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壁江山》 第1章 国破家亡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炫目之丹曦隐没于西方,荒无人烟的掖庭宫金光熠熠。片片黄澄晶莹的雯华于粉紫上空缓缓飘荡,暖风眷顾,匆匆向阳追去,它们誓死此生相依。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黑烟袅袅,千疮百孔。青瓦红楼之上白衣翩翩,青丝顺风飘逸。红木金字的“承天门”下梳着惊鸿髻的处子紧抱怀中的斗篷,正蹙眉望着灰地砖发愁。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她站得笔直,秀发于腰间纠缠,细长清澈的柳叶眼正紧盯前方逐渐向她走来的黑压压一片。纤纤玉手拈了拈素绢小衫的外翻领口,见千军万马逼近,朱唇微扬。 “公主,叛军已到。” “安瑶,这天竟是紫气东来。” “公主不怕,婢子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金黄胄甲上笔笔失温的榴花红放肆地与赤阳争夺光辉。李瑛华嘴角与唇上卷翘的胡须勾出相似无几的弧度,厚手一挥,身后百千支箭弩一致向城楼上举起。 “安瑶,我恐怕无法护你周全了,你切勿逆他们的意。” “公主!” 如意云履踏上红木栏杆,玉掌一撑,翻身而下,衣袂飘飘。很快,她便能与父兄相见了,从此红尘与她再无瓜葛。 “公主!” “灵君!” 一帘黑发轻覆在她腰间的手上,睫毛微颤,盈满泪的柳叶眼缓缓睁开。她落在了仇人儿子的怀中,那人又柔声轻唤了句“灵君”,布满血丝的眼眸望进她的眼中。 “五弟怎的于此?” “二哥,我今早奉父亲的命令来皇城查看。” 马背上的李瑛华扬扬手,身后的箭弩长弓皆下。李宸昊朝兄长微微一躬,抱着杨灵君转身走进承天门,他将她安置在城楼西殿里。安瑶见公主得救,连忙抱着斗篷冲进西殿,红着眼眶跪在她面前。李宸昊替杨灵君披上斗篷,接过安瑶手中的手帕,将她额上汗珠轻轻印走。 “灵君,不怕,一切都结束了。” 杨灵君望着眼前身着银甲之人,不禁低眸冷笑。他与楼下的男人并无分别,左不过他更擅长以好听的话欺瞒她。她的国与家是他李氏一族合谋破灭的,可他却口口声声要她“不怕”,兴许有机会也要让他们感受被至亲背叛的绝望。 “二哥还在等我,我便先下去了,你留在此处好好歇息。” 李宸昊用极其怜悯的眼神看着杨灵君,可她只带着浅笑俯视残旧脆弱的木地板,不愿眼中装着任何李氏之人。 “安瑶,好生照顾公主,有何需要切记开口。” “婢子遵命。” 他刚踏出偏殿,一排黑影随即挡在红窗外,缕缕垂死之光越过人影,不断于杨灵君脚边打滚摸爬。安瑶起身坐在杨灵君身旁,将她护在怀中,这是她作为皇城低贱的婢女唯一可以为主子做的事。 “安瑶,你知我去意已决。” “公主不怕,婢子会永远陪着你的。” 杨灵君从安瑶的肩上起来,拉着身上的斗篷侧躺在地上,望着奄奄一息的黄光合上了双眼。今日死不去,那么今晚还有机会,又或,明日亦可以。死亡与出生一样,无需,亦无法挑选良辰吉时,所以何生何灭皆无妨。无论是旧朝大烨的楚阳公主,还是前朝遗民的杨灵君,只要她想,这世间便没有她办不到的事情。 她若不死,那她必将让李氏一族痛不欲生。 夜幕低垂,桌上朱红烛火摇摆不定,正如动荡不安的天下。杨灵君自傍晚睡下,便没再醒来过,火苗晃眼,她眉头紧锁。即使地板坚硬冰凉,又或是她因梦魇缠身而发抖,安瑶都无动于衷地跪在一旁。自长安城破至今,杨灵君已是三日无眠,今日她难得睡下,安瑶宁愿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也不想将她唤醒。 杨灵君做了一场很长的梦,亦不愿再甦醒过来。梦中她梳着飞仙髻挽着太子哥哥的手臂于西池院逗鱼,朱炎洒落在晨曦红襦裙与灰蓝圆领窄袖袍上,果真是不可多得的安逸静好。忽然,流星火箭从外向承天门内飞来,紧接着鼓楼与钟楼燃起熊熊大火,而后整座大熹宫烈火如日……二十岁储君在混乱中惨死于叛军的利剑之下。 “公主可有用晚膳?” “回李公子,没有。” 李宸昊穿着一身圆领素衣袍抱着棉被走进西殿,将躺在地上发冷的杨灵君抱到软榻上。安瑶拎起公主的斗篷,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乖巧地站在一旁静候吩咐。李宸昊从袖中拿了块手帕替杨灵君拭汗,手背轻触额鬓,发现她烧得厉害,故急忙让安瑶拿着他的玉珮速去太医署唤来太医。 纤长浓密的睫毛不停抖动,两眉紧蹙,毫无血色的脸上汗珠不断。两载未见,他也未料过与她再见会是兵戎相向,更甚,他差些目睹她堕楼死去。 “李公子,张大夫来了。” “还请张大夫仔细为公主诊治。” 李宸昊从榻边起来,让位予张白衡替杨灵君治疗。望着床上气息奄奄的人,李宸昊又忽然想起她两年前的秀丽笑容。那是他们的初识。 “公主乃郁结于心,且多日劳累而致高烧不退,老夫稍后命人熬一碗药汤送来。” “好,有劳张大夫。” 安瑶送张白衡走出西殿后,立马折返殿内。即便李宸昊对杨灵君温柔万分,可她仍旧不放心。她和公主同样怨恨厌弃李家,她知道他们留公主活口是为了打探那样东西的下落,所以平和的李宸昊和残暴的李瑛华于她眼中并无分别。 “安瑶,照顾好公主,我先走了。” “婢子遵令。” 李宸昊见夜已深,不便留在此处,多望了眼床上的人便离开西殿。透过窗户上的人影,安瑶知道殿外依旧是重兵驻守把守,遂忧心忡忡地替杨灵君盖好被子,趴在榻边守着她歇下。 小满十九,明月高挂,建国四十八年的大烨朝正式灭亡,随之而来是李氏的光辉盛世。不可一世的大烨国楚阳公主接连失去父兄,于这世间,竟无她的容身之所,现如今她也可算是一只活着的孤魂野鬼了。 若无李宸昊,差一点,她今日便能如愿死去。 也罢,只要她杨灵君想,如愿是迟早的事。 青瓦白光盈盈,雀鸟展翅高飞,灰色的羽翼在日光的照耀下映着丝丝金棕。春暖花开,鸟鸣不绝于耳,本该是喜庆热闹的吉日,床榻上的杨灵君却觉得头疼欲裂。她揉眼从榻上撑起,见安瑶趴在床边熟睡,便将身上的被子轻轻覆在她背上。 杨灵君伸手摸了摸安瑶发髻旁的白花,轻柔地将她的碎发收到耳后。眉如新月下睫毛轻颤,粉嫩的脸庞几抹黑灰,想必这几日她亦心力交瘁。安瑶只比杨灵君小一岁,去年刚过碧玉之年,她们自小一起长大,既是主仆,又如姐妹。国破家亡,杨灵君的亲人都死了,安瑶大概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公主……” 安瑶从睡梦中惊醒,见杨灵君安然无恙地坐在自己面前,又破涕为笑。她伸手摸了摸杨灵君的额头,见她烧已退了,由心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杨灵君也茫然地摸了下自己的额头。安瑶牵着她的手,摇头道:“昨晚公主发烧了,不过婢子半夜喂你喝了一剂药,烧便退下了。”杨灵君眯着柳叶眼回想过去种种,又笑着让安瑶再替她煎一副药。安瑶那丫头伶俐,受了命便连忙往殿外走去。 红木窗外的人影有增不减,安瑶离开西殿时被守卫拦下,扰攘好一番后方肯让她离去。杨灵君独自坐回榻上,她望着木门旁的翠绿幕帘,继而伸手拿起案上堆满红绿丝线篮子里的篦子,慢条斯理地打理起发丝来。 一梳,二梳,篦子卡在发尾。杨灵君冷哼一声,将其扔回篮子里,转而抽起金剪子。 “嚓。” 她将打结的发丝剪断,继而轻轻合上剪子,并缓缓将其对准左胸口。 “公主!” 安瑶推门而进,见杨灵君要自戕,骇得立马冲上前争抢她手中的剪子。 “安瑶,放手!”杨灵君双手紧握剪尾,将刀刃往自己胸口推进。安瑶猛地摇头,死命握住刀刃,苦苦哀求她将剪子放下。“安瑶,你知道的,我不应该活着!”杨灵君腾出手掰开安瑶的手指,安瑶随即被拽倒在榻上,可她依旧奋力握紧刀刃。安瑶手劲不若杨灵君大,于是只能搬出大烨的遗民压她,不料她失控大吼:“改朝换代罢了,只有我才是不应该活着!”杨灵君猛地一扯,将剪刀夺回,毫不犹豫闭眼将剪子往胸口刺去。 是时候心想事成了。 “嘶……灵君……” 胸口一阵柔软,杨灵君睁开眼,只见李宸昊左手握着刀刃,鲜红的血在她的素白衣襟上晕开。 “灵君,父亲想见你。”李宸昊握着剪子皱眉道。 杨灵君松开手,转身背对他,李家的人她一个也不想看见。真是可笑至极,盗国贼李轩带着他的儿子杀了她全家,就连她的侄儿也不放过,却要留她在世间苟延残喘。 “好。”杨灵君笑着低头,青丝于盈盈一握的腰上摆动。 在殿外等候多时的士兵领着杨灵君和安瑶走出殿门,临行前李宸昊望了眼陷入掌心的剪子,对安瑶使了个眼色,提醒她要看紧杨灵君。 李宸昊掌中血滴落在殿中的木地板上,不觉渗入黄泉,此乃举行大典之圣地──皇城大熹宫承天门西殿。 穿过嘉德门与大熹门,士兵将杨灵君带到公主院,让安瑶与几位老嬷嬷替她梳妆。白烟袅袅,晶莹剔透的水珠满布玉肩,滚烫的清水将她的肌肤灼得发红。银簪将乌丝绾在脑后,蝤蛴的颈上挂着一副毫无波澜的面容。 “你们都下去吧,安瑶留下即可。” 柔荑轻扬,众嬷嬷低头退却,安瑶上前替她揉肩搓背。 “安瑶,你道李轩会否杀了我。” “公主,他们想要那样东西,自然是不会杀你。” “那我便杀了他。” 她方二九,唯自八岁便以胆识过人闻名天下,大烨的楚阳公主向来无畏天地。 那年,北羲战败而归顺大烨,她见使者进贡的银镯漂亮,便稀奇地将其戴上。使者笑称此镯乃是赠以和亲公主之信物,她既已戴上,便该随他回北羲。她对父皇摇头,随即将银镯扔进身后的湖中,只道信物既失,自是无约可守。 逆她意者,大多潦倒收场,无一幸免。 安瑶给杨灵君换上一袭素净无纹的襦裙,绕着腋下替她系了一条白丝带,又在她的衣裙外披上窄袖长服。 “公主,今日梳飞天髻还是堕马髻?” “不必了。” 杨灵君扯下银簪,乌黑亮丽的秀发披散在背后。安瑶扶着她走出浴房,跟在嬷嬷身后走进公主殿。 “公主请用膳。”嬷嬷说完便知趣地退出房外。 四方案上摆着玉面尖,肉糜粥,灵消炙,红虬脯……统共有十道膳食之多,着实丰盛华丽。杨灵君盘着腿坐在案前,从容不迫地品尝佳肴,温婉之至,此乃公主该有的冷静。 用过早膳后,嬷嬷引着杨灵君来到千秋殿,并将安瑶拦在殿外。 阳光透进木窗,梨黄绸缎自棕红梁顶垂落于乌石砖上。头戴幞帽,身着乌梅紫圆领衣袍的男人正站在殿中央,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的石龙雕像。 “两年不见了,快让叔叔瞧瞧灵君可有变得更漂亮了!” 李轩双手背在身后,笑吟吟地走向站在门口的杨灵君。 “你老了。” 杨灵君无所畏惧地走上前,恨不得立即飞奔至仇人的身旁,随即一刀将他了结。 李轩点点头,笑问早膳是否还合她胃口,她却要他杀了她。他自是不会答应了,还道待他登基后便加封她,依旧尊她为最高贵的公主。唯此话只能诓骗无知少女,她可清楚记得李家连哥哥未足月的孩子亦不愿放过,现下留她的命不过为了玩弄她。 “灵君,你为何总不相信叔叔的一片赤诚呢?” 杨灵君咧嘴冷笑,这大概是她十八年来听过最可笑的话了。李轩之父少时曾与她的皇祖父结义联盟,立誓李氏一族永远守护杨家,并愿不惜一切代价助杨氏一统中原。李轩作为杨氏家臣,弑主灭国,其心可诛,而今却胆敢质问她何故不相信他。 父皇,兄嫂,侄儿,李氏一族手上沾满杨氏的鲜血。 杨灵君松开紧握衣袖的左手,一把匕首滑落掌中,她随即抽出利刃往李轩后脑刺去。李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转身,握住她持刀的手腕,用力一掰,匕首跌落在地。 “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吗?” “李轩,你弑主夺位,滥杀无辜,会遭报应的!” 李轩将杨灵君的手腕捏得紫红,随手往前一推,她便跌倒在地。他将匕首踢走,蹲在地上捏着她的下巴,细细欣赏她求死不能的痛苦模样。 “告诉我,你是否知道传国玉玺身在何处?” 杨灵君笑着啐了李轩一口,李轩难忍羞辱,反手盖了她一巴掌,白嫩的右脸庞随即留下粉红五指印。 “说!你将玉玺藏之何处!” “怎的,现下才来担心自己名不正言不顺了?” 李轩见杨灵君嘲讽他,又甩了一巴掌在她左脸上。鲜红溢上颈项,杨灵君趴在地上,轻拭嘴角的血水,依旧面带微笑地望着怒发冲冠的李轩。 “杀了我吧,如此天下便完全属于你了。” “想死?我偏要你活着,你该替你父兄见证天下于我李家的管治下将何其繁荣昌盛!” 李轩深吸一口气,笑着站了起来,望着殿内正墙上的龙腾喊了句“来人”,守在殿外的两名士兵立即将杨灵君拖出殿外。安瑶惊见她遍体鳞伤,抽泣着随士兵来到千步廊后的相思阁。 正殿实木绿榻上依旧置放着那缺了一角的褐色矮桌,桌上白蓝琉璃瓶中插着一株粉桃,剔透水珠自花蕊滑落。落霞红锦帷幔垂落在荷叶绿的床榻旁,孔雀绿金边案上烛火晃动。 杨灵君自十岁便从公主院迁入相思阁,这是大烨皇帝杨桀独赐予她的宫殿,亦是其他姐妹所没有的殊荣。自太子杨文一家前些日死于东宫的嘉福门前,她便一直于承天门上静候李轩将她射杀,可终是事与愿违。昨日宫殿烧毁了不少,她原以为相思阁也无法免于此灾,却不料李轩非但没有动过她的相思阁,甚至还命人擦拭了一番。 安瑶扶着杨灵君在床榻上坐下,从架子顶端取下药箱,小心翼翼地替她上药。相思阁依旧被重兵包围,殿外亦有士兵驻守,杨灵君不免觉得自己既像奇珍异宝,又如十恶不赦的重犯。 “嘶……” 脸颊指印清晰可见,嘴角隐隐刺疼。她皱眉合上双目,安瑶急忙又再放轻些涂药的力道。 “公主,五公子送来的药膏。”嬷嬷手握白瓷药瓶站在卧房门口,低着头向房内的人汇报。安瑶望了眼杨灵君,悠悠上前将药收下,转而将嬷嬷遣退。杨灵君躺在床上命令安瑶将药放置案上,随即翻身对着墙边的红幔发呆。 微黄的泪珠自浅浅的眼窝滚出,以极其悲伤的速度滑落脸庞,于失去温度的瞬间逐渐凝固,而后,滴落在白瓷药瓶上──白烛即将燃尽,如同大烨悄然逝去的生命。 家国亡了,活着的人换了个跪拜的对象继续生存。 第2章 俯首称臣 “咚咚……咚……” “隆……隆隆……” 白罗银花的小袖外衫迎风而扬,散落在腰间的青丝卷起又舒下,白滑的手于腹上交叠。 杨灵君站在相思阁楼上细听自太熹门传来的钟鼓声,此乃她重回相思阁后第二次听见了。上个月钟鼓不断是因为李轩在太熹殿举行了至高无上的登基大典,建立“尧”国,改年号为武神元年,而今日钟鼓响彻长安城则是为庆祝大尧统一中原。 即使并无象征至高无上的传国玉玺,他依然力排众异,登上了梦寐以求的帝王宝座,并且立下再次统一中原的伟业。 或许这天下本该属于他。 “公主,午膳备好了。” 杨灵君走进偏殿,坐在胡椅上望着房门前跳跃的麻雀发愣。桌上摆了八道肴馔,配以洛神酿。李轩兑现了他的诺言,将她奉以上宾,衣食充裕,唯她并无心情享用他的不怀好意。那男人在得知她误伤李宸昊后,命人将她房里的利器悉数收走,连銀发钗亦不得留下,只遣人给她送来几把木簪。 “楚阳公主,皇上于云烟阁备好了酒,欲邀殿下移步一品。”肥头大耳的张虎站在偏殿外。安瑶微微一曲,说是稍后便带公主过去,遂张虎握着拂尘微微一躬,悄然退出相思阁。 杨灵君放下刚拿起的筷子,不紧不慢地走进卧房,坐在铜镜前梳头。李轩自那次强要传国玉玺不成后,便未再打扰她。时隔三月,又适逢统一中原的好日子,看来今日该是她苦等已久的死期了。她该稍微打扮一番了,毕竟九泉之下还需面见父兄,作为他们最疼爱的掌上明珠,她决意要以最动人的姿态在故人面前出现。 安瑶用篦子替杨灵君将头发理顺,熟练地抽取部分发丝欲她头顶扎了个小髻,继而插上一枝花叶象牙簪。 烟云阁座落于内城最北方,虽与相思阁有些距离,不过杨灵君走得快,不消两刻,她便带着安瑶行至此处。终于,她可以死了。这三个月活得实在痛苦,她夜夜皆是含泪睡去又落着泪醒来。 “灵君来了。” 穿着黄袍的李轩听见身后的门开了,于是笑着转身望向来人。李宸昊低着头站在父皇的身后,不敢面对门前的人。 “灵君可想清楚将玉玺放在何处了?” “李轩,你不配。” “楚阳,你该唤朕『陛下』。” “盗匪亦有资格让人以礼相待?” 老茧累累的手忽然握住杨灵君幼细的脖子,继而将她重重摔在地上。象牙簪跌落灰石砖,李宸昊别过脸握紧身后的手。杨灵君见李轩怒不可遏,笑着自地上爬起,悠然将发簪戴好。 “来人!” “是!” “鞭刑四十。” “父皇不可!” 士兵握着沾了水的皮鞭,面无表情地往杨灵君背后甩去,连是抽了好几下她方倒地。李宸昊见她脸色泛白,失礼地往前奔去,替她挡了一鞭,却立即被李轩狠心拖走。 汗水沾湿鬓边碎发,鲜血遍染白衣,杨灵君咬着嘴唇扛下三十九鞭,虽是疼得厉害,但她终归要如愿了。 李轩蹲在杨灵君面前,抬起她的下巴睥睨道:“告诉我,玉玺于何处。”杨灵君闭眼大笑,直言休想。 李轩点点头起身,朝身后的士兵挥手。李宸昊将伤痕累累的杨灵君扶在怀里,不断揉搓她的双手,深怕她着凉。不一会儿,两名士兵拖着一名蓬头垢面,浑身是血的男子走进烟云阁。 “你若再不知好歹,朕便杀了袁广齐。” 杨灵君一听“袁广齐”三字,努力地撑起眼皮顾盼,确见身旁确实躺了位昏迷不醒的男子,于是费力地向他爬去。那男子身着红衣,手腕上绑着银甲护腕,剑眉下双目紧闭,毫无血色的唇上泛起层层死皮。 “广齐……醒醒……广齐……” 杨灵君有气无力地拍着袁广齐的脸颊,滚烫的泪水滴洒在他唇上。他乃大烨战无不胜的将军,亦是她青梅竹马的大哥哥,于她而言,他是除了家人与安瑶以外最重要的亲人。长安城破前几天,他连日自东都洛阳赶回大熹宫,说待他与余部会合后便来接她,可她苦等数日却没有他的消息,反是等到了城破被俘。 三个月了,她以为他早就死了。 “广齐,吾乃楚阳……你便醒来看看我可好?” “杨灵君,你只需告诉朕玉玺的下落,再唤朕一声『陛下』,我便赏你与袁广齐大烨所能给予的荣耀。” “广齐……” “杨灵君!” 李轩将杨灵君从地上抓起,发了疯地摇晃她,他着实渴望杨家人能对他俯首称臣。他见她冥顽不灵,于是怒视着她,对她身后的士兵扬了扬手。 “二十下。” 唯鞭子不是打在她的背上,而是落在了不省人事的袁广齐身上。 “广齐!” 杨灵君推开李轩,趴在袁广齐身上,替他挡了一鞭。李轩见她终于动容,笑着让士兵退下,又蹲在她面前抬起她的下巴。 “玉玺于何处?” “不知……我只是一介女流,怎么会有玉玺……广齐……” “你当真不知玉玺的下落?” “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广齐……” 李轩点点头,叹了一口气从地上站起,双手背在身后在殿内来回踱步。的确,他亦料想过玉玺可能不在杨灵君身上,始终她只是不谙世事的女儿家。只怕传国玉玺还需花费更多时间寻找,唯中原才刚刚统一,他必须赶在那些流贼之前找到这件世代相传的宝物。那么,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需要解决。 “灵君,只要你唤朕『陛下』,归顺我大尧,朕便立即让医官为袁广齐治疗。” “广齐……” “朕给了你三个月的时间,你应当想明白了。” “广齐,醒醒好吗?” “我给你五个数的时间,错过了,我便杀了他。” 杨灵君脸色苍白跪坐在地,口中不断念着“广齐”二字,双手无措地摸着袁广齐的脸庞。 “五。” “广齐……你看看我可好?” 温热的血不断自大腿流出。 “四。” “广齐,你说过不会抛下我的……” 呼吸越发微弱。 “三。” “广齐,你醒来可好……” 掌中的手越发冰凉。 “二。” “民女杨灵君拜见大尧陛下。” 无需倒数至一,她便屈服了。 李轩满意地将拜倒于他脚边的杨灵君从地上扶起,又喊来士兵把将死的袁广齐抬出烟云阁,继而笑着往外走去。杨灵君蹶脚扶着门框走出殿外,撑着安瑶的手紧跟在抬着袁广齐的士兵身后。 金碧辉煌的烟云阁内,一身白衣灰袍的李宸昊盯着地上那几滴不知属谁的血水发愣。 她心里唯袁广齐,那她可知他心中亦仅她一人。 他替她挡了一鞭,转头她便替另一个男子受下另一鞭。 她丝毫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因为她心中由始至终便从未有他。 第3章 将来 长安被乌云笼罩着,笨重的云层缓缓向北飘去,绵延万里的甘露随风飘摇,淅淅沥沥地落在青瓦之上。雨水将侍卫的红衣染成枣红,水珠顺着背甲滴在黑靴,浸透日行千里的双足。 疲惫不堪的人紧握那双黝黑粗糙的手,她正紧紧望着床榻上面如土色的人。 剑眉微蹙,双目忽睁,深褐色的瞳孔惊恐地盯着秋香黄幔子。 “广齐……安瑶,快!唤太医!” “楚阳” 安瑶点点头,红着眼眶夺门而出,不顾风雨地向太医署跑去。袁广齐拖着双腿从床上坐起,杨灵君喜极而泣,急忙拿齐抱枕垫在他背后。 又一位日夜思念的人回到她的身边了。 “咳……万景楼……” 袁广齐捏着喉咙,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混浊的眼眸四处顾盼,最后又落回杨灵君的身上。 “广齐,可有觉得好些了?” “楚阳,我们是在地府的大熹宫吗?” “广齐,这是人间。” 杨灵君握着袁广齐的手,笑着低下头,神情中皆是道不尽的苦楚。她又何尝不想身处地府,对他们来说,这阳光明媚的人间才是痛不欲生的十八层炼狱。 袁广齐得知自己还未死去,并且仍身处于大熹宫内,故猜到是李轩将他禁锢在这里。三个月前,濒临长安城破,他负伤从洛阳赶回京都,未曾料想半路遇上李轩大军。那只老狐狸将他拘禁在城西仁德坊,以名利权势招降他不果,遂命人日夜折磨他。约莫五日前,他于半梦半醒时被人扔进车里,待再醒来时,便已身处掖庭宫。而不知自何时始,有三名李家士兵轮番拷打他,约莫一个时辰后,他便失去知觉了。 其实怎么来与如何去并不重要,他更介意的是他和她皆活着。 “公主,张大夫到。” “有劳张大夫了。” 安瑶将张白衡带来,他坐在杨灵君适才坐过的位置,给袁广齐把了个脉。未几,他捏着花白的胡须点头,说是无大碍,只需再休养一段时间即可。安瑶送张白衡走出殿外,瞥见有位将士匆忙往院外走出,遂立马进殿将门关上。 “公主,有人走出万景楼,怕是向李……陛下汇报去了。” “知道了。” “陛下?楚阳,你可是大烨公主!” 袁广齐怒目圆睁,气愤地躺下,用背对着杨灵君。除了杨氏和袁氏,世间无人不可背叛大烨。他是大烨的将军,终此一生不过为杨家守住天下;她是公主,一言一行皆代表着大烨。可她居然认贼作父,向灭族敌人俯首称臣,将大烨的江山拱手赠予无耻之辈。 “袁将军误会了,公主亦是迫不得已……”安瑶低头轻声说。袁广齐思索良久,深知她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可着实不解她向李轩屈服此举,故又转身看着她。 “广齐,我是为了大……” “灵君。” 杨灵君的话还未说完,李宸昊便推门走进殿内。她于殿内呆了多久,他便在殿外站了多久,这三日来一直如此。 李宸昊冷冷望了眼袁广齐,见他已醒,便催促杨灵君回宫歇息。袁广齐想起先前与他数次于战场上交锋,气得咬牙切齿。杨灵君在一旁左右为难,遂与袁广齐相约过些日子再来探望他,李宸昊便得意地将她从袁广齐面前拉起。袁广齐见状连忙掀开被子,欲追上两人,却忘了自己双腿受了重创,随即滚下床。“广齐!”杨灵君从李宸昊手中挣脱,连忙将袁广齐扶上床,细心地替他将被子盖好。李宸昊握紧背在身后的手,忍气将杨灵君拖出殿外,安瑶回头看了眼袁广齐,又转身疾步跟上李宸昊。 “放开我!”杨灵君将手抽回,隔着衣袖摸了摸手,她嫌李家人脏。李宸昊将悬在空中的手收在身后,望着乌灰地砖道:“你的伤还未痊愈,该好好休息,而不是整日围着袁广齐转。”杨灵君忍俊不禁,笑言他多虑了,只要有广齐在,她便不会寻死。语毕,她带着安瑶往前走去,并不想与他多呆。 她看他的眼神里充满厌恶与憎恨,无复当年的欢喜和稀奇。她道唯有那人在,她便不复寻短见,所以她只愿为那人而活。 杨灵君回到相思阁换下白衣,穿了一身短襦竹绿长裙,又于肩膀上披了件与短襦相衬的白纱祥云披帛,还特意让安瑶替她梳了个双刀髻。在袁广齐出现之前,她千方百计地寻死,可如今她想活着。倒不是她贪生怕死,而是她又找到了活下去的信念。 广齐,我们该携手共赏大烨的风光。 李轩刚下朝便收到袁广齐甦醒的消息,遂带着太医来到万景楼。他也后悔过当初将袁广齐扔在宫中西北一隅,万景楼与立政殿相距遥远。不过无妨,他惜才如宝,只要人才能为他所用,再远的路他亦甘愿赶去。 李轩在万景楼里待了该有一个时辰,见袁广齐逐渐疲倦,于是拍拍他的肩膀离开了。 “恭喜公主,双喜临门。” 李轩的近身宦官张虎捧着一个红匣子站在相思阁外,杨灵君放下碗筷,茫然走上前查看。只见木匣子里放着一块黄色流苏金印章,金印下赫然刻着“楚旻阳”三字。 “陛下已昭告天下,晋封公主为『楚旻阳公主』,位列公主之首。” “谢陛下隆恩。” 杨灵君提着衣裙双膝着地,对着张虎手中的红匣子伏地叩拜。整个谢恩动作一气呵成,并无扭捏作态,亦只有如此方能使李轩相信她乃真心归顺大尧。 “张公公还有何事?”杨灵君撑着安瑶的手站起,恭敬地接过红匣子,转手递给安瑶。张虎甩了下拂尘,笑道袁广齐亦已受封为“镇国大将军”,位比三公。杨灵君眉头微蹙,随后却又笑言妙哉。“公主请便,奴才先回千秋殿向圣上覆命了。”张虎微微一躬,转身走出相思阁。 见外人离去,杨灵君收起笑容,倚在门边低头思忖。才过半日,袁广齐竟然向李轩投诚,这确是她始料未及的。那老狐狸对他严刑拷打三个月之久,他宁愿赴死也不愿背弃大烨,就是今早他还在鄙夷她向李家妥协。 那么,这几个时辰内他究竟经历了什么,竟毫无预警地选择投降。 杨灵君理了理发髻说,带着安瑶往万景楼走去。唯身着铠甲守在殿外的士兵见两人走出相思阁,立马上前将她们拦下。安瑶灵机一动,理直气壮言公主显相思阁闷得慌,遂于外出走动。那士兵亦不是省油的灯,与身旁的同僚相视一眼,以“皇宫还未修葺好”为借口,声称为安全着想该让他们陪伴较为恰当。 “我要见袁广齐,袁将军。”杨灵君望着相思阁的红木院门说,她累了,不欲拐弯抹角。 士兵相视无言,她倒是坦荡,可现下放与不放她走则更难下决定了。杨灵君见他们一脸无奈,便笑着往前走去。 “皇宫里不都是你们的眼线吗?这几日你们不也假意放我走了,如今又在矫情些什么?”杨灵君牵着安瑶走到院前,又扭头对那群呆若木鸡的士兵说,“袁将军是我的故人,我不过是去恭贺他受圣上的晋封罢了。” 士兵讪讪站在一旁,论伶牙俐齿程度,这宫中确实没有人比得过杨灵君,何况明面上她还是大尧“最高贵”的公主。 “当当当……” 杨灵君和安瑶刚来到听雨轩,瞧见一行马车迎面而来,领头的马匹脖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四角镶金的盖顶下兰花锦缎轿身映着金黄的日光。 “公主,怎的有这么多马车于内院行走?”安瑶目不转睛地那些华丽的马车。杨灵君冷哼一声,转过身笑道还未有机会拜见新皇后。“皇后?公主怎知那是皇后的凤驾?”安瑶边跟上她,边扭头观望。杨灵君拽着安瑶往前走,叹了口气说:“你怎的这么笨?马车如此奢华美丽,若不是皇后也该是李轩的宠妃爱妾。” 日升日降,花开花落,朝代更迭恍若重生,残旧的皇城迎来新主人。从大烨的“楚阳公主”以至如今大尧的“楚旻阳公主”,似乎仅杨灵君一人死去又再复活。所谓的“位列之首”,也不过是李轩糊弄前朝遗民的小伎俩,众所周知,这层光鲜亮丽的新身份是他为她定下最为阴郁邪恶之罪名。 “广齐。”杨灵君提着裙子跨进万景楼,见他正躺在床上看书,便于他床边坐下。袁广齐见她来,急忙放下手中的书,这才发现她衣冠楚楚。“可用过午膳了?”杨灵君见床边放了一碗冒着烟的药,随手拿起药递给他。袁广齐接过汤药,将热烟吹散,直言她瘦了许多。杨灵君摇摇头,趁机回头望了眼门口,又低声问:“为何忽然投诚?”袁广齐笑着摇头,将药水一饮而尽道:“因为……和你一样。” 热泪涌上眼眶,杨灵君抿着嘴点头,果然这世间只有袁广齐一人懂她。自重遇他的那瞬间,她便想好了复仇大计,在或漫长或短暂的余生里,她发誓总要亲手杀了李轩。 日向西斜,杨灵君不便留在万景楼,遂带着安瑶往相思阁走去。白云透着缕缕金光,蔚蓝的上空三只燕子互相追逐,柔顺的黑羽外披一层浅金纱。 “楚旻阳公主安好。” 头戴乌沙幞头,身着墨绿圆领长袍的李瑛华于金水河畔将杨灵君和安瑶拦下。他腰带上透亮的白玉闪闪发光,杨灵君瞥了他一眼,带着安瑶径直走过,这是她除了李轩以外最痛恨的男人。 “杨灵君,我们一同合作,你嫁予我为妻如何?”李瑛华望着杨灵君的背影问,见她停下脚步,遂又走到她身前。杨灵君朝他微微一俯,言道有事要忙,转而领着安瑶离去。 “杨灵君!” 李瑛华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身上扯,于他耳边囔道:“难道你想做父皇的女人?”杨灵君听罢,吓得推开他往后连退几步,急得安瑶连忙挡在她身前。李瑛华暴跳如雷地再次将她扯进怀里,直言他的母亲乃皇后,太子之位亦迟早是他的。杨灵君不愿听他言说,遂不断挣扎,尝试掰开他的手指。她嫌他脏。 “二哥。” 李宸昊不知何时也来到金水河,笑着朝李瑛华拱手行礼。 李瑛华见李宸昊来到,冷着脸松开杨灵君的手,临了,不忘白了他一眼离去。安瑶心疼地捧着杨灵君紫红的手腕,轻轻地朝患处吹气。李宸昊自是瞧见她泛红的手,遂行至她身畔低语:“今日朝堂论及如何安置你,崔尚书向父皇提议将你纳入后宫,而礼部林郎中则建议将你嫁予皇室子弟。” 杨灵君心中一沉,她料想了许多,唯独将此事忘却了。若是被纳入后宫,想必复仇之路会通畅许多,可要唤同她父皇年纪不相上下的男人为“丈夫”,她直觉得作呕。但若果李轩将她嫁给李氏子弟,不仅复仇将天方夜谭,她连否能安然活着也犹未可知。 “灵君,你该为自己的将来好好谋划一番。”李宸昊望着她身后的湖水说。 “知道了。”杨灵君转身眯眼眺望金水河。 太阳沉下临风殿,天际橙黄赤红,波光盈盈的金水河畔绿裙白帛飘逸。 她看着湖水,而他看着她。 第4章 准备好了 雷声隆隆,似天公震怒,整座长安城瑟瑟发抖,俄顷,大雨忽倾。 杨灵君双目紧闭侧躺在床上,握紧胸前的被子,随着雷声而发抖。大雨猛力敲打青瓦,焦躁不安的速度增添了她的恐惧,“轰隆”一声,她从床上坐起。 “修儿!” “公主,安瑶在。” 杨灵君掩住耳朵,埋首膝间痛哭。杨桀微服出巡于钟离郡被李轩杀死那日,她亦未曾如此悲痛,让她从梦中惊醒的,是侄儿的死亡。 “安瑶,我梦见修儿被李瑛华狠狠地摔在地上……” “公主……” 杨桀不顾大臣反对,倾国之力带着后妃经海路南下出游,仅留太子杨文监国。大烨皇帝方离京一月,民变四起,杨文得知李轩大军抵达长安城外,便立即由大熹宫赶回东宫将妻儿接走。离开相思阁前,他应允与杨灵君于大熹殿对等,不料不久后李轩便与李瑛华攻破城门,挥军直击东宫。李氏父子要求杨文登基并禅让,杨文拒绝,遂拔刀相向。双方混战中,太子之子杨德修及太子妃张氏被李轩杀害而亡,杨文目睹妻儿死去,欲与李轩玉石具焚,却遭李瑛华领军血洗东宫。 大烨太子之子杨德修,夭亡之时尚不足月。 “公主……” “安瑶,为何他们连出世二十多日的修儿亦不肯放过……” 安瑶哽咽地将杨灵君抱在怀中,自入宫中为奴始,她便未曾离开公主。杨文惨死与袁广齐失踪那段时日皆是她陪在她的身边,她全然明白何为被绝望侵吞。若说杨桀是暴君,那爱民如子的杨文与一无所知的杨德修便是此世间最无辜之人,可他们最终皆死于李轩与李瑛华的刀剑下。 雨停了,泪水再次淌干。安瑶忆起往日一个精致的妆容便能让杨灵君开心一整日,遂扶着她于梳妆台前坐下,替她好好梳戴一番。杨灵君挑了一支银叶发钗戴在堕马髻上,随后起身换了一套石榴红短襦长裙。 鲜红若血,足够刺目,如此便可将血海深仇铭记。 “奴才张虎拜见公主。”张虎握着拂尘,微微一躬,未等杨灵君传令便自行起身。杨灵君闻言,缓步走出房门,端正地坐在殿中央的绿榻上朝他颔首。张虎微微一笑,领着一名年约四十的女使上前道:“这是苗姑姑。”杨灵君笑着低下头,是故人,她认得。张虎冷道李轩将于中秋前为皇室子弟举行选秀,并且将命她参与是次选秀,故特派苗子慧来教导她新规矩。杨灵君慢吞吞走下坐榻,绕着张虎走了圈笑道:“好,那便有劳张公公与苗姑姑多担待了。” 张虎微微鞠躬退出相思阁,杨灵君转而坐在榻上俯视苗子慧。苗姑姑当然是她的故人了,自她父皇登基时便在宫中服侍,担任王子公主的礼仪教习姑姑。 “姑姑也不是初次来相思阁了,不必拘禁。”话虽如此,唯杨灵君依旧坐在上座,并不想配合她。“尚仪局掌司苗子慧拜见公主。”苗子慧跪倒在地,心虚地同她行礼。杨灵君挑眉冷笑,数月未见,苗子慧已成尚仪局的掌司。苗子慧额头贴在手背上,丝毫不敢抬头与座上人对视。“你亦熬了多年,若不是吕掌司卫国自戕,与大烨共亡,恐怕苗姑姑还需挨多好些年方能坐上『尚仪局掌司』之位。”杨灵君边说边走下坐榻。苗子慧咽了咽口水,焦急地编造不为烨朝捐躯的理由,暗忖相思阁比战场更为惊心动魄。 杨灵君昂首走进房内,朝站在一旁的安瑶使了个眼色,让她将苗子慧扶进殿内。她心中固然有怨气,不过也知道不应强人所难,何况她作为大烨公主亦在苟且偷生,实无颜面再去刁难他人。 苗子慧整日皆留在杨灵君房内,将大尧的礼法制度悉数告诉她。唯杨灵君本是知书达理的公主,且大尧大部分制度承接大烨,故她仅用了一日便将新法学晓。课堂完结后,她还留了苗子慧在相思阁共用晚膳,毕竟这宫中的故人寥寥可数。 “广齐。” 杨灵君用了晚膳后,又带着安瑶来万景楼探望袁广齐,也可以说是她心中困惑,想来听听他的意见。 “这么晚了怎么还过来?” “几日不见,广齐的身体似乎好了许多!” 杨灵君开心地走向袁广齐,晃着他的衣袖撒娇。袁广齐急忙放下兵书,伸手按着她的头。近来这几日天气不好,时常下雨,他总忧心她晚上难以入睡。“公主。”安瑶望了眼漆黑的窗道,杨灵君点头,于袁广齐面前坐下,噘嘴道李轩要她选秀女。 袁广齐敛起笑容缓缓坐下,既无丝毫惊喜,亦无任何愤怒。自料到她欲复仇当刻,他便知道离这日不远。公主出嫁本非奇异之事,却又因着她前朝公主的身份而有所特别。 袁广齐叹了口气,追问是次选秀都有哪家公子参加。安瑶眯眼回想,已知参与者有李轩之子及另外几位李氏宗室子弟,唯四皇子远在江南养病,并不参与是次选秀。袁广齐鼓腮捏着杨灵君脸,问她是否想出嫁,只见她志在必得地点头。虽然料到她乃为复仇而牺牲余生幸福,唯他心中难免失落。 袁广齐低头苦笑,猜测李轩颇大可能将杨灵君嫁予他的儿子。确实,杨灵君也是这般估计。始终如此可助李轩获得大烨遗民及旧臣的支持,且他必定仍疑虑她将传国玉玺匿藏,故他绝不会随意将她下嫁李家以外的人。 “那灵君可有看得上的皇子?” 李轩有五子六女,长子李晖宇前些年因病早逝,故膝下只余四子六女。排行第二的李瑛华乃最年长的皇子,三皇子名唤李舒文,四皇子李玉康则常年居于扬州养病,最小的皇子为李宸昊。李瑛华残暴不仁,且刚愎自用,她绝不会嫁给这种人。而李舒文才情出众,十岁便精通琴棋书画,倒似她会倾心之人,唯听闻他与夫人琴瑟和鸣,想必亦不喜她加入。 思虑一番,杨灵君摇头,只道从未花费心思于此等问题。“你……”袁广齐欲言,却见她怒视着自己,遂讪讪与安瑶相视一眼。安瑶见他望向自己,连忙低下头,只作毫不知情。 “如此说来,我谁都不想嫁了。” 良久,杨灵君方噘嘴吐出一句。 “那便先不想吧。”袁广齐将她拉起来,轻刮她的鼻字道,“夜深了,我送你回相思阁吧。”杨灵君连忙摇头,他伤势还未痊愈,她自是不舍得让他操劳,遂命令他好好休息,转身拉着安瑶便跑出万景楼。 在回相思阁的路上,杨灵君不断回想袁广齐适才的话。抚心自问,她宁愿给李舒文做妾室,也不愿嫁给李瑛华。自然了,如果可以选择,她才不愿同人分享自己的夫君。 “楚旻阳公主,我上次同你说的话,可考虑好了?” 上扬的嘴角连带着胡须也向上斜去,杨灵君忽见李瑛华正站在相思阁前。安瑶环顾四周,未见有士兵看守,遂惊恐地拉紧杨灵君的手臂。杨灵君倒无惧,见乏了,便懒得与他争论,径直提着红裙走进房内。 “杨灵君,如非传国玉玺,你当真认为自己还能活着?” 李瑛华突然冲进相思阁搂搂住杨灵君的腰,将她紧紧栓在身上。 “疯子,放开我!”杨灵君奋力将他推开,却随即又被他抱住。安瑶见状,连忙上前捶打李瑛华,狠狠咬了他的手臂一口,随即被踹倒在地。 “我看你还能嚣张到什么时候!” 李瑛华拽着杨灵君往床榻走去,将她重重扔在床上,随即跨在她身上。杨灵君双手被李瑛华按在枕上,动弹不得,他埋首在她颈间,意图以暴力征服她。 安瑶扶着肚子自地上爬起,随手抓起桌上的烛台敲向李瑛华的后背,却又被他踹到在地。杨灵君趁机从枕下取出长银簪,奋力向李瑛华胸口戳去,不料反手被挡下。 “杨灵君,你便从了我,我必不亏待你!” “休想!” “那便休怪我不怜香惜玉了!” 李瑛华猛地扯松杨灵君上襦,她死命地挣扎,混乱间银簪划伤她的脖子,鲜红溢出白皙的肌肤。 “灵君!” 李宸昊破门而入,见房内混乱不堪,失控冲上前揍了李瑛华一拳,立即脱下身上的外衣披在杨灵君肩上。 “五弟……你怎么会在这里……”李瑛华从地上爬起,摸了摸嘴角的伤,转而笑道,“莫不是你也是为了玉玺而来?” 李宸昊见杨灵君脸色惨白,眼眸带泪,遂侧身以胸膛挡住她的脸庞。怀中的人颤抖不已,李宸昊愤而搬出李轩向耀武扬威的李瑛华施压,警告他若再不安分守己,只怕明日该离开长安。 “五弟……还有这个贱婢,”李瑛华闻言,怒指安瑶与杨灵君,“特别是你,自持公主高贵,若不是有可用之处,只怕早已沦为娼妓!今日之事,你们都给我记着!” 李瑛华掩着脸庞,咬牙切齿地拐出相思阁,心中满是不忿,这仇来日必定是要报了。 “啪!” 杨灵君忽然将头上发钗悉数扔在地上,恼羞成怒地将散乱的发髻解下。 李宸昊知她受了屈辱,遂隔着外衣轻抚杨灵君的后背,继而命安瑶取来湿布及药箱。李宸昊见杨灵君不愿说话,便弯腰拾起发簪,又以自己的手帕替她拭走脖上的污血。 “会有些痛。”李宸昊用毛巾轻轻印走杨灵君伤口旁的血迹。“嘶……”湿布刚与伤口相触,她便倒抽一口凉气,疼得打了个哆嗦。他见她疼得厉害,连忙俯首朝伤口吹气。 烛火忽明忽灭,她忽然道:“我不值得你如此相待,你日后必定后悔。” 他顿了顿,又继续替她上药道:“不会。” 凉风缠绕在颈,杨灵君越发感到不自在,只有李宸昊未觉异样,依旧边给她上药边往伤口吹气。 “五皇子可愿娶我?” 月色清明,她忽地低声问。 喉结轻滑,握着面巾的手停在半空,他愣愣地望着她。 啪的一声,安瑶方拾起的竹简跌落在地,遂急忙蹲下将它拾起,握着竹简跌跌撞撞地跑出房外。 “五皇子若觉得勉强,那便当我从未问过。” “灵君……你当真想好了吗?” 夜空一片黑暗,李宸昊走出相思阁,转身回望高耸宏伟的院门,继而笑着低头离开。 细雨绵绵,水珠轻轻落于他的头发和衣袍上,任凭风吹雨打,他义无反顾地闯进那片雨林。 他准备好了。 第5章 嘉静楚阳 丝丝橙橘绕着金光,浅蓝的苍穹忽现一个亮白的窟窿,幽幽地,烙在东方。 相思阁楼上一袭秋波蓝长罗裙自胸前垂落,又于重台履上戛然而止。秋风起,带着泥泞与枯叶腐朽的味道席卷整座长安城,淡蓝的衣裙飘曳,坦然接受秋日孤寂的洗礼。 “公主,已是秋分,小心着凉。” 红梅白锦覆上一帘青丝,安瑶替公主披了件斗篷。 杨灵君依旧眺望旭日东升,青瓦棕木,隔着烟云她似乎看见了东宫里的望日塔。东宫,最接近太阳的宫殿,住在里面的男主人是太阳之子,也是天下未来的主人。虽则李轩口风紧得很,不过前朝后宫对于立储一事谣言四起,而李瑛华身为皇长子,自是首当其冲。选秀在即,应当还余半月,便有新一任的太子住进以杨文一家鲜血染就的东宫。 但愿她不会是其中一个。 “替我梳头吧。” 杨灵君拉着斗篷走下楼,在床尾梳妆台前坐下。安瑶在她脑后垫了块义髻,又将秀发逐缕往头顶抓,巧手翻来覆去,朝云近香髻即成。短粗修白的手拉开首饰盒,纠结一番后取了一对金梅花钗,将它们分别插在髻座和髻腰上。杨灵君见梳妆完毕,正想起身却又被安瑶按在椅子上,真真动弹不得。 “公主今日首次见其他秀女,可要好好打扮一番!” 安瑶自首饰盒取出一支玉荷金步摇,将其轻轻插进杨灵君的髻尾,金色短流苏随即腾空摇晃。杨灵君原以为梳妆打扮已到了尾声,未料安瑶又蹲在她面前替她描眉,末了,还于她额上贴了块状若荷花的红花钿。 “安瑶。” “怎么了公主?” 杨灵君见她抬头,立马往她的惊鸿髻上插了枝玉花簪,说是身为她的婢女也要穿戴得比一般侍女高贵。 安瑶摇头将发簪取下,她记得这是太子妃嫁给杨文时赠予公主的见面礼。杨灵君亦摇头,笑着将发簪插在她的头上,噘嘴嗔道:“我说安瑶合适便合适。”她见安瑶愣愣地蹲在地上,遂拉着她走出相思阁,两人小打小闹地来到万福台。 杨灵君收起笑容,提着罗裙穿过长廊,于回廊尽头停下。在场的佳人无一不向她投去鄙视的眼光,更有人见她走来,连连往后退了数步,她似是瘟疫般让人避之则吉。杨灵君倒看得开,遂扶着安瑶淡然坐下,挺直腰板望着对桌下的灰地砖。 “她便是楚旻阳公主?” “相貌平平,架子倒挺大!” “不过是前朝遗孤,有何好显摆的?” “可不是!我要是她,宁可死了算!怎么还有面子在这苟延残喘!” “嘘,你小声点!她怎么说也是陛下亲封的大公主!” 杨灵君听得腻了,不免伸手摸了摸耳朵,最是讨厌呆在女人堆里。自李轩安排她加入选秀之日起,他便特赦她照旧居于相思阁,素日礼仪训练亦无需与众秀女一起,总之后宫中她的地位仅次于皇后。若不是今日要上她喜欢的绘画课,她才不愿出门听这些长舌妇对她评头论足。 “哟,这不是楚旻阳公主吗?我可是头一回听闻公主亦需参加选秀!” 一双火红云履映入眼帘,杨灵君抬眸注视来人,只见那人身着橘裙,头梳辫子堕马髻。 “堂堂大尧公主怎么还梳着前朝流行的发髻呢?了解公主之人只道你是眼光落后,不了解者该认为你对大尧怀有二心呢!” 数年未见,郑丽清依旧这般伶牙俐齿,着实是讨人厌。她亦是杨灵君的故人,不过是她极致讨厌的故人。 “被哥哥退婚三年多了,你怎的还未嫁出去?” 杨灵君刚说完,在旁观望的秀女急忙掩着嘴偷笑,果然女人最喜欢看两虎相斗。郑丽清被她问得哑口无言,红着脸直跺脚,耳边的嘲笑声却越发放肆。 三年前郑灵清参加杨文的选秀,杨桀对她颇为欣赏,曾下诏为两人赐婚。唯于婚礼前十日,杨文突向杨桀请旨解除婚约,说是早有心上人。婚礼筹备已踏入尾声,她日夜幻想自己入主东宫,怎知换来的却是被退婚,霎时成为整座长安城的笑话。 “请各位娘子坐好!”苗子慧一袭白衣官服走进长廊,身后跟着一群宫女。虽说她现在身为大尧女使,可杨灵君怎么说也是她带大的,当中的情分自然比在座的任何人更深一层。 “苗姑姑安好。”众人朝苗子慧微微一俯,火急火燎地坐回原位。郑丽清瞪了苗子慧一眼,亦只做得作罢。她三年前参选秀女时,亦是苗子慧执教礼仪,固然比他人更清楚苗子慧与杨灵君之间的关系,她与她亦可谓旧相识了。 苗子慧环视在场各怀鬼胎的妙龄女子,板着脸在案前正襟危坐,沉默一番后终于展开今日的主题。她挥挥手,让宫女给各位佳丽送上黑墨和画轴,并向众人讲解了一番施画的技巧。这些姑娘皆是官宦后人,家世显赫,无需多作讲解,许多理论她一点就通,遂放手让她们创作。 “好了,现在还请各位姑娘作一幅画,题材不限。” “是。” 粉玉软手悠然自得地提起画笔,不急不慢地于微黄的纸上作画,微微侧头,脑后步摇叮铃当啷。安瑶跪在一旁替杨灵君磨墨,全神贯注地望着公主手中忽上忽下的画笔,倒亦得意洋洋。 一个时辰过后,苗子慧拍拍手,只道一句:“时间到了,还请各位姑娘停笔。”有一女子不愿停笔,她便让人上前夺走那人的笔墨,满脸不屑嘲讽:“各位要明白,过几日的考核亦仅一个时辰,倘若有人不遵守规矩,将立即失去面见圣上的资格。”众人听罢,嘴角笑意不断,纷纷望向那失礼的女子,心中暗道此人不配与自己平起平坐。 “郑姑娘这幅侍女捕蝶图不错,蝴蝶栩栩如生,侍女仪态美妙,佳作也。”苗子慧双手背在身后,走过好几桌终是拿起郑丽清的画观看。虽则此女子适才对杨灵君无礼,但平心而论她的画作着实不错。苗子慧走马观花,又拿起一粉衣女子的画作,不禁点头道:“郭姑娘的女子赏花图画风清丽婉转,倒也妙哉。”郑丽清见苗子慧赞赏了他人的作品,随即恨恨地坐下。 “楚旻阳公主……青山碧水……请公主受婢子一拜!” 苗子慧掀起长袍,双手相叠,深深跪拜在杨灵君面前,此拜,乃是出于对她画作的至高赞赏。秀女闻见苗子慧高呼,蜂拥而至杨灵君案前,就连郑丽清也难忍好奇地扶着婢女悄悄走上前。 “青山绿树,轻烟袅袅,碧波荡漾……果真妙哉!” “原来大山还可以用翠绿勾勒!” “快看快看,有小人于湖上泛舟!” “山下有女子浣洗衣物!大树下还有两位男子在骑马!” “层峦叠翠下居然隐藏了这么多人事活动……” 杨灵君泰然自若地坐在椅上,安然地接受他人的赞赏,倒是安瑶比她还自豪,脸上春光无限。郑丽清自他人手中夺过杨丽君的画作,亦是看得目瞪口呆,她可首次如此惹趣的山水画。 “我曾听闻前朝朝散大夫,战先生善作山水画,其《春日游图》始创青山勾勒法,且俯瞰视觉为该作绝妙之笔……我虽与战先生无缘,今日却有幸透过公主而一睹先生之风韵!”适才苗子慧夸赞过的郭氏女又将画作从郑丽君手中抢回来,心悦诚服地朝杨灵君曲身行了个拜见礼。其他人见状,知其所言或不知所言者皆向杨灵君行礼,郑丽清虽不愿拜服,却亦往后退了好几步。 苗子慧热泪盈眶地站在一旁,除了欣慰杨灵君长成才华卓越的女子外,亦难免为光辉过的大烨朝黯然神伤。 大尧之礼法皆承大烨,何人能道大烨一无所有? “郭姑娘缪赞,我不过幼时幸得战大人指点……” “哎呀……彩丹,你真是笨死了!” 杨灵君正想客气一番,却闻不远处有女子争吵声,遂与众人争相望去。 走廊梁柱后一位扎着垂挂髻的婢女压在梳着百合髻的少女身上,两人于灰石砖地上扭作一团,少女边从地上爬起边咒骂道“蠢货彩丹”。 少女扶了扶脑上的发髻,将跌落的鹅黄披帛穿戴好,提着浅黄高腰裙走到杨灵君跟前,那约莫十五六岁的“蠢货彩丹”亦急忙从地上爬起。 少女拿起杨灵君案上的画作瞧了一眼,随手将其扔在案上,摇头晃脑道:“不就是山水画,我哥哥也会,有何好炫耀的!”安瑶噘着嘴拿起杨灵君的画,边用衣袖擦拭适才溅上的墨水,边警告李宁月该适可而止。至此,李宁月深感安瑶犯了她的名讳,遂怒而向安瑶扬手,忽地,杨灵君拦下她即将送出的巴掌。“唤你一声嘉静公主又如何?若无公主该有的德行,再响亮的名号亦不过自欺欺人。”杨灵君握着李宁月的手腕,将她往后推去。李宁月见秀女掩嘴偷笑,转而气急败坏地将杨灵君案上的笔墨扫跌在地,将刁蛮任性贯彻始终。 黑墨绿水洒贴在冰冷的石砖上,杨灵君昂首转身望着走廊外的飞鸟道:“苗掌司,嘉静公主私闯秀女宅,有违宫规,汝该当何罪?” 秀女陆续闭嘴,无人再敢交谈肆笑,苗子慧连忙满头大汗地朝杨灵君行了行礼,转而讪讪走到李宁月身旁。 苗子慧弓身以衣袖擦汗,告诫李宁月众秀女皆有可能是她未来的兄嫂,而今日不是殿选,此处确实不该为其公主该现身的地方。唯李宁月傲慢无礼,双手抱胸地站在原地,愣是不愿离开。 “按律,婢子管教不善,该领二十大板……”苗子慧顿了顿,双目紧闭说,“公主则需禁足两日。” “禁足”二字使李宁月闻风丧胆,脖上青筋骤起,转而恶狠狠地瞪了杨灵君的背影一眼,牵着彩丹落荒而逃。 苗子慧擦了擦汗,起身理好衣冠,佯作无事发生地走回自己的案前,众人相视一眼,见热闹退去,遂低头归位。苗子慧向众人归纳了今日绘画课程的重点,亦交代了五日后的殿选事宜,唯在场无人听她发言,众人的眼光皆不断飘往杨灵君身上。 原这方为公主的典范,喜怒不形于色,言行举止淡然优雅。 已过午时,该是休息用膳之时,苗子慧朝眼前众多丽人拱手作揖,随后拂袖而去。杨灵君起身朝苗子慧回礼,随后又悠然坐在椅上,静待安瑶将案几收拾干净。有几位秀女临行时走至杨灵君身旁,向她行了礼方离去,杨灵君便朝她们微笑点头,转而又望着空荡荡的对桌发愣。 “公主……嘉静公主万福。” 秀女走出长廊,撞见李宁月还肆无忌惮地坐于回廊上,遂朝她行完礼便相视而笑地离去,暗喜杨灵君今日还需历经重重波折方可回相思阁。 “我觉得楚旻阳公主没有说错,今日确实是你失礼了。”郑丽清扶了扶发髻,悠悠晃到李宁月跟前。李宁月虽不喜杨灵君自持甚高,但更厌恶郑丽清的虚伪,故白了她一眼,嘲笑她被杨文退婚一事。郑丽清倒亦不恼,反缓缓行至她的身旁,于她耳边低声道:“她可做了十八年的公主,你方受封四个月,实该向她学习。”话音刚落,郑丽清便扬长而去,徒惹李宁月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直跺脚。李宁月心中恼怒,今日若无杨灵君摆架子,她便不会沦为人人可欺的笑柄了。 彩丹了解她主子的脾气,只得站在一旁唉声叹气,深怕今日又再沾染风波,盼望现下若有人将公主拖走便好了……李宸昊伸出右食指放在嘴边,笑而蹑手蹑脚地走近李宁月。 “月儿!” “吓坏我了……哥哥怎的吓唬我!” 李宁月边噘嘴边挽上李宸昊的手,肆无顾忌地倚在他的手臂上撒娇。李宸昊无奈地摇摇头,将妹妹的脑袋推开。 “月儿何故于此?” “我……闲逛着便来了这里,那哥哥怎的也在此地?” “适才与父皇于紫云阁商量政事,遂徒经此地。” 李宸昊既于此,李宁月只得放弃捉弄杨灵君的计划,转而拖着哥哥往回廊外走去。一路上她直念叨宫中沉闷,欲出宫游玩,李宸昊虽笑着点头,却不愿答应她。 “想必这天下只有战先生才能和公主比划了!” “你啊,整日胡说八道。” “才没有,婢子说的都是真话!” “是吗?那便让我看看谁不怕痒!” 长廊嬉闹声不绝于耳,李氏兄妹齐步转身望向身后。 “不就是画了一副山水画,有何了不起的,哥哥也懂得画!” “什么青山绿水,不就是用了些绿墨水,这有何难?” “最讨厌这种自以为是的人了!” “哥哥,我在同你说话呢,你怎的都不望我?” “哥哥,你在笑什么?” 玉荷步摇于日光下金光闪闪,珠光晃眼,浅蓝的衣裙随风而扬,她眉间的红花钿宛如他当年笔下的“灵君”二字那般艳烈。 “宸昊哥哥。” “楚阳……” “你以后便唤我『灵君』吧,哥哥亦是如此唤我。” 第6章 风雨骤起 “小姐今日自长廊回来后便一直心神不宁的,可是有什么忧心之事?” “玉姝,你说究竟谁会是太子,谁又将成为太子妃?” “圣上的心意,婢子不敢揣测……” 玉姝急忙放下梳子跪在地上,郑丽清笑着将她扶起,烛火暗淡,主仆两人无需见外。白日杨灵君抢尽风头,但不论身份还是才学,她倒实至名归。 “玉姝,你说杨……楚旻阳公主是否真的藏有传国玉玺?” “这……老爷不是悄悄告诉过你,陛下说她没有玉玺吗?” “可是若果陛下也信她的鬼话,又怎会留她在世!” 郑丽清对着铜镜将颈上的璎珞脱下,又拿起梳子亲自梳头。她一直想不明白李轩为何要留着杨灵君的性命,若说为了堵住悠悠之口,未免多此一举了。李家将杨家斩草除根,唯独留下杨灵君一个皇室血脉,可公主嫁了人,杨家依旧等同绝后。思前想后,她还是认为杨灵君因为藏有传国玉玺方能活着,否则那块破玉石怎会凭空消失。 “奴婢还是服侍小姐梳洗休息吧。” “玉姝,现在何时?” “适才锣鼓响过,应当是酉时。” “众皇子还未分封,故皆住在宫里对吗?” “对,奴婢记得苗姑姑提起过。” “杨灵君,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小姐,外面下着雨,你要去哪里……” 郑丽清抓起榻上的斗篷往秀女宅外跑去,玉姝亦连忙拿起伞跟了上去。雷电交加,暴雨下两只瘦削的身影匆匆往皇宫北面跑去。 风将云吹散,转而又将它们合拢,明月下坠,骄阳初升。这夜有人安稳入睡,亦有人彻夜无眠。秀女宅外一把凄厉的女声震碎大熹宫的安宁——门下省侍郎郭斌之女,郭柔娴横尸秀女宅外。 “公主,快醒醒!”安瑶今早得到此消息,吓得连滚带爬地回了相思阁,磕磕绊绊地趴在杨灵君床边。杨灵君迷糊中虽听见了她的呼喊,却又扯着被子翻身继续睡,全然并无意识到她的惊恐。安瑶将她的被子往床外扯,连带着杨灵君又滚出床,继而大喊道:“公主!昨日赞赏你画作的那个郭秀女,郭柔娴死了!”顿时,杨灵君睡意全失,抱着被子呆坐在床上。 温婉的笑容,优雅的谈吐,杨灵君着实后悔未能早些结识她。但若问她有否感到难过,想必并无,她顶多会感到惋惜,公主大多如此悲天悯人。她自小于宫闱长大,对于有人无故失踪或死亡并不陌生,那些人不是难忍宫室的生活,便是做了些不应该做的事。 “何时的事?” “据说天刚亮时,有秀女早起外出舒展筋骨,刚走出房门几步就看见郭柔娴倒在院门旁。” “可有什么致命伤?” “听说除了脖子下一条勒痕外,下颚还有些瘀青。” 杨灵君若有所思地点头,慢吞吞往梳妆台走去。 事发于秀女宅外,凶手极有可能乃宫中之人,甚至仍未离开皇宫。虽然杨灵君昨日方认识的郭柔娴,唯对她印象颇好,看着便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应当是不会轻易于人结下恩怨。 “公主,那我们要……” “不要。” 她连自己能否活到复仇之时也未可知,又怎会为了不相干的人将自己推入深渊。 虽已是秋日,午时却依旧热得很。 今日秀女要上最后一堂舞蹈课,明日则是休息日,随之而来便是一连两日的笔试和殿选。安瑶替杨灵君选了套梨黄大袖上襦和朱红高腰罗裙,临出门前还在她的左手腕上套了只金玉钏。 宫中一切如旧,扫地的宫娥继续来回打扫,擦拭栏杆的内侍依旧蹲在一旁清洁,想必除了郭斌,现下应当无人替郭柔娴默哀。杨灵君双手叠于胸下,带着安瑶施施然来至承福殿。有几位秀女见楚旻阳公主驾到,急忙上前俯身行礼,自然了,以郑丽清为首的那几人只当看不见杨灵君,不愿向她卑躬屈膝。 “你说今日还会是苗姑姑教我们跳舞吗?” “自然不是,必定是教坊的姑姑。” “可惜了,听说郭柔娴一舞倾天下,原想着今日还能亲眼目睹。” “呸!你提起这晦气的人作甚!” “听说她是于秀女宅外那棵老树上吊而亡的。” “可我怎么听说是她的婢女不甘被她责骂而活活将她勒死?” “对,听说至今还没找到明月那个贱婢呢!” 杨灵君立于红柱前,背对着那些滔滔不绝的女子,越是不想知道她们嘀咕些什么,她们的对话却一直往她耳朵钻。不过如此说来,郭柔娴暴毙一事则更为奇怪了,而那名唤明月的婢女她昨日也见过,生得标致可人,亦不觉她对郭柔娴心存芥蒂。 也罢,看来这件事更是插手不得。 那群长舌妇还在讨论著郭柔娴之死,一位身着翠蓝长襦裙的中年妇人随之握着羽扇走进承福殿。那女人对着众人微微一俯,又带笑走至杨灵君面前拜见她,说自己是新来的教坊教习姑姑。那女人对她倒是客气,故今日的舞蹈课她亦过得舒畅,倒是郑丽清时不时瞪她,偶然还大方赠她白眼。 “我还道楚旻阳公主的舞蹈造诣与书划一般出众,不料是我高估了。” 教习姑姑刚走,郑丽清便走上前嘲讽杨灵君,今日观摩之人较昨日少了好些,留下的大多为大尧建国功臣之女。杨灵君摇头冷笑,扶着安瑶悠然走出承福殿,这群蠢货贱婢不值得她花时间生气。 “小姐!小姐别走……” “哪来的疯子,瞎了你狗眼,这是楚旻阳公主!快放手!” “小姐等等我……” 杨灵君刚拐至承福殿后,一位披头散发的少女跪在地上抱着她的双腿,无论安瑶怎么打骂,那人仍是不依不饶地栓紧杨灵君。 “找到了!在这!” “二……二!” “疯婆子,快放开公主!” “二……” 袁广齐命人将那女子拖开,领着士兵抱拳朝杨灵君行礼,又扬手让人将那蓬头垢面的女子拖走。那人又是踹地又是打骂,拼命往杨灵君冲去,口中还一直念叨着“二”。 “广齐,那是谁?”杨灵君望着被拖远的疯子问,她总觉得那人眼熟得很。袁广齐亦扭头望了那人一眼,摇头直道乃郭柔娴的侍女,明月。不过一晚,明月竟如此疯癫之状,安瑶吓得伸手掩住张大的嘴巴,难以置信地踮脚张望。 袁广齐叹了口气说:“昨夜郭柔娴在秀女宅外暴毙而亡,明月乃她于宫中唯一的贴身侍女。臣奉命将她缉拿回掖庭宫审问,不料此人竟装疯卖傻逃跑,还惊扰了公主凤驾。” 杨灵君连忙眺望即将于她视线消失的明月,转而边摇头边问袁广齐是否肯定明月乃杀死郭柔娴之元凶。袁广齐点点头,握紧腰间的佩剑道有几位秀女作证指昨日刚入夜便耳闻郭柔娴房内传出争吵声,随后便目睹明月哭着跑出房外,故其确有杀人动机。杨灵君望了眼安瑶,又朝袁广齐点头,若无其事道:“昨晚雨下得那么大,按常理来说没有人会到处走动,郭柔娴又死在秀女宅前,恐怕凶手的确是明月了。” 不过半日,郭柔娴横尸街头一事已有了定夺,此事蹊跷得很。杨灵君知道明月并非疯癫,而袁广齐亦不过在顺从上方意思掩盖事实。既是如此,便该让此事悄无声息地完结。 日落西山,长安被一帘深灰蓝笼罩,清风明月下虫鸣声此起彼伏。 杨灵君回到相思阁后,未来得及换下舞服便倒床闭目养神。这几个月来着实发生太多糟心事,而她还未寻得机会向李轩报仇……若然明月并非疯妇,今日乃特意将她拦下,想必有话想同她说……“二”又作何解?第二日、两个人…… “公主!天黑了,你要去哪里?” “安瑶,你守在相思阁!” 杨灵君提着朱红襦裙往掖庭宫跑去,她似乎明白明月的意思了。虽则她于宫中长大,唯公主的身份尊贵得很,这关押废妃和犯罪宫人的掖庭宫她倒是第一次来。 漆黑,破旧,静谧,杨灵君不禁搓了搓双臂。 奇怪,今日袁广齐说要将明月押回掖庭宫审问,唯此处却未见有士兵驻守,亦不若传闻中有何疯女人呼喊。 “明月……”杨灵君顺着门窗轻声叫喊,忽然,她身后的房内亮起灯火。隔着窗纸,她隐约瞧见屋内有位女子的剪影,遂轻手轻脚走上前推开房门。 “二!二!”明月从门后扑出来,又跪地抱住杨灵君的大腿。杨灵君紧紧盯着明月的眼眸,直问她是否佯疯。明月连连摇头,似疯状,唯目光如炬地望着她的眼眸。她急忙扶着她,轻声问道:“『二』实指……” 杨灵君话还未说完,却猛然被人拖出房外,木门“嘭”的一声关上,那人用手掩着她的嘴,将她按在墙角。 盈盈月光下,圆睁的黑眸子对上柔媚的柳叶眼。李宸昊将食指放在嘴边,扭头张望黑漆漆的身后,缓缓松开覆于杨灵君唇上的手。 宫门咿呀响,一名男子步履轻盈地走向明月房内。未几,屋内传出打斗声及明月微弱的呼喊,不消一刻,房内逐渐安静,男子继而悄悄潜出掖庭宫。 “灵君……” 小山眉紧蹙,浓密纤长的睫毛不安地抖动。 “灵君,没事了。” 温热的手撑开因着害怕而紧握的拳头,转而轻轻牵住。 杨灵君睁开双眸,睫毛上水珠三两,她安然无恙,唯明月死了。她受了惊,双手冰凉,遂李宸昊牵着她走出掖庭宫,待快到相思阁时才松开她的手。 “宸……五皇子怎的会在掖庭宫里?” “郭秀女一案疑点重重,我奉父皇之命特来查看。” “广齐道明月乃此案重大嫌疑人。” “灵君不是已经猜到凶手是谁了么?” “可……我猜不到作案动机。” “事发于秀女宅,那待过几日选秀女之时,谜底自会揭晓。” 他送她回到相思阁,见安瑶亲自将她接进屋内方转身离开。 她走进相思阁,坐在梳妆台前深叹气,好在他适才没听见。适才失魂之下,她险些又唤他“宸昊哥哥”。 那该是两年前的旧事了。 第7章 二选一 赤丹之下彩裙飘,绿阴大树挡金光,璀璨金环挂玉肤,红唇笑靥盈盈亮。 “你道陛下今日会否宣布太子?” “你觉得陛下属意谁为太子?” “许是……五皇子!听闻他仪表不凡,且能文能武!” “闭嘴!何人许尔等议论朝政!” 苗子慧叠手走进御花园,朝榕树下的一众少女翻了个白眼。果真是年少轻狂,还未有何确切的身份,便胆敢于大庭广众下妄论政事,亦不怕被有心人听了去。 杨灵君站于秀女第一行最右,朝颜紫高腰纱裙顺风往后飘拂,坠马髻上银梅步摇轻曳。安瑶与众婢女低头站于榕树后,此时她们比主子更为紧张,成败皆于今日。 “皇上,皇后,众皇子到。” “参见皇上,皇后,众皇子。” 苗子慧站在榕树旁领着秀女叠手下跪,李轩笑吟吟扬手坐下,身后一行人默默各归其位。苗子慧低着头起身,身后几排彩衣罗裙亦自地面缓缓站起来。 “众皇子中仅昊儿尚未娶妻,今日便请皇后替昊儿择位贴心夫人。” “妾身认为长沙郡郡守之女,陈氏不论外貌还道才情,皆与昊儿匹配。” 苗子慧朝榕树下的陈氏挤了个眼神,陈氏立即点头上前又向李轩行了个礼,一旁的杨灵君伺机抬眸观察众人。 红牡丹隐约于鸦青莨纱裙盛开,金丝如意象牙白绸与太阳相互辉映,紫纱绕之双臂又缓缓垂落于地,灵蛇髻上金凤珠钗左右摇摆不定。 李轩身旁坐了位女人,肤如凝脂,回眸一笑,右脸颊挤出浅浅的梨涡。那女人举手投足柔媚至极,偶然脸上闪过一抹红晕,任人怎么料想,亦决猜不出她乃李轩年约三十五的第二任妻子,万秋影。 三十岁女人该有的媚态与柔情,她皆有之。 “谢母后美意,唯儿子不善棋艺,恐与陈姑娘不适合。” 李宸昊见皇后随意指了个人给他,立马上前拒绝。陈氏随即蹙眉望了眼上座的李轩,眼眸中尽是委屈,唯发觉他亦无意维护她,遂哭丧着脸退回秀女队伍中。 “昊儿喜诗画……那中书令之女,郑氏可好?本宫听闻宫中画师对她昨日笔试之画作赞不绝口。” 万秋影言毕,郑丽清便提着衣裙走至李轩面前,先是朝他微微一笑,继而侧身向皇后点头。李宸昊无话可说,仅连连摇头,随即侧头望了眼榕树下的丽人。 “若道画功,朕认为楚旻阳更胜一筹。” “父皇!” “陛下……” 李瑛华与万秋影迫不及待截下李轩的话,若让他再说下去,恐怕这太子之位亦为李宸昊囊中之物。李轩见边上两母子心有灵犀,笑着起身于龙椅前来回踱步,掌中两颗玉珠相互周旋着,敲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杨灵君神色自若地低头望着前方花圃中的绿草,任由李宸昊与李瑛华两兄弟心急如焚。 “灵君,”李轩忽然停住脚,朝杨灵君挥挥手,笑问,“你可愿做朕的儿媳妇?”杨灵君低眸行至李轩面前,朝他微微屈身,只道一切但凭皇上安排。 李轩又绕着李瑛华与李宸昊走了好几圈,细细打量一手带大的两位儿子,转而于一位身穿白衣宽袖袍的男子身旁停下。 “文儿,朕瞧着灵君与你郎才女貌。” “父皇说笑了,楚旻阳公主才貌具佳,我就是一吟风弄月的浪荡子,可不敢耽误公主终身。” “哈哈,你小子倒有自知之明!” 浓眉大眼,白衣翩翩,杨灵君今日终于亲眼目睹过往仅存活于传闻中的李家才子,李舒文。其人器宇轩昂,举手投足无不彬彬有礼,若是早些年让她遇上,大概将倾心于他。 