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仞忍冬》 1. Chapter.1 高铁的洗手间临近车厢接轨处,会明显体察到列车在轨道高速行进时的晃动。穆其信摁了下水龙头,仔仔细细的将每根手指都冲洗干净,然后从镜底扯了张纸巾,擦手的间隙,他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常服军装,临行前熨烫得妥帖平整,旅途已经过了三个小时,穆其信正了正军帽,将领口有些松垮的领带再度收紧。 终于整理完仪容,他却突然有些紧张起来,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眉眼,喉头上下一动。 还剩两个小时,穆其信就要到关山市了。 他即将结束地方基层工作,调入北部战区司令部任机关参谋,年纪轻轻的司令部参谋,大好前程,升至参谋长指日可待。 但这并不足以让穆其信紧张——他紧张于自己即将见到相亲对象。 这次回关山,司令部报告后,正好能赶上远房堂哥孩子的满月宴。少年时与这位堂哥关系最好,但进入部队后,穆其信已经很多年没再见过他了。 堂哥跟父母一样,极为担心穆其信的终身大事,终于借此契机,能让穆其信与他一早相中的女孩见面。电话里堂哥粗略介绍过,对方是堂嫂多年好友,刑法学博士,现在是关大的副教授,听说很漂亮,就是性格有些冷僻,又忙于学术,所以至今没有对象。 穆其信将手里的纸巾团住紧握,挺直了脊梁,过了几秒,将纸巾精准投入垃圾筒。 复兴号列车,行进速度二百公里以上,拉开洗手间门时,列车正好变轨,车厢摇晃了一下,穆其信差点没站稳。他尚未跨出洗手间,一抬头,门口的盥洗台前站了个身形纤细修长的女人,她正挽头发,高腰的上衣因为她的抬手,露出了大片白皙皮肤,腰肢弧度弯弯,后背亭亭。 穆其信一愣,好半天才意识到不妥,忙抬起视线,却正对上盥洗台镜中人的眼睛。这是个很好看的女生,一张生瓜子脸,因为瘦削,她的下颌角线条格外明显,浓黑的弯眉,但鼻子很小巧,因而她此刻的大红唇显得格外瞩目。 镜前灯的倒映让她眼中水光粼粼,但她平静的眼波让穆其信意识到,这一定是个清冷的人。显然也因为身后突然出现人打乱了她,她意识到自己裸露的后腰,忙放下手臂。长卷发于是散落,散乱地搭在她平直的肩上。 穆其信轻咳一声,低下头往自己的座位走。 直到坐下后,他才微不可闻的松了口气。在部队很少见到女性,刚刚的场面让他分外尴尬。 但他刚松懈,抬头却看到镜前的人正向自己走来,还差两排座位时停住脚步,原来她坐在前边靠窗的位置。 穆其信有些不自然,他拉低了些帽檐,看向窗外。 关山就快到了。 关山东站,不是核心枢纽,是分流西站的存在,在工作日的时候,人流没有那么夸张。穆其信随身只有一只二十二寸的小行李箱,在人群中显得格外轻松。 东站有一个站台出站时没有下行电梯,很不巧,列车停在了这个站台。出站的人中不乏有带小孩或繁重行李的,因此都有些吃力,人群行进速度慢了下来。 穆其信的身高,林立人群,他目光扫视时,及时看到一个抱小孩的母亲,另一只手还拖着硕大的行李箱和口袋。在忙着出站的人群里,这位年轻母亲与接踵的众人擦肩时,显得极为被动,艰难的护着怀里的小婴儿。 穆其信放下行李箱,迅速冲下楼梯,在这位母亲摇摇欲坠之际,他一把扶住硕大的行李箱,另一只手想抓住箱上的大袋子,但袋子下滑速度太快,抓了个空。