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家寡人》 第1章 序 南元皇城,邢都。 肃王梁修束手候在合庸殿外,静静听着里头皇帝大骂兵部、吏部两位尚书大人。 “强营换防乃南元几百年来铁打的规矩,先帝爷登基不足一月,便如摧枯拉朽之势替换了驻守四大边境十数年之久的几位将军。如今,朕掌政二十余载,你们却说驻军换防无人可用之?朕看你二人干脆摘了帽子回老家养老去吧,省的占着地方吃空饷!” “陛下息怒!陛下,先帝首次强营换防,正值无因阁选试结束,武试人才济济,且当年朝中本就有数位大将在职,可用之人颇多。反观眼下,无因阁六年一届,可六年前只出了二等,并无一等,更无头名;即便是获得二等的三位也出身不高,在职后亦军功寥寥,尚不能担起驻军大将之要职,这才……” “陆卿是说无因阁所取之才太少?” “陛下,照无因阁的规矩,文试、武试头名可授五品上职,一等授七品职,二等入新雨阁为七品侍生;我朝每年无因阁文试出来的人才倒是不少,可这武试……五月就要开考,恐难立时择出可用之才。” 陈臧似乎有些无力,连连叹气,“这么说,你们是没办法了?” “臣无能……” 不一会儿,两位尚书大人便耷拉着肩膀垂头丧气地退了出来,差点没注意到站在殿门前的梁修。 “肃王爷。” 梁修见他二人神色怏怏便安抚了几句,谁知兵部尚书陆万崎倒像是挨先生打的小孩儿见着了娘似的,连连诉苦:“王爷,您劝劝陛下吧!就算驻军换防非施行不可,晚两年——晚一年也行呀!” 兵部由梁修统辖,陆万崎之苦他是了解的。广江原战事突发,进犯规模大,驻军之地所储粮草并不足以供应两月之久。这段时日陆万崎为此事忙的焦头烂额,好不容易续上了粮草供应,皇帝又提起这强营换防来,全是马虎不得的大事,他是一点都松懈不得。 “这些年,去职还乡的将军有十余人之多,这节骨眼上,如何能有在京武将可去换防啊?”陆万崎方才在合庸殿出了不少冷汗,现一出门吹风直打哆嗦,“广江原稍有平定,如何能将褚将军调离大营啊?” 梁修宽慰道:“陛下只是一时心急,他自然明白你的苦楚。” 陆万崎哭丧着脸:“一时心急……陛下方才还说,若此事无法解决,便要摘了我二人的脑袋呢。……你倒是说句话呀!”他拉扯着吏部尚书沈峥泗的衣袖,后者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我倒是想在无因阁选试上动动心思,可有用吗?陛下看无因阁,那就跟龙王看龙鳞似的,谁敢动啊!” 但凡选试中二等,入新雨阁做侍生的,大多逃不过跑腿三年外放为官的路子;可若在沈峥泗手下,便有机会由他带着做事,能开眼界见识面,若有幸得陛下青眼,那就是鱼跃龙门在京做官了。故而沈峥泗统管无因、新雨二阁,又有择才之心,对考生侍生一视同仁,从不因出身尊贵高看谁,也不因低贫清寒而慢待谁,素有“天下人师”的美称。 梁修听他这话,便知道沈峥泗是有主意的,联想他的行事风格猜测道:“沈大人是想劝陛下于无因阁选试中扩录?” 沈峥泗一愣,随即应道:“正是,正是!不知王爷可否进言相劝?” “陛下看重无因阁,选试更是我朝开国来的重务。若要改,恐怕很难。”梁修说,“我尽力一试,眼下战乱纷起,陛下心急如焚,于武试上或许可得缓解之法。” 沈峥泗大喜,连带着陆万崎也宽心不少,“多谢肃王爷!” 同二人道别,梁修由大公公福安带着进入合庸殿,便看到刚刚坐下整理衣摆的陈臧。 梁修行了礼,等着福安搬来靠椅坐下,道:“陛下都听到了?” 陈臧冷哼一声,“这两个家伙胆小,不敢在朕跟前说明白,偏还得让朕来给他们机会说。” “陛下看重无因阁,向来是严禁变动无因阁选试的,沈峥泗自然不敢径直开口。现下陛下知道了,可愿意听他详细进言?” “扩录选试考生,无非是从原来排不上名次的学生里多选几个二等、二等里选拔尖的入一等,朕是担心如此会将一些不成才的招进朝廷。” 梁修劝道:“陛下忧心朝廷无才臣怎能不知,迟迟不松口,也是担心稳定边境之大业所托非人。可恕臣直言,眼下战事四起,边境不安,当务之急是尽快派遣武将前往四境协军。无因阁出来的学生们,尤其是武试学生,尽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若能遣往四境,在主将的带领管教之下,兴许就能早日成为堪任之将啊。” 陈臧捏了捏眼角,有些疲惫地说:“年轻人缺乏的是机会,这朕明白。若照沈峥泗提议去做,不仅可解四境之急,也可为驻军换防培养主将。可如此一来……正声,”他唤出梁修的字,“不仅破了无因阁几百年的规矩,驻军换防也不能按时完成啊。” “陛下,”梁修正色道,“若不能与时俱进救我南元于水火,即便是几百年的规矩,又于国何益?” 陈臧久未开口,梁修适时说:“……陛下,臣猜着这沈峥泗还在殿外没走呢。” 良久,陈臧长长叹了口气。 “让他进来。” 颂和二十二年,南元西南边境遭亍离偷袭,广江原大营驻守将士鏖战两月勉强平定。南元皇帝召众臣商议,期望趁此机会完成四境驻军强营换防,召回驻守边境的四位超二品大将,另择新人遣之。 可朝中可用武将并不足以支撑驻军换防完成,故皇帝陈臧特旨,于即将到来的六年一届无因阁选试中扩选武试人才,除头名一人不变外,扩充一等、二等考生之数;圣旨昭告,天下学子奔赴邢都。 第2章 断前缘 澍原城外,山路官道。 梁封城知道此去邢都一路都不会太安宁。 先不说无因阁开考后,官道是诸地考生奔赴邢都的优选之地,这些由地方诸府考上来的学生赴京时往往带足了盘缠银钱,自会成为抢劫之徒的重点择选;且正值四月,春雨颇多,从澍原城到邢都沿途多山路,遇降雨滚石,耽误在客栈都算好的,若是停到什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就得找个山洞冻上一夜。 以及…… 原本应无人的山路上总传来一阵不属于他、也不属于随从洗霜的策马声,马蹄声错落,有人在追他们。 洗霜转头看了一眼,不确定地说:“少爷,似乎是聚骨院的成桉。” 梁封城其实思考过要不要把聚骨院列入此行的不安因素之一,最终放弃——聚骨院的追杀从未停止,并非只在这一路才有,实在算不得什么特殊情况。 脑海中飞速过了一遍聚骨院死士,从中找到这个“成桉”是何等人也,恍然道:“上个月才交过手,你还踹断了他的肋骨,看来伤筋动骨一百天这话也不是谁都适用…本少爷今天可不能动手,只好靠你啦。” 昨日路过息羽山,给家中小妹买了些礼物,现下正因为怕淋雨而被他揣在怀里,若是打斗一番恐怕就要揣不住了。 刚说完,成桉策马已逼近他们。年轻人冲动,更年轻的人只会更冲动,他先甩了两柄飞刀,却被洗霜轻易挡开;随后拔剑而出,两人同道而行,终于打了个照面。 洗霜毫不避讳地盯着他腹上几寸看,出招都有些不忍,“还真是你,这么快就大好了?” 成桉本是十五六岁的少年,身形健朗,出招利落却十分狠毒。即便有洗霜挡着,他也招招直冲着梁封城而去,俨然一副立时要了他性命的架势。 “上次被你所伤只因疏于防备,今日定不会放过你二人!” 梁封城虽只顾着逃命,却也能腾出功夫来跟他聊几句,语重心长地说:“二伯是救过你的命还是你亲爹,伤还没好就急着跑出来替他卖命杀人?你年纪还小,手上沾血不好。” 成桉:“取你性命,我的手就不用沾血了!” “不如你也去考无因阁,你功夫不错,说不定能为自己搏出个好前程。” 洗霜顾忌这孩子身上带着伤,出招速度并不快,甚至多以防守为主,想着拖他一时,待到进了壅城地界,成桉没有路证自然会折返。谁想到这小子倒是铁了心要在路上解决掉梁封城,竟连续出剑挡开了洗霜的阻拦,目光坚定地紧紧追着梁封城。 凉风四起,林叶簌动,是要下雨的样子。 梁封城听出身后的不对,在成桉刺向他的一瞬间飞身踩到马鞍上,将那剑尖踢回去,又稳稳落下。 成桉被踢来的力道挡了一招,稍微稳定身形便要再度上前,好在洗霜赶上,终于趁其泄力之时横马拦住了他。 梁封城勒马回身,见方才还发狠话要取他性命的小子正耷拉着肩膀,一脸无可奈何地看着抵着自己喉咙的洗霜佩剑,有些不服地说:“你这剑像是王爷用过的。” 梁封城:“父亲觉得洗霜天资过人,五岁那年就将此剑赠与他,只是洗霜爱惜,很少拿出来用。” “不过是比我大几岁多练了几年,若与我同龄,必是我手下败将。”成桉似乎对这把剑很好奇,又十分不服气,“看来城公子很重视此次武试,连随侍都如此认真对待。” 梁封城一挑眉,这是自二人交手以来,成桉第无数次露出这样败军之将的模样。 “这是咱们第几次交手了?不如你先回去,多练几年呢。” 成桉鼓着腮帮子,眼珠都要瞪出来,“你受教于王爷,又比我年长,眼下自然比我强些!你等着,你等我……” 没等他说完,梁封城走近伸出手指移开了洗霜的剑锋,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雕花木盒。 “何物?” “昨日路过息羽山,给小妹买的,你就顺路给带回去。仔细着些,这里面东西容易碎。” 成桉极是无语,吹胡子瞪眼看傻子一样看他:“城公子,我是来杀你的。” 梁封城毫不遮掩地嘲笑道:“呦喂,可是你连我衣角都没抓到!反正你要回府,帮个小忙都不行?” 成桉别过头去,“我不听你调遣。” 梁封城循循善诱:“这是给小妹的礼物,她可是正儿八经梁氏族谱上的公子,你听不听她调遣?” 成桉不说话了。 片刻,撇着头将那木盒稳稳揣进了怀里。继续方才没说完的话,“虽然今日败于你二人,但迟早有一天你会死在我手里。” 梁封城敷衍地说:“行行行,祝你早日取我性命,金盆洗手。” 成桉抿了抿嘴,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 洗霜侧过耳问:“你说什么呢?” “我说,”他稍微大了些声音,“……那我祝城公子此去邢都,武试高中。” “我没听错吧?”洗霜新奇地说,“你还会说好听话呢?” 成桉瞥过眼去,“若公子高中,到底是给梁家长脸。不过我反正是要杀你的,即便高中头名授官任职,追去邢都也会取你性命。” “这倒是奇怪了。”梁封城敛了笑意,“不去考试,我连梁家族谱都入不了;去考试,若考了头名算梁家的脸面,可二伯依旧要取我的性命,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成桉梗着脖子,“公子一口一个二伯叫着,可你也知道自己根本不是梁府三院的公子,主子为何遣聚骨院追杀,公子自己不清楚吗?” “你——”洗霜立时又抬起剑柄横在成桉身前,却被梁封城挡住了。明明是极冲撞无理的言语,他却并没有反驳成桉的话,只是低了语气嘱咐道: “你小心顾好那盒子。” 二人目送成桉调头离开,一个小孩坐在马上摇摇晃晃,比追来时颓废了不少。洗霜收了剑,有些不解地说:“真不知道二院主子从何处找来的这些孩子,年纪轻轻,竟就成了他的死士。” “还个顶个的轴呢。”梁封城说。 他想起来与成桉初次交手,是第一次在澍原过完中秋回邢都的路上,那小子冒着大雨追了他们一天一夜,最后被洗霜拦下,劝了好一会儿才给劝回去。 自那之后,只要是梁封城简从出门,总是能在各种地方遇到澍原二伯派来的人。或是成桉,或是其他的几个,他们来自梁俭培养死士的聚骨院,在近二十年乃至今后很久的时间里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刺杀梁封城。 洗霜收了剑,“少爷就是脾气太好,他们来取你性命,你却次次留人性命,这才让他们如此肆无忌惮。” “一群小孩懂个什么。”梁封城说,“两位祖母和小妹都在澍原,以后还要靠二伯的人多加看护。” 洗霜:“就算少爷不说,二院主子也会好生看护她们的,他可分的清楚。” “嘶——洗霜啊……” “怎么?” 梁封城一副深思苦索的表情,“你说这聚骨院的孩子,莫非真是二伯的私出子?” “……” “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嘛!为什么他们这样听我那傻二伯的话?” 洗霜抬头看一眼天色,“似乎要下雨。” 话刚说完,果真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声渐大,另一道马蹄声又渐渐清晰,伴随着车轮吱吱呀呀的摩擦音,再往后是随从的护卫随架跑来的脚步声。 梁封城眯眼看去,商贾之家的马车不可越级,即使装饰再华贵繁琐也只能用单乘,木制雕字牌令亦不能配流苏,只孤零零地挂着,随着马车顶上的络子晃来晃去。 那马车上摇摇晃晃的是“沈”字牌令。 梁封城的眼神有些复杂,他想到了些什么,突然有些不安,在马车停下之前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里面的人。 倒是洗霜眼神一亮,“少爷,是沈姑娘!”却见自家少爷并没有“卿卿长相送”的欢喜,面上却有犹豫神色,整个人都十分僵硬。 “少爷?” 梁封城定定看着马车停下,一个女侍先下车撑伞,随后一名身着藕色裙衫的女子在她的搀扶下下了车。 梁封城先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敛去神色跳身下马,洗霜早早撑好了伞。 