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世后,我与太子成亲三次[欢天喜地七仙女]》 第1章 第一章谜团丛生 (1)神秘的仙人 玉卮沉入水中前的最后一眼,看见的是岸边长身玉立的仙人。 他身着一袭白衣,她唯一能看清的,是他深潭一般幽邃的眼睛。 他是要救她,还是他就是那个把她推到水下的人? 玉卮来不及细想,因为她下沉太快,她努力睁开眼能看见的,只有头顶和湛蓝池水一起摇曳的光晕。 她争强好胜惯了,怎么会让自己这么不明不白葬身池底?即使是不谙水性,玉卮此时也想奋力向上游去。可是,她摆弄着手脚,却似乎并没有延缓下沉的速度,反而感受到左腕剧痛袭来,如刀割一般。 玉卮这才看清了自己的身体,有青葱的手指,有纤长的手臂,分明属于一个二八少女。那手腕上的伤口极深,但却没有流出殷红的血,反而闪着金色的光亮,在湛蓝的池水里分外惹眼。 池水深不见底,又极寒极冷,好在她似乎暂时还能呼吸。 但即便她不会溺毙,也一定会在这里冻死。 想到这里,玉卮十分气恼:自己大好年华,还有好多事情想做而没有去做,怎么就要死了?她不知道这里是何处,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但下一刻,她冰凉的指尖却突然触到了一个温暖的光点。 她睁开眼,那个岸上的仙人不知何时已经漂立在她眼前,他的衣服似乎并不会沾湿,又或者那飘舞的衣袂也和他一样举重若轻。 玉卮这才看清了他的脸。他剑眉朗目,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子都更加风采俊逸。 阳光透过池水波光粼粼地洒在他点漆一般幽黑的瞳仁里,像是暗夜中最闪耀的星星;他修长的手指借着水波的助力缓缓在她掌中穿行,然后停在她右边的皓腕上。 他握住的指节都孔武有力。 玉卮无法开口说话,否则一定要问他,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还来不及错愕,那男子却把她手腕轻轻一拉,然后便顺势揽住她的细腰。他与她对视良久,她觉得他的眼中似有千种柔情蜜意,却似乎藏了另一种不忍的情绪。 她甚至觉得他眼底沁出了泪来,在他们这尺寸间化作了晶莹的水珠。 他埋首在她颈间,然后环臂将她扣在怀里。 她本想拒绝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却好像听到了他的言语: “对不起,说好了是我保护你,现在却要调转过来。 “你想不起我没关系,只要我们找到了破魔的办法,你就能恢复记忆。 “黄儿,这一次,我真的没有骗你。” 那是她和他肌肤相闻,她从他心口处听来的声音。 什么意思? 下一刻,不知从哪里游来了无数长蛇,眨眼间就把她和他紧紧包围。一刹那,玉卮就发现自己动弹不能,连呼吸都没了气力。 所以,他所说的“破魔的办法”,就是牺牲她的性命去献祭那些蛇? (2)大护法 玉卮从草地上睁眼,浑身酸痛不已,像被人痛打了一番。 可是没有人会痛打她的,甚至都没有人会吓唬她。 她是镇上有名的孩子王,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听她指挥,唯她马首是瞻。虽然玉卮不是其中年纪最大的,有几个哥哥比她大了一岁不止,但他们给玉卮做跟班的样子却又是无比心甘情愿。 比如,明明她才是那个身手矫健又灵活自如的人,可是她只要一声令下,那几个比她还大的哥哥们就都争着去偷镇上唯一种了果树的赵家那刚长成的橙子。 玉卮只用在后面抱臂指挥,看他们爬树爬得灰头土脸。结果他们被赵大爷发现,放了狗出来追着他们咬了整条街,还威胁说要告到他们父母那里去。 然后她出来在赵大爷面前卖个乖,说自己口苦了多日,看那果树上的橙子实在鲜甜,哥哥们就想给她摘几个尝鲜。 赵大爷当然不计较了,毕竟这几个男孩都算是镇子上出了名的听话的,都宠着玉卮,他也就做个顺水人情,反正没有了下一次。 一下想到了另一边,玉卮转了转头,才开始认真回忆刚刚的梦境。 她只有八岁多,可是梦里的自己却似乎是已过及笄。她记得自己落水前,曾和几个穿着不同颜色华服的少女一同在池边嬉戏。无垠无际的池边草木茂盛,远处有群山耸立,层峦叠嶂,山顶白雪皑皑,连绵不绝。 这是什么样的仙境呢?玉卮没见过,但如果一定要她来形容,那便是母亲偶尔会给她讲起的、位于十分遥远的昆仑山上,属于王母和仙女们的瑶池。 可是她却没来得及欣赏这样美丽的景致,因为转眼间一个浑身黑色迷雾笼罩的魔头降临,叫嚣着要拿回属于他的一切。 她好胜心强,又基于保护自己的姐妹,于是第一个上去缠斗,可是魔头法力高强,两招就把她打入瑶池水中,还伤了她的左腕。 可是那后来才到的白衣仙人又是谁?他跟她说了三句话,她只知道自己是因为魔头才失去了记忆,记忆里有什么呢?是她的真实的身世,还是和他的种种过往? 他们好像认识了很多年,可是他看起来也只有二十岁左右。 他叫她“煌儿”,便是确实是她本人了。 玉卮摇了摇头,坐了起来。梦里所谓的“仙”、“魔”之类的东西离她实在是太远太远,她不过是小镇上最为普通的女孩,能做出这样的梦,也许只是自己幻想太多。 若说梦里真的有什么东西使她留恋,那一定是他,那个抱着她在池底忏悔又无力救她的人。生得这样好看,又怎么不使人留恋呢? 她的身世倒确实是一个谜,但她只把这个当做母亲不愿意回忆伤心过往的借口。 玉卮看了看草地远处的小溪,那里已经不像她睡着前那般喧闹。 今天,她趁着大人们没注意,第一次带了几个比她还小的跟班来这里。大人们总是嘱咐说荒野郊外危险,千万去不得,可是她偏偏不信,不就是摸个鱼,能怎么样呢? 她还随口给跟班们封了奖励,说是谁先摸到她就提拔谁做她的大护法 ——尽管这里面有从前把她两次惹哭的奶娃娃连津岐,玉卮对他印象非常深刻。但她心想反正他最小,也不可能拔得头筹,就当是教训一下也好。 玉卮本来只是在草地上休息,等那帮跟屁虫自己赛出个结果来,她只用装模作样地给个“护法”的名头便好。可是一不小心睡着了,然后就做了那个不着边际的梦,玉卮还忍不住不断地回想梦里的细节。 这里的山不算高,孤峰耸立显得有些落寞,南方的山林虽然茂密,但闷热潮湿令人不适,梦里的昆仑瑶池又十分干燥舒爽,她隐隐有些向往。 可是怎么样才能去呢? “姐姐,姐姐你过来看看啊,我抓到鱼了。”玉卮没有继续想下去,就听到男童朗润无比的声音。原来正是那个连津岐,此时正握着一尾银色的鲫鱼,一边喊她一边努力控着鱼不让它跑掉。 没想到,玉卮最不看好的人,却最先完成了她布置的任务。 不过只剩连津岐一人了,这样的比试又有什么意义?所以她提高了音量,有些不耐烦地问道:“为什么只有你了,他们人呢?” “他们说实在是抓不到鱼,不能给姐姐你当护法了。”那连津岐满脸笑意,“现在只剩我了,我又给姐姐抓到了鱼,姐姐你可要遵守你的诺言。” 