横空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臂灵敏的抓住那个袋子,她身影闪过身边时,穆其信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可也正是她突然蹿出的身形稳定了穆其信失律心跳。 是刚刚洗手间门口遇到的她。 她并没有回应穆其信的震惊,而是提起那个大袋子,低声安抚惊魂未定的年轻母亲,她的声音很好听,穆其信第一次知道婉约二字该是如此才对。她看向母亲怀里的小孩,另一只手轻轻抚抚了小孩的头顶,轻声哄着,然后露出了一个很好看的笑,温柔的嘴角弧度,眼里都盛满了柔软。 穆其信后来发觉,他只见到她这么笑过一次。 拥挤的人潮这才发觉了这位母亲的窘境,有人顺手提起穆其信的行李箱,跟在他们身后,也有人涌上来想帮纤瘦的她分担行李袋。 长长的楼梯和繁重的行李,因为大家的分担,很快下完。将这位年轻母亲送到出站口时,孩子的父亲早已等在出站口外。 年轻母亲拉着穆其信几人的手感激万分,孩子的父亲也很激动,反复感谢。穆其信脱不开身,她倒是因为身形灵巧,轻松避开,低调离去。 穆其信看不见身边人时,突然怅然若失。 他想要到她的联系方式,就现在。 他猛一抬头,在人群里四处张望,可是她早已没有身影——就算找到又怎么样呢?军装在身,他有纪律需要遵守,也不能真的要她的联系方式。 穆其信握拳的手紧了又松,大口喘气,最后低头抿了抿嘴唇。 其实他们第一次相遇,就溢满了不可阻逆的宿命感,跌宕的遗憾。 修整了一晚,去司令部报到时,按照流程做了个体能心理测试。 一样的结果,体能优越,心理监测有问题。 关山市的陆军军医大精神心理科,全军顶端的医院科室。军医间歇打量的眼神,充满遗憾,也有欲言又止,最后只化成一句,“你一定要按时来医院看心理医生。” 也许是因为遗憾年纪轻轻的少校参谋,竟然会患上轻度的ptsd。 穆其信点头,一一答应,不做声色。 在外人眼里,也许会感叹他从基层高升机关,但只有他和直属长官知道,他是为什么丧失在基层继续锻炼的机会。一个有心理疾病的军官,根本不能在战场上担任参谋这样冷静理智的角色。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此止步少校军衔了。 2. Chapter.2 出医院门的时候,穆其信给自己军校的老师、现在的直属领导总参谋长,打了个电话。他捏着军医出示的检查报告,反而格外平静,“老师,对,结果没有改变,劳您费心了。” 电话里的参谋长重重叹了口气,“这样,我放你几天假,你不要着急归队,上边问起来,我先担待。” 回宿舍换下军装,出军区,打车去到堂哥儿子满月宴的酒店。这一长串流程,穆其信都觉得自己仿佛行尸走肉,似乎游离了自己的思维,他看着关山市广阔平坦的道路,车水马龙,却无与伦比的陌生。 直到到达酒店餐厅,堂哥冲上前来迎接,将穆其信一把抱住,重重拍了几下他的后背时,他才突然回神,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堂哥松开怀抱,喜气洋洋,拽着穆其信向另一边去,数落道:“你小子,你嫂子朋友可一早就来了。” 穆其信任由堂哥拖拽,露出久违的笑意,一边摸向自己的口袋,“连我小侄子也不给看一眼吗?我可是准备了红……” 摸了个空,穆其信心底一沉,这不是他这段时间第一次忘记东西了。 堂哥并未发现他的异样,径自拖着他往前,“那有什么要紧?你终身大事才重要。” 堂哥的逐渐长辈化,穆其信无奈的笑笑,然后顺着堂哥指的方向看去。