沈淞站在侍女身后,虽双手执一柄团扇遮去一半面容,却也能见得眼波流转的好模样,这目光停在梁封城身上,“梁公子匆匆而去,沈淞只好如此。” 梁封城还在看着她,良久,洗霜干咳一声,他才恍然道:“晚春天寒,本不想劳动姑娘相送。” “昨日随母亲至梁府探望老夫人,才得知公子已然离家赴京。”沈淞柔声道:“此去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我是说,不知公子何日再回澍原,便想着来送一送也好。” 雨势渐大,梁封城感觉到有风把雨水打到他的脸上,这样的雨水可以遮住原本的神情,再没什么要藏的,反而让他放松不少。 “离愁如春水,迢迢不断,本不想经这一遭,没想到姑娘还是来了。山路崎岖,寒意逼人,你身体不好,这一路难为你了。” 沈淞有些不敢看他,躲开了梁封城直视的目光,将袖中的什么东西交给了侍女,后者则递向了洗霜。 洗霜接过,梁封城低头看去,是枚再熟悉不过的透白环心玉佩。这玉佩成色极好,只是圆环上遍布着由中心散出的明显裂痕,是被什么尖锐之物刺过。 沈淞道:“梁公子所赠此玉,曾言能保我平安。如今公子要去做极危险之事,沈淞便将此玉还赠与公子,由它护公子平安罢。” 梁封城忽而明白方才心中的不安来自何处,他极为复杂地看向沈淞,仿若在寻求一个确定答案,后者则以沉默回应他。 良久,梁封城嗓音沙哑地说了一句,“那就…多谢沈姑娘。” 沈淞似松了口气,声音也有些不稳,弱弱地从团扇后面传出:“这世间有许多舍与不舍,公子既已做出选择,沈淞不能相随,便只能在此处目送公子离开。无因阁武试非死即伤,只希望有此玉相护,使这一遭可少受些罪。” 倾盆雨势将二人完全隔绝开,谁也无法踏出自己的伞下,只好在各自一处遮蔽里相视。 “你身体一直不好,晚春切勿贪凉。澍原气候极好,寻医更是方便,可多住些时日。”梁封城补充一句,“梁府会一直照应的。” 沈淞轻轻摇头,“既无牵扯,何谈照应。离家多日,待天气好些我便回承平去。” 梁封城面色错愕,半晌才吐出一句:“一路保重。” “公子亦是。” 两人相视无言,片刻,沈淞款款行了一礼,未等梁封城回礼便转身由侍女扶着上了马车,疾疾而来,又疾疾而去。 洗霜看看手中的玉佩,又看看梁封城,“沈姑娘这是怎么了?与少爷的亲事就在眼前,怎么要回承平去?” 梁封城看着马车而去的方向,喃喃道:“都是留不住。” 想过这一路会不太平,却没想到是这样的不太平。 他方才还能一本正经地劝着成桉,现在却不能再假装镇定地送别沈淞。 梁封城使劲挺了挺脊背,又跨上马去。 洗霜没听清少爷在说什么,把玉佩塞到他手上,“当日老夫人去沈府提亲事,少爷将此物当作见礼赠与沈姑娘。只可惜后来沈家走商遇险,这玉佩为沈姑娘挡了一箭,成了现在这样全是裂痕。不过也好,沈姑娘没事,可见此玉有灵。如今她将此玉交给少爷,定能保护少爷武试平安。” 梁封城摩挲着手中冰玉,良久无言。 这样的沉默一直延续到二人进入壅城。 第3章 断前缘 壅城已算是进邢都前最后一个热闹的地方,通衢之地来往之人众多,尤其是当下无因阁即将开考的时候。邢都客栈毕竟有限,且宿费颇高,而壅城至邢都不过一个时辰的路程,于是不少学子都会选择宿在壅城,待开考之日再起早入京。 梁封城原本没有住在这里的打算,父亲梁修在京中等候多日,实在不好再在壅城耽搁。可是沈淞这一番让他神情有些恍惚,于是在洗霜问“雨势甚急,可要在壅城等一晚”的时候,他也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就近找了家客栈住下。 梁封城神色怏怏,手中一直握着那枚玉佩,在房中等晚饭时想起许多事来。 他是梁封城,是当朝一品王爷的大公子,澍原梁府三院的少主子,这是真的。 今年年岁二十,至今未入梁氏族谱,也是真的。 原因说起来有点离谱。 二十年前,北方丰须正值王子争位,爆发了一场震惊天下的王族内战。南元皇帝陈臧初登皇位,野心勃勃,希望借王室内乱之机攻打丰须,占领其富庶的南部十三座城池。 当年驻守关北山大营的主将正是梁修。 陈臧在梁修回京述职之时,向其宣达发兵丰须的旨意。彼时梁修之妻、当年的岘州长史周方葵因身孕去职在府休养,听闻丈夫要出征丰须,无论如何也要随同前往。 梁修不愿妻子随军奔波,可周方葵却说:“当年成亲时便说过此生同生同死,如今出征便是生死之别,若有变故,方葵不愿因一个未出生的孩子而违背当年誓言。”据说梁修感动得痛哭流涕,只得带上周方葵,又派一队亲卫保护她。 丰须内乱以五王子即位为结局,南元趁乱占领了丰须南部边缘的四座小城。此次南元北征历时一年又四个月方结束,而梁修夫妻则在边军大营中迎来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梁封城。 这些往事是澍原的祖母告诉他的,父亲梁修也这样说。 往事真假不可追,可这些年的谣言却是实打实在他周围未曾散去。 不知是怎么传出来的消息,一个自称是当年大营中随侍的护卫称,周方葵因路途奔波边地苦寒,怀着的孩子根本没保住,最终夫妻俩带回去的梁封城并不是亲生子,而是他们所抚养的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孩。 这话听着荒诞,还是传到了澍原梁氏耆老那里。尽管梁修夫妇一再说明这孩子就是梁氏血脉,可宗族耆老并不买账,以至于多年后梁修的二公子梁封池都出生到了年龄入族谱,大公子梁封城入族谱这事还被拖延着。 本来是尊贵的王爷大公子、应顺利成为肃王府世子的梁封城,立时成为了整个邢都、甚至南元全境的笑料。 梁封城从未因为自己是肃王府的大公子而自骄——实际上,他完全没有什么可骄傲的。 南元朝廷虽未明确立法禁止臣民纳妾,可自开国以来便有着男女同朝的规矩,皇帝只立一位皇后,并无妃妾,凡是世家大族更没有纳妾室的。久而久之,上行下效,开国几百年后的当下再无纳妾之家了,众人皆以有妾室为耻。 若如流言,周方葵当年的孩子并没有保住,那梁封城的来历便说不清道不明,哪怕是个捡来的孩子都好,若是梁修与哪个女子所出,便定是梁府、王府、甚至整个南元所有高门世族的污点与耻辱。 十年前,周方葵因病离世,能佐证梁封城身世的人只剩下了梁修,可梁修之言有为自身开脱的嫌疑,并不被耆老认可。梁封城理解他们的用意:既无法追究往事,不如将他当作一个无所谓的孩子养在梁家,不入族谱,将来出事也牵扯不到本家。 梁封城将玉佩垂在自己眼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再看就要对眼儿了。”洗霜进门道,“沈姑娘身上羸弱,也难怪少爷不放心她。待日后成亲,少爷在哪沈姑娘就能在哪,就好了。” 梁封城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说:“借你吉言。” “少爷总是不说话,”洗霜说,“想什么呢?” 梁封城收起玉佩,把它压到包袱最下面。 洗霜:“我还是不明白,亲事在即,沈姑娘现下若回承平去,到时再到澍原,这不折腾吗?” 梁封城无奈地看着他,像看傻子一样,半晌,凉凉道:“亲事?”他瞥了一眼收好的包袱,“哪里还有亲事?咱们三院一时半会儿是没有少夫人了。” 洗霜不解,再开口问,梁封城却不愿再多说。 南元重镇,澍原 现如今的澍原梁氏为梁氏主支,由三处府院构成。先公梁如羽以武试起家,本是先帝最为器重的武将,长女梁侦、次子梁俭皆为皇子伴读,唯有三子梁修自小随父驻守边境,到最后也就只有他继承了父亲衣钵,成为一代大将。 梁如羽逝世后,梁侦、梁俭皆照父亲遗愿回澍原老家度日。梁侦通工事,手中出过不少美轮美奂的建筑,甚至远在邢都的公侯建府都会亲自到澍原请她制图。 梁俭则“不负众望”地有着世家子弟应该有的不羁,爱好钻研各种江湖奇术,手下的聚骨院更是养着不少武艺高强的死士。 唯有梁修,自小从军,先帝立储时更有从龙之功;新帝登基后授王爵,于邢都开王府,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肃王梁公。 成桉回到聚骨院,进门就看到了等候多时的梁俭。“主子。” 梁俭似乎早预料到了结果,还在不紧不慢地沏茶品香,抬眼看向成桉,见他衣衫规整,只沾泥污,便确认这是铩羽而归了。 “无妨,你伤口都还没长好,我早说让成梧去。” 成桉忿忿,“若此番城公子进京高中,恐怕要有段时间不会回澍原,何时还能再有机会?” “心急如何成事?且不说他能不能考中,就算是得了一等、得了头名,难不成还一辈子不回来了?” 梁俭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他的两位祖母都在澍原,无论如何也要回来探亲的吧?再说,封城手下那个洗霜实在不好对付,否则三弟怎么就独独挑中他去做那小子的贴身护卫呢?你还年轻,前头还有聚骨院这么多师兄师姐,总会有机会,不必丧气。” 一而再再二三,这些年梁俭别的不行,安慰这些任务失败的小孩子们的措辞能力算是练出来了,还能因人而异,具有针对性地句句都说到不同小孩的心坎上。 成桉点点头算是接受这番说法。“不过……”梁俭啧一声,十分可惜地说:“你若晚去一会儿,说不定能成。” “什么?” “时机不对,时机不对啊。”梁俭道,“凡出手,当选天时地利人和处。今日追杀,起风下雨,山路奇险,你已占据天时地利。喔,若能晚上那么一盏茶的功夫……” 便能再占人和。 成桉没明白他的意思,难道晚去一盏茶的时间,梁封城就能受到什么影响了? 梁俭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自言自语地感慨,“看来是天意,这是老天都要他去参加武试呀……” 成桉似懂非懂,摸索出梁封城交给他的那个雕花盒子。 “这什么玩意儿,孝敬我的?”梁俭回神,笑呵呵地接过打开,里面却赫然是一对十分精致的金镶白玉发钗,白玉雕成的海棠极是精致,小小一个,色如种冰。 “……” 就算是孝敬他师母,这花样也太年轻了。 梁俭干咳一声,听成桉慢慢说道:“他说是给池公子带的,让属下顺路带回来交给她。” 哦。 梁俭又摆出长辈的样子:“那便送过去吧,她喜欢这些花哨物。” “是。” 见成桉就要走,梁俭又拉住人仔细提醒道:“换好衣裳,说话小心,别漏了馅,那丫头鬼得很。” “属下明白。” 邢都城门 梁封城正在城门前排队查验路证,熙熙攘攘尽是四方而来的考生们。这一路走来虽天气有些阴晴不定,但终归到了邢都,“三四月的邢都最好,晚春入夏,乍暖还寒。我最喜欢这时候,你出门上街穿什么衣裳都不会奇怪。若是下场小雨,撑伞泛舟,再惬意不过了。” 洗霜与他并行,不明白昨日还神色郁闷的少爷怎么过了一晚上就全然大好了,“少爷,你没事吧?” “得带着暖炉,烘着热炭,温酒披裘。” 梁封城绝口不提昨日所遇,只是继续方才的话叹气,“可惜今年是不成,五月就要开考,待考试结束早过了时节。明年吧,明年这时候咱们顺东明江而下,游哪算哪儿。” “少……” 洗霜正要开口,突然听到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跑马声,这声音直奔邢都城门而来,还隔着远,又有人喊道:“学正殿外勤回京!” 几位城门守卫听清了报声,连忙快速清空了城门前闲杂人等,移去拒马将城门打开。 如此紧张热闹的场面,连带着一向不怎么爱看热闹的梁封城都忍不住好奇。 才转了头想去看,只见一匹白色骏马嘶鸣而来,马背上的女子一身炭色官服、戴乌纱官帽,分明是一副文官打扮,可这女子眉目却很是英气,策马疾行如凯旋之将,衣袂飞扬,带起的微风吹乱了梁封城的额发。 以这女官为首,身后跟着六七人的护送侍卫,一行人如旋风掠境,一侍卫手中象征学正殿的令牌在守卫眼前一晃而过。 沿路喊着:“学正殿外勤回京!” 再回过神,已是风暴过境,恢复了先前的市井样貌。 洗霜抬手扫了扫飞扬在面前的尘土,“学正殿?学正殿哪里有什么外勤!” 南元学子的最高殿堂,一个读书写字的文静地方,怎还有此等风火、武将似的文官? 梁封城回正身子,“无因阁开考在即,大约是下面府衙出了问题要尽快协调罢。” 不过这骑马出京的文官还真是少见。 第4章 断前缘 进城之后这一路倒是没什么事。虽说梁封城是肃王府大公子,可也不是那街头上的阿猫阿狗、谁都能认出来的。 自进了城门,沿着玄枫大街走到近皇城处,这附近尽是皇亲贵胄聚集之所,也就是到了这儿,认出肃王府大公子的人才多了起来。 “这是回来了?” “亲都退了,这要是我,我也没脸再待在人家姑娘跟前儿……” “真替肃王府丢人,养了这么一个儿子出来。” “肃王爷英勇半生,得意美满,恐怕这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要给他点难受呢!” “呸呸呸!” 这些闲言碎语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传到梁封城耳边却是不难。洗霜听了个大概,忿忿地说:“这又是胡说八道什么呢?” 