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房表妹》 第1章 宋家 长陵城,三月。 天穹好似被捅破了一般,阴沉灰蒙遮蔽了晟国南部一带,细雨连绵长达半月之久,却依旧没有一点儿要消停的意思。 不管是城中商户百姓,还是城外郊区的村子,目光所及皆是湿漉漉一片,如同蒙上云雾,无法眺望远方景象。 春雨茫茫,万物润生,给往来行人带来不便的同时,也为这座城增添了许多生机与活力。 长陵城位于晟国南部的中心地段,水路、陆路的通行皆很便利,加之地处平原地区,气候宜人,千百年来少有灾祸,当地百姓世世代代在此生活,繁衍生息。 当地人也从一开始的农耕走商到如今的商户遍地,成为整个晟国经商人数最多,除京都外最富庶的州城。 说是如此说,但单论富庶,明眼人都晓得长陵才是晟国之最,只不过京都乃是卧龙地,需要一个好名头罢了。 士农工商,商最末等,再富庶又如何,还能越过都城,越过那些贵人不成? 世人皆心知肚明,但谁也不会作死非要在这等事上与人争高下。 在长陵城东有一座占地极广的大院,乃是首富宋老爷的祖宅,经几代人的努力宅院越扩越大,如今已到了长陵城其他人家难以企及的程度。 里头雕梁画栋,园林设计格外讲究,但凡进去过的人都忍不住道声好,目露欣羡,多少都要夸赞一番。 只是近来城内都在散播一个消息,听闻宋家有意将府邸一分为二,留下祖上那一半,余下半座宅子另开大门,挂牌出售。 宋老爷极富经商天份,产业遍布半个晟国,根本不缺出售宅院的那点银子,如今这般处事,难免引人遐想,揣测宋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宋宅长青院。 游廊屋檐还在滴水,院中花儿因连日落雨开得并不好,甚至花瓣都被雨水粘在一起了,好在根茎吸收水分,枝繁叶茂,瞧着也还算喜人。 正屋外间内,夫人苏氏刚清点完上月中馈账目,正斜靠在小榻上闭目养神。 许是富贵养人,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皮肤白皙依旧,面色红润,身段婀娜有致,别有一番韵味。 此时,秀山、秀巧从外面缓缓走进来,一眼便看到自家夫人如此娇美姿态,彼此间不由对视一眼,皆心领神会,心下暗道,老爷独宠夫人多年也不是没有道理。 “秀巧。” 秀山、秀巧正想着事情,突然听见苏氏柔声呼唤,赶忙上前行礼,恭敬地候在一旁等待主子的吩咐。 “老爷与谨书这两日也该到家了,你让明竹轩伺候的人都打起精神来。” “是,夫人。” 提及此事,秀巧嫣然浅笑,妥帖回禀道:“管家方才来报,老爷与大公子今夜便能到家,奴婢已经吩咐小厮在大公子屋里烧了两三个炭盆烘一烘屋中湿气,被褥皆在柜子里,保存完好干爽,等晚间用到再取出来。” 苏氏点点头,向秀巧投去满意的目光。 “还有小公子那里,奴婢方才便让人去私塾接他,想来这个时辰也快到家了。” “好好好,你们办事我放心。”苏氏笑着回应,见一切妥帖便不再多言,缓缓闭上双眸,继续小憩。 宋老爷与夫人苏氏年少夫妻恩爱多年,一直未曾纳妾。 苏氏膝下有二子,长子宋谨书今年十五岁,性子沉稳妥帖,不仅生了一副好样貌,还格外聪慧能干。 自他十二岁起,每年都会有一段时间跟着父亲宋老爷到处料理家中生意,学习如何管理偌大家业。 除此之外,他每日还会抽空出来读书,去年刚拿下秀才功名,准备明年秋下场一试,如此优秀的儿郎自然会引起不小的关注。 他与知府大人的嫡次子蒋庆舒并称“长陵双杰”,私底下二人还是好友,在同一个书院念书。 相比哥哥的优秀,六岁的宋怀康就显得平庸木讷许多。 他年纪尚小,如今在私塾念书,只是脑子转得很慢,即便日日苦学也赶不上哥哥的随便一学。 还好家中富裕,并不需要他努力出人头地,能健康快乐地慢慢长大,宋老爷夫妻也就满意了。 见苏氏歇下,秀巧便给了秀山一个眼神,二人轻手轻脚退出去,悄悄关上了房门,不再打扰苏氏。 戌时正,有一车队缓缓驶向长陵城门口,瞧着非富即贵,没挂牌子,路过行人也不知是哪家。 他们纷纷避让,好奇的目光来来回回打量眼前的马车,直到随行的管事笑盈盈地与守门将士打招呼,众人才知晓车内坐的是宋家父子。 “哟,宋老爷回来了?” “是啊是啊,一晃差不多两个月过去了,可不得回来歇歇?” 管事与那个士兵相熟,便站在一旁与其闲聊,说话也相对随意些。 他看着那些士兵去检查马车,因是老熟人,检查不过是走个过场,很快就能结束了。 没聊几句,便见检查的士兵抬手示意放行,管事这才悄悄给那士兵塞一个银锭,道:“我们家老爷吩咐的,你拿去与兄弟几个喝酒。” “老哥客气,劳烦你帮忙向宋老爷道谢。” 这种场面时常有,士兵熟练地收起银锭,笑得合不拢嘴,目送车队离去才继续自己的手头事,坚守城门检查事务,不敢偷懒。 此时天已渐渐黑下来,宋家车队入城门后一路往东走,车轮滚滚自路面倾轧而过,溅起不少积水,约摸三刻钟左右,马车才缓缓停在了宋宅门口。 管家钟叔得到家主归府的消息后,便命人到城门口守着,及时回禀,待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苏氏才领着小儿子与一众下人到门口迎接。 宋老爷与宋谨书外出近两个月,走访三四座州城,甚是辛苦,加之人在外富贵显露容易沾染上麻烦,遇到些预料之外的危险。 故而,苏氏在家时常为他们担心,唯恐父子俩遇到麻烦,且得空就去寺庙上香捐点香油钱,祈求佛祖能保佑她的丈夫与儿子都能平平安安。 “老爷,你们总算回来了,一路上可还顺利?” 苏氏双眸微微泛红,先将长子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确认没什么不妥之处才将目光转向丈夫,关切询问。 “夫人放心,一切顺利。”宋老爷瞧着自家娇美不减当年的夫人,面上不禁露出笑容来。 他上前两步握住了苏氏的手,询问了一下家中情况,眉眼间皆是温柔。 六年前,苏氏怀着身孕,本就很辛苦。 正好那年宋老爷外出遭遇劫匪满身血迹被抬回家,吓得苏氏险些早产。 自那以后,只要宋老爷出门,苏氏在家中免不得担惊受怕,总是絮絮叨叨叮嘱许多遍,不厌其烦地写信关心他在路上的情况。 他心中明白,为了安抚苏氏的心,无论多忙都会抽空写信,每三日往家里送一封,就这样坚持了整整六年,早已养成习惯。 这三年带儿子外出巡查,他也是如此交代,打算将此做法延续下去。 一个家安稳和睦,一个家族的兴衰昌盛不仅仅只依靠男子在外打拼,深居后宅的妇人们也功不可没,若没有她们默默奉献打理后宅,男人们又如何能安心在外忙活? 都是一家人,应当相互理解,相互体贴,将日子过好才是。 “我与书儿不是平平安安回来了吗?怎还掉金豆子,夫人不哭不哭,都好着呢!这雨落个不停,咱们先进府,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莫要弄湿了衣裳。” 宋老爷不禁失笑,也顾不得两个儿子与下人们的目光将苏氏拥入怀中,轻声安抚,直到她自己稳住情绪方才松开,牵着她往府内走去。 而在场的其他人早已习惯这样的场面,下人们都知老爷最见不得夫人哭,只要夫人一红眼,立马就会化为绕指柔,心疼得哄人。 他们夫妻一走,宋谨书也摸了摸弟弟的脑袋,温声道:“我们也进去吧!” 主子们都进了府,下人们还得干活自然也跟着进门了,宋宅大门随即一关,内外隔绝,喧闹瞬间消停,恢复了平时的安静。 宋谨书跟着父亲在外奔波近两个月,今日又赶了一整天路,只觉疲惫不已,一回到明竹轩就立马命人准备热水,先沐浴更衣,洗去众人都感受不到的“尘”。 等待的过程中,他面色不愉,剑眉微微蹙起,垂首间看到自己满是褶皱的锦袍,眸中嫌弃更甚。 明竹轩伺候的人都知道自家公子有洁癖,见不得脏污,对于自身的要求也更加严格,故而都不敢耽搁,风风火火很快就将事情办妥当了。 “少爷,水已经备好,可还有别的吩咐?” 宋福是宋家的家生子,因聪慧伶俐自幼就被夫人选中安排在大公子身边伺候,平日里负责照顾大公子的起居出行。 几乎是有宋谨书的地方就少不得他的身影,十多年下来,他甚至比宋老爷夫妻还了解宋谨书。 “嗯,没你什么事,你也下去歇歇吧!” 宋谨书颔首,还带着少年气的面容慢慢舒缓,当即起身朝净房走去。 一刻钟后,他去而复返,身上水汽未消,长发半干披在纤瘦挺直的后背,俊朗秀气的脸庞终于露出了浅淡笑容,公子如玉,儒雅温柔,令人如沐春风。 “哥哥!” 