柳梢嫩芽又缓缓垂落,不发一丝声响。东宫的烛火燃烧了半宿,月至中天又缓缓便宜,贺澄读完最后一个字才恍然抬起头,听到三更天一慢两快的梆子。 “日过三更,平安无事——” 打更人的声音在寂静中传得很远,远到仿若有着淡淡的回声。贺澄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将写好的密折封好后打开宫门:“写完了,去上朝。” “太女,现在是三更天。” “怎么。” 贺澄将手往袖子里一拢,顶着初春霜风抬了抬下巴:“小朝会不允许迟到这点我知道,那还不允许我早起早到?” “……” 那也未免太“早”了!!有哪个人是“早”了三个时辰等在那里的? 宫人听着这个“早起”,只觉得有万般话语都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您这起得确实够早啊,都没过子时,就醒了? “都平安无事打过更,就是第二天,子时早过了。” “太女,您还是先歇息吧。” “不了,先过去,我这次必然要排在第一个。” 熬一个晚上而已,她以前修仙也差不多是这样。现在大好年华,又是练过武能骑马的,身体素质基本就是她上辈子高三巅峰期。 不来修次仙,那真可惜了。 一步一步走在夜晚的长宫内,大庆的皇宫形状比较偏向长方形,总体来说并没有特别对称,但也足够皇帝一家子、再加上前朝朝会一宫二用。贺澄感受着吹在脸上逐渐开始变得柔软的风,抬起头瞥了眼漫天繁星再继续往前:“明日是个好天气。” “是。” 跟在旁边的宫人不敢接话,只是应着必然不会错的声,让贺澄反而笑了笑:“怎么这么怕我?” “并没有惧怕太女,只是不甚明白太女为何要连夜前往。” 不连夜前往等着,她怎么证明自己好像已经知道了很多东西,怎么证明她的“焦虑”,怎么能让她接下这一局的事情传出去呢。 眼角余光扫过周围的宫人,贺澄最后只歪了歪头。她一个字都没有透露,却又像是说出了很多。 站在小朝会的勤宁殿外,穿着正式又梳妆过的太女稍稍拂过袖口褶皱,面上含笑着站定在自己习惯等待的位置,扫过周围略显骚动的侍卫再敛眉收腹,完全没有任何疲惫的模样。 不过自己现在这个行为,叫什么? 思考片刻后贺澄稍稍调整了下重心,微垂下眼眸表情平静。 凌晨一点的长宫,又是难得的夜游,风景真是不错。 我亲爱的堂哥,你想见到,能见到这样的风景么? 9. 第九章 大庆自开国以来,都是七天大朝会,三天小朝会。而科举则是定下主考官以后避免他们被收买或透题舞弊,便让他们居于宫内,直到批阅卷子结束后再回府。 张茵华一开始还有些叹息,但住在宫里大半个月,她也品出了滋味。住宫里好啊,自从住在宫里以后,自己上朝都不用特意提早半个多时辰起身,也不用晃晃悠悠坐着自家驴,连个早饭都吃不上就在宫门口喝北风。 看看御厨这手艺,包子皮薄馅大肉多,豆浆醇厚小米粥香浓,又有各类小菜解腻,她都恨不得年年当考官,就为了蹭这几天饭。 粥足饭饱后来到小朝会的勤宁殿前,看到已经等在那里穿着红斗篷的太女时张茵华惊讶了一瞬,走上前对着她打了个招呼:“太女今日来得可早。” “张大人。” 对老婆婆行了一礼,贺澄没有什么困倦的感觉,精神反而愈加振奋:“您这几日吃的可好?” “那是真不错。” 想到今日早上的小笼包,张茵华就忍不住咂了咂嘴:“而且地方也近,走两步就到了。” “您舒服便好。” 瞥了眼开始陆陆续续到场的人,贺澄并没有避开张茵华,反而站在她身边对着来人点头:“几位大人也早。” “太女。” 几人稍稍弯腰,看到两个人凑得近也不免开玩笑:“太女这是在和张大人说什么呢?” “聊今日宫里的小笼包,十八个褶子,皮薄馅大还流汁。别的不说,肉馅鲜而不腻,又有香醋蘸着,要破个口子就是一包汤。” 张茵华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慢悠悠地开始吊胃口:“可惜,你们是吃不到咯。” “……” 这老婆婆,怎么这么讨厌呢! 按住开始咕咕叫的肚子,等进了内场简单脱下外衣再拿了几个内里供应的包子,张茵华看贺澄几口甜豆浆下去又塞了三个豆沙包也有点傻眼:“您这是没用朝食?” “吃的不多。” 她凌晨一点就跑来这里占位,到现在当然是饿了。 漱口后感觉胃里有了东西,贺澄已经将自己手里的密折让立春带去给自家亲爹妈,手上这本不过是装装样子。小朝会一如既往,她站在旁边听着各种各样的讨论,偶尔抬起眼睛看一眼坐在最上的贺璞,发现自家亲爹似乎有那么点心不在焉。 也不是心不在焉,而是他像是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以至于显得心思没有放在小朝会上。 “无事退朝”后走出勤宁殿,贺澄回到东宫小憩了会儿,才神清气爽地起身换衣。 “您又要去找赵学思?” “那倒没有。” 简单绾好发后贺澄却是打开口脂盒子,慢条斯理地往唇上添了一抹红,对着镜子轻笑:“只是若不打扮一下出门,见到了喜欢看自己露怯的人,岂不是让他看了笑话?” 还有人喜欢看太女露怯? 立春敛目站在旁边,等到贺澄装扮结束后才抬起头,看着她那堪称是盛气凌人的模样叹气:“那您当心别把人气出个好歹。” “立春姐这是担心对方?” “不,到时候您因为气对方被陈相罚抄书再用双手开工,被训的反而会变成我。” 说到这个立春就忍不住感叹,她当初熬不过太女好奇左手写字是什么感觉,教了她左手用笔真是人生最大的失误之一。 装作没听见立春的抱怨,贺澄再度披上“陈静”的马甲走出宫门,坐在茶室里为眼前的女书生点了盘绿豆糕。 “这家甜点做得好,绿豆糕尤其。” “多谢。” 并没有推脱,夏阳很是坦然地接过了这份甜点。然而还没等她吃完,就听到一句冷不丁的预言:“今年会有科举舞弊案。” “咳。” 差点没把嘴里的东西给喷出来,夏阳惊恐地抬起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到自称“陈静”的少女将手中折扇立起放在唇前,轻轻地点了点鼻尖:“而你,将会因为曾经旧事落榜。” 听到这个结论夏阳顿了顿,把嘴里的绿豆糕咽尽才像是释然般点头:“那您找到我,又是为了什么?让我继续这场舞弊?” “那是大人们去解决的事情,与我们这等小人物无关。” 小人物? 看贺澄那副悠哉的模样夏阳本能地想反驳,然而话到嘴边却停了下来,反而神使鬼差地压低声音:“您是要我去做……要我回家?” 话不能说得太明白,意思到了便行。听到夏阳的回复贺澄很满意,她也同时听出了一点抗拒:“你不喜欢?” “不。” 夏阳的表情很是复杂,同时对着贺澄欠身行礼:“我只是不明白为何是我?还有便是,为何要在这时候与我说?” “因为我本来是想要这么做的,你既然不愿意,我也觉得你去做别的事情会更好。” 看她一副不知道怎么继续下去的模样贺澄也不介意,放下手里的折扇看向窗外:“至于为什么是今天……你先和我说说吧,属于你的田契还在么?” “在,但我母亲的已经没有了。” “她的那份给你了?” “是的。” “这是小事,不过听你这么说,就足以证明现今大庆,田已经不够分了。” 百年下来人口繁衍,也没有什么计划生育的说法,多子多福、甚至于生七八个孩子才能活下来两三个才是这个时代的主流。大庆一开始定下的国策是男女都能分到一块土地,开国时期因为战乱等缘故人口锐减,自然是都能分到属于自己的田产。 在最开始的时候,男女均田是大庆的立国之本,前两代女帝还主持过重新划分。然而现在人口越来越多,均田肯定是不能完全做到了。 “当年打下的地方太少,太宗在这方面的谋划还是弱了点。” 没敢在这方面置喙,夏阳顺着少女的视线看向窗外的蓝天,脸上多了点苦笑:“不止如此,入学也一样。” “好歹现在六部门下中书在位女高官都正当壮年。” 那都还是先帝时候留下的遗产,现在去查一查科举男女比例,肯定会发现已经开始倾斜,甚至可以说是彻底失调。 “在此等机会之下再加上舞弊案,太……静小姐。” 夏阳咬了咬牙,对着贺澄深施一礼:“还望您为天下女子伸出援手。” “我说过,此等大事与我这等小人物无关。” 贺澄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波动,依旧是那副安稳的模样:“小事插手倒是可以,你说的那些我现在无能为力。” 是现在,不是将来。 深深地看了眼面前的太女,夏阳突然长出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声音变得轻柔起来:“我父亲去世后,母亲趁着唱坟空隙,带我离开了孔家,入了贺兰山女家寨。” “女家寨?” “那是一个只有女人的山寨。” 父亲去世以后她很明白,自己和母亲在家大概率是没法活成一个人样,只会被吞食个干净。母亲也知道,所以她带着当时只有七岁的夏阳头也不回,直接一路逃跑,最后进入了深山。 “女家寨有多久了?” “不长,十来年,我与母亲入寨时分甚至都没两三间房。静小姐,还是来得及的。” 注视着夏阳脸上柔和的笑容,贺澄只觉得无奈。好个十来年,让夏阳从一个七岁小姑娘从几乎一无所有的山寨中长到二十五岁,甚至山寨还开始往外拓展,投奔的人越来越多。 十来年,算什么来得及。 “静小姐,若知道还不去做,才是真的来不及。” 再叫了份绿豆糕包给夏阳,贺澄慢慢起身从后门走入街道。不远处的喧哗让不少人都停下脚步下意识避让,又好奇前方发生了什么,努力想踮脚去看。 “铁羽军办事,还请各位乡亲百姓多多避让。” 穿着一身黑军衣、肩顶黄纹的几人熟练地走来,对着围观的百姓示意:“可否行个方便?” “小伙子,这是有人犯了什么事儿?” 在旁边原本卖着馄饨,现在只能收摊的店老板收拾着东西随口问了一句,也让不少人期待地看了过去。铁羽军是当年太宗皇帝亲自带出来的军队,军纪严明又矫健利落,穿着黑军装的少年面容英俊,更是让不少姑娘都眨巴着眼睛,蠢蠢欲动着想扔点头花。 “这个……” “好了好了,别为难人家。都让铁羽军来了,这些人肯定犯了大事。”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贺澄想笑,刚想走过去问问对方怎么又开始当小贩,她就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上搭来了一只手。 “这两日,小妹倒是很悠哉啊。” 肩膀上的手很快就撤了下去,那阴森又带着点咬牙的声音让贺澄心情大好,转头时的马尾弧度都变得无比愉快:“哟,这不是大哥么,您也来看热闹?” 听到堂妹的声音,贺濯的表情有着一瞬间的扭曲,又很快变回那种风度翩翩的模样:“毕竟铁羽军出动,谁不会在意呢。” “是呢,热闹谁都爱看,唯独看热闹的时候要注意脚下,可千万别把自己也搭进去。” 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眼自家堂哥,眼神从他鞋上的污泥扫过,贺澄看着他的黑脸笑得愈发灿烂:“也不知道这屋子里的人是犯了什么事情,居然要铁羽军出动。按照这么推论,怕不是犯有什么要杀头的大罪。” “看到这一幕你倒是挺开心?” “铁羽军军纪严明,我大庆法度不容置疑,能两方结合自然是说明证据确凿。” 少女的眼睛明亮,嫣红的唇勾起灿烂的弧度,腰背挺直着微微前倾。她虽然是笑着,眼神却锐利无比,在那一瞬间竟让贺濯有种她将自己所见天光全部遮掩的压迫感。 “我说的对么,大哥?” 10. 第十章 从贺澄出生的那刻,贺濯就知道眼前这个姑娘是来和自己抢东西的。 明明自己才应该是那个人,明明她应该匍匐在自己脚下,明明最后所有的一切都属于自己,却因为他母亲的决定,将所有的东西都拱手让人。 无奈,痛苦,又不甘心,贺濯从骨子里厌恶贺澄。因为他所知道的事实就是,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最后都会属于她。 他很耐心,他也一样能够把所有的事情做好,他现在还有了孩子,继承皇位的为什么不能是他? 让贺濯更加心凉的是贺澄虽然比自己小快十岁,却几乎可以说是无孔不入到了极点,让他找不到哪怕一丝能够弹劾她的机会。 大庆的“太女”贺澄,是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太女”。 几乎可以说是大庆最显赫的两位小辈站在无人相识的街头,一个微笑一个咬牙,根本就没有任何遮掩。在旁边当小贩的赵学思在看到贺濯长相的那刻很快反应过来,好奇的同时也有更多的警惕。 众所周知先帝独女成平长公主并没有继位,虽然不知道缘由,但在立贺澄为太女之前,也同样有着一个问题。 贺璞在之后需不需要还位于长公主一脉,以示公允? 朝堂之上关于这件事情都吵疯了,尤其长公主有子,就更是让人浮想联翩。只是朝堂之上吵归吵,成平长公主倒是很淡定地上奏,要求贺璞立贺澄为太女,而非她的亲子贺濯。 只是这么一来,太女位定是真的,人心浮动也确实存在。这件事情让贺澄每时每刻都警醒自己需要做到最好,也同样无法制止他人对贺璞还位贺濯的坚持。 贺澄笑盈盈地又瞥了眼贺濯衣角的泥点,再看了眼被押出来的几个人,愈发啧啧叹息:“我也很好奇为什么会出动铁羽军,要知道这可马上就要春闱了。” 不提春闱也罢,听到贺澄提到春闱贺濯的表情愈发阴冷。只是他最后轻哼一声,连道别也不提便径自转身离开。 看他一步走出来的泥印,贺澄用手挡住嘴角转过身,看向某个小贩对他弯了弯腰:“这位小哥,你倒是看得很高兴嘛。” “……您认出我了?” “别人不觉得,我倒是感觉你挺好认。” 虽然赵学思会易容,但很多东西同样没法改变。比如说他的仪态,走路方式,以及看过来的眼神。 看铁羽军已经把人都抓完,赵学思也收拾好他的东西领了一份工钱,贺澄才顺着人群方向往前挪:“很惊讶我和大哥会在这里?” “确实有些好奇。” 赵学思那种面不改色的模样让贺澄犹豫了下,最后还是决定先放他一马。她可不相信这人什么都不知道,要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会在这种地方给人帮忙,当薪水日结的小工? “你那位继弟也在里面的话,就恕我无法帮忙了。” “他火候不足,今年必然不可能上场。” 没正面回答贺澄的疑问,赵学思很是认真地说了下去:“不会牵扯到这些的。” 如果说硬要去,也确实牵扯到些什么,他就更懒得管。 “那你遗憾么?” “似乎并不值得遗憾。” 毕竟对他来说继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他们就连逢年过节都说不上几句话,也无从谈起遗憾与否。 “那么,太女。” “什么?” “您什么时候知道,这事儿会被知道?” 有人来捉人,而且还是与春闱有关,甚至差点逮到了贺濯,怎么想都应该是被提前知道了。 “你放心,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情的不是我。” 回想在相亲宴上成平长公主的暗示,贺澄抬起手捏了捏太阳穴。怕不是更早时候几个大人就知道她这位可怜的堂哥在策划什么了,结果现在呢? 不是从后花园跳墙就是钻狗洞,铁羽军出马抓人,见到这波的贺濯估计心跳频率能上180。 也不想想这是要做什么,科举套题舞弊这种事情,贺濯若是真的能做到滴水不漏,自家老爹会直接把皇位拱手让人。 赵学思并没有接话,依旧只是安静地走在贺澄身边随她去思考。他对这些并不了解,只是现在走在贺澄身边这件事情,让他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 “赵学思。” “静小姐可有事情吩咐?” “你还装得挺像啊。” 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个符合他现在人设的,贺澄哼哼了一声把这些事情都丢去旁边,瞥到他腰间那块依旧系着的玉佩撇嘴:“哪来的小贩,能携带这种好东西。” “那自然是上京来寻亲,因为盘缠不够便只能做工,却不舍得丢下这块信物,以盼在京中寻找到亲人的乡下小子。” 对着这种设定信口拈来,赵学思才不会在这方面出问题:“乡下小子家中也曾是富足,父亲好友甚多,却因其过于慷慨逐渐败落。父母因病而亡时已是家徒四壁,曾经救助过的友人纷纷避之不及,唯有曾经一段口头婚约可以依仗。” 听着赵学思居然还把人物逻辑都给理顺了,贺澄默默侧过头看他,嘴角轻抽着拍了拍手:“厉害。” 这就完善了一个人设是吧?那你还有没有别的招?比如说被退婚然后莫欺少年穷什么的? “你变装的每个人物都有这些自己想好的经历?” “不错。” “我猜你这些身份,八成是‘父母双亡’。” 虽然这种说法对现在的赵国公有些不好意思,但赵学思觉得也没什么不好的——他有这个爹还不如没有,早点死了还能明白些。 “你的想法真危险,他现在可不能死。” 没有世子,等赵国公死了自然而然就是赵学思继承这个世袭罔替的国公位,她还怎么把人抓来成亲呢。 明明是说着对自己而言大逆不道的话语,赵学思却只是发出一声轻笑:“我也这么认为。” 不错,若是赵国公死了他要守孝三年,太女见到别的喜欢的男人了怎么办? 现在走在她身边他也依旧感觉离她很遥远,自从那天以后两个人也没有再交流过,让赵学思苦恼的同时也有那么点担忧。 她会不会—— “对了,之前你说过。” 看赵学思都快变成埋头跟在自己后面的模样,贺澄停下脚步的同时理直气壮地伸出手,看他慌乱的模样眼睛里却全是笑意:“你之前不是说过要送我东西么?” 都好几天了,东西呢? 看赵学思呆愣在原地,贺澄索性往她面前凑过去,盯着他的眼睛轻轻地眨了眨,声音也变得轻柔不少:“不会是忘记了吧。” “不,怎么会忘记给太女的东西。” 急急忙忙的否认更像是在为自己辩驳,赵学思脑海里飘过还没动几刀的忍冬纹,立刻上前小半步:“只是我想给太女最好的,因此只动了一点……” “那以后就做给我看吧,我喜欢看你做手工。” 她以前最爱看这种二三倍速的手工艺品制作视频,现在没有二倍速,一倍速也不错。 半条街在沸反盈天地喊着“我是冤枉的”,另外半条的人却是岁月静好,或等着看热闹。京城多久没出事儿了啊,没一会儿剩下那半条街除了给铁羽军让位,到处都是人在摇头晃脑着询问情况。 然而到头来却没有一个人知其所以然,不过因为铁羽军的军纪与大庆法度,大部分人只等着公告,唯有一部分人差点没晕过去。 他们根本没做什么,怎么会这样? 铁羽军在街上抓人这件事情自然瞒不过上下,很快不少人都拿到了消息,也让住在宫里的张茵华背后冷汗出了一身。 “舞弊?我怎么可能舞弊?!” 科举舞弊大多都是透题,可她这个出题人都还没出题呢,舞个什么弊……不对。 “立春姑娘,麻烦你详细说说。” 张茵华的表情阴沉下来,既然能这么和她说,那舞弊的必然不是春闱。 怕不是更前的乡试,乃至秀才童生科考出了问题。 对着这位老婆婆,立春行了一礼很是恭敬:“在下知道的也不多,只是对此事有所耳闻罢了。并非是春闱会试,而是舞弊在乡试。” 她猜得没错,果然是根子上除了问题。 听到“乡试”这两个字的张茵华也没说什么,索性坐回去捏着干桂圆的壳,啪嗒着让整个宫内响起脆声:“到底是哪儿出的问题?单地儿的乡试,还是全部?” “南阳已经有段大人去查,大致最中心点也在那里。” 立春稍稍欠了欠身,却没有正面回答。听到是这个地方张茵华抿着嘴里的干桂圆肉,老神在在地靠在椅背上打哈欠:“南阳啊,那确实。不过现在小段儿都让亲自去查了,铁定是一个都跑不掉。太女聪明,早就抽身而退,你担心什么?” 抽身而退? 立春的脸没忍住扭曲了一半,太女要会抽身而退,她都能退休了! “另外还有,陈相让我来问您。” 在心里腹诽了一把太女,立春脸上又堆起了假笑,对尚书婆婆深施一礼:“您题出好了么?” “瞧瞧,这不是我还在想着么。” 张茵华没敢睁开眼睛,索性就继续靠在椅子上假寐:“你看,我多认真啊。” “陈相说期限两日,逾期有罚。” 两日?两日够她想什么玩意儿出来!而且还有这么大一个乡试的事儿,还让她出题? 猛地睁开眼睛,张茵华仿佛是想起什么,脸上的笑容反而轻快不少:“我知道了,辅相她是不是有了题目,要我这个老婆婆背锅?” 这对夫妻以前还挺乖巧,现在真是放肆了啊?她早看出来了,他俩就逮着她一个人薅,不说声谢谢也罢了,现在还想让她给自个儿数钱定价? 就算是村口的驴,那也得给口草吃才行。 立春笑了笑,对她递上一本奏本:“您看看吧,我便不打扰您了。这儿再待下去,怕是我也得进舞弊案。” 聊两句天,算得什么舞弊案。 等到立春离开,张茵华才翻开这本奏本。刚看到太女字迹的那刻她眯了眯眼睛,在看完第一行后猛然站起,手中狠狠捏住了椅子楠木扶手。 连年大丰,谷贱伤农;乡人众多,无地可分;母有一女,其余溺之,先限均田,再限入学。 请教诸公,为之奈何? 11. 第十一章 连年大丰人口繁多应当是好事,但大部分时候,却也伴随着另外的几句几乎如影随形的弊端。 比如说谷贱伤农,比如说苛捐杂税,又比如说,隐户增多,土地兼并。 谁都明白应该怎么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同样所有人也都知道,这种事情是必不可免。如何去调整去规避,才是最重要的解决方法。 调整规避需要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也自然会有各种民间自发的调整。太宗的政策已经过了快百年,如今上位的是贺璞,前朝又多限制女性的举措与思想,另外一种想法自然而然开始抬头—— 大多女子在力量或者体力方面是弱者,那么只要挥刀朝向弱者,问题自然就能被解决了。 只是要张茵华说,太女上了这么一道密折,怕不是要以这次所谓的科举舞弊为由,到了要举刀的地步。 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勤宁殿的方向,再回头的那刻张茵华发现立春已经在自己出神的时候退下,也只能苦笑对着空气作别。 这么多年独善其身没错,可遇到需要她出手的事情,那必然是要去做的。 老太太的眼睛里露出一丝锐利,又很快打了个哈欠,愤愤地坐回到座位上,头疼接下来的试题与大约要在之后看的三百张卷子。 就是考官职位,她果然不应该接,监考阅卷这种事情,真是想着就心烦。 贺澄的字迹并不能说到名家的程度,只能说还不错,在写这一份奏章的时候更是克制到规规整整,用的馆阁体都省去了让书记官誊写的功夫。不过这样也好,手里这东西看过的人越少越好。 只不过写出这奏章的太女,现在在做什么?也在和自己一样苦思冥想么? 想得实在是有些心烦,张茵华索性把这件事情往旁边放了放,准备溜达去御花园整理下思绪。最近朝中浑水太多,她现在是不需要在意这些,可之后要如何去做,也真是有点说不定。 自己现在可以在宫里走,不过会跟上一两位侍女侍卫以防万一。大庆的长宫沿用自前朝,又没有后宫这种东西存在,因此原本用于后妃居住的宫殿甚至都被划出去,还当了太学的教室。 “所以在这儿能见到太师,也算是正常?” 距离御花园的不远处张茵华眯起眼睛,看着似乎是早就在赏花的太师谷航犯嘀咕。谷航算得上是当世大儒,他曾经教导过先帝也同样是现在太学的名誉校长,现在偶尔还会接点翰林院的修书外聘活,出现在这里倒也不奇怪。 当然,现在的皇帝贺璞在他教导下开蒙,等轮到太女贺澄,她虽然没有跟着谷航学习,却和他的孙女谷汀荷成为了关系不错的同班同学。 谷汀荷这回不去考试,谷航自然也不需要避嫌……个鬼啊!别以为她不知道,这人的学生太多,多到根本就数不过来好么! 她那群傻子孙辈都是假的,可这人的学生、学生的学生,可都是真的! 要真被这人套走了她脑袋瓜子里的科举试题,她去哪里哭啊? “张大人。” 远远就听到对方的声音,张茵华稍稍侧脸,对着身后的侍卫侍女露出一张苦涩的脸,又立刻调整好脸上的笑容,流露出三分惊喜的模样:“谷太师,真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 听张茵华那抑扬顿挫的声音,跟着她的侍女侍卫脸上都多了几分诡异。这些日子下来他们与张茵华接触,这位礼部的张大人可以说是相当随和,唯独在说话语气上总有那么点混吃等死的模样,压低着声音再加上那句“哎呀真是累死我了”的口头禅,他们就没听过她声音还有如此亢奋饱满的时候。 “不用,你我同年,唤我一声行之就行啦。” 谷航笑容满面地对着张茵华摆了摆手,确确实实就像是偶遇一般对她伸手示意:“这两日可真是辛苦你了。” “不辛苦,这有什么好辛苦的。” 想点问题为难一下小朋友,这种事情她张茵华特别爱干——唯独这问题不能太过于为难,还得再去琢磨贺璞的心思,出点他想要且不能光明正大说出来的题目,就很麻烦了。 “倒是谷太师,您今年可有什么看好的苗子?” 谷航往前的步子微微一顿,随即又露出了个笑:“近年学生优异者众多,我可真是挑不出来啦。” “哦我懂了,那就是没有。啧啧,那也不行啊,怎么就没一个好的呢。” “……” “你看,你到现在都挑不出来一个能说两句的,可见确实不行。” 张茵华满脸的恍然大悟,堵得谷航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张茵华在心里哼哼了一声,又做出点关切的模样:“您孙女今年不去考?” “她还没到火候,远不如泓杉。” 没到火候,不如那个太学里就没拿过第一名的大孙子? 张茵华想了想贺澄偶尔露出的作业,再配合她那位同桌与她不分上下的成绩,对谷航这句话倒是有点敬谢不敏。她不喜欢谷航这种格外区别对待的取名,与他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那为何大公子不参加此次春闱?” 张茵华又一拍手,满脸都是“我全部都明白了”的欣喜:“也是火候不到,谷太师对着自家子弟也如此严格,我服啦。” 明明是在说好话,可偏偏张茵华每个字都让谷航难受得很。心下有点懊悔叫住她,谷航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地点头:“张大人在宫中辛苦,谷某这儿有家不错的茶馆,您得空可去坐坐。” “那也得等我出门了再说。” 在心里下定了就算出完了题,她也要混到科考前一日再出关的想法,张茵华的表情里多了点惋惜:“有空一定。” 一定,不会去。 两个人彼此笑着行礼再分开,张茵华的表情一下子黑了下去。她可不觉得谷航这家伙是无意的,还不如说这老东西就在这里等着呢。 张茵华不待见谷航,哪怕这人现在是所谓名满天下的大儒也一样。从给孙子孙女的取名就能看出,他们俩绝对不是同路人。 一个泓杉,一个汀荷——自己独自生长的笔挺杉树,与只在水中随风晃动的荷花,偏偏在现实里与他们的名字完全相反。谷航的倾向又太过于明显,明显到让她不屑一顾。 更何况这么多年下来,他的学生里就没一个女孩子。说得好听叫避嫌,要说的难听点就是他看不起那些姑娘。 “对了,这位是天照卫的小姑娘,对吧。” 看到张茵华突然笑眯眯地转过头,跟着的侍女内心一紧,对上张茵华的目光被迫点头:“是,张大人有何吩咐。” “你刚才都听到了,怎么还不快去查查那老东西说的茶馆?” “……” 她们其实,已经查过了。 “科举当前,老东西说的话每个字,哪怕叹了多少口气呼了几声也写下来给陛下送过去。” 她绝对不要就这么凭空套上个舞弊的可能,尤其这两天小朝会她听说段寻一点消息都没有,更是让人会瞎猜。 外面的情况她一概不知,但段寻不在、连着刑部的老李都是嘴唇抿着的模样,肯定是情况有变。 “风要起了啊。” 明明是春日开始变得和缓的风,吹在脸上却显得料峭刺骨。张茵华稍稍拢了拢自己的外衣,声音依旧是那种懒洋洋的模样:“再把近两届过了乡试的名单给我。” “张大人?” “我只要名单,不要文章,这应该没问题吧?” 知道自己的这个要求会让人为难,张茵华想了想后决定换个方式:“那么你只要给我过了的人的男女,连名字都不用总行了。” “没问题,这就给您。” 看对方干净利落的模样张茵华愣了愣,下一秒就被塞给自己的东西弄了个后仰:“你还准备好了的?” “并不是我准备好,而是太女前段时间也要了。” “太女?” 不是陈悦澜,是贺澄要这个? 没想到居然是小姑娘比自己更快一步发现端倪,张茵华挑了挑眉,却是把东西重新塞了回去:“行,既然太女看过,那就没问题了。” 没问题了?怎么没问题? 困惑地看张茵华哼着小曲走回到她的宫殿开始闭门不出,天照卫垂眸再确认了手里的名单后把它彻底收了起来。近日前来参加春闱的学子已经尽数入京,就等着五天后的科考开始。这五天…… 这五天,真的能安全度过么? 贺澄也不知道,她只知道现在的京城只是貌似热闹,其实外送内紧到让人几乎要绷断一根弦。段寻已经前往南阳快要半月,这半月以来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诡异得让人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 自己紧紧盯着的南阳学子和她想的那样,大多都是抱团行动,也都像是普通的学子那样,一群人出钱简单租下了个小单间。京城居大不易,又因为春闱的关系房价略有浮动,短租房子大家凑凑,还是没问题的。 “就是地方不太对啊。” “怎么了?哪里不对?” 蹲在贺澄常去的小酒馆啃芸香豆,陈开霁顺嘴喝了口茶,再继续翻看着手里一本话本:“同乡住一块,多大个事呢。” “那你知不知道另外一件事情。” “什么?” “这些人住的地方,和谷太师让张大人可以去喝茶的地方很近。” 茶馆开在这种地方可以说是闹中取静,还能勉强有个氛围。可轮到整个乡试没有一名女学生通过的南阳学子住在茶馆附近,不得不让贺澄多想两个问题。 “这有什么问题的。” “第一,南阳书院的山长是谷航的学生,逢年送礼,关系相当密切。” 谷航不喜女学生,为了不让老师生气,那么他的学生自然也会不喜欢女学生。 “第二,南阳书院过乡试的,没有一位是贫家子。家中均是小有薄产,书院中的文章水平却起伏落差较大。” 贺澄拿起手里的茶杯,对着自己的表哥微微举起。她的模样像是要碰杯,又像只是单纯想要喝口茶。 “那么第三呢?” “第三。” 贺澄顿了顿,看到陈开霁嘴角抽着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的模样垂下视线,盯住茶杯轻轻叹了口气。 “段大人已经确认,南阳有鬼,归途遇袭。” 杯子被少女轻轻地放在桌面上,里面的茶水荡出一圈又一圈波纹,又慢慢归于平静。 “安危不知,生死不明。” 12. 第十二章 御史头子出个差都能生死不知,说明什么? 陈开霁觉得下个被灭口的大概率不是段寻,而是自己——这种事情也是他这种小人物能听的? 看他那恨不得把自己弄成个小聋瞎的模样贺澄也不生气,就这么继续坐在那里:“她这次出去有天照卫跟着,虽说现在是生死不明,但也说明段大人现在并没有太多危险。” “不过阿静,你不觉得有问题么?” 陈开霁放下捂住耳朵的手,他是真心认为这件事情从上到下都是绝对的诡异:“生死不知,这年头还有杀手去追杀段大人?”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要有足够多的钱,总会找到人的。” 而且她相信大庆这几乎等同于明朝锦衣卫的天照卫实力,这群特种兵在完成任务方面绝对不打折扣。如果段寻能够带着东西回来…… “那她以后只要不犯太多过错,至少也能成为一部尚书。”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你不要和我说这个!我只想当老师,不想入朝堂!” 陈开霁立刻捂住耳朵开始放疯狂摇头,自家太女表妹就放过他吧,他只是一个想要以后当老师的普通青年,真心不想掺和这种朝廷大事。 “你还是要听听的。” “啊?” 陈开霁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很快发现了点不对劲:“谷汀荷呢?她怎么不在?” “哦,这你不用担心。” 贺澄晃了晃脑袋,语气很是恳切:“我们俩血缘太近,不可能议亲的。” 谁说这个了! 两个人的母亲是同父同母亲姐妹,血脉回流这件事情在大庆早已有过结论,贺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与陈开霁议亲。看她这么随意大方的样子,陈开霁有气无力地用手托住了下巴:“今日不见老谷的人,你又和我说了段寻的事儿,又有太师在,意思也未免太明显了。” 意思不就是明摆着这次科举舞弊的问题,和谷家有关么。再说能和谷家扯上关系…… “我不明白。” 想到谷航的情况,陈开霁就忍不住龇牙:“谷老爷子这样的人,怎么会想着帮人舞弊?” “那我们来调换一下思路?” 作为太女,贺澄总是能够拿到更多的东西,也能够找到不少细枝末节的线索:“你现在是个老师,需要让学生过乡试。问题在于,你的学生比别人的差一些,过不了会怎么办?” “使劲念书啊,还能怎么样。这一期不过下一期,更何况乡试本就不是每个人都过得了的。” “那我给你加个限制条件。” 贺澄耸了耸肩,表情里多了点复杂:“你有个名满天下的老师,你是他的学生也是人尽皆知,却无法带着一个班的人过乡试。” “……” “同时他发现,自己的特权快要消失没有了,又有一个人顺手递上了份投名状。能做到的话,那他会用个‘拨乱反正’的好名声留于青史,赶走他所有不喜欢的人,你会不这么干?” 别念了别念了,现在是个人都知道你在说什么了。 陈开霁麻木地看了眼自家太女,太师这个职位压力就这么大?他还是太女表哥陈相侄子等等呢,也没压力大成这个样子啊。 “你从来看不起的女同事带着几个女孩子考过了,而且考得很好,未来肉眼可见,以后会是她们的。” “那也不是舞弊的理由。” “但总会有人认为是她们抢走了他们的机会,会不甘心。” 夜晚时分难得狂风大作,贺澄披上斗篷站在东宫窗边沉默着等待。她到现在为止把很多事情都串了起来,却又有了更多的疑惑。 她是太女没有错,同样也很明显,有相当一批人选择站队贺濯。很多人都认为既然成平长公主有亲子,反正贺璞是男皇帝,那么还位于长公主一脉才是正确选择。 谷航就是这么认为的人之一,可他做的事情也太蠢了点。 伸手科举,往朝堂上塞人,这种事情要爆出来那还得了? 不单单是他本人,连带着他所有的学生,经年的声誉全部都要毁于一旦。这场豪赌能够获利的概率太小,为什么他会这么选? “皆是些孩子气的打闹,万万是做不得数的。” 嘴上轻轻地重复了一句成平长公主的话,贺澄沉默地看向窗外,声音微弱而又带着一种恍然:“立春。” “太女?” “你说,这是她……她们故意的么。” 故意?什么是故意的? 转身看向很是迷茫的女官,贺澄突然嘴角勾起,只觉得如今外面凛冽的狂风都开始变得明晰:“无事,段大人应当要回来了。去吧,去开城门。” 狂风就算再乱,也有停下的时候。被风这么一吹,想必各种灰尘诡桀,也都荡然无存。 虽然狼狈无比又格外疲惫,但段寻确确实实是毫发无损地回到了京城。她一路心力憔悴,看到旁边强撑着护住她的天照卫还是强打精神开口:“如今回了京城,应当是没事了。” “段大人,此时反而应该更警惕些。” 手持一把黑纹刀的天照卫深吸一口气,缓缓挥刀出鞘的同时伸出手,在段寻的注视下直接握在了刀身上:“你们先带着段大人走。” 半开刃的刀身在风中呼啸着冲出,刀背鎏金在雨中被冲刷闪出暗沉的光泽。青年狠狠一刀将暗器打飞,随即接力继续往前挥动,听着耳边的惨叫依旧面不改色。 “快了,段大人!” “他爹的——” 段寻脱口而出一句脏话的同时把手里的东西捂得更紧,旁边趴在马上的青年同样半死不活,只是随着马匹颠簸偶尔吐出两三句嘀咕。 “忍住,入京,入京就没事了!” 只要进入京城就安全了,就能够伸冤,能够替那些被顶掉的学生、不愿意这么做被废掉的同窗、直接消失不见的好友说出她们想说的话—— 青年勉强坐直,咬着牙往前挥手,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走”字让段寻心中愈发苦涩:“好样的,走,咱们一起走。” 努力给对方嘴里塞了块麦芽糖,顶着狂风的同时身边的天照卫也归刀入鞘,刀镡在夜色中一闪而过,仿佛让人看到片祥云:“段大人,李书生,还撑得住么?” “无事,可这个点,城门怎么办?” “天照卫公务,陛下金印,开门无罪。” 风开始逐渐变小,看到早就开着的城门时天照卫也有些恍惚。拿着刀的青年微微皱眉,最后选择什么都不去猜测,就这么简单地对城门卫抬了抬手。 “多谢同僚相助,日后必有重谢。” “无妨,太女已经吩咐过了。” 太女? 段寻听着太女这两个字苦笑一声,在行至天照卫驻所才笑骂了句:“这姑娘,算得也忒准。” “算得太准了。” “裴校尉?” 裴丰问稍稍摇了摇头,太女此人与他并不相识,可能够如此精准地猜到此刻,就足以证明这位太女的眼光与判断力。 她没什么名声,也并无多少评价,此时看来倒是应有不错的帅才…… 就是最近听说她要娶亲。 想到这点裴丰问就没忍住想捂脸,他当然不会担心自己被什么雀屏中选,他担心的是太女娶亲,他们天照卫不得把太女看中的人祖宗十八代都查个遍? 要陛下真把这件事情交给他们,得加钱,狠狠加钱。 风雨交加着从南阳归京的段寻倒头就睡,另外一名青年也是奄奄一息。贺璞听着天照卫的汇报叹了口气,拿起两人的证词与一本血迹斑斑的名单声音平缓:“有谁知道这些?” “并无他人。” 裴丰问犹豫了下,最后还是主动坦白:“只是入京时,太女似乎示意提前开了门。” 如果没有这波,他们来得会更晚。而且在城门外危险性太大,只要堵门就能捉住他们,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乖女做事一向有条理,这回也不错,我回头就给她发奖励。” 贺璞才不会谦虚,美滋滋地点头后表情瞬间沉下:“追你们的是谁?” “……臣不知。” 不知道?还是不肯说,乃至害怕掺和进帝王家事,不能说? 被盯着的裴丰问也不动作,躬身站在旁边弯着腰,就是不肯抬头去看。贺璞冷笑一声,侧头对着旁边点了点:“南阳还有清白的么?” “有,只是不多。” “动一下铁羽军,全抓押进来。” 完全不在意可能造成的后果,贺璞读了两页手里的东西又闭上眼睛,再度睁开时声音依旧轻柔:“给我彻查,记住,要查到底。” 管他是山南还是海南,别的他什么都不管,只要彻查到底。 “是。” “裴校尉,此行真是辛苦了。” 听到旁边的女声裴丰问才抬起头,往声音的方向看了一眼后对对方行了一礼,立刻决定开—— “我另有一事,不知道可否麻烦你?” “……” 不知道就是不可以! 陈悦澜轻笑一声,也不管裴丰问那无声的拒绝很是温和地继续说下去:“事成以后一月假期,带薪,多送一月可换休憩日,再有三月薪水补贴。” “您说。” 辅相给得太多,他就算不行,也必须得做到。 “帮我去查一个人。” “明白。” 听着对方的名姓,裴丰问最后还是没忍住,对着这对世间最尊贵的夫妻试探:“此人可是关系到,太女的亲事?” “小裴,你知道得太多了,还是说你也想当东宫侍郎的候选人?” 贺璞阴森的声音让裴丰问立刻闭嘴,要当了东宫侍郎或者驸马他连宫门都没法出,还是算了吧。 他在天照卫挺好的,他热爱天照卫,他喜欢干活,更沉迷于查人八辈子祖宗。 安静地接下这个任务,裴丰问总算是述职完毕,步伐轻快地准备回驻所时仿佛见了鬼一样,看到了笑盈盈的少女对着他迎面走来。 完了,他的假,好像要没了! 13. 第十三章 在贺澄看来,她见到的有官职的人大多分为几类——可以被替换的,需要对方干活的,磨练下能干活的,以及直接上岗、干什么活都没问题的。 在见到裴丰问的第一眼,贺澄就明白这位天照卫校尉是自己需要的人才。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对方见到自己和见到了什么恶鬼一样,明显只想跑路。 真是不好意思,本来她还挺无所谓,可当他摆出这幅表情,自己偏偏就起了逆反心理了。 朋友,我觉得你以后可以给我安心打工。 “这位是?” “天照卫校尉,裴丰问见过太女。” 知道这躲不过去,裴丰问只能抬手致意。看出裴丰问脸上的抗拒与遮掩不住的疲惫,贺澄笑了笑,对他认真行礼后让开去路:“辛苦您一路,还请好好歇息,万不可急于求成。” “……是。” 略有些错愕地看着贺澄就这么离开,裴丰问总觉得有那么点诡异。他可不信贺澄这么好说话,但看她那种坦然的样子好像又是自己想错了。 难不成太女只是单纯好奇天照卫行动? 摸不着头脑地扭头看了一眼,裴丰问很快又回过神,朝着自己的房间快步走去倒头就睡。 不管怎么样,他得先休息会。要他继续这么高强度工作,接下去怕不是真的要猝死了。 天照卫从南阳带回来的消息很快在贺璞的默许下被传了出去,不仅是南阳一县,可以说整个山南府中都有发现类似排名顶替的现象。查处的同时段寻也再次上书,请求彻查整个山南举子、乃至整省全国的乡试情况。 “看看这情况,啧啧。” 贺澄坐在一旁,边喝着茶水边啧啧称奇,甚至于还用手弹了弹手中的汇报:“按照这种查法查下去,怕是天都要塌咯。” “……您这是天塌的模样么?” 若是平常时间,这已经是春闱开始、甚至都可能放出榜,让几家欢喜几家忧,又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然而因为天照卫与御史台联手搞出的好戏,入京的举子几乎每一个人都被彻查——尤其是山南籍贯,更是被天照卫翻了个底朝天。 几乎随时随地都有铁羽军举起令牌进入某家租房居室,听着里面书生哭天喊地都腻歪了。 要真的没问题就让我们查一查,这么藏着掖着,不就铁定摆明了有事么? 也有随意铁羽军动作的,平淡到甚至还能趁着这时候多看两本书。对这些学子自然也有人记下姓名,反手就呈上了相关的案桌。 整个京城都开始闹腾,哪里都有喊冤,听着都让人叹气。贺澄却像是充耳不闻,根本就不在意这些哭喊与怒骂。 “我心里还是很害怕的,但没表现出来而已。” 对着他眨了眨眼睛,毫不意外又看到青年扭头不看她的样子让贺澄很是遗憾。要知道在这段时间里她每天去找赵学思,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这个人会易容,也会反追踪,每天她都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走出赵国公家后门、又回去做什么。她同样猜不到他的目的地是哪里,找的就是一个捉迷藏。 前面几次已经被赵学思躲了过去,这次在成平长公主私院见到,也是多亏姑姑透气,不然她真是要失算。 “我若是露出那种忧心忡忡的模样才会麻烦,是个人都会想着从我这里使劲。” 坐在成平长公主的小院里,贺澄盯着他做木工的样子也拿了个零件放在手里把玩。这种事情要挖的深浅已经不是朝中能停下就停下的了,她只是个可怜无实权的小太女,鼓掌叫好随大流就行:“倒是你,怎么今日来了姑姑的私院?” “我来这里有段时间了,而且快做完了的东西,总是想能把它变得完美。” 青年的手掌略显粗糙,手指虽然修长,但也看得出指腹的老茧与宽大的指节。不同于平常被贺澄盯住时候的窘迫与害羞,这个时候的赵学思表情平淡,全身心都放在他面前的织布机上。 “你之前不是已经做出来了?” 她可是在旁边看着他把这个珍妮机给完成的,难道说还有哪里不对? “我那天只是做了个雏形外壳,还没真的试验过。” 将手里的纺锤放上去,赵学思随手拨弄了下自己的纺织机,突然低笑了一声:“里面总有些我不明白的门道,总得好好理理才行。” 纺锤转动着的同时赵学思嘴上开始倒数,刚到从“十”到“五”的那刻贺澄就听到纺车突然嘎吱了一声,八个转轮逐渐都停了下来。 “果然,又卡在这儿。之前六个还行,加到八个就会乱。” 叹气着重新开始拆卸纺车的青年摇了摇头,脸上多了点失望与了然。看他熟练的动作与逐渐流露出的苦恼,贺澄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掂量手中的部件:“总能做成功的,但关键就在于,哪怕你真的做出来了这个,也不一定有人会用。” “为什么?” 这不应该是帮了很多人,应该能够推广才对么? 听赵学思错愕的声音,贺澄漫不经心地将手里部件放去旁边,拿起一根木棍随意在地上写写画画:“前几年工部捣鼓出了一种新肥,运用新肥以后大庆已是连着七年丰收。连年大丰,粮价不断跌落,已然是成了谷贱伤农的气象,你觉得朝廷会怎么做?” “以官府价格收拢粮食控制价格,而且从那几年开始,民间也放开可以酿酒了。” “不错。