他震惊在原地,不知道作何反应,以至于堂嫂笑眯眯的介绍这位相亲对象时,穆其信也愣在原地。 “其信,这是我的好朋友,叫萧隐清,在关大教书。”堂嫂声音清凌凌的。 一天前他还在因为没有要到联系方式而懊恼,一天后她站在他的面前,成为他的相亲对象。 所以萧隐清和穆其信,似乎从一开始就是无法拆开的。 距离关大新生入学,还有大半个月的时间,萧隐清这么早就从黔城回关山,是为了参加好友苑法微儿子的满月宴。不过提前回来也好,手头上的法律援助案子,拖了一年后,在一个半月后就将一审开庭,可以有宽裕时间再捋一遍手头上的卷宗证据。 苑法微一早三四个电话,催促萧隐清一定提前些来,她早前就提过,要将丈夫穆屿白的的远房堂弟介绍给萧隐清认识。听说是个军官,年纪轻轻,就已经少校军衔,即将调来关山某团任参谋。 萧隐清与苑法微结识于五年前,彼时她刚博士毕业,在关山大学任刑法类选修课的讲师。在关大的法律援助中心,她结识了一筹莫展的苑法微,并轻而易举帮她摆平身上的案子。 熟悉后,萧隐清逐渐知道苑法微需要求助法律援助的原因——她们两个有很相似的原生背景,苑法微没有可以求助的人。 萧隐清不大喜欢与人交际,但是苑法微不同,温柔耐心的苑法微,偶尔会有些脆弱,算是她人生至此年岁的漏洞,没有人会对温柔的人充满戒心。相仿的年纪,苑法微要比萧隐清乐观许多,她总跟在萧隐清左右,甜甜的叫“萧律师”,即使萧隐清纠正过几次,叫萧老师就好,但苑法微总认为萧律师比萧老师酷多了。苑法微觉得走路带风,却又片叶不沾身的萧隐清实在酷飒,叫萧律师才合适。 如果说萧隐清是秋日冷寂萧瑟的季风,那苑法微就是夏日阳台融成一滩的甜奶油,不相似的人才能成为这个年纪的相交好友。 萧隐清对见这个堂弟其实没有兴趣,兴致满满的是苑法微,她从怀孕后期,就反复提起这件事。萧隐清想,可能是苑法微与穆屿白的婚姻足够美满,以至于苑法微愿意浸在家庭这个单位中,也因此想让自己的至交好友也能够敞开心扉。 这是萧隐清跟苑法微最不一致的一点,她永远认为这是连绵整个人生的荒唐泥泞。 但就算这样,萧隐清还是按照苑法微的愿望,留心收拾了下外貌穿着,好让这位新晋母亲能够不要多思多虑。她穿了一件长风衣,卷了头发,花了半小时化了个妆。她暗自打算的是,等一周后,就以脾性不合,婉拒苑法微的好意。 但萧隐清见到那个所谓的堂弟时,怔在了原地。 显然对方与她如出一辙,都是意料之外。 她当然记得在高铁洗手间的尴尬境遇,也记得他们一起帮助了一位年轻母亲。没有交流,却交轨人生。 大概两人的反应也是身边这对夫妇没有想到的,可能觉得有戏,穆屿白递了个眼色给苑法微,拖着她的手坐到另一边,让出空间,凑在她耳边笑道:“怎么样?我就说我堂弟帅得很,一定拿下隐清。” 苑法微也深觉意外,离开也不住回头在两人之间扫视,奇异道:“隐清原来喜欢其信这样的吗?” 是萧隐清先伸出的手,“你好,萧隐清。” 穆其信才回神,青葱一般细长的手指,白到晃眼,指甲素净,弯月般的圆弧。他伸出手去回握,微微的冰凉的触感,“你好,我叫穆其信。” 萧隐清坦然,“我们见过。” 穆其信反而有些不自在,摸了摸后颈,“没想到是你。” 萧隐清并不留意穆其信的面色变幻,她指了指身边仅剩的两个空位,“法微留的位置。” 听懂她的意思,穆其信跟着她坐下。 萧隐清没有多余的话,她只是坐下,安静的等着上菜。穆其信得以在余光里近距离观察到她,她很瘦,身量纤细,身高该有一米六,刚刚站着时快到自己肩膀。她瘦,却很挺拔,坐得放松,但仍旧笔直。 两下陷入沉默,穆其信放在膝上的手握拳,又放开,掌心里是细密的濡湿。 