宋谨书一进屋前,弟弟宋怀康正坐在小榻上打瞌睡,一见到他,瞌睡瞬间消失,双眸发亮,当即起身朝他小跑过来。 “哥哥,我都等你好一会儿了,阿爹说你给我买了礼物,可是真的?” 宋怀康的脚步停在宋谨书面前,仰起小脑袋满脸期待地望着,试探问道。 那双眼明亮清澈,如此瞧着,倒是比往时少了几分傻气。 “嗯,自然是真的。”宋谨书轻笑,桃花眼往里屋门口处一瞟,温声回道:“里屋桌子上有个精致的木盒子,那便是你的礼物,你自己进去拿吧!记住旁的东西莫要乱动便可。” “哎,哥哥,我记住了。” 宋怀康连连点头,乐呵呵地小跑进里屋,很快就将那木盒子抱出来了。 他征询哥哥的意见,得到同意后,就地破解盒子的机关术,一直到饭点也没能破解成功。 第2章 说事 “哥哥,是这回的机关术太难,还是我自己太笨了?”宋怀康耷拉着脑袋,喃喃问道。 他折腾半晌儿,开锁进度却停滞不前,心中难免有些气馁,失落颓丧地抬起头望向宋谨书,可怜巴巴道:“哥哥,你帮我开好不好?” “你就这点出息?” 宋谨书瞧着弟弟那副可怜样不禁好笑,便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道:“走吧!我们先去吃晚饭,莫让爹娘久等,至于盒子机关锁回来再说。” “哥哥,吃饱饭你就会帮我打开盒子吗?” “且看你的表现。” “要如何哥哥才肯帮忙……” 去往正院的路上,宋怀康依旧叭叭个不停,小脑瓜自以为很机灵,问东问西,希望得到哥哥的应承。 然而他却不知道自己的小反应已全部落入哥哥的眼中,只是故意吊着他罢了。 兄弟俩你一句我一句,就这般走了一路宋怀康也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 晚饭摆在长青院的前厅,为迎接丈夫与儿子归家,苏氏按照一家子的口味特意命厨房准备了十菜一汤,摆满了一桌子。 宋家虽是长陵首富,不缺那点吃饭钱,但其实他们家在吃食上并没有那么讲究,也不会因讲排场而浪费吃食。 往时一家四口不过四菜一汤,今夜久别相聚吃团圆饭,苏氏心里高兴,这才多添了六个菜,打算一家子热热闹闹吃一顿。 如此一来,最高兴的莫过于宋怀康了。 他与哥哥并肩进门,一看到满桌子菜顿时瞪大了双眼,发出惊叹,脱口而出道:“哇!咱们家终于大方了一回。” 宋怀康刚感叹完,一巴掌便落到他的肩膀上,发出“啪”的一声响,有点疼,他不由惊呼出声,侧头委屈地望向动手的苏氏,道:“阿娘,你打我做甚?” “打你做甚?这么大一桌子菜都堵不住你的嘴,什么叫终于大方一回,家中缺你吃食了?” 说着,苏氏又忍不住揪起小儿子的耳朵,继续说道:“你啊你,读书不行,一遇上好吃的东西便两眼放光,若非为娘严厉,你如今都成小胖子了,瞧瞧你哥哥再瞧瞧你,可别长大了连个媳妇都讨不上。” “怎么可能,娘,我不是小胖子。”宋怀康不满的反驳,嘟嘟囔囔还想再说着什么,可一碰上苏氏微眯的双眸到底还是怂了。 苏氏平日里还算温柔,丈夫有本事,长子自幼便不需要她操心,只有幼子愚钝,总会无意识间惹她生气,让她化身泼妇严母,当真是无可奈何,只能不停安慰自己,孩子都是亲生的,当多些耐心才对。 宋谨书早已习惯这样的场面,含笑望着母亲与弟弟斗嘴,不吭声偏帮任何人,而父亲在旁赔笑哄人,闹闹腾腾,终是有个团聚的热闹劲。 好在苏氏还记得今日的目的,没一会儿便消停了,连声催促父子三人落座,一家子才高高兴兴开始动筷。 宋家非高门,没有那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宋怀康就一边盯紧桌上好菜大快朵颐,一边好奇地询问父兄外头的事。 他从未出过远门,现在听父兄谈论只觉得新奇不已,心也随着那言语描绘飞出长陵,飘向晟国广袤的土地上。 “哥哥,等我十二岁是不是也能跟你们一块出门巡查各地产业了?” “且看你的表现。”宋谨书向来好脾气,此时也不与弟弟画大饼,直言道:“你何时考下秀才功名便何时能跟着我们四处走。” “你哥哥说得没错。”宋老爷闻言也赶忙出附和,“你别整日想着玩,连个秀才功名都考不下来若是经手家中生意可不得被那群老狐狸坑了?” “那……哥哥不也是十二岁就能跟着爹爹出去吗?那时候哥哥也没考秀才,为何哥哥可以我就不行?” 宋怀康委屈巴巴地撇撇嘴,顿时觉得饭也不香了,一下又一下用筷子戳碗中的白米饭。 “这能一样吗?” 宋老爷想了想,先往小儿子碗中夹了块肥瘦相宜的红烧肉,见他吃下才语重心长道:“你哥哥当年是有秀才的学识却还不想考那么早,你呢?你十二岁时能保证自己有那个学识能力吗?” “康儿啊,并非阿爹偏心你哥哥,实在是人与人之间明里暗里存在不小差距,爹娘不求你将来多有出息,光宗耀祖,只希望你能快快乐乐长大,若能考下功名最好,不用担心被人看轻,实在不是读书的料也无妨,等你满十六岁,阿爹再教你做买卖,往后有你哥哥护着,也不必担心你会饿死。” “哦,孩儿知道了。” 宋怀康一直以来都很崇拜哥哥,觉得哥哥是除了阿爹外最厉害的人,即便大人们常说他不如哥哥聪明能干,他也不在乎。 他心宽,从不将那些不好的话放在心上,听完父亲语重心长的教诲,得知长大后父亲也会教他,就慢慢开心起来。 他想了想,凝眉格外认真地问道:“哥哥护着我不担心我会饿死,那我媳妇跟孩子呢?他们会不会被饿死,还是你们不打算帮我娶媳妇了?” 这话一出,在场几人皆是愣住了,显然没想到宋怀康会有此一问,着实出人意料。 不过他们很快就反应过来,看着一脸稚气又格外认真的宋怀康瞬间爆发哄堂大笑,将傻乎乎等待家人回答的宋怀康都笑懵了。 “你们笑什么?” 他不明白爹娘和哥哥为什么发笑,心中顿时局促起来,反复问道:“你们笑什么?” “哥哥,我说错什么了吗?” 宋谨书最先收敛笑意,观察到弟弟茫然局促的神色忙安抚道:“没有,你没错,爹娘只是突然想起一些好笑的往事罢了,与阿康无关。” 他瞥了眼努力收敛笑容的父母,心下一叹,先往弟弟碗里夹了一块肉,示意其继续吃饭,片刻后才道:“阿康还小,不急着娶媳妇,等长大了自己挣银子给喜欢的姑娘下聘,媳妇自然就有了。” “真的?” “嗯,真的,哥哥何时骗过你?行了,吃饭吧!” 宋怀康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倒是没再继续纠结,夹起碗里的肉放入口中,感受到美味自舌尖渐渐蔓延,便满足地眯起眼睛,心中愉悦极了。 他不傻,只是现在年纪还小,比不得哥哥聪明,反应有些迟钝罢了。 “吃这个,酸酸甜甜还不错。” “嗯,谢谢哥哥。” 三两句话下来,宋怀康很快就被宋谨书忽悠住了,一家人继续用饭。 厅中欢声笑语不断,厅外夜雨淅淅沥沥,夹杂着寒凉的晚风,吹拂而过,引起阵阵颤栗,却是吹不散里面温馨的暖意。 …… 两个月的奔波忙碌,宋谨书跟在宋老爷身边学到不少东西。 他早慧,心思敏锐,比大部分同龄人晓事早,跟着父亲外出几回也明白外面的世界不好混,多的是心怀叵测之人,见多了,人也变得越发沉稳。 回到家后,他并不急着去书院,而是选择留在家中休息一段时间,将一路上的见闻一一叙写下来整理成册,并附上自己想法与感悟。 如此一来,所见所闻所学才能真正与自己的想法相融合,提炼出更独到的见解,便于他往后灵活运用。 相当于在借鉴别人的经验,结合己身,减少生活、处事上的错误。 “公子,蒋公子派人来请,您可要赴约?”宋福轻叩书房们,小心翼翼询问。 他了解自家公子的习惯,在书房忙活时不喜欢被打扰,但知府家的公子派人来请,他一个下人也做不得主,便只能前来打扰了。 “拒了吧!就说我有事要忙,过些天就去书院了,到时候再详谈。” 宋谨书头也不抬,大声回了一句,便集中注意力继续忙活了。 “是。” 宋福得到主子准话,立马去前厅传达,满脸歉意地将情况与来人解释一番,才送人离去,重新回到书房外随时听候吩咐。 如此候了三个时辰左右,宋谨书才写完最后一张纸,起身舒展筋骨,拉开书房们缓缓走出去。 “去长青院。” 宋谨书清润的嗓音响起,宋福连声应和,提上灯笼便跟了过去。 此刻已是戌时初,宋宅各院都亮起了灯盏,走廊悬挂的灯笼影影绰绰,让人勉强能看清前面两三步路。 雨天路滑,宋福生怕主子踩偏滑倒,就将提着的灯笼往前伸,如此一来,目光所及的范围便扩大了。 主仆俩一路上都没说话,就这么闷声来到了长青院中。 按照宋家的规矩,主子们平时都在自己的院里吃饭,每隔三日必须到长青院吃一顿家宴,这样既能给彼此留足空间,又不会使亲情淡漠了。 晚饭过后,苏氏突然一脸正色道:“趁着你们兄弟俩今晚都在,我有一事要说清楚,过后就不单独告知了。” 