然而三年前收粮官贪污出了大案,只是一个文书就可以贪上五万两白银,引得阿爹把整个江西官场整了个干净。如果那时候没杀成那个样子,粮价会和现在这么稳么?” 前几年工部研究出的新肥料很好的弥补了土地的肥力不足,缩短休耕期的同时也让亩产再度提高不少。谷贱伤农在大庆本来是不存在的,一旦大丰期开始朝中就会出手,对粮价进行调控的同时官府也会提高收粮价格,保持在某个相对来说合理的价格,不让百姓吃亏。 只是当收粮官与粮商勾结,倒买倒卖不说又私扣税粮,那还不得黄泉路上报名个一日游? 江西收粮案近在眼前,还是有人会蠢蠢欲动,除了黄泉路上,流放出去的也同样不少。等赵学思纺车制成,贺澄闭着眼睛都能想到那个时候的腥风血雨。 菜市口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也依旧抵不住有人继续这么干。现在织布机诞生,带嘤工业大革命的时候纺织女工去烧毁机器是为了生存;若是到了那天,大庆也遇到了这样的问题怎么办? “同理,你的织布机一个人能干八个人的活是很好。可关键就是剩下的那七个人,她们怎么办?” 对上贺澄明亮的眼睛,赵学思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整个人甚至显出几分阴郁:“除此之外,太女应当还在担心另外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是‘我’做出了这个织机。” 看赵学思闭口不言、转过头继续思考的模样,贺澄低笑一声继续划动手里的木棍。她是没想到赵学思这么快就反应过来,还以为他会问自己原因。 这么快就明白过来,就说明赵学思确实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是的,因为是‘你’做出了织机,而不是别人。总有人从中作梗,也总有人只想着自己得利。本来这些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却时不时拿此大做文章。” 伸手轻轻拨动了其中一个纺锤,贺澄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等着,迟早的事情罢了。” “太女不用动怒,我都明白的。” 盯住贺澄的指尖转动纺锤的模样,赵学思稍稍收回视线,再度将注意力放在手中部件上:“山南县一事多为男考生调换女考生成绩,太女想要以此出手?” “出手?那倒不用。还不如说,等我出手才是麻烦。” 这种震动朝纲的大事情被翻出来她确实是很忙,但并不至于事必躬亲——里面要惩处的人不知凡几,忙的是查证的御史台与天照卫,她嘛…… “等等,你问这个问题不会是要我去和谁求情吧?” 这都谁啊,能走关系走到赵学思这儿? 那也太手眼通天了,她需要好好问问是哪位卧龙凤雏居然敢这么做。 贺澄一瞬间犀利起来的模样让赵学思哭笑不得,他哪有想要求情? “不,我只是希望太女不要太过劳累。” “放心,这方面我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这种事情闹出来,当然是要在旁边看热闹,谁会去趟浑水啊? 哦,她可怜的堂哥估计现在就在浑水里,跪着求姑姑捞一把,别真让老叔砍了侄子。 “倒是你,织机完成的时候,需要告知于我。” 往外瞥了眼天色,贺澄伸了个懒腰,走出门时又回过了头:“不然回头我都不好帮你推广。” 山南学子闹出来的事儿,和她半分关系都没有,随意闹多大她都不亏。任朝上沸反盈天,从山南查到海南,贺澄依旧只是盯着手里的地图不动。 在旁边的立春都看得胆战心惊,尤其在看到贺澄摘下金钗开始更衣的那刻,心中的不安直接到达了顶峰。 “太女?” “乡试出了问题,后面自然是有人的。但是现在抓出来的人,已经不是单纯的调换成绩或者学籍的问题。” 只要做过就会留下痕迹,能组织这么大一批考生有目的地进行调换成绩的举动,背后势力也必须得连根拔起。现在翰林院掌院也被关起来,也就是说收网应该是来到了最后一步。 “汀荷。” 站在谷家门口看到前来迎接自己的少女,贺澄脸上笑容依旧,对着她稍稍低下了头。 “我来做客,你不介意吧?” 14. 第十四章 作为太女,贺澄当然要上学。她没有参加那种一对一辅导,而是与陈悦澜商议,用是“陈静”这个身份考去了太学的小学部,与谷汀荷成了同桌。 一开始两个人都只是客气的同窗同学,谷汀荷因为姓氏再加上有个太师爷爷,在学校里反而比她这个披马太女更让人想要亲近。至于她们相熟起来,还是因为一次打赌 在这种小学初中生的年纪,男女生之间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幼稚赌约,贺澄当时都有点快忘记是什么了,具体大约也就是考试,看排名到年级前三是男生多还是女生多之类的赌约。 最后是她、谷汀荷、与装作不认识她但在后面还是被迫认识的陈开霁包揽了年级前三,成功奠定了太学那一届她老大谷汀荷老二的基础,也从此开始垄断太学前三排名的道路。 贺澄才不认为这是欺负小孩子,她以前学的东西和现在学的能一样么?那当然是不一样的。再说了,不拿到前三,自己是太女这件事情要以后被爆出来,那就真的是玩笑大了。 见到贺澄的那刻谷汀荷的表情缓和了许多,在太学里常常被称为“铁面无情”的姑娘嘴角甚至还有抹笑容,对着贺澄点头致意:“太女今日倒是有空。” “我有些心烦,正好你有空,想和你说说话。还有,叫阿静就好,我今天又不是用太女的身份来的。” 走入谷家的时候贺澄下意识环顾了一圈,看着正厅里放着的牌匾以及花园中的桃李稍稍停下了脚步。 “阿静,怎么了?” “不,我只是想起以前我来你家几次,好像都很少有去花园转过。” 谷家的布置很是清雅,看得出来那些书画或摆件都不算昂贵,但足够精致。庭院里的树木大多都是普通的桃李,贺澄仿佛想到什么,声音逐渐变得轻柔:“你爷爷有很多学生?” “嗯,还挺多,我以前就是他启的蒙。” 给孙女启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贺澄却稍稍垂下视线,看向褐色的泥土声音轻快:“那还真不错,你爷爷学生挺多,还能抽空给你启蒙。” 像是她,就是贺璞一手包办——没办法,身为丞相的陈悦澜比贺璞更加忙碌,也只能让皇帝陛下接下这个重任了。 “确实,爷爷还是很关心我的。” 侧头看了眼笑意逐渐消失的谷汀荷,贺澄继续往前小小地迈了半步:“既然用的‘还是’,就说明你并不是最关心的那个。” “这也很‘正常’,我天资不够,自然得不到太多的关注。” 谷汀荷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天才,努力之后无法得到与努力相符的回报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很多人不愿意正视这点,她却觉得这甚至都能称得上是理所当然。 人天生喜欢优秀,她不够优秀,所以家里会更喜欢比她优秀的堂哥,资源与倾向也都会在他身上。 “如果你还算天资不够,那别人……” “至少在我家,我算天资不够。” 谷汀荷耸了耸肩,看向贺澄的同时稍稍摇了摇头:“我并不在意这些,对我来说能与阿静相识,就足够了。” 只是她不知道,这份同窗情谊,还能维持多久? 安静地听着谷汀荷给她介绍各种摆件与画作的来历,等到间歇空隙,贺澄才端起手边的茶杯开口:“所以,谷太师今日也很忙?” “他近日有几位好友准备回乡,大多都在外聚会。” 嗯?近日准备回乡? 别的时候也就算了,最近闹出来的事情她可以肯定谷航是那个幕后黑手之一,现在想着回乡,是不是也同样在找后路? 不过在谷家她也不会这么说,来到谷家的不是太女贺澄而是学生陈静,表现太多反而会引起各种推测。离开前与谷汀荷的父母打了声招呼,贺澄最后回头看了眼这座太师府,深吸一口气后走向不远处一个卖竹编器的小摊。 “他去了哪里?” “确实是与朋友小聚。” 裴丰问万万没想到自己只是做着天照卫惯例潜伏,就被太女一眼给揪了出来。想着贺璞与自己说的“万事不可瞒着太女”,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太师并无可疑之处。” 如果真的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天照卫还会派你这么个人来盯着? 没有戳穿裴丰问那点不知道是自尊心还是为了遮掩真实目的的借口,贺澄简简单单瞥了他一眼,露出了个笑容却让裴丰问愈发感觉到头皮发麻。 他肯定瞒不过太女,但是这种“我知道你在瞒着什么但我就是不说,让你来猜猜看我猜到了什么”的模样实在是让他也有点牙痒痒。 “那么盯出来了,记得和我说一声。” “是。” 贺璞之前就说过不用瞒着太女,之前如果没有说法也就算了,现在贺澄来问,那么他就必须也给她递一份报告。 看到裴丰问对着自己无声点头,贺澄很快拿起一个竹编盒子,装作满意地还付了钱。 被迫拿钱的裴丰问深深地叹了口气,转向谷家的时候眼神却又犀利了起来。他今天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太女,但能够在这里见到贺澄,是否也代表着贺澄的倾向? 谷航是太师,是三朝元老,培养了太多的学生,在文坛、朝堂、甚至民间都素有威望。贺澄与谷航孙女又是同桌好友,如果说其中真的有情况…… 想到这里裴丰问立刻止住了自己的发散思维,他只是来监视的,旁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甚至于今天提交监视记录,他也得加一笔今日几时,谷家来客太女,几时离开。 从谷家离开以后的贺澄并没有直接回到东宫,只是转了几个弯后又去了趟集市。甩走了跟在自己身后的人后她又绕了几个弯,才来到了刑部的一处秘密房院。 出示令牌后又简单示意自己并没带什么东西,检查了竹编盒子后贺澄才被几位铁羽军带到里间。在看到段寻的那刻贺澄笑了笑,对这位满脸疲惫的御史头子行了一礼:“您最近真是辛苦了。” 出差被追杀,现在又要把所有人都审一遍,牛都不至于这么累。 “太女说笑。” 段寻知道自己确实有点累,但要真的说,她也挺亢奋。 别人能够有被追杀的经历么?别人能见到天照卫校尉一刀起落金光破晓么?别人能和她一样千里奔袭,怀里还带着足以推翻半个朝中人物的证据么? 都不行!能做到这些的,只有她! 也因此段寻并没有想要就此退出科举案的意思,反而愈发摩拳擦掌,面色疲惫但眼睛发亮:“什么都没招呢。” “没关系,你们这种审讯是不会有用的。” “那……” “让我来。” 扫了圈周围担忧还有段寻好奇又明显不信任的模样,贺澄也不介意,只是稍稍推了推袖子,看向里间明显掩饰不住疲惫的三角眼笑了起来:“你们要审的那个人如果我没猜错,手上有颗痣,对吧?” “您知道他?” 没回答段寻的问题,贺澄直接走进去坐在了那个男人的对面,瞥了眼他的手后漫不经心地开口:“行了,你就说吧。每拉一个人去介绍,你能赚多少?” “……” “我知道,你手里拿的肯定挺多。而且来求人的也不少,选谁去说不定还得再过你这一关。” 她什么都没问,但又像是什么都问了。对上对方的视线贺澄又笑了笑,貌似无意地将赵学思送给自己的令牌放在了旁边:“这不是好奇嘛,一笔多少钱大家一起赚……哦,你现在不仅赚不到,还花不了,更有可能直接被砍头。” 单纯阐述事实的话语却能够给人更大的刺激,贺澄笑眯眯地又往前探了探,双手指尖对齐后声音却逐渐开始变得轻柔:“别人倒是可以好好的,反正有功名,就算出大事,功名被革了还不用流放,照样能拿着之前攒下的钱过日子。可你呢?” 眼前的这个人她已经知道是个掮客,或者说中介,中间人。这样的人或许在京城能够混得开,但真的要说的话,那就是突出一个毫无背景。 他的关系或许会处于市井之中,但绝对不可能有联系到朝堂之上。哪怕与谷航相关,他也只会和谷航那条线的低等级人物联系。 是掮客,也是棋子。 没有人会为他说话,抓进刑部以后明显就是重罪,要判成什么样? 关十年?流放?甚至可能的处斩?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他做的事情够他获得什么刑罚,说出来并不会减弱他的罪责——破罐子破摔确实可以,但如果说原本可以和他一起受罚的人因为他的闭口不言,反而能够自由呢? 不患寡而患不均,再加上这么几天的压力,以及贺澄的到来,最后一根稻草就这么轻飘飘地来到了三角眼的身上。贺澄瞥了眼手里赵学思送她的令牌,她知道他是棋子,但用棋人不同,效果自然也不一样。 “你是……” 确认那块令牌是谁的,再仔细端详了下贺澄的表情,掮客仿佛是想到了什么点了头,面上苦涩又多了点释然:“原来如此,赵爷啊。” 你说,赵什么? 听着这声“赵爷”,贺澄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抽了下。好你个赵学思,在市井里都混成什么样了? 一个掮客,在刑部大牢里,喊你“爷”? “若是赵爷信得过的人,我自然也是信得过的。” 贺澄见他就这么塌了下来,脊背弯曲着靠在了那一条细细的椅背上,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在那一瞬间被抽空:“我能说的是,那儿有包过一条龙。” “包过?” 听到贺澄真的撬开了他的嘴,段寻立刻示意身边的刑部开始记录。贺澄的手指在她面前的桌子上点过,仿佛是随口一说:“乡试包过?” “是啊,一万两。” 一万两就能买个举人了? 这买卖能做,她把位子拱手让给她堂哥。 “您真是会开玩笑,一万两,那只是个入门。” 掮客突然笑了笑,对着她抬起手行了个礼:“入门先是一万两,再得写个卷子,都通过了,才能见个面说两句话的机会。” 哦,懂了,门槛。 “这不是无本买卖嘛。” “可不是,但想来的人那可是排成长队了。” 没去问这件事情到底持续了多久,贺澄只是看着他很是回味地闭上眼睛,又再度睁开对着她笑:“您应该明白,总有些人是想走捷径的。” “确实,能舒服就舒服一点,没必要拼那么狠。” “可不是。” “但你拼得挺狠,家财万贯却又都舍不得花,全埋院子里面了。” 看到他笑容片刻凝固,贺澄手指敲打着桌子,总算是敲出了点声音:“干这事儿挺辛苦。” “那当然不如后面的人辛苦。” 负责出卷阅卷的是翰林院掌院,能够与那些学生“说两句话的人”地位自然还要在他之上。 掮客稍稍偏了偏头,脸上的表情愈发嘲讽:“那人是谁,您不是早就猜到了么?” 听着这句话贺澄嘴角稍稍上翘,眼睛却没有一丝笑意。