梁封城满不在乎地扬声道:“你既知那是胡说八道,又何必在意他们。” 当今皇帝膝下共五子,分别是先皇后所出二公主、三皇子和今皇后所出的四皇子、五皇子、六公主。四位殿下中的两位已成年,可陛下爱子心切,舍不得他们离宫开府,如今还都住在宫中。如此一来,现今距南元皇宫最近的王爵府邸便是肃王府。 若到肃王府,便要先路过诸多大臣府邸。 其中一处特殊的,既不是什么皇亲外府,也不是朝中官员住处,且距离肃王府并不远的宅院,大门匾额上写着“扶沙馆”三个隶书大字。 大字之下,一道约有五丈长的粗纹红布由两端各一个小厮高高举着,立时挡住了梁封城的去路。 又开始闹腾了。 梁封城扶着有些酸的脖颈抬头,只见那长长的红布上赫然写着一行大字:恭贺梁公子再做自在闲人。 “来来来!大家伙都热闹起来!迎接梁大公子回京啦!” 一道爽朗的声音伴随着锣鼓声响起,梁封城无奈地看向扶沙馆门口。 况渲正穿着一身火红衣袍,身后带着两路不知哪里寻来的舞狮队伍,众人挤过并不算宽的大门口,跑到梁封城马前将他围了个严实。 这小子是南元北邻国丰须皇室的外生子,据说是丰须老王爷与哪个侍女生下的孩子。十年前肃王梁修率军大胜丰须,后者便送了况渲到南元,以质子身份一直生活到现在。 这况渲与肃王府是名副其实的仇敌。 更何况住处相近,这十年里况渲可没少挑衅肃王府。不过好在他年岁尚小,一肚子坏水也不过是扮扮鬼、吓吓人之类,或是热衷于在外让梁封城难堪,总没有真的伤到王府哪里,这些年每每遇到况渲找事,梁封城毫不担心,反倒觉得头疼。 正如眼下,这龟孙打扮的一副新郎官样子,正大喊大叫地庆祝梁封城被沈家退亲。 “恭喜恭喜,天降喜事!梁大公子亲事不成,又成了邢都城里的未婚公子,实乃广大适龄女子的喜事呀!”这些年在邢都住着,况渲别的本事没长,因为日日挑衅梁封城,这南元话倒是说的很溜。 梁封城尚在马上,俯首看他,“丰须没根儿的傻小子,又在这儿自娱自乐呢?” “怎么我们邢都的勾栏瓦舍不够热闹吗?您整日自己憋在质馆里找乐子,可别真给憋坏了。”他还可以压重了“质馆”二字。 况渲并不因着已经十分难听的话而恼怒,反倒很亲近似的摆摆手,“哎呀,您这话说的,我要是给憋坏了也得怪梁大公子您呀!本想着过些日子肃王府要有喜宴摆,我这做邻居的能去蹭杯喜酒,”他揽着旁边敲锣大哥的肩头,“嘿!谁能想到,沈家居然把这亲事给退啦!唉,要我说,这退的对!” 一副为沈家着想、苦口婆心的样子:“大家想想,这位梁大公子可是连梁家族谱都没进呀!那人家沈家姑娘结亲,被旁人问起亲家是谁,总不能说是无族无亲的野种吧?” 行啊,况渲。 这段日子没少去说书摊,这小词儿一套一套比从前新鲜多了。 梁封城哀叹一声,“的确,咱确实没在族谱上,可这又如何?那有些人是在谱上了,还是在王室族谱上呢,又有什么用?像个泔水桶似的被一脚踢到别人家里,人家还嫌他脏了院子呢。啧啧……可怜呐。” 这傻小子还是嫩得很,跟他比骂人,且再去修炼十年八年吧! 果然况渲暂时熄了火:“……” 泔水桶是什么玩意儿? 趁他没回话,梁封城又对那几个舞狮的说:“老大哥们,我且教教你们。在这况小王子住的扶沙馆,你们可别舞狮子,要舞老鹰才好!” 况渲立时黑了脸。 “老鹰可是丰须王族的图腾,况小王子一睁眼,好几只老鹰在院子里忽扇忽扇转圈,这才高兴呢!” 说完,梁封城双腿猛夹一下马腹,身下马儿长啸一声便向前冲去。 围着的一众人见他毫不犹豫的架势,连忙惊慌失措地四散开,方才拿着的家伙什于混乱之中左右击打,又是一阵喧闹。 见当事人都走了,舞狮队伍领头的上去问况渲:“公子,咱这还继续吗?” 况渲:“……” 继续做甚,给我哭丧? 张牙舞爪地赶走了闲杂人等,况渲抬手招来扶沙馆门前的小厮,伏在他耳边神秘兮兮地问道: “泔水桶是什么玩意儿?” 他还是希望通过学习来提升自己。 小厮:“……” 事情闹这样大,饶是再蠢也猜到了前因。果然一进王府便看见柳坪满脸忧思地问大公子:“您还好吗?” 梁封城虽知道背情,还是问了一句:“沈家退亲了?” 柳坪满是不忍地点了点头。 “沈见瑛是不是疯了!”站在门口的洗霜直接冲进来,“我们少爷可是王府大公子,他们沈家竟敢退肃王府的亲事?” 沈见瑛,承平沈家第六代家主,沈淞之母。 柳坪也尽是怒意,“王爷前日收到消息,也是怒不可遏,一时气急还要回澍原去找沈见瑛算账,幸而陛下召见才稳了下来。你们四日前从澍原出发回京,前日便有加急书信入府,想来是沈家的人知道少爷要来参加武试,立刻就……” 两人看向此番风波的主人公,梁封城倒是十分平静毫无异样,仿佛只是在听什么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待听完说了一句:“情理之中。” 只是说完这话的梁封城少了方才在扶沙馆前的张扬劲儿,也没多话,一人出了房门,朝后院演武场的方向走去。 柳坪担忧地看着他的背影,“少爷怎么像没事人一样?” 洗霜皱着眉头,“我们入壅城之前曾见过沈姑娘,她来给少爷送行。” “送行?”柳坪反问。壅城已近邢都,沈淞乘马车竟能追上策马疾行的梁封城二人,想来是自澍原出发日夜兼行才赶上。“沈姑娘可同少爷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要少爷保重,还把环心玉送给少爷保平安。” 柳坪无言,脸上的怒气不减,只是拢起衣袖叹气。 大少爷本是天之骄子,却因当年护卫的一句瞎话背负二十年骂名。沈三姑娘许真是命定良缘,又因种种忧虑斩断亲事。 世间万事,竟全都是些无可奈何。 肃王梁修于当今的南元,是自陈臧为皇子时便追随的从龙之功。 据民间传言,皇帝陈臧尚为皇子之时,为了能随时与肃王商议要务,时常暗地遣亲卫护送肃王入琮政殿。此说法真伪除当事人外再无旁人知晓,不过待陈臧登基后,除赐梁修王府邸,另恩旨修建了一条自肃王府直达元宫的通道,称“潜道”,以示恩典。 象征皇室的玄色仪仗赫赫扬扬,即使在并无他人的潜道也毫不懈怠,前呼后拥地行走,护着那位马车中正闭目养神的中年男子。 梁修虽已至半百之龄,可也能看得出年轻时是个俊俏的翩翩公子,加上自驻地回京后休养得好,如今不见一丝沧桑之感;陛下恩旨赐下的玄色朝服穿在一名曾做了二十二年武将的男子身上,更显得庄严肃穆。 车架行至王府门前,梁修看到早早候在王府门前的柳坪一脸哀愁,便知道梁封城已然知晓退亲一事,短叹一声,说:“人在哪儿?” “在书房。” 屏退随侍,推门而入,梁修一眼就看到窗边呆坐着的梁封城,身边是被撕碎的那封退亲禀信。 他满不在意地踩着那些碎片走近,伸手推开了窗子,霎时清风涌入,凉意拂面。 “沈家本就是唯利是图商贾之家,姑娘再好也难和王府搭钩。”梁修沉稳说道:“先前是你祖母十分中意,为父便没说什么,眼下既已如此就不要再为之所困。沈淞是好姑娘,将来有合适之人相配;我儿子也是好儿郎,自然也会遇到命定之妻。” 梁封城蹲在地上一只手支着脑袋,双眼无神盯着那些碎片。“快到壅城时沈淞前来送行,儿子就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梁修有些怜爱地看着儿子。长姐梁侦年少时曾有过一段爱而不得的感情,至今仍未婚配;二哥梁俭倒是成亲早,可兄嫂身体总不大好,成亲几年也没有怀上孩子,两人本不再执念于此,谁知就在梁封城出生后两年,二院终于传来了好消息。 如此一来,梁修排行最小,孩子却是梁府小辈里最大的。 自小到大,他从未像其他公侯世家的家主一般对长子要求过严,只希望这孩子随心所欲安稳一生便是,尤其是那些个谣言云云…如今再遇退亲,梁修总担心梁封城受到影响一蹶不振。 “半月前父亲命我回澍原将报考武试一事告诉祖母,那时沈淞正好跟着沈家主在梁府作客,便知道这事了。”梁封城说,“沈见瑛私下曾劝我,武试是一条路都到黑,若拿不到名次就白白落得伤残。沈淞常年病痛缠身需要照顾,她无法将女儿嫁与我这样的莽夫。” “半月为期,若我返程邢都,亲事就此作罢;若我留在澍原,五月初无因阁开考之日就成亲。” 梁修震惊地一拂衣袖,“这样大的事,你竟也未同祖母说么?” 梁封城摇摇头,“本就是两件不能相提并论的事。” 第5章 断前缘 沈见瑛当时摆弄着自己精致昂贵的扳指,与梁封城一道站在梁府长院的静池边,惬意享受着于她而言大大超出规制的庭院。 “武试是最没讲究的一门,两两相抗非死即伤,挺到最后便能有名次。我朝纳武将无非两种途径,寒门武试,高门推举。凡是高门大族,没有舍得让自己孩子去武斗台上拼命的——当然,也有例外。” 她意有所指地睨着一侧的少年,“武将出身的世族总不能世代吃老本,需要一个后人站在武斗台上,给自己家门挣到足够的脸面。封城,你有没有想过梁府为何推了你去考无因阁?” 说这话的时候,梁封城有一半的几率会成为她的女婿,沈见瑛还是诚恳非常,想将这位仪表堂堂的王府公子劝留在澍原与自己的女儿成亲。 “先公梁如羽将军将衣钵传给肃王,而肃王名下则有你与封池两个孩子。虽说封池还小,可肃王春秋鼎盛,为王府正名哪怕再等个五年七年又如何?偏就定要你刚满二十就去卖命?” 梁封城久久未答,两人周围一片静谧,只有轻轻的风声。 沈见瑛一身华服,与梁侦休整后典雅和柔的院子格格不入,身旁则是衣衫简朴的梁封城,若只看衣着,一时竟分不出谁是王府后人。 她接着说:“关于你的传言我也听过,准确地说我知道很多。自古商贾不入流,即便沈家如今是钟鸣鼎食的大户,但肃王府也不是我们能攀上的。当年梁老夫人派人来家里,说要给淞儿说亲事,沈家上下都很震惊,可仔细想想,梁府共三院,到了年龄该说亲的却只有三院的你一个。” 沈见瑛点到即止,意思却很明确:梁府高高在上,三院的肃王更是高不可攀,本是不敢想的亲事,但若对方是流言缠身的梁封城便又觉得没什么。 “那日梁府来提亲,我初见你觉得是个仪表堂堂、懂礼节的孩子,若将淞儿交与你也未尝不可。看肃王与老夫人对你甚好,又觉得你并非流言所说那般,在王府是站得住的。 可方才长成便要去为了王府的脸面考武试,你可是真受王爷看重?哪怕再退一万步,你不被王府看重后半生也是衣食无忧,哪怕你去考试是出于自愿!”沈见瑛骤然拔高了嗓音,“你有没有想过,在武斗台上缺了胳膊少了腿,淞儿将来如何生活?我小心养大的宝贝闺女,可不是为了给伤残丈夫伺候终老的!” 梁封城静静等她说完,随手掏出一些鱼食撒到静池。 沈见瑛的这些话还是太过委婉,比这话难听百倍的他都听过,若想用言语刺激他放弃武试怕是不能。 不过被说了这老大一通,他也该回击几句才算礼尚往来。 于是梁封城没有直接回应沈见瑛的怒言,反而平静地问她:“沈家让最小的儿子沈恕参加无因阁武试,也是因为不看重他、想让他拼出性命为商贾之家换个名声吗?” 沈见瑛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到沈恕,立时怒意上脸。 沈恕是她最小的侄子,沈家第七代老幺,沈家几乎把改变族运的宝全压在这个小儿身上,让他读书、习武,报考无因阁。 如果沈恕可以在今年无因阁武试中脱颖而出,那承平沈家就再不是九流之末。 换言之,梁封城说的很对,沈家就是在用沈恕的命换得家族荣耀。 沈见瑛握紧了拳头。“你这……” 你这没规矩的小子! 她还是忍住了,毕竟她算是正经的长辈…… 且这是在打手层层的梁府。 “沈伯母知道这些鱼吗?”梁封城不看她青筋暴起的手背,自顾自说着。 沈见瑛没好气地问:“什么鱼?” “姑母重修长院时曾发现静池中并无鱼儿,可又不喜宫中所养的那些娇贵品类,便去澍原远郊一处小溪捞了不少,如今养在静池许多年,早已不知是多少代了。” 沈见瑛:“饶是鱼,能被养在这富贵荣华之地,受贵人爱护,就是比其他鱼有福分。” “福分养活不了自己。”梁封城说,“既有缘在此地活一世,就得拼出一切。咬住一切活下去的机会,咬死一切威胁,才能在静池安然无恙地活着,即便没有这一院的荣华也能成为自己的靠山。” 梁封城喂完了所有鱼食,坦然地面对沈从瑛:“梁府、王府、祖母、父亲……他们从未逼迫我去做任何事,为了这场武试我准备了二十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早已厌倦在这沈家主跟前扮懂规矩的样子,难得一副冷冰冰的姿态说着: “沈家主,当初与三姑娘的亲事由祖母定夺,并非我意。我自知流言缠身,三姑娘不嫌弃,我很感激,若成亲定会好好待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可若让我因这一门亲事放弃武试这个唯一可以为自己谋前程的途径,那必不可能。” 见他油盐不进,沈见瑛有些着急:“王府贵胄,肃王爷一句话就能保你官运亨通,你还要为自己谋什么前程?” 梁封城:“我于梁家,犹如溪鱼于静池,如今的富贵是虚无缥缈,唯有自己谋来的前程才靠得住。” 学正殿与朝廷并驱,下属无因阁在南元更是地位颇高,凡南元人者皆对学子高看一眼。 去考了无因阁武试,梁封城就不只是肃王府传言中的私生子,更是一位不可染指、应给予爱戴的南元学子。 这是梁封城铁了心也要去无因阁的原因,梁修想了很久才想明白。 “喔,我儿原来……是这么打算的。” 