此话一出,宋谨书兄弟俩都抬头望过去,宋老爷虽然知道夫人要说什么,但还是配合的投去目光,等待其接下来的话。 “我们苏家人丁不算兴旺,也就比你们宋家好些,不过姑娘倒是少,到这一辈除了我也就还剩一个已经出五服的妹妹,你们该称她为小姨,因两家住得近,即便血缘已远,但我与她一起长大,关系也是极好的。” “后来我命好嫁给你们父亲,她则嫁给了沅水县青虎镖局的总镖头,两地相隔有些远,联系也就渐渐少了。” 苏氏鲜少与两个孩子谈及娘家事,担心他们不明白其中关卡,便多啰嗦几句铺垫后话,父子三人皆安安静静听着,看不出半点不乐意。 “你们小姨与那镖头两情相悦,成婚后日子也和和美美,只是她福薄,生你们表妹时难产落下病根,病病歪歪过了五年,到底还是没熬过去,留下年幼的孩子走了。” 说到这,苏氏红了眼眶,声音也哽咽起来。 第3章 表妹 “娘。” 宋怀康握住苏氏的手,想安慰,却因年岁尚小词汇表达有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还得宋老爷出马哄人。 苏氏在丈夫的安抚下渐渐调整好自己的状态,随即重重叹了一口气,既为那个妹妹感到惋惜,也心疼孩子那么小就没了娘。 “你们小姨夫昨日来信,说接了一趟京城的镖,不放心你们表妹自己在家,偏生没有老人可以帮衬,便打算将她送来长陵借住一段时间,我与你爹同意了。” “今日就想与你们说一声,婉婉来咱们家住,你们可不准欺负她,知道吗?” 宋谨书兄弟俩皆一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 宋家三代单传,到了这一代才多一个宋怀康,兄弟俩没有亲近的姐妹,在外注重礼节,也没跟其他小姑娘接触过,如今乍一听家中要多一个小姑娘,倒觉得新鲜得很。 欺负自然不可能欺负,只是人若是来了,或许会不懂如何相处。 宋谨书略微思索,便端起长兄的派头郑重道:“母亲放心,孩儿定会将表妹当亲妹妹对待,不会让她受委屈。” “还有我,我是男子汉,也可以保护表姐,有什么都让着她,娘放心。” 宋怀康见哥哥出声,赶忙拍着胸脯表态,俨然一副男子汉有担当的模样,令人忍俊不禁。 “好好好,我们康儿最厉害。”苏氏笑得合不拢嘴,随声应和。 她的两个儿子都不是那等顽劣之徒,不需要担心太多,今日也不过是随口提及罢了,并非实际性的敲打。 “说起来,为娘上次见婉婉还是在七年前你们小姨的丧礼上,那时候她才五岁,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就这么乖乖跪在棺材前,不哭也不闹,瞧着可怜极了,可把为娘心疼坏了。” “那是再乖巧不过的姑娘了,一如她的名字,全了她娘亲生前的期盼,唉!” 说着说着,苏氏又是一叹,随即念念叨叨,觉得差不多了,才让两个儿子各自回院休息去了。 回院的路上,宋谨书兄弟俩顺路同行。 宋怀康对那个素未谋面的表姐很是好奇,一路上都在碎碎念,问东问西。 “哥哥,你见过表姐吗?我六岁了,还没出过咱们长陵,你大我九岁,娘又与小姨关系好,你应该见过才对。” “没见过。”宋谨书不假思索地回答。 “真没见过?也不知道新来的表姐长得好不好看?” 宋怀康嘀嘀咕咕,一句话刚说完,走在他前面的宋谨书突然停下脚步,一时不察,便撞上去了。 “哥哥……” “你进私塾念书已有两年,先生便是这般教导吗?背后议论他人,姑娘家相貌岂可拿出来随意谈论,你回去将‘尊重’二字抄写一百遍,抄不完不准睡觉。” “哥哥……” 宋怀康没有不尊重表姐的意思,只是心中好奇,随口一问而已。 他想解释,却不知该如何说,看着哥哥严肃不容置疑的神情,撇撇嘴,红了眼眶,垂首低声,小心翼翼道:“哥哥,我知道错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宋谨书不答,却主动牵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兄弟俩路过明竹轩而不入,径直去往隔壁的华松轩。 就这样,一个抄写字,一个陪伴在旁看书,直到宋怀康困得受不了趴在案桌上睡着,宋谨书才叹息着站起身。 他三两步走到书案边,将弟弟打横抱上床榻,替他捻好被角,叮嘱下人小心伺候,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那日之后,宋怀康按部就班继续去私塾念书,而宋谨书则继续留在家中,边歇息边温习功课,为回书院做准备。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无波无澜,一如过往那样平静,表妹要来的消息也在此间渐渐被兄弟俩抛之脑后。 三月二十,长陵城终于告别连日烟雨,迎来自东边冉冉升起的红日,很快就驱散了漫天灰暗。 时至隅中,日光越发浓烈散发即将入夏的热量,万里无云,天空中澄碧如洗。 而大地经雨水冲刷过后,植被冒出新绿,晚春的鲜花也在不知不觉间盛开,使得整个长陵城焕然一新,瞧着令人心旷神怡,不禁欢喜起来。 大街小巷恢复烟雨前的热闹,百姓们甚至因为近一个月的居家烦闷感受更明显,也更期盼着往外走。 他们走街串巷,言笑晏晏,或闲逛或访友,四处可见明媚笑容,即便是旁人无意间看到这一幕场景,也忍不住随之勾起唇角。 是日申时一过,一辆质朴无华的小马车缓缓驶过长陵主街闹市直往城东而去,最后在宋宅大门口停下。 “姑娘,还有些日头,您先在车内等一等,老奴去门口递帖子。” 马夫叮嘱一声便跳下马车,持帖子上前恭恭敬敬说明来意。 门房一听是沅水县来的表姑娘忙客气回应,匆匆入内传话,他没走几步便遇到了早已等候在大门附近的管事,忙道:“曲管事,外头来了辆马车,说是咱们表姑娘到了。” “不是早已叮嘱过你了吗?哎呀……”曲管事叹气,不满地看了那门房一眼,当即抬步往外面走,还不忘数落门房几句:“往日的机灵劲都到哪里去了,还不将人请进来,若是怠慢了表姑娘,夫人怪罪下来我可罩不住你。” 曲管事匆匆而止,在大门后面稍微整理一下仪容,让自己看上去尽量妥帖热情些才跨出大门,直奔目光所及的那辆马车而去。 马车有些陈旧,车旁站着一个年长的车夫,未见姑娘下来,曲管事目光一巡,心中也有数了。 宋家乃长陵首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故而总有人打着亲戚的名义登门,曲管事在宋家多年,自认为见过些许世面,原先得管家钟叔特意交代,命人不准怠慢,便以为来了什么了不得的远亲,如今看来,也不知是那个山旮旯出来的穷亲戚。 想想也对,一个小县城能出什么大人物? 他心中千回百转,无端生出些许鄙夷情绪来,只不过他在宋家多年,自诩有大家之风,无论心中如何作想,面上却依旧能保持大宅门管事的妥帖,言辞动作皆尽到自己的本分,持观望的态度。 “车内可是沅水县过来的叶家表姑娘?老奴姓曲,乃是府中管事,奉夫人之命特意在此等候姑娘,路途有些远,不知姑娘一路上可还顺利?” 曲管事话落并未立即得到回答,而是等了一会儿才见马车帘子被人拉起,露出一个小姑娘明媚的笑脸,令他不由一愣。 姑娘肤色有些黑,一颦一笑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姿态,也算是印证了曲管事的猜想。 “多谢曲管事关心,路上一切都好,劳姨母挂心了。” 叶婉笑着回应,正准备如往常那样俯身跳下马车,腰带却被人及时拉住了。 下一瞬,贴身丫鬟小梅的声音便传入她的耳中,提醒道:“姑娘,要注意形象,你忘记临行前咱们总镖头的话了?” 叶婉被这话一噎,赶忙朝马车旁的曲管事望去,见他低眉顺首并未注意到那些小动作,这才放下心来。 她调整好自己的状态,给马夫陈大爷使个眼色,陈大爷立马意会,从马车后面搬出一张小马凳搁置在旁,方便叶婉迈着淑女步伐下来。 主仆三人很是默契,经此一遭,叶婉竟也觉得自己演技好,下车听曲管事客套两句才跟着他进入宋府之中。 宋宅很大,即便砌墙隔开一半也比普通人家要大上许多,亭台楼阁、假山鱼塘,一应俱全,直教叶婉与小梅大开眼界。 特别是小梅,趁曲管事不注意就悄悄打量四周,一路下来,不由感到自惭形秽,仿佛连身上的新衣裳也被这一府美景衬得土里土气起来。 她抬头看了看自家姑娘的背影,见其并无太大反应,也赶忙收敛自己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生怕给主子丢脸。 