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小娘子》 第1章 生辰 天宝五载,长安城内。 外面天色渐暗,郑府内宅也逐渐归于寂静,各个屋里亮起烛火,偶尔还能听到几只元宝鸡扑扑腾腾打架的声音。 十三岁的郑仲宁,在等人。 东边的一间屋子里亮堂堂的,桌案上的莲花单足香炉袅袅升起烟雾,外面一树的粉色樱花弥漫着淡淡清香。 “娘子,柳郎君什么时候来啊?”绿珠咬了一口宴席上剩的糯米糕,凑到郑仲宁身前问道。 此时郑仲宁正跪坐在镜子前描眉,梳着垂挂鬓,左边头发上簪着一朵紫红色的牡丹花。 “等他阿耶同他讲完大道理,应该就会来了吧,”她心不在焉地说道。 描完眉,郑仲宁拿着她的瑞兽葡萄铜镜照来照去,垂挂鬓是今日早上她阿娘帮她梳的,她怕一会出门散下来,不过她觉得有个小金花梳别着应该没事。 绿珠边嚼碎糯米糕,边盯着她的脸看,笑着对她说:“娘子,不用再照了,你够好看的了。我见过的长安小娘子里,你的眼睛是长得最好看最灵动的。” 郑仲宁对绿珠的话非常满意,只是瞧见镜子里她右眼眼角下那颗小小的泪痣,想起有老仆曾经跟她说过这个痣不太好,不过她又不大懂,自己还是挺喜欢的。 郑仲宁整理了整理身上的窄袖短襦衫和翡翠裙,又摸了摸头上的发簪,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柳长昀了。 其实今日是她的生辰,白日里家里给摆了宴席庆祝,三月初二,跟谷雨节气同一天,准确来说是他们俩的生辰,郑仲宁跟柳长昀。 柳长昀比郑仲宁大一年零三个时辰左右,她俩都是谷雨那天出生的,柳长昀是子时生人,而郑仲宁是丑时生人,两人的阿娘在未出阁时便是闺中密友。 据郑仲宁阿娘所说,她生下来后,除了稳婆,第一个见到她的人就是柳长昀,那时候她阿耶一整天都被喊去皇城中做事,她阿娘的预产期突然提前,外祖父家又出了事,是那个姨母还有柳长昀一直陪着她阿娘。 突然,屋后一扇窗户那里传来三声猫叫。 “娘子!”绿珠唤她。 郑仲宁匆忙起身,应该是柳长昀,这是他俩提前约定好的暗号。 “柳三,是你吗?”郑仲宁轻轻推开窗户问道。 一个长相俊秀的少年郎就蹲在窗户下面,他头上戴着黑色的幞头,身上穿着蓝色圆领窄袖袍衫。 “是。”柳长昀轻声答道。 郑仲宁搬了个凳子过来,跳窗出去,柳长昀在外面接住她,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窗户合上。 “被你阿耶知道又得训斥你。”柳长昀皱着眉,压低声音,站在郑仲宁旁边,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瞧着她。 郑仲宁提着裙摆,跺着脚不忿地朝他喊道:“我不管,我就要去!” “祖宗,你小点声,”柳长昀慌忙捂住郑仲宁的嘴,又瞧了瞧四周,跟做贼似的,还好没有人注意。 郑仲宁也反应过来,立刻噤声,毕竟要是被发现了,谁都去不了了。 柳长昀见郑仲宁消停了才松开手,转身看着她,咬着后槽牙小声说道:“谁说不让你去了。” 他俩刚走了两步路,郑仲宁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又跑着折回去窗户那里,衣诀翻飞。 “绿珠,我的披帛!披帛!”郑仲宁踮着脚,小声敲着窗户喊道,柳长昀也匆忙返回来站在她身后望风。 气氛紧张得不得了,郑仲宁的手心都出汗了。 绿珠听见后,又从把披帛窗户里给她续了过来,还跟她说让她早点回来。 郑仲宁点点头应了之后,拿着披帛,悄悄跟着柳长昀穿过走廊,绕过房屋尽头的大柳树,走到后边小门那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钥匙,从后门溜了出去。 “我以为你忘了什么呢,吓了我一跳。”刚出后门,柳长昀牵着她的手说道。 郑仲宁甩开他的手,傲娇地叉着腰,哼了一声之后大摇大摆地走在他前面,“你见哪个长安小娘子出门不带个披帛啊!” 柳长昀对郑仲宁这样的做派已经习以为常,他朝郑仲宁吐了吐舌头表示吐槽之后,又牵起她的手往小巷尽头走,他的两个仆役正等在那里。 至于巡街的武侯,他们俩都是小孩儿,更何况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们身后还都跟着仆役,武侯们看见了也权当没看见。 前几天逛街的时候,郑仲宁路过一家画斋,就在胜业坊内,店主说他有隋朝画家展子虔的《游春图》,郑仲宁磨了好久他才答应今天晚上给她看一眼。 至于为什么晚上看,他说那是他的镇店之宝,白天人多眼杂,他怕出事。郑仲宁已经决定了,要是那幅画是真迹,她一定要买下来,就算花光她这些年攒的和柳长昀攒的私房钱也在所不惜。 柳长昀对此没有任何异议,当然,郑仲宁也不是不还给他钱,她说等她有钱了就还他,至于她什么时候有钱,她也不知道。 今夜月亮圆,照得路上亮亮的,倒也不用提灯,那家画斋离得不远,他们四个走一会儿就到了。 画斋里面还亮着烛火,他俩让仆役上前敲门。 “小娘子,小郎君,你俩来了!”店主开门让他俩进去,然后神神秘秘地把画拿出来,在桌子上展开。 郑仲宁激动地一直搓手,柳长昀就跟在她身后瞧着,那两个仆役也站在一旁。 “把烛火拿过来一点吧,”郑仲宁转头对那个店主说道,屋子里晚上不如白天光线好,太暗了,她瞧不清。 “我给你说,要不是见小娘子是个懂画的,一般人我可不轻易拿出来给他瞧,”店主在一旁挑着眉毛,咧开大嘴说道。 柳长昀背着手,在郑仲宁身后轻笑一声,眼神看向那店主,“你是因为知道我们俩都住在胜业坊才拿出来的吧。” “都差不多,差不多,你这小郎君真是玲珑剔透,这满长安谁不知道胜业坊住的都是非富即贵的大人物,我这东西又好,自然只有你们这样的郎君、娘子才买得起,”店主陪笑着说。 而郑仲宁顾不上跟他们聊天,拿着烛火在一旁细细观详那副《游春图》,但那个店主光跟柳长昀说话还不够,还一直跟她搭话。 由于怕损害到画,郑仲宁弯下腰,十分小心地靠近仔细查看,“只是这画,”那个店主还在滔滔不绝地热情夸赞他的画,直到听到郑仲宁的话之后,店主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郑仲宁直起身子,跟旁边的店主轻声说,“把烛火拿走吧。” 柳长昀过来问她,“如何?” 郑仲宁摇摇头。 他俩准备离开。 那个店主却像老鹰似的张开双臂,拦住他们的去路,陪笑着说道:“小娘子,怎么了,不行你再多看看,怎么要走了?” 柳长昀见状立刻挡在郑仲宁身前,冷眼瞧着那人,两个仆役站在旁边隔开那个店主。 “你那幅画是假的,”郑仲宁拽了拽身上的青绿色披帛,慢悠悠看着那店主说道。 “胡说!你懂画吗!我那明明是真迹!”那店主有些气急败坏,双眼瞪得跟桃核似的那么大。 两个仆役还是死死地挡住他,不让他靠近柳长昀和郑仲宁。 “彦悰的《后画录》里有所记载,他评价此画为‘触物为情,备皆妙绝’、‘远近山川,咫尺千里。’而你的那幅画里山川明暗线条太过刻意,居然有黑线勾勒的痕迹,并且,右上角那条小路的走向不对……”郑仲宁哑声说道。 “哪里不对?”那店主掐着肥腰,激动地问道。 郑仲宁实在是不喜欢他这个态度,不耐烦地答他:“你见过哪条下山路是从山脊上绕过去的,你想骗人也得摹得像一点吧!” 那店主自知理亏,气势立刻就弱了下去。 郑仲宁虽然不喜欢做学问,可从小就学画,这点东西要是都不明白,那简直是对她人格的侮辱。 那店主又换了一副嘴脸陪笑着说:“没想到小娘子看的倒仔细,这样吧,我便宜些卖你,50贯钱您拿去玩玩。” “这种货色你还敢卖五十贯。《唐九典》中明确道:‘以伪滥之物交易者,没官!’”柳长昀面无表情地对他说道。 那个店主还是不让开路,还喊来了两个伙计帮忙,嘴里嘟嘟囔囔威胁道:“我这大晚上的也不容易,您就收了吧,不然……” “让开!”柳长昀握着剑柄,朝他吼道。 “据《唐律》,明是虽未损伤,下手即便获罪。你自己掂量着办!” 柳长昀的脾气一向是很好的,除非真的惹到他了,不然他轻易不会动怒的。 那两个仆役一看柳长昀的脸色,也准备拉开架势抽出剑来,郑仲宁站在后面,无聊地玩弄着手里的披帛,说实话,那个店主要是敢在这条街上动手,郑仲宁可以保证他绝对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那个店主可能觉得他俩年纪小,一吓唬就把钱乖乖掏出来了,谁承想踢到铁板了,不过他可真是个蠢猪,郑仲宁的阿耶是当朝的工部侍郎,她长到十三岁至今还未曾见过一个敢威胁官中子女的人,尤其是商人。 “小娘子,小郎君别动怒,我们店主是得了失心疯了,这里不大好,您多见谅……”一个伙计手指指着脑子那里,给他们店主求情道。 另一个伙计见状也弯腰附和道:“我们店主确有病,这就把路给您让开,您这边请。” 那个店主好像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立刻让开了路,呲着牙结巴解释说:“最,最,最近画斋生意不大好,我是穷疯了,小娘子、小郎君别跟我这蠢人一般见识。” 柳长昀牵着郑仲宁的手,经过门口的时候,穿过仆役,斜了他一眼,冷冷说道:“既得了失心疯,那就滚出长安看病吧!” 第2章 生辰 出门之后,折腾了这一阵子,郑仲宁也累了,肚子还不争气地“咕咕”叫,今日生辰晚宴的时候她一直惦记着这画,只囫囵塞了两口饭凑合。 “那去吃点东西吧!”柳长昀牵着她的手,语气温柔地说道。 柳长昀其实生得很好看,从郑仲宁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觉得他长得俊俏,笑起来的时候嘴角还有两个浅浅的小梨涡,特别好看。 现在大约是戌时了,胜业坊内一些店铺还未关门,其实有些是彻夜开着的,不过是得每月多向武侯交点钱而已。 不过郑仲宁觉得今夜总算有件高兴事,因为走到街尾的时候,她发现那家卖羊肝毕罗的店现在还没有关,之前他们家关门特别早,郑仲宁赶紧让仆役去帮她买。 “三郎,我想吃鱼肉粥。”郑仲宁撅着嘴对柳长昀说道。 “好。”柳长昀应道。 柳长昀待郑仲宁一向都是极好的。 等那个仆役买来羊肝毕罗之后,柳长昀就牵着她的手带她去吃鱼肉粥。 柳长昀拉开板凳,先用他的蓝色袍衫给郑仲宁擦了擦凳子,然后再让她坐下,这种事郑仲宁已经习以为常了。 店家立刻迎了过来,热情问道:“小郎君,小娘子想吃点什么?” “一份鱼肉粥,一份乳粥,鱼肉粥里少放些盐,多放些醋。”柳长昀嘱咐店家道。 然后柳长昀转身问那两个仆役要吃什么。 “谢谢郎君,您今日生辰,主人赏我们好多吃的,现在已经吃不下了,”其中一个壮壮的仆役咧着嘴笑着说道。 经常跟着柳长昀的那个叫七舟的小奴没来,应当是被柳长昀留在了府中,跟郑仲宁家的绿珠情况一样在家里打掩护,要是那个小子在,他能连着吃五六碗粥,嘴里话也说个不停。 “你头上的那朵牡丹花倒是好看。”柳长昀坐在郑仲宁旁边,打量着她的发顶。 郑仲宁一脸骄傲,“好看吧,今日我阿娘给我折的,挑得园中最艳丽的一支。” “是,玉娘簪什么都好看。”柳长昀摸了摸她的头发。 坐了一小会儿,热气腾腾的粥就端了上来。 郑仲宁吃了一口鱼肉粥,靠近柳长昀低声问道:“你阿耶是不是今日又训斥你了?”从刚一开始见面的时候,她就觉得柳长昀的情绪有点不对。 柳长昀默不作声,眼下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他向来都是这样,有什么心事总是藏在心里。 “不过,我阿耶之前训过我,今日就不会再找我了,不然我怎么陪你出来,”柳长昀硬挤出笑来,温柔说着。 “三郎。” “嗯?” “我觉得你超级厉害,真的,不管你阿耶怎么说,你在我这里就是个超级超级超级好的人!”郑仲宁的眼睛里亮晶晶地,认真同他讲道。 …… 柳长昀眼底隐隐有泪光闪烁,他瞧着郑仲宁一本正经的模样,终于露出了笑脸。 柳长昀他阿耶是御史中丞,正五品上阶,为人极其古板苛刻,郑仲宁每次见到他阿耶都有点害怕。柳长昀上面有一个庶大兄,还有一个二兄,在家里排行第三,因而郑仲宁习惯唤他为三郎。 不过柳长昀的脾气并不像他阿耶,他虽然平时话少了些,但性子更像郑仲宁那位姨母,为人踏实可靠,做事稳重,读书又特别刻苦。 “对了,你有没有看我给你的生辰礼物?”郑仲宁一脸兴奋地问柳长昀。 提到这个她的精神头就来了,那是一把她提前好多天去西市上买的匕首,由上好的精铁打造,上面镶着七宝,她还让人在匕首上刻了“三郎”两字。 柳长昀从怀里掏出来那把带鞘匕首,笑眼弯弯:“我带着呢。” 其实郑仲宁知道他一定会随身带着,从小到大,但凡涉及到她的事,柳长昀一直都很在意,他从来没让郑仲宁失望过。 吃完了粥,他们俩就往家走,柳长昀他家跟郑仲宁家中间就隔了两户,都在胜业坊。 但是郑仲宁觉得累了,就不想走路。 于是柳长昀就背着她走。 小时候就是这样,她走累了路,都是柳长昀背她回家,有时候走着走着,郑仲宁就在柳长昀背上睡着了。那时候郑仲宁还被她大兄笑话,说小心她把柳长昀压得不长个了,如今看来全是胡说八道,柳长昀现在就已经长得嗖嗖地了,个子出落得特别高。 但是郑仲宁今天又不长记性地趴在柳长昀背上睡着了。 “下来,下来,快点!” 柳长昀慌忙催促着,小心地把郑仲宁从背上放下来。 郑仲宁睡得迷迷糊糊,嘴里含混不清地问他:“到家了?” “见过内直郎。”柳长昀慌忙向前叉手施礼。 听到他这话,郑仲宁瞬间清醒过来。 定睛一看,她大兄郑明雄正拿剑抱着胳膊倚在后门的门框上,斜眼看着他俩,上下打量。 “大半夜的,你俩跑哪去了?” 他俩俱皆乖乖站在一旁。 柳长昀刚要张嘴回答,郑仲宁慌忙在后面扯了扯他的袖口,柳长昀瞧了她一眼,便再也没说出话来,只是垂首站着。 “阿兄,”郑仲宁凑上前去搂住她大兄的胳膊,甜甜地喊道。 “你别跟我套近乎,去跟他一块站好!”郑明雄冷着脸,拿剑柄指了一下柳长昀站的门口那块地方。 郑仲宁讨了个好大的没趣,只能从台阶上退了下去,乖乖跟柳长昀站在一处。 “阿耶之前怎么跟你说的?都当耳旁风是吧,又偷偷地往外跑,出点事可怎么办啊?”郑明雄的脸色依旧不见缓和。 郑仲宁撒娇道,“阿兄,柳长昀跟着我呢,肯定没事,你不信我,总得信他吧!” 郑明雄的目光又转移到了柳长昀身上,“长昀,你说,到底去干嘛了?” 不待柳长昀开口,郑明雄又训斥郑仲宁道:“你别在那朝长昀挤眉眨眼!” “去画斋看画了,”柳长昀垂手,老老实实地回答。 “这有什么好隐瞒的?去画斋看画就看画呗,掖掖藏藏做什么,长昀都被你带坏了,”郑明雄虽依旧训斥她,但语气稍有和缓。 郑仲宁见状立刻凑了上去,抱住她阿兄的胳膊,软软说着:“阿兄,我再也不敢了,我保证下次绝对不私自往外跑了。” “不过,阿兄啊,你怎么知道我跑出来了?”郑仲宁好奇地问道。 郑明雄用食指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间,缓缓说道:“是你嫂嫂看你晚间在席上不好好吃饭,以为是饭菜不合胃口,专门做了玉露团要我拿给你,结果一看房间里只有绿珠那个小新罗婢。” “嫂嫂给我做好吃的了!”郑仲宁一脸欣喜地看着她阿兄。 “你先回府。”郑明雄吩咐道。 “那内直郎,我也先告辞了。”柳长昀施礼准备离开。 “等等。”郑仲宁的阿兄突然喊住他。 “阿兄,是我逼着他去的,你别怪他。”郑仲宁慌忙跑下台阶,挡在柳长昀面前。 郑明雄走下台阶,低头看着她,“谁说要怪他了。” “那?”郑仲宁瞪着眼睛瞧着她阿兄。 “你先回去。”郑明雄拉着她的胳膊,把她送进了门。 “那阿兄你不能责怪他。”郑仲宁边走边说。 “好。”郑明雄一脸无奈地应付着她。 刚进门,郑仲宁又跑了出来,从那个仆役手里拿过来一样东西。然后走到柳长昀面前,“我走了啊,”笑着跟他摆了摆手。 柳长昀点点头,挑眉朝她笑了笑。 不过,郑仲宁没回房间,一直坐在走廊下面等着她阿兄,草丛里已经开始有露水了,她还在玉兰叶上瞧见了一只小黑蛐蛐。 等了一小会儿,郑明雄就进来了。 “阿兄!”郑仲宁跳起来压低声音喊道。 “这边,这边。”她挥着手。 郑明雄依旧拿着剑,朝她这边走过来,“你不回房间,在这干嘛呢?” “柳长昀走了吗?” “走了,我让仆役好好送他回去了。” 郑仲宁招招手让她阿兄过来,是为了把之前从仆役手里拿的那包羊肝毕罗塞给他,“这个是给阿兄的。” “这是什么?”郑明雄瞧了她一眼,解开绳子看见了里面的羊肝毕罗。 “是坊门口那家店的,我今日瞧见他还没关门,想着阿兄和嫂嫂喜欢吃,慌忙让人去买了,不过现在好像有点凉了,”郑仲宁有些可惜地抬头看着她阿兄说道。 郑明雄一愣,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缓缓对她说道:“不怪阿耶阿娘疼你,谁舍得责备你啊。” 郑明雄送她回房,关门之前温声嘱咐她:“今日早些睡,明日可是上巳节。” 郑仲宁连忙点头答应。 绿珠则跪在一旁低头不敢吭声,等门关上才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摸着胸口顺气:“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娘子,你千万别再这样了,大郎君太吓人了,”绿珠抬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她说道。 郑仲宁被绿珠逗得哈哈大笑,坐在床榻上捂着肚子。 笑够之后,郑仲宁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她朝绿珠说道:“对了,我嫂嫂做的玉露团呢?” “拿来,拿来,咱俩一起吃。”郑仲宁开心地招呼着绿珠。 绿珠边去东南角桌子上给她拿玉露团,边转头好奇问她道:“娘子,你去看的那幅画怎么样啊?” “不怎么样,是幅赝品,”郑仲宁半躺在床榻上翘着腿,右胳膊肘支着身子,皱着眉头打量着不远处的立式屏风。 “啊?”绿珠一脸吃惊。 然后绿珠接着为郑仲宁打抱不平:“您昨夜还高兴地睡不着觉,真是可惜了,”然后把玉露团给她端过来。 她俩坐在席子上,围着放玉露团的白瓷盘子,手里拿着玉露团一口一口地咬着吃,不是郑仲宁馋嘴,虽然她在外面已经吃了一碗鱼肉粥了,但是她嫂嫂做玉露团的手艺是真的好,郑仲宁每次都能吃好几个。 夜里郑仲宁躺在床上,拉了拉她的小木兰花绸缎被子,看着屋顶,心里隐隐期待着明日上巳节的到来。 第3章 曲江 第二天一大早上。 郑仲宁披散着头发,睡眼惺忪地坐在床上。 她掀开身上盖着的那个小木兰花绸缎被子,撅撅着小嘴有点生气,她本来打算要当今天最早起床的那批人的。 结果,清晨她在床上刚睁开眼,感觉整个长安城都沸腾了,她在屋里都能听到外面街道上的喧哗声和马叫声。 这还只是在胜业坊内,今天全长安城的人都会倾城出动,齐聚曲江河畔。 不过,郑仲宁她家早就已经提前好几天在曲江东岸占下地方了,柳长昀家也派奴仆去了,就在郑仲宁家占的地方旁边。 郑仲宁坐着醒了醒脑子,然后激动地光脚跳下床来,她高声向门外喊道:“绿珠,绿珠,快帮我梳头,一会儿坊门开了,就晚了!” 绿珠听到喊声,满脸笑意地给她打了一盆清水端进房来,帮她洗漱,“娘子,你不用着急,外面天还没完全亮,且得等一会儿坊门才会开呢。” 郑仲宁伸了伸懒腰,拿手巾擦了擦脸,眯着眼睛问绿珠道:“阿娘起来了吗?” “夫人早就起来了,正在检查出游需要带的东西呢,”绿珠帮郑仲宁穿上那条大红色石榴裙。 郑仲宁掐着腰站在镜子前转了一圈,满眼都是鲜艳夺目的红,她挑了挑眉,自信地对绿珠说道,“这次,我肯定能把裴雨比下去……” 裴雨是太常丞的第三女,跟郑仲宁是一年生人,比她大两个月,家住在道政坊,从小跟她就是死对头,两人谁都看不惯谁。 最关键的是,这个裴雨一直对柳长昀有不轨之心,她不能见着柳长昀对郑仲宁有一点好,但凡被她瞧见,回回都得大闹一场。 不过,郑仲宁可不惯着她。 郑仲宁拿起首饰盒里那只温润光滑的白玉镯子,戴在了自己左手上,她嘚瑟地对着镜子瞧了瞧,这镯子戴在她手腕上好看极了,郑仲宁觉得她这次一定能气得裴雨跳脚。 在房间里收拾好了之后。 郑仲宁跟着她阿娘一起出门了,外面街道上人声鼎沸,她也如同那些小娘子一样戴着满头珠翠,鬓边还簪着一朵艳丽的粉红色木芙蓉。 街道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各家的车马都拉了出来,坊门口的人群挤做一团。 突然,晨鼓声依次响起,胜业坊坊门大开,门口的众人一股脑都挤了出去。 郑仲宁不愿意坐车,于是骑着她的小白马,跟绿珠还有几个仆役提前赶到了曲江东边,她家早早就在那里搭起了帷幕。 她们路上来的时候,沿街柳树、杨树上挂着各种颜色的彩灯和绢帛,一路铺到城南的曲江那边,五彩斑斓乱人眼,到处喜庆洋洋地激动人心。 听说是圣人此次上巳节会前去芙蓉园宴请群臣,与民同乐,故而路上装饰得焕然一新,充满了节日氛围。 郑仲宁还有柳长昀他俩的阿耶都提前骑马赶到了亭子里候驾,之前他俩家里还因为上巳节被赏赐了好几百贯钱。 不过郑仲宁对圣人没什么兴趣,她反倒是很想瞧瞧那位宫中的杨贵妃,听说长得极其貌美,今日宫里的宫女也被允许出宫游玩,想来那位杨贵妃应当也会来到芙蓉园。 郑仲宁让人把她的小白马拴好,她刚在帷幕里坐下,打算吃口她阿娘准备的巨胜奴填填肚子,结果却瞧见架在她家帷幕旁边的另一户人家居然是裴雨家。 真是冤家路窄,对手相见总是火药味十足。 郑仲宁咬了一口焦酥的巨胜奴,满嘴的红枣芝麻香味,斜眼看了看站在水边不远处的裴雨。 “呦,这不是我仲宁妹妹吗,真是巧了,咱们两家的帷帐居然挨着呢,”裴雨穿着一身红色百褶裙,头上簪着朵白牡丹,阴阳怪气地朝她说道。 裴雨拿着她的淡粉色披帛,慢慢从水边走过来,水里倒影出她那张细长的小脸。 郑仲宁倒也不动怒,只是依旧坐在原地,还随手递给裴雨一个巨胜奴,柔声问道:“姐姐要吃个吗?” 裴雨冷笑了一声,坐在郑仲宁旁边,推开她的手,“不必了,我不饿。” 郑仲宁知道裴雨肯定是冲着柳长昀来的,她一定是知道柳长昀家在这边占的地方,才故意让人也抢的这边的位置。 裴雨有一句没一句地跟郑仲宁聊着天,眼睛却一直盯着柳家的帷幕那里。 郑仲宁咽下最后一口巨胜奴之后,拿手帕擦了擦沾在手上的黑芝麻粒。 然后,她要开始反击了。 郑仲宁故作不经意地撸起左手的淡青色短襦衫的袖子,用胳膊碰了碰旁边的裴雨。 “裴姐姐,你瞧瞧我这个白玉镯子好不好看?”郑仲宁眨巴着大眼睛,露出左手上的那个白玉镯子,在裴雨面前晃了晃。 裴雨匆匆扫了一眼,不屑地说道:“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那玉镯成色纹理都不对,你从哪里淘来的这种劣等货?” “呀!”郑仲宁抬起自己的左胳膊,瞧着那玉镯子故作惊讶地皱眉喃喃道,“那这样的话我可得跟柳长昀说下次让他可得仔细挑挑,别再被人骗了。” 裴雨听到郑仲宁这番话后,怒火三丈地转头问她:“这镯子是柳家三郎送你的?” 郑仲宁傲娇地答说:“昂,就是他送的,我跟他说了不要不要,他非得送我。” 裴雨看着郑仲宁那嘚瑟的样子,已经气得手都在发抖了。 帷幕里,大战一触即发。 突然,柳长昀穿着一身浅紫色胡服进来了,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满脸笑容地对她俩说:“你俩怎么都在这呢?” 裴雨先发制人,走上前去抱住柳长昀的胳膊,用手指着郑仲宁的手镯,撒娇问道:“三郎,那个镯子真是你送她的?” 柳长昀心下立刻明白了三四分,脸上微红。 “昨日是玉娘的生日,那是我送她的生辰礼,你过生辰的时候我不是也送你礼物了吗?”柳长昀讪讪地安慰裴雨道。 裴雨一把松开柳长昀的胳膊,冲他喊着:“那不一样,你送她的是玉镯子,玉镯子可不是轻易会送的物件,还有,你可从来没送过我玉镯子……” 有时候长安年轻男子会送心仪女子玉镯子,作为定情之物,裴雨就是因为知道这个才会崩溃的。 柳长昀刚要解释一下,裴雨已经哭得梨花带雨,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于是,“那我去教训教训玉娘给你出气。” 柳长昀拉起郑仲宁的手就走出帷幕,留下裴雨自己站在那里一脸懵。 郑仲宁刚走出去帷幕没两步,就在草丛里蹲下身大笑起来,看到裴雨吃瘪她真是高兴极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郑仲宁笑个不停。 “玉娘,你又干嘛呢?”一个温柔慈爱的声音响起。 “阿娘!”郑仲宁直起身来冲小路旁边那个满头珠翠的贵妇人喊道。 柳长昀也弯腰行礼,“姨母。” “你们俩不许到处乱跑,等一会儿得回来啊……”郑仲宁她阿娘温声嘱咐道。 郑仲宁和柳长昀双双点头,然后两人一起向杏园的方向走去。 杏园里弦乐之声不绝于耳,有许多今年二月刚刚中举的士子在园子里高谈阔论、推杯换盏。 柳长昀一脸羡慕地瞧着他们意气风发的模样。 郑仲宁用胳膊碰了碰柳长昀,“你不用羡慕他们,再过几年,你肯定能一举中榜的。” 郑仲宁说这话可不是为了安慰柳长昀,她是有现实依据的,本来按照大唐律例,五品以上官员的子弟是可以入太学馆读书的。 但是柳长昀他阿耶看不上太学馆那些官员,于是私下花钱请了借口有病修养的国子监博士专门来家里给他们兄弟几个授课,当然,名义上不能这么说,只能说来做家里做客。 郑仲宁家也花钱了,请的是同一个老师。 于是,郑仲宁的课业几乎都是柳长昀代笔,因为老师布置的作业几乎一样,柳长昀整日帮郑仲宁写文章,每次都是写两份不一样的,双倍训练。 再加上柳长昀从小读书极为刻苦,从不懈怠,就算发了高热也照常上课,郑仲宁觉得要是他这样还能落榜,天理何在啊。 杏园里熙熙攘攘,也有很多浓妆艳抹的小娘子结伴而行,杏花开得正盛,满眼望去全是枝头粉白的杏树,赏花的人络绎不绝。 正巧走到西边小径的时候,有个秋千空出来了。 郑仲宁拿着披帛飞快跑了过去,占住了位置,柳长昀就站在旁边给她推秋千。 郑仲宁扭头问柳长昀,“昨天我阿兄喊住你是要做什么啊?” 柳长昀边推秋千,边笑着说道:“内直郎塞给了我一份生辰礼物。” “原来是送你生辰礼啊,阿兄弄得神神秘秘的,吓得我不得了……” 郑仲宁接着问他,“阿兄送了你什么啊?” “一把象骨白笛。” “那可是稀罕东西,阿兄怎么不送我啊?” 郑仲宁坐在秋千上悠悠地晃荡着。 “许是因为你阿兄知道你不通音律吧。”柳长昀笑着逗她道。 郑仲宁白了他一眼,气得腮帮子鼓鼓地。 “你要是想要,我把那笛子送你就是了,”柳长昀慢慢推着秋千。 郑仲宁闻言,随意地摆了摆手,“算了吧,那东西给我也是暴殄天物,不如你拿着,你有空的时候还能给我吹个小曲听听。” 柳长昀继续给郑仲宁推着秋千。 “对了,我来的时候,瞧见那家画斋今天早上被封了,你知道吗?”郑仲宁扭头看向柳长昀。 柳长昀他大兄是太府寺下辖的两京都市署的市署令,专管市场交易,这种小事,只要他略略提一句,下面的人就保准给查得干干净净。 “被封了不是合理合法吗?谁让他卖假货的,”柳长昀压低声音说了句。 郑仲宁刚想说话,却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鼓声。 柳长昀推着秋千的手也停了下来。 “你是不是得去准备了!”郑仲宁激动地从秋千上跳下来。 柳长昀拉着她的手慌忙往西边的一个亭子那里赶去,一路上鲜花满地,花香扑鼻。 柳长昀要参加今天的龙舟比赛,这时候要去亭子那里准备入水了,郑仲宁激动的不得了,头上的金钗都在闪闪发光。 西边亭子那里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柳长昀正巧看见了正往这边来寻他的七舟,柳长昀吩咐他带郑仲宁去终点那里等他。 “你瞧见我家绿珠了吗?”郑仲宁笑着问七舟。 “瞧见了,她早早就在终点那里帮咱占好位置了,”七舟眉飞色舞地说道。 第4章 曲江 郑仲宁和七舟慌忙赶去东边的河岸,她远远便瞧见河中央漂着一个巨大的鲜花花球,花球用大红色的丝带扎着,随着荡漾的河水微微浮动。 “娘子!这边!”绿珠拿着披帛高声挥手,朝郑仲宁喊道。 河岸边挤满了人,绿珠一直着急地左顾右盼,生怕位置被人抢了去,郑仲宁和七舟匆匆赶来,沿路边的草地上落满了鲜花和不知道是哪家小娘子丢失的彩色薄纱外衫。 “让让,让让,多谢……”七舟走在前面给郑仲宁开道,两个人好不容易才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河岸边扯起来的布条栏杆前面。 郑仲宁手提着大红色石榴裙的裙摆,满脸兴奋地挽着头上簪满鲜花的绿珠的胳膊,两个人的视线一齐看向河道西边。 柳长昀的身影在右边的一条船上闪现,被郑仲宁看了个正着,船上那些人已经就位了,柳长昀穿着一身浅紫色胡服,坐在倒数第三排,手持船桨,一触即发。 此时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就在第十道鼓声落下的时候,使官的声音响起,两条龙舟同时划开水面,飞速前行,留给河面两道宽阔的涟漪。 “咚咚咚咚咚咚!”的擂鼓声响彻云霄,各家停留在河面上的小船早就给两条龙舟让出了赛道,河岸边的欢呼呐喊声不绝于耳。 有许多诗人文士就坐在不远的桥边,饮酒赋诗,而大家领着一众高官此时正站在紫云楼的顶楼栏杆前,紧张地望着曲江河面,旁边站着富贵逼人的杨贵妃。 “陛下,看样子广平郡王殿下此次能拔得头筹啊!”站在大家左后方的一个着深蓝袖袍的精明大臣杨钊笑着恭维道,立在右边的李林甫宰相看了他一眼,眼底闪过一丝不屑。 年轻的广平郡王殿下李俶正与柳长昀坐在河道右边的同一条船上,十分卖力地划动着船桨。 此时两条龙舟势均力敌,中间的差距极小。 “嗨呦!嗨呦!”两边的人都卯足了劲划船,柳长昀脖子上青筋暴起,胳膊上的肌肉不断地随着指挥有节奏地摆动。 虽说长安的一些纨绔子弟整日里斗鸡走狗,但大唐尚武,这些年轻子弟文能提笔写文章,武能上马安天下,大部分都是文武兼修,柳长昀自然也不例外。 眼见着龙舟已划过了半程,离郑仲宁这边的花球不远了,站在河边外围的裴雨开始吩咐仆役去取水来,她要让等一会儿下船的柳长昀第一口喝到她送过来的水。 