他手中端着茶盏也并不饮用,心中总是泛着不安。 无因阁选试分为文试和武试两类,凡得头名、一等、二等考生,无论门第家世皆可入朝为官,若得头名可直授五品上职,这是全南元少年人梦寐以求的前程。 文试的学生便是读书、写文章,武试的考生则大有不同: 各县先行在本地招考,选拔出头名、次名两人送往直辖统衙,每州再选拔出头名一人送往邢都,凡选入邢都者可至无因阁参加武试。 而武试流程之所以如此顺利,脱离不开其考试内容的设置—— 只一项,两两比武,最终活着站在台上的人胜出。 败者非死即残,胜者封官荫府。 梁封城把那退亲禀信的碎片扔进没有装水的笔洗,随手拿了旁边一截短蜡凑了上去。 火焰团绕,纸墨成灰,一段轻飘飘的往事也终于轻飘飘地消失。 “罢了……人各有志,各有所求,何必耽误人家姑娘呢。” 前月回了一趟澍原老家,原就是为了五月选试去禀明祖宗,如今奔波一趟回到邢都已到三月底。西北风逐渐转了风向,夹杂着晚春的细雨,带着选试来临的紧张笼罩着整个皇都。 梁封城亦同赴京赶考的所有学生一样,这段时间完全地投入到备考之中。 今年武试的日子定在五月初八。距梁修所说,这日子是礼部同无因阁主考商议了许久才定下的,当日众星举紫微为上,宜多忌少,是五月难得的好日子。 肃王府上下都为梁封城的考试预备着,以梁修与柳坪最是紧张,以至带着众护卫、随侍、小厮乃至成膳司、成衣司等等诸人都紧张起来。王府奉堂日日人满为患,众人轮流进去给大公子烧香拜佛祈求顺遂。反倒是考试的主角整日不见人影,从日出到日落全都留在演武场上挥汗如雨,唯有用膳时方休息片刻,之后又是与各种兵器相伴。 又结束一天的苦练,梁封城离开演武场,绕过王府花园,正要去寻梁修一起吃晚饭。这段时间忙着练功,整日衣裳也懒得换,每每带着一身土和汗味来到饭桌,强迫梁修在这样恐怖的环境里用吃饭。 只是今日才走出花园,迎面瞧见柳坪过来,说王爷今日要晚些才能用膳,请大少爷先去。 不会是故意躲着他儿子吧?梁封城想。 “有事儿?” “吏部尚书沈大人来府,正在书房与王爷尚议要务。”柳坪给冒着汗的梁封城披上披风,两人朝膳厅走着。“在书房聊了半日,还没休息半刻呢。” 梁封城探头看着不远处烛火通明的文宣阁,几位从官装束的侍从候在门口,时不时有人进出,那大约是沈峥泗带来的属官。 文宣阁的烛光透过门窗格栏映到廊下,梁封城脚步一顿,目光停在一个身着炭服、束手而立的属官身上。 在一众素衣从官中,这样一位身着六品朝服的文官十分显眼。 此人面容恬淡,烛光下更显得温润娴雅,正安静等候直属上司的宣召,与那日在城门前张扬凌厉的姿态全然不同。 “那是何人?” 柳坪顺着大少爷目光看去,“那是新晋学正殿属官,谢邈。”他在王府做事几十年,这些消息自然摸的清楚,“前户部尚书谢州同致仕返乡时,陛下圣恩赐他侄孙二人六品朝议,最后不知为何只来了一个,便是谢邈。” “又为何跟着沈峥泗?” “大约是选试开考在即,学正殿人手不够,临时调来的吧。不过这几次沈大人来府议事,总是带着小谢大人,听说她心思缜密,办事妥帖,行事颇有谢老大人年轻时风姿,很受学正殿几位大人的认可…” 话还没说完,那边的谢邈抬袖遮面,长长打了个哈欠。 柳坪:“……” 梁封城轻笑两声,“得了,正好沈大人在。我回去换身衣裳,等父亲与沈大人议事结束一同用膳。” 第6章 命由我 虽说这学正殿与朝廷并驱,可一些日常事务仍需要得力之人处理,更何况六年一次的选试所牵涉内容庞杂,又要总官学子纳录、新官定职,故南元历代皇帝大多将这一摊子事交由吏部尚书。 众人入席,梁修看见自己儿子终于清清爽爽地坐在餐桌前,内心泣泪,终于不用再闻着汗味儿吃饭了。 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过沈峥泗。 沈峥泗看着连连给自己夹菜的肃王爷,万分惶恐,可又不能拒绝! “王爷……您也吃。” 梁封城竟是吃得最自在的一个,累了半晌胃里没食,才坐下没一会儿就送完了一整碗白饭。 梁修:“……” 桌上好歹还有位女官,这小子能不能注意些! 于是让柳坪给他跟前摆了一道清蒸鲈鱼。 梁封城愣愣看着这无辜的、身上全是刺的小鱼儿,突然觉得不饿了。 “咳咳……”沈峥泗突然看向他,“听说大公子今年也报了武试,准备得如何呀?” 梁封城清清嗓子,“日日备考,不曾懈怠。” “嗯嗯。若说忙了这些日子,我最期待的还属无因阁选试。此时南元学子入京,整个邢都都朝气蓬勃、一片生机啊!” 梁修心想,看出来了,你确实天天看朝中这些老头老太太看得心烦。“无因阁六年一届,每次开考,这邢都都是全然不同的景象。” 但凡几位长辈同时在席,必然对对方带来的小辈更感兴趣。梁修看着对面安安静静扶着饭碗夹菜的谢邈,用平日在朝时从未展露过的慈爱语气问:“小谢呀,来邢都数月,可还习惯呢?” 谢邈闻声放下了手中碗筷,恭敬地回答:“多谢肃王爷挂怀,下官一切都好。” “唉,王爷,这可不是我自夸,”沈峥泗突然来了兴趣,“小谢自打进了我学正殿,宿房、吃食全都安排极好的,风吹不着雨淋不到,毕竟环境好了才能好好公务嘛。” 梁修道:“我说你这是见惯了手下的老面孔,突然来了这么个年轻人。”他对谢邈嫌弃着沈峥泗,“老家伙,从前你叔祖父在京时,就数和他关系好。” “什么老家伙,我还且有精神呢!” “你同她叔祖一辈,哪里不是老家伙?” 两个长辈莫名其妙呛了起来,留着另外两个小的干坐,谁也不好再动筷。不知说了多久,沈峥泗先说回了公务上,“不过嘛,小谢的办事能力极好,虽来学正殿不久,但许多事处理起来竟比几个年长的属官都得心应手!是个难得的可用之才。” 谢邈自然明白,这是沈峥泗有意在肃王面前提起她的好处,感激之余,不忘颔首谦虚了几句。 肃王对这位年纪轻轻的属官印象自然不差,单凭他同意梁封城张罗着留沈峥泗一行在府用膳就能看出来:毕竟与吏部尚书同桌是一回事,与吏部尚书的下属同桌便是另一回事了。 “这几日我正打算着,选试开考,叫小谢去考场历练历练。”沈峥泗又道,“毕竟这选试六年才一次,也不是谁在学正殿都有这福分能赶上的。” 梁修对这说法点头认可,“的确,这是个好机会。” 梁封城不禁想着,让这么一个文官去武试考场,刀枪无眼血肉横飞,万一吓着算谁的? “能去文试考场历练,下官求之不得。” 谢邈突然开口了。 看吧,人家会害怕。梁封城暗自得意,自己看人的眼光就是这么毒。 沈峥泗与梁修自然听得出谢邈的真实意思,前者不解道:“怎么,武试考生中有你的亲属?” 谢邈点头道:“族中一位兄长作为峰东头名参加了武试,照选试规程,同出一族,下官应当回避。” “嗯嗯,自然要按规程办事。既如此,小谢便去文试考场嘛。” “可惜咯。”梁修语调奇怪地开口,梁封城听他如此,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梁修像这世上许多父母一样,开始得意地介绍起自己孩子来:“城儿是在武试考场的,这小子虽没别的什么本事,自小打架没输过!” 沈峥泗:“这有什么可惜的?” “可惜小谢不能亲见我儿功夫啊!” “……” 您老可真有意思。 桌面底下,梁封城毫不留情地踹了老爹一脚。 表面自然还是彬彬有礼地,“武试考场血腥残酷,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虽是这样说,”谢邈竟回了他的话,“若非有族兄在考,下官很愿到武试考场见识南元强手的比试。” “谢大人整日与书卷为伴,若亲见打杀,恐怕会做噩梦。” 这回饭桌下的攻击方变成了梁修。 谢邈对梁封城话中调笑置若罔闻,脸上看不出喜怒,一本正经地说:“考生于台上比试是为选出最强者保家卫国,如若见此就要做噩梦,那生活在边境的百姓,竟非因战事动荡而亡,却是做梦吓死的?” 梁封城一噎,他最是不能忍受自己在口舌之战中丢了气势,眼珠一转继续说:“在下只是觉得谢大人身为从不上战场的文官,自然更文弱些。” “若文武之势此消彼长,下官作为文官自然文弱些,那公子如此牙尖嘴利,恐怕手脚功夫也算不得太好。” “……”梁封城咬咬牙,“我可是澍原武试头名。” “怪了,这来邢都参加武试的学子,竟有哪一个不是一州头名吗?” “……” 啊啊啊—— 好一个睚眦必报的丫头!! 坐在下位的年轻人几要吵起来,上面的两位长辈许是因喝了些酒,早已搭肩埋头不知又在说朝中什么趣事,全然未顾对面剑拔弩张之势。 待完善结束沈峥泗一行离府,梁修看着一旁抱臂气鼓鼓的大儿子,“你这是没吃饱?” 不就给你摆了盘鱼吗。 “……” 气也气饱了! …… 五月初八,无因阁开考。 梁封城早早就坐在无因阁考院门口不远处的馄饨摊,先与洗霜各暖暖吃了一大碗菜肉馄饨,看时间尚早,又点了一壶热茶等考院开门纳录。 春末夏初的邢都城总带着些凉意,尤其是大早晨,凉风似裹着小冰碴往人脸上刮来,虽到日出之时便能减弱不少,可便是日出前这段时间最是难熬。 馄饨摊支在一处客栈门口,大早上客栈并不开张,四周的热源只有那一口煮馄饨的大汤锅靠在墙角。 梁封城和洗霜十分默契地把自己面前的小桌往里挪了挪。 “阿伯,来碗热热的!” 又有考生耐不住寒意来到了馄饨摊,这小小的摊位桌椅并不多,这人一来,再算上梁封城那一桌两个,小地方就已经没有再能坐人的了。 老板似乎对这逼仄但温暖的小摊位很满意,并不急着招呼更多的客人,只一边将小馄饨下进沸水,一边同坐下的几位闲聊。“这考院最热闹的时候,也就是这几天啦。你们都是来考试的学生吧?我这馄饨可神得很,凡吃了这馄饨再进考院的,那定会榜上有名。” 梁封城对这些说法不信不问,可若是旁人提起他也会附和几句,“那可就多谢老板!” “来来,您的馄饨……哟,这位小哥儿,看您这装束,仿佛是峰东人氏?” 洗霜突然觉得旁边的人停了动作,抬头一看,只见大少爷嘴里塞着馄饨却不咀嚼,一手拿着勺也僵在碗沿,一副特别明显的偷听架势。 “阿伯慧眼。” 这就是谢邈那个同族兄长? 梁封城眯了眯眼,偷摸挺着上半身往那一桌打量。 只见一个与他们年纪差不多的端正男子,身着素衣便服,衣衫上满是峰东府流行的山河团纹。再向上看去,原是个五官清秀的公子,虽身上配饰寥寥,发冠亦只是寻常玉冠,可端看着颇有些遗世独立超凡脱俗的意思。 不过也一般嘛。 一碗馄饨吃完,那边的无因阁考院终于有了动静。沉重的两扇大门被两队侍卫从里面缓缓推开,随即传出庄严的鼓号之音,由主考、主审二人行至最前,后面分别紧随着端拿象征着学正殿至高无上地位的鹰头金杖、金印与圣旨的三位新雨阁从官,一时威严非常,众人皆是庄肃。 有眼尖的已经开始嘀嘀咕咕:“要说学正殿地位高崇众人皆知,可竟能与皇帝陛下的圣旨同行,甚至还走在圣旨之前,这也太过夸张了吧?” 立时便有人站出来反驳他,“三公学正乃我南元治国之本,三公乃开国重臣,设无因、新雨二阁,任命学正招贤纳士。若无学正何来贤才,若无贤才何来朝廷,就连皇帝陛下也是要每月入学正殿奉拜圣师。你既是考生,怎能不知学正殿在我朝的地位,竟还敢在考院门前口出狂言大肆猜测,真是无知狂妄。” “就是,三公学正高于皇家朝廷,学子入朝前只拜三公,就连此时接旨拜的亦是三公,只有将来入朝为官后才会拜皇帝。天下之大,学子最高,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议论学正,无论本事高低,心意已然不诚,这样的人就算走进学正殿,陛下与学正官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被议论的那个人有些脸红,过了好半天,一边往人群外挪一边小声说:“我本来也不是来考试的啊……” 这段插曲并没有影响到其他人,事实上,考生们大多都注视着自考院而来的那两队人,尤其是站在最前的主考和主审。 片刻,主考陈滁歌、主审陈竟省站上象征朝廷的凤台,陈滁歌手拿圣旨,陈竟省则掌金印权杖,诸考生见此印杖立时跪拜伏地。 “今年无因阁文试录头名一人,一等一人,二等三人;无因阁武试录头名一人,一等三人,二等五人;望诸考生心无外物、细斟慢酌、以报多年苦修。” 众考生呼:“敬三公,学生接旨。” 第7章 命由我 待两位大人同从官离开,便是无因阁侍从张罗着开始给考生录名。 文试武试各排了五队上前录名登记,梁封城凑近站在了武试最左侧的一队,洗霜递来备好的衣衫物件,“瞧着人多,幸好少爷提前吃了些东西垫着。” “嗯。”梁封城一手拿着佩剑,一手背着大大的包袱,在一众精简出行的考生中很是显眼。“咱们准备的是不是太多了?” 洗霜不以为然,“总是要穿着干净衣物才好一场场地考下来呀,看他们都不备着,是打算头轮便要下场吗?” “我不是说这个,”梁封城笑说,“衣裳倒没什么,总是要换,可这各样的暗器……我平时都不用这些,拿上也用不到啊。” 洗霜:“武试不比平常,考生是可以自选兵器的。少爷虽惯用剑,可这些个小暗器还是备着好,关键时候,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不多时,前面的人已经所剩无几,眼看已经排了快一半,洗霜十分不放心地说:“少爷此去可万万要保全自己,若是、若是不成,千万别让他们伤着你。” “放心。