是啊,能够指示得动翰林院,能够让学生通过乡试,又有不少人自愿为其遮掩,甚至以此为荣的人,也只有那位当世大儒,三朝元老。 太师太傅,她、她父母的老师—— “谷太师,谷航。” 15. 第十五章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贺澄并没有太多惊讶,反而想起了另外的几件事情——比如说谷航是自己堂哥贺濯的启蒙老师,又比如说他是太学荣誉校长,偏偏从春闱学子入京的那天开始贺澄就接到来自母亲陈悦澜的消息,示意她之后不必再进入太学。 不过在科考这段时间内太学也有不少学生会去考试,因此也就这么顺势放了春假。学校还开着给大家提供自习场地,太学学生爱去不去。科考之前太学也有考试,她通过后也算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毕业,自然无需再去学校。 那天贺濯也在现场,再加上还有谷航牵线,以及他的倾向,贺澄只能说真是是个傻子都知道这人在想要做什么—— 无非就是想要“还位于贺濯”,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再把什么女帝女官的,全给压下去。 他伸手太学也是花了十多年才稍稍有所成效,偏偏在这个时候一切暴露,再加上陈悦澜不让她再去太学…… 贺澄歪了歪头,总觉得这些全是算好的。有人在十几年前就亲手给朝堂埋了雷,欲使人毁灭,先让人疯狂,然后再在这个最合适不过的时候彻底引爆。 “那你手上是有名单的,对么。” 这种事情想也知道是犯了大罪,而正是因为知道是罪过,反而会想要留下一条退路,或者说会有“能拖一个人下水就下水”的心理存在。 账本或者名单总有一个,也有可能两者皆有。听着两个人的谈话,段寻与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到来的刑部尚书对视一眼,再度看向贺澄轻轻点了点头。 “我不会现在和你要这个,先聊聊别的吧。” 贺澄停下手指的动作,很随意地往后靠着,甚至还示意后面的人上茶:“我有点儿小好奇,你怎么称呼?” “您喊我梁二就成。” “行,那梁二,你口中的赵爷又是谁?” “您这可是说笑了。” 对着贺澄假笑一声,但看出她是真的不知道时梁二思考了下,还是如实开口:“赵爷便是赵爷,市井里若是有什么无法解决的事儿,便是找赵爷评的理。” 嚯,赵学思,你还真挺厉害啊。 “那我们也来聊聊,你现在在这儿的理?” “……” 看到梁二的表情贺澄笑了笑,点着桌子示意旁人先别说话:“名单出来,我保你之后去个春暖花开的地方。” 稍稍抬手同样止住了梁二的问题,贺澄知道他还不信任自己,索性拿起了旁边的那块令牌:“放心,这点话我还是能递的,只是前提是你的名单,得和之后我拿到的账本名字一样。” 对上号了勉强可以算个亡羊补牢,如果说对不上嘛,就别怪她了。 把椅子往后挪着站起来,贺澄的脸上更多了点笑容:“梁二,你既然已经信了我一次,不如就此信到底。” 既然有了一个突破口,那后面的就交给更有经验的人来处理就行。更何况现在有了名单,有人来买过路费,谷航的那本账本在哪里也是个大问题。 “赵爷,真是不得了哦。” 走出这间庭院,贺澄瞥了眼角落的糖葫芦摊后信步走去,掏出一个铜板夹在指尖,往天空轻轻弹了一下。 “这么高江湖地位了,还来卖糖葫芦?” 看到贺澄似笑非笑的表情,赵学思无奈地将一支红色的糖果塞进她的手里,面上表情诚恳地不能再诚恳:“我就是路过。” “真的假的?好,那我就当你是路过。” 笑眯眯地走在他旁边,贺澄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赵学思平淡的回应:“我只是受了颇多帮助,才会去揽下些事务,免得街坊邻居之间有太多矛盾。” 谁知道这么一步步做着,就莫名其妙成为了“赵爷”。 “那你到底还回不回赵国公府啊?” 又是道士又是小二还干这种老娘舅的活儿,时不时去成平长公主那里,你还到底在不在赵国公府? “大概就是,会回去吃饭睡觉?” 反正只要他人在去请安的时候能出现就行,别的时候去哪里都无所谓。 听到这个“大概”贺澄侧头瞥了他一眼,拿着赵学思给自己的令牌晃了晃:“不过挺有用的,这次也多谢了。” “嗯,只是太女,我看到那位夏小姐似乎并未回来。” 听到夏阳的名字时贺澄脚步微顿,却并没有露出太过于担忧的表情。据她所知夏阳没有被改成绩,毕竟不管怎么说,她死了的爹也是姓的孔。不过为了离开家中,她改了她的籍贯与户口是肯定的。 在现在这种微妙的时间里,改了籍贯户口的学子不管是为了科举移民,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自然也要被好好检查一遍。这不会耽误夏阳的考试,只是大概率会对她本人造成困扰。 “您不担心?” “如果说这件事情就让她无法越过,那之后的事情我也没必要再只揪着她不放。” 感觉到旁边的人因为自己这句话停下脚步,贺澄同样停下来转头,脸上的笑容柔和:“是不是不愿意了?” “不。” 赵学思知道自己虽然在读书这方面并无太多建树,但科举的确是大多数人进入朝堂的第一个关卡。贺澄作为太女,说出这句话确实并不奇怪。 很冷漠,但确实是作为太女的她应有的选择。赵学思摇了摇头,继续后退小半步跟在贺澄身边:“我只是觉得如果夏小姐真的不成,会很可惜。” “可惜也说不上,主要是你。” 他?他怎么了? “你的织布机怎么样了?” 听到织布机的那刻赵学思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哀怨了起来,他就知道,太女每次找他都不是为了他,是为了他的织布机。 要哪天他做完了…… “放心吧,做完了也不会扔掉你这个人。” 扫一眼就知道赵学思在想什么,贺澄好笑又无奈。赵学思好像总是对他自己的能力认知不太充足,也不太明白他的发明能做到什么。 “就算夏阳没有过这场考试,她口中那个女家寨我也需要去一趟。” 当然,如果说去之前赵学思的珍妮机还没做好,那就有点麻烦了。 “你很重要,至少在我这里,你比你想象的自己更重要。” 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对方,等到他同样站定到自己面前贺澄伸出手,从那根糖葫芦树上又取下了一支红灿灿的山楂果:“还有,你也并不需要一直都走在我之后。” 赵学思的眼睛微微睁大,盯着贺澄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他的应声太过于轻缓,要不是贺澄的听力还不错,怕不是根本听不见。 “所以现在开始,就先习惯起来吧。” 习惯起来?习惯什么? “先习惯站在我的身边。” 两个人之间隔着大约有一个半拳头的距离,走着走着又会开始靠近彼此,再在偶尔触碰到彼此的时候拉开。贺澄晃着手里的糖葫芦,走到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就被小孩子围着撒娇歪了歪头,对着盯着自己糖葫芦的小孩子直接嗷呜一口咬掉了一颗。 冰色的糖浆很硬,山楂也很硬,山楂的核更硬。努力控制住自己嘎吱着崩到牙齿的表情,贺澄表面微笑,心里则是大骂某位赵爷不讲武德。 这山楂核太多,而且果子也忒酸了点! “我自己种的,别的还算好,但种东西我确实不太行。” 贺澄暗地里的咬牙切齿让赵学思掩住笑意,迅速用着比市价更便宜的价格清空手里的糖葫芦后走到贺澄旁边,变着法一样又给她递过去一包绿豆糕:“抱歉,酸到你了。” “多谢。” 掂量了下绿豆糕的纸包,贺澄有些警惕地又去看了他一眼:“你自己做的?” “种东西不行,但是做东西我还是很有自信的,可以尝尝。” 冰糖葫芦的糖浆那么硬,她现在开始怀疑手里这个绿豆糕的软硬度了。 “放心,我有尝过。” “那我也回去再吃。” 看贺澄将这包绿豆糕拿在手里,赵学思也没说什么,只是把声音压低了些:“现在应当是还缺了账本。” “想也知道,账本肯定是在一个最隐蔽不过的地方藏着。” 从掮客梁二那一声赵爷就能知道,赵学思在市井江湖上的能量不小。别的不说,三教九流认识的人多,说不定就有什么很会找东西偷东西的…… “不需要我帮忙?” “赵爷,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犯法。” 犯法都犯到太女头上了,你还真是猖狂啊。 没想到真能听到这句话,贺澄笑眯眯地用扇子点了点他的胸口。赵学思这个提议确实让她很心动,但现在账本在哪里都不知道,又怎么去找出来? “那您认为,东西会在哪里?” “按照那位的情况来看,我其实不是很想敲定幕后凶手真的是他。” 谷航教过很多人,谷汀荷也是她的好友,可这些年下来他已经走歪,甚至于还给了所有人一记重锤——在这个地位上都能出手干预科举,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 是的,谷航曾经给人感觉高尚,资助过很多学生,从来都不屑于参与朝廷争端,总是对着他人直言不讳。贺澄不希望是他,但终究还是他。 “那些他招进来的人,他的学生,是不是也都被调换过成绩?他力捧的人,支持的人,曾经是不是也都背后有着一个被调换人生的苦命人?” “但正好你没有被他教过,我也没有。” 在这方面赵学思没有这种想法,他笑了笑后继续往前,站定在一个卖小发饰的摊位前掏出了刚才卖冰糖葫芦获得的铜板:“我只知道,这样的人如果不被处罚,我会很失望。” 不只是他,她也同样会很失望,被调换成绩的人会更失望。 “所以归根究底,还差账本。” “嗯。” 但这本最关键的账本,在哪里? 毫无头绪地就这么过了三天,各种各样的流言也愈演愈烈。贺澄坐在常去的酒家包厢里,对着面前的谷汀荷沉默良久。还没等她开口,贺澄就看到她对着自己笑了笑,仿佛是终于放下般给自己递来了一个包裹。 “太女。” 她眼角含着笑,对着自己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要的账本,在这里。” 16. 第十六章 桌上的是本很普通的名册,打开以后也并未见到什么数字,只有语焉不详的菜谱。只是在书籍的旁侧,贺澄看到自己无比熟悉的字迹写着那些暗语的代表。 一份盐巴即是一万两白银,一碟花生指的是一千两黄金,排骨意为出钱但不多、只能听几句话教诲的学生,八宝鸭则是必须要通过乡试、并在之后春闱中也需要尽可能扶持的学子。 一道道菜品,一个个人,一次次交换,每一笔都让贺澄的表情愈发阴沉,也让她不敢去想到底有多少人牵扯其中。 “其实,这样也是个好时候。” 谷汀荷仿佛没有想到自己也将会牵扯其中,甚至没有去在意那个人是自己的亲祖父。她的视线落点在更远的窗外,直直地看向了天空:“虽然只是近几年,但近几年的事情都让我明白,不光是朝堂,学校里也同样变得太多了。” 女同学们仿佛在某个节点开始变少,骑马、武术等强身健体的课程逐渐被占用,学校里的马球队里女孩子也好像凑不起人,聊着天时每个人都开始变得迷茫。 “不知道以后能够去做什么,不明白自己做这些事情有什么意义,不理解为什么现在好像一下子变得压抑了。” 不管始作俑者是谁,谷汀荷想朝中都需要表明出一个态度——现在就是必须要表明态度的时候,也是相对来说最好的时机。 “到了要拨乱反正的时候了,太女。况且以史为鉴,如今也到了需要拨乱反正的时候。” 她们从七岁开始相识,十年的时间足够让两个同桌明白彼此的梦想。哪怕贺澄没有真正与谷汀荷说过,但谷汀荷是明白贺澄的。 做错事情的是自己的祖父,是当世大儒,是无数人的老师…… 太好了,是他真是太好了。 在确认是自己祖父的那刻谷汀荷从来没有如此激动过,在谷家所有人都人心惶惶的时候,她却是前所未有的激动。 她知道自己的祖父不喜欢女学生,不喜欢女帝,不喜欢那些在外修习的课程。他希望大家都专心学问,去写那些流传百世的文章。 所有人都去专心学问,都去写文章的话,那些没有了田地、只能从母亲手里继承一份田契的女孩子们怎么办?学完了朝廷提供的三年蒙学,成绩很好想要继续学却没有钱的贫家子弟怎么办?均田到现在整个大庆都无田可分、新出生的孩子们怎么办? 是真的无田可分,还是大部分田地再次被占用,互相遮掩着让人以为,无地可分? 他想要被景仰,可不能所有人都景仰他。 “汀荷,你……” “唯独在这种时候,不需要‘我’。” 收回望向天空的视线,谷汀荷微微笑了笑,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放心,这也不是原件,你知道我过目不忘,记性挺好的。” 看完了这整一本“菜谱”,贺澄的表情愈发复杂。这几年的风向她也感受到了,同时察觉到情况有变的也不只是她一个人。她的确是想要改变现状,但无论如何她都不想通过这种方式。 “太女,你以前和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 “做错事情的人要接受惩罚,你我都一样,没有高低贵贱。” 冷面的少女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最后无比郑重地给自己的好友行了一礼:“家祖家父以及兄长均有牵扯其中,最先一位自六年前开始,现今为南阳县县令。账本在此,证词自有掮客、受益书生、与南阳书院给出,还望太女彻查。” 最关键的一环现在来到了她的手上,可她并不开心。 贺澄安静地坐在酒馆里,注视着原本湛蓝的天空染上金黄。周围市井的声音依旧喧闹,她也向来都爱着这种充满朝气的声音。可现在听来,这种富有朝气的声音有多少是对生活的期许,又有多少是每日都是如此的麻木? 不过也是,无论现在还是曾经,古代还是现代,生存总是第一重要的事情。她现在是太女,能够做的事情有很多,但也同样很少。 南阳,南阳,南阳—— “你要‘下场’,是么?” “可以不是。” 看到母亲挑起的眉毛,贺澄没有回避,只是对着她点了下头:“我只是需要去那里,太学毕业生去南阳书院任教也行,跟着去南阳的外派当个师爷或者县尉也可以。” 她需要去那里看一看,去认真想想。 “我知道了,但南阳不适合你,另外有个地方更好,也更加需要你。” 陈悦澜接过贺澄手中那本账本,随手翻阅着又点了点:“那谷汀荷呢?你甘心她就这么被牵连着流放?” 谷家几个人都要杀,甚至她还要在之后给他们做传警示后人,让他们一辈子乃至千秋万代都无法翻身。 但谷汀荷,她可以网开一面。 “在漠北,她依旧可以做她想做的事情。” 贺澄相信这点困扰和挫折是拦不住谷汀荷的,说不定在漠北,她还能有另外一番际遇。 “我之前就觉得你这个朋友不错,太学虽不如我那时候,也到底没白去。” 陈悦澜笑了笑,也没再说什么,将手里的账册往怀里一收:“那么接下来,你对这次科举有什么想法?” “就这样去吧,张大人是知道应该出什么的题的。” 