侍应生为刚就坐的两人斟了两杯茶水,穆其信接过,将第一杯先放在萧隐清面前。 萧隐清道谢,接过放到唇边抿了一口。 在这个得以光明正大看她的契机,穆其信终于敢开口,“我可以留一个你的联系方式吗?” 他的声音似乎因为紧张有一丝发颤。 萧隐清似乎并不抗拒,她从风衣的口袋里摸出手机,点开微信扫一扫,“我扫你吧。” 雪地傍晚的头像,深蓝与白,像萧隐清给穆其信的感觉。 3. Chapter.3 开始上菜了,侍应生推着餐车停下,打开旋转餐桌的开关。 穆其信张了张嘴,又闭上。他心跳如鼓,血液猛烈泵升到大脑,让他有些头晕,可又好像不是头晕,这是什么感觉?肾上腺素激增,脑垂体分泌的多巴胺,是愉悦与激动的混淆体吗?他觉得好多话想说,但脑子里乱作一团麻,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宽大的圆餐桌对面,穆屿白在一个劲的给穆其信挤眼睛,示意他快些跟萧隐清说话。穆其信手握拳掩在嘴前轻咳一声,清了嗓子,他头向萧隐清的方向偏,声音只有他们俩能够听见,“我之前在黔城服役,刚调来关山,军衔是少校,职务是营参谋。” 萧隐清也附耳过来听,边听边点头。 她聆听的模样,是无声的回应,穆其信突然安定了些,他们这时候距离极近,看着她微微低垂的眼睫,弧度轻扬,她眼尾有一粒小痣,为她清冷的面容增添了些婉约氛围。穆其信沉了气,“关系清白,没有异性朋友,三年前有过一个女友,但到现在再没有过联系。” “法微跟我说过这些。”萧隐清回答。 以为她是嫌自己不够坦诚,穆其信忙又想开口,但被她抢先一步。 “穆参谋年少有为,军中长官一定青睐有加,我想应该不乏介绍对象吧?”萧隐清娓娓说道。 穆其信一愣,刚想回答,但又是萧隐清先说话,“穆参谋应该很抢手才是,但现在还坐在这里跟我相亲,只能说明穆参谋也许有些难言之隐在。” 穆其信头一次体会到,学法律的人逻辑竟然这么清晰,见微知著。她纵然说得隐晦,他也足以听出她的话外之音。至少到现在,外人看来,他还是军营里的翘楚,这样的人没有被各大长官预定为女婿,就已经说明问题存在了。穆其信听得很明白,萧隐清点到为止,信息片段并不足以让她猜到自己的心理疾病,她也许是以为他这样的外貌,该是个四处留情的花花公子,以至于被部队长官挑剔。 “我无意介入穆参谋的感情生活,但我听老穆说法微产后情绪很不稳定,所以可否请你配合我,让法微放心呢?”萧隐清盛了一碗汤给穆其信,如果听不见他们说的话,他们看起来真是格外和谐。 穆其信觉得血液从头开始,一寸一寸凉下来,呼吸都失去频率,桌下的手攥紧成拳的力气也失去。 原来她是这么认为他的。 “可以吗?”萧隐清再度请求。 怎么不可以呢? “好。”穆其信从喑哑的喉咙里挤出这个字。 萧隐清看着利落果断,不会拖泥带水一个人,自持得好像天生有一副面具,见谁都是一样的神情。直到穆其信看见萧隐清喝了半杯白酒,最多不过二两吧,萧隐清白皙的脸庞皮肤上就泛起了异样的潮红,眨眼的频率也高了起来。 喝酒的原因应该是太高兴。 苑法微夫妇跟亲朋们一个一个道谢敬酒,到萧隐清这里时,将刚刚怀里一直没放下过的宝宝扔给穆屿白,抱着萧隐清回溯相识至今的记忆,讲她们深重的姐妹情,回忆到最后已经哭哭啼啼。穆其信听说了苑法微怀孕后情绪起伏很大,直到现在亲眼看见,才肯相信,自己印象里温婉和善的堂嫂,已经这么感性。不过,萧隐清一定很触动吧?否则穆其信怎么会看见她眼里有些粼粼水光。 萧隐清转身顺手就倒了小半杯白酒,跟苑法微手里的牛奶碰了个杯,苑法微甚至来不及拦住,她就一饮而尽。