你回去之后——” 话未说完,便听到队尾传来一阵哄闹声,引得排在后面的学生们纷纷转头看去,只见一个武将衣束的高挑女子被几名男女挡在队伍之外,似乎发生了什么冲突。 听得三人其中一个学生说:“我当是谁,看着眼熟。原来是叶家的丫头,没想到离崆州千里迢迢还能遇见。家中既遭变故,怎么还有心思来考试?” 旁边一个吊着声道:“无因阁选试六年一考,她若不来,恐再无出头之日了。” 他身旁站着的一个拉着衣袖小声说:“你何必说话这么难听?” “她自小自恃才高,家中有伯父为官罩着,行事张扬跋扈。如今叶廷立左迁西沙原,叶翎,你还有什么能耐?” 最先开口的那个却把这厮往后拽了拽,不动声色地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对面那女学生虽一身武装,可看着有些文人气息,与武试这边排队的学生实在站不到一起,不知道能不能挺住这些人的挑衅。梁封城抱着剑看戏:“我看那姑娘文文弱弱的,这要是打起来够呛能挺住。”他这样说道。 洗霜摇摇头,“且打不起来呢,这可是考院门前,从官都看着,谁敢在这地方动手?” 方说完,便听到那边一直没说话的女学生道:“若觉得我没能耐,那且比一比,谁若输了立时滚回家去,如何?” “……” 梁封城拍了拍洗霜的肩膀,“好兄弟,要不你再多说几句?说我得不了头名之类的?” 洗霜:“这女公子是个火爆脾气,不知本事如何。” “照这么多年我与旁人打架的经验来看,先挑事的往往都不太行。” 且看况渲那个小弱鸡,有哪次是赢了的? 洗霜说:“听他们的话,好像都是崆州来的。可按规矩,各府只能有一人可入邢都考试,即便有同名,那也不会这样多吧?” 梁封城感叹道:“崆州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先皇后祖籍,凰鸟盘旋之地。想来是周边府县富贵人家的孩子自小养在崆州,但籍贯无法改变,考试还是要回到籍贯地考的。” “长在富贵地,吃得好住得好、学得好练得好,到考试时又回去同那些教授师傅不如他们的学生比,真是什么便宜都让他们占了。” 梁封城:“你很能褒贬时弊嘛。” 那边找事的学生似乎没想到叶翎会直接宣战,眼神有些犹豫,若是答应,输了可就是大代价;若是不答应自然又十分丢脸,“舶缆,我……”他看向最先开口的那个,只听后者挺着腰背道:“叶翎若是真没本事,如今也不会站在无因阁考场之前。劝你想想明白,不要惹出祸端。” “什么啊,这可是你先来找她搭话的,怎么最后反倒是我摊上事?” “我只是认出她来,是你自己嘴上没分寸。” “我…”他拽着三人中另一人的衣袖,“你说。” “我说什么,”那人哭笑不得,“你去道个歉啊,大丈夫不逞一时之快,况且本就是你口不择言,不是叶翎的错。在场的考生可都看着呢,若真闹大了从官出来问,大家可都是叶翎的证人。” “……” 他接着劝说:“我说卫方垣,你便去道歉又如何?左右进了考场会遇到,你二人这场对抗是逃不掉,在武斗台上赢了她,总比眼前打架吃亏好!舶缆,你说是不是。” 后者认可地点头。 周围看热闹的人见卫方垣如此犹豫不前,已然看出他是不敢豁出去跟叶翎打一场的,就连前来送考生进场的人也对他指指点点,嬉笑声渐渐传出。 叶翎看着排队纳录的状况,已不想再和他耗下去,有些不耐烦道:“打是不打?南元儿女凭本事说话,你磨磨唧唧的做什么?” 一直劝说卫方垣的那位左右来回看看,看出了他是不敢打又拉不下脸,只好叹了口气,朝叶翎走了几步,说:“叶公子,在下张舶帆。卫方垣只是一时口快,并无意与公子起冲突。考试在即,公子海量,还请不和他计较。” 叶翎打量他片刻,冷笑一声,“你们三个倒是天生来的好兄弟,一个起头,一个白脸,一个红脸,这天下的戏本可算都被你们张家人唱完了。”说完,转头走了。 卫方垣皱着眉撅着嘴,“她、她这是什么意思啊!” 张舶帆笑着说:“还能是什么意思,这是把舶缆和你混为一谈啦。” 卫方垣:“啊?我和舶缆,还有你,我们本来不就是一伙的吗?……等会儿,”他追着叶翎的身影看去,只见她慢悠悠挑了一支文试的队伍开始排,“她不来考武试,她去文试了!她不考武试,那我怕什么!早知道……” 卫方垣还在滔滔不绝地骂,张氏两兄弟互视一眼,张舶帆说:“我虽没有同她交过手,可也听说过这崆州叶氏的功夫都是顶好的师傅教授,尤其是这个叶翎,体量纤细可身手奇绝,怎么却是去考文试了?” 张舶缆:“我哪里能知道。” 张舶帆:“哎?你硬拉着我们两个来搭话,半天过去净是卫方垣吃瘪,你却没和叶翎说几句话。小弟呀,我倒是看不明白你。” “武试的队伍都要排完了,大哥还不去纳录吗?”张舶缆说。 张舶帆笑道:“行,你自己看着办。快去排队,不过我猜你一定不会选叶翎那一队。” 这边洗霜再度和梁封城进行着一番深切的送别交谈,“少爷看那几个武试考生都这样张狂,可见各府来的头名都不是好打交道的脾性,少爷入场定要万分小心。” 梁封城说:“都是各府的第一人又怎么会甘于人下?来这无因阁就是为了争那一个头名,就算争不到头名,名次也是越高越好。” “若他们真是坦荡比试,咱们自然用不着害怕。可人心叵测,谁知道谁会使阴招?” 梁封城细细想了想,觉得洗霜所言还是有理。 武试总共十日,在这十日里所有考生都住在无因阁考院里。晨起用早膳,用完比试第一场,次日休息,第三日再比,以此类推;而武斗台上每场比试结束,都有一半的考生离开无因阁。 入场当日,有些倒霉的考生就被分了首场比试,这意味着今日结束就会有小一半的考生离开无因阁,连宿房都不必收拾。考生由从官抽签分配到五十余间宿房,每间住四人,在接下来的十日里,每两天都有人从里面搬出去。 方一入场,考生们放好东西,不一会儿,只听武斗台前开始传来哭天喊地的声音,该是首试名单贴出来了。 梁封城在宿房坐了好一会儿都没见到同间房的另外三人,听见外头的动静,想来另外几个应该一直在武斗台前守着,便放好东西拿起佩剑直接向外走去。远远的,梁封城便看到那边人头攒动,有些考生已经斗志昂扬地开始热身,有些则丢了魂儿似的直接坐在地上。 “想来是早上吃的馄饨有好处,保佑你我都不用参加首试。” 身后突然有人说话,梁封城转头看去,原来是早上在馄饨摊见过的那位,“你在同我说话?” “嗯。” “你认识我?” “梁封城,”那人面无表情地说,“肃王府的大公子。” 梁封城继续看着他,无声在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在下峰东谢遄。公子名满邢都,饶是在下来备考不过数月,已听说过不少传闻。” 梁封城说:“恐怕那些传闻里没什么好话吧?” 谢遄诚实地回答:“肃王私出,未入族谱,商贾退亲。” “……” 谢家,很厉害嘛谢家。 “那你还来找我说话做甚。” 谢遄依旧面无表情,指了指他身后挂着的宿房号牌,“我住这间。”说完越过梁封城进了房间,后者看着他收拾行李的动作,佯作自然地问:“你姓谢,来自峰东,是峰东谢氏?” “正是。” “峰东谢氏出文官。听说不久前致仕返乡的户部尚书谢州同大人就出身峰东谢氏,陛下圣恩赐他侄孙二人六品朝议郎。家脉传承,令人感慨。谢兄可认识谢尚书?” 谢遄淡淡道:“我自小无父无母,由叔父带大,不受宗族重视,谢尚书位高权重,在族中又辈分极高,我如何能认识。” 梁封城:“喔……” 看来和谢邈没什么来往。 第8章 命由我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锣声,随即有从官喊道:“岘州钱文立败,首场除名——” 这样的除名宣告声自比试开始就没有间断,只是这回喊完,有不再看比试的考生回来,互相议论道:“你看到了吗?主审官的脸色难看的很……” “主审官出自岘州,岘州的学生被除名,他肯定很生气。” 梁封城把玩着茶盏,“文试因有徇私舞弊之嫌,陛下除主考官外,又亲设主审官;武试没那么多避讳,一场打斗下来胜负分明,便让文试主审兼任武试主考,另有皇城守卫司几位副将坐镇。 今年的主审官陈竟省来自岘州,是岘州郡王之孙,与皇子同辈。岘州只有一位头名前来考试,如今首场便被除名,这陈竟省定是气极了。” “你知道的不少。”谢遄说,“能这样议论皇室,可见传言不假,确是个跋扈公子。” “……” 好烦,再也不想和谢家人说话了。 首场比试进行了三个多时辰,从前半晌一直打到后半晌,直到不用参加首场的考生们都按照宿房名单坐在了膳厅等用晚饭,最后一个打完的考生才拖着疲惫至极的身体和快成碎布的衣裳回来。 众人十分同情地看了看他,随即松一口气,终于能开饭了。 也是半个时辰之前,梁封城才知道同屋的另外两个考生,其中一个竟就是在考场外纳录时起了不小风波的卫方垣——他倒霉,被抽到了首场比武;另一个叫赵叔韧,则是在武斗台前看了半晌,这才没同他们碰面。 梁封城就近给卫方垣夹了块炙肉,“你可以啊,不仅赢了,都没怎么受伤。” “我知道你,肃王府入不了族谱的大儿子。” 梁封城挑挑眉:知道的还不少,对我定位十分准确。 卫方垣身上实是青肿处不少,只是面上看不出来,衣裳一遮便真同没事人一般。如今梁封城这样说,他就顺坡而下,“我好歹是麓州武试头名,首场比试自然要大获全胜。” 赵叔韧看上去年纪小,个头也瘦些,捧着饭碗闷头吃,时不时吐出几句实话:“我瞧着你被揍得挺惨,对方不用兵器,尽是拳脚,想来你身上青紫不少吧?后日又要上台,你得用些药。” “……”卫方垣一噎,顿觉没脸。可赵叔韧语气诚恳又是实话,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好给他挑了块大鸡腿,“赶紧吃吧,看你这细胳膊细腿,小细孩儿。” 用完晚饭,留下的一百余考生听完从官的训导后各自回了宿房,有些房间已经空出床位,像梁封城他们这种满员的倒是少。 卫方垣话多,一边上药一边把白日那个武试对手从头到尾分析了一遍,偶尔夹杂着几句骂。 “听从官报名,说是岘州来的。岘州西北苍凉之地,果真功夫都要粗犷不少,拳头这样硬……不过还好,我没给麓州、崆州丢脸!” 赵叔韧问:“又是麓州,又是崆州,你到底是哪里的?” 卫方垣脸上有些骄傲,“我祖籍麓州,家中还算富庶,儿时随父母至崆州,便长在崆州。故而我既是麓州人,又是崆州人。” 赵叔韧神色认真,“你在繁华富庶的崆州学武,却又回到稍稍逊色的麓州,同生长环境不如你的考生们比试,最终拿了麓州头名来到邢都。” 他一字一句地说,于他而言是真的在询问一个自己不懂的问题,“这是好事吗?我不明白,但我看你好像很骄傲。”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一旁洗脸的梁封城把头都埋进水盆里,一手死死攥着谢遄的胳膊,生怕自己笑出声来。 卫方垣脸都绿了,狠狠盯着赵叔韧,这厮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可赵叔韧神色之诚恳,双目之无辜,眉头微蹙,实在一副求知的样子。 奶奶的,是真傻!卫方垣白了他一眼,继续低头上药去。 留赵叔韧一人满腹疑问。 “叔韧,这问题太复杂,我们都不明白。”梁封城捂着笑酸的肚子,“不过对你卫兄而言是好事,那便是好事吧。” 赵叔韧想了想,重重地点头道:“梁兄说的对。” 纳录时共有二百三十八人记名,首场比试结束后除名七十六人,剩余一百六十二人,这些人又被分为五组,每组三十二至三十三人不等。 次日,有从官至每间宿房宣布分组名单,名单同样由抽签决定,分到哪里全凭运气。梁封城这间的四人倒是幸运,都被分到了不同小组,至少在淘汰对战时不必遇到,只是赵叔韧那组有个认识的,是纳录时见过的张舶帆。 提到张舶帆,梁封城问起他与张舶缆兄弟二人来,卫方垣解释道:“虽说照南元习俗,儿女满十二岁时可自行选择入母族系或父族系,可崆州张氏是大家族,与先皇后姜氏有亲,故而张氏后人无论父母如何,大部分都会选择入张氏族谱。” 他说,“就如舶帆、舶缆两兄弟,大哥张舶帆随母系,其母乃张氏第九代长女,张舶帆入张氏族谱后,便是第十代长子、当今张氏主君的长孙; 而张舶缆,则是其父为张氏第九代第四子,张舶缆出生时前面已有了姑母、伯父所出的兄姐们,入族谱时排行第十代第七子,目前尚无弟妹,是张氏最小的孩子。” 这一通排行听着乱,梁封城不禁感慨道:“虽说一府文试可取三人入邢都,比武试多两个,可也是万里挑一少之又少。这张家竟能文武全占?大哥入武试,小弟入文试,未免太厉害了些。那个张舶帆,看着清风明月,若是在大街上遇到,我定会觉得这是哪里的读书人,居然是武试考生。” 卫方垣有些骄傲,“那是。张氏虽与先皇后有亲,可能强盛这么多年,自然与子孙后人十分争气是离不开的。” 他安抚地拍拍赵叔韧的肩膀,“叔韧,若与舶帆大哥相遇,不要硬来,保全自己不被伤到即可,更无需失落。”话外意思是你断断赢不了他。 赵叔韧好像没听到他说什么,手中还拿着众人的分组名单,自言自语道:“昨日纳录时,我见考生男女数目相当,如今分了组,考生中的女子却少了许多。” 谢遄也去看,“能成为一府头名来到邢都,功夫自然是顶尖;可毕竟男女力量悬殊,假若一名女考生对抗时遇到了比她体型强壮许多的男考生,有时也是无力。” “这种情况,除非用暗器。”