玉卮嗤笑一声,两次惹哭自己的光辉事迹,她着实不能忘怀。就这黄口小儿那风一吹就倒的小身板,还妄想做她称王称霸的大护法? “你也回去吧,今天的比赛不算数,改天再来过。”她敷衍了两句,也没有往他那边走,只是和他隔了好几步路的距离。 可他丝毫没有回去的意思,她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说道:“连家小子,你能不能回家多吃几碗饭再来?”玉卮觉得他的大名拗口得很。 再一停顿,她也懒得跟他客气:“哦不对,你应该还没断奶,那就回家再吃几年奶吧。”这小子,比自己小了三岁多,此时早就过了吃奶的年纪,但是她就是故意要这么说。说完她背过身去,不想看他粉雕玉琢的脸上乞求她可怜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听他没了反应,料想他一定被自己刺激了,不好意思再跟,玉卮便转头一个人摸到了溪水那边。 除了哥哥们宠她纵她,她能做孩子王的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她胆大得很,蜘蛛以外她不怕任何东西。斗鸡摸狗捉虫驱鼠不说,她还翻过镇子上最高的连家的墙,晚上一个人去帮小姐妹拿回落在坟地里的小荷包。 玉卮老早就听母亲和其他邻里们聊起这后山,说上面有个神秘的山洞,里面可能还住了神仙。她老早就想来这山里看看,今天机缘巧合可以独自探寻秘境,再加上她刚刚做的那个梦,一切都好像指引她要来这边一样。 也不知往前走了多久,身边的景致也从矮草小花慢慢变成了高木深林。阳光从树叶的间隙透了下来,变成了一缕一缕如光缎般令人心安的射线,耳边偶有鸟鸣蝉嘶,也提醒着她一切不过寻常。 她隐隐已经看到了那个山洞的模样,但玉卮还没多走两步,却突然看见了远处灌木里,探出了一个蛇头。 那样子和她梦中池底的,完全一模一样。 第2章 第二章秘密 (3)转世 关于两次惹哭玉卮的“光辉事迹”,连津岐表示自己真的非常冤枉。 他本名李金吒,是封神之战后唯七肉身成圣的凡人之一,是托塔李天王长子、大闹东海那个顽童哪吒的大哥。成仙后不久,他又受如来佛祖点化去灵山做了千年的前部护法。下凡前,他正任贮藏天庭各类珍宝的金枪阁之守护神——无论是佛道两教还是天庭三界,他自信智计卓绝,很难寻得对手。 坏就坏在他与玉卮不打不相识,然后双双数次违反天规,简称动了凡心。 他至仁至孝,在情爱与天规中难以两全,只能自戕证心。 神仙是不会轻易死去的,他们经过多年的修炼,比凡人多了一个魂魄。但金吒自戕之心坚决,而再次醒来时,自己已经转世再做凡人。 不过,记忆还在,法力尽失。 这一世,他降生在了一户落魄贵族连家。他睁开眼,便听见了凡人父亲唤他的名字:“津岐……津岐……诶,津岐醒了!津岐刚刚出生就这样浓眉大眼,长大之后肯定貌比潘安,咱们的儿子,果然有我的风范!” 很快,父母年轻的笑脸挡住了他所有的视线,还有一个约莫四五岁的瘦弱男童,在伸手摸他嫩滑的小脸。 很久没有人这么摸过他了,他很不习惯。 但他现在只想了一件事 ——津岐……金麒…… 那是他和她上一世的故事开始时,他为了隐瞒自己金吒大太子的身份,给自己随意编造的名字。 所以金吒大胆猜测,自己的转世,可能真的是与玉卮有关。 她去了哪里?是和他一样转世,还是再次化成了凡人的模样?他一定要找到她,无论如何都要再次跟她说清楚,当初他确实身不由己,又确实骗了她两次,可他爱她的真心,一点做不得假。 后来,金吒还尚在襁褓中,终于第一次听到了她的消息: “镇子西口徐娘子的女儿徐煌不得了,小小年纪已经在追着隔壁比她还大两岁的男孩满街打了……” 他暗笑:原来她没了天庭三公主的尊贵身份,还是这样本性难移。 之所以那么肯定就是她,当然是因为她也到连家来,探望过她未来的跟班之一。那张脸虽然只有三四岁,可是已经活脱脱有了她后来神采飞扬的模样。 而她转世后的名字叫“徐煌”,煌儿…… ——“黄儿”这个称谓,是只有她的亲生母亲王母娘娘和两位姐姐可以唤得的乳名,金吒作为“金麒”和她在凡间相处时,也曾被允许这么叫她。 煌者,光明灿烂也。 煌煌烨烨常如在,却笑时人不眼明——这个名字倒也符合她一贯的脾性。 但与找到玉卮的欣喜一同来的,却是另一个金吒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玉卮完全失去了记忆,只当她自己是个普通的小镇女孩。 他若直接上去相认,多半会被她当做脑子有问题。 (4)心机 至于惹哭玉卮两次,其实真的是金吒弄巧成拙。 第一次,他才刚刚学了走路,便迫不及待去找她,还摔了好几跤为她摘了花来。本以为给女孩送花最是稳妥,可玉卮刚刚拿起,就被花朵里爬出的蜘蛛吓了个大哭不止。 第二次,他大伯母从娘家带了个玄铁制成的九连环,说是借给镇上的孩子们益智娱乐,但这玩具实在太难,所有孩子都解不开。 玉卮因为好胜心与智力不符被气得眼含热泪,金吒想给她解开了能哄她开心,没想到三下五除二解决,他还颇有几分得意地向玉卮扬了扬手:“姐姐,这不难呀。你看,这不就解开了。” 可是玉卮的小嘴一撇,却哭得更加伤心: “连比我小三岁的奶娃娃都能轻易解开,我怎么就不行呢……” 金吒却也头痛不已:上一世他就哄不好她,这一世他明明吸取了经验教训,怎么还是害她越哭越伤心? 罢了,虽暂时还不知道未来到底应该何如,但保护玉卮、不让她受到伤害,却是他必须要做的。 他保留着上一世的全部记忆和智力,可是肉身毕竟新就,他必须要适应。还不能表现得太过异于常人,比如强行催动灵力长高长大,又比如说话做事的方式,暴露他已经活了几千年的事实。 这一次,他只能先委屈自己,装个萌娃总不是难事吧? 反观玉卮,她太能折腾,好多周围的孩子和她玩耍都力不能支;而他不过刚刚学会走路不久,拖着幼小的身躯也要坚持紧紧在她身后跟她到处嬉戏。不是有一句话吗,叫作“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金吒只能换个思路,变成了默默相随。 跟得久了,她也许就忘了之前的不愉快,作为孩子们里的领头羊,玉卮多的是拥趸。 他跟到她的婴儿肥渐渐褪去,跟到他牙齿长了一颗又一颗。 跟到这一次他终于熬走了所有人,按着她的吩咐给她抓了鱼,独留他在溪边等她,等她兑现她的诺言,让他成为她的“大护法”。 谁知玉卮和她从前在天庭时一样,偶尔蛮不讲理,明明说好的“大护法”,怎么说不算就不算了?还要抛下他一个人,独自去山里探险? 金吒赶紧跟上,可是他毕竟比玉卮小了三岁有余,怎么也快不过她。他隐约看见她停了下脚步,似乎是身边有奇异的声音,让她提高了警惕。 玉卮又向前走了几步,山上荆棘丛生,可是她速度还是很快,似乎目标是很远很远的那个山洞。 不过,金吒是不可能让她孤身犯险的。 先不说他根本不知道他们这次轮回转世的原因,就说这是普通的深山茂林,野兽、妖怪不计其数,她已是肉体凡胎,随便一个意外都经受不起。 