李宸昊低头蹙眉,他料想过父皇可能会将杨灵君许配给李瑛华,却从未料想他欲打起他三哥的主意来。 “父皇,何不让问问公主的心意?”李舒文挑眉笑道,他本有位可心夫人,亦无心逐利,此等糟心事他万分不欲参与。杨灵君闻言,咬牙瞪了李舒文一眼,暗恨李家人皆无比狡猾,他竟以退为进。“也罢,灵君长大了,让你择选夫婿再适合不过了。”李轩不断玩弄手中的玉珠,又笑着坐回龙椅。 炎热,焦躁,不安。 一众佳丽开始站不住脚,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心中暗暗咒骂杨灵君,只要与她同场,他人便永远沦为无名配角。 “怎的思虑如此之久,可是朕的儿子并无灵君看得上者?”李轩笑着问,转而拍了拍万秋影的手背。万秋影见杨灵君一言不发,又给李轩吹起耳边风来:“陛下,臣妾觉得灵君适合华……” “灵君自十三便已倾心于五皇子。”她忽道。 安逸,宁静,悠扬。 众人瞠目结舌地相视,继而合嘴俯首,场上仅李宸昊一人难掩欣喜。虽然大烨民风开放,女子向男子示爱亦屡见不鲜,唯“倾心”二字出自高傲的楚旻阳口中,倒也算是异常稀奇了。 “哈哈,那灵君与昊儿可算是情投意合了!”李轩笑颜逐开,眯起的眼角折起几层褶皱,掌中两颗玉珠的碰撞声越发轻快。他转身指着李宸昊直摇头,宠溺道:“这小子求了朕好些次,硬要朕将楚旻阳公主许配予他,朕都给他烦死了!”李舒文听闻,遂自腰后抽出折扇,笑着摇扇走到李宸昊身旁,又合扇敲了敲他的胸膛道:“哈哈,如今倒不枉五弟近来对父皇的死皮赖脸了!” 李瑛华怔怔地望着座上的万秋影,两母子脸上尽是不甘与愤怒。他们一直以为李宸昊甘做闲云野鹤,未料想过他竟亦觊觎皇位,胆敢冒死向皇帝请求赐婚,更可恶是杨灵君选择与李宸昊狼狈为奸。 “好了昊儿,你将灵君都看得羞了!这门婚事,父皇允了你便是!” 李宸昊见李轩朝他挥手,急急上前站在杨灵君身旁,两人齐齐向李轩跪地谢恩,礼毕,他将她自地上扶起。 “陛下,不知臣妾可否借五皇子的光,向我华儿求个贤妻?”大局已定,万秋影放弃与李宸昊争夺杨灵君,当务之急乃替儿子寻个家世背景能与杨灵君互相抗衡的夫人。李轩望了眼李瑛华,又伸手摸了摸唇上的胡须,缓缓吐出一句:“朕犹记华儿前些年已迎娶曲氏为夫人。” 李瑛华不敢造次,五年前他确实以正室夫人之礼迎娶了鹿川县丞之女曲千叶,唯此女身分低微,显然已配不上皇子身分的他。 “曲氏膝下仅育有一子……臣妾亦是替皇室子嗣考虑……不若陛下将郑氏赐予华儿为可好?”万秋影不舍不弃,依旧想为儿子争取更好家世的女子。李轩低眸望了眼掌中的玉珠,顷刻,又抬头笑道:“那便允了吧!”李舒文见一切已尘埃落定,遂笑嘻嘻地摇扇上前,追问他五弟与二哥的婚礼该于何时举行。 于一旁默默观望了许久的苗子慧见该轮到自己上场,遂弓着身走到李轩面前。 “禀皇上、三皇子,下月十三正是宜嫁娶之吉日。” “那便封昊儿晋王及华儿太子,两人同于下月十三完婚。朕先回立政殿处理朝政,皇后便于此替其余宗室之子挑选秀女。” 李轩说完便背着手离开,不愿窥视身后的欢喜悲伤。 李轩语速之快,李瑛华怔怔地望着身旁的郑丽清,万秋影愣是朝他做了好些次“谢恩”的口形,他方拉着郑丽清跪下朝李轩的背影拜谢。 无关风月,无碍权势,李宸昊依旧笑着望向杨灵君。 他知她不愿嫁予李瑛华,亦必定不愿与人共享夫君,遂才撒谎说仰慕他多年。这些他于两年前便知道了,故自倾心于她那日起,他便做好了今生唯她无二的准备。 “好在最后陛下未将公主许给李瑛华!” “安瑶,五皇子乃因我而失了太子之位。” “为……为何……” “原来太子之位与我只能择其一。” 选秀完结当晚,她站在相思阁楼上遥望着东宫道。 第8章 城中兴道阁楼新 秋风起,花叶落,二九姑娘嫁衣碧如湖,又道,娉婷袅娜终是许了人家。 “快些快些,红盖头呢!” “在这在这!” “哎哟,安瑶姑娘,公主的团扇呢!” “哦,好!” 安瑶于相思阁的卧房与正殿来回奔走,时而又上楼拿取胭脂水粉,现下又提着粉裙上楼去寻新妇的红团扇。 “公主,老奴等下会给安瑶姑娘一篮蜜饯,若是去晋王府途中饿了,便先吃些蜜饯垫肚。” “嬷嬷,你便下去吧。” “可……” “待王爷来了,你方进来。” “那……老奴便先退下。” 相思阁内红绸晃眼,铜镜中新妇的模样模糊不清,隐约可见红牡丹于高椎髻前怒放,一对金钗步摇则自髻座垂至耳珠下。高腰红裙点缀着葱绿广袖长衫,荷叶绿披帛宛若青蛇地牢牢缠于臂上。 杨灵君望着镜中的自己,握着点了红花唇脂的笔刷于唇上描了个小唇,又取了些胭脂于眼旁晕开。 于父皇死去的第四个月,她披上嫁衣成为仇人之子的新妇。 “公主……找到了,找到了……” 安瑶气喘如牛地将红纱金丝团扇塞到杨灵君手中,见她不语,遂蹲在她面前仰望她。 “安瑶,你道我究竟行的是什么礼?” 安瑶摇摇头,趴在她腿上,此问题她亦不知如何回答。杨灵君若以公主身份出嫁,李轩却并未命人于晋王府修建公主府,可若说李轩不当她为女儿,她又怎能自大熹宫的相思阁出嫁。 也罢,她本不该活着。 “公主,已过申时,想必王爷快到了。” “嬷嬷进来吧。” “陛下……” 杨灵君听见嬷嬷念道“陛下”,与安瑶迷惘相视,遂赶忙行至正殿迎接圣驾。身着黄袍的李轩拉开门跨进相思阁的大殿,笑着朝一身嫁衣跪在地上的杨灵君摆手,让嬷嬷将她扶起。 “陛下这是特意自东宫赶回皇宫。”杨灵君记得李瑛华的婚礼比她早些,而今日李轩亦是于宫中进了午膳方与皇后移驾东宫。如今刚过申时,他便于她面前出现,只怕他乃特意赶回相思阁送她出嫁。 李轩摇摇头坐在正殿榻上,粗手不住于胡上摩挲,转而望着杨家女道:“还唤朕『陛下』?该改口唤『父皇』了!”新妇毫不犹豫听从他的指令,面容愉悦地对他改了称呼,想来只要是人就无法抵抗荣华富贵的魅力。李轩满意地点头,又道皇后已摆驾晋王府,他稍后将遂晋王府的婚车一道往晋王府去。贵为天子,他纡尊降贵与小辈同行,并准备亲自将她送入李家,此等诚意确实少见。 杨灵君望着脚下殷红的云履,又朝李轩俯首屈膝。今日除了袁广齐和安瑶,再无亲人见证她出嫁,这相思阁内自是冷清孤寂,但有大尧天子亲自为她送嫁,只怕明日之后无人敢对她议论纷纷。这份殊荣仅她一人享有。 “城中兴道阁楼新,尚欠青衣粉玉淳。弗要红妆花子整,不如静候画唇人。” 相思阁外忽然传来李宸昊和几位孩子的声音,安瑶耳闻李宸昊的诗,忍不住低下头偷笑,杨灵君茫然地望了眼座上的李轩,甚是困窘。 “哈哈,还道我昊儿懂风情!” 李轩喜上眉梢,朝站在门边的嬷嬷挥手示意开门,安瑶急忙替杨灵君披上红盖头,又将团扇塞在她手中。李宸昊一袭红袍领着十多位男女孩童进殿向李轩伏地叩拜,虽还未能看见新妇的脸,只想着那红盖头下是杨灵君,这嘴角便是整日未曾落下。 “日暮了,启程吧。” 李轩双手背在身后,悠悠往殿外走去,替两位新人开道。李宸昊牵着杨灵君走出相思阁,孩童争相于新人身后挥洒五谷杂粮,最匹配的良人着实配得上世间最纯真的笑容。 挂满金铃铛和红绸的婚车停在甘露殿外,李宸昊扶着杨灵君走上马车,继而上马领着孩童奴仆浩浩荡荡往广运门外走去。李轩比新人先座上马车,带着一队士兵经大熹宫正门而出,李宸昊则自侧门绕至李轩轿舆之后。 铜铃叮当作响,铜鼓声绵延不绝,夕阳下英姿飒爽的少年欢喜地将他心爱的姑娘带回家,宾客盈门,他与她喜结连理。 未想惊天动地,唯愿此生与君白首不相离。 “落轿!” 喜娘与安瑶扶着衣饰繁复的杨灵君下轿,将她的手交至李宸昊手上,笑盈盈地跟在新人之后进了晋王府。 “新人跨火盆!麒麟抬足跨火盆,吉祥福瑞从天降!” “新人跨马鞍!鸳鸯同心迈马鞍,自今平安又顺遂!” “新人跨米袋!才子美眷越米袋,愿子孙繁茂富贵!” 李宸昊牵着杨灵君走至晋王府庭院的红毯上,按着喜娘的话跨越重重祝福,两人终于来到王府正殿。 “叩拜双亲!” 安瑶扶着杨灵君跪下,与李宸昊同时向上座的李轩和万秋影行了稽首礼,又起身行了三次夫妻行拱手礼。 “礼成!” 喜娘领着杨灵君走进新房,李宸昊刚起身便被李舒文和几位贵公子拦下,说是新郎要陪宾客喝几杯。 “五弟,今日你可不能说不喝了!” “晋王,属下不知明日你可还有精神上朝,今日我们可要多喝几杯了!” “五弟,你这小子今日大喜还想逃?快,上『醉仙』!” “三哥……这醉仙下肚,我可就要倒在这桌上了。” “属下看晋王不是怕倒在桌上,只怕今晚新妇嫌你醉醺醺!” “哈哈!来,今日一人一壶醉仙!” 李轩与皇后坐在一旁乐得直摇头,最小皇儿也成家立室了,那些藏于宫里的公主也将化为凤凰飞出宫闱高墙了。 “王爷……” “知道了。” 梳着坠马髻,年约三十出头的女使眼神躲闪,低头于李宸昊耳边嘀咕了几句,又匆匆往府院深处走去。 “哟,莫不是新妇等不及了?”李舒文靠在李宸昊肩上,又斟了杯醉仙给他。李宸昊笑着摇头,继而抬首将酒一饮而尽。“算了算了,你们这群人,若再不放晋王走,新妇该生气了!”李舒文朝眨眼挑眉道,与几位官僚合力将李宸昊推进内院,说是时间紧迫,要让他将办正事了,还一直念叨此事误不得吉时。 “我吩咐你的事情可办好了?”坐在新房榻上的杨灵君掀去红盖头,望了眼黑漆漆的窗外问。安瑶点点头,将轩窗放下,轻声道适才与紫苏姑姑备过了,却又为难地说:“可公主若晚些真的来月信可怎么办……”杨灵君不以为然,叹气道月信不准乃常有之事,亦无可稀奇。 李宸昊被宾客灌得头昏眼花,站在红布飘曳的“朱丹楼”外拍了拍脑袋,又扬手闻了闻衣袖,见酒气散了不少,方提脚走进新房。 “王爷。” 安瑶带着众侍女屈膝向李宸昊行礼,立马捧着桌上的合卺酒跟在他身后,缓缓走向杨灵君。 “月夜迷人醉,青衫粉黛佳。何因将扇挡,莫若却连钗?” 李宸昊左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向坐在床榻的杨灵君走去,又是念叨了首诗方于她身旁坐下。安瑶与紫苏抿嘴忍笑,知此诗说的是宽衣解带的浑话,暗忖不知扇后的玉脸是否通红。李宸昊见杨灵君抵在扇柄上的指甲泛白,料想她该生气了,遂笑着将她的红盖头掀下,又轻轻夺走她挡于脸前的团扇。 髻上的大红花衬着新妇额间的红花钿,卷翘的睫毛在乌黑的小山眉下颤个不停,薄唇上的红唇脂似是一只欲拍翅高飞的红蝴蝶,嘴角两旁的赤面靥微微向上扯。 新妇似笑,非笑。 安瑶见李宸昊目不转睛地望着杨灵君,遂嘴角微扬捧着合卺酒上前。李宸昊递给杨灵君一杯酒,“哒”,白瓷酒杯相碰,清酒下肚。 “新人更衣。” 安瑶放下酒壶走上前替杨灵君宽衣,扶着她于床边坐下。众侍女亦围着李宸昊转,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外衣脱去。新人更衣完毕,杨灵君望着安瑶与侍女退后,低头无言。 “愿王爷王妃永结同心。” “下去领赏吧。” 火苗轻轻摇晃,柔情缱绻,新人并坐缄默无声,未几,红衣少年郎轻启薄唇。 “戴了一日的发饰,可累着了?”李宸昊替杨灵君摘下髻上的红牡丹,又将横拆在她头上的金发簪逐一取下,青丝散落在细腰上,“今夜便好好歇息。”杨灵君见李宸昊将发饰放在梳妆桌上便转身走向房门,急得她从床上站起,连问他欲行至何处。李宸昊顿了顿,又转过身望着她,这是她作为他的妻子同他说的第一句话。 杨灵君望着木地板,云履缓缓向前走去,抬眸冷道:“新婚之夜王爷将我抛下,莫不是存心让人对我议论不止?” 李宸昊若有所悟,又点头走到她跟前。适才紫苏告诉他新妇身子有些不适,他原想让她好生休息,倒并未思虑府里人多口杂这个问题。 “那……灵君可想好了今晚如何安顿我?” 柳叶眼闪烁不停,她总不能让堂堂王爷睡在地上,他亦不会允许她睡在地上……这朱丹楼与相思阁所差无几,唯独是少了张躺椅。李宸昊见她眉头紧锁,笑容满面上前牵着她往床上走去,极速替她脱了鞋袜,又将喜被盖在她身上。 “便睡吧,已过戌时了。” 李宸昊弯腰脱了自己的鞋袜,翻身从床尾爬上床,径直于杨灵君身旁躺下。 天子亲赐的婚约,适才也拜过堂,他当真是她的丈夫了。 她望着头顶金丝绣制的鸳鸯红帷幔,指若葱白紧捏大红新被,自躺下床那刻她便一直维持这样的姿势。轻易不敢动。 “王爷一早猜到了杀死郭柔娴的凶手为何人。” “因为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那人行事张狂,你便毫不气恼?” “我觉得……” “灵君。” 有人唤她,遂她下意识地顺着声音扭头望去,只见枕边的男子亦侧头望着自己。清秀的脸庞,一袭红衣衬得他白皙的脖子更加细嫩,嘴边浅浅的笑容还如两年前那般温婉,他开口说话了。 “今日乃你我新婚之夜,灵君当真想同我聊这些吗?” “新婚之夜”四字直往她耳朵闯,蓦地,她扯着被子转身望着床下的两双鞋履发愣。他觉得她恼羞了,随即又摇摇头否定了这个念想,继而右手垫在脑后,他总捉摸不透她的想法。 东宫不似晋王府这般冷清,太子妃的惊鸿殿内火热似夏,守在殿外的玉姝耳边传来阵阵床榻咿呀声响。 羞怯之余,亦难免心悦,与往日的提心吊胆大相径庭。 那晚,长安城雨如注下,两主仆冒雨闯进御花园。 “小姐!” “哎呀,玉姝,我好像扭到脚了。” “这大风大雨的,可怎么办呢……” “不要紧,你便唤人来吧。” “好,奴婢这就……见过二皇子。” 李瑛华握着伞蹲下身检查郑丽清伤势,见她右脚微红,望了她一眼便将她自湿漉漉的地上抱起。 “二皇子,这不合规矩,你还是放我下来吧……” “哪座宫殿?” “秀女宅。” 四目相投,上唇的胡须微微向右上斜去,她埋首在他颈间。 秀女宅外庭除了横风大雨,空无一人。李瑛华光明正大地抱着郑丽清走进殿中,将她放在床上便想起身离去,不料她却柔柔伸手勾住他的脖子。 “我猜二皇子需要我。”灵动的圆眼盈着金黄烛火,眸子中的他似在微笑。他撑在榻上伸手抚摸她的脸庞,笑道原她今日乃特意于御花园等他。她微微仰头,屏气亲了他脸颊一口,笑言她可助他取得太子之位,遂他贴着她的额头,缓缓将她放在枕上。“家父中书令,郑子聪。”宛若小蛇的手于他腰间摸索,轻而易举解下他的腰带。他笑了笑,轻咬她的下唇戏谑道楚旻阳比她有价值得多。她倒勿恼,笑言只要能助他入主东宫,她甘于屈居楚旻阳之下,忽地,玉指轻轻一掀,他的外衣滑落在地。“你当真不后悔?”他伸手挑起她的下巴问道,见她含笑点头,随即狠狠咬住她的耳珠。 玉姝知趣地守在殿外,隔着哗啦雨声,房内微微传出两把低沉收敛的□□声。她紧握双手,望着急躁不安的雨,脸上时红时白。 戌时,风雨皆停,李瑛华从郑丽清身上爬起,从容地将散落一地的衣物穿上,又与她卿卿我我一番才舍得离开。他前脚刚跨出房门,便撞见浑身湿透的郭柔娴走进秀女宅。郭柔娴还未来得及喊出口,李瑛华便解下腰间的金蹀躞带勒在她脖上,继而将她拖出秀女宅。 玉姝听见门外有异动,偷偷推开门张望,惊见李瑛华对郭柔娴动手,又连忙跑进郭柔娴房内。她慌忙自她的衣柜里拿了条白披帛,让李瑛华将现场伪造成郭氏自寻短见。 撑着伞晚到的明月目睹小姐被杀的整个过程,惊地一夜未敢踏进秀女宅。 “灵君……” 晋王府的朱丹楼内,睡得迷糊的他转身搂住枕边的人。 在皇宫里,性命乃最卑微之物,他亦曾数次险些失去她。 但自今日起,他必不会让她成为人人可欺的郭柔娴,此生必定护卿周全。 第9章 世间独一 “公主……公主……” “安瑶姑娘,该改口叫王妃了。” “王妃,卯时了。” 人影错落,柳叶眼不停眨动,眼前圆滚的喉结在白滑的脖子上甚是突出。杨灵君如梦初醒,昨日身披嫁衣走进晋王府之事历历在目,她惊觉自己正和李宸昊——她夫君搂抱在一起。 想起身,腰间却被他锁住。她把手伸进被窝,轻轻将横跨在她身上的手臂拿起,又谨小慎微地将手臂放在枕上。 她的动作很轻,也很慢,深怕将他吵醒,若不然该难为情了。 “王妃。” 紫苏见杨灵君下床,连忙上前替她穿好鞋袜,又扶着她在床尾梳妆台前坐下。安瑶从婢女手中接过水盆,忍笑不俊地走到杨灵君身边,这丫头必定是在笑她刚刚在床上手足无措的模样。 “王妃欲知何事?”紫苏见杨灵君一直望着镜中的自己,知她对王府好奇,遂笑着问她。杨灵君摇头,转而俯首摆弄起桌上的饰物。她只是觉得紫苏很是温柔,总忍不住想亲近她。“婢子原是殿下母妃的陪嫁婢女,及后娘娘仙逝,婢子便来照顾王爷。”紫苏大概猜到杨灵君对她好奇些什么,便将服侍李宸昊母子近十多年的过往扼要讲述一次。 杨灵君点点头,玉指无意撩拨步摇的金穗子,李宸昊生母阮氏的过往她也是有所耳闻。听闻阮氏较李轩小好几岁,乃他的发妻,唯不知为他何登基后仅追封她为“贤妃”。世人常言阮氏不仅外貌美若天仙,性格更是温柔可人。唯她身体羸弱,婚后一直未能生育,直至二十五岁方诞下李宸昊,又于三年后产下李宁月,未几,便撒手人寰。 “王妃,该唤王爷起身上朝了。” 紫苏连唤了好几声她才听到,抬眸张望,只见高椎髻上梨花朵朵。果然乃服侍夫人多年的婢女,不过片刻,紫苏便给她梳好了头。杨灵君走到床边,连唤了好几次“王爷”,李宸昊才伸懒着腰睁眼。 “灵君……”李宸昊见今日第一眼瞧见的人乃他的王妃,遂睡眼惺忪地朝床边的人笑了笑,懒懒地自床上坐起。 那笑容似暖阳,又若春风,极其明媚。 李宸昊穿好鞋袜,安瑶便捧着一套绛纱大袖官服上前,身后还跟了几位捧着远游冠和白玉銙带的婢女。小手将大手挡开,杨灵君取来官服套在李宸昊身上,顺便将白玉銙带绑在他腰上。 “我自己来便可以。” “王爷又忘了我昨夜同你说的话。” 李宸昊点点头,放下手任由他的王妃摆弄。他又忘了,他待她太好反而于她不利,所谓人言可畏……他见她拿着发冠够不着他的头,遂抿着嘴特意站直了些。 “还是我自己来吧。” “我可以……你低点。” 他忽然弯腰,两脸贴近,两人可互相感受到对方的气息。见她茫然,他又笑了,粉唇白齿,甚是俊朗。她急忙替他戴好发冠,熟练地于他下颚绑了个结,继而低头往后退了一步。 李宸昊摸了摸头上的远游冠,低头柔声道:“下朝后我于千步廊等你,我们一起去淑灵殿拜见父皇母后。” 杨灵君点点头,李宸昊又转身对紫苏嘱咐一番方离去。紫苏听得厌了,来来去去无非是让她仔细照顾好王妃。下人纷纷退去,朱丹楼内只余杨灵君主仆三人,紫苏和安瑶忙着将房内红绸解下。 朱丹楼的正殿、卧房、偏殿和阁楼的格局与相思阁相差无几,甚至连正殿矮桌上的琉璃花瓶也可与相思阁那只以假乱真。 紫苏见杨灵君四处张望,亦捧着红绸也环视一番,缓缓道出:“王爷怕王妃想念宫中生活,特意命人仿着相思阁造了朱丹楼,就连『朱丹楼』三字亦是王爷亲自命名。”安瑶捧着杨灵君昨日的婚服走上前,左思右想,又问紫苏“朱丹”何意。紫苏望了眼低头思虑的杨灵君,只道她亦不知“朱丹”何解,继而抱着满怀红布往屋外走,她倒也想将晋王为楚旻阳做的一切公诸于世,只怕她家王爷不情愿她说太多。 天渐明,杨灵君于偏殿用过早膳后,带着安瑶与紫苏走出朱丹楼。霁青重台履轻踩灰石砖,湖水蓝纱裙带着幼沙向前滚去,杨灵君越过红木桥,清澈见底的湖面倒着主仆三人的丽影。杨灵君坐上停在晋王府门前的马车,不断拉开窗户往外张望,忆起儿时她随杨文来过兴道坊,感慨未料十年后她的另一个“家”会坐落在此。 刚过辰时,长安的街道上便已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茶香飘逸,新鲜出炉的肉包引来不少男女驻足,马车摇晃亦无阻杨灵君观察车外的一人一事。 她常年困在皇宫,几乎忘了世间炊烟袅袅的喧闹。 “王妃,到了。” 马车于宫门前停下,适逢袁广齐换班,杨灵君便和他一同走进内宫。他问她昨日睡得可好,她点头又摇头,鼓腮道不习惯。他总忍不住往她身后的紫苏望去,只得将嘴边的话咽下肚,那女人许是李宸昊派来监视她的,故一切皆要小心又谨慎。 “那我便先进去了。” “好,珍重。” 杨灵君与袁广齐于千步廊前分手,紫苏和安瑶沉默地跟在她身后,想必她们皆有话欲与她言明。李宸昊站在千步廊尽头仰望上空,见王妃款款来到,急忙上前领着她往淑灵殿走去。殿内五张案几若环状排开,金丝红纱顺着红柱而下,李轩和万秋影坐在殿中央的金漆椅上,李瑛华与郑丽清则站在一旁。 “请父皇母后安。” “起来吧。” 李宸昊与杨灵君向座上两人请安问好,李轩挥手免礼,两人又向太子夫妇行礼。 “五弟怎的来得这么慢?”李瑛华若无其事地闲话家常,过去种种在父皇面前只当已忘却。郑丽清连忙接下话茬,笑言许是晋王妃不惯早起。夫唱妇随,真真心有灵犀。 “适才瞧见楚旻阳公主与袁将军有说有笑,聊得甚欢。” 李宁月昂首走进淑灵殿,向李轩行了个礼,又转身对李宸昊拱手问安,其余的人她权当看不见。 杨灵君成为众矢之的,李宸昊本想替她说话,却又被李瑛华打断了。 “晋王妃与袁将军是旧相识,闲话几句也正常。”李瑛华边说边观察李轩的脸色,却怎的也瞧不出什么,就连杨灵君亦对他视若无睹。 李宸昊瞪了眼李宁月,又低头问身旁的人:“灵君,你不是准备了礼物给父皇和母后么?”杨灵君面有不解地望着李宸昊,昨日他并未向她提及此事,她又何来礼物。她正踌躇,紫苏却捧着木匣子上前,李轩自匣中取出一对并合的鲤鱼玉坠,鱼鳞栩栩如生,双鲤仿若在水中嬉戏。 李轩拎着玉坠的绳子,将其悬在半空,借着日光,玲珑通透双鲤熠熠生辉。郑丽清见龙颜大悦,恨恨地与李瑛华相视一眼,站在一旁的李宁月亦不屑道了句“妖媚惑主”。 对于李宁月的嗤之以鼻,杨灵君早已习以为常,倒不介意。 两年前,李轩乃大烨冠军大将军,长年驻守朔方郡。彼时他带着李瑛华、李宸昊及李宁月千里迢迢自朔方回宫述职,于大熹宫中小住了五日。接风宴上,李宁月突然提议对诗行酒令,来回数轮,才思干涸,杨灵君毫不留情指出她的诗句平仄有误,自此便与她结下恩怨。 “晋王妃有心了。” 万秋影深知此礼物于李轩有别样意义,见他笑容满面,便顺着他的意夸赞杨灵君。李轩笑言一家人心灵相通,而他与皇后亦备了礼物予两位新妇,他拍拍手,张虎便捧着两个红木匣走进淑灵殿。 太子妃与晋王妃各得一只玉钏,只是一只刻着凤腾,另一只则是祥云纹。郑丽清见玉钏做工精细,心中甚是欢喜,急忙将其套在左手腕上,洋洋得意地悬于半空炫耀。李宸昊见杨灵君望着钏子发愣,便亲自替她戴上,惹得李宁月又朝杨灵君白了一眼。 李轩将太子与晋王留在殿内,其余人等皆退出殿外等候。颇有趣,门外的三个女人相互讨厌,却又被迫单独聚集在一齐。 “我警告你,别对哥哥耍手段。”终是最年幼的李宁月结束了安宁,虽则杨灵君仅比她大一岁。“嘉静,楚旻阳公主不似你,她一向最懂体察人心,自是懂得如何照顾晋王。”郑丽清见杨灵君不回话,便拣了嘴上便宜,不着痕迹地一箭双鵰。一石二鸟这招李宁月也晓得,遂嘲讽她二十又三方初为人妇,又再提起她被杨文退婚一事。她虽讨厌杨灵君,但对郑丽清则是由衷嫌弃。 被杨文退婚一事是郑丽清最不堪回首的过往,她瞪了眼杨灵君,咬牙切齿地带着玉姝离开,淑灵殿外仅剩李宁月和杨灵君主仆五人。 李宁月见身后房门紧锁,于是又靠近杨灵君些,低声恨道:“我不似哥哥那般好唬弄,亦知你与袁广齐的竹马情谊。你若心中已有他人,便向父皇请旨与哥哥和离,妄想利用哥哥!” 李宁月带着私人恩怨与护兄心切于杨灵君耳边小声嘀咕,站在一旁的紫苏与安瑶难免心中一紧。 “月儿。” 李宸昊和李瑛华边说边笑走出殿外,李宸昊见李宁月凶神恶煞靠近杨灵君,连忙笑着上前,她俩之间的是非恩怨他倒也清楚得很。李宁月见李宸昊偏心,遂噘着嘴便往院外跑,彩丹只得匆匆追上她。 “我与太子还需留于宫中,灵君先回府可好?” 杨灵君不语颔首,径直往前走,对她的夫君与太子一概并未行礼。李宸昊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直到安瑶与紫苏的身影亦隐没于院门,他方肯走回李瑛华身旁。 嫁入晋王府的首日,她独自用午膳。 王妃并不好当,午后紫苏捧来几本厚重如山的帐本,耐心地给杨灵君讲解了王府的日常开支以及晋王所拥有的产业。 静谧,微凉,杨灵君看得累了,便趴在案上瞌着,再醒来时却见李宸昊坐在她面前翻看帐簿。 “醒了?” 李宸昊见她右脸庞印着衣袖褶皱,便又望着她笑。紫苏朝门外的侍女拍了两下手,并高呼一声“传膳”,众侍女便捧着一道道佳肴走进偏殿里。 “为何当初王爷认为于选秀当日便能得知李瑛华杀死郭娴柔的动机?” 李宸昊见她从昨日想着这个问题到如今,遂给她分析起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见郭娴柔下颚布满彷若针刺的伤口,若是以披帛自尽,定不会有那些刺孔。而若无人转移案发现场,那么尸首之处必定是案发第一现场,而能让她死得如此随意,想来凶手行凶匆忙且无惧追究。 杨灵君点头于案前坐下,他所言她亦思虑过。当时明月口中一直念叨着“二”字,初时她以为凶手有两人,及后忆起李瑛华于众皇子中排行第二,遂连夜赶至掖庭宫探望明月。明月虽疯状,眼神却极其坚定,不难推测乃装疯卖傻。而能让她如此惊恐,且为之特意隐瞒,正进一步印证了她的猜测。故李瑛华贵为皇子却于选秀前进入秀女宅,必定与其中的秀女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李宸昊点点头,夹了块莲藕在她碗中,缓道:“那日二哥虽未能如愿将你迎入府,皇后便立马提议让二哥迎娶郑氏,而郑氏亦无讶异,可见一切皆蓄谋已久。” 提起李瑛华,杨灵君又想起李宸昊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一事。 蓦然,她放下筷子望着他问:“对于错失太子之位,你当真不后悔?” 他顿了顿,亦放下碗筷望着她道:“我本不欲为名利奔波,且灵君世间独一,我不想就此错过。” 第10章 本不该活着 寒风瑟瑟,干枯的枝桠上落下最后一片枯叶,旋之,触地。虽未闻呼呼风声,清凉的寒气却已逼进屋内。 杨灵君用被子盖在头上,既想抵御寒冷之外,亦意图将阳光挡住。宁静冰凉,此等天气最适合匿于被中睡懒觉。 “王妃,该起了。” 这是安瑶第三次来唤她,作为晋王妃,想来她是不能再假装没听见了。 “知道了。” 杨灵君蹙眉扯下棉被,坐在床上伸了个大懒腰,安瑶立即给她披上一件洁白如雪的斗篷。紫苏最近忙着打理冬至佳节,早晨大多安瑶替她梳妆,倒也好,人少些更清净。 安瑶见她望着铜镜发呆,遂边忙着给她梳随云髻,边问她是否不适。“安瑶,以后私下你我二人时,你还是叫我公主吧。”忽地,她对着镜中的安瑶道,朦胧澄黄,好似昨夜的梦。 梦里她与哥哥在相思阁外作画,她画了他,他亦在画她。天气亦如今日这般凉爽,故每逢秋冬她便会忆起三年前的这个美好午后。彼时既无民变,亦无狼子野心,更不复家国恩怨。 “为何?” “我怕有日会忘了我乃大烨的公主。” 李轩待她很是客气,万秋影也百般迁就她,而李宸昊则不必多言了,他是个无可挑剔的夫君。只不过在她眼中这些人是想用“呵护”来麻痺她,这样既能赢得大烨遗民的信任,亦能让她失去不愿归顺的理由。 “王爷今日在中书省办事,公主等会儿亦要进宫拜见皇后,我们今日要待王爷一同回府么?”安瑶给杨灵君换了一身橙白大袖高腰裙,又于她肩上披了件白锦橙菊斗篷。杨灵君叹了口气,只道凑巧便同归,今日进宫可不是与皇后闲话家常,她可没忘皇后此次举行宴会目的乃相约宗室妇人共商喜冬晚宴。 晋王府马车在街上横行霸道,百姓纷纷退避三舍,一时风光无限。马车驶至宫外,杨灵君带着紫苏和安瑶走进大熹宫,宫门未见袁广齐的身影,想必此时他正于营中训练士兵。 穿过安仁门,顺着千步廊前行,主仆三人慢悠悠往西北一隅走去,皇后雍容华贵的“凤仪阁”正在于前方静待她们驾临。 “皇后娘娘万福。”杨灵君带着两个婢女向皇后问安,见殿前头戴金凤钗的人微笑抬手,她便缓缓走到边上坐下。郑丽清扶了扶越发高隆的发髻,头上的银凤钗耀眼无比。她伺机讽刺杨灵君深得晋王宠爱,竟是连同皇后请安亦敢迟到。众人闻言低眸窃喜,却有一紫衫女子笑颜如花地为杨灵君开脱:“晋王妃应当非常了解宫中喜冬庆典的内容,今日可该麻烦你一一向我们说明了。”郑丽清冷哼一声,丝毫不想就此作罢,反倒越发嚣张道惠王妃所言无误,晋王妃乃跨越两代的老人,自是对宫中事物皆了如指掌。 一双灵动的杏眼眨个不停,桃红的妆面自眼窝向外晕开,丹唇皓齿,双刀髻上朵朵紫薇与紫白大袖衫襦裙相□□缀。 杨灵君无视郑丽清,转而注视对桌为她解围的女子。温婉娴静,原来她便是惠王李舒文的妻子,林婉莹。 “太子妃。”万秋影对郑丽清微微皱眉,又转而笑道,“今日请诸位来是想共商喜冬庆典,大家可有什么想法了?” 皇后既已发话,众人便不再盯着杨灵君。环顾四周,殿内除了太子妃和惠王妃,倒还有五位年纪稍长的妇人,应当乃其他宗室的命妇。 至于这喜冬皇室晚宴,杨灵君并无加入讨论的意欲,过往她亦从未打点过宴会典礼,且她方于正月时初为人妇,于此事上自是毫无经验。她依稀记得以往喜冬时,邦交常远至大烨朝贡,父皇便与外国使者配以美酒佳共赏烟火,待晚宴完结前再一同享用娇耳馄饨。 “晋王妃有何高见?”万秋影见杨灵君望着案几发愣,恐她心感被孤立,便又将众人目标转至她身上。杨灵君闻言,立即起身朝她屈膝道只记得儿时喜冬节多与邦国朝贡相期举行。 “看来楚旻阳公主适才并未认真听讲。”百合髻上插着金蝶钗的李宁月提着粉裙走进凤仪阁,草草向万秋影行了个礼便站在一旁。 在座都知道李宁月是皇帝最疼爱的公主,对她的无礼倒也不敢生气,坐在凤椅旁的郑丽清见此松眉笑道:“嘉静公主,陛下再怎么宠你,亦不可失了分寸。已两个多月了,你怎的还不改口唤晋王妃『嫂嫂』?” 紫苏扶着杨灵君坐下,又抚了抚她的后背,她亦略知李宁月与杨灵君之间的恩怨,只是现下定不能让她们当众吵起来。 李宁月望了眼盯着茶杯发愣的杨灵君,双手抱胸阴阳怪气道:“这世上可不是人人皆配我唤一声『嫂嫂』,尤其是那些本不该活着的前朝遗孤。” 寂静,错愕。 凤仪阁内无人敢大口喘气,郑丽清与万秋影错愕地相视一眼,亦难免目瞪口呆地望着杨灵君。 粉唇微启,将徐徐轻烟与茶水倒进口中,杨灵君面不改色地放下茶杯道:“烨哀帝时期的喜冬节,自前菜到甜点,共有十道菜。其时皇宫内烟火歌舞不断,彻夜狂欢,宵禁暂除。” 沉默,惊奇。 杨灵君沉着冷静,一句“烨哀帝”便将自己与前朝撇得一干二净,于是大家幸灾乐祸的眼神又移至李宁月身上。李宁月吃了亏,留下一句“贱婢”便气冲冲地冲出凤仪阁。 “烨哀帝”说得何其顺口,却无人知道她日夜于心中练了近万次。 茶会被李宁月搅得乌烟瘴气,万秋影亦无心多留,只道除了取消万邦朝贡外,一切皆按前朝准备,转而与郑丽清拖着金色裙走进内殿。一众命妇嘴角带笑瞧了眼杨灵君,亦三两成群地扬长而去。 “嘉静就这性子,还望晋王妃莫计较。”温热坚硬的翡翠指环轻触杨灵君左手背,林婉莹拍了拍她的手柔声安慰道。杨灵君起身向林婉莹行了个拱手礼,摇头直道无碍。 林婉莹望了眼杨灵君身后的紫苏和安瑶,朝点头便走出凤仪阁。紫苏边替杨灵君穿上斗篷,边伺机开口替李宁月求情,杨灵君却只当不知而快步跨出门外。 三人刚踏出院子,便瞧见李宸昊一身朝服站在宫门外等她。 “今日之事不许向王爷提及。”李宸昊笑着向杨灵君走来,她急忙侧头低声嘱咐身后两人。 夫妻两人并肩走出大熹宫,一路上他问了她许多话,她虽无动容,却也逐一回应他的话。刺骨寒风,缕缕白烟从嘴里冒出,她鼻子上一抹粉红。 “来,披上。”他解下身上的披风,将其披在她的斗篷外,又细心地将斗篷的帽子自披风下拿出。她摇头欲解下,他却握着她的手说了句:“我热,王妃便替我穿着吧。” 原来同父同母的孩子,性子亦可天差地别,便若哥哥极其温柔体贴,妹妹却万分蛮横无理。 他将斗篷的帽子戴在她头上,低头对她笑。 “灵君这样穿也很俊俏。” 第11章 心有所属 大雪纷飞,刚到喜冬,长安城一夜换上素衣银妆。 轻若雉羽的雪落在粉掌上,握紧,一淌清顺着水拳头两旁滑出,继而滴落在木栏杆上。 “王妃,该出发去宫里了。” 太阳逐渐向西边转移,温暖的金光洒在缎面荷叶绿大袖衫上,层层柔光将杨灵君白里透红的脸皮盈照得更细嫩。 喜冬,喜迎冬至,大烨亡了半年多了,而她依旧一无所成。这大尧的臣民早就做厌了,故她决意将太子李瑛华列为复仇的第一目标。 “王爷何在?”杨灵君双手叠在腰间转身,让安瑶替她披上红锦白梅斗篷。紫苏回说何福于院外候着,想必李宸昊已于马车上了。言毕,紫苏又给她戴上李轩赏赐的玉钏,今日乃大尧建国后的首个喜冬节,可不能让王妃于其他妇人前落了下风。 杨灵君握着暖手走下阁楼,待再次确认穿戴无误后,方缓步走出朱丹楼。院外站在一名年约十八的少年,见杨灵君走出院门,他便急忙迎上前,自称乃晋王的贴身侍从“何福”。卑微的奴才大多不值得贵人铭记,唯他时常跟在李宸昊身旁,故杨灵君认得他。 “冷吗?” 何福掀起马车帷帐,寒气逼进车内,杨灵君红着脸坐在李宸昊身旁。许是她的肌肤太稚嫩了,烈风一吹便满脸桃红。他常不禁用手替她暖脸,每回终于她窘迫地躲开,倒见无见风的脸比见了风更鲜红。 马车忽然向前走,杨灵君一时没坐好,往李宸昊臂膀撞去,他连忙伸手扶住她。“谢王爷”她说。他有些失落,半年有余,她依旧对他敬而远之。 是因着她还放不下那些事,抑或,她还放不下那个人。 马车于宫门前停下,李宸昊与杨灵君下车走进皇宫。袁广齐一身绒装带着士兵从长廊尽头走过,笑着朝杨灵君扬手,见她身旁站了个人,便急忙将笑容收起。杨灵君眼底飘过一阵欣喜,却亦未同他挥手,低眸继续走着。 他们皆不想望见他。 “五弟!” 惠王李舒文牵着王妃林婉莹赶上他们。李舒文伸手搭在李宸昊肩上,林婉莹则知趣地与杨灵君跟在两兄弟身后。 李宸昊与杨灵君之间似有些不悦,心巧的林婉莹适才远远便感受到了。 日落,夜空圆月繁星璀璨,两对夫妇姗姗登上宫门,袁广齐带着士兵紧随其后。 “昊儿,文儿快来。” 李轩耳闻身后步伐杂乱,猜到是李宸昊和李舒文两家人来,和颜悦色地领着他们与太子俯视皇宫外的盛况。 积雪盈尺早被清理走,烟火绚烂,长安城百姓跪在冰冷的地上高呼“大尧千秋万世”。李轩与万秋影各抓了把金叶洒向承天门外,民众边呼唤“谢主恩”,边蜂拥上前抢夺。 “嘭,嘭……” 七彩烟火映着城楼上下一张张笑脸,杨灵君忽地忆起当日便是欲于承天门上跌落李宸昊怀中。她原想赴死,他却要她活着。 她痛恨李轩和李瑛华,因着一个杀了她的父亲与兄弟姐妹,并于长安屠城两日,而另一个则灭了太子杨文满门。但她必须承认李轩伪装术之高超,仅过了半年,长安城的百姓便遗忘了屠城之痛,他那些小恩小惠更让民怨沸腾的中原各地诚心投诚。 烨哀帝杨桀,劳民伤财,贪图享乐,纵情声色,这些她亦是知道。不过李轩于她眼中亦好不到哪里,他能胜出只因穿了合身的伪善衣袍。 身后隐约的“咿呀”声打断杨灵君思绪,回头一望,却见李宸昊头顶的灯笼被风吹得不停摇晃,似是……要断了! “嗒!” “灵君!” “嘶……” 李宸昊转身只见灯笼下坠,连忙搂着身旁的杨灵君往右退去,不料火苗还是烫伤了她的左手背。士兵闻言立马将火苗踩熄,李舒文与李瑛华惊慌失措地护着李轩与万秋影走下宫门。 “呼……还疼吗?”李宸昊眉头紧锁给杨灵君伤口吹气,他居然让她在自己身旁受伤了,心中甚是愧疚。杨灵君讪讪望了眼袁广齐,连忙将手收进衫袖内,跟着李宸昊走下城楼。 站在一旁的李宁月、郑丽清以及一众站在后排的女眷皆目睹事发时袁广齐欲冲上前的举动,心中所想皆不谋而合。李宁月还在怒视袁广齐,身后随即传来命妇的私语声,她不愿听,只得咬牙走下宫门。 自灯笼跌落后,袁广齐的眼神便未从杨灵君身上挪开,烟火下依稀可见那目光里尽是愤怒与不舍。 李宸昊搂着杨灵君往太医署走去,陪她于殿里上药,直到张白衡说了三次“无大碍”方松了口气。大熹宫锣鼓如雷,想必喜冬晚宴已然开始,李宸昊和杨灵君又动身移步大熹宫。 不似屋外严寒无比,大熹宫内脂粉与酒酿飘香,男女老少脸上皆洋溢着幸福快乐的笑容。 “在看什么?”李宸昊见杨灵君自坐下后,便目不转睛地望着对面,遂亦往前张望。“鹿川县丞之女,曲千叶。”杨灵君抿了口酒,见他点头,便心满意足地夹了块鱼肉放进嘴中。两年前李瑛华随李轩进宫述职时,她便知李瑛华已娶妻,更闻那位夫人貌美活泼,如今一看倒也真有那本事。 曲千叶身着靛青大袖衫坐在李瑛华邻桌,凌虚髻上金梅三两,金蝶步摇在她耳上摇晃,低眸浅笑,温婉柔美。曲氏捏着酒杯仰头吞酒,刚好与杨灵君对上眼,遂朝她微微一笑。坐在李瑛华右边的郑丽清瞥见两人眉目传情,怒不敢言地呼吸,不耐烦地推开玉姝替她斟酒的手。 “糟糠之妻亦不过如此。”杨灵君小声呢喃了一句,既在怜悯曲千叶,亦感慨李瑛华厚颜无耻之度着实超乎她的想象。“不过是人各有命罢了。”李宸昊递给杨灵君一颗剥好的橘子,又朝她笑了笑,他会让她知道他与李瑛华不同。 身着胡服的舞姬舞姿飒飒,以常人所不能及的速度来回旋转,李宁月隔着众多楚腰怒视杨灵君。她见哥哥又将抹了酱料的烤羊肉放在她碗里,不由得回想起适才城楼上袁广齐对她满眼关怀,遂挥手唤来彩丹。她在彩丹耳边嘀咕了几句,彩丹便点头悄然退出殿外。 胡舞毕,李轩与万秋影闲聊了几句,又命诸位皇子公主轮番起身作诗。彩丹趁众人吟诗作对,又偷偷潜进大熹殿。 “公主,袁将军正守于甘露门外。” “知道了。” 彩丹带回的消息实在振奋人心,以至李轩连唤了几次“月儿”她亦未听见。 “嘉静,到你了。”李轩笑着扬手,又摘了颗葡萄予身旁的皇后。李宁月瞪了眼正在吃烤羊肉的杨灵君,她可不欲再经历两年前的羞辱,遂噘着嘴撒娇道:“父皇,这不公平!最后一个才轮到我,哥哥姐姐都把好话说尽了!”李轩今日心情极佳,亦深知这个长女最讨厌读书,便边嘲笑她无才,边唤她坐下。 李宁月鼓着腮盯着杨灵君坐下,杨灵君亦不同她计较,于李宸昊耳边说了几句便往殿外走去。时机终于来临,李宁月兴高采烈地唤来彩丹,又是于她耳边嘱咐几句,彩丹便又点头退出大熹殿。 云将月遮蔽,大熹殿的石砖围栏上积了层雪,纤长的十指陷进积雪中,顿时通红。 杨灵君冷得直哆嗦,朱唇微启,温热化为白烟在半空消散。她是特意的,特意不穿斗篷外出,特意让雪咬着她的双手。如此才可清醒。大熹宫内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使她感到异常不适。 明月依旧,只是故人不再,而她亦于国破那日死去。 “晋王妃有礼。” 年约十岁身着太监服饰的男童,正弓着身朝杨灵君行礼,玉手一挥,男童起身。 “何事?” “晋王说晚宴即将结束,与王妃相约相思楼前见。” “相思阁?” “王爷道王妃难得进宫一趟,愿陪王妃去相思阁看看再回府。” “知道了。” 杨灵君望了眼身后的灯火通明的大熹殿,摇摇头往相思楼走去。素日里装得够了,今日难得可以松懈,她着实不想再陪李家演那出花好月圆的戏了。 鹿皮靴踩在软绵的雪上,留下浅浅的鞋印,空无一人的相思阁萧瑟万分。她跨进宫门,走向大烨的回忆,她似乎觉着自己又活了。 “灵君?” “广齐?” 袁广齐见杨灵君独自一人站在相思阁前,叹了一口气也走进院子。一高一矮的影子被零星的月光拉得长,犹如他们心中所存的悲伤那么深。 “想家了?” “这家早已不姓杨了。” “还恨吗?” “恨。” “那我便陪你恨。” “广齐,有你真好。” “手还疼吗?” 杨灵君将手藏在身后,笑着摇头。袁广齐佯作生气,伸手捏着她的鼻子,口中念念有词。相思阁外的人虽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真切感受到两人由衷的快乐。 “走吧。” “哥哥你不接王妃回家吗?” “她知道马车停在宫门外。” 李宸昊推开李宁月的手离开相思阁,紫苏与何福连忙低着头跟上主子。望着王兄沉默离去的背影,李宁月不得不为自己的聪明感到自豪,她不过命小太监向杨袁两人传假话,便轻易让晋王府主仆共赏了一出“王妃红杏出墙记”。 “安瑶,你猜王兄适才是否气恼了?” “李宁月,你少在这里胡诌!” 安瑶捧着斗篷转过身守在相思阁院外,李宁月只当她恼羞成怒,欢欢喜喜地拖着玉姝离开相思阁。 戌时,杨灵君见时间差不多,与袁广齐离开相思阁,刚走出院门便撞上眉头紧锁的安瑶。安瑶替杨灵君穿上斗篷,默默跟在她和袁广齐身后。袁广齐知道晋王府的人候在宫门外,遂只送杨灵君过了纳义门便离开。 马车就像李宸昊心中淌血那般慢,摇摇晃晃,忽暖忽冷,他未再同她说过话。雪又缓缓落下,轻轻地以人世间万物为床,下车时晋王府门前又积了一寸白沙。 “灵君,你适才去哪儿了?” “相思阁。” “同谁?” “惠王妃。” 她撒谎。 朱丹楼前,他看着她转身走进房内。他固然知道妹妹今日刻意引他往相思阁走去,却未料过会亲眼撞见她与其他男子于此幽会。 原来楚阳公主心仪袁将军的传闻是真的,而他用了半年亦未能于她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堂堂大尧晋王的王妃心中另有所属。 第12章 小娘子 水蓝的护城河凝固成冰,花白的纹路顺着大熹宫墙角往外延伸,裂开。雪又纷扬落下,棕墙白枝,天刚亮长安城便盖上了一层软绵冰冷的冬被。 一袭蓝裙外披兰草斗篷,女子抬头,高椎髻两旁的流苏金簪便往她脑后滑去。她双手覆在额上,白雪依旧沾上她的睫毛,于是咯咯笑了。 头戴玉冠,身着银白祥云圆领袍的男子站在相思阁门前望着站在院子赏雪的女子。她似乎也看见他了,正提着裙子跑向他。 “哥哥!” 她从后抓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扯,男子转身。 “父皇……” 摇身一变,那男子变成花白胡子,满脸污血的男人。他向她逼去,她摇头往后退,男人右手一挥,相思阁房门随即关上。 “为何你还活着?”男人张开血盆大口吼叫道。“妹妹你听,是修儿的哭声。”适才那白衣男子从男人身后握剑走出,也缓缓向她走去。那男子刚说完,她耳边便响起婴孩洪亮的哭声,她含泪掩住双耳不断往后退。突然,有人将她往前推去,转身望去,只见穿戴着白裙凤冠的女子正站在她身后,她说:“听,修儿好难过。” 她发狂往后跑去,那女子却将狠狠地将她推向白衣男子,微弱的日光下利剑亮着耀眼的光辉,血如泉似喷涌而出。 那男子刺中的不是她,而是自她身后跑出的李宸昊。 “不要……不会的……” 奋力睁眼,杨灵君满头是汗从床上坐起。暖阳耀眼,此处与相思阁一般,直至望见紫苏急急忙忙冲进房,她方确定自己适才只是做了个噩梦。 “王妃可是觉得哪里不适?婢子这就替你入宫寻医官……” “紫苏,我只是做噩梦了……” 杨灵君无力牵住紫苏的手腕,吃力地从床上爬起。安瑶捧着温水走进朱丹楼,见杨灵君脸色苍白,急忙取来披风给她披上。 “紫苏你先下去吧,有安瑶陪着我就可以了。”杨灵君松开紫苏的手,拖着身子往梳妆台走去。紫苏望了眼安瑶,随即点头退下。安瑶上前替杨灵君梳洗,见她不语,便也不追问,她若想说自然会开口。 过了良久,杨灵君望着铜镜里梳着高椎髻的自己说了句:“安瑶,我昨日梦见父皇、哥哥和嫂嫂,还有修儿。他们问我为什么还活着,继而挥剑杀了晋王。”安瑶立马跪在地上皱眉摇头道:“公主,怎么会呢!皇上和殿下怎会舍得伤害你!”她头上的惊鸿髻摇晃,极似杨文以往拿来逗弄杨德修的拨浪鼓。杨灵君让她起来,继而对着铜镜给自己的发髻插了支红玉金簪,转而问道,“王爷呢?”安瑶自地上起来,还未开口回话,便被门外的紫苏打断了。 紫苏拍了拍杨灵君房门,说陛下贴身太监张公公带着圣上口谕正在王府正殿等候。主仆两人相视一眼,安瑶慌忙给杨灵君换上一身淡紫色大袖襦裙。 拉开房门,寒气逼人,院外白雪皑皑一片,红桥下的碧泉已然冻结。 “张公公特意出宫所为何事?” “晋王妃万福。” 张虎如常给杨灵君折腰行礼,只是今日这礼行得大些,脸上的笑容也较往日多。 “王妃大喜!”张虎摇头晃脑道。杨灵君不以为然,斯斯然地坐于殿中央,白狐毛温顺地贴在紫色大袖衫沿。张虎微微一笑,拱手作揖道北羲新王欲于下月进京朝贡,而李轩属意让晋王全权负责接待北羲王的事宜,故特命他前来通告一声。 杨灵君顿了顿,又让紫苏上茶赐座给张虎。 北羲侵扰中原地带近百年,直至大烨建国初年方以北伐及和亲的刚柔并济政策才稳定北方局面,而中原内乱这半年,北方亦是战乱频生。由赤狼氏统领的北羲一分为二,朝臣玄叶氏带着部分臣民于东北方建立北晨国,与北羲分庭抗礼。双方多次交战,北羲不敌北晨,因而半个月前北羲王赤狼武带着部族依附大尧。 北羲与大尧国土相接,若大尧助赤狼武统一北方,至少能为中原边境换来数十年的安稳,想来是次宴会必定暗流涌动。 “感谢王妃的招待,奴才便先回宫覆命了。”张虎放下茶杯,捏着拂尘又向杨灵君行礼。杨灵君笑着起身,招来知礼聪慧的紫苏给张虎送行。 翠绿琉璃杯里淡黄茶水震荡,那是李轩喜冬宴上刚赐给晋王的“闻林茶”。传闻此云雾缭绕的高山上,不论栽培或采摘皆十分困难……而张虎只抿了两口。 “扔了。” “王妃所指何物?” “连水带杯全给我扔了。” 杨灵君快步往殿外走去,寒风迎面而来,紫色白绒衣袖隆起。安瑶望了眼门外的白雪紫衣,对留有余温的茶水叹气耸肩,那可是晋王前日方王府新添的七色琉璃杯之一。 吃过午膳后,杨灵君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的绿案几前,自要求扔掉茶杯后她再无说过话。紫苏与安瑶站在一旁两两相望,王妃今日的心情似乎坏极了,谁也不敢出声。 “王妃……可是在担心什么?”终是最年长的紫苏先开口,无人答应,于是她又问,“王妃是在担心北羲朝贺宴?”安瑶不明,她只觉得北羲归顺大尧不论对晋王府还是边境百姓来说,都是一件极好的事。杨灵君叹了口气,皱眉道北羲归顺大尧确于情理之中,唯着实未料想过李轩会将宴会交由晋王府操办。 “这是好事呀!证明陛下看重王爷!” “那太子呢?” 鸦雀无声。 北羲王进京面圣的宴会既不交给皇后操办,亦不由东宫主持,反倒让区区晋王府打理,此事蹊跷得很。李轩此举无疑是在抬高李宸昊在臣民心中的地位,亦乘此打压李瑛华于官场的影响力。 皇帝乃以晋王制衡太子的势力,欲引发两子相斗之心昭然若揭。 “宴会若能顺利举行,晋王府则可平步青云,如若不能……” “若不能会怎样……” “难以翻身。” 晋王府与东宫结怨已久,此番只怕李瑛华与郑丽清定会从中破坏宴会。 想了也是白想,杨灵君叹了口气道:“紫苏,陪我去一趟如玉阁吧。”紫苏点头答应,替王妃披上斗篷,撑着伞往朱丹楼外走。 白虎皮靴与灰兔皮靴以几乎并排之势往晋王府西院走去,穿过假山湖泊,白墙青瓦的如玉阁稳当地立在白雪之上。紫苏收起伞拉开紧掩的木门,杨灵君站在门外张望一番始抬脚跨入殿内。 沿着门两排四张案几向殿内排去,两排各五张堆满竹简的书柜横在殿后,与门对立的石墙上挂了张中原地图──晋王府的如玉阁果然称得上“小藏书阁”。李宸昊文武双全,不过偏爱书画,少年之时便以广收典籍名满天下,宫中藏书阁有部分书籍还是秘书监苦苦哀求他方得到的。 杨灵君解下斗篷放在案几上,沿着左边书柜逐一检索,顺手取下几本与北羲相关的竹简。紫苏跟在她身后替她捧著书,两人又往右排书柜走去,挑挑拣拣,终是选了十来本书籍。 “王妃,先进些酥饼?你下午才吃了几口饭。”书籍杂乱地横拆在紫苏怀中,她迫不及待将书放下,忍不住回头问身后的人。杨灵君摇头,拿着几本书在案几前坐下,悠哉地阅览典籍,不再和紫苏说话,她不喜阅读时被打扰。 紫苏点着杨灵君身后的烛火,为如玉阁增添了些许暖气。除了嚎啕的寒风,大雪悄无声息地落下,殿内的人搓了搓手,又握起残破不堪的竹简。 烛火闪烁,如玉阁内越发亮堂,温热的金光洒在缱绻绵绵的紫锦上。未觉时间流逝,她只当累得想稍作休息,于是叠起手趴在手臂上小休。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并不存在于这世间。自出生至此时此刻,她看似过得无忧无虑,却有道不尽的迫不得已。于享受公主尊贵的殊荣时,她亦需因此付出相应的自由。若果早知大烨会亡,且是由李家取而代之,她但愿未曾活过。 “灵君……”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眉头微蹙,柳叶眼缓缓睁开。细嫩的右脸庞印着几道红痕,水汪汪的眼眸静静地望着他,恍如年少初见之时。 “王爷何时回来的?”杨灵君闭眼摇头,欲将自己自睡梦中晃醒。李宸昊掀开食盒,从中端出一碗热乎乎的面饼,只道方回府。她望着热腾腾的面饼摸肚子,睡过一觉后确有些饿,抬首环视四周却道:“还有些典籍还未看完。”李宸昊笑了笑,端起碗朝碗边吹了吹,仰头喝了口汤说:“这样不就可以了?” 他料到她是担心于书房里进食违礼,“外头那么冷,难道灵君想在雪地进食?”,他又笑着将汤面推到她的面前。既然王爷带头破坏规矩,如玉阁内亦无他人,她便低头闷声将面饼吞进肚中。 “灵君想将宴会以北羲习俗举行吗?”李宸昊坐在一旁翻看堆在案上的竹简书籍,时而点头时而蹙眉,他倒是看得认真。杨灵君边拭嘴边摇头,道是欲多些了解北羲的历史与习俗,以便让他们于长安那几天能过得舒畅。 “这些礼部自会安排,王妃不要太劳累了。”李宸昊虽是如此说,却又起身往左排书柜走去,“还需要什么书籍吗?” 杨灵君走向右排书柜,与李宸昊分开寻找北羲地理图。 然而适才两边书柜她皆寻过了,却一直寻不到北羲地图,遂又拉来三层短木梯,借着脚下增加的高度终于摸到了柜子顶。 李宸昊也踮脚在书柜上方摸索着,蜘蛛网绕上纤长的手指,又再费力踮脚往前凑,他取下一块残旧的鹿皮书。 书柜顶布满灰尘,杨灵君闭眼低头,摸到什么便拿下看一看,见不是想要的东西,又给扔上去。她走下短梯往右拉了拉,再踩上梯子摸索,卷状物体,她似是找到想要的地图。 “灵君!我找到了!” 李宸昊带着破烂的鹿皮书往右排书柜跑去,杨灵君取下画卷细阅。 “此画……” 冬日的太阳隐退的早,夕阳穿透纸窗,金灿灿的光照着如玉阁满脸红彤的男子和站在梯上认真看画的女子。 翡翠珠花绕满凌云髻,身着黄襦红裙的少女手中握着一张纸鹞,粉蓝蝴蝶于她身畔盘旋,画作右下角朱色“灵君”二字与残阳争相辉映。 午后,虫鸣蝉叫。 “宸昊哥哥,宸昊哥哥……”梳着飞仙髻小娘子拍了拍趴在案上午休的少年。“楚阳……”俏丽的脸庞映入眼中,少年眨眨眼从案上起来。小娘子蹲在少年身旁,拿起他压在手下的画作细看,忽地望着他道:“你以后便唤我『灵君』吧,哥哥亦是如此唤我。”少年噘了噘嘴,似是叫不出口,他作为外臣怎能直呼公主名讳。她摇头晃脑,发髻上的珠花铃铛响,笑问:“宸昊哥哥这画的是哪家姑娘?” 殿外传来太监婢女的呼唤声,小娘子二话不说提着蓝罗裙藏在屏风后,又探头蹙眉朝少年作祈求状。 “请问……李公子可曾见过楚阳公主?”梳着元宝髻的十多岁婢女气喘如牛,扶着门框擦汗。少年顿了顿,连忙摇头道未曾见过,遂婢女叉着腰又往院子外跑去。 少女见门外动静渐微,拍拍胸脯走出屏风,于案前坐下,讪讪道出是她的婢女安瑶来寻她上课。少年笑着摇头,于她身旁坐下,由得她在他的画上添笔增色。 “宸昊哥哥。”她握着笔侧头看他。 “怎么了?”他的视线从画上移开,与那双柳叶眼对上。 趁他还未回神,她用沾了绿颜料的画笔在他鼻尖上画了个圈,随即握着画笔一溜烟跑出殿外。他连忙起身追去,院中竟已无她的踪迹,只得叹气坐在案前。 替画中人添上眉眼五官,他用红笔在画的右下角写下“灵君”二字。 岁月匆忙,有如转瞬的绚烂烟火,当年浓重的赤红笔墨已然褪为朱色。稚嫩的少年长成温润聪慧的男子,傲慢娇俏的小娘子亦已为人妇,时移世易,但无阻有缘人相聚。 李宸昊将杨灵君手中的画卷好,递给她鹿皮书。 他心悦她两年之久,却未有机会向她提及,如今倒是省事了。 但凡人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被人揭开,尤其是无意触及,想必都有极度无措与胆怯,大尧国的晋王也逃不过这个定理。 满脸绯红,逃避眼神,万分紧张。 第13章 儿媳 温热金黄的阳光铺满大熹门前的各个角落,胜似海盐的白雪盈盈光亮,今日午后是长安城冬日难得一见的风和日丽。 李轩与万秋影身着明黄色龙袍凤服站在大熹殿前的石阶前,太子一家站在李轩左后方,晋王则带着家眷跟在李轩右后方。郑丽清扭捏作态,不断伸手轻抚鬓边的金凤步摇,金丝紫锦大袖衫晃眼,身着绿衫的曲千叶不悦地侧身理衣。杨灵君瞧见太子妃之态不觉冷哼偷笑,李宸昊一脸茫然地望着她,借着冬日寒凉将她的小手藏在他的蓝袍大袖下。 “叮铃……叮……铃……” 一阵铜铃声顺着风飘进大熹门内,李轩低头任意以皮靴踩踏白雪,身后众人纷纷伺机踮脚昂首朝大熹门张望。 “陛下,北羲王来了。” 张虎俯身低声对李轩说,李瑛华和郑丽清闻言急忙理了理衣襟。铜铃声越发清晰,顷刻,身披灰狼毛的北羲首领拄着挂满金铃铛,镶着金狼徽的权杖,带着一行身披黑斗篷的随从走进大熹门。 “参见大尧陛下、皇后。” 披散在肩上的碎发几乎与黑色窄袖短袍相融,白色衣领上太阳金链随着那人低头而悬在半空。 “来,快起来!” 李轩笑着走下白石阶,亲自将单膝跪地的异族人扶起。权杖上铃铛摇晃,抬首,额上金丝白带串了颗指甲般大的红宝石,骤眼看宛若眉间砂。 “谢陛下!” 剑眉圆眼,薄唇轻扬,北羲王未曾亲自现身大尧便罢,竟然派了位少年郎来面见圣上!李瑛华与郑丽清面面相觑,除了帝后与晋王两夫妻外,一众妃子公主亦是止不住交头接耳。 “多年未见,楚阳公主可还记得辉明?”赤狼辉明扫视李轩身后的人一圈,清澈的眼眸落在身着孔雀蓝大袖衫的杨灵君身上。“未曾忘记。”皮笑肉不笑是杨灵君在大熹宫练就的好本领,她刚说完李宸昊便立即搂上她的肩。 两身孔雀蓝白绒外衣搭配银冠蓝宝石,那两张淡然的秀脸默契地对望,他们极似一对恩爱夫妻。 李轩勾起嘴角,走上石阶牵起万秋影的手道:“大冷天的,都快些上大熹殿吧!” “是。”所有人异口同声地说,赤狼辉明也曲起右手在左肩躬身答应。 从大熹门走上大熹殿的路很短,但这足够让杨灵君再次忆起与赤狼辉明相识的过去。 那年北羲使者带着赤狼辉明来到大烨朝贡,却隐瞒赤狼辉明世子身份,直到使者团离开长安后大臣才知道北羲世子随团出使中原。赤狼辉明和杨灵君同岁,当年她将和亲信物扔入湖中时,他也在一旁观望,那银镯还险些砸中了他。虽然两人已多年未见,但近年北羲与中原局势变化巨大,大烨楚阳公主为偷生而嫁给仇人之子一事更是轰动天下。 “请父皇,母后安,还望父皇母后宽恕儿臣迟到之罪。” 宾主等人才刚依次坐下,惠王便牵着王妃跪在地上请罪。李轩挥手让李舒文与林婉莹起身,乐呵呵让惠王自罚三杯,这是今日上演的第一出戏。所谓“迟到”只是托辞,在座除赤狼辉明外无人不知惠王乃是奉皇帝命令在长安城门监督北羲人的一举一动。 李舒文与林婉莹同着白绒荷叶绿衫袍,夫妻俩急急坐在太子与晋王之间。赤狼辉明和三位北羲大臣并排坐在皇子公主对桌,文武百官与北羲三人则坐在同一边。 李轩招来张虎给自己倒了杯酒,又望向左方问道:“辉明今早才到长安,午后可有休息过?”赤狼辉明右手又曲在左肩前,毕恭毕敬地答道鸿胪寺宽敞舒适,他抵达长安后便歇过了。李轩心满意足地点头,继而举起酒杯道:“来,我们为大尧与北羲共饮一杯!”李瑛华余光瞥了眼赤狼辉明,遂放下酒杯,故作玄虚地问:“世子,北羲近来如何?一切可还安好?”赤狼辉明点点头,又将婢女刚斟满的酒杯饮尽。 李宸昊朝杨灵君挑眉,杨灵君望了眼神情祥和的李轩,遂让安瑶告知秀女宅内的紫苏可以安排舞姬上场。 李轩与赤狼辉明寒暄好一会儿,左不过是北羲与大尧风土人情的不同,李瑛华乘机追问赤狼辉明为何北羲王不亲自来大尧。赤狼辉明支支吾吾,只道父亲染了风疾不便远行,随即拍手传来侍从,将一箱又一箱的珠宝瓷器奉给李轩。 日落,明月高挂,大雪纷飞。殿内酒气暧昧,在座各人丝毫未感屋外的严寒。 李宁月坐在李宸昊身后,见哥哥不停夹菜给杨灵君,不免醋意大发。李宁月放下筷子,噘嘴看向座末的袁广齐,见他不是埋首喝酒便是抬头望着杨灵君,又转而怒火攻心。 “朕听晋王道晋王妃为今晚宴会备了不少节目。”李轩接过万秋影剥好的橘子,不断往右边寻找晋王妃的身影。杨灵君起身屈膝回话,笑言近来特意命教坊姑姑排了一支名为“安”的舞。李轩闻言开心,料想舞中自有玄机,遂兴高采烈地喝了杯暖酒。 胡琴声悠悠从赤狼辉明身后传来,高亢嘹亮的节奏与暗哑沉闷的羯鼓相互配合,穿着红衣裤的舞女冲进殿内对着宾客搔首弄姿,尽显北羲的热情奔放。舞女手中的银钏叮当响,忽然分开两排站在案前,悠扬箫声与幽雅古琴自皇子公主身后响起,身着白襦裙、手握黑折扇的舞姬缓缓走进殿内,与胡服舞女翩翩起舞。 红中一片白,白中红一片,黑折扇似冬日的魅蝶,悄悄点缀着红白的枯燥。又,殿外传来阵阵宏厚的大鼓声,所有舞者放开脚步快速旋转……“哗!”一声,胡服舞女摊开从髻上取下的发饰,原来也是一把黑折扇。 殿外鼓声隆隆依旧,鼓手敲打的节奏越发快速,舞女面带笑容地排起队形,猛地鼓停,黑扇已化“安”。 “好!着实好!赏!晋王妃与教坊各人皆赏!”李轩笑得合不拢嘴,连忙挥手让张虎准备赏赐给众舞者。“吾今日见大尧之大气矣!”赤狼辉明亦为之震撼,遂起身朝李轩行礼,顺便望了眼低头安座的杨灵君。 胡舞先行,汉舞随之,黑扇一挥,两族皆安。这舞想炫耀的可不是大尧舞者精湛的舞技,编舞者乃想透过此舞表达对北羲的尊重及欢迎,并将乱世下可遇不可求的“安”字赠予双方。 此编舞者并非教坊姑姑,乃晋王妃。 舞女退去,赤狼辉明喝了口酒,忽然笑道:“这『安』字既是送给大尧与北羲,看来延续边境安宁须我们共同合作才可以。”李瑛华向赤狼辉明敬了杯酒给,直言此乃应当。“不然,”赤狼辉明仰头吞酒,摇头松眉道,“在场大概只有楚阳公主能明白我的感受了。” 此话妙哉。 李舒文与李宸昊相视一眼,急忙笑道世子之语听得人糊涂。 杨灵君专心致志地将碟中鱼肉的鱼骨挑走,转而将鱼肉递给李宸昊,似乎没听见赤狼辉明的话。李宸昊接下那碟鱼肉,强颜欢笑牵住杨灵君的手,拇指不断揉着她的手背。 “这家臣若管不好,轻则如北羲和北晨,不然……楚阳公主,辉明说得可对?” 初生牛犊不怕虎,赤狼辉明竟敢公然揶揄李轩家臣弑主,有违君臣之德。张虎深吸一口气,边用衣袖擦汗,边观察皇帝的神情。除了惠王夫妇紧张地望向杨灵君,大熹殿无人敢抬头,一时寂静无声。李宁月心中亦是一紧,她虽然讨厌杨灵君,可若现在她说错一句话,随时会牵连到晋王府。 杨灵君拿起桌角的手帕擦手,借着余光,袁广齐望见她将手帕甩在桌上,缓缓向殿中央走去。 孔雀蓝的裙盖过人人可践踏的红毯,她的步履很轻也很柔,不过是走向不知死活的未来罢了,无需大肆宣扬。 “灵君……”李宸昊见她向赤狼辉明走去,连忙跟上她。 他仰望她,该有十年未见了,她还如少时蛮横;她俯视他,未想十年后还能与他相见,他还和当年那般可恶。 “啪!” 杨灵君从发髻上抽下金蝶梅花步摇,将其狠狠插入赤狼辉明桌上的烤羊排。她望着他,无情地将瓷碟连同羊排一分为二,随即将步摇“哐当”扔在他的桌上。 若可行,此刻她更欲将这枝步摇插进狂妄的异族人颈后。 杨灵君跪地高举破碎的碟子与羊排走到殿前道:“父皇,儿媳愿万国皆能如北羲般早日与我大尧缔结盟约,造福天下万民!” 依旧是万籁无声,一声“父皇”,一句“儿媳”便让嚣张无礼的北羲人无话可说。 李宸昊回过神,扑通一声跪在杨灵君身旁高呼:“陛下万岁!大尧千秋万代!” 大熹殿内众人慌慌张张地跪地跟着李宸昊大喊“陛下万岁!大尧千秋万代!”,他们也不知自己跪的是高高在上的李轩,还是杨灵君的聪慧。皇帝笑着点点头,又扭头看向左方依旧坐在座上的北羲世子。 “万岁”声不绝于耳,赤狼辉明咬牙带着下属单膝跪在杨灵君身后,不情愿地喊了句“大尧千秋万代”。他终究是败给她。十年前她对北羲视若无睹,十年后她亦甘愿纡尊降贵与仇人联手排除异己。 她带给他的这些羞辱,必定让她付出代价。 歌舞毕,人群消散在一片白茫茫中,失了温度的大熹殿只余下酒气薰天。 “冷吗?” 昏暗的马车内他握紧她的手,明明是冰冷如雪,她却摇头。他知道她最近为了准备宴会早已身心疲倦,今夜那场风波想必让她更难过了。那是她第一次当众唤他的父亲作“父皇”,亦是她第一次于他父亲面前自称“儿媳”,不知是否心甘情愿,但总归她并无否认她是他的妻这个事实。 “那在思忖什么?” “我总觉得东宫温顺得蹊跷。” “还有四日赤狼氏便会启程回北羲,很快便都过去了。” “四日亦可发生许多事,就如短短两年已是物是人非。” 她将手从他掌中抽回,提着长裙下车,轻盈的步伐在雪地上留下浅浅的印记,就如她说出“物是人非”时那般淡然无情。 她还是不愿接受他。 也对,杀父弑兄之仇又怎能轻易放下,何况她心中住的便从来不是他。 第14章 谪仙 “王妃,惠王与惠王妃登门拜访。” “他们怎的如斯早便来了……” 坠马髻上银梅晃眼,黑靴三两步跨过红桥,安瑶与紫苏一人捧着斗篷,一人握着玉钏追上杨灵君。 “惠王妃。”杨灵君低头朝林婉莹俯身,抬眸四处张望,却未见李宸昊与李舒文的身影。“两兄弟在书房呢。”林婉莹笑着走上前,眼波流转,又道,“好些月了,怎么还叫我惠王妃?”杨灵君低头望着林婉莹的鹿皮靴,吞吞吐吐喊了句“嫂嫂”,教林婉莹欣喜若狂。 杨灵君摇了摇头,她还是觉得那句“嫂嫂”怪得很,若不是见林婉莹好相处,如此亲近的称呼她着实叫不出口。 “弟妹……在想什么?”林婉莹见杨灵君想得出神,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手。杨灵君连连摇头,左手于颈上摸了摸,又道在忆想昨日。林婉莹闻言,正襟危坐道:“我今早还同惠王道好在你昨夜沉得住气,若不然,必定又将招人话柄。” 昨日之事杨灵君确实心有余悸,赤狼辉明意图挑起皇室内讧,恶毒之心显而易见。那问题若是她回答“是”,想必如今已身首异处,而若说“不是”,她则不配再受到世人尊重。 “对了,惠……嫂嫂怎的这么早来了?”险些又喊错了,杨灵君不免在心中自责愚笨。“因为今日我想同五弟一同进宫。”两身长影倒在木地板上,只见一身灰黑胡服的李舒文与李宸昊正站在门边。 杨灵君立马上前行礼,她决定这次什么都不说,只规规矩矩给李舒文行礼,免得他亦要她喊一声“三哥”。 时辰差不多,李舒文与李宸昊边聊边笑向晋王府外走去,林婉莹和杨灵君亦跟在两兄弟身后跨出府门。惠王府马车先行离开通义坊,晋王府的车紧跟随后。车轮碾过湿滑的道路,铃铛叮当响,一行十多人声势浩大地往大熹宫走去。 艳阳高照,长安城难得连续两日感受到上苍的温暖。白雪积压的枯枝丝毫不受寒风打扰,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等待新雪落下。 “我听说这北羲人骁勇善战,无所畏惧。” “可他们若真的这么厉害,怎么还会让玄叶氏抢走一大半领土?” 荒无人烟的马球场传来两把女声,赤狼辉明握紧手中的月杖四处张望,看见不远处有两个身着胡服在交谈的女子。 “当然不是了!北羲只是还未还手罢了!” “婢子还是不明白。” “玉姝你真笨!这世间就没有北羲人得不到的东西,只要他们想要便无人抢得过他们!” 虽仅一面之缘,但赤狼辉明认得那扎高椎髻,身着绿色胡服的是女子是太子妃。衣襟的褐绒毛随风飞舞,白皙的脸庞在阳光下更为透亮有泽,那大概是所有男子都无法拒绝的娇媚。 郑丽清余光瞥见赤狼辉明望着自己发愣,遂扬着嘴角往看座上走去,玉姝亦强忍好奇不看北羲世子的神情,转而急忙跟上太子妃。 李瑛华在看座上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见郑丽清往自己走来,连忙将她拉坐在怀里:“可都办妥了?”郑丽清点点头,伸手搂住李瑛华的脖子,继而对被冷落在旁的曲千叶微笑挑眉。此刻还不能扳倒太子妃,曲千叶只得搬出三岁大的儿子来压她,说是李祺宏喜梅,遂欲出球场采梅。“既是宏儿喜欢,你便摘枝红梅给他吧。”李瑛华挥挥手,准许了曲氏的请求。 曲千叶白了郑丽清一眼,急匆匆走出球场,与向球场跑来的李宁月撞了满怀。 “真晦气!走路不懂得看着点!”李宁月弯腰扫了扫衣裤,那是哥哥刚赠她的新衣服,可不能弄坏了。曲千叶一肚子气正愁无处发泄,望着又笨又蠢的李宁月说:“若晋王府有何闪失,只怕嘉静公主亦不好过。”李宁月不屑地瞄了她一眼,只当她疯言疯语,拉着彩丹走进球场。 曲千叶抚了抚发髻,得意洋洋地往前走去。晋王府出事了李瑛华便痛快,她也会因此而快乐,只是她更期待郑丽清有日能从东宫消失。 虽是初春,可天气丝毫没有回暖的迹象,只是风小了不少。霜还未退去,将红梅紧紧包裹,淡粉自花瓣透出,有若婴孩冻僵的脸蛋。 “啪。” 轻轻一折,白霜带着零星花瓣落地,雪地中一抹嫣红。 帝后携手走进马球场,臣子纷纷跪地拜见。天下之母难得一身蓝衣长裤装扮,幞头与上挑的羽玉眉尽显飒爽。伉俪坐下,马球场内鼓声阵阵,篝火已燃,寒凉暂驱。 骏马奔腾,黑黄两队争持不下。白球滚动,赤狼辉明握紧缰绳,弯身挥动月杖向白球击去。“啪!”袁广齐的月杖将赤狼辉明的月杖与球隔开,并迅速将球勾向自己,继而狠狠打进球门。 “大尧得一分!”小黄门挥动黄旗,将其插进木桩里,象征大尧取得一分。李轩满意地点点头,命张虎给自己和皇后添上暖酒。 来往数次,大尧遥遥领先,赤狼辉明心中越发焦急,对身后的北羲将士怒目圆睁。袁广齐趁敌人军心不稳而紧紧相逼,又将球从赤狼辉明手中夺走,急忙策马往前奔去。赤狼辉明放弃追逐,伸出月杖作势拦截,待袁广齐的马抬脚前奔之时忽然抬高月杖…… “广齐!” 马难忍疼痛,跪地悲鸣,身着黄衫的袁广齐一时不稳被甩落在地。尘土飞扬,李宸昊起身追上奔向他人的王妃。 “灵君!” 场上马匹横冲直撞,杨灵君刚踏进赛场便被李宸昊拉回外围。小黄门敲了敲铜锣,暗示比赛暂停,那可是大尧的将军,若是死在马球场上便太可惜了。 赤狼辉明似笑非笑地坐在马上俯视在地上疼得扭作一团的袁广齐,若此时有哪匹马受了惊,踏碎他的手或脚,这百战百胜的将军可变成废人一个。 “将军!” 大尧将士纷纷下马将袁广齐扶起,袁广齐虽说“我没事”,双目却不断瞪向赤狼辉明。“袁将军怎的这么大意?若不是我手快扯住缰绳,只怕可不只是摔倒这么小事了。”赤狼辉明依旧低头看着站不直的袁广齐,历年来不少人死在马球场上,他自觉对他已算手下留情。 李轩脸色铁青,实在是挂不上笑容,于是挥手让人扶袁广齐下去休息。北羲为期五日的觐见之旅已过去一日,今日是第二日,想必与大尧联手抗北晨的盟约这一两日便会昭告天下。届时边境问题暂决,李轩便能腾出手好好整理内政,所以对于赤狼辉明的得寸进尺,他决定忍气吞声。 “球赛北羲输了,不知辉明能否向陛下讨个安慰奖?”赤狼辉明单膝跪地,惺惺作态向李轩认输,将北羲泼皮无赖的态度贯彻始终。万秋影替李轩倒了杯酒,笑着轻抚他的手,遂李轩又努力挤出笑容,若不是暂时动不了北羲…… “世子想要什么奖赏?” 赤狼辉明放下搭在胸前的手,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嘴边尽是春风得意。虽然他很讨厌外人以“厚颜无耻”形容北羲,可今日他却忽然觉得做人无赖些倒也挺好。 “臣听闻晋王妃精通音律,不知辉明今日可否有幸听王妃演奏北羲琵琶一曲?” 他的目标清晰得很,往日的仇恨势不能放下了,今日他定要让大尧和杨灵君颜面扫地。 “不行!” “昊儿。” 李宸昊牵紧杨灵君,将她往身后藏去。赤狼辉明多番挑衅羞辱晋王妃,作为她的夫君,今日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让他伤害她。 父与子两两对望,四目彼此坚定。 乐师抱来北羲曲颈琵琶,杨灵君右拇指拨弄着右手上的指环,他牵得牢,她思绪亦混乱不已。 “只不过是弹首曲子助兴,晋王这就要将王妃藏起来,未免小气。”事情正按着李瑛华预想而发展,太子妃见场面僵持不下,故作好人地调笑解围。“是啊哥哥,北曦输了比赛,世子这要求也不过分。”李宁月边说边走下看台,笑容灿烂地接过乐师手中的琵琶,将其双手奉上给杨灵君。 李宸昊刚吐出“嘉”字,杨灵君便伸手接过琵琶,这琴,她决定弹。 “噔……” 穿着胡服、梳着干净利落发髻的女子坐在场中央悠悠弹着琵琶,这是赠予北羲的殇曲,亦是对她的大烨吊唁。风卷残梅,火红妍丽的落花挂在琴人髻上的银簪,蓦地,惊似谪仙。 碧波荡漾,御花园明湖边一袭粉裙的小娘子出于自保下紧紧搂住少年的脖子。 “我警告你!这次可不准再放开我了!你若再松手,我便掉进湖里了!” 小娘子的鼻尖不停蹭着少年的颈,他一动不动地摊开双手,不敢触碰挂在身上的人。 “公……公主……我没想放开你……但你能先放开我吗……” 小娘子闻言,小心翼翼地低头松手,她脚后便是湖水,若是不留神可要跌进湖里了。少年咽了咽口水,缓缓放下僵若枯树的双臂,亦是低头四处张望,只愿跟前的人切勿抬首。 “楚阳。” 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少女急忙抬头寻找那把男声,只见哥哥正站在花圃旁看她,于是捡起地上的风筝跑向兄长。 “哥哥。” “你们在湖边做什么?” “请太子殿下安。” 小娘子拿着风筝的手轻晃哥哥的黄衣袍,现如今她倒是感到不好意思了,心中偷偷感叹好在哥哥没有看见她适才在李家公子面前失态的模样。 “我这妹妹自小被宠坏了,若是有做得不对地方,还请宸昊见谅。” “太子殿下言重了,公主聪明伶俐,不嫌弃臣笨拙便是了。” 小娘子暗暗松了口气,好在这呆子没有向兄长数落她的冒失,且若不是他昨日带给她阴影,她方才又怎会失礼呢!昨日她爬上树救猫儿,无意失足,好巧不巧跌在这呆子怀中。见是陌生男子,她大喊“快放我下来”,于是这呆子连忙松手将她扔在地上!若非安瑶昨夜替她揉了屁股许久,只怕今日定是坐立难安了。 “噔!” 指环滑过琴弦,弦断,曲毕。 赤狼辉明想听的曲杨灵君纡尊降贵弹了,是琴弦不安份,总之现下北羲再也无法指责大尧晋王小气。 李宸昊沉着脸上前将杨灵君手中的琵琶扔给站在一旁的乐师,牵着她往看座走去,经过赤狼辉明桌前还不忘瞪他一眼。 晋王咬牙切齿,晋王妃却依旧淡定怡然,想来夫妻俩并非同心同德,这让赤狼辉明感到兴奋。曲听完了,也已搅得晋王心绪不宁,但这仅是复仇的第一步。 “陛下,臣还未婚娶,既然大尧和北羲联盟在即,何不让我们喜上加喜?”赤狼辉明此话一出,倒让大尧文武百官目瞪口呆,坐在兄长身后的诸位未婚公主脸色亦是忽白忽红,只怕北羲这趟势必要带走位天女。 篝火霹雳,如丝般金黄落入冰地,转瞬冻结。李轩脸色愈发难看,赤狼辉明仅来了两日,皇宫便被他搅得翻天覆地,先是多番挑拨羞辱,而今竟还厚颜无耻要求和亲。 “辉明可是看上了哪家小姐?”在利益面前,李轩终是换上一副笑脸。赤狼辉明摇摇头,目光落在礼宸昊身后的李宁月,转而笑道:“臣……臣喜欢公主。”李宸昊握拳而起,身为堂堂大尧晋王,竟然被多蛮人多番羞辱。 李瑛华与郑丽清相视而笑,虽然事情不若他们预计中那般发展,可只要挫挫晋王府锐气便足以乐好些日,可怜李宁月成为权争牺牲品。 李轩望了眼泪眼婆娑的李宁月,笑着摇头道:“嘉静还小,朕给辉明指位年纪匹配的贵小姐可好?”出乎意料地,赤狼辉明点头了,只是那如狼般冷酷的眸子又望向了李宸昊:“晋王妃与我同岁,我们又是故交,她做我的夫人正合适。” 李宸昊怔怔望着赤狼辉明,在场众人无一不惊。 张虎别过头不敢看皇帝的脸色,果不其然,李轩又起身来回走动,每当他心中盘算着什么时,便总是如此躁动不安。万秋影眉头紧皱地坐在一旁,慢悠悠替夫君斟了一杯酒,她知他现下极度愤怒。她敢肯定,赤狼辉明胆敢再胡说一句,铁定活不着回北羲。 “臣知道迎娶楚阳公主要以江山为聘,既是如此,我亦愿以烟州关换得美人归!”大尧刚建国而脆弱,三两下朝政便已是慌乱不堪,赤狼辉明难掩喜乐乘胜追击道。这话他虽对高高在上的李轩说,眼神却不断于李瑛华和李宸昊身上流转。是啊,谁人不知当初晋王妃是晋王以用前途换来,可谓羡煞天下姑娘。 觞落,粉身碎骨。 李宸昊转怒而哀,煞白的脸望了眼身旁冷若冰霜的杨灵君,转而不断朝李轩摇头。北羲押下烟州关这个筹码着实吸引李轩,应该说没有一位执政者能抵抗收复烟州关的荣誉。烟州南接大尧,北连北羲与北晨,既然北羲承诺撤军驻守烟州,那么大尧只要助北羲打败北晨,整个北境便再无异族可扰。 作为登基不足一年的帝王,轻而易举收复被异族侵吞百年的失地,这将会是千秋万代也无法超越的伟业。 只是…… “大胆!小小藩王世子竟敢在这信口雌黄!”李舒文怒不可歇地指着赤狼辉明破口大骂,或许因为见兄弟受了委屈,也或许是为了保全大尧的颜面。林婉莹见夫君失态,怕他激怒皇帝,急忙上前跪地道:“父皇,晋王妃原乃前朝公主,如今又为大尧晋王之妻。若让她为了大尧再嫁,只怕大尧将遭天下非议!” 李轩深吸一口气,继而若有所思地点头。 “惠王妃此话差矣,大尧既派细作于北境监视北羲,只怕陛下早已知道我父已卧床近半年,而下一任的北羲王如今可就坐于你们面前。”赤狼辉明朝李舒文挑眉举杯,咧着嘴喝了杯热酒,白烟自他口中飘出。“晋王妃弹得一手北羲好琴,世子对你也是一片赤诚,”郑丽清笑着上前将林婉莹扶起,转而扭头对杨灵君笑道,“想来北羲未来王妃这身份也不委屈你。”李宁月亦趁此揶揄杨灵君,说是北羲世子与她相识于幼时,既然多年过去世子仍对她念念不忘,可见此情匪石。无需远嫁北羲并不能促使李宁月说出这番话,她的笑容全然为了欢送杨灵君离开长安而绽放。 皇帝望了眼神情淡然的晋王妃,又抬眸与晋王幽怨的眼神对上,紧接着便是摇头叹气。 “外加五十匹汗血宝马,三箱北羲珠宝。”微微泛黄的酒沿着杯口摇晃不定,赤狼辉明朝杨灵君眨眨眼,她依旧面无喜怒。李宸昊看着她望着别的男人,忽然想起她昨日那句“四日亦可发生许多事”,原来眼睁睁目睹心爱的事物被人夺走是如此痛苦,他逐渐明白她存活之苦楚。 “灵君啊……” “父皇不要!” “来人!送晋王回府!” “父皇!” 风起云涌,残梅雨下,隔着袅袅青烟,他仿佛又望见她头戴红花身着嫁衣的模样。这一次再不是绿衣,而是如日中天的北羲红。她是他的妻,却又不是。说不清,道不明。 薄唇轻启,嘴角微挑,她似在说些什么。 第15章 再婚 青蓝的天边横着一道朱红,橙粉云彩逐渐消散,娇小玲珑的朝东方呼唤,微光下黑沉沉的衣裙越发油亮。 燕归,又一年春。 屋檐滴答,盈盈晶泪滴洒在地,冬还未完全离去,地依旧坚硬无比。“啪嗒”随之炸裂,细微如沙的珠水四处喷洒,滋润大地后化为一滩污水。 雪水贴着地,张牙舞爪。 破晓时分,天还未明,万秋影的贴身宫女嫚娘领着宫娥走进相思阁。和她的主子一样,嫚娘脸上总挂着可蔼的笑容,让人无法拒绝,不过杨灵君不喜如此善良。 嫚娘挥挥手,捧着衣饰的宫女便上前将杨灵君紧紧围住,轻手轻脚地扒下她的外衣,又谨小慎微给她换上红嫁衣。 “晋……楚旻阳公主真真是奴婢见过穿鲜红色最为俏丽之人。” “是吗。” 柳叶眼眨个不停,杨灵君对着铜镜左摇右摆,仔细打量自己的第二套婚服。她又笑了,不知是在笑嫚娘还是笑自己。嫚娘自是讶异,却又不敢多言,于是笑着将杨灵君引向梳妆台。 嫚娘巧手,左翻右摆,不一会儿便给杨灵君梳好髻座。宫女捧来金发冠,将其套在杨灵君的发髻上,雕满繁花的金簪穿过青丝金冠,牢牢立在杨灵君的头顶。 “我自己来吧。”嫚娘未曾歇停,又是给杨灵君傅粉,又替她画唇,不过这花钿她想自己画。上一次出嫁时也是她亲自画的。眉间浓重一笔,熊熊烈火。她又出嫁了,不对,换了件礼服,她又被大尧天子当作礼物转赠他人。 翘头鹿皮靴刚好接住红裙,衣袍上金饰叮当作响,杨灵君望着轩窗外的梧桐树发愣。想起了广齐,还想起了安瑶,至于…… “嫚娘姑姑,东宫送来贺礼,恭贺楚旻阳公主觅得良缘。” “玉姝姑娘来了,快,替公主收下礼。” “陛下、皇后与众王爷已在大熹久候,唯晋王还在醉酒……劳烦嫚娘姑姑带公主去殿中向陛下行离别礼。” 至于李宸昊,或许他的父皇会再赏位靓丽夫人予他。 自杨灵君被李轩软禁后,这三日玉姝皆来相思阁不下三趟,不是替东宫送饭食,便是替东宫送嫁妆。而刚巧,她总能无意带些宫外消息来,例如晋王在千秋殿外跪了一整晚;安瑶哭着求晋王迎公主回府,却被烂醉如泥的晋王踢伤;大尧与北羲签订的盟约已向外公布,大军稍后亦将前往北羲…… 她又坐在梳妆台前,安了支银簪于发冠旁,听闻北羲亦崇白尚银。 “公主,团扇。” “不必了,北羲新娘无需团扇。” 没有拖地裙,亦无青衫外袍,杨灵君缓缓行出相思阁,践踏着杂草步向院门。一步,又一步,原来每次离开相思阁皆带着不同的心情。甚至不同的装着,发饰,嫁衣。 叮铃当啷响,十八的姑娘要嫁人了,又。 大熹宫内挤满了人,除了惠王妃外,他们皆面带微笑,毕竟乃天大喜事,且事不关己。 李轩坐在殿中央,满眼怜爱地俯视正向他下跪行大礼的两位手下败将,嘴角越发上扬。行完礼,彬彬有礼的新郎伸手欲扶起妻子,却见她不知好歹地撑着身旁的婢女起身。他冷哼一声,将手收回。再倔强高傲的人,出了长安城迟早会向他求饶,所以他不着急。 那对穿着红衣红袍的新人转身往大熹殿外走去,皇帝与皇后鹣鲽情深地牵着手起身相送。天子笑得灿烂,他仅以一个女子便换得整个天下,甚至收复丢失近百年的失地,有此丰功伟业又何惧人言可畏,倒是那皇后看着新娘离去的背影叹息摇头。虽然自大烨起,女子和离改嫁及寡妇再嫁等皆常有之事,唯若这位新娘心不甘情不愿地远嫁他国,鲜有耳闻。 抬脚走出大熹门,杨灵君便看见受伤初愈的袁广齐正站在大红马车旁等她。待她走近,他却沉默,甚至不愿望她。玉姝明明说他是为了她而不顾伤势主动请缨出征,想必他心中是有她的,可为何如今却不肯望她? “还是快上车吧。”赤狼明辉发话了,话语中带着不满。杨灵君与袁广齐那些流言他也听过不少,不仅如此,他还曾替李宸昊感到可怜。他又深叹了口气,杨灵君依旧无动于衷。 “上车吧。”袁广齐说。 杨灵君点点头,脑袋上的珠钗晃个不停,她带笑钻进马车,只要是广齐说的话她都听。只是此刻她无比好奇对于再一次送她出嫁的他作何感受。 袁广齐骑上停在婚车后的马匹,赤狼辉明翻上婚车前的骏马举手高呼:“出发!”队伍前数十名北羲将士轻夹马肚,领着联姻队伍缓缓走出广运门。 马车内的人闭上双目,她心中无念无想,身体随着车子摇晃。初时她还能靠着车窗外的人声估摸自己身处京城何处,可出了关口后,除了沉闷的马蹄声外,便只有无尽的虫鸣。显然,这是她从未踏足的陌路。 不知又过了多久后,她越发觉得燥热,遂柳叶眼轻启。应当快午时了,她心想。葱指取下发冠旁的银簪,“嗒”,用力一扯,银簪转瞬成了银针。 马车摇晃,阳光伺机躲进车窗内,红衣倒把那幼细尖锐的银针映得嫣红。她又闭眼了。很快,那冰冷的利器便将抹上最高贵温暖的鲜红。 “停车!” 马车忽然剧烈摇晃,银针跌落,杨灵君来不及反应,急忙扶着车身。 “大胆!此乃大尧婚车!” 她还未回神,只依稀听见前方有人高呼,未几,车外刀光剑影。看来今日总是要死,她倒好奇究竟是何人敢拦下大尧婚车。 杨灵君扶着门框往马车后探头,关在车里好几些时辰了,忽地瞧见烈日,她直觉得头晕眼花。蹙眉摇头,耳边尽是撕打声,迷糊间有位黑布蒙面的男人抓住她的手腕……“锵!”赤狼辉明挥刀砍向那人的铁护腕,两人边打边往马车后退去…… 杨灵君走出马车,起身四处环顾。上一次目睹如此混乱的局面,大概是大烨灭国之日。那日也是这般乱、吵闹、撕心裂肺……不同的是那日袁广齐不在她身旁,他亦未曾如今日这般为她而战…… 马蹄达达,尘土飞扬,袁广齐身后有位黑布蒙面的男子向她奔来。看不清他的脸,白衣飘飘,只是那对明亮坚定的双眸 “叮铃铛……” 那男子牵住杨灵君的手,猛地一拉,她坐上他的马,后背紧贴他的胸膛。 赤狼辉明眼看新娘被人掳走,连忙骑马追上。男子见他穷追不舍,于是从怀中掏出一包粉末,狠狠朝赤狼辉明撒去。 “嘶……” 身后的人忽然一弓,杨灵君不由回头张望,却见他右背后中了箭。 骏马驼着男女往深山奔去,一白一红的身影在竹林中乱蹿,记忆亦奔腾不息,昔与今被翠绿吞噬。 那年在大熹宫御花园与他初见,她跌入他的怀中,茫然下他将她摔在地上……第二日她兴致盎然拿着风筝来御花园玩闹,瞥见他站在金水河边,为报昨日之仇,于是上前吓唬他。不料他敏捷一侧,她险些跌进河中,于是惊慌失措下搂住了他……她见他趴在案上午休,正准备捉弄他时,却见他手肘下压了幅画。她挪开他的手取画,只见灰白画纸上立着一手持纸鹞的无脸女子。后来再见那幅画是在晋王府书阁,泛黄的画卷旁赫然写着“灵君”── “灵君,快下马。” 冰凉的玉手覆上白皙的宽掌,杨灵君的思绪从过去抽离,借着李宸昊的手翻身下马。 “伤口可疼?” 李宸昊边摇头边脱下面罩,扭头便把背上的箭尾折断,急忙牵着杨灵君往山林深处跑去。越过小坡,两人沿着小路走下山谷。李宸昊一路上同杨灵君说了许多,他告诉她今日这出抢亲戏码是他与袁广齐商定的,而李舒文亦会于宫中为内应,确保不会引起赤狼辉明的疑心。 “可日后我又该以什么身分面见陛下?” “自然乃吾妻。” 李宸昊见无人跟上,遂放慢脚步。“吾妻”二字总算是说出口了,即使冒着生命危险,他也决不会让她委身嫁给赤狼辉明。除非她倾心,例如袁广齐,或许他这次愿意放手。否则不论重演百次,他亦会作出如今日一样的决定来。 溪水流淌,雀鸟啼鸣,蓝天白云下一座草屋隐在绿葱葱的山林里。 李宸昊牵着杨灵君绕过膳厨走上房间,每行一步,杨灵君的衣饰便叮当作响,只是现下听来倒比适才顺耳得多。草屋不大,一眼便能望尽。除了门前靠墙的一张床外,便只有窗下的两张木柜和柜前的案几。杨灵君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这屋虽然很小,也很简陋,但她着实喜欢。 “灵君……” 李宸昊轻唤了一声,随即倒地,箭尾触地,似乎又往他后肩深陷。 杨灵君惊慌失措地将李宸昊抱在怀中,连忙呼喊几声却未见他有反应,慌张地将他拖至床上。 “宸昊!” 因受惊过度而冰凉的手依旧无法将床上的人唤醒,只见他眉头深锁,额上冷汗不断。杨灵君急忙将被子堆叠在李宸昊身后,深怕一个不慎箭簇刺穿他的肩骨,又转身手忙脚乱解下那被鲜血染就的白衣。紧裹箭簇的皮肉已然发紫,红中带紫的污血不断从伤口溢出,幽幽滑向箭柄的末端,显然李宸昊背上的箭带毒,且已毒发。 若然今日他因她而死,那她必定……不会的! 杨灵君脱下红外衣,将其轻轻披在李宸昊身上,提着裙子便跑下草屋。适才与李宸昊走下山谷时,她瞧见小溪对岸立着一座炊烟袅袅的竹屋,遂她凭着记忆跑出层峦叠翠的树林,奋不顾身奔向那竹屋。 “请问……有人吗!” 一向有礼的天之贵女失了分寸地推开竹屋的门,与屋内的两位老者面面相觑。老妇见来人衣着不凡,又看着眼生,便笑盈盈走上前。 “请问……此处可有医师?” “或者贵人可……懂医术?” “我只有这些……愿以此换药!” 老妇还未开口,杨灵君便一连说了好些话,还边说边将头顶金光闪闪的发冠脱下,将它塞在她手中。老者见妻子茫然,忍不住上前一探究竟。杨灵君思索一番,只道“溪边草屋有人中箭,箭上似乎有毒”,老者闻言脸色骤变,急忙提着药箱往屋外跑去。 杨灵君气喘吁吁跟在老人身后,明明受伤之人是她夫君,可眼见这老头比她还着急,背着药箱却仍健步如飞。不待杨灵君引荐,老者便推开围栏往草屋上跑去,见李宸昊满身鲜血倒卧在床,惊呼一声“少爷”便瘫坐在床头。 “少爷……何时中箭?” “约莫一个时辰前。” “可知何人所为?” “北羲人。” 那老头闻言,缓缓放下手中的白瓷药瓶,转而拿起另一支翠绿药瓶。杨灵君扶着李宸昊的头靠在腿上,轻手扯下适才披在他身上的外衣,将背后的伤口展露给老人查看。 “唉……” 老人轻轻一按,污血又从他后肩的伤口溢出,红中带紫,“嗒”,落入她的掌心。 “毒素已扩散至整个右肩骨……”老者摇摇头,从药箱拿出一块素布,“只能硬拔了。”此话不错,她虽不懂医,唯见伤口表层的肌肤已发紫,亦深知若再不施药,只怕那右手要不得了。虽则如是,可他已虚弱不堪,倘若硬生生将箭从他身上扯出,那又该多痛……若然并无赤狼辉明的挑拨,今日就不会如此了,也不对,一切似乎皆因她而起…… “嗒……” 膝上的人猛地一抽,血腥味顷刻间扑鼻而来,杨灵君只觉得有三两滴血沫正挂在她颈间。而后她再也没去听老人说些什么,光影摇摆,只见李宸昊失了老人身躯遮挡的脸庞更是惨白。浅而暖的热气断断续续在她的膝上徘徊,他比平日看起来脆弱了不少,恍若当初嫂嫂怀中的杨德修那般脆弱。 老者用净水替李宸昊擦拭伤口,又以翠绿瓶中的豆黄粉末将紫红的箭口填满。想必极度刺疼,即使昏迷了,李宸昊也不禁抖了抖身躯。那老者又从药箱取出一卷白布,将其绕着李宸昊的前胸后肩好几圈,随后熟练地在他左胸口上打了个结。 “适才形势危机,没来得及向夫人行礼。”老者收好药箱后,颤颤巍巍俯身道:“老朽魏氏见过夫人。” 魏老头突如其来的行礼倒是将迷糊的杨灵君惊醒,于是她急忙上前将他扶起。说来也奇怪,她既没见过魏老头,亦未曾向他提起自己与李宸昊的关系,何况她今日一身红嫁衣,可这老头却深信她是“夫人”。而且这魏老头称李宸昊为“少爷”,而非“王爷”,又对这草屋的一切业了如指掌,似乎他才是这屋的主人。 太多疑惑了,杨灵君还未开口问,魏老头抛下一句“稍后老朽会让内人给少爷夫人送些吃食来”,便背着药箱急步走下草屋。 榻上的人脸色苍白,呼吸也很缓慢,仿佛那张被子如千金重,压得他喘不过气。从认识他的第一日起,杨灵君便只记得他那明亮的笑容,她总觉得他的嘴角下藏着两颗明珠。她的记忆里也寻不出他恼气的模样,能想起的也都是他朝她笑…… 不对,她想起了,他是愤怒过的,唯每一次皆是为了她。 第16章 三载 “日落了。” 似是知夜要来,阳蓄力将光往自身收回,风起云涌,天边已然垂挂着一颗橘红的火球。缓缓地,徐徐地,它往树林后隐去。瞧不见它了,只见林子后一抹橙红,既像脂粉又如血。 这是杨灵君第一次目睹京都以外的日落。八岁那年的中秋,父皇也曾带着她走出大熹宫,她牵着父兄的手,于河边等待日暮的来临。但也只有那一次,其余的日子她大多待在皇宫里。偶然她亦向往宫外的生活,只是不论父皇东巡还是南下,她都不曾参与。久而久之,父兄皆以为她不喜踏足民间。是厌恶吧,她极度厌恶父皇身旁总有各色各样的女人,出巡时更甚,连娼家也有。好在哥哥一般留京监国,而嫂嫂也会随之入宫,这样她倒更自由了。那时候还没有修儿,她便常常拉着嫂嫂陪她放纸鹞。不过嫂嫂常言她乃太子妃,需端庄贤淑,故她只得拉着安瑶绕着后花园跑。 金灿灿的阳光洒在一身红衣上,轻轻地,温暖了记忆中少女,一片血色。 “嘶……” 房内似有异动,杨灵君急忙跑进屋,提着裙边蹲在榻前。李宸昊眉头紧蹙,猛地睁开眼,见杨灵君安然无恙,随即奋力将她扯进怀中。热得很,她将他推开。 “可好些了?” “你怎的还穿着这身衣服!” 她看着他,波澜不惊。他望着她,脸红耳赤。 李宸昊大概想寻死。 他明知道她初次来这茅草屋,亦记得自己还未告诉她柜子里有替换衣物便昏倒了,唯看见她那身红嫁衣便来气……其实她穿红色正好,衬得那张脸更温婉俏丽,若果她平日亦愿意多穿红衣便好了……总之,李宸昊现下想寻死。 “知道了。” 杨灵君并无气恼,反倒是起身往窗下的柜子走去。适才她见魏老头从柜中取的药箱,于是打开柜子往里摸索。找不到衣物,她似乎只摸到了冷冰冰药罐。 “另一个……” 李宸昊见她寻不到衣物,心有余悸地望了眼靠墙角的柜子,随即又低下头。他哪敢望她。杨灵君见他低头发愣,遂举起一堆粉白衣物朝他挥了挥,李宸昊点点头,一不小心与她对上眼。她似乎真的没有生气。是因为他受伤了?还是她累了? 银饰叮当作响,杨灵君转身,扯下腰绳,红衣落地。 李宸昊扭头望向床尾的窗,波光闪烁,尘土飞扬,铃铛声不绝于耳。她究竟在想什么,为何宽衣也不同他说声?必定是多想了,于她心中他仅是故人一个,所以才毋需介怀,想来是如此了。皆是一时绮丽。 “王爷。” 他回头,温热的唇刚好撞上她眉间的红花钿,余晖下,无比艳烈。 “王爷可要换衣裳?” 睫毛微颤,黑眸子缓缓向上,继而望进他的眼底。 杨灵君见李宸昊久久不回话,捧着衣物坐在床边,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怎的又烧了……”她又换了另一只手贴在他额头上,随后摇着头将手放下,明明醒来前烧就退了。有了,魏老头离开前和她说待李宸昊醒后,要让他再喝一副药,而适才魏夫人来送午膳时又再提醒了她一次。 “等我。” 杨灵君放下衣物便往屋外跑,留下浑身滚烫的李宸昊在房内。抿着嘴回想,仍有余香,不烧着才怪。可他是她夫君,按道理这应该很平常才对,所以不必耿耿于怀,至少她亦若无其事。唯当人极珍爱某样事物之时,方如此提心吊胆,捧着怕碰坏,掖着又怕闷坏了。说到底,他总是拿她无办法。 “魏夫人熬的肉末粥。” 下了楼一趟,杨灵君见李宸昊还望着被子发呆,遂捧着粥在榻边坐下。李宸昊刚想伸手拿粥,却不小心扯动背后的伤口,眉头一皱,杨灵君便将盛着粥的汤匙塞进他嘴里。“吃完了粥再吃药。”杨灵君说完,又往李宸昊嘴里塞了勺粥。她像位老先生,总是不苟言笑,继而悄然完成该做的事,不过她低头吹粥的模样却又若位细心照顾病人的医师。 “歇息片刻再喝药吧。” “稍等。” 杨灵君望了眼李宸昊搭在她手臂上的手,又抬眸盯着他,静待王爷发话。可他眼神闪躲,总不肯说,似是有什么难以启齿。不知是否她的错觉,李宸昊病后却似孩童,说话扭捏作态,丝毫不复昔日从容自信。“怎么了?”她终是忍不住问。“头发……头发乱了。”李宸昊刚说完便扶着她的肩,径直将她转了过去。 李宸昊一把握住杨灵君披散在肩发丝,拇指轻轻滑过她的后颈,杨灵君不禁耸肩。原来她还怕痒,遂,李宸昊总有意无意地触及她的后颈,继而望着她抖动的身子偷笑。他儿时亦给妹妹绑过头发,不过每次妹妹皆气鼓鼓地走了,留下他一人哈哈大笑。李宸昊的手腕轻轻一转,将手中那束发丝绕成一个圈,他从床尾那堆衣物中扯出粉发带,手忙脚乱地绑了起来。 “可以了!” 杨灵君无奈地吹了吹挂在脸庞的那缕头发,“这便是王爷理想的妻子形象?”见他没回话,于是她转身将鬓边散乱的发丝塞进发带里。她没有再同他说一句话,拿着碗便下楼了。李宸昊一人在房里乐呵呵,那自然不是他理想的妻子形象,他理想妻子的形象一直随着适才人而常常转换。 虽已是初春,但晚间依旧微凉。大风吹过,林子便阵阵沙响,落叶飘散。“滋”的一声,草屋亮堂。 杨灵君将窗子放下,又用木桩把门闩好,随后拿着药箱在李宸昊床边坐下。她说要替他换药,于是顺手扯下他的衣带,他倒是窘迫起来,说是要自己来。杨灵君二话不说,只点点头,将布与药都塞在他手里。她倒是不客气,双手一翘,在旁静待他下不来台。“还是……有劳王妃了。”他思忖一番后,又将药和布还给她,乖乖转身等她将他的衣物扒下。他看着很不情愿,于是杨灵君替他清洗伤口时,特意施了些力。她这是在提醒他轻易不要得罪她,不会有好下场的。 李宸昊憋着气,抓紧腿边棉被。一丝温热的气息游过他的后背,顺着肉骨的起伏,于他的伤口上停下。软糯的指尖隔着药粉总在箭口四方打圈,实在是不安份极了,倒是闹得他心痒。他咽了咽口水道:“灵君……可以了吗?”但她没有回话,反倒是动作越来越轻柔。他又问了一次,背后的人才懒懒“嗯”了声,随即从后抱住他……替他包扎。 “抬手。” 李宸昊没有听见杨灵君同他说话,还沉浸在适才与她贴得近的过去里,“抬手。”,杨灵君又说了一次,他方愣愣抬起手来。杨灵君替他换下旧衣物,起身连着药箱往窗下的柜子走去,又从放衣物的柜中里取出一床棉被。见她抱着棉被站在那里,他拍了拍床榻道:“地上凉。”杨灵君若有所思,转而挪动脚走向李宸昊。他们乃夫妻,亦非首次同床共枕了。 何况,若此情此景还矫揉造作,恐怕她只有冷死自己的下场了。 “你猜到了我会来救你,对吗?” “没有。” 碍于背后的伤口,李宸昊侧着躺,他的视线里只有仰望梁柱的杨灵君。 “为什么?” 她似乎从余光窥探到他转瞬即逝的失望。不过实话实说罢了,她确实以为今日会死在红轿里。从前便听那些嬷嬷言和亲公主都不得寻死,否则将连累全族性命,所以大多都是哭哭啼啼上了马车,最后年纪轻轻便客死异乡。可她不一样,她的家人都死了,所以她亦可以毫无牵挂地死去。今日李宸昊若再晚出现些,怕只能寻到她一副浓妆艳抹的尸骨了。 “陛下若是知道了,该怎么办?” 她没有回答他,而是问了另一个重要的问题。她知道如果赤狼明辉没有北羲世子的身份撑腰,他必定会将他千刀万剐,更不会让她被迫穿上嫁衣。可她着实没有想过他会为了她违抗皇帝的诏令,那可是杀人如麻的李轩。 幽幽的烛火下,她双眸闪动,盈盈澈澈,似一汪春水。李宸昊想了想,只道一切都是他与袁广齐以及惠王所谋划的。李轩强迫大烨唯一皇家血脉远嫁北羲和亲一事民众早已议论纷飞,上朝时亦有大臣向他提及,故他本想放弃和亲一事。唯赤狼辉明所开出的条件实在诱人,故他不顾一切地逼迫杨灵君远嫁北羲。所以只要让李轩得到想要的,想来他也不会在意杨灵君是留在大尧还是北羲。 “广齐?” 果然,她什么都不在乎,心中只想着袁广齐。他很想再靠近些,想看清她的眼眸为何只有见袁广齐,他还想窗外的风再小些,如此便可听清她的心声。“为何喜欢袁广齐?”他还未张口,她却先问了:“王爷当真对太子之位未存任何想法?”这个问题倒将他难倒了。他本只愿做只闲云野鹤,随意于朝中混个闲职度日,得空便去惠王府调琴煮茶。可如今太子势力日益壮大,已然威胁到他身边的人,恐怕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等不到他的回答,她眨巴眨巴眼,又问:“魏老头亦是王爷府上的人吗?”他点点头,又摇头道:“不是,他们夫妻俩是前些年我来此处打猎时碰到的。魏老头上山砍柴时受了伤,我便送他回家。我见此处地形复杂,环境幽深,便于此盖了个草屋,好让心情不快时,能有个好去处。”李宸昊侧躺久了,微微挪动身子换了换姿势,想用左手枕着头,却又不小心扯到了伤口。杨灵君见他面容扭曲,连忙扶着他,深怕他不小心便往后躺去。可看着她,他似乎又不疼了,只望着她问: “白日我昏倒后,灵君都做了些什么?” 卷翘的睫毛抖个不停,杨灵君二话不说,夹着被子就往床外翻去。 林中渺无人烟,偶尔天空传来雀鸟叽叽喳喳玩闹声,再不若,便是风吹树响。魏老头走后,她便忙里忙外,将屋子打扫了一次。榻上躺着的人眉头深锁,面无血色,他看着很是脆弱无助。不知怎的,她想靠近他些,于是她幽手幽脚地走向榻边。她蹲在床前盯着他许久,好像还不够近,于是她爬上了床,躲进他的被子里。浓密的长眉,紧闭的双眼,高挺的鼻子,她看清他了。“宸昊……哥哥。”她说。而后她于他身旁睡下了,再醒来时便遇见魏夫人送来饭菜,她便随意吃了几口,然后站在屋外静候他醒来。她还独自看了一场长安以外的日落。 “灵君可是在想长安?还是……在想长安里的人?” 杨灵君依然闷不吭声,李宸昊只得望着她的背发愣,他在想她会想些什么。 一帘青丝贴在她的背上,随着她的呼吸而起伏。浅浅地鼻息声,她似乎睡着了,如此之快,想来今日定是累极了。他似乎不欲回长安了,甚至盼望伤口好得慢些,而明日亦最好也来得迟些。 李宸昊这么想着,枕边的人却忽然转过身来。 她闭着眼往他身旁躺去,随后他腰间一热,似是有条温软的小蛇趴在腰上。她抱住他,又往他身上靠去,热气不断往喉结上喷去。他想躲,竟也无处可逃,于是他索性借着烛光细细欣赏这副心心念念了好些日的面孔。昔日稚嫩冷傲的脸庞又与眼前从容淡然的面容相叠,他亦未曾想过此小娘子他一悦便是三载。 烛火摇曳,纷纷扰扰。 修长的脖子试探地往前伸去,两片软润的粉唇落在她的眉宇间,此刻便是他的所有。 第17章 唯愿卿安 一缕金光悬在东面树林上,蓝白随风向四面八方晕去,油润的绿叶映着金亮的白光,双燕绕梁。宁静,祥和。 “灵君!” 李宸昊顶着一头冷汗从床上坐起,见屋内没有杨灵君的身影,穿上鞋便往廊外跑去。 适才他做了个梦,梦里李瑛华找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遂联合赤狼辉明来抢他的王妃,而碍于他的伤,最终他目睹杨灵君被李瑛华拖走。他虽病了,可还未至于糊涂,他自然分得清梦与现实,唯当下他的王妃当真失踪了! 李宸昊急匆匆跑下楼,栏栅内仍是不见杨灵君的身影,于是他又发了疯往外跑去。刚跑了没几步,身后却传来碎碗声。他连忙回头,只见杨灵君捧着碎碗从灶下起来。 隔着一幕青烟,他望见他的王妃平安无事,于是又火急火燎跑到她面前,而后一把将她搂在怀中。他双目紧闭,在她耳旁说了许多了,一直重复着“你平安便好”。他必定是吓坏了,于是那双柔若无骨的手臂也轻轻将他环住。 她下巴挂在他肩上,含糊不清地喊了句:“王爷。” 许是太久没有人将她紧紧拥进怀里,亦许久未有如此柔软温暖的气息将她包围,她竟有些舍不得放手,只想贪婪地将这份温柔据为己有。但不能,他和她之间隔着天地之厚的人事,一件件一桩桩,皆难以忘怀。她又小声在他耳畔说了句:“王爷怎的也不穿外衣便下楼?”李宸昊闻言急忙放开她,握着她的手瞧了瞧,又低头环顾周遭,急急叨叨着“可有受伤?” 杨灵君摇摇头,便往楼上走去,李宸昊打了个喷嚏,急忙跟在她身后。 杨灵君从柜子里取出药箱,替李宸昊换药。她极其小心地将绕在他胸前的纱布层层解下,且越里则动作越慢,直到她看见黄褐脓液将纱布与他的肌肤紧紧黏合。“怎么了?”李宸昊见她纹丝不动,想扭头看她,却又被她推回去了。两声“嚓嚓”过后,他胸前的纱布跌落在他腿上,她道:“往后不必如此,不值得。” 杨灵君提着裙子下了楼,盛来刚刚烧好的热水,握着白巾又回到楼上。李宸昊并未回头,只低头拨弄杨灵君刚才剪断的白纱。白烟绕梁,水波荡漾,浅浅地,他背后传来一阵柔热。杨灵君用热毛巾往李宸昊的伤口旁印去,她的动作很轻,也很慢,是他能感受的温柔。思忖良久,他低声道:“所以灵君适才是在关心我么?”她没有回话,稍微一扯,一声雄厚的“啊”于草屋内回荡。显然,此乃动人之误会。 杨灵君眉头紧蹙,深深咽了咽口水。药粉已然将箭口封住,白霜似的粉末紧紧附在伤口四周,红黄脓液如魔爪般向外渗去。既干又黏,宛若鼻液。如说她心中毫无波澜未免无情,她对他是有一份愧疚,毕竟他这伤是因为她而受的。从前哥哥出征凯旋,也总是伤痕累累,她每每看了一眼便跑了,很是钦佩嫂嫂能敌过哥哥那些溃烂流脓的伤口。原来也不难,只要心中有情,哪怕是一份内疚,再可怕的伤势她亦能强迫自己面对。 药粉沙沙飘下,不忘于空中翻腾,他忍不住抖了抖身子。于是她凑近那令人作呕的箭伤,鼓着腮,一丝暖风自她嘴中往伤口袭去。 李宸昊一愣,千万种想法自他脑海飘过,可他又摇摇头低眸笑了。他总是猜不透她的心思,每当他以为她爱他时,她转头就对袁广齐关心不已。而当他欲放弃爱她时,她又会对他无比体贴,让他舍不得放手。她的心意,总是如此暧昧不清。他又忆起了昨夜,她醒着时记挂袁广齐,睡着后却一声不吭躲进他怀里。应当如此想,她定是于梦中见到了朝思暮想的袁广齐,而他只是他的替身。“王爷在笑什么?”她问。“自己。”他说。 杨灵君替李宸昊绑上纱布,刚给他换好衣物,门外却传来“叩叩,叩叩叩,叩”的声响。这敲门声很有节奏,不像是魏老头夫妇,更似有人在传递讯息。杨灵君与李宸昊面面相觑,两人轻手轻脚拉开门,却未见门外有人,唯门边放了一张用石子压着的字条。李宸昊拾起字条,又将门关上,借着窗边的光细细看了起来。 “嵚岑碕礒兮,碅磳磈硊。树轮相纠兮,林木茷骫。青莎杂树兮,薠草靃靡。” “《招隐士》?” 李宸昊脸色凝重,缓缓叹了口气,随即将纸条递给杨灵君。纸条上除了那几句话,背面还有一只朱色的手绘雄鹰图腾。 “是惠王递来的消息。” 虽则这只雄鹰图腾乃人手绘制,且羽翼花纹与惠王府有些许不同,但杨灵君知道,这必定是惠王保己之法。李宸昊点点头,不断来回在屋内踱步。如此说来,必定是赤狼辉明赖在大熹宫不肯离去,而他又身处京郊,若皇帝下令搜城,恐怕既护不住晋王府,还会拖累惠王府与袁广齐。 “灵君,我必须马上离开了。”李宸昊忽然转身搂住杨灵君的肩膀,郑重其事道。杨灵君原想点头答好,李宸昊却又道:“但我不会留下一个人的,我让魏夫人来陪你。我离开京城前已与三哥商定让婢女来接你,想必她们也会在黄昏前到来。”杨灵君点点头,原想替他收拾行囊去,却又忽然盯着他的右肩看。“不碍事。”李宸昊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带着她走下楼,两人急匆匆往魏氏夫妇家走去。 魏老头从屋后的林中牵出一匹马,又塞了烙饼与水壶给李宸昊。他叹了口气,接过魏老头递给他的缰绳,又转身朝杨灵君说:“你且等人来,唯日落前还不见人,便与魏夫人作伴,等我的消息。”杨灵君还未回话,魏夫人却已搂着杨灵君点头,只道必定会照看好少夫人。烈日当空,现下已近午时,若再不启程,只怕节外生枝。李宸昊翻身上马,又回头看了眼杨灵君,想起那次在宴会上的分离,又笑道:“那日你说的是什么?” 那日她被留在大熹宫做和亲公主,而他被父皇命人拖离宫外。隔着梅雨和袅袅青烟,他依稀望见她低着头念念有词,却已然无法耳闻。他想了很久,认定那必定是她想同他说的话。 “李宸昊,你已失去太多,必要时该将不值得的人舍弃。” “值得。” 春风旖旎,白衣长袖顺风飘扬,温润如玉的少年与谦谦君子如期而遇,他踏着马舍生忘死地奔向他的所有。他变了,又好似未曾变过。他待她一如既往地温柔,亦从始至终地信任她。但她还是感觉到了,他比以前更小心谨慎,亦更寡言少语。昨日她在梦里看见年少的他了,眉清目秀,笑若灿阳。如今他虽不如此,却依旧眼若流星,笑如华灯。 “昨日初见夫人时,老妇还道是哪家十五姑娘走丢了。” “那今日呢?” “夫人今日这番打扮,似有……二十出头的少妇模样了。” 一束乌黑靓丽的长发伏在楚腰上,粉若牡丹的裙轻扫矮草,浅灰窄袖下如玉之指轻轻拈起一朵粉红。杨灵君拾起落在篱笆旁的桃花,将其夹在耳旁,对魏夫人笑道:“那这样呢?”“又像一十五了!”魏夫人的话又将杨灵君逗得笑颜逐开,站在一旁的魏老头也笑了,随后摇头晃脑地驮着双手上了楼。“夫人,”魏夫人折断一枝桃花,轻轻在杨灵君背后的发带上,“如此俊俏!”杨灵君伸手摸了摸背后的发带,又盈盈笑了。 桃花树下,小娘子穿着夫君为她选的衣服转圈,而昨日夫君给她绑的发束亦随之起舞。 那日梅雨,他们被迫分离,今日桃花雨,她目送他远行。无人知晓何时与何人见的是最后一面,也无人知道再次重逢会是多久以后。 那日,她以为此生不复相见,于是她道:“唯愿卿安。” 第18章 无所畏惧 “陛下,北羲世子求见。” 日暮,微温的金光自紫云阁西面洒向红厚的地毯,沿着老人佝偻的背,攀上了他的头顶。他双目紧闭,背着手巍然不动。过去的一日经历了太多,他似乎连夜添了一把华发。昨日下午他见了那些日日恭贺他“万岁”的臣子,向他们请教该如何处理和亲公主凭空消失一事,可无人能给出满意的答案,甚至有言官直斥他祸自贪念,于是他将那人赶出宫门。今早那北羲无赖世子又来寻他要回和亲公主,可是他已命军队把京郊翻了个遍,却还是无人见过公主的影子。 “父皇,总是这么拖着可不行。” 李轩听了李瑛华的话,边点头边来回踩踏贴在地毯上的人影。张虎见此,急忙挥挥手,让人宣赤狼辉明进殿。李瑛华与郑丽清相视一眼,又直勾勾盯着对桌的李舒文与林婉莹。而在上座的皇后则望着跟前不安的皇帝叹气。 “参见陛下,参见皇后。” 赤狼辉明朝李轩微微一躬,李轩还未让他起身,他便悠悠坐在李瑛华身旁。现在自然是无人敢和他计较礼仪,毕竟他的公主新娘可是在大尧境内丢失的,保不齐正是皇家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陛下,不如这样?北羲与大尧的盟约继续,只是臣先前答应圣上的烟州和汗血宝马恐怕要收回了。” “可笑!公主我们按约送出去了,护不住可是世子的问题!” “华儿,坐下!” 皇后瞪了眼太子,挑眉示意让他坐下。皇帝此时心中必定又气又急,若太子说错一句话,怕也是万劫不复,何况此事与东宫本就无关,万秋影可不愿脏了脚踩进去。不过李瑛华倒没有说错,所以李轩并不打算加以制止,这些大实话从小辈口中说出,总是特别顺耳舒心。但赤狼辉明并不买帐,只言和亲公主还未踏进北羲便莫名失踪,且事发在京郊之地,蹊跷非常。 “世子此言差矣。据士兵所言,那日劫匪可是拦在你们面前,而婚车乃由北羲将士负责守护。我方士兵身处婚礼队伍之后,自然未来得及看清前方发生了什么。本王不知为何北羲士兵连承认无能失责的勇气也无?”李舒文亦加入太子与世子的唇舌之战,但他的目的与太子不同。他是为了给五弟争取更多时间,可不像李瑛华为了让父皇宽心而不折手段。 “今日日落是来得早些,可我怎么觉得惠王很是紧张?” 女子的心思总是较男人细腻些,郑丽清语毕,紫烟阁内顿时鸦雀无声,众人一致看向李舒文。她自走进紫烟阁后便从未说过话,只坐在一旁察言悦色,而惠王不时观望天色之举看起来着实奇怪。万秋影见李轩脸色一沉,正想命她住嘴时,她又笑道:“晋王是楚旻阳公主的原配,臣妾认为此事该他说了算。” 郑丽君的话惊醒了赤狼辉明。 自李轩将杨灵君拘禁在宫中后,他便未曾再见过李宸昊,他极有可能是整件事的主谋,且他昨日曾与贼人交手,那人最后还吃了他一箭。若李宸昊确是如此卑鄙之人,只怕大尧往后都无法在各国面前抬起头来。“好呀。可只怕晋王如今不在府上。”这句话是他面带笑容地望着李轩说的。和亲公主丢了只是其次,若能让狂傲的大尧皇帝丢一次脸,倒也值得。 李轩抬起头环顾在座的人,他与他们,每人心中皆各怀鬼胎。东宫欲伺机打倒晋王,惠王想力保晋王,而北羲则想躲在一旁渔翁得利。李轩不禁低头冷哼一声,到底从头到尾错的便是他。“去吧。”晶莹透亮的玉龙扳指映着最后一缕日光,张虎闻言退出殿外。随即,他又走进殿内。 “臣李宸昊,拜见父皇、母后。” 李轩定睛一看,门前确实跪着穿戴玉冠紫袍的晋王。赤狼辉明难以置信地走上前,穷凶极恶地要求李宸昊解衣验伤,李宸昊随即赠了他一拳,将其按在地上痛殴一番。 “昊儿!住手!” “你在做什么!这像话吗!” 万秋影端坐在旁假惺惺地制止李宸昊的失态之举,李轩则大步流星上前,将儿子自地上扯起。帝后看着生气,却并没有呵斥惩罚李宸昊的举止,终归他是唯一可以名正言顺报复赤狼辉明的人。堂堂北羲世子脸青鼻肿地从地上阑珊爬起,正欲挥拳打向李宸昊,却又被他打倒在地。惠王夫妇见李宸昊真的动了气,两两相望后,连忙将他架坐在旁。 “晋王,你觉得此事该如何作罢?” 李轩摇着头坐回万秋影身边,他撑头作苦恼状,可望见赤狼辉明狼狈不堪的模样,险些忍不住笑。郑丽清在一旁看得真切,李宸昊动作幅度极大,丝毫不像受伤之人,亦难免自责适才心急了些,未能顺势拉晋王下马。李宸昊眈视了太子妃一眼,整了整衣襟冷道: “烟州,汗血宝马,金银珠宝。本王,要定了。” 赤狼辉明闻言笑得前翻后仰,连咳了好几声,蓦地,抬脚踩上李宸昊的案几,随即啐了他一口。李宸昊倒无生气,反是冷冷地盯着眼前的蛮人笑了。于他心中,即使是成千上万个烟州也敌不过晋王妃一根发丝重要,何况是北羲无能,这些是他们该付出的代价。赤狼辉明颈间挂着的镂空狼牙做工精细,他忍不住摸了摸,又说: “适才本王在门外可是听得一清二楚。世子殿下答应太子妃了,只要本王现身,一切便交由本王断定。” 赤狼辉明咬牙切齿地挤出“不可能”三字,狠狠拍走李宸昊握着他狼牙的手。李宸昊笑着低下头,不断在言语上刺激赤狼辉明,又以北晨国向大尧发出结盟邀请威胁他。总之,他定会让他将过往种种加倍奉还。“另外,”李宸昊从怀中取出一张密函递给赤狼辉明,“或者过了明日,你的世子之位便该退位让贤了。” 赤狼辉明半信半疑打开字条,随后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巫医断言北羲王活不过二十七,而北羲王四子乘机把持朝政,赢得不少大臣支持。守城将士亦指北羲王病重消息走漏,在世子离开都城当晚,便探得北晨士兵于部族东边集结。若此刻赤狼辉明再不启程归国,恐怕连踏进部族的机会也没有了。唯北羲与大尧的结盟之事已是众所周知,大尧亦按约送出和亲公主,现下该北羲履行退还烟州之约了。赤狼辉明想到此,又放肆大笑。“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赤狼辉明将密函撕得四分五裂,指着郑丽清与李宸昊笑道:“一个怂恿我夺人所爱,一个再以计谋骗取烟州,可真是默契莫名!”赤狼辉明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礼也不行地夺门而出。 白花花的黏液渗入红地毯,留下一小圈暗红印记,顷刻,地毯又恢复原样了。日落,众人退去,紫云阁里只有父亲和第五子。 李轩背着双手,一步一虑地走到李宸昊跟前,望着他的五皇子思索良久。李宸昊也对着他父皇浑浊的眼眸许久,想着他会问些什么,而他又该如何应付。李轩见他不慌不忙,又笑呵呵说:“你将晋王妃藏在哪里了?父皇命人寻了一日一夜竟毫无头绪。”李宸昊脸上一阵红热,连忙摇头说没有,他恐惧了。“事情既已解决,昊儿不想迎王妃回府吗?”李轩依旧慈眉善眼,努力地引导他儿子将一切和盘托出。“臣……” 李宸昊的确感到为难。他迟早要将杨灵君带回府的,所以此事终归是瞒不住的。“京郊的无忧谷。”李宸昊跪地俯伏。李轩满意地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后,又低声问道:“此事惠王可曾参与?”“没有,是臣一人胆大妄为,臣愿领罚。”李宸昊连连摇头,他是绝不会供出任何一个知情者,包括他的情敌袁广齐。李轩信了,遂将李宸昊从地上扶起,轻拍他的肩膀道: “昊儿,你难道还不懂父亲对你有更高的期望么?” 李轩驮着手往紫烟阁外走去。他穿着一身黑袍,步履轻盈,幽幽隐在在一片黑中。茫然的李宸昊独一立在殿内,脚下踩着赤狼辉明干枯的唾沫。穿着紫袍大袖衫的他,一丝不动,亦逃不过黑的吞噬。 翌日,天明无云,长安又复光芒万丈。 骏马昂首挺胸,一步一缓拖着车厢越过明德门。车门上的铜铃摇晃不已,叮铃咚声响彻京都,引来不少民众驻足观赏。马车沿着官道直迫皇城,措不及防,于兴道坊停下。婢女下了车,一手按着车门,一手悬在半空。未几,一名身着紫衣,戴着白纱帷帽的女子从车身钻出,搭着婢女的手下车。女子帷帽未揭,隔着白纱环视四周,街道旁议论纷纷的小民立马知趣散去。她是怎么从晋王府离开的,便以同样的方式回到这里。 “婢子安瑶拜见公主,公主金安!” “婢子紫苏同请公主安,公主万福!” 杨灵君解下帷帽,急忙上前将安瑶与紫苏扶起,主仆三人热泪含眶抱作一团。 好些日没见,安瑶眼窝凹陷,消瘦了不少,这可把杨灵君心疼坏了。紫苏抱着帷帽,扶着杨灵君进了晋王府,又命人放好热水汤浴,好让王妃沐浴歇息。安瑶亦穿梭于膳厨和朱丹楼,又是让下人端上菜肴,又是命人去酒窖取来桃花酿。 “已过午时了,王爷还未回府?”杨灵君换了身大袖水蓝襦裙,在案前坐下,鹦蓝帛巾披散在桌边。紫苏望了眼窗外的日头,说是北羲世子昨日连夜出京,留下许多烂摊子,只怕太子与晋王要多费些时日收拾。提起东宫,安瑶便气打一处来,将郑丽清怂恿赤狼辉明和亲以及险些揭发晋王离府两件事皆告诉杨灵君。她说得是起兴,连杨灵君放下碗筷也未曾察觉,若不是紫苏捅了捅她的手臂,只怕她会说到天荒地老。“王妃……可是生气了?”安瑶讪道,随即抿着嘴低头。杨灵君摇摇头,笑着端起饭碗旁的肉末豆腐羹,对紫苏道:“午膳后,你替我换一身礼衣,我要进宫拜见皇后。” 安瑶愣了愣,紫苏朝她挤了挤眼眉,她才急急忙忙地出朱丹楼,一刻不敢耽误地向皇宫奔去。待她向皇后通报再回府后,只见她的公主殿下已换上礼衣,甚至妆容。 杨灵君穿着粉衣橙花大袖衫,内搭墨蓝牡丹绿襦裙,双臂上绕着金方纹紫披帛。高椎髻上金蝶灵动,栩栩如生的杏叶金簪牢牢插在髻上,耳上的金步摇随风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紫苏替杨灵君修了细长的蛾眉,红梅花钿在她额上凌寒自开,与红唇旁的面靥相互映照。安瑶记得杨灵君身上这套衣饰乃皇后赠予她的新婚嫁礼,可婚后首日进宫拜见皇后时,她亦未曾着过这身衣物。可今日她不仅穿了,还特意打扮一番,想想总是不寒而栗。 紫苏扶着杨灵君上了马车,与安瑶守在马车旁。铜铃又叮铃响,这次车确实往大熹宫走去。皇后知道来者不善,亦命人换好礼衣,坐在殿内静候杨灵君到来。果不其然,不消半个时辰,嫚娘便引着晋王妃进凤仪阁。这座阁楼的前身乃大烨太后居住的“念慈楼”,李轩入主大熹宫后特意命人将楼房翻新,据闻正殿中一幅《金凤归巢》可谓价值万金。初次驾临此殿时,杨灵君便发现宫殿确如传言那般金碧辉煌,而那幅万金不换的名画原来是金丝缝制,非人手所画。 “灵君拜见皇后。” 万秋影一眼认出杨灵君那身衣裳乃自己所赐下的,满意地挥手让她起身,又让嫚娘奉上热茶。她忽然一吸鼻子,泪眼汪汪道好在杨灵君平安归来,殊不知她消失这两日全城上下皆担忧不已。除了李轩食之无味,她亦是寝食不安,就连嫚娘也一直感叹晋王妃命运多舛。说到底,这女人还不忘念叨李宸昊瞒天过海,白瞎大家担心那么些时日。杨灵君一句话不回,只坐在一旁饮茶微笑,此等虚伪的关怀与泪水她见多了,已无法再打动她了。若不是万秋影待她不差,只怕她连听下去的面子都不会给。 “晋王该忙完了,妾顺道同他一起回府。” 万秋影见杨灵君要走,心中有道不出的欢喜,连忙让嫚娘送客。 杨灵君带着安瑶和紫苏出了凤仪阁,往甘露门外走去,直到嫚娘无法再张望后,主仆三人又快步往宫外走去。杨灵君风风火火走进延明门,却忽然停下,转念往恭礼门走去。安瑶与紫苏两两相望,愣是猜不出王妃的念想,于是齐言道:“王妃,王爷现下应当在门下省或弘文馆。”杨灵君又忽然沉着脸转身对安瑶与紫苏说:“去东宫。” 玉姝奉郑丽清之命来中书省给李瑛华送茶点,途中瞧见杨灵君站在恭礼门前,似是要往东宫走去,于是花容失色地拎着食盒跑回东宫。郑丽清原躺在靠椅上午休,愣是被她惊醒,急匆匆下令让守卫死守宫门。玉姝带着太子妃符赶往宫门下令,还未走出惊鸿殿,杨灵君便迎面而来。安瑶同紫苏架着玉姝跟在杨灵君身后走进惊鸿殿,郑丽清大惊,语无伦次地斥责杨灵君无礼。 “啪!”杨灵君赠了郑丽清一巴。 郑丽清还未来得及反应,杨灵君反手又赠了一巴掌给她,而后换手赏了她第三掌。“第一巴,替天下百姓赏的。第二巴,为着晋王府赏的。第三巴,是楚旻阳和亲公主赏的。”郑丽清双颊红肿滚烫,恼羞成怒地破口大骂“我要告诉陛下!”,随即抬手挥向杨灵君。杨灵君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熟练地从发髻上扯下发簪,将其贴在她的脸上道:“别拿李轩压我!我警告你,若是再敢打晋王府主意,我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郑丽清呆呆地望着眼前冷若如霜的女人,确实被杨灵君所震慑到了,是她低估了她的疯癫程度。郑丽清从杨灵君手上挣脱,摸着滚烫的脸狼狈而逃,玉姝亦急忙跟上。 清脆悦耳,果真舒心。 “不愧是天地无惧的晋王妃。”曲千叶拍着手走进惊鸿殿,侧身朝杨灵君行了个礼。杨灵君瞥了她一眼,拍拍手扬长而去,丝毫不给曲千叶面子。望着杨灵君悠然离去的背影,曲千叶身后的婢女小声道:“夫人,晋王妃就真的什么也不怕吗?”曲千叶冷哼一声,望着空荡荡的庭院笑着摇头:“是人便皆有弱点,就看你能否有能耐寻到罢了。” 杨灵君低着头仓促走出通训门,她就怕撞见言官,若是被朝臣抓住把柄,只怕会连累李宸昊。“呀……”杨灵君一头栽进某人胸膛,还以为是李瑛华,抬头细看,却是李宸昊。“王妃急冲冲地从东宫出走,所为何事?”显然,晋王知道了,并且气恼了,遂紫苏和安瑶急忙低下头装聋作哑。“打人了。”她是无畏无惧的杨灵君,从未知晓心惊为何物,自然对着李宸昊也该心安理得。“何故打人?”李宸昊又问,他今日比平日婆妈许多,总是一句话套一句话的。杨灵君深吸一口气,柳叶眼与圆眼相对,她咬牙反问:“为何你可以打赤狼辉明,却不许我打郑丽清?” 李宸昊笑着摇头,他着实被杨灵君气鼓鼓的模样逗笑了,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又捧起那双玉手叹气:“如若打疼了自己的手,可不吃亏?”紫苏与安瑶低头嬉笑,杨灵君更气恼了,他这句话可够那两人笑她好些日。她气不过,于是甩开他的手往宫外走,那两人朝李宸昊行了个礼,也嬉嬉闹闹地跟上她。 李宸昊茫然。他猜到她不会放过太子妃,遂特意忙完后来接她回府,可如今他却被她抛下了。还有紫苏,那原是他母亲的婢女,后来是他的婢女,现在却也只听她吩咐了。他恍然大悟,原是他待她太好了,所以她将他的婢子拐走,指不定哪日他这晋王在晋王府也无立足之地了。 人之所以无所畏惧,大概只有三。一则一无所有,是故无惧失去;一则万物皆有,是故掌天下之生死;一则恩宠不断,是故恃宠而骄。 她才十九,便都经历过了。 第19章 无忧谷 “拿走!全都给我滚!” 凤仪阁内噼里啪啦的碎声不断,翡翠,美玉,陶瓷,应有尽有。翡翠的撞在结实的红木上,那叫一个嘹亮。美玉碎裂亦是慷慨激昂,细腻的渣子滚进缝里,偶有阳光降临,倒也生辉。笨重又实在的陶瓷则不然,有如瓜果跌落在地,沉闷而悲壮。“滚!”伴随着一把掷地有声的男声,又一副前朝开国元年制的白玉杯命丧凤仪阁。 “够了!你得空在本宫这儿撒野,倒不如同你父皇说去!” 万秋影白了李瑛华一眼,衣袖一挥,撑着头坐在凤椅上冥想。她实在没想到皇帝不但没有贬谪李宸昊,反倒是封了个“晋旼王”予他,还授权让他协助门下侍中审核诏令。而让她更忧心的是,李轩昨日居然下旨追封李宸昊生母阮氏为“贤和顺圣皇后”。她忽然看不透日夜相对的皇帝了,既然封她为皇后,她的养儿又贵为皇太子,可如今却不断扩大李宸昊的势力。李瑛华的太子之位怕是坐不住了,她这位皇后怕也是随时会被废黜。 “我实在想不明白,五弟可是险些引起大尧北羲之战的人!父皇不责怪便罢了,竟还给他提位!将我这太子置于何地!” “可最终李宸昊不费一兵一卒,甚至无需依靠女人便为你父亲争来了烟州。他的实力可不容小觑。” 万秋影说着说着,倒也笑了。 李宸昊着实沉得住气,亦有过人胆识,和亲一事若是落在她那毛毛躁躁的太子身上,恐怕早已乱作一团。她这么想了想,又连连摇头。如果是次赤狼辉明看上的是郑丽清,想必李瑛华会主动将太子妃打扮得花枝招展,不必等他父皇开口,便会将他的女人送上赤狼辉明的床。帝皇家无情,奈何李氏出了个有情有能耐的李宸昊。想到这里,万秋影倒有一丝后悔。当年刚嫁入李府时,她听嬷嬷说阮氏生了第五子和第七女,唯第七女目中无人,实在难以教养,她这才选了李轩妾室所生的第二子。 “那死了十多年的阮氏呢?她又有什么资格追封皇后!” “愚蠢!本宫就问你一句,和亲一事若落在你的头上,你是送太子妃给赤狼辉明,还是有能耐釜底抽薪换取烟州?” 李瑛华哑口无言,愣是说不出话来。他自然是想不到后者,必定是以牺牲女人来换取成就他的伟业。万秋影见他无言,正想再泼他些冷水,郑丽清却来了凤仪殿。李瑛华看见她进殿,想起适才心中的歪念,急忙转身望着万秋影。如今能稳坐太子之位,他也牺牲了不少,尤其是女人。为了权势,他居然让发妻曲氏屈居人下,任由其被太子妃欺辱。而为了顺从皇帝,即使太子妃被晋王妃欺辱,他亦是不敢张扬。 “晋王妃……”李瑛华深吸了一口气,嘴角隐隐上扬。 万秋影与郑丽清相视而笑,相信暴风将再次席卷皇宫,乃至于将晋王……晋旼王府连根拔起。 夏日毒辣,知了靠着树阴依旧被日光烤得滚烫,如雷般的悲鸣此起彼伏。 好不容易休浴,又逢夏日,李宸昊自是不愿外出,于是留在府中休养生息。虽已过去半月,可他总不记得换药,所以背后的伤依旧不见好转。何福说要给他换药,他便立马抱来一本书,说是想边看书边换药。何福知道他家王爷怕疼,正是想借着看书分散注意力,但他不揭穿他王爷,只乐呵呵拿来药箱替他换药。 “王爷,王妃正朝德安殿来。” 李宸昊一听杨灵君要来,圆眼滚滚,吓得连忙从床上坐起。急速思虑一番,他又往床上一趴,对何福指了指后背。何福明白了,他家王爷要他若无其事上药呢! 一阵脂粉香自殿外飘来,还未等下人外出探视,杨灵君便带着安瑶与紫苏走进德安殿。“蠢货!不懂轻些吗?”李宸昊正想对何福发难,刚好瞧见杨灵君站在房门边,转而轻声道,“你……你轻点就好了。”何福肃着脸,连连点头哈腰,又靠近李宸昊。何福隔着手帕取药,手指才刚碰到李宸昊的后背,却闻他倒抽一口凉气。 “还是我来吧。” 终于等来王妃这句话,何福侧身朝晋旼王眨眼,随即起身让贤。紫苏与安瑶见夫妻俩人难得呆在一起,也悄悄跟在何福身后退出殿外。安瑶还以为晋旼王真是疼得不行了,还设身处地想像,只觉得箭伤必定是极痛苦的。紫苏站在一旁仔细听着安瑶的伟论,只低头忍笑,才不愿告诉她那都是晋旼王弄虚作假的。 “我记得初时替你上药时倒无如此呼天抢地,这伤口都快好全了,怎的还比当时疼?” “何福不够王妃仔细温柔。” 李宸昊暗想,还好这是趴在床上,若是正脸对着杨灵君,他可撒不了谎。何福她温柔是假的,但他想她替上药是真的。自她嫁进府来,这可是她头一日来德安殿,他就想和她多待一会儿,再多一会儿。如今偶尔想来,他偶然还是思念在无忧谷的那两日,当真是无忧无虑。他吃到了她熬的粥,还有她为他煎的药。她抱过他,他亲过她。在那渺无人烟之地,她似乎比在府里舒心,望他的次数也比平日多,因为那里无旁人,她只能和他两两相看。 “北羲之事,如何?” “差不多了。” 赤狼辉明带着北羲士兵离开长安当晚,李轩便也即刻下诏,命安北都护府即时执行盟约内容,接替北羲掌管烟州。而赤狼辉明抵达北羲部族那日,北羲王正好仙逝,朝堂风起云涌,最终赤狼辉明以杀戮兄长全族而登上北羲王宝座。至于北晨,在袁广齐的猛烈进攻下,已然臣服大尧,并宣布与北羲休战。 “想必广齐很快便可班师回朝了。” “哟,楚旻阳公主都当了回和亲公主,怎的还对袁广齐念念不忘?” 李宁月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走进德安殿,刻意于杨灵君面前坐下。杨灵君懒得同她争吵,替李宸昊包扎好伤口后,只道“既然嘉静来了,我便不打扰王爷兄妹叙旧”,便头也不回地退出殿外。李宸昊抓了个空,无奈地叹了口气。常言婆媳难处,可在他看来,是姑嫂难对才是。 “哥哥,那杨灵君有什么好的!她心里只有那袁广齐,可没留一丝余地予你!”李宁月见哥哥一直望着她适才坐过的地方发愣,心中不甚滋味。如若杨灵君对李宸昊上点儿心,她倒或许不会如此讨厌她。每每想起袁广齐与杨灵君不清不楚的过往,李宁月便忍不住多说几句。“算了,我们不说他们了。哥哥你快看这是什么?” 李宁月高举一颗小红灯笼,红穗晃眼,李宸昊拿下妹妹手中的灯笼仔细端详。圆鼓鼓的灯笼外壳密密麻麻写满“安康”字样,既有篆隶,亦有行书,着实有趣。但有趣算不得什么,心意才是最重要的。他的气又消了,总是拿李宁月与杨灵君两个女人没办法,一个是他最亲近疼爱的胞妹,另一个则是他的一生所爱。有时候他也担心她们若打起来了,他该帮谁。 “哥哥,你怎么都不说话?在想什么?” “我在想啊,有妹妹在真好。” “那我以后不嫁人了,只在哥哥身边。” “好,如果以后没有人敢娶宁月,哥哥便养你到老。” “哥哥!哪里有兄长似你这般嘲弄妹妹的!” 她没有走远,就站在他的房门外。里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得一清二楚,尤其是咯咯的笑声,尤为清晰刺耳。转眼,她的兄嫂死了一年多,而她亦苟活了一年多。她很少再梦见长安城破那日,只是偶尔都会在梦中与兄嫂侄儿相见。 原来只要离开长安,处处皆是无忧谷。 第20章 玉颜舍 苍穹似水洗过,一望无际的云峰白,带些蓝,没有一云一雾。一切皆清晰可见,毫无遮挡,视线甚好。炙热的阳光将长安城包围,万物皆无处可逃,亦无需闪躲。热气侵入黑瓦,顺着梁柱而下,迅速沿着地板在大熹殿四散。许是滚烫,殿里的老少惴惴不安,总是左摇右摆。 闷热,躁动。 有人终于忍不住了,他说:“禀圣上,臣认为此事交由太子处理较为妥当。”说话的乃吏部侍郎李玄光,语毕,他还不忘用帕子擦擦额间的汗。李轩不语,正双手撑在腿上冥想,于是门下侍郎郭斌又道:“启禀陛下,太子事务繁忙,而晋旼王又心思缜密,故臣认为此案交给晋旼王查探较合适。” 郭斌自丧女后,便对李瑛华颇为忌惮。他虽无确凿证据证明太子乃杀害他女儿的凶手,可他也曾潜入掖庭与侍女明月会面。明月虽状似疯癫,唯其目光坚定无比,还不到囔囔“二”字。他早就料到此事必与太子脱不了干系,否则皇帝怎会草草结案。所以他心中怨恨,记恨,憎恨。他本无心站队结党,可女儿暴毙一事使他变得更小心翼翼了。他既不扶持晋旼王,亦不帮助惠王,他只要太子难过。 “刑部尚书,你怎么看?”李轩背着手,缓步走下龙椅,埋首在殿前来回走动。