梁封城手中比划着,说道:“即便是长兵器,女子的力量也无法支撑她长时间与对方对抗,可若是用暗器,即便不近身也能伤他一二分。积少成多,长时间打下来,饶是在强壮的男子也扛不住这许多暗伤。” “可如果对方也用暗器呢?”赵叔韧问,“两两对抗,在所有长处都可相较的情况下,女子始终在体型上占劣势。” 卫方垣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珠一转,鼻腔哼了一声,“你们说的这些有个例外。” 三人齐齐看向他。 “崆州叶翎。俗话说得好,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这话要是放在叶翎身上,那就成了‘强的怕壮的,壮的怕不要命的’。叶翎出手,那就是冲着取人性命去。若与她相抗,哪怕对面是个百八十斤的壮汉,她耗尽最后一口气也要拉着对方一起死。” 梁封城长长地哦了一声,“难怪昨日考院门口你不愿与她比试,原不是怕比输了不能考试,而是怕丢了性命啊?” 卫方垣这时候倒没觉得丢脸,摊着手说:“这是实话,寻常比试便罢了,为了场赌气的比试丢了性命才是不值得。” “那叶翎为何不参加武试,却跑去了文试?” “文试也好,武试也罢,她能在崆州考得文试前三,你便知道她的厉害。至于如今的选择……文试嘛,文章能得考官青眼便有出头机会,也许是她觉得文试的胜算更大些?”卫方垣说。 四人的讨论最终因为考院放饭而结束。早晨公布分组名单后,考院的气氛便与昨日大不相同,不少昨日同桌吃饭的同宿房考生,今日要么同桌不说话,要么干脆隔了十万八千里才落座;像梁封城他们这样同宿房皆分到不同组的已是少数。 与此同时,梁封城的身份不知如何传了出去,有不少考生已经知道这考院里住着肃王府的大公子,将来可能是王府世子、甚至会承袭王位的人。 知道了他的姓名号牌,便是知道了宿房分组,一时间众人心理精彩纷呈——和梁封城不同组的希望能与未来世子搭话留个名;和他同组的,则惶恐着到了武斗台该如何出手: 若是故意输,这些年苦练就算白费;若是执意赢,梁封城背后可是肃王府,伤了他便是与王府结怨,即便最后得了头名授五品职武将,也得在王爷手下的兵部,恐怕在朝中走不长远…… 输也不是,赢也不是。 众人心中纷纷抱怨,怎么就这么背,偏和这梁封城同一届! 第9章 命由我 众人心中纷纷抱怨,怎么就这么背,偏和这梁封城同一届? 然而在惶惶恐恐中,又有一道新的声音传出:梁封城年近二十都尚未得入梁氏族谱,恐身份有疑。 四人方一走进膳厅,就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氛围。 梁封城摸摸自己的脖颈,怎么凉飕飕的? “这还没开打,大家明里暗里就开始敌对起来了。”卫方垣觉得好笑,“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边关谈判呢。” 他性情张扬,带头进去就开始找空桌,结果空桌还没找到,就看到了独自一桌正喝茶的张舶帆。“真是奇了,舶帆大哥乃崆州张氏大公子,居然也会被排挤成这样?”一边说着就往那儿走,“舶帆大哥!” 这一声喊出来,膳厅不少人都往他们这里张望, 有人认出他们腰间的姓名号牌,知道是自己组的,便会翻个白眼。 有人知道他们不同组,认为暂时构不成威胁,就继续埋头吃饭。 有人认出了梁封城,便用饭碗挡住表情,偷摸地看。 梁封城倒是不在意这些,和谢遄、赵叔韧径直朝着卫方垣的方向走,可刚走了两步,便被人拦住了去路。 “你就是梁封城,肃王府的大公子?” 来人是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男子,面容麦色,体格中等。 梁封城拱手致礼,“梁封城。” 对方不说话,好像在等着他继续说一句。 可梁大公子素来是以我为尊的,才懒得给这无礼之人什么面子。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对方脸上的表情僵了好一会,脸色有些涨红。 谢遄作为名门之后,似乎感受到了这种奇怪的氛围,自然不会晾着对方,主动开口说:“在下谢遄,敢问兄台是?” “沈恕。”没好气道。 梁封城了然,是沈家那个推出来给家里抬地位的小儿子。 当下就要推着谢遄与赵叔韧向前走。 “梁封城!”沈恕又喊住他。膳厅中不少人暗暗观察这边的动静,尤其是与梁封城同组的考生,既想试探肃王公子的深浅,又不敢擅自上前的,眼下有个沈恕当出头鸟,自然乐得看戏。 “看来姑母退了你的亲事实是明智之举,这般无礼又目中无人,我三姐姐才看不上你这样的!” 此话一出,膳厅中立时一阵唏嘘。 沈恕如此张扬,看来这两天知道他身份的人也不少。沈家是什么?士农工商,是最末的一等。且不论这梁封城有王府公子的身份,沈家有这个胆量退他的亲事;单说王府竟会安排他与商贾后人定亲;单说,便是传言不假,他大约真是肃王私出,上不得台面的人,不受梁府长辈看重的。 听到这话,别说梁封城跟前的两个,就连快走到张舶帆那桌的卫方垣都折返回来了,扯开赵叔韧冲到前面,看热闹似的问:“谁啊这是?” 梁封城听见他如此直接地自曝家门,便知道又是个心比井粗、脑比膘肥的,只觉得这人好笑,跟着问一句:“谁啊你是?” 周围隐隐传来其他考生的笑声,沈恕方才自报姓名又被问,听到后更觉得丢了面子脸红脖子粗,刚要说什么,就听梁封城继续说:“天高地厚敢情你知道,你攀梯子量过?所得数值几何?” “……” “哈哈哈哈!” 沈恕梗着脖子,“我姑母说过……” 话未说完,便看见梁封城板着脸走近几步,一副要吃人的架势。 沈恕被他唬住,“你做什么?” 就在众人以为这位肃王公子要大发雷霆之时,梁封城突然脚下一软,直直扑向沈恕,嘴里哀嚎着:“贤弟呀!” 众学子:“……” 肃王公子怎么突然发起病来了? 梁封城扒着沈恕衣袖,全然没了方才不理人的样子,“贤弟,愚兄心痛呀!令姐知书达理、仙人之姿,本与愚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亲事近在眼前,如何被沈家主退了呀!” 沈恕:“你做什么你别扒拉我!!” 梁封城实在哭不出来,只能用极其扭曲的面容掩饰干涩的双眼,“愚兄恶名在外,只想着参加武试给自己挣个前程,谁知沈家主担心我技不如人惨死考场,便把这火辣辣的亲事给退了!呜呜呜…我与令姐情投意合,沈家主如何这样棒打鸳鸯啊……” 此言一出,膳厅里参加武试的考生也猜了个大概,这哪有这样的嘛! 看人家是王府公子便上赶着求亲,如今公子来这武试考场考功名,又见风转舵后悔。那这满屋子全是武试考生,且净是将至婚龄的年轻男女,他们便不配说亲成家? “什么啊,既如此担心未来女婿伤残,又何必把自己家后人送来考试呢?” “就是……王府亲事本就不可求,竟还这样挑挑拣拣,沈家主真是眼睛长头顶了。” 沈恕一边想把自己衣袖从梁封城手里拽出来,一边还要扭头教训说闲话的:“你们休要胡说!” “贤弟呀!”梁封城还在嚎,“你若离场回家,还请帮愚兄在沈家主跟前说些好话,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这也是给下辈子积德的好事儿!” 谁会离场啊! 沈恕青筋暴起,“竖子咒我!” “若是不离场……”梁封城一副受惊吓的可怜样,“那便是交代在这儿?那你可别忘了给沈家主托梦啊!呜呜呜……” “啊啊啊啊你闭嘴!!”沈恕不知哪里突然聚了力,又大约是梁封城故意送了手,竟猛一下推开了身上的人,脸面丢尽,口不择言地喊:“来路不明的野种罢了,既已入王府,便应该知道夹着尾巴低头讨生活,竟还如此没正经样子。想来是我三姐姐命好,天注定不让她嫁与你的,否则还不知要过什么样的糟心日子!” 肃王爷,关北山十五万大军统将,曾镇守北境二十余年,护北境安宁,胜战无数,为南元鞠躬尽瘁。 换而言之,是在场所有武试考生之楷模,心中至圣,位比三公。 沈恕这话简直引起众怒。 “我看你真是不知死活!”沈恕只挑着梁封城骂也就罢了,言语间竟还要骂到肃王爷头上去,这还如何忍得?卫方垣把梁封城往后一拽,当即就要上前对沈恕抡拳头,方才还要哭出来的梁大公子眼疾手快拉住他,在其耳边小声说:“等会儿,等会儿……” 卫方垣恨铁不成钢地,“我说你好歹也是肃王爷的儿子,怎的如此不堪用!他都骂到你脸上来了,哭有什么用?你自己丢脸,肃王府也要跟着一起丢脸!” 说着看向沈恕,“梁封城再怎么样,那也是能考得澍原府头名、如今进考院的,比你只强不弱!倒是你,自小到大没人教过?连礼义廉耻都不懂!” 旁边有人因着肃王爷附和他,“就是,分明就是你们沈家先退亲,如何又这样不依不饶?” 沈恕眼看就要冲上来,卫方垣又是不能受气的,两人当即就扭打到一起,膳厅陷入混乱。 方才还看热闹的考生赶紧上前拉开他俩,群架中心的两人还在扯着嗓子互骂。 卫方垣心思直愣,只骂沈恕一个,并不牵扯旁人;可沈恕就不同了,他本因梁封城而来,除了骂骂卫方垣,主要的自然还是骂梁封城,骂着骂着便骂到王府和朝廷上去。 “澍原府以梁氏独大,你能来这考院,真是拿了澍原府头名才能来的?徇私舞弊之事,谁看不明白似的!” 沈恕先冲梁封城,又冲着他身旁几人,“还没入朝就与梁封城为伍,这么快知道巴结肃王府了?你们算盘打得好,将来也是结党营私的货色!” “你大爷的!!”卫方垣气得脸色爆红,若不是有人拉着,估摸要扒到沈恕脸上去。 “大胆考生!”膳厅门口突然传来一声严厉的怒喝,几乎与卫方垣的声音同时响起。厅中众人听见后,要么放下碗筷,要么撒开拉架的手,纷纷起身朝门口行礼,连多看一眼都不敢,呼道:“见过考官。” 整个膳厅陡然陷入另一种死寂。 两前四后六名从官,中间是穿着一身象征皇室的玄色官服的武试主考、选试主审陈竟省。引路的两名从官站在前面,其中一位正狠狠盯着沈恕,而后者则胆战心惊,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位从官喝到:“竟在无因阁考院放肆议论肃王府,如此无德无礼之人如何做得三公学子!” 梁封城这边的几人原本还战战兢兢,卫方垣气都不敢喘了,听见从官说这话后才松了口气——这说的是沈恕。 沈恕碍于自己学子身份并不向陈竟省下跪,但还是弯腰拱手解释道:“见过主审官,学生只是在说梁封城,并非议论肃王府,学生绝无不敬肃王之心。” 于南元,私出之子是一个家族蒙羞的活证,人人可弃。肃王府不能议论,一个私出之子还不能议论了? 看他梁封城方才那窝囊德性吧,难不成主审官还看得上他? 有从官想说他几句,被旁边冷着脸的陈竟行抬手止住,自己倒是开口了,“肃王府的公子来路不明,应该夹着尾巴低头讨生活……肃王府的公子得了澍原头名,是徇私舞弊的结果……怎么,沈学子,这些话不是你说的吗?” 沈恕:“……” 我刚才都说什么胡话了? “这在场之人皆可作证吧?” 当然没人敢在这儿找不自在。 陈竟省缓缓道:“沈学子句句不骂肃王府,却也句句都是肃王府。” 经这几句,沈恕自然冷静不少,虽说碍着脸面不好自省,可如今身在考场,一个闪失二十年就白费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脸面? 当即就跪下,“学生一时口快,未经思考,学生知错了!” 梁封城:“……” 跪得好快,在下佩服。 陈竟省停下脚步,轻声问:“你是三公学子,我是朝廷官员,你怎么能跪我呢?来人,快把沈学子扶起来。” 说是扶,可随后上前的两名从官丝毫不客气,一人拉着一条胳膊直接把沈恕从地上扯直了。 在场之人无不感到主审官的恼怒,可陈竟省的语气自始至终都是一片柔和,若非众人皆知前因,还以为此情此景是一位和蔼的师长在教导学生呢。 “宿房分配是考院从官抽签决定,你说他们与梁封城同宿就是巴结王府、结党营私,那无因阁考院上下岂非皆是肃王党羽?如此,三公学正殿也是肃王麾羽——陛下亲信肃王爷,更是受佞臣蒙蔽?” 沈恕哀嚎道:“学生绝无此意、学生绝无此意啊!” 这都哪儿跟哪儿! 他指着卫方垣,“他先来动手挑衅!即便我动手,他们也不干净,主审官难不成还要偏心处置?” “这罪名本官可万不敢当。无论什么事,总也要寻出源头来吧?本官且问你,最先出言挑衅之人可是你?” 沈恕说:“学生确实开口言及家中退亲之事,可此事是事实,难道也说不得吗?” “考生家事本官确实无从插手,可你又提及王府诸事,是也不是?” 陈竟省抬眼看了看梁封城几个,“你说梁封城恐吓你——若真如你所言肃王公子出身不明,你又如何能被他恐吓住?”接着说:“肃王镇守边关二十年,戎马半生军功累累,怎么在你嘴里,王府就变得如此不堪?”他瞥了一眼站在里面的梁封城,“肃王府的后人,就要苟且过活?” 说的对,梁封城心想,多谢主审官帮我说话。 可您这多少有点强词夺理了。 第10章 命由我 “陛下敬重肃王、恩养梁府,皇室公子皆称其王叔,”柔和的语气陡然变得尖锐而严厉,“你竟是有天大的胆子,敢如此对肃王不敬。”接下来的话更是令人胆寒,“不知你这条狗命,能不能被关北山十五万大军一人一刀——凌迟剐干净了?” “不敢!不敢!”