曲管事一边领着叶婉主仆往内院走,一边给她介绍府中的情况。 “按规矩,表姑娘登门需先去正院给夫人请安,夫人一直念叨着您,而后会有嬷嬷或者领你们到住处,带您熟悉府中情况。” “好,多谢曲管事提醒。” 叶婉初来乍到,还有些拘谨,并不清楚大院里的那些弯弯绕绕,只知曲管事好意提醒,她承了情连连道谢,看向曲管事的目光也多了几分信赖。 殊不知她的反应在曲管事看来是不懂事的小门小户做派,早已在心中嘲讽几遍,没有得到甜头,他便不再多嘴了。 如此又走了一刻钟,叶婉观察到曲管事突然冷漠的脸色,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不禁有些懊恼。 但是她左思右想,将方才的对话在自己脑海中反复回想,却依旧没发现哪里有问题,便也懒得再纠结了。 来长陵之前父亲便叮嘱她要听姨母的话,不能再任性妄为,还说姨母与娘亲是关系极好的姐妹,娘亲过世后,她每年收到的礼物还有漂亮衣裳都是出自姨母之手,乃是姨母搜罗派人送到家中给她的,很是用心。 她小时候时常从父亲和外祖母口中听到姨母的名讳,后来外祖母过世,父亲也鲜少提及了。 只是每年固定时间都会有礼物送到她手上,便知那个没有什么印象的姨母一直惦记着她,真心疼爱她,故而这次父亲要出远门才将她送来长陵,如此才能安心办事。 “表姑娘,往前就是内院,老奴就只能送到这里。”曲管事笑着给叶婉介绍迎面走过来的姑娘道:“那是夫人身边的秀巧姑娘,长青院的一等大丫鬟,稍后您跟着她便可,她自会给表姑娘引路。” 叶婉闻言连声道谢,抬眸朝走廊那头望去,只见一身着浅黄色裳裙的姑娘婷婷袅袅走过来,瞧着好看极了,那通身气度说是哪家小姐也不奇怪。 小梅也顺着曲管事的指点望过去,心中更是惭愧不已,同样是丫鬟,人家可比她厉害多了。 不过她也是随便感叹一句罢了,说到底她在姑娘身边也过得很好,着实没必要事事与人比较。 而且她谨记总镖头的叮嘱,既然得了曲管事的引路帮衬,总得表示一二,如此姑娘在府中也能多些帮衬。 她想了想,便掏出一两银子,悄悄塞给了曲管事,且在曲管事看过来时,露出一个自以为友好的笑容。 “奴婢秀巧见过表姑娘。” 第4章 初见 秀巧盈盈福礼,声音轻缓温柔,言辞恭敬,进退有度。 她面上始终带着得体的笑容,彰显一府主母身边一等大丫鬟的派头,语调不急不缓,温和大气,一边招呼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新来的表姑娘。 与此同时,叶婉也盯着秀巧看,神情怔愣,只一会儿便得小梅提醒回过神来。 她意识到自己失态丢大脸了,赶忙弯了弯眉眼,灿然一笑,略有些黑黄的皮肤微微泛起红晕,很不好意思。 “秀巧姐姐不必多礼,劳烦你了。” 叶婉心中略有些局促。 她不懂得大户人家是如何管束下人,但是相比于引路进来的曲管事,眼前这个相貌出众的丫鬟姐姐看上去可顺眼太多了,她甚是喜欢。 稍加思索,她便下意识伸手搀住秀巧的小臂,将人托了起来,而后担心自己不懂礼节给秀巧留下坏印象,当即后退一步,学着秀巧的模样屈膝行礼,可把秀巧吓了一大跳。 叶婉虽是主家的远亲,算不得真正的主子,但来者是客,还得在府上住一段时间,怎么也算半个主子,哪能给她一个丫鬟行礼? “表姑娘,这可使不得,您可折煞奴婢了,快快起来。” 秀巧显然没想到叶婉会如此反应,赶忙上前阻拦,叶婉的回礼终是没能成功,她也得以松了一口气。 “表姑娘,您是主,受奴婢的礼乃是应该,但给奴婢回礼则不妥当。” 秀巧对上叶婉茫然的目光,立马笑着解释,而后余光一扫,发现曲管事还未离开。 他脑袋低垂,肩膀却在不停颤抖,秀巧一看,就猜测出对方定是在强忍偷笑,下一瞬便回想起曲管事平日里那些嫌贫爱富,狐假虎威的做派来,眉头不由蹙起,心有不悦,却也没在此时表露在面上。 “这样啊!多谢秀巧姐姐指点。”叶婉一知半解地点点头,倒是没有多想。 “表姑娘无需客气,此乃奴婢职责所在,应该的。” 初步接触,秀巧对于这个新来的表姑娘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接下来就只需要带着人回正院,等待夫人吩咐即可。 “夫人都念叨表姑娘多日了,如今正在院中等候,您请随奴婢这边走。” 说着,秀巧上前半步,一边给叶婉引路,一边给她介绍府中的情况。 她们几人往长青院而去,行至走廊拐角,被忽略的曲管事终于肯收回目光,抬手掂了掂小梅偷偷塞给他的一两银子,嫌弃地别入自己的荷包中。 随即他转身离开,路上忍不住轻嗤,腹诽道:“果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人,给赏银扣门便罢了,竟连礼节都不懂,呵!” …… 叶婉主仆亦步亦趋跟在秀巧身侧,认真倾听秀巧对于府中情况的介绍,目光流转,将这一路的游廊蜿蜒、亭台楼阁尽收眼底,还有假山、鱼塘点缀其间,园中精致布局精美,更是令人应接不暇。 她们三人就这么走了一刻钟时间,逐渐靠近目的地。 其实,叶家在沅水县也算是富裕人家,且叶镖头经营生意的特殊性使得叶婉时常能见到非富即贵的人。 她自认为见过世面,又因父亲教的三脚猫功夫称霸叶家所在的小巷子,时常感到洋洋得意,如今见到真正的富贵,回想起来倒是觉得自己很可笑。 沅水县到底还是太小了,来到长陵,见到了大街小巷的繁华景象,又住进宋家宅院后,叶婉方知先前的自己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乃是个局限于方寸之地的井底之蛙,目光短浅而不自知。 “表姑娘,前方便是夫人老爷所居住的长青院,奴婢先领您给夫人问安,再带您去自己的院子好好歇息,一路劳顿,想来也累了吧?” 叶婉此时的心中五味杂陈,尴尬的朝秀巧点点头。 其实一路走进来,经双方交谈她与秀巧之间已经熟悉一些了,相处也没那么拘谨,只是今日见闻对于十三岁的叶婉而言太过超前,一时间还消化不了。 加之即将在此陌生之地拜见那位没什么印象的表姨,她不自觉感到紧张,也就不太想说话了。 “多谢秀巧姐姐关心,我还好,不算很累,就是……就是……”叶婉支支吾吾,抬眸看向秀巧时目光澄澈又带着少女的羞怯,抓了抓自己的袖口,才道:“就是有点紧张。” “原来如此。”秀巧恍然,回之一个柔和的笑容,安抚道:“表姑娘不必紧张,咱们家夫人是个和善人,对奴婢们都少有黑脸之时,您就更加不必担心了。” 说到这,秀巧不动声色地观察叶婉神情,见其乖巧柔顺,瞧着是个安静的性子,倒是没再多想,以为她从县城而来,所见所闻太少,来到陌生之地感到害怕也是正常举动。 想了想,秀巧便继续安抚叶婉道:“老爷时常捐赠善银修路造桥,是长陵出了名的大善人,而咱们家两位公子都是读书人,懂礼。” “嗯。” 叶婉点点头,听秀巧说起府中其他亲戚,她若有所思,心中大概有数了。 来时阿爹就简单地与她说明宋家情况,知晓宋家乃是长陵首富,什么不多,就是银子多,不过所接触到的人和事也不少,相对复杂,让她平日里多注意些,机灵点,要听姨母的话,不能给姨母添麻烦。 啰哩啰嗦一大堆话她都铭记在心,先前觉得有些烦,如今看来,就应该多说些。 自己见识不足不打紧,最重要的还是得有个长辈从旁教导,如此一来,也能少走许多弯路。 叶婉与秀巧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不多时便到达长青院门口。 小梅由院中其他丫鬟先带到住处,而叶婉则跟在秀巧身后直接朝小厅走去,先给苏氏请安。 苏氏得知叶婉入城后,就一直静不下心来,每隔一刻钟便派人到前院瞧瞧,终是将人盼来了。 “婉婉见过姨母,姨母安好。” 叶婉先是好奇地抬眸偷偷看了苏氏一眼,而后立马垂首,屈膝福礼问安,瞧着乖巧极了。 “哎呀,好好好,婉婉乖。” 苏氏见状顿时笑眯了眼,姑娘如黄鹂般悦耳的嗓音灌入耳中,直叫人心都要化了。 她其实一直想要个女儿,只可惜二胎生了个儿子后身子一直不太行,无奈之下便只能放弃那个念头了。 “路上可还顺利?饿不饿?累不累?” 苏氏笑盈盈起身,两三步走到叶婉跟前亲自将她扶起来,将人仔仔细细打量几遍,确认没什么问题才放心。 “回姨母,一切都很顺利,爹让牛大哥一路送我到长陵城外,他会武功,很厉害的,路上吃了糕点还不觉得饿。” 叶婉老老实实回答,见苏氏温柔慈爱,那点紧张也渐渐没了。 “顺利就好,到了姨母家不必拘谨,把这当成自己家,困了就睡,饿了就吃,你若是觉得家中无趣,便让丫鬟陪你出去耍,长陵城热闹,什么都有。” “嗯,谢谢姨母。”叶婉乖乖点头,冲苏氏甜甜一笑。 “一会儿让秀巧送你去彩云轩,那是姨母特意命人为你准备的院落,你去瞧瞧喜不喜欢,若有遗漏需要添置什么东西,你吩咐下人就好,莫要委屈了自己,知道吗?” “嗯,婉婉知道了。” “晚间姨母准备了接风宴,到时候咱们一家人一块吃顿饭,也好相互间认认脸。” “好,都听姨母的。” 苏氏叮嘱一句,叶婉便应下一句,还顺便问了问叶家镖局的情况,叶婉皆一一回答了。 约摸一刻钟左右,苏氏怜惜叶婉一路辛苦,感觉关心得差不多了,就吩咐秀巧先送叶婉回彩云轩歇息,有什么话晚上相聚再聊。 彩云轩离长青院不算远,走路半刻钟左右就到,里面种了不少名贵的鲜花,还有座二层小阁楼,瞧着比长青院还精致,叶婉进去的瞬间就动心了。 “表姑娘,您先到里面看看,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命云燕跑一趟长青院告知奴婢,奴婢立马安排人送来。” 秀巧朝不远处的丫鬟招招手,等丫鬟小跑到跟前行礼,方才介绍道:“这是云燕,往后与小梅一起在您身边伺候,领一等大丫鬟的月银。” 叶婉看了云燕一眼,点头笑道:“好,有劳秀巧姐姐,你先去忙,我这不碍事的。” 秀巧闻言还是不太放心,左右瞧瞧,又悄悄交代云燕两句,迈着碎步离去了。 没有外人在,叶婉与小梅都自在不少,这里看一看,那里瞧一瞧,熟悉一下这个暂住的院落,当真是越看越满意,越瞧越高兴。 主仆俩赶路七八日,着实是累了,便在云燕的张罗下洗净一身纤尘,好好歇一歇,坐等晚上的家宴。 戌时初二刻,长青院的秀巧再度来到彩云轩,请叶婉稍作收整随她去长青院饭厅用饭。 “夫人让奴婢与表姑娘聊一聊,让您莫要紧张,今夜见到的都是一家人,往后在同一屋檐下生活慢慢也就熟悉习惯了。” “嗯,让姨母操心了。” 因为只多叶婉一个人,又都是亲戚,宋家人没那么多讲究,也就比往常多添了几道菜,并未分桌而食。 叶婉来到饭厅时,宋家四口已经围着桌子坐下了,看着一个个陌生背影,叶婉略有些踌躇,在门口顿了顿才抬脚走进去。 “老爷、夫人、公子,表姑娘来了。” 秀巧笑盈盈将人领进来,屈膝福礼,而后往一旁站去,安静候着。 “婉婉,来来来,坐到姨母身边来。” 叶婉一一向几人行礼,目光朝饭桌上扫一圈,确认只剩下苏氏身边那一个空位,便低垂着脑袋,乖乖走过去坐下,不太好意思打量宋老爷父子。 阿爹先前交代过,宋家是大户人家规矩多,姑娘家就要有姑娘家的样子,来到宋家后得收敛些,得乖巧懂事温婉可人,男女大防更要谨记于心,打架斗殴不可取…… 叶婉一一回想阿爹的叮嘱,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暴露本性遭人嫌弃。 若单单只是嫌弃也就罢了,她倒也不太在意,可若是姨夫姨母不想看到她,将她赶出去,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丢脸丢大发了,如此回去,巷子那群小崽子可不得笑话她好几年? “婉婉,那是你姨夫。” 苏氏先是指着宋老爷给叶婉介绍,声音不急不缓,叶婉这才回过神,乖乖唤了声“姨夫”,随后就见眼前和善的男人瞬间展露笑颜,“哎”了一声,瞧着好似很高兴,而后还让人给了叶婉一个大红封,让她受宠若惊,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忙侧头望向苏氏征询意见,苏氏颔首,随即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你姨夫给你的见面礼,你收下就是,不用跟他客气。” 有了苏氏这句话,叶婉才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将红封收起来,随着苏氏的介绍将视线转向宋谨书兄弟俩所坐的位置,目光略过宋谨书白皙温润的面庞时,她不由微愣,又突然意识到不妥当,匆忙收回目光,故作镇定地平复自己的内心,腹诽一句:“美色误人啊!” “那是你表哥谨书,如今在文山书院念书,这是你表弟怀康,如今在宁先生的私塾识字。” 苏氏话音一落,宋怀康便乐呵呵地盯着叶婉瞧,还甜甜地唤了声“表姐”,那张嘴就好像抹了蜜,连夸叶婉好几句,竟是比平日里反应快多了。 “阿康表弟好。” 叶婉回之一笑,烛火映照,在她明亮的杏眸中仿佛盛满了星光。 哪个姑娘不喜欢听好话呢?小表弟夸她长得好,她自然高兴。 笑着笑着,她突然想起自己还没给旁边的宋谨书打招呼,赶忙收敛一点,大大方方看向宋谨书,问候道:“表哥好!” “表妹一路辛苦。” 宋谨书抬眸回应,四目相触的瞬间,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猛然侵入他的脑海之中,与他平日里的作风不太符合,心道:“人是黑了点,但那双眼睛着实漂亮,好像含着光呢!” 第5章 憋闷 一顿晚饭下来,还算和气愉快,叶婉也正式在宋家人面前露脸,住下来了。 回彩云轩的路上,小梅好几次想与叶婉搭话都因旁边引路的秀巧而生生忍住,于她而言,秀巧再好再妥帖,如今也只是个外人。 在这个家中,只有叶婉能被她当成自己人,有些话也只能关起门来跟自己人说,不然转头就会传到长青院的长辈耳中去,若是在被其他下人知晓,免不得被人嘲笑她们主仆小家子气,这般着实不太好。 小梅侧抬起头,借着灯笼微弱的光线偷看叶婉几眼,想到吃晚饭时,宋家几位主子好似都很和善,对他们家姑娘也很好。 此种情状令她这一路上悬着的心总算能放下一半了,至于剩下的另一半,且看后续她们主仆在宋家的生活如何,到时候再写信如实告诉大镖头。 此时已至亥初,整个宋宅只要住人的地方几乎都亮起了烛灯,彩云轩中更是灯火通明,默默等待它主人回来。 长廊之下偶有微风拂过,灯笼内火苗跳动,影影绰绰增添了不少神秘气氛。 秀巧将叶婉主仆送至彩云轩门口便停下脚步,含笑恭敬地对叶婉说道:“表姑娘,今日已折腾一天,您早点歇息吧!若有什么事处理不了,您就吩咐小梅或云燕跑一趟即可,没什么的话,奴婢先行告退,就不打扰您歇息了。” “嗯,今日有劳秀巧姐姐,天黑,你慢点走,注意脚下。” 随即叶婉就站在门口望着秀巧的身影踏入夜色,等人走远才收回目光,笑脸瞬间垮了下来。 她卸去温柔的伪装,整个人只觉得疲惫不堪,一回到屋中就立马往床榻上扑,刹那间陷入柔软的锦被上发出舒服的喟叹。 “唉,真舒服,一点也不想动了。”叶婉睁眼望着床帐顶,整个人呈大字形状躺着,“小梅,你也来躺一躺,比咱们家的床舒服。” “这是宋夫人特意给姑娘准备的床,奴婢就不躺了,奴婢也有自己的屋子和床,嘿嘿嘿……” 小梅嘿嘿一笑,对府里的安排很满意。 而后,她往床架上一倚,瞧着叶婉大喇喇的睡姿忍不住提醒道:“姑娘,您多注意点,往后可不止奴婢一人伺候您,若是被云燕看见岂不是要暴露本性了?” “知道了知道了,就你啰嗦。” 叶婉好不容易放松一下,又被小梅念叨,忍不住抱怨道:“我本就不是淑女,偏偏阿爹非要我装,走路得碎步,吃饭细嚼慢咽,就连说话都要轻声细语,这不是在为难我吗?” “不过阿爹说得也对,经过这顿晚饭,我基本能断定姨母一家都喜欢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唉,我真是太难了,起码还要在宋家住上两个月呢!都说一个好习惯的养成是只需要一个月,若真让我装下去,没准这两个月下来,我的性子也能跟着改掉,变成温婉贤淑的小姑娘了。” 说到这,叶婉忍不住“啧啧”两声,显然连自己都不太相信这种鬼话。 片刻后,她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猛然坐起来身,盯着小梅疑惑问道:“哎,小梅,这些年阿爹也经常不在家,但平时也不见他说不放心我们自己在家中啊!该不会是他找借口故意要将我送走吧?” “在家时阿爹就天天念叨我,希望我收敛些,温柔些,只是我都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依旧我行我素,你说他此番执意要将我送到姨母家是不是觉得他自己管不了我,所以就干脆把我扔给姨母好好管教?” “还是说他老人家给人送镖过程中得罪了道上的人,担心人家报复,所以未雨绸缪先把我们送走,而后再慢慢想办法解决问题?” 