像萧隐清的性格,不意外。 萧隐清郑重其事的站起来,给了苑法微一个拥抱,她比苑法微要高,低下头时可以将头压在苑法微的肩上,她轻轻拍了拍苑法微的后背,声音也很轻,“法微,你永远可以相信我。” 再坐下后,萧隐清看着去到另一桌的苑法微,突然开口跟穆其信说话:“我只有法微一个朋友。” 穆其信对于她突然开口有些意外,回过神他想了想,不大相信她的话。她是法学博士,已经评到副教授级别,高校教学不是只要学术就足够,她应该是个万全妥帖的人才对,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没有朋友呢? 萧隐清回过头,看向穆其信,将他满眼的不信二字看在心里,她将手臂支在桌面上,倚靠着头,竟然嘴角上扬,“你不信?” 她难道醉了吗?她不喜欢理人的。 穆其信默然半晌,伸出手扶正萧隐清,怕旋转餐桌上的油渍沾到她整洁平整的衣袖,“你不太能喝酒。” 萧隐清顺从他,靠向椅背,她抬起双手捂住发烫的脸颊,想让冰凉的手掌为她降温一些,“我也不知道,我没喝过。” 穆其信有点惊讶,他这才意识到萧隐清一定醉了。他立刻起身出宴会厅,找侍应生倒了一杯温水,回来后不由分说的把水杯放在萧隐清手里,“全部喝完,能稀释酒精浓度。” 酒醉的萧隐清,甚至可以用温驯来说,她顺从地将杯子里的水一口一口全喝完,喝得很慢,很认真。 穆其信盯着她喝完的,此刻的萧隐清乖巧温柔,双手捧着水杯,脸庞粉嘟嘟的,噘着嘴小口啜水。她一点都不冷漠了,与刚刚截然不同,他觉得有些困惑,她怎么会变化这么大。 满月宴临近尾声时,苑法微终于回来看到自己的好姐妹醉得迷迷糊糊,晕头转向,半个人都靠在穆其信身上。苑法微先是忧心如焚,可是看到扑闪着大眼睛的萧隐清,她突然又觉得好可爱,趁好姐妹醉酒,苑法微大着胆子捏了捏萧隐清的脸,“嘿嘿”笑了两声。 穆屿白无奈,妻子都做母亲了,还会这么幼稚,他把苑法微拉到身后,交代穆其信,“隐清是住在关大的教工区,隔这里有点远,我喝酒了,等下法微开车,你跟着送送吧。” 堂哥说话间已经有些酒气了,看了眼堂嫂和她怀里的小侄子,小侄子正在打一个长长的哈欠,今天来的长辈们一直轮番逗小侄子,小宝宝没能好好睡个觉。 4. Chapter.4 关大一个来回,要一个多小时,穆其信想了想,“我自己送她回去就好,你得让堂嫂和孩子好好休息。” 穆其信很可靠的,没人会不放心。苑法微觉得,送回家也算是个让萧隐清跟穆其信更多交流的机会,没再坚持。 关山就像是不夜城,即使车越驶向城市边缘,灯火也不会晦暗,车流永远络绎不绝。 萧隐清在车的后座上一直没睁开过双眼,眉头微微蹙起,将头倚倒在车窗上。 穆其信看她好久,她的皮肤白得剔透,鼻子小巧且很挺,陷在掠过车窗的澄黄路灯光影里,她无瑕得像一尊雕琢好的白瓷。她的长发在颠簸里散落在颈边、肩上,甚至胡乱地滑落到脸上,像白瓷上的裂痕,她看起来竟有些破碎。穆其信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到萧隐清的身上,他小心把手掌伸过去,垫在车窗与她之间。 一面是冰凉的玻璃,一面是她温温的发丝。 他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觉得需要的耐力程度不亚于站军姿。 到关大教工住房区的时候,穆其信的手臂已经很酸很麻,一会好像很凉,一会又滚烫起来。他扶着萧隐清下车,掏出手机回看苑法微发的地址,6栋10楼2室。 