龙舟两方的人马依旧没有泄劲,双方你来我往,还是没有拉开差距。 “我赌建宁郡王那条船会赢!”站在郑仲宁旁边头上簪着紫红色桃花的女子对旁边的同伴说道。 郑仲宁望向左边的那条船,船边划的最卖力的除了建宁郡王李倓,就是永王李璘了,还有不久前刚刚中举的几个进士,船上的一众年轻人都意气风发,姿态昂扬。 “七舟,你准备水了吗?”郑仲宁紧张地转身看向身着团织花纹青色胡服的七舟,柳长昀他们的龙舟快划过来了。 七舟腰间揣着两个大水袋,笑眼眯着自信满满地对郑仲宁说道:“早就备好了,那边草地的上还放了很多茶水……” “娘子!柳郎君他们过来了!”绿珠激动地喊道。 郑仲宁和七舟齐齐看向河面,“郎君!郎君!”七舟扯着嗓子对右边床上的柳长昀喊道,柳长昀头上的热汗都在反光。 “柳长昀!快啊!”郑仲宁用手护着高声喊道,此时两条龙舟上的人都已经筋疲力尽,输赢在此一博了。 “大家冲啊!”广平郡王李俶朝龙舟上的同伴高声呼喊,站在船头上的准备挑起来水面大花球的人已经跃跃欲试。 那人手持修长的竹竿,在河面上打着水花,左边船上的人也拿着竹竿直冲大花球而去,柳长昀手上不敢有一丝松劲,拼命地划着船桨。 眼看着柳长昀他们船头上那人的竹竿马上就要够到大花球了,但因为竹竿太长,顶端乏力,始终挑不起来那大花球,建宁郡王他们船上的竹竿也离大花球越来越近。 广平郡王李俶立刻跟敲鼓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手上依旧使劲敲鼓,但左腿一伸,按照之前配合好的将手持竹竿的那人绊倒。 那人跌落河里,怀里紧紧抱着长竹竿,以自己的身体力量压住,一举将大花球挑飞到半空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就在河岸边一众人等高声尖叫里,那大花球在半空中画了一道弧线,稳稳当当飞到了正在调转船头的柳长昀的怀里。 柳长昀拿起来船桨,把大花球举过头顶,“殿下!”他高声喊着广平郡王,龙舟上的众人全都激动地无以复加。 “赢了!我们赢了!”众人举起船桨对两边河岸上围观的男男女女高声喊道,广平郡王李俶的脸上也是笑意盈盈。 站在紫云楼高处的大家和杨贵妃也乐得合不拢嘴,各自回了宴席,同一众大臣饮酒赏乐。 建宁郡王李倓和永王李璘此时有些垂头丧气,两人领着船上的一众人等纷纷跳下龙舟,朝着柳长昀他们的龙舟游了过来。 “阿兄!”还没等广平郡王李淑反应过来,他就被建宁郡王李倓拉下船来,掉入水中成了个落汤鸡,其他众人如法炮制,两条龙舟上的人纷纷落水。 几个与柳长昀年纪相仿的贵族子弟也都落在水里,嬉笑打骂,好不快活,尤其是建宁郡王李倓跟他小叔永王李璘一起,在水里扑扑腾腾。 连各家派过去的小船,想把他们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他们一群人还往仆从身上泼了好多水,有喜欢游泳的普通百姓也跳了进去,一些游船一看龙舟赛结束,也载着早就付了定金的小娘子、小郎君开始划船。 那个赢来的大花球最后被广平郡王李俶送去给了在紫云楼的大家观赏。 “郎君,你怎么湿成这样啊!”七舟慌忙从河岸边的彩色布条底下跑过去,把坐在小船上的柳长昀接下来。 柳长昀满脸通红,笑意盈盈,自下船来一直背着手,郑仲宁奇怪,慌忙扯着披帛走过去问他,还未等郑仲宁那句“你干嘛呢?”问出口,柳长昀就一脸坏笑地往郑仲宁脸上洒了点清凉的河水。 郑仲宁被他吓了一跳,她慌忙用手抹掉脸上的河水,“柳三!你烦死了!”她气得高声喊着已经跑去高处的柳长昀,柳长昀浑身都是湿漉漉的,衣角不断往下滴水。 柳长昀边往山坡上跑,靴子踩着茂盛的绿草地,他边转头笑着对郑仲宁摆手,“玉娘!我捞了一尾鱼,等下给你烤鱼吃啊!” 郑仲宁气得撅着小嘴,用手提着石榴裙摆,由绿珠扶着回去了他们两家的帷幕旁边,柳长昀正在他家帷幕里换干净衣服,郑仲宁就坐在她阿娘边上对镜梳妆,用青黛描眉,不过还好她眉心的大红梅花花钿没事。 至于早早准备好茶水的裴雨,因为有人在路上纵马,她站在河边外围的时候被人群挤倒了,仆从准备的茶水摔了一地,她连柳长昀的面都没有见上,就哭着被仆从扶回了帷幕,脸上的妆也都花了,只剩下一地的灰尘。 “啊啊啊啊!女流氓啊!”郑仲宁听到七舟大声叫喊的声音,坐在郑仲宁旁边的郑夫人还有柳长昀他阿娘闻声都被逗笑了。 柳夫人急忙遣仆役去瞧是怎么回事,只见七舟来报说:“刚才三郎君换衣服的时候,有两三个女子结伴闯入帷幕,不过,还好那时候郎君已经换好衣服了,没被她们瞧见郎君赤身裸体的模样……” 郑仲宁也被七舟这一番话逗得哈哈大笑。 此时郑仲宁已经化好妆,穿着大红石榴裙,一本正经地坐在柳夫人旁边,柳夫人摸着郑仲宁的手,她刚才让七舟去把柳长昀叫过来了。 “玉娘,姨母怎么看你就是看不够呢……”柳夫人宠溺地看着郑仲宁说道,她膝下只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郑仲宁又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自然格外心疼些。 “我也喜欢姨母,”郑仲宁夹着嗓子甜甜地说道,她边说边抱住柳夫人的腰撒娇,郑夫人也在旁边笑意盈盈。 很快,柳长昀就换了一身蓝色缠枝莲花纹圆袍走了进来,他恭敬地对两位贵妇人施礼道:“阿娘,姨母。” “你欺负妹妹了?”柳夫人看着他问道。 柳长昀看向靠在柳夫人怀里的郑仲宁,满脸的笑意,“阿娘这是说哪里的话,我刚刚还说要去给玉娘烤鱼呢……”他边说话边向郑仲宁使眼色。 郑仲宁装看不见,但嘴角已经忍不住微微上挑。 在听柳夫人跟柳长昀讲了一大段大道理后,郑仲宁才消了气,得意洋洋地看着柳长昀,柳长昀拉着她的手出去了帷幕。 “长昀!”他俩刚出门又撞上了前来给柳夫人见礼的裴雨,此时她已经换了一件圆领绣花的外衫,脸上笑意盈盈的。 “我阿娘在里面呢,你进去吧,”柳长昀根本不给裴雨接着开口的机会,干脆利落地拉着郑仲宁的手离开了,气得裴雨脸都黑了。 柳长昀拉着郑仲宁的手一直沿着河边走,郑仲宁瞪大眼睛望向他,“不是说去吃烤鱼吗?” “你不是一直想坐游船吗,”柳长昀给郑仲宁拉了拉她胳膊上的紫色薄纱绣花披帛,“还有好几个人也一起去……” “那卢家二郎也去吗?”郑仲宁激动地眼睛放光。 自她那次在西市见到卢家二郎的第一面起,郑仲宁就对他念念不忘,那时候卢家二郎帮她捡起来了她的香囊,风尘仆仆跑过来还给她,郑仲宁就觉得他不仅长得好看,人品也好。 当然,在郑仲宁心里他还是比不过柳长昀。 柳长昀听到郑仲宁又提到了卢家二郎,脸上瞬间变了神色,他冷着脸盯着郑仲宁一言不发。 这时候,七舟匆匆跑了过来。 第5章 曲江 “郎君,游船已经准备好了!”七舟笑吟吟地拱手说道,他手里还捏着一根绿色的长柳枝。 柳长昀冷着脸冲七舟摆了摆手,“你先去找绿珠,我俩马上过去。” 待七舟转身离开,柳长昀捏了捏郑仲宁的下巴,赌气似的看着她,“卢家二郎才不来呢!” 郑仲宁闻言垂眸,有些失落,浓密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的,不过,等她瞧见停在岸边的那艘游船时,又迅速兴奋起来。 “柳长昀,这个船好漂亮啊!”郑仲宁仰着脸看向游船上挂着的描花船帆,各色彩带绑在船头猎猎招摇,七舟和绿珠扶着两人一起登上了游船。 柳长昀之前捞的那条鱼已经让游船上的船夫提前烤好了,他俩坐进船舱里,旁边都是雕梁画栋的镂空窗户,正适合欣赏河面美景。 船夫摇摇晃晃开始划桨,他们沿着曲江支流开始往北行进。 坐在船上的除了有柳长昀和郑仲宁之外,还有跟他俩年岁差不多大的武库令之妹李银仪、国子监司业第五子裴清川、翊府中郎将之孙皇甫思微、礼部郎中的独女孙颐。 郑仲宁他们几个人都是光着屁股一起玩到大的发小,各自脾气性格相投,六家都住在胜业坊、崇仁坊和安兴坊几个临近的城坊里,家里大人又都在朝为官,所以常常聚在一起玩乐。 “玉娘,你阿姊跟永王的婚事真的假的?”李银仪喝了一口葡萄酒,背靠着船舱,穿着红色从头履的小脚一翘一翘地。 “新上任的那位工部尚书郭虚已之前的确跟我阿耶略略提过一句,毕竟他们同在工部任职,不过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呢,我阿姊现在又不在长安,这桩婚事怕是得等我阿姊从江陵回来再说了……”郑仲宁头靠着柳长昀的肩膀悠悠地说道。 柳长昀由她枕着自己的肩膀,手上端起一杯西山白露喝了一口,他望向坐在一旁闷闷不乐的裴清川,“你怎么了?” 裴清川压低声音,“我感觉最近一直有人盯着我们家,我怕是吉温或者是罗希奭的人……” “应该不会吧,你阿耶又没做什么得罪中书令的事,”皇甫思微举起酒杯跟孙颐手里的碰了碰,然后一饮而尽。 孙颐却并不以为意,她冲裴清川挑了挑眉,“该不是孙家那小娘子派人来盯着你的吧!” 郑仲宁来了兴致,眼睛瞪得溜圆,“这怎么说?” “我那日里瞧见孙家五娘在河边亲了裴清川一口,结结实实地一大口呢,朱红色的口脂在他脸上印了好深的印记……” 孙颐又跟皇甫思微碰了一杯清酒。 “这可不大妙吧,不是说那孙家五娘早就跟她外祖家那个堂兄定亲了吗?”李银仪边说话边让外面的侍从把烤鱼端进来。 七舟和绿珠还有其他家的侍从都在船舱外面吃东西。 “你小心被打啊!”柳长昀笑着递给裴清川旁边盘子里的胡麻饼。 裴清川涨红了脸,一时羞得说不出话来。 郑仲宁看着他的模样,跟李银仪一起笑个不停,皇甫思微命人将他的七弦琴拿进来,和着孙颐的琵琶弹起了《杨柳枝》。 外面淅淅沥沥开始下雨,船舱上面有幕布盖着,细密的雨滴打在上面只化作了琴曲中的和音,随着岸边的碧绿柳枝随风摆动。 船舱摇摇晃晃,木桨划开绿水清波,郑仲宁倚着柳长昀的肩膀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葡萄美酒,柳长昀也拿出来那柄象骨白笛,悠悠吹奏着醉人的曲调。 他们六人一唱一和,在曲江江面上享受着春日美景。 雨中的长安另有一番韵味,而远处的江陵也繁华热闹,郑仲宁的阿姊郑仲柔现如今正住在她姑母家,江陵郡太守府。 要说郑仲宁那位姑母年轻时候也是个奇人,那时候她一心相中了与她大兄同年中举的士子,经过吏部选拔之后,那位士子也就是郑仲宁的姑父要去江陵任职,她姑母就与他迅速在长安成亲,之后便随他一起赶赴江陵郡。 而此时的郑仲柔也收到了她阿耶写来的书信,要她尽快回来长安,商量与永王李璘的婚事。 郑仲宁名字中的“郑”是荥阳郑氏的“郑”,照她的话来说,她们家的郑氏一族虽然比不上博陵崔氏和范阳卢氏有名,但在大唐的五姓七望之中,荥阳郑氏倒也占了一席之地。 她的阿耶是开元年间的进士,到了天宝三年,已经是正四品下阶的工部侍郎了,而她的阿娘出身陇西李氏丹阳房,那位武周时期凤阁侍郎李昭德的父亲李乾佑就是她阿娘的族叔。 郑仲宁上面有两个兄长和一个阿姊,在孩子里排名第四,郑仲柔比她要大四岁,性子更为稳重柔和,所以这样说来,郑仲柔的出身也算配得上永王李璘。 郑仲柔接到书信之后,开始收拾东西,跟她姑母辞别,由江陵郡坐船一路北上,返回长安。 不过,郑仲宁暂时是见不到她阿姊了。 因为,她马上就要去洛阳了。 六个人喝的醉醺醺地,在曲江上坐船转了一圈,又返回了岸边,柳长昀没喝多少,因而还能扶住郑仲宁。 因为外面下雨,之前坐在草地上的人群都匆忙收拾东西赶去了临近的亭子下避雨,有的继续喝酒聊天,有的则是享受雨中盛景,邀了教坊中的名妓前来唱曲助兴,颇有一番文人雅士的品味。 柳长昀接过来七舟递过来的山水画油纸伞,扶住半醉的郑仲宁,七舟则跟绿珠走在后面,同打一把伞,四人走在过来的那条石板小路上。 “小子!过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在柳长昀身后响起。 柳长昀听到这个声音理也不理,手打着山水画油纸伞,扶着郑仲宁继续往前走。 七舟却停下了脚步,严肃地转身朝那人施礼道:“二郎君。” 那人并不理睬七舟,快步从他身边走过,来到柳长昀身后,一把掐住了柳长昀的脖颈,“臭小子,你耳朵塞草根了,阿兄喊你呢!” 柳长昀因为喝酒面颊微红,他转身看向带着斗笠,穿着一身黑色莲花纹胡服的柳千野,“你怎么有空过来了?”语气里掺杂着不少嫌弃。 柳千野是柳长昀的二兄,在金吾卫做兵曹参军事,平日里忙得很,总是来去匆匆一阵风,就算是上巳节,柳长昀也很少能见到他。 “我怎么就不能过来了,好小子,你不是过几天要去洛阳吗,你去南市东街第三家的点心铺子给我取件东西,你去那里报我的名字,他自然会把东西给你……”柳千野抓着柳长昀的后脖颈,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柳长昀白了他一眼,“不给你捎。” “臭小子,你敢不给我捎,回来我就打的你下不来床,你信不信!”柳千野举拳就要作势打他。 “二郎君惯会吓人的,”郑仲宁醉醺醺地朝柳千野撇了撇嘴。 柳千野从小就喜欢捉弄柳长昀,郑仲宁已经见怪不怪了,不过他们俩兄弟间感情一直很好,整日里打打闹闹的。 “玉娘,你阿姊快回来了吗?”柳千野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应该快了吧,我也不知道,”郑仲宁突然有些反胃,捂着胸口就想吐,柳长昀急忙扶着她去路边。 柳千野随手拍了拍柳长昀的脑袋瓜,“臭小子,别忘了我的事啊!”说完便跟另一个同样身穿斗笠的男子骑马离开了。 郑仲宁怕她阿娘训斥她,就跟柳长昀先去慈恩寺附近找了她嫂嫂,一群年轻妇人正坐在亭子下吹着凉风,郑仲宁坐在她们旁边,想着等慢慢酒醒了再去找她阿娘。 年轻妇人们的聊天内容左不过就是谁家郎君找了情人,谁家娘子又生了孩子,他们还把路边卖花的民间老妇喊了过来,想听听最近长安坊间又出了什么新奇事。 “要说最近都在说的事,还是一桩陈年风流,除了那位杨家女,就是咱们的李宰辅,最近坊间疯传说他早年间与那位裴夫人有染……” 坐在亭子最西边的年轻妇人满头珠翠,她慌忙止住那卖花老妇的话,“你可要慎言,不该说的话不可胡说。” “我这一把年纪了,还怕那些个不成,”这卖花老妇得贵人赏了几杯酒,愈发得意忘形,“他做的那些事还不许别人说了吗,长安人多,他又不能捂住所有人的嘴!” “听说咱们这位宰辅还同已故的武惠妃有染呢,当年他坐上宰相位置的时候,听说宫里那位高什么,反正就是个内官,没少给他出力……”卖花老妇继续喋喋不休。 郑仲宁她嫂嫂一看情况不对,立刻领着郑仲宁和柳长昀离开了亭子。 丫鬟给三个主子打着油纸伞,酒劲过了,郑仲宁也清醒了不少,她见她嫂嫂脸色不好,心想那些人怕又是拿她嫂嫂无所出的事取笑了。 郑仲宁转头给柳长昀使了个眼色,柳长昀立刻施礼去了别处路上。 见柳长昀带着七舟离开后,郑仲宁又接过来丫鬟打着的油纸伞,要她们退后些,“嫂嫂,”郑仲宁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红皮熟鸡蛋,递到她嫂嫂手心里,那鸡蛋是郑仲宁之前坐在船边捞起来的,听说上巳节的河水与众不同,吃了顺流而下的熟鸡蛋就可以保佑已婚女子有孕。 郑仲宁见她嫂嫂眼底有泪光闪烁,忙轻声安慰道:“嫂嫂,你与大兄成婚不过一年,不用着急的。” 过几天,郑明雄要去洛阳办公务,会顺手带着郑仲宁和柳长昀一起前去洛阳。 “嫂嫂,你有没有什么要买的东西,我大兄虽然没有空,但我跟柳长昀可是有大把的时间,等我回来的时候就给你捎回来,听说洛阳的北市和南市很是繁华呢……” 郑仲宁是开元年间的洛阳生人,后来因为她阿耶职务调动,等她记事的时候就已经身处长安了,所以她对洛阳并没有什么印象。 第6章 东都 “我想要什么东西,差人去东市、西市买就好了,哪里值当你大老远再从洛阳给我捎回来,只不过,你此去洛阳至少二月有余,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郑仲宁听着她嫂嫂的话,心里莫名有些酸楚,她嫂嫂对她一直都很贴心。 大约上巳节过了四五天后,郑明雄就去尚书省的兵部领了传符,带着郑仲宁和柳长昀他们还有四个侍从出发赶往洛阳。 郑明雄是从六品下阶的内直郎,东宫属官,此去洛阳原是得了太子李亨的命令,不过郑明雄具体去洛阳做什么,郑仲宁对此一无所知。 不过郑仲宁也不关心,她此去洛阳是去寻一位师父,那人名叫褚庭诲,作画尤善人物鬼神,如今隐居在洛阳,她阿耶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打听到他的踪迹,又托关系给褚庭诲去了书信,希望可以让郑仲宁拜他为师。 大约十天前,郑仲宁终于收到了褚庭诲的来信,说让她尽快赶去洛阳,他要试试她的作画底子,郑仲宁对此很是自信,她虽然不喜读书,但在作画方面自小便有天赋。 而且这个季节前去洛阳,还能看到牡丹花开满地的初春盛景,郑仲宁对此十分期待。 柳长昀此行会陪着她一同前往,除了顺手帮柳千野去南市取个东西,更多的是他阿耶和老师希望他可以去洛阳历练一番,毕竟纸上谈兵与亲身体验实在是大有不同,若是希望日后仕途长远,体察大唐民情就是柳长昀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的一环。 他们一行人骑马赶路,在官道上走得飞快,每到一地的文书核对都很复杂,但是郑仲宁不用管这些事情,柳长昀一直跟着她大兄处理相关事宜。 长安至洛阳大约有八百多里地,郑仲宁他们走的是经灞桥到骊邑那条路,穿过潼关到桃林塞,再经函谷关到陕州境内,择道崤山,最后直抵洛阳府[1]。 一路上都没出什么差错,只是他们在临都驿歇脚的时候,郑仲宁带着绿珠和另外一个仆从去了官驿旁边的庆阳寺游玩。 那日天气大好,满山翠绿。 郑仲宁正跟绿珠一起看寺庙红墙上的题诗,还有乱七八糟写的谁谁谁到此一游,突然拐角竹林边聚集了好多人。 “绿珠,我们去瞧瞧,”围观的人群吸引了郑仲宁的注意力,她又是素来喜欢凑热闹的,随手拉着绿珠就走了过去。 “这是怎么了?”郑仲宁好奇地问着旁边穿粗褐色外衫的男子。 只见一个小伙子穿着破烂的白色汗衫,跪在竹林前,眉骨上有好几道伤疤,皮肤泛黄,长相倒是很硬朗,只是呼吸之间,透过汗衫上的破洞都能瞧见他起伏的肋骨。 “卖身葬母呢,看样子是穷得活不下去了,”郑仲宁旁边的男子喃喃说道。 郑仲宁瞧着这男孩年岁同自己差不多大,只是身体羸弱,围观的人只是图个新奇,并未有人出手买他。 “你需要多少钱卖身啊?”有个年长的尼姑双手合十问他。 那小伙子闻声在地上磕了个头,带着哭腔说道:“只要够给我阿娘买副棺材就好,我什么都能做的……” “五百文如何?”那尼姑出价。 郑仲宁闻言有些震惊,她们家最便宜的奴仆也花了两三贯钱,虽然这里的物价不比长安,但五百文实在是有点低了。 见跪在地上那小伙子有些犹豫,那尼姑突然没了好脾气,“我给你五百文已经够高了,你看看你那半死不活的样子,跟我回去能做什么重活,不过是出家人慈悲为怀,看你可怜所以想帮你一把……” 郑仲宁这么多年在长安听闻的关于出家人的腌臜事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了,道貌岸然的出家人可多得是,还有些喜好娈童,想起来就让人头皮发麻。 “你随我来!”郑仲宁打断了那老尼姑的喋喋不休,看向跪在地上那小伙子。 小伙子抬头,只见对他说话那年轻女孩头上挽着高髻,面容娇俏,右眼眼尾下有颗小小的泪痣,身着蓝色窄袖翻领襦衣,下穿棕色长裤,脚上穿着一双黑色尖顶长靴。 他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随着郑仲宁走去了另外一边路上,围观的人群都看向竹林右边的方向。 “给你,这可是纯金的,换钱的时候不要被人骗了,”郑仲宁从发髻上随手拔下一根海棠云纹金簪放到小伙子手心里。 那小伙子拿着金簪,立刻跪到郑仲宁前面磕头,“小娘子,多谢你,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奴仆了……” 郑仲宁被他那举动吓了一跳,她慌忙冲那人摆了摆手,“就当是我做善事了,我如今不需要奴仆。” “这怎么可以,我既收了你的簪子,娘子便是我的恩人,我是自愿当娘子的奴仆的。”小伙子执拗地说道,眉骨处的伤口红艳艳的。 “你阿耶呢?”郑仲宁有些奇怪,若是家里有大人在,何需要他去卖身葬母? “早些年间战死了,那时候朝廷征兵,说是要去攻打契丹,我阿耶跟着去五六年了,再也没回来,想来怕是连尸骨都不知道葬在哪了,”那小伙子皱着眉,饿得脸色发青。 “不是说牺牲的将士家里会发放赏赐的金钱和布帛吗?为什么……” 小伙子叹了口气,手心里捏着郑仲宁给她的金簪,眼底含泪地说道:“那些赏赐被层层盘剥,哪里还能剩的下,而且军队里为了让朝廷多拨些军饷,战死的人是不给销户的,我们实际上什么也得不到。” 还未等郑仲宁接着同那人说话,她就看到柳长昀朝这边走了过来,“玉娘!” “他是?”柳长昀牵起郑仲宁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眼站在绿珠旁边穿着不合身破烂汗衫的年轻人。 “是个可怜人,他阿娘去世需要买副棺材,我就给了他根金簪子,”郑仲宁解释道。 柳长昀并未放在心上,他们这一路上遇到的可怜人多不胜数,要是救是救不完的,只能指望长安朝廷制定好的律法制度,才能从根上保障百姓的生活。 “小娘子,等我葬了我阿娘,我该去何处寻你啊?”那小伙子坚持问道。 郑仲宁朝他笑了笑,眉眼灵动,“我们也是由此过路,不会久留,若是你觉得受之有愧,等你日后发达了,就多做些好事吧……” 柳长昀朝那人点了点头,便牵着郑仲宁的手离开了。 “那我要如何才能发达呢?”那人高声冲郑仲宁几人的背影喊道。 “军功!”柳长昀摆了摆手,回他。 长安官场晋升渠道有限,除了门荫科举,对于大唐的普通百姓而言,军功是最快的晋升办法了,毕竟大唐尚武,在战场上杀出一条血路来,拿命搏一搏功名,对身无分文又无家世背景的穷小子来说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在临都驿歇了一夜之后,郑仲宁他们又迅速骑马赶赴洛阳,临都驿在洛阳西边,已经离洛阳宫城不远了。 “大兄,你不随我一起去吗?”郑仲宁坐在枣红烈马上,手上拉着缰绳,眼睛微眨,看向旁边马上的郑明雄。 “已经到了洛阳,城内比起路上安全多了,有长昀陪着你呢,阿兄有要紧事要办!”郑明雄坐在马上抬头看了一眼定鼎门的门楼,眼神中晦暗不明。 最后两方分路,郑明雄带着一个心腹去了神都苑办事,让其他侍从护送着郑仲宁和柳长昀去了靠近洛水东边的惠慈坊。 “褚庭诲在信中所写的地址就在惠慈坊,我们去问问那个娘子吧,”郑仲宁下马,拉着柳长昀走向路边卖菜的红衣妇人。 “你们说褚府啊?就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你们看见那个大柳树了吗,往左边拐,第三家就是了,”那个妇人热情地说道。 柳长昀和郑仲宁道谢之后,就带着众人按照她说的地方走去,果然顺利找到了褚府的所在。 郑仲宁上前敲门,开门的小厮接过去郑仲宁递给他的信物之后,不一会儿就将他们迎了进去,郑明雄的侍从骑马回去复命,七舟和绿珠就陪着他俩留在了褚府。 此时,褚庭诲正坐在后园竹椅上钓鱼,他见到郑仲宁和柳长昀之后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吩咐说三日后要郑仲宁现场作画,让她提前构思好要画的内容。 两人施礼后便退出了褚府。 郑仲宁家已经提前在惠慈坊购置了一处私宅,正巧离褚府不远,可以供柳长昀和郑仲宁暂住。 绿珠和七舟刚把他俩的东西收拾完,一个女仆就匆匆过来禀报说门卫有两人求见,柳长昀让七舟先过去门口。 “你们是?”七舟开门问道。 站在门口的两个人叉手行礼,“我们是薛家的人,郎君让我们过来的。” 柳长昀的舅父就在洛阳任职,郑仲宁他们来之前已经跟他打过招呼,所以柳长昀和郑仲宁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七舟查验他们的身份之后,引着他们去了正堂。 “舅父安好?”柳长昀身上淡蓝色胡装还未换掉,他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水。 “郎君最近政务繁忙,但身体康泰。” 柳长昀眉眼俊秀,朝他们笑了笑,“我想明日里去拜访舅父,不知可否有空?” “郎君差我俩来就是为着此事,郎君说小郎君近日里不必前去拜见,都是自家亲戚,无需客气,等他这段时间有空了,自会前来看望小郎君,我等此来还带来了四个护卫,洛阳毕竟不比长安,还是小心些好……” “你这话是何意啊,难不成最近洛阳有事发生吗?”柳长昀不解地问道。 第7章 东都 “不瞒小郎君,最近洛阳闹妖怪了,邙山附近出现了一条高数丈的巨蟒,东京留守告禀长安之后,已经差人去请天竺高僧善无畏了,但为了避免在洛阳百姓中引起恐慌,这个消息被暂时捂下来了,郎君还是小心些好,尤其是晚上,千万不要出门……” 郑仲宁在听到柳长昀告诉她这桩秘闻的时候,眼睛瞪得溜圆,手上攥紧红色织花薄纱披帛,心中格外惊奇。 入夜,洛阳城落雨了。 惠慈坊空气中弥漫着水雾,细密的雨珠顺着屋檐汇成一条细线,滴滴答答落在院子走廊前面的小花盆里。 “绿珠,我那张绣着小朵花瑞锦纹的地衣呢?”郑仲宁在屋里扯着嗓子喊道。 院中大朵的紫红牡丹花在雨中开得正盛,透过走廊上放置的纸灯笼,还能瞧见院子上空漂浮着的浅青色的烟雾。 “娘子,我找着你要的那个地衣了!”绿珠抱着奶白色的地衣,按照郑仲宁的吩咐铺在廊下,郑仲宁拉着柳长昀盘腿坐在上面,她要看看巨蟒长什么样。 “娘子,我也没见过身长百尺的巨蟒长什么样呢?”坐在一旁的绿珠慢悠悠吃了口七返膏,丝毫不慌。 只有七舟用小被子把自己全身包的严严实实的,浑身吓得瑟瑟发抖,他可不想看什么巨蟒,他只想关上门呼呼大睡。 “郎君,咱们回屋吧!”七舟再一次恳求道。 柳长昀嘴角微微上挑,他看了一眼郑仲宁,又接着朝七舟耸了耸肩,表示他自己说了也不算。 廊下的帘子微微被风吹起,淅淅沥沥的雨点打残了牡丹花瓣,落得一地残红。 “起风了,是不是巨蟒要来了!”郑仲宁激动地从奶白色地衣上站了起来,格外兴奋地看着柳长昀。 郑仲宁舔了舔嘴,她转身看向正在吃七返膏的绿珠,眼神清澈,“绿珠,你去拿把伞,咱们去大门口看看吧……” 柳长昀慌忙拉住了就要起身的绿珠,“在这就行了,去大门口干嘛,要是打伞淋病了,你还怎么拜师?”他苦口婆心地劝着郑仲宁。 七舟的眉头皱成了一团疙瘩,他捂着小被子抬头望向穿着一身橘黄色窄袖襦裙的郑仲宁,他实在是想不明白郑仲宁的胆子为什么会那么大?绿珠那个贪吃鬼也是,郑仲宁说什么她都照做,主仆两人真是实打实的“莽夫”。 “那好吧,我就在这看,”遭到柳长昀阻拦的郑仲宁妥协着盘腿坐了下来,她虽然日常胡闹,但事情轻重缓急还是拎的清的,来洛阳拜师最重要。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后半夜,露水涌了上来。 绿珠和七舟早就被郑仲宁放回屋内睡觉去了,雨夜助眠,两个人躺在各自床上倒头就呼呼大睡。 郑仲宁和柳长昀依旧坐在廊下。 红色灯笼里的蜡烛燃了大半,烛泪不断滑落,“怎么巨蟒还没出现啊?”郑仲宁困得脑袋发昏,靠着柳长昀的肩膀迷迷糊糊地问道。 “你要不要去睡觉?”柳长昀轻声哄着她。 郑仲宁的下巴靠在他肩膀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要看巨蟒呢……” 柳长昀无法,只能继续陪着她。 只是不一会儿,柳长昀就听到耳边响起一阵均匀的呼吸声,郑仲宁伏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玉娘,玉娘,”柳长昀轻声唤了郑仲宁好几声,结果一点动静也没有。 虽然柳长昀早就已经习惯了郑仲宁说睡着就睡着的脾气,但长夜漫漫,伴随着细密雨声的是柳长昀自己也未察觉到的胸腔里怦怦的心跳声。 廊下有雨丝吹进来了,伴随着一股凉风,他俩脚边的一盏大红灯笼里的烛火被吹熄了,冒出袅袅青烟。 他熟练地起身把郑仲宁抱回房间,放到绿珠睡觉的旁边,然后给她俩盖好被子,就关门退了出去。 刚关上门,柳长昀就迎面撞上了正在梦游的七舟,七舟手里还拿着一块糕饼。 “不是之前吃药治好了吗?怎么又犯了!”柳长昀无奈地拉着七舟的胳膊,把他拽回了房间。 之前他俩小的时候,七舟就犯过一次,亏得七舟命大,他自己那时候寻寻摸摸地在河边小船上睡了一夜,醒来的时候裤子上全是河水泥巴,柳长昀他娘专门找大夫给他看过,针灸加上喝药治了好多天,只是偶尔会犯一次。 “巨蟒,你先吃我们郎君吧,我们郎君生得好看,白白嫩嫩地可好吃了,我不好吃的……”七舟闭着眼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 要不是大夫说他梦游的时候不能吓醒他,柳长昀真想把糕饼砸他脸上。 “哐啷”一声,还未等柳长昀把被子拉好,七舟就自己被地上的椅子绊倒了,他醒了,但依旧有些迷迷糊糊。 “天爷啊!有……”柳长昀慌忙捂住发疯的七舟的嘴巴,七舟要是把郑仲宁喊醒了,柳长昀想着自己这一夜就不用睡了。 柳长昀顶着那张棱角分明的俊秀脸庞,眼里微微有些怒意,“小七舟!你看看我是谁!”七舟冷静下来,定睛一看,这周遭散发着温润如玉气质的郎君自然就是柳长昀。 “郎君啊!你吓死我了!”七舟倒打一耙埋怨柳长昀道。 柳长昀眉头微皱,并不言语。 “郎君,你们可曾看见巨蟒了吗?”七舟转念突然想起来这件事,一脸好奇地问道。 “快些睡觉吧,这世上哪里会有高数丈的巨蟒那种东西啊!”柳长昀并不相信薛府来的那两个侍从所言的妖怪之事,因为历朝历代均有这种传言,但大部分都是有人在背后操纵,故意放出来的流言混淆视听,借此动摇人心。 七舟那小子睡得超级快,几乎沾枕头就睡着了,打得呼噜声像吹小哨似的。 但柳长昀躺在床上,却有些心神不宁。 