空谈误国,可关键就是现在的考生也会困惑,他们要怎样才能真正意义上做到实干。 账本上面的信息被一字不落地公布出来,谷航所做的一切都被公布于众。大庆不允许私学,而谷航的“私学”却是更加藐视了大庆的科举。 大庆不允许私学,但如果说是家中辅导总是没法禁止的,针对科举的补习班也肯定会有。在这方面古今中外都一样,可关键就在于,这不是单纯的辅导。 是有规模、有组织、甚至称得上是有纪律的作弊。 入门纹银万两,同时还有分级制度。第一档次是只会聊两句话,随后是能够指点一篇文章,到最后交够了足够的钱,就会变成“包过”。 “找到一人,在乡试时考官将两人成绩对调,包过乡试。我是不是还要谢谢我没了的爹,让人不敢去动我的成绩?” 夏阳读完被公布出来的科举案,慢吞吞地放下手里的报纸。门外的铁羽军天照卫敲开她的门,对着夏阳弯了弯腰:“这段时日辛苦您了,慢走。” “没关系,天照卫正好给了我个安静的复习场,我还挺开心的。” 夏阳一点也不在意这些,她知道她的情况肯定会被监管起来,还不如说呆在天照卫的府邸里面反而很是安全。 “对了,我能不能先不走,在这儿住到考试开始?你们也知道的,我没钱嘛。” 这里安静,没人打扰,管吃管喝管住,她真是超爱天照卫的。 “……” “……” 心大的考生他们见过,但是心大到进了天照卫院子还能泰然自若到思考怎么去薅羊毛吃食堂的,他们是真的没见过。 科举的学生进去不少,朝中官员也一样。不过朝中的空缺填补很快,甚至都没有打扰到第二天的各项事务,就这么全部都交接完毕,诡异得让人都有些怀疑是不是朝中早就做好这样的准备。 “总是得有点备用人选嘛,而且也不算特别突然,大家心里都知道这轮会自己上位,表现可好了。” 贺璞品着茶,对着自家女儿砸吧了下嘴,又愉快地拿起旁边一块用贺澄方子做的蛋糕:“不提那个老东西。乖女啊,倒是你的任务,进行得怎么样了?” “我的任务?” 思考良久才想到自己的任务是什么,贺澄也表现出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点头:“还行吧,挺好的,我觉得不错。” 敷衍,真的敷衍! “阿姐都说你有目标了,什么时候带我去看一眼?” “您确定是去看一眼?” 贺璞那表情与其说是看一眼,还不如说是在摩拳擦掌着想要把对方给干掉。要知道赵学思那小胳膊小腿的,怎么抵得过每年都要去骑马赛马甚至打猎的贺璞? 人到中年都没发福,自家老爹真的是很认真在锻炼身体,就怕她娘嫌弃离婚。 “那和我说说呗,对方什么人,家里什么情况。” 贺璞露出了个假笑,装作很是期待的模样看得贺澄别过头,索性把最基础的说了一遍:“他和姑姑挺熟的,所以算是和阿娘也熟悉。嗯,赵学思是她们曾经同学的儿子。” “等下,安媛的儿子?” 看贺璞明显知道对方是谁,表情一瞬间变得扭曲的模样贺澄很是好奇:“怎么了?他挺好的,脸好看,姑姑都说我眼光好。” “你……不是,阿静啊,那是眼光好的问题么?” 安媛的儿子?呸,只要提到安媛他就明白,这人绝对是个曾经自家乖女说过的那种恋爱脑!! 实在是没忍住打了个喷嚏,赵学思抬起头看着面前的父母还有旁边坐着的继弟,英俊到可以说是漂亮的脸上仿佛是多了点歉意。不过这点歉意也就到此为止,礼貌得仿佛多一分都会因为对他人太过于亲近从而让自己不安。 “父亲,此事我也无法相助。” 看了眼仿佛整个人都暗淡下去的继弟,赵学思是真没想到自家还有这个闲钱,给他这位弟弟“买”一个过掉乡试的名额。梁二与谷汀荷两个人给出的名单基本完全对上,赵承念此人“榜上有名”,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误会。 “你去求求太女。” 仿佛没有听见赵学思的话,甚至不去在意这件事情对方是否能够做到,赵国公只是随手挥了挥简简单单就说出自己的想法:“至少把承念给捞出来。” “要是我不想这么做呢。” 赵学思抬起头,依旧保持着那种礼貌的笑意,对着眼前的三个人缓缓开口:“我不愿意这么做,太女也不会喜欢我这么做。” 他会做很多事情,让贺澄不开心的事情是绝对的禁令。 “行,那我看承念也长得不错。” 听到这句话时赵学思表情骤然冷下,嘴角却又不自觉地勾起,手指缓缓扣紧了自己的手掌心。偏偏赵国公仿佛完全不在意,反而像是又找到了一条好路子般,都对自己的英明神武快佩服透了。 “回头去见太女的时候,把他带上吧。” 沉默地看了眼表情扭曲的继弟,赵学思没忍住低下头,再度转向自己因为赵国公这句话想杀人的继母,对她笑容格外灿烂。 “好,我明白了。” 当然,到时候太女会不会把他拖出去,就不是他能决定的事情了。 17. 第十七章 两兄弟在一起的状态,只能说是很尴尬,非常的尴尬。 哪怕他们同处于一个国公府里,赵承念与赵学思也几乎没有过多交流。更何况因为赵学思的身份,赵承念几乎可以说是永远无法成为赵国公府的继承人。 如果说赵学思足够优秀也便罢了,可他连识字都困难,自己又为什么不能成为国公府的世子? 就因为自己比他小了三岁,就因为他是原配之子? 府中已经忽略了赵学思十多年,但总有人不可能忽略他。在那群不会忽略赵学思的人中,分量最重、也是最让人畏惧的,是成平长公主。 赵承念至今都记得赵学思被成平长公主邀请的那天,自己也打着滚想要跟上去,却被长公主的嬷嬷客客气气地请到了一边。 “赵二公子。” 她脸上有着温和的微笑,说出的话却让他无法动弹:“长公主只请了赵大公子一人,别人不行,还望赵二公子见谅。” 是的,长公主只会邀约赵学思,因为他是原配夫人的儿子,那位夫人又与长公主是好友,才会这么被她看重。自己永远也没有可能与皇家搞好关系,也不会成为未来的赵国公—— 明明他才是“承念”,凭什么一切都是赵学思的,而他却什么都没有。 不去关心赵学思在家中做了什么,也不去询问他到底过得如何,赵承念乃至整个赵国公府都尽可能当作家中并不存在这个人,甚至于都不去问他到底是否活着。 结果现在赵学思不仅被长公主照顾,还入了太女的眼,哪怕不学无术也有一片前程,他呢? 他为了能够通过乡试,又得到谷太师教诲,家中已经掏出了一大笔钱。然而还没等这笔钱得到回报,谷太师居然就这么倒了。 不仅如此,他的名字居然被记在了那张名单上,虽然没有被认为是直接舞弊,却也是前程尽毁。现在甚至要对着赵学思屈膝,要—— “我想我去的地方,你不会想去。” 猛然听到赵学思的声音,赵承念的表情瞬间扭曲,狠狠地瞪向了他:“你说什么?” “你应该不会很想去。” 赵学思笑了笑,甚至于可以说是神情柔和。他好似永远也不会生气,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嘲讽的模样,却让赵承念有种想要将他这种表情撕碎的冲动。 “你确定要和我一起去长公主府上?” “长公主长公主,除了长公主,你还有谁!” 一个只会依靠女人的男人,就用着那张脸媚上蛊人,谁知道他到底是跟着太女,还是跟着长公主卖脸。 “我还有太女。” 赵学思倒也并不在意这种叫嚣,他确确实实因为母亲受到了长公主的恩惠,也因为他长得好看被太女选中…… 不,他现在倒是更希望自己是真的长得好看才被太女看上了。不然的话天天都是织布机,日日都问进度,让他哭也哭不出声。 “更何况,你想要的东西我无法做到,别人也无法做到,本就只是你自己才能获得的事情。” 赵学思表情平静,完全没有任何想要再说下去的想法:“承念,好自为之。” “你——” 明明对方的走路速度不快,赵承念却无论如何也没法抓住对方。绕了几条小路后赵学思叹了口气,看向长公主府又有那么点纠结。 他是真的没想到,这么一来居然给自己这么多竞争对手,以至于做织布机都没那么大力气了。 “怎么了,这么心不在焉。” 贺澄也一样躲在长公主府,不是她不想在东宫,而是求见的人有点太多,连黏在宫里的张茵华都动不动来找她喝茶,当然是能躲就躲。 至于在长公主府会不会见到自己讨厌的人,她很明白自家堂哥如果不是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是绝对不会来长公主府的。 不过今天看赵学思,她倒是觉得他有心事。 “你来求我办事?” “当然不。” 赵学思摇了摇头,在之前虽说赵承念是跟来了,但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与他在一处,更不敢来长公主府。尤其现在赵承念还在那张名单上,就更是投鼠忌器。 然而断绝前路的人越多,他就愈发没有竞争力——还不如说除了织布机以外,他有太多的东西都做不到。 想到这里赵学思的表情就稍稍阴沉了些,拿着手里的零件磨了磨表面后继续组装面前的织布机:“只是恭喜太女。” “啊?” 现在她有什么好恭喜的? 有点不明白赵学思为什么是这种表情,贺澄满脸困惑地歪了歪头,耳边听他削木头的声音当背景音乐,手里动作着写新的奏章:“说起来,因为前面的那件事情,我以为你会带着你的那个弟弟过来。” 听到旁边的动静一瞬间消失,贺澄勾起嘴角将笔放去旁边:“上了名单的‘青年才俊’挺多,这批人之后不管如何都不可能再进一步,确实还挺适合来我这儿的。” 来你这儿干什么?入你的东宫? 刚想开口就看到贺澄微笑着转过身,戏谑的表情让赵学思冷哼:“你倒是挺满意?” “还行,不过既然有想过动这个心思的,说明本身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是绝对不会看上这种人的,就是这群人里有个赵学思的弟弟,她得把人给捞出来,以免以后赵学思被抨击。 “放心吧,他们都没你好。” 听到这简单的“都没你好”四个字,赵学思的手抖了抖,他没感觉到这句话里有什么深情的意思,反而头皮发麻。 “你能做他们做不到的事情,再说,我也是有标准的。” 不是什么歪瓜裂枣都能在她面前挂名,再说了,要是赵学思跑了,谁来做织布—— “顺带,你对科举有什么想法么。” 想着自己好像也不能一直这么只盯着这件事情,贺澄当即换了个思路,转头瞥了眼继续动作的青年:“此次舞弊案一出,本届举子大约都不会有什么……” “你想借此机会离京?” 和聪明人说话总是很舒坦,尤其赵学思很明白自己的想法。贺澄这次彻彻底底放下了手里的笔,看向赵学思点头:“是的,我要离京。” 她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现在也恰巧是最好的时候—— “谷太师一脉已经彻底没了声誉,连带着各个书院也被彻查,从夫子山长起也能够摆正思绪亡羊补牢。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离京才不会被太注意到。” 虽然现在看上去朝中没有太多动荡,但其实也乱的很。各项工作交接还有上手都需要一个过程,被提拔上来的陌生人也多,让她有更好的隐藏与发展机会。 “你想要去哪里?那位夏书生的故乡?” “当年科举学子无法担任故乡县令,她是没法过去的。” 看赵学思闷闷地点头,贺澄继续盯着他开口:“她已经把她的籍贯更改了,但南阳,我估计还是不行。” 凡是天照卫想要挖出来的东西,就没有能够瞒下来的。这一届清白的学子中,夏阳的经历也是格外让人好奇。幼年随母亲更换籍贯后又是隐姓埋名,甚至于全程都是自学,没有进入任何一个书院。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的成绩没有被调换,态度平缓,甚至都在天照卫里住得津津有味恨不得长久留下的模样,都让不少人啧啧称奇。 这得多大心或者多没心眼子,才能这么在天照卫睡大觉啊?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夏阳当然是无所畏惧。还不如说该害怕的又不是她,她为什么会睡不着觉? “她这次考试注定是榜上有名,但不会特别高。我问过夏阳,她也倾向于外放去做事,而不是留京。” “所以,你要跟着她?” “正有此意。” 贺澄很是愉快地点了点头,根本就不在意自己是太女,居于人下这件事情会有多忌讳:“我觉得这样就不错,毕竟正儿八经干事的是夏阳,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情。” “什么?” “我要找个地方,做试点。” 看赵学思明显是在思考的模样贺澄蹲在织布机前,伸手轻轻地拨动着其中的一个转轮。她有想过很多种情况,思考着要不要进行开海,要不要开拓贸易,要不要去强行推动织布机的运用。到最后贺澄复盘完这次的舞弊案,发现自己可以用另外一种思路。 那些小县现在几乎是从上到下,全部都被掏空了一次。在这种时候乘虚而入……不,这怎么能说是乘虚而入呢。 接下来不管去哪里,她都会选择全力对某县进行经济方面扶植,从零开始打造新型产业链,增加就业岗位的同时拓宽第三产业竞争力,设下第一个五年计划,争取让其成为大庆的纺织产业后盾。 无比满意地对着自己的计划书点了点头,贺澄侧头看着因为纺织机熬得眼睛通红的赵学思,很是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现在这件事情能不能成,就看赵学思什么时候把珍妮机彻底做出来了。 18. 第十八章 今年的春闺因为那场舞弊案的缘故,对比以往晚了许久,参加的人也同样少了许多。 虽说这么一来机会也变多了,可又有谁还能保持着这种平稳的心态呢?也就从天照卫驻地出发的夏阳心情却是不错,甚至于还对着给她搜身的铁羽军女兵露了个笑,让周围所有人都无奈叹息。 这段时间别管铁羽军还是天照卫,都知道了有这么个心大的考生。对此两边都没忍住开了个盘,就赌夏阳这回能考到第几名。 夏阳在心态这方面就甩了别人十条街,在看到科举题目发生明显变化时也自然不会神色大变,而是着重去思考为何会这么改。这次的科举很明显,在各种四书五经释义方面的内容减到只剩下两三个小题,留下的都是让人冷汗连连的民生问题。 不去接触他们,不去思考,不去认真理解他们想要什么,绝对无法通过这场科举。大庆如今弊端虽多,却也并没有到无力回天的地步。如果说从现在开始改变调整,倒也并没有很晚。 对着面前的卷子深吸一口气,夏阳却又是闭上了眼睛。她有想过很多次自己考试时候应该要写些什么,到最后仿佛也只有那么寥寥数语。 不过是拨乱反正,从再来罢了。 “庆自建国起,清先朝弊无数。开均田,设同堂,民众策而始盛世。然起于一时之举,久而为之则限民间、至朝廷之累矣。” 在旁边的草稿上写下自己的想法,夏阳凝视着手前的白纸黑墨,脸上的表情变得愈发坚定。同样在考场内的考生们也同样深吸一口气,按住手中洁白的试纸表情复杂。 之前每一届考完以后,试题也会在考试以后告知于众。