在门卫室保安的往东往南最后向北的指引下,穆其信一头雾水,他选择直接调出百度地图,只用七八秒,他就记下了路线图。 扶着晕晕叨叨的萧隐清真是好半天也走不远,转过头还能看见大门。 穆其信沉默,他站在原地左右看了看,确定这个时间没有什么人在小区里转悠,然后弯身将萧隐清拦腰一把抱起。他用错了力,一个趔趄向后倒了几步,他没想到她会这么轻,轻飘飘的一把骨头,她比负重越野时候的装备还好抱起来。 穆其信轻而易举找到路,时间有点晚了,连电梯都不用等。10楼,指纹密码锁,穆其信半蹲,将苑法微先前告诉的密码完整输入。 萧隐清的家很素净,只有原木色和白色,除了必备的家具,多余的摆件都没有,空洞洞的。穆其信径直将萧隐清抱到主卧,她的主卧里有成堆的书,都很厚。他放下她时候尽量放轻,最后拉过被子给她盖上。最好给她留杯水,宿醉的人会很口渴。 客厅茶几上摆放着水壶和水杯,穆其信倒了一杯,回到卧室放在萧隐清的床头柜上。萧隐清还在紧闭双眼,可能睡着了,穆其信轻手轻脚出卧室,将灯和门都关上。站在客厅里,他准备给苑法微发个消息报信。 手机才点开微信,卧室里突然一阵哐啷声,玻璃破碎声响起的同一秒,穆其信折返猛地推开房间门,打开灯,卧室已经一地狼藉,书本、碎玻璃、水铺满床边。而半坐起的萧隐清,手停在床头灯开关边,呆愣愣的看着这一幕。 穆其信跨步上前,抓着萧隐清的手左右察看,“你有没有受伤?” 萧隐清在发抖,手很冰凉。 穆其信不解,抬眼却对上萧隐清潸然发红的双眼,她眼里有还未散去的惊恐。穆其信愣住,萧隐清对他而言就像是一本看不懂的书,总会让他出乎意料。 穆其信没有多问,他将地上的书本捡起来放回桌面,把碎玻璃和水渍都收拾干净,军人因为常年内务,做起这些事情来速度飞快,不用三分钟,他将主卧地板收整一新,连书都摆放整齐了。 做完这一切时,床上的萧隐清正半躺着,一只手掩住双眼。 穆其信轻咳一声,还是打了个招呼,“我帮你收拾好了。” 萧隐清没有回答。 穆其信有些尴尬,顿了顿,“那我先走了。” 他刚转身,萧隐清就坐起来急哄哄的喊:“别关灯!” 穆其信打开床头落地灯,关掉主灯,不确信的问:“你怕黑?” 萧隐清手撑到床头柜上,却“嘶”地倒抽了口凉气,又迅速将手收回去。穆其信皱了皱眉,上前握住她的手,这回是真受伤了,床头柜上有一小块碎玻璃。 好在萧隐清的应急药品备得挺全,穆其信又恰巧还会急救处理伤口,他用止血钳就将嵌进萧隐清掌心的碎玻璃精准取出。瞬间手掌血流如注,止血消毒,纱布包扎,这一连串流程穆其信熟得不能再熟。 “你什么都会吗?”靠在床头的萧隐清轻声问道。 她的手柔若无骨,细腻温凉,穆其信头一次给女孩子处理伤口,有些不自在,不敢看萧隐清,“这是军队里的必备技能。” 不确定她是不是还在酒醉,不过她要是清醒的话,应该没有这么多话的。穆其信一直静静的,终于纱布缠好,他放下她的手。 但萧隐清另一只手抓住他退回的手,她有些瑟瑟意味,“你可以等我睡着了再走吗?” 穆其信意外,但稍作停顿,却没有拒绝。 萧隐清抱着他那只手,枕在脸边,咕囔道:“我真的很怕黑。” 穆其信低头看她,要是她清醒,应该会拒自己于千里之外,酒醉的萧隐清,平易近人。 他突然发觉自己对她已经有了恻隐之心。 萧隐清拉了一把,穆其信不防,倒在她枕边。 她朦胧的眼里好像还很认真,“你躺着等会比较不累。” 穆其信终于忍不住了,“萧隐清,你看清楚,我是谁?” 萧隐清咬了咬下唇,“可能又是一个不愿待在我身边的人吧。” 穆其信怔忪。 “我有点冷。”萧隐清说。 她确实一直在发抖。这次穆其信想也不想,将她抱进自己怀里。 