刑部尚书蓝宏真忽然被皇帝点名,顿了顿又道:“臣认为此案虽涉及官吏,唯根据目前情况所看,想必不过小事一桩。故臣认为不论太子、惠王,抑或晋旼王,皆是合适人选。”说了如同没说,但李轩便喜欢大臣如斯。李瑛华见父皇点头,似是已有所决断,心急地又开口,将案件揽上身。李轩听完,依旧点头,随即用力搭了晋旼王的肩膊,留下一句“此事交由你全权负责”便隐入屏风后。 李瑛华再次失去展现实力的机会,心中自是不满,可碍于朝野人多口杂,他也只能一笑置之。终于下朝了,大臣散去,李宸昊急忙赶往大理寺查看案卷。前日大理寺判寺上奏,称丰邑坊有从九品书学博士于家中暴毙,死者名唤张逸生,年二十五。虽是死者生前仅是九品小官,但此乃大尧开国后首有官员被害,无论如何还是轻率不得。李宸昊倒不喜办案,他原想推辞,却见父皇对他信赖有加,便也只好答应。 夏日炎炎,官服厚重,李宸昊一边拭汗,一边马不停蹄地赶往大理寺。大理寺少卿田蓁将整理好的案卷及所搜集的证据悉数堆在李宸昊案上,又贴心地命人奉上一杯冰茶予他解渴。李宸昊将茶一口闷完,随即摊开案卷仔细查看。据仵作尸检报告,张逸生并无外伤,乃死于中毒。案卷则载死者暴毙前曾与邻居闲话家常,邻居认为其神情愉悦,更扬言已与玉颜舍的娇娘相约黄昏再见。如此说来,张逸生并无寻死的念头,那“自杀”一说便无法成立。田蓁见李宸昊眉头深锁,便又道:“邻里曾言死者好赌,为官前常流连于西市的赌坊,欠债累累,多次被赌场老板攀出门外。” 李宸昊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把宗卷再翻了,可以依旧觉得乱得慌,与田蓁在宫中用了午膳后,两人骑马赶往丰邑坊。 马匹刚转进丰邑坊口,田蓁便告诉李宸昊下马前进较好,原因是这片区域长年失修,树木藤蔓遍地皆是。李宸昊与田蓁将马拴在坊口,带着护身匕首和纸笔往里走去。果如田蓁所言,此处路势不平,四周杂草丛生,俨然一副废弃之地。“哟,今儿怎么来了位年轻人,你是来认尸的吗?”李宸昊正想随田蓁走进张逸生的家,邻屋衣衫褴褛的男子却吸引了他的目光。准确来说,是他的话吸引了他。 “何出此言?”李宸昊记得案卷上并无提及张逸生的家庭,只言他年幼便与父母失散,常年寄居于荆州姑母家,近年为赶考功名而远赴长安。“不对不对,张逸生那小子似乎有个兄长……许是表兄。那胖子偶尔都会来寻他,不是给他钱,便是动手责打他。”那男子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他也遭受过张逸生兄长的爆打。李宸昊同男子道过谢后,在田蓁的陪伴下把张屋里里外外都探了一遍。确如案卷所载,一眼望尽的屋内并无打斗迹象,桌上的花瓶与茶具等皆稳妥摆放,就连物件四周的灰土亦无擦拭过的痕迹。若是如此,想必张逸生很有可能死于他杀。 天色昏暗,李宸昊与田蓁打着哈欠自张家走出,两人在丰邑坊相约明日下朝一同去西市玉颜舍与赌坊暗访后,便各自回府了。 朱丹楼内,杨灵君正与紫苏核对王府的账簿。过去一年里,紫苏逐一向她介绍了王府各部门以及田产等,自然也是陪她看过账簿。唯王府架构比她想象中庞大许多,单是府中下人和佃农,便已近千人,这还没算上李宸昊私产下的工人。王公贵戚置办私产屡见不鲜,小自圈地自富,大至秦楼楚馆。皇帝自是知道,左不过没有民众闹事反抗,便睁只眼闭只眼罢了。杨灵君早晨始,便已坐在案前,就连午膳亦是忍不住翻看账簿,现下累得直柔眼睛。 “王妃,婢子听何福说,王爷刚刚回府。”安瑶一步一回头地走进朱丹楼,故作神秘地道:“不过王爷脸色似乎不太好。”杨灵君若有所思地点头,转而又掀起手中的账簿,安瑶不知所措地朝紫苏噘嘴耸肩。“王爷……许还未来得及用晚膳,膳厨的汤还温着,婢子陪王妃给王爷送去?”紫苏边说边将杨灵君手中的账簿收起,又给安瑶使了个眼色,安瑶灵机一动,又跑出朱丹楼。杨灵君轻叹了口气,点头随紫苏往德安殿走去,姗姗来迟的安瑶提着食盒也快步跟上。 远远望去,德安殿灯火通明,房内却人影错落,丝毫不似何福所说那般寂静压抑。杨灵君大步上前,一把拉开房门,只见李宸昊与何福正拿着衣物相互在身上比试着。“王妃怎么忽然来了?”李宸昊心虚地讪笑搔头,连忙将何福放在他身上的衣服取下。杨灵君挥挥手,让安瑶将汤水放在案几上,自己反倒拿过何福的衣物细看,又问:“王爷明日可是要见哪位贵人,竟需连夜打扮?” “我与田大人相约明日下朝后去玉颜舍找一姑娘,所以才让何福替我挑身便衣……” 李宸昊说完还不自觉,见何福朝他挤眉弄眼才恍然大悟。他居然同她说与人相约去玉颜舍找姑娘!该死,平日不见说话如此顺口,今日竟把不该说的话也一道送出口…… “不是这样的……丰邑坊新上任的九品官于家中暴毙……据目前调查所见,应当为他杀。而他死前常混迹于西市的玉颜舍和赌坊,所以我才和大理寺少卿相约明日去玉颜舍寻找死者的红颜知己……后天我们也是要去赌坊一探究竟……我……一切都是公务所需……” 堂堂晋旼王一向沉着冷静,今日见了王妃却紧张得口齿不清,这若传了出去,只怕又该多个“惧内”的名衔了。紫苏和安瑶站在一旁憋笑,忍得是脸红耳赤,大概只有何福一人全心全意地担心王爷的安危。 “还是……明儿王妃同我一道去?” 李宸昊懊恼地低下头,恨不得盖自己两巴,现下可真是丢人了。身为大尧王爷,不仅自己穿梭于酒肆瓦舍之间,竟然还在下人面前邀请王妃伴架同乐,可谓荒唐至极。然此并非最为骇人听闻之处,最无可救药的是王妃面不改色道: “好。” 轻轻一拂,薄如蝉翼的金菊披帛掠过勾头靴,循着地板往门边滑去,浅浅的香甜亦渐渐没在了无声息的月下。 安瑶目瞪口呆地望着紫苏,两人朝李宸昊行了拜别礼,急忙循着香跟上月色下的酒酿金菊。 都走了,只剩李宸昊与何福两主仆还在思索。 她说她明日要同他一起逛窑子。 第21章 娇娘 “晋旼王。” 偌大的大熹殿里,除了站在后面瞌着的大臣外,朝堂上无人的视线不是对着李宸昊。众目睽睽下,晋旼王无视皇帝呼唤他,只望着地板乐呵。右相冯良对身旁的人哼了声,低声道:“殿下,陛下唤你呢!”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宸昊急忙收起笑容,朝皇帝俯身。李轩倒无气恼,他的小儿一向聪颖乖巧,权当他近日探案疲惫而分了神,便含糊过去了。“可开始着手调查丰邑一案了?”李宸昊点点头,言道昨日已将案卷仔细审阅过,并与大理寺少卿再次亲访死者家宅,今日将再访西市。李轩挥挥手,张虎朝堂下大喊一声“退朝”,转身随皇帝退进屏风后。 李宸昊朝冯良微微一躬,步伐轻快地走出大熹殿,愣是听不见田蓁的呼喊声。今早谁同他说话,他皆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顶多是笑而不语。非探案疲倦之故,实则他一想到今日要同王妃一起去玉颜舍,便忍不住发笑。 年少时他亦曾跟随二哥和三哥去过玉颜舍,里面的姑娘着实沉鱼落雁,唯她们脂粉厚重,惹得他连打喷嚏。那次兄弟三人点了豆蔻姑娘的萧曲,有言“闻豆蔻一萧,明日犹在心”,果真如此,萧声萦绕耳畔,三日未曾散去。那是李宸昊和李舒文第一次去瓦舍看姑娘,亦是最后一次,至此他未曾再踏入柳绿花红处,但他知道二哥还是时常去的。李宸昊眉头一皱,忽然想起他家王妃清冷美艳,那些姑娘定不会让她踏进舍门的,这是个棘手的问题。 晋旼王正想着该如何让他的王妃混入玉颜舍,却忽然有人拉着他的衣袖不放,原来是田蓁。“殿下……我们不是相约今日同去玉颜舍吗?怎的……你下了朝也不等臣?”田蓁累得双手撑在腿上大口喘气,他可是一路从大熹宫追到大熹门来。李宸昊闻言,急忙向他行礼赔罪,随即笑道:“有劳田大人了,想必大人公务繁忙,本王独自去便可。”田蓁来不及拒绝,李宸昊便挥挥衣袖离去。惹得田蓁心中暗骂早知李氏一族如此无情无义,便不入宫出仕了。赴京上任至今,他便时刻期待能够脱离妻儿束缚,寻个光明正大到玉颜舍一游的好借口,谁料一诺千金的晋旼王亦有出尔反尔之时。 李宸昊带着己身的快乐与田蓁的懊悔出了宫,一坐上马车,又笑了起来。车轮咕咕向前,但李宸昊心急如焚,只觉得今日的车速较往日慢了许多。何福坐在车前驾马,嘴角亦是止不住上扬,王爷今日瞧着心情极佳,他便也莫名开心。马车缓缓向兴道坊驶进,何福一拉缰绳,马停。“到了,王爷。”李宸昊下了马车,疾步走进晋旼王府,急不可耐地往德安殿走去。何福抵不住他的催促,赶忙替他换了身白色圆袍常服,又跟在他身后往朱丹楼跑去。 不似往日,朱丹楼今日门窗紧闭,仅两位婢女守在宅门前,说是王妃正梳妆打扮。李宸昊手握折扇,干脆在院里漫步。梧桐开得极好,茂密的绿叶好似伞面,树影斑驳,映得他白衣带灰。当年他是想过在此搭一张千秋,却又怕她如今不喜欢了,故此事就此作罢。思绪越飘越远,他又想起当年与她在大熹宫朝夕相处的那几日。如日光般温暖,亦若夕阳般残旧。 “好了。” 朱丹楼的木门徐徐开启,身着圆领窄袖白袍,手持折扇的少年自房内缓步而出。幞头帽下剑眉气势凌人,硬朗的五官在微黄的脸庞拼凑出一张肃穆无情的脸。挂在金蹀躞上的鹿皮荷包左右晃动,翘头黑靴将白袍盛起,他向他走来。 “何福说这身衣物是你前些年常穿的,可回了朔方后便未再着过,如今你应当不合身了,便让我穿着。” 那身衣物险些又让李宸昊神游旧日,他似笑非笑地点头,同杨灵君往府外走去。趁着马车开往西市的途中,李宸昊将张逸生一案的来龙去脉向她细说,亦将去玉颜舍的目的同分享。她总低着头拨弄手中的折扇,于是他常常伺机望她。想来必是紫苏在她脸上摸了层黄灰粉,这才将她原本细嫩透亮的肤色掩盖过去,而那对上扬的剑眉更为之增添不少英气。或许貌美之人,不论袍装裙钗,亦能卓尔不群。 马车在西市入口停下,两身白袍混入尘世。 玉颜舍开在西市西南一隅,看着不似杨灵君想象中那般轻浮浪荡,黑瓦棕楼,正经得像是一座私塾,就连金漆牌匾亦是篆体所书。若非说有何不妥,那便是每层窗外皆挂着两盏绣有姑娘名号的红灯笼,红穗随风而扬,宛若姑娘娇媚无声的呼喊。杨灵君沉默地仰望玉颜舍,李宸昊自是寸步不离,今日王妃往哪儿走,他便随她去。 “进去吧。”杨灵君提着衣袍,径直走进玉颜舍,李宸昊急忙跟上前,却见她立在门口。咚咚鼓声不断,一位身着露脐绿裙的胡姬抓着红绸,缓缓自楼上而降下。那女子浓眉大眼,舞姿曼妙,一个转身便搭在了杨灵君的肩上,再转一圈,她竟搂住了李宸昊。杨灵君正想将他拉走,那胡姬冷哼一声,卷曲的青丝滑过他们两人的鼻子。果然,外邦女子连发丝亦能使人魂牵梦萦。 “娇娘在哪里。” 胡姬见来人不是寻自己,知趣地退至舞台中央,随着鼓声而舞。玉颜舍的主事嬷嬷老远便听见杨灵君找她们的头牌,赶忙上前招呼。李宸昊言今日想同兄弟买娇娘的午后,主事嬷嬷脸色一沉,翻了个白眼道:“哟,想必公子头次来,不识规矩。娇娘每次只接待一位公子,即便是太子同朋友来了,她亦只接待其中一人。”嬷嬷话音刚落,在场的姑娘公子纷纷窃笑。 “嬷嬷识错人了,她今日必定会为我破戒。”杨灵君从身后抽出一支凤腾笛子,从容地吹奏着,婉转悠扬的笛声渐渐盖过鼓声,缕缕清音渐渐往楼上飘去。“何人吹笛?”一位穿着石榴裙,梳着盘桓髻的女子自二楼走下,顺着笛声来到杨灵君面前,细长的眼眸来回在她与李宸昊身上打量,视线继而落在她唇边的笛子上。“此乃前朝楚阳公主的『虞美人』,只要姑娘今日陪我们俩兄弟喝上一杯茶,此物便是姑娘的。”玉手一转,五指轻轻捏在笛子上,杨灵君将其递在娇娘眼前,见她欲取走,随即将笛子高举。灯光下,虞美人璀璨夺目,身侧那只栩栩如生凤凰似要展翅高飞。娇娘有所迟疑,又莞尔一笑,伸手勾上杨灵君的金蹀躞,将她往楼上拖去。刚走了几步,娇娘蓦然转身,红纱滑落左肩,她朝李宸昊眨眼道:“你也来。” 一行三人上了楼,主事嬷嬷惊得直眨眼,紧接着又是议论纷纷。寻欢作乐的公子哥论的是虞美人与楚阳公主,众姑娘念的则是为何总有俊俏公子愿花重金博娇娘一笑。 杨灵君与李宸昊进了娇娘的闺房,与玉颜舍楼下艳丽之风不甚相同,这里明亮清新,瓜果飘香。李宸昊未用午膳,饿得慌,急忙点了胡麻饼和五福饼配茶。那娇娘既已得到虞美人,便不再管杨灵君,反倒撑着头欣赏李宸昊吃饼的模样。“公子贵姓?家中……可已有人了?”娇娘望着桌前的茶问,手却不安份地抚摸李宸昊的手背。“啪!”杨灵君放下茶杯,用折扇提着娇娘的下巴,将其转向自己。仅是那么一瞬间,豆大的泪水自娇娘眼中滚落,连带着她眉间的蓝莲花也枯萎了。杨灵君心中不禁一软,如此娇媚可怜的女子,倒难为男人不为其动心了。“我听闻姑娘善于弹奏箜篌,不知我们今日可有幸闻之?”杨灵君收起折扇,又喝了口茶。娇娘回过神来,急忙用衣袖擦干泪水,说是去邻房取箜篌。 娇娘刚走,李宸昊松了口气,赶忙给自己灌了两杯茶水。屋内静得诡异,李宸昊起身坐在娇娘适才坐过的椅子上,可杨灵君依旧对他不理不睬。 “头发散了,我替你整理。”李宸昊一气呵成,急速将杨灵君的帽子脱下,轻手把她散落的发丝缠进发带里,丝毫不允她反抗的时间。她依旧低着头,浓密的长睫毛不安地跳动着。李宸昊就喜欢看她不自在的模样,于是又靠近她些,在她耳畔轻声道:“王妃勿恼,是我一时疏忽了,往后不会有王妃以外的女人可随意摸我的手了。”霎时间,屋内异常温热,鲜红似要将杨灵君双颊的黄灰粉吞噬。 “你们!”娇娘抱着箜篌站在门外,瞧见李宸昊的头躲在杨灵君耳后,以为屋内两男子在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吓得险些抱不住箜篌。双颊潮红退去,杨灵君白着急急忙忙戴好幞头,端坐在旁。“我说呢,瞧你那娇俏模样。原以为你们是兄弟,未曾想过竟是那种勾当!”娇娘边说边扭捏着身子,抱着她笨重的羊首箜篌在床边坐下。杨灵君不搭理她,只吩咐她弹奏最喜欢的曲子,便自顾自地打量起屋内的格局。房内的摆设不多,仅是窗下的梳妆台,墙边的卧床以及床旁的衣柜,再数便是她与李宸昊用着的桌椅。若说这房内有何奇特,大概便是门边的一张屏风。 “姑娘的曲儿音色苦涩,可是近日经历了伤心事?” 李宸昊如此说,娇娘先是一怔,手却不停拨弄着琴弦。 李宸昊朝杨灵君挑眉,两人边起身在屋里晃荡。“我很好奇姑娘见过这么多的男子,可轻易为谁动过心?”杨灵君一手摇着纸扇,一手曲在身后,不停在屋内徘徊。李宸昊轻脚走至屏风前,绕着屏风走了一圈,在其画作下瞧见名为“张二”的署名。张逸生,家中排行老二。 “据说太子亦没有资格坐在姑娘的床上,这世间仅张逸生一人可以,对吗?”弦断,顷刻宁静。杨灵君见娇娘面如死灰,又道:“可张逸生前些日子于家中暴毙而亡。”娇娘哭得梨花带雨,任人看了都会为之动容,可李宸昊却笑道:“他曾言要为你赎身,却迟迟未完成,所以你心生怨恨,将其毒死,是吗?”娇娘将箜篌往床上扔去,放声大笑,又忽然带泪吼道“我没有!怎么会是我!”娇娘将枕头砸向杨灵君,试图阻止她向自己走来。无果,杨灵君将其摔在床上,用纸扇抬起她的下巴道:“本官为何要信你?” 娇娘失声大笑,拽着杨灵君来到衣柜前,指着里头琳琅满目的用品道:“看!这是我为我们婚礼所置办的物品!锅碗瓢盆,金银珠宝,衣袜棉被!”娇娘发了疯似地将衣柜里的物品都扔在地上,千辛万苦从最深处取出一张盖了手印的字条,将其展示予杨灵君。“逸生未曾失言,他真的将我赎走了。他原说翌日来接我,可我等了一日又一日,直到前天我才知道他死了……他怎么能忽然死了……他说过要娶我做娘子的……” 娇娘跪坐在地,已是无力挣扎,亦不抽泣,唯有泪水不断自眼眶淌出。 天色渐暗,李宸昊见审问得差不多了,便与杨灵君一道回府。杨灵君自走出玉颜舍后,便一言不发地走着,也不如中午初到西市那般兴高采烈。“灵君相信娇娘的话么?”李宸昊努力地引导她说话,如他所料,她摇头了。娇娘神情激动,看似可怜,却也有可能是伪装的,一切还有待观察,只可赠她五成信任。 沿途各色表演依旧无法吸引杨灵君的目光,便是那样热闹且空虚,他们沉默地回到晋旼王府。李宸昊送她回到朱丹楼前,她倒忽然开口了:“未能十足确定娇娘之语,王爷还需命人查探其与死者之瓜葛,亦需从其他姑娘口中探清其言的虚实。”李宸昊叹了口气,弯下腰望着她道:“我猜灵君在想,娇娘所言若属实,那便很可怜,对么?”她点头,同他说了句“是”。于是他又问:“灵君之所以感同身受,是因为你也曾苦苦等待某人归来,是吗?”他原以为她会逃避这个问题,不然,她还是望着他点头言“是”。她的眼眸真挚得很,那瞬间他差些以为她是同他说的,不是的,她在等袁广齐。他回大尧途中遭遇了飓风,与将士被困东面好些日子,今日才有人来报说行军将在明日抵京。 “夜了,王爷记得早些用膳歇息。” 他目送她穿着他的衣裳回了房。的确,那套白袍他自那年回朔方后,便未曾再穿过。因为那是他们分别时所穿的衣服,一直等待著有朝一日能再着此衣在她面前出现,如此,便恍若他们未曾分离过。然而事与愿违,再见之时,她却不再笑了。 他不肯定娇娘所言是否属实,唯他确信他期待她走向他的心如同她等待袁广齐出征归来的心。他常常羡慕袁广期可以得到她的记挂,亦渴望如安瑶般无时无刻陪伴在她身旁,即使紫苏,他也艳羡她能得到她的信任。 如果可以日复日地靠近,再次目睹她笑靥如花便好了。 第22章 袁府 杨灵君用过早膳后,便换上一身圆领宽袖黑袍坐在案前阅览张逸生的案卷。紫苏站在一旁借着余光欣赏她的王妃,见那身衣衫衬得她越发英俊,暗自感叹好在王妃是女子,若是男子,不知又该迷倒多少姑娘。 “安瑶,现下几时?” 杨灵君边问边拾笔于纸上画了个圈。安瑶望了望窗外的日头,回说巳时。杨灵君放下笔,望着床边的衣柜,让安瑶出府一趟。安瑶闻言,自衣柜取出一袋东西,随后出了朱丹楼。紫苏虽有疑惑,却亦未敢多问,怎么说她于王妃而言也仅似在王府可依赖的姐姐,自不敢与她一同长大的安瑶攀比。 “王妃,王爷已在门外等候。” 下人传来李宸昊下了朝的消息,杨灵君急忙将案卷收好,戴上幞头便想往外走,可紫苏拦在跟前。她替她理好衣襟,趁此又再念叨她赌坊乱得很,务必跟紧王爷,必要时要将王府令牌震住无礼之徒。杨灵君无奈地握住她的双手,承诺必定何时都相随李宸昊,末了,还不忘拍拍她的手背才离开。虽则紫苏知道王妃所谓的“相随”仅代表今日查案一事,但也足够令她开心一整日了。 李宸昊与杨灵君刚走,李宁月便着一身胡服走进晋旼王府。她今早听彩丹说杨灵君昨日带着哥哥去逛窑子,今日还想带哥哥去赌坊,愣是咒骂了杨灵君整整一个早晨。可骂着骂着,她想起她也还未去过赌坊,便痒着心来了王府,怎料扑了个空。李宁月气鼓鼓地出了晋旼王府,噘着嘴往东市走去,欲给自己添一套珠宝解气。 “有劳。” 李宁月刚走进东市便听见安瑶的声音,于是急忙躲在一旁,借着纸扇贩摊挡住自己。安瑶穿着碧色襦裙,右手抱着布疋,左手拎着紫色小袋,大摇大摆地往东市外走。李宁月抛下纸扇,连忙跟上安瑶。安瑶中途不曾停下,反是不断往东面走去,继而拐进靖恭坊。李宁月越发觉得安瑶行踪诡异,所以又跟紧了些,只见她在坊口的大宅前停下。安瑶突然转身张望,可把李宁月吓得不轻,还好身旁有一石墩,于是李宁月急忙转身假装整理靴子。 “袁府……袁广齐!” 李宁月心中大惊,虽然她知道杨灵君与这个男人有些私情,可未曾想过她竟敢青天白日让自己的贴身婢女与他来往。没过多久,安瑶空手走出袁府,再次观望一番,而后往相反方向离开。李宁月见此,怒火攻心,遂大步往袁府走去。守卫见她来势汹汹,立马拔剑相向,引得李宁月掏出“嘉静公主”的令牌抵挡。守卫相视一眼,急忙跪地行礼,放她进了袁府。 嘉静抓来一婢女,要求带她见袁广齐,婢女胆小怕事,只得答应。婢女带着李宁月来到“康仁殿”,便急急忙忙退下。李宁月咬咬牙,猛地拉起房门,随后高声尖叫。 “有完没完?吵死了!”袁广齐坐在床上搔耳,又晃了晃脑袋,对李宁月翻了个白眼。“你!”李宁月双手掩目,脸红脖粗道:“你怎么不穿衣服!快穿上!”袁广齐无奈地摇头,又忽然笑着起身向她逼近。李宁月透过指缝瞧见他走向自己,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险些往后仰倒,关键时还是袁广齐拉了她一把。得救的李宁月并无心怀感激,望见袁广齐手中握着安瑶适才拿来的紫色布袋,又与他抢了起来,还边抢边说定是杨灵君给他的信物。袁广齐闻言,更不欲放手了,哪知却因此将布袋摔了出去。袋子中似有玉碎,李宁月急忙将其捡起,兴致勃勃地打开袋子,还小人得志地嘲讽道:“这次我定要同哥哥揭发那妖女的恶行!”李宁月用力一扯,刺鼻的□□冲出布袋,直往她鼻腔窜去,惹得她打了两个喷嚏。原来不是定情信物,是一樽药粉。“闹够了吗?”袁广齐脸色铁青地瞪了眼李宁月,将她晾在那里,转身走向卧床。 惊人的一幕。宽广的后背竟无一寸完好的肌肤,尽是七竖八歪的伤口,有的宛若蚯蚓,有的恰似糕饼,有的好似十字图腾……应有尽有。那双强壮有力的手臂,亦是这番惨不忍睹。 “喂……我不知是药物,我不是故意的。” 李宁月拎着布袋往殿里腾了几步,只见袁广齐躺在床上,用那鲜血淋漓的后背对着他,似乎不愿搭理她。“我把药放桌上了……”他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鲜红血水却滴落在床上,似烛泪般可泣。李宁月抖了抖身子,将药放在桌上,便一溜烟跑了。 风卷残云,赤丹向西倾去,又复一日了。悠悠岁月,此消彼长,总有些事不尽人意,亦总有些人难以相处。是谁陪君笑看江湖,又是何人与孤相伴不离,天知晓。西市一时辉煌无比,赶着日落前,商贩的叫卖声越发嘹亮。 “灵君对此案可有初步判断了?” 李宸昊与杨灵君从赌坊走出,两人漫步于西市。杨灵君嘴角带笑,轻轻颔首,说凶手就是赌坊老板。李宸昊赞赏地点头,笑言明早将结果上禀父皇,一切皆可暂告一段落了。她与他都期待着案件水落石出,并将不法之徒绳之以法的明日。“给。”李宸昊在卖糖人的档口停下,买了枝状似莲花的麦芽糖给杨灵君,笑言此乃感谢王妃陪他探案的酬劳。杨灵君接过糖,将其放在嘴中细细咀嚼,蓦地,李宸昊将脸凑近她。他问:“适才可有吓到?”夕阳下,他的脸如余晖般柔和,眼眸亦较平时清澈明亮。她摇摇头,躲着他的目光,径直往前走去。 杨灵君从未去过赌坊,只听杨文说那里乌烟瘴气,污秽不堪,净是流氓无赖。今日同李宸昊去了才知道,原来赌坊亦如瓦舍,皆分成三四层。有斗鸡的,有赌牌的,还有掷骰子的……当然规模较小的赌坊一般只营运一种。他们所到访的可是长安最大的赌坊,自然非一般有趣。两人在赌坊里待得久,并无发现,正打算离开时,却发生了赌徒群殴事件。听闻有人自落坐后便没有输过钱,有位公子哥有所狐疑,于是伸脚将其绊倒,遂揭发那人的骰子有动过手脚,紧接着众人便扭打在一起。打斗期间,茶杯及骰子等杂物横飞直撞,险些击中杨灵君,李宸昊急忙将她搂在怀中,护着她上了楼。两人又在斗鸡场观察了好一会儿,依然没有进展,唯在下楼时听见赌坊呵斥适才被揭发之人勿步张逸生后尘,还言及自己亦是顾及生意才狠下心动手。 事已至此,张逸生乃赌坊老板所杀应当无误。 “灵君,今日我们在外用晚膳可好?”及至昨晚躺下床,李宸昊才意识到新婚以来,他总忙于公务,未曾同她在长安游玩过。好在未来还有许多朝夕相处的日子,那么,便从当下始,将过往的遗憾皆弥补。 李宸昊同杨灵君走进西市入口旁的“悠然居”,随着跑堂的走上二楼,在靠街口的廊座坐下。杨灵君环顾四周,见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菜品名单,一时失了主意。李宸昊思索片刻,点了醋芹、胡饼、羊肉饼以及酪樱桃。这些珍馐固然在王府里亦能享用到,故晋旼王的心思不在于此,他实则在等夜幕降临。 杨灵君望着廊下的胭脂水粉店,忆起这几日借着探案方知玉颜舍和赌坊皆是皇亲国戚的私产,不禁替那些小民悲哀,原来他们的一举一动皆在皇家的掌控中。“那王爷也有置办瓦舍和赌坊的产业吗?”她不自觉地问了。李宸昊摇摇头,言道:“那里。”杨灵君顺着他视线往廊下望去,目光再次停在了妆品店。“还有这儿。”他刚说完,悠然居打杂的姑娘便端着膳食往他们走去。其实不然,紫苏前日才陪杨灵君核对了账簿,所以她知道西市的胡人酒肆和东市的珠宝店也是李宸昊的私产,只是小民多来西市购物,故他多选择在此置办产业。 墨蓝将水白侵吞,白净如玉壶的圆月高挂,繁星伴君。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的西市在夜的挑拨下,喧闹终更上一层。 脂粉店旁的空地忽然站满了人,众人纷纷围着翘胡子的胡人拍手称好,此起彼伏的喧嚣声惹得杨灵君伸长脖子往下张望。那胡人左手提着鸟笼,右手拿着一块红布往鸟笼盖去,又对着鸟笼念了几句咒语,随即掀开红布,然笼中鸟不翼而飞。民众又是一阵鼓掌叫好,那胡人却装模作样地呼吁看客冷静,随后又用白布覆在鸟笼上。“你来。”胡人将鸟笼递给一位孩童,努力地说着官话。孩子的父亲将小儿往前推去,那孩童便小心翼翼地拈起白布的一角,在万众期待下用力一扯,无一物的鸟笼惊现一只大鸟。 “灵君可否陪我下去走走?” “可张逸生一案怎么办?” “跑堂的已拿着我的令牌去通报田大人了,现下赌坊应该被守卫围得水泄不通了,明日再将结案陈词予父皇过目便该结束了。” “可需将事件始末告知张逸生的兄长?” “自然是要的,此事便交给我吧,灵君现下陪我走走就好了。” “可是……” 杨灵君还想说些什么,却直接被李宸昊拉下楼。越过茫茫人海,两人看了幻术表演,亦赏了大汉吞火。李宸昊给杨灵君买了一对倭国白猫面具,还有糖葫芦、风筝、花灯、糖人、银钏……后来她实在腾不出手拿了,他才肯放过那些小玩意。 出了西市,沿途的街道寂静无比,适才的快乐犹如一场梦。“累了?”李宸昊见杨灵君打了个哈欠,倒有些过意不去了。出于私心,他今日特意吩咐何福不必驾车来接他们,但他却忘了她午后受了惊,现下只怕是身心疲惫。“没有。”她说完,又忍不住打哈欠。 月色清冷,寂静的路边倒着两道越拉越长的身影,星宿亦无言地俯视他们的沉默。 第23章 等待 今年的夏日较以往燥热了许多,这对于每日着朝服工作的朝臣而言,乃难以言喻之苦。尤其圣上心神欠佳时,则又是另一种残酷的考验了。好在近日李轩的注意力一直于李宸昊处,就连李瑛华亦因此而松了一口气。 “晋旼王,朕闻汝仅以两日,便已探清张逸生一案。” 李宸昊走出队列,朝李轩一躬,镇静自若道:“禀陛下,臣与田大人已于昨日探清张逸生一案。张逸生,年二十五,乃半月前新晋的书学博士,六日前于丰邑坊家中暴毙。据仵作所言,其死于断肠草之毒。张氏为人好赌,常流连于利人市的赌坊瓦舍,为官前依靠与赌坊老板陈某于赌局使诈而从中谋利。经大理寺与刑部诸位大人连夜审查,赌坊老板陈某已招认因与张氏合作破裂,而心怀怨恨,对其狠下毒手。” 李轩见小儿仅用两日便破了案,还说得井井有条,心中大感安慰,挥手点头道:“那便着大理寺对陈氏判刑,予天下臣民警告。”张虎见皇帝欲起身,正准备宣布退朝,田蓁却脸色铁青道:“禀圣上,今早牢头来报,言陈氏已于大牢暴毙。”李宸昊不可置信地望着田蓁。他原以为大理寺能逼迫陈氏吐出更多内幕,却不料其竟然于牢中暴毙。如此一来,只怕纠缠将永无止境地蔓延了。“据牢头所言,发现时陈氏死亡时,其尸体已发紫且僵硬。经臣调查,陈某家属已于张氏暴毙前天悉数离京,可见张氏之死乃陈某蓄谋已久,故臣认为陈某是畏罪自杀。”田蓁言毕,抬眸望了眼李宸昊,赠以极其惋惜的眼神。李轩叹了口气,命大理寺收拾残局,随后带着张虎离开大熹殿。 主上离去,群众随即分崩离析。众人轻叹“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亦道“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彼慨叹恍若讥讽,且看上苍饶过谁。 “五弟,你就别再费神了,都过去了。”李瑛华摸了摸嘴上的胡子,猛地伸手搭在李宸昊肩上,“果如中书令所言,此事更适合交由五弟去调查。”李宸昊挥了挥手,又戴上笑容,只道一切已然过去,转身便往大熹殿外走去,他最讨厌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无耻之徒。当日也不知是哪个孙子和他争着调查张逸生之案,如今此事不了了之,他竟还来说风凉话。 “晋旼王殿下。” “右相。” 冯良握着笏板,在不远处向李宸昊行礼,李宸昊急忙对他回礼,疾步走到他跟前。两人结伴往门下省走去,一路上冯良直言近日常腰酸背痛,怕是过不了几年就该告老还乡了。李宸昊则笑称右相神采飞扬,至少能再为大尧奉献十多年。“殿下,这世间的人可以远比你想象中的可怕,越是了解你的人,往往能给你最致命的一击。”冯良突然说了这么几句话,李宸昊听得疑窦丛生,再想追问,他却道请替他向王妃问声好。 忽地,天色黯淡,灰云笼罩着整个长安。闷热,局促,躁动不已。随着一声巨雷,如珠般的雨水倾盆而下,顺着屋檐滴落,继而淌在滚烫的石砖上。不一会儿,雷停雨止,艳阳再次高挂,连着湿漉漉的泥地,又是人间炼狱。 广阔无垠的草坪上立着三十多位壮士,他们边喊口号边挥舞手中的长矛,伸腿往右一跨,再扭个腰,纷纷地向后转去。“还不够整齐!”袁广齐双手叉腰,站在帐前大吼。他右手一挥,将士即刻放下长矛,皆曲着腿扎马步。帐营旁的树下似站着人,袁广齐往前走了几步,见背影熟悉,便命将士继续练习长矛,自己则跑至树下寻人。 “灵君,你怎的会在这里?” “广齐。” 杨灵君见他满头大汗,将袖中手帕递给他,待他擦完汗,又将帕子收进衣袖。“可用了安瑶昨日给你送去的药?”袁广齐笑嘻嘻地点头,早就料到她是为了督促他而来。“真的?”杨灵君噘起嘴道,她才不信他会如此听话,定是又在哄骗她。 紫苏望着树下的两人嬉闹谐趣,心底有些不尽的难以言喻。若说杨灵君与袁广齐有私情,可她从来不避讳有婢女跟着,更不介意王府的人看着。她总对他笑,而他望她的眼神亦柔似春水。紫苏感到矛盾,作为杨灵君的贴身婢女,她希望她能时时安康快乐,故偶尔倒不那么讨厌袁广齐。可她总归是李宸昊的家奴,亦深知王爷为她牺牲的所有,每每忆到此处,她便恨极了袁广齐。“紫苏姑姑,你看什么这么入神?”安瑶朝紫苏挥了挥手,惊得她连忙将视线从杨灵君身上收回。“安瑶,”紫苏顿了顿,望着正肆无忌惮揉搓袁广齐脸颊的杨灵君道,“王妃真的很喜欢袁将军,是吗?”安瑶皱着眉思考一番,用力地点头道:“公主可喜欢袁将军了!你都不知道,他们可以为对方豁出命的!谁要是敢伤袁将军,公主定将他千刀万剐!” 紫苏不问倒不要紧,这一问,反倒引得安瑶喋喋不休。所以她知道了袁广齐为王妃受过伤,而王妃也为他抗旨,他们之间有许多故事,她一下记不清,唯是记得这世间无人可取代袁广齐在王妃心中的地位。紫苏又想,如若王爷早些与王妃相识,又或者陪伴王妃成长的是王爷,那么一切应当不同。但或许仅仅因为故人皆去了,故王妃方待袁广齐如此特别。紫苏如此安慰自己,并清楚知道王爷应该也是如此宽慰自己。 “哟,不知哥哥知不知晓她的王妃又命人替她把风,好让自己与别的男人于树下私会?” 李宁月带着彩丹走向杨灵君,经过紫苏身旁时,不忘训她一句:“紫苏姑姑可别忘了自己原是哪家人!”杨灵君见李宁月到来,难免扫兴,亦怕与她起了冲突,便匆匆与袁广齐道别,说是要和李宸昊一同回府。袁广齐本就不待见李宁月,亦想随杨灵君离开,却被李宁月拦下。 “人家寻郎君,你去做甚!”李宁月伸直双臂,不断回头查看杨灵君是否已走远。袁广齐忍不住朝她翻了个白眼,顺势推开她的手,径直往营帐走去,气得她在树下直跳脚。“站住!我以嘉静公主的身分命令你,站住!”本以为他连公主亦不放在眼中,没想到他竟然真的立在原地。李宁月急忙抢走彩丹手中的布袋,将其塞在袁广齐怀中,说知道他不喜欢自己,今日亦未想刁难他,只是特意来赔药。袁广齐木讷地望了望怀里的布袋,又眨巴着眼看向李宁月。她见他呆若木鸡,以为他不想理睬她,怕他将药退回,于是连忙拉着彩丹一溜烟跑出军营。 轰隆一声,趁着日落,天空又下起滂沱大雨。余晖为雨水裹上一层金黄,纷纷扬扬,懵懵懂懂。他一身戎装于雨下捧着一袋药,隔着雨尝试望清她来时的路;她撑着伞在宫门前等待,想像着他自雨中走来的模样。 雨停,李宸昊与田蓁笑声连连走至宫门前,远远望见杨灵君的背影,急忙撇下同僚走向她。“下这么大雨,灵君怎么来宫里了?”李宸昊见王妃湿了裙,连忙弯下身将沾在她裙上的水珠扫走。田蓁看不清远处的人,不过猜想能让晋旼王卑躬屈膝的人,除了皇帝,便只有楚阳公主了,于是他朝着远处的人行礼。杨灵君见田蓁,也朝他颔首。 “今日进宫向皇后请安,知道你今日还在门下省,便顺道过来等你。”紫苏听得仔细,王妃刻意将与袁广齐见面一事隐去了。即便她今日是顺道而来,李宸昊也已感到心满意足。本应开心,可他忽然想起张逸生一案,便苦着脸将赌坊老板暴毙一事告诉了她。“可已联系了张氏兄长?”她既无惋惜,亦无概叹,只镇定地问了这个问题。李宸昊点点头,这事他不敢忘,今日下了朝后,即刻命人将此案结果告诉张兄。 “灵君。”他突然把手伸向她脸庞,吓得她忙闭眼,谁知他是为了接住险些滴在她肩上的水珠。“你看!”他将手中水珠甩走,从身后取出一把笛子,凤腾黄穗,那是她用以收买娇娘的虞美人。她原想故作生气,质问他为何私下约见娇娘见面,他却急忙道是今早命何福去的玉颜舍,而换回虞美人的代价便是让娇娘去一趟张逸生的家。 阳光粼粼,从发丝到云履,她整个人都柔和了起来。 他问她为何确信虞美人能打动娇娘,她笑道:“那晚你说要去玉颜舍寻娇娘,回房后紫苏便同我说传闻中娇娘为人雅致,第二日早晨我亦让紫苏去西市逛了圈,更加肯定了娇娘会喜欢虞美人。”她果真很聪慧,亦有胆识,是非一般的女子。他又同她说了早晨与冯相交谈一事,她便正色同他道喜。田蓁乃旧太子杨文帐下之士,而冯良原是大烨宰相,所以他深知他们对他的支持,实则源自他们对楚阳公主的尊敬。“他们支持王爷,是因为他们欣赏王爷。”她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有意无意地宽慰着他。可上了马车后,她便不再说话了,只望着车门发愣。她在想, 二十七岁那年,她还是瓦舍里籍籍无名的姑娘,也是这年,她遇上了一位赴京赶考的穷书生,他比她刚好小五岁。 那次初见,她因弄坏了琴弦而被主事嬷嬷责骂。他倒好,竟无一句暖心话,反用折扇托起她下巴,笑道:“姑娘好生俊俏,他日必能出人头地!” 一年后,她如愿成了瓦舍的花魁,身价顿时翻了百倍,可他依旧是个穷酸书生。他总说要考取功名为官,可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哪儿还有文人施展拳脚的机会?于是他开始混迹赌坊,依靠欺诈手段为生,还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她与他的兄长皆劝谏他离开赌坊,好好寻个工作自给自足,但他依然不愿意。 往后的两年里,他依旧为赌坊卖命,也常常来瓦舍寻她。他与其他恩客不同,从未对她动手动脚,每次光顾皆安份守己地坐在一旁听她弹奏箜篌。某个雨夜里,她借着醉意问他:“我嫁予给你,可好?”他眨眨眼,握着她手道:“你若嫁我,我必定寻个一官半职,余生与你好好度日!”那夜,他没有离开瓦舍,他要了她。 没过几日,他捧着毕生积蓄溜进瓦舍的后院。他将那些金银珠宝扔给主事嬷嬷,同那老太婆几番争吵后,终于换来她的卖身契。那日过后,她满心欢喜地准备着他们的婚礼,买了许多锅碗瓢盆,甚至连红绿婚服也已备下。 可到了他们相约离开瓦舍那日,他却失了踪影。于是她等呀等,盼有人能告知她他身在何处,可是没有。她又等了好些日,后来从其他姑娘处得知他的消息:“主事嬷嬷没有告诉你吗?张逸生前日于家中暴毙而亡了。哎呀,你就这个命,还是留在舍里吧!你可是瓦舍的头牌呢,赚得可比那穷酸书生多了去了!好姐姐,你就听嬷嬷的话,留在此处混个温饱,别寻思着嫁人,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傻货……” 他死了,连带着她从良的机会亦无声无息地消散于尘世。 她在想,他问过她,是否也曾苦苦等待某人归来。他不知的是,她真的等过,且等得比瓦舍那女人更久。巧妙得很,她等到的亦是灭亡,而不是希望。 第24章 赏莲宴 四分五裂的云华一丝不动地贴在碧青的苍穹下,橙光将裂缝填补,无风自静,宛若玉麟。虽未见阳,然无人不知其所。若张生还在,长毫点睛,只怕巨龙乘雾而腾。 朱丹楼内人影疏落,青烟袅袅。顶着单螺髻,身着青绿襦裙的侍女站在躺椅旁,隔着刚从井里取出的瓜果轻摇团扇。葱指握着一卷《毛诗》,沉睡,书籍滑落,惊醒椅上的梦中人。 “哥哥!” 安瑶放下团扇,蹲在杨灵君跟前,用衣袖将她额上的汗水拭去。近来长安常是落雨,原就炎热的天气,在雨后越发是局促,以至杨灵君隔三差五梦见父兄。“公主,快午时了,婢子替你梳妆吧。”安瑶见她没有拒绝,便从衣柜里取出一套白衫紫裙。不论她是楚旻阳,晋王妃,抑或晋旼王妃,在安瑶心中,她永远都是大烨最尊贵的楚阳公主。故素日里,安瑶亦如紫苏,多唤她“王妃”,可若无旁人时,便又改口称她“公主”。 杨灵君换好衣裙,便坐在梳妆台前由得安瑶摆弄她的头发。“公主手中的银钏真好看。”安瑶瞧她神情呆滞,料想她是在回忆过往,于是想方设法转移她的注意力。果然,杨灵君低头望了眼左手腕上的莲花银钏。安瑶自然知道杨灵君那银钏的来历,亦知她未常常戴着,但偶尔仍见她将其握在手中把玩。“唤上紫苏,该进宫了。”玉指在钏上摩挲,杨灵君随即将其脱下,随手放进首饰盒中。安瑶随意应了声,替她插两枝银蝶步摇,趁她不备,将银钏套进她的左手。她想脱下,安瑶却按着她的手笑言:“今日公主正是应皇后约,进宫赏莲的,戴这个正合适。” 杨灵君叹了口气,披上帛巾,大步走出朱丹楼。此番哪是去赏莲,怕是皇后见各位公主到了出嫁年纪,方才趁入秋前举行这赏莲宴。若非如此,又怎会邀宗室命妇带同儿女出席。李宸昊膝下并无一儿半女,杨灵君本以身体不适为由,让紫苏推了皇后的邀约,谁料紫苏回话称皇后希望王妃能伴架同行,亦能多双慧眼替公主觅得良人。无奈,只得出席应付。 刚下马车,杨灵君便在宫门前遇见牵着五岁儿子的林婉莹,于是连忙上前打招呼。“五婶好。”李益诚抱拳向杨灵君请安。杨灵君惊奇地蹲下身望着他,见他小脸肉嘟嘟,忍不住伸手捏了下:“与尔初次相见,怎知吾乃五婶?”李益诚小嘴一噘,说他母亲曾言五叔娶了全长安最美的女子,而他适才见杨灵君第一眼,便觉得她是极美的,故认定她就是五婶。莫说杨灵君让李益诚哄得开怀大笑,就连跟在后方的紫苏和安瑶亦是乐得捧腹大笑,不禁感叹李益诚年纪尚小便继承了他父亲的风趣诙谐。 杨灵君和林婉莹牵着李益诚往宫里走去,那孩子机灵得很,一路上总“五婶五婶”地叫唤杨灵君,还不停夸赞她温柔漂亮。林婉莹溺爱地摇头,直言被李舒文教坏了,大字不识几个,净是学了些哄骗姑娘的鬼话。“怎会呢?五婶觉得益诚是天下最聪明的孩子了!”杨灵君边说,边低头同李益诚眨眼。林婉莹见杨灵君颇喜欢孩子,倒想不通为何她已嫁入王府一年多,仍是未有好消息传出。虽是这番思虑着,但林婉莹亦不敢多言。且不说她亦曾听过杨灵君与袁广齐的传闻,单是她对李氏一族的心结,恐怕亦需耗上晋旼王的半生来解开。 “惠王妃,晋旼王妃到!” 守在御花园外的小太监见有人来,随即行礼高呼。杨灵君和林婉莹向万秋影行礼,又受了命妇和公主之礼,才静默入座。李益诚乖巧得很,不吵不闹地坐在一旁吃瓜果,还不时递块糕点给林婉莹,真真是羡煞旁人。 杨灵君自入座后,便未再同林婉莹说话,也不再逗弄李益诚,仅独自用膳喝茶。晋旼王妃的头衔戴得久了,长安里外似乎都忘了她原先的身份,大家不再以异样的眼神看她,倒因着李宸昊在朝廷崇高的地位而巴结她。唯杨灵君向来不喜同人虚与委蛇,故面对贵胄夫人抛来的谋和机会,自是不屑一顾。 紫苏则不同,她作为晋旼王府的掌事姑姑,既要顾及王爷王妃的安危,亦要替王府打点好人脉关系。她虽站在后排,可那如鹰般的利眼是不会放过任何可成事的蛛丝马迹。万秋影贵为皇后,当然是坐在亭正中央的凤椅上,众王妃与公主则坐在皇后的左方,而命妇与其家属则坐在皇后右方。适才杨灵君到来时,除了李宁月与郑丽清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外,其余来宾皆望了她一眼,便继续谈笑风生。东宫与晋旼王府积怨已久,加之郑丽清本就与杨灵君有过节,所以哪怕郑丽清一直睥睨着杨灵君,紫苏亦不会觉得稀奇。倒是李宁月对杨灵君的成见使她感到担忧,总在担心两人会令李宸昊感到左右为难。其实李宸昊和李宁月皆是紫苏带大,故她目睹了李轩如何将这个长女宠坏的过程,以至她如今目中无人,蛮横无理。 “池中的莲子开得极好,诸位可随意去赏。”众人可就等万秋影这句话,纷纷向她行礼退出亭子,往池边走去。杨灵君亦不愿与万秋影独处,连忙和林婉莹牵着李益诚躲向人少之处。“母后,你说这么多位公主,会是谁先嫁人呢?”来宾皆散去,亭中只余万秋影与郑丽清两婆媳。万秋影朝郑丽清举杯,撑着头望着亭外挑眉媚笑。 原是池塘边有位公子拦住了李宁月的去路,正兴高采烈地同她谈笑,丝毫察觉不到她不愿搭理他。 郑丽清放下茶杯,扶着玉姝走向李宁月,远远便笑道:“嘉静公主可是众公主中最温柔可心了。”李宁月白了她一眼,转身就要走。不料她却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当着众人面嘲讽她不知礼数,竟独自留下公子哥一人,存心让人难堪。李宁月好不容易将手从她手中挣脱,本想就此作罢,却看不惯她终日飞扬跋扈的模样,于是转身笑道:“你不过一个下堂妾,有什么资格管教我?”议论纷起,郑丽清气得双目通红,她未曾想过李宁月还敢拿她被杨文退婚一事当众羞辱她,恼羞之下,伸手扇了李宁月一巴掌。 杨灵君与林婉莹听见假山后似有人争执,心意相通似地相视一眼,连忙抱着李益诚绕回池塘。 李宁月一怒之下,毫不顾忌众目睽睽,抓起郑丽清的衣领往后推去。众人怕连累己身,争相往后散去,郑丽清一个不稳,险些跌落池中。“够了,嘉静!”杨灵君扶住郑丽清,拉着李宁月便要走,怎料那丫头全然不顾晋旼王颜面,竟同杨灵君吵了起来。紫苏劝谏不果,反倒被李宁月斥责一番。“我这都是跟你学的!”李宁月又再甩开杨灵君的手,放声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袁广齐的那些事!此生休想我称你一声家嫂!” 彩丹闻言,吓得急忙跪地,却被李宁月一把拖走。 “都散了吧,本宫啊,无碍。”郑丽清望了眼脸色铁青的杨灵君,故作姿态地扶着玉姝往假山后绕去,命妇亦纷纷带着讥笑离去。晋旼王府再次耀武扬威,现下莲是不必赏了,人人只道晋旼王可怜,妻是木头,妹若猛虎。林婉莹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怀中的李益诚掩着双耳摇头,似是知道嘉静姑姑说了很坏的话。 “王妃……”紫苏搂着杨灵君,尝试予她温暖。杨灵君摇摇头,不去望在身后抽泣的安瑶,转身对李益诚敞开怀抱。“我要漂亮的五婶抱!”李益诚挣脱林婉莹的怀抱,闹着滑下地,鼓着腮扑进杨灵君的怀里,伺机亲了她一口。杨灵君若无其事地抱着李益诚,领着林婉莹过了桥,在池塘另一边的石桌坐下。除了当下那刻的窘态之外,杨灵君与先前并无不同,依旧和林婉莹有说有笑,又继续聊着李益诚婴孩时的趣事。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间尽是优雅。 日暮,雍容华贵的女人独自在亭内品茶,无需离开这座亭,自然有人会将所有趣事都告诉她。 嫚娘难掩喜悦,趴在皇后耳边嘀咕几句,她便笑得花枝乱颤。嫚娘故事说得极好,善于模仿人物神韵,常给万秋影一种身临其境的错觉。只可惜她贵为一国之母,是无法亲自参与那些糟糕事中,否则她还真想近距离观赏杨灵君哭丧着脸的模样。女人多,总免不了嚼舌头。命妇巴结万秋影还来不及,添油加醋地将池塘边的故事重演一番,逗得她频频掩嘴偷笑。 “皇后娘娘,已是酉时,想来王爷该忙完公务了,妾与惠王妃便先行离开。”杨灵君瞪了那群长舌妇一眼,对万秋影行了拜别礼便转身离去。“灵君。”没走了几步,万秋影唤道,她只得转过身来,“嘉静还小,你作为嫂嫂,便多担待些。”万秋影刻意延缓了“嫂嫂”两字,引得众人窃笑不断,总算为郑丽清解了恨。杨灵君闻言,冷哼一声,笑道:“皇后误会了,嘉静一句玩笑话罢了,不知何人胆敢挑拨皇后与公主的感情?”杨灵君说完便牵起李益诚往亭外走去。林婉莹也匆匆向皇后行礼离去,想起那女人强颜欢笑的模样,只觉得痛快极了。 残阳西斜,余晖巡弋,大熹宫比午后更为耀眼夺目。 杨灵君抱着李益诚,与林婉莹在宫门前等待夫君办公完毕,途经此道归家。李益诚知道五婶今日心情不好,于是一直赖着要她抱,这样好闹她。 “五婶五婶,猜猜是悦抑或怒?”李益诚用双手遮住圆脸,要杨灵君猜他的表情,“是开心!”李益诚摊开双手,却见李宸昊站在杨灵君身旁,又闹着要五叔抱了。李宸昊宠溺地捏了捏李益诚的脸蛋,说他不懂怜香惜玉,净会折腾他母亲和五婶。李益诚闻言,赶忙噘嘴挤眼泪,说是等他父亲来了,定会替他报仇,逗得众人大笑不止。“从远处瞧,我的儿倒似五弟与弟妹的!”李舒文摇着折扇缓缓行来,特意望了杨灵君一眼,见她目光躲闪,便不再拿她打趣。李宸昊见李舒文来了,把李益诚还给他,扭头牵着杨灵君出了宫门。 路上她未同他说过话,紫苏和安瑶亦安静得很。可他们之间偶尔便是如此,他是习惯了,所以并未多想。上了马车后,她一言不发地按住左手腕,双眸静静停在车门上。 “今日可是见的人多,累着了?” “嗯。” “那便歇一会儿,到家了我唤你。” 他拍了拍肩膀。她望着他,他又朝她笑了笑。 “好。”她靠在他的肩上,阖上双眼安眠。 第25章 酥饼 “安瑶,快入秋了,一年时光竟过得如斯快。” 杨灵君一身素衣倚在阁楼窗边,乌黑亮丽的长发将她的后背遮挡,恍若狼毫披帛。楼高望远,整个兴道坊皆在杨灵君眼中,天还未亮,仅有零星灯火。 近日她常睡得不好,每每破晓前便醒了,而一旦梦醒,便无法再入睡。偶尔安瑶醒了,便陪她登上阁楼赏日出,也有好几次是她独自在阁楼看的旭日东升,心里想的却是为何活着了。犹记当日她同袁广齐立誓复仇,此乃活着的唯一目的。可一载已过,她既未能杀了李轩,亦未伤李瑛华毫毛,反囿于后宫斗争。终究,是她负了父兄,负了天下,负了已身。怕死,眷恋,她必须要承认。不知自何时起,她竟成了苟且偷生之辈。 远山一道曙光,青蓝向外扩去,夜已退去。 “公主,该下去了。” 日现,她又该扮演端庄稳重的大尧晋旼王妃。刚下楼,紫苏便推门走进殿中,仔细小心地服侍她梳洗。王妃一头秀发柔顺黑亮,打理起总不费劲,故紫苏决定今日替王妃梳个新发型,例如凌虚髻。安瑶紧盯紫苏的手,在一旁腾空练习,又是转环,又是打辫子,愣是跟不上紫苏的手速。“王爷去上朝了么?”杨灵君望见首饰盒里的银钏,漫不经心地问。紫苏点点头,拿起两支金叶簪在杨灵君头上试着,又从柜中取出两朵布制粉菊,将它们插在髻旁。安瑶见杨灵君打扮得差不多,便拍手命人传膳。 捧着菜品的侍女不断在朱丹楼进进出出,将菜肴放在案上便退出殿外。杨灵君喝了一口热粥,又夹了一筷炒蛋塞进嘴中,侍女却匆匆走进殿内,她索性放下筷子。“秉王妃,彩丹言奉嘉静公主之命送来酥饼,现下正在殿外候着。”紫苏望了眼杨灵君,见她神色无异方允侍女将彩丹带入殿内。未几,彩丹捧着食盒走进朱丹楼,先是规规矩矩向杨灵君行了礼,又将酥饼端上案几。彩丹被杨灵君的冷眼望得心虚,唯唯诺诺道嘉静公主这些日将自己关在宫中深刻反省,确切意识到那日于宴会上言行不妥,故特意亲制酥饼向王妃赔罪。“搁下吧。”紫苏将酥饼放到杨灵君面前,又替彩丹将食盒收好,可她依旧跪坐在地,并无离去之意。 杨灵君拿起一块酥饼,咬了一口,彩丹即刻抬眸张望,随即低下头。彩丹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遂杨灵君望着她将整块饼咽进肚子里,她依旧未动身,杨灵君又吃了第二块,彩丹终言告退。她刚走,杨灵君便连忙喝了几口粥,险些将早膳所食之物皆吐了出来,那真真是她吃过最咸的酥饼了。紫苏虽替杨灵君感到想吐,但心中亦难免感怀,让人操心的嘉静公主可算是长大了。 入秋后便是李宸昊得生辰,近日杨灵君一直忙着准备这件事。紫苏同她说,从前还在朔方时,诸位皇子的生日皆从简,无非是一家人一起吃顿饭,又或是共邀邻里同乐。而去年大尧刚建立,一切乱得慌,她亦只是煮了碗长寿面予他,这便算他在王府的头一个生辰。如此一来,杨灵君越发头疼,既无前例可鉴,亦不知李宸昊心意如何。安瑶趴在案前,忽然一拍脑袋说:“以前太……王妃可以同王爷泛舟!入夜再去市集赏华灯!”紫苏本欲拍手称好,却忆起八月二十六并非休浴,恐怕李宸昊大半天都是在宫里办事。紫苏和安瑶明显失望了,但杨灵君一想到整日要同李宸昊无所事事地闲逛,便莫名感到不适,该庆幸他生辰那日非休浴。“这样吧,”杨灵君执笔在纸上写下“家宴”二字,又道:“可以邀请惠王夫妇和嘉静同乐。” 紫苏与安瑶相视一眼,开心地直点头,乐得起劲,安瑶更拉着紫苏连连转圈。紫苏险些被安瑶甩出去,惊得她大呼小叫。难得的开怀大笑,杨灵君没有制止,只笑着摇头,将纸条夹入卷中。忽地,杨灵君昏倒在地。 “王妃!” “公主!” 安瑶吓得跪在一旁,紫苏颤颤巍巍地将杨灵君抱在怀中,不断用手轻拍她的双颊,见她并无反应,遂命安瑶速往宫中请医师入府。安瑶似梦中惊醒,淌着泪跑出朱丹楼,还顺手拉着另一位侍女赶往大熹宫,命其将王妃忽然晕倒一事告知王爷。 午时,安瑶带着张白衡赶至晋旼王府。老子年迈,步伐缓慢,安瑶便替他背着药箱,飞也似地领着张白衡来到朱丹楼。彼时,杨灵君已彻底失去知觉,并四肢发紫,继而浑身冰凉。张白衡一手探着杨灵君的脉搏,一手掀起她的眼皮,见她眼神涣散,随即施针稳住她的呼吸。 “灵君!” 李宸昊一身朝服未解,急匆匆地闯进朱丹楼。张白衡立马起身向他行礼,直言杨灵君似是中毒,唯还未确认所中何毒,故无从可解。张白衡花音刚落,榻上的杨灵君随即抽搐,殷红的血不断从她口中溢出,淌满枕边,急得李宸昊直以衣袖拭血。“回……王爷,”安瑶泪水婆娑,跪倒在地战战兢兢道:“公主今日并未用无膳,而今早所食之物婢子……婢子皆已用银针探过,并无不妥!”紫苏闻言,脸色惨白地跑出朱丹楼,自膳厨端来本欲倒掉的酥饼。张白衡隔着手帕拿起一块酥饼,闻了闻饼,又施针验毒。顷刻,细幼如丝的银针染上一层黑。“哪来的酥饼?”李宸昊打翻紫苏手中的酥饼,对着跪满一地的侍女大吼,“是谁做的酥饼!” “是……公主。”紫苏双目紧闭,额头贴着地说道。的确,那饼是彩丹送来的,她还言是李宁月亲手所制,并且彩丹在望见杨灵君食用过后才离去。安瑶恍然大悟,爬至李宸昊脚边,扯着他的衣袍哭道:“定是嘉静公主因王妃于赏莲宴上训斥她而怀恨在心!还请王爷为王妃做主!”李宸昊点点头,缓缓阖上双眼,眉尾轻挑道:“何福,去宫里将李宁月给本王押至朱丹楼来。” 朱丹楼外的梧桐树蝉鸣阵阵,惹得李宸昊心烦气躁,紫苏带着婢女将其赶走。未几,那蝉竟搭在了朱丹楼牌匾上,如雷般响亮刺耳的鸣叫声恍若催魂曲,殿中众人不禁捏了把汗。 安瑶听从张白衡的安排,熬了碗调理气息的汤药送来朱丹楼,目睹李宸昊亲自将药给杨灵君喂下。与此同时,张白衡对于酥饼上的毒药已有眉目,遂着手为杨灵君治疗。紫苏按张白衡的吩咐,端来一盆凉水放置榻前,继而将杨灵君靠在身上。张白衡隔着手帕托起杨灵君的手,用银针在她的十指上刺了一针,黏稠污血随即从针孔冒出,如是,张白衡又在她的脚趾上刺了孔。杨灵君已无知觉,自是不知张白衡替她施了几针,可每一针皆刺进了李宸昊的心里。他在恼自己,是他没有管教好妹妹,亦没有处理好姑嫂之间的矛盾。他忽然忆起安瑶适才提及赏莲宴,遂招手唤她来,犹豫一番,他又唤来紫苏。 扑通一声,安瑶和紫苏跪在李宸昊面前。安瑶眼带泪水地述说着李宁月从前如何欺辱杨灵君,从选秀女及至皇后的茶会,皆巨细无遗地道来。紫苏不敢多言,选秀女一事她自是不知,可皇后茶会乃事实,她亦在场,故安瑶并无捏造是非。“赏莲宴呢?”李宸昊撑着手坐在榻边,望着地上飘扬的尘土发愣。安瑶望了眼紫苏,不敢再言。紫苏看了眼戾气沉重的李宸昊,只能低眉顺眼地将李宁月与郑丽清的争执、违抗杨灵君命令等事和盘托出,言道李宁月口出恶言之处,亦沉默不言。“还有什么?”李宸昊转身握住杨灵君的掌心,见她体温逐渐恢复,舒心地替她盖好被子。“还有……”紫苏眉头紧锁,双目一闭,口若悬河道,“公主还言欺辱太子妃乃仿效王妃,亦言此生不会唤王妃为『家嫂』,更言……更言王妃与袁将军暧昧不清……”语毕,何福正好将李宁月带来,并将装着毒药的药瓶递给张白衡。 “暧昧不清”四字恍如利剑,字字诛心。最难堪之事莫过己身深知,可正想逃避之时,却被人于大庭广众之下揭发。无处可逃,无所遁形。原是皇家秘闻便罢了,现下可算人尽皆知。 李宸昊拽着李宁月往杨灵君榻前走去,让她仔细瞧清自己做的好事。杨灵君面如死灰,眼窝塌陷,不复往日的红润白净,吓得李宁月跪倒在地。 蓦地,杨灵君一番抽搐,鲜血又溢出口腔,几滴血沫洒在李宁月颈间。李宸昊将李宁月从地上拽起,连忙唤来张白衡。“殿下不必惊慌,这些都是污血,排出体外乃好事。”张白衡捧着何福的药瓶,躬身对李宸昊道,“另外,此药瓶中装着泻药,大黄。唯药瓶内外及瓶盖皆残留着夹竹桃粉,即西南一带特有的毒药。”李宁月脸色煞白,挽着李宸昊大哭,直言此药乃从郑丽清处所得,她原想作弄杨灵君,从未想过要夺人性命。 当家数载,李宸昊从未想过府上竟会闹出此等意外,不禁放声狂笑。末了,他对何福道:“嘉静公主闭宫思过,未得帝后或本王传召,不得离宫。另,将贱婢彩丹调至王府,着袁将军部下驻守公主宫门。”何福点头答应,将痛哭流涕的李宁月拉出朱丹楼,远远地,仍有几声“我不要袁广齐”传入殿中。 张白衡写下解毒药方,命人速去最近的药房采药,并须即刻让杨灵君服下。至于王府私事,他不欲插手,今日的所见所闻,眠后即忘。紫苏替他拿着药箱,欲送他出门,他却回头对坐在榻上的李宸昊言:“既无外人,老夫便多言几句。王妃身子本就虚弱,常年忧思,又经此磨难……日后若不仔细调养,恐难以有孕,又或即使诞下孩儿,亦必是难以照料者。”紫苏不禁捏紧手中的绳索,既是在替王爷王妃难过,亦在为李宁月担忧,想来这王府该变天了。张白衡乃前朝老人,祖上三代皆为医官,他目睹了不可一世,众星捧月的楚阳公主在失去父兄的支持后过得举步维艰。“此外,药瓶中的药物虽非毒药,唯该分量亦是可致内脏衰弱,继而体虚而亡。”罢了,多言这一句权当是报答杨文当年的举荐之恩了。 又是雨。 果然不出张白衡所言,杨灵君服食第一副药后高烧不退,遂李宸昊又命人熬来另一碗药,亲自喂她喝下。这一个午后好似比往日长,亦比以往更使人困倦。李宸昊趴在杨灵君身旁,一耳听着自己的心跳,一耳感受着殿外的瓢泼大雨。纤长的睫毛纹丝不动,高挺的鼻子好似殿前那座山,而那微微向下的嘴角似在述说着疲倦不堪。侧看,她也依旧明艳动人。从前她很爱笑,开心,兴奋,幸福,皆是各有千秋。可如今她不笑了,最多轻轻勾起嘴角,那便是莫大的安慰了。是自他父亲起兵造反始,一切便已注定会如此。 第二次了,他险些又失去她。大军逼近大熹宫那日,父亲本是命他去的,可他拒绝了,因为他不懂该如何面对她。后来三哥同他说李瑛华血洗东宫一事,他又怕了,披上铠甲便往宫中奔去。果然,她还如以往刚烈,他望着她爬上承天门,随即一跃而下。终究,他们还是兵戎相见了。那年随父回到朔方,三哥见他闷闷不乐,拿他打趣,同父兄说他想留在长安当驸马,羞得他对三哥穷追猛打。及后三哥正色问他,是否真的属意于她,他言:她若愿意嫁我,我必护她周全! “紫苏!” “去宫里走一趟,给本王查清楚,东宫的药是怎么去到公主手中的!” 第26章 年少之时 “哥哥……我错了……哥哥!” 李宁月大汗淋漓地从床上坐起,见自己还困在殿内,抱着双膝发愣。她现在恨透了郑丽清,若可以,真想将她千刀万剐。 赏莲宴翌日,她瞧见郑丽清同玉姝在湖边窃窃私语,还不时偷笑,她便走近偷听。玉姝与一位将士两心相悦,唯发现那男子与宫女调情,遂向郑丽清诉苦。主子自然要维护下属,故郑丽清从袖中拿出一瓶用手帕包着的药物,笑言一瓶下肚,定让那人几日下不来床。说罢,郑丽清还招来爱狗珍珠,倒了些药粉于它的膳食中,不一会儿,那畜生便腹泻了。她暗骂两主仆无情,便带着彩丹走了。黄昏回宫时,彩丹远远瞧见那药还用手帕包着,遂拿起端详,她命彩丹带些药粉给尹医师查看。彩丹回秉称,此药乃大黄,可致腹泻。她想起赏莲宴上杨灵君自以为是的模样便来气,遂亲自制了些酥饼予她,还命彩丹至少要看着她吃下两块才可回宫复命。 忆至此处,李宁月又委屈得泪流满面。帝后对她不动责罚,反指李宸昊身为兄长,此事处理得当,不予置评。这才是让她难受之处,他人可以不信任她,但若亲哥哥也不相信她了,那才是真真的百口莫辩。 “嘶……” 李宁月拍拍头,浑浑噩噩下了床,一瘸一拐往院外走去。袁广齐亦是该死得很,竟然铁面无私,除了送饭侍女外,丝毫不让任何人进来,还将所有宫人撤走。 “袁广齐,开门,快些开门……”门外的人谈笑风生,完全不把她的话放在眼里,于是她又用力敲了几下门。袁广齐不耐烦地瞪了眼门缝,转而与侍卫继续聊了起来。杨灵君已昏迷了两日,还不知高烧是否退下了,门里的人可是凶手,他自然是不会轻易放过她了。“袁广齐……我难受……你快开门……”李宁月又敲了敲门,只是比适才轻些力。侍卫顿了顿,望了眼门缝,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袁广齐,随即又说起笑来。宫内安静了好一会儿,李宁月似是放弃胡闹了,袁广齐幽手幽脚地开锁。 推门而见,素衣粉泪,他正想吓唬她,她却倒地了。 袁广齐将李宁月从地上抱起,命人即刻去请医官,又让另一人往晋旼王府赶去。李宁月脸色苍白,额间冷汗不断。袁广齐思索一番,收起老茧累累的右手掌,以稍微平整的手背轻触李宁月的脸颊,随即将手收起。同杨灵君的脸一般细腻白滑,可他就是觉得不自在得很,许是因为她的脸太烫了。袁广齐守在榻边静候医师到来,伺机仔细打量房内摆设。案几,书柜,榻,衣柜,梳妆台,屏风。大熹宫的宫殿大多如此,并无特色。 “袁将军。” “尹大人。” 侍卫领着尹天祥进殿,袁广齐急忙起身同他行礼,退至一旁等候。尹天祥摸摸胡须,替李宁月把脉,眉头渐松,笑言公主无大碍。还未等袁广齐开口,尹天祥便急忙解释,李宁月乃心绪不宁而致使高烧不退,服几副药便可痊愈。袁广齐点点头,命侍卫随尹天祥抓药去,自己则继续守在李宁月床边。 袁广齐抱胸倚在门边,望着床上梦魇连连的人直摇头。若说讨厌她吧,他倒也不讨厌,可若论顺眼,他可一点也不觉得她顺眼。她笑起来是十分好看的,颇有杨灵君少时神态,她们的脾气性子也有些相像,唯是杨灵君知书达理些。杨灵君自小于尔虞我诈的后宫成长,即使深得父兄疼爱亦未敢肆意妄为,因为她深知若己身品性不端,有心人随意挑拨几句便可使她跌入凡尘。袁广齐思索着,忽然又笑了,原来公主亦需要经过历练才可受万民爱戴。 “在笑什么?” 李宸昊端了碗药走进殿内,与站在门边傻乐的袁广齐相看一眼,继而坐在李宁月榻上。袁广齐向他行礼,转身便要走出房门,李宸昊却道:“灵君适才醒了。”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与他担心着同一个女人,虽不喜欢他,但出于仁慈便告诉他,何必让人提心吊胆。他倒好,竟故作镇定地答应,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哥哥……” 双眸微睁,李宁月以为还在梦中,躺在床上落泪。 李宸昊将她从床上扶起,喂她喝了几口药,她却将药推走,不断□□他的脸。“温而苦的药,温而丑的哥哥……所以我不是在做梦?”李宁月噘着嘴躲进李宸昊的怀中,泪又如雨下。她同哥哥说了很多,例如她对药瓶布满夹竹桃一事毫不知情,她亦无心毒杀杨灵君,而那日她确实见珍珠腹泻一地,也将药粉予尹太医查看后才敢使用。 骄傲自大的嘉静公主甚少哭,这几日到因着杨灵君险些丧命而日夜哭泣。李宸昊叹了口气,捏着妹妹的脸道:“哥哥知道了。”李宁月本已收好泪水,一句“哥哥知道了”又让她嚎啕大哭起来。委屈着实让人气馁,但于得到支持与信任之时的感动,似乎更能引人落泪。“那……”李宁月将泪水擦在哥哥衣袖上,低头欲言又止。“适才醒了。”李宸昊知她想问什么,便直接告诉她。这几日他也想清楚了,矛盾不易解,既然妹妹不愿唤她“嫂嫂”,那便由着她,想必她如今自是愧疚万分。 “月儿。”李宸昊忽然收起笑容,严肃地望着她,决定将事情的影响皆告诉她,好让她明白不可轻易信人。 紫苏于杨灵君中毒当晚归府,并探知彩丹确实曾用手帕包着一些大黄粉去医署寻尹天祥,故翌日李宸昊将事情上禀,并提出郑丽清之嫌疑。唯郑氏坚称自己并无藏有夹竹桃药粉,而张虎搜遍东宫亦确不见有任何毒品,故郑氏认为乃有心人故意误导嘉静公主。既是死无对证,李轩便唯有命诸宫整理财物,并下令所有人未经批皆不可随身携带利器及毒药,违令者斩。 无需李宸昊多言,李宁月已能领会宫中人如果看待她。认为她狠心弑嫂者必会唾弃她,甚至颠倒是非地大肆宣扬,日后杨灵君若再有何闪失,她必定是最大的嫌疑人。而认为她是被人利用者,则会讥笑她愚蠢,并继续离间她与杨灵君的关系,从而打击李宸昊。回眸一瞥,终是她错了。 李宸昊见李宁月神情懊恼,料想她已然明白到此事对王府影响深远,但还是多言了一句:“月儿,你可知天子犯法,乃与庶民同罪?”李宁月点点头,说是这次若误杀了杨灵君,她便将自己的命赔给哥哥,气得李宸昊用力敲了下她的额头。于他而言,这两个女人是缺一不可的,失去了便无法再有,并无“抵命”一说。李宁月鼓着腮,又躲进哥哥怀里,静静地抱着他。 天色渐暗,侍女进殿点灯。近日晋旼王府是非不断,李舒文于公务上帮了李宸昊不少。现如今姑嫂病情皆好转,他亦不敢再打扰惠王,将妹妹托付给袁广齐后,匆匆赶往惠王府。 李宁月服了药便睡下,再起来时已是弓月高挂。宫人将殿内的灯灭尽,仅留案上一盏红烛。李宁月自衣柜中取出一件粉色斗篷,将其披在身上,于出外赏月。