此话一出,沈恕再也站不住,两股战战冷汗连连,嘴上更是哆哆嗦嗦吐不出半句完整的话来,“……学生绝无此意啊!”若没有两名从官拉扯,想必早趴在地上了。 眼见陈竟省要处置自己,沈恕瞳孔骤缩,面目狰狞地就要冲向梁封城那一桌,口中咆哮着:“都是你,都是你!” 身旁两位从官反应不及,待追上他时沈恕已然冲到梁封城面前,卫方垣倒是极迅速地帮他挡了挡。可也不知是速度太快没挺住或是如何,沈恕竟越过梁封城直直撞到了桌子上,巨大的冲击带动饭桌,结结实实撞到最里面张舶帆的腰间。 “都是你,都是你让我……” 话未说完,两名从官终于拦住他,沈恕依旧四处蹬腿。为防生变,从官捂住他嘴拖着人走到饭厅门口,等待陈竟省发落。 “我也算是见惯了各式各样,却还没见过你这样又骂又怕、占了口舌之快却还要装作可怜模样的家伙。若朝廷显贵都能被你等言语拿捏,我南元岂非无人?” 陈竟省仿佛没看到他的狼狈样子,又恢复了刚进来时的神态,慢条斯理地说:“承平府沈恕,无德无才,不敬不臣,实难为三公学子;着于无因阁除名,遣送承平;上报三公学正,启知皇帝宰丞,属官为证。” 此番,不仅仅是沈恕本人,整个膳厅的所有学生、甚至还有梁封城自己,全部呆在原地,震惊地都忘记了害怕,一眨不眨地看着门口的几人。 学子身份是什么? 南元儿女,满十六岁可于各府衙进行选试登记,表意愿做三公学子,日后苦读苦修,直至于无因阁选试考得名次。各府每年上报一次学子名录,一旦姓名被无因阁纳录,此人便有了学子身份,便是南元至高之子。 学子无须跪拜皇室朝廷,即使出身农商布衣亦高于官员显贵。若在选试之前,学子放弃读书、习武,转而选择了诸如经商、从军、种田等等在朝廷名录的常业,学子身份则随之取消。 而方才陈竟省对沈恕的处置,不是首场除名,也不是武试除名,而是“无因阁除名”——这意味着无因阁名录再无沈恕此人,他此生都无法再参加无因阁选试、入朝为官。 在场众考生看向沈恕的眼神多了些同情,而他本人则双目呆愣着由从官拖带出了膳厅、赶出了考院,大约不出今日,就要被守卫司衙役遣送回承平府。 一番闹剧由此收场,还在膳厅的学生们大气不敢出。 方才差点被攻击的梁封城,却一脸懵地看着自己的左臂。 “怎么了?”谢遄看出他的异样,问道。 梁封城摇摇头。 他方才明明就在沈恕面前,可是……梁封城回头打量着身后的这张饭桌,方才的沈恕仿佛根本没看到他似的,直接撞开他的左肩冲向桌子。 莫不成是场面混乱他看错了? 陈竟省今日是按惯例亲来考院同新届考生共同用膳的,他缓缓走到了自己的桌位前,身后的四名从官亦逐位落座。 陈竟省扫视膳厅,“诸考生请坐。”他说道,“诸位能从各府来到邢都,必定皆是有才之人,日后若能入学正殿觐见三公,或入新雨阁做侍生,必能得遇师长教导,再成大才。今日于考院,我为武试主考,既有十日师徒之缘,便提醒诸位一句。” “谨听主审官教导。” 陈竟省说:“我朝重学子,是祖宗立国定下的规矩;可这规矩并非是因为学子有多么聪慧、或是多么有能力才定下的——而是因为你们蠢。” “十六岁长成,所学皆为外物,本性不定易生动摇,唯有读书受教后方可明理。身为学子时,诸位是修炼自身为朝廷筑才;离开无因阁后,或从军,或经商,或嫁娶,或务农,一旦你们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就意味着本性已成。 故,我朝所重之学子,乃为世间最纯粹之人。可若如沈恕一般无德无礼,莫说入三公学正殿,便是街角乞丐都不屑与之为伍。” “对各府选试结果有疑,可去府衙击鼓,或自行至无因阁查问;若无证据,私自攀扯,那便是诬陷朝廷官员。” 他这里说完,停顿了一下,“至于他人的家事,你们私下议论便罢,张扬到无因阁考院扰乱考场秩序,休怪考官依律处置。既已至考院,家门世族便全然关在门外,若有人背靠家中肆无忌惮那也是蠢的。” 众人听到此处,便知道陈竟省处置沈恕是为着他对肃王大不敬,却非因为他辱骂梁封城。诬陷朝廷官员是重罪,更别说攀扯肃王,莫说无因阁除名,株连世族都是应该。 思及此,考生们方才对沈恕的那一点同情也消失不见了。 至于梁封城,既然主审官都这样说明了,饶是肃王府的公子也该靠自己考得,日后武斗场相见也不必回避,肃王府也总不会因为他插手选试。 陈竟省与几位从官开始用饭,整个膳厅的气氛也缓和了不少。 梁封城这一桌一直处于话题中心,也终于可以放松下来好好吃了,他坐在卫方垣旁边,低声说了句:“多谢。” 卫方垣也压着声音,“我又不是为你。我敬重王爷,是不想看肃王府受气。那沈恕算个什么东西,饶是我卫氏都看不上的,竟敢那样辱骂王府,不知死活的玩意儿罢了。” 他好像对梁封城翻了个白眼,“我说你,你却是哭什么?方才就该让我上去揍他一顿。商贾之后居然敢退王府的亲,你们梁家也太给他们脸了。” 梁封城说:“这都是长辈定夺的事,随着去吧。” “沈恕出自承平沈家,排行第九,家中世代经商。”一直没说话的张舶帆突然开了口,“大约沈家把所有期冀都压在了这个老小身上,想着小儿入仕能光宗耀祖。如今沈恕被除名,沈家这一代儿女算是没指望了。” 赵叔韧叶问:“我不明白,昨天还好好的,沈恕为何突然来找梁兄的麻烦?——看他的样子是见也没见过梁兄。况且既然分到一组,总能在武斗台上一分高下,何必多余来呈口舌之快?如今惹祸上身图什么呢?” 卫方垣哼道:“这种人脑子就一根筋,蠢得要死,谁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想了想,又转向梁封城,“与你定亲的是他姐姐?见过面吗?人家喜欢你吗?看你方才悔成那样,想来是个超凡脱俗的女子。” 赵叔韧也被他转移了注意力,跟着卫方垣眼巴巴地看着梁封城,打算听些王府之家的风月消息。 梁封城:“……” 我那是在演,在演… 给他俩一人夹了一筷子菜,“赶紧吃你们的。” 被截了话头,卫方垣撇撇嘴,转而问张舶帆:“舶帆大哥,你怎么自己坐?他们招惹你了?” 张舶帆笑了笑,“非也,自己坐清净。” “你这话说的,那我们来是打扰啦?”卫方垣说,“分组之后你宿友排挤你?” “许是倒霉走了背运。一间四个人,有俩都跟我同一组呢。” 说完,他们几个都看向张舶帆,梁封城也惊了,“这什么缘分呀,抽签宿房分到一组,抽签对抗又分到一组?” 他笑说,“日后出了考场,你该同他两个拜把子。” 赵叔韧说:“我也跟你一组呢。他们怎么单排挤你?他两个就能看对眼?” 张舶帆笑笑没说话,倒是卫方垣接道:“这有什么奇怪,他们看舶帆大哥厉害呗,越是弱的越想拉帮结伙,因为他们单挑出哪一个都打不过舶帆大哥。” 原是为了张舶帆好受些开半真半假的玩笑话,让满桌人脸上都有了些笑模样。 其他考生听到这边的动静,也纷纷开起话头各自聊了起来,少年人谈天说地毫不拘谨,互相夹菜递茶好生快意。 主审官那桌有从官见此,刚要起身提醒他们安静吃饭,却被陈竟省止住:“罢了。”汤匙遮去嘴边的笑意,“明日就是生死不论的敌手,现下许是难得的好时候。” …… 是夜。 梁封城自小有个毛病,平时沾枕头就睡,但若第二天有什么事要办,那就是睁眼到天亮都睡不着。 卫方垣和赵叔韧已经睡熟,传着轻鼾声;谢遄那边没动静,大约也是睡着了。梁封城轻手轻脚地起来披上厚厚的外衣,出门去了庭院。 路过一间宿房时,他直觉有异地多看了一眼那间房的号牌,待看清后头脑又清醒了不少。 昨日考院上下忙碌非常,主要是从官们张罗着收拾首场结束后的武斗台——修补场台,擦拭兵器架,清洗更换地毯……一天下来,原本沾满血污、四处零落者衣衫布料的武斗台已经焕然一新了。梁封城盘腿坐在台下,和台前守夜的侍卫们大眼瞪小眼,他不靠近,侍卫们也不管他。 “唉……”长长叹了口气。 他总觉得今日之事有些奇怪。 “……”侍卫们眯了眯眼。 “唉……”又是一声长叹,在这漆黑如墨的夜色里幽幽传来,真就是话本里闹鬼的场面,逼得人家后勃颈凉飕飕的。 离他最近的一名侍卫不禁打了个冷颤,要说给考院守夜,他们也是守惯了;地处天子脚下,考院又是三公福地,一旁的宿房更是住着上百个年轻的少年考生,实在没有害怕的必要…… 可再不怕也顶不住跟前坐着个大半夜幽幽叹气不说话的主啊! “这位考生,速回宿房休息。” 梁封城换了一只胳膊支脑袋,“这位侍卫大哥,我睡不着。” 侍卫:“明日上台,养足精神才好。” 梁封城:“我真的睡不着——我太紧张了。” “……” “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身后突然传出的声音把梁封城吓了个激灵,胳膊肘一滑差点趴在了地上。大约是给报了受吓之仇,侍卫大哥见他如此狼狈也笑出声,只一瞬便忍住。 梁封城起身转头看去,竟是谢遄,“你怎么起来了?” 两人和侍卫大哥道别,一齐向别处散去。“有事担忧,睡不着。”谢遄瞥他一眼,两人已离开武斗台不少,犹豫道:“张舶帆不是坦荡之人,我不知是否该同卫方垣说。” 梁封城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看向他,“什么意思?” “你不是已经发现了吗?”谢遄随手指向一间宿房前的号牌,“沈恕与张舶帆同宿,今日他并非冲向你,而是冲向了张舶帆。” 第11章 命由我 次日。 留下的考生再次一齐站在武斗台前,众人照分组依次排好,静静等候主审官坐定宣布二场对抗开始。 不一会儿,陈竟省率三公仪仗登临凤台,号角声毕,一从官上前正式宣布二场开始。众考生先于组内抽签决定二人小组,随后按照一至五组的顺序轮流上台公开比试,共一百六十二人、八十一组,东、西两处武斗台同时开始,天知道今日的比赛要多久才能结束。 清晨一过,日头逐渐升起来。 梁封城遮了遮眼睛,不由得开始羡慕起谢遄。 一百六十二人分为五组,有三组都是三十二人,另一组三十六人,最后一组仅三十人,谢遄便在那三十人之中,虽说只是个小便宜,可有时候便是这种小便宜令人生羡——他本人被分在了三十六人组。 可方才纳录时,原本的三十六人只剩下三十五人。原是沈恕也在这一组,他这一走让原本刚好两两分组的人数论出个空,不知道今天是哪个幸运儿可以少打一场。 梁封城想起平日从没有孝敬过的诸路神佛,心中默默拜了拜。 各路神仙佛祖保佑,保佑徒儿今日能抽到空签…… 一组三十六人,分出十八个小组,抽得相同数字的两位考生为一小组。因为武试时有伤残死亡发生,“四”号被视为不吉,故而不分第四组、向后延伸一组。 如今沈恕除名,十八组变成了十七组加一人,再按照顺序除去四号,原本的十九号就成了空签。 甲第十九…… 甲第十九…… 甲组三十五名考生皆在心中默默念道。 一着劲装的年轻女子稳步上前,从从官手中的木箱里抽出一张名签,随后,一旁的从官高声道:“甲第十九次,西沙原薛师隐——” “啊……” “唉……” 众人纷纷朝最前看去,只见那考生脸上并无欣喜之意,甚至毫无波动,只是收好自己的名签,如来时一般稳稳地又回到了原处。 梁封城心中思忖着这人的籍贯与名字,又看了看凤台之上的陈竟省,后者却并未看向这一组,也没有关注任何一组的抽签情况,只是拿一柄山水折扇给自己遮去逐渐刺眼的晨光。 出了第十九组的签,众人也对自己的名签没了期待,反倒镇定不少。梁封城最终抽到了甲第八次,刚好卡在了午膳之前的最后一组。 梁封城拿着自己的名签,转头看到举着名签招手的卫方垣,他在丁组,同样是第八次。 抽签结束后考生可以选择在武斗台前观看,也可以自行回到宿房休息、或去演武场练功,只要保证在轮到自己的时候必须出现,若过时未出现则直接淘汰。 卫方垣走过来说话,“这个时间真是不好拿捏,第八次。离场休息担心到自己的时候不在场,可若在这地方等上八组,晒都要晒死了。” 梁封城说:“在这儿看吧,咱们找个阴凉地方,考前反倒是越休息越累。” 两人商定,环看四周,找了处树荫席地而坐,看着武斗台上的从官准备第一次比试开始。 “没看到他们两个,”卫方垣说,“也不知道赵叔韧那小子有没有遇到舶帆大哥。” 梁封城眯眼看了看两处武斗台周围的情况,随即朝一个地方指去,“喏,在那儿。” 卫方垣定眼看去,立时张大嘴,“这小子是真的背,背到家了!三十多个人抽签都能抽到第一个上台?” “叔韧身板儿不算壮实,他可用兵器么?” “不知道。我也是头回见他动手。” “小身板适合用长兵器。”梁封城仔细看着那边,方一说完就看到赵叔韧挑了杆八尺余长的长刀。 梁大公子:“……” 卫方垣打量着说:“这是不是也太长了?” 那边武斗台上,赵叔韧举着比他还要高三个头的长刀上了台,紧接着对面就跳上去一个体态轻盈的女子。 卫方垣他们离得有些距离,瞧那人仿佛是拿着峨眉刺之类的兵器,“这怎么打啊?”他说,“体型上……倒是差不太多,但一个长兵器,一个用不足一尺的峨眉刺,那姑娘可能近得他身?” 梁封城伸长脖子,“那是峨眉刺吗?看着是像,又有点不一样。” “那是短箭。” 两人身后突然传出一道声音,俱吓了一跳,转身看去,又是谢遄。 “你怎么老搞这种幼稚行为?”梁封城推他一把,卫方垣挪挪屁股在阴凉处腾出个地方,“你什么时候上台?我和他都是前半晌最后一组。” 谢遄也毫不拘谨地盘腿坐下,“我在后半晌。那姑娘拿的是短箭,虽然同峨眉刺一样可固定在中指,但也能似暗器射出。