而金吒没有法力去救她,自己又实在太小。为今之计,只能想办法把她骗回来。 “姐姐,姐姐……”他马上要看不见她了,只能先声夺人,叫住她再说。 但这个玉卮,比他想象中还要固执冲动,他都在后面喊她了,她却越跑越快。 不想让他当她的大护法是吗?她就这么讨厌他? “哎哟,哎哟……”金吒灵机一动,“姐姐……” 她的脚步声好像停了,似是在考量要不要回去找他。 “姐姐真的要丢下我不管吗,我可是姐姐的大护法呀……”金吒决定直接倒下,做戏做全套,“姐姐你好狠的心……” 然后他闭眼装死,想着他的玉卮虽然任性刁蛮,但本性善良单纯,不至于见死不救。 不然上一世,他们故事的最最开头,她也不会明知打他不过,还要为了保护草地上那两只野兔,去强行挡他金枪那一招毒蛇出洞了。 这一挡,她伤了一块仙骨,也开始了她和他纠缠至今的因缘。 而若论起装病博同情,玉卮在上一世也这么干过。那时他重伤刚好,不敢听她的言辞恳切,留下一封信便回了他们初初相遇的山洞,还用巨石堵住洞口,自己专心修炼。 可是她还是找了来,见到这个情景,便也“哎哟”一声,诈病引他出来。 金吒现在回忆,才发觉原来自己这么早就对她倾心不已。 不过想到这里,他已经听到她脚步声近。金吒很想睁开眼看她,但怕她发现他装晕,只能强忍住这个念头。 她的小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额头。 她的手温暖,还有匆忙赶来的湿意。 他好像听到玉卮轻叹了一声,下一刻已经被她整个人都抱在怀里,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5)第一个秘密 玉卮毕竟还不满九岁,也不知道她在前面到底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金吒悄悄虚了眼,发现她似乎刚刚神经紧绷,额头上也全是汗水。 他以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但其实微微动了一下。 这下玉卮似乎发现他已经醒了,步伐停了下来,她不悦的声音在他头顶飘过:“醒了是吗?是不是该下来自己走?” 他们停在了之前抓鱼的小溪。 小溪是从远处的山间流下来的,就算不甚丰沛却很是干净清澈,溪边的野花野草交杂茂盛,这下没了孩子们的喧闹,金吒忽然觉得一切都像他从前偶然听到的田园诗句那般美好静谧。 不过玉卮的话打破了这样的美好静谧,还带了不少不耐烦的语气。 不行,他不能前功尽弃。 金吒赶紧继续装病,故意哑着嗓子,压低了声音:“姐姐,我的头好痛啊,不知道是不是方才追你追得太急了。” “知道追不上还追?坏了我的好事。”玉卮似乎咬牙切齿。 “做了姐姐的大护法,就要不惜一切……”金吒拉长了语调,“不惜一切,护姐姐周全。” 他好像听她笑了一下,接着便把抱他的双臂紧了紧,俯身在他耳边小声说道:“既要做得姐姐的大护法,就要帮姐姐保守秘密。” 金吒看着玉卮的眼,深色的眸子里是他转世以来从未见过的认真的光亮。 “好,”他没有迟疑,“姐姐说什么便是什么,我都听姐姐的。” “今天上山之事,谁都不要提起。”玉卮想了想,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道:“下次若还有机会,姐姐再带你再上山,山洞里有个神仙。” 神仙?难道她已经想起来什么,这么早就要追寻自己的身世了吗? 第3章 第三章姐姐还是弟弟 不知为何,金吒却想到了他和她的上一世,他只在自己为他失了左臂之后单手抱过她。但是每一次,玉卮醒来都会推开他,因为他骗了她两次,愚弄了她的感情。 他们上一世的故事太复杂,一波三折,辗转离奇,怕是凡人里最优秀最能勾人的话本先生,都写不出这样的东西。 这一世,却换成了她抱他,虽然他们都还太小,可是金吒竟然有些感动不已。 而见他没有答应,玉卮的脸色沉了下来:“你不信?” “我是姐姐的大护法,姐姐说的话,即便是假的,那也是真的。”他想了想,“只是姐姐怎么知道,那个山洞里会有神仙?” 可是玉卮却没有回答他,抱着他的脚步也重新走了起来。他沉浸在溪边野花那若有似无的香气里,晃晃悠悠想道:若是她再发现他又骗了她,会不会从此以后都不再理他了? 也罢,至少她能平安归家,完好无虞。 他们之间也有了共同的秘密。 念及此,他竟然支撑不住,缓缓在她怀里睡去。 (6)姐姐 之前,金吒到了学说话的时候,张口说的第一个词,就是“姐姐”。 还不是因为玉卮比他大了三岁有余,他才刚刚呱呱坠地,她已经学会走路,学会说话,把一切她能翻动的活物搅得鸡飞狗跳鸡犬不宁。 偏偏大家都还很喜欢她,宠着她纵着她,金吒听说那几个比她还大的哥哥们,甚至还会私下里攀比谁被她使唤的次数多。 大概因为镇子上的男孩太多,女孩太少,玉卮生得明媚机灵,又特别讨人喜欢。 而对于金吒开口就是“姐姐”这件事,他的凡人父母初初也颇为惊奇:家里除了堂兄外并无同辈姐妹,他又哪里来的“姐姐”?只怕是初生那阵被徐煌摇摇篮摇得头晕,他牙牙学语便已经先习了嘴甜求饶的本事吧。 姐姐……姐姐…… 玉卮虽是天生的神灵,但若真论起岁数,金吒怕是比她还要长上不少。封神之战时,他已在五龙山玉虚宫文殊广法天尊门下修习数年;成仙后,他又被佛祖看中去灵山做了千年的前部护法。 想来,玉卮从玉帝手中的黄色魂灵初初化为人形时,他已是众多庙宇傩祭供奉的甘露明王。他虽是面容俊秀的青年,却怎么也配的起她叫他一句“金吒太子哥哥”,怎么他还要反过来唤她“姐姐”? 后来他想通了,姐姐就姐姐吧,谁让他小,而她又不记得他了呢。反正也叫了这么许久,他已是不习惯也习惯了。 那天从山上下来,挣得这“大护法”名头的结果,自然是最后他被玉卮抱回了家里去。 醒来时玉卮已不在他身边,他隐隐有些失望。可是看到凡人母亲守了他许久,金吒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自己太小了,这样真叫人白白担心。 许是自己醒来的动静太大,他刚要下床穿鞋,便被母亲按住了肩膀, “你这孩子顽皮得紧,还不满六岁就老想着往外跑。这次若不是徐娘子的女儿徐煌抱你回来,你怕是睡到天黑被人拐走了,我们都不知道。” “是徐煌姐姐把我抱回来的?”都听到母亲这么说了,他还要明知故问。 母亲轻抚他睡得蓬乱的头发,“她说和你在溪边玩闹,你不知怎的就躺下睡着了。她怕你受风着凉,只能抱你回来了。” 玉卮果然没有说树林山洞的事情,他当然也不会主动提及。 “没想到徐煌这女孩平时看着风风火火,照顾起人来倒是也妥帖。只是她娘亲嘛……”似是意识到自己不该在儿子面前说三道四,便自己岔开了话题,“津岐,下次不要一个人出去玩耍了,叫为娘的担心。” 他正要敷衍点头,又听到房门打开,来者是他的凡人父亲。 “阿爹。”他主动叫人,先在称呼上服软。 这个凡人父亲虽然比不得他生父李靖那般火爆易怒,但也绝对没那么好相与。