谁知才刚踏出房门,便有人抓住她的脚,吓得她连连高呼,惊醒了树上的雀鸟。 “是我。所以公主这是要翻墙逃走?”李宁月见男子声音耳熟,遂蹲下查看,月色盈盈,原来是袁广齐。他倚在墙边,说是怕李宁月翻墙而逃,故特意在殿前监视她。险些信了他的鬼话,李宁月抬脚踹了他一下,袁广齐连连称痛,她手足无措地蹲下查探他的伤势。夜深幽静,她也不肯定自己踢伤他何处,唯是想起他千疮百孔的后背,深怕错脚踢伤他了。“真笨,坐下!”袁广齐敛起痛苦的神情,将李宁月按坐在旁,“何故讨厌灵君?”这个问题他想知道许久了,可总寻不到机会问她,那么今夜他便来当一回“善心者”,助李宸昊解燃眉之急。 李宁月撑着头认真地思索一番,只想到两个原因。第一,自初次见杨灵君至今,每每有她在,便衬得她愚蠢无知,常常让她失了颜面。“那第二呢?”袁广齐边问,边将斗篷的帽子盖在她头顶,还不住笑她丑。李宁月鼓着腮,别过头道:“因为你。”这话他倒听不明白了,遂盯着她直眨眼,又忽地脸上一热,原来这宫城中竟有人爱慕他。“想什么呢!”李宁月挥拳打在他的肩膀上,噘嘴嗔道,“她明明喜欢你,却要嫁给哥哥,还整日和你私会……无耻!” 袁广齐望着弯月眨眨眼,蓦地,不断捶打大腿,捧腹大笑甚久,连泪水都挤出来了。李宁月嫌他笑声难听,紧掩双耳,不愿同他说话。“灵君……和我?哈哈!”袁广齐依旧大笑不止,还推了李宁月一把,又捧腹道,“灵君……哈哈!灵君心悦李宸昊……哈哈哈!好些年了!哈哈哈……”李宁月别的听不清,一闻“李宸昊”三字,急忙脱下帽子,扯着袁广齐的衣领,要他再说一次。 笑得累了,袁广齐连咳了几声,沉思好一会儿后,将杨灵君的秘密娓娓道来。其实他亦不确定杨灵君是从何时心悦李宸昊,好似是李家进宫小住之时,又好像是更早之前。 当年北羲举兵倾扰北境,李家无暇入京恭贺烨哀帝的五十大寿,遂遣人送去一幅朔方之景,画作右下方署名为“李宸昊”。画中临摹了朔方的山川,蜿蜒曲折的城墙将敌人挡在境外,红衣白马的将军似要破画而出。作者苍劲有力的画风当下便吸引了杨灵君的注意,宴会过后,她更是连哄带骗地从皇帝手中卷走那幅画。三年后,李氏举家入宫述职,杨灵君终于如愿与那幅画的作者结识。 说不清她何时倾心于他,许是短暂的几日相处,亦或是更久远的慕名,总之于她年少时心中便刻有“李宸昊”三字。 李宁月双眸瞪得如葡萄般大,双手紧紧托住下巴,愣愣地望着袁广齐。她从前只知哥哥自入了大熹宫后,心中便只有杨灵君一人,再貌美如花的姑娘亦不能入他的眼,可原是杨灵君先倾慕的哥哥。她似乎能想到哥哥若得知袁广齐今夜之言的反应了,必定先是傻笑,随后将杨灵君拥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她许久。 “可……为何杨灵君不同哥哥说呢?”李宁月抬眸望着冷月,她印象里杨灵君甚少给哥哥好脸色看,“那……她又为什么对你比哥哥更好?”袁广齐许久不说话,只眯眼望着那张弓月。李宁月又问一次,他依旧不回话,故又踹了他一脚。蓝绿的月光下,往日不苟言笑之人忽然勾起嘴角,他的眼眸,鼻子,甚至嘴唇比往日温和了许多。他忽然低头望着她,微笑道:“我和安瑶同她一起长大,而我们是她在此世间仅剩的亲人。” 不知是月色醉人还是先前的故事醉人,他似醉了,她亦醺了。她听明白了他的话,于是点头不再追问。多高明的一句话,既无怨无恨,却有始有终,终是解答了她所有的疑惑。原来忘记与无动于衷,是那女人对天下最大的宽容。她的心莫名痛了下,今夜不经意听了个极凄美的故事,如这月般,虽美却凉。 “那袁将军呢?袁将军可有倾心的女子?” 沉默良久后,她撑着头望向他,乐陶陶地问。他一时答不上来,于是也静静地看着她,眼中带笑。 年少时遇见的人总是特别地美好,他们简单,明亮,温柔。多看那么一眼,便可能毕生难忘。所以不应轻易望着对方的眼眸,那里藏有太多故事,会使人欣赏,倾心,以至流泪。 更深人静,孤月闻声,华屋两人。 第27章 生辰 轩窗微掩,旖旎风光,阳光于白纱前止步。 幼嫩的前臂倾于床沿,腕上的莲花银钏浅浅晃荡,左肩上架着一张白净的脸,嘴角微扬。床前的人见她难得睡得深,便轻轻握着她手往被下藏去,趁她未醒,又在其眉间一吻。睫毛骚弄下巴,她刚好睁眼。 “做什么梦了?竟笑着。” “没有。” 李宸昊双耳通红,慌张地将杨灵君从榻上扶起。他趁着她睡着时吻过她许多次,每每落在眉间,皆揣着她不会知晓的侥幸心理而为之,可他今日失算了,好在她亦若无其事答应着。她昏迷了两日,又在朱丹楼内休养了两日。这几日,不论是上朝前,或是入睡前,他都会绕来朱丹楼探望她,可每次她皆是沉沉睡去。初时,紫苏言她常常作恶梦,好几次是含着泪而醒,此话不假,他亦是见过的。昏迷的第二夜,她高烧不退,握着他的手抽泣,她说:“哥哥……”所以他很好奇今日她梦见了什么,以至于笑着醒来。 安瑶端来早膳,杨灵君让她放案上即可,言毕,她穿了袜便下床了。紫苏服侍她换了一身朝颜紫襦裙,又替她盘了个随云髻,戴上一朵紫色珠花,倒是与衣裙相衬得很。 李宸昊坐在案前看着紫苏给她梳妆打扮的情景,想像着他日她替女儿打扮的模样,竟不自觉笑了。她双手交叠在腰前,缓缓走向他,娉婷袅娜,眉眼淡然。“张医师言你要多食红枣,补气血。”她刚坐下,他便特意盛了一大碗红枣粥予她,还念叨张医师要她好好调养身体。他嘱咐过她许多次,要乖乖调理健康,倒没有刻意言及孩子之事,现下能使她身心愉悦才是最重要的。“王爷今日可是休浴?”她嘴里问的是休浴,手却忙着给他盛了碗红枣粥,还顺便夹了块香煎豆腐放在他碗中。 王爷与王妃和乐融融,站在一旁的紫苏暗自欣喜,高扬的嘴角是舍不得放下了。殊不知安瑶心底比她更开心,用手肘捅了捅她,又同她使眼色,遂两人悄悄退出殿外。这是王爷与王妃第一顿一起享用的早膳,比预期中晚了整整一年。若不是中毒一事,恐怕此景需再晚些才能出现。世人常言的福祸相倚,大概便是如此了。 用过早膳后,夫妻俩往如玉阁走去。因着府中是非频生,李宸昊被李轩勒令先“齐家后政务”,故近来李瑛华于朝廷可谓风光无尽。倒也好,他本不欲与人相争,且杨灵君身子还未痊愈,他亦无心与李瑛华斗法。所谓“齐家”,不如说是韬光养晦的好时机,晋旼王府上下永记东宫投毒一事,如今他可算明白冯良之言了。 “王爷在笑什么?” 杨灵君手握《左传》坐在一旁,抬眸却见李宸昊望着案上傻乐呵,李宸昊朝她招手,说是闲来无事在作画。绿林草屋,清泉流水,原来他在画无忧谷。他总觉得似乎有些美中不足,犹记她亦善书画,遂邀她评点一二。 杨灵君思忖一番,欲执笔添色,却又放下笔,双手将画提起,细细阅览起来。画中的无忧谷有山,有水,有花草树木,唯独欠了四个人,或是两个人。一手拈着紫纱宽袖,一手执笔取色,画笔飞快地于纸上来回盘旋。不一会儿,停笔,画成。蓝绿的无忧谷的右下角有一粉衣女子的背影,她似在眺望丛中策马的白衣男子。这终究成了那两日她最难忘却的记忆。 “灵君。”他唤她,她抬眸。清澈灵动的眼眸中藏着许多故事,他未曾尽读,唯愿有日能明了。修长的素手潜入青丝,玉颈一览无遗,温热的唇轻点额间。他忍太久了,已然忘我。 紫苏捧着热茶走进如玉阁,恰巧撞见这一幕,随即悄然低头退出。贴着墙,深呼气,不禁摇头。或许主上是无法体会下人的感受,作为旁观者,她觉得她家王爷几乎十全十美,除了过于小心。若换成一般男子处于这动人之景中,怕是早已失了理智,至少也得是吻上唇,又怎会将吻落在眉间…… 李宸昊松开杨灵君,强装淡定地望着她,她并没有逃避他的眼神,继而转身收拾案几。她这般镇定实在出人意料,惹得他红了耳根。 “嘉静今日是不会来了。”她若不提起,他险些就要忘了还有李宁月这个妹妹。前几日他去过宫中探望李宁月,见她的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命她将《女诫》抄上百遍才可离宫,而今日是递交抄本的最后期限。李宸昊不解,遂追问原因,杨灵君却笑道昨日她来过请罪了,而她还需要完成一件事才可完全赎罪。他越听越糊涂,但她便是不愿告诉他,将画收好后便走了。 昨日辰时,李宁月捧着一叠手抄《女诫》走至朱丹楼,说是来向杨灵君道歉赔罪,顺便带彩丹回宫。杨灵君言《女诫》乃王爷给予的惩罚,不等同她已原谅她先前桩桩件件的出言不逊,蛮横无理,鲁莽冲动,愚蠢至极……杨灵君将李宁月数落了一番,见她听得怒发冲冠,遂言只有帮她完成一件事,过往种种便既往不咎。李宁月心不甘情不愿地追问所为何事,杨灵君笑言:“我身子好未好全,明日乃袁广齐生辰,便劳烦公主替我同他用膳。”李宁月闻言,气急败坏地起身便要走,杨灵君随手将她送来的《女诫》递给安瑶,说是只当没收过。 现下,她应当和他于西市碰着面了。 “该死!袁广齐怎么还不来,热死了!” 李宁月顶着大太阳站在西市入口,不断踢着脚边的石子,正打算走时,却见袁广齐走进市集。不若往日,袁广齐头戴幞帽,身着蓝白窄袖长袍,腰间绑着一把匕首。这还是李宁月头一次瞧见袁广齐赤身……和穿戴甲胄以外的打扮,竟觉得他比往日好看许多,气势亦温顺不少。“跟我回宫。”是她想多了,本性难移,这厮依旧粗鲁。 袁广齐料想李宁月又偷跑出宫,拉着她便往西市外走去。李宁月气鼓鼓地从他手中挣脱,说是杨灵君命她以陪他过生辰来赎罪,逗得袁广齐哈哈大笑。杨灵君此番安排妙哉,定是知道他善于折磨人,故才将这小妮子交到他手上。既是如此,他定不负晋旼王妃的好意。 “怕水吗?”他突然凑近她,柔声问道。李宁月望着他真挚的眼眸点头,噘嘴道儿时曾落过水,自此未敢落过江河。袁广齐闻言,眉头轻蹙,一脸怜悯地望着她,随即拉着她走出西市。 两人出了西市便往城南走去,沿道途人渐少,越发荒芜。李宁月心有不安,想往回走去,却又被袁广齐抓了回来。未几,一汪清澈见底的碧泉映入她的眼帘。她闹着要回宫,他却笑嘻嘻地将她拖上小舟。清风拂来,碧波荡漾,波光伴着蛙鸣盈盈晃晃。小舟停在柳树下,并不闷热,反倒凉爽。袁广齐枕着手躺在舟上仰望杨柳依依,可李宁月始终无法享受被水包围着的美景,总想拉着柳枝攀上岸。“别挣扎了,如此安逸舒适,岂不美哉?”袁广齐翻身,小舟摇晃,吓得李宁月急忙握紧舟身的绳索,他却笑道:“你若是再不安分,船翻了,我可不管你。” 蓝天碧云下,一叶孤舟于柳下徘徊。恬静,舒适,写意。 趁他睡着,她自袋中取出一盒唇脂,轻手轻脚地爬向他。玉指一抹朱红,正欲往他额间抹去,他却忽然翻身,一个不稳,指唇相触。温热,柔软,红润,指唇皆是,两张脸亦是。他将她推开,手忙脚乱地将舟划至岸边,确保她也上了岸后,头也不敢回地往北走去。一人在前抿嘴,一人在后拨手,一前一后,转而又回到西市。已过申时,想来她也该饿了,他原想带她去悠然居用晚膳,转念一想,又往沿路饼档走去。 他走在前头沉思,未觉与身后之人走散,只觉耳边传来骏马狂奔。未几,群众纷纷往两旁靠去,一只脱缰野马冲进集市,而她却仍站在原地。 “不要命了!”越过人海,他一把将她拽进人群中。 她惊得语无伦次,正想伸手搔头时,却见他的右手扣着她左手。自她趴在他身上那刻,他便觉得浑身不自在,现下定是疯了才会牵着她的手!他迫不及待地松开她的手,她却又将手递给他,说是他不牵紧,若再把她弄丢了,李宸昊势必找他兴师问罪。他腾手于空中良久,这手是牵也不牵,他正犹豫不决,那手却扣上了。 日将落,雯华披上粉纱,随风往西飘去。隔着厚茧,掌中之物似有若无,施力握紧,亦如无物。他抬眸瞻仰上苍,忽觉手握云彩。 赏彩灯,猜灯谜,看戏法,今日本是他的生辰,到最后却更似她的生辰。后来他见夜已深,便送她回宫。其实出了西市后,他便一直想着放手,可又不知是否合适,遂一直任由她扣着。及至走到宫门前,她才松开他的手。亦无不妥,他乃臣子,左不过是听令于主上。 “你府上可是缺药?为何她特意命安瑶赠药予你?” “我总偷懒不换药,她是公主,所言即是命令。” “那……我给的药,你可用了?” “用了。” 第28章 累了 “王妃今日可是要入宫等王爷一同回府?” 紫苏拿了支珍珠步摇插在杨灵君的凌虚髻旁,又给她披上大红披帛。前几日万秋影让嫚娘带话,说是知道她善于作画,想向她学习,故希望她今日能入宫伴驾。今日碰巧是李宸昊生辰,万秋影特意今日召她入宫,恐怕有诈。所以她让安瑶婉拒了,惜嫚娘再次亲自到访晋旼王府,言只需一个午后便可。话已至此,她是不能再推托了,否则该让人说晋旼王妃目中无人,连皇后亦请不来她。故杨灵君昨日筹备完李宸昊生辰家宴后,又连夜画了幅“宫女逗蝶图”给万秋影。安瑶本欲今日替她送去凤仪阁,唯紫苏担心万秋影于李轩耳边嚼舌根,便劝她亲自去一趟,亦能与李宸昊同归。 杨灵君对着铜镜左看右看,于颈间戴了串璎珞,随后满意地离开朱丹楼。紫苏叫也叫不住,连忙从衣柜取出一件斗篷追上她。主仆两人并未即刻启程前往大熹宫,反是往府中大殿走去。杨灵君原想今日将宴会办在大殿外的空地上,唯近日入了秋,晚间冷了不少,遂将宴会办在大殿。不过还是安瑶鬼主意多,说是宴会完后,亦可在空地赏烟火、放祈福灯。杨灵君准了,让紫苏备下烟火和祈福灯,前日又花全日时间作了一幅画,当是李宸昊的生辰礼物。大殿内横了些红绸,四个墙角亦各放置了一盆□□,案几已悉数撤去,下人正忙着将架置圆胡桌。 “走吧。”杨灵君见府里一切皆打点得差不多了,留下安瑶监督膳厨膳食,便带着紫苏赶往大熹宫。这些日子里,杨灵君亦思考了许多,终于明白自己为何苟且偷生了。皆因李宸昊。她恨李家不假,尤其李轩与李瑛华,新仇旧恨,每一件事她都记忆犹新,就连他们的身影亦可憎。李宸昊与李舒文作为李家一员,他们的双手固然免不了沾上大烨将士的鲜血,可终归是身不由己。李宸昊确实自她少年时便一直烙在她的心尖上,她亦因李家造反而怨过他,嫁他不过是为了复仇,所以她以为自己于他已然无爱。可他待她很好,从未替李轩辩解,亦无要求她放下仇恨,仅是小心翼翼地护着她。他的每一个举动都似乎告诉她“你没有看错人”,如此完美无瑕的男人,很难不让人动心。她在想,今夜花前月下,她是否应该同他言声“多谢”。 马车煞停,杨灵君想得入神,险些往前栽去。紫苏扶她下了马车,按李宸昊吩咐,替她披上斗篷。凤仪阁座落于大熹宫西北方,临近紫微殿,与外宫相距甚远。“画!”杨灵君边往前走,边预想今夜宴会的情况,忽地,发现两手空空,这才想起适才将画落在了马车上。紫苏忙安慰杨灵君,让她留在原地,自己则折返宫外取画。 入了秋,冷风渐起,宫道上枯叶纷纷。杨灵君搓了搓手,拉紧斗篷。两位不过十来岁的侍女迎面而来,神情惊恐地窃窃私语,似是宫中有大事发生。杨灵君立马侧身低头,佯装迷路的臣女。两位侍女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著,说是袁广齐今早与李瑛华于营中大打出手,现下两人已被李轩扣在千秋殿。望着宫女离去的背影,杨灵君心中不禁一紧,只想着紫苏赶紧回来,陪她去一趟千秋殿。 过了良久,日向西斜。紫苏还未归来,杨灵君踮脚眺望千秋殿,决意先去千秋殿看一眼,随后再回此地与她相会。 杨灵君心急如焚地往千秋殿赶去,提着裙便往石阶上跑,望见木门半掩,急忙推门而入。“灵君?”千秋殿里并无李轩与李瑛华,仅有身着铠甲的袁广齐一人。杨灵君错愕地摇头,不断往门外退去,突然有人在她背后用力一推,随即将门锁上。“开门!”杨灵君爬向门边,不断敲打门框,却闻门外铁链响亮。袁广齐将她从地上扶起,见她如此惊慌失措,倒也猜到几分。他们中计了。 “灵君……” “今日是他的生辰。” 杨灵君抱膝靠坐在门前,泪眼朦胧地望着鞋履。袁广齐亦不知如何安慰她好,叹了口气,便坐在她身边。千秋殿外冷风飕飕,殿内亦是清冷孤寂。他们默默无言,一起等待日落,等他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杨灵君等得累了,险些瞌着。“啪”,门外似有人开锁,杨灵君拉开门便往殿外跑。拐角,却见李宸昊,紫苏,与一众公主侍女。“我们回府吧。”李宸昊望了眼她身后的袁广齐,将身上的披风加在她身上,牵起她的手往承天门走去。他似乎听不见那些讥讽声。紫苏朝袁广齐微微躬身,随即转身跟上李宸昊。 戏看完了,众人七嘴八舌讨论著,随后掩嘴散去。 “广齐……”李宁月望着杨灵君和李宸昊的背影,苦笑道,“今晚我应当有空了,我们去千步廊吃酒可好?”袁广齐将视线从远方的三人收回,低头望着她。她的笑与往日不同,似酒,带涩。他问她为何不追问千秋殿之事,她想了想,仰首道:“因为喜欢你,所以相信你。”她说,她喜欢他。他想不明白缘由,只继续望着她。她似是慌张了,涨红脸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说是朋友的喜欢,又说是兄长的依赖,还道是君臣的互敬……他捧起她的脸,用她点过的唇贴上她的嘴。日落,而始。 或许倾心只需一瞬,一幅字画,一个眼神。可笑的是,许多时候人并不自知,仅是奇怪为何时常牵肠挂肚,待察觉之时,已是病入膏肓。越是隐忍的爱意,越是浓烈,以致于公诸于世时免不了轰轰烈烈,刻骨铭心。 萧瑟冷清的宫道上,一男一女携手并肩,身后跟着一位妇人。他们一言不发地走着,如往常一样,又似有不同,例如他今日牵上了她的手。 “你不信我。” “回府再议。” 杨灵君挣开李宸昊的手。他自进了千秋殿便无精打采,显然是生气了,却依旧窝着气牵起她的手。亦不知他是如何想的,还不如干脆言明,如此憋屈,倒令她更自责了。“事情不是你所见的那样”,她说。他点头。 确实,他知道此乃东宫与皇后设的局。适才是脸生的小太监向他通风报信,说晋旼王妃入了宫便不见了,似跟着一名男子走了。他叮嘱过紫苏,必不可让她独自出门,至少要让安瑶陪同出入。所以他不过将计就计地往千秋殿去了,也料到必定会看见袁广齐,想着既是圈套,含糊着便过去了。可他终究中计了,上了她的当,而非皇后。 “灵君,我原以为可以无止境等你回头,可我错了。” “我发现自己不若预想中大方,心眼小得很。” “灵君,我累了。” 明明做好准备而去的,可在见到袁广齐那刹那,他终究难过了。她像一座美艳动人的冰雕,他原想着用陪伴将她的棱角暖化,可无论他如何温柔体贴,她依然无动于衷。后来他终于发现,她的心亦是以冰刻之。他累了,于是放手离去。 乌青的石板道上,他一人走着,走着,回了家。生辰那日,他决意自此每日爱她少些,再少些,直至无影无踪。 后来的半个月里,他未再踏入朱丹楼,亦不同她说过一句话。同座府邸的前院□□亦可毫无瓜葛,她便那样在朱丹楼里得过且过。紫苏同她说王爷性子软,只要王妃同他稍稍服软便可使他回心转意,就连不知心动为何物的安瑶亦劝她同王爷多说几句贴心话。这让她更气恼了。她气自己爱上了不该爱的人,若一早死了去,倒无需这般互相折磨,而一切皆因她活着而错乱。 她每日便是如此想着,继而入睡。她不再是无所不惧的楚阳公主了,她有了软肋,名唤“李宸昊”。 可恶的万秋影,可恨的郑丽清。不,她们一样无耻。 千秋殿事发第三日,万秋影于特于千秋殿办了场家宴,特邀皇亲国戚共贺中秋,更特意安排了夫妇同座。郑丽清多次于宴会上将话题引至晋旼王府,更不断称赞晋旼王夫妇夫妻同心,惹得众人议论纷纷。万秋影趁机想将侄女屈氏嫁予李宸昊为侧室,明里暗里嘲讽晋旼王府冷清,需要能会皇室开枝散叶的媳妇。 “府上还缺个管事嬷嬷,倒是适合屈姑娘。”杨灵君面无表情道。万秋影闻言,自是气得直跺脚,却是敢怒不敢言。郑丽清连忙给屈氏使了眼色,屈氏随即莞尔一笑,特意上前为李宸昊添了杯酒。李宸昊自始至终亦未正眼瞧过屈氏,端起杨灵君的酒杯一饮而尽,又是激得郑丽清横眉怒目。 李轩将一切皆看在眼里,宴会上虽无多言什么,可心中亦颇为无奈。他了解小儿的性子,倔强倨傲,认定了某事便一鼓作气地前进,就连情爱亦是如此。这让做父亲的感到为难,他既欣赏李瑛华的狠心毒辣,亦赞赏李宸昊的温和仁爱,两者若然能合二为一则更佳。 “何故相爱之人却佯作无情?” 中秋夜宴后,安瑶如斯问之。 第29章 血玉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玉指一勾,壶觞倾泻,白露注入鹦蓝琉璃杯中,天旋地转。烛火下,盈盈晃晃,虚虚实实。仰首,吞入。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嫣然一笑,朱唇白齿。柳叶眼中火苗婀娜,若愁,举杯浇之则更甚。昂首,豪饮。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觥中已无杜康。耳闻“王妃”,遂笑捧酒出。安瑶紫苏各有二,皆神色慌张,甚是滑稽。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 紫苏抢走杨灵君手中的酒,定睛一看,竟是三杯倒的“醉仙”,吓得连忙让人将酒收走。安瑶扶着摇摇欲坠的杨灵君,替她穿上斗篷,又轻拍她脸颊,尝试将她唤醒。“紫苏,快看……一颗小星星,两颗大星星,三颗安瑶大脑袋……”黑蓝的夜下繁星闪烁,杨灵君咯咯笑地指着星星,又戳了戳安瑶的脑袋。紫苏无奈地深叹气,与安瑶一同架着杨灵君往朱丹楼走去。 自中秋夜宴后,杨灵君郁郁寡欢了好些日,今日晚膳方用了几口,便躲在房中作画。紫苏在下人房里主持入冬事宜,只有安瑶陪她作画和调色。她忽言想要紫色颜料,命安瑶去取,随后却独自离开朱丹楼。从前哥哥断不让她饮酒,每每命安瑶将她的酒换成茶水,反倒入了王府后多了些饮酒的机会,可李宸昊亦不让她多饮,常常将她的酒杯收起。她好魏晋之诗,见彼时诗作常言酒,故对酒有所向往,听闻唯有杜康可解忧,便鬼迷心窍地往酒窖去了。 “锦水汤汤,与君长诀……承天门!” “王妃!” 经过如玉阁时,杨灵君忽然推开紫苏和安瑶,攀上阁楼前的石墩。身后侍女跪倒一地,似有人抽泣,想必是安瑶。“嘘……”杨灵君扭头将食指放置嘴前,对安瑶笑道,“安瑶,我只是看看,看看而已。”话虽如此,但她亦不知自己想看清些什么。 微微踮脚,似乎能望见皇宫,东宫,甚至承天门。那里曾是她的家,现如今不是了。李宸昊常说“回府”,可她并不确认晋旼王府是否她的新家,因为她深信只有家人所在之地才可称为“家”。国破家亡,她觉得自己恍若一只活着的冤魂,漫无目的地于人间飘荡,等待着永无翻身之时。 “灵君!” 是李宸昊在唤她。扭头望去,果真是他,于是她朝他笑。丹唇皓齿,恍若隔年。他敞开手走上前,同她说“下来,好吗?”,她点点头,纵身躺进他的怀里。是一份沉重得无以比拟的幸福。“我只是想看看承天门,看看东宫。”她的额贴着他的颈,青丝搔痒。 李宸昊抱着杨灵君走下阁楼,她忽然起身,吻了他的脸颊,笑道:“喜欢宸昊哥哥。”霎时,时光骤停,心脉似也漏了一拍。她见他停在原地,呆若木鸡地望着前方,起身又是一吻,继而乐呵呵地靠在他的肩上。紫苏在后方望得真切,张口结舌地盯着安瑶,一旁的何福亦目瞪口呆地用手肘推了推安瑶,那丫头转了转眼珠,转而闭上眼猛点头。 李宸昊咽了咽口水,艰难地举步向前,她若是再胡作非为,只怕是走不动了。她趁着酒劲不断逗弄他,一时靠在他肩上,一时又起身望着他,还不停用手□□他的脸。紫苏、安瑶与何福三人在后忍笑不俊,他们既是头一回瞧见王妃撒娇的模样,亦是第一次望见王爷面色通红,手足无措的样子。 杨灵君赖在李宸昊身上,也不顾他将自己抱往何处,便是一直乐得踢腿。李宸昊横抱着杨灵君走进朱丹楼,替她脱了斗篷与鞋袜,用被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紫苏端来温水与面巾,他又替她擦脸,于她额间一吻便要走,却被她拉住。 紫苏识趣地退下,顺手将门带上,与安瑶、何福静默地守在朱丹楼外。夜空中繁星璀璨,月色明亮,此时确是不可多得的良辰美景。 李宸昊不若屋外那些人想得远,只望着榻上醉而不眠的杨灵君摇头,真真是无计可施。两两相看,她忽然起身,跪在榻上一把搂住他的脖子。酒香四溢,虽无饮酒却自醉。 “灵君,我不是袁广齐。”她总使这招,上次于无忧谷亦是,所以他不会再上当了。她搂着他摇头,冰凉的耳廓扫过他的脸颊,她说:“我只要宸昊哥哥。”他还未说些什么,她却望着他皱眉,未几,泪水盈满眼眶。她说她怕他以后都不同她说话,还咒骂了万秋影、郑丽清、李瑛华,以及东宫上下。 他昂首望着她,忽然打断她的咒骂问道:“灵君,可否试着喜欢我?”蓦地,晶莹透亮的泪水自她眼眶滚落,滴洒在他的手背上,炸若繁花。泪一落,心随之而揪,他不禁懊悔适才不该将那句话问出口。他正想替她拭去泪水,她却挥拳揍了他一下,转而往床里爬去,手忙脚乱地于枕下摸索着。“你什么都不知道!”她边握拳爬回床沿,嘴边念念有词,此气恼模样,倒如从前一般。 她松开拳头,一块血玉悬在半空,朝颜紫穗子轻曳。 这块玉珮是他当年离宫前日赠予她的。 烨哀帝与李轩乃旧友,亦是君臣,难得好友相见,他便留李氏一家于宫中小住十日。惜当时北境不平,李轩于宫中逗留了五日,便举家赶回朔方。临行前日,李宸昊与杨灵君道别,两人相约半年后再见。她要他留下一样重要的东西,如此他必会如期而归。他思忖小许,解下腰间的血玉,将其交托于她。他言此乃生母旧物,于他而言是千金不换的,她便犹豫,不敢收下了。他笑着将玉珮置于她掌中,笑言:“重要之物,须予重要之人。”半年又半年,他最终食言了,将所谓的重要之物与重要之人皆留在大熹宫内。 “宸昊哥哥,”杨灵君指中挂着玉珮,又搂住李宸昊的脖子,“不要走了,可好?”一帘青丝往他鬓边贴去,两张薄唇轻触。热气喷洒,温润的唇如雨般落在他的眼窝,鼻尖,唇珠。沿着下颚向后,“不要走了,可好?”软糯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徘徊,转而,耳廓亦为之沦陷。 “杨灵君……”宽厚的手潜入青丝后,乘势而起地将其往枕上放去。从前不知的,如今知晓了,从前不可触及的,今夜皆可。如是,温热的吻将她卷翘的睫毛,唇,耳珠,以及玉颈点燃。十指相缠,酒香醇厚,忽地,指尖一凉,是血玉。 “灵君,若明日酒醒后,你还同我说这番话,往后我便日日来。” 李宸昊深吸一口气,替杨灵君盖好被子,起身刚要走,她却又将他拉住。滚烫的脸贴着他的右手,她撒娇道等她睡下了,他才可以离去,这样她便什么都不知了。无意瞥见他掌心的疤,她似是想起那日于西殿的闹剧,随即吻了下他的掌心,心满意足地闭上眼。李宸昊望着榻上满脸通红而安眠的人,笑着摇摇头,他竟分不清她是醉了,还是醒着。 更深露重,李宸昊敛起笑容走出朱丹楼,见门外三人不怀好意地对他笑,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明日……王妃醒后,若是什么都忘了,便由得她吧。” 李宸昊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偷笑,慢悠悠地往德安殿走去。何福朝紫苏与安瑶眨眼,随即跟上他家王爷。 秋风凉爽,竟不复往年的凄清,反教人身心和暖。 翌日,百鸟争鸣,艳阳高照。 杨灵君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拍着头从床上坐起,望着粉嫩的被子发愣,随即又摇摇头。紫苏与安瑶一人捧着铜盆,一人捧衣饰走进殿。洗漱,更衣,梳妆,日日如此。只是她们心情较往日开朗了不少,嘴角总是挂着笑,动作亦敏捷了许多。杨灵君问她们为何发笑,两人却将头摇成鼓般,说是今早瞧见何福那小子跌了交,所以想来好笑便笑了。安瑶那丫头呵呵笑个不停,可疑得狠,杨灵君刚想捏着她的脸逼问她,何福却来传话了。 “王爷与惠王今早奉圣上命去城南祈福,经过市集时,见一祥云簪子好看得很,便购之以赠王妃。” 何福恭恭敬敬地将盒子递给紫苏,继而相视而笑。紫苏掀了盖子,从盒中取出一支云状木簪,急忙将其置于王妃掌心。朱丹楼内隐隐飘着沁人心脾的檀香,杨灵君凑近一嗅,发现香味竟源自木簪。紫苏望了眼安瑶,打趣道:“这簪子奇香无比,可不是像是随手拿来的。”安瑶连连点头,语带责难地附和紫苏:“是呀何福,你快从实招来,这簪子可是王爷买了许久的?”何福笑而不语,朝杨灵君躬身吿退,叠着手便退出了朱丹楼。紫苏见杨灵君还望着手中的簪子发愣,遂将簪子插进她的髻中,又选了珍珠璎珞给她戴上。 梳妆完毕,杨灵君坐在案前享用早膳,可这顿饭她总吃得不专心。昨夜心神烦闷,她便去了酒窖偷开了一壶醉仙,那酒味甘清甜,顺滑爽口,确为“酒中仙子”。如此难能可贵的品酒好时机,她自是好生把握,遂多喝了几口。后来的事她便不记得了,似是趴在案上睡着了,可今朝她却是在床上醒来的。莫非昨夜……“昨夜王爷来过,对么?”杨灵君放下手中的筷子,抬眸盯着眼前的两人。安瑶以为她要想起昨夜之事,立马跪下给她夹菜,笑言昨日的确是李宸昊将她抱回朱丹楼,不过他停留片刻便离开了。杨灵君眉头一皱,总感觉一切怪异得很,又追问自己可曾胡说八道。安瑶为难地看着紫苏,紫苏灵机一动,直言她们守在殿外,并不清楚房内情况。安瑶怕杨灵君深究,便将话题转移至李宁月身上,说是她已许久没来王府,还言她最近与袁广齐走得近,必定是图谋不轨。 杨灵君冷哼一声,不断用调羹拨弄手中的粥,嘴角忽然挂起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午后下了一场绵绵细雨,水珠落地无声,却因梧桐叶而沙沙作响。秋日本就清凉,一阵雨后,气温是越发寒冷。晋旼王府的下人训练有素,不论是回话还是工作,亦皆温柔婉约,常予人府中无人之感。杨灵君卧床阅读《老子》,看着看着便瞌着了。她梦见了李宸昊挑选木簪的情景,睁眼,触手可及。 李宸昊将她从床上扶起,替她将头上的木簪戴好,又将《老子》收起,免得她看书费神。他捧着她的脸,柔情似水地望着她。一切又回到了从前,回到没有千秋殿事件,没有中秋夜宴之时。他见她要下床,连忙伸手拦住。中毒一事使她元气大伤,虽已过近月,可她的脸色还是不若从前红润,刚入了秋便已咳嗽连连。 杨灵君扭头望着孔雀绿架子顶上的画轴,李宸昊便帮她取来画。“打开看看,这原是给王爷的生辰贺礼。”李宸昊小心翼翼地拉开画,只见白纸上仅一“寿”字,细看才发现那实则是由长短不一的恭贺语组成。“但我让王爷难过了。”杨灵君必须承认是她没有给予他足够的回馈,她确实恃宠而骄了。李宸昊将画收好,转身吻上她。指被纠缠,毫无心理准备的人惊得握紧被褥,继而闭眼纵欲。 “灵君,如此真好。” 趁思绪还清醒,李宸昊贴着她的额喘息,转而与她摇头碰鼻。这日等太久了,他想让时间过得再慢些,更多些。她虽未言什么,可透过指尖所触及的肌肤,他知道她昨夜说的都是真的。 那句感恩的话依旧是他先道出口。日落,而始。 第30章 算计 一曳,一旋,枯叶落。 入了秋分,早晚总是清凉些,枯叶残花堆积。清澈见底的泉水不若此番萧瑟,反倒因着常年积水而不断冒出鲜绿苔藓,丝丝缕缕,于水中聚拢又分散。清风吹拂,水面荡出波圈,自小发大地往外散去,未几,风平浪静。 水面倒着桥与丽影,天色浑青,皆黯淡无光。身后传来动静,蓦然回首,恰逢两佳人。衣裙顺风往后而去,银丝祥云履缓步走下拱桥,身后两人紧相随。 “何福适才来过,说王爷还未醒。” “是呀,王爷近日怎的常常要王妃请才肯起呢?” 紫苏与安瑶眼见李宸昊与杨灵君关系融洽,越发黏糊,竟也敢拿她们的主子打趣了。入了秋后,天气清冷不少,李宸昊也学会了赖床,时常是要待杨灵君亲自去德安殿才肯醒。李宸昊固然是在耍孩子脾气,可大尧的君臣制度严苛亦是事实,他着实推脱不得。皇帝官皆员卯时上朝,辰时至未时皆在处理公务,若遇上繁杂事务,及至申时亦未可歇息。李宸昊身为皇子则更甚,常是天未亮便起身,回府后却依然要处理公务,故他常忘记享用晚膳。 “王妃。”何福见杨灵君到来,朝她行完礼便退至门边。紫苏替杨灵君解下斗篷,拉着安瑶站到何福身边,三人等着迫不及待地等着好戏上演。 杨灵君在榻边坐下,微微俯身地同床上双目紧闭的人说了句“天要亮了”,那人却毫无反应。于是她伸手揉了揉他的耳珠,吓唬他卯时已到,这下他才肯睁眼。“灵君……”奋力地伸了个懒腰,他忽然起身钻进她怀中,搂着她的腰不放手。他近来是越发放肆了,昨日耍赖要她拉他起床,今日却当着下人的面对她毛手毛脚,倒教下人笑话了。“该起了。”她又轻声道。腿间的脑袋点点头,伸手摸了摸她微烫的脸,随即翻身下床。 侍女端来洗漱盆,杨灵君刚想下手湿布,却被李宸昊阻止,说是水凉伤身。他洗完脸,她便给他换上朝服,这下他倒不妨碍了。“今日也要乖乖留再府中歇息。”语毕,他俯身在她眉间一吻,眼中桃花朵朵。 “噗嗤”安瑶没忍住,不小心笑出声,随即被紫苏瞪了眼。作为下人,他们最期待的便是王爷王妃幸福甜蜜,可有时上位者不体察民心,致使民众天还没亮便受到恩爱的伤害,此等无意可谓杀人于无形。 李宸昊将杨灵君主仆三人留在德安殿,自己则得意忘形地拉着何福上朝去。如今他知道她心中有他,便肆无忌惮地缠着她。而且他还发现了她的秘密,她似乎并不反感他对她亲近些,反是常常因此而娇羞,故他是越发大胆了。每每想到此,他总喜上眉梢。 午后,阳光灿烂,秋风稍停。 杨灵君握着笔于如玉阁中核对帐目。捏起,迅速往左掀去,纸页微皱。“啪!”她忽然放下笔,撑着头苦思冥想,王府帐目难看,竟是支出多于收入。安瑶见她心神烦躁,悄悄退出殿外,随后又捧着一炉香进殿。 扁圆的蓝釉香炉将杨灵君的身影亦压得宽厚,青烟绕着炉顶的铜鹤而腾,如玉阁内似有若无地飘散着花香。 “安瑶!我想喝桂花酿!”柳叶眼眨吧着,粉唇嘟嘟。 安瑶噘着嘴替杨灵君磨墨,说是秋日将过,公主如此晚开口怕是来不及酿造了。杨灵君鼓着腮将帐本推走,故作气恼地不同安瑶说话,抱着香炉直发愣。 烟雾缭绕,闭眼沉思。 “安瑶,你可觉得王爷近来怪得很?” 安瑶眨眨眼,继而摇头。她还以为杨灵君正思考着如何处理帐目,却不料公主心思已随炉烟远飘。杨灵君见她否认,遂又望着她问了一次,她依旧坚定地摇头。自然了,安瑶知晓公主觉得李宸昊怪在何处,无非是对她殷勤得很,亦放肆许多。男人嘛,自是喜欢毛手毛脚,她如此同杨灵君说笑,继而耸肩吐舌。 “安瑶,我如今惧死,怕死了无法面对父兄。” 这话杨灵君藏在心中许久,也惧怕了好些日子,现下如玉阁内只有她和安瑶两人,伴着袅袅白雾,倒是愿意坦然面对。从寻死,决意复仇,到如今留恋尘世,她一步步走来,安瑶既见证着,亦皆陪她经历。若问安瑶本意,自是愿她平安活着,总好过就此了结生命。而活着的意义是,有人诚心愿她活着,亦甘心护她此生。 “公主是陛下与太子的掌中宝,他们必然愿公主安康幸福。而今确为如此,公主可还想婢子说下去?” 她明白安瑶之意,若世上无人护她,所遇之人皆唾弃欺辱她,如此既无活着的意义,方有寻死的资格。可哪怕世间仅有李宸昊一人爱她,她亦有活下去的资格。何况,她本就与他两情相悦。“王爷待公主着实好,这些婢子皆看在眼中,而公主对王爷的情谊,婢子比任何人都明白。”安瑶补充道。 杨灵君忽然精神抖擞地牵着安瑶的手,郑重其事地望着安瑶,微微笑道:“安瑶亦二九年华了,可曾想过喜欢怎样的男子?”如此一问,倒是让安瑶涨红了脸。这丫头显然没想过嫁人这回事,从前亦未曾听她说过倾心何人。“如何福那样的男子?”杨灵君思来想去,只想到何福,这是她唯一见过并欣赏的外男,先前于皇后宴会上瞧见的公子哥皆无法入她的眼。虽然何福身份卑微,可为人老实诚恳,年纪与安瑶亦匹配,且他们若成婚,想来亦不会离开长安。“才不要,”安瑶放下手中的墨锭,缠着杨灵君的手臂道,“婢子不愿嫁人,此生只愿守着公主终老。”杨灵君闻言,笑着搔弄安瑶的腰,说是她若嫁予何福,亦可继续住在王府,届时她们的孩儿亦能有伴。 李宸昊曾同杨灵君言,何福原是南方人,因家境家境凄惨而被父母卖予商贾,经人多番贩卖而至朔方。当年烨哀帝强征男丁筑造朔方城墙,年方十岁的何福被迫参与其中,后不慎摔下山谷,为李宸昊所救,便一直追随李家。悲苦的儿时经历非但没有使何福怨天尤人,反教他温柔敦厚。杨灵君盘算着如此良实之人,定能善待安瑶,亦算是了却她为数不多的心愿。 “晋旼王妃。” 两主仆正打闹着,却见紫苏脸色凝重地带着张虎停在如玉阁前。张虎为李轩贴身内侍,甚少出宫,而他的到来总是悲多于喜。“奉陛下口谕,烦请王妃随臣进宫一趟。”果然,宫中定是发生了些不好的事。可杨灵君已好些日子未曾进宫,亦有近月未与李轩打过照面,即便是东宫之人,她也许久未见。李轩,张虎,进宫,看来一切又是冲着她而来。“请张公公稍侯,婢子替王妃换身衣裙便来。”紫苏低着头走上前,却被张虎的拂尘拦下,只得悄然退后。 杨灵君见张虎阴着脸,亦不愿同他多说,随他去便是了。可安瑶经过他身边时,拂尘一挥,亦将她拦下。张虎行事向来阴阳怪气,杨灵君倒淡然,只是将紫苏与安瑶吓得不轻。“两位姑姑莫怕,王爷亦在宫中,定能护王妃周全。”张虎竟还安慰起紫苏与安瑶,只是依旧是捏着声音,是越发怪异。 天色骤变,乌云席卷长安,冷风嗖嗖。 申时,张虎领着杨灵君来到立政殿。 殿门轻启,日光泄进殿内,殿旁两列柱上金龙光彩夺目。李瑛华,李舒文以及李宸昊依次坐在左方,而袁广齐则坐于右方末座。李轩闭眼坐在黄锦椅上,听闻张虎已将晋旼王妃带到,遂缓缓睁眼。 近月不见,鬓须花白,李轩似乎又老了。 “妾拜见陛下,陛下万福。” 杨灵君跪地拜见李轩,白额轻触软绵的枫叶红地毯。久久,他未唤她起身。“灵君啊,八月二十六你可曾去过城南曲池?”杨灵君缓缓抬起头,望了眼李宸昊,只见他眉头紧蹙,眼中满布红丝。她又望了眼身后的袁广齐,他亦是眉头紧锁,不断朝她摇头。“你只需答朕是否去过即可。” 八月二十六,李宸昊的生辰,她确实去过曲池坊。李宸昊因为她与袁广齐独处于千秋殿而气恼,走至宫门前便独自回府。紫苏陪着她走出宫门,唯她心中郁闷,遂命紫苏回府,自己则乘车往曲池散心。那日,她目睹曲池将艳阳吞噬。 “妾身,去过。”杨灵君又额头贴地道。李轩背着手在殿前踱步,又问她可曾与曲池坊中的民众谈话。“未曾。”她说。李宸昊闻言,满脸欣喜地将杨灵君从地上扶起,又同李轩道她甚少出宫,那日仅是巧合去了曲江,定不曾参与今早之事。此言倒让杨灵君不解,她所言的不过是事实,可竟能让李宸昊如释重负。转身望去,袁广齐亦是此番神情。李轩点点头,右手一挥,张虎便开门朝外吼道:“宣晋旼王府车夫,贝氏觐见。”李宸昊的手随着张虎的话凉了一截,杨灵君茫然地替他暖手,着实猜不透李轩今日为何对晋旼王府发难。 贝氏瘸着腿走进立政殿,诚惶诚恐地向李轩行礼,又颤颤巍巍地向殿内所有人打招呼。李轩没功夫搭理他,只问那日送杨灵君去曲江时可曾见过她与生人谈话。贝氏抬头望了眼杨灵君与李宸昊,急忙低头道:“有!”李宸昊愤而将贝氏从地上扯起,质问他为何诬蔑杨灵君,又跪求李轩细查,当中必有冤情。 “好呀,杨灵君。”李轩绕过李宸昊,反手给了杨灵君一巴,翡翠珍珠耳坠滚落在地。玉手摩挲,珍珠底下刻有“君”字。去年万秋影于她和郑丽清新婚之日各赠了一副刻有她们名字的翡翠珍珠耳坠,说是婆婆予新妇的见面礼,还言玉色色泽饱满,实不可多得的美玉,乃万里挑一。杨灵君甚少配戴耳饰,而她只会于重要宴会上配戴这副耳坠,对上一次,便是八月二十六。那日她失态地往千秋殿跑去,未觉耳坠掉落,待回府更衣梳洗后,紫苏方方察觉她的耳饰不见了一只。 李轩将蹲在地上的杨灵君扶起,失望地质问她为何不肯诚心归顺大尧,竟与反贼共同刺杀他。李宸昊将杨灵君挡在身后,苦苦哀求李轩再命人仔细调查,在座除了李瑛华,无不为杨灵君求情。“朕已命人将曲池坊内的人悉数处死,”李轩拽着李宸昊的衣领,将他往身后摔去,转而捏着杨灵君的下巴道,“你既无心臣服于大尧,又多番挑战皇权,朕便成全你,今赐你一死了之,三日后斩首示众!” 李宸昊与袁广齐惊魂不定,两人赶忙上前欲抓住杨灵君,却被张虎拦下。殿门再度开启,守卫扯下杨灵君的髪饰,将她与贝氏押出殿外。 悄无声息,沉香木簪四分五裂。 过往的愿望如今方实现,不知是否该感到满足。三日,死,快了。 李轩望着双拳紧握的小儿,轻拍他得肩膀宽慰他,忽见他眼中带恨地瞪着他,故握拳向前挥去。金戒指随即刮开白嫩的肌肤,鲜血相涌。李轩揉了揉手,大步流星走出立政殿。“五弟,一个毫无价值的女人罢了,何必呢?”李瑛华蹲下身拍了拍李宸昊的胸脯,轻蔑地将手帕甩在他的脸上,踏着轻快的脚步走出殿。 李宸昊不顾血流满面地大笑,李舒文欲将他扶起,却被他一把推跌。原来此乃局中局,他不仅中了皇后与东宫的计谋,亦被他的父皇算计了。他对她早起杀心,连辩解的机会亦不予她,宁愿相信匹夫之言,却不允继续追查。岂不可笑哉?与谁相斗,又为谁而守,左不过是帝王的权衡之术。 “李宸昊!”袁广齐将他从地上拽起,紧紧攥着他的衣领咆哮道,“劫法场!吾若失败,必取李轩项上人头!”李舒文横在两人之间闭眼深呼吸,如今只有他们三人,亦只有三日时间,若再不冷静下来,只怕追悔莫及。 轰隆巨响,长安下起瓢泼大雨,一场晚来的秋雨。 狱中清冷,一夜未眠,她在想他;家中冷清,一宿未睡,他在想她。 “唯愿君安。” 第31章 唯愿汝安康 白裙上倒着窗口的两条铁柱,阳光刺眼,睫毛微颤。睁眼,第三日到来。 杨灵君掀开被子,从木板上起来,望着窗口上的两只麻雀发呆。 入狱的第一夜是她独自度过的。嬷嬷粗暴地给她换上素衣,并将所有的衣物取走,包括她左手腕上的莲花银钏。牢头自顾自地饮酒作乐,并未予她膳食,还不时嘲讽几句。夜里雨势越发大,衣衫单薄,她抱着自己卷缩在木板床上,心中念了无数遍“李宸昊”。 第二日,紫苏来探过她,递了一张棉被予她。紫苏历事多,性子沉稳,向来报喜不报忧。她说王爷与惠王已着手亲查此事,现下已有眉目,必定于三日内将王妃救回府。但她深知李轩是次不会放过她,遂忙着问李宸昊与安瑶有否用膳。紫苏点头,可话还没说完便被狱卒赶走。那晚,她将紫苏送来的棉被对折,一半为床,一半为被。牢中老鼠成患,她不敢熟睡,只是迷糊地瞌着。她梦见哥哥和嫂嫂牵着修儿在御花园玩耍,修儿已能落地奔跑了。 昨日换安瑶来探望她,带了整整一盒糕饼予她。安瑶自是泪眼汪汪,不断揉着她的手背,说是要与她一同赴死,将今生之不幸皆忘却。安瑶走后,郑丽清亦来过,无非是来落井下石。她笑称原只想让李宸昊心生妒忌,继而冷落她。唯天亦愿助东宫一臂之力,让李瑛华探得曲江一带乃反贼聚集点,遂策划了烨民造反一事,并将一切扣在了她的头上。那女人笑得痴狂,她却由始至终未望过她。 晴空万里,风和日丽,烈日当空。 午时,牢头端来三菜一羹予她,说是“最后一餐”。前两日,牢狱只给她馊饭,她不曾吃过一口。如今是饿了,不过她并无狼吞虎咽,依旧从容不迫地享用此生最后一餐。 “咔嚓。”大牢的门开了,一名狱卒在牢头耳边说了几句,随后两名内侍抬着一具用白布盖着的尸体走进大牢。牢头望了眼狱卒,又瞧了眼脚边的死尸,满头大汗地走至杨灵君牢房前,哈着腰替她开了牢门。“王妃……案子已探清了,凶手亦已找到……”牢头彬彬有礼地请杨灵君走出牢房,“过往种种,还望王妃海涵……海涵……”杨灵君忽然转身,瞥了眼尸体,恶狠狠地看向牢头,继而悠悠往牢外走去。 三日未见如此猛烈的太阳,杨灵君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灵君!”李宸昊接过紫苏递来的斗篷,急忙上前将其披在杨灵君身上。不过三日,她又瘦了许多,脸色亦越来越苍白。 上了马车,李宸昊便将杨灵君的头按在自己的肩上,要她闭眼歇息。回府后,紫苏服侍杨灵君更衣沐浴,李宸昊又用被子将她束在床上,命她好好睡一觉,等她醒来,他也该忙完事务回府了。 三日时光将晋旼王府彻彻底底改变了。上至李宸昊,下至普通侍女,众人的语速与工作效率提升了不少。他们不断进出朱丹楼,一会儿给她拿来暖炉,一会儿又熬来汤水,她被他们慢得晕糊,竟忘了问刺杀李轩一事究竟何人为之。 申时,紧握的手已然松开,李宸昊幽手幽脚走出朱丹楼,带着何福往惠王府走去。 日落而息,杨灵君再醒来时,已是星月高挂。第一眼望的人亦不是李宸昊,乃李宁月。“紫苏,将药端来。”李宁月边吩咐紫苏,边将杨灵君从床上扶起。粉唇嘟嘟,微风将白烟吹散,李宁月盛了一勺药递到杨灵君嘴边。她不喝,反倒笑着接过药汤,埋头一饮而尽。李宁月知道她是在笑她乖巧了许多。虽然她们之间和解了,但那句“嫂嫂”她还是万般不愿意说出口。 “怎的一日未见安瑶那丫头,可是又躲膳厨偷吃了?” 李宁月接过杨灵君手中的碗,讪讪同她聊起袁广齐近日训练时被自己绊倒一事,惹得杨灵君笑得腹痛。“若是让将士瞧见广齐笨手笨脚的模样,怕是以后他在军中地位将一落千丈!”杨灵君摇摇头,扭头催促紫苏唤来安瑶。李宁月握着杨灵君的手,又同她说起李宸昊儿时贪玩跌进池中一事,亦是逗得杨灵君前俯后仰。“还有还有,哥哥……你要去哪里?”李宁月见杨灵君要下床,急得拦在床前,又心虚地笑道,“哥哥……哥哥自此便怕水!” 杨灵君脸上的笑容已然挂不住,穿上鞋便要走出殿外。紫苏见状,急忙跪地拦住杨灵君,其余侍女亦一并埋首跪在门前。杨灵君不解地扭头望向李宁月,先前叽叽喳喳的人却也不愿同她说话,只低着头望着手中的药碗。 “安瑶呢?”她又问了一次。 无人回话。 杨灵君推开跪在门边的侍女,红着眼往殿外跑。忽地,袁广齐走进后院,伸手将她拦下。 “安瑶不在府里。” “为何?” “不在便是不在了。” “何为不在?” 电闪雷鸣,狂风骤雨。 他没有回话。她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却闻身后一声“死了便不在了!”霎时,耳鸣眼花,头昏脑胀。他说安瑶“不在”,乃“死了”之意。“你胡说!”杨灵君握拳转身,猛地揍了袁广齐的肩膀一下,继而对他拳脚相向。 “她昨日还去狱中探望我!” “今早死的!” “你撒谎!她允诺要陪我到老!” “她呈书予李轩,承认刺杀一事乃其所为!” “袁广齐,我恨你!恨你!” 蓦然,握着拳的手滑下他的胸膛,怀中的人不再闹腾,继而倒地。 雨水将她眼角的泪痕洗尽,还意图抹去她嘴边的那丝赤红。那笔红沿着她的脸颊及颈项化开,丝丝缕缕,好似一株曼陀罗。 “安瑶亦二九年华了,可曾想过喜欢怎样的男子?” “婢子不愿嫁人,此生只愿守着公主终老。” 曼陀罗,长之彼岸,花生而无叶,叶长而无花,花叶永生不见。 宫里兄弟姐妹比她年长许多,年幼者则不足两岁,所以她总闹着父皇想要玩伴。七岁那年,父皇命人挑了一批罪奴之女进相思阁,让她们陪她学习。众多官奴里,她一眼看中她。她长得好看,总眨吧着水汪汪的大眼,笑起来嘴角还有梨涡。可她总低着头,即使被其他孩子挤在一旁,亦不哭亦不闹。 “你,过来。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贴身宫女了。” 她很聪明,教习姑姑教些什么,她很快便能学会,偶尔比她学得更快。她会的可多了,如女红,琴,棋,书,画。初时她说话总是很温柔,小声得她听不清。“你大点声,我听不清。”她常说。后来她越发外向,倒是不再拘谨,亦会替她出些主意。 有日,哥哥罚她抄《论语》百遍,她未能准时完成,遂被哥哥打手掌示警。她疼得缩起手,哥哥便打得越发大力。忽然,哥哥挥起的木板停在半空,久久未能落下,原是她替她挡着了。“放肆!小小婢女,岂敢拦我!”哥哥一脚将她踹开,她却扶着肩上前,抢走哥哥的木板。哥哥被气得不轻,命她和她举着满盆的水跪在院中,随后气呼呼地走了。 “你怎么这么笨!胆敢惹哥哥生气!” “婢子愚笨,看不得别人欺负公主。” 她噗嗤笑了。她好得无可挑剔,唯独是胃口大得很,总是比别的婢女多食一半的饭,亦喜食各类糕点。不过如此看来,让她多食也还是有些用处的。 “喂,你叫什么。” “回公主,婢子乃罪奴,无名无姓,亦不知父母何人。” “这样啊……唯愿汝安康,《诗》亦曰:报之以琼瑶……往后便唤你『安瑶』吧!” 她开心地点头,咯咯笑个不停,一不小心将头顶的水打翻,可谓醍醐灌顶。 “安瑶……” 杨灵君汗如雨下,攥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惊心动魄地望着被褥深呼吸。温热的手轻覆上湿漉漉的额头,还烧着,李宸昊心疼地将杨灵君拥进怀里。 “我在。” “宸昊,安瑶不在了……她昨日还来探望我,为何今日就不见了……” 她同他说了许多,他未再回话,只静静地听着她哭闹了一个时辰。泪水浸湿他的衣襟,胸膛越发沉重,鼻息渐重,怀中的人似已入睡。 李宸昊将杨灵君轻轻放下床,替她盖好被子,又将纱帘放下。今夜注定是无眠夜,他未离去,合衣在她的躺床歇下。枕着头,静听殿外的雨叶滴答。 那日上朝前夕,李轩身着黄袍,刚踏进甘露门,便遭到刺客伏击。歹人直奔李轩,挥剑便要砍他,张虎用拂尘将剑挡下,转身护着李轩往后退去。袁广齐听见甘露门有异动,遂领兵上前与贼人争斗,将他们一网打尽。 堂堂皇帝于皇城遭受刺杀,震惊朝野,遂并未如期举行早朝。刺客虽是袁广齐所捕,唯李轩生性多疑,故命人将袁广齐押至立政殿,对其审问一番。李瑛华于刺客身上搜出杨灵君的耳坠,并对其用刑逼问,刺客头目咬定杨灵君乃主谋,并供出她曾于八月二十六日驾临曲江,与他共商是次刺杀大计。 李轩怒火中烧,命张虎去晋旼王府将杨灵君带来。几番试探,杨灵君依旧无懈可击,唯贝氏指证刺客头目所言为实,李轩便趁此将她下狱。安瑶为保杨灵君,服毒自杀,将一切罪责揽下,伪造成她才是刺杀事件的主谋。 “来人!将那贱婢的尸首拖来,命人鞭尸三百!” “陛下,那末了……可需退回晋旼王府?” “乱葬岗!” 第32章 桃花酿 “唉……” “张太医,如何?” “方十九二十,身子却若四十。” 杨灵君连日高烧不退,偶有睁眼,却是呆若痴者,未消三刻,便又入睡。也不知她是醒不来,还是不愿醒。李宸昊除了上朝及处理公务外,便是衣不解带地守在她榻前,几日下来,亦是清减了不少。李宁月与袁广齐隔日便来晋旼王府探望她,可每每皆是她沉睡之时,故大多失望而归。 “王爷,惠王妃带着公子来访。”紫苏低头走进朱丹楼传话。李宸昊望了眼门外阴着的天,让紫苏将林婉莹领进屋,自己则送张白衡离府。叔嫂相□□头,就此别过。李宸昊原先担心李益诚闹腾,将杨灵君吵醒,可转念一想,或许李益诚能让她想起杨德修,愿意努力睁眼看看。 林婉莹抱着李益诚坐在榻边,对着床上昏睡的人自言自语良久。她同她说既然已受苦,便应好好活着,寻个机会将敌人歼灭。她还告诉她李宸昊近来精疲力竭,为防东宫雪上加霜,朝堂之事从未懈怠,回府后亦时时守在她床前,只为她醒来便能一眼看见他。至于安瑶,若知她如斯折磨自己,只怕不愿上路,留在凡间做只孤魂野鬼。 “五婶……”李益诚挣开母亲的手,踹下鞋便往杨灵君的床爬去,待林婉莹反应过来时,他已钻进杨灵君的被子里。他说从前生病时母亲和父亲总会抱着他入睡,可如今无人陪伴五婶睡下,她应当孤独清冷,故他愿意陪她睡。未几,榻上传来呼呼鼻鼾,原是李益诚困了。 “嫂嫂。” 白唇嚅动,柳叶眼揭开眼皮,扎眼的光涌进黑色瞳孔中。 林婉莹喜极而泣,唤来紫苏将杨灵君扶起,陪着她将药喝下。她说适才的话她都听见了,这些日大家说的话,她亦都听进耳了,只是累得很才未醒来。这些日子里,她并未歇着,反是在梦里思虑许久,而适才她想明白了。紫苏将她轻轻放下,替她抹去泪水。“修儿……诚儿又长大了不少。”她想伸手摸摸他的脸蛋,却怕冰冷的手将他惊醒,遂又放下手。 林婉莹又在朱丹楼坐了好一会儿,直到李益诚睡醒才抱着他离去。杨灵君今日精神好了许多,故林婉莹离去后亦未睡下。她睁着眼仰视楼顶,思绪不断自儿时与当下徘徊。她想李宸昊了,可知道他正忙着,便在心中想着他。等到日落,他还未归,她便累得再次睡下了。她又做梦了,这次梦的是他。 奋力一甩,似已燃尽的纸屑复燃,橙红的火苗袅娜,芯芯相触,顿时亮堂。 已是黑夜,紫苏命下人点燃王府门口与走廊的灯笼,有独自捧着火烛走进朱丹楼。烛泪盈盈,薪火相传,殿里亦是一片光明。紫苏将手中的烛火吹熄,刚转身便看见杨灵君坐在床边,急忙拿着纳了白狐毛的彩蝶斗篷给她穿上。“带我去安瑶的房里吧。”紫苏忙着给她系带子,闻言愣了愣,遂笑着点头。 紫苏扶着杨灵君走出房外,沿着走廊绕至朱丹楼后,在两间平房前停下。青瓦白墙,左厢房乃紫苏的房间,右厢房则是安瑶的房间。紫苏推开右房门,从怀里抽出火折子,逐一将房内的红烛点燃。门敞着,火苗晃个不停。 屋内简陋得很,仅有梳妆台,床榻,衣柜和一张木案几。杨灵君在梳妆台前坐下,一个盒子接一个盒子地打开,简略所数,倒也价值百两。这些金银珠宝不是她近来赏给她的,便是从前哥哥与嫂嫂所赠,可她总不常穿戴。她又坐在她的床榻上,轻抚她往日所盖的棉被,又伸手在枕下摸索着,一无所得。紫苏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见她欲开衣柜,便连忙上前替她打开。柜中衣物不多,就连去年她赠她的蜀锦亦原封不动地躺在柜中,柜底则…… 紫苏蹲下身将柜子底的瓮抱了起来,凑近嗅了嗅道:“王妃,似是桂花酿。” “嗒”,滚烫的泪水自离开眼眶后,转瞬凄冷。幽幽地落下,悄悄地钻进地缝。踏进这屋后,杨灵君脸上一直挂着浅浅的笑,并未落泪,倒是“桂花酿”三字触动了她的心。 “灵君。” 紫苏见李宸昊来了,将桂花酿置于案上便离开了。 她背着他,身躯微颤,必是落泪了。他并不去看她,只将她的头按在胸膛上,哪怕多看一眼,他便多一分恨。“那日我同她说想喝桂花酿,她欺我来不及的酿制,可原是她早已备下了。”她含糊地说着,他亦含糊地听着。 怀中的人松开他,低头拭泪,忽地,抬眸望着他。 沾满泪珠的睫毛跳动着,冰凉的手轻抚他的脸庞,她好些日子没好好地望过他了。他的左脸上有条细长的疤,虽浅,但她看见了。“太子?”她问,他笑着摇头。紧蹙的小山眉一舒,她踮脚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畔柔声道: “我不会让李瑛华善终的,亦不会让李轩得偿所愿。” 如此温婉柔媚之声却在言说蚀骨之痛,使人听得胆战心惊。人之有二,一则一振不撅,一则越战越勇,楚阳为后。 她父皇确为昏君,唯待子女极好;李轩则不然,他且是明君,却不配为人父。李瑛华权力遮天之时,他便以李宸昊与之抗衡,明里暗里地挑拨东宫与晋旼王府的关系,以此巩固自身权势。他既不为天下,亦不为子孙,实则自私自利。自确认她并无玉玺之时,李轩便对她弃之如履,而当李宸昊多番为了她忤逆他意后,他便对她起了杀心。为了赢尽民心,他不择手段地利用李宸昊,甚至不惜以整个王府为他的千秋大业陪葬,那么,她便助他一臂之力。 李宸昊拥紧杨灵君,埋首于她的肩上,贪婪地感受她的温度。令人魂牵梦绕的脂粉不再,尽是惹人爱怜的汤药之甘。对于父兄,他们从前并非如此,只是一切在他们踏入大熹宫那刻便已不同。他能理解她对他们的恨,亦能明白她心中无尽的痛苦,所以他很为难。唯愿若能守之,便倾全力护之。 狂风咆哮,一片片白若鹅毛的雪花盘旋而下。 她抱着他,望着屋外的雪花纷飞,想起安瑶之死。那日安瑶离开牢狱不过一刻,郑丽清便领着玉姝大摇大摆走进牢里,对她好一番讥讽,还言道她若死了,想必安瑶会随她而去。凑巧得很,第二日安瑶便自尽了。那丫头慌起来便失了分寸,若无人教唆她以一命抵一命,想必她无法于一夜里布好如此缜密之局,更绝不可能于几个时辰内将认罪书上呈。 他日,她必会以东宫为安瑶祭。 蓦地,一片白雪飘进屋内,于门前香消玉殒。 她的妹妹化为冬雪,春风,夏日,秋霜,与她永生相伴。 第33章 西市 天阴着脸,漫天飞雪。 佳人闭眼坐在梳妆台前,侍女慢悠悠地替她梳妆。她似心累了,又像人困了。风声嚣张,直往她耳里钻,又急又闹。珠翠悦耳,朱唇微挑。侍女轻轻打开锦盒,从中取出一支沉香木簪,将其缓缓插进她的朝云髻。 碳火噼里啪啦响,通红的身躯将大殿烘得暖热,屋内尽是沉香。一如既往,侍女替她穿戴好斗篷,又将她的手藏进护手里。殿门开启,寒风霎时侵进屋内。 白雪皑皑,鹿皮靴陷入白花花中,一步一个印。 亦不知是何时形成的习惯,李宸昊每夜皆会朱丹楼,既不留宿,也不用膳,仅是来看看杨灵君。偶尔他来时,她早已睡下,他便坐在塌边望着她一会儿,直到何福催促才肯离去。而每日早晨则是她去德安殿唤他起床上朝,换衣物,戴发冠,即使有侍女替他收拾,他亦依然要她来才肯离家。 “王妃。” 何福与众婢女向杨灵君行礼,随即退至紫苏身旁,好让李宸昊发挥。 杨灵君脱了斗篷,在李宸昊榻边坐下。她唤他,他一动不动。她再唤他,他却忽然将她拉至床上,用棉被将她包裹。她屏息催促他,他笑了笑,摇头道:“你唤『宸昊哥哥』,我便起。”她自是红着脸摇头拒绝,他却闭眼挑眉威胁她,说是她今日不唤,他便不起了。“宸昊……宸昊哥哥……”她只得认输,小声地在他耳边唤了声,深怕被紫苏和何福听了去。“知道了,灵君妹妹!”他忽然大呼,笑着下了床,急忙让何福给他穿上朝服。 杨灵君满脸通红地从床上坐起,这才发现上了李宸昊的当。他洗漱完毕,见她还愣坐在床上,便蹲在她面前轻轻敲了下她的脑门。“那我先进宫了,你乖乖留在府里,等我忙完再回府接你。”语毕,他起身在她额上一吻,刻下全新一日的印记。 德安殿门轻启,随即被紫苏关上。殿内只余侍女,紫苏,和茫然的杨灵君。 她鼓着腮站起身,原先缠在她身上的棉被却一骨碌滑落在地。耳边传来侍女的笑声,她急忙理了理额前的碎发,这才发现自己现下衣衫不整,发髻蓬乱,蹭地又面颈通红。就这副鬼模样,倒显得她昨夜是歇在德安殿的。 李宸昊近来总是这般戏弄她,无耻,卑鄙! 杨灵君窝着气从德安殿回了朱丹楼,命紫苏替她重新梳妆。也罢,紫苏替她梳了堕马髻,又让她换了一身常服。今日是她的生辰,去年李宸昊忙着准备喜冬宴,并无好好陪她度过,遂答应她今年陪她去市集逛逛。 “第十二日了。” 雪于指尖化开,化为水珠落下。今日是安瑶“不在”的第十二日。 杨灵君用过早膳后,抱着桂花酿在躺床歇下。夏末所中的毒还未清干净,便又接二连三地病了好些日子,这半年来她嘲讽自己要变成药罐子了。她趁李宸昊不在,偷偷问过张白衡自己的病情。起初那老头说得委婉,只道是身心疲惫,稍加休息便能康复。后来在她的淫威下,他只得从实招来,说她若再不好生调养身体,只怕四十岁便已油尽灯枯。 方十九,算上今日,亦不过二十。生命看似长远,她却不知不觉已消耗一半了。 她很纠结,想着死了也好,这本是她的命运。可每当想到李宸昊,她便迟疑了,盼望着与他长相守。偶然,她觉得自己既生亦死,似死又生,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灵君。” 刚睁眼,泪便夺眶而出,落在李宸昊的手里。 他问她要否再休息一会儿,她连连摇头,放下手中的桂花酿,起身便要往屋外走。他侧身将她拽至跟前,替她披上斗篷,又在她颈间戴上围脖。他牵着她走出殿外,忽然拾起一把雪向她扔去。她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他笑了笑,又向她砸去一个雪球。 从前在宫里,打雪战她便没输过。 她亦蹲下身捏了个雪球朝他砸去,随即又抓了把雪扔向他。来来好些回,他倒真的不够她打,遂边用手挡着脸,边向她走去。他握住她的手,刚张嘴,她便将藏在身后的雪球砸向他。虽冰,却正慢慢回暖。他满意地牵着她走出庭院。 午时,日头正猛,寒意稍去。 李宸昊原想今日陪杨灵君去东市逛一圈,她却言西市更热闹,他便命何福驾车前往西市。想来她自小于宫中长大,定没有太多机会感受普通子民的生活,故他决意今日要让她大开眼界。 临近喜冬,市集里节日氛围高涨,商贩各出奇招地揽客。李宸昊牵着杨灵君在市口的饭馆坐下,喊来一叠胡饼和两碗羊肉饼。艳阳高照,杨灵君的斗篷折射出层层金光,连带着她的脸庞亦婉顺起来。“王爷为何……总是望着我?”她问。“因为灵君漂亮。”他不假思索道。 虽则李宸昊近来浑话越说越多,可杨灵君还是听不管,遂又低下头吃羊肉饼。他见她窘迫,倒更乐呵了,他就爱看她羞答答的模样。 “老板,钱搁桌上了。” 忙着煮饼的老朽闻言,急忙瞥了眼饭桌,随即朝李宸昊点头。杨灵君还是头一次瞧见还可以如斯付款,忍不住回头多看了几眼。李宸昊同她说,饭馆乃小本生意,大多一至两人工作,故时常是一人身兼多职。而现下是太平盛世,倒也甚少出现抢掠之事,所以当老板忙完手上的事,自会上前将钱收下。 “那儿。” 杨灵君定睛望着灯笼档口旁挤满人的地摊,扯着李宸昊的衣袖踮起脚张望。李宸昊见她难得提起兴致玩闹,二话不说地拉着她挤进人群。“呼……”一男子眯着眼眺望前方,继而将手中的细木箭扔进铜壶中,随即赢得众人掌声。原是投壶,李宸昊摆摆手,直言无聊,拉着杨灵君便要走出人群。“公子,”适才投壶的男子将李宸昊拦下,咧嘴挑衅道,“可愿屈尊与在下比较一番?” 李宸昊望了眼坐在一角的胡人老板,那人立马上前讲解比试规矩。原来那位男子乃今日唯一百发百中者,赢得不少奖品,老板正苦恼着今日该吃大亏了。李宸昊似笑非笑道,他能背对投壶,若能全中,那位男子只能在摊档上挑走三样物品,而他则要架上的红宝石璎珞。此番比试引来许多围观者,迫于群众压力,那名男子只得答应。 “灵君,看好了。” 李宸昊朝杨灵君眨眼,牵着她背对铜壶。闭眼,再睁眼,“嗒”,箭入壶。围观者纷纷鼓掌,四处争相走吿,引的民众将摊口围得风雨不透。李宸昊勾起嘴角,又连连往后抛了三支箭,皆不偏不倚地入了壶。最后一箭了,那名男子和老板全神贯注盯着李宸昊手中的箭,竟比他本人还紧张。闭眼,缓缓睁眼,“嗒”,再入一箭。看客激动地拍手,忍不住向李宸昊投去赞叹的目光,而站在一旁的姑娘观看则艳羡地望着杨灵君。 老板按约取下红宝石璎珞,小心翼翼地将其交至李宸昊手中,转眼,李宸昊便将它挂在杨灵君的脖子上。她欲脱下,说是与今日这身打扮不搭,他望了眼她头上的木簪摇头,说是如此才是绝配。旧的木簪于立政殿损毁,前几日他刻意命人再造一枝,并于簪首镶了颗若豆大的红钻。 阳光渐弱,天色继而暗淡,已然傍晚。 男子将女子逼向墙角,高大伟岸的身躯将她覆盖。壮实的手臂搂上她的腰,青筋隆结的手则不断揉着她的小脸。缓缓地,他低下头,温柔地将她吻下。女子亦伸手搂住身前粗壮的腰,踮着脚迎向他。青丝于墙上蹭擦,男子咬了咬女子的耳珠,笑道:“今日可欢喜?”女子捧起他的脸,用鼻尖蹭着他的鼻子,点头道:“欢喜。” 大尧民风开放,男女于街头搂搂抱抱亦非奇事,亦无人会去在意他们在漆黑的巷子里是否卿卿我我。