这种短箭曾在南北鹤山一带十分流行。” “可有什么说法吗?”卫方垣问。 “便捷,攻击性强。藏在袖中又十分隐蔽,不仅出招时可出其不意,平时就算拿着也不算突兀,很受一众公子的欢迎。” 梁封城比划几下,“确实如此,穿什么衣服都能带着,还真是实用又潇洒。曾听闻南北鹤山一带尽是游行江湖的俊逸公子,还有些寄情山水的文人墨客,果然那地方出来的人,选兵器都这样轻巧。” “山水养人,养出的年轻人都是温和不争的性子。即便带着兵器也只为防身,并不带着攻击性……” 谢遄刚一评价完,三人便听得武斗台上锣声响起,齐齐看去只见得赵叔韧捂着下腹,被那女子一个飞踢踢出了一丈地。 “……”谢遄补充,“当然,来参加武试的除外。” 梁封城仔细看着那人的出招方式,她总是不自觉地隐去自己的右手,明明手中就有短箭却也没有要用的意思。 “对方右臂有伤。”梁封城说,“大约是前日首场留下的。” “啊……”这话提醒了卫方垣,“我记起来了!这确实是南鹤府的考生,在首场见到过。” “功夫如何?” “既能过首场,不差就是了。” 武斗台那边,赵叔韧重新站起身开始自己的进攻,小个头挥大刀虽有些不太协调,但也震得对方一时不知如何近他的身。 见得那边没什么进展,树下的三人开始闲聊起来。 “输了就要回家啊,你们若是输了可有什么打算?”卫方垣说,“武试不比文试,考不上回家再读六年还能再考。若是武试考生再等六年,这老胳膊老腿都不能和年轻人比。” “听说文试那边有个考生,从二十岁考到了四十多岁,考了三届无因阁,今年已是第四届了。”谢遄说。 卫方垣来了兴趣,“我知道我知道,是那个康行吧?他还且是闾州康氏呢,族中世代出武将,每届的武试头名都是他们康氏儿女,到他这儿却出了个文试考生。不过也就是文试能像他这样一届一届地考,你们敢想象我们考四届吗?不说老胳膊老腿,那得是一身伤,没一块好骨头。” 他忽而想起方才话中一个小漏洞,“哎?今年怎么没见到康氏来的考生?” “闾州康氏出武将,邢都罗家出武将,煦江褚氏出武将,西沙原薛氏出杀客……不知何时开始,大南元上下尽是武将家族。乍然间我竟不能说出、哪怕一个文官世族呢。”梁封城小声说。 “你这不是漏了一个?”离得近的卫方垣听清了他这话,不禁多了句嘴,“澍原梁氏,亦是代代皆有武将。” 说得有理,梁封城心里想。 他忽然想起一旁的谢遄,“对了,峰东谢氏是文官氏族。” 谢遄一边看着武斗台上的动静一边参与他们的闲聊,“多谢您记得。”他实时汇报战况:“我看着赵叔韧要赢了。” 另两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南鹤府的那位考生正捂着胸口蜷缩在地上,掌间隐隐似有血迹渗出。 “胸口中刀,就算是活着出考场也要躺上两个月。”梁封城说,不过…… “赵叔韧怎么走路一瘸一拐的?” 卫方垣:“腿上有血洞,被对方射了一箭。”他看向谢遄,“还真被你说中了。” 谢遄仔细看着赵叔韧腿上的伤口,突然眉头蹙起,猛一下站起身,说:“血色发黑,箭上有毒!” 闻言,梁封城和卫方垣俱起身,三人快步朝武斗台而去。待离近些,果真就看到赵叔韧腿上不断流下来的乌黑血痕,而对方虽胸口中刀倒在地上,却不见得有多痛苦,脸上似乎还有些得意。 “如此阴毒!”卫方垣忿忿道,“这下赵叔韧即便赢了二场,也难顺利打完下一场!”他朝台上那考生喊着:“南鹤府风流雅韵之地,怎么出来的考生如此恶毒?” 武试本就是一场生死不论的比试,一场定胜负,故而考生用什么武器、什么招数赢得比试都可以,考官只看最后活着站在武斗台上的是哪个。 卫方垣左臂上戴着丁组的袖带,从官一眼就看得出来:“台下丁组考生,不得扰乱考场秩序!” 卫方垣不再喊叫,只狠狠剜了那人一眼,转而十分担忧地看向赵叔韧。 赵叔韧右小腿近膝盖处的血洞触目惊心,他把身上的重量尽量放在左侧,用长刀做支撑。 眼下只差一击,只要再补一刀,对方必定下场。 他闭了闭眼,做了几次深呼吸。 再补一刀……只要再补一刀! 赵叔韧握紧长刀,细骨苍白的手背爆出青紫色的筋络,长刀掷地,复又抡起,右腿后撤一步蓄力,虽有刺骨痛意却不能阻他分毫。 他是从闾州拼了命来到邢都的,打赢了康氏一众儿女才来到无因阁,中箭如何,中毒又如何? 这条命总不会再烂了。 第12章 命由我 梁封城在台下看着赵叔韧的动作,心中一紧。他现在是常用腿受伤,若以左腿使力许力道不及;若不顾伤势以右腿蓄力,虽能咬牙挺过痛感发出致命一击,可过后毒性必顺经脉蔓延,恐难遏制。 而眼下赵叔韧的动作,显然是选择了后者,他这是拼出命了。 台上的赵叔韧做好准备,对方捂着胸口勉强站直身体,即将再发出短箭之时,恍惚间只觉得一阵刀风袭来,是赵叔韧牟足了力气攻至眼前—— 最后一瞬,赵叔韧手腕一转,刀刃转为刀杆砍向了对方准备甩短箭的左肩。 肩膀与脆弱的脖颈相联,女子骨架无能招架如此大的力道,竟直接被压跪下,下一刻,完全伏倒在赵叔韧身前。 台下的考生屏住呼吸。有两位从官行至那人跟前,反复确认,她似乎已没了意识。 “南鹤府祝华笙,二场除名!” 台下骤然响起一片叫好声。 赵叔韧听见宣读,终于长吐一口气,扶着手中的长刀缓缓坐在台上。 卫方垣最先反应过来,直接招呼着跳上武斗台,扶着赵叔韧叫好:“行啊你小子!” 梁封城拉着谢遄也要上台,只是赵叔韧满头冷汗,右腿的伤势让他无力站起。从官领着医官和抬担架的侍卫快步赶来,赶走了围着赵叔韧的人,连忙将他安置在担架上,医官先临时处理了他的伤口,随即连忙领着人去了阁内医伤司。 第二组比赛马上开始,三人被从官赶下台。台下的考生们兴奋结束,又准备好看接下来的比试,众人对方才赵叔韧的冲击感慨不已,对使用淬毒暗器的祝华笙则褒贬不一,一时讨论声四起。 热闹的讨论声里,一道着月白武服的身影转身而去…… 赵叔韧的伤势有些严重,上了担架就晕死过去,一点动静都没有,梁封城他们三个跟到医伤司大门口便被拦下,只能看着他被抬着进去。 “平时瘦瘦小小一个,打起来还真是不要命。”卫方垣说,“无论伤势多严重,后日照样还要站在武斗台上,若是不去便算得落败。也不知道这小子能不能挺着上台。” “看着挺大,拿着也沉。”梁封城手里拿着方才掰开赵叔韧的手才拿出来的长刀,这东西要赶紧回去放到武斗台。“只要还活着,能清醒过来,赵叔韧就算是爬也会爬到武斗台的。你们看他今日的气势,那是做好了把命都交代在这里的准备。” 谢遄这一路都没怎么说话,皱眉不知在想些什么。“你们可知道赵叔韧的来历?” “不知道。他从未提过,从官报名也只会报淘汰者的名字……不过刚才那个祝华笙,可真是阴毒,这才二场就用淬过毒的兵器,若是真让她赢了,还不知道有多少考生要遭殃!”卫方垣不平道。 谢遄没有对祝华笙所为作出评价,反而继续说着赵叔韧的来历:“方才入医伤司前的考生纳录,我看到了——赵叔韧籍贯闾州。” 梁封城与卫方垣双双停下脚步。 “闾州?” “康氏那个闾州?” 谢遄点头。 闾州康氏世代武将,族人尤以从军为荣,即便是族中一个不起眼的小辈都是军中之人。 据说康氏武功绝不外传,以此保障族中世世代代皆可安身立命,尤其每每在无因阁选试中夺得佳绩——至少在闾州,头名总能是康氏后人。 “赵叔韧居然能打赢康氏后人,”卫方垣的语气中多了些敬佩,“深藏不露啊。” 梁封城又在脑中回想着赵叔韧长刀取胜的一回合,片刻,轻笑一声。 “怪不得。” 他根本没有战败回乡的这条后路,若是这样无功无职地回去,恐怕会被康家撕碎的。 许是抱着试探心思的考生居多,前半晌的对抗实在漫长又无聊,像第一组赵叔韧这种招招下狠手的反倒是少数。梁封城三人没有再回武斗台,转而去了宿房休息,好在他们的宿房距武斗台也不远,听着从官鸣锣报名的声音也能猜到轮到了哪一组。 约两个时辰后,同是第八次的梁封城比卫方垣先上武斗台。 照规矩,上台前先挑选兵器。 梁封城此次入无因阁是带着佩剑的。 当初先帝登基,恰逢梁如羽关北山大捷。为表恩赐,先帝特命人寻遍南元寻出一块重黑玄铁,以此铁石铸成两柄长剑,其中一柄作为梁如羽的佩剑随他征战数十年,另一柄则留在了澍原宗祠。 梁如羽去世,佩剑随其一同入葬;另一柄则被梁修请回邢都王府,待大儿子梁封城长成,则交给他当作佩剑。 有时想想这些往事,梁封城突然想着原来饶是威严非常的肃王,也如同寻常父母,会把家中一切好东西都留给自己的孩子。肃王当年代父镇守关北山那许多年,竟从未从祠堂中拿走过那把象征着胜利与军威的玄铁长剑。 既将此剑带来了考场,自然是要用的,只是眼下还用不到。 梁封城目光扫过台上的一众短剑长枪,最终停留在一杆十分普通、连普通花样纹路都没有的漆棍上。 拿起长棍的同时,不远处的西台也结束了丁组第七次的比试,卫方垣终于上了台。 两人隔着不远互相鼓了鼓劲。 “此人虽重义,但行事冲动易惹祸事。梁公子是要成大事者,实在不宜与其深交。” 一旁突然想起一道清澈冷静的声音,梁封城侧头看去,一劲装女子持柄横刀稳步走上武斗台。 此女面容清秀,明眸似月,这一身装束与兵器倒是与其格格不入。“在下北鹤府,季寒商。” 提及南北两鹤府,梁封城自然最先想到晨起那个用暗器中伤赵叔韧的祝华笙,虽不想先入为主,可心中到底有些气恼,只拿起了那杆长棍,微微点头:“澍原梁封城。” “梁公子因为祝华笙所为心生芥蒂,在下清楚。”季寒商按规矩把刀鞘交给从官收好,走近几步,“可武试规矩从未说明不允许用暗器或用毒,若到终场,哪怕直接以毒取人性命也是有的,祝华笙只是提前用了此招而已,梁公子心中芥蒂,属实没什么道理。 且南鹤府考生表现如何与我北鹤府何干?在下只是想交个朋友,公子何必甩脸色呢?” 这一番话下来简直让梁封城有火无处发。祝华笙虽以毒中伤赵叔韧,但到底没有坏无因阁的规矩。“可真有意思。你我如今站在武斗台上,已是生死不论的敌手,还交什么朋友?” “昔年肃王梁修尚是关北山大将军,驻守边境防范丰须,与丰须大将第五滨对阵为敌十数年。可二人年少曾同在南元习武——游山玩水时,还来过我们北鹤山呢——他们可也是至交好友。如今你我为敌,并不妨碍交友。”季寒商说,“公子是肃王膝下的得意儿郎,却如何不像肃王那般爱憎分明?常以外物左右,实不是个真正洒脱的性情。” 很好,本公子就是喜欢这样的自己。 季寒商说完这番话,两人也个字准备好了兵器,从官便鸣锣击鼓,呼道:“二场甲组第八次,比试开始!” 两人相对而立,互相行礼,而后各自退后直至间隔十步,四下安静,比武开始。 季寒商虽是女子,但个头却与男子不相上下,几能到梁封城眉眼处。左手握拳支撑右手手腕,右手中一柄横刀向右而持,右腿后撤,身形下移,呈防守状。 梁封城眼中晃过横刀寒光,突然有些后悔自己选了个不见血的兵器。 呼吸之间,大约是感到梁封城尚无进攻之意,只见季寒商手腕一转,刀锋立变,右腿使力,刹那间近乎冲到了梁封城眼前。速度之快,刀锋之近,在场之人无不倒吸一气。 几乎同时,梁封城长棍横起,却未挡在横刀刀刃,而是直直阻在季寒商腕骨处。后者大概也没想到他会打到这位置,顿觉手腕酸麻,差点拿不稳横刀。 季寒商压低声音说:“公子这手法实在该用剑的,若是用剑,只这一招我右腕便废啦。” 梁封城说:“我定是要赢,却也不为废你的功夫。” 季寒商神色一滞,以尚还酸麻的右腕狠狠抵着梁封城的长棍,使其一时间无法再改变招式,随即再转刀锋,刀刃直直划过了梁封城的左小臂。 衣袖划破,鲜血渗出。 她对梁封城做出了真诚的评价:“公子心善。” 很好……梁封城额间流下一滴冷汗,本公子就是喜欢这样的自己…… 四字为界,武斗台上的气氛终于不再平和,转而变得硝烟四起。 梁封城知道方才自己用了几成力,这样的重量撞击在一女子的腕骨上,对方就算骨头不断也要感到剧烈的疼痛,而见季寒商腕骨有些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便知道此人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个一根筋的主。 季寒商感受到他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换成左手持横刀。“我说过,若公子用剑,这右手便废了,公子不必试探我的伤势。” “我只是不禁感叹南北鹤山雅韵之地,两位头名竟都如此——”嘴边寻摸出一个合适些的词,“倔强。” 又是几个回合下来,季寒商丝毫不减进攻之势,梁封城也由防转攻,两人步步紧逼,不一会儿各自身上就多了不少伤口。 梁封城一身崭新的劲装被划得尽是口子,每一处都隐隐透着血色。相比之下,季寒商身上倒是没什么看得见的伤口,只因为梁封城用棍,所伤处全藏在衣衫里。 这场比试可算是打得耗时良久,台下的考生已有看不下去的,早早去了膳厅等吃饭。两人体力俱有极大消耗却也都不敢松懈,且既用长棍,梁封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对方因伤势下场,唯有耗尽对方体力方能获胜。 可如今再看季寒商,这姑娘言辞犀利,出招果断,极是利落,每招皆以最小的移动进行攻击,几番下来根本没有什么费力的。 失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