洛阳巨蟒之事并非吉兆,而且在他们从长安到洛阳一路以来的所见所闻里,大唐底层百姓的生活似乎并不像长安城中传言的那样富足安乐,东西边地又连年征伐,百姓赋税沉重,一旦朝廷失了民心,经此以往怕是要出大事…… 几乎眨眼间,外面天色大亮。 郑仲宁因为昨天晚上熬夜,蒙着头睡到中午,绿珠更是没听到一点动静,郑明雄来的时候还是柳长昀听到了老仆的敲门声。 “内直郎,玉娘她应当还在睡觉……”柳长昀顶着两个黑眼圈恭恭敬敬地施礼道。 郑明雄拍了拍柳长昀的肩膀,“长昀啊,我大约后日里就要回去长安了,今天好不容易才抽出空过来看看你俩,你跟仲宁说一声就好了,你俩千万照顾好自己,有事就跟李叔说,他是可靠的人……” 柳长昀给七舟使了个眼色,七舟立刻退出去房间。 “内直郎这次赶来洛阳,可是因为巨蟒的事?”柳长昀压低声音问道。 “洛阳巨蟒?我并不知道此事啊,不过,长昀,你相信这种传言吗?”郑明雄否认之后,神色凝重地看着柳长昀。 “我自是不信的。”柳长昀答说。 郑明雄眉眼间略有舒展,但他也并未多言,在门口看了还在睡觉的郑仲宁一眼,就出去院子上马离开了。 “郎君,内直郎怎么这么忙啊?”七舟背着手跟在柳长昀身后问道。 “东宫不宁,朝廷自然动荡,”就在今年年初,太子妃的兄长韦坚和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因为元宵节聚会一事,被大家双双贬去了岭南,柳长昀猜想郑明雄此次被派来洛阳应当就是为太子调查洛阳巨蟒缘由。 中书令李林甫一直与太子李亨不睦,若是以洛阳巨蟒之事构陷太子私德不修,于太子而言又是一桩天降大难。 “柳长昀!”郑仲宁突然醒了,她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从屋里走了出来。 柳长昀匆忙过去找她,七舟也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你睡醒了吗?”柳长昀脸上带着两个小梨涡,笑着问她。 郑仲宁半睁着眼睛点了点头。 “你瞧见巨蟒了吗?”郑仲宁依旧惦记着这事,她现在很懊恼昨夜里睡着了。 柳长昀故意诓她,“瞧见了,你不知道那蟒蛇有多大,身子比东边的院墙还要高呢,两个眼睛跟红灯笼似的,就在大雨里来回跑……” 郑仲宁听得一愣一愣地,嘴巴半张半合,“这可怎么办啊,那它明天还来吗?柳三,都怪你,你怎么不把我喊醒啊!”郑仲宁越说越后悔。 七舟在一旁捂着嘴偷笑。 “你又在笑什么!”郑仲宁脸上愁云密布,突然注意到了站在角落里的七舟。 她瞬间反应过来,顶着头上的鸡窝,拿起院子边放的棍子,就追着柳长昀跑,“柳三,你干嘛老是骗我!” 七舟也在前面跑的飞快,因为郑仲宁说他也不是个好东西,院子里鸡飞狗跳,绿珠刚推开门就被吓了一跳,她不明所以,也拿起来一根棍子跟在郑仲宁身后,她觉得自己家娘子肯定是没有错的,跟着她跑就行。 “玉娘,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柳长昀边跑边求饶,可郑仲宁才不听他那一套,直到柳长昀说她大兄刚刚来了,她才停手。 “我,我,我大兄说什么了?”郑仲宁喘着粗气,手扶着水缸边急忙问他。 柳长昀和七舟躲在走廊柱子后面,“你大兄,你大兄说让你听我的话,”柳长昀喘了口气接着说道:“说不让你跟我动手,要你好好学画……” 郑仲宁觉得柳长昀这话有真有假,刚想跟他继续理论,就被府里的老仆带走了,“小娘子怎可如此蓬头垢面,娘子来之前夫人专门吩咐我要好生照料娘子的,快些回去梳头吧!” 七舟脸涨得通红,浑身上下散发着热气,“走了,走了,终于走了,”他话音刚落,就被转过身来的柳长昀用手敲了头,“都怪你,露馅了吧!” “郎君自己戏弄人家,还怪到我头上了……”七舟跟着柳长昀身后小声嘀咕。 待郑仲宁梳洗完毕,柳长昀又带着七舟笑嘻嘻地去找她,“玉娘,咱们吃完早饭出去一趟吧。” “出去干嘛?” 第8章 东都 郑仲宁目不转睛地瞧着面前的对凤葵花铜镜,手上又接着描眉。 “你不是之后要去褚府作画吗,咱们去瞧瞧现如今洛阳时兴什么画样吧,”柳长昀胳膊倚着门框,冲她挑了挑眉。 郑仲宁猛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好吧。” 洛阳的惠慈坊靠近南市,雨过初晴,天气很是不错,路边三三两两地支着摊子。 柳长昀牵着郑仲宁的手,走在青石板路上。 “长昀,你说他能瞧上我的画吗?“郑仲宁拽了拽胳膊上搭着的绣花薄纱披帛,脸上挂着些许担忧。 柳长昀捏了捏她的脸,“他肯定能看上的,别担心了,就算没看上,咱们来洛阳这一趟就当出来散心了……” 两人停在桥边一处卖画的摊子前面,绿珠凑过去跟那书生模样的摊主搭话,那摊主很瘦,个子也不高,眼下大片的乌青,像十天半个月没睡过觉一样,精神很是颓丧,拇指上还沾着墨迹。 柳长昀陪着郑仲宁摊子边上看了一圈,左右不过是些举子游春图,丰腴美人图,要么就是牡丹图,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 “还有最新画的吗?”郑仲宁转身问那瘦弱的摊主。 那摊主打量了郑仲宁和柳长昀一眼,又瞬间耷拉下眼皮,没好气地冲她摆了摆手,“没了没了。” 七舟咽下嘴里的猪肉饼,指着那书生模样摊主右脚下的木箱子说道:“你那里面不是还有很多吗?” 那人慌忙扣上木箱子的盖子。 “郎君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柳长昀背着手问他。 那人闻言一顿,但手上没停,把箱子盖了个严严实实,最后竟然自己整个人坐了上去。 郑仲宁看着他一番操作,眉头微皱。 “长昀,我们走吧,真是个奇怪的人,本来我还想说他画的不错呢……” 柳长昀走在郑仲宁身后,绿珠冲那摊主吐了吐舌头,七舟也继续吃着他的猪肉饼,几个人准备离开。 “等等!”那摊主突然从木箱子上跳了下来,喊住了郑仲宁。 “你,你当真觉得我画的好……”他伸手指着自己挂在木架子上的那些画,旁边的槐树在他脸上撒下一些阴影。 “线条流畅,构局大气,人物神韵也不错,虽然算不上一等一的好,不过,”郑仲宁转身打量了一眼那摊主的破烂穿着,真诚地补充了一句,“也很厉害了。” “知音啊!”那人眉眼间激动不已,说着就冲郑仲宁跑了过来,柳长昀持剑挡在郑仲宁身前,戒备地劝告道:“郎君有话好好说,切勿太过激动。” “好好好,是我太激动,小娘子,你可否去看看我那箱子里的,都是我最新画的,”他边打开木箱子的盖子,边喃喃解释道:“之前也有你们这样打扮的人前来看画,我以为他们是欣赏我的画,高高兴兴地拿给他们介绍,没想到他们是打赌打输了来拿我取乐,看完画后还狠狠嘲讽了我一番,说我的画连三岁孩童的尿渍都不如,我不服气与他们理论,结果被他们打了一顿,躺在床上半个多月没法翻身……” 柳长昀和郑仲宁闻言对他生了些许同情。 “娘子,你要不要瞧瞧这幅,这是我五六天没睡觉画出来的,也是迄今为止我最满意的,”那人高兴地从箱子最底下拿出来一幅裱好的画。 郑仲宁瞧了一眼绿珠,绿珠立刻从袖口里掏出一方绣着花鸟的手帕递给她,她小心翼翼展开摊主递给她的画轴。 “文殊广法天尊,”郑仲宁一眼便认出了画像中的人物,“果然是不错,着浓墨处很是适宜,眉眼间细笔勾勒是北方通用的画法,但轮廓处又借鉴了水墨山水画的笔法……” 刚刚郑仲宁要绿珠拿手帕的事已经让摊主感动了,如今听郑仲宁这一番话下来,他实在是有些哽咽。 “你怎么哭了?”七舟没眼色地问他。 郑仲宁和柳长昀也都齐齐看向那摊主。 “没什么,我,我只是觉得知音难得,我实在是太感动了,“那摊主边哭边笑,用沾满墨迹的袖子拭泪,眼下染了一片黑色,要是旁边有人经过,怕是会以为他有毛病。 “长昀,你觉没觉得,他的这幅画有些地方像某人的手笔……”郑仲宁抬眸看向站在她旁边的柳长昀。 “谁啊?”柳长昀配合着问道。 郑仲宁宛尔一笑,“宁王友。” “你是说那位,那位吴……”摊主几乎激动得要喘不上来气了,眼睛瞪得特别大,“吴真人!小娘子你见过他的画作啊!” “曾经在长安有幸观赏过一次,那位吴博士下笔也是飘逸洒脱,你这幅文殊广法天尊像倒是有三分那种神韵,”郑仲宁拿着手帕小心地把画卷起来,还给那摊主。 “吴博士少年时期很清贫,也曾做过民间画工,后来得大家赏识,名满天下,郎君虽然今日深陷困顿之中,来日未必一直如此,”柳长昀在旁边笑着说道。 “你靠画画真的能养活自己吗?”七舟看了那摊主一眼问道,柳长昀瞬间给七舟使了个眼色,要他闭嘴。 摊主长叹一口气,眉眼憔悴,“当然养不活,但我觉得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要画画,平日里没钱了,我就去码头上做工,反正饿不死的……” 郑仲宁看了柳长昀一眼,柳长昀心领神会,从腰间解下自己的圆鱼荷包,“去挑一幅吧,”他宠溺地对郑仲宁说道。 “那就那副牡丹图吧,劳烦摊主帮我取下来,”郑仲宁笑着对那摊主说道。 “好!”这可是他今天成交的第一单生意。 “洛阳时兴的画作就是这些吗?”郑仲宁问他道。 “是,山水花鸟,牡丹鬼神,近日里大约都是这些,”摊主边举着棍子够画,边答说。 柳长昀从圆鱼荷包里拿出来几贯钱,郑仲宁却冲他摇了摇头,“多少钱?”郑仲宁问那摊主。 “三百文,”那摊主高兴地用棍子把牡丹图取下来,小心翼翼地包装好,“郎君不必觉得我可怜就多赏我钱的,我知道郎君是好心,但干我们这行的,若是遇到个不懂画的人,卖给他也是平白糟践了我的辛苦,我的画什么样我自己心里清楚,只三百文,多一点也是不要的。” 郑仲宁明白他们这样的人的坚持,因为她自己也是如此,画作是心血造就的东西,是有尊严在的。 “今日得遇两位小友,乃是我人生大幸,来日我若承小友吉言飞黄腾达,自当报答两位小友知遇之恩,”摊主把画交给绿珠,接过来柳长昀那三百文钱,朝柳长昀和郑仲宁拱手行了个礼。 两人俱皆还礼。 柳长昀牵着郑仲宁的手准备离开,却突然又被那摊主喊住。 “两位叫什么啊?若是再遇到,我……” “柳长昀。” “郑仲宁。” 摊主朝这两人挥手,“柳郎君、郑娘子,我记下了,对了,我叫卢稜伽,来日若是有幸再见到,希望能是不同的境遇!” 柳长昀和郑仲宁笑着转身,郑仲宁道:“好!来日再见,郎君定要摆脱苦楚,名满大唐!” 郑仲宁头上的反绾髻上簪着好几朵白玉兰,身上穿着墨绿色小绣衫,一袭高腰粉白间色长裙,用脚踢了踢路边的小石子。 “柳三,你可真是个好人,”郑仲宁没来由地夸了柳长昀一句。 柳长昀不自觉地嘴角上扬,但他还是克制着问她,“你又想干什么?” “你后天陪我去禇府好不好,我总是心里没底,“郑仲宁有些焦虑。 “好,每逢这种事,我不是一直陪着你吗……” 柳长昀牵着郑仲宁的手在河边散了散心,等天有些热的时候,两人就回去了住处。 三天转眼间就过去了。 禇庭诲此次只要两个弟子,但跟郑仲宁一样参加此次考试的年轻孩子却有二十几个,他们都在褚府的后花园作画。 柳长昀身着白色刺绣仙鹤的圆袍,一直坐在褚府前院走廊椅子上等消息,跟他一块的还有很多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此次绿珠和七舟都没跟过来,柳长昀只带了必需的护卫,他现在说不紧张是假的,毕竟在长安的时候郑仲宁曾经无数次跟他说过若是禇庭诲能收她为徒她会有多高兴。 “出来了,出来了,”柳长昀身边的男子突然看到了走廊拐角处出现了他朋友的身影。 不一会儿,柳长昀也看到了从后花园走过来的郑仲宁,她那身鹅黄色的襦裙在人群中特别显眼。 “玉娘,”柳长昀慌忙起身迎过去,他见郑仲宁脸色阴沉,也未敢开口问她,只是同她说着老仆已经在家做好了饭菜,里面有她喜欢吃的鸭花汤饼、鸡丝面。 可郑仲宁依旧一言不发。 柳长昀牵着她的手,走回了私宅,郑仲宁在路上一句话也没说,柳长昀察觉到她的手都在发抖,可能是因为一直作画太累了。 “玉娘,我听说洛阳城西有好大一片牡丹地,有空了我就领着你去看,好不好,”柳长昀见她没有丝毫兴趣,依旧笑着哄她道:“我听说还有今年培育出来的绿牡丹呢,状若翡翠……” 好不容易回了住处,郑仲宁再也绷不住了,坐在屋前的台阶上,双手抱着胳膊,把头埋在胳膊里,这举动把高高兴兴跑出来迎她的绿珠也吓了一跳。 “玉娘,我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柳长昀坐在她旁边的台阶上,想让她心情好一点。 绿珠也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扭头大跑着回屋里去给郑仲宁端来一盘梅花糕,她知道郑仲宁心情不好的时候最喜欢吃的就是梅花糕了。 但是,绿珠看着郑仲宁露出来的白皙的大拇指,她瞬间明白了一些事,嘴角微微上扬,自己拿起来盘里的梅花糕吃了一口,豆沙馅香醇细腻,格外好吃。 第9章 婚事 “你怎么就知道吃啊!”七舟有些发愁地白了绿珠一眼。 绿珠咽下嘴里红白相间的梅花糕,压低声音,斥道:“你懂个屁!” 郑仲宁真不高兴的时候,大拇指是弯曲成一团的,从小就是如此,郑仲宁的性子是素来喜欢捉弄人的,每次绿珠判断她是真生气还是装生气的办法就是看她的大拇指,这可是绿珠的独家秘笈,连柳长昀都不知道。 “娘子,鸡丝面要坨了啊,”绿珠把盛梅花糕的盘子递给七舟,趴在郑仲宁耳边特别小声地说道,郑仲宁立时微微点了点头。 而坐在台阶旁边的柳长昀脸上依旧愁云密布,他根本没看出来郑仲宁在骗他,反而嘴里一直在哄着郑仲宁,小心斟酌着用词,“玉娘,你别伤心了,大唐又不是只有禇庭诲一个画家,咱们日后再慢慢找也是可以的……” “噗呲”一声,郑仲宁再也装不下去了,她抬起头来哈哈大笑,阳光落在她的脸上,鹅黄色的襦裙衬得她的面容娇俏动人。 “郑仲宁,你又骗人!”柳长昀腾地一声站起来,把手背到身后,气得脸上涨红。 郑仲宁起身用手拍了拍鹅黄襦裙上的灰尘,随即搂着绿珠的肩膀,朝柳长昀做了个鬼脸,“谁让你之前骗我说你看到巨蟒了,略略略……”主仆两人笑嘻嘻地去屋里吃东西了。 “郎君,是可忍,孰不可忍啊,她居然敢如此戏弄于你,把你的脸面置于何地,”七舟眯着眼睛,咬着后槽牙在一旁煽风点火。 柳长昀闻言也微微皱眉,手上攥紧拳头。 突然,“咕噜咕噜,”七舟的肚子不争气地响了起来。 柳长昀扭头看了他一眼,“你饿了?” 七舟捂着肚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嘴巴咧成了个大括号。 “那咱们就去吃饭吧,她俩肯定吃不完那一大桌子的,”柳长昀云淡风轻地留下一句话,就非常自然地走进屋里坐在了郑仲宁旁边,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七舟立在原地:…… “娘子,事情是不是成了!”绿珠坐在桌子对面,激动地吃了一口烤得焦香的羊肉粒。 郑仲宁嘴角带笑,拿起来筷子夹了一口鸡丝面,“那是自然,明日就要去行拜师礼,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叫孟杨的小郎君,他比我还要小上三岁,画技那也是十分高超……” 柳长昀凑在郑仲宁旁边,满脸笑容地听着她讲在褚府的经历,七舟看着他家郎君那个不值钱的模样,长叹了一口气。 “七舟,你有意见?”就微不足道的一声叹息,还是被郑仲宁捕捉到了,三人俱是齐齐看向七舟。 七舟脸上立马扯出一抹灿烂的甜笑,“二娘子说什么呢,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这话说得非常违背他自己的良心,但他现在还打不过郑仲宁,所以即便他看不惯郑仲宁欺负他家郎君,他也只能忍着。 而郑仲宁就此在洛阳住了下来,跟着禇庭诲潜心学画,洛阳牡丹正盛,柳长昀也一直陪着她,了解洛阳的风土人情,他时常去拜会他的舅父,也逐渐熟悉了东都朝廷的运转。 至于之前柳千野要他给捎回去的东西,柳长昀早就已经去南市取了,并且吩咐人快马加鞭送回了长安。 直到四十多天后…… 郑仲宁身处褚府,收到了她师父交给她的一封书信,她立刻变了脸色,学画也有些心不在焉,禇庭诲跟她说她今日可以早些回去。 “你说你阿姊要成婚了?”柳长昀牵着郑仲宁的手走在从褚府回住处的路上。 “是,今天上午收到的来信,阿耶要我尽快回去长安,”郑仲宁突然停步,抬眸望向柳长昀,眉头微皱,“长昀,我阿姊之前跟永王几乎毫无交集,就短短四五十天,永王就要成为我阿姊的枕边人了,这样,好吗?” 柳长昀垂眸不语,长安的年轻男女成婚,多得是迎娶之前连一面都不曾见过的,可若是由他来说,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就需得两情相悦才能不负此生,但他不能如此告诉郑仲宁。 “永王的脾气秉性都很不错,又是皇室中人,你阿姊的性子温柔稳重,他们,会幸福的……”柳长昀牵着郑仲宁的手缓缓说道。 “会吗?”郑仲宁对他那个未来姐夫没有多少信心,长安男子纳妾是常事,更何况永王是皇族,又有大家强纳儿媳的事在前,像她阿耶那种一辈子只守着她阿娘的男子怕是全长安城也寻不到几个,也不怪郑仲宁会担心。 而柳长昀牵着郑仲宁的手又握紧了几分。 坐在院子里喝茶的绿珠和七舟听到他们要尽快赶回长安的消息后很是震惊,“在洛阳住了这么些天,突然回去还有些不舍得呢!”七舟边收拾东西边嘴里嘟囔着。 同样在房间收拾东西的绿珠则是对郑仲柔要嫁给永王的消息表示了抗议,“娘子,就不能让大娘子不嫁给永王吗?”绿珠声调扬起。 “你怎么这么激动啊?”郑仲宁坐在梳妆台前,拔掉头上的金簪,略带憔悴地看向绿珠。 绿珠放下手里的包裹,满脸愁容,“娘子啊,那位永王早就已经有了孩子,我之前听旁边杜家的人说的,那时候我想跟你说来着,因为什么事让我给忘了……” “什么!”郑仲宁闻言突然站了起来,头上的福鸟流苏玉簪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说是平康坊的女人生的,养在外面,杜家那个老仆之前亲眼撞见永王抱着那孩子出门,”绿珠气愤不已,小眉毛皱成了一团。 柳长昀迈进门来,显然是听到了绿珠刚刚的那番话,他把摔在地上的玉簪捡了起来,绿珠识趣地退了出去,“玉娘,这桩婚事我们都挡不住的……” 郑仲宁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神色沮丧。 她又何尝不知道他们挡不住,连绿珠都知道的事情,以她阿耶谨小慎微的性子,不会调查不出来,只是,她回长安之后要去问问她阿姊,若是她阿姊不愿意嫁给永王,她拼了自己这条命也要帮她阿姊离开长安。 “长韵,我们走吧,回长安……” 自洛阳骑马回长安又是一路的风尘仆仆,郑仲宁因为有心事,比起平常来话少了很多,这就给了喜欢说话的七舟大量表现的机会,虽然他常常因为口出狂言差点被绿珠把嘴抠烂,但也很好地缓和了郑仲宁的糟糕心情。 而呆在长安胜业坊的郑仲柔早早得了音信,在家里备下了一大桌郑仲宁喜欢吃的饭菜,正当她坐在后花园湖边的石头上给湖里的红黄色鲫鱼喂食的时候,银杏匆匆跑了过来。 “娘子,柳家二郎来了,他说,说来给您送东西……” 郑仲柔闻言,悬着半空中的手指微顿,她垂眸不语,浓密的眼睫毛遮住眼底划过的一丝犹豫,她把手心里用干荷叶包裹着的鱼食放在一旁的地上,拍了拍手,抖掉手心里漏出来的鱼食残渣,望着小湖湖面。 “那就收下东西,告诉他我很忙,没有空见他……”郑仲柔的声音清冷果决。 银杏领命后,匆匆跑去前院告知柳千野郑仲柔的回复,柳千野无法,把礼物交给银杏后,垂丧着头离开了。 与此同时,后院。 “夫人,柳郎君离开了,”婢女进门来禀告说。 “青娘呢?”面容端庄华贵的郑夫人坐在窗前,起身看向那进门来的婢女,轻声问道。 “娘子在后花园。” 郑仲柔依旧坐在石头上看着小湖湖面发呆,不一会儿,银杏就返了回来,郑仲柔接过来银杏递给她的鎏金缠枝纹盒子,里面是一块鸟衔花的玉佩。 她拿起来玉佩上的红绳,把玉佩悬在面前仔细端详了一番,“是我之前一直想要的,可惜了……”她的声音微不可察,连站在她旁边的银杏都没有听到。 “青娘,”听到郑夫人的声音后,郑仲柔把玉佩放回了盒子里,交给了站在旁边的银杏。 “阿娘,可是玉娘回来了?”郑仲柔高兴地站起身来,身上的淡紫色襦裙瞬间垂落坠地,衬得她那张明艳动人的面容更加好看。 郑夫人摇了摇头,一群婢女连同银杏立刻识相地退后好远。 “青娘,你若是不愿,阿娘可以……”郑夫人走到郑仲柔旁边,手指摸了摸她额前的鬓发,比起郑仲宁,郑仲柔生得更像她,性子也像。 “阿娘,我对柳千野没有多少情意,我是心甘情愿嫁给永王殿下的,这对咱们家很有帮助,不是吗?”郑仲柔眼里的坚决不容改变。 郑夫人拍了拍郑仲柔的手,眼底隐约有泪光闪烁,“青娘,你不必这么懂事的,阿耶阿娘虽然没有大本事,可若……” “有阿娘这句话就够了,儿无怨无悔,”郑仲柔头上的银簪落在湖水的倒影里闪闪发光。 郑仲柔的模样比起郑仲宁更加柔和,但两个姑娘内里的性子却是一样的刚硬,只不过郑仲宁如今年纪尚小,还未完全显现出来。 郑夫人对此心知肚明。 “嫂嫂还未回来吗?”郑仲柔眼眸清澈地问她阿娘道。 “南华寺离胜业坊太远了,本来你嫂嫂说隔日再去,可毕竟今天是个好日子,错过了就得再等一个月,我还是催她去了,玉娘毕竟是自家人,不会介意这些的,你嫂嫂她整日里郁郁寡欢,去拜拜菩萨,能宽宽她的心也是好的……”郑夫人话音刚落。 “夫人,娘子,二娘子从洛阳回来了!”一个婢女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喊道。 郑夫人先行一步,郑仲柔站在后面,她朝银杏摆了摆手,“把那盒子给我。” “娘子!”银杏眼看着郑仲柔转身,毫不犹豫地把那装有玉佩的鎏金缠枝纹盒子扔进了湖水里,溅起不小的涟漪。 “这种东西,留着也是祸害,”郑仲柔对此没有丝毫留恋,径自带着银杏去见郑仲宁了,只留下一个紫色的曼妙背影。 郑仲柔的性子向来杀伐果断。 “对了,去催催厨房,玉娘骑马定然会觉得累了,多准备些她喜欢的汤饮,”郑仲柔边朝前院走,边吩咐银杏道。 而郑仲宁此时刚刚从前院跑过来,无头苍蝇般找着她阿姊,一个踉跄差点撞到她阿娘。 “走路不看路可怎么行啊!”郑夫人慌忙扶住她。 郑仲宁却一心在寻她阿姊,“阿娘,我阿姊呢?”她看向正在给她拍打身上灰尘的郑夫人。 “你阿姊马上就过来了……”郑夫人看着郑仲宁有些干巴的脸蛋,不免有些心疼。 “玉娘!”郑仲柔的刚走过走廊拐角,就看到了整被她阿娘捉住的郑仲宁,她提着紫色薄纱裙摆匆匆跑了过去。 郑仲宁一把抱住了郑仲柔的腰,“阿姊,我想死你了,”郑仲宁撒娇道,但她又突然抬眸看向满脸笑容的郑仲柔,“阿姊,你真的要成亲吗?” 第10章 婚事 郑仲柔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你饿了吧,咱们去吃饭……” 晚上,月光如水,白练般透过窗户倾泻在地上。 郑仲宁耍赖睡在了郑仲柔的房间。 “阿姊,你真的要嫁给永王吗,你知道永王他……”郑仲宁睡在郑仲柔旁边,头枕着白瓷枕头。 郑仲柔翻了个身,把绣花被子给郑仲宁往上拽了拽,打断了郑仲宁继续往下说的话,“玉娘,这件婚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而且阿姊愿意嫁。” “可是阿姊,我不想你委屈自己,”郑仲宁手上抓着被子,侧头看向郑仲柔。 “玉娘,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们在荣州吗?”郑仲柔的发髻披散着,侧脸轮廓流畅,眼神中黯淡无光,“我记得那是开元二十二年,阿娘刚刚生下你,柳家姨母一家那时候也在洛阳,阿耶因为祖父的事被牵扯贬官,我们举家前往荣州……” 郑仲宁对此一无所知,她那时候尚在襁褓之中,等她记事的时候,她已经身处长安了。 “我们一家去荣州之后就挤在一处很小的破败院落里,虽然吃食也都供应的上,但因为阿耶是被贬去的,荣州当地的官员就处处为难阿耶,受尽冷眼嘲讽,而二兄也是那时候下定决心去投军的,我记得有段时间里阿耶阿娘吓得外面有一点动静都以为是朝廷派人来赐死我们家的,当初大兄娶的出身武家的嫂嫂,二兄这么些年来一直呆在岭南道领军,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咱们家能在长安屹立不倒,如今轮到阿姊了,阿姊不能不承担起这个责任,阿耶阿娘逐渐老去,我们郑家需要更强大的靠山,得罪了永王对我们家没有任何好处……” 郑仲柔自小便乖巧懂事,她深深地记得他们家当初在荣州的悲惨经历,所以对于她来说,她自己的感情是要排在最后一位的。 “阿姊,”郑仲宁抱着郑仲柔嚎啕大哭,第二天醒来,眼睛都快肿成一条缝了。 郑仲柔认为这桩婚事木已成舟,坦然接受便好,而且她有信心可以掌控住永王后宅的那些嫔妃,于是开始专心准备成亲事宜。 “玉娘,起来瞧瞧阿姊的嫁衣好不好看……”郑仲柔已经穿戴整齐,让银杏去床边把郑仲宁喊醒。 郑仲柔与永王李璘的婚期就定在五天后。 郑府这几天上下忙忙碌碌,各处挂着红帐,郑仲宁她阿耶阿娘也是忙得一塌糊涂,毕竟是与皇室结亲,其中纷繁复杂的礼节需要与很多宫里派来的宦官接洽。 “大家要侍郎不必太过担忧,一切有我们呢,”郑侍郎刚刚送走一波大家派来的宦官,就又有永王府的人前来对接大婚当天的安保事宜了。 郑仲宁带着绿珠站在走廊下冷眼瞧着这一切。 “娘子,是大娘子的嫁衣不好看吗?”绿珠看着脸色不是很好的郑仲宁问道。 “好看的呀,”郑仲宁漫不经心地说道。 郑仲宁她阿姊的嫁衣的确很好看,青绿色的拖地婚服,布满了宝相花纹,腰间戴着大红色的花边,鲜艳夺目,各种金银头饰更是摆了七八盘,还有珠宝耳坠和金手镯等等很多东西。 “绿珠,我们去找柳长昀玩吧,在这里咱俩又帮不上忙……”郑仲宁捏着手里的扶桑花枝,心不在焉地说道。 绿珠立刻跑去跟站在不远处的郑仲宁她嫂嫂说了一声,她嫂嫂应下之后,郑仲宁就拉着绿珠,带着两个小厮出门了。 可是她俩并未去找柳长昀。 “娘子,咱们不是去找柳郎君吗?”绿珠走在郑仲宁旁边喃喃道。 “他刚回来长安,以他阿耶的脾气短期内是不会让他出门了,我想起来他阿耶那张黑脸就觉得害怕,我们干嘛上门去找不痛快,”郑仲宁拉着绿珠去了东市闲逛。 天气逐渐热了起来,郑仲宁穿着一身高腰淡青色长裙,配上白色对襟襦衫,显得格外清凉,她扒拉着披在身上的石榴红薄纱披巾,脸色依旧很差。 两人身后跟着小厮,在东市漫无目的地游玩。 “娘子,那不是柳家二郎君吗?”绿珠用手指戳了戳郑仲宁的胳膊。 柳千野正坐在酒肆门外支的摊子上喝酒,那是家胡人开的酒肆,穿着清凉的胡姬高眉深目,正在给旁边的客人上酒,坐在酒肆正堂里有个手弹曲颈琵琶的蒙面女子。 “咱们走吧,”郑仲宁刚欲转身。 “仲宁!”柳千野已然扭头看到了这边,他喝的有些醉了,晃晃悠悠朝着郑仲宁她们走了过去。 运送货物的骆驼商队从大路中间走过,扬起一阵灰尘。 “二郎君好兴致,在这喝酒呢,”郑仲宁笑着跟他寒暄。 “你怎么到这来了,你阿姊不是要成婚了吗?”柳千野穿过骆驼车队,在铃铛响声中问郑仲宁道。 郑仲宁眉眼弯弯,她看了绿珠一眼。 “我在家又帮不上什么忙,就跟绿珠跑出来玩……” 柳千野看了眼郑仲宁身后跟着小厮,才略略放下心来,“整日里别那么淘气,长安城里鱼龙混杂,出来玩多注意些。” “是,”郑仲宁听话地点了点头。 “你阿姊她,还好吗?”柳千野压低声音,问郑仲宁道。 郑仲宁瞧着柳千野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有些于心不忍,但她还是说着:“阿姊挺好的,在家忙着成亲的事呢。” “那就好,要是有什么事就来找我,知道吗?”柳千野吩咐道。 郑仲宁点了点头。 “那就去玩吧,小心些,”柳千野摸了摸郑仲宁的高髻,又嘱咐了小厮一番,就让她离开了。 绿珠还转头看了一眼立在原地的柳千野,“娘子,柳家郎君真的没事吗?怎么看起来那么憔悴啊……” 郑仲宁沉默不语,但她尊重她阿姊的选择。 日光渐落,五天后的日暮时分。 胜业坊里乐声齐天,郑仲柔要出嫁了,送嫁队伍浩浩荡荡,因为这桩婚事是大家点头的,因此自然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齐备,永王身着红衣圆袍喜服也亲自骑马前来迎亲,给足了郑家颜面。 伴着吹吹打打的乐曲声,长安城里不少高官家眷都过来了,郑家的女眷也都是盛装打扮,郑仲柔化好妆后,拿着郑仲宁帮忙绣花的大红色鸳鸯团扇,在早就测算好的吉时准点出门了。 郑仲宁和绿珠头上都簪着大红花朵,嘴唇上抹着鲜红的口脂,两人站在门口,看着郑仲柔坐上了花轿,郑仲宁听她阿娘身边的老仆说她阿姊之后还要去宫城叩拜大家和贵妃,之后才能去青帐祭天饮合卺酒,一系列复杂的仪式。 夕阳余晖打在郑仲宁的侧脸上,她右眼眼角下的泪痣并未被白粉完全盖住,她笑眼盈盈,显得格外高兴。 今日里长安城中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们家,郑仲宁就算装也要装得高兴些,毕竟她阿姊可是要做永王王妃的人,外面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因瞧着她跟绿珠都站在门口的石狮子旁边,裴雨领着她的小婢女暗中凑了过去,她要恶心恶心郑仲宁,凭什么她能有一个做王妃的阿姊啊。 “你阿姊出嫁,你怎么不高兴啊?”裴雨阴阳怪气地在郑仲宁耳边说道。 郑仲宁转身笑着把裴雨肩膀上搭着的天蓝色披帛给她往上拉了拉,“你哪只眼睛瞧见我不高兴的,再说了,我高兴不高兴关你什么事!” 郑仲宁说完这话就走回府去了。 裴雨又气得直跺脚,她看到了站在路边穿着玄青色翻领圆袍的柳长韵,于是带着婢女又跑过去告状,“三郎,仲宁又说我坏话,本来今天是她阿姊大喜的日子,我不想同她计较,没想到她居然得寸进尺……” 站在一旁的皇甫思微看了一眼细长脸的裴雨,冷哼一声,就走开去找孙颐了。 “你什么意思啊!”裴雨扯着披帛,质问皇甫思微。 站在柳长昀另一边,身着红黑间色长裙的李银仪闻言更是白了裴雨一眼,他们这群人向来是看不上裴雨的,这并非是因为她阿娘乐伎的身份,只是因为看不惯裴雨的行事做派。 “那我去问问仲宁,”柳长昀敷衍了裴雨一句就转身离开了,裴雨望着那个远去的玄青色背影,满心满眼里都是委屈。 “都怪你,干嘛不拦着点我,”裴雨把怨气都撒在了身旁的小婢女身上,那小婢女吓得大气不敢出。 郑仲宁此时正和绿珠站在西边高高的楼阁上,看着她阿姊的迎亲队伍逐渐远去。 “绿珠,我阿姊今天是不是很好看?”郑仲宁趴在栏杆上望着远处逐渐落下的血色夕阳,长安东边各坊的路上都有行人走动,一条朱雀大街笔直宽阔。 “大娘子本来就生得好看,今日一装扮就更好看了,”绿珠递给郑仲宁一块红糖栗子糕,“娘子,你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吃一口吧。” 郑仲宁摇了摇头,她现在一点胃口也没有。 柳长昀踩着楼梯走了上来,他拿过去绿珠手里的那块红糖栗子糕,递到郑仲宁嘴边,轻声哄着她,“吃一口吧,饿坏了怎么办。” 郑仲宁抬眸看了柳长昀一眼,咬了口嘴边的红糖栗子糕,入口绵软香甜,她依旧趴在栏杆上呆呆地望着远方离去的迎亲队伍。 “柳长昀,我要是日后嫁给旁人,你会伤心吗?”郑仲宁扭头看了柳长昀一眼。 柳长昀一瞬间愣住。 他转身同样看着天边的血红色落日,过了半晌说了句,“我不会让你嫁给旁人的。” 可年少时的誓言真能算数吗?郑仲宁不知道,柳长昀也不知道,这一切只能交给时间来检验。 坐在地上的绿珠则是专心致志地吃她盘子里的红糖栗子糕,对郑仲宁和柳长昀他们两个人的聊天内容毫不关心。 “成亲,”绿珠摇了摇头,她还是专心跟着她家娘子就好,成亲那种事对她而言实在是太过遥远。 可任何人都无法从岁月中抽离出来,长安城还是那个长安城,百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时间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天宝九载。 郑仲宁十七岁了,出落得愈发明艳动人。 “绿珠,千万记得明天喊我起来!”郑仲宁躺在床上对嘴里吃着红豆沙糕饼的绿珠说道。 第11章 科举 绿珠连声应下,她拍了拍胸脯保证这事完全不在话下。 明日是张贴春榜的大日子。 而郑仲宁之所以那么紧张,是因为柳长昀参加了今年的科举考试。 “绿珠,你说长昀能考上吗?”郑仲宁躺在暖和的被窝里,漏出来脑袋问着睡在一旁小床上的绿珠。 绿珠躺在床上打了个呵欠,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说不准,不过我觉得柳郎君应该问题不大……” 郑仲宁屋里点着个小火炉,门口挂着厚厚的防寒帘幕,二月里的长安还是有些冷的。 但比起柳长昀科考那时候可是要好多了,柳长昀去年顺利通过了太学馆的考试,在年尾以生徒的资格去皇城里面的尚书省参加的科考。 礼部把那次考试安排在了夜间。 那天天降大雪,柳长昀穿着狐皮裘衣坐在尚书省的走廊下奋笔疾书,他走出考场的时候手指僵硬地都无法伸直。 “郎君,你别紧张了,肯定可以高中的,”七舟坐在左边隔间的床上,看着穿戴隆重的柳长昀眉头紧锁,在屋里一言不发。 柳家今夜不只是柳长昀,包括他阿耶阿娘在内,连着他在金吾卫值夜班的二兄都几乎彻夜未眠。 “行了,临时抱佛脚有什么用啊!”柳长昀他阿耶训斥着跪在佛像前不停祷告的柳夫人。 但柳夫人根本不听,继续跪在蒲团上向佛祖祈祷,口中喃喃念着佛经,求佛祖保佑柳长昀中举。 经过漫长的煎熬,天终于微微放亮了。 柳长昀一行人骑马等在胜业坊坊门口,等待着城门郎在承天门敲响晨鼓,在外郭城的六街擂鼓三千声后,各坊坊门被齐齐打开。 居住在平康坊和崇仁坊附近的士子一涌而出,纷纷去瞧自己是否上榜,还有许多热衷长安官场之事的皇亲贵族和官员也都朝礼部南院的东墙挤了过去,长安城内热闹非凡。 另一边,喜鹊已经呆在梨树枝上叫了好久。 郑仲宁和绿珠趴在被窝里睡得正香,一点动静都没听到,昨夜主仆两人嘻嘻哈哈说了大半夜的话,床头的蜡烛都忘了吹熄,结果就是两个人像被人打昏了一样,趴在耳边叫都叫不醒。 “玉娘还未醒吗?”郑夫人跪坐在铜镜前,问着身旁的老仆。 “娘子并未醒,连绿珠那小丫头都没瞧见她出来。”老仆帮郑夫人在发髻上簪了一根蓝宝石银钗子。 郑夫人闻言对镜笑了笑,“这倒是奇了,今天这么大的事,玉娘居然还在睡……” 礼部附近,杨树刚刚抽出绿芽。 七舟睁着惺忪的睡眼使劲在人群里帮柳长昀挤出一条路来,但人实在是太多了,即便他们已经早早等在坊门口,还是没能挤到最前面去,他们来时候骑的马也被拴在了很远的街边。 “你过来,过来,”七舟招呼着柳家另一个仆役,“再高点,再高点,”七舟骑在他脖颈上,远远地望着那高墙。 柳长昀挤在后面的人群里,身着宝蓝色连珠纹宽袍,面色微微有些发白,但俊秀的脸上还算冷静。 “礼部贡院,”七舟看见了榜头的黄纸,他接着往下瞧那用浓墨写着的进士名单,“杜晓邻、上官铭祷、齐清、崔奋及……徐瀚……柳长昀!” “柳长昀!柳长昀!”七舟激动得尖叫起来,他揉了揉眼睛又使劲看了好几眼,他转头向后高声呼喊:“郎君!中了!郎君!进士啊!” 柳长昀一脸的不可置信,“真的吗!七舟,你瞧清楚了吗?” 还未等七舟回话,柳长昀就瞧见他身下的仆役被人挤倒,七舟瞬间跌落在地,在不知道被谁踩了好几脚后,七舟终于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了,抓住了拉他起来的柳长昀的手。 “郎君!进士!我瞧见了!”七舟捂着脸,兴奋地对身边的柳长昀说道,柳家的另一个仆役听到七舟的话后,使尽了吃奶的力气,终于把柳长昀送去了前面。 柳长昀的目光在墙上飞速地上下滑过,最终在进士榜的第五列,他瞧见了自己的名字,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 “仲宁,我考上了!”柳长昀小声喃喃道,眼底隐约有泪花闪烁,他周遭的一切嘈杂似乎都被隔离了,变得缥缈模糊。 郑仲宁此时在床上翻了个身,耳边听到了鸟叫的声音,她睡得模模糊糊,“臭鸟!吵死了,什么时候都敢喳喳乱叫了……” “什么时候了!”郑仲宁披散着黑发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她瞪大眼睛看着已经天色大亮的窗户外面,“完了完了完了,绿珠啊,醒醒……” 郑仲宁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飞速穿上昨夜里放在床边的衣服,坐在梳妆台前就开始挽发髻,拿着一堆金玉簪子固定住发尾。 绿珠也逐渐清醒过来,她拍了拍自己的脸蛋儿,也开始迅速换上衣服,“娘子,这会儿,柳郎君是不是都快回来胜业坊了……” “咱俩快走,”往头上插完最后一根金簪子后,郑仲宁拉着绿珠的手就冲出了房门,结果被郑夫人抓了个正着。 “回去好好梳妆,你如今年岁大了,今天外面又有那么多人,你难道想让别人说你阿娘不曾管教你不成?” 郑夫人硬把郑仲宁堵了回去,让人给她仔细上妆后又给她摆正了身上的披帛,又让她在外面披了一件白色兔毛披风,郑夫人瞧着自己女儿端庄秀丽的模样,心下才算是满意了。 “不可……” “不可胡来,要进退有礼守规矩,在外人面前不可失了身份,阿娘,你这些话听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阿娘,我保证绝对不会失礼的,”郑仲宁急着要出去,拉着郑夫人的胳膊甜甜地撒娇道。 郑夫人被她哄得眉开眼笑,点了点头,“那就去吧!” “谢谢阿娘!”郑仲宁像脱缰的马儿一般,拉着绿珠飞跑出去,她俩直冲着坊门的方向前行。 两人咕噜咕噜跑了一大段路后,绿珠眼尖瞧见了骑马过来的柳长昀他阿耶,慌忙拉了拉郑仲宁的白毛袖子,郑仲宁抬头看去,柳长昀他阿耶还是一脸的严肃凝重,根本瞧不出来什么消息。 “咱俩先躲一躲!”郑仲宁拉着绿珠就拐弯进了旁边的小巷里。 她实在是不愿意跟柳长昀他阿耶正面打交道,她小时候动辄就被柳长昀他阿耶训斥半个小时,左右就是说她需要多读书,性子要稳当些,给她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柳长昀他阿耶骑马带着一队仆从和其他人从巷口走了过去,郑仲宁和绿珠躲在竹筐子后面瞧见柳夫人脸上倒是喜气洋洋的。 “绿珠,你瞧见柳长昀在队伍里面了吗?” 绿珠摇了摇头。 “我也没瞧见,那这事十有八九应该是成了!”郑仲宁有些兴奋地对绿珠说道。 郑仲宁估摸着柳长昀是在礼部侍郎的带领下去尚书省参见一众宰相了,所以并未跟着一起回家,这是朝廷的惯例,每年的新晋进士都需得走这一遭,除此之外还要见过主考官和其他礼部官员。 “那娘子,咱们还去找柳郎君吗?” 郑仲宁摇了摇头,现在去找柳长昀,应当也是见不到的。 于是,她跟绿珠就坐在郑府后门的台阶上,一直等到天黑,身上的白色兔毛披风被风微微吹动。 “天冷了,娘子,要不然咱们先回去吧?”绿珠抱紧身上的毛皮披风对旁边台阶上的郑仲宁说道。 “那你先回去,我再等等……”郑仲宁觉得只要柳长昀回来胜业坊,肯定会过来找她的。 “那娘子不走,我也不走,”绿珠抱着胳膊也等在台阶上。 两人不住地往巷口张望。 旁边卢家的院子里已经开始燃灯了,郑仲宁也饿得肚子咕咕叫,刚才她嫂嫂已经过来喊过她一次了,但是她还是不想回去。 “娘子,要不然……”绿珠的话还没说完,郑仲宁就在巷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仲宁!”柳长昀笑着快步走过来,身后跟着累得气喘吁吁的七舟,“你瞧瞧,我给你捎来了什么……” 他手心里拿着一块用干荷叶包着的毕罗,郑仲宁起身打开发现里面居然是樱桃馅的,“这个时节怎么会有樱桃?” “你尝尝好不好吃,”柳长昀满脸期待地看着郑仲宁。 七舟站在柳长昀身后瞥了他一眼,暗暗感叹着那块樱桃毕罗可是大家赏的,睢阳进供来的樱桃,每个新晋进士只此一块,柳长昀一口没吃就给了郑仲宁。 “好吃!”郑仲宁咬了一口那樱桃毕罗。 “柳郎君,你是中了进士吗?”绿珠站在郑仲宁旁边问了句。 柳长昀笑着点了点头。 “你怎么这么厉害啊!”郑仲宁高兴地撞了下柳长昀的肩膀。 要说到中进士的事,七舟可就有话说了,他把自己坐在仆役肩上第一个瞧见柳长昀名字的事情讲了一遍,又开始讲柳长昀去见宰相和大家的经历,虽然他根本没跟着柳长昀一起去宫城,但嘴里滔滔不绝,就好像他亲眼见到一样。 “广平王殿下还夸赞我们郎君写的文章好呢,说我们郎君定是未来的治国大材,”七舟说着他从另一位进士嘴里道听途说来的关于柳长昀的事迹。 柳长昀对此却不以为意,“不过是之前行卷有效果罢了……” “那也是因为你有实力,这么多年的辛苦总算是没有白费……”郑仲宁拍了拍刚才拿着樱桃毕罗的手,她转念又想起来另一件事,之前她曾经去罔极寺许愿,如今柳长昀已经高中,她自然是要去还愿的。 只是,柳长昀接下来的日子怕是要格外忙碌了,新晋进士会出席各种宴请聚会,虽然还要等吏部铨选授官,但以柳家在长安多年积攒下的人脉和势力而言,柳长昀是绝对不会被落下的。 “怎么了?”柳长昀看着郑仲宁有些愣神。 “没事,就是得去兴唐寺还愿,我自己去就行,”郑仲宁喃喃道。 七舟刚想接话,说他们家郎君接下来还要去曲江赴宴、杏园郊游、大雁塔题字还有平康坊的宴请肯定会很忙,七舟话刚到嘴边,就听到柳长昀说: “我跟你一块去,明天下午,你在家等我,别再在门口坐着了,那么冷……” 郑仲宁冲柳长昀笑了笑,听他的话带着绿珠从后门回家了。 “郎君,你明天那么多事哪有空陪着郑娘子去罔极寺啊?”七舟陪着柳长昀走在回家的路上,“而且,夫人一早就在家摆了宴席,您这个时候才回去,大人会不会生气啊?” “管好你的嘴,阿耶不知道就不会生气!”柳长昀扭头看了七舟一眼。 七舟慌忙用手捂住嘴巴,又想起来跟柳长昀一道从皇城里出来的进士,“郎君,之前那个走在你旁边穿着绿衣服的人是谁啊?” 第12章 科举 “那个是从灵武郡来的谢天岷,是个挺文雅的人,”柳长昀加快脚步,跟七舟一起回了柳府。 第二天下午,兴唐寺。 之前柳长昀陪郑仲宁来过兴唐寺好几趟,因为寺里存有尉迟乙僧、吴道子和周昉等许多名家的画作。 有段时间郑仲宁从洛阳回来后,格外痴迷周昉的《簪花仕女图》,还各种托关系去见周昉,周昉只比郑仲宁大了几岁,两家都有子弟同在军中任职,周昉为人又风流不羁,因此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可这事惹得柳长昀好几天没搭理郑仲宁,郑仲宁也跟他赌气冷战,这桩糊涂案还是在郑夫人和柳夫人干涉之后,两人才重归于好。 “郑娘子,你还去看周昉的画吗?”七舟阴阳怪气地挎着篮子,里面装满了香烛果品。 柳长昀扭头白了七舟一眼,要他噤声。 “七舟,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就是说我认识一个人,他大晚上不睡觉,偷偷摸摸要去厨房偷吃东西,结果天太黑分不清方向,转身去了东圊,一脚就掉了进去……”绿珠挎着布包,瞄了七舟一眼,还未等绿珠接着往下说。 “我那不是要去偷吃东西,我是梦游!梦游!还说我分不清东西,就你分得清!”七舟歪戴着蓝色的幞头,气冲冲地挎着篮子指责绿珠。 “哎!我从小就分得清方向,晚上我看不见我也分得清,从小到大我就没走错过路,”绿珠笑得合不拢嘴,反击他道。 七舟被绿珠的话打得当头一棒,他气急攻心,一时间忘了绿珠从小不点的时候方向感就很强的事了。 郑仲宁他们七八岁的时候,一群小孩去钟南山游春迷了路,连跟着的仆从都转了七八圈愣是没找到回去的路,只有绿珠记得,领着一群人出去了深山。 “你这张嘴能不能停一停,玉娘想去看周昉的画,我就陪她去看,”柳长昀接过来绿珠递给他的橘子,顺手剥开皮塞到了两个胳膊都挎着篮子的七舟嘴里,“吃点东西,别说话了。” 七舟嘴里嘟嘟囔囔地,满脸委屈地继续跟着郑仲宁和柳长昀往庙里走。 “略略略,”绿珠得意地瞥了七舟一眼。 此次七舟与郑仲宁的斗争,郑仲宁一句话没说,就大获全胜,这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因为这种胜利,在郑仲宁十七年里的璀璨人生中数不胜数。 “柳长昀……”郑仲宁刚开口。 “是我错了,我那时候不该跟你赌气,”柳长昀满脸真诚,一双丹凤眼格外迷人,他背着手,语气小心翼翼。 郑仲宁闻言嘴角勾笑,眼眸灵动,“谁说要跟你翻旧账了!”她拽了拽胳膊上的淡紫色山茶花披帛,拉着柳长昀走进了兴唐寺的主殿。 寺庙里钟声悠扬飘渺。 “施主,”一个身着黑色僧袍的和尚迎了过去。 郑仲宁双手合十行了个礼,朝和尚拜了下,“大师,我们是来还愿的。” 柳长昀看了七舟一眼,让七舟把两个装满香烛和果品的篮子交给和尚,绿珠把装在蓝色挎包里的香火钱也交了过去。 “你又在许什么愿,不是已经中举了吗?”郑仲宁看旁边跪在蒲团上的柳长昀嘴里在喃喃念着什么话。 柳长昀睁开左边眼睛,看了郑仲宁一眼,又瞬间合上,浓密的眼睫毛微微颤抖,“不告诉你!” 郑仲宁撅着小嘴,继续跪在蒲团上,闭上眼睛虔心许愿,“佛祖啊,信女在此诚心祷告,信女希望今年可以寻到一个如意郎君!” 郑仲宁话音刚落,柳长昀就睁开了眼睛,扭头直直地看向她。 “你看我干嘛?”郑仲宁故作懵懂地问柳长昀。 柳长昀从蒲团上起来,拍了拍手上沾染的香灰,伸手把跪在佛前的郑仲宁拉了起来,“我在这呢,你求佛祖找什么如意郎君啊?” “柳郎君这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郑仲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柳长昀脸色微变,牵着郑仲宁的手,两人一起走出兴唐寺的庙门,“你不用懂,反正你不能嫁给别人。” 当天晚上,柳长昀回到家里,就同柳夫人提起了要去郑府提亲的事,“阿娘,我已然高中,来日不久就能有实职了,我与仲宁的事可不可以……” 柳夫人屋里的莲花单足香炉散发出好闻的芸香味道,柳夫人坐在贵妃塌上,胳膊松松地搭在黄花梨扶手边,一道梅花仕女屏风隔开了内室与外堂。 “阿娘自然是没有意见的,长昀啊,我记得两年前你就曾经跟我提过与仲宁的婚事,仲宁是我看着长大的,阿娘也很喜欢她,只是问题出在你阿耶那里,他恐怕不会同意你那么早就娶正妻,而且李相家还有个与你年岁相仿的女儿……” 柳长昀他阿耶为人苛刻古板,柳夫人的性子拧不过他,虽然柳夫人很愿意成全柳长昀和郑仲宁,但她一个妇人家,是没办法做这件事的主的,只能不断地去劝他阿耶。 “那阿娘,我去求阿耶……”柳长昀转身便从内室离开了,他要娶郑仲宁的决心不会动摇,白日里他在兴唐寺佛前求的就是希望能够早日娶郑仲宁为妻。 不出所料的,柳长昀得到了他阿耶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柳长昀他阿耶拒绝的理由左不过还是那几条,说他因情丧志,不思进取,一味沉溺于儿女私情,至于郑仲宁,从小就性情顽劣、骄纵跋扈,不堪正妻之位。 “说来说去阿耶就是觉得郑侍郎的官位还不够高,仲宁也没阿耶嘴里说的那么不堪,你若是真心想娶仲宁,阿兄给你想办法,只是你要沉住气,先通过了吏部铨选再说……”柳千野看着自己坐在窗前郁郁寡欢的弟弟,隔着窗棂安慰他道。 柳千野当初没娶到自己心仪的人,如今柳长昀与郑仲宁之事摆在眼前,他不愿意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你别去酒肆了!”柳长昀见柳千野要走,急忙喊住他,“整日里喝酒,身体受不住的!” 柳千野朝他笑了笑,还是转身去了东市。 柳长昀接下来的日子很忙,跟一起中举的士子参加各种宴席,在平康坊和曲江边彻夜狂欢。 平康坊北曲的一家妓馆内。 “长昀,你不会是有龙阳之好吧?”谢天岷皱着眉头,手上搂着个碧眼金发的胡姬,看向旁边坐怀不乱,离敬酒女子八丈远的柳长昀。 柳长昀微微侧身,在震天响的乐曲声中看了谢天岷一眼,“我有心仪的人了,我不想让她误会……” “哦?是哪家的姑娘啊,有机会让我见见吧!”谢天岷尾音上扬,似是非常好奇。 柳长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冲谢天岷点了点头。 这样纸醉金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柳长昀和谢天岷他们通过了吏部铨选,被授官秘书省的校书郎,虽只是个九品的官职,但在天宝年间,校书郎可是个备受推崇的职位,毕竟上任宰辅张九龄就是以校书郎开始的仕途生涯,谢天岷家在长安托关系花了特别多钱才得到了这个职位。 至于柳长昀,则是因为他阿耶求的宰辅李林甫,走的中书省的交情,再加上柳长昀自身素质过硬,李相一句话,吏部就听命乖乖办事了,乐得给李林甫送个顺水人情。 虽然柳长昀做了校书郎之后,日常有些繁忙,但她稍微有点空,就会去陪郑仲宁到各处游玩。 “柳长昀十天休沐一次,他说这个月的上浣可以陪我去打猎,他那个同僚谢天岷也想一起去呢,”郑仲宁让绿珠帮忙找出来明天去围猎要穿的骑服。 “可是娘子,不是快到要去洛阳的时节了吗?往年都是柳郎君陪你一起的,今年他入仕之后,可怎么……”绿珠坐在雕花衣橱前面问道。 “没关系,师父给我来信说他不久就会来长安,我今年不必去洛阳了,”郑仲宁咬了一口胡麻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越看越喜欢。 绿珠最后给郑仲宁找出来一件碧青色圆领窄袖短襦,蓝白条纹间色长裤,还有骑马惯穿的黑色长靴。 柳家和谢家布置的围猎场所在长安东郊的一处无名小山附近,边上的农庄喊这小山叫做绿燕山,说是整座山形似飞燕,每至春暖花开的时节,山上绿树盈盈,故得此名。 “柳兄,那便是郑娘子吗?”谢天岷坐在马上,看着从绿荫山路上骑马赶过来的郑仲宁。 柳长昀点了点头。 等到郑仲宁带着绿珠和一众仆役骑马离得近了些,谢天岷勒着红马缰绳靠近柳长昀边上,低声道:“怪不得你不亲近平康坊的那些胡姬,这郑娘子当真是生得好看……” 谢天岷一时间眼睛都看直了。 他早打听出来郑仲宁的阿耶是当朝工部侍郎,大兄是东宫的职官,嫂嫂是武氏女子,二兄是岭南道的兵马使,只一个阿姊还是永王妃,她们家又出身自荥阳郑氏,若不是朋友妻不可欺,谢天岷倒是很乐意搭上郑家这根高枝。 “长昀!”郑仲宁骑马赶过来,“吁”地一声,身下的白马停住了脚步。 “郎君便是谢天岷吗?”郑仲宁眉眼开朗地问着柳长昀旁边的男子。 “是,在下便是谢天岷,今日得见,郑娘子果然名不虚传!”谢天岷坐在马上笑着同郑仲宁打招呼。 “哦,那谢郎君是听说了我什么名声呢?”郑仲宁同他开玩笑道。 谢天岷倒是很喜欢郑仲宁爽朗的性子,“坊间传闻说郑娘子貌若天仙,文采斐然……”谢天岷想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 七舟骑着马在后面,捂着嘴偷笑。 “那谢郎君是听错了,回去后得好好找一下告诉你这个消息的人,他居心叵测啊,我在胜业坊可是出了名的不喜读书,”郑仲宁故意板着脸,逗谢天岷,“哈哈哈哈哈……” 谢天岷一时间有些尴尬。 柳长昀满脸笑意,在一旁给谢天岷解围道:“她素来喜欢开玩笑,谢兄不必当真……” 三人带着侍从骑马进入密林中,弓箭早就已经准备好了,谢天岷还带来了一只黑色的硕大蕃狗,郑仲宁则是让狸奴带来了她阿兄的黄白花猞狸。 “柳长昀,我今天肯定比你打的多,你信不信?”郑仲宁骑着马在绿燕山主路上给柳长昀放下狠话。 柳长昀一脸宠溺地看着她,“信。” 谢天岷则是有些不服了,他自小在灵武郡长大,也是打猎的一把好手,“柳兄,郑娘子,我打赌你俩加一块都没我打的多!” 郑仲宁一听这话胜负欲起来了,还未等她说话,柳长昀率先开口,“谢兄此话为时过早,我能输给仲宁,可不一定会输给你!” “那咱们三个就比比看吧!”郑仲宁率先骑马冲了出去,柳长昀和谢天岷紧随其后,扬起一地的灰尘。 绿燕山里不时有惊鸟从枝头飞起,三人带着侍从逐渐分开打猎道路,因为有绿珠跟着郑仲宁,柳长昀并不是很担心她们迷路,所以便放开架势着手打猎。 “郎君,我怎么瞧着谢郎君那只黑蕃狗有点不对劲啊?”七舟骑马紧跟在柳长昀身后。 第13章 站队 “是吗?我没瞧见哪里—”柳长昀聚精会神拉开弓箭,“嗖!”地一声往远处射去,“哪里奇怪啊?” 七舟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谢天岷的黑蕃狗的眼神不太对,他之前见过好多已经驯化的蕃狗,谢天岷这只有点不太一样。 “去瞧瞧!”柳长昀对身后的仆从说道。 仆从立刻骑马过去柳长昀射箭的地方查看,“郎君!一只野兔子!”那仆从站在五百米远的地方朝柳长昀挥了挥手。 柳长昀收起弓箭,继续骑马前进。 另一边,郑仲宁也骑马来到一处山坡下方,绿珠抬头,“娘子,上面有一只鹿!”她压低声音告诉郑仲宁。 郑仲宁立刻转身要所有侍从噤声,她从箭袋里抽出来两只弓箭,一齐放到弓弩上,瞄准树后的梅花鹿就射了过去。 “咩咩!”郑仲宁眼瞧着那梅花鹿倒了下去。 她领着人骑马从旁边的缓坡上去,走近树边看到了那只中箭躺倒的梅花鹿,伤口处还在泪泪流血,它还没断气。 “绿珠,拿只箭来,”郑仲宁转身接过来一只羽箭,对准梅花鹿的脖颈就径直扎了下去,“好了,”梅花鹿彻底不动弹了,郑仲宁起身,用衣袖抹了抹手,把沾了鹿血的羽箭扔到一边。 “怎么还是只中了一箭!”郑仲宁有些懊恼。 绿珠在一旁见怪不怪了,郑仲宁从小打猎就是时准时不准,但是如果是两箭齐发,必有一箭能中,这事就很玄乎,但用双箭时她几乎没失过手,所以每次打猎她箭筒里的羽箭数量都比别人多一倍,因为这,李银仪曾经还取笑说她是“双箭神射手”。 突然,“嗖!”地一声,郑仲宁头顶穿过一支箭,带着她高髻的发丝都微微飘动。 “是谁!疯了吧!居然敢朝我射箭!”郑仲宁大怒,转身看向坡下的几个侍从。 “娘子,我们的弓箭都没动!那箭是从南边过来的,”底下的几个侍从举起尚未放箭的弓弩,纷纷自证清白。 “娘子!”绿珠警惕地看向南边。 “怕是出事了,我们去看看!”郑仲宁带着人迅速下坡,骑马往南边路上赶过去。 柳长昀骑着马也在朝同样的地方赶去,因为他们听到了人的呼救声。 “噗通!”一声,柳长昀他们刚赶到,就瞧见谢天岷脱力从树上掉了下来,那黑蕃狗就在树下附近转悠,满嘴都是鲜血,谢天岷的仆从已经被它咬死两个了,剩下的要么跑远了,要么都在树上…… 眼见着黑蕃狗冲着躺在地上的谢天岷扑了过去,柳长昀立刻拉弓,“嗖!”地一声射穿了黑蕃狗的脑袋,狗血洒了谢天岷一脸。 “谢兄,你没事吧!”柳长昀下马带着仆从大步跑过去,把谢天岷从地上拉了起来。 谢天岷惊魂未定,额头上的狗血一滴滴留下来,整个人目光有些呆滞。 “柳长昀,你没事吧!”郑仲宁带着人骑马赶了过来,看到地上全都是血迹,吓了一跳。 “我没事,就是谢兄受了惊吓,他那条蕃狗发疯了……” 郑仲宁立刻让绿珠过去瞧了瞧,“娘子,谢郎君没受伤,”绿珠递给谢天岷一颗磁朱丸,让他吃下去安安神。 “你们几个把谢郎君送回府,去瞧瞧医师!”柳长昀让仆从现在就把谢天岷送回了家。 郑仲宁拉着柳长昀的胳膊让他转了一圈。 “我真的没事,”柳长昀伸开胳膊,让她仔细瞧了瞧。 郑仲宁这才安下心来。 “那咱们还打猎吗?”柳长昀让其他人把黑蕃狗给弄走,牵着郑仲宁的手离开了路边。 “去烤点鹿肉吃吧,我不想打猎了,”郑仲宁蔫蔫地,因为谢天岷遇险的事她早就没了打猎的兴致。 绿燕山的东坡邻水,有个红顶的凉亭立在那里,听村民说那还是隋朝时期修建的老凉亭了。 “柳长昀,那个安禄山是个什么人啊,我听李银仪说他今年的考核居然是上上考,我问阿耶,阿耶说他是个捉兵将起家的胡人,特别会打仗,”郑仲宁坐在凉亭下问柳长昀。 绿珠和七舟他们在一旁用红柳枝穿着切好的鹿肉块,其余的仆从已经架好了火炉。 “安禄山是新晋的河北道采访处置使,之前李相建议大家在边境重用蕃将寒族,他就是近些年脱颖而出的大将,”柳长昀看着波光粼粼的江面,眼神里晦暗不明。 柳长昀他阿耶就是李林甫的人,可李林甫这么多年的处事实在是让人担心,重用吉温和罗希奭残酷打压异己,为了防止出将入相,把边地军权交给了异族,对贤才重臣严加防范,还一直意图打压太子李亨,动摇国本。 “仲宁,你觉得李相是个好人吗?”柳长昀微微皱着眉头,声音极低。 郑仲宁手上把玩着从发髻上拔下来的流苏海棠金钗,“我不知道,但感觉有很多人都说他不好,”她随意拿着金钗晃了晃,流苏发出沙沙的响声。 “娘子!鹿肉烤好了!”绿珠站在凉亭外面喊道。 郑仲宁立刻高兴地起身,走过去尝了尝鹿肉。 柳长昀看着郑仲宁的背影,心中暗暗做出了一个决定,他与郑仲宁的婚事在他阿耶那里怕是行不通了,但郑仲宁他非娶不可。 “七舟,回胜业坊之后,你悄悄去郡王府一趟,告诉广平郡王殿下……”柳长昀把七舟喊过来,低声在他耳边嘱咐道。 柳长昀陪着郑仲宁在凉亭下吃着鹿肉,喝了点葡萄酒。 “柳长昀,你说人这一辈子,到底是在为什么活着啊?”郑仲宁头靠着柳长昀的肩膀,略微有些醉了。 “为了爱的人活着,为了你阿耶阿娘,还有很多很多人……”柳长昀看着宽阔的江面,若有所思。 郑仲宁突然把头从柳长昀肩膀上抬起来,眼圈有些红红地看着他,“那里面的人有你吗?” “我希望那里面有我,我希望你眼里一辈子都能有我,”柳长昀转身盯着郑仲宁的眼睛,特别认真地说道。 郑仲宁闻言嘴角上扬,桃花眼里都是幸福,她笑着笑着就头一歪,倒在柳长昀身上睡着了。 柳长昀扶住郑仲宁,用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仲宁,我一定会娶你为妻的,你再等等我,”他嘴里喃喃许诺着这番话,而他也下定决心,她即将彻底投靠广平郡王殿下。 不过,郑仲宁对此一无所知,当然,柳长昀也不希望让她搅进长安官场的浑水中。 柳长昀把郑仲宁送回家后,发现谢天岷正在柳府附近的路口等着他,谢天岷瞧见柳长昀走了过来,立刻上前同他施礼。 “柳兄,大恩不言谢,今日的救命之恩我谢天岷记下了,来日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我必全力相助,”谢天岷也是性情中人,不过目前看来他好像还帮不上柳长昀的忙。 但长安官场风云际变,昨日里还花团锦簇,今日就被流放出长安的高官不在少数,未来之事,谁又能预料到呢…… 自那天后,柳长昀开始与广平郡王殿下私下联系,没过多久,广平郡王动用关系,将柳长昀调去了东宫任职,做了詹事府录事。 “你跟广平郡王来往多久了!”柳中丞拿着粗树枝狠狠地抽了跪在院子里的柳长昀一棍子。 “儿并不曾同广平郡王殿下往来!”柳长昀咬着牙,硬撑着不吐口。 “你个畜生!还不承认,你若是与他并无往来,他何至于让永王亲自同吏部开口,将你调入东宫……”柳中丞气急败坏,立马就要换个更粗的木棍打他。 柳夫人一直在旁边拦着,但柳中丞的脾气又倔又硬,她根本拦不住,急得不得了。 “姨母!你瞧见柳长昀了……”郑仲宁刚走进来柳府内院,就看到了柳长昀被他阿耶打得浑身是血的一幕。 柳中丞看了一眼站在郑仲宁身后的七舟,立刻明白过来是在七舟去找的郑仲宁,他放下棍子,嘴角微微上挑,“仲宁,你怎么来了?”毕竟郑仲宁是个外人,他不好发作。 “见过中丞,之前阿姊来家里,带来了好些东西,有份笔墨是永王特意吩咐要阿姊带来转交给长昀的,阿姊回去的时候专门吩咐我要给长昀送来,结果让我给忘了……”郑仲宁面上丝毫未露胆怯之色,一本正经地编着瞎话。 “仲宁啊,我想问问你,你可知道长昀是如何与永王殿下结交的吗?”柳中丞并不让柳长昀从地上起来,眼神阴狠地看向郑仲宁。 郑仲宁皱着眉头,“之前我让长昀陪着我去永王府府上看阿姊,正巧遇到了永王殿下,永王殿下说长昀写的一篇治国策特别好,就留他在永王府说了说话,应当就是那时候……” 柳中丞闻言,脸色才略微有些好转,“此话当真?” “中丞这话说的有意思,仲宁骗您做什么呢,此话自然当真!”郑仲宁冲柳中丞笑了笑。 “那把东西放下,就走吧,”柳中丞丝毫没有让郑仲宁继续待下去的意思,下了逐客令。 “是,”郑仲宁乖巧地让绿珠把笔墨递给七舟,行了行礼,便退了出去。 