李宸昊原也不想上前打扰那对男女寻欢作乐,只是那句“开心”耳熟得很,似是他自小听到大的声音,恍若……恍若…… 李宸昊红着脸,不自觉握紧双手,火冒金星地盯着巷子里的男女。杨灵君的手被他握得疼,急忙闭眼咳了声,刻意惊动巷子里风花雪月的男女。 “哥哥……” 李宁月脸红耳赤地将袁广齐推开,低着头走出后巷。袁广齐见此,立马跟了出去,伸手挡在李宁月身前。 “袁,广,齐……好呀,你居然……你胆敢……” 李宸昊气得语无伦次,脸上一阵青又一阵红,刚想挥手揍打袁广齐,却扑了个空,险些往前栽去。袁广齐抱拳跪在李宸昊面前,卯足劲地大声说: “等入了春,臣便向陛下求娶公主!” 阳光灿烂,白雪莹亮。他的话似冬日艳阳,予人最猛烈的温暖,而他的语气又如深冬之雪,无比坚定透亮。他脱口而出,似是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又好像情急之下胡编乱说。“待入了春,我便正式向陛下请旨。你愿意为下嫁袁府吗?”他扭头望着她,又郑重其事地说了一次。 李宸昊双目圆睁,那眼珠像是要跌出眼眶了。杨灵君扯了扯他的衣袖,说是饿了,想用晚膳。可他现下眼中只有不断点头的李宁月和跪地傻笑的袁广齐,丝毫没有听见杨灵君说些什么。“宸昊,”杨灵君特意唤他的名字,似有委屈地,“我饿了。”这下李宸昊确是听见了,只是还没想好如何处置眼前的男女。杨灵君挽着他往前走,倒将他的视线引至臂上的玉手,继而将他牵走,待他回过神时,已不见那对男女的踪影。 杨灵君随意在一家饭馆坐下,点了几道小炒和一碗肉羹,便随意与李宸昊聊起李益诚。纹丝不动,沉默寡言,眼中带怒。这还是李宸昊第一次和杨灵君谈天时分心,就连她在他碗里堆满菜亦不知。 今日他是没让杨灵君大开眼界了,可李宁月却使他叹为观止。晚膳乃食之无味,及后的烟火他亦玩得不尽兴。他同杨灵君道歉,说好今日要陪她散心,最后却魂不守舍。杨灵君没有不快,仅站在一旁陪着他,实则她在担心自己做错了,毕竟李宁月与袁广齐乃她撮合而成。 华灯初上,夺尽明月的光芒。午后未再下过雪的长安城忽然又下起雪来,浅浅,绵绵。 “你很讨厌广齐。” 她忽然说话,打破了街道的宁静。他摇头叹气,他真的不讨厌袁广齐,即便往日对他有所误解之时,他亦未曾怨恨过他。 “广齐生辰之时,我予过他们独处的机会。” 她又说话了,这次乃打破他心中的宁静。原来许久之前她便想着替袁广齐娶妻,这让他想起她醉酒那日所说的话,以及她温润如雨的吻。他其实没在想些什么,只是忽然发觉与她成婚一年多亦未若李宁月和袁广齐那般轰烈,故心中有些不爽。他和她是夫妻,比他们名正言顺得多! “我不知你如此厌弃广齐,若……唔……” 他忽然吻她,搂着她往墙上退去。纤长宽厚的手掌顺着脊骨往上,原先捧着她脸庞的手向她脑后滑去,转而陷入柔软温热的髪丝里。他从未对她如此横行霸道,时至今时今刻才发觉她其实不堪一击,甚至柔软可怜。雪越发猛烈,亲吻亦逐渐深入。该是寒冬凄清,搂作一团的人却觉得燥热无比。 他搂着她从墙上起来,气喘吁吁地贴着她的额,红着耳根抿嘴道:“本王若说见王妃唇脂漂亮,故也想试试……王妃信么?” 她无言,只不停地喘气,羞得他拔腿就跑。才刚走了两步,他想起将她落下了,又讪讪地牵起她的手回家去。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牵着她并肩而行,他们如往日一般,静默无语。 大雪迅速为长安换上一身白纱,薄如纸片的雪层上留下两条大小不一的印记。 他们走得很轻,怕心事让人听了去。 第34章 不行 木门咿呀开了,大雪趁机飘进殿内。碳火将屋子烤得热腾,轻若白羽的雪花霎时化为点点珠水,又转瞬蒸发。疾风呼啸,好似怒得要将房屋连根拔起,一连狂浪,继而谄媚低吟,柔情万种地抚慰苍生。 杨灵君卷缩至棉被内,只余青丝薄凉。已过辰时,她还不愿起床。 “王妃,该起了。” 厚重的棉被将底下的人压实,发丝于枕边摩挲,显然她拒绝了紫苏的邀请。指葱翻出被子,一双灿若繁星的柳叶眼望着火盆,“我再睡两刻,就两刻”,语毕,枕上只见一帘秀发。 “王爷让何福送来了东西。” 杨灵君闻言,一骨碌从床上爬起,不断催促紫苏替她梳妆。紫苏替她换了套荷叶绿锦裙,又将她的手塞进护手,扶着她在梳妆台坐下。铜镜虽朦胧,可紫苏看得出来今日她心情极好,便替她梳了个双环望仙髻。 鬓边步摇叮当响,杨灵君忽然扭头望着紫苏,又将左手递给她。紫苏眨巴着眼,似是想起什么,便笑眯眯地从梳妆台拿了个木盒递给她。 红木盒的盖顶镂空雕刻了蝴蝶于花丛中畅游之景,里头似乎装着白瓷脂粉盒。杨灵君满怀期待地打开木盒,小心谨慎地将脂粉盒捧在手中,继而凑近闻了闻。将其打开,殿内随即充斥着一股梅香,香艳无比。日光下,盒中鲜若红梅的膏体盈出层层油光。粉嫩的指尖于盒心打圈,转而抹在手背上,犹如雪地中一道明亮香甜的红梅墙。 “原是静姝阁新上架的唇脂。” 紫苏此话教杨灵君忆起前几日的生辰,那个傍晚以及那条无人的街道。她低估了他的炽热与渴望,为自己招来惊心动魄的夜晚。而此事的始作俑者乃袁广齐与李宁月,若非他们肆无忌惮地于街边情意绵绵,又怎会惹得他动了歪心。可若不是如此,她亦未知他在失了理智下也依旧体贴温柔。原来他的唇比想象中柔软温热。 “王妃是太热了么?脸怎的那么红?婢子替王妃涂上王爷送来的唇膏可好?” “不要……我不要!” 亏得他想出那烂借口,还特意大清早命何福送来唇脂戏弄她。 杨灵君丢下唇脂便往外跑,紫苏怎么追也追不上,只得折返朱丹楼取下斗篷,再循着雪地里的脚印寻她。 “王妃……你还没用早膳呢!” 紫苏披着雪,气喘如牛地闯进如玉阁,转身用脚将门掩上。她幼细的手臂上挂着毛茸茸的斗篷,双手捧着粥菜走进殿内。杨灵君从未见过紫苏如此莽撞狼狈的一面,恍惚间她还以为……安瑶若在便好了。那丫头定会替紫苏拿着斗篷,亦会替她打伞,继而顺手将门带上。有她在,她不必狼狈,她亦无需担心。 紫苏将饭菜置于杨灵君面前,起身往木门走去。 “别关!我想……看雪。” 杨灵君望着殿前一滩雪水道。 秋冬总是予人寒冷苍凉之感,唯她最爱冬日。冬季虽寒,但人心常暖。父皇常言宫外危险,总不肯让她出宫,她几番撒泼后,他才答应她可在喜冬时领她走上朱雀门一睹为快。尊贵的公主被困在守卫森严的高塔里俯视众生,她并不觉得可怜,亦不感难过。“哗啦”父皇抓起一把金叶子洒下朱雀门,民众蜂拥而至,跪在地上高呼万岁。她觉得他们的衣饰特别得很,女子脸上的装扮亦有趣得很,似笑非笑。无聊。 回到相思阁后,她替她偷来嬷嬷藏在米缸的酒,两人便坐在床上猜拳,输的人自罚一口。后来她们争相输,又争酒喝。她言喝酒伤身,公主应当少饮,转头自己却咕噜咕噜喝起就来。她自然是不服气了,遂上前争夺,亦豪气地将酒灌入喉。两人喝至不知年岁,抱在一起便睡了。 翌日此事传至哥哥耳中,两人又被罚跪在院中,她们这次举着的可不是水盆,乃高丽新进贡的花瓶。 “王妃……” 紫苏连唤了杨灵君好几声,这才将她从过去的回忆唤醒。紫苏见她画了两位少女举着花瓶跪地,好奇地询问她画的是何人。她不语,仅笑着摇头。 “王妃……王妃!” 梳着垂挂髻的婢女破门而入,神色惊慌地站在门边。紫苏眉头一皱,对那孩子好生教训,直言有失王府风范。婢女摇摇头,跪在地上直言李宸昊被内侍押着回府,而王府亦被大军围得水泄不通。紫苏一听,脸色骤变,赶忙随杨灵君往前庭走去。 及至前庭,身着朝服的李宸昊背着右手望着紧闭的晋旼王府大门,闻见杨灵君着急的脚步,连忙转身扶着她。 “不打紧。”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前些日,太子向陛下上报称朝中不少权贵买官鬻爵,要求陛下彻查。不知怎的,竟又与张逸生一案牵扯上。太子言张逸生之官乃买来的,而我是经手人,故陛下便下令封锁王府彻查此事。” 仅用了三言两语,他便将事件的缘由说清。 杨灵君陪李宸昊走至德安殿,替他宽了衣,让他先歇息,待午膳准备好便唤他起身。紫苏陪她走回朱丹楼,她并未开口言说,只漫不经心地走着。 大尧建国不久,政务还乱得很。大烨亡后,不少朝臣辞官归乡,亦有人不屑李氏之虚伪而自尽殉国,归顺大尧者寥寥可数,遂李轩命李宸昊为朝廷挑选些可用之才。半年前,李宸昊令各郡各举荐一至三位人才,并将其的文章呈上长安予他阅览。经过多番筛选,他合共选出五十六位才子,安排他们出任五品或以下的官职,并面见了七品或以上的新人。 “怎么了,王妃?” 杨灵君忽然在朱丹楼前停步,紫苏反应不及,差些撞上她。 她明白了。 张逸生原来九品芝麻官,故李宸昊并未面见过他,而他若真是贿赂底下的人,李宸昊确有不知情的可能。 杨灵君急匆匆走进朱丹楼,从衣柜里搬出安瑶制的桂花酿,又命紫苏在德安殿备下午膳。她知道她能想到的,李宸昊必然已经思虑过,所以让他如此疲惫的或许不是李轩的软禁。“王妃。”紫苏才刚走出殿外,随即低头折返,“何福说今日送粮食的人来过了。”杨灵君目如朗星地望着紫苏,招手命她上前。紫苏自顾自地大声念叨王府今日收到了菜、鱼、虾和羊肉等食材,却从衣袖内取出一张布满尘土的纸条,悄悄地塞在杨灵君的手心里。 玉指沾染垢土,只见纸上紧写着“烹小鲜”三字。 老子曰:“治大国若烹小鲜。”意为以不变治万变,以无为达至有所为。看来此事已有眉目,线人正提醒李宸昊稍安勿躁。若真如此,李瑛华困不了晋旼王府太久,他这是在引火烧身。 榻上的人用棉被裹紧身子,剑眉紧锁,鼻息越发沉重。任凭屋外雪虐风饕,他便是毫不发觉,沉醉于自己的恶梦里。 白皙软嫰的指背顺着高挺的鼻子而上,沿着眉骨往鬓边扫去。眼珠转动,他握住她的手从床上坐起,正想伺机搂她,她却起身站在一旁。 李宸昊亦不气恼,换上常服便牵着她往偏殿走去。自她生辰那晚后,她总躲着他,每当他靠近她时,她虽不抵抗,可眼神闪烁,似有不安。那晚突如其来的亲昵必是将她吓坏了,他心底也恼自己,怎的不争气与年少轻狂的妹妹比较起来了。 “这是安瑶酿制的桂花酿。” 案上无饭,仅放着几道小菜和两个空碗。杨灵君扯下系在瓮口的绳子,一阵清香扑鼻而来。桂花的清甜柔和了酒的刚烈,两者相融,绕梁三日。未饮,人已醉。她给他斟满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杯相撞,清脆悦耳。 “适才线人来报,劝君心安,想来此局并不难解。” 仰头共饮,恍若行军般肝胆相照,又如合卺酒的缠绵悱恻。 他给自己又倒一杯酒,亦替她满上。他举杯苦笑,说是怀念在无忧谷的那两日,既平凡亦幸福。昂首又是一杯,愁苦绵绵。他说他累了,如今的每一日都使他疲倦。原以为仇恨能使他在这场角力中坚持下去,可他发觉怨恨使人痛苦,让人怠倦。 “灵君,”他又连喝好些酒,望着她皱眉道,“最让我难过是你自小便活在如此污秽的牢笼里。” 她低头笑了,转而捧起酒瓮大口喝酒。“从前有哥哥护着我,往后的日子我也必陪你渡过。”她说。 他听得清楚,她说往后与他相守,无论如何亦不离弃他。 暖呼的大手握住凉如雪的小手,一拉一旋,她转入他的怀中。口含甜酒,缓缓喂入她的口中。慢慢地,她从他的怀里落入地上。炭火互燃,以细微的嘶鸣宽慰对方,继而融为一体。 漆木上气珠提醒他地上冰凉。叮嗒,步摇自半空落地,他将她轻轻放在榻上。 柔软灼热的身躯带着清雅的桂花香,通红的脸虽免不了脂粉俗气,却亦是软滑可心。玉颈生香,颚下躁动,身下人的气息越发急促。贴在鬓边的手悄然滑至她的胸前,迅速缠上绳带,随后颓然解下。 耳鬓厮磨,她不觉哼声,正想着今日铁定无处可逃,他却起身蹭鼻道:“舍不得。”他起身替她绑好衣带,摸了摸她的鬓发,于她额上温柔一啄,匆匆走出德安殿。 门外雪若大席,寒风刺骨。 李宸昊拍拍脸,暗叹好在酒量进步不少,否则今日该把持不住了。他已二十一,兄长于他这般年纪时,膝下皆已育有一至三位孩儿,他自是羡慕的。只是顾及杨灵君身子虚弱,舍不得让她遭罪,这才迟迟未敢要她。若无过去种种,只怕他亦早为人父。 紫苏见李宸昊气喘吁吁地走出殿外,似有盼头,遂幽手幽脚地走进殿内,却见杨灵君于榻上正襟危坐。 一脸淡然,衣衫整洁,温婉依旧。显然屋内并没有发生紫苏想的那些事。 “紫苏。” 王妃唤她,她急忙低着头跑上前。玉手轻摆,她弯下身,将耳朵递至王妃嘴边。 “紫苏。” “怎么了?” “王爷……是不是……不行?” “不……什么!” 第35章 愿与之一争 “启禀陛下,经臣连日来的追查发现,晋旼王不仅受贿于张逸生一人。还包括下自大理寺狱丞,上至监察御史等五人之多。” 大熹殿内群臣缄默,只待李瑛华的表演。李轩深叹了口气,于龙椅前踱步,还不时点头。 “臣认为晋旼王行事恶劣,恃宠而骄,理应重罚,以儆效尤!” 李轩点头,询问太子除此是否还有其余发现,李瑛华坚决否认,指当时选官一事乃李宸昊主理。郑子聪站在李瑛华身后直摇头,为有这么个愚钝的女婿而感到难堪。 李舒文见李瑛华言尽,便出列禀奏,直斥李瑛华办事不力,趁机公报私仇。李舒文呈书一封,详细列明了李宸昊于招募人才那段时日的行踪,而对于李瑛华指李宸昊与张逸生会面的日子,实则当日李宸昊约见了张白衡。李轩简略地看了眼奏章,又追问太子有何补充,何故于惠王所述有异。李瑛华一时语塞,连忙请求李轩让张白衡上殿对质。翡翠扳指摇晃,李轩无趣地坐在龙椅上,让张虎去太医署将张白衡带上殿。 未几,张虎将张白衡带至大熹殿,命他交代与李宸昊交往的细节。 张白衡跪地直言,指去年秋时李宸昊确于立秋之时拜访他家,不过李宸昊并无所求,只望他能配些安神解忧之药予他。李瑛华穷追不舍,质问张白衡为何如斯清晰记得他们的会面日期,且晋旼王因何故问他索取解忧药方。太子神色虽凶,但张白衡并不畏惧,言晋旼王登门之日乃他母亲生辰,故一家老小正于家中庆祝,而王爷索药乃为宽慰彼时的楚阳公主。 张白衡神色自若,且说辞亦天衣无缝,气得李瑛华怒发冲冠。李轩命张白衡退下,下旨解禁晋王府,并不想再于此事纠结。可李舒文并不想就此放过李瑛华,遂继而追究: “臣不明白太子殿下为何仅凭晋旼王与张逸生同日同时进出水宁坊,便断定晋旼王与张逸生勾结。另外,据殿下所言,晋旼王受贿于多人,唯当时并非王爷一人着手处理官职事务。臣犹记当时殿下亦曾举荐尚书右丞等人协助王爷办事,可为何殿下处理此案时直接绕过这几人,将卖官贪污的罪名扣在晋旼王头上?此举十分不妥,有失公允,还望殿下今日给个说法。” 李瑛华被李舒文问得哑口无言,竟紧张得在这狂风暴雪的日子里汗如雨下。朝臣则不以为然,皆对他的行事作风嗤之以鼻,正待看他的笑话。李轩双目紧闭,似在冥想,并无维护他之意。郑子聪咳声了,暗示他此事就此作罢,应当快快了结。 左顾右盼,并无人想为李瑛华说话,更多的是幸灾乐祸。迫于形势,李瑛华只得哈腰承认处事有失,但坚决否认借机打压晋旼王府,只因在意国家利益而行差踏错。他是太子,未来的天子,他是不会错的,即便错了也不该承认。 这场“王爷受贿贪污”的闹剧纷纷扰扰了六日,李轩已然看够了,此次亦使他更明了儿子的心性。李瑛华处事不公,为了一己私欲而多番设计李宸昊,且招招皆是致命打击。而李宸昊则仁厚慈善,唯太过感情用事,多番为妻室涉险。显然这两人皆不是帝王的最佳人选,唯朝臣似乎更倾向于李宸昊,就连往日以游手好闲著称的李舒文亦肯为他淌这场浑水,这着实让李轩感到意外。 至于晋旼王贪污一事,李轩亦特意让李瑛华负责,以此打击他的士气。晋旼王府消沉的数月里,东宫占尽风头,李瑛华更与部分朝臣关系密切,引得李轩心惊。他深知太子与晋旼王不睦已久,且求功心切,定会有所行错,此乃警告他的最佳时机。 “我竟忘了,我们的三弟最公正持平,看来五弟该好好报答你了。” 下了朝,大熹殿内人群散去,李瑛华笑着拦下李舒文,古里古怪地朝他说此番话。李舒文亦面带笑容地挥挥手,笑言适才不过实话实说,若今日遭人误解之人是太子,他亦必定直言不讳。 不曾想从小同吃住的兄弟竟也走至阳奉阴违,尔虞我诈的境地。 这一战,终是东宫输了,输在建功心切和锋芒毕露。 寅时,守在晋旼王府外的护卫撤退,大门重启。 长安各处皆积雪盈尺,晋旼王府亦不例外。若说剔透的雨是上苍的泪,那清寒的雪便该是它泣下的血,凉薄,钻心,软糯。 杨灵君在朱丹楼的阁楼上细阅安瑶的遗笔。 那日紫苏亲自收拾了德安殿,她原想将空空如也的桂花酿酒瓮扔掉,摸着贴在瓮上的红纸时,却觉得有所不对劲,遂将其撕下。紫苏见红纸后藏了封信,打开一看始发现乃安瑶绝笔,当中内容多涉及杨灵君,遂她连忙上呈。 秀丽的笔迹所书不多,仅草草数句:“其言有理,于情于义,命中如此。暂与君绝,余生困难,幸有紫苏晋王。此生无憾,愿君安康。若有来生,愿二入君家,定赴白首。安瑶。” 仅是如此,她匆忙得只以一页纸将她们过往的十多年轻轻带过。 泪珠落于信角,随即化开,似熊熊烈火欲将其焚毁。这封信杨灵君看了好些遍,每每读至“命中如此”,她的心便揪在一起。命运乃注定,弗知执笔人,为何书其命,何为命中该? “也不穿厚些再来登高眺雪。” 李宸昊从后替她披上外衣,见她低着头便知她又落泪了。自那日于德安殿共饮后,她便将自己困在朱丹楼中。原先他还以为她是气恼了,后来紫苏告诉何福乃因她寻得安瑶遗笔之故,遂难过得不想见人。 “既已知道凶手为谁,那便一个也不要放过。” 他甚少口出狂言,必定是震怒了。 确实,他觉得带着仇恨而活痛苦得很,唯他明白复仇乃她活着的最大使命,若无恨,或许她便不欲活了。 漫天风雪,她忽然转身躲进他怀里。 她自是难过极了,毕竟她的亲人只余二,却已断送一人。他是她在这世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但却未能将最美好的事物赠她,使她动辄便落泪,故他常觉得自己有许多不足。 “灵君,我本不欲争,但为了你,愿与之一争。” 第36章 顺其自然 “嗒。” 玲珑剔透的水珠顺着干枯笔直的枝丫末端滑去,途径红衣而止,蓄力待发,流淌而下。风一吹,红梅落,粉嫩娇媚的桃花正含苞待放。 宫人手持扫帚,恭顺地将残雪往墙角扫去。扫着扫着,殿前便一片湿哒哒。内侍行过,沾染悲凉,所行之处不外是濡湿。 日光灼热,身着枣红圆领袍的男子立在万春殿前整理衣着,深吸一口气后昂首挺胸走进殿。 皇帝于殿内与左右丞相议论政事,春光满面,看似心情颇佳。“有何事?”皇帝拉着他坐下,赏了他一杯茶,笑言此乃建州新进的岩茶。左相掀起茶杯,凑近一嗅,直言妙哉,右相对此亦赞不绝口。 “臣欲求取嘉静公主,还望陛下成全。” 袁广齐掀袍跪地,殿内一时肃静,无人胆敢随意呼吸。 张虎捧着茶走进万春殿,与匆匆走出的左右相撞了个满怀,往后探头,只见袁广齐跪在地上,而李轩神色亦难看得很。 “出去!” 张虎立马放下茶,上前欲将袁广齐从地上拉起,却莫名受了李轩一脚。 “朕让你滚!” 张虎揉了揉屁股,赶忙往外退去,顺手将门带上,立刻遣散了所有驻守在殿外的内侍。 李轩拎着茶杯走上龙椅,不慌不忙地吹了吹冒腾的白烟,继而抿了两口茶。李宁月身为皇家长女,作为父皇,李轩自然着紧她的婚事,故前些日已命皇后筹备宴会,正打算入夏前便将她的婚事定下。他原是看中太师之孙,少府少监公孙氏,即使第二人选亦是太子洗马商氏,可未寻思过将门之后。 “臣必定全心全意呵护公主,往后身畔仅公主一人。” 袁广齐语态诚恳地说着,李轩却无心听之。美言人人可语,唯不等同发自肺腑,于其实现之前,亦无价值。他开始思虑为何从不考虑侯王将相为他的女婿,大概源于畏惧权势之争将连累女儿,亦恐怕女儿沦为宰割他的利刃。权与势最是能蛊惑人心,他与众子相互算计了半生,唯愿往后将死之时女儿不会对他弃之不顾。是故,他绝不允如珠似玉的女儿下嫁将门。 李轩高呼一声,唤来张虎,命他速请皇后,嘉静公主,以及晋旼王夫妇觐见。 张虎四处奔走,命人宣李宁月与晋旼王夫妇面圣,自己则亲身绕去凤仪阁,将皇后请来万春殿。人多则自然口杂,不消一个时辰,皇亲贵戚皆知袁广齐求娶李宁月一事,眼红得亦想参与其中。 未时,李宸昊与杨灵君两身蓝衣走进殿内。万春殿内六人齐聚,却各怀鬼胎,深不可测。 杨灵君甚少出入大熹宫,仅每月十五进宫拜见万秋影,与李轩则不鲜少碰面。她亦不愿多见他,新仇旧恨无一报之,他竟要她的命,那她偏要过得快活。一月未见,他又老了,而她亦清瘦了不少。不过殿内最妒恨她的,实则是笑容可掬,温婉至极的万秋影。李瑛华与郑丽清多番设局,招招险要,却未料时至今日她还能完好无缺地站在殿前。身受剧毒亦未能覆灭,万秋影亦曾想过她是否本该活着,今日这番,实则命也。 “月儿,你可愿嫁予袁将军?” 李宁月自入了殿便一直低着头站在一旁,若是往日她必定愿意坦诚心意,可今日人实在多,她倒不敢说话了。杨灵君嘴角带笑地望着她,见她窘迫,转而低头轻扯李宸昊的衣袖,将他怒视袁广齐的视线转至自身。 “女儿……”李宁月望了眼跪在地上的袁广齐,又瞥了眼李宸昊,双拳紧握吼道,“愿意!” 李轩脸色一沉,扭头拍了拍万秋影的手,又忽然笑了起来。他走下龙椅,绕着李宁月与袁广齐走了一圈,又走至李宸昊与杨灵君面前。李宸昊适才不过戏弄妹妹,他知道袁广齐会待她好,便笑着说服李轩,说是他们两情相悦便可。 “灵君,你是怎么想的?” 李轩说着,却摇头晃脑走上龙椅,与万秋影并肩而坐。万秋影见杨灵君无语,便道袁广齐乃一介武夫,怕是不够细心照顾公主,还望皇帝三思。对此,除了李宁月与袁广齐着急外,倒无人有异议。杨灵君知道老狐狸在想些什么,笑言公主意的愿该是皇帝择婿的首要准则。 的确,李轩在思考,他盘算着如何才能使自己为最大得益者。 “可你如今职务繁忙,朕怕你冷落了公主。” 李宁月本欲开口维护袁广齐,却见李宸昊正朝她皱眉摇头,便只得将话吞进喉。袁广齐勾起嘴角,笑称愿长驻皇城,守大熹宫与东宫之安宁,言毕,双手奉上兵符。 除了李宁月外,在场无人不知李轩只待此刻。 李轩接过兵符,于手上把玩一番,似笑非笑地留下一句:“那便于喜冬时成婚吧!” 李宁月闻言,含泪将袁广齐从地上扶起,紧紧地相拥在一起。那日他说入了春便向圣上请旨迎她入府,新年刚过,他便兑现了诺言。付诸行动远比花言巧语动人,亦更来之不易。 意气奋发的少年为意中人卸下盔甲,此生只她一人卑躬屈膝。 月色朦胧,清风携带薄云,细嫩的新枝哆嗦。 他牵着她回到家,漫步陪她回房。他说从未想过他会为此放弃权势,双手将自己最在意的东西奉上。她倒笑了。她知道他的想法,看似输了,却既抱得美人归,亦与目标更近一步。她突然停下,侧着头仰望他,又莞尔一笑。 他忘了,唯她记忆犹新,他亦曾为了她舍弃成就伟业的机会。 “我今日可以歇在朱丹楼吗?” 她原想转身进屋,却被他拉住。繁星为证,她当下确实懵懂了。 “仅仅歇息。” 他握着她的手不放,他决定好了,要每日更靠近她些。机会降临之时,该努力把握,如无可能,亦应尽人事为之。所谓顺其自然,若无“自然”,便无法“顺”。 颔首,银花步摇盈着月光晃眼。 初时仅是分被而眠,继而粗壮的臂弯潜至她颈下。煞尾,她倏忽挪进他的被窝,在他怀中卷缩成团。 “宸昊哥哥……” 梦中呢喃着。 第37章 一生一世 日魂浮于西海,魅紫自四方八面赶来,随着雯华融入水蓝,缱绻缠绵。迤逦曲折的走廊与高耸入云的华亭相连,百鸟盘旋,啁啾不断。清风轻抚,西海掀起层层涟漪,清波荡漾,银浪拍岸,那暮色顿时支离破碎。 亭下立着一对男女,他们静听浪声,共赏日沦。 女子缓缓合眼,任由春风拂面,肆意地享受春光无限。男子亦不语,握着腰间的剑柄陪她放纵。他懂她,她亦知他。 “你终究爱上她了。”她开口,却依旧闭着眼。他闻言冷笑,叹了口气反客为主,“因着他,你亦不同了。”她未回话,他仰望远方,却见星辰已现。“吾等皆贪生之辈,可笑矣。”他又道。 蓦地,鱼儿跃出水面,于水中摆尾,转而翻身潜入海里。“噗通”一声,倒将她惊醒。交缠着的睫毛悄然解开,柳叶眼聚精会神地紧盯海面。 “明日便要南巡,事情可都办妥了?”女子将手中的石子抛下海,眺望日暮道。男子嗯答一声,神思恍惚问:“你真的不打算同他说?” 她默不作声,想来是自有主张。 “灵君。” 楚腰一扭,只见李宸昊与李宁月站在不远处。杨灵君与袁广齐互望,一人淡然,一人欣喜地往前走去。李宁月朝杨灵君浅笑,挽着袁广齐走出长廊,一路上嬉闹声不断。李宸昊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无奈地直摇头,转身牵起杨灵君的手。 蜿蜒的长廊上拉着两道高矮不一的身影,静默无言。 “王爷似有不悦。” 杨灵君望着浩瀚的西海漫不经心道,不像是关心李宸昊,更似特意逗弄他。李宸昊晃了晃掌中的小手,笑着摇头。今非昔比了,他知道她心里的人是他,而袁广齐亦钟情于李宁月,他已然没有敌人。 “你适才同袁广齐在聊些什么?” 李宸昊刚才远远便瞧见两人的身影,他们不似从前般打闹,反倒一脸严肃地私语,似是在商量着什么。杨灵君并未否认,却亦不愿回答,将话题引至明日的南巡之旅。 大尧建国近两年,北方已然被李轩控制,唯江南地带距京遥远,皇室势力薄弱,故李轩借探访四子李玉康而南巡。 杨灵君从未见过李玉康,亦未看过他的画像。李宸昊同她说李玉康原名“李子骞”,乃李轩醉后与厨娘许氏所生。彼时阮氏身怀李宸昊,妊娠疲惫,故家中事务大多交由李瑛华生母游氏打理。游氏不愿其他夫人产下男婴,既对阮氏无从下手,转而伺机欺压许氏。游氏收买许氏的贴身婢女,得知她惧怕猫狗,故刻意与府中养了一只黑猫。及后不知怎的,黑猫兽性大发,冲撞了许氏,导致李玉康早产,落下一身顽疾。李轩为四子安康担忧不已,经高人指点“骞”字强差人意,遂他重为其拟名为“玉康”。而游氏陷害许氏一事终被揭发,故李轩将其逐出家门,不复相见。 “原来四皇子与王爷同岁。” 李宸昊哭笑不得地望着杨灵君,未曾想同她说了这么多,她竟然只关心他与兄长的岁数。杨灵君四处顾盼,这才发现李宸昊带着她走进开满桃花的桃园。风吹花落,她拾起地上的桃枝,又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 粉红覆住亮白的玉指,轻轻一吹,阒然落入掌心。 温热的手忽然握住她的掌心,一搂,一旋,他将她堵在桃树下。俯身,抬首,柔情万分。幼细柔软的手紧紧圈住他的腰,那努力尝试王妃唇脂的嘴抽空笑了笑,近来她终不那番畏缩。 “宸昊……” 她忽然松手,他还疑惑着,却见她低头打了个喷嚏。 她立时脸红耳赤,埋首于胸前。他宠溺地笑着,一把将她拉进怀里,以解她的窘境。 “灵君,明日便要出发去扬州。你若喜欢,往后老了,我们住在江都可好?” 怀里的人侧头倾听他胸膛的心跳声。她不敢想得如此远,若过了明日他还喜欢她,那往后她便随他浪迹天涯。 他本性仁慈良善,可她不一样。 李舒文奉命留在宫中监国,李轩不愿声张,故仅皇后、太子夫妇、晋旼王夫妇、李宁月及袁广齐伴驾南巡。是次出巡的守卫安排由袁广齐负责,他已于邓州及大队中安插杀手。郑丽清乃中书令之女,若死,必能予太子党致命一击。故她与袁广齐谋划好了,大队一旦抵达邓州,杀手便会寻机刺杀郑丽清,倘若无法于邓州了结,随行的杀手则会伺机而动。 郑丽清只是第一个而已,还有李轩,李瑛华,万秋影,曲千叶。他们都该死。 “在想什么?” “在想你予我的偏爱有多长。” “不长,一生一世罢了。” 三十为“一世”,“一生一世”约六十载,他说余生独爱她一人。 翌日,阳光充沛,风和日丽。 杨灵君比往日早起了许多,与紫苏忙着整理行李,又重新分配了下人的工作。李轩是次乃微服出巡,故特命众人切勿铺张,带上重要物品即可。李宸昊对于要带何物品并无意见,唯一要求乃带上何福,以便与李舒文保持联系。杨灵君本欲带紫苏出行,可她乃王府掌事姑姑,若离京太久,恐有不便,故她随意挑了位聪明伶俐的丫头随行。 紫苏和侍女抬了两大木箱上马车,告诉何福一箱为王爷王妃的换洗衣物,另一箱则是王妃的珠宝发饰和王爷的防身利器。何福机灵的很,立马用红绳在铜锁上打了个结,说是如此容易辨认,以防与他人的木箱混淆。 杨灵君将王府打点得井井有条,亦有紫苏留京看管,李宸昊宽心地上了马车。紫苏悄悄拦下杨灵君,塞给她一小包药粉,又躬身在她身边嘀咕几句,惊得她逃也似的上车。 “脸怎么这么热?”李宸昊见杨灵君脸红脖粗,急忙摸了摸她的额头,“紫苏同你说什么了?”杨灵君摇头,看着他满脸关怀的模样,又想起紫苏适才于她耳畔所说的话,莫名噗嗤地笑了。他见她笑得明亮,心生欢喜,遂伸手搔弄她的腰,逼迫她招供。她斗不过他,赖皮地挽着他的手,不让他胡来。总之她是绝不会告诉他紫苏将她的话当真了,并给了她一包“补药”,声称能“箭无虚发”。 晋旼王府的马车于大熹宫前停下,李宸昊与杨灵君进宫与李轩等人会合。在接受朝臣膜拜与祝贺后,李轩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大熹宫,往扬州出发。 路途遥远,所经城郡众,变幻莫测。 皇帝既不留太子监国,亦不让晋旼王独留在京,应是借南巡考验两人,并试探惠王的办事能力。此行表意虽为探望四皇子,但亦不难猜测皇帝对其心怀愧疚,以致万里寻儿。 此行险欸。 想得累了,她便靠在他的肩上歇息,惊觉自己越发依赖他,似是失了他便难以心安。 “宸昊。” “嗯?” “到了唤我。” 第38章 事成 “你便陪我去,好吗?” “可现下快入夜了……明日再行可好?” 李轩一行人历经两日奔波,终于午后前抵达邓州。既是微服出巡,他便刻意不告知各地刺史大队何时抵达,仅在安顿好后遣张虎通报一声。各地政府得知皇帝大驾光临,纷纷安排辉煌府邸让圣上歇脚,唯李轩意欲了解江南一带的实况,遂命李瑛华择选酒馆入住。而李瑛华看中了驿馆旁的三层酒家,还特意安排每人独自享用一间客房,内侍与女婢亦各分配了一间客房。 李氏一族以往居于边塞,时常应战局而迁居,早已习惯长途奔波,而袁广齐作为将军亦经常于马上奔走,体能自然是异于常人。故最终只有首次远行的杨灵君对旅途感到不适,整日无精打采,虚弱得很。为此,郑灵清没少笑话她,说是晋旼王妃应当留在长安休养,若是病倒便又是折磨晋旼王了。好在驿站附近有间酒馆有颇多空房,杨灵君得意下了马车便能倒床休息,如今精神看着倒是好些了。 “不要,就要现在!” 杨灵君刚踏出房门,便在廊上瞧见李宁月拉着袁广齐于酒馆前撒娇,说是欲在附近逛一圈。杨灵君心中不禁慨叹年华逝去,仅是年长李宁月一岁,却无她一半的好精力。“已入春,怎的手还是这番冷?”李宸昊从房里走出,故作怒状瞪了她一眼,转而低头替她暖手。两人站在廊上俯视楼下人的举动,只见李宁月噘着嘴仰视袁广齐,不断朝他卖乖。 “那好吧……但你必须答应我,今夜决不能踏出房门。” 终是李宁月赢了。 杨灵君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丢下李宸昊便下楼,径直往酒馆外走去。其实亦非抛下夫君,乃知道他必定跟上,便无需多言。 “哥哥从前也来过邓州。” 杨灵君不喜欢酒馆,不仅因其残旧,还因着墙上写满淫诗乱作,遂想逃离。李宸昊陪着她于驿馆四周绕了圈,除了酒馆便是医馆,故最终同她看了日落才回的酒馆。邓州于大烨时乃唤“南阳郡”,唯李轩上位后,将“郡”改为“州”。杨文曾告诉她该地山少原广,民风朴素,人才辈出,实一块不可多得的贵地,他便是于此结识张白衡。 李轩及万秋影的晚膳自是侍女亲自烹饪,张虎试之方可上桌,故他们乃独自与房内享用。李宁月和袁广齐两人几乎同时与晋旼王夫妇回到酒馆,是以一同享用了晚膳。 夜幕来临,用膳完毕,袁广齐急匆匆地将李宁月赶回房内,并一再叮嘱她今夜不可外出。杨灵君故意不与袁广齐相视,只低头抿了口茶,待他们离开才移步上楼。“咿呀”,她走进李宸昊的客房,慢条斯理地在桌前作画。他跟在她身后上的楼,见她不是回自己的房间,自是惊奇,便若无其事地进了房。 按原定计划,今夜乃郑丽清死期。她之所以选择走进他的房间,是因为太子夫妇及帝后的房间与他乃对门,若有何事,她便能即刻得知。 “画人总不如你。” 还为了稳住他。 李宸昊放下书,在她身旁坐下,替画作补了几笔。她摇头,指画中仅少年一位,实在单薄,他便立马低头画了一位教书先生。待他画毕,她已然趴在桌上瞌着了。 “灵君,灵君……” 唤不醒。李宸昊将她放在床上,替她盖好被子,原想收拾桌子,她却迷迷糊糊地扯住她的衣袖。他蹲在床前无奈地笑了笑,欲将她的手放下,一句“宸昊哥哥”便让他定住了。既是走不得,亦舍不得走,他索性脱鞋搂着她入睡了。 他原想隔三差五便歇在朱丹楼,可实际上只有那日是在与她相拥而眠。他怕呀,怕寻得她多了,她便不欢喜。他说不出究竟是他爱她多些,还是她爱他更多,只觉她的爱比寻常人隐晦得多。近来忆起她于大熹殿偏殿欲以剪子寻短见一事,始明白当剪子插入他掌心时,她眼中除了震惊外,还有一丝自责。以至喜冬于承天门被灯火灼伤时,她闪烁的眼神亦非受了惊,乃庆幸伤的不是他。 许久后,他方明白她的爱意皆隐在那双柳叶眼后。 如斯想着,他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了。 亥时,夜深人静,虫儿幽鸣,酒馆只余零星的灯火,旅人皆已熟睡。 杨灵君缓缓睁眼,枕着头打量近在咫尺的李宸昊。今日抵达邓州后,他并未歇息,整个午后只与何福躲在房里规划扬州的行程,故适才不消一刻便睡下了。幽幽蓝光倒在他的脸上,高挺的鼻梁好似一座雪峰,素日常勾起的嘴角平缓地安在鼻下,倒是多了几分冷峻。睡梦中,他抿了抿嘴,遂纤长玉指暗暗触及唇珠,她亦不自觉随他噘了噘嘴。忆起初次与他相吻亦是在此番月色下,彼时她的确受了惊,他若不再放开她,怕是她会较他先失了冷静。蓦然,不眠人笑了。 “嘭!” 邻房的关门声将李宸昊惊醒,杨灵君立即合上眼装睡。李宸昊的邻房自然是杨灵君的房间,可现下她正睡在身畔,房中应当无人方对。李宸昊连忙伸手掩住杨灵君的耳朵,继而悄悄下了床,开着门左右探视一番。走廊四下无人,楼下大堂亦无人踪,仅是烛火摇曳。回房后,他小心翼翼地开了窗,将屋檐亦查看一遍。 无所得,他估摸着是听错了,又轻轻在她身旁躺下。 杨灵君闭着眼圈住他的腰,借月光清冷,红着脸埋首于他胸前。她的房间置于走廊尽头,与郑丽清的客房相通,想必袁广齐安排的刺客正是自她的房间翻去郑丽清处。忽然,房顶传来细碎的声音,似是有人在攀走。李宸昊刚想转身下床,杨灵君便将他搂得更紧,捆得他寸步难行。屋顶声响轻微,亦只有那几声,他只得当野猫路过,转而掩着她的耳再次睡下。 未几,走廊另一边似有人开门,并轻手将门关上,自此酒馆再次恢复太平。 事成,她终于可以安睡。 天微亮,杨灵君满心欢喜地回房更衣梳妆。 是次出行所带的衣物并不多,侍女于几身白裙中挑了件水蓝宽袖襦裙给杨灵君,她却摇头,说是要素色的衣饰。李宸昊常着白衣,似是喜欢素色。侍女替杨灵君梳了堕马髻,心灵手巧地在髻旁挂了两枝银花短步摇。 杨灵君对着镜子摇头晃脑,步摇便叮当响,她竟无趣至觉得好玩。侍女开了房门,扶着她跨出房门,骤然,她失了笑。 回心髻下媚眼闪动,鲜红的石榴裙将人衬得越发红润。 郑丽清正扶着玉姝站在房门前。 第39章 既然王妃想要 骏马拖着车往东南驶去,途径申州,光州,卢州,继而于扬州止步。 李轩于各地停留两日,首日大多留在酒肆歇息,第二日则让众人陪他去街上逛逛,并于临行前宣来刺史或县丞面见。便是如此,李轩一行人耗了十多日方到达扬州。 此行最让杨灵君遗憾的事,乃无法于邓州将郑丽清了结。袁广齐事后告诉她,那夜刺客已攀至郑丽清屋上,本欲潜入房中下手,却未料她还未睡。无奈之下,刺客只得趴在屋顶窃听她与婢女的对话。谁知她言曲氏难得不在,若不趁此时怀子,更待何时,遂她夜半偷偷摸摸去了李瑛华房中。此后日日如此,刺客根本无法下手。袁广齐亦曾想过一并将李瑛华解决,唯他戒心重,门边及窗上皆挂有铜铃,刺客难以接近。且除了夜间,众人皆同行,并无落单之时,无疑增加了刺客下手的难度。 “快到四哥的府邸了,在想什么?” 杨灵君闻言,立即拉开窗口查看。街边人来人往,叫卖声不断,显然从郊外进了市里。 “没什么。” 回长安前必须杀了郑丽清。 哒哒马蹄于“梁王府”前停下,李宸昊扶着杨灵君下马,缓步至李轩身后。 “父皇。” 身着碧色圆领袍的男子领着粉衣佳人上前,逐一拜见来人。李宸昊笑吟吟地唤他“四哥”,那男子眼中一阵欣喜,紧紧握住他的手,又朝杨灵君微微一笑。李轩揽着李玉康进府,众人亦乐呵呵地紧随其后。 李玉康每说几句话,必有一咳。唯他不以手挡之,乃用手帕遮住口鼻,继而将帕子折好再放入袖中。他行走时,绝不提着衣袍,亦不曾疾步,总是不紧不慢地行动着。他生得亦俊俏,双眸灿若繁星,两片薄唇微启,嘴边总挂着笑。 若说李舒文风流倜傥,那李玉康便是儒雅随和,至于李宸昊…… 李宸昊见杨灵君一直望着李玉康,便轻手扯了扯她的衣袖道:“四哥就那么好看?” 自是完美无瑕。 那粉衣女子原是梁王妃马雪馨,亦是妙丽佳人,一颦一笑颠倒众生,柔声细语更是予人我见犹怜之态。 李玉康眼见日将落,便命马雪馨带领各人进房歇息,稍后共进晚膳。 连日来的奔波训练了杨灵君的体能,不若初离宫之时,如今她精神好得很,还有精力在院中闲逛。倒是李宸昊,自进了梁王府便垂头丧气,虽是随她晃悠,却不欲说话。她问他是否累了,他说没有;她又问他是否不适,他说没有;她再问他是否饿了,他说没有。杨灵君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包子屑扔进池塘喂鱼,饲料不足,他倒帮她去取。 酉时,天色渐暗,侍女握着火折子点灯。 未几,马雪馨亲自来到晋旼王妃住处,邀请他们前去用晚膳。马氏身材妙曼,脚下生风,走起路来真真千娇百媚,杨灵君不由得心生羡慕。“等等可不许这样,”李宸昊见她一直盯着马雪馨的背影看,忍不住在她耳边嘀咕几句,“不许这样看四哥。” 闹了半天,他原是打翻醋坛了。 梁王府的大殿张灯结彩,四位掌灯侍女守在门前,凡贵客进门,则摆出甜美可人的笑容。 李轩牵着万秋影于主位落座,左方依次为李瑛华夫妇及李玉康夫妇,李宸昊夫妇、李宁月及袁广齐则坐在右排。马雪馨朝身后的婢女点头,众侍女便捧着美食佳肴进了殿,替众人斟了一杯酒,继而退出殿外。 “敬父皇一杯,愿吾皇万岁。” 李玉康与马雪馨举杯起身,敬了李轩一杯酒,随后又向众人敬酒。李轩摆摆手,直言无需拘谨,不过是家宴,不必互相谦让。李玉康闻言坐下,从袖中取出手帕掩鼻,自此未再碰过那杯将要漫出来的酒。 郑丽清夹了块羊肉予李瑛华,李宸昊放了筷酸笋在杨灵君碗中;马雪馨给李玉康夹了块烤鱼,李宸昊又夹了只虾给杨灵君;袁广齐给李宁月盛了碗鸡汤,李宸昊盛了碗菜羹予杨灵君。 未动筷,杨灵君碗里便已堆满饭菜,惹得李玉康频频慨叹。李瑛华睥睨,笑中带刺道李宸昊向来如此,视王妃如命。李玉康不予置评,转而与袁广齐打照面。他虽距长安千里,倒也听闻这位前朝将军为求娶本朝长公主而放弃兵权之事,可谓一段佳话。 “你要再看四哥,我可生气了。” 李宸昊悄声在杨灵君耳边说。她点点头,只好多看他几眼,转头偷偷将碗里的菜肴分给他。李宁月见样学样,趁袁广齐不注意,将碗中的鸡鸭鱼都夹给他。马雪馨自落座,便有意无意地往杨灵君和李宁月看去,似是对她们好奇得很。她先是因未能出席杨灵君与李宸昊的婚礼而向她道歉,又慰问她是否还习惯扬州的吃食,及后便关怀起李宁月筹备婚礼之事。 如此面面具到,倒教杨灵君对她心生好感。 李玉康于宴会上咳嗽不止,李轩看得揪心,忙问他有否食用宫中送来的药材。他自是点头,唯无人不知他已无药可救,如今不过是在等待生命的完结。万秋影目睹他长大,瞧见他过得如斯辛苦,倒也难受,千叮咛万嘱咐马雪馨要好生照顾梁王。 杨灵君午后并未歇息,撑到宴会中段已然颓靡,险些在宴上瞌着。她亦未觉宴会何时完结,跟着李宸昊便出了大殿,随侍女回院子去。 月色皎洁,云淡风轻,倒将她的睡意散去。 “宸昊。” 于房前,她忽然踮脚搂住他,跟在身后的王府侍女立马低下头。此处乃梁王府,不比晋王府,她若胡乱撒酒疯,定让人看了笑话去。不过,虽然,但是,他还是暗暗期待她如上次般为非作歹。 “梁王不喜欢梁王妃。”她突然在他耳边小声嘟囔,“梁王从不食马氏给他夹的菜。” 他知道了,她这是做给侍女看的。 “王妃这也知道,真棒!”他轻刮她的鼻子,又将她拥进怀中,低声问她为何不进屋再言。她捏着他的脸颊,笑道不喜欢侍女守在门外,欲趁早将她们打发。他噘着嘴寻思片刻,突然抱起她,又放肆笑言:“既然王妃想要,那便先陪本王沐浴吧!” 李宸昊抱着杨灵君往浴池走去,待她琢磨明白他的话时,已被他带至浴池前。他谅她走不远,遂将她放下,果然,她转身便见何福笑嘻嘻地将门关上。是了,现下不仅没有梁王府的侍女跟着,只怕是马雪馨亦不敢踏入浴池范围……她中计了! 李宸昊步步逼近,杨灵君屡屡后退,这里除了他们,便只有一汪清泉。 “宸昊!”在险些落泉的一刻,杨灵君下意识抱紧李宸昊。热气氤氲,恍若隔世,只不过这一次他也抱紧了她。除了在睡梦中,她甚少主动拥抱他,故即使适才的亲昵仅是戏一场,亦足以令他心动。 池边,相拥良久。他抱着她往后退了一步,蹲下身解去她的鞋袜,牵着她在池边坐下。 “这是药池,我适才特意让何福备下的。” 他亦脱去鞋袜,缓缓将双脚放进池中,却被池水烫得面容扭曲。 玩闹过后,一切又复原。 她同他说自抵达梁王府,便觉得这里怪得很。府里的内侍与侍女常笑脸迎人,对李玉康很是殷勤,似是对他无微不至,却在宴会上给他倒了一杯酒。另外,那些下人虽低着头,唯余光常于来宾身上扫视,眼神飘忽不定,应当意图偷听主子说话。而李玉康与马雪馨的关系则更耐人寻味。梁王从不正视王妃,不与她交谈,亦不吃她夹进碗里的菜。按常理,马氏那番温柔和顺,哪怕放眼天下亦难以挑出对她不满之人。 “除非她是佯装的。” 李宸昊替杨灵君理好鬓边的发钗,若无其事地论及马氏的身份。 李玉康身子不利索,自十五岁大病一场后,便一直居于扬州养病。其年十八,万秋影将侄女马雪馨引荐予李轩,游说他将马雪馨嫁给李玉康。李氏兄弟仅于梁王大婚之时与马雪馨有一面之缘,及后因无暇南下探望梁王,故亦未再见过马氏。而梁王夫妇感情是否不睦,外人无法知晓,亦从未有人关怀过。 “梁王似乎很喜欢你。” 杨灵君晃晃腿,望着波光荡漾的药池道。 李宸昊若有所思地点头,他亦觉得李玉康待他不同。 许氏产下李玉康三年后,便撒手人寰,而后他便由嬷嬷养着。而主母阮氏诞下李宁月三载亦驾鹤西去,李轩遂于两年后迎娶万秋影入府,惜万氏亦不屑李玉康。唯当年阮氏掌权时对其多加照拂,且李宸昊为人和蔼可亲,故增添了他对他的好感。 “或许有日四哥会愿意将他的心事与我分享。” “且待佳日。” 第40章 煙雨江南 “王妃可是不适?” 侍女见杨灵君纹丝不动地坐在床上发愣近半个时辰,心中慌得很,深怕自己不自觉犯了错。侍女伸手在杨灵君眼前晃了晃,她依旧一言不发地坐在榻上,连眼睛亦不多眨。“王妃……”侍女惊慌失措地起身,欲往外呼人来,蓦然,杨灵君将她拉住。 侍女抚了抚胸口,立马扶她至梳妆台前。她在扬州的这三日,已将白裙穿了个遍,如今只能在水蓝或梅红宽袖襦裙中择其一。柔荑轻拈,水蓝得筹。侍女见杨灵君一直望着镜子,心绪紧张,不小心扯断她一根发丝,吓得连忙跪地求饶。“我见年轻,侧脸与安瑶有几分相似。”她边说边将侍女扶起,嫣然笑道,“听闻你们唤紫苏『姑姑』,也唤她『姐姐』。”侍女点点头,更加小心地给她梳妆,并倾听她昨日的梦。 二月了,时间过得着实快,是人无法企及之速。 她昨日梦见安瑶了,遂又忆起有她在的日子。这一年里她似乎得到了许多,譬如李宸昊全心全意的呵护和袁广齐的全力支持,但她也有所丢失,例如安瑶以及死去的勇气。她质问过苍天为何如斯残忍,要让她独自承受国破家亡的局面,还将安瑶带走,可每当她准备赴死时,李宸昊便出现了。 侍女将门拉开,只见门外站了位蓝袍君子,他转过身来,是李宸昊。 他说来了扬州三日,净是忙着公务,还没陪她走走,故特来邀她泛湖。刚抵达扬州当日,便是在梁王府歇息,前日众人则陪李轩去市集逛了圈,昨日李轩则单独与李宸昊攀登赏日。她的确感到烦闷,便随他了。 “五弟与弟妹可是欲出门?” 李玉康迎面而来,李宸昊和杨灵君立马收回刚踏出院门的脚。他并非来妨碍他们出行,只是作为“地主”而善意提醒他们集市近来乱得很,况且昨日已行过了,故无需再踏足。李玉康正说着,马雪馨却忽然走进院内,笑问两位王爷商讨些什么。仅此一瞬,杨灵君将梁王眼中的惧怕尽收眼底。 “梁王殿下道扬州景色宜人,城中有热闹非凡的集市,郊外亦有绝美之湖。”杨灵君朝马雪馨屈膝,笑着挽上李宸昊。马雪馨带笑望了眼李玉康,又道扬州集市与长安不同,昨日人多势众,并未一一走过。杨灵君眼中闪过一撇转瞬即逝的盼望,连忙扯着李宸昊的衣袖撒娇,说是想试试扬州姑娘的脂粉。“王妃既想去,那本王便陪你去。”李宸昊向梁王夫妇拜别,牵着杨灵君走出院子,还不断捏着她的脸颊逗趣。 李宸昊与杨灵君走至市集,他指了指里头,她却摇头,遂他带她往城东走去。 风和日丽,晴空万里。扬州的街道与长安相若,亦是以坊里划分,唯江都富饶,几乎每个坊前皆有人摆档买卖。除了胭脂水粉等俗物,亦不乏档口贩卖柳叶纸伞和诗文纸扇等文艺玩物。沿路所见的茶馆酒肆以羊肉饼最为叫座,清蒸鱼鲚及酒蟹等当地特色膳食亦深受民众喜爱。新春之时,扬州刺史曾进贡河蟹与蜜姜等江都风味予皇室,深受贵胄欢喜,李轩因此拨款三百两予当地政府发展经济。 一群娘子走过,遗下阵阵香甜,再回首,百媚生。南方的娘子与长安的娘子亦迥然不同,她们一人一扇,谈笑间常以扇遮面,扇柄下的穗子随之摇摆。娘子娇媚迷人,似是怕别人将她们的秘密听去,总于人耳畔柔声细语。 “灵君,灵君?”李宸昊见她望着行人发愣,迷惘地晃了晃掌中的小手,“可是看见什么想要的?”他挡住了她的视线,遂被她推开:“我喜欢看俊俏娘子,王爷呢?”李宸昊无奈地叹了口气,竟让她逗笑了,拉着她便往东郊走去。 渐离市集,人烟稀少,俊美娘子不再,擦肩而过的皆是身负篓框,一身腥膻的渔夫。李宸昊牵着杨灵君往下坡走去,衣轻抚草丛,泥土沾湿布履,随后一面无垠的湖水映入两人眼中。 风轻日朗,水波此起彼落,携着层层金光灿烂往岸边涌去。半掌宽的绿叶微颤,曲折细长的枝丫上白蕾朵朵,麻雀高歌。 李宸昊自丛中推出一叶轻舟,先行上了船,又以浆撑在丛上,继而扶着杨灵君上船。 “月儿说王爷怕水,怎的真的来泛舟了?”杨灵君转身采了颗小草,无趣地于绕在指上。李宸昊眨眨眼,暗恼妹妹胆敢将那些陈年旧事皆抖给王妃听,却又笑言仅是那段时日惧水,而后便不怕了,且三哥教过他游水。杨灵君四处顾盼,扭头望着岸上的树问道:“可是甘棠树?”李宸昊点点头,收起浆,任舟于湖上飘游。 一叶孤舟,一双佳人,趁风而去,顺浪而行。 “安瑶……隔日我命人寻过,无果。” 她怔怔地望着掌心死气沉沉的小草,良久,她笑道:“谢谢,不打紧。”每当忆起那日于牢中匆匆一瞥安瑶的的尸首,她便觉得心痛万分。她有许多的设想,若当时掀开白布,一切会否不同。或许她会随安瑶去了,也可能她握着剑便去寻李轩,但也许她会如现在这般窝囊,静候报仇雪恨之时。许久之后紫苏方告诉她李轩对安瑶的处刑,鞭尸三百,只怕已是皮开肉绽,无法辨认。即便人已死了,他亦不愿放过她,甚至将她弃于乱葬岗。 她自言待安瑶若姐妹,却让她死无葬身之地,亦未能为她洗刷冤屈。枉为人。 “回长安后,我们……”他见她红了眼眶,心有不忍,握着她膝上的手道,“我们于王府后山给安瑶建一座衣冠冢可好?”她低头蹙眉,转而突然抬眸朝他笑,又同他道了声谢。 蓦地,湖面泛起涟漪,细雨若针,无声地潜入湖底。 李宸昊急忙脱下外衣披在杨灵君头上,划着桨往岸边靠去。杨灵君伸手将雨接住, 抬首仰望上空,方见四周烟雾弥漫。 烟,雨与江南,山水朦胧,她只看得清他。 “宸昊,”玉指紧握纤长的宽掌,她提着裙随他上了岸,随即搂住他的腰,“值得吗?” 他自是愣住,却怕她忽然跑了,便急忙将怀中的人抱紧,于她耳畔喃喃道:“我从来便觉得灵君是值得的。” 烟,雨与江南,春色茫茫,他紧缚她于怀中。 甘露既下,李宸昊牵着杨灵君原道返回,两人刚步行至集市前,便瞧见何福站在街口。三人原想返回梁王府用午膳,却见李宁月与袁广齐于闹市档口用膳,遂上前共食。 晋旼王夫妇刚坐下,李宁月便急着同他们说此地的蜜姜比朝贡的好食,又将袁广齐点的米糕推至他们面前,直言比御膳房所烹还要软糯香甜。“月儿,你如此贪食,往后把袁府吃垮了怎么办?”李宸昊笑着摇头,将碟中仅剩的红枣糕夹给李宁月。李宁月闻言,放下筷子抱胸,噘嘴嗔道不吃了。袁广齐溺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夹着红枣糕递到她嘴边,笑言将军府一无所有,唯是粮食多。 “啪!” 袁广齐突然瞪大双眼,将手中的碗往杨灵君身后的男子扔去。 “灵君小心!” 袁广齐言毕,忽见二十多名手握刀剑的黑衣男子自饭馆楼上蹿下。李宸昊意识到不对劲,急忙与袁广齐将杨灵君和李宁月护在身后。两人相视一眼,李宸昊扭头对何福喊道“照看好王妃与公主”,随即上前与刺客厮杀。 袁广齐不费吹灰之力便打倒三人,将他们的刀剑往街道中央踢去,吓得途人大呼小叫。李宸昊握住一男子的臂膀,奋力拧下他的剑,踏着他的肩往前飞踹,刺客接二连三倒下。何福虽不懂武,亦拾起刺客跌落的剑护卫杨灵君与李宁月。一厮趁何福不备,挥剑向前冲去,情急之下,杨灵君将李宁月拉至身后── 李宸昊左手握住利剑,冷眼抬眸,举起手中的剑抹向男子的颈间……剑落,人亡。 袁广齐见李宁月与杨灵君险些受伤,愤而挥剑刺向跟前的刺客。 一番厮打后,血流成河,刺客死伤无数,仅五人奄奄一息。袁广齐问饭馆老板索来绳索,蹲下身将那五人五花大绑。杨灵君见李宸昊左手流血不止,牵着李宁月上前查看,心疼得忙用手帕替他包扎。 日头猛烈,忽有银光晃眼,李宁月转身张望,见对街酒肆瓦上似趴着一蒙面男子。那人自背后取出三只箭,将其放在弦上,随后眯眼拉弓…… 李宁月惊呼,千钧一发之际,转身将兄嫂推跌。 “嗖──” 李宁月背中三箭倒地。 杨灵君曾独自看过许多场日落。赤红的火球灼伤天际,以诡魅的鲜红浸染上苍,滚滚朱云于空中翻腾,不断向残阳涌去。未几,浩瀚大海将热烈的阳啃噬,天涯霎时扬起几缕朱殷。后来她方知晓,原那是它的,她的鲜血。 “月儿!” 同一时间,同样的呼喊,两个男人跪在李宁月身旁。 “月儿……” 杨灵君匍匐至李宁月身旁,慌忙将她抱在怀中。袁广齐仰天怒吼,背着面如土色的李宁月奋不顾身往梁王府奔去。 “回去吧……” 杨灵君转而爬至李宸昊身边,颤着手将他抱在怀中,原想宽慰他,自己倒先落泪了。李宸昊将她从地上扶起,牵着她走出市集,蓦地,怒气冲冲地走回饭馆,与何福将那五名刺客拖回梁王府。 胆敢伤他妻妹者,必死无疑。 第41章 长安芍药 “来人!大夫!” 袁广齐背着浑身是血的李宁月闯进梁王府,与王府的侍女合力将她带回房间。侍女一人抬着李宁月的手,一人抬着她的脚,将她趴在床上。“月儿,再等会儿,大夫快来了。”袁广齐隔着衣袖替李宁月将额上的汗擦干,转而扭头朝身后的侍女吼叫,“大夫呢!王府不是有大夫!”侍女吓得磕磕巴巴,忙道已有人去请大夫了,继而外出打水。 “广齐……”李宁月枕着左手,有气无力地抬手轻抚袁广齐的脸颊。他握着她渐冷的手,不允她说话,她笑着摇头,说是直说一句。她望着他,苦笑道:“长安我怕是回不去了……便将我忘了吧。”袁广齐连连摇头,泪水洒落在李宁月的手背上。既是诚心全意爱过,又怎能随意忘却。 “月儿!月儿……咳……”李玉康扶着马雪馨冲进房内,连忙命大夫上前医治。未几,李宸昊与杨灵君赶回梁王府,命何福速将李宁月中箭一事通报李轩,继而奔向李宁月的卧房。马雪馨见杨灵君风尘仆仆来到,急忙于门前握着她的手,泪眼婆娑地咒骂刺客胆大妄为,该千刀万剐。“梁王妃,”杨灵君将手缩回,面无表情道,“有劳挂心,公主尚年轻,定能平安渡过此劫。” 该如何言说,若平日瞧见马雪馨这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只怕她亦会相信她的一片忠诚。可据她连日的观察,此人诡诈狡黠,昨日还让她的侍女瞧见她进出管家卧房。现下,她是断不会再相信马雪馨的一言一行了。 “月儿,哥哥在……”李宸昊坐在榻边,不断揉搓李宁月的手。他怕她昏睡过去,同她说了许多话,从他惧水聊起,又忆至她上次赠他的灯笼。过往十八年她一直在他身畔,哪怕生母离世,可有她的每一日,便是最美好的风光。她是他唯一同父同母的胞妹,身为兄长,让妹妹涉险如斯,只怕世间仅他一人了。 大夫在旁唉声叹气,道是箭上沾有剧毒,且此毒复杂难解,稍有不慎便不堪设想。袁广齐闻言,立马命人再请几位大夫至府中,与之共商解毒药方。马雪馨欲随侍女出门,随即被杨灵君拦下,只得讪讪跟在李玉康一旁。 屋内挤满人,杨灵君上前将窗开大了些,转身却见李宁月望着她。那一眼,尽是苍凉。杨灵君上前,俯身在李宁月身边,她将耳靠近李宁月唇边,未几,她同她说:“知道了。” 申时,杨灵君又见日落,今日的第二场。 李轩夫妇与李瑛华夫妇自邻乡赶回,见李宁月鲜血淋淋地躺在榻上,吓得差些晕过去。骤眼望去,万秋影握着郑丽清的手,两人站在一旁泣不成声,马雪馨眨眨眼,挤了几滴泪,有幸加入她们。李瑛华则长吁短叹地搂着李宸昊的肩,又拍了拍泪流满面的李轩。 “陛下与娘娘贵为帝后,见血不好。”杨灵君忽然俯身,对帝后下逐客令。李瑛华刚好装得累了,若再待在这里,只怕演不下去,遂立马带着李轩与万秋影离去。杨灵君朝门外离去的四人屈膝,转而望着马雪馨与李玉康:“有劳梁王与王妃这些日的关照。”帝后既走,这两人竖在此处亦是多余,尤其是马雪馨,碍眼得很。李玉康用手帕掩着口鼻,与杨灵君四目相投片刻,终点头离去。 李宸昊与袁广齐一直守在李宁月身旁,不断同她说话,势必不让她闭眼。杨灵君蹲在榻边,轻抚李宁月的鬓边道:“待你好了,我便同你说个屋内无人知晓的秘密。”李宁月点点头,费力地扯出微笑,继而皱眉合眼。袁广齐端来温水,喂李宁月喝下,又乘机与她聊起自己的儿时。 李宁月,安宁若月,多美好俏丽的名字。 杨灵君悄然退出殿外,走向大夫云集的偏殿。殿中的老少正为了救治李宁月而争论不休,见晋旼王妃驾临,急忙俯身拜见。杨灵君拿起案上的药方看了一眼,又其放下:“公主所中之毒可是断肠草?”殿内众人面面相觑,未料王妃竟懂医。实则她不懂医,但懂人心。一位少年壮胆上前回禀,说是箭上除了断肠草,还附有其他毒物,实在难解。 经过一番商议,众医决定先将李宁月背后的箭拔去,再服下缓解毒药扩散的汤药。杨灵君叹了一口气,带着他们往正殿走去,门一开,却见李宸昊正站在门外。他神色不妥,显然是因为“断肠草”三字。杨灵君摆手,让侍女带诸位医者去见袁广齐。 “何福,带王爷去歇息。” 玉指于额上轻揉,杨灵君缓步走向李宁月房间,又命人将最新的进展通报李轩。她未再进殿,仅守在门外。天色灰蒙,苍蓝自四方而来。她参不透这天,亦看不清将来。过了良久,大夫纷纷提着药箱离开正殿,看来是已将箭取出了。“王妃……”何福低头站在杨灵君身后,“王爷不吃不喝,亦不愿歇息,于殿中正襟危坐良久。”杨灵君无所反应,目睹大夫将汤药送至殿内才转身离去。 现下,李宁月怕是只想袁广齐陪着她了。 金碧辉煌的殿内烛火暗淡,窗前酪黄的纱幔顺风摇摆,石刻祥云前坐着蓄势待发的大尧晋旼王。 云履踩着红木板,一步步走向他。闭门,泪落。贵为王爷,他忍了一日的泪水,只有此刻得以释放。“箭已取出,药亦饮下。”杨灵君边说边从袖中取出手帕,“那些人是冲着我和你而来。” 她在他身旁坐下,替了抹了泪,扶着他的头靠在她的肩上。 今早李玉康似无意走进院子,同他们说集市危险,如非必要勿进。随后马雪馨便神出鬼没地于院前现身,她瞪了李玉康一眼,转而引导他们往集市去。巧得很,今日李轩带着万秋影与李瑛华夫妇往邻乡视察,无法即时返回。 “应当是误以为你惧水,亦知我不喜远行,那么我们可以去的便只有集市,想必刺客一早便于此埋伏好。” “灵君,我好累。” “歇息吧,我在。” 双目紧闭,又忽睁,反复转折,李宸昊终是于杨灵君肩上歇下。 她攥紧手中沾湿的手帕,伸手搂住肩上熟睡的人。他总笑着,偶尔亦一脸严肃,可从未在她面前落泪,今日是第一次。她心中有恨,因他和她则更深了。 一墙之隔,哪怕身负重伤亦未哭过的将军,今日为了他的公主而流尽泪水。她躺在他怀里,虚声道:“同我说说你儿时的故事吧。”他没有故事,左不过幼时因家贫而被卖进宫里,皇帝杨桀见他体格好,便选来习武,为杨文贴身侍卫。他同她讲,其实见她的第一眼,便觉得她漂亮,而自她特意送药予他时,便对她心生好感。他于宫中长大,见过不少妩媚靓丽的女子,唯独她与其他女子不同。她和杨灵君有些相似,皆有与生具来的高傲,心底亦都温婉善良,不过她比杨灵君更蛮横了些。蛮横好呀,他是个粗人,不懂如何谈情说爱,只道将最好的皆赠予最心爱的女子。他送过她许多小玩意,但还未有机会实现他向她允下的诺言,譬如婚礼从早办到晚,往后他要替她描眉,得空便一同去昆州走走…… “广齐,忘了我吧。” 捧着他脸颊的手忽然坠落,跌进他的掌心。 欲题芍药诗不成,来采芙蓉花已散。大尧最华贵的芍药在最是温柔的江都之春败下了。 一声哀嚎,整座扬州城为之瑟瑟发抖。 靠在她肩上的人猛然坐起,她急忙掩住他的双耳。良久,他问:“她适才同你说什么了?”她缓缓放下手,强忍泪水道: “她说,从前那些话是诓我的,还,唤了声『嫂嫂』。” 第42章 长生灯 雾霭低迷,天色混浊,已然不辨云雾。 扬州昨日下了整夜的雨,水若瀑布般倾泻,震耳欲聋的雷声不断,只怕昨夜无人安眠。 而梁王府自是整夜灯火通明。 李轩昨日亲自审问那五名刺客,可用尽极刑以无人招供,最终双双暴毙。经大夫初步检验,那五名刺客身中剧毒,推断他们于几个时辰前已服下毒药,而过度用刑加快血液运行,故导致提早毒发而亡。 李轩伤心欲绝,遂决定今日即刻启程回长安,待李宁月入土为安后,再命人着手处理此案。竟有人公然于集市中行刺皇室成员,且手段凶残,以致嘉静公主客死异乡,实在可恨。故李轩连夜书信予李舒文,让他遣人南下接管江都事宜,并搜罗南方所有官员的资料,决意重新审查他们的身分。 “月儿……妹妹!” 李宸昊一夜未睡,适才上了马车后才靠在杨灵君肩膀瞌着,现下又被凹凸不平的山路震醒。他自然是梦到昨日午后之事,未曾想过妹妹会在自己面前倒下,最终死于自己的疏忽。他切实感受到冯良当初之言,原来名利权势真的能腐化人心,继而泯灭人性。 “可要再歇息小会儿?”杨灵君见他满头大汗,用手帕将他额上的汗水印走,又低头看了眼他受了伤的左手。他自昨夜后便未再落泪,在外人面前亦依旧稳如泰山,仅是脸上失了笑容。今早亦不愿进食,还是她哄了好一会儿,才吃了个肉包,及后便未再用膳。而她想了一宿亦未能寻不出市集一事可追究的破绽,始终现下的证据随着刺客全军覆灭而中断了。 原来十八净是个令人难过的年岁,安瑶和李宁月皆在二九年华香消玉殒,而她亦在十八死过一回,后幸得“复生”之机。她骤然发现,她们都死于那些人手下,且皆因权势之争而被牺牲。她们不似活生生的人,更像棋盘上多余的棋子,必要时,下棋者会率先牺牲她们。 他又将头靠在她的肩上,这是他唯一的慰借了。 便是如此,一行人在马车上晃了五日,策马往长安狂奔,抵达长安那日亦是雨天。 紫苏在王府大门前迎接晋旼王夫妇,在见到李宸昊与杨灵君的刹那,收好的泪水却哗啦滚落。李宸昊同她说了句“节哀”便独自回房了,脸上无喜亦无怒。这么些日,他已逐渐接受妹妹离去的事实,只是再需要些日子整装待发。紫苏亦问起袁广齐的近况,杨灵君摇摇头,只道他已数日未开口说话。 风起云涌,午后长安突然下起瓢泼大雨,冲散不少沙石杂草,街边积起一寸污水。 李宸昊在杨灵君的规劝下,终归是多食了几口菜,随后倒头就睡。紫苏原想扶杨灵君回朱丹楼歇息,何福却道惠王携王妃来府探望,现下正在大殿候着。雪中送炭情宜难,杨灵君不好回绝,便与紫苏撑伞行至正殿。 林婉莹见杨灵君姗姗来迟,眼泛泪光地紧握她的手,关怀地与她聊了好些话。李舒文原想宽慰李宸昊几句,见杨灵君说他已歇下,只得作罢。林婉莹见杨灵君似有疲态,遂拉着李舒文同她告别。夫妻俩原已走出大殿,李舒文却冒着雨折返,低声告诉杨灵君线人已有所获,切莫就此放弃。 惠王夫妇离开后,杨灵君又命紫苏与她将王府巡视一番,仔仔细细地将王府检查了一遍。及后李宸昊的姑母,明阳长公主特意拜访,杨灵君便又接待了她。说实在杨灵君与她并不相熟,仅在皇室家宴上见过一两次,印象中丝毫没有这号人。唯她既来,又以探病为由,作为李宸昊的妻子,她无法拒绝长辈。 明阳长公主一坐便是两个时辰,自日暮待到明月高挂。杨灵君留她用晚膳,她到客气起来,扬扬衣袖便走了。杨灵君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拍了拍额头,又与紫苏往德安殿走去。 昏暗的房里三两烛火闪烁,地上倒着佝偻的身影,轻浅的呼吸随着屋檐下的细雨滴答而欺负。 杨灵君刚拉开门,便瞧见李宸昊坐在榻上发愣,屋里灯火黯淡,她瞧不清他的脸。她又命紫苏多点几盏灯,自己则替他穿好外衣,牵着他往偏殿走去。她知他近来胃口欠佳,遂命膳厨只备了两碟小菜和一盅鸡汤,哪怕不吃饭,今日他也必得喝碗汤。 晚膳过后,李宸昊命何福捧来一瓮酒,拿起便是昂首倒灌。杨灵君亦不阻扰,静坐着看他泄愤,估摸着他喝了半壶时,方让侍女将酒撤下。她和紫苏扶着喝得微醺的他回房,替他洗了脸,又盖好被子。忽地,她打了个哈欠。 “婢子陪王妃回朱丹楼吧。” “不必,我今夜便歇在此处。” 李宸昊闻言,立马瞪大即将阖上的双眼。他确有醉意,可未到失控的地步,所以坚信自己没有听错。紫苏亦是一愣,又想到两位主子许在南巡时感情与日俱增,如今怕是腻歪得不可动摇,遂笑盈盈地熄灯退下。 李宸昊在榻上撑着头,嘴角带笑地往墙里挪了去,继而拍了拍身前空出的半边床。杨灵君无奈地叹气,脱了外衣便钻进被子里,继而在他身边躺下。确实,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言明要与他同床共枕。她转身枕着右手看他,他亦翻身枕着左手望他。 “那今夜你会乖乖睡觉么?” “会,我答应你。” 李宸昊忽然凑近杨灵君,用鼻子蹭擦她的鼻尖,继而闭眼睡下。 他并无食言,整夜皆安安稳稳地睡在她身边,唯于天将明梦见了李宁月,遂哭着从榻上坐起。抽泣声将她惊醒,见他双目红肿,遂抱着他,轻抚他的后背。他搂紧她,埋首于她的发间。 