他的体温一直都是滚烫的,与她相贴时,却被她的冰凉平息了窜长的火苗。 萧隐清在穆其信怀里想仰头说话,可一仰头,嘴唇恰好贴在穆其信颈侧,她的嘴唇也是冰凉的。 冰凉明明该与冷硬挂钩,可直到这时候穆其信才发觉,冰凉的东西也可以这么柔软。 萧隐清声音无力,“我还是冷。” 她手放进他衣服里,终于在皮肤相触时,感受到了彻底的温暖。 穆其信本能一缩,他倒抽了口凉气,“萧隐清……” 萧隐清睁眼,“嗯?” 她的眼里纯净无辜。 穆其信提着一口气不敢放下,“我是个男人。” 萧隐清点头,“我看得出来。” 5. Chapter.5 无妄的心火扰得穆其信烦闷不堪,他深吸一口气,想扶起她的肩膀,可是紧张之下,手放错了地方。 可萧隐清没有让,她双臂圈住穆其信的脖颈,将他们的距离拉得更近。 隔这么近,她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气萦绕在鼻尖,像是蛊惑人的极致存在。穆其信低眼看着怀里的萧隐清,突然想不管不顾。 他低下头,将嘴唇与她相接。 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在她面前像着魔,无法自救。 穆其信翻身,他松开噙住的嘴唇,想仔细看她,却看她醉意朦胧,并不躲闪。 片刻的离开,喘息仍旧深重,但神智恢复些许。穆其信叹了口气,“你好好休息,好吗?” 萧隐清的手,转而绕到他脊背上下游移抚摸,她声音很低,“可我好冷。” “隐清……” 她昂起头,将嘴唇再度奉上,柔软且妩媚。 缠绵至深的吻,他们攫取彼此口中所有空气,就好像他们应该是一对熟稔的情人。直到察觉她胸腔起伏越来越快,知道她快缺氧了,穆其信才松开这个吻,他的亲吻下移,落在萧隐清的颈侧。 会像本能一般,只想贴近对方,以此来获得精神慰藉。 萧隐清发颤得更厉害,她捧起穆其信的脸,手指在他高耸的眉骨上轻轻抚摸描摹,然后是英挺的鼻梁,最后停在他微微湿润的嘴唇上,话声断断续续,“你长得……可真好看,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穆其信拉下萧隐清的手,哑着声问:“你说呢?” 他的眼底已经殷红,却仍忍耐着将她的手心翻过,印下一个吻。 穆其信抬起头,“你还冷吗?” 不冷,周身仿佛火烧起来一般,让人灼热失度。 穆其信脑子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爱萧隐清。 从来没有对一个异性有如此强烈的渴望。 萧隐清的眉眼,萧隐清的呵气如兰,还有萧隐清的凛冽雪松气味,这一切好像飞速放映的影片,在他脑海里重叠相映。 “萧隐清。”穆其信停下一切动作,手支在她耳边。 不明所以的萧隐清眼里有极度妩媚的情致,“嗯?” “你知道我是谁吗?”穆其信看着她的双眼,不敢放过一个细微的变动,嗓音喑哑到近乎失声。 萧隐清的气息一凉一热,落在穆其信的脸侧,“是个——很好看的大帅哥。” 她不清醒,她根本记不得今天才认识的穆其信。 穆其信忍耐着,他咬紧牙关,额间都渗出来汗珠,气息粗重到像能把人淹没。如果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那这件事毫无意义。 他的手将床单攥得起皱,最终松开,在萧隐清眉间落下一个吻,然后坐起身,下床。 穆其信整理好萧隐清的衣服,为她盖好被子,尽力让自己不去看她懵懂神情,“我在客厅沙发上睡,你可以不用害怕。” 