七舟在一旁急得不行,但他也无法。 幸好郑仲宁刚走出院子,又折了回来,“中丞,长昀现如今毕竟是朝廷命官,您若是把他打得下不了床,一旦宫中急诏,怕是不好交代……” 郑仲宁在故意拖延时间,她让仆从去永王府搬的救兵现如今还未到,但她不能眼睁睁瞧着让柳中丞再打下去了,柳中丞手里的棍子拳头粗细,一棍子下去怕是柳长昀得吐两升血。 “仲宁,这是我家的家事,你阿耶没教过你……”柳中丞的话还没说完。 第14章 站队 永王府的人就到了,来人是个宦官,姓李,平日里是呆在王妃身边的,自然与郑仲宁是熟识,郑仲宁这才放下心来。 “娘子不必担心,”李宦官朝郑仲宁使了个眼色。 李宦官走到冒着热汗,撸起袖子的柳中丞身边,“见过中丞,永王有事要找柳录事说话。” 柳中丞皮笑肉不笑,把手上的粗棍子扔到地上,“长昀,去吧!” 得了口信,柳夫人这才慌忙起身去扶满身是血的柳长昀,窄袖圆领白袍上像印着点点红梅,格外扎眼。 柳夫人给郑仲宁使了个眼色,郑仲宁心领神会,七舟扶着柳长昀慢慢走出了柳府。 李宦官一瞧事成了,也施礼告退,郑仲宁离开让绿珠塞给他一些辛苦钱,李宦官推辞了几句后,便收下了,“娘子,这些都是小事,到时候让人去喊我一声便好!” 郑仲宁笑着把李宦官送走了。 “你去哪?”郑仲宁转身问着身上全是伤的柳长昀。 “不是说永王要见我吗?”柳长昀脸色发白,有气无力地说道。 “哪里是永王要见你,是我要见你,七舟,马车准备好了吗?”郑仲宁瞧了七舟一眼。 他们带着柳长昀去了皇甫思微家的客栈里,毕竟王宦官已经跟柳中丞说永王要见柳长昀了,柳府不能呆,郑府也不方便去,郑仲宁已经让人给皇甫思微打了招呼,房间已经留好了。 “怎么伤成了这样?”柳夫人早就找好的大夫检查了一下柳长昀的伤情,有些严重。 大夫开药后,七舟慌忙按照方子去熬药了。 而柳长昀此时已经换好衣服,伤口处都抹了药膏,趴在床上,身上松松地盖着被子。 “咯吱”一声,郑仲宁推门进来了。 “觉得好点了吗?”郑仲宁搬了个凳子坐在床边,整理好胳膊上的红花披帛,低声问柳长昀道。 柳长昀点了点头。 “你阿耶怎么下死手啊,还好姨母让七舟来找我,你阿耶当着我一个小孩的面不好发作……”郑仲宁给他守了守被子,“不过,你怎么跟广平郡王扯上关系了呀,我听阿耶说广平郡王跟李相不对付的。” 柳长昀握住郑仲宁的手,郑仲宁能感觉到他因为背上的伤,手指在微微发抖,“仲宁,你不要管这些事情,以后无论阿娘如何喊你,你都不要来我家,就当我求你了,好不好。” 柳长昀不愿意郑仲宁瞧见自己这幅模样,他受不了。 “好,我答应你,”郑仲宁冲他笑了笑。 柳长昀觉得只要郑仲宁在他身边,他受的一切罪都值得,他不会再听他阿耶的话,他一定要亲手给自己和郑仲宁的未来挣出一片天。 上完药之后,柳长昀并未能起身,晚上在客栈住下了,但郑仲宁不能呆在这里,她看着柳长昀喝下药之后,才回了郑府。 “哭什么,我又没事,”柳长昀看着坐在房间里不住掉泪的七舟说道,“你去跟我阿娘说了吗?” 七舟点了点头。 “郎君,要不然咱们就别再跟广平王殿下往来了,中丞这么反对,恐怕……”七舟有点害怕。 此时屋内只有柳长昀和七舟两个人。 “不选广平王殿下,难道要选永王不成,李相他老了,阿耶不愿意跟随太子,可我们迟早要站队的,太子占据着东宫的名分,又跟西边的节度使往来密切,他比永王更有机会继承大统,广平王殿下又对我格外赏识,我不能放弃这好不容易才得来的信任……” 七舟叹了一口气,见柳长昀一直坚持,他也不再劝说了,只是依旧心里没底。 经过此事之后,柳长昀行事日渐隐秘,有些事情就连七舟也不知道。 转眼间,七月初七女儿节。 郑仲宁坐在小湖边,抱着她阿娘的白色拂林犬,逗来逗去,过了一会儿就觉得没意思了,“绿珠,柳长昀今天来了吗?” 绿珠摇了摇头。 “他这几个月好忙啊,这都几天了,他才来找过我一次……”郑仲宁撅着小嘴坐在石头上,有些闷闷不乐。 绿珠站在一旁,似乎有些犹豫该不该开口。 “有话就说,你的脾气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郑仲宁又抱起来那只拂林犬摸了摸。 绿珠走近,低声在郑仲宁耳边道:“我听夫人房里的老仆说,有人来提亲了……” “什么!”郑仲宁一时间愣住,那只白色拂林犬从她怀里跳到了草地上,“阿娘是怎么说的?” “夫人先让媒人回去了,说要商量商量……” “我知道了,”郑仲宁抬头望了望大好晴天,愣了愣,对绿珠说,“把我那些书画搬出来晒晒吧,别蛀虫了。” 绿珠喊了几个婢女去郑仲宁房里搬出来三四个大箱子,里面有她自己画的,还有她收藏的一些名家画作。 “就放在那边的空地上吧,提前铺些东西,别弄脏了……”郑仲宁仔细嘱咐着绿珠和其他几个婢女。 郑仲宁打开一幅画卷,那是她刚刚学画的时候画的她阿娘,旁边还有只五彩鹦鹉,现在早不知道飞去哪里了。 “那时候我怎么画成这样啊,”郑仲宁喃喃自语道,她小心地把这画交给绿珠,又随意拿出来了一幅。 上面是柳长昀。 说是柳长昀,其实除了她自己,别人根本看不出来,因为乱糟糟的一片,连个人形都没有。 郑仲宁突然想起来了小时候的事情,虽然她在做学问上没有什么天分,但她很早就喜欢画画了,她小时候不喜欢画山水画,就喜欢画人物。 于是,柳长昀理所当然地就成了她的画画对象。 柳长昀那时候整天被她强迫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好几个小时都不许动,柳长昀经常脖子都麻了也不敢转头,只是侧着头僵硬地问郑仲宁还有多长时间才能画完,郑仲宁那时候总是敷衍他说快了快了。 从小到大,不管郑仲宁画得怎么样,柳长昀都说画得好,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可能是因为他的鼓励,郑仲宁画画的自信心爆膨,这么多年下来,画技倒日益精进。 郑仲宁心中从来没有怀疑过她未来会嫁给柳长昀这个事实,她傍晚在香案前许愿也是希望可以与柳长昀相守到老。 院子里的香案上摆放着应季的瓜果鲜花,还有酒水食物,郑仲宁许愿之后,并未立刻回去房间,坐在秋千上晃悠着看了一会儿彩霞。 “玉娘,”郑夫人带着个老仆走了过来,三伏天家里的女眷都穿得很清凉,郑夫人身上也多是薄纱织造的外衫和披帛。 郑仲宁从秋千上起来,迎了过去,“阿娘,你怎么过来了?” 郑夫人让老仆去给自己和郑仲宁拿了张地衣铺在院子里的草地上。 “玉娘,今天,有媒人上门了,说是礼部尚书家的三郎与你年岁相仿,他那天在西市见过你一面,所以……”郑夫人拍了拍郑仲宁的手,“阿娘知道你的心思,但柳长昀他阿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若是碰到合适的,阿娘觉得你日后未必非要与长昀在一处。” “可是阿娘,我不愿意跟其他人在一起,”郑仲宁靠着郑夫人的肩膀低声说道。 “阿娘明白这些,其实你阿姊之前也跟我讲过,说希望你能选个自己喜欢的郎君共度一生,那就再等等,我去把这桩婚事推掉,当年因为你阿耶与太子妃外家交好的事差点被牵连,所以牺牲了你阿姊的幸福,现如今,阿耶阿娘总不愿意让你也如此成婚……” 郑仲宁以为那天柳长昀不会来了。 直到入夜,绿珠匆匆忙忙跑进来,告诉她柳长昀在后门想见她一面。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郑仲宁倚着门框笑着问他。 “我这段时间有点忙,等下还得离开,这个给你,”柳长昀满脸笑容地递给郑仲宁一个小孔雀纹银盒。 里面放着个镶紫水晶的白玉指环。 “那我走了啊,你好好吃饭!”柳长昀看了郑仲宁一眼就匆匆离开了。 郑仲宁手里握着那个小孔雀纹银盒,看着柳长昀远去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 其实他们俩长大些的时候,柳长昀就跟说郑仲宁男女授受不亲,要她离他远些,但郑仲宁根本不听,柳长昀也没法。 “我们反正都是要成亲的,这有什么的呢,”每每郑仲宁说这句话的时候,柳长昀总是绷着脸故作严肃,但总是撑不住三秒就看着她笑,然后摸摸她的头,继续牵着她的手走路。 郑仲宁知道柳长昀是什么样的人,也一直相信他能够实现他自己的理想,成为像房玄龄、杜如晦那样的治世能臣。 “绿珠,我们回家!”郑仲宁拿着指环高高兴兴地回房间了。 坐在床上,郑仲宁把白玉指环从小孔雀纹银盒里拿出来,套在无名指上正正好,那白玉指环做工很精致,看的出来是柳长昀精心挑过的。 “只要他挂念着我,等等又何妨呢……”郑仲宁摸着左手无名指上的白玉指环,嘴里喃喃念着这话。 柳长昀最近忙,郑仲宁也要忙起来了,因为她师父明日便会来到长安,她接下来就会跟着褚庭诲到处采风,继续精进绘画技巧。 郑仲宁现如今的画作在长安也算是小有名气了,但她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名满大唐的画家,笔下的画作得以传世,千古留名。 第二天,郑仲宁跟着褚庭诲在长安东南部的乐游原采风的时候,遇到了一支途径长安的军队,她跟褚庭诲坐在草地上将那一番景致画了下来。 等她回到家,把那幅画打开给绿珠瞧了一眼后,绿珠指着队伍最前方的兵士的脸,“娘子,我怎么觉得好像见过这个人似的?” 第15章 来人 “谁啊?”郑仲宁不明所以。 绿珠又仔细看了一眼,“娘子,你觉没觉得他很像四年前我们去洛阳路上遇到的那个卖身葬母的小伙子,就是你给他金簪那人……” “模样倒是有些像,难不成他真去参军了?” 郑仲宁的这个疑惑在天宝十一载得到了解答。 因为那人来到了长安。 天宝十一载,八月初五。 下午,郑仲宁带着绿珠在西市闲逛,她正站在一个珠宝摊子前面挑选着从西域于阗运来的瑟瑟石。 “你觉得天青色的好看,还是蓝色的好看?”郑仲宁笑着拿起两块瑟瑟石,问旁边的绿珠。 就在绿珠还在犹豫的时候。 “店家,把这两块都包起来,”一个身材高挑的郎君站在郑仲宁身后,对珠宝摊主说道。 郑仲宁闻言转头看向身后比她高出半个头左右的郎君。 那郎君眉眼间透着股坚毅,长相大气又不失风流,能看出来是常年习武之人,皮肤是小麦肤色,穿着身缠枝莲花纹圆袍,戴着黑色的幞头。 “那两块是我先挑的,”郑仲宁眨巴着大眼睛,抬头跟那郎君讲话,她并不想把那两块瑟瑟石让给这个新来的郎君。 “我知道是你先挑的,”这个郎君眉眼间带着笑意,“这两块就是我买来送给娘子的。” 郑仲宁闻言有些奇怪,“郎君干嘛要送我瑟瑟石?” “因为你喜欢啊!”那郎君直接了当地说道,眼神里带着些许羞涩。 绿珠站在一旁,仔细观察,她突然认出来了这位郎君,“娘子,他是那个,那个洛阳路上……”绿珠越着急越说不出话来。 郑仲宁仍然听的一头雾水。 “玉娘,你不认得我了吗?”那郎君背着手直勾勾地看着郑仲宁,“当年在临都驿,我卖身葬母,你送了我一根金簪,还告诉我说换钱的时候不要被人骗了。” 经他提醒,郑仲宁终于想起来了当年的事。 “好巧啊,你怎么会在长安呢?”郑仲宁一脸兴奋地问他。 “我被调入长安做官,日后就可以常常见到你了。”那郎君话里话外都带着情意,他来长安一段时间了,一直在打听郑仲宁的消息,刚才他在路口转弯,一眼就认出了在珠宝摊子前面穿着身橘色襦裙的郑仲宁,她右眼眼下的那颗小痣格外好认。 “在长安做官?” “是,当年我用你给我的金簪葬了我阿娘之后,就去投军了,如今我已然是左右翊中郎将府的右郎将了。” 郑仲宁闻言有些吃惊,左右翊中郎将府的右郎将那可是正五品上阶,他年纪轻轻居然可以晋升地这么快,实在是令人咋舌,要知道她阿耶努力了四五十年,才在今年刚刚当上工部尚书。 店家转眼间就把两块瑟瑟石用白瓷盒包装好了,递给了那郎君。 “我还不曾知道你的大名?”那郎君隐隐有些兴奋,眉眼间尽是笑意。 绿珠得到允准后,“我们娘子叫郑仲宁。” “崔湛,我之前姓徐,我义父姓崔,故而改姓,博陵崔氏的崔,”崔湛郑重其事地说道。 “崔湛,很好听的名字,”郑仲宁喃喃重复了一遍,因着她等会儿还要去见柳长昀,略微同崔湛说了几句便要告辞了,“崔郎君日后在长安定然前途无量的……” 见郑仲宁拿着瑟瑟石,就要转身离开。 “玉娘!那我们日后还能再见面吗?”崔湛急忙喊住她。 “当然可以,”郑仲宁冲他笑了笑,就带着绿珠和另一个仆役离开了。 崔湛站在那珠宝摊子前并未离去,直到从左边巷口匆匆忙忙跑过来一个侍从,在他耳边低语道:“郎君,查到了,那位柳长昀现如今是太子左右司御率府的长史,正七品上阶,郑娘子,尚未成婚……” “尚未成婚,”崔湛嘴角微微上扬,他望着郑仲宁离去的背影,“玉娘,现在连老天爷都在帮我啊,既然柳郎君迟迟不愿娶你,那就说明你同他不是正缘……” 而柳长昀现在正在柳府,眉头紧皱,急切地等待着柳千野的消息。 “郎君,你别着急了,中丞这次应当会答应了吧,毕竟郑娘子她阿耶今年升官成了工部尚书,再怎么着也能入中丞的眼了吧……”七舟坐在一旁,手里拿着块黄米糕。 柳长昀并不言语。 终于,他听到了柳千野步履匆匆的声音,他急忙起身,走到门口,迎面撞上了柳千野,“阿兄,如何了?” 柳千野脸色不太好看,但结果还算不错,“阿耶松口了,只是他说这事急不得,需要慢慢商议……” 柳长昀听到这话,有些高兴,但“慢慢商议”,这却有些难办,柳长昀实在是不愿意再等下去了。 郑仲宁今天整十九岁了,在长安一众未出阁的女儿里算是岁数稍大一些,但她那几个发小不知怎的都没成婚,只有一个成婚两年之后便和离了,她阿耶阿娘见此情形倒也没催她,毕竟成婚是大事,还是要寻个良人最为紧要。 但是,就在今年年初,郑仲宁她阿耶曾经就婚事找柳长昀聊过一次。 “长昀啊,你是个好孩子,伯父是知道的,但你阿耶的做派伯父实在是无法苟同,今天伯父同你讲几句实话,玉娘在家里年纪最小,是我放在心尖上养大的,若不是看在当年玉娘被歹人劫持,你挡在她身前被歹人用刀扎进心口也不挪动半分的心意,伯父断然不会允她与你来往的,玉娘的岁数日渐大了,伯父今日跟你交个底,若是今年你还无法说服你阿耶,你与玉娘的缘分,就此断了吧,女子不比男子,大好光景就这几年,你也体谅体谅玉娘的处境吧……” 当年的情况其实更加凶险,那歹人的刀口再偏一寸,柳长昀的命就救不回来了,因着这事,郑仲宁她阿耶还是很认可柳长昀的。 再加上柳长昀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为人又上进知礼,最关键的是他待郑仲宁可以豁出命去,这也是郑仲宁她阿耶默许郑仲宁等他好几年的根本原因,可岁月蹉跎,郑仲宁她阿耶自己还是最心疼宝贝闺女,无可奈何只能跟柳长昀下了最后通牒。 “阿耶那里还在拖延,我与二兄软硬跟他商量了近三年,他硬是不吐口,如今又这样说,但我绝不可能让玉娘嫁给旁人……”柳长昀对他阿耶彻底绝望了。 柳长昀没有耽搁,立刻去了广平郡王府,就算违逆孝道,他也要逼着他阿耶应下这门婚事。 七舟一直守在郡王府外,焦心不已。 等了一会儿,他瞧见柳长昀满面春风地走了出来,就知道这事成了。 “郎君,郡王怎么说的?”七舟好奇地探头问道。 柳长昀很了解七舟漏勺似的做派,毕竟事情还没完全敲定下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七舟闻言,垂头丧气地跟在柳长昀身后。 “你走快些,我跟玉娘约好傍晚见面的,我得回家去换件衣裳,”柳长昀看着天边即将落下的太阳,催促着身后走得慢吞吞的七舟。 今天是八月初五,大家的诞辰,天长节。 晚上大家会携杨贵妇一起登上兴庆宫内的花萼相辉楼与民同乐,宫内会举办盛大的宴席,梨园的乐人也早早排练好了舞曲,听说这次还能见到大家专为杨贵妃编排的霓裳羽衣舞。 但郑仲宁已经见过一次霓裳羽衣舞了,她小时候几乎每年都会入宫参加宫宴,她还曾经见过武惠妃,只不过她那时候还小,已经不记得那位妃子的模样了。 “好不容易能解除宵禁,这次天长节,我自然要跟柳长昀去外郭城逛逛的,反正他休沐三天,又没有公事要忙……”郑仲宁坐在镜子前仔细在脸上画着斜红妆,跟绿珠闲聊天。 绿珠在旁边捧着一小盒珍珠,等郑仲宁在眉心画完黛色桃心花钿后,再用小颗珍珠点个花心。 “那娘子,我还能去吗?”绿珠有些期待地问道。 “自然要去,不去你在家干嘛?”郑仲宁手上又接着涂朱红色的口脂,“上次阿娘训斥你就是让你长个记性,她又没说不让你出门,此次天长节阿娘阿姊都得进宫参加宫宴,阿娘说我今年不必去了,那几年里我去了就整宿跪坐在阿娘身旁,脚都酸了,这次正好可以出去玩……” 郑仲宁挑了件蓝白牡丹花的薄纱外衫,拿了个浅紫色的透明披帛,身下穿了条鹅黄色高腰拖地长裙。 “绿珠,你说我是簪荷花还是绣球花?”郑仲宁拿着两朵新鲜采摘的花朵放在梳好的乐游髻上比了比。 绿珠仔细想了想,“娘子,我觉得荷花好看。” 郑仲宁把荷花放在头上,比着镜子照了照,露出一截带着金手钏的白皙胳膊,“那就荷花,我也觉得荷花好看。” 郑仲宁刚收拾好,就有个婢女急匆匆来禀报说柳长昀来了。 “你让他稍微等等,我马上过去,”郑仲宁冲那婢女摆了摆手。 柳长昀穿了一件连珠纹黑色翻领窄袖袍,袖子上还绣有银线祥云,身后跟着同样穿戴整齐的七舟。 此时已经可以听到外面人声鼎沸,伴随着高昂的乐曲,坊内灯火通明,极其热闹。 “柳长昀!”郑仲宁检查完装扮后,蹦蹦跳跳地过来前院找他。 柳长昀他俩打算先去东市的酒肆吃饭,然后再去各处逛逛,听说长安最近从西域来了个很厉害的杂耍艺人,力气大得吓人,两个昆仑奴加一块都没他有劲,之后再去东街的铺子里去取郑仲宁早就定好的蛐蛐。 郑仲宁要跟裴清川的“蛐蛐王”打一架,上次她养的那个“白头老翁”就被裴清川的“蛐蛐王”给咬死了,她这次一定要扳回来一局。 第16章 来人 柳长昀牵着郑仲宁的手,去了他们常去的一家酒楼,七舟提前来订过二楼靠近窗边的位置。 这家酒楼里的红葡萄酒,郑仲宁从小喝到大,她虽然酒量远远不比上柳长昀,但她几乎每次都喝的醉醺醺的,因为有柳长昀在她身边,她一点也不担心回家的事,有时候她喝多了醉的不省人事,柳长昀就背她回家。 “柳郎君,郑娘子,你们来了,”酒楼里的伙计早就认识他俩了,一边引着他俩去二楼,一边热情地介绍,“我们新来了白葡萄酒,郑娘子要不要尝尝?” 郑仲宁一听就开心了,还未等她点头。 “今日不要酒了,”柳长昀看了郑仲宁一眼,回绝了伙计的供酒要求,见郑仲宁有些不乐意,“你今日还要不要玩?” 郑仲宁转念一想,好像是这样。 “那你给我留一壶,下次来的时候喝,我先把钱付给你,”郑仲宁贼心不死,手上拾着披帛吩咐那伙计道。 柳长昀无奈地笑了笑,他从小就拿郑仲宁没办法,只能由着她的性子来。 “好嘞!保准给郑娘子留着,”伙计带着他俩去了预定的位置,七舟和绿珠面对面坐着,彼此都瞧对方不顺眼。 “你怎么还是那么喜欢喝葡萄酒啊?”柳长昀老生常谈,聊起了这个话题。 “我不是跟你说过很多遍了吗,因为葡萄酒好喝啊,喝完之后感觉能够进入仙境,飘飘荡荡地可以见到神仙……”郑仲宁开始胡说八道。 柳长昀并不反驳,只是坐在她旁边宠溺地瞧着她笑。 等待小二上菜的间隙,柳长昀听到了一阵琵琶乐声,曲调抑扬顿挫,激情澎湃,似乎是个琵琶高手。 “是谁在弹琵琶?”柳长昀在伙计过来的时候,好奇地问了句。 “是我们娘子家的妹妹,三天前刚从伊州来到长安,听说从小就学琵琶,”伙计端上来一盆水煮羊肉。 “很厉害吗?”郑仲宁问道,她从小就不通乐理,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 “听声音感觉可以与教坊中人相提并论,甚至还要高上一层,”柳长昀客观地评价了句。 没成想这话被伙计听了去,告诉给了酒楼娘子的妹妹,那小娘子觉得遇到了知音,抱着琵琶就上了楼。 “哪位是柳郎君?”那小娘子也是个莽撞性子,直直地冲了上来,伙计跟在身后,把她引去了柳长昀他们的桌旁。 “柳郎君,郑娘子,对不住,我家小娘子太激动了,”伙计连忙低声道歉。 此时,柳长昀正在给郑仲宁剥蟹壳,一时间腾不出手来,透过窗子还能瞧见各处点燃的烟花,高空中绚烂缤纷。 二楼里点着很多油灯,照得亮堂堂的,郑仲宁瞧着那小娘子或许有胡人血统,眼睛偏大,眉骨高,但又不像是正统的胡人。 “你家里是不是有异族血统啊?”郑仲宁瞧着她的模样,很随意地问了句。 但这话好像刺激到了那抱着琵琶的小娘子,她情绪有些激动,“娘子这是什么意思!为何要问我这话!我与娘子无冤无仇干嘛这么对我!”她高声质问着郑仲宁,仿佛郑仲宁在欺辱她一般,引得旁边的食客纷纷看向这边,郑家和柳家的仆役都站了起来。 郑仲宁觉得她莫名其妙,这种问话并不带有任何侮辱性质,就是很平常的聊天,但郑仲宁也不欲同她计较,绿珠给后桌的仆从使了个眼色,要他们坐下继续吃饭。 “不过是随口问一句罢了,小娘子何故大怒啊?”郑仲宁似笑非笑地回她。 郑仲宁被人高喉咙大嗓喊了两句,自然心里不是很痛快,脸色也冷了几分,毕竟她阿耶阿娘都不曾这样同她讲过话。 但那怀抱琵琶的小娘子并没有要回郑仲宁话的意思,不知道她是没听见还是故意装没听见,只是一直盯着坐在郑仲宁旁边的柳长昀。 郑仲宁的脸色更不好了。 “小娘子,让我瞧瞧你的琵琶吧,”柳长昀神色冷淡地拿过来七舟递给他的手帕擦了擦手,把挑好的蟹肉递给郑仲宁。 那小娘子闻言笑眼盈盈地冲着起身的柳长昀走了过去,“郎君便是刚才夸我琵琶弹的好的柳郎君吗?”她此时温声细语,与刚才高声质问郑仲宁的模样截然不同。 左右她是觉得来她阿姊酒楼里的高官显贵多了去了,就连王府中人也曾经来过,她瞧着郑仲宁的模样不像个尊贵至极的主,得罪了也无所谓,她刚才就因为对客人态度不好被她阿姊训斥了一番,正愁没地方撒气,就把怒火转给了郑仲宁。 当然,她判断客人尊不尊贵的办法就是瞧着那人是否浑身上下都是珠光宝气,缀满一头,反正在她们伊州,最有权势的官眷都是那么穿的。 “是把好琵琶,还是紫檀的呢,”柳长昀仔细看了眼那小娘子怀里的琵琶,“这琵琶正配娘子,给人弹曲儿再合适不过了……” 柳长昀说完这话,就回了座位,继续给郑仲宁剥蟹壳。 左边桌子上一位打扮华贵的妇人闻言不禁捂嘴发笑,郑仲宁和绿珠的脸色也稍微缓和了些,绿珠上下打量了那小娘子一番,嘴角勾笑。 “她们,她们笑什么呢?”抱着琵琶的小娘子这时才觉察出来不对劲,她本来以为柳长昀在夸她,心中有些洋洋得意。 一旁的伙计叹了口气,扯着她的衣袖,“娘子,先下去吧,”抱着琵琶的小娘子不甘心地跟着伙计走下了楼梯。 “你放开我,那话到底什么意思!”抱着琵琶的小娘子猛的甩开伙计的手,使脾气白了伙计一眼。 那伙计也没了好性,他本来就不喜欢酒楼娘子的这个妹妹,性子嚣张跋扈,又不长脑子,“柳郎君是说你与那些贱籍的乐伎无异,适合给人陪笑……” 抱着琵琶的小娘子一听就炸了,要跑上楼梯去同他们理论,被伙计急忙拦住了去路,“娘子,你知道你刚刚得罪的人是谁吗?那位郑娘子的父亲的当朝工部尚书,她阿姊是永王王妃,她不同你计较你就该磕头叩谢老天爷了,再说了,人家又没惹你,你干嘛要做出那种姿态来?” 听到伙计那话,抱琵琶的小娘子并不收敛,嘴里依旧咄咄逼人,“就算她是工部尚书家的千金,也得讲理不是!” 伙计看她根本无法沟通,也不再搭理她了,直接把店主喊了过去,说明了前因后果,吓得店主慌忙跑上楼去道歉。 “柳郎君,郑娘子,实在是对不住,我夫人她妹妹从伊州刚来长安,什么都不懂,冒犯了两位,还请两位看在她年幼的份上饶她这一次吧,这段饭钱就免了,当我给两位赔罪了,”那店主话说的实心实意。 但郑仲宁的脸色依旧不见转好,本来她高高兴兴地出来,结果在这里无缘无故地被人高声质问,放在谁身上都高兴不了。 “店主觉得我们缺这顿饭钱?”柳长昀抬头瞧了店主一眼。 “不是,不是,不是,”店主慌忙摆手否认。 郑仲宁也没胃口再吃饭了,等七舟和绿珠他们吃完后,她就和柳长昀一起离开了。 “琵琶弹的不错!”柳长昀临出店门前,冲着店主笑了笑。 店主听到这话,腿脚有些发软,他慌忙让人去把夫人喊过来管教她妹妹。 出去走了一段路,郑仲宁依旧有些闷闷不乐,“你不是要去拿你的蛐蛐吗,咱们去瞧瞧来了没?”柳长昀牵着她的手哄她道。 那个铺子离得不远,但郑仲宁没什么兴致了,路上偶然看到了一个吹糖人的摊子,“长昀,我想要个糖人。” “好,”柳长昀立刻应道。 “我要个现做的,”郑仲宁挤在人群里跟摊主说着,她还没瞧过怎么弄糖人呢。 柳长昀见她看的痴迷,就让七舟去取她的蛐蛐,结果等了一会儿,七舟说蛐蛐出了点问题,就在柳长昀一扭头跟七舟说话的功夫。 郑仲宁消失了。 柳长昀看了一圈,确定人群里没有郑仲宁的身影,他整个人都慌了,郑仲宁十六岁那年被歹人掳走就是这般情景。 “你们瞧见玉娘了吗?”他焦急地问身后的仆役。 几个人都在摇头,糖人摊子前面的人太多了,郑仲宁又挤去了前面,一眨眼就不见了。 “郎君,绿珠也没在,她应当是跟着郑娘子的!”七舟也在四周仔细搜寻着郑仲宁的身影。 柳长昀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都去找,快点!” 手里拿着小糖人的郑仲宁正在看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小孩钻火圈,那铁圈上熊熊燃烧的大火格外唬人,刚一开始觉得惊奇,看了一会儿郑仲宁就觉得没意思了。 郑仲宁咬了一口小糖人,跟同样嘴里吃着小糖人的绿珠去了街口看烟花,丝毫没有注意到柳长昀他们没跟上来。 “绿珠,你看那个蓝色的,好好看啊!”郑仲宁的心情好了不少,有些激动地用手指着天上炸开的烟花。 “的确很好看!”郑仲宁身后响起男子的声音。 绿珠也被吓了一跳。 “怎么又遇到你了呀!”郑仲宁笑着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的崔湛说道。 “我来一会儿了,你一点都没察觉到吗?”崔湛走到郑仲宁身旁,陪着她一起看烟花。 郑仲宁眼睛眨了眨,崔湛刚想找话题问她的小糖人好不好吃,郑仲宁突然想起来柳长昀没跟过来这件事。 她转身瞧了瞧,身后的确空无一人。 “不行,我得走了!”郑仲宁有些着急地说道。 “你去哪?”崔湛拦住她。 “我跟柳长昀一起来的,他找不着我会担心的。”郑仲宁一把将小糖人填进嘴里,拉着绿珠就要离开。 “那条街上人挤人,你过去找他会走岔路的,还不如在这等他,他肯定能找过来的,”崔湛嘴上这么说,可他更希望柳长昀找不过来。 郑仲宁一听也有道理,就停住了脚步。 天空上的烟花照亮了夜空,崔湛站在一旁,看着郑仲宁流畅的侧脸,她几乎跟那时候一模一样,从光里走过来,将他拉出了深渊。 “玉娘,谢谢你,”崔湛在嘈杂的人声和烟花声中喃喃说道。 显然,郑仲宁并没有听见,她的视线一直落在街口,等着柳长昀带人过来。 但对崔湛来说,能与她并肩站在一起,已经让他觉得无比幸福了。 “郎君!”幸福的时光总是格外短暂,崔湛的侍从来找他回去,而柳长昀现在也带着人赶了过来。 “柳长昀!”郑仲宁踮着脚尖,高兴地冲他挥了挥手。 第17章 蹴鞠 柳长昀快步走了过来,满脸的担心,“你去哪了,吓死我了,”他下意识抓住郑仲宁的手,在她面前低语道。 略略定了心神之后,柳长昀才注意到站在郑仲宁旁边的郎君,“郎君是?” 崔湛看着几乎与当年如出一辙的场景,心境却已然天翻地覆,当年柳长昀是那个拉走郑仲宁的长安贵公子,他却只是个连阿娘去世都没有钱买棺材的小乞丐。 但现如今情况不同了,他的官阶比柳长昀还要高,他也有了名门望族的背景,现在只要郑仲宁要的,他都能给。 “在下左右翊中郎将府右郎将崔湛,”崔湛略略向柳长昀点了点头,腰杆却没有弯下去半分。 “原来是右郎将,”柳长昀叉手同他行了个礼,又握住了郑仲宁的手,“多谢右郎将看顾仲宁。” 崔湛轻笑一声,背过手去,“玉娘哪里需要我看顾,只不过是站着同她讲几句话罢了!” “你小心些,莫要再跟仆从走丢了,”崔湛走到郑仲宁面前,嗓音温柔地嘱咐她道,又随即同旁边的柳长昀说了句,“公务繁忙,我就先走了,你照顾好玉娘。” 话里话外的语气都仿佛郑仲宁是他的人一般,柳长昀这样通透的人,自然也明白了崔湛话里的意思。 “婚事,要加紧些了……”柳长昀在心中暗暗道。 但郑仲宁对此却没有那么敏感,她只当崔湛是感念她当初赠金钗的恩情,所以对她关心了些,又并未超出朋友的底线,因此也并没在意。 “你的蛐蛐好像不大好?”柳长昀牵着郑仲宁的手,脸色又恢复了常态。 “啊?” 但郑仲宁跟着柳长昀一起来到铺子里后,发现那蛐蛐又好了,活蹦乱跳的,跟七舟过来时候见到的奄奄一息的状态完全不同。 “我来的时候,它真的躺在草叶上一动不动!”七舟举手发誓自证清白。 郑仲宁被七舟这话逗得笑个不停。 “行了,拿着蛐蛐,我们走,”柳长昀见郑仲宁心情好了起来,他自然不再计较这事。 两人一起前往裴清川的别院,他们已经提前约好要在那里见面的。 “当真不去看杂技了?”柳长昀挽着郑仲宁的胳膊问她。 郑仲宁点了点头。 “我急着要看裴清川的‘蛐蛐王’被打败的样子,杂技什么时候都能看,不急,”郑仲宁的兴致上来了,挡也挡不住。 柳长昀自然都是随她的,只要她高兴,怎样都行。 拐进一个小巷后,七舟轻车熟路地去了左边第二家敲门,裴清川的侍从是认得七舟的,把他们迎了进去。 “裴清川,你的‘蝈蝈王’呢,我这次买到了个超级厉害的,肯定能打败你的‘蝈蝈王’!”郑仲宁激动地跑去裴清川常坐着的凉亭下找他。 郑仲宁本以为他得是已经准备好了,可裴清川这次却一反常态,一本正经地坐在凉亭下,似乎在专门等着他俩有话要说。 “你怎么了?”郑仲宁随意地坐在他旁边。 柳长昀也笑着跟了过来,坐在郑仲宁身旁。 “仲宁,你记得我养的那个大红色鸡冠子的斗鸡吗?”裴清川给他俩一人倒了一杯茶。 郑仲宁接过茶杯,点了点头。 “三头没看住,我的‘蛐蛐王’被它吃进肚里去了,”裴清川有些沮丧地说道。 “啊!”郑仲宁闻言比裴清川还要沮丧,“‘蛐蛐王’那么厉害,好可惜啊,我本来觉得这次肯定能赢呢……” 裴清川看着郑仲宁都是玩心的样子,倒是生出了些许羡慕,她们家把她保护的太好,她的纯净心思在长安倒显得格外珍贵。 “我要跟你们俩讲一件事,我,裴清川,要离开长安了,去西域,明天就走,至于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知道,”裴清川深呼吸一口气,对两个好朋友宣布了这个消息。 “银仪和皇甫还有孙颐那里,你俩帮我去讲吧,我没时间见他们了,也不愿意再见,我怕我忍不住会哭,”裴清川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有些哽咽了,若不是郑仲宁突然派人来说要跟他的‘蛐蛐王’打一架,他连他俩应当都不会见的。 “为什么要突然离开长安呀?”郑仲宁满脸的惊讶。 “我科举考了几次都没考上,做不了官,我阿耶现在要去安西都护府了,我们一家子自然都要跟去,咱们日后再见吧!”裴清川喝了一口茶,遮掩着自己的情绪。 柳长昀心下却有些疑虑,“跟孙家那个有没有关系?” 裴清川放下茶杯的手一顿,他犹犹豫豫,“应该是有点关系……” “你疯了!你怎么还跟她往来啊,她都生孩子了!”柳长昀瞧着裴清川拎不清的样子,有些恨铁不成钢。 裴清川却不以为意,“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长昀,你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若是仲宁来日嫁给他人,你能甘心吗?” “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你是局外人,自然不懂其中的煎熬,其实我离开长安也好,离得她远远的,省得她引火上身,”裴清川面如死灰。 郑仲宁的笑容戛然而止,她不禁有些伤感。 “裴清川,你就不能不离开长安吗,你从小就在长安长大,西域的那一切都很陌生……” 裴清川看着郑仲宁笑出声来,“仲宁,人总是要长大的,我也有自己要承担的责任,西域也是大唐的地界,我们有缘再见吧!” 郑仲宁眼底隐隐有些湿润。 “仲宁,你不许哭,我就怕这样,所以一开始就没打算见你们,但又觉得见见倒也好,咱们都是一起长大的,我如今走了,也得跟你们说一声才像话,”裴清川看着郑仲宁的模样也有些情绪崩溃。 柳长昀起身,裴清川也站起来伸开胳膊,两人抱了抱,郑仲宁没忍住还是哭了出来。 “你们明天都别来送我,明白吗,别搞灞桥送别那一套,我吃不消,”裴清川眼里含泪地笑着说道。 第二天,裴清川和他家人彻底离开了长安。 裴宅和裴清川日常厮混的那个小院子全都卖掉了,好像他从来没有在长安出现过一样,长安是个残酷的地方,离了谁,长安都是长安。 郑仲宁那天晚上一夜没睡着。 她不只是悲伤于裴清川的离开,更是发觉了成长的残酷,她无法控制地去想,若是离开的人是柳长昀,她,会如何抉择。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朋友间的相聚和离别总是常事,可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大约一个月后,柳长昀收到了裴清川的来信。 裴清川在信中问过孙家五娘的情况,据柳长昀了解,孙家五娘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像之前一样,整日里参加聚会,彻夜狂欢,似乎,似乎还有了新的情郎。 “那你是怎么给他回的?”郑仲宁看完裴清川的信后,问柳长昀道。 “实话实说,清川不能一直被困在她那里,他得往前走……”柳长昀眉头微皱,长叹了一口气。 “能,往前走吗?”郑仲宁手里捏着信纸,愣愣地望向窗外。 七舟嘴里塞着白层糕,嘟嘟囔囔地走进屋内,好奇地问她,“郑娘子,你要走去哪啊?不是说你会去瞧蹴鞠比赛的吗?” “哈哈哈哈,”郑仲宁闻言笑了笑,柳长昀从郑仲宁手里接过来裴清川的书信,放在匣子里收好,起身轻轻拍了拍七舟的后脑勺。 “别吃了!走吧!”柳长昀也会参加此次大家举办的蹴鞠比赛。 郑仲宁也打起精神来,起身准备回家梳妆打扮,她会跟着她阿姊一起进宫,这次蹴鞠比赛会有很多官眷进宫观看。 比赛场地就设在大家和贵妃长居的兴庆宫内。 崔湛也会参加此次蹴鞠比赛。 柳长昀那一队里大多是些长安本地的文官,而崔湛队里更多的是从边地上来的将领。 崔湛旁边的人对即将要开始的蹴鞠比赛信心满满,“要是在蹴鞠场上武将还赢不了文官,那大唐成什么样子了!” 柳长昀他们队里几个人只觉得对面都是一群不知礼教的莽夫,文人有文人的操守,自然看不上他们。 大家这次是偶发奇想,让朝中年轻的文武官员比上一回,瞧一瞧最后能打成什么样,好供他打发时间乐一乐。 李林甫这次并未到场,他最近身子骨总是不太好,大家身边依旧是杨贵妃、虢国夫人和杨国忠,此次安禄山也在,还有来自吐蕃之类的外邦使臣。 早有宦官画出了一大片蹴鞠场地,不许其他人进入,场地旁边搭建着很多台子,供大臣和官眷们坐着观看蹴鞠比赛。 郑仲宁和她阿姊及一众贵妇人坐在西边的台子上,两只队伍的马匹都已经挑好了,油光水滑的,个个都是好马,柳长昀他们那队穿着白色的胡服,崔湛那队则是穿着红色的胡服。 太子、永王、寿王、延王和几个公主都来了,场上热闹非凡。 郑仲宁满头珠翠地坐在台子上等她阿姊过来,她刚想扭头跟绿珠说话,就被一个小孩故意踩到了新鞋上,黑了一大块,“你怎么回事!” 那小孩格外猖狂,站在前面冷眼瞧着郑仲宁。 “你敢动我吗!”小孩嘴角扯着一抹笑。 见郑仲柔带人走过来后,那小孩子就一溜烟跑没影了,他很害怕郑仲柔。 “把他给我带过来!”郑仲柔低声吩咐着身旁的银杏。 “阿姊,他平日里就这么目无尊长吗?”郑仲宁拿手帕擦了擦鞋子。 “性子野的很,像他那个到处生事的阿娘,要不是因为王爷格外喜欢他,我早把他打发去别处了!”郑仲柔眼神不善地看向那小孩。 郑仲柔也不是容不下个小孩子,只不过他阿娘整日里拿他在府里生事,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回府后去找管家领十个板子,你不照做的话知道下场!”郑仲柔拉着被银杏拎过来的那孩子教训道。 那孩子瞪着眼睛,眉毛很粗,带着个冲劲,好似是因为今日人多,他仗势道:“我告诉我阿兄,让他打死你!” 郑仲宁听到他这话,火压不住了,就要站起身来教训他,被郑仲柔抓住手腕摁下了,郑仲柔让银杏手拎着那孩子的脖领离开了。 “银杏会把他送回王府的,你不必动怒,”郑仲柔面色冷淡地说道。 “他口中的阿兄是那个李偒吗?” 第18章 蹴鞠 郑仲柔点了点头,李偒记挂在郑仲柔名下,是李璘的另一个儿子,年岁不小了,性子特别冲,素日里根本不把郑仲柔放在眼里。 本来郑仲宁对她阿姊嫁给一个歪脖子的貌丑王爷就颇有怨言,连他家里的孩子都不尊重她阿姊,她就更气了。 “别生气了,这路是阿姊自己选的,阿姊不后悔,王爷待我也很好,就这样凑合着过吧,”郑仲柔现如今已经怀孕了,脾气也磨得少了棱角。 郑仲宁拿着披帛郁闷地去台子不远处的走廊散心,崔湛瞧见她去那边了,所幸蹴鞠比赛得等一会儿才开始,他也跟了过去。 “你怎么了?”崔湛走到她旁边问道。 郑仲宁抬眸瞧见了崔湛,但她心情不佳,“没怎么,就过来随便瞧瞧……” “哎,这次蹴鞠比赛要是赢了的话,大家说会赏给赢的那队一人一个金瓶托,要是我赢了送你好不好?”崔湛努力哄她高兴。 郑仲宁手里磨搓着淡粉色的披帛,摇了摇头。 崔湛再欲同郑仲宁讲话,却被人喊走了,因为他要上场了。 郑仲宁也跟绿珠去了西边台子那里找她阿姊,柳长昀他们骑着马,拿着击球棍位列蹴鞠场两边,摆开了架势。 拳头大小的彩球被放在了场上。 伴随着一旁的击鼓声,两方开始行动,场上马声嘶吼,一来一往间,混乱不堪。 郑仲宁握着她阿姊的手,看着场上有些紧张,穿着白衣的柳长昀骑着马在人群后方,等着队友把球传过来,眼见着那小球在马下飞来飞去,白衣进攻,红衣劫堵。 在场上西南方向的崔湛手上紧紧握着击球棍,看似不经意间,就撂倒了一个白衣对手,那人扑腾一下就从马上摔了下来,崔湛刚才一直围堵他,他想骑马越过去,结果缰绳收得太紧,落得个人仰马翻。 “嗖!”地一声,彩球在半空中飞了个抛物线,从人堆里被打了出去,柳长昀见状迅速挥棍,把球打向了西边他们的进分球门,但队友并不给力,接球的时候接空了,被对手把球从草地上拦走了! 崔湛又迅速接上,一棍将彩球打进了东边的球门,顺利得到上场的第一分,他骑着马在人群里瞧了柳长昀一眼,颇有些挑衅的意味。 柳长昀也察觉到了他的敌意,于是接下来的比赛更加白热化,场上扬起阵阵尘土,马的鬃毛都被风带起来了,有时候柳长昀骑马快地都能看到重影,郑仲宁的眼睛都快不够用的了。 只瞧见那彩球飞来飞去,一时间赛况焦灼,但这激烈的比赛让大家看的十分专注,酣畅漓淋,一旁的杨贵妇递给他红葡萄,他衔在嘴边都忘记了吃。 “嘭!”地一声,那彩球砸到了东边球门的竹子上,又反弹进了球门里,崔湛他们队又得一分,此时两方人马都热得浑身出了汗,一个个跟斗鸡似的,谁都不服对方。 比赛接着进行,崔湛他们可是战场血海里拿命熬出来的,身体素质还有反应能力明显比朝中的文官强得多。 “柳长昀他们队怎么只进了一个球啊?”郑仲宁扶额喃喃道。 郑仲柔在旁边却看得很高兴,她觉得哪队赢了都无所谓,光是这种热热闹闹的氛围就让人很欢喜了,尤其是郑仲宁坐在她身边,自从她成婚之后,两姐妹就很少凑在一起看蹴鞠比赛了。 “完了!”郑仲宁眼瞧着崔湛那队又进了一个球。 结果毫无意外地,崔湛他们那队赢了,场上骑马狂奔庆祝地红艳艳一片,柳长昀他们上场就只进了开头的一个球,其余的简直是被崔湛他们队摁在地上磨擦。 他们下场后,又一批官员上场比赛。 柳长昀被他阿耶喊走了,崔湛拿着大家亲自颁给的金瓶托径直朝郑仲宁坐的西边台子那里走了过去。 崔湛的身条很好,个子高挑,肩膀宽,腰细,他走过去看台的时候,引得不少贵妇人驻足流连,但他并未瞧她们一眼,找准离郑仲宁最近的路线就走了过去。 裴雨坐在另一边看台的角落里,也瞧见了走过去的崔湛,“那人是谁啊?”她问旁边的密友。 “你连他都不知道,新晋的右郎将,姓崔,刚来长安不久,听说跟那位东平郡王关系密切……” “安禄山?”裴雨压低声音问她。 “嘘,就是那个身兼三镇节度使的胡人,”旁边的女子附在她耳边低声道。 “安,东平郡王如今可是炙手可热的人物,这个人年纪轻轻地怎么会跟他关系密切?”裴雨有些不信。 “你别忘了,人家姓崔,听说是靠军功上来的,打了好多胜仗,连大家都很欣赏他,”旁边的女子眼里露出羡慕之色。 “不过,他怎么朝那边去了?” 裴雨顺着崔湛走过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正好瞧见崔湛停在了郑仲宁面前,似乎在跟郑仲宁聊天。 “长昀呢,快快快,”裴雨自以为抓到了郑仲宁的把柄,眼神四处寻找柳长昀,结果根本瞧不见柳长昀的身影,她无奈只能继续盯着远处的崔湛和郑仲宁。 “见过王妃!”崔湛刚走过去就十分谦逊地弯腰同郑仲柔行了礼。 郑仲柔看了郑仲宁一眼。 “阿姊,他是崔湛,左右翊中郎将府的右郎将,”郑仲宁急忙跟她阿姊介绍道,“之前在去洛阳的时候认识的朋友。” 郑仲宁虽然有时候任性了点,但她不是那种时常就把恩情拿出来说的人,而且她觉得当初不过是一个金钗而已,并不算什么,崔湛当年落魄之事毕竟涉及他的尊严,所以她当着众人的面,有意地避开了这点,但她觉得自己与崔湛又有些渊源,便同她阿姊介绍说崔湛是她朋友。 “朋友,”崔湛自己低声喃喃道,看向郑仲宁的眼里掩不住的光,他知道郑仲宁是在有意帮他遮掩那糟糕的过去,心中对郑仲宁又多了几分感激之情。 “原是崔郎将,幸会,我们家仲宁素常性子骄纵了些,你多担待,”郑仲柔笑着对崔湛说了些客套话。 “没有,仲宁她脾气很好,人也好,不管哪里都很好……”崔湛这话说的实心实意,要不是郑仲柔了解自家妹妹的脾气秉性,她或许就信了。 “你怎么过来这边了呀?”郑仲宁坐在旁边有些好奇地问道。 “哦,对了,这个,你拿着,我答应你的,”崔湛把刚刚大家赏的金瓶托塞给了郑仲宁,那金瓶托在崔湛手里还没捂热呢,就到了郑仲宁手里。 郑仲宁一时有些发懵,“啊?”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崔湛早就笑着同郑仲柔施礼后离开了。 “这可是顶好的物件,他就这样给了你,”郑仲柔看了看郑仲宁递过来的金瓶托,有些意味深长地望了离去的崔湛一眼。 郑仲柔她们回去之后,没两天,永王府就收到了崔湛送来的大量礼物,那日里他瞧出来郑仲柔有身孕了,送来的东西都是安胎的珍稀药材,看得出花了不少心思,当然,崔湛自己直接送有些不妥,他是以郑仲宁的名头送的。 “那是个妥帖知礼的人,”郑仲柔托着孕肚,坐在郑家的房间里同郑仲宁说着体己话,“但我总觉得他若是为了当年的一根金钗,不至于做到这份上的……” 郑仲宁百无聊赖地倚在窗前,给她阿姊扯着线,“那可能是因为他是个好人吧,”郑仲宁的日子过得悠闲又自在,从小到大的经历让她不愿意用最坏的心思揣度别人。 “玉娘,你当真想嫁给长昀吗?”郑仲柔自信缝着手里的虎头帽,冷不丁问了一句。 郑仲宁闻言坐直身子,笑着对她阿姊说道:“那是自然啊,我不嫁给他,嫁给谁呢!” “那长昀可曾跟你说过成婚的事?” 听到这话,郑仲宁又蔫了下去,恹恹地继续盯着窗外,吹的腮帮鼓鼓地,“他阿耶不喜欢我,长昀也在努力了……” “可若是,阿姊只是假设,若是有比柳长昀更好的人呢,玉娘,你如今年岁大了,长昀若是一直不娶你,你也该考虑考虑别人了,”郑仲柔说这话也都是为了郑仲宁的幸福。 郑仲柔总觉得若是柳长昀真的想娶仲宁,怎么可能拖了好几年依旧没有进展,或许他根本没有尽力去做。 “阿姊,这世上没有比柳长昀更好的人了,他从小到大都待我那样好,他只是被他阿耶挡住了……”郑仲宁非常了解柳长昀的想法,他们俩从小一起长大,几乎柳长昀一抬眸,她就知道柳长昀想要说什么。 柳长昀这三年里为了让他阿耶答应这桩婚事,闹过绝食,也曾经在大雨夜里跪上一宿,因为拒绝与韦家的婚事被他阿耶把腿打断了,歇了好几个月才能起身,可实在是因为他阿耶的性子太强硬,柳长昀压不过他,大家又格外注重孝道,闹得太难看了总归说不过去。 所以,柳长昀这三年里兢兢业业,一直追随广平郡王殿下,但婚姻之事毕竟是大事,柳长昀一开始并未向广平郡王殿下冒昧提及,现如今广平郡王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人,他那日里就是去求广平郡王,希望他可以在大家面前帮忙说情,让大家赐婚,他阿耶就挡不住了。 柳长昀和广平郡王李俶商量的结果是在十月十五下元节的时候,大家前去道场盛会,在那时候趁大家高兴,为柳长昀求个赐婚。 下元节是个大日子,大家对此很是敬畏,赐婚又是喜事,李俶认为把握很大,柳长昀也觉得是个好时候,但因为这事涉及道场有些敏感,柳长昀并未提前告诉郑仲宁,所以郑仲宁并不知道柳长昀筹谋的计划。 十月很快到来,崔湛有空便去找郑仲宁,这让柳长昀产生了很大的危机感。 有一天,柳长昀在路上拦住了崔湛。 “崔郎君,我觉得我们需要聊一聊……” 第19章 二兄 崔湛停步看了柳长昀一眼,手上提着给郑仲宁买的点心,随他拐进了旁边的一家茶水铺子里,坐在了西边的角落位置上。 窗外树叶凋零,枝头染上了一层薄黄。 “崔郎君事忙,我长话短说……”柳长昀手上倒了一杯茶,日光打在他的侧脸上,格外俊秀。 崔湛嘴角上扬,抬眸看向柳长昀,“不忙,只是要去给仲宁送点心,怕凉了。” 柳长昀倒茶的手僵在半空中,又随意地放下。 “崔郎君对仲宁之心,是出于当年的恩情,还是?”柳长昀坐在崔湛对面,举手投足间尽显风雅。 “我待仲宁之心,同柳郎君一样,又或许,更深,”崔湛丝毫不掩饰他的心意,拿起茶盏一饮而尽。 “那崔郎君怕是要失望了,我与仲宁不日便会成婚,到时候崔郎君可以来喝一杯喜酒,就算看在仲宁的面子上,也会给郎君留个上位的,”柳长昀面上带笑,嘴里的话甚是谦逊。 崔湛闻言,眉目间却没有半分沮丧之色,他非常了解郑仲宁与柳长昀之间的事情,让人提前打听地很仔细,柳中丞与柳长昀之间的龃龉自然也是一清二楚。 “这么说来,柳郎君是说服中丞了,还是说,柳郎君此事尚未办成?”崔湛若有所思地抬眸瞧了柳长昀一眼。 柳长昀眉头微皱,几欲开口。 “柳郎君有些话不要说的太早,毕竟没到那一天,谁也不知道结果会是如何不是,”崔湛起身笑着冲他点了点头,拿着点心便离开了茶水铺子,径直朝郑府的方向去了。 柳长昀坐在茶桌后,垂眸不语,只是静静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横枝错节的树影穿过打开的窗子落进了茶水里。 “仲宁,是我没用……” 郑仲宁此时正坐在窗边,半梳着头发,未扎起来的黑发如墨披在身后,她的胳膊搭在矮桌上,穿着身白色薄纱里衣百无聊赖地低头玩弄着她买的那只小黑蛐蛐,手里捏着根细细的草枝。 “娘子,崔郎君来了!”绿珠急匆匆跑过来禀报。 郑仲宁头也不抬,嗓音慵懒,带着些昨日熬夜的疲惫,“他怎么又来了?” “那娘子……”绿珠在等待回话。 “你问问他有要紧事吗,要是没有就不见了,”郑仲宁撅着小嘴专心致志地逗她的小蛐蛐。 不一会儿,绿珠又慌里慌张跑了进来。 “怎么了,大惊小怪的?”郑仲宁瞧着绿珠跑得额头上都冒汗了。 “二,二郎君回来了!”绿珠笑着说道。 郑仲宁突然站起身来,手里捏着的草根都掉在了地上,“我二兄?” “是,就是二郎君。” “快些给我找衣裳,快,二兄怎么突然回来了?”郑仲宁着急忙慌地赶紧梳妆,边让婢女梳头发,边掉眼泪。 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在桌台上,把刚上好的眼妆都弄花了。 “二郎君回来是好事,娘子别哭了……”绿珠在一旁帮她穿着碧色外衫。 “我都好几年没见着二兄了,”郑仲宁用手擦掉眼泪,哽咽着让绿珠快些去找她的靴子。 崔湛站在外院里没等到绿珠的回信,因为绿珠在半路听到婢女禀报说二郎君回来了,就又折了回去找郑仲宁。 不一会儿,崔湛就听到郑府外面闹哄哄地,仆从迎进门来一位身穿官服的郎君,那郎君眉眼里同郑仲宁是有些像的,只是额头上有道长疤,他认得郑仲宁的大兄,又听婢女唤他二郎君,便推测他应当就是郑仲宁一直在外的二兄。 因为郑仲宁她二兄郑启卿并未提前告知家里他要回来的消息,连带着郑夫人和郑仲宁她嫂嫂都吓了一跳,也是着急忙慌地在准备。 于是,在郑家头一个见到郑启卿的人竟然是崔湛,他把点心放下,恭恭敬敬地向前施了礼。 “你是?”郑启卿瞧着这个陌生的面孔,打量着觉得他不像是柳长昀。 “郎君,我叫崔湛,是仲宁的朋友,今日里来是给仲宁送点心吃的……”崔湛不卑不亢地答道。 “崔湛,”郑启卿喃喃道,“怎么觉得这个名字好熟悉,你从哪来?” “范阳郡。” “天宝九载那年与契丹在营州的大战,你可曾参与其中?”郑启卿记得在那场大战里好像是有位姓崔的将领只率两千人便攻占了契丹大营。 “那次大战很是惨烈,我也是死里逃生,”那是崔湛成名的一战,自此他进入安禄山的阵营,一路青云直上,被安禄山举荐进入长安,作为安禄山的眼线一直在长安活动。 郑启卿闻言很是高兴,那场作战以少胜多可是格外凶险,“崔郎君今日是否有时间啊,留下吃顿便饭同我讲一讲那时的事吧……”还未等崔湛回话,郑启卿拍了拍崔湛的肩膀就把这事敲定了下来,吩咐厨房多加副碗筷。 郑夫人此时也带着人匆匆赶了过来,见到二儿子也是忍不住痛哭了一场,“怎么瘦成这样了,上年听说节度使让你带兵去攻打南诏,可担心死阿娘了……” 本来崔湛觉得毕竟是郑家家宴,他一个外人在不好,本欲告辞,结果又被郑启卿一把拉住了,“不过是多添副碗筷的事,你又是仲宁的朋友,无碍的。” 郑仲宁在见到她二兄后,哭得梨花带雨。 这还是崔湛头一次见到她哭,心里倒是有种别样的酸楚滋味。 只见郑启卿摸了摸郑仲宁的头,“傻丫头,哭什么呀,”郑启卿捏着郑仲宁的脸,笑着逗她。 郑仲宁哭得眼圈一周都是红的,郑启卿故作嫌弃地用袖子给她擦了擦泪。 “哈哈哈哈哈,别哭了,人家崔郎君在呢,也不怕笑话,”郑启卿打趣郑仲宁道。 郑仲宁抽泣着冲郑启卿撇了撇嘴。 “阿姊知道了吗?”郑仲宁问一旁的绿珠。 “我等一会儿去瞧柔儿,她如今身子重,别让她来回跑了,先去吃饭吧,阿兄快饿死了,早上没吃饭,一直呆在宫里听训……”郑启卿拉着郑仲宁的胳膊去了正堂。 郑仲宁她阿耶忙,得晚上才能回来,不过他大兄抽时间回来了,加上她嫂嫂和她阿娘,倒也坐了一桌人。 崔湛有些不自在,郑启卿让他坐在了郑仲宁和自己中间,郑仲宁也瞧出来崔湛有些束手束脚的。 “无妨,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用见外,”郑仲宁低声在崔湛耳边说道,她的发小常在她家里蹭饭吃,她也经常在别人家吃饭,早就已经习惯了。 但崔湛听到她说这话却有些受宠若惊,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跟一大家人坐在一起吃饭了,这种温馨的氛围莫名让他想起了小时候。 只是,他现如今无父无母,在这世上孑然一人,除了郑仲宁,似乎没有别的可以让他牵挂的人了。 “不好吃吗?”郑仲宁看着崔湛手上拿着个胡麻饼发愣,转头低声问他。 崔湛慌忙摇头,“不是,不是。” 他连忙咬了一口胡麻饼,焦香的味道在他口腔里四散开来,他不禁看了一眼坐在他旁边吃馄饨的郑仲宁,眼底微微有些湿润。 “崔郎君,你那时候是怎么领着两千多人突破重围的啊?”郑启卿吃了好几口蒸糕,饶有兴趣地问道。 郑夫人慌忙拦住,“你让人家先吃些饭再说吧……” 崔湛笑着摆了摆手,“夫人,无妨……”他接下来就开始讲他是如何在战场上杀敌,尽管郑仲宁听的云里雾里的,郑启卿却认真地很,眼睛都不眨一下。 崔湛想起当初的艰难,他躺在营州壕沟里的时候,觉得自己都快坚持不下去了,就靠想着能再见郑仲宁一面咬牙撑过了那段时光,如今总算苦尽甘来,他坐在了她身边,同她家人一起吃着饭,简直像做梦一样。 在郑仲宁家吃完那顿饭后,崔湛格外地高兴,郑启卿很是欣赏他,他回去的时候都是郑启卿亲自送出门外的。 “玉娘,你这个朋友不错,“在听到郑启卿这话之后,郑仲宁瞪大了眼睛,她这个二兄素日里可是非常少夸人的,他居然对崔湛青眼有加。 郑仲宁觉得可能因为她二兄与崔湛都是从战场上拿命拼出来的,所以格外惺惺相惜一些。 “要是他是我妹夫,倒也不错,”郑启卿迈回去门槛的时候,冷不丁对郑仲宁说了句。 郑仲宁瞬间冷了脸,连二兄都不喊了,撅着小嘴,“你乱点什么鸳鸯谱,柳长昀才是你未来妹夫呢!” 郑启卿看了郑仲宁一眼,并未说话,转身去跟她大兄商量事情去了,留郑仲宁站在原地有些郁闷。 “你说,我二兄到底什么意思?”郑仲宁皱着眉头,问着身后的绿珠。 绿珠摊开双手,“不知道。” 崔湛在回到自己的住处后,冷锅冷灶,只有买来的仆从和婢女,休沐的时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转身离开去亲仁坊寻刘骆谷了。 而柳长昀在听闻郑启卿回来长安的消息后,在下午也带着礼物登门了。 但郑启卿并不愿意见他。 “我虽然一直在外面,可家里的事情还是知道一些的,我不是冲他,是冲他阿耶,我妹妹的家世修养配他柳长昀绰绰有余,柳家之前摆什么架子,不见!”郑启卿冷着脸对过来通报的仆从摆了摆手。 仆从刚走一会儿,郑仲宁就小碎步跑过来了。 “二兄,你干嘛这么对他呀,你去见见长昀吧,他专门过来看你的……”郑仲宁搂着郑启卿的胳膊撒娇道。 郑启卿拿手指点了点郑仲宁的眉心,“你是不是傻,干嘛非要在他那一棵树上吊死,以我们家如今的身份地位,长安多少好儿郎都任你挑,你怎么就非他不可了!” 郑仲宁依旧不罢休,接着跟郑启卿撒娇道:“好二兄,你就去见见他吧,长昀他人很好的,这些你都知道的呀,我跟他迟早是要成为一家人,你就算看在我的面子上也得去瞧瞧他啊……” 郑启卿被郑仲宁缠得没法了,只能去前院见了见柳长昀。 柳长昀立刻走过去廊下行礼,“见过宣威将军。” “长昀啊,最近忙吗?” 第20章 二兄 柳长昀不知郑启卿这话是何用意,只能恭恭敬敬地答说:“偶尔会有些忙。” 郑启卿也不藏着掖着了,单刀直入地问他:“长昀,你也跟你阿耶一样,觉得我妹妹骄纵跋扈,不堪正妻之位吗?” “二兄!”郑仲宁扯了扯郑启卿的袖子。 “长昀从未如此想过,仲宁与我从小一起长大,她绝不是旁人口中的骄纵跋扈之人,”柳长昀急忙叉手施礼解释道。 “旁人,哈哈,”郑启卿接着发作,“你口中的旁人可是你阿耶,大唐素来重视孝道,你又是官场中人,难不成你要违逆你阿耶的心意吗?” 柳长昀的声音有些沙哑,“我阿耶,他已经同意了,只是,只是需要些时间,不过将军放心,我此生非仲宁不可,就算是我阿耶他也拦不住的!” 郑启卿听到柳长昀这话,走下台阶,靠近他耳边低语道:“你最好说到做到,若是让我妹妹伤心,我绝不放过你!” 柳长昀立在原地,坚定道:“长昀断不会如此!” 郑仲宁在一旁看的有些着急,她现在有点后悔把她二兄给拉过来了。 “那既然长昀已经见过二兄了,便不算是失礼,我还有事要跟长昀说,我俩就先走了,”郑仲宁笑着对郑启卿说道,她边说边急忙拉着柳长昀要离开。 “那就去吧,”郑启卿摆了摆手。 柳长昀得了话,又向郑启卿施礼之后,才跟郑仲宁离开了。 “我二兄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太疼我了……”郑仲宁走在府外的路上,对身旁的柳长昀说道。 “仲宁,我明白,本身就是我阿耶做的不对,是他先在外面坏你声誉,你二兄生气是应该的,”柳长昀觉得有些抱歉。 “不过,你刚才说,你阿耶答应了,那是什么意思?”郑仲宁停住脚步,转身看向眉头微皱的柳长昀。 “就是那天,阿兄去找他,他说可以同意这门婚事,只不过需要慢慢商议。” 郑仲宁闻言,觉得有些奇怪,“你阿耶三四年了都一直不同意,为什么突然松口了?” 柳长昀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其中的缘由。 三天后,更古怪的事情发生了,柳长昀他阿耶一大早突然来到柳长昀的房间。 “你不是要去娶郑家那丫头吗,阿耶应了,你想什么时候娶先跟阿耶商量一下,选个好日子就行……” 柳长昀和七舟听到这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柳长昀再三向他确认,“阿,阿耶,你是说我若是现在想娶仲宁也是可以的吗?” 他阿耶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开了。 柳长昀高兴地说不出话来,激动地张着嘴巴,一个劲地傻笑,七舟也站在一旁目瞪口呆。 “刚才郎君是说同意你娶郑娘子了?”七舟觉得实在是出奇地厉害,柳长昀他阿耶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但柳长昀似乎被幸福冲昏了头脑。 “你去,去告诉阿娘,快去买成婚要用的东西,哈哈哈哈哈,对了,先别告诉玉娘,我到时候给她一个惊喜,”柳长昀一个劲地催促七舟快些去办事,生怕他阿耶后悔。 他自己则是在屋里来回踱步,笑个不停。 柳夫人在得知消息过后,也是惊喜万分,当天上午就让人去找了官媒,忙里忙外地开始操持。 “郎君可算想开了,长昀心心念念了那么多年,如今总算是要如愿了!”柳夫人激动地落下泪来,不时地用手帕拭泪。 但今天晚上宫里要举办宴席,所以柳夫人下午一方面让人操持成婚事宜,一方面还要为宫宴换衣服妆扮,但柳夫人乐得满脸笑容,一点也不觉得累。 郑夫人和郑仲宁也会参加此次宴席,郑仲宁的模样生地极好,坐马车进宫之后,落座在花园的角落里,还是被一位站在亭子边的娘娘瞧见了,说要给她说亲。 柳夫人一听有些急,起身拉着郑夫人就把话题岔了过去,但郑夫人脸上却有些不高兴,柳夫人也察觉到了郑夫人的情绪不高,可柳长昀不愿意让她提前告诉郑家,她也只能先憋着,等找好了媒人再一起去郑家赔罪。 “你怎么偷偷溜出来了?”柳长昀的视线一直都落在郑仲宁身上,瞧她走了,他也离了席。 郑仲宁站在假山旁边,用脚踢了踢小石头,路旁来来往往的宫人众多,树上挂着淡黄色的琉璃宫灯。 “你傻乐个什么劲啊?”郑仲宁手里抓着淡蓝色的披帛,见柳长昀脸上一直带着笑意,嘴角的弧度藏都藏不住。 “你在路上捡钱了?” 柳长昀直接笑出了声来,“那可是比捡钱还要让人高兴一百倍,不,一万倍的开心事。” “到底什么事?”郑仲宁眼睛亮晶晶地,好奇问道。 “不跟你说,过几天或者明后天你就知道了,”柳长昀笑着跟她卖关子,脸上的两个小梨涡若隐若现。 郑仲宁拿起淡蓝色披帛冲他甩了甩,“哼!不说就不说呗,我还不稀的听呢!” 柳长昀那一整晚都很亢奋,郑仲宁坐在席间,喝了口葡萄酒,看着柳长昀傻乐的模样,觉得他像个小傻子。 “绿珠,你说柳长昀要是脑子出问题了,我还嫁他吗?”郑仲宁有些嫌弃地看着跟旁人觥筹交错的柳长昀。 绿珠捂着嘴站在郑仲宁身后笑个不停。 郑仲宁也没忍住笑了出来。 宴席跟之前没有多大区别,只是这次宫宴是杨贵妃主办的,先上吃食,伴着歌舞,大家跟朝臣聊天,然后朝中官眷再恭维杨贵妇一番,没有多少新意。 只是临近宴席结束,崔湛突然出现,跟站在湖边醒酒的郑仲宁说了几句话,郑仲宁喝得醉醺醺的,随口就应下了,崔湛见她答应,兴高采烈地走了。 十月里天气有些冷了,郑仲宁早早就穿上了黑色的毛皮披风,她还想等着跟柳长昀说句话再回家,但一直没等到,绿珠说看见柳长昀被广平郡王给喊去了。 “玉娘,你听柳长昀说柳家出事了吗?”郑夫人坐在马车上,握着郑仲宁的手问她。 “没有啊,”郑仲宁一头雾水。 “那刚才你阿耶说,柳长昀他阿耶在席间专门凑过去跟你阿耶讲话来着,出奇地很?”郑夫人像是见到百年难遇的稀奇事似的,一本正经地跟郑仲宁讲着。 “啊?”郑仲宁也没弄清其中的关窍,不过柳长昀他阿耶那个人阴晴不定,谁知道他又在弄什么幺蛾子。 柳长昀跟郑仲宁是前后脚出的宫门。 “郎君,广平郡王喊你过去做什么呀?”七舟骑着马,看着满脸笑容的柳长昀。 “殿下说明日里让我去府上找他一趟,他具体也没说做什么……” 柳长昀回府后激动地一夜没睡觉,七舟也在旁边边打瞌睡边陪着,柳长昀一会儿算算需要准备的成婚礼,列了好长一个单子,一会儿又开始纠结婚服是要长安做的还是去扬州那边找绣娘,七舟在旁边看着都觉得累。 直到外面天大亮了,柳长昀依旧精神抖擞,忙个不停。 “不行,七舟,我忍不住了,我要去告诉玉娘这事!”柳长昀兴冲冲地就跑了出去。 “这会儿太早啦,郑娘子肯定还没醒呢!”