玉手抚过宽广的后背,婉顺平和,好似儿时受伤委屈时得到的母亲抚慰。 半个时辰后,他又在她的肩上睡着。她将搂着他,缓慢往榻上倒,继而吻下积在他眼窝的泪。 连日来的奔波,加之午后众多府上积压着众多事务,她自是累了,醒来后却未再睡过。她望着浅睡的他,目视黄白将洒在冷峻脸庞上的幽蓝取代,那对浓密的剑眉随之紧蹙又松开。 鸟语花香,雨后的长安具别样的凄清。江都时常烟雾缭绕,混沌不清,京都却天高气爽,清晰非常。尤其暴雨过后,山清水秀,恍若隔世。天子脚下最是容不得做梦之人,无人不晓,此地寡情。 卯时,紫苏服侍杨灵君换了一身素衣,在她的髻上簪了两朵白花,随后伺候她用早膳。 “该起了。” 葱指轻拈耳廓,杨灵君俯身唤李宸昊起身,今日容易,仅是唤一声便起了。她替他换上紫苏递来的纯白圆领袍,又以白丝带替代他往日的玉冠。白衣翩翩少年郎,忽来悲中速速长。他握住在他胸膛上理衣的手,深深地望进那双疲乏的眼眸。 “会否觉得我特别怯懦?”他问。 她说:“王爷在我心中一直是最好的。” 他将她拉进胸怀,紧紧地抱住她。凡人皆喜美言,他亦不例外,尤其她从不夸赞他。他卖乖地请求她往后多言此番话,她却摇头道:“物之珍贵,自稀有。若常言,则与青芜无异。” 辰时,大熹宫济济一堂,万籁具寂。 身着白衣的皇亲贵胄与朝臣于大熹殿前齐聚,众人缄默,偶有几声啜泣。远远地,杨灵君瞧见了站在队伍前的袁广齐。一日未见,他似乎又比昨日清瘦了不少。隔着人潮,他向她点头。李轩走至他身旁,同他说了几句话,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咚……咚……” 良辰至,鼓声响,彩丹捧着金印自公主院步行至大熹殿前。她踉跄着,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二十名宫女,再之后,便是一副玉棺。那玉棺美轮美奂,四角皆以金叶镶嵌,棺盖上则雕刻了一只含珠凤凰,据说那是皇帝往日朝夕相对的夜明珠,今早亦是他亲手置于棺上。 “跪……” 张虎朝众人高呼,李轩便领着家眷朝玉棺鞠躬,朝臣则下跪叩拜。哭声骤起,几乎要盖过鼓声。虚情假意者皆在嚎啕大哭,深情厚谊者却眼中无泪,亦非奇事,左不过该淌的泪应当早就流尽。 “起……” 众人互搀而起,一行白衣人浩浩荡荡往转身往嘉德门走去,继而自长乐门走出。袁广齐并未替彩丹捧着金印,想来李轩取消了他与嘉静公主的婚约,放他自由。自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如她所言,将过往皆埋葬于今日。 天公作美,天明后亦未再落雨,聊以蓝天碧云慰借。百多人且步行且乘车地往皇陵拔去,铜鼓声撼人心,沿路百姓纷纷跪地叩拜,以示恭敬。午时,众人随着李轩走进尚未竣工的皇陵,陪公主行完此生最后的一程路。皇陵气势宏伟,入口处立着两座石雕貔貅,大道两旁则矗着两列骏马,绵延不绝,直到墓口。伺部司高呼一声“入”,内侍便抬着玉棺入了墓,侍女随之点燃墓中的长生灯。晋旼王与王妃摊开红绸,将其覆于玉棺上,继而退至李轩身后。随着伺部司一声“拜”,站在墓外的朝臣对着墓穴又是一番跪拜。 拱形石墓内烛火盈盈,身着吉服的公主静静地躺在玉棺中,无惧日升月降,皆有明灯常随。内侍与宫女从马车上卸下公主生前最爱的玩意,以及帝后赏赐的金银珠宝,将其堆砌在玉棺旁。 李轩上前轻抚玉棺,摇摇头转身离去,李瑛华等人随之退却。杨灵君扣上李宸昊的手,拉着他缓缓往后退,又朝何福使眼色,让他将袁广齐扶出墓外。富丽堂皇的红木门徐徐相合,忽地,彩丹泪如泉涌地将门按住。“你若愿意,往后来王府可好?”杨灵君松开李宸昊的手,与紫苏将彩丹扶起。她原想再看看墓内的玉棺,可泪水早已将模糊了双眼,自是什么亦看不清了。公主原要带她一道南巡,唯她染了风寒,公主便命她留在宫中守着石榴花,如今嫩芽已发,却无人来赏。这些日她一直在想,若当初随公主南下,会否便无今日这场丧礼。 众人皆叹彩丹忠诚,不免欷歔,李轩亦深受感动,命人待丧礼完结后,赐她一副天竺进贡的翡翠玉钏。郑丽清听罢,冷哼一声扶着万秋影离开。 万般无奈,亦须一别。此生缘浅,愿来生再聚,苍天怜悯,赐之白首。 杨灵君牵着神情恍惚的李宸昊下山,又放心不下袁广齐,遂每走步便回首。他见她回首,朝她微笑,示意无碍;他见她回眸,轻拍她的手背,以此慰之。这两个男人是她今生仅剩的牵挂了,她不许他们再出任何差池。 日暮,众人方抵达山下的饭馆,长安上空便雷电交加,大雨倾盆。 杨灵君站在阁楼前闭眼听雨,近月发生之事不断浮至眼前。蓦然,有人从后搂住她,热气于耳边萦绕。“适才你在用膳时,曲千叶同我说了些话。”她侧头轻声说予身后的人听,无人答应,遂言,“她道扬州刺史乃郑子聪旧部,且探郑氏上月是否曾与江都联系过,便可知何人为之。”身后的人“嗯”了声,转而与她耳畔柔声道:“离开扬州前我已命何福探过了。她所言不假,我们的猜测亦不错。” 忽地,天际轰隆一声巨响,金黄的光将云层劈得支离破碎。 李宸昊将杨灵君转向自己,扶着她的肩正色问:“灵君,过了今夜我便会好起来,你可愿意等我?” 杨灵君摇摇头,握着他的手抬眸道:“今夜也好,明日也罢,无论何时我都等。” 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雨若瀑下。悲壮兮,可叹哉,她贴耳于他胸前,静听他心中的风暴。 第43章 等太久了 “晋旼王妃。” “王妃……” 万秋影连唤了杨灵君几声,她却直望着案上的茶发愣,遂紫苏赶忙低声喊她。杨灵君回过神来,看见满堂命妇正盯着她,故忙起身向万秋影赔罪。万秋影常以仁慈娴熟自居,当然不会因儿媳妇一时走神而生气,便是嫣然一笑让她坐下,询问可是不适。 杨灵君摇头,只道昨日未睡好,故有些头疼。此番话只能糊弄外人,紫苏清楚得很,她是在思虑如何弄死边上笑得前俯后仰的郑丽清。 李宁月下葬后,李轩悲痛不已,罢朝五日之久,直至入夏后心情方有所好转。此三月内,李瑛华亦未敢有动作,整日于李轩身旁晃悠,俨然一副“可为君分忧”之态。而郑丽清见晋旼王府在连番打击下危如累卵,便暂时收手,转而与曲千叶争风吃醋。 “妾身携宏儿拜见母后。” 紫苏刚想着,曲千叶便牵着李祺宏走进凤仪殿。好些日子不见,她对李祺宏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岁之时,转眼他亦五岁了,不免感慨光阴似箭。 郑丽清眼见李祺宏跑向万秋影,气得闷头连喝两杯茶。当年李瑛华为得到太子之位而娶她入府,心中对被迫为妾的曲千叶本就有所亏欠,加之李祺宏聪颖,遂常留宿于曲氏殿中。她一直苦于嫁入东宫两年仍未有身孕,目睹通房婢女接连给李瑛华添了一男一女,心中不甚痛快。曲氏近日常带着儿子于李瑛华面前走动,总有意无意地提起当年之事,又是让李瑛华内疚一番。故这些不与晋旼王较量的日子里,她亦没闲着,转而于曲氏斗法。 “宏儿如今还会写字了?”万秋影抱着李祺宏坐在腿上,忙着含饴弄孙,遂眉开眼笑道,“你们便退下……那『家』字可懂得写了?” 众人假意夸赞李祺宏几句,便讪讪退去,倒是郑丽清,礼亦不行地冲出殿外。 不知因着李宁月的薨逝,还是夏日炎热,近来宫中人人皆懒洋洋,倒是难得的安宁。近来李轩下令修书,故李宸昊与李舒文近日大多在弘文馆办公。林婉莹与杨灵君走出凤仪殿,眼见日将落,遂一同往弘文馆走去。 “你可不知,益诚昨日还言府中闷得慌,想寻你玩呢!”林婉莹笑着摇头,握着杨灵君的手调笑道,“我呀,可就等着你给他生个弟弟陪他玩闹,妹妹也好!” 杨灵君微微一愣,继而若无其事地笑着。 彩丹跟在杨灵君身后,自她的侧脸瞧出了一丝为难,遂望着紫苏眨眼,终换来紫苏朝她点头。彩丹目瞪口呆地与紫苏相望,不禁于心中暗忖晋旼王真真宠爱王妃矣。 “王妃。” 刚走至两仪门,紫苏便停下脚呼唤杨灵君。 不远处的树下站在一位身披盔甲的男子,是袁广齐。 林婉莹亦瞧见了袁广齐,遂知趣地离去。杨灵君并未上前,反是转身往回走,紫苏朝她微微一躬,转而向袁广齐走去。 鸥鸟于西海上空翱翔,发出嘘嘘啼叫声。橙黄的水色起伏不定,渐渐化为白浪卷至岸边,将亭下的青苔淹没。 “灵君。” 袁广齐走进亭子,望着残阳无语。俄顷,他开口道出藏在心中已久的话。她拒绝,欲转身离去,他却握住她的手腕。 “你只需今夜替我牵制住李宸昊便可。” “那李轩呢?” “自有人替我把守,且他近日沉迷于炼丹寻仙,应当不成事。” 杨灵君虽有所动摇,却依然不同意,故袁广齐又苦苦哀求她许久。李宁月的死对他打击甚大,现下他难得珍贵地打起精神来,她本不愿阻扰,唯此事凶险万分,她断不会答应。 “万事具备,只欠你的相助了。” 末了,她还是答应他了。以她对他的了解,即使今日她弃他而去,今夜他亦会冒险而为。 杨灵君与袁广齐分手后,未再去弘文馆等李宸昊,带着紫苏与彩丹便回了府。她心中乱得很,既担心袁广齐铤而走险,又想不出如何拖住李宸昊。也许今夜袁广齐可为李宁月报仇雪恨,若是如此,定不能让任何消息走漏至李宸昊耳中。 “紫苏,伺候我沐浴吧。” 青烟缭绕,红粉紫薇花倏然落下,于清澈见底的水面翩翩起舞。玉足点水,随之一樽美玉入水。乌丝舒散,红粉缠之,似孔鸟开屏,何其妖娆旖旎。蓦地,红粉倾覆,不复玉影。未几,玉化芙蓉而出,白里透红。 “王妃,王爷已回府。” “知道了。” 玉臂穿过白纱,殷红的衣带打成蝶状束于胸前。 亭亭玉立,白裙飘扬。杨灵君于浴池门外站了片刻,待发丝干了方回朱丹楼。紫苏与彩丹默默跟在她身后,虽已料想到今夜注定不平凡,却不敢多言。她们跟在杨灵君身边有些时日了,她素日待下人良善,唯独今夜与众不同。她虽未着礼服,却清丽得不可方物,许是如此,故而冷若寒霜。 “灵君。” 沉香浅浅,李宸昊手握锦盒走进朱丹楼,紫苏与彩丹随即退出。 已是戌时,月朗星稀。他原以为她已睡下,见灯还亮着便进来瞧瞧。她放下手中的书,把玩起他带来的锦盒,一开,却见一颗鸽卵般大的药丸。“这是给父皇的丹药,”他笑着将药盒盖上,捏了捏她的脸道,“王妃可是有想要的首饰?”她摇摇头,斟了杯茶予他,却被他退回。他见夜已深,说是要进宫了,否则该夜归。 猝不及防,她从后抱住他。 “怎么了?” “没有。” 李宸昊低眸微笑,他了解他的王妃,莫名的搂抱却言不为何,那便是有所为之意,遂转身揽住她的腰。 “可是谁让本王的王妃委屈了?”李宸昊轻刮她的鼻头,继而牢牢地将她圈住。“宸昊,”杨灵君突然踮脚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畔道,“等太久了,你便要了我吧。” 喉结滑动,李宸昊悬在半空的手一时不知置于何处好。他从未遭雷电劈过,却亦常于冬日感受到指尖突如其来的刺痛,想来被雷击中便是那般楚苦的万倍了。偶然耳闻被雷击中者多会心跳骤停,继而僵在原地。如此说来,他适才必定是被雷劈了。 “宸昊。” 杨灵君从他耳后退出,转而吻上他。他的唇她从前亦是吻过的,却从未有过今日的感觉,害怕,紧张,以及盼望。他既无异议,她便越发放肆,搂着他便往榻上退去,一个转身,将他按在床上。 自额头始,睫毛,鼻梁,嘴唇,无一幸免。 往下退去,喉间一阵温热,玉指若蛇地爬满他的全身。往日那双手如何温柔地替他穿上那些衣物,今日便如何娇婉地将它们逐一解下。 突然,他翻身将她置于身下。他必须趁着里衣还挂在身上之时同她说明白,否则日后她若后悔了,他岂非百口莫辩。 “灵君……” 她搂住他的颈,骄横地吻上他,不许他多说一句话。 既是如此,今夜便谁也别放过谁。 礼尚往来乃华夏美德,适才她吻过的地方,他一一还给她,绝不占她便宜。纤长的手指随之缠上红带,阒然扯下,带解而衣宽。 皓齿轻咬耳珠,转而顺着颀秀的玉颈而下,香肩亦沦陷── 紫苏轻脚立在门前,朝杨灵君微微颔首,随即将门拉上。 “宸昊……我要当皇后……” “好……” “这天下……杨家要占一半……” “好……” 她说什么他都言好,从前便如此,现在自如是。 猛然,花枝战栗,良久,甘霖骤降。 风卷残云,星月退却,东方一道璀璨。 白皙的指背贴着杨灵君的额而下,停在那张软糯的唇上,卷翘的睫毛微微抖动,又静止。显然,她在装睡。 “灵君,那日你同月儿说有个秘密是我与袁广齐皆不知的,是什么?” 杨灵君闻言睁眼,撞见李宸昊正□□地撑头看她,脸上忽地闪过一抹潮红,急忙躲进被中。李宸昊思来想去,总是想不明白她有何秘密竟能藏得如此深。“灵君,究竟是什么?”他将被子往下拉,望着她问。杨灵君皱眉鼓腮,缓缓挪上枕,唯唯诺诺道南巡前紫苏塞了包药给她──以及她说他不行。 “什么!”李宸昊急得脸红耳赤,连忙瞪了她一眼,转而戏谑道,“那昨夜王妃亲阅后,可觉得还行?” 杨灵君点点头,悄然将被子覆在头上,又躲进他怀里。 李宸昊无奈地摇头,宠溺地摸着被下的头,直道只要她往后不赖皮落泪便可。此话杨灵君倒听不明白了,故猛地扯下被子,愣愣地望着他,坚决否认她曾以泪水耍赖。他忘了她酒后失忆,险些说多了,遂讪笑言是。她自信地点头,抓起他伤痕累累的左手,顺着上方的疤痕而画。 李宸昊,左手,伤疤……她想起来了。 那日她饮了酒便睡了,于梦中爬上承天门,而安瑶与紫苏跪在地上哭,而后他便来了。他抱着她回了朱丹楼,她不让他走,还拿出枕下的玉珮予他。末了,她哭着吻他,强行将他留下。 原来那不是梦,乃现实。 那么,其实他许久前便洞悉了她的心意,故不是她一步步让他就范,而是他一点一点卸下她的防备……他胆敢联合安瑶与紫苏算计她! “灵君……”李宸昊见她似是忆起那日之事,急忙拾起床尾的衣物穿上,“该早朝了……” 紫苏与彩丹正好领着侍女进殿,见杨灵君背对着门,李宸昊却神色慌张,遂连忙命人上前替王爷换上朝服。 “灵君……”李宸昊换好衣帽,朝紫苏挤眉弄眼,木讷地在榻边坐下,“不要胡思乱想……乖乖在府里,我便先上朝了。” 杨灵君无言,仍沉浸于回想当日之事,忽地,李宸昊俯身在她脸颊一吻。 这一年多里,早晨她若替他更衣,他必吻了她方离府;那日若不是她替他换的朝服,他也必于睡前来趟朱丹楼,趁她熟睡而将吻补上。 此乃晋旼王府的习惯,不知因何而起,亦不知为何而持,唯从不曾变。 相爱之人,何来算计,左不过换个方式爱之,珍之,护之。 第44章 惊鸿殿 霁青的空中浮着一层云,为大地挡着烈日,予人喘息的时机。 何福见李宸昊自离开朱丹楼便一直笑着,步履亦较往日轻快,遂疾步跟上他。他自是替王爷偷乐着,却难免慨叹王爷好糊弄。他虽未娶妻,却从未见过哪家男人像他的王爷那番卑微。他见王爷与王妃平日出双入对,偶然亦合被共枕,原以为两位主子早已行了夫妻之礼,哪知道昨日才是初夜。合著他家王爷不仅浪费了洞房良辰,更是苦苦馋了近两年方得偿所愿,如此憨实痴情之人,全天下该当只有李家五公子一人。 “何福,你脸色不太好,可是不适?” “没有,没有……” 何福松了一口气,暗道好在王爷不懂读心,否则该让他罚扫地了。 昨夜与她自是扰乱至深夜,亦确实较料想中费神,唯每当忆起过往的两年,甚至四年,李宸昊便觉得心满意足。一见倾心易,相爱与相守则难。迄今为止,他从未忘记横在他与她之间的家仇国恨,亦不敢忘为着这场战争而丧生的人。终归他们是命中注定的良缘,自是不枉此生。 “怎会如此……唉。” “唉,应当是天干物燥。” 朝臣三两并行,脸上净是惋惜,仿佛长安于一夜间发生了什么大事。李宸昊欲扭头问身后的何福,却见李瑛华面有愠色地冲进立政殿,遂紧随其后入了殿。 “跪!” 张虎扶着李轩在龙椅坐下,挥挥拂尘走至台阶,一板一眼地朝文武百官高呼。朝臣听罢,举着笏板跪地,齐呼“吾皇万岁”。李轩挥挥手,让臣下起身,每日皆是如此展开,他便早已看惯了。 “众卿今日可有事……” “臣有事请奏,还请父皇彻查昨日惊鸿殿走水一事!” 李瑛华还未待李轩说完便打断他说话,且失态地当众唤他“父皇”,胜似孩童在外受了委屈向父母告状之态。唯李宸昊并不在意这些小事,倒是被“惊鸿典走水”五字惊得不轻,连忙东张西望。群臣不是望着李瑛华摇头,便是唉声叹气,可见除了李宸昊一人,无人不晓东宫昨夜走水。 李轩脸色铁青,亦认为东宫失火非同小可,遂命刑部尚书上前汇报初步调查的结果。其言经昨夜即时搜证可知,昨夜吹东北风,而惊鸿殿的东北方有一回廊,应当是廊下的烛火被吹跌至草丛,遂引起了走水。可李瑛华不信,坚称昨夜风小不致失火,定是有人意图杀害太子妃。 李轩撑着额,原想郑丽清既无碍,便想作罢,唯拗不过李瑛华,遂询问刑部尚书火场是否有何可疑。刑部尚书摇头示意,称今早大理寺少卿亦至惊鸿殿查验过,认同现场并无异样,应当属于意外。 “父皇!”李瑛华见李轩多有不耐烦,故愤而喊道,“丽清昨日傍晚方得知自己怀有两个月身孕,不过几个时辰便遭此磨难,待她醒来,臣该如何同她交代孩子丢了的事实!再者,昨夜若不是宏儿不适,臣原想在惊鸿殿歇下,若真如此,只怕臣已然葬生火海!” 李瑛华哽咽诉苦,搏得一群老臣怜悯,且太子妃流产着实使人惋惜。郑子聪只知女儿受伤,未料还小产了,遂痛哭涕流地跪地,恳求皇帝重查此案。果真闻者伤心,李轩亦动容,遂命李舒文着手彻查此事,又严惩昨夜的东宫守卫唐澈。 “圣上,此事与唐……” “晋旼王,你不是为朕寻来妙药,为何昨日不送进宫来?” 李瑛华原想替下属唐澈辩解,却被李轩无视,气得直咬牙。 李宸昊自袖中取出锦盒,将其递至张虎手中。李轩接过锦盒,迫不及待地打开,凑近一嗅,清香扑面而来。“甚好……你便协助惠王调查东宫走水一案。”李轩将药盒盖上,于盒外亦用力吸嗅,而后满意地让张虎将药收下。 自南巡而归后,李轩已命人重整南方各州政府,如今江南已无大烨旧臣,全国情况皆在他的掌控之中。而边界安宁,邻国朝贡不断,大尧已然成为外邦向往的和乐国度。故李轩心中很是得意,期待着长生不老,大尧能千秋万代。 李轩望了眼底下的文武百官,见再无人有事请奏,便对张虎点头,随之退入殿后。李宸昊望着空无一人的龙椅发愣,心中不禁为东宫走水一事概叹。“李宸昊!”朝臣散去,李瑛华怒不可遏地走李宸昊,换上一副青面獠牙靠近他,“昨日之事最好不是你做的,否则我定会让晋旼王府为丽清肚中的孩子陪葬!”李宸昊懵然地望着毫无理智可言的李瑛华,晋旼王府与东宫结怨已久,却从未有人将此事点破,如今他竟公然向王府下战书,且试图含血喷人。李舒文见两兄弟闹得难堪,引来群臣回首,遂拉着袁广齐上前劝架,忽地,李瑛华推开两人走了。 “昨日东宫何时走水?”三人走出立政殿,并同行往尚书省走去,唯李宸昊依然纠结为何对此事全然不知。按理来说,晋旼王府靠近皇城,故不论宫中抑或东宫有何异样,他皆能迅速得知,可昨日之事他却直至上朝方知。李舒文拍拍他的肩,言皇帝亦是烛火灭,天将明之时方得到消息,他比皇帝更晚得知亦情有可原,许是东宫内侍惊恐下忘了通报。 袁广齐于一旁沉默寡言,脸上却挂有一丝愉悦。众人皆以为他乃幸灾乐祸而笑之,却不知昨日之事是他所为,现下正是得意至极。昨夜他一日潜入东宫,正因极其熟悉东宫地理环境及守卫轮班制度,故顺利地翻入惊鸿殿。为防让人发觉此事乃人为,故他未敢肆意泼油,仅在廊下草丛及惊鸿殿东北面洒了些油,并拆下两盏廊下烛火。听闻昨日惊鸿殿火势颇大,直至今早天亮前方完全将其扑灭,惜未能让郑丽清死于大火中。 除此遗憾外,袁广齐亦对杨灵君钦佩有加。他原以为李宸昊于事发后不久便能得知消息,不料她竟能瞒他至上朝前,着实让人好奇她的方法。“王爷近来劳累,想来昨日定是早早入睡了。”思忖一番后,袁广齐决议试探李宸昊。“啊,是……”李宸昊忆起昨日床榻缠绵,脸上一阵嫣红,遂连忙摆手点头。袁广齐欲追问,李宸昊却逃之夭夭,心虚地躲进尚书省。 许是有喜而不知乏,李宸昊从早忙至晚,与李舒文既去了弘文馆督促修书事宜,亦亲访了东宫的惊鸿殿。午后两人刚抵达东宫时,便听见郑丽清的鬼哭狼嚎,那叫一个凄凉,让人不寒而栗。自然了,这世间最残忍之事莫过于得到了心心念念之物,却又转瞬即逝,如斯惩罚,不若从未得到。何况世人皆知这孩子郑丽清足足期盼了两年,却于方知为人母后的几个时辰内失去,想来亦是莫大的痛苦。 稚子自是无辜,唯李宸昊虽心有不忍,却亦无法忘怀郑氏过往对晋旼王府的伤害,他的妻多番险些丧生其手,而他的妹确因其而亡。一切方始,且拭目以待。 “王妃呢?” 李宸昊用了晚膳后便往朱丹楼走去,却见紫苏与彩丹守着无人的大殿,而他的王妃却不知所纵。杨灵君自起床后便不说话,亦不让紫苏与彩丹跟着,今日除了用膳外便皆在如玉阁度过,紫苏料想王妃这是生她的气了。李宸昊笑眯眯地摇头,说是这便去如玉阁替紫苏美言几句,还道愿一力承担王妃的责怪。 如玉阁内袅袅香烟,灯火通明,窗边立着一道修长挺拔的倩影。殿门忽开,佳人受了惊,连忙回眸探视来者何人。 “灵君。” 李宸昊笑呵呵地走向杨灵君,昨夜榻上缠绵又浮至眼前,一人欣喜一人羞。杨灵君红着脸往后退去,李宸昊一愣,又笑着缓步将她迫至墙角。 五指轻捧小脸,他似笑非笑道:“后悔了?”她讪讪摇头,望向他腰间的玉佩。“我可是听说你整日不同紫苏说话,可是生气了?”言罢,他又往前走了两步,将她贴在墙上。她迟疑片刻,又再次摇头。 她并未扯谎,她确实未与紫苏置气,只是在懊恼自己愚笨。堂堂大烨楚阳公主初次算计人,却把自己亦搭进去了,这让她情何以堪。更甚,她亦未料到自己竟恬不知耻地同男人言“你便要了我吧”此等浑话,全无公主的休养,净是小家作派。忆至此,脸上又是一阵火辣。 “灵君,”李宸昊低头贴着她的额,用鼻子逗弄她,轻声道,“不要再想了好吗?你只需记得我只倾心你一人即可。”细长的睫毛抚过高隆的颧骨,柔软的唇悄然下移,随之抿上两瓣粉色,以极其轻柔的力度为佳人解忧化愁。静谧的书室里珠花璀璨,偶有悦耳之声,却不敌两唇相触。昨夜并未尽兴,而现下烈火焚身,耳后是其坚守理智的最后堡垒,亦终将攻陷。粗壮的臂弯宛若树藤,不断顺沿脊骨而上,将那酥香温婉禁锢于身前。忽然忆起德安殿与如玉阁之远,不禁后悔建府之时的误判,遂揽上滚烫的柔弱…… “王爷,惠王来访。” 屋内的暧昧随着门外何福的叫喊声戛然而止。 “便将我放下吧。”杨灵君搂着李宸昊的脖子,似有哄骗之意。片刻,他皱眉将她放下。“我不喜欢三哥了!”他噘嘴抱住她,埋首在香肩上。何福一再催促,她捧着他的脸笑道:“还是快去吧,莫让惠王久等。”无奈之下,他于她眉间一吻,依依不舍地走出如玉阁。 他大多数时间像稳重可靠的大男人,偶然又若无理稚童,千变万化,唯可笼统将其概括为她心中顶好的夫君。 相爱之人,何来算计,左不过是悦之,惜之,守之。 第45章 指环 长安许久未下雨了,唯昨夜下了一场暴雨,雨势之大,似有吞地之志。一夜间毁坏了不少民房,街道四处亦浸着一淌橙橘泥水,残雨自绿叶滑落,掀起层层涟漪。 朝臣眼见朝会即将召开,遂用力拉扯手上的缰绳。骏马奔驰,践踏泥塘,污水向四方飞溅,吓得行人匆匆躲避。 “禀陛下,经臣与晋旼王连日查探可见,东宫走水一事确为意外。” 立政殿里百官昏昏欲睡,只有李家三兄弟精神抖擞。李舒文手握笏板,躬着身向李轩报告东宫走水之案的最终结果。李瑛华心有不愤,欲上前辩解,却被李宸昊抢先了一步:“回陛下,臣亦盘问过唐澈及当日当值的守卫,他们皆道当日并无不妥。而风虽小,却偶有几阵猛风,故应当是一场意外。”李瑛华紧握拳头无言,李宸昊既以他的下属作证,他便再无反驳的可能。 李轩颔首,扰乱近五日的东宫失火案以“意外”告终。 早朝结束,李瑛华瞪了眼李宸昊,气急败坏地出了殿。李宸昊倒也不介意,他的二哥向来如此无理,行事雷厉风行,权当他神经过敏罢了。李舒文亦是如此想,望着李瑛华远去的背影叹气,转而搭着李宸昊的肩走向弘文馆。 “晋旼王。” 恭礼门外矗着一位身着淡紫襦裙,眉目敦厚的丽人,眉宇间的蓝燕花钿夺目,越发显得其人温顺体贴。可惜她是东宫人,李瑛华的元配夫人,曲千叶。 李宸昊与李舒文向她行了个礼,匆匆往前走去。她是他们的嫂嫂,无事不该见面,何况她与他们从未交好,只怕别有用心。 “晋旼王可还认得此物?” 李宸昊顿住,继而转身回望。阳光下白玉灿烂,一层淡黄的柔光盈盈绕之。曲千叶手中捏着一枚玉指环,那是李宁月生前最爱的饰物。 李舒文亦认出了那枚戒指,遂拍了拍李宸昊的肩膀,便转身走向弘文馆。 李宸昊缓缓走向曲千叶,其时,他在思虑稍后是否该相信她说的话。曲氏的姿色较郑丽清稍逊,唯常以温柔可人著称,过往与他亦无过节。不过有件事终归是她亏欠了晋旼王府,且她以李瑛华为尊,所言所行必定只为东宫。她的话,只可听信五分。 “我就知道王爷是聪明人。”曲千叶讲指环收入掌中,亦慢步走至李宸昊身边,“可惜了,你总为了杨灵君而失了理智。”李宸昊不语,只摊手在她身前。她挑眉而笑,玉指一松,带着她余温的指环落入他的掌心,继而笑道:“这是我于惊鸿殿廊下的草丛拾得。” 能拥有李宁月贴身物品之人不多,除了他之外便是袁广齐。他从未走进东宫□□,亦从不随身携带李宁月的物品,故必定是袁广齐落下的。此环既是袁广齐贴身收着,又恰巧落于惊鸿殿的起火之处,那意味着东宫走水一事并非意外,而是袁广齐刻意纵火。 李宸昊火冒三丈,捏着手中的指环沿路折返,方走了几步却被曲千叶拦下。她放肆大笑,好一会儿过后才掩嘴忍笑,继而摇头道:“晋旼王府与皇城,东宫如斯接近,哪怕太子并无遣人前去通报,我想晋旼王府的侍从应当能望见参天浓烟。”李宸昊不屑与之拐弯抹角,遂转身离去,身后又响起曲千叶阴阳怪气的声音:“不瞒王爷,东宫走水前夕,我抱着宏儿于南海周遭游玩,远远瞧见晋旼王妃与袁将军在西海私会。而那夜王爷究竟身处何处,与谁在一起,又在做些什么,竟然丝毫不知东宫之事?” 那夜他在朱丹楼,与杨灵君一起,在行周公之礼──原来她也算计他,与他的父皇无异。 曲千叶望着李宸昊愤然离去的背影,想像着他得知被杨灵君利用后的神情,定是煞白得很。“来人!”她勾着嘴角拍手,自门后唤出把风的侍女,得意洋洋地吩咐道:“去,命人写封匿名信予郑丽清,便言惊鸿殿走水前夕曾于西湖瞧见杨灵君与袁广齐会面。”婢女点头走出门外,却又退回轻言道只怕郑丽清不会轻信区区匿名信。曲千叶眯眼盯着李宸昊越发急促的背影摇头,笑言:“她信亦好,不信便罢,只需于她心中留下杨袁两人欲加害她的疑窦,那我们便已取胜。”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江海越是混浊,渔人便越能伺机打捞一把。她巴不得天下再乱些。 曲千叶的计谋得逞了,李宸昊着实震怒了,故他正赶往军营。 一望无际的绿坪上站着五列数十名的将士,众人皆光着臂膀手举大石扎步,而袁广齐则站在帐前替他们数数。 “袁广齐!”李宸昊上前给了袁广齐一拳,随即将他按在地上猛揍。在场士兵面面相觑,他们还是头遭目睹王爷与将军于地上扭打一团,故无人胆敢上前制止。袁广齐莫名挨了李宸昊好些拳,怒火攻心,遂扯着他的领翻身而起,亦回他数拳。“袁广齐!”李宸昊侧身,趁他失衡而将其按在地上,“你不要命了?” 白帕突袭袁广齐的双目,熠熠生辉的玉指环滚落,悄然隐于草中。 袁广齐急忙转身趴在地上,黝黑的粗指不断于草中拨弄,随后自泥中拈起小巧的白玉指环,继而珍贵万分地用衣襟将上方的泥土拭去。 “我警告你不许再轻举妄动!你若出了差池,你让灵君作何感想!” 黑衣黏上破损的嘴角,留下一丝殷红。 李宸昊拽着袁广齐的衣领良久,稍稍冷静后立即将他推开,转而握拳离去。 忽地,乌云蔽日,雷电交加,长安上空降下倾盆大雨。 黑衣白马自皇城奔出,无惧风雨地往前驶去,马上的人带着满腔愤恨抵达晋旼王府。 朱丹楼内女主人正与侍女共阅帐簿,一笔一画地于纸上留下记号。望着香炉飘香,她忽然想到为王府节省开支的巧妙,遂提笔写下。 “砰!” 殿门被人无礼地拉开,门前立着满脸青紫,浑身湿透的男主人。 “东宫走水前,你曾与袁广齐与西海会面对吗?” 回府的路上他想了许多,譬如该好好责罚她,不能就此作罢,亦不可让她含糊过去。唯在望见她的那刻,他的心却又软了下来。 她不否认,便是默认了。 “你可知郑丽清因此事而小产?为何不信我可以处理好此事?为何要纵容袁广齐冒险?” 扑通一声,她身后的婢女跪地替她求情:“王妃当时并不知太子妃怀有身孕,哪怕是太子妃本人亦是不知情……” 此话倒让他更气恼了,故转身瞪着女婢咆哮:“紫苏,你乃府中老人,怎可不替本王管教王妃,反倒纵着她肆意妄为!” “管教”二字一出她便明白了,他确实怒了,并且于他心中她仅是无知愚妇。 “为何要三番四次地利用本王对你的信任与宠爱!你当真以为本王不知道南巡之时你与袁广齐做的那些事吗!” 他终于将藏在心中许久的话说出口了,却似乎瞧见她眼含泪水,遂握紧双拳转身离去。 朱丹楼顿时宁静下来,青烟缭绕,雨打梧桐,似乎与三刻前并无不同。 “王妃不必难过,王爷只是……” “紫苏,你去替我拿来上一年的帐簿,彩丹你便继续替我研磨。” 杨灵君那张冷艳的俊脸上显然带着难过,唯不细看便无法察觉。柔荑轻握笔杆,悠然地于纸上写着,沾些墨,笔杆又幽幽行走。 从容,淡然,优雅。她一向如此,哪怕天将塌陷亦不会动容。 第46章 要坦诚 “紫苏,府上的侍女有多少?” “膳厨、花园、亭台楼阁以及浣衣等,合共一百又二十三。” 杨灵君点点头,在写满字的纸上再添数笔。由于晋旼王府近来入不敷支,她近来正忙着整顿王府内务,想方设法地节省开支。从前她亦见过贵妃如何替父皇打点后宫,每每征战之时,她便禁止皇室派发名贵脂粉予妃嫔,以此帮补前线物资。唯晋旼王府的□□仅她一人,而她本对胭脂水粉亦无所求,故若想减少开支,应当自其他方面入手。 紫苏与彩丹两两相望,及后无奈地摇头叹气。杨灵君和李宸昊继上次因东宫走水而大闹后,两人未再碰过面,若算上今日,该是他们互不理睬的第五日了。何福偷偷告诉彩丹,王爷依旧每夜于朱丹楼外踱步,常犹豫要否进院,却又总眉头紧缩地回到德安殿。而紫苏则目睹王妃夜里难眠,每夜皆需辗转反侧良久方能入睡,应当是记挂王爷所致。 他们这些下人不明白王爷与王妃为何相爱却相害,看得旁人心急。 彩丹望了眼杨灵君,低头研磨道:“婢子听闻王爷染了风寒,近来夜里……” “紫苏,你觉得膳厨与浣衣两者,何者需更多人手?” 杨灵君无情地打断彩丹的话,似是听不见她所言,转而与紫苏商讨裁员事宜。米黄的新纸上写了十多条王府新规,譬如裁侍女者半数及妆品使用本地出产等,条条皆辛辣到位。紫苏同她商议了许久,便是连着王府私产里的杂役亦不放过,其认真严肃之姿倒使彩丹无孔可入,只得坐在一旁发愣。 直至饷午,杨灵君方敲定所有新规,遂命紫苏将帐簿等物品收起。紫苏乐呵地点头答应,趁她起身时朝彩丹使眼色,故彩丹紧随其后。紫苏捧着帐簿行至她的身旁,扶着她坐在榻上,讪讪一笑道:“王妃近来夜里难眠,想来身子有些不适,婢子这便替王妃宣太医来。”杨灵君心中疑窦万千,欲起身拦下紫苏却又被彩丹按在榻上,那机灵鬼还替她解了鞋袜,迫使她躺下歇息。 梧桐微响,虫鸣鸟叫,人乏欲眠。 她回想着他那日震怒不已的模样便瞌着了,近来常是如此,也夜夜梦及与他解开心结的场景,唯每日睁眼他皆不在身旁。或许一切皆梦,幸福和乐与是非难过来得虽快,逝之亦急。 忽地,额上一烫。顷刻间她便知道,那是她牵过,摸过,吻过无数次的手。 杨灵君缓缓睁眼,瞥见身旁确实坐着一男子。淡淡的沉香,她不必抬眸便知是李宸昊来了。他道:“王妃既无事,本王便先走了。”她连忙握住额上的手,从床上坐起。他看着她,她也望着他。 “灵君知错了,宸昊哥哥可以原谅我么?”她低头看着他的另一只手细语。他喜出望外,傻愣地坐在一旁。未几,她见他欲开口言说,便立马钻进他怀里,侧耳贴着那宽广的胸膛。 李宸昊顿了顿,立刻低头搂住杨灵君。他便知她若唤他“宸昊哥哥”定无好事,和她妹妹那般,总是有求于他才如斯贴心。“月儿是我的亲妹妹,我对郑丽清之恨不亚于你们,自是不会轻易放过她。”他边说着,只感觉胸前一阵骚动,遂又言,“所以你可以相信我能处理好此事么?”她依旧不语,仅是抱着他点头。 “但是灵君,我欲向你道歉。那日我不该不予你解说的机会,更不该当着下人的面同你争吵。所以你也能原谅我么?我答应你,往后必不如此。” 此言既出,李宸昊的颈间一阵清凉。他吓得急忙松开她,惊见眼前的人正无声落泪。 他忽然想起她亦曾因与他争执而悄然落泪,彼时安瑶尚在她亦需借酒浇愁,如今她在王府已无亲信陪伴,受此莫大冤屈,心中必定难过至极。那日他口出狂言后,当下便后悔了,却耐不住心高气高,愣是忍着思慕之心不来同她和好。如今再想,便只有满腔心疼与懊悔。 他替她抹泪,将她抱在怀中,抚着她后背道:“灵君,我们往后于大事上坦诚,此生不复相瞒可好?” “好。”她轻轻点头。 “若往后我再似如此无理,你便不再原谅我。” “好。”她依旧诺诺点头。 他将她扶起,捧着她的头于额上一吻,又关怀地问:“可好些?需唤太医瞧瞧?”她摇摇头,又往他怀里躲去,轻声道:“那是紫苏让我装病诓你。” “你……怎么连这也同我说呢?” “要坦诚。” 猝不及防,她起身吻他,说是只要将病移至己身,他便能痊愈地快些。 李宸昊留在朱丹楼与杨灵君一同用午膳,随后亦和她完善了节省王府开销的计划,着手让紫苏去办。难得好些日无踏足朱丹楼,他便是不愿离去了,遂刻意歇在朱丹楼。 窗外众星拱月,池塘边蛙鸣不绝于耳,无风亦无雨。 许多日未见她,甚是思念,他又开始后悔前些日子不珍惜与她在一起的日子。当年他离宫后消沉了好些时日,兄弟皆笑话他害了相思病,怂恿他奔长安请求烨哀帝赐婚。他原先确实只欲做大烨驸马,却不料终成大尧王爷,又历经磨难地将她迎入王府。 他又将她抱得紧些,闭眼嗅着她的秀发。 “灵君,这些日你可曾挂念我?” 此话真真是多余,故她点头。他自是不知这些日她茶饭不思,不断于心中怪责自己鲁莽,险些酿成大祸。她亦抱紧他,沉香沁人心脾,令人安心。 “我们往后不赌气至翌日可好?” 她“嗯”了一声,用鼻头掻蹭他的胸膛,静静听着他的心跳而眠。 房内昏暗,他望不清她的脸,只隐约几分幽光弹至眼前。 何福不知,紫苏与彩丹亦不知,这五日他日日于夜静无人之时翻墙进了朱丹楼,只为看她一眼。唯夜色深沉,他瞧不清她,循着光影于她或脸颊或额头一吻。有次他刚翻进朱丹楼,便瞧见紫苏走进殿内,他便只得躲在梧桐树后直至亥时,待紫苏离去方入屋,那风寒便是如此来的。 不过无所谓了,今夜又如从前,安稳,寂静,好眠。 月刚落下,苍穹模糊不清,尽是一片海蓝。杨灵君枕着李宸昊的手臂翻身,柔荑又落在他的掌中。屋外何福捧着李宸昊的朝服行至朱丹楼,神色深沉地同守在殿外的紫苏说了两句,紫苏连忙进殿唤醒李宸昊。 火沙族近来不断侵扰西境,而李轩于一个时辰前收到靖西都护府连夜送至的密函,称火沙族昨日于鸿山一带集结军队,意图不明朗。 李宸昊睡意全消,赶紧洗漱一番,匆忙换上朝服。水声哗啦,杨灵君随之被稀碎的声音吵醒,披头散发地坐在榻上。李宸昊见她疲惫又惶惑,笑着揉了揉的脸,让她再歇息一番,末了,于她眼窝一吻。 朱丹楼又复静谧,李宸昊虽未言何故如此匆忙进宫,但杨灵君料想事必不简单,遂不愿再睡下。近日忙着整顿王府内务,她竟将一件重要之事忘却,遂唤来紫苏替她梳妆。 一缕明光泄入轩窗,映得铜镜美人越发娇俏。巧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消三刻,便替主上拧好凌虚髻,继而将银叶发簪于发髻安之。 “先前王爷曾献药予皇帝,你可知是何药?” 紫苏想了想,笑道何福曾同她说过,该药非彼药,乃清热安神之物。虽无法此生不死,却有延年益寿之效,故即使被李轩发现李宸昊诓他,他亦无法治晋旼王府的罪,反倒建立了晋旼王冒欺君之罪护父的美名。 杨灵君听罢,笑着点头,随即将银叶发簪脱下,换了一枝金蝶步摇。 “紫苏,往后便由你替何福备药。” 啪嗒一声,篦子跌在地上,即时缺了口。紫苏眼眸忽闪,一言不发地趴跪在杨灵君脚边。杨灵君笑着将她扶起,将银叶发簪戴在她的元宝髻上,若无其事道她若不愿意,她便亲自动手。 大烨公主高贵任性,若认定了什么,便想方设法地得到,毫不客气与毫不犹豫。 “遵命。” 第47章 鸿山 风未烈,云却漂浮不定。 李宸昊骑着马心急如焚地往大熹宫奔去,就连汗水浸透衣襟亦无心擦拭,下了马便大步往立政殿赶。殿内大臣聊得热火朝天,遂李宸昊理了理衣饰,佯作一无所知地进殿。 “王大人,听闻近来西境不宁,可是将有争战?” “据说陛下今早收到靖西都护府的密函,眼看是要开战了。” “火沙族人体格彪悍,只怕此番难胜矣。” 兵部尚书王启安被大臣围得团团转,全然无法迈开脚步,李宸昊不禁替他感到为难。少数朝臣因好奇而向王启安打探西境之事,唯大多数臣子乃为李瑛华刺探消息,以助为其谋划最有利东宫的计划。 随着张虎的“陛下驾临”,众人立马跪地对龙椅俯伏朝拜,继而屏住呼吸立在堂下。李轩脸色瞧着不好,显然西境不安乃事实,而今日又必将为派谁人出征而唇枪舌战一番。朝臣面面相望,脸色皆展露着仁慈博爱的笑容,唯李宸昊深知人心叵测,他们心中必定正为其主筹谋。 李轩咳了好几声,当众披露今早得到靖西都护府密函一事。大尧方建国两年多,内政还未修明,而天下仍处于休养生息之势,若与火沙开战,只怕难以取胜。可若不与火沙争之,许将丢失大烨固有的西境之土,恐有损大尧威严。朝臣对大尧是否应战一事争持不下,耗费将近一个时辰仍无结果,最终于李轩坚定不移而下决意与火沙一战。 “陛下,臣认为唐将军可出征。” 李瑛华见此战势必要打,遂立即向李轩举荐唐澈。仅文官的支持远不够巩固他在朝廷的势力,若能立下军功则事半功倍。唯他身为太子,李轩断不会轻易放他出行,且鸿山地势险要,若无法涉足的经历,多半一去不复返。 李宸昊心中亦在谋划着,片刻后,他道:“袁将军多次亲临鸿山,故臣认为袁将军乃此次远征的不二人选。” 李瑛华闻言,心中大惊。他原想着绝不能让李宸昊领军出征,更不能让其活着班师回朝,却未料他竟放弃争取建立军功的机会。虽是如此,可袁广齐与晋旼王府渊源深厚,故他出征便是替李宸昊行这一遭,晋旼王依旧乃最终得益者。 “唯袁将军……” “袁将军作战经验丰富,故臣亦认为其乃合适的人选。” 李舒文明了李宸昊的心思,遂打断李瑛华,力挺袁广齐出征。冯良伺机回头望了眼站在列队后排的袁广齐,转而出列附议。右相既已开口,袁广齐的呼声渐渐盖过唐澈,急得李瑛华青筋暴现。而朝臣亦全然忘了为大尧思虑,逐渐分为太子党与晋旼王党,又分化为大尧建国功勋与大烨旧臣之争。 便是如此争锋相对,朝会延至巳时仍未完结。李轩头疼得很,累得张虎多番端茶倒水,热得挥汗如雨。李瑛华望着上座的李轩,又回眸看了眼唐澈,灵机一动道唐澈可随袁广齐出征,二人相助相扶,大尧必可大获全胜。 李轩权衡利弊,忽然拍案道:“晋袁广齐为辅国大将军,唐澈为云麾将军,特命两位将军明早领兵出征鸿山。” 李瑛华戏谑一笑,俯首称好。 一山岂能容二虎,终有人需于鸿山败下阵来。 袁广齐将替大尧出征的消息随着朝会的完结而传至宫外,李宸昊特命何福回晋旼王府一趟,亲自将消息捎于杨灵君。自此,杨灵君便坐立难安,亦无胃口食用午膳。 鸿山何其之危,不仅地形复杂,且环境恶劣,漫山荒芜,净是一片白茫茫。虽说袁广齐少时随大军行至鸿山,可那次险些全军迷失于雪山之中,幸于粮尽时获援军觅得。而火沙族乃西境使人闻风丧胆的强盗民族,据说体型高大无比,喜掠夺他族领地及粮食,并为之杀人无数,故又名“杀人族”。 “灵君。” 李宸昊捧着远游冠走进朱丹楼,杨灵君立马迎向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猜到她想说什么,却装傻充愣地望着她,静待她开口坦白。内心挣扎好一会儿,她扯着他的袖口低声道:“广齐的生辰快到了,只怕今年他需独自在鸿山过了,我能……去见他一面么?” 李宸昊捏了捏杨灵君的鼻子,点头允诺她。杨灵君与袁广齐一同长大,明日他将远行涉险,即便她今日不开口,李宸昊亦自会允她往袁府一趟。如此大费周章地待她言说,左不过想让她知道在他面前不必隐忍,一切的喜怒哀乐他皆愿陪她担着。 清澈明亮的柳叶眼中满是感恩,杨灵君拉着紫苏与彩丹便往朱丹楼外走,倏忽,转身跑向李宸昊,奋不顾身地闯进他的怀中。她由衷同他道了一声谢,换来他的摸头安慰:“便去吧,晚些我去袁府接你。”他如斯深明大义,慷慨大方,她倒有些舍不得挪步,忽见天色不早,只得慌忙退出朱丹楼。 富丽堂皇的宫殿下站着黑袍须眉,他曲手于后腰,满心欢喜地目送妻子追寻其他男子。不为何,仅因信任与坦诚。 杨灵君提着白裙跨进袁府,急匆匆地往袁广齐的卧房走去,却扑了个空。下人告知她将军于武场吃酒,她便绕至袁府禁处,在未得主人允许下径直踩进武场。 “广齐!” 杨灵君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朝擂台上正闭眼冥想的袁广齐呼喊。他朝她挥手,她随即大步走上台,于他身旁坐下。紫苏请袁府侍女煮来三碟小菜,又让彩丹随侍女取来一瓮酒。如斯良辰美景,若无美酒相伴,便是辜负了天地。 她与他频频碰杯,共赏日落月起。天际那般姹紫嫣红让她忆起李宁月,那日她亦是如此陨落,继而常埋土下。已过四月,不知长生灯可曾带她寻到永生,但愿那牛眼大的夜明珠能予她光亮,使她无惧黑暗。 杨灵君让彩丹奉上碧绿锦盒,将其推至袁广齐跟前,她笑道:“今年的生辰,她亦会陪你渡过。” 锦盒长若书,绿锦上绣着两朵红粉牡丹,软绵的盒内铺满字条,娟丽的字迹写的尽是:愿痴子袁氏安康,袁广齐笑颜明媚,思袁不归…… 李宁月下葬后,彩丹因思念她而回公主院稍坐,无意于梳妆台上寻得此锦盒。她原以为乃首饰盒,摇晃之下却无声可闻,遂打开细看,惊见里头堆满李宁月的亲笔字条。有段时间李宁月常将宫女遣至殿外,独自躲在房里偷摸着写字,就连彩丹亦不允许进出殿内,神秘得很。原来练字仅是幌子,思念袁广齐方真心。 袁广齐笑着摇头,将锦盒收至身畔,举杯又与杨灵君对饮。此行君不复孤寂,自有妙人相伴,天地生死亦无法将他们相隔。 将秋,月明星稀,夜下三菜一酒,男女各一。 “哥哥……”杨灵君握着酒杯蹒跚至袁广齐身旁,靠在他的肩上仰望明月道:“他不许我唤其他人哥哥,而此生我亦只如此唤过杨文与他两人,但我也欠你一句哥哥。”他无奈地闭眼豪饮,任她挽着他的手臂。“哥哥,待你归来,我陪你去看望嫂……月儿。”她说着,玉指挥向那轮洁白无瑕的圆月。 门下立着人影,黑暗中他与那人相视,他便笑着自影中走出。 李宸昊俯身欲抱起杨灵君,她却挽紧袁广齐的臂弯,无奈下,他轻声道:“灵君,该回家了。”她奋力眨眼,望了袁广齐一眼,又看向李宸昊,遂笑着揽上李宸昊的脖子。袁广齐转眼耸肩,昂首将瓮中仅剩的酒灌进喉中。 “终究是你懂我,今日之事便谢了。” 他对抱着他此生唯一牵挂的男人微笑点头。 “此战惊险重重,望君珍重。” 那男人亦回他微笑,随后抱着他守护了十多年的人出了门。 树影斑驳,橙光盈盈,今夜月听的是两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故事。 李宸昊万万未料杨灵君今夜会与袁广齐喝得烂醉,故出门时未让何福驾车来袁府,现下只得背着她步行回府。紫苏与彩丹低头跟在他们身后,踩着他们的影子前进。四人三影,倒也有趣。 “呼……”杨灵君一手搂着李宸昊的脖子,一手揉搓他的耳朵,又朝他耳朵吹气。李宸昊顿时脸红心跳,愣在原地好一会儿,羞得紫苏和彩丹不敢抬头。“宸昊……”她忽然往前移去,亲了他的脸颊,继而乐呵呵咬住他的耳廓。他忽地停下,身心燥热地很,遂恼羞成怒地警告她回府再收拾她。如若不是在大街,他才不会让她横行霸道,定将其就地解决。 不过她今日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他背着她进了德安殿,将她放在榻上,随即覆上。 “灵君,若只能于袁广齐与我择其一前往鸿山,你会选谁?” 他自知她与袁广齐清白,可总觉得她待袁广齐要好些,总更愿向他撒娇赖皮,故他想知道她更愿何人冒险。细白软绵的手指勾住他的肩上的衣服,小嘴嘟囔道:“你。”他望着眼前的人鼓腮叹气,垂头丧气地朝她点头。见他失落,她笑着搂住他的颈,于他耳边糯道:“你去何处,我便随你去,即便以袍代裙,我亦随你至天涯海角。” 酒香浓郁,醉酒之人试探地将唇凑至未醉之人的嘴边,轻轻一抿,带着他沉沦。 如落朝云,软绵且滚烫;若对镜簪花,缓慢而温柔。 夜半寂静,德安殿雨下而花开。 第48章 战无不胜 “夏将军……” 及腰青丝随风而扬,卷起又落至蓝襦裙上。 杨灵君俯视院中忙着打扫狂风卷来的杂物,神思远游,手中的信险些飞走,吓得她急忙将其放入红鲤荷包内。身后的楼梯呀呀响,虽轻却急,想必是紫苏。 果然,片刻,紫苏便提着裙子爬上阁楼。 “王妃,喜……喜事!”紫苏累得喘气如牛,转而拍拍胸脯笑道,“据鸿山递来的消息,袁将军昨夜大破敌营,一人灭敌数百!”杨灵君闻言,乐得地与紫苏相拥,不停同她称赞袁广齐,夸下海口说早便料定火沙人非他对手,战胜乃迟早之事。 袁广齐战胜火沙族的消息传回长安,着实震惊朝野。他自八月率军出征至今,仅用了三个月便将火沙族击退至鸿山万里之外,为大尧取得大片新领土。李轩近来吸食丹药健体,得此消息更是神清气爽,连忙命靖西都护府派人于鸿山外成立“鸿山都护府”、“火沙都护府”及“安鸿都督府”。 杨灵君止不住开心,高举红鲤荷包于日下观赏。紫苏从未见过此物,遂目不转睛地仰望那做工精致的荷包。杨灵君朝她眨眼,说是袁广齐离京前命下人将此荷包转交予李宸昊,故如今她守着此物,而包中空无一物,仅有信纸一封。袁广齐无言其他,仅道他的亲信夏言是次并不随他出征火沙族,当护长安安宁,故晋旼王府若有何事可寻他帮衬。夏言亦是大烨旧臣,追随袁广齐多年,杨灵君亦是见过,故对其有印象。先前往来宫中之时,亦见其跟在袁广齐身边,当是忠臣。 “我便知道广齐是天下最好的『袁广齐』!” 杨灵君拎着荷包一蹦一跳地下了楼,要紫苏替她更衣进宫,又让彩丹替她画花钿。 听何福道李轩日日食用晋旼王府进献的药丸,近日更是觉得不足,不断向李宸昊索要更多分量。而万秋影与东宫近来亦收敛了不少,未敢与晋旼王府正面起冲突,却总举行各种歌舞宴会,邀后宫共赏。此等把戏杨灵君见得多了,已不愿费神应对,遂多番以身体不适为由推却。 一切皆按杨灵君的意愿发展,想来离了断之时不远矣。 昨日她与李宸昊相约今日下朝后一同往东市逛逛,而她欲给他惊喜,遂决定提早入宫等他。 梳妆完毕,紫苏给杨灵君披上狐皮斗篷,以免她又伤风。前些秋日暖寒交替之时,她因记挂袁广齐而心绪不宁,夜里总是翻来覆去方睡着,入眠后又常踢被,染了风寒近十日之久。于是李宸昊几乎整个秋季皆歇在朱丹楼,亦是因著有他照顾着,她才睡得安稳,未再踢被。 杨灵君将彩丹留在王府准备晚膳,仅带紫苏进宫。日光温和,两主仆站在大熹门前待李宸昊下朝路过。杨灵君无趣地踢踩脚下的枯叶,忽见不远处的路中央有朵粉花,心生好奇,遂命紫苏上前去取。忽地,何福自殿旁走过,若无旁人地往内宫走去。杨灵君唤他,他亦不回首,径直往前跑去。杨灵君觉得何福今日的举止怪得很,故跟上他往后宫走去。 他行得快,走进御花园便没了身影,留下杨灵君独自迷茫。此处幽静得很,满地落叶却无人打扫,完全不似往日般热闹。 中计了! 杨灵君转身欲离,郑丽清却迎面而来,并急速掐住她的脖子。 “我难过了好些日,也等了好些日,终将你盼来了。” 她越挣扎,郑丽清便越施力握紧她的脖子。郑丽清见她脸红脖子粗,故狂笑不止,越发放肆地将她往后推去。 “是你和袁广齐害死我的孩儿,他既将死,你亦别活了!” 说罢,郑丽清将她推进湖中,目睹水面无了挣扎方离开。 寒冬水冷,她缓缓闭上眼,脑中又浮现他得模样。徐徐下沉,许是此生该当如此作结。蓦然,扑通一声,似有人拉住她,再往后的她便全然无知。待她再醒来时,只见自己躺在陌生的宫殿中,而李宸昊则披头散发地坐在她身旁,关切地望着他。 “宸昊……” 杨灵君泪水盈眶地抱住李宸昊。在将死之际,她意识到自己极其渴望活着,她怕他伤心,亦还未与袁广齐道喜,竟是此生最惧死亡的一刻。 李宸昊轻轻捧起她的头,望见她颈间清晰可见的指痕,又心疼不已地将她抱在怀中。好在今日的早朝完结地早,未酿成大祸。适才他刚走出殿外,见紫苏于殿前惊慌失措地寻找什么,却无杨灵君身影。细问下方知杨灵君唤一了一声“何福”,随即无了踪影,唯何福今日并未随他入宫,故必是有人设计她。不过万幸她途径之地皆有宫女打扫工作,遂他追踪至御花园,见湖面浮着披帛,他便潜入湖中。 郑丽清已然疯了,竟想于宫中对杨灵君下手,只怕往后她将越来越狂。 李宸昊轻拍杨灵君的后背,耐心地宽慰她,借袁广齐打了胜战一事分散她的注意。 线人早已安插人手于李瑛华的赌坊搜集证据,眼下已摸清赌坊的运作,并逐渐获得李瑛华的重视,仅缺实质的证据便可一举拿下东宫。郑丽清这个女人他是不会放过了,连着郑氏一族,他们也该血债血还。 他捧在心尖之人绝不可受半点委屈,反之,他必十倍奉还。 “灵君,再许我一些时间,就快抵达尽头了。” 第49章 叛国 洁白如玉的雪花自阴着的天轻缓而落,盈盈地,积在树顶,堆至青瓦,叠于道边。 正午阳光虽好,唯严寒依旧。 身着紫袍的孩童于雪地奔跑,徒手抓起一把雪往树干扔去,顷刻间树上的积雪落下,将孩子埋于雪中。美艳妇人急红了眼,连忙将浑身沾满雪的儿子拉出树下,用力将他身上的雪花拨走,深怕雪化了水。 “李益诚!”林婉莹用力打了下李益诚的屁股,怒气冲天地责骂道,“你若再皮,母亲往后便不带你来五婶处了!” 李益诚望了眼站在一旁的杨灵君,转而朝林婉莹吐舌眨眼,一溜烟跑至桥的对岸。他往后一退,撞上行色匆匆的紫苏,未觉自己踩了她一脚。他唤她“紫苏姑姑”,诚心同她道歉,她却失礼地走向杨灵君,丝毫不给他面子。 杨灵君见紫苏着急,急忙上前握住她的手,待她细细说来。紫苏料想事态严重,赶忙咽了咽口水拉着脸道:“袁将军大败火沙,理应于五日内启程返京,唯今日已是第七日,陛下却还未收到大军返程的消息。” 紫苏虽未继续往下言明,但杨灵君已料到朝堂形式定不明朗,遂惶恐不已,差些跌倒在地。袁广齐作为前朝旧臣,首次手握重兵出征,却拖延返京时间,只怕不少人认为他不怀好意,意图谋反。可袁广齐从未告诉她欲拥兵自重,甚至还答应回京后和她一道至皇陵探望李宁月,故即使为了李宁月,他亦绝不会贸然造反。事出突然,他必定是有事耽搁了。 林婉莹见杨灵君眉头紧蹙,脸上煞白,遂急忙抱着李益诚走上前关怀。杨灵君直摇头,这几日她莫名觉得心慌,似有不祥之事将要发生,原来是袁广齐。她扶着紫苏思忖,忽然忆起那日落湖时,郑丽清说了句“他既将死”……袁广齐有性命之虞! 杨灵君拔腿便往朱丹楼外跑,前脚刚踏出院门,却见李宸昊沉着脸走向她。他脸色青白,眼神亦无光彩,宛若一樽木雕像。她将跨出朱丹楼的腿收回,摇着头往后退去,一个不慎,失衡跌在雪地中。 一袭粉衣陷入无尽之白,幽幽地,白将粉侵吞。 李宸昊急忙将杨灵君从地上扶起,紧握她的双手悄声道:“父皇命袁广齐于十日内抵京,否则……按叛国论。” 杨灵君闻言甩开李宸昊的手,失态狂笑不止。李轩显然听信袁广齐居心不良论,不顾他是否受伤或遭受暴风雪围困,竟要他十日内返京。哪怕他即刻自鸿山启程,日夜兼程地快马回京复命,十日期限亦只刚好,并无转圜的余地。 “宸昊,不对……”杨灵君六神无主地握着李宸昊的手腕,惊恐地哽咽,“那日落湖,郑丽清曾言要广齐死,他现下应当……被东宫的人挟持住。” 李宸昊听罢,心便凉了一截,立马请求林婉莹回府通知李舒文,请他来晋旼王府议事。 申时,残阳遍洒长安,天空下起弥天大雪。 如玉阁内暖烟轻飘,三人正聚精会神地商讨着如何营救袁广齐。 鸿山之战大多为袁广齐部下,仅唐澈带领的三千人听令于李瑛华,按理来说,东宫的势力无法与袁广齐抗衡。若袁广齐深陷困局,必定落入唐澈手中,那么现下能与鸿山通信者亦只有李瑛华一人。 李舒文认为稳妥的做法应当命人查探袁广齐是否当真受困于唐澈,谨防郑丽清之言实为让晋旼王府自乱阵脚,跌入另一个圈套中,或许袁广齐仅是被阻扰了几日,并未受控于东宫。杨灵君本无异议,唯担忧十日期限不足完成鸿山形式的勘探,应当以阻扰唐澈大军回京为辅,如此方可为袁广齐争取多些时间。李宸昊亦认同杨灵君之言,若唐澈与袁广齐两人皆无法如期归京,届时李轩便不可仅治袁广齐之罪,而唐澈将为自保而保下袁广齐。 三人于如玉阁久坐,夜幕已来临,计划亦已谈妥,杨灵君方松了些心神。忽地,如玉阁门开,大雪袭入屋内,杨灵君不禁哆嗦。何福朝殿中三人低头躬身,随后道:“夏言将军称有要事与王爷商议。”李宸昊朝何福点头,片刻,一位身着黑袍的男子走进如玉阁。 夏言拉着脸朝殿中人行礼,又同杨灵君点头,继而自袖中取出一枚白玉珮。杨灵君眼前一亮,急忙上前拿起玉珮端详。玉珮呈钟形,上方雕刻着戈矛,背面则刻有“烨”与“齐”二字,此乃大烨朝臣的信物。大烨文武官各有一枚玉珮,文官的图腾为竹简笔墨,武将的图案则为戈矛,而每块玉珮的背后皆刻有“烨”与官员的名字。 “袁将军每回出征便将两枚玉珮交予军中最信任的下属,若他遭遇不测,那人便会将玉珮传回长安。” 玉珮既归,人当不测。 大尧的朝臣亦各有一枚碧色玉珮,唯今日晋旼王府收到的却是大烨旧物,其意明显,袁广齐果真受唐澈挟持。 “我要杀了李瑛华……我要杀了他!”杨灵君发狂似地咆哮,推开夏言往如玉阁外跑,李宸昊急忙将她拉回屋内。“我陪你去。”他俯身同她说。李舒文急得握着李宸昊的手臂,严肃地朝他摇头,他亦向他摇头。李宸昊知道李舒文的担忧,若此时以所得到的消息威胁李瑛华放了袁广齐,那将暴露他们于赌坊所安插的探子,必定前功尽弃。 “五弟,再忍忍,指不定赌坊明日便有新的进展……” “三哥,往日我未护好月儿,如今不可能再牺牲袁广齐了。” 语毕,李宸昊牵着杨灵君走出如玉阁,直奔东宫。 雪虐风饕,前方路途迷茫,看不清,亦闻不见,不知鸿山是否亦是如斯纷扰。 东宫却宛若另一个世界,宫外积雪无两,看着亦较他处暖和。 “殿下,晋旼王夫妇求见。” 男人挑眉一笑,朝来人摇头,继而低头练字。一横,刚劲有力的“安”字成。 “他们道西市热闹,赌坊尤为。” 男人冷眼望着跟前的人,将笔扔在桌上,随即走出书房。一落,字花。 李宸昊与杨灵君于嘉德殿静候李瑛华,他知道她既生气亦担忧,遂握紧她的双手,将温热与心安输送予她。未几,李瑛华笑吟吟地进殿,嘲讽李宸昊何故夜访东宫,今日雪大,后院无火可起。 “放了袁广齐。” 李宸昊不愿与他周旋,遂直接挑明来意,他倒好,悠悠坐在他们的面前。东宫与晋旼王府斗了两年之久,已是众所周知,李宸昊既已坦诚,李瑛华亦不愿佯傻故,他拒绝。“太子殿下的赌坊近来生意可好?我听闻左相前些日亦去小赌了一把。”杨灵君满不在乎地说着,缓缓抿了口茶。“腊月初三,左相吕行之;小寒,云麾将军;霜降,刑部尚书蓝宏真……”李宸昊亦喝了口茶,冷笑道,“二哥可还想听我说下去?” 李瑛华握着拳强颜欢笑,不禁感叹温润贴心的五弟长大了,竟敢私下调查他的赌坊生意。李宸昊望了眼身旁的杨灵君,笑言已命人连夜向上呈书,如今怕是已抵达宫门前。两兄弟相看而笑,又引发一场无声的争战。俄顷,李瑛华终松口道:“看来晋旼王今日是想与我做生意。”李宸昊点头,侧头望向杨灵君,继而握住她腿见的冰手。 李宸昊命李瑛华即刻修书一封寄往鸿山,要求唐澈放了袁广齐,并呈书告知李轩大军于回程路上遭大雪围困。“来人,赐笔墨!”李宸昊将李瑛华桌前的茶杯移走,轻拍桌道,“待太子殿下即刻将书信寄出,宫中之人便随即回晋旼王府。”李瑛华豪笑,咬牙写下一封信寄给唐澈,李宸昊急忙让何福跟上寄信之人,目睹信件上路方可回东宫禀报。 夜已深,杨灵君趴在桌上瞌着,李宸昊急忙解下斗篷披在她身外。天将明,何福披霜带雪地回到东宫,朝李宸昊点头。李宸昊望了眼阴着脸的李瑛华,遂抱起杨灵君,临行对李瑛华说了句: “我敬你为兄,你却多番欺辱王府,恨至深,你必悔之。” 大雪渐止,东方横出一道橙光,花香鸟语。 李宸昊将杨灵君送回朱丹楼,命紫苏好生照看,随即换了一身朝服入宫。 除去李宁月与杨灵君的缘由,即便为了袁广齐才志,他亦会拼死护之。 第50章 世间再无楚阳 十日期限已过半,长安依旧未收到袁广齐班师回朝的消息。 杨灵君日日握着红鲤荷包与白玉珮坐于如玉阁楼上眺望皇城。站得高,方望得远,日夜期盼,未见君归。前些夜里她胸口闷得慌,心亦揪着良久,为不惊醒身旁的李宸昊,便静躺在榻上直到天亮。不知为何,那一日心疼了许久。 天寒地冻,掌中的玉珮微温。 不知袁广齐可有带够衣裳或被褥,也不知他生辰那日可有将士陪他喝酒,还有那日,原定他与李宁月婚期当日,他可曾抽空挂念她。人生苦短,如梦一场,免不了刻骨铭心的喜怒哀愁。若李宁月还在,他自当无需出征,两人今日该携手来晋旼王府欢聚。 “王妃,”紫苏轻步走上阁楼,悄然跪在杨灵君身后,努力克制情绪道,“鸿山传来消息,唐将军已启程,大军在回京的路上。” 鸿山,唐澈,大军,只字不提袁广齐。 “广齐呢?”她望着漫天大雪问。 紫苏拉着彩丹下跪,哽咽道:“唐将军来书称……袁将军殉国了,遗体已随大军回京……” 白手握拳,欲将手中的玉珮捏碎。 等了近半月,竟等来他战死的消息。 “你说谎!广齐早已战胜火沙,又如何殉国!”杨灵君火冒金星地将紫苏从地上拽起,用力晃着她的身躯怒吼。紫苏哭喊道火沙余孽藏于鸿山,袁广齐为救同僚而被俘数日,待援军攻破敌营时已死于乱箭之下。 既已战胜,何来殉国。 杨灵君松开紫苏,跑下如玉阁,不顾一切地往朱丹楼跑去,紫苏与彩丹于其后死命追寻。 他们都死了,从此她孤身一人。 “王妃,待王爷回来与你商议可好?”紫苏与彩丹跟在杨灵君身后跑进朱丹楼,见她于衣柜胡乱翻找,衣物散落一地,遂急忙上前劝说。她听不见似地,踩着衣物往榻上走去,趴在床边寻找,将枕被横扫在地。彩丹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惊得痛哭流涕,跪在地上抱着她的腿,不让她走。“滚开!”她朝彩丹嚎叫,见她不肯松手,遂将她踹倒一旁,随即往梳妆台走去。她手忙脚乱地在梳妆台上翻找着,将饰物盒中一一倒地,终在铜镜后的找到想要的物品── 银光灿烂,镂刻着凤腾的剑柄镶着一颗红宝石,削发如泥的刃上刻着“齐”字──那把四年前袁广齐离京平乱时赠予她的匕首,亦是两年前她试图刺杀李轩所用之刀。 李轩该死,李瑛华更甚。 “王妃!” 杨灵君将匕首藏于袖中,飞奔至晋旼王府后院,跨上白马便往大熹宫奔去。 两年时光已过,她于晋旼王府蛰伏太久了,并为此逐一失去安瑶与袁广齐。若当日她于承天门纵身而下,兴许往后种种亦无需经历,左不过冥界再会。 白马跨步而跃,铜铃响彻长安,鲜衣怒马的何止是少年。 利刃狠狠刺向自两仪门走出的李瑛华,腥风血雨,他将她推跌至地,赶忙查看右手的伤势。她自地上爬起,又将匕首挥向他的颈间,却即时被他制住。 李瑛华掰落杨灵君的匕首,一手握着她两只手,调笑道:“这样挺好的,父皇已将胡言乱语的大臣皆赶出京了,下令追封袁广齐为『骠骑大将军』,并与嘉静合葬。晋旼王妃可别不知足了!” 原来人于极悲之时仅两种反应,一为嚎哭至晕厥,二为无泪可落。 杨灵君瞪着李瑛华,忽地低头咬他的手,血腥涌入嘴中,李瑛华痛得嗷嗷大叫,施力将她推倒在地。望着她凌乱的鬓发,倒惹得他心疼,遂凑近捏着她的下巴挑眉道:“你若当初从了我,便无后来种种,袁广齐亦必可以于生前享受到大将军的待遇,谁料你选了五弟那个废物!如今,可后悔了?” 倏忽,黑靴蹭上黄袍,李瑛华飞跌落地。 “可有哪儿伤着了?”李宸昊将杨灵君从扶起,连忙查看她是否受伤,转而将她护在身后。 李瑛华揉了揉臂膀,笑着自雪地爬起,缓步走向李宸昊。他亲手将弟弟肩上的雪花扫走,笑着于他耳边柔声道:“今日这几滴血,我权当还了袁广齐一条命,他日你们若再如此,休怪为兄狠心!” 直至再也见不到李瑛华的背影,霎时,热泪灼伤柳叶眼。 未言只字片语,杨灵君仅是贴着李宸昊的胸膛抽泣。 银色匕首安静地躺在雪地中,末端沾了鲜血的“齐”字在余晖下格外晃眼。雪轻轻落下,覆在相拥的男女头上,亦降于匕首之上。慢慢地,将他们皆葬在雕栏玉砌的宫殿中。 袁广齐原定于战胜第三日便启程返京,唐澈却邀将士饮酒作乐,袁广齐知其不安好心,遂回帐内歇息。夜里忽有火沙俘虏逃跑,唐澈等人喝得酩酊大醉,故袁广齐点兵五十,连夜缉捕敌军头目。待他行至山脚,突然窜出数十名火沙人,他心感不妙,欲撤退,惊闻唐澈部下与火沙人交易。他们将袁广齐赠予敌军,笑言以解他们的心头之恨,随后带走三十多位火沙女子回营。翌日,袁广齐的部下发现不见将军踪影,遂请求唐澈出兵搜查,唐澈以醉酒为由,直至午后方出兵勘察。鸿山地势复杂危险,袁广齐的部下寻了他好些日,仍未见袁广齐的踪影,又传来皇帝欲治袁广齐众部通敌叛国之罪,遂不愿启程回京。 她问他如何得知这些,他道袁广齐战时曾救下一位唐澈帐下的新兵。 被出卖的第三夜,火沙人不再拷打他,唯将他绑在柱子上。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利箭刺穿他怀中的锦囊,白纸黑字顿时飘扬,混着飘絮,一张“愿痴子袁氏安康”的字条轻抚他颧骨,久久未离去。 污血垂涎,顺着他的左胸膛而下,温热了寒雪。 他低下头,莫名笑了,于他们婚期那日消散,倒也美哉。 长安他是回不去了,同她一般,客死异乡。东西两地,春与冬两季,魂归天涯。 他并无遗憾,唯想同杨灵君说: 万箭穿心仅一瞬,便是冷了些,春日着实可恨。 大烨的战神死于大尧平康二年,死在他为大尧新开辟的土地上。 原她那夜心痛乃因他死。 安瑶既死,广齐亦失,世间再无楚阳。 第51章 万分之一 葱指拈起扑面,于玉盒轻按,浅浅铅华敷于粉嫩的脸上。小巧指尖摩挲红粉,将其轻拍眼下,如花娇媚。笔勾红脂,细填薄唇,描之小唇。 “近来怎的亲自梳妆?” 白皙的宽手搭在她的肩上,俊脸凑在她耳边,铜镜中忽现一男一女的倒影。李宸昊见杨灵君朝他笑,遂也笑呵呵地在她身旁坐下。 “今日怎的如此早便下朝?” 李宸昊轻抬杨灵君的下巴,拾起镜边的黛笔替她描眉。一划一勾,他倒熟练得很,顺着她原有的眉形填补。 “早朝可还好?”杨灵君见他衣襟不齐,遂伸手替他理好,柔弱轻盈,好似夏虫骚动。李宸昊点头,替她将左眉亦描上,伺机偷吻她的眼角。 在得知袁广齐殉国的次日,安插于西市赌坊的探子取得账簿,将其转交予何福便集体连夜撤离长安。那日李宸昊与李瑛华谈判之时已暴露派人盯着赌坊的事实,李瑛华亦随即展开调查,唯一无所获。想来多亏探子自身的本是,否则几乎无人可于李瑛华手中全身而退。