金吒此番再世为人,也有了一个凡人的父亲,他虽然心底里并不服什么管教,也想有个和和睦睦可亲可爱的家庭。 “你这个小鬼,”父亲果然没发脾气,“不要碍着你娘,她肚子里现在有了你弟弟,要多多休息。” (7)好消息 弟弟? 金吒忍不住在心里一声叹息:看来又是要当大哥的命,还想着老老实实跟在玉卮身后,做她的“弟弟”便可以呢。 但他还是像寻常小孩那样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一脸天真地转头看向母亲,“那我是不是以后,可以多一个人使唤了?” 母亲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脸,笑着说,“你是哥哥,凡事都要让着弟弟。” “可是大伯家的津岸哥哥也没怎么让着我呀?”金吒提出了质疑。 就是他刚出生睁开眼时,他父母身边那个约莫四五岁的瘦弱男童。 “少胡说,你津岸哥哥身体不好。”这一下父亲沉下脸来,“再说,那是堂兄弟,也不是亲兄弟。我看你昨天说的很对,” ——这话对着母亲,“是该把津岐送出去读书了,让他也好好学学仁义孝悌。” “读书?我可以像津岸哥哥那样每天上学了吗?”他赶紧转了话题。 “你爹和你娘都商量好了,就去西边徐娘子开的小私塾里开蒙。”母亲声音轻柔,“虽然徐娘子来历不明,也不知为何要未婚产女……” 连家说是贵族,也就比镇子上普通平民多了几亩薄田和几间小铺,远远不如他们父子肉身成圣前的陈塘关总兵李家。 与陈塘关同在南方,这小镇却人烟寥寥,镇上居民不多,绝大部分都是农民。连家靠着曾经的富贵留下了分给两房的几间平房和不大的院落,全家上下除了他的父母,也只有几个老仆风烛残年。既比不得李家于天庭矗立的云楼宫,也不如他自己从灵山回天庭后玉帝钦赐的月轮殿。 虽然家道中落,但是该有的教育一定是少不了的。金吒的凡人父母和大伯大伯母,都明显比镇子上其他人都更有涵养。 除了玉卮这一世的凡人母亲徐娘子。 “唤云,”父亲打断了母亲,“你津岸哥哥也在徐娘子那里。徐娘子饱读诗书,在这十里八乡也算一枝独秀。听说她教法严厉,把你送过去也能好好规一规你这顽劣的脾性。” 教法严厉? “那为何她自己的女儿,还是那样的跋扈调皮呀?”他忍不住反问道。 “连津岐,你小小年纪,管人家的事情作甚!再说,徐煌哪里跋扈,哪里调皮了?”父亲忍不住戳了戳他小脑瓜,“我和你阿娘,都很想有一个这样乖巧伶俐的女儿呢。” “那阿爹你刚刚还说,阿娘肚子里是个弟弟……”金吒小声反驳道。 父亲闻言又戳了戳他,有点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不要以为自己小,为父就不舍得打你!” 金吒歪着头赶紧躲闪,不知为何扬起了嘴角。 望着眼前这对年轻夫妻,想着自己几千年的寿数,却还要被他们管教,明明他是吃亏的,但心里却不觉得难受。 大概是因为,去徐家娘子那儿读书,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和玉卮朝夕相处了吧。 (8)体弱多病 玉卮第二次在自己家里见到连津岐,是他们那个“山洞秘密”的契约达成,她把他从山里抱回来的五天之后。 上一次,则是他轻松解了她绞尽脑汁都解不开的九连环,却弄巧成拙把她气哭的时候。 说来也奇怪,玉卮天生风风火火,虽然她为了讨好处经常撒娇说好话,但争强好胜才是她的本性。尤其是作为小镇上的“孩子王”,她其实极少在大家面前掉眼泪,常常只需要撇撇嘴皱皱眉,便已经能达到目的。 偏偏这毫不起眼的连家小子能把她惹哭,还一连惹哭了两次。 玉卮知道,他后来做了她的“跟屁虫”是在向她赔罪,甚至不惜赶走其他孩子非要做她的“大护法”——好吧,真的让他得逞了,还不得不和他共享山洞的秘密——可是那又如何呢,臭小子不过只能影响她拔刀的速度。 那天她一个人在山上时看到的蛇说来也奇怪,她分明看见了好几条,和梦境里最后把她围住的一模一样。 蛇都有眼睛,虽然小,但是能看见它们在看哪里。玉卮看得真切,那些蛇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但几乎同时转身,向后面那个巨大的山洞爬去。 这似乎是一种指引。她冥冥中已经把现实和梦境联系到了一起,好像进了那个山洞,她就能恢复记忆,或者回到梦里如诗如画般的瑶池。 然后再次遇见那个剑眉朗目的白衣仙人,玉卮要问他他是谁,他所说的“破魔的办法”究竟又是什么。 她差点忘了,是要先破魔,她才能恢复记忆。 但她没有进到洞里,她离那山洞还隔了好远。她听到了连家小子在后面喊她, “姐姐……” “你等等我呀姐姐……” “姐姐你不要你的大护法了吗……” 后来当然是玉卮并没有去成那个山洞。但即使是和他拥有了共同的秘密,她对他还是没有什么好感。 毕竟,除了梦里的那个仙人,她身边也还有一个人,挂念了许久都不见。 第4章 第四章小飞醋 玉卮的家在整个小镇的最西边,一个甚至不算院落的院落。 第一天上课,一大早父亲便把金吒交到了徐娘子的手上,叮嘱了几句便忙自己的事去了。 金吒在徐家的小堂屋里转了好几圈,都没有看到玉卮的身影,有点失望。 她的大护法来和她一起读书了,她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呢? 金吒曾经听说,玉卮的母亲徐娘子是怀着身孕突然出现在他们镇上的。初初带来的盘缠用光之后,徐娘子也曾拮据到全靠邻里帮衬度日,后来她高超的绣艺逐渐被挖掘,她也靠卖绣品在镇子上站稳了脚跟,也买下了这个半院,有了这样一个栖身之所。 日子匆匆过去,玉卮渐渐长大了,徐娘子便索性发挥自己的特长,在自己家堂屋里开了个小小的私塾。小镇并不是什么人杰地灵的宝地,几百年来无论治世还是乱世,同进士都没出过一个。镇上大部分人家的孩子读书开蒙,不过是求能认得几个字,将来看账做工,不至于被坏人诓了去。 相反,徐家娘子诗书双绝,曾在机缘巧合下被路过的外乡夫子盛赞为“女诸生”,想必出自簪缨世家,家里又是极开明的。她做了这小镇上的教书先生,甚至都可以说“屈才”。 至于玉卮的生父是谁,徐娘子又为何沦落至此,近十年以来徐家娘子缄口不提,金吒一个小娃娃,自然也不能打探过多。 “你爹把你送来的太早了,不仅别的孩子都没过来,我家煌儿也还在盥洗呢。”徐娘子看出了他的躁动,“听说前几天,煌儿抱回来了一个睡着的男孩,想必就是你吧?” 当日他“殚精竭虑”地出了“智计”,又十分敬业地演了出大戏,竟然会慢慢变成了长辈口中的笑柄。 金吒脸色微红,低下头说,“还没来得及谢谢徐煌姐姐,让徐娘子取笑了。” 那边徐娘子已经麻利地收拾起了堂屋里的几张桌椅板凳,听到他的话,转身笑了笑说,“稚子间玩乐嬉戏乃是常事,你不必往心里去。但是,既然你到我徐家读书,以后在这里可不能再叫我‘徐娘子’了,”她顿了顿,脸上有自得的神情,“要叫我‘徐先生’。” 