叶婉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思绪乱飞,开始担心起父亲来。 镖局接的活基本都是帮雇主运送些重要的东西,引起道上人的注意实属正常,就如叶镖头自己常说的那样,他们出门在外都把脑袋别裤腰带上,能吃上这口饭的人,手头都免不得要沾些血。 “姑娘,您别自己吓自己,咱们镖头都说了,这趟不是很危险,只是得去都城,路途遥远罢了。” 小梅神游片刻,就发现自己姑娘又开始胡思乱想了,赶忙出声安抚两句,打算将话题扯开。 “您有空瞎想,还不如考虑一下自己,毕竟得在宋家住起码两个月,您还是自求多福吧!是继续装还是慢慢暴露本性,您自己掂量掂量,反正咱们之后的日子怎么过,全靠您了。” “哎呀,好了好了,知道了。”叶婉一阵哀嚎,又重新躺回床榻上,喃喃道:“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丫头如此啰嗦,放心,你家姑娘厉害着呢,保证让你天天有肉吃。” 主仆俩斗了几句嘴,听到外头有脚步声响起才默契地闭上嘴巴,过了一会儿,就见云燕端着一盆水进屋搁置在水盆架上。 “姑娘,温水来了,您洗漱早点歇息吧!” 云燕原本是长青院的二等丫鬟,因叶婉的到来才被苏夫人选中来彩云轩伺候,还被提为一等丫鬟,月银比过去翻了一番,故而她格外珍惜这个机会,知道叶婉主仆初来乍到很多东西不清楚,便积极安排好所有事情,一心一意伺候。 她守在水盆架子旁,等了一会儿才见叶婉慢吞吞过来,赶忙撸起袖子清洗布巾,殷勤地奉到叶婉面前。 “表姑娘请。” 她笑得欢实,眸中期待尽显,几乎将自己急于和主子讨好关系的全部展露出来了。 叶婉不懂声色地打量云燕两眼,冲她甜甜一笑,顺势接过那已经打湿的布巾,并向其客气地道谢,一番眉眼官司下来,倒让云燕感到受宠若惊,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姑娘客气了,这都是奴婢应该做的,当不得您一声谢。” 云燕半步不挪,就这么守在叶婉身旁,等对方清洗干净,便立马收拾东西恭敬告退了。 屋门一关,小梅伸长了脖子往门口瞧,片刻后才收回目光,对叶婉道:“姑娘,宋家与咱们家就是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哪哪都不一样。” 小梅也不闲着,跟随叶婉行至梳妆镜前替她梳头通发,压低声音道:“宋家伺候的下人一看就是训练有素,做事都有章程,规矩也好,您只需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即可,若是在咱们镖局里,也就奴婢一个人伺候您,有时候厨房人手不够,奴婢还得去帮忙,连洗脸水都得您自己端,如此一比较,高下立见。” “你走学新成语了?”叶婉不置可否,直接转了话题。 “嗯,来时路上看话本子学的。”小梅点点头,老实回答,而后又忍不住感叹:“以前没有对比,奴婢倒不觉得有什么,乐呵呵也就过去了。如今瞧着宋家的秀巧姐姐和云燕,奴婢就觉得自己很差劲,若非命好被不识货的镖头买回家陪您,恐怕得积在牙行卖不出去了。” 小梅比叶婉大一岁,六岁时就被叶镖头花三两银子买回家给叶婉当玩伴,几乎是叶婉学什么她也能跟着学,等长到十岁,她才正儿八经帮忙干点活。 “瞧你这话说的,你是咱们叶家的丫鬟,跟宋家比什么?” 叶婉一骨碌钻进被窝,眼皮已经开始打架,可她想着话还没说完,便继续喃喃道:“你什么都会干,上的厅堂下的厨房,而云燕她们一看就没干过粗活,比不得你……”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变成均匀的呼吸声,彻底睡过去了。 “姑娘……” 小梅刚想说点别的,却发现榻上的人已经熟睡,颇为无奈地闭上嘴巴,而后放床帐、捻被角、吹蜡烛,一套流程动作下来,忙完所有才出去外头准备回屋睡觉。 她蹑手蹑脚出去,缓缓将门合上,一转身却险些撞到云燕身上去。 “娘呀,云燕姑娘你大晚上不睡觉站门口做甚,吓死我了。” “我……我是想着小梅姐姐一路辛苦,今晚过来守夜……”云燕其实也被小梅的一惊一乍吓到了,只是她反应快,稳定下来后立马为自己解释,笑容略有些尴尬。 “守夜?”小梅挠挠头,踌躇问道:“府中的丫鬟还要轮值守夜吗?” “是呀,一等大丫鬟要轮流守夜,就睡小隔间里,以免主子半夜醒来伺候不到位,府上每个院子都如此,陈嬷嬷定下的规矩,夫人首肯了,而且长陵其他大户人家也是如此,难道小梅姐姐在沅水县时不用守夜吗?” 云燕的年纪比小梅小点,她自幼便入了府,平时很少有机会出门,对外面的情况并不了解,其他大户人家的情况也是听其他丫鬟婆子说的。 “这样啊!”小梅讪讪出声,假意叮嘱云燕两句,便脚步匆匆地回屋了。 …… 宋家家大业大,多叶婉主仆两个人也不过是多两张吃饭的嘴罢了,并没有什么变化,众人按部就班,该干嘛就干嘛。 而叶婉经过五六日的熟悉已渐渐习惯在宋家的生活。 每日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到点就去长青院待半个时辰陪苏氏说说话,余下时间就由她自己做主,日子过得比在沅水县还滋润。 只是在宋家她时时刻刻谨记父亲的叮嘱,走哪都端着温婉姿态,没法随处溜达,时间一长难免有些受不住。 “这日子,也就比坐牢好些,唉!” 在只余主仆俩的房间里,叶婉忍不住唉声叹气,“阿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想回家了。” “镖头先前说最快两个月。”小梅随口回答,想了想,又瞧瞧门口位置,提醒道:“姑娘还是要多注意些,咱们吃人家用人家的,可不能胡乱抱怨,要懂得感恩。” “这还用你说?”小梅这话一出,叶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也不是说这里不好,就是少了点乐趣。哎,对了,姨母说我若是觉得无聊可以出府玩,听着不像是客套,要不咱们出去走走?” “这样不好吧?”小梅有些意动。 “这有什么不好?只不过出去逛一逛,看看长陵城繁华的街市,又不是出去惹祸,没事的,咱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叶婉扯了扯小梅的衣袖,眼巴巴看着她,软磨硬泡道:“好不好嘛?小梅姐姐,我知道你最好了,我们一块出去,走嘛走嘛!” “那……那行吧!” 第6章 上街 “既然要出门,总不能越过夫人去,奴婢前些日子刚跟嬷嬷学了府中规矩,我们要出府得先经过夫人同意才成。” 其实小梅自己也很想出门耍,先前考虑到不是自己家比较麻烦,便有些犹豫,紧接着被叶婉一通撒娇,软磨硬泡,也就禁不住缴械投降了。 “那是自然,姨母既然开了那个口,想来也不会阻拦,我们先梳妆换好衣裳,一会儿去长青院说明情况就直接出门,能省不少时间呢!” 叶婉眉眼间皆是笑意,一双杏眼明亮有神,缀在微黑的肤色间更显明媚活力。 她冲小梅眨巴眨巴眼睛,故意打趣道:“一会儿上街给你买银发簪、银镯子,放心好了,跟着本姑娘吃穿不愁,还能顺带给你攒嫁妆,够义气吧?” “姑娘,您胡说八道什么,怪臊人,奴婢才十四,离嫁人还远着呢!您可莫要乱说,免得旁人笑话了去。” 小梅脸颊红扑扑的,知晓自家姑娘在与自己开玩笑,也没当真,说完那句话便低头小跑出去了。 她们主仆还未逛过长陵城,对城中街市都很陌生,故而苏氏问起要去何处她们愣是一个地名也说不出来。 苏氏好歹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又怎会猜出姑娘们内心的想法? 她心下好笑,目光扫过叶婉微微暗色的面庞,想起叶镖头在信中提及之事,不由叹了一口气。 顷刻间,她便暗自盘算好要找点美颜养肤的方子,监督叶婉好好养一养,他们家出来的姑娘基本都是美人胚子,哪能因贪玩而顶着一张暗色面皮度日? 孩子还小不懂爱美,她作为长辈,总该多操心一些,不然再过一两年姑娘大了,该因为相貌而焦虑了。 “婉婉,到姨母身边来。” 苏氏朝叶婉招招手,待她乖乖来到跟前,才抬手轻轻撩开她额前碎发,慈爱地说道:“好孩子,你初到长陵不识路,姨母也不放心。这样吧!今日就让秀山陪你出门,等你认得路了,往后再自行出门可好?” 