他们有点忘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试题一年年地开始抛弃以民为本,开始谈论各种各样的圣贤文章,开始抬眼看上天空,忘记自己脚下的泥土。 可他们终究还是忘记了那么多东西,现在想要重新拿回来,要做的事情比以前更多。 这些学子需要去躬身面对土壤,需要去注视每一个从他们身边走过的人。 整个考院在敲响第一声钟时就变得分外安静,贺澄却是死死盯着眼前的纺织机,等待着最后一个齿轮被赵学思固定完毕。 其实她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纺织机的木头始终无法承受住力量的转动后提出了运用齿轮来进行减速、并且使用力点平衡的思路。赵学思听到她的提案先是简单挖了两个小齿轮磨合,确认有用后立刻进行了结构调整。 “成了。” 虽然没有试过,但赵学思明白自己是成功了。手中的八转织机终究是出现在了他的手上,欣喜的同时赵学思更多的却是一种惶恐。 一个人能做八个人的活是件好事,可剩下的七个人怎么办?让她们去死? 原本八倍的布料,整个大庆真的需要么?谷贱伤农,丝线进货量增大,首先会有人改农为桑,在价格极度增长之后又迅速回落。若是有人在其中抬一手,再在之后狠压价…… “你放心,不会这样的。” “太女?” “我知道你想的事情,也知道这会带来怎样的冲击。” 赵学思织布的动作很熟练,让贺澄相信他是真的会这么干,甚至可以说是干了好多年。面容俊秀的青年去做这份工作却又是认真且投入的,让人忍不住就盯着想看好久。 “你的动作真熟练。” “莫非太女之前以为我是在夸大其词?” “不,我是在想你要不要说说看,怎么才能更好地去用这个八轮纺织机。” 本来想说要让赵学思写个操作说明书,想起他有阅读障碍症贺澄便改了个口。操作说明书也是很重要的,现在能够用这个织布机的,也只有赵学思。 “我知道。” 赵学思小小点了点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恍惚:“所以在之后,太女便要走了,对么?” 太女离京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这点不仅仅是他,一些内臣也隐约有所了解。但他却只能留在京中,等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归来。 “不错。” 贺澄点了点头,她已经把自己的计划书交给了父母,顺带着还抓了一个不情不愿但又为了薪水和假期,露出温暖笑容决定跟她去南阳进行基础建设的天照卫校尉。 不用说,裴丰问是自愿去的。 “那我会想念太——” “等等。” 听到赵学思堪称是哀怨的声音,贺澄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连忙伸手停下他的叹息,思考整个对话后试探地开口:“你这是以为,你不会跟我一起去?” 啊?难道不是? 看赵学思满脸迷茫却又像是明白过来,一瞬间变得很是期待的模样贺澄却很认真:“你为什么认为我不会带上你?” “大概是因为,您需要的是织机,并不是我?” 赵学思很会看轻自己。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表情里的迷茫并没有因为面前少女的话消退,反而变得愈加浓重。贺澄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等待接下来可能有的回应。 “您有了织机以后,我应当是没有作用了。” 最多就是去解释下怎么用,不会有更多别的理由。再加上因为是纺织的关系,他本人更应该居于幕后,而非介入其中。 “谁说你没有作用的。” “啊?” “你会很多事情。” 将赵学思随手放在旁边的一把刻刀拿在手里,贺澄用刀的手法很生疏,只是简单在废弃的木块上划下一道痕迹:“会很多我不会的东西,能够做出好看的糖画。你会想要去改变已有的东西,不畏惧别人的指指点点,清楚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京城很大,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眼神与议论,只要踏错一步就会有各种不同的嘲笑。赵学思不适合在这种地方,他适合一个更安静的环境,做他想要做的事情。 “不过我还是有些担心,因为我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 “哪里不对?” “我还没有问过你的意愿。” 她过掉明路后用着“这三年准点上下班并且准时放假且每年加工资”的诱惑把裴丰问拉了过来,与夏阳立下不知道算不算约定的约定借势而出,还有一个也是最重要的,赵学思。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愿意,也不知道你想要做什么,所以我想在这里问问你。” 少女弯下腰,到最后索性就在赵学思面前屈膝半蹲下来。仰起头看着错愕又像是完全不相信眼前发生了什么的青年,贺澄没忍住笑得很是灿烂。 “我希望你别觉得我好像是高高在上……这样正好。” 伸手按住想从椅子上滚下去的赵学思,贺澄撑着下巴从下往上看他的脸,将笑容敛去后认真开口:“我告诉你我想要的,你也告诉我你想要的吧,赵学思。” 她想要进行改革,想要释放大庆压制已久的力量,想要进行工业革命,想要压下如今开始兴起的清谈风气与歪曲的儒学理论,发展科技,最好能够见到由大庆引领的大航海时代。 自己想的计划几乎都不能和别人说,如果眼前这个人能够与自己一起走下去,他能够理解自己就更好了。 “赵学思,你想要做什么,你想要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好像很少有人问过他想做什么,但这样的事情似乎也不难想。 “我想,我想要把我阿娘留下的东西都做出来。” “你阿娘?” “嗯,不过那些并不是她想要我做的。” 提到安媛的那刻贺澄能够感觉到赵学思的眼睛微微亮起,看上去比以往更加坚定:“我看过她留下的手札,也想过她为什么要留这么多奇怪的东西。原本只是尝试着想要做出来,但后来发现,我喜欢这些。” 那些笔记文字很少,多是图纸与各种数字,他能看懂,也能试着做出来。至今为止赵学思还记得,他做出来的第一个小物件,是一只能够动的木马。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去思考,母亲并不是那个旁人口中“抑郁而终”的形象,甚至一股脑不回头嫁给自己的亲爹都有她自己的想法。同时,这也是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母亲,应该是个很优秀,也很特别的人。 “是我自己想要,去找找她做过的那些东西,去看看她是个怎样的人。” “那么赵学思,你下一步想要做什么?” 安静地听完那些断断续续到凌乱的话语,贺澄直截了当地用一个空隙开口。听到问题的赵学思不再恍惚,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注视他人起来依旧深情,却有着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沉静。 “现在我觉得,只有织机您或许会不安全。” “……” 啊?什么不安全? 完全没想到他会是这么个想法,贺澄呆滞地看着他拿出怀里一直放着的手札,翻动片刻后对着某一页满意点了点头。 “那就是这个,太女,这是我接下来的想法。” 稍稍探头去看了一眼,在看到那熟悉的炮筒、熟悉的结构、与更加熟悉的火药后,贺澄彻底沉默了。 “接下来一步改进大庆的火炮,如何?” 贺澄盯着那门熟悉的兵器,再想想哪怕到现在自己还随时记着的没良心炮,只觉得这可真是太棒了。 “很好,我很喜欢。” 治愈火力不足恐惧症,就在今天啊! 19. 第十九章 看着赵学思拿出来的手札,贺澄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心动。 当然,这个心动是对安媛的手札,尤其是对里面的内容。留意到贺澄的视线,赵学思笑了笑,很是随意地把这本笔记给她递了过去:“并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东西,太女想看直接看就行。” “好。” 犹豫片刻贺澄还是接过了赵学思的手札,翻开第一页贺澄就看到上面还算清秀的字迹。安媛的字她之前收集过,也有见过一两眼。她的字迹很好认,这世上没有谁的字和她一样,清秀的同时每一个横折转角,都是无比方正的90度。 是个很特别的写字习惯,却又好像很符合安媛的特点。考虑到赵学思是个阅读障碍者,安媛应该比他稍微好一点,但在细节处还是会透露出她的书写技巧。 还好汉字是象形文字,安媛与其说是在书写,倒不如说是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画一幅画。 贺澄没有把自己的猜测说出口,只是找了个地方坐下,安静地看着她的发明和思考。笔记里的内容很多,除了八轮织机和改良的简易火炮以外,还有不少别的东西。 比如说重新经过设计、能够更方便使用的水车,关于各种高大桥梁的建设、改造、与铺设想法;水利方面的调整,开渠与分流、乃至整个灌溉系统,以及一份有关农肥的实验报告。 很零散,也同样有着十分突出的个人风格。每一个数据都被她如实记录下来,写下的文字清晰好懂,全程都是最明白的白话。尤其是最后那一份实验报告,贺澄可以肯定前几年工部推广的新型肥料里除了自己的小聪明以外,更多的验证都是通过安媛的数据。 这本手札除了赵学思以外,自己的母亲陈悦澜手里肯定也有一本类似的,或许还会在民生方面更加详细,论证也更加充分。 将手札重新翻到火炮的那一页,贺澄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上面的内容,声音里多了几分凝重:“你想先做这个,火炮?” “嗯,因为这个留下的消息最多,看起来应该更方便一点。” 赵学思稍稍顿了顿,最后还是凑到贺澄身边,指着其中一串部件的三视图开口:“而且,好像也不只是有阿娘一个人写的,还有别人也在里面。能够在上面留下字迹,应当是她的好友。” 别的大多都只有自己母亲一个人的想法,但在这件很明显是杀伤力巨大的武器上,却有着不同的人在提出意见。 有大大咧咧的,有心思缜密的,也有不断的推翻与改进。他坚持读完了自己母亲近乎奢侈地记录下她两个不知名朋友的每一句话,皱巴巴的纸上满是讨论、叹息与挣扎。 抱怨的,开玩笑的,认真研究的,因为达不到标准被迫放弃的…… 那些都是安媛与别人共同的记忆。 这个“别人”里有哪些人,贺澄觉得自己闭着眼睛都能猜到。想也知道这上面标注的、尤其是那句“反正炸得越厉害越好”、还有“不管怎么样反正都给我炸出去”,绝对是成平长公主。 姑姑,你也有火力不足恐惧症呢? “她在做这个火炮的时候,好像很开心。” 贺澄重新将视线放在那张火炮上面,叹息一声后把手札重新还给了赵学思:“所以,你愿意么。” “当然愿意。” 和她一起离开京城前往山南,赵学思只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只是除了这件事情以外,赵学思还担心另外一件事情。 “可是太女,我父亲……大概不会放我走。” “没关系。” 一个国公而已,她太女还是惹得起的。更何况她还有留了个大杀器没用,赵国公又没什么大用处,她稍微抬抬手就行。 “你放心,这点事情我还是能做到的。当然,有个前提。” “什么前提?” “我送你的东西,你没给别人吧?” 想到那块在长公主相亲宴上拿到的玉佩,赵学思的耳朵就忍不住微红。他到现在还没把自己要做的东西做好,回礼到现在还没给出,也确实有点过分。 “既然你还记得,那我就继续等着了。” 随后伸出手碰了碰那个八轮织机,贺澄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到了东宫。春闱的名额已经出现,接下来一场就是殿试,她开始好奇夏阳到最后的名次会被排在哪里。 “您觉得她会在哪里?” “私心比较希望是在二甲传胪,这样比较方便。名次也不错,不至于留京,说出去也挺好听。” 自从大庆开始科举以来就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一甲三位都是结束了科举就进翰林院。现在这么一来翰林院基本被清掉了一大批,那就更加得使劲往里面抓人了。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进翰林院,按照最近朝中商议的翰林院拆分问题,这地方大约都要在大庆成为历史。让贺澄有些可惜的是翰林院可以没有,帮忙传话、写奏章、以及官方报纸喉舌这方面还是得掐住。 写文章最好、实干不太行的几个学生肯定要去帮忙干文秘之类的工作,剩下的自然要被分出去——夏阳是那个肯定会被分出去的人,唯一需要考量的就是她的名次了。 “这届留到最后的也算是因祸得福,一个个都至少是入了陛下的眼。” 能够这样了还站在殿试上,搏个好印象肯定没问题。福祸相依,至少他们在进入朝堂时候本能会更倾向于皇帝本人,而非朝堂上的某些派系。 “说到这个,谷太师倒了以后。” 想到已经被紧急加塞砍了的太师大人,贺澄微微偏过头,仿佛根本不在意一样随口问起:“可有人弹冠相庆?” “不至于。” 立春摇了摇头,却并没有把话说死:“但也有不少人为之开怀。” 总有人会挡着别人的路,这方面贺澄倒是并不在意。只是如果这种党派斗争发展得太过,危害对比谷航所做的只能说是半斤八两。只是让立春更加困惑的是贺澄似乎从始至终,都没有去见过谷航一眼。 她到最后只去见了谷汀荷,谷家的别人却是一个不见,表情平淡地任由他们被发配到了漠北。 “你在好奇什么?我没有问谷航一句话,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看出立春的好奇,贺澄想了想还是靠在座椅上,微微合上眼睛开口:“因为他的胜败与我无关,我也并不是很想听他的人生经历,这样一来仿佛我会因为他身上曾经可能发生过的悲惨事情就原谅他的所作所为。” 明明自己淋过雨,还要去扯烂别人的伞,甚至于还在下雨天当场提高雨伞价格的人,她与他无话可说。 “就像是现在,已经有人说谷太师情有可原?” “针不扎在他们身上不知道疼,这种人只要问一句,那你的成绩怎么不被送出去,是不想么?” 贺澄冷笑一声,对于现在突然出现的谷航无罪论直翻白眼:“他当时遇到这些事情,现在还想去迫害又一个谷航,我为什么要去和他说话?” 