没想到,玉卮的母亲也有这般调皮的一面,他算是知道她遗传谁了。 于是金吒理了理自己的衣衫,拱手正色道:“学生连津岐,拜见徐先生。” 他只听见徐娘子笑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答话,屋后就传来了他熟悉的声音—— “咦?这不是体弱多病的连家小子吗?怎么也来我娘亲这里读书了。” “守拙哥哥,你今天来这么早啊。” 等等,谁体弱多病了? (9)己所不欲 金吒很是生气:难道这么快玉卮就忘了,他已经是她的大护法了吗? 谁家的大护法还会体弱多病,他从未听说过。 而更令他难受的,是玉卮这两句话的语气差别,听得金吒忍不住循着她声看过去。只见一位约莫九岁多的男孩背着个半旧的书袋走了进来,粗布麻衣,生得倒是高大俊朗,想必也是健硕强壮。 金吒想起了自己的凡人堂兄连津岸,也在徐娘子这里读书,和眼前这人差不多岁数,气质状态却天差地别。 “学生卢守拙,给徐先生问安。”男孩放下书袋第一件事就是恭恭敬敬给徐娘子行礼。 而金吒的脑子转得飞快:这镇上人家不多,姓卢的更是只有一家,如果他没有猜错,卢守拙应该就是他父母曾提及的故交卢茂的独子。 年纪差不多的故交,卢茂的儿子却比金吒大了四五岁,金吒也不知何故。从前他们都喜欢跟在玉卮身后做她的跟班,他一直不知道这个男孩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并不擅言辞。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见到他,听说是被接去了隔壁镇子上的外祖家。 原来他也在徐娘子这里读书啊。 金吒想着玉卮唤他时雀跃的语气,突然心里一阵酸涩,不是滋味起来。 但后面还有更让金吒酸涩的。 徐娘子的私塾里加上他和玉卮一共才不过八九人,男女同学,年纪不等,最大的是金吒的凡人堂兄连津岸,最小的则是他自己。 他第一天开蒙,徐娘子特意为他放慢了进度,讲了讲《四书》里最浅的《论语》。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徐娘子默到此处,抬眼看了看下面几个盯着她一动不动的小脸,又笑道,“你们谁来背后面呀?” 卢守拙上课最是积极,很快便举手站起来,朗声答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 徐娘子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守拙你来给大家讲讲,什么又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呢?” “自己不想要的东西,也不能强迫塞给别人。”很快,卢守拙就给出了他的答案。 徐娘子又点了点头,“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坐下吧。” 坐在玉卮斜后方的金吒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么简单的问题,卢守拙能回答出来有什么稀奇呢?为什么和卢守拙坐在一起的玉卮看起来会那么高兴,从他起来到坐下眼睛就没从他身上移开过? 不行,今天这个风头他是出定了。 想到这,金吒忍不住也举起手来,“先生,学生我有不同的见解。”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这里,徐娘子有些意外,但还是微笑着问他,“津岐,你有什么自己的想法?” 他缓缓从高凳上跳下来,理了理衣服站好才正色道,“己所不欲、勿施,那如果‘己所欲’呢,是不是就要‘施于人’了?” 众生皆不语,徐娘子也没有打断他。 “再换个角度,‘己所不欲’的东西,‘人’未必同样‘不欲’。”他停了一下,看了看玉卮的反应,她似乎因为他这句话陷入了思考。 “所以,孔子的意思是,不要把自己的欲望和他人的欲望关联在一起,所有的事情,都应该因地制宜,不可想当然地做决定。” 全场鸦雀无声,可能除了徐娘子,没人听得懂他的意思。 “喵呜~” 突然的一声猫叫,打破了这个尴尬的场面。 大家循声看去,原是一只身黑腿白的“乌云盖雪”,不知什么时候跳到了徐娘子的几案上,正蹲在那里,瞪着好奇的大眼睛望着他们。 “白蹄乌,你怎么会突然跑到这里来,谁准你上桌子的?”徐娘子有点生气,赶紧伸手把小猫咪赶了下去,又想起了还站着的金吒,随口说道,“津岐说得很好,第一天上课就有发言的勇气,你也坐下吧。” 没有人再提起他刚刚说的话,好像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而玉卮却也敛了笑意,拿起桌上的毛笔准备听接下来的内容。只剩金吒一个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好像回答了空气。 (10)低调内敛 可是下课之后,金吒却意外地被徐娘子留了下来。 那时他已经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走了,想着反正每天都要来上课,不信玉卮不能对他印象好转。 他的首要目标,是陪在她身边保护她。 “连家小子,”金吒听到玉卮唤他,拿书袋的小手差点一个哆嗦,她极少主动跟他说话,“先生说,你和其他同学比,功课差了太多,以后可能要留你下来单独温补。” 金吒一时不知是该高兴还是难受,高兴的是,他可以多一点时间和她相处,难受的是,他并不想多花时间学他早就会了的内容——总之,他脸上的表情不太好。 “怎么了?你是担心学费的问题吗?”玉卮看他面露难色,“先生说过,不收你家额外的学费。” 金吒却完全没考虑到这层,呆了呆,想起了另一件事,“姐姐,我现在已经是你的大护法了,姐姐以后也可以管我叫‘大护法’的。” “……”玉卮一时无语,她明摆着不如他油嘴滑舌,不知道该拿什么回击。 他见她脸色僵了僵,便又自己换了个话题:“姐姐你在家,也管你娘叫‘先生’吗?” 她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又愣了一下,便道,“只要在学堂上,她就是先生,不是母亲。” “煌儿,还不去给津岐父母报个信?”从里屋过来的徐娘子忍不住催促,玉卮冲他做了个鬼脸,很快就蹦蹦跳跳出了门口。 看见徐娘子站在背后,金吒也放下书袋,正色道,“学生今日在课堂上抢答太过唐突,望先生惩罚学生。” 在他看来,错的不是他回答的内容本身,而是在上堂第一天就公然与学长意见不同,挑起争议。 “读书好学是件好事,不过你和煌儿一样,都该敛一敛你们张扬的脾性。”徐娘子的语气温和,“现在你们年纪小,还不懂事,等到大了,吃了亏,想再改也难了。” 