七舟脑子嗡嗡地快步追了上去,鞋都跑掉了一只,终于在大门口拦住了柳长昀。 “咚咚!”突然有人敲门。 “这么一大早,怎么会有人敲门啊?”七舟揉了揉眼睛,打开了大门。 柳长昀此时心里却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 天空上方有一群黑乌鸦并排飞过,黑压压地一片,落在了柳长昀清亮的眸子里。 “长史,郡王要您去府上一趟……”来人拱手行礼道。 柳长昀转身冲七舟摆了摆手,“你不必跟着去,回去睡一觉吧!” 七舟犹豫了片刻,在路上找回来鞋后,还是骑马去了郡王府外等着柳长昀,背靠着杨树,还有些发凉。 “怎么还没出来啊!”七舟无聊地一会儿摸摸马嘴,给马捋捋毛,一会儿沿着墙角数石头。 “一块,两块,三块,四块……” 七舟站着低头睡着了。 直到柳长昀从郡王府出来,轻轻喊了他一声才醒,“郎君,你出来啦!”七舟擦了嘴角的口水含混不清地问道。 但在七舟睁着惺忪的睡眼,抬头看向柳长昀的那一瞬间,他发觉柳长昀脸色惨白,像被抽干了血一样。 “回家!”柳长昀只冷冷说了这两个字,就转身上马,飞快地赶回柳府。 “郎君!你慢些,别撞到人了!”七舟骑着马在柳长昀身后扯着嗓子喊他,可柳长昀就像没听到一般,骑马跑得飞快。 来到柳府门前后,柳长昀把马扔下,脚下生风一般,径直去了他阿耶的书房,特别大声地关上了书房的门。 “长昀,你怎么来了?”柳中丞的声音沙哑厚重。 “你是不是给大家写了一份表章,说安禄山有造反之嫌……” “那是我作为御史中丞的应尽之责!” “阿耶,你为何要这样做!就算要讨好杨国忠也不至于……” 两个人吵架的声音越来越大,特别激烈。 七舟还有一众仆从都不敢靠近。 直到柳夫人带人走了过来,她站在廊下问七舟到底怎么回事。 七舟一个劲地摇头,他不知道内情,柳夫人问到旁边的一个仆从说:“刚才三郎君黑着脸过来的,一句话没说就进了书房,刚说没两句就跟郎君吵起来了,好像,好像是为了一份表章……” 眼见着两人越吵越大声,柳夫人上前去敲了门,“郎君!” 争吵中,柳长昀气得把他阿耶桌案上的砚台都砸碎了,“砰!”地一声着实让柳夫人有些心惊。 “你如此一意孤行,就是要把我们家推入死地!”柳夫人只听到柳长昀最后这一句话,就瞧见他们家三郎脸色惨白地推门走了出来。 柳中丞在屋里骂骂咧咧,满嘴的“不肖子孙”,“养了个畜生”,柳夫人是了解柳长昀的脾性的,若不是出了性命攸关的大事,以柳长昀温和的性情,绝不会与他阿耶起这么大的冲突。 见柳中丞怒气未消,柳夫人只能先去找柳长昀。 昨日里定的去提亲的东西已经一大早就给送来了,还有些没到,满满当当摆了一院子,箱子上还挂着大红花,极其喜庆热烈。 “长昀,到底怎么了?”柳夫人敲了敲门,走进了柳长昀的卧房。 第21章 柳家 柳长昀听到推门声,忙掩了神色,他不愿意让他阿娘担心。 “阿娘,没什么,就是阿耶写了份表章,被广平郡王瞧见了,应当无碍,或许是殿下小题大做了……”柳长昀尽量把这事描述地没有那么骇人,毕竟他阿娘不懂政事。 柳夫人瞧着柳长昀脸上勉强挤出来的笑容,以为只是父子间的普通争吵,所以并未放在心上,她为了缓和气氛,转移话题道:“阿娘已经找好了官媒,院子里那些礼加上我之前早早就备好的,也算是够了,我今日先让媒人去郑家把婚事敲定,省得夜长梦多,你就再去瞧瞧是否有哪样不合仲宁心意,阿娘可以提早换掉。” 柳长昀脸上的表情僵住了,他推开柳夫人拉着他胳膊的手,跪在地上,声音发抖,“阿娘,我,我与仲宁的婚事怕是不成了……” 两行清泪从他脸上滑落,倒影出柳夫人惊愕的面容。 “儿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柳夫人慌忙走过去跪在柳长昀面前,扶住他的胳膊。 柳千野也闻讯过来了,见他阿娘和柳长昀都跪在地上,“长昀,到底怎么了?”柳千野有些紧张,手上把柳夫人从地上扶了起来。 “阿兄,阿耶写了份表章,里面说安禄山意图谋反,现已经交到尚书省了,广平郡王殿下最晚能按到后天,再迟一些,就会交到大家手里了……”柳长昀面容悲戚地喃喃道。 柳千野看了柳夫人一眼,笑着哄说:“阿娘,这事我与长昀会处理的,您先回房歇着吧。” 柳夫人有些犹豫,又看了眼柳长昀,还是去找他们阿耶了。 刚关上门,柳千野就面如死灰,“上一个这么说的人已经被大家赐死了,这事才过去多久,阿耶是昏了头了吗!不行,我去求右相,那份表章必须拿回来……” 柳长昀哽咽难言,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他刚刚想去求太子缓和一二,在广平郡王那里就被拦住了,太子也认为安禄山有谋反之心,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样做就是在触大家的霉头,如今有人甘愿做下一只出头鸟,太子自然乐见其成,况且之前他阿耶一直追随李林甫,太子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替他说话的。 “郎君,事情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了吗?七舟长这么大,还未见过柳长昀如此失态的模样。 柳长昀摇了摇头,他自己也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柳千野丧气垂头地回来了,“李相病重,我连相府的门都没进去,我使钱问了李府的仆从,说是李相病得连床都下不来了,大兄已经去四处活动了……” 但他们俩心里基本上已经明白,这事拦不住了,连广平郡王都撤不下来的表章,背后定然是有人在操纵整件事。 “长昀,你快些,去找广平郡王,”柳千野猛然反应过来,“咱们能活一个是一个,使多少钱都行,求广平郡王把你摘出来,快去啊!” 柳长昀用袖子抹掉脸上的泪水,“阿兄,我哪里都不去,柳家在哪,我就在哪。” “长昀!”柳千野喊住即将出门的柳长昀。 柳长昀冲柳千野笑了笑,出门去了杨国忠的府邸,杨国忠此时正在后院与虢国夫人嬉笑玩乐。 “柳长昀,我记得那个小子,不过,他不是李林甫的人吗?”杨国忠给虢国夫人捏着腿喃喃道。 虢国夫人满脸笑意,听到杨国忠的话来了兴趣,“是个什么样的小子啊?喊来让我瞧瞧,”说完话就在杨国忠脸上亲了一口,眼神魅惑。 柳长昀被人引进去的时候,虢国夫人正在抱着她的拂林犬半卧在贵妃塌上,香肩半露,松松盖着个白狐披肩,杨国忠坐在屏风前面,屏风后便是虢国夫人。 “你来见我,有何事?”杨国忠不耐烦地看了一眼正在水亭下行礼的柳长昀。 “杨相,长昀来是求杨相饶我阿耶一命,”柳长昀跪在地上并未起身。 “你这话是何意,难道意指本相残害同僚不成!”杨国忠把白瓷茶盏重重地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杨国忠之前做御史中丞的时候,曾与柳长昀他阿耶共过事,柳长昀他阿耶当初对杨国忠颇有微词,他以为杨国忠不知道,如今瞧着李林甫要倒了就又求到了杨国忠那里,但杨国忠可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他假意要柳长昀他阿耶显示显示诚意,柳长昀他阿耶就拿安禄山的事做了投名状,结果正中圈套。 柳长昀跪在地上叩头。 “长昀绝无此意,只是,我阿耶他年岁见老,若是杨相能放我阿耶一马,我们柳家所有人都愿辞官归乡,再不踏入长安一步,求杨相垂怜!” 柳长昀这个头磕得极重,碰到了鹅卵石上,当场就溅了血。 “小乖乖,都出血了,擦擦吧,”柳长昀刚抬头,就听到了一个魅惑的女声,虢国夫人从屏风后面光着脚走了下来,半露香肩,蹲在了柳长昀面前,“长得倒是个好模样!”虢国夫人仔细打量了打量柳长昀的脸,情不自禁地说道。 柳长昀一时僵住,不敢动弹。 “杨钊,这孩子我喜欢,应了他吧!”虢国夫人起身对不远处的杨国忠随意地喊道。 但杨国忠并不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柳家,他开出了条件,“如果你阿耶亲自来同我讲说他老迈昏聩,不辨黑白,愿意就此归乡遁世,那表章,我可以不交给大家。” “多谢杨相!”柳长昀又伏在地上叩了个头,鲜血直流。 杨国忠让柳长昀退下,却被虢国夫人伸手拦住了,“哎!小乖乖,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该如何谢我?” “咳咳咳!”杨国忠看了虢国夫人一眼,要她注意分寸,虢国夫人只能不情愿地放下了手。 “夫人大恩,长昀做牛做马无以为报,”柳长昀低着头不敢直视虢国夫人。 虢国夫人瞧出了他的紧张,故意戏谑他道:“既然郎君说要做牛做马,那便敬我一杯酒吧,”话毕,虢国夫人就摆手要婢女送上来两杯烈酒。 “长昀,敬夫人!”柳长昀从婢女手上接过来酒杯就要一饮而尽,又被虢国夫人拦住了。 “这多没意思啊,柳郎君,咱们喝个交杯酒,”虢国夫人一步步走近柳长昀,嘴上的口脂鲜艳欲滴,虢国夫人在坊间的浪荡名声可是传得沸沸扬扬。 柳长昀拿着酒杯的手一时间僵在半空中。 “郎君不愿?那刚才本夫人对杨相的话可就要收回了,”虢国夫人在柳长昀耳边低语道。 柳长昀想到柳家,一狠心,“不是,长昀并非不愿。” 在虢国夫人身上浓烈的熏香味道的包裹下,柳长昀同虢国夫人喝了交杯酒,一饮而尽,在喝酒的过程中,虢国夫人在他耳边低语说若是他来日想飞黄腾达,尽管来找她,她会让他如愿以偿。 柳长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杨府的,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或许是磕头磕的脑袋有些不清楚,又或许是喝的那杯酒酒劲上来了,他不记得虢国夫人是否亲了他的脸,又或者没亲。 他刚走出杨府,就不受控地扶着墙吐了出来,使劲扔掉了虢国夫人递给他擦血的手帕,整个人似乎要被那种恶心的感觉给淹死了。 “郎君!”七舟看着柳长昀的模样,吓了一大跳,慌忙用袖子给柳长昀擦了擦额头上的血。 柳长昀疼得倒抽一口凉气,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精气神一般,脊骨蔫蔫地弯了下去。 “七舟,我们走吧,”柳长昀轻声说着,眼里黯淡无光,但事情总算是有了转机,他没有白来这一趟。 但困在网中的鸟儿似乎无论怎样奋力挣扎都无法逃脱被宰杀的命运。 “你个畜牲!你在胡说些什么!要我辞官,我凭什么辞官,你去杨府做什么,你个小畜生你以为你翅膀硬了就能来做我的主了,我呸,要我去找杨国忠辞官,我宁愿死!”柳中丞弄巧成拙被柳长昀发现后,开始恼羞成怒,拿着手里的笔筒就朝柳长昀头上砸去。 柳长昀跪在前面,丝毫不躲,额头上又开始流血。 “阿耶,我求您,求您了,就当为了阿娘和这一大家子人的性命,您去服个软吧,儿求您了!”柳长昀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泪流满面。 “杨国忠之前同我说好不计前嫌的,定然是你个小兔崽子搅和的,开元年间大家可曾经夸过我两次,他不会为了一个臭胡人贬斥我的,就算是杨国忠在里面教唆,大家慧眼如炬,也不会被他蒙蔽的,不会的,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大唐,弹劾官员这是我身为御史中丞的责任,就算千百年后细数功绩,我也定然是大唐的功臣!”柳中丞一脚将跪着的柳长昀踹翻在地,依旧固执地不肯服软。 柳千野也跪下抱住柳中丞的脚苦苦哀求,但他丝毫不为所动,“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柳长昀满嘴是血地看着他阿耶离去的背影,彻底绝望了,“他的身后名要拿我们所有人的命献祭啊,哈哈哈哈哈,”柳长昀甩开了七舟扶着他的手,踉踉跄跄地出了门。 柳长昀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东市,“店家,来壶酒!”他晃晃悠悠地走进了他与郑仲宁常去的那家酒楼。 店主一看是他,放下手里的账本就慌忙迎了过去,“柳郎君,您这是?”柳长昀头上一直在流血,白色绣竹圆袍上也沾了很多尘土。 柳长昀不以为意,冲他笑了笑,“要两壶好酒!” 店家让伙计把他带去了二楼的角落,此时客人不多,伙计给柳长昀找了个屏风,先给他上了一壶茶。 “可伺候好了,上次郑娘子离开后,柳家那位差点没把我们罚死,这次可千万别出差错,”店主小心吩咐伙计道。 可老话说得好,百密必有一疏。 “柳郎君,你怎么了?” 第22章 柳家 之前弹琵琶的那个小娘子又偷偷摸摸走了过来,她好奇地往屏风里探头,手上递给柳长昀一方干净的白色绣花帕子,让他擦擦头上的血。 “对啊,还有你,”柳长昀抬眸轻笑一声。 那弹琵琶的小娘子见柳长昀脸色有所缓和,便顺势坐在了柳长昀对面,“我给郎君弹一曲如何?上次郎君说我的琵琶好,给人弹曲最合适不过了……” “哈哈哈哈哈,是啊,好琵琶,”柳长昀自斟自酌,额头上的伤口逐渐凝固,结成了血痂。 “劳烦娘子,帮我把我那个侍从喊过来……” 过了一会儿,七舟就出现在了郑府门前,他按照柳长昀的吩咐,开始处理他的身后事。 十月的长安很冷,不知不觉间,外面开始下雨了,细密的雨丝缠绵缱倦,酒楼里却琵琶入耳,柳长昀与那小娘子似乎是对初遇的小鸳鸯。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绿珠撑着把油纸伞在郑府东边的小巷里说道。 七舟并不撑伞,身上的褐色圆袍逐渐被雨丝打湿,他咽了咽口水,喉结微动。 “我说的是真的,自那次天长节过后,郎君就常常去寻东市酒楼里弹琵琶的那娘子,一直偷偷摸摸地不让我往外说,可郑娘子之前毕竟待我不错,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来告诉娘子,还有啊,郎君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嫌弃郑娘子不通诗书,迟迟不娶郑娘子其实是郎君的意思,但他碍于多年一起长大的情意,怕背上负心郎的名誉,才一直拖延至今,还把罪名都推卸到了我们中丞身上……” 绿珠并不信七舟这番胡话,冷眼瞧着他,“你是跟谁打赌输了吗?要你来这里浑说,你再在这里胡说八道,我真的撕烂你的嘴!” 绿珠撑着油纸伞就要回去,七舟站在小巷尽头,急忙喊道:“你若是不信,大可以拉着郑娘子去酒楼瞧瞧我所言是否为真,好心当成驴肝肺,我还忙的很呢,不领情算了!” …… 七舟气呼呼地冒雨走了,背影决绝。 绿珠撑着伞愣在原地,她思虑再三,还是把这事告诉给了正在亭子下描花的郑仲宁。 “绿珠,你别开玩笑了,你没瞧见我忙着呢吗,画花芯的时候不能分心的……”郑仲宁一点也不信绿珠所言。 但绿珠跪坐在一旁,神色凝重,那把油纸伞放在石凳上滴滴答答地往地上落水。 “七舟,当真是这么说的?”郑仲宁瞄了绿珠一眼,放下手上的画笔,问她道。 绿珠垂眸,浓密的眼睫毛下,一对眸子透出隐隐的光亮,“他,他似乎没有说假话。” 郑仲宁愣神片刻,站起身来。 “我们去瞧瞧……” 亭子下放着一副还未画完的雨中黄菊花,鲜艳地厉害,花瓣卷起的边叶似乎已有了凋零之兆。 东市里的路,一下雨就有些泥泞难走,郑仲宁的淡粉色裙摆都被沾上了泥水。 “娘子,若是柳郎君真的如此做了,可怎么……”绿珠给郑仲宁在一旁打着伞问道。 郑仲宁手上提着裙摆,语气坚决,“没有这种可能性!” 酒楼的白色招牌被风吹得在空中飘来飘去。 “柳长昀在这吗?”郑仲宁走到柜台前,低声问着正在打酒的店家。 “原来是郑娘子啊,柳郎君他在二楼呢!”店家用另一只手指了指楼梯。 整个酒楼都被琵琶乐曲声笼罩,郑仲宁带着绿珠和另一个仆役慢慢走上楼梯,就在郑仲宁踏上最后一阶楼梯,把手里拾着的裙摆放下时。 “柳长昀,”郑仲宁看着半卧在坐垫上,闭着眼享受琵琶乐声的男子,他怀里正搂着之前同她大声讲话的小娘子。 柳长昀一脸地震惊,熷地一下子就从坐垫上站了起来,与那弹琵琶的小娘子迅速划清界限,好似偷情被抓包了一般。 “仲宁,你听我解释!”柳长昀故作姿态,着急忙慌地朝郑仲宁走了过来。 郑仲宁瞧见了柳长昀额头上的伤,他眼里满是红血丝,脸色憔悴。 “解释吧,”郑仲宁立在原地低声道。 柳长昀没料到郑仲宁会是如此反应,愣了一下,又板起脸来,“就是你看到的这样,我今日也同你把话讲清楚吧,我早就觉得我们不合适了。” 话毕,琵琶曲断,那高眉深目的小娘子扭扭捏捏地走了过来,揽住了柳长昀的脖颈,“郎君,你怎么说了这么久的话啊,人家还想接着给你弹琵琶听呢!” 郑仲宁微微皱眉,眼里晦暗不明,“柳长昀,你现在随我回去治伤,我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你若是不走,我们自此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见。” 柳长昀就势搂住了旁边小娘子的腰,恶语道:“你整日里不学无术,连首诗都做不出来,我可是当朝进士,你怎么配得上我?” 郑仲宁闻言扭头就走。 她拾着裙摆,“腾腾腾”地带人下了楼梯,绿珠转身看了柳长昀一眼,也紧跟上了郑仲宁的步伐。 “郑娘子,怎么这么快就走了?”楼下的店主慌忙从柜台里跑出来追过去,双手抖了抖。 绿珠忙着在酒楼门口给郑仲宁撑伞。 “撑什么伞!”郑仲宁生了大气,冒着雨就走出了酒楼,没过一会儿,浑身都淋透了。 柳长昀在瞧着郑仲宁走下楼梯后,就一把推开了搂着他脖颈的小娘子,“离我远些!”他低声斥她,格外嫌弃。 那小娘子倒也不生气,轻哼一声便下楼去了。 “郎君,郑娘子淋雨走了,”七舟站在二楼窗户边转头对柳长昀说道。 柳长昀闻言顿了顿,又迅速跑下楼去,他终究是不忍。 七舟紧随其后,“郎君不可,要是追过去就前功尽弃了!”柳长昀被七舟死死拦住。 “郑府离这里好一段路呢,她会生病的!”柳长昀望着远处在风中摇曳的树枝,眼底噙着泪,低声喃喃道。 郑仲宁一直冒雨走到胜业坊附近,突然遇到了出门来的裴雨,她胳膊上搭着碧绿色的披帛,旁边的婢女给她打着伞。 “你怎么了?”裴雨拦住了郑仲宁的去路。 “好端端地,干嘛下雨不打伞?” 郑仲宁并不答她,连看都不看她就从旁边绕了过去,“郑仲宁,你疯了!”裴雨叉着腰转身唤她。 裴雨的怒气还未消,刚走了一段路,就又遇到了淋雨赶过来的柳长昀,“今天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淋雨,难不成这是长安时兴的把戏吗?” “长昀,你怎么了?”裴雨看着柳长昀额头上的伤,触目惊心,血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 柳长昀也不跟她说话,冷着脸走了。 “七舟,到底怎么回事!”裴雨生气了,手上死死拽住七舟,“你不跟我说清楚,今天就别回柳府了!” “裴娘子想知道什么?” 七舟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有气无力地说道。 “郑仲宁和长昀怎么了?”裴雨好奇地看着七舟。 “闹掰了,再也不说话了。” …… 看着七舟离去的背影,裴雨兴奋极了,瘦长的小脸从未如此开心过,她当即决定不再去找张家娘子看她的玉簪子了。 “他们俩变成这样,我不就有机会了!”裴雨激动地拍了拍手,兴高采烈地回家了。 “三娘,你怎么这么高兴啊?”裴雨经过门廊的时候,突然遇到了她二姊,裴雨小心翼翼地低头行礼,别看裴雨在外面趾高气昂地,在家里她可吃不开,尤其是在她嫡出的二姊面前。 “没什么,我就是出去逛了逛……”裴雨低声答说。 “你哼哼唧唧在干什么,做这幅狐媚样子给谁看!”裴雨被她二姊嫌弃回话的声音小,就责罚她跪在廊下不许起来。 裴雨气得手攥成了拳头,雨水被风吹在她脸上,冷得很,“真是倒霉,怎么碰到这个祖宗回娘家了!”她暗暗咒骂道。 但裴雨根本不敢反抗,裴家主母出身陇西大族,她二姊的外祖家势力庞大,哪里是她一个庶女能比得上的,要不是因为她阿耶疼爱她,就凭她那卖鱼的祖父母,她在府里是无论如何也吃不开的,其实,现在也吃不开。 郑仲宁冒着雨回到家,把她阿娘吓了一大跳。 “玉娘!”郑夫人慌忙让人快些给郑仲宁换上干净衣裳,郑仲宁浑身都湿透了,衣袖滴滴答答往下漏水。 郑仲宁在内里换着衣裳,郑夫人在外面问绿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长昀不是那种孩子!”郑夫人也不相信。 刚欲接着问下去,郑仲宁就换好衣服出来了,“阿娘,我回房间了。” 郑夫人让婢女都退下去,“玉娘,即便是长昀真的说了那种话,你也不可自轻自贱,你阿耶之前说你虽不喜读书,但大事上从未出过差错,处处礼数周全,如此,便够了,阿娘也是这个意思,你不要去管外面那些风言风语。” 郑仲宁点了点头。 她知道柳长昀是故意那样说的,两个人一起长大,她自然了解柳长昀的脾气,郑仲宁并不是生气柳长昀与那弹琵琶小娘子的事。 “郑娘子会信您说的那些话吗?”七舟跟在柳长昀身后问道。 柳长昀看着院子里仆从没来得及收拾进屋子里的采买的东西,箱子上的大红花都被淋透了,耷拉着往下坠。 “她当然不会信,仲宁太了解我了,但这已经够了,她知道我在想办法跟她划清界限,本身,就已经足够让她伤心了……” 柳长昀脸上不断有雨水滑落,只是,不知道是雨珠还是眼泪。 郑仲宁她阿耶晚上回家后,带回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吏部说柳长昀自请前去灵武郡任职了。 “他好端端地为何要离开长安?”郑仲宁察觉到了不对劲,柳家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但郑侍郎不知道,柳家口风很紧,根本打探不出来。 “坏了,绿珠,现在什么时辰了?”郑仲宁有些着急地望向窗外,一片漆黑。 绿珠估摸了一下,“大约已经亥时了,娘子,怎么了?” “我答应崔湛下午要去西市见他的,结果我给忘了!” “都这个时候了,崔郎君应该已经回家了吧,坊门都关了,”绿珠给郑仲宁收拾着衣裳。 西市,赵家铺子前。 崔湛打着油纸伞等了郑仲宁一下午,一直到胜业坊坊门关闭都还站在原地,他出来的时候还未下雨,穿得很少,站在雨中有些发抖。 那时候,他的侍从让他先去客栈里避避雨。 “我跟仲宁说的是在这里,我若是去了其他地方,她来了会找不到我的,”崔湛执意不肯离开。 街上的人群撑着油纸伞来来往往。 崔湛翘首以盼,可始终没有见到郑仲宁的身影。 “郎君,我替您在这看着好不好,我认得郑娘子的,她来了,我把她带去客栈找您,这天太冷了,雨天又潮湿,在这站久了,您的旧伤会犯的……” 崔湛摇了摇头,“仲宁答应我要来的,我得在这等她。” 随着承天门的暮鼓敲响,崔湛始终未等到郑仲宁,他落寞地去了客栈休息,坐在床上,右腿疼得不能动弹。 “郎君,我买了药,您先敷一敷,”侍从递给他一方包着热草药的帕子,崔湛的腿上有很长一条大疤,那是他在天宝十载带兵遇到叛军的时候留下的。 “许是郑娘子今日有事,所以未能前来赴约……” 崔湛之前在西市瞧见了一家卖鹦鹉的,他记得郑仲宁好似对这样的物件很感兴趣,但他又不知道郑仲宁会喜欢什么样的,便想着要她来挑一挑,所以那天宫宴他去找她说了这事,他还提前准备了烟花,想晚上放给她看。 一场大雨,全都泡汤了。 “我,很想日日都见到仲宁……”崔湛听着外面的雨声,心绪起伏不定。 第23章 提亲 郑仲宁默默哭了一晚上,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 她半睡半醒地趴在床上,身上松松地盖着个被子,昨夜里因为淋雨着凉发了高热,才刚刚睡着一会儿,眼尾还挂着颗泪珠。 绿珠悄默声地进来,轻手轻脚地跪在床边拨开碧纱床帘,想跟郑仲宁说点什么,但瞧着郑仲宁阖着眼睛,似乎还未醒,就又起身准备离开。 “怎么了?”郑仲宁听到了绿珠的脚步声,眯着眼睛问她,嗓音有些沙哑。 绿珠见郑仲宁醒了,言语间有些犹豫,“外面,外面有人来提亲了!” 郑仲宁听到这话这才有了些精神,顶着黑眼袋慢慢坐起来,用纱袖擦了擦眼尾,撅着小嘴,“我就知道柳长昀不舍得我这样哭的,快些给我上妆,”郑仲宁语调上扬,带着些鼻音,但她忽而转念一想,赌气道:“不行,他昨日里那样同我讲话,我不能这么快去见他,谁让他气我来着……” 绿珠慌忙走过去给郑仲宁披上一件白狐毛披风,她眉头微皱,声音渐弱,“娘子,来人,来人不是柳郎君。” “你说什么!” 郑仲宁瞳孔放大,不住地俯身咳嗽起来,胸腔跟着起伏,眼里都咳出泪来了。 绿珠在一旁看着也是格外的心疼。 “那来的人是谁啊?” 郑仲宁稍微缓和后,眉眼低垂,眼泪不干地问了句,接着用手边的浅蓝绣花手帕擦了擦嘴角,直起身子坐在床上,黑发松松地挂在胸前。 “是,是替崔郎君来的媒人。” “崔湛?他,他怎么会?”郑仲宁回想起遇到崔湛的种种,她那时候一心都在柳长昀身上,虽对崔湛那些行为有些怀疑但并未当真,只以为他是个感念往事之人,却不成想他真的在打这个主意。 绿珠看着郑仲宁的脸色,小声道:“郎君似乎还挺高兴的,尤其是二郎君对崔郎君似乎很是满意……” 媒人坐了不一会儿便走了。 绿珠又飞速地跑去前院探听消息,脚步匆匆,“郎君和夫人并未同媒人说死,只说要商量商量,先让她回去了。” 郑仲宁心下有些着急。 “阿耶阿娘怕是动了其他的心思了……” 傍晚,日暮西山,绿珠绕过后院的回廊,悄摸摸溜出了后门。 她脚下带风,去了柳家。 “你说崔湛去向郑娘子提亲了?”七舟张大嘴巴,一脸地惊恐。 “我们娘子要你去同柳郎君把话讲清楚,我在这等着回话,”绿珠办完公差后,又急忙拉住七舟的衣角,“你跑那么快干嘛,你家的事真那么严重吗?我们郎君说柳长昀已经自请要去灵武郡任职了……” 七舟不明所以,“应该不会啊,我没听说我们郎君要走啊!”他飞毛腿一般去找了郁郁寡欢的柳长昀。 绿珠在门口等了许久,最后等到七舟蔫着脑袋出来回话,“我们郎君说这是郑娘子的私事,她愿意嫁给谁就嫁给谁,与我们郎君无关!” “柳郎君还说别的了吗?”绿珠手上搓着帕子,有些着急地问道。 七舟摇了摇头,“再没有了。” 绿珠眼神中闪过一丝犹疑,她质问七舟,“柳家的事,你到底骗没骗我!” 七舟最近也有些敏感,听到绿珠这话,泪水溢满了眼眶,抿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是着急了,要是我们家娘子一气之下真嫁给崔湛了,柳郎君可后悔都没地方哭去……”绿珠皱着眉头急忙解释道,她从小就跟郑仲宁和柳长昀在一处,自然知晓郑仲宁的心意,她不想她家娘子伤心。 那天,柳长昀拒绝了广平郡王提出来的要他自己请命快些离开长安暂避灵武郡的建议,但广平郡王觉得柳长昀若是因此被连累至死,实在是有些可惜,于是暗地里让吏部的亲信假借柳长昀自己的名义将他逼去灵武郡,躲避灾祸。 “你走吧,郑娘子的事自此以后与我们家柳郎君没有关系了……”七舟关上了门,把绿珠挡在了门后面。 柳长昀已经给七舟放了奴籍,给了钱让他尽早离开,但七舟从小跟柳长昀一起长大,他不愿意走,他透过门缝瞧见绿珠转身走远了,才敢哭出声来。 “郎君,怎么会变成这样啊!”七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边走边哭,脸上鼻涕眼泪一大把。 左不过只有两年的光景,柳家的处境已然天翻地覆,当初柳长昀刚中进士时是何等的风光荣耀,如今柳家却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柳长昀依旧脸色惨白,他今天又去求了他阿耶,可他阿耶油盐不进,在知道了杨国忠的态度后,他宁可死也不去杨府服软。 “你阿耶是不会改变心意了……”柳夫人自是知道她夫君的脾性,她近些年来病痛缠身,脑子远远比不上年轻时候睿智,但她虽然糊涂了不少,有些事上还是能拎的清的。 她已经让人去通知了她的娘家人,提前做好准备,让她阿兄写好弹劾她夫君的折子,看情况不对就立刻递上去,希望可以尽量同柳家撇清关系,能保全多少是多少。 “儿啊,你做的对,此时与仲宁划清界限是再好不过了,柳家的事柳家担着,不能连累旁人……”柳夫人面容憔悴地拍了拍柳长昀的肩膀。 柳长昀他大兄也匆忙回家了,他昨天寻了很多官场同僚,就这事进行了个大概的评估,有人告诉他说上次写表章说安禄山造反的人是本身就有很大的问题,那人贪污受贿多年,所以大家对那人印象一直不太好,才有了抄家灭族之罪。 “弹劾官员是御史中丞的职责,这是阿耶份内之事,而且,我去问了阿耶,阿耶说杨国忠曾经暗示过他,这份表章递上去如果出事他会尽全力保住阿耶,或许广平郡王殿下太过大惊小怪了,长昀你也太冒失了……”柳长昀他大兄认为柳长昀夸大了这事的严重程度,加上柳千野的渲染一度让他以为此事不可回寰了,还好他各处去打听了打听情况,他觉得只不过是虚惊一场罢了。 七舟闻言面露欣喜,他揪着的一颗心总算能稍微放了放,但他瞧着柳长昀的面色依旧不曾变好,杨国忠的话左右都有出入,他心中也不知道到底会是如何了。 现如今的柳家就像头上悬着一把利刃,你不知道那把刀何时会落下来,落下来时会斩断脖颈还是落在旁处毫发无损,这一切都是未可知。 崔湛在家等媒人消息的状态也是如此,他一直焦虑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媒人怎么还没回来啊?”崔湛不断地问着旁边的侍从曲山,他实在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崔湛之前去郑府寻郑仲宁的时候,也曾与郑尚书打过照面,郑尚书曾略略问过他几句话,但崔湛并不知晓郑尚书对他的态度如何,至于郑夫人那里,也是没有很明显的喜恶表示,崔湛心中属实有些没底。 “这次趁着义父陪节度使前来长安,若是能就此定下我与仲宁的婚事,就再好不过了,”崔湛焦急地摩搓着手指,频频望向门口处。 