她也困了,有些双眼惺忪,软乎乎的呼了一口气,“那好吧。” 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现在是凌晨时分。萧隐清家的沙发尺寸不大,躺在上边对穆其信而言有些逼仄了,他并不挑剔,关了灯和衣而眠。 半梦半醒的时候,穆其信猛然想起没有吃今晚的药,他顿时清醒,觉得自己有些汗意,黏腻的糊在身上。即使这已经是九月,北方的关山早早降温,冷意非常。骤然升高的体温,令穆其信血压上涌,头脑晕晕沉沉,他有些眼花,好像现在并不是黑夜,眼里有朦胧的光,鼻尖隐隐嗅到草木掺杂的泥腥气味。 穆其信突然心跳失衡,急速跳动的心脏,让他慌乱起来,就像是又回到了那一天。 泥腥气味已经不再纯粹,取而代之的是血液的腥臭,细微却鲜明。 他反复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就像是与头脑里另一个自己在做抗争,只差一线,他就将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这样的代价,就是穆其信头痛得像要从中裂开,痛到他低吼出声,从沙发上翻滚下来。 他虚汗直冒,就好像,他还是置身于西南雨林里,徒劳无力的看着一切发生。 “穆其信?” 很清泠的声音,像春日山头拉练时,偶遇的潺潺溪流声。 这个声音不会属于西南烟瘴弥漫的雨林中。 穆其信渐渐恢复了理智,双目清明起来,他才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手腕被一只纤细的手紧紧握住,她的另一只手握住手机,正焦急的想拨打120,却频频按错。 有耗尽所有力气的疲乏,穆其信的气息渐渐平缓下来,他虚弱地拽了拽萧隐清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声音低微,“别打。” 萧隐清这才注意到穆其信的瞳孔已经开始聚焦,恢复正常,她用尽力气,才能勉强将穆其信扶起靠在沙发边,“你刚刚是发病的样子,你需要看医生。” 穆其信拽住萧隐清握手机的那只手,长长出了口气,“我不能去看医生。” 萧隐清果然停下了。 穆其信连抬眼看她的力气都没有,他只是勉力扯出来一个微笑,“你懂了吗?” 萧隐清不语。 穆其信深吸一口气,头沉重得无以复加,他支撑不住自己,后仰头靠到沙发上。半个夜晚过去,萧隐清醒酒了,她又是那个冷冰冰的人了,而他最大的秘密也被她探知到了。 军人执行任务时需要极大的心理耐力与素质,这些任务往往是隐藏在和平年代下的汹涌暗流,与光明背道而驰。如果战场上心理防线崩盘,那军人从此只会溃败,断送军旅生涯,告别军营。穆其信从来没想过,那次看似平凡的任务,最终会让自己与战友万劫不复。 他患上了轻度的创伤应激综合征。 发病过后会得到一段时间的绝对平静,穆其信的脑子会漫无边际的放空,是精疲力竭后的抽离。萧隐清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抱来干净的被褥在沙发上铺好,虽然经此波折隔天亮已经没多久,但她猜测穆其信不用着急回军区,还是能睡上一段时间的。 穆其信躺在沙发上,脸上有些苍白虚浮,双眉紧皱。萧隐清想了想,还是放轻手脚,去厨房烧了一杯热水,放到客厅茶几上,做完这一切她退回房间,将门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