金吒听罢,表面恭谨诚恳,实际暗自腹诽: 无论是在灵山做前部护法,还是后来回到天庭做金枪阁守护神,佛道两教和天庭三界之中,要论起“张扬”来,他怕是怎么都要排在三弟哪吒、师弟黄天化和黄天祥、二弟木吒,甚至表兄清源妙道真君杨戬之后 ——他这“张扬”,还不是为了要在玉卮面前逞个威风,好让她对他印象稍微好一点。 第5章 第五章“真好看” 玉卮在天庭,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仗着自己是玉帝和王母的三女儿,天不怕地不怕,反正没个消停。即便后来和他一起落了难,她那处处不饶人的样子,也实在是学不会“低调”“内敛”几个字怎么写。 这一世的玉卮,虽然本性没变,但是撒娇卖惨的功夫学了不少。金吒知道镇子上的很多长辈都喜欢她,若是她能一直这样,倒也不错。 可是想法归想法,徐娘子的规训也不无道理。“先生教诲,学生谨记。”金吒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家父家母也曾这么说过学生,只是学生顽劣,要改正也需要些时间。” 他态度端正,徐娘子就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点头笑道,“我一直都以为,津岐你和煌儿一样调皮,但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说话就如此得体。也许假以时日,你也会如你父母所期那般成大器。” “大器”?甘露明王也应该算是“大器”了吧,金吒想起自己在灵山的封号,当年他刚刚回天庭时,也有很多仙家会叫他“甘露太子”。 “先生,”正想着,玉卮的声音已经从门外传了进来,“连家老爷夫人,说,说……” 看来她是跑着去跑着回的,气都没喘过来就忙着汇报:“连家夫人有喜了,家里分不开人手给连家小子送饭,只能多给咱们些银钱,以后就让他,在咱们家吃罢晚饭再回去。” “什么连家小子的,没有礼貌。”徐娘子嗔道,“以后和为娘的一样,叫他‘津岐’。” “哦,”玉卮已经喘过气了,嘟囔了一声,“津岐,你快要有弟弟啦?” 金吒没想到她竟然关注这个,挠了挠头道,“弟弟还是妹妹,我也不知道。” “真好呀,我就永远都没有兄弟姐妹,不知和他们相处会是什么样子,一定比这些街坊邻居的孩子好玩吧。”玉卮的语气有点失落,而徐娘子的脸色也变了变,却没有说话。 兄弟姐妹——她在天上有六个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共生千年情深义重,这些都是天庭上下皆知的——只不过这一世她独自转世,也不知是谁的安排,她只能与单身的母亲相依为命。 他知道这个话题太过沉重,一时也不好接她的话,便赶紧说了一句,“先生,今天课业要从哪里补起呢?” (11)自作多情 而第一天这所谓的“温补”,与其说是上课,不如直接说是让金吒抄写练习。 这倒也不怪徐娘子,毕竟“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她大概又是第一次要给两个孩子做饭,似乎是有一点手足无措,连家里的米够不够都拿捏不好。于是她匆匆给金吒布置好抄写的功课后,就换衣服去了后厨。 之前热闹的堂屋里,转眼只剩下他们二人。 玉卮作为他的师姐,守在他身边,看着他慢慢提笔,又一撇一捺认真书写。 那是“徐煌”二字,她这一世的名字。 金吒看着她盯着那两个字出神,巴掌大的脸上竟有一丝他从未见过的忧郁。 玉卮此时才不过八岁多的年纪,眉眼唇齿早都已经有了她后来神采飞扬的模样,五官凌厉,细眉微挑,鸦羽长睫,天上最耀眼的虹霓也不过如此。 那是金吒魂牵梦萦的样子,也是他上一世的最后自戕之前,脑海里不断浮现的模样。 金吒闭上了眼,他知道此时再这么看着她,自己可能会控制不住。转眼,他到人间已经将近六年,虽换算到天上不过区区六日,他却觉得好像已隔了一生一世——因为玉卮的眼里已经没有他了,她甚至已经不记得他了。 有时他也会想,她忘了他也好,不记得他给她带来的痛苦和折磨,只做一个快乐的女孩。即便他们恢复记忆回到天上,她也真的原谅了他,天规未改,他们也根本就不能在一起。 而眼前的玉卮对此却毫不知情,片刻后,才张嘴说了句“真好看”。 真好看,是夸他的字好看,还是夸他人好看? 金吒睁开眼,心里还是有些期待。 “不过还是没有守拙哥哥写得好看。”她抿嘴笑了一下,却还是伸手敲了敲他的头,“笔墨纸砚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怎么能这样随意浪费?若还要这样,我可要代我家先生额外收你材料费了。” 金吒哑然失笑,脑里刚刚泛起的波涛汹涌突然归于平静。然后他翻开了徐娘子留下的《论语》,从“子曰:学而时习之”开始认真书写。 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怕是连灵山的佛祖,都要取笑他的自作多情。 之后的晚饭非常简单,徐娘子很快就端了两个盘子出来,一荤一素。 金吒才刚刚学会用长筷子夹菜夹饭不久,而玉卮早就熟练地拿着筷子到处挥舞。 这三岁多的距离,怕是要等他们都长到十几岁,才能慢慢消逝。他心里还是有些沮丧的,用勺子舀了汤羹到自己碗里,刚要放下勺子,就看见吃饭的餐桌前,那只“乌云盖雪”又瞪着铜铃般的眼睛,蹲在那里动也不动地望着他。 (12)护送 小猫咪没有叫,蹲着的姿态也十分乖巧。 “白蹄乌,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徐娘子没有搭理它,“我们人才吃一日三餐,你一只猫,也想吃三餐?” 白蹄乌摇了摇小脑袋,几个猫步走到金吒的腿边,撒娇一样地蹭了蹭。 “依我看,它不是想要吃饭,它是喜欢这连家小子……哦不对,津岐。”玉卮笑了笑,放下筷子,弯腰够到他腿边,摸了摸白蹄乌毛茸茸的脑袋。 她还是嘴硬,不肯承认他的大护法之位,金吒忽然想到了这一点。 “煌儿,吃饭要讲规矩。”徐娘子敲了敲桌子,玉卮便马上收回手来,低头吃饭。 一直没有说话的金吒心下一动,却想到了另一件事: 那年从灵山回天庭之前,他去了趟师父的昆仑洞。其间他偶遇了一只通身纯白的雪狮子,看着乖巧伶俐,便把它带回天庭,养在他的月轮殿里。 自最初他为追回七公主的灵石与玉卮双双下凡到现在,金吒再也没有回过天庭。也不知道那雪狮子许久不见主人,会不会已经忘了他的模样? 还是它通人性如此,私自幻化做了凡间的一只狸猫,现在终于要和他相认? 这“乌云盖雪”看起来很黏他,若不是他实在身量太小,它定要跳到他腿上,讨他一个亲昵。 白蹄乌,陪前朝太宗金戈铁马、出生入死的昭陵六骏之一,想不到徐娘子给猫儿起的名字,也会应了“心在天山,身老沧州”的豪壮之语。 天上的玉卮好武,一言不合便要动手,明知打不过她也要碰碰再说。没想到,她转世后人间的母亲,除了饱读诗书和绣艺高超外,还能暗合她天上的脾性。 