终于,头上簪着大红花的媒人一摆一摆地走了进来,李家娘子可是长安有名的媒人,专给官宦人家说亲,据她自己说来,她祖上是高祖皇帝表妹妹家的后人,只不过后来没落了才开始操持说亲之事,虽不知她所言真假几分,但她跟皇室有些亲缘之事还是没跑的。 “崔郎君,这事,我看十有八九,能成!”李家娘子笑嘻嘻地喝了口早就准备好的茶水,“尚书那里没把话说死,只说要考虑考虑,以我这二十几年的说亲来看,大抵是能答应的,只要崔郎君自身没什么问题。” 崔湛闻言大喜过望,“娘子所言可真?” “崔郎君这话可没道理,你大可以去长安各处打听打听,我李大娘向来不说假话的,”李家娘子收了崔湛一块金子后,又低声对他说道:“我提前打听过,那郑二娘子是个有脾气的,只要她应了,这门亲事准成!” 见媒人信誓旦旦的模样,崔湛心中又多了几分把握,因为刚刚他的人来报说郑仲宁派去寻柳长昀的人似乎是碰壁了,回去郑府的路上一直冷着脸。 “曲山,我,明天去见见仲宁吧!” 崔湛眉眼间皆是笑意,他行事有些操之过急,但他等不下去了,如今柳长昀自己推开了郑仲宁,他若是不抓住这大好机会,怕是一辈子都没可能娶郑仲宁为妻了。 “你说什么,柳长昀当真是这么说的?”郑仲宁捂着胸口,嘴唇发白地看着站在床边的绿珠。 “一字一句,均是柳郎君所言,”绿珠心下也很是难过。 郑仲宁的眼泪像断了线似的珠子似的,不断地往下掉,她喃喃道:“他之前不是这么说的,柳长昀,他不会这么对我的……” 绿珠瞧着郑仲宁失魂落魄的模样,也没忍住落下泪来,眼底泛红。 “他要娶我这件事,从他小时候刚刚会说话的时候就定下了,他不能反悔的,阿姊说我那时候特别霸道,柳长昀胳膊上整天被我掐的青一块紫一块的,但是他也不哭,别人碰他一下,他就哇哇叫,那时候心疼得姨母不得了,母亲为此没少教训我……”郑仲宁边哭边笑着对绿珠说道。 绿珠当然记得这些事,她还记得大约十岁那年,有一天郑仲宁兴冲冲地跑过来要跟她说一个天大的秘密,“柳长昀说他长大了就要娶我,而且,只会娶我一个人,不会纳妾哦!”郑仲宁那时候眸子里亮晶晶地,特别得意。 第24章 提亲 “娘子,或许柳郎君是有苦衷的……” 郑仲宁轻笑几声,用衣袖擦掉残留在右眼下小痣上的泪珠,面如死灰地躺倒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屋顶,一头黑发散落在玉枕上。 她回想着过往种种,觉得快伤心死了。 八岁那年的冬天。 郑仲宁随口说想吃玉清膏,柳长昀就起了个大早等着坊门开门,卖玉清膏的小贩摆的摊子离胜业坊有些远,柳长昀就大清晨跑了三条街给郑仲宁买来,他捂在怀里递给郑仲宁的时候都还是热的,他在旁边困得直打哈欠。 结果郑仲宁尝了一口就撇着嘴说玉清膏不好吃,柳长昀随手就接过来自己吃掉了,嘴里还嘟嘟囔囔说着,“这也就是你,我可不吃别人吃剩下的……” 那时候柳长昀瞧见郑仲宁穿得少,二话不说就把他自己的黑狐毛披风给了郑仲宁,自己手冻得通红冰凉,还嘴硬说一点也不冷,引得郑仲宁在旁边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柳长昀和郑仲宁他俩每次吵架,都是柳长昀来哄她,有时候郑仲宁还故意把门插上不见他。柳长昀就一直站在在外面等,等郑仲宁消了气再离开,不管下雨下雪都是如此。 有时候柳长昀被郑仲宁捉弄,他大部分都是自己生闷气,要是柳长昀吃饭之前被郑仲宁惹生气了,他中间吃饭的时候就冷着脸不说话,但他生着气还给郑仲宁夹菜吃,一顿饭过后,不用郑仲宁哄,他自己就把自己给劝好了,接着跟在郑仲宁屁股后面玩。 但他偶尔被郑仲宁气得狠了,也会转过身去偷偷抹眼泪,有次郑仲宁非逼着他笑,他眼睫毛上挂着泪珠,咧着嘴硬挤出来笑容,一张脸特别奇怪,郑仲宁就在旁边哈哈大笑,见郑仲宁笑他,他并不恼,只是每次都长叹一口气,接着用手抹掉脸上的泪珠,咬着后槽牙抽泣着说道:“谁让我比你大一年零三个时辰呢,那又有什么办法”,然后一摊手,装作无奈的样子,继续若无其事地给她剥虾吃…… 柳长昀从来不嫌郑仲宁吵闹,也不嫌她事多、脾气大。 郑仲宁花钱一直大手大脚的,柳长昀从来没说过一个不字,他的一点零花钱几乎都给郑仲宁花了,有次郑仲宁因为乱花钱被她阿耶训斥崩溃大哭,可柳长昀总是看不得她哭,想尽办法哄她高兴,头上戴了好多五颜六色的鲜花,撅着嘴,挤眉弄眼地在抹着眼泪的郑仲宁面前做鬼脸,一下子就把她逗笑了。 “别哭了,不管你怎样顽劣,反正我会娶你,不愁嫁不出去,我给你兜着底呢,”郑仲宁到现在还记得柳长昀当年的许诺。 有时候,他哄不好郑仲宁,就任郑仲宁趴在他肩膀上哭,委屈的不得了,他就轻轻地给郑仲宁捋着后背顺气,“哭出来就好了,等会儿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郑仲宁那时候忘性大,跟着柳长昀放一会儿风筝就忘了刚才的事了。 读书时候,柳长昀也总是处处照顾着郑仲宁,几乎是从小照顾到大。 那时候郑仲宁被夫子罚抄文章,都是柳长昀替她写,柳长昀在旁边抄,郑仲宁就在趴在书桌上睡觉。郑仲宁背不会书,夫子就打她的手掌心,柳长昀每次见到郑仲宁哭得眼下都是泪的时候,就给她吹吹手,小心地抹药,但郑仲宁还是哭,他就塞郑仲宁嘴里一块糖,郑仲宁吃着吃着就忘了疼了。 郑仲宁大兄成亲的时候,她大嫂的那身嫁衣特别好看,柳长昀说日后他俩成亲的时候,就让人给郑仲宁做件比她嫂嫂身上还好看的嫁衣。 等他俩再大一些,郑仲宁去东都学画画,有时候一个月,有时候两个月,每年去东都洛阳,柳长昀都要陪着她,为此没少被他阿耶训斥,可在要陪郑仲宁去东都这件事上,柳长昀从来不让步。 那时候的郑仲宁就知道,柳长昀定然是喜欢她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至少在柳长昀二十年的人生里,他一直都是无条件纵着郑仲宁的,柳长昀虽然平常对外人闷闷的,但对郑仲宁向来说话算话,没有一处许诺落过空,满心满眼都是她,一直都是。 “柳三,你个混蛋!” 郑仲宁越想越觉得心里难受地厉害,她蜷缩着身体,手上拿着之前柳长昀送她的绣鹦鹉荷包,身子背对着床外面,一个劲地落泪,把身下的白牡丹被褥角都打湿了大片。 本来绿珠想把她知道的事情告诉给郑仲宁,却不成想,柳夫人下午来了,走的后门,她或许是已经得了崔湛上午来郑府提亲的消息了。 柳夫人过来说是闲聊,她同郑仲宁她阿娘说柳长昀不知道发了什么疯,一心认准了那个酒楼弹琵琶的小娘子,非要娶了她不可,他阿耶觉得他此行实在荒缪,还让人打了他五十大板。 郑夫人自然明白了柳夫人来这一趟的意思,就是说:你们家女儿有好人家就嫁了吧,我们是结不成男女亲家了。 “柳长昀不会娶我了,他连他阿娘都搬出来了,还苦衷,他能有什么苦衷,他不是已经让七舟来告诉我说他自请前去灵武郡就是为了躲我吗!”郑仲宁满脸是泪地对一旁想要帮柳长昀辩解的绿珠说道。 郑夫人心下觉得有些奇怪,问柳夫人是否发生了什么事,但此次柳家事涉杨国忠与安禄山,其中的利害关系不言而喻,柳夫人不愿意将郑家牵扯进来,所以并未多言。 绿珠也被这一番操作给弄晕了,真真假假不知所谓。 郑仲宁彻底伤心了,她坐起来弹了半下午的琵琶,手指尖都弹出血来了依旧不停,面色苍白,“不就是弹琵琶吗,谁不会啊!”绿珠多番劝阻依旧没有效果,直到郑夫人来了才将郑仲宁劝得把琵琶放在了一边。 许是因为心病,郑仲宁晚上又发了高热,烧的迷迷糊糊的,做梦都觉得柳长昀来找她了。 第三天,也就是广平郡王告诉柳长昀他能把那份表章拖延的最后一天。 柳长昀他阿耶依旧没有去杨府辞官,他思忖着大家不会为了安禄山贬斥他,左不过训斥几句就罢了,毕竟他沉浮官场二三十年,还是有些经验的。 可是他忘了,此时,安禄山就在长安。 “柳长昀原是想跑啊,我说呢,好端端地,他怎么会对仲宁如此行事……”崔湛得知了柳中丞上表的事后,笑出了声来,“如今大家对节度使的信任有增无减,又正逢幽州动乱的档口,就算大家对节度使起了疑心,也绝不会在这时候对节度使做什么,反而为了表示信任拿上表之人开刀。” “那这么说,柳中丞简直是在找死!”曲山嘴角微微上扬,站在一旁给崔湛倒了杯茶。 “那我们,要不要拦一拦,就这样让柳长昀离开长安吗?” 崔湛眉头微皱,手上摩搓着茶盏。 “让他去吧,广平郡王既然执意要救他,我们此时与他撕开脸皮反倒不好,大业未成,一切还是低调些好,而且,他若是跟柳家一起被贬,等仲宁回过神来,怕是又会对他旧情复燃……” 崔湛本打算今日里去见郑仲宁,可计划总赶不上变化,长安出了一件让所有人料想不到的事。 大家今日要去永穆公主在平康坊的住宅,并且宣布今天要给长安官员放假一天,坊间传闻说是大家近日来连连做噩梦,永穆公主自天宝七载便出家成了女道士,大家许是想去求神安安心。 由此,柳中丞的表章便会明日里才能递到大家面前。 而且随着大家这个旨意一起传达到长安高官家里的消息还有,玉真公主要求朝中的年轻官员和长安的未婚贵女需要今天去虚灵观一起为大唐子民祈福。 玉真公主是大家同母同父的亲妹妹,在大家心中的地位举足轻重,长安一众官员自是不敢得罪。 柳长昀、崔湛、郑仲宁还有裴雨当然都在名单上,但因为郑仲宁淋雨发了高热,她阿耶阿娘怕她再感染风寒加重病情,就提早去见玉真公主说明了此事,玉真公主对此也表示理解,说郑仲宁可以不用去虚灵观了,但要在家里摆上香案瓜果祈福,郑尚书和夫人自然应下。 可郑仲宁不去虚灵观的消息,柳长昀不知道,崔湛也不知道。 柳长昀想去再见郑仲宁一面,而且对他们家而言,现在若是再得罪了玉真公主,没有任何好处,而崔湛自然也是要去的,于是,虚灵观前停满了马车和快马。 一众年轻官员和贵女都穿着素雅,头上鲜少簪花,而裴雨虽然穿得不太起眼,一身淡紫色长裙,脸上的妆容却格外精致,能看的出来是用了心的,今日跟她来的侍女是春喜和白蕊,平素里都是翠竹和香梅,因为她前日里跟她阿耶告状说她二姊难为她,要她跪在廊下淋雨,被她二姊记恨,寻了个由头把她两个贴身婢女打了个半死,根本起不来床,她今日便只能带春喜和白蕊来虚灵观了。 虚灵观位于长安西北角,是个很大的道观,里面的修道之人众多,而每日吃食的供应量也很大,裴雨她外祖家是卖鱼的,借着裴家的势,买通了虚灵观后厨管事的人,由他们家供应蔬菜瓜果和肉食。 因而她外祖家的伙计和婢女对虚灵观很是熟悉,她阿娘素来是个懦弱的性子,但裴雨却不甘居于人下,于是在玉真公主命令下达的当天晚上,她就去了她外祖家商量一件大事。 裴雨想着既然柳长昀与郑仲宁之间生了龃龉,于她而言便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她要赌一把,若是赢了,便再也不用看她二姊的脸色活着,连带着她阿娘都能在府里好过不少。 “春喜,我吩咐你的,都记住了吗?”裴雨拉着身上的淡紫色披帛跟春喜确定最后一遍。 第25章 提亲 春喜信誓旦旦点了点头,裴雨许诺她事成之后会赏给她一大笔钱,她就是硬着头皮也要把这事做完。 玉真公主早早就等在了虚灵观,一身素白道人打扮,手上搭着个拂尘,吩咐侍从妥善安置前来的年轻官员和贵女。 贵女们去的左边偏殿,年轻官员们去的右边偏殿,乌泱泱地都是人头,排着队列去殿里尊像前面见礼。 柳长昀一路以来始终未见到郑仲宁的身影,他这几天整个人格外颓废,裴雨见到他的时候都有些心惊,但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一味沉浸在她自己的美梦里。 一大上午井然有序地过去了,他们都会在观内用斋饭,因为祈福仪式还未完,下午还有很多事要做。 “柳郎君,你可曾见到仲宁啊?我把前院找了一遍都没瞧见仲宁的身影,难不成她没来吗?”崔湛故意挡在柳长昀面前刺激他道。 柳长昀抬眸瞧了崔湛一眼,“我不知道,”他现在没有心情同崔湛聊天,在院子里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今日里崔湛和柳长昀都穿了一身淡蓝色的绣连枝纹道袍,倒是巧得很,其实也不巧,今日里来的年轻官员大部分都是从东市胡三家买的道袍,他家除了淡蓝色的就是淡青色和淡紫色的,只有三样可供选择。 崔湛并不打算就此罢休,他就势坐在了柳长昀对面,继续同他聊天。 而此时裴雨却不见了踪影,她带着白蕊去了后院早就准备好的房间,虚灵观背后靠山,后门可以直通上山的小路,裴雨拐进了离后门只有三四步路的一个小厢房。 “娘子,你,果真要这么做吗?”白蕊打量了裴雨一眼,小心地问道。 裴雨一切都准备好了,她自然不会半路放弃,她坐在小厢房的床上,内心稍微有些紧张,“白蕊,帮我做成这事,我日后不会亏待你的。” 白蕊冲她笑了笑,便点头应下了。 而此时,春喜也已经换好了装束,打扮做观里的道姑开始给众人盛饭,年轻官员们的侍从是不许进来内院的,虚灵观不供给他们吃喝。 “哪个是柳郎君啊,早知道就不硬着头皮答应下三娘子这桩事了,要是被郎君知道了,怕是会打死我……”春喜边打饭边嘴里喃喃道。 她之前只远远地见过柳长昀一面,大略记了个模样,要在那么多年轻官员里认出来柳长昀,对春喜来说的确是个挑战。 “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春喜在一点点地排除,但她心下实在是些着急,打饭的道姑不止她一个,若是已经有别的道姑给柳长昀盛好饭了,她就没有下手的机会了。 终于,春喜张望了一圈,瞧见了形似柳长昀的人影,可她不确定那人是不是柳长昀,她只记得柳长昀是穿了一身淡蓝色的道袍,可院子里穿淡蓝色道袍的人很多。 “不管了,死马当活马医吧,怎么那桌上两个人都是穿着淡蓝色道袍,点到谁就是谁!”春喜运气很好,她点到的人就是柳长昀。 因为没做过这种坏事,她打开药包之前左看看右看看,手抖得厉害,摆好几个碗后,她趁着四下没人注意到她,先往几个碗里舀好了汤饼。 春喜悄悄地打开纸包,往一个碗里倒进去的时候,突然肩膀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把纸包收进袖子里,不成想离她袖子近的那个碗里也被撒进了很多药粉。 ’你你你,干嘛?”春喜结结巴巴地问旁边的白衣道姑。 “我就想问问你盛完汤饼了没,得尽快让郎君们吃上饭。”一旁的道姑看着春喜有些眼生,但并未起疑,因为今日观里人多,雇了很多附近村庄里的农妇来帮忙。 春喜点了点头,“盛,盛完了,”她心虚地端起两碗汤饼,就朝柳长昀那桌走去。 “柳兄,你还记得你那天同我讲说你要与仲宁成婚吗,怎么等了好几天还未见你去郑府提亲啊?”崔湛眉眼舒朗,似是心情大好。 柳长昀并不搭理他,脸色憔悴。 “郎君们,汤饼好了!”春喜笑嘻嘻地走过来,端碗的手有些发抖,她在强装镇定。 她专门把下药的汤饼放在了柳长昀面前,另一碗摆在了崔湛面前。 端碗的空隙,春喜趁机仔细瞧了瞧柳长昀和崔湛的脸,两人长得不甚相像,一个儒雅些,一个硬朗些,但春喜有些脸盲,她觉得两个人都很像柳长昀,她分不清,主要是之前裴雨带她去看人的时候,她就没瞧仔细,只看见了个虚影,但她为了钱还是告诉裴雨说她认仔细,记住了。 “不行,我还是回府吧,这事要是办砸了,娘子怕是会打死我!”春喜心中惊慌不已,她脱掉道袍,就从虚灵观跑了。 “柳兄,你为何不吃啊?”崔湛大口大口地吃着碗里的汤饼,毕竟人逢喜事精神爽,连胃口都好了不少。 柳长昀一点胃口都没有,朝崔湛点了点头示意后,就起身离席了。 “柳兄,虚灵观的汤饼挺好吃的,跟西市里的不是一个味道,哎……”崔湛想喊住柳长昀,但柳长昀似乎没听见一般,径直离开了院子。 崔湛看着柳长昀坐的位置前摆着的满满一碗没吃的汤饼,心情好极了,他咕咚咕咚喝了碗里很多汤,把一整碗汤饼都吃干净了。 “奇怪,十月里的天怎么这么热啊,”不一会儿,那药效就起作用了,崔湛觉得浑身滚烫,坐在椅子上脖子都红了。 裴雨让白蕊在房间里掐着时间,白蕊也换上了一身道袍,觉得药效差不多起作用后,白蕊就去了崔湛他们所在的吃饭的院子。 “奇怪,春喜这个丫头怎么还没回来啊?”裴雨坐在小厢房里隐隐有些着急。 白蕊是个灵动的婢女,她认得柳长昀,也认得崔湛,来虚灵观之前,二娘子吩咐她一定要搅黄裴雨的计划,于是,在白蕊来到那院子后,发现柳长昀并不在此,她便选中了已经中了催&情&药的崔湛。 崔湛此时正在跟旁边的郎君聊天,用手挠着脖子,白蕊一眼就瞧见了他微微有些发红的脖子,那是春&药起作用了。 “郎君,我们郑娘子想见您,”白蕊在崔湛耳边低语的时候,已经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有些粗重。 崔湛此时逐渐神魂不清,他只听到说“郑娘子”,便迷迷糊糊地跟着白蕊走了,崔湛虽然在战场、官场上是个老手,但他的劣势也在于此,从小在军营里长大,他哪里见识过后宅的手段。 白蕊引着崔湛来到了虚灵观后院的小厢房,此时裴雨已经身着清凉,有些紧张地躺在床上。 “嘎吱”一声,崔湛刚走进房内,白蕊就在外面落了锁。 小厢房内还点着催情的香药,崔湛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加上裴雨用的药量又猛,他自然是把持不住。 而就在裴雨转身以为来人是柳长昀的时候,她却瞧见了崔湛身处房内,“怎么是你!”裴雨立刻坐起身来,紧紧地抓住被子。 崔湛本身就燥热难耐,听到裴雨娇软的怒斥声后,他头涨的更加厉害,一度把床上的人当成了郑仲宁,他肖想了郑仲宁多年,一朝梦成,自然颠鸾倒凤,云雨非常。 小厢房的香炉里的催情香点的很盛,裴雨也逐渐中招,挣扎了几下后,她也把持不住了。 两人嘴里喃喃唤着“长昀”“仲宁”的名字,一时间失了神智。 可下午的祈福仪式还要进行,午饭休息过后,匆匆有人来向玉真公主禀报说少了两个人,此时白蕊已经跑了,曲山在外面听说他家郎君不见的消息后,进去了道观四处找寻。 曲山先玉真公主的人一步找到了崔湛,他破窗进去的时候见到了极为香艳的一幕,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他想先拉走崔湛,却不成想崔湛怀里紧紧地抱着裴雨,曲山也是尴尬不已,再拉崔湛怕是裴雨就要走光了…… “郎君,你可别怪我,我是真没办法了!”曲山听到玉真公主的手下和道姑已经搜了过来,只能跳窗逃了。 于是,在被砸掉门锁之后,崔湛和裴雨的事就暴露在了众人眼下,玉真公主得知消息后气得要死,让人端着冷水把躺在床上的他俩浇了个透心凉。 这边正热闹,而另一边,柳长昀早就已经坐上了回胜业坊的马车,广平郡王同玉真公主提前知会过,让柳长昀先行离开。 “长昀,你今日便走吧,你阿娘已经给你收拾好了行装,吏部那边我催着下来了调令,趁着今天大家不理朝政,你快些离开吧!”广平郡王等在东市旁边的一个隐秘路口对柳长昀说道。 知道柳长昀的脾气,广平郡王让柳千野也过来劝他了,“既然调令已经下来了,你便走吧,阿耶也说让你离开,长昀你就听劝吧,阿娘说让你去灵武之后,好好照顾自己,长安这边你不用担心……” 柳长昀依旧犹豫,“可是……” “没有可是,长昀,你若是走,柳家来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你若是留在长安,便是一点机会都没了,”广平郡王拍了拍柳长昀的肩膀。 “长昀,走吧,我会照顾好阿耶阿娘的,”柳千野让七舟接过去早就准备好的行囊,催促着柳长昀快些离开。 柳长昀跪下向广平郡王和柳千野磕了个头,眼底含泪地走了。 路上,他骑着马频频向着胜业坊的方向张望,“阿耶阿娘都在那里,仲宁也在……” 柳千野回到柳府后,发现他阿耶一直等在正堂。 “长昀走了?” 柳千野点了点头。 “长昀心思重,遇事总往坏处想,不过他知道追随广平郡王站队,阿耶便不担心他了,他还是年轻,去地方上历练几年也好……”柳中丞的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他虽然为人固执古板,但李林甫式微,长安官场要变天了,他的思想也发生了改变,而且柳长昀毕竟是他儿子,心里还是挂念的。 “阿耶,那份表章真的没事吗?”柳千野依旧有些担心地问道。 柳中丞对此有七八分把握,他甚至隐隐期待可以加官进爵,“大家不会那么糊涂的,你阿耶我自从入仕之后,见过多少被贬斥的长安官员,可你阿耶从未出过差错,一直都是在往前走的,这次,也一定没问题……” 第26章 出京 广平郡王将柳长昀调去灵武郡,也是有他的考量在的,灵武是朔方节度使的治所所在,也是大唐控制西北防御突厥和回纥的军事重镇。 更重要的是在开元十五年,太子李亨被封忠王时,就遥领朔方节度大使、单于大都护,太子一党的势力范围就在河西、陇右以及朔方附近。[1] 即便李林甫重病在床,他现今仍遥领朔方节度使,对柳长昀来说,无论依靠哪边的势力,灵武郡都算是个很好的选择。 “郎君,我们此行去灵武郡,可什么时候才能再回长安啊?”七舟骑着马立在高坡上,远远地望着如棋盘般的长安坊市,心中无限感慨。 柳长昀面色凝重,手上勒紧马缰绳,“若是此番柳家没有出事,至多三年,我定能重返长安!” 主仆两人快马加鞭,沿着西边道路前行,不一会儿,两人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土路的尽头。 郑仲宁似乎感应到了柳长昀的离开,她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只觉得心如刀绞,额头上沁出冷汗,一直在做噩梦。 柳长昀路上冷着脸一句话都没说,七舟知道柳长昀很难过,瞧着他家郎君愁眉不展,七舟心里也不是个滋味,“郎君,要不然,我夜里回一趟长安,把实情全部告诉给郑娘子吧……” “绝对不行,柳家众人如今前途未卜,我断不能让仲宁也搅进这滩浑水里,仲宁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如果让仲宁因为我受到一些无妄之灾,我宁愿去死!”柳长昀断然拒绝了七舟的提议。 “可若郑娘子真的嫁给崔湛了怎么办?” 柳长的手指合在一起,不受控地发抖,良久,他低头哽咽着说了句,“本来就是我对不住仲宁,若是,若是崔湛真待她好,那来日我做牛做马护他们夫妻一世周全……” 可这多年的情意哪里能说放下就放下,想到这事,柳长昀彻底崩溃,泣不成声,火堆的烈焰里映出柳长昀满脸是泪的憔悴模样,七舟也实在是心痛,他心中只能暗暗祈祷说绿珠可以阻止郑仲宁嫁给崔湛。 “你说什么!崔湛同裴雨……我的老天爷啊!”绿珠端着一盆热水,听府里的婢女在闲聊天。 绿珠震惊地嘴巴张得老大,都忘了合上。 “说是在虚灵观被玉真公主撞了个正着,如今长安几乎是传遍了,这下子,裴家的脸可丢尽了……” 绿珠高兴地端着热水想去告诉郑仲宁这事,结果路上遇到了郑夫人,“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眼见着郑夫人生了大气,绿珠慌忙跪下。 “大夫说玉娘要好好静养,外界的一干事情,都不许告诉她,若是有谁乱嚼舌根,我就打断她的腿,听懂了吗?”郑夫人可不想让郑仲宁卷进这桩风流事里,郑仲宁因为柳长昀这事受挫地厉害,大夫跟郑夫人说她不能再受刺激了。 绿珠连声应下,自是不敢再多言一句。 郑尚书为了此事也去派人堵了来说媒的李家娘子的嘴,要她无论如何都要把崔湛曾经让人来府上提亲这事烂到肚子里。 柳长昀去灵武郡走的是萧关道,他和七舟日夜兼程地赶路,柳中丞的表章第二天被递上去后,大家并未发作,宫内也没有旨意传出来,柳家上下俱是松了一口气。 过了几天,等柳长昀和七舟走到新平郡的时候,崔湛与裴雨的婚事基本上已经敲定好了。 自那日虚灵观事发后,玉真公主动怒,大家也闻知了此事,崔湛被连降三级,打了五十大板在家闭门思过,裴雨则是被罚抄经百遍,连累得裴家全家被贬,不日就要离开长安。 “义父,我是被那贱人算计了,我断然不能娶她啊!”崔湛趴在床上,疼得不能动弹,对坐在旁边的崔道营坚持道。 崔道营冷着脸,喝了口茶水,“若不是节度使让人为你求情,你早就跟裴家一样被贬出长安了,出了这种丑事,为大业计,裴家那小贱人,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不然玉真公主那里你如何交差!” 崔湛手下死死攥着被褥,目光坚决,“义父,我有心仪的人了,我不能娶那贱人!” 崔道营闻言气得站起身来,曲山见状连忙上前解释,“郎君的意思是,裴家到底不比郑家势大,而且郑娘子的二兄又是剑南道的新任都知兵马使,若是郎君娶了郑娘子,自然对我们更有利。” “可现在出了这档子事,郑家,怕是瞧不上湛儿了……”崔道营无奈地叹了口气。 郑府内,灯火通明。 “所有人都不许再提起这事,我家仲宁又不是非他们不可,管他是柳家的还是崔家的,一概不见!”郑尚书也是动了怒,吩咐奴仆关紧大门,尽量躲开这场风浪。 而郑仲宁吃药之后也不见好,竟然就那样一日日地病下去了,她有时候会昏睡一整天,没有精神,大夫说除了那日淋雨受到的风寒,郑仲宁还是心病郁结,由此郑夫人就更加不许其他婢女多嘴外面的事,让人悉心照顾着郑仲宁。 “柳家并未出事啊,长昀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郑夫人实在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她的疑惑很快就能被解开了。 时间来到了十月十五下元节,那本是柳长昀与广平郡王商议好要去求大家赐婚的日子。 大家带着人去道场做完法事,回到兴庆宫后,就下旨将柳家贬去了长沙郡,柳中丞受不了打击,接旨后就中风不能动弹了。 柳家被贬第二天,便是崔湛与裴雨成婚的日子。 成婚礼办得非常低调,连婚宴都没举行,裴家大晚上灰溜溜地把人送去了崔府,崔湛也并未穿喜服,家里连红帐都未扯上一块。 “我再怎么样也是他的正妻,他凭什么这么对我,婚宴不办就算了,你瞧瞧这崔府上下,哪里有一点办喜事的样子!”裴雨扔下手里的大红团扇,坐在床边生着闷气。 陪嫁过来的婢女翠竹瞧着裴雨丝毫不知悔改的模样,实在是有些心惊,裴家被她连累地都要离开长安了,她却还在计较这些小事。 “香梅,你去把崔湛给我喊过来!”裴雨不知死活地要同崔湛理论一番。 而此时,崔湛正在书房里喝着闷酒,他让曲山去了郑家好几次,可连郑家的大门都没进去,要是郑启卿在,或许他还能解释一番,可郑启卿早就离开了长安前去剑南道赴任了。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明明我马上就能娶到玉娘了……”崔湛站在窗前,手里生无可恋地拿着个酒坛子,裴雨这番操作可是给崔湛恶心坏了,就像活活吞了只苍蝇那么难受。 “咚咚”,曲山在外面敲门。 崔湛根本打不起精神,蔫蔫道:“进来!” 曲山小心翼翼地走进房内,“郎君,外面有个婢女,说是,说是夫人派来的……” 崔湛本来因为这哑巴亏就一直压抑着怒火,曲山这句“夫人”直接戳到他的肺管子了,他猛地把手里的酒坛子砸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夫人?什么夫人!那贱人也配被叫夫人,她让人过来做什么?”崔湛此时有些癫狂,曲山跪在地上有些紧张。 “她,她说要见您……”曲山小心回话。 崔湛闻言笑出了声来,“好啊,见我,我就让她见见我!” 崔湛离开后,曲山在犹豫是否要派人去找崔道营,因为崔湛提着剑去见裴雨了,“要是出了差错,这可怎么交差啊……”曲山也急急忙忙地跟了出去。 崔湛身上的伤还未好,但他的怒气根本挡不住,香梅先行一步回去了房间报信,“崔郎君,崔郎君提着剑过来的,娘子你先躲一躲吧!” 裴雨却不甚在意,嘴里吃着蜜饯,“他不敢动我的,他要是伤了我被大家知道,那他的仕途就完了!” 话音刚落,崔湛就提剑闯了进来,翠竹和香梅见状都很害怕,躲到一边藏了起来。 “崔湛,你要做什么,居然还拿剑进来……”裴雨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崔湛一巴掌扇到了地上。 “你个浪荡贱人,我不去找你的麻烦,你居然敢来触我的霉头!”要不是曲山死死抱住崔湛的腰,崔湛手里的利刃就径直朝裴雨脖颈落下去了。 裴雨没打量着崔湛真会对她动手,硬逞能结果被崔湛的举动吓得浑身发抖,“我也不想这样的呀!我也不知道来的人会是你啊,我也是无辜的,再说了,谁让你自己把持不住的……” 崔湛听到这话就更气了,简直是无法忍受。 “曲山,把手给我撒开,不然我连你一起砍!”崔湛狠踢了曲山一脚,曲山吃痛被崔湛挣脱了束缚。 裴雨则是早早就吱哇乱叫地跑了出去求救。 “他要杀我,他要杀我啊!义父您得帮帮我!”裴雨跪在刚来崔府的崔道营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 崔道营一脸嫌弃地踢开了梨花带雨的裴雨,不过,他还是拦住了拿剑赶过来的崔湛。 “湛儿,把剑放下,若是被别人瞧见就麻烦了!” 崔湛看到他义父,才稍稍冷静了些,由曲山硬拉着回书房了,崔道营也一起跟着去了。 “娘子,你没事吧!” 裴雨看着匆匆赶过来的翠竹和香梅,扇了她俩一人一个响亮的大耳光。 “贪生怕死的东西,躲得倒快,这会儿跑来献殷勤了,早干嘛去了!”裴雨把气都撒在了婢女身上,捂着脸嚎啕大哭。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裴雨被她俩搀着回房去了,脸上的妆花了一大片。 裴雨不肯善罢甘休,哭闹了一晚上,崔湛好几次都要提剑出去杀了她,都被他义父给拦下了。 “要她死,也不能在这段时间,你耐心些!”崔道营夺下崔湛手里的剑柄,低声安抚他道。 崔家这边不得安宁,柳家和裴家也是忙忙碌碌,第二天,裴家与柳家一起滚出的长安,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在看他们的笑话。 “郎君,你素日里那么疼爱那个女儿,如今咱们因她被贬,她居然连送都不送送我们!”裴夫人气得脑袋发昏,不甘心地对裴玉她阿耶抱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