更何况她是太女,只需要和自家爹妈的想法看齐就行了,别人怎么想管她什么事儿。 她是太女,不是和贺濯一样耳根子软且被谷航保下来的幕后黑手。 “不提这个,聊聊别的事情吧。” 谷航倒了没错,可也会有下一个谷航,现在当然是要警惕的:“有人去拉拢这一届的学生么?” “您这是明知故问。” 立春好笑地瞥了贺澄一眼,虽然这届考生不太一般,不管怎么说也是三年才出一届的学子。不在这时候压个注,都对不起自己:“不过您放心,夏大人应当是不要紧的。” 确实,夏阳不会被别人拉拢,因为她直接给自己来信了! 盯着手上这一封来自夏阳的亲笔信,虽然不至于过度离谱,贺澄还是有那么点怀疑人生的感觉。尤其在读到上面几乎可以说是明示的“我不知道怎么当官所以麻烦你教教我”问话,她直接一个战术后仰,就差连滚带爬拿着东西跑路。 “这不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她很聪明。” 陈开霁瞥了眼这封亲笔信,表情却很是平淡:“而且太女,你也差不多是时候应该有一批自己人了。” “可我——” “陛下应当是默认了,而且这位夏大人若不是有你一句话,怕不是这次根本就没法参加春闺。到时候你信不信,她就是第一个替罪羊。” 夏阳修改过她的户籍,又曾经是南阳人。再加上她家里的身份,太容易被推到台前,再被泼上一层又一层的脏水。可这次她直接被摘了出来,甚至还在天照卫都快安家了。要陈开霁说,这姑娘简直就是天生的太女党。 没看见太女都出手了么?平常太女可什么都不做,现在只有个夏阳,还不得给点面子? 至于夏阳会不会有种被钦定的感觉,陈开霁只能说是个人遇上太女给自己兜底,还会朝夕相处,甚至探讨未来都得欣喜若狂。 “这我肯定知道,就是……” “太女班底,不应当是陛下给您凑的。” 主要还是因为在太学上学的时候贺澄实在是看不上她其他的几个同学,混到最后还是只有陈开霁与谷汀荷与她关系最好——现在谷汀荷又走了,陈开霁真心觉得自己压力太大。 要知道他可还是个外戚!外戚懂么?夏阳来得可真是太好了,直接分担了他身上的压力不说,还成功给贺澄找了一大堆事情。 现在的贺澄,总算是有点太女样子了。 “你也别装了,和我一起出去。” 陈开霁不是想当老师么?到时候自己被安排去的地方八成是老师被抓走,去坐牢的坐牢,流放的流放,开除的开除,铁定缺人。 “每年科举和教师资格考试都是差不多时间,我记得你去年拿到证了,对吧?” 贺澄笑眯眯地看着大惊失色的陈开霁,毫不犹豫把自家表哥抓在手里:“我告诉你别想跑,还有外戚怎么了?自家人当然要帮自家人……” “以后砍起来也更顺手,对吧!” “既然你有这个想法那就说明你不会被我砍。” 贺澄挥了挥手里的折扇,看了眼陈开霁后再度转向窗外,遮掩住自己有些复杂的表情:“初心不改,但关键就在于,人在一开始的时候初心到底是什么?” 沉默在这瞬间环绕住了两个人,少年少女安静地坐在位子上,直到这种氛围被小心翼翼开门的小二打破。被两个人同时盯住的小二打了个寒战,立刻将手里的东西送上:“陈小姐,有人托我给您带信。” “都能找到这里了?谁?” “我知道了。” 无视陈开霁的警惕,贺澄拿住信封以后发现这上面的字迹同样别致。横平竖直的同时仿佛每个字都是画出来的一样,让人都怀疑对方到底有没有学习过如何运笔。 看完上面写着的东西贺澄冷笑一声,放下手里的信站起来,对着陈开霁轻轻一点:“走吧。” “啊,去哪里?” “赵国公府。” 她现在想要组建自己的班底,有人不愿意放人,那她应该怎么办? 想着老爹说过的话,贺澄嘴角微微勾起,身上甚至于浮现出一层薄薄的杀气。 “咱们去,奉旨抢人。” 第二十章 自从那天赵承念在“父母”面前添油加醋抱怨以来,这是自己被关在赵国公府的第五天。 至于为什么是被关着,赵学思瞥了眼自己后院小房子外面目光炯炯的几个家丁,拉开门时看到满脸堆笑来问自己有什么炫耀的嬷嬷,只能耸耸肩表示自己一点事情都没有。 “那便是了,大公子若是有什么想要的,招呼一声就行,一定都帮您办到。” 好啊,他现在想要见到太女来家门口,你们敢把她带来么? 听着这些貌似关心、实则是软禁的话语,赵学思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他心里并不慌乱,虽然只有这一个多月时间,但与贺澄相处下来的这段时间足以让他明白,太女是个守信的人。 她之前答应了会带自己走,那就一定会带自己走。 因此就算被关着不许出门,赵学思也依旧很坦然,甚至于可以说还有那么点看戏的自在感。按照贺澄那种挥别之后都会带着表哥好友跑来翻自己家墙的个性,要是她知道自己被这么扣下来—— “我的大公子哦,你还有闲心傻笑呢?” 孙嬷嬷只觉得自己愁白了头,尤其看到赵学思仿佛还在打包着什么、时刻准备离开的模样更是有种自家大公子已经魔障了的揪心:“都这样盯着了,您还想能从这里走出去呢?” 以前的赵国公府大公子是个透明人,但就算是透明人,国公府里最多也就能帮他捂住两天。再长一点,绝对会发现他不在那个小小的后厢房里。现在他和太女的事情已经传遍半个京城,自然是会被各种关注,以至于赵国公府的帖子都接到了好几张。 天知道赵国公府上接到这些帖子的表情有多扭曲,毕竟一张张的都不是冲着他们去的,那些曾经都没法联系上的高门甚至都点名,只要赵学思,不需要再带上别人。 赵承念杯子花瓶砸了无数,孙嬷嬷都听说赵国公夫人火气上来,甚至还扣了他的月钱。 “您准备好这么多东西,是想去哪里?” “我自然是去太女想去的地方。” 赵学思放下手里的东西,扭头对着满脸想吐槽“什么叫妇唱夫随”、但没敢说出口的孙嬷嬷笑得温和:“您放心,我不会丢下您的,您也和我一起走。” “啊?大公子可莫开玩笑,老身怎么……” “我‘写’下的大部分东西,都由嬷嬷帮我整理。若是没有嬷嬷,便没有阿娘留下的笔记,也没有今日的赵学思。” 赵学思虽然能够写点字,但并不能写太久,时间长了他自己都会无法辨认。他大部分时候都是通过口述让孙嬷嬷记录下来,然后再进行进一步的整理和归类。孙嬷嬷是母亲的乳母,抚养他长大的人,也同样是他们两个人最关键的助手。 “嬷嬷,您是能够在史书上留下名字的人,您有这个资格。” 原本只是顺手帮着放好赵学思常用的工具,嘴上说着话手上却又帮他把衣服什么的也都拿出来叠好,孙若兰抬起头看着自己养大的孩子,突然浅浅地笑了笑:“这是在说什么呢。” “阿娘也不会看文字,对吧?但她比我好一点,她能写,但也需要您的帮忙才能写。” 赵学思很明白自己那本手札是怎么来的,如果没有孙若兰的帮忙,他绝对不可能把这样一本完整得都有些过头的手札留在身边。据他所知哪怕是自己母亲的一件旧衣,都被他那个脑子有点大病的爹给烧了。 美其名曰不敢再见,真正的原因是什么,鬼知道呢。 对此赵学思直接翻个白眼,手上的动作更快了几分。这几天足够他把信传出去,这两日春闱也要结束,夏阳拿到进士被排在二甲前列,也即将要出发,他的动作必须得快。 “你先和我说说,你要带多少个人?” 在去踹赵国公府的门之前,贺澄自然也要去和自家亲爹妈汇报下方便他们善后。她这次虽然是用着夏阳的幕僚陈静的身份前往南阳,但太女需要的东西她依旧需要全部都准备好,以防万一。 要贺澄说,如果真的遇上那种“你算什么东西”的官,那不得她把自己的太女刻印往上一扔,众铁羽军天照卫瞬间刷刷刷包围住他们,如同神兵般从天而降。在这个时候她就扬起下巴,对着大惊失色你你你个不停的反派冷哼一声,一句“我乃大庆太女,何人胆敢放肆”啪啪啪打脸啊? 光脑补一下,就爽爆了好么。 不过这么干的几率实在是太小,她也就是脑补一下。谷航被斩了以后大小官是个人都窝着不敢动,更不用说还会在贺璞派过去的二甲进士面前摆谱。能够在这场科举杀出来的姑娘,只能说是绝对的雷霆手段,铁血心肠。 不过自己该要的东西还是得要,听闻她和夏阳要去的那个衙门都被撸了个干净,别说县令了,就连个通判都得去坐三年牢,在夏阳去的时候还得把能用的班底也都一并带走。 “这个时候我能安排人和我一起去?” “有何不可。” 听到贺澄这句明知故问,陈悦澜好笑地侧头看了她一眼,没去理会自家女儿的小心思:“你想要哪些人就说吧,我给你记着。” “副手是我,那就先把陈开霁拎过去塞进书院。” 如果谷汀荷在的话,她能够担起整个衙门的账。但这位姑娘现在估计还在流放去漠北的路上,贺澄也只能被迫换人:“我那些同学就不要了,会出事。” “你能在太学把身份瞒这么久,我觉得也挺厉害。” 陈悦澜想到自家女儿居然能够把身份瞒到这个时候,也没忍住感叹。不过这样而不过是一些小事情,重要的还是即将前往的度平县情况:“账房就从户部选,现在度平的情况还算得体,留在那里的人都不想冒头,过去的人都知道干出成绩来,落到阿璞的眼里迟早能升官。” 度平是一个边陲小镇,同时也被卷进了这场科举舞弊案中,衙门都空了大半。只是抓人的时候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抓走,大的全都进去以后小的一些自然是稍稍松手放过。久违听到陈悦澜的叮嘱,贺澄注视着面前仿佛永远气定神闲的母亲,突然对她行了个礼。 “怎么?” “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看我那份计划的。” 她的那份纺织计划呈上去以后到现在都没有声音,却也没有被驳回。这样的结果说明他们都在考虑可能性,都在等待她的成果。 “但我知道,有些事情必须要去做。” “大庆立国百年,按照史书来看,应当是什么时候?” 听到陈悦澜这句突兀的话,贺澄抬起头看着她,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拿起了旁边一卷似乎翻得有点烂的书册,表情逐渐开始变得复杂起来:“如今朝堂上有亢官,有腐败;百姓休养生息,人口基本恢复,但也多出了不少隐田隐户;又因边疆无过多战事,军士开始懈怠,吃空饷越来越多的时候。” 是的,几乎每一个封建王朝都会遇到这样的问题。贺澄不敢这样说出来的,但她的母亲可以。 她是大庆的辅相,是执掌这艘巨轮的舵手。现在是要对这艘船修修补补,还是进行改造,除了舵手以外还需要船长的示意。 “很好,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本来这应当是她们去做的,只是……计划永远也赶不上变化。 陈悦澜注视着眼前的少女,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女儿有着和别人不一样的想法。那是好的想法,但偶尔太过于天真,也太过于自信,反而没有办法真正去完成。这些年她看着她不断地学习,修改她的想法,又像是重新把她整个人都塑造了一遍,让她有些痛苦,也同样欣慰。 “本来……算了,做不到的事情没有必要拿出来重复去说,这样做只会徒增笑柄。” 没有再去拘泥于曾经,现今的辅相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声音温柔而释然:“初生牛犊不怕虎,又有重霄凌云志。阿静,你比你的爹娘坚定多了。” 有些呆呆地看着递过来的东西,那些自己呈上去的奏章计划被详细地批阅,甚至上面还有三四种不同的字迹。认清谁写了什么以后贺澄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这样一来,自己之前所有的猜测又一次全被推翻。 “在想什么?” “不……阿娘,这些都是,看过?” “大庆从来都不是一家的大庆,也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就能说了算了。这点好也不好,但我以为还是这样更好些。” 随意地再递过去装在一个小包里的各种印章,陈悦澜的笑容舒展,眼角的皱纹让她显得愈发睿智且深邃:“去做你想做的,我们都相信你能做得比我们都好。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说,等度平完成了,接下来就都交给你。虽然有点不好,但阿璞、成平、安媛、左……很多人都在等待这天,都等了很久很久。” 现在,都交给她了。 铁羽军印信,天照卫印信,内阁红章,甚至于还有一枚虎符。 拆开包裹的时候贺澄差点没一口气喘上来,好家伙,这算是什么?文武都归她不说,甚至连军权乃至情报组织也给她了? 自家亲爹到底有多想要退位啊!!! “哦,还有,你担心的不会成事。” 嗯?她担心的? “大家都看着呢。” 贺濯那小子要敢做什么动作,他亲妈就敢把他给按死。 贺澄眨巴了下眼睛,见陈悦澜不肯再说什么索性也就点了头,走出宫门的那刻瞥了眼等在门口的几个人,直接翻身上马。 “太女,咱们要去揍谁?” “不用再遮掩了?” 听到裴丰问这句堪称是谄媚的话,陈开霁只觉振奋:“我终于不用再说你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妹妹了,对吧!” “但你们确实是异父异母,也是亲兄妹?” 听到裴丰问这句疑惑贺澄闷笑一声,直接伸手冲向了赵国公府的方向:“走吧,咱们是时候去抢人了。” “好!” 京城有些街道都有马道,而能够策马的人除却天照卫铁羽军外,大多都是品级极高。这次看着一位身穿蜜合色袄裙的少女策马直冲赵国公府、头顶一支金钗闪闪发亮的同时身后还有天照卫紧随的那刻,见过的人刚想说对方眼熟,就突然又想到了她应当有的身份。 一时之间整条街都变得肃静,只有马蹄哒哒扬起片缕尘沙。停至赵国公府大门口时贺澄脸上露出抹笑,翻身下马的那刻却看到立春往前了半步,脸上有着让她突然背上冒出冷汗的狞笑。 “太女亲自做这些事情,像个什么话。” 前半句扬起了声音,后面半句立春立刻弯腰行礼,甚至于还有那么点现学现卖,捏着嗓音夹着腿扭捏开口,却又中气十足格外嘹亮:“还是让老奴来帮您喊门吧。” “……” “……” 你再说一遍,什么老奴??? 在旁边的陈开霁差点没踩稳直接摔下去,贺澄也是晃了晃才稳住自己的身体,听着立春又开始装模作样地“哎呀太女可小心,这赵国公府门口都不平整,像什么话”的挑剔深吸一口气。 算了,她反正是来抢人的,大家开心就好。 看到赵国公府的门子满脸目瞪口呆,贺澄索性拍了拍袖口的灰,对着对方露出了个笑。 阳光打在那支凤尾金簪上,明晃晃地闪了别人的眼睛,也同样让周围看好戏的人都静下来,等着她说话。 “喊你们家大公子出来。” 她抬起头漫不经心地往前走了一步,风吹过她的裙摆,让腰间木牌的流苏晃出柔和的弧度。 “时间到了,我要带我的人走。” 整个赵国公府,又有谁敢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