罢了,今天所有的事,之后都会如烟云一般消散,不必挂在心上。一想到他以后日日都可与她“厮守”,金吒心里就十分好受。 饭毕,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郑重向玉卮母女告别。 “煌儿,津岐太小了,你送他回连家吧。”徐娘子挥了挥手,他便又跟在她后面。两人一前一后慢慢悠悠,走过这夕阳余晖下漫长的剪影。 白蹄乌也跟着来了,连她的猫都喜欢他。 “姐姐,”金吒忍不住想和她说话,“做你的大护法真好啊,还能被你护送回家。” 玉卮不想回头理他,只是抬头看了看夕阳,“是啊,真是拐棍倒着拄了,明明你才是我的大护法。” “我等了一天,终于等到姐姐的承认,”金吒看着身旁猫步疾走的白蹄乌,心下一片愉悦,“我这个大护法,保护姐姐的路还长着呢。” “是你主动要来保护我的,我什么时候需要你的保护了?”可是玉卮的语气并没有那么愉悦。 “姐姐灵活机敏,美丽大方,多得是人喜欢,所以弟弟我,忍不住想要保护呀。”金吒小声说着,像是想被她听到,又像是不想被她听到。 只是小镇的街道确实不长,玉卮很快就完成了送他回家的使命。 (13)额外惊喜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半年,金吒白天在徐家上课温书,晚上吃罢饭才被她送回家去。这下,似乎玉卮倒像真成了金吒的“护法”。 而那只白蹄乌,每日清晨还要来门口接他,仿佛他才是它真正的主人。 又是这样一个清晨,金吒被父亲送到徐家,可还没有进到院里,就看见徐娘子作了男子打扮,背着一个大包袱,似乎是准备出门。 “徐娘子这是……”父亲疑惑问道。 “从前邻县有一家富户,特别照顾我的刺绣生意,买了我很多绣品。最近他家要娶新媳妇,赶着准备婚事,我这就连赶几天赶好了他们要的东西。”徐娘子的身后跟着玉卮,“数量太多,我也担心路途遥远生了变数,所以只能亲自给他们送过去,这两天怕是不能正常开课了。” 父亲听罢点了点头,又指着和儿子玩闹的玉卮说道:“徐娘子这一去,你女儿怕是无人照顾。不如就送到我家来,也算还了一点你们母女照顾津岐的恩惠。” 第6章 第六章变化 听到父亲的邀约,金吒心里暗喜。可还没高兴一秒,却看到徐娘子锁好院门,转身摆了摆手,“谢谢连家老爷,我昨晚上已经和卢家老爷说好,煌儿这两天寄住在他家,就不麻烦你们了。” 父亲知道卢家也与徐娘子交好,便也不说什么,正要拉着津岐回家,却发现儿子缠着自己:“不行,我也要去卢家!卢家守拙哥哥功课很好,正好也可以辅导我一下!” 与卢家交好的连家,并不是他们自己这二房,而是津岐大伯家的长房。想着这么多年似乎也淡了交情,不如趁孩子的机会活络活络,他也就欣然同意。 金吒去了卢家之后很是调皮,很明显,他就是故意的。 玉卮和卢守拙表现得比学堂里还要亲密,不仅主动坐在一起,还毫不顾忌地喝同一个水杯。 可明明有三个水杯的啊,金吒咬牙切齿。 “男女授受不亲”这几个字,是不是徐娘子还没有教到呀? 但金吒有点“双标”,自己似乎都忘了,当初是怎么利用“智计”骗取玉卮的温香软怀的。 卢守拙的父亲卢茂与金吒的父亲和大伯一样,都是偶尔务农偶尔去小铺里打打下手的“多劳客”,只不过连家祖上是贵族,大伯袭了个有名无实的爵位,卢家则是普通平民。 这下家里多了两个孩子,却只有卢守拙的母亲郑氏看管,郑氏有点头痛,但又不能在孩子面前表现出来。 ——这不,说好了要一起读书,怎么读着读着自家儿子还和连家小儿子辩论了起来?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 郑氏没读过书,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她看起来这两个男孩说着说着,怎么有了打起来的意思? (14)卢家之夜 自家儿子卢守拙比连津岐大了整整四五岁,身材又生得魁梧,他就是站在那里不动,都多少有点不怒自威的味道,何况现在还抬起了手。 只是这连家小子似乎并没有害怕,他直接爬到了桌子上,站直之后比卢守拙还高出不少,哽着脖子急吼吼地挑衅:“你就是说不过我,说不过我就要动手打人!” “守拙,不许欺负弟弟!”郑氏连忙上去拦,虽然这几年和连家二房的联络没有原来那么紧密了,但是毕竟和连家相识多年,今天连家二房态度又极是热络。 现在,两家的儿子为了点芝麻小事在她家打起来,要是传出去了,会多么难听。 卢守拙被气得脸色铁青,奈何母亲在一旁严厉斥责,他只好放下了手。 这边一直作壁上观的玉卮好像松了口气,拍了拍卢守拙的肩膀,笑盈盈地拉了他的手坐下:“连津岐这小子诡计多端,辩不过我们就会耍赖皮。守拙哥哥,他故意激你,你又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明明今天是她一个人来守拙哥哥家里玩,这连家小子非要像狗皮膏药一样贴过来——贴过来就算了吧,还又仗着自己伶牙俐齿挑衅守拙哥哥,知道他们作为哥哥姐姐不敢拿他怎么样,就为所欲为。 其实玉卮恨不得卢守拙那一巴掌下去,她老早就想揍他了,但是找不到机会。 而还站在桌子上的金吒见无人理他,只能自己灰溜溜又爬了下来,讨好一般地偎在郑氏的腿前,捂着脸说道:“卢家阿娘,我有点口渴,壶里的水都被哥哥姐姐们喝完啦。” 晚饭倒是也吃得安生,只是这两个多出来的小孩的饭量,让郑氏在心里祈祷不要再有下次了。 饭毕,三个孩子又继续轮番抽背《孟子》。郑氏也听不明白,见他们和好如初,便自己去堂屋整理家务了。 天色渐暗,她也收好了晾晒的衣裳,刚要去看看孩子们,就听到了门口的敲门声,一定是连家二房过来接人了。 待她领着连家二房进里屋,才发现三个孩子都不知何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似乎这个场面,证明了她的照顾不周。 连家二房却对她笑着点头,满眼慈爱地轻手轻脚走过去,要抱走他的儿子。 “唔……”没想到刚刚碰上,连家小子就嘟囔了起来,“我不要回去不要回去,我要和卢家哥哥睡一起……” 像是梦中呢喃,又像是已经被吵醒。反正就是不让连家二房抱他。 连家二房见状就有点为难,毕竟自家儿子顽劣,如果宿在别人家里,实在是麻烦。 还是郑氏出来摆了个大方的姿态,压低了声音对他说,“既然津岐想留下来,就让他留下来吧,我家虽然也不大,但还是住得下。连家老爷,我知道你家杨娘子快要临盆了,你也赶紧回去照顾照顾,明天一早,我就让守拙把津岐送回来。” 听到父亲离开的声音,金吒暗自窃喜。 他刚刚耍了个心机,故意在玉卮和守拙面前睡着,还打起了呼噜。果不其然,他俩没多久也撑不住睡着了。 他一直盯着她的睡颜,看她纤长的睫毛盖住她的凤眼。 玉卮白天张扬调皮,脾气火爆又不会服输,除了读书也偶尔温娴,但那温娴不是给他的,她的眼里都是卢守拙。 