说着,苏氏当即将目光转向下首侧边等待吩咐的秀山,秀山立马上前两步,行礼领命。 长辈都如此说了,而且如此安排也非常妥帖,叶婉没有拒绝的理由,便乖乖点头应下了。 “还是姨母想得周到,我刚才还在担心外出不识路,不知该往哪儿走呢!这下有秀山姐姐做向导,我便什么都不用愁了。” 叶婉嘴甜,本就是个跳脱的性子,在沅水县时,那般好玩惹祸还能得不少长辈的喜爱,如今在长陵宋家,相比之下还是乖巧温婉不少,苏氏很难不爱。 “好孩子,就你会哄姨母开心。” 苏氏心中高兴,一把将叶婉揽入怀中,拍了拍她的后背,笑道:“天色已不早,婉婉也该出发了,切记莫要贪玩忘了回来的时辰。” “好。” 叶婉依恋地倚在苏氏怀中,闻着她身上好闻的馨香,竟找到了类似娘亲怀抱的感觉,顿时鼻头一酸,有些舍不得松开了。 “去吧去吧!” “嗯,那婉婉就不打扰姨母了。” 叶婉屈膝福一礼,转身走出长青院。 宋宅在城东,这里居住的都是长陵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非富即贵,环境也相对安静。 而街市所在地处城中心偏南一点,从宋宅出发,需乘坐马车行驶两刻钟才能到达街口。 此次出行,管家应夫人的意思给叶婉安排了宋家的马车,车上挂有家族徽记方便外人辨别,还另外安排了四五名护院跟随。 一来要保证叶婉的安全,二来也算是给叶婉这个表姑娘抬身份了。 马车粼粼,缓缓朝巷子口驶去。 今日天色澄澈,云薄日明,即将入夏的长陵也逐渐变得闷热起来。 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前段时间连日阴雨将长陵百姓压在家中,多日压抑使得天晴后街上几乎日日爆满,百姓们报复式出门闲逛,以排解心中郁郁之气。 “姑娘,长陵城好热闹啊!” 小梅趴在窗口,目光随着马车移动不停在那些铺面与路边的贩夫走卒身上流连,一会儿被各种吃食难以抵挡的香味吸引,一会儿又被小摊上有趣的物件勾住,应接不暇。 因车上还有一个秀山,叶婉不方便与小梅聊其他事情,这一路上几乎都在闭目养神,假装自己是个“娴静”的姑娘,直到小梅出声,她才“勉强”睁开眼睛,将好奇的目光投向车外。 “咱们长陵富庶,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有,单论吃食方面,长陵绝对能排晟国第一。” “此话怎讲?秀山姐姐不妨说来听听。” 秀山本就是应苏氏吩咐跟着出来当向导,现下见叶婉好似对外头的事很感兴趣,自然也不会吝啬。 “长陵城乃是经商发家,富庶繁华举国皆知,只是碍于京都卧龙地,贵气天成,这才不得已低调些。” 这话大家伙都心知肚明,故而秀山说出口也只是一句代过,还特意压低了声音。 “嗯,阿爹先前与我提过,确实如此。”叶婉点点头,认同道。 阿爹还与她说了怀璧其罪的道理,也因长陵富庶,连带整个南部的百姓都过得很好,与此同时,南部官场涉及的利益多了,贪官污吏的出现频率也是整个晟国最高的。 这些秀山一个成天在内宅的丫鬟懂的并不多,接下来的话也不可能聊这些。 “因为咱们长陵出行便利,水路、陆路俱全,是经商的宝地,所以有很多外地来的商客,长此以往,人口越来越密集,囊括大江南北,而各地风俗饮食皆有不同,全部到长陵汇聚、交融,饮食结构丰富,吃食种类繁杂,如此便也成美食福地了。” “这可不是奴婢瞎编,长陵城‘美食福地’可是得了好几个大家的赞誉呢!” 秀山与荣有焉,面上是难以掩饰的自豪神情。 “好几个大家?都有谁啊?” 叶婉不爱念书,也不是什么有品位的人,以往邻居家的叶文山兴致勃勃地聊什么书法大家、棋艺大家,她都当耳旁风,只觉得叶文山书不仅没读好,还爱装,几乎懒得搭理。 而今日听秀山提及什么大家,她下意识就反问一句,纯属好奇什么样的大家会认证美食福地,如此热爱美食,想来也是几个热爱生活的人。 “都有……都有……” 秀山下意识开口,却突然卡壳,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什么大家,就连方才的各种介绍也是听旁人谈论后自己熟记于心罢了。 “其实奴婢也不知道,奴婢也是听旁人说的。”秀山面露尴尬之色,挠了挠头,对上叶婉主仆俩求知的目光不由红了脸。 “没关系,哈哈……哈哈……”叶婉讪讪回答,主仆俩开始绞尽脑汁想要转移话题。 宋家的马车虽然比叶家的宽敞,但到底三个人同处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尴尬的气氛很快就弥漫开来,三人皆很不自在。 “其实我与小梅也是个俗人,只知道能受世人追捧,被尊称为‘大家’的都是极厉害的人物,但若要深问我也说不上来。” 叶婉这么一说,也算是将这个话题揭过去了。 “秀山姐姐对长陵熟,哪家吃食味道好,一会儿我们就去。” “对啊对啊,沅水县的特色吃食来来回回就那些,早就腻了。” 小梅从旁附和,马车内的气氛逐渐缓和,秀山不安的心也随之平静下来。 同是夫人身边的一等大丫鬟,秀山是后面提拔上来的,比秀巧差了不是一点两点。 平时都有秀巧兜着,灵活安排好一切,夫人也更器重秀巧,这些秀山自己明白,也非常努力向秀巧看齐,不过有些事还得自己历练,光是看一看、学一学没有什么用。 几人说说笑笑,随着外面喧哗渐盛,马车缓缓驶去闹市区。 前路人多,略有些拥堵,马夫便提议将车停去茶楼的后院,便于提取,叶婉没什么意见,主仆三人就在茶楼门口下车了。 马车一走,叶婉一行就朝着热闹的街市里走。 她戴着帷幔,让人看不清面容,不管路上摆什么摊子,都好奇地上去看看,问一问价格,了解长陵城的行情,不知不觉间慢慢远离停放马车的茶楼。 与此同时,茶楼二层雅间的临街窗口有两位少年讶异地望着楼下逐渐远去的一行人,其中一位侧目询问好友,道:“谨书,方才的是你家马车吧?马车上下来的怎么是位姑娘?你家不是只有一个弟弟,没有姐妹吗?” 问话的少年便是知府的嫡幼子蒋庆舒公子。 长陵城知府蒋禹谦乃京都平宁侯府长房庶出,与如今的平宁侯是亲兄弟。 世家庶出的名头在京都实在算不得什么,一旦分家,通常都会渐渐没落。 只是蒋知府比较幸运,他的姨娘曾是书香门第的嫡姑娘,家族没落后才沦为侯府良妾。 蒋知府幼时启蒙也是姨娘亲力亲为,年纪大些才跟着府中兄弟一起到族学念书,走科举之道,愣是凭借自己的努力一步步爬到如今的地位,自身的光芒足以遮盖侯府庶子的名头,为他的儿女挣下一份体面。 “瞧那身形肯定不是伯母,到底是谁啊?” 蒋庆舒满眼好奇,四连问一出口,宋谨书面色不变,只是眼皮忍不住跳了两下。 “是我表妹。” 他睨了好友一眼,简略回答,且没有多言的意思转身走回茶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轻啄一口。 那轻飘飘一句话好似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提不起半点兴致。 “舅家的表妹吗?怎从未见你提及?不对,你舅家不是没有姑娘,总不会是我记错了吧?” “是姨母家的表妹,姨母跟我母亲已出五服,只是两家离得近,幼时关系好,便多照看几分。” 宋谨书无奈解释,对于好友“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作风他再清楚不过了,倘若今日不说清楚,往后只会见一次问一次,直到弄清楚才罢休。 第7章 同食 “原来如此,你早说啊,非得我费一番口舌才愿意说,每回都是如此,闷葫芦。”蒋庆舒忍不住小声埋怨。 宋谨书:…… 他自认为性情还算开朗,待人温和知礼,怎么到了好友口中就成了一巴掌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了? 如此武断的评价,着实有失偏颇。 “你费口舌与我何干?” 宋谨书放下茶盏,眉眼带笑瞧着与平时并无不同,可言辞间明显听出几分不悦,紧接着就听他反驳道:“并非我闷不爱说,是你蒋二公子事事好奇,一句话能问完的事还非得细节拆分,问出一连串来,岂不是在自找麻烦?” “且家中姊妹不管远近亲疏都该好好护着才是,即便你与我是好友,也改变不了是外男的事实,我无端将妹妹拿出来谈论非君子之道,也非兄长该有的做派,你莫要与我在此胡搅蛮缠。” 这么多年朋友,蒋庆舒自知宋谨书脾性,方才不过是随口胡言罢了,倒不曾想将人惹毛了。 他有错在先,自是不能当做不知晓,忙讨好的亲自倒茶,低声道歉。 “谨书莫气,是我唐突了。”蒋庆舒将茶杯往宋谨书面前推了推,观察他面色,继续道:“你也知我性子,外人面前一向妥帖,只是你我关系好,我难免松懈了些,其实心中并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与念头,你就饶了我这回,可行?” “我没生气。” 宋谨书瞥了蒋庆舒一眼,一口喝完那杯茶,做出云淡风轻之样,瞧着没什么变化,却好似变了不少。 今日换作旁人也就罢了,偏偏蒋庆舒对这个好友了解得很,当即“啧啧”两声,又往那杯子添满茶水,才无奈道:“好好好,你没有生气,是本公子狭隘了。” 见蒋庆舒又在那里阴阳怪气,宋谨书也懒得再理他。 没人说话,雅间内瞬间安静下来,顿时多出几分无趣,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蒋庆舒开始坐不住了,频频从窗口往下看。 “谨书,不如咱俩也下去逛一逛,先前千请万请你都不肯出来,好不容易松了口愿意赏脸出来,干坐在此着实太浪费时间。” 蒋庆舒自说自话,过了一会儿也不见人回应,这才回过头看着宋谨书,沉吟片刻后继续道:“后日收假我便回书院了,你可歇够了?” “嗯。”宋谨书颔首,回道:“我已命人收拾好东西,后日与你同行。” 他在外两个月,回来也有一段时间,虽未曾落下太多功课,但眼看秋闱将近,实在没有继续留在家中的道理,还是得去书院,若书中有什么不懂之处,也能第一时间向先生请教。 “行,老规矩,后日城门处汇合。”蒋庆舒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几口下肚,甜腻的有些难受,便又灌了几杯茶,“糕点虽好,不宜多食,趁闲暇还是下楼走一走吧!后日离城,莫要辜负了此等好时光。” “宋大少爷,走走走……” 蒋庆舒也不等宋谨书同意,强拉着他起身朝外面走,没一会儿便融入了闹市人群之中。 此时日头渐盛,劝退了不少行人,宋谨书与蒋庆舒游走于人群之中,小食瞧着美味,但吃起来不太雅观,他们都没有买。 逛了半圈之后,腹中空空,二人就找一个比较隐蔽的食铺,相比其他地方,这个小食铺着实冷清了些,他们入内方知是岭南那边的特色吃食。 小食铺新开业不到五日,由一对夫妻经营,皆有些腼腆不像做生意的人,也难怪门庭会如此冷清。 “来四个招牌菜吧!” 宋谨书二人都没吃过岭南菜,也不知哪样好吃,就随便点了四个并将菜单递给掌柜,寻了个桌子耐心等待菜品出炉。 他们刚落座,准备聊聊天,耳边突然传来姑娘家清清泠泠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地抬头朝门口看去。 只见一身着鹅黄色裳裙,戴着帷帽的姑娘站在柜台处熟练地点了几道菜,身后跟着两名丫鬟与五名护卫,他们一来,小食铺瞬间显得逼仄起来。 “嘿,巧了。” 蒋庆舒认得来人那一身装扮,饶有兴致地看向对面的好友,嘀咕一句。 而宋谨书就更不用说了,即便认不得表妹,也该认得母亲身边伺候的秀山,颇有些无奈地回看蒋庆舒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警告他莫要胡言乱语。 “你还不放心我?”蒋庆舒不满地哼哼两声,没好气道:“你我可是并称双杰,你懂的道理,我自然也清楚,放心好了。” 说来也怪自己,若非在茶楼时胡言乱语,好兄弟也不至于如此防备他,搞得他好像那种紧盯小姑娘的不良人,着实来气。 “知道就好。” 宋谨书不痛不痒回一句,视线转移到叶婉那边,打算等她转头看过来,再出声邀请同席,有他这个表哥在,也不算越矩。 而另一边,叶婉询问秀山与小梅的意见,点了三个还不错的菜品,而后想到护卫是男子,又是习武之人,饭量恐怕会与她阿爹差不多,便一口气点了十个菜,给他们另起一桌。 忙活完,小梅上前结了账,几人一回头,皆不由自主看向堂内唯一一桌人,不禁愣住了。 还是秀山反应最快,赶忙在叶婉耳边轻声提醒,并告知了蒋庆舒的身份,令叶婉更加诧异了。 “见过表哥,见过蒋公子。” 既然已经碰面,就没有避开的道理,叶婉稍稍犹豫片刻,便迈着小步缓缓上前见礼。 而他们三人是同辈,宋谨书二人自是不可能干坐在原处受礼,也一同起身回了一礼。 “我们点的菜想来也快了,表妹若是不嫌弃,不如落座一块吃点?” “这……” 叶婉有些犹豫,隔着帷帽看了看蒋庆舒。 她本想与小梅、秀山凑一桌,可思及大户人家规矩多,主子一般不会与下人同桌而食,而表哥又开口相邀,想了想,便也觉得还是与他们同桌为好,有表哥在旁,倒是不担心坏了规矩。 “也好,只是如此会不会打扰到表哥与蒋公子?” 叶婉客套询问,没等宋谨书回答,蒋庆舒便抢先道:“姑娘放心,我与谨书今日出来也没什么正事,不过是闲来小聚罢了。” 说着,等叶婉大大方方落座,他又开始套近乎,笑道:“姑娘乃是谨书表妹,而在下与谨书乃至挚交,亲如兄弟,我随他唤姑娘一声表妹,不知可否?” 叶婉闻言愣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便看向宋谨书,似乎在征询他的意见。 “可,一个称呼罢了。”宋谨书淡淡回答。 客套一轮,三人也不知道该聊什么了,饭桌安静片刻,由蒋庆舒开口,东拉西扯,胡聊一通,得知叶婉乃沅水县人士,便与她聊起沅水县的风土人情以及山水美景,二人相谈甚欢倒是衬得宋谨书像个外人。 好在小食铺的夫妻俩都是麻利人,饭菜很快便端上桌子,因叶婉与宋谨书他们拼桌,掌柜就有眼色地将一道不重复的菜品放到他们桌,又解释道:“这位姑娘点了三道菜,有两道与公子们点的重复,就留给那两位姑娘食用了。” “嗯,有劳掌柜。”蒋庆舒礼貌接话,没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 要开动吃饭,叶婉也不好继续戴着帷帽,便小心翼翼摘下来,生怕弄乱发髻失了礼数。 从她有动作起,蒋庆舒就悄无声息偷偷打量,待看清叶婉面容时他不由愣了一下,而后迅速反应过来,用夹菜吃饭掩饰自己的失态。 许是听姑娘悦耳的声音时,他的期待太高,所以才在看到叶婉微黑的肤色时有些难以置信,也不太能接受,毕竟在他的意识里,姑娘家都是娇娇柔柔,肤色白皙,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特别的姑娘。 “表妹,你多吃点,不必客气。” 蒋庆舒借着招呼的机会,再次多打量了叶婉几眼,发现姑娘五官端正,眉目如画,即便还未完全长开,也能看出美人之姿,顿时目露欣赏,不由在心中暗骂自己肤浅。 “嗯,蒋公子不必顾虑我。”叶婉感官敏锐,被蒋庆舒那几眼看得很不自在,回话时,笑容略有些勉强。 “你是谨书的妹妹,也就是我妹妹……” “咳咳。” 蒋庆舒还想继续搭话,就被宋谨书两声轻咳打断了,四目相对,他当即就从宋谨书的眼神中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好似在说“这么多好菜也堵不住你的嘴”,那股嫌弃劲呼之欲出,便讪讪地摸摸鼻子,闭上了嘴巴。 他不再说话,饭桌上总算清静下来,叶婉不禁松一口气,朝着宋谨书甜甜微笑,算是道谢了。 宋谨书耳根清静,其他事也不怎么在意了,三人你来我往,好一阵眉眼交流,直到注意力被饭桌上的菜吸引,桌上才越发和谐。 他们三人都是第一次吃岭南菜,什么芋头扣肉、三宝酿,还有那葱油淋鸡当真是鲜香可口,回味无穷啊! 一顿饭下来,三人皆很满足,丫鬟护卫也几乎将桌上的菜品光盘,一副饱餐餍足模样。 蒋庆舒吃得高兴,离开前絮絮叨叨与掌柜闲聊几句,还说有机会要去岭南亲眼看看那里不同别处的山水风光。 “掌柜留步,改日我们再来。” “哎,贵人喜爱我们夫妻的手艺乃我们之幸,我们岭南山水风光确实好,外头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殊不知我们那民风淳朴,虽不如外面富庶,但邻里团结,待外人也是真心换真心。” 小食铺的夫妻为谋生迢迢千里来到长陵城,如今已有近一个月了,先前筹备铺子事宜也接触不少人,还是头一回有客对他们的家乡感兴趣。 掌柜一高兴,就忍不住多说几句,那股思乡情谊蓦然涌上心头,不住感慨万分。 宋谨书几人因此又多待了一会儿,同行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