更难得是线人的衷心及胆识,若无他一直以来的相助,想必难以如此迅速摸清东宫的底细。 “那圣上可还好?”杨灵君漫不经心地问着,手指不住拨弄李宸昊的衣袖。他放下黛笔,换上红膏,边给她画红梅花钿边道:“朝臣哗然,圣上面子挂不住,当众咒骂了太子一顿,将他留在宫中静候发落。” 她突然将头往前伸,欲起势吻他,忆起刚上好的唇脂,遂愣在一旁。他笑了笑,将脸往她嘴边贴去,继而留下两片红印。 袁广齐昨日方与李宁月合葬,今日李宸昊便揭发李瑛华借私办赌坊广交群臣,欲对皇位图谋不轨,于朝堂引起轩然大波。 李宸昊联合李舒文重提张逸生一案,指张氏原为赌坊细作,负责为李瑛华搜集朝臣情报,其欲退隐遂遭李瑛华下令追杀,其所中的断肠草乃黎州一带盛行的毒药,非权高位重之人难以取得。而赌坊老板于收到李瑛华毒杀张逸生的命令后,自知命不久矣,遂提早送妻儿离京,惜其家人死于京郊,无一幸存。不仅如此,右相冯良称半夜收到告密函,揭发中书令郑子聪联合李瑛华买官鬻爵并嫁祸予李宸昊一事,而如张逸生等买官的公员约五十六人之多。大理寺少卿田蓁亦加入揭发李瑛华行事劣迹的行列,指经近一年走访调查发现,郑子聪与李瑛华的于江南的势力可谓只手遮天,江南多地刺史之位皆由太子党把持,而嘉静公主遇刺亦是郑氏父女于南巡前便已谋划好。 事件之多,李轩气得头昏眼花,险些昏在龙椅上。晋旼王党乘胜追击,下跪直斥太子失德,枉为储君,应当废之。原先背靠东宫的大臣见东宫大势已去,纷纷附议,要求皇帝严惩太子。李轩最是忌惮失势,今日所揭发之事,无不直伤其心,无需百官请求,他此番亦无放过李瑛华之意。 桩桩件件,逐一还至彼身,也当该其尝此蚀骨之痛。 杨灵君盼望这日已久,心情自是畅快,遂,拉着李宸昊的衣领,将她唇上涂着的──他买的唇膏与之分享。香甜,软糯,红润,他欢喜地很。 许是先后经历了安瑶与李宁月之死,除去得知袁广齐离世及下葬那两日,她很少为他哭。非凉薄无情,实则越发坚韧。她常在夜里唤袁广齐,亦捶胸抽泣,却从未落泪。因着过往的经历,他怕,遂命紫苏将她房里的利器收去,又嘱咐彩丹跟紧她。她却拿起针线缝补袁广齐的红鲤荷包,她说:“有你,我不寻死。”若无他,此番她必随袁广齐去了,可他成为她心中的牵挂,故她求活。 安瑶既死,广齐亦失,世间再无楚阳,唯有杨灵君。 冰天雪地,远方皑皑无际,雪地里留下两行大小不一的脚印。步步为营,步步生莲华。 李宸昊见杨灵君今日神清气爽,便带她去惠王府串门。她兴高采烈地同他说了许多李益诚的事,还不断夸赞他聪慧有礼,直言长大了必有许多娘子追着他跑。他见她开朗,原不愿打断她,却灵光一闪道:“那你何时给本王生个小子?”听罢,她脸上一阵潮红,独自低着头往前跑去,将他扔在雪地里。“你不同我生,还想同谁生!”他朝她喊,她亦不回头。 惠王府内,李益诚正与白兔与雪地里捉迷藏,见杨灵君闯进门,急忙上前抱住她的腿。杨灵君将他抱起,又掂量掂量,发觉他又长大了不少,比往日又沉了些。李益诚趴在她的肩上,瞧见一团白色于雪中乱窜,遂闹着要下地。杨灵君陪他于前院绕了好些圈方逮到狡兔,抓着它的耳朵递给他。 李舒文与林婉莹站在一旁直摇头,不禁感慨李益诚喜欢五婶是有道理的,不仅长得漂亮,亦愿意屈尊陪他玩闹,果真难得。“好香!”李益诚擦擦手,盯着大门发愣,未几,李宸昊便捧着两袋热乎乎的胡饼进门。李益诚见五叔有美味吃食,急忙放开杨灵君,又扑到李宸昊的怀里。杨灵君望着李宸昊,又忆起他适才的话,遂气鼓鼓地唤来李益诚。 “益诚,五婶陪你堆雪人可好?” “好!五叔也来!” 李益诚拉着李宸昊走至杨灵君身边,将手中的饼塞回纸袋中,连忙蹲下身捏雪球。杨灵君捏了个小雪球,将其扔在雪地里,慢慢滚成大雪球。 “王爷,宫里传来消息,陛下昏倒了。” 何福忽然走进惠王府,正色道李瑛华在武德殿外磕头哭求李轩予他改过的机会,并言张逸生与李宁月皆死于断肠草,可见许多事皆郑子聪与郑丽清为之,他毫不知情。李轩不予回应,与左右相商讨应否废黜太子,李瑛华高呼愿与郑丽清和离,以示悔过之心。李轩未料李瑛华狠心至此,大发雷霆,答应以郑氏一族换取李瑛华的太子之位,并下令即日赐死郑氏父女,郑氏其余族人则流放岭南。左右相见皇帝力保太子,欲离去,两人刚走至门口便见李轩吐血倒地,急忙与张虎将他抬进殿内。 “知道了,我稍后便与惠王进宫。” 李宸昊与李舒文相视一眼,纷纷将目光投向杨灵君。她似听不见何福所言,与李益诚闹得欢,正与他打雪战。李舒文许是不知,但李宸昊清楚得很,他的王妃失望了。 “你们便进宫吧,”林婉莹拉着李益诚,用手帕替他擦手道,“我与灵君留在府里待你们归来。”杨灵君捏了捏李益诚的鼻子,笑着摇头,坦言也要进宫。李宸昊同意,李舒文遂命人牵来三匹马,三人骑马赶往大熹宫。 杨灵君冷静地很,脸上无笑亦无怨,仅是一张峻脸。策马奔腾,道上行人闪躲,不消三刻,三人便抵达大熹宫。 长乐门距离武德殿不远,前往的路上杨灵君未曾松懈,反在脑中思考许多。诸多事情依旧无法让李轩治李瑛华死罪,想来他还是看重长子。唯李轩多疑,故李瑛华不死亦无妨,经此一闹,他的太子之位势必亦形同虚设。 “圣上如何了?” 李宸昊关切地询问守门内侍,见他叹气,便急忙带着杨灵君与李舒文进殿。万秋影见晋旼王到,急忙让位予他,扶着嫚娘站在一旁。她倒未有哭哭啼啼,仅眼角挂着泪水,虽比往日憔悴些,却风韵犹存,惹人心疼。 “两位王爷勿忧,陛下乃急火攻心遂吐血,服下两副败火汤水,待心绪稍缓即可。” 张白衡端来一碗药水,李宸昊急忙扶着李轩,让李舒文喂他将药喝下。万秋影见状,收了收泪水,让嫚娘将一木盒递给张白衡,嗔道皇帝近来喜食丹药,尤其是晋旼王府进献的“长生丸”。“无碍,臣先前瞧过了,不过清热解毒的药丸。”张白衡边说着,边将药盒递给身旁的徒弟林幻。闻了又闻,林幻亦道仅降火之物,并无掺杂其他药物。 杨灵君望了眼万秋影,冷冷地出了殿,嘱咐何福她往他处散心,让李宸昊不必担忧。 宫中冷清,仅是乌鸦悲鸣。此处的天空亦狭隘得很,四方为界,恍若牢狱。她一路往南,走至恭礼门时,忽地转身往东走去。守卫见她来访,亦不敢多加阻拦,放她前行。过了崇教门,她又往向北走去。侍女见她沉寂,看了一眼便低头离去,深怕她突然看向她们。 “你便认命吧!奴才还需回去照顾陛下呢!” 惊鸿殿内传来张虎无奈的声音,杨灵君沉着脸进殿,远远瞧见郑丽清打扮地清新脱俗。乍一看,她还以为回到少年之时,又见杨桀替杨文选妃。 “等你许久了,终是来了。” 郑丽清对着铜镜给自己簪上凤钗,又于左手腕套上玉钏。张虎捧着白绫、匕首与毒酒跟上杨灵君,静待她的吩咐。 她笑着取来匕首,用冰凉的刀身贴着女人的脸,望着镜中的两张面孔微笑,微微施力,鲜血破壳而出。 “这是替月儿还你的,应当不及她当日的万分之一。” 柔荑一挥,带血的匕首坠入张虎手中的托盘,她搭着女人的肩,将酸臭的毒酒递至她嘴边。女人不喝,她便捏着她的嘴,用酒杯翘起她的唇齿,一滴不剩地灌进她的喉中。女人狂咳不止,眼中泛泪地瞪着镜中的她。红润的脸庞沾上唇脂,女人精致的妆容随着挣扎而花,虽狼狈,却美艳依旧。 “我至今无法忘怀夹竹桃带来的苦楚,撕心裂肺,欲死还生。” 酒杯哐当跌落盘中,玉指转而拈来白绫,女人欲起身,却被她狠狠按在椅上。皎洁若雪的绫罗一圈又一圈地绕在白皙的玉颈上,她的动作极其温柔,似在为女人添衣。她捏着紧白绫的两端,握拳卷之,蓦地,奋力一扯。 “这是你欠晋旼王府的,该还了。” 女人涨红脸,艰难地吐出“不得好死”数字,她笑了笑,凑近女人耳边道: “我不会,你便安心。” 她咬牙拉扯,直至铜镜中的头颅不再移动,方满意地松手。她往后一退,死不瞑目的女人倒地。 花信年华,女人于最爱的东宫惊鸿殿香消玉殒。 干净俐落,毫不留情,心狠手辣。张虎站在一旁直战栗,仿佛白绫适才缠之其身。 杨灵君扫了扫衣袖,悠悠走出惊鸿殿,似无事发生般坦荡。因着她的身份,张虎从前不屑与之交往,今日却着实大长见识,由衷佩服她的才识。大烨的公主果真与一般女子不同,看似柔弱,手腕却不输男子,可与杀伐果断的将军比拟。 走至通训门,右拐北行,随即撞见李宸昊背对着门。 “请晋旼王殿下安。” 张虎望了眼杨灵君,朝李宸昊行礼,急忙讪讪离去。 李宸昊朝杨灵君摊手,命她伸手。她胆怯地将双手递到他的跟前,见他抬手,以为要挨打,遂急忙闭眼。忽地,掌中一片柔软。他瞪了她一眼,边替她擦手,边念叨切勿脏了手。 “宸昊,一命抵一命乃妄言矣。” 晶莹的泪水自她眼眶滴落,于阳下越发闪亮。 原以为过了好些日便不再难过,却还是不争气地于他面前落泪。倒合情合理,袁广齐若她兄长,护着她长大,陪着她成人,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挚友。几日又怎够她怀缅,不过强忍眼泪度日罢了。 她抱着他,紧紧搂住此生的唯一。 第52章 碧绿玉石 昨夜雪化,似雨瓢泼,直至今早地面依旧一片潮湿。长安不若北方,四季分明,刚入了春,暖阳便急不可耐地将雪驱赶。 雪渐融,沿着屋檐而滴落,织就珠帘一张。 朱丹楼偏殿香烟缥缈,梅香扑鼻而来。妙龄娘子手握银剪坐于案前,玉手拈着茶青花瓶,轻轻一旋,花落。 李宸昊知杨灵君喜梅,遂命人于朱丹楼植了一排红梅,又哀求李舒文赠他白梅苗,故朱丹楼内现下亦有白梅可赏。 饼茶于火上烤着,未几,青灰珠水滴落,滋啦一声,火苗斗志昂扬。白皙的嫩手拾起茶碾,用力捣之,三两下便将茶饼碾得粉碎。绿粉无声穿进竹筛,婉转一舞,于白瓷碗散落。 朱丹楼殿门敞开,彩丹替杨灵君握着未修的白梅,紫苏则在一旁煎茶。热气氤氲,伴着沉香浓茶,晋旼王妃正悠悠剪梅,欲为德安添香。 “北羲五日前覆灭了。” 紫苏将茶粉倒入沸沸扬扬的清水中,继而以蒲扇起风。 “北晨昨日攻破北羲王帐,俘虏了北羲王赤狼辉明。” 彩丹递给杨灵君一枝白梅,望着她毫不犹豫地将歪曲的枝干剪去。 “听闻北晨王玄叶阳宗下令斩杀北羲部族近千人,血流漂杵。” 紫苏若无其事地说着,杨灵君亦无所谓地听着。赤狼辉明行事张狂,为人自视甚高,豪无治国之才,北羲覆灭乃人之常情。倒是玄叶阳宗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竟如此凶残。李轩近来忙于处理李瑛华与郑氏一族贪污之事,无心关怀北方局面,仅命唐澈伺机而行。大尧如今若旭日东升,不少外族自愿归顺,故不论北晨吞并北羲,还道北羲战胜北晨,亦只有对大尧俯首称臣的结局。即使玄叶阳宗狂浪无惧,于建国初期亦必得到大尧认可方能稳坐北面。而赤狼辉明树敌颇多,当初承诺予大尧的汗血宝马及金银珠宝至今未见,仅烟州为大尧所占,其多番掠夺不得,倒被大尧击退千里之外。照此局面看,只怕李轩更倾向与玄叶阳宗合作,北羲定无翻身之地。 “王妃不好奇赤狼辉明的下场么?” 彩丹替紫苏问了出口,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杨灵君摇头戏谑,无情地剪下一朵开得正盛的白梅。何必待人言说,成王败寇,非死即伤,她见得多了。赤狼辉明心性孤傲,必不肯服输,只怕早已死于玄叶阳宗的刀剑下。不过还有一种可能,北晨留他一命,将其折磨至死。 茶香四溢,紫苏双手奉上一杯暖和的青城雪芽予杨灵君。绿茶白烟晃过,彩丹不自觉俯身张望,杨灵君便命紫苏给自己和彩丹各制一杯。 青瓷白梅已成,彩丹看着欢喜,便提胆问道能否向王妃学艺。杨灵君见闲来亦无事,且屋外清冷,遂让紫苏拿来黄陶,教她们俩赏花品茶。花艺看似简单,却难得很,对花色,瓷器,枝干等颇有要求,可谓缺一不可。紫苏心灵手巧,杨灵君一点即通,彩丹虽愚笨,唯对色彩搭配极其敏感,倒亦不差。 身着碧裙的侍女行至朱丹楼,低头缓道:“适才有位自称冯相的侍女来访,未于府中逗留,仅道『天色将变,王妃当心着凉』。” 侍女退下,杨灵君抬眸张望苍穹,风和日丽,寒冷渐退,并无变天之象。冯良为人谨慎,自知为大烨旧臣,恐惹李轩忌惮,故于明面上从未与晋旼王府有所来往。现下不过辰时,早朝应当方开始不久,若宫中有变,他又怎能未卜先知,李宸昊亦未遣人来报…… “紫苏!近来东宫可有何举动?” 李瑛华经李宸昊上回重击后,颇有一振不撅之势,万秋影亦消沉了不少,杨灵君已两月未见他们。紫苏想了想,仅忆起东宫半月前于皇宫调走十名宫女,又自集市买了十名男奴,并无其他行动。既是半月前,若有何事,李瑛华应当向晋旼王发难,何以拖至今日── “王妃!太子……太子适才带了一个人上殿!”何福不顾侍女阻拦,闯进朱丹楼内,因着地湿而滑了一交,“那人……自称昔日目睹王妃将传国玉玺埋于立政殿的龙椅下……” 何福还未说完,张虎便笑着走进朱丹楼。 杨灵君闭眼叹气,又忽然莞尔一笑。这场对决终究是来了。 “紫苏,你将青瓷白梅置放德安殿内,彩丹便将黄陶白梅置于朱丹楼正殿中。” 她无话可说,仅留最后两道指令予紫苏和彩丹,全然不顾下人的忧心忡忡。紫苏欲替她披上披风,她笑着推却,想着半个时辰后亦需脱下,如今便让自己多清醒几刻。张虎待她有礼,躬身请她出阁,她便笑着颔首,多望了紫苏、彩丹与何福一眼便随他去了。 此去应当不复返,别无所求,但愿诸君安。 杨灵君望了眼晋旼王府外的碧蓝天空,不紧不慢地钻进张虎带来的轿子。摇摇晃晃,八名内侍抬着轿子往大熹宫走去。行人纷纷张望,以为轿中坐着哪位德高望重的命妇,不禁感叹气派非凡。杨灵君闭眼沉思,又忽地笑了,愚民怎知,华丽无比的轿中坐着不过是大尧最大的罪人。 自长乐门而进,途径恭礼门及虞化门,再往北直行便可抵达立政殿。长乐,长乐,长久而喜乐。此路杨灵君走过千万遍,已是闭眼亦不会迷失,唯今日当为最后一回了。立政殿前石阶众而峭,稍微不慎便有性命之虞。她提着裙子抬脚,张虎随即开口同她说了第一句话: “晋旼王妃胆色超群,奴才由衷钦佩。此去艰难,望王妃珍重。” 红唇艳烈,勾起一抹诡魅的笑,她便一步一步踏上石阶,走向立政殿。 朝臣向杨灵君投去似悲悯又若嘲讽的眼神。她倒不惧,一身素衣步向李轩。冯良与一众大烨旧臣难免于心中长吁短叹,她自是瞧见了,却隔着百官与李宸昊相望。他眉头微蹙,眼眶微红,她却朝他微笑。 “请陛下安。” 她朝李轩俯身,却未抬眸望他。 李轩点头,背着手缓缓走下龙椅,他站在她身旁,望着案上的碧玉石问:“你可还记得此物?” 四方玉石上鳞次栉比的金字记载此物的来源,石面五龙交纽捧珠,光滑无暇的红玉珠极其耀眼。 “认得,此乃大烨的传国玉玺。”她笑道。 她何止认得那块玉石,站在李瑛华身旁的内侍她亦认得,便是那狗奴才下令开的宫门,此生不忘。 李轩笑了笑,又扭头问那内侍:“常公公,此当真传国玉玺?”常葵朝李轩点头哈腰,以命担保案上之物乃传国玉玺,强调离宫前目睹楚阳公主与安瑶将此物埋在龙椅下。 “冯相,你乃旧朝老人,你道此物真假?”李轩望了眼冯良,继而围着杨灵君绕圈。冯良要求细看玉玺,李轩便命张虎将之捧至他面前。玉石剔透,色泽光鲜,实乃一副美玉。李轩又命大烨旧臣逐一上前细赏玉玺,以辨真伪。 他们忙着,杨灵君便乘机望着李宸昊。她懊悔昨日不多望他几眼,今早亦晚了起身,未能亲自替他穿好朝服,许久未抱他了,不知身上熏着的可还是沉香。 “是,陛下,此乃历代君王所持的传国玉玺。” 冯良挥挥衣袖,跪地朝拜李轩。大烨旧臣惊恐地对望,随着冯良慌忙跪地称是。李轩仰天大笑,拍了拍张虎手中的碧石,转身扇了杨灵君一巴掌。 白嫩的右脸上五指印深,枫红的鲜血溢出嘴角,与红唇相映。 “妖女,朕自问待你不薄,为何如此不知好歹!” 她闭眼冷笑,继而抬手拭血,雪白的衣袖随即留下一缕嫣红。 “来人!将此妖女收入大牢,等候发落!” 她自地上爬起,从守卫手中挣脱,缓步走向立政殿的大门。昂首阔步,她自李宸昊身旁走过,未再看过他一眼。李宸昊忧心如焚地欲拦下侍卫,却被李舒文与冯良拦在身后。 他不明白,自她选择隐瞒的那刻,便已做好了今日赴死的准备。 李轩可以逼迫她对大尧屈膝,她亦可为了心中之人忍辱负重,唯世上无人能迫使楚阳公主出卖大烨。绝不可能。 骤然,一阵寒风随她走下立政殿而袭入殿内,朝臣心惊胆战。 桃红柳绿,莺歌燕舞,上天似亦在恭贺李轩喜获玉玺。 第53章 富丽京都 绿树蓝天,浮云浅薄,阳光喷洒于鲜嫩的绿叶上,油光耀目。 少年匆忙走出千步廊,欲往南海寻兄,忽闻头顶有声,遂抬眸顾盼。蓦然,一对玉手挂在青瓦上,一颗梳着飞仙髻的脑袋自墙后探出。小娘子提着裙子攀上树,一墙之隔,宫人的唤声不断,她依旧往树上挪去,继而揽住一只花猫。猫儿挣扎不断,她便越发将牠抱紧,还不断数落牠不听话。宫人喊得她毷氉,遂横眉怒目地回头,稍不留神,自树坠下。 少年见状,急忙大步上前将小娘子接下。 粉带飘逸,柳叶眉微蹙,红梅花钿欲随风飘去。 小娘子粉脸噗噗,嚷着放她下地,少年心慌,连忙松手。猫儿跑了,人还摔了,她气鼓鼓地瞪着他。少年原以为要受她责骂,转眼却见他父亲与一位身着黄袍的男人乐呵呵地向他们走来。 “楚阳。” 身着黄袍的男人朝小娘子招手,她便噘着嘴跑至他身边,忿忿地牵着他的衣袖。那身黄袍上绣着金线腾龙,少年认出他乃当朝圣上,遂急忙上前行礼。男人摸摸胡子,笑着让他起身,带着小娘子走向他。 “灵君,这是李叔叔的五公子,你该唤『宸昊哥哥』。” “李,宸,昊……” 小娘子低语,似在回想什么,皇帝晃了晃手臂,纠正她的话,她便不情愿地唤了声“宸昊哥哥”。 大梦一场,初见恍若昨日,却已近五载前。 李宸昊笑着睁眼,发觉身边空落落,天气亦不若梦中温热。过往的日子终比现今美好,因着无法触及与橙光朦胧。见君一眼,误吾终身。年少之时若不相识,或许他亦如二哥一般,日夜为权利地位而战。 “王爷,惠王及夏将军来访。” 李宸昊有气无力地点头,起身让何福替他换上衣袍,洗漱一番便往大殿去。 杨灵君被关在牢狱里已两日之久,李宸昊跪求李轩让他们相见,不仅未得同意,还被撵出宫。她偷藏玉玺并撒谎,按律当死,唯李轩还未公布她的罪名,一直将她拘在牢里。若不让她死,势必日夜折磨她,教她生不如死。 “王爷。” 李宸昊似丢了魂,浑浑噩噩进了殿亦不知,险些撞上夏言。冯良位高权重,若与之交往过密,只怕落了李瑛华口舌,遂邀夏言共商玉玺之事。 夏言道常葵原乃掖庭看守废妃的低等内侍,唯合武年某夜烨哀帝纵酒狂欢,不慎走进掖庭关押废妃之地,遭疯妇挟持,得常葵力救保命。该夜后,烨哀帝便将常葵调至大熹宫办事,半年后大烨覆亡,宫中便再无常葵踪影。 李舒文探得李瑛华自入主东宫后,便一直命人寻找服侍过烨哀帝及太子杨文的贴身宫人,欲以此探得传国玉玺下落。经两年追寻,李瑛华一无所有,本欲放弃,却于本月前得知常葵的下落。 “五弟,三哥知你与杨氏情谊深厚……现下仅差一步便能彻底击垮东宫。” “所以三哥是想我以灵君换取太子之位,是吗?” “三哥非此意也……待你成天下之主,方能解弟妹之危。” 李宸昊拂袖起身,背对李舒文,夏言站在一旁无言。 他不怕等待,亦无惧已知的未来,唯忧她身子受不住极刑。过往遭罪甚多,近半年才将她的身子调理好,只怕不出五日便功亏一篑。他待她好,并非为了让她受苦,如今净是本末倒置。 李宸昊握紧拳头,切齿走出殿外,李舒文朝他呼喊,他只道“我要见她”。 脱缰的骏马于长安内横冲直撞,一阵骚动,终于日落前赶至城南的大牢。 李宸昊疾步走向大牢,忽有守卫将他拦下,他只道“只看一眼”。守卫不依,拔刀相向,李宸昊怒与之过招,将其打在地上,继而直闯牢狱。唐澈见他一身戾气,慌忙命侍卫挥矛将他包围。刀光剑影,李宸昊自守卫手中夺走长矛,鼎力将其扔向唐澈。 犹记得袁广齐之死他还未报。 沙石滚落,长矛与唐澈擦肩而过,陷入他颈边的石墙上。 “仅一刻。” 李宸昊虎视唐澈,理好衣襟便大步跨进大牢。 牢中昏暗,仅几盏油灯亮着。寂静无声,四下无人,他清楚地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忽地,阳光猛烈,遮掩探望,只石墙之上竟凿了三扇铁窗。日光之下,审讯台上横着一道卷曲的白影。 虽是背影,他亦即刻认得那是他的妻。 李宸昊飞奔上前,将浑身湿透的杨灵君抱在怀里,不断揉擦她的手。 “我便知你会来。”她说。 他趔趄用外衣将怀里的人包紧。好在他今日来了,若再不来,她便要冷死于这荒凉的牢房。 “灵君,我们离开长安可好?”他吻着她的额头问。 热泪顺着她的鼻梁而下,他落泪了。她吃力地睁眼,冰冷的指尖轻抚他的鬓须,继而摇头拒绝。他追问为何,她却请他休和离书一封。他拼命摇头,越发将她搂紧,无论如何便是不答允她。“李瑛华已不成气候,该代之。”青紫斑驳的手臂坠落,她便是觉得睁眼亦累得慌。 唯这江山他原为她而争,若无她在,便是不要也罢。 “为了已死的大烨,值得吗?” “为了将死的我,又值得吗?” 他说不过她,遂沉默地给她暖手。 阳光渐熄,牢狱越发清凉。杨灵君不仅伤痕累累,更是全身湿漉漉,额上亦滚烫得很,急得李宸昊心慌意乱。 时辰差不多,临走,他恨道:“世间竟有传国玉玺此等邪物。”她刚闭上的眼随之睁开,无神的眼眸幽幽望着他,似有话说。他将耳凑近她,惨白干裂的薄唇轻启,她气若游丝道:“李轩不配。” 她说他的父亲不配。 李宸昊忆起夏言之语,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忽地惊慌失措地脱下外衣,将其包在杨灵君身上。 “灵君,等我,明日我们便离开长安。” 他低头予她一吻,温柔地将她靠在墙上,随即跑出大牢。 李宸昊横跨上马,浑然忘我地赶往大熹宫。 “儿愿以此生不入长安换吾妻性命。” 他如此同皇帝交易。 李轩面容扭曲,对着龙椅狂笑不止。他笑己身为父失败,二十多年以来亲自调教了两个逆子,一时不知该责怪谁。他记恨李瑛华贪权狠毒,亦哀叹李舒文胸无大志,唯李宸昊今日之言真真教他难过。三年来,李宸昊为了杨氏妖女而两度放弃太子之位,果真李家仅有的情种。 堂堂大尧皇帝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李轩心中对天自是堆满恨。 “来人,鞭刑一百。”他捏着儿子的下巴戏谑道,“你若能抗下这一百下,我便答应你。” 李宸昊握拳跪在大熹殿外,望着李轩的皮靴静候行刑。张虎受命将七尺牛皮鞭浸入盐水中,随之挥向李宸昊的后背,毫不含糊。 大熹宫内幽静无声,仅是皮鞭与嫩肉相触的清脆响亮。如是,一个时辰后,白衣鲜红,受刑之人倒地。 李轩蹲在李宸昊跟前,替他擦拭汗水,转而问道:“若起不来,还是留京好,父皇这便唤太医来。”李宸昊闻言,笑着从地上爬起,双臂无力,跌了一交,又将自己撑起道:“逆子就此别过,望吾父长安。” 京都富丽,若无美人共赏之,倒是辜负了江山静好。 李宸昊一步一步往宫门外走去,鲜血顺着衣袍滴满半个皇城,直至见到愁眉不展的李舒文与夏言,遂心宽倒地。 “快!去张太医府上!” “去……” “什么?” “去大牢。” 第54章 天涯 “都排好队了,拿了卖身契便去何福处拿银子。” 晋旼王府的下人按入府年份而绕圈排队,逐一自紫苏手中拿回卖身契,继而向何福领取散伙费。有些欢喜,亦有些抽泣。喜上心头之人自是为着重获自由而期盼,愁眉苦脸者则分为两种。其一为半生皆于晋旼王府渡过,故为王府没落而难过;其二为骤然失了工作,将要面对食不果腹的日子。 不消一个时辰,紫苏与何福便将王府所有下人遣散。从前府上人声鼎沸,尤未觉侯门宅深,如今回首,不禁慨叹王府之宽广。落叶无人扫,膳房亦无炊烟出,朝气蓬勃的晋旼王府终是落败。 李舒文带着林婉莹与李益诚走进空荡荡的晋旼王府,寻不到紫苏,遂往德安殿走去。殿中物品整齐摆放着,案上的烛火未灭,却未见李宸昊的踪影。林婉莹转念一想,带着夫君与儿子往朱丹楼走。李舒文从未进过李宸昊的后院,本不欲进,想着仅此一次,便任由儿子将他拖进朱丹楼。 李宸昊陪杨灵君收拾衣裙首饰,未觉身后有人来临,从后偷亲她的脸颊,又伸手替她系好披风。 “原来五叔和父亲一样,喜欢偷吻娘子,我以后也要这样!” 李益诚甩开李舒文的手,边跑向杨灵君边喊,顿时让殿内四位大人陷入窘镜。李宸昊俯身抱起李益诚,忍不住打了下他的屁股,暗忖儿子调皮,还是女儿好。李舒文想起李宸昊背后的伤势,惊慌失色地上前将儿子抱回,欲关怀弟弟身子可好些,弟弟却摇头。李舒文望了眼李宸昊身后的杨灵君,转而笑着摇头。 无所感同身受,作为局外人,并无资格对当事人指指点点。于众人眼中,晋旼王为王妃倾尽所有,哪怕是命,亦归她所有。唯世人健忘,常漠视晋旼王妃以天下换得晋旼王,即便是生,亦只为他一人而已。 他们是彼此的唯一,至高的名利与权势亦无法撼动。 林婉莹见杨灵君脸色苍白,身子还虚着,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宽慰,只道他们夫妇俩会替他们守着长安。杨灵君点头,轻拍她的手背,赠她长命锁。林婉莹很似她的嫂嫂,温婉贤淑,这些年对她多加照拂,恍惚间,常以为是嫂嫂坐在她的榻边。那长命锁她原是预备予杨德修的满月礼物,过了那么些年,该将最真挚的祝福转赠李益诚。 “五弟,圣旨既无言明启程之时,你们再留几日,待弟妹身子养好些再走。” “不必了,唯有离开长安,我们的病方能痊愈。” 李舒文见李宸昊去意已决,亦不多言,便携妻儿送他们出府。紫苏与彩丹提着行囊,一步一回头,努力记住晋旼王府中的一花一木。倒不是怕吃苦,仅是慨叹世事多变,无情可言。 “受托送王爷与王妃一程。” 夏言与何福一人牵着一辆马车立在晋旼王府外。李宸昊与杨灵君相视一眼,点头应允。李舒文自是同意,此去路上惊险,即便夏言只能护送他们一段路,亦能多添一分安全。 仅此一眼,富丽堂皇的晋旼王府门可罗雀。 李宸昊扶着杨灵君转身走上夏言的马车,彩丹与紫苏则坐上何福驾驶的马车。缰绳一挥,骏马往前奔驰,轿里的人与道上之人挥手,随即放下卷帘。 “我们去哪儿?” “天涯。” 她朝他横眉竖眼,又忽地笑了,转而挽着他的手臂,靠在他的肩上。 昨夜他负伤出宫,与李舒文、夏言赶往大牢将她救出,转道直奔张白衡的府上。因着夜已深,且双双负伤,故留宿张府。今早天刚亮,他见她烧似乎退下,两人便一同回府。紫苏奉上圣旨,指昨夜亥时常葵带着李轩圣旨而来,于府上稍坐,见他们夜深未归,便又回宫了。他打开圣旨细阅,李轩终废他为衡王,命他携家眷驻守封地庭州,未经传召不得回京。他见她身子未好全,本欲过几日再启程,恐有变,遂即刻遣散家中奴仆,毅然于黄昏离京。 广漠的平原下,两驾马车急速向北而行,余晖耀眼,于日吞食。他走得急,非但顾及她的安危,更因他亦厌恶长安。 夏言送李宸昊夫妇出了京郊便折返长安。相聚有时,离散自到。夏言走后,何福驾车载着李宸昊与杨灵君,紫苏与彩丹则轮流驱车,负责看护财物。他们途径豳州、庆州、凉州及玉门关等地,路途遥远,李瑛华多番派人追杀他们,紫苏与何福为护主上亦受了轻伤。为躲避东宫的追击,加之杨灵君气血亏损需休养,他们于半途多番停留修整,终于立夏前抵达庭州。 驻白杨都护府的将领受命于关口迎接衡王,转而带着李宸昊一行人来到气势恢宏的衡王府。新府奴仆众多,春色满园,装潢亦较晋旼王府更气派。杨灵君原以为李宸昊欲住下,他却同将军道:“不必了。” 他畏惧,担忧衡王府乃长安赠予他的新牢笼。 故他策马往郊外奔去,见山脚有座简陋的中原人屋苑,便倾囊将其买下。屋子不大,仅三室一厨,但也够他们五人住下。西殿较小,原乃杂物房,李宸昊便将杂物腾出,让何福独居西殿。而膳厨位处主殿与东殿之间,故紫苏和彩丹入住东殿,而李宸昊和杨灵君位居主殿。入住当夜,何福于院前的河里补了三条草鱼,紫苏和彩丹便将鱼烤来予众人填肚,并将仅剩的蔬果洗净共享。 李宸昊决意易名为“李皓”,杨灵君亦更名“杨钧”。 半月后,李宸昊于一户焉耆商家寻得一份教书先生的工作,传授中原知识予一众欲赴中原行商的外族老幼。杨灵君则边于家中调养身体,边与紫苏及彩丹绣制手帕,转而于集市上变卖。待她身体稍好,便带着何福三人于市中摆档维生。天热之时,杨灵君便于折扇上临摹长安及扬州美景,其余三人则在一旁摆卖中原酥饼;天凉之时,杨灵君便于油纸伞上描绘庭州物象,另外三人则依旧于旁售卖江南糕点。 自此,长安再无晋旼王与晋旼王妃,而“李宸昊”及“杨灵君”六字亦逐渐淡出朝野。 庭州荒芜,四面靠山,唯沙石无数。当地人住在帐中,随风向而移居,可谓居无定所,与长安生活习俗相差甚远。水源不足亦是庭州百姓必须面对的问题,每每需行几十里方有一溪,河流虽少,却皆澄明干净。 赤珠西垂,天际沙尘滚滚,热得蒙上一层纱。不过三尺宽的河流倒着半块赤红,涓涓流水缓缓向西流去,作势吞日。 衣袂迎风而扬,云水蓝的头巾将乌黑秀丽的长发掩盖,仅余发尾卷曲。柳叶眼随着日光强烈而眯,细细地,虽艰难,但它依旧想将遥远望清。 男人自后将女人搂住,于她耳边细语:“庭州的日落便这般好看?” 她笑着摇头,头巾随即滑落在肩:“思君晚归。” 日既落,他牵着她漫步归家,行至家门前又伸手掩住她双目,说是准备了礼物赠她。忽地,眼前亮堂,却别无他异。 他晃了晃掌中的小手,噘嘴道:“往上瞧。” 眼波流转,她应声往高处张望,恰见正殿上挂着一块写着“朱丹楼”的金字匾额。牌匾虽以黑漆覆之,却依稀可见四角裂缝相交。他道长安可以夺走他的一切,独独无法窃取他的“朱丹楼”。 “为何唤『朱丹』?”她望着他,媚眼含笑。许久前安瑶问紫苏“朱丹”何意,紫苏只道不知,须得问他。 他将她拉进怀中,低头将唇贴上她的嘴,轻易一琢,继而笑曰: “君若阳,耀吾此生,筑楼藏之。” 第55章 庭州衣饰 日光倒于男子白皙的侧脸,乌黑纤长的睫毛上泛着一层浅金光晕。她撑着头细听屋外沙土飞扬,继而端视他。五年前初见之时,他已二九,她方二八。彼时少年初长成,五官还未俊朗,净是一张纯净真诚的面容。如今历事渐多,双眸不若从前明朗,倒是越发深邃,似能藏许多心事。不过他的一切她皆知,她亦无事可瞒他,为着坦诚。 剑眉轻挑,他迷糊地睁眼,见她不在枕边,便向急急她挪去,转而埋首于她腹前。 “风大,小心着凉。” 他眯眼说着,抓着被子往上拉。 “已是秋分,自是大风。” 赏了完脸庞,柳叶眼顺着他的颈后看去,蓦然,她又忆起他背后的伤。他本欲瞒天过海,从未向她提起离京前夜于立政殿前受罚之事,她固然不知,唯嗅及药粉浓烈,遂揭发此事。为此,她还同他置气好些天,即使同眠亦不允他搂抱她。紫苏与彩丹得知后,笑了他良久,就连何福亦不帮他。无奈之下,他佯重伤示弱,她只得饶过他。 “至庭州数月,娘子可曾见过此地何日无风沙?” 楚腰搔痒,她乐得在榻上翻滚,又突然搂住他脖子,命他抱她起床。他撑着身子自床上而起,抱着她往梳妆台走去,忽地,房门开了,彩丹面色通红地愣在门边。她吓得急忙下地,缩在他胸前。何福路过,笑嘻嘻地将彩丹拉走,顺手将门带上。 她换了一身红裙坐在镜前梳妆打扮,他便在一旁待她吩咐,替她描花钿与画眉是他每日的任务。花钿并不常画,他便生疏,眉毛倒是必不可少,他则已达出神入化的阶段。待她梳妆好,他亦起身梳洗,顺便换了身红袍幞帽,牵着她便出门了。 李宸昊与杨灵君相约于每月的初十放下工作,带着何福、紫苏和彩丹出游。今日风虽大,唯日间的气温尚和暖,他便不强迫她戴上披风。 “钧姑娘今日去哪儿?” 五人刚步入市集便遇到平日与杨灵君一同摆档的龟兹老妇,遂连忙和她点头招手。五人自长安迁至庭州已半年,初到时不习惯此地的生活习性,亦不喜吃庭州膳食。唯历经半年的适应,现下除容貌外,已与庭州百姓无异。此地百姓的五官硬朗深邃,因风沙之故而喜戴布帽或头巾,衣着则以上衫下裳及上衫下裤为主。 倏忽,一阵狂风来袭,红尘滚滚。 杨灵君被细沙迷了眼,停在原地直搓眼,李宸昊急忙拉着她走进一间店铺,仔细地给她吹眼。待她睁眼,只见身处于一间庭州人开设的衣饰铺子。 “灵君,那套碧色衣裳如何?” 李宸昊让老板娘取下一身碧绿长裙,推着杨灵君进房换上。未几,叮铃阵阵,杨灵君自更衣房走出。 碧绿长裙自玉肩而垂,裙尾下兔皮翘头靴微露,白狐绒衣襟与碧色灯袖随风鼓动。浅浅地,双臂上的镂花银饰悦耳。柔顺亮泽的秀发于杨柳腰上纠纷,她低头走向他,眉间素银流苏轻曳。 刹那,他又忆起她危站承天门之时,一梦华胥,佳人依旧。 杨灵君的才情于李宸昊眼中自是天下无双,却未料庭州衣饰于她身上亦是绝色,遂欣喜地为她围上碧色头巾。他聚精会神地望着她,眼里顿无他人,若不是老板娘打趣,只怕该望到天荒地老。 杨灵君灵光乍现,决意自此换下襦裙,遂给紫苏置办了一套藤紫庭州服饰,于彩丹则选了一袭庭州粉裙。李宸昊同意她的想法,遂给自己和何福各置了一套李紫长裳。 衣饰既更,饮食方面自然亦需入乡随俗,故,杨灵君带着众人于市集人潮最为汹涌的档口坐下。 “阿依努尔大叔,我们要三十个嘎巴布和三个朴劳!还有一壶酒!” 白发苍苍的老者笑着同他们打招呼,转身于铁架上放上二十串羊肉,又转身于铁锅下油,火热朝天地炒起菜来。俄顷,年约十岁的庭州姑娘捧着三碟抓饭与一壶酒予杨灵君那桌。李宸昊笑着摇头,感叹他日日与外邦人来往学的庭州话倒不若杨灵君多,如若多让她混迹集市,只怕往后连雅言亦忘了。 “灵君,你们在这稍后,我去去便归。” 李宸昊放下铜钱给阿依努尔,转身垂头拐进巷中的药堂。杨灵君知他至药堂作甚,遂不多问,继而将手中仅剩的三个嘎巴布放在彩丹的碟子上。 彩丹喜食这点与安瑶相相似,以至她又忆起李宁月当时至晋旼王府讨要彩丹的趣事。彼时李宁月受郑丽清挑拨而无意向她下毒,李宸昊将她拘禁于宫闱,后她刑满出宫,带着一叠《女戒》来向她致歉。末了,她问她讨要彩丹,紫苏便带着她往朱丹楼的膳厨。她还道她心狠,伺机报复她的婢女,殊不知彩丹正匿于膳厨胡吃海喝,气得她红着脸离了王府。紫苏将此事上禀于她,连着安瑶,三人乐了整日。从前居于相思阁时,方十岁的安瑶常夜半躲进膳厨偷吃,还因此被杨文训斥许久。及后于晋旼王府紫苏亦曾撞见安瑶趁空闲躲进膳厨偷吃,倒是因她的陪嫁侍女身份而未受罚。 “在想什么?竟如此开心。” 温热的宽掌从后轻抚杨灵君的脸颊,转而捏住她的两腮。她起身牵着李宸昊的衣袖,笑言忆起安瑶亦似彩丹般贪嘴。 五人又于集市中闲逛良久,临走,李宸昊将荷包抛给紫苏,命她与彩丹为众人多置办几身衣物和入冬物品,又让何福帮她们搬运货物。日暮,秋风骤起,他自然要带着他的妻先归家,又耗了半年光阴将她养至脸色红润,可不能再让她病了。 荒漠无涯,天地浑浊一片,似盘古未生。行之五里,忽见几株沙枣破土而出,恍若漠间红灯。幼细的绿藤相互纠缠,白毛曙红的枣果稳当地挂于藤上,风吹而果晃。持续向西再行数里,绿洲映入眼帘,河水激流,波光潋灩。 待他们归家,天色已深。 幽光盈盈,碧裙越发清冷,门下赏月之人好似思家的九天仙女。 “宫中与惠远王府皆有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仙女的夫君牵起她的手,与他共赏大漠冰魄。 “惠远王府吧。”她道。 他点点头,喜不自胜道:“嫂嫂已有三个月的身子。” 她喜笑颜开地望着他,赶忙合眼对月许愿,末了,又开心地搂住他。 李轩废黜晋旼王一月后,擢升李舒文为惠远王,既借此抗衡李瑛华于朝中的影响力,亦试图离间李舒文与李宸昊的关系。李宸昊更名,朝中除了李舒文及夏言外,便无人可寻其迹,而长安的消息亦由他们千里迢迢传至庭州。以防暴露,李宸昊与李舒文并不常联系,约莫两三月通信一次,算上来回路程,多半近二十日方能将消息递至。霜降将至,今日方收到长安的消息,想来林婉莹已有身孕近四月。既安便好。 “至于宫中……圣上近来龙体欠安,于早朝时昏了过去。” 她敛起笑容,漠然点头。 她对李轩的情感甚是复杂。作为他的妻,她为家公身体欠佳而难过,唯心中的仇恨时刻警醒她那人不值得怜惜。 他忽然捧起她的脸,于她唇上一抿,将她横抱进屋。他将她置于榻上,望着她的双眸问:“灵君,为我生儿育女可好?” 他同她提起过喜欢孩子好些回,唯她总借故回避,今日定是艳羡李舒文即将迎来第二位孩儿方出此言。婚后同房次数屈指可数,她深知是他在护她,既是如此── 她点头搂着他,笑言:“忍很久了吧?” 鲜血涌上颈项,他咬唇颔首,指尖绕上她腰间的衣带,仓促地替她宽衣解带。 解不下,更是焦急无措。 她望着他忍笑不俊,静赏他的局促不安。良久,见他沮丧,她翻身跨在他身上,俯首自颈后解衣。 青丝抚鬓,香甜软糯的吻落在他的眉,眼,鼻,口,耳,颈……玉指一扯便将他的腰带解下,她倒是比他更明了庭州服饰之妙处。 攀钩轻晃,绮障滑落,烛火盈盈,复为一影。 第56章 天罗地网 春暖,夏热,秋燥,冬寒。 银轮高挂,繁星相伴。芦苇沿着蜿蜒盘旋的河流而长,偶有微风来袭,黄褐色的花穗漫天飞舞。寒光之下,金黄于黑夜与黄土间飞扬。 李宸昊自集市归家便将自己关在房内,杨灵君则一袭紫裙立于屋前仰望新月,全然不顾屋内传来的吵杂声。 被贬至庭州两载有余,她亦赏了两载的庭州黄昏及月夜。 这两年她过得很自在,美好得快将所有仇恨遗忘。此地虽萧条,但无需顾虑生死,复仇,恩怨。她只需与他恩爱便可。毋庸置疑,偶然她亦会梦见长安,忆起前朝旧事。生人死者众,长安埋葬了她与他的青春。她倒是挂念惠远王府,想见见将满一岁的李沁兰和出口成章的李益诚。 此去经年,只怕再会无期。 “灵君。” 杨灵君回首,李宸昊匆忙搂住她,发狂似吻她。他今日怪得很,归家后特意出了趟市集,再见之时便是现下这般魂不附体。她问他可是长安有消息来,他却笑着摇头,继而闭门沉思。 血腥刺鼻,杨灵君皱眉将李宸昊推开,伸手轻触他适才予她嘴角留下的伤。 他赔笑上前,又揽住她的腰笑言:“灵君,我们来作画可好?” 杨灵君惊恐地瞪大双眼,急忙扭头往房内张望,只见榻边已然摆放好各色颜料。亏得她适才还忧心他心绪欠佳,如今只想逃离此地。 “宸昊……” 她还未将“不要”二字说出口,他便用嘴堵住她的唇,硬将她的拒绝消灭。 李宸昊搂着杨灵君往屋内退,转身将门锁上,带着她往榻上走去。颈后,腰后,身侧,经一年训练,他已钻探出解下庭州衣裙的最快方法。 狼毫沾染白墨,三两勾瞥,碧色榻上两朵粉蕊昙花骤绽。清水染之,翠绿附于笔尖,自雪白花瓣而下,栩栩如生的茎叶浮于玉樽。高隆的鼻尖滑过蛴领,滚烫的玉躯自觉翻转,细腰窄背一凉,今日之诗已下。 “灵君……忘了过往的苦乐……余生便只为我而活……” “宸昊,许久前……我便只为你而活……” 闷哼与娇喘各一,笔落地,缓缓滚向衣柜,黑墨挥洒一地。 良久,挥汗如雨,诗画渐花。 李宸昊抱着杨灵君走进屏风后,热水微凉,夏日正好。 “便替我洗走吧。” 她闭眼趴在浴桶上,脸上的潮红未消。 亦不知半年前何时,焉耆商家赠李宸昊花草制成的颜料,他便常邀她作画。彼时乃于纸上画之,及后他言于榻上方有灵感,遂画纸渐多余矣。她亦替他题过诗画,却回回以虚弱无力作结,往后便皆他为她作画。当年他问她可否为他生儿育女之时,她思虑不周,未料每月因此总有两三夜好生闹腾,以至他晓得作画后,她便未敢邀他作画。 蓦然,背上火热,他侧头贴在玉背上。 “今日自市集返家之时,遭人袭之,其于过招时置一字条及黄绢予我囊中。” 她闻言转身搂靠于他胸膛,依旧闭目养神。厚实的臂膀起伏不定,他低头望着疲惫不堪的她道: “三哥快马递来的消息。陛下近来卧床不起,精神恍惚,故李瑛华以整顿军务为由,以唐澈部下撤换皇城的守卫,故陛下密召我回京……灵君,明日我该回长安了。” 卷翘的睫毛抖动,她点头,睁眼道随他一并返京。许久,无人应答。她缓缓自他身上起来,与他四目相投。她沉着脸再道与他一同回长安,他摇头。 蓦然,她贴上他,将适才未来得及吻的唇,下颚,耳后,喉结,胸膛……统统补回。 “灵君……” 他将潜入水中她的拉起,含情脉脉地将贴在她眼上的湿发拨开。 “长安危矣,我亦不知此去可还有返期,庭州至少能护你无虞。” “我不要!我只要你!只要你!” 她亦如他适才那般痴狂,搂着他的脖子不放,丝毫不予他言说的机会。波涛汹涌,鼻尖相触,水珠自她睫毛滴落,似泪水。她柔声道:“我本不该存活,苟且偷生只为仇恨,遇君而重拾魂魄。今生无所求,唯愿与君生死相依。明日便带我一道离开可好?” 娇唇轻吻他的脸颊,她再三哀求他带她离开。 “好。” 纤长的手指握着细腰,骤然涌动,滚热的小脸倒在厚实的臂膀上。 惊涛骇浪,男女决意将爱延伸至天明。 寅时,风起云涌,天涯迎来一道金光。 杨灵君换上一身素白襦裙,自衣柜中取出一套圆领黑袍予李宸昊,两人洗漱过后便将紫苏三人唤醒。 往日为着躲避李瑛华的追杀,遂未敢于宅中置放太多财物,仅是常用的生活用品。虽则后来李瑛华全然寻不到他们,但亦未敢松懈,故贵重物品仍放于两年前迁至庭州的木箱。如今倒好,匆忙间亦无需兴师动众收拾。 五人于宅中享用最后一顿庭州午膳后,又是两驾车,三箱衣物地离开庭州。 惊鸿一瞥,此生应当不复再至庭州。 “走吧。” 李宸昊轻抚杨灵君的肩,搂着她退至马车旁。咿呀一声,何福将门关上。三房一厨,虽比晋旼王府小得多,他们却皆喜欢得很。两年半前她带着再无可能的心离开长安,未料有朝一日竟能重返旧地,唯庭州该是不会再踏足了。 无论此局输或赢,必定无缘再赏大漠之美。 “可有带走属于庭州的物品?” 马车摇晃,她整夜未眠,遂靠在他肩上点头。她带走了劣迹斑斑的“朱丹楼”牌匾,他赠予的碧裙和一壶庭州的沙石。 当年如何至庭州,今日他们便原路返回。 李瑛华忌惮夏言乃袁广齐旧部,遂去年借故将他贬至凉州,故李宸昊途经凉州时特与夏言会合,一并密归长安。 李舒文以李宸昊及李瑛华的姓名引领流言,长安百姓深信“昊”为“天”也,乃天子之意,唯“瑛”仅为“玉之光彩”,非美玉己身。李瑛华心胸狭隘,闻言震怒,且因当年之事遭人话柄,与李轩早已貌合神离。且皇帝近来于头昏脑热之时常念及晋旼王当年所献之丹药,似有召李宸昊回京之意,故李瑛华一怒之下于商州集结军队,甚有逼宫之态。所以夏言趁长安局势混乱,私召袁广齐旧部下集结于凤州,岐州及雍州,分批佯装商贾进京。 “咻!” 月下,利刃飞进窗内,直插李宸昊床尾的衣柜。李宸昊急忙转身护住熟睡的杨灵君,继而仔细探视窗外,见无异动方将她松开。 利刃泛着银光,底下似插着一张纸。 李宸昊护着杨灵君轻步走向衣柜,拔下利刃细阅信纸。原是李舒文连夜传来的消息,他还以为刚至豳州便已暴露行踪,真真虚惊一场。 “怎么了?” 杨灵君见他神色难看,连忙晃了晃的他手臂。 李舒文指傍晚时分李轩收到扬州递来密函,梁王李玉康言当年目睹万秋影向长兄李晖宇投毒,遂苦苦哀求万氏饶他一命,终能苟延残喘至今。唯万氏恐事件暴露,于梁王府安插探子监视他的举动,更联合梁王妃马雪馨迫他食用毒物。李轩勃然大怒,于床榻下昭废黜万秋影后位,并暂将其关押于掖庭。 杨灵君从未听李宸昊提起长兄,颇为好奇当年之事。李宸昊牵着她走向床榻,搂着她躺下,将儿时之事娓娓道来。 “紫苏为母亲的陪嫁侍女,曾言父亲迎娶母亲前曾与万家嫡女走得近,本欲迎万氏为夫人,及后父亲领兵出征,而万氏诞下长子李晖宇便难产辞世。及后父亲迎母亲入府,又纳了游氏为侧室,至将游氏撵出府后方迎娶万氏庶女秋影……” 原是如此。 七、八年前某夜,李晖宇习武回房,食用嬷嬷递来的酥饼后当场七孔流血。李轩怒不可歇,命人杖杀李晖宇院中所有下人。当年人人只道下人愚笨害主,殊不知此乃庶女报复嫡女之计。 “既然梁王常年受万秋影掣肘,又何以今日能将讯息递至长安?” 杨灵君眨眨眼,望着李宸昊问道。他轻揉她的发丝,笑言当初自扬州返京便已与惠远王安排人手替换万秋影安插于梁王府中的下人及守卫,如今该是马氏被囚禁于王府。 “糟了!” 正说着,李宸昊忽然惊慌失色地跳起,套上外衣便往夏言房间跑去。 李瑛华此番定是联合万秋影夺权,若皇后被废一事走漏了消息,他必连夜挥军入京。夏言闻言,彻夜带着人马奔赴长安,并修书召集各州还未进入长安的袁广齐旧部于京郊集合。 仅一夜,长安风起潮涌,剑拔弩张。 在李轩的受命下,李舒文连夜以已入京的袁广齐旧部替换原先驻守于大熹宫外及长安的守卫,而夏言亦于翌日酉时与袁广齐余部齐集京郊外。 戌时,两架马车直驱而入长安,悠悠走向大熹宫。 月黑风高,城门大开,天罗地网已布,只待尔等自投罗网。 第57章 太子,太子妃 “父皇!” 青烟缭绕,金纱薄幔与锦绣棉被相映成趣,华发丛生的老者双目紧闭地躺在榻上等待生命的完结。 “父皇!” 华丽宏伟的万春殿里躺着将死的老者,边上则跪着愁容满面的男女。 “父皇,父皇……” 李宸昊又连唤了几声,李轩方缓缓睁眼。污浊的双目努力地转动顾盼,好一会儿,李轩才望清跪在一旁的李宸昊及杨灵君。他望了眼杨灵君,继而转向李宸昊。 “昊儿……从前许多,是为父的不对……咳……朕一无所有,仅江山一座……你若有本事,那便是你的了……咳……” 李轩气息微弱,一句话说了许久,还不住咳嗽。李宸昊双眸泛红,紧紧握住他微凉的手点头,泪水洒落于皇袍上。 杨灵君望着垂死的李轩,伸手轻抚李宸昊的后背,她知道他是真真的难过。不记得自何时起,她便只听过他唤李轩“陛下”、“圣上”或“皇上”,直至昨夜方听闻自他口中吐出“父亲”二字,而“父皇”此称呼多年来她更是闻所未闻。从亲昵至生疏,又复亲近,两父子终用了数年来化解恩怨。 “王爷,叛军已入城。” 何福捧来一身银甲,李宸昊放下李轩的手,转而披上战袍。 黑袍银甲倒着灯火的光芒,鹿皮玉带上挂着一把银鞘利剑。 恍惚间,她又神游五载之前。那年夏日,这座皇城血流成河,她跃下承天门寻死,原以为必定粉身碎骨,却莫名跌入他的怀中,若七年前的炎夏。 她踮脚替他戴上兜鍪,又仔细替他披上披风。他握住她的手,四眸相对,她笑道:“等君归。”他亦笑着点头,于她额上一吻便离开。 冷酷绝决,不曾回望,因为他知道他本为她而战。 进宫前李宸昊便已分派短刃予紫苏三人,杨灵君则自持袁广齐的匕首。他命紫苏和彩丹守在殿外,又让何福带着一队人马巡视万春殿,行至大熹门时又自夏言手中调遣三十人至万春殿。 唯有他妻无虞,他方能安心迎战。 “禀,叛军已至承天门。” 李宸昊扬手,细指前倾,弓箭手齐齐瞄向嘉德门。 刚过十五,月倒圆,亦较往日明亮。群星闪耀,薄云悄然飘至,将月隐藏。 前方箭在弦上,自是万众瞩目,唯万春殿内依旧温暖祥和。 李轩自李宸昊走后,连吐了两口血,杨灵君遂命人呈上汤药。紫苏扶着他,杨灵君便亲自喂他将药喝下,还不忘用手帕替他擦拭额上的汗珠。她忽然忆起他挂念晋旼王府当日的丹药,遂命紫苏去膳厨调制,仅三刻,紫苏便捧着丹药入了万春殿。她劝他待病好了再食用,他却道现下便要享用,她只得让他服下。 杨灵君于殿中烦闷,遂守在李轩的榻边阅读他枕旁的《太史公记》。 “朕已……改立昊儿为太子。” 她原以为他睡了,见他似有话说,便放下书于他榻前坐下。 “但……你绝不是下一任皇后……朕死后,你亦该死……” 她先是一愣,随即微笑。玉掌相击,她向后摊手,随即一份黄绢落入她的掌中。细阅之下,密诏并无特别,仅是“杨氏灵君”及“赐死”等字较为显眼。 “圣上所言乃此诏乎?” 李轩张口结舌,抓着被子撑在床上咳嗽不止,继而又呕了一口血。污血垂落,他歇斯底里地怒吼,不断往她身后张望,终瞧见一人,张虎。 杨灵君握着黄绢行至烛火前,轻轻一晃,烈火于绢上攀爬。李轩喘气如牛,不断咒骂张虎为虎作伥,胆敢背叛追随十多年的旧主。她笑得东歪西倒,只觉“背叛”而字自他口中而出,似笑话一场。 “张虎,本唤张逸凡,岳州人,张逸生之兄。” 当年李宸昊负责调查张逸生暴毙一案,无意间得知张逸生似有亲友于京,遂极力追查,及后撞见张虎便装走入张逸生家中为亡弟收拾衣物,遂发现两人乃兄弟。李宸昊数次游说张虎与晋旼王府合作,他皆拒绝,直至探得李瑛华为毒杀张逸生的主谋,他方加入晋旼王党。 张虎欲为弟报仇,遂寻来几位张逸生旧友及混迹赌坊之人潜入李瑛华的赌坊,以收集东宫行贿证据。当年李瑛华污蔑李宸昊贪污一事,亦是张虎将探子所得证据转交李舒文方解晋旼王府之困局。而袁广齐火烧东宫之事他亦参与其中,以丹药致使李轩昏昏欲睡,全然不知太子险些命丧火海。及至晋旼王党揭发李瑛华多年恶行一事,他亦参与其中,冯良所得的告密函便是出自他手。 于摧毁李瑛华及东宫上,张虎从来便是不遗余力。 李轩听罢,火冒三丈,险些跌下床。张虎伸手欲扶他,却被他推开。 “李轩,张虎恨的仅是李瑛华,但你可曾想过他为何最终背弃你?” 污血喷洒,散落于檀木地上,盈成粒粒光鲜亮丽的红珠。 当年烨仁帝方一统天下,国力尚未恢复,内政一片混乱,穷者多不胜数。家贫,又逢弟弟出生,他便北上谋生。虐打,三餐不继,衣不蔽体乃常事。数年后,父母双亡,弟弟寄痒在荆州姑母家,他至荆州与弟相认,却被姑母赶走。辗转曲折,他来到长安,被雇主卖至宫中,阉割为内侍。未及一年,烨武帝上任,遣散宫人两百有余,他便流落彼时的朔方郡。又过数载,他随李家军南下,终二度成为内侍。听闻弟弟已长成,于长安求取功名,遂多番探问下方与弟相聚。原以为可与弟于京都相伴到老,不料相认不出一年,弟便死于太子之手。 无情之人,自是不明情为何物。 李轩满口污血地躺在榻上,不断捶打被褥。杨灵君上前替他将血擦干,继而俯身于他耳边笑道:“李叔叔,晋旼王府的长生药可还合心意?”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李轩已是气得鼻歪口斜,愣是说不出一句话。忽地,殿外火光猛烈,将士喝彩声不断。杨灵君替李轩盖好被子,又于他耳边柔声道:“那可是灵君特意为你调制的毒药,而那块传国玉玺亦是灵君特意命人仿之,李叔叔既喜欢便赠予你了。” 蓦然,榻上的人怒目仰望纱幔,握拳的手渐松。 “便交由你处理了。” 她侧头对身后的人道,继而拖着素白襦裙出了万春殿。 第58章 元菁殿 苍穹渐从蓝黑化为蓝白,大熹门前窜天的浓烟燃烧了整宿,风虽轻,刺鼻的硝烟依旧绵延万里。钟鼓响,旧主已去。 大熹宫依旧戒备森严,长安城门亦未开。穷的,富的,皆被囚禁于这座京都,难逃此劫。往日人来人往的街道渺无人烟,胡人匿于酒肆,尧人则藏在家中。无人声张询问,皆心照不宣。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近千年老生常谈的道理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何人为王,何者为寇,轮不到子民担忧,他们亦无资格选择。但无妨,作为不干预上位者的贱民,无论谁人坐上帝王宝座,他们亦能相安无事。皇帝换了人,便唤个人叩拜,即使改朝换代,亦不过换个口号继续高呼“万岁”。 自古便无帝王能“万岁”,亦无朝代可“万代”,长生不老不过痴人说梦罢了。 “殿中寻不到你,便知你于此处。” 李宸昊甲胄未解,握着剑便上了万春殿的阁楼寻杨灵君。 银甲衬得他眼光冷漠,胸前失温干涸的腥血极其刺目瑰丽。曾经的少年护了她,如今亦守了这天下。终归,她爱的不是凡人,乃一代帝王。 “可歇息过了?”她边问边躲进他的怀里。银甲冰凉,她隐约地听见他左胸的跳动,血汗沁入心脾。他摇头,抬眸俯视宫城。 大熹宫一片乌烟瘴气,只待新皇重整之。 李宸昊欲封杨灵君为后,却遭朝臣极力反对,仓促下只得先将帝皇宝座取下。武神五年,霜降初十,李宸昊身披日月星辰冕服于立政殿登基,改年号“永安”。李舒文受封为惠英王,赐蜀地十州,立李益诚为惠英王世子,并封方年满一岁的李沁兰为琼华郡主。夏言则受命为怀化大将军,统领大尧军务,并着手重编袁广齐及唐澈部下,何福亦归入军中。 左相吕行之原为废太子李瑛华旧部,眼见旧主大势已去,便请旨返乡养老,故李宸昊提冯良为左相。而当年郑子聪伏法后,李轩曾提中书侍郎为中书令,唯其乃废太子党,遂李宸昊将田蓁调至中书省,命其为中书侍郎。 “二哥!” 李宸昊惊恐地睁眼,自杨灵君腿上起来,见殿内灯火通明,转而噘嘴搂住她。为君两月有余,他仍时常梦至与李瑛华兵戎相见那夜。李瑛华血流满面地朝他吼叫,直言李轩不公,对他期望更高,故赐名“宸昊”,而“瑛华”仅是他的替身。往日他从未觉“宸昊”二字有何不同,经兄长一提,他忽又忆至当年父亲曾言“更高期望”之言。 错了,皆错了。 李瑛华是李宸昊的替身,可李宸昊何故不是李晖宇的影子,更为之可笑的是,阮氏与万秋影皆是万氏嫡女的替代者。 风起,烛火摇曳,往事随风而散。 “灵君,便莫再恼我可好?” 李宸昊自登基便忙于处理政事,已多日未见杨灵君,且因未封后事宜,她更是让他连吃了半月的闭门羹。思来想去,他只得向紫苏与彩丹讨教,得亏紫苏的装病之法,他今日方能踏进相思阁。可她依旧对他不予理睬,适才倒是他赖皮才得靠在她腿间小休,现下醒来,她依旧无好脸色予他。 “陛下,废太子于东宫吵闹,请旨赐死。” 张虎手握拂尘站在相思阁前俯身道,静候李宸昊的指令。 杨灵君蓦然冷笑,摇头提笔于纸上作画。李宸昊将李瑛华囚于宜秋宫,并未折磨他,反倒日日命人将美食佳肴送去东宫,他倒闹着寻死,真真有趣。 李宸昊望了眼淡定自若的杨灵君,笑着夺笔替她作画。狼毫轻蘸湛蓝,悠悠行之山峰,他搂着她道:“便全权交由皇后处理。” 杨灵君闻“皇后”二字,随即怒瞪了李宸昊一眼,将他手中的笔夺回。约莫一刻,笔尖轻勾,画已成。玉指袅娜,墨水渐干,朱唇缓缓吐出一句:“将废太子与唐澈绑至宫中营地,万箭穿心。” 她说得极其温柔,却教人胆战心惊。 她从不道自己乃心慈面善之人,常以言出必行自居,故她势必不会放过任何负她之人。伤她及她所爱之人。李宁月受过的切肤之痛,她误食的毒药,以及李宸昊多番陷入险境,她便将郑丽清使过的招数一一赠还其身。至于李轩,先是背叛大烨,随后多番折磨她,更欲取她性命。既是如此,她便亦让他体验被亲近之人背叛的感觉,继而亲手送他入冥界拜见杨桀。袁广齐当年死于乱箭,今日她自该让主谋李瑛华与唐澈以同一种方式归于尘土。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皇上便随张公公离去吧,我明日还有事要办。” 杨灵君缓步走向门前,李宸昊欲哭无泪地跟上,转而,她将他推出殿外。 张虎险些笑吱声,急忙抿嘴离去。李宸昊垂头丧气地捶打杨灵君的房门,论他如何撒泼,她便是不开门。未几,彩丹自殿中走出,阴阳怪气地同他说:“衡王妃言,一日未得凤印,她便日日闭门,陛下妄想再碰她。” 彩丹言毕,朝李宸昊俯身,又扭捏作态进了相思阁。 堂堂大尧皇帝竟被妻子扫地出门,白遭侍女白眼,想来世间仅李宸昊一人矣。 天微亮,乌鸟高鸣,闻者皆不寒而栗。 杨灵君换了一身紫裙坐在梳妆台前傅粉装扮,紫苏则捧着置了鸩酒的托盘站在她的身后。良久,她描好双眉,取鲜红颜料于眉间画上梅状花钿,彩丹继而替她披上斗篷。 今日,她确实还有一事需了。 紫纱拖地,祥云翘头履轻踩石阶,秋风过,徐徐摇晃。 主仆三人带着毒酒漫步至东宫,越过惊鸿殿,于元菁宫前停下。彩丹替杨灵君拉开房门,扶着她进殿,随后将门关上。 殿中无人,仅一脱簪散发的妇人坐在榻旁。 “你欠我的也该还了,曲千叶。” 曲千叶抬眸,见杨灵君未着后服,转而大笑。杨灵君亦不恼羞,耐心地替她理好鬓发,笑言她要的她终将得到,而她欠她的则必须今日偿还。 “当年我曾错恨郑丽清,以为她是害死安瑶的凶手,可我总觉得此事蹊跷得很,千思万想后方想到你。” 杨灵君于牢中待死之时,郑丽清特意探望过她,言语间嘲讽她再无翻身的可能,并称大快人心,可见郑氏并无教唆安瑶以命换命的动机。反之,杨灵君活着则对曲千叶有莫大的帮助。曲父于朝中地位卑微,并无与郑子龙抗衡之力,遂不满屈居郑丽清之下的曲千叶意图借郑杨斗争某利。 玉指一捏,坚硬冰冷的酒杯将唇齿撬起,顷刻,鸩酒下肚。 杨灵君猛地松开曲千叶的衣袖,将其摔在榻上,转而笑着走向门口。末了,她扭头同紫苏道:“鞭刑三百,乱葬岗。” 安瑶喝过的毒酒,曲氏亦须享之,安瑶所受刑法,曲氏必受之。 哐当一身,酒杯落地。 “杨灵君!放过……求你放过宏儿……” 她望着元菁殿外的千秋颔首,遂挥袖离去。 终于,负她之人皆已伏法,不枉忍辱吞垢五载。 至此,仅剩李宸昊还未兑现他的诺言。 第59章 资格 “陛下不可!杨氏乃前朝旧人,怎可为本朝皇后!” “臣附议!” “圣上英明,切勿立杨氏为后!” 李宸昊撑着头,扬手让张虎再添茶水。为着万秋影及废太子家眷去留之事,他已与朝臣商讨了近一个时辰,最终还是靠着李舒文的支持方成事。他原想就此退朝,有人却提出为他扩充后宫选后事宜,他便又为了杨灵君与朝臣争论了半个时辰。 张虎端来茶水,又悄然隐至殿后,谴人速往相思阁一趟。俄顷,李宸昊与大臣因立后而争锋相对一事便传至杨灵君耳中。 “陛下,杨氏妖女惑主,当驱之!” “放肆!” 李宸昊勃然大怒,气得将手中的奏折掷地,叉腰于案前踱步。 冯良俯首摇头,李宸昊只得朝百官叹气赔笑,唯绝不于立后一事退步。莫论他与杨灵君少时倾心,便是念着庭州两年的过往,后位亦必属杨灵君。家财万贯之时,他与她相互扶持;身无分文之日,她亦未曾弃他不顾。糟糠之妻,怎能随意废之。 “臣明白陛下与杨氏鹣鲽情深,唯杨氏实无资格为后,还望陛下为大尧江山深思。” 手握笏板,身着紫袍的右相李铮颤抖着身躯跪地。 李铮乃大尧开国元老,与李轩亦臣亦友,唯因身体欠安而一直官居四品。数日前李宸昊忽感右相之职不可悬空,遂将其提为右相,位列冯良之下。于立杨灵君为后一事上,他从未多言,唯今日开口劝说。语气委婉,又言及大尧利益,显然乃以李轩立国之辛向李宸昊施压。 为人夫,他本亦无所求,唯李家欠她太多了,于情于理,皆该补偿她。 灰影晃眼,一抹朱红缓缓逼近俯视众生的帝王。 杨灵君额间的红凤凰艳烈无比,高椎髻两旁的金凤步摇则于她耳边轻声低语,一袭红衣后跟着低头持盘的紫苏。 李铮难以置信地望着缓缓走向殿前的杨灵君,脸红脖粗地怒吼:“大胆!未经圣上传召,汝怎可闯进立政大殿!” 杨灵君于阶前停下,抬头仰望身着黄袍的李宸昊,四目相视,他蓦然俯首笑了。她侧头睥睨身后的李铮,遂,逐步踏上阶梯,与李宸昊并肩而立。 葱指拈起黄绸,忽地一扬,只见紫苏正捧着一块碧石。同样的花纹,相似的金字雕刻,如出一辙地透亮光泽。 议论声此起彼伏,第二块传国玉玺面世。 “左相可还认得此物?” 紫苏捧着玉玺行至冯良跟前,他急忙双手捧起碧石眯眼细看,随即老眼一瞪地俯首跪地。 “回陛下,此乃传国玉玺无误!” 冯良此言方出,大烨旧臣纷纷跪地称臣,连连高呼“大尧万岁”。李铮气急败坏地瞪着杨灵君,拉着冯良对质,要他言明究竟哪块玉石为真。杨灵君眉眼轻挑,紫苏便捧着玉玺走到李铮面前,他急忙拿起玉石细看,忽地,双眸明亮。 “陛下,此玉石有一……” “左相可还记得当年同我说过的话么?” 玉石有一缺口,杨灵君知道李铮察觉了,遂打断他的话。冯良笑着直摇头,那句话他至今不敢忘。 那年她至武德殿寻父皇,见他不在,便爬上龙椅玩耍。她见案上置着一块雕刻精致的大石,心生欢喜,遂握于掌中把玩。冯良忽至,见她坐于龙椅上,指着她破口大骂,她一惊,手中的玉石便滚落阶下。冯良战战兢兢地将玉石拾起,惊见玉石破损,遂恼怒地咒骂她:“汝生性乖张,必无人娶之!” 烨哀帝兴利九年,她方五岁,传国玉玺于她手中不过一精美玩物。 紫苏将传国玉玺交至杨灵君手中,红袖轻扬,她高举传国玉玺跪在李宸昊脚边,高呼“愿大尧千秋万代”。 孤高独尊的大烨楚阳公主终是诚心跪在大尧皇帝面前。 李宸昊见她下跪,将她手中传国玉玺置于案上,惊慌失措地扶她起身。 “可同我论资格者,”杨灵君转身傲视李铮,昂首挺胸道,“仅先帝一人。” 李铮明白她何意,遂忍气带着大尧朝臣下跪朝拜。李轩得到的不过一块做工精细的假玉玺,时至今日,于李宸昊手中大尧方名正言顺取代大烨。她若以此发难,轻而易举便能褫夺李轩“尧□□”的称号,更可顺理成章地将他的遗体迁出皇陵。 望着满堂跪地俯首的朝臣,杨灵君方朝李宸昊微微一笑。 只要是她想要的,便无人能可阻扰。 李铮虽默认了立杨灵君为大尧第二任皇后,却对她依旧穷追不舍,直言帝后婚后五年无子嗣,该为皇帝选妃延绵后代。李舒文遥望杨灵君,耸肩表示此事无能为力。毕竟大尧旧臣已退一步,若李宸昊依然拒不纳妃,于杨灵君亦非好事。 “朕还年轻,尔等如此逼迫是何意……”李宸昊涨红脸,搂着杨灵君道,“况且皇后已怀有身孕了!” 杨灵君愣在原地,红着脸望了眼李宸昊,又心虚地与殿前数十对眼眸对视。 午时,早朝终结,朝臣散去。 午膳后,李宸昊又传召冯良及李舒文议事。李轩垂死前憎恶万秋影至极,唯虽废除其后位,却并未下旨赐死,故李宸昊决定遵从李轩遗愿,将万秋影终身囚于掖庭。而李瑛华的家眷与奴仆未及十五者流放岭南,未经传召,终身不得踏入长安;年过十五者,则悉数杖杀。基于李瑛华乃废太子,且起兵造反,遂不得葬入皇陵,李舒文便建议遣人于京郊为其挖土为墓。 夕阳西下,橙光遍洒长安,李宸昊方伸着懒腰走出武德殿,兴致勃勃地带着张虎往相思阁走去。 青瓦绿树亦蒙上一层黄光,身着粉衣的宫娥持帚于门前打扫,一步一刷,好不热闹。 “灵君……” 李宸昊探头,只见殿中仅紫苏与彩丹两人,遂蹑手蹑脚地入殿张望,却见杨灵君躺在榻上午休。他于她榻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见无不妥方松了口气。 青丝于粉床舒展,橘光照耀,折射出层层金光。 他已许久未见她睡得安稳的模样了,遂不自觉地笑了。 “皇后自何时睡下的?” “用过午膳后便歇着了,约两个时辰。” 柳叶眉轻蹙,彩丹的回话似将杨灵君吵醒了,李宸昊连忙扶着她起身。他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额,依旧无碍,却见她神态疲惫,不免多问几句。她倒怒视他,嗔言他明知故问。他望望紫苏,又看看彩丹,愣愣地摇头。 她见他不似佯装,遂惊道:“你今早竟全是胡诌!” 他笑了笑,直言于朝堂之上胡言乱语多,不知皇后所言何事,还请明示。紫苏与彩丹相视而笑,遂上前俯身道:“禀陛下,娘娘已有身孕三月有余。” 定是离开庭州前夜,太多次了,他亦不知何时得之。 他愣头愣脑地望着她的腹部,又抬眸看看紫苏和彩丹,继而欣喜若狂于相思阁内狂奔。蓦然,他抓着紫苏问现下有何该准备,是否该命人备下婴孩衣物,也该命人制摇床一张,还道要惠英王妃入宫陪伴…… “宸昊。” 见她唤他,立马纹丝不动地坐在她身旁,乖巧至极。 “你便不摸摸么?” 她拉着他的手覆上她的腹部,温暖,悸动,美好。 他忽地捧起她的脸,全然不顾地于她唇上一吻。紫苏与彩丹低头偷笑,自觉多余,遂笑着退出相思阁。 皇帝还年轻,皇后亦有孕,大尧江山已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