金吒哪里是想和卢家哥哥睡在一起呀,他就是不想让他们共处一室,虽然都是半大点的孩子,可他又实在不愿再拉进他们的距离。 所以听到父亲和郑氏的脚步声后,他赶紧闭眼,好好演了一出兄弟情深的戏码。 卢家的房子小,金吒和守拙睡在床上,玉卮则被安在了守拙小时候睡过的小木床。玉卮比普通的九岁多女孩生得更加纤细高挑,小木床对她来说有点挤了,但她又睡得实在是香甜,郑氏便也没有再挪动。 一室安好,只有金吒在心里悄咪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15)南珲府 后来的一个月里,徐娘子又外出送过两次绣品。最近一次的目的地更加遥远,是他们所在镇子属的南珲府上,徐娘子便把玉卮也带了上路。她实在不好意思再麻烦别人,也顺便让女儿跟着,学学做生意。 金吒想她想得紧,但他母亲临盆就在这几日了,家里的事情着实太多,他又实在不好找借口出门。 想来已过了快两日,说不定她们母女明天便回。金吒守在灶台前等着锅里的水煮开,好给母亲再熬一碗荷包蛋。 “喵呜”一声,他低头一看,白蹄乌不知什么时候进了他家的厨房,正蹲在窗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怎么来了?”他早就把它视作了自己的雪狮子,也偶尔会跟它说说话。 “是你的主人走之前没有给你留够食物,你实在饿得不行,过来找我要吃的对吗?”金吒想着便翻了一下灶台上的剩饭,也不知白蹄乌会不会吃。 它果然不搭理,只是直接从窗台跳下来,走到他脚边,蹭来蹭去。 他心下一动,不知为何想到了玉卮:“怎么,你也和我一样,想她了是吗?” 白蹄乌似乎听懂了它的话,又“喵呜”了一声,“噌”一下跳到了他的肩上。 这猫不轻啊,压得金吒差点没站稳。但他转念一想,相处这么久,它从来没有如今天这般,他觉得不太对劲,赶紧抓它身子,把它控在眼前:“怎么了你?” “喵呜,喵呜~”白蹄乌越叫越急,漆黑的瞳孔也瞪得浑圆。 “难道……玉卮她有危险?你想让我去看看?” 听完他这句,白蹄乌便挣脱他双手,跳到厨房门前,又回头看他,叫了一声。 金吒愣了一下,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熄了火就跟着它的脚步冲出了家门。 路过卢家门前时,金吒有想过去找卢守拙一起上路的。但转念一想,自己这没来由的预感说与旁人肯定没人会信,而且去到南珲府路途遥远,一来一回也太过折腾。 他在卢家门口停了停,发现似乎卢家父子也并不在家。 罢了,万一玉卮真的有什么危险,这样耽误下去岂不是误了大事。 时间倒转到三日前。 玉卮长到九岁多的年纪,才第一次出趟远门,说不兴奋是假的。 从她们生活的菩洋府凤郅县陈户镇到送货的南珲府,路上要走将近一天的时间。等到她们终于找到地方落脚,玉卮觉得自己这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不过她还是第一时间检查了附近有没有她害怕的蜘蛛。 明明已经隔了许久,玉卮还是无端想起那个梦境。梦里她应该也是个神仙,虽然不是无忧无虑,但至少吃穿不愁,无痛无灾。梦里的自己也似乎出落得亭亭玉立,自己从小顽劣调皮,烈焰骄阳跌伤擦损都毫不在意,原来长大之后,她也会如她母亲一般光艳动人。 但梦境终归是梦境,她只能活在现实里。徐娘子找了个还算干净的破庙,坐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清点带来的货品。 “阿娘,以后我学好了绣艺,也要和你一样走这么远来送货吗?”玉卮问道。 “交给货帮运费太高,我又实在不放心。”徐娘子手上的动作不停,“现在世道实在是太乱,说不定货帮跑路了,或者半路被山贼土匪抢劫。要是货丢了,你娘我可赔不起。” “那我们亲自送过来,不是也有被抢劫的危险嘛?”她还是不解。 第7章 第七章落入险境 “所以,我们女扮男装,穿着粗布烂袍,一般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徐娘子的语气平静。 玉卮点了点头,也拿过货品拆了外面的包装,“不过呢,女儿觉得,阿娘就算是男子装扮,也生得俊俏风流,很是惹人注意。” 徐娘子闻言宠溺地捏了捏她的小脸,叹了口气道,“是阿娘不中用,让你从小到大跟着阿娘吃尽苦头。但阿娘从来没有后悔过当初的决定。” “阿娘抛下阿爹,自己出来生活的决定吗?”玉卮忍不住问道。 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就第一次问徐娘子,为什么别人都有,而自己没有父亲。玉卮虽然顽皮,但在严厉的母亲面前,她总是怯懦又小心,她壮起胆子问这一句,早就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不过,徐娘子并没有责备她,只是说时机成熟,她自然会告诉她全部。 一个梦境里的仙人,一个从未谋面的父亲,一下她多了两个“神秘人”的牵挂。 她的世界里,似乎总是充斥着“秘密”。 但对于她刚刚那个问题,徐娘子不置可否,“不过你要记住,就算是身为女子,自强自信都万万不能丢,自暴自弃就是自轻自贱,只会害了自己。” (16)四个大汉 第二日,她们送货倒是很顺利,不过客户却临时加货,还要她们母女就地赶出工来,否则以后就不在徐家定货了。 玉卮的绣艺完全承自徐娘子,但她还是太小了,不能完全掌握那些高超的技巧,只能为徐娘子打打底,减轻她的工作量。 数量太多,这一加活就是两日,玉卮觉得自己绣得天昏地暗都快看不清针线了。好在这个主顾绣铺刘老板大方,让母女俩住在铺头里的小单间中,也不至于完全风餐露宿。 还是读书好,她忍不住想念她的守拙哥哥,他确是这十里八乡最突出的男儿。 她出生时,他便已经存在。襁褓时母亲求生艰辛,是卢家伸出了援手。她从记事起,身边就有他的陪伴,虽然他有几年去了隔壁镇子的外祖父家,但后来她母亲开私塾,他也是第一个赶来报名。 他生得虽不算多么好看,但也高大英武。孝顺父母,读书又那般刻苦,闲暇时的唯一乐事,就是和其他几个邻里孩子们一起,跟在她后面胡闹,听她发号施令。他看她的眼神总是亮晶晶的,而他也似乎只把笑容给她。 私塾里同班的女孩会偷偷看他,即使是她最好的姐妹宋绿颜,她看见了心里也会莫名不是滋味。 玉卮见到守拙哥哥会高兴,因为相处时她非常愉快。 不像某个连家小子,虽然嘴甜得很,但做出来的事情总是不知道哪里就会惹她生气。 第二日晚饭毕,玉卮与徐娘子正在单间里清点绣品,忽然听到铺子外有几个粗犷的男生,似是来者不善。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看到徐娘子的神情凝重,也意识到大概是真的有不妙的事情将要发生。 此时早就过了宵禁,街上其他铺头也和她们这里一样关了门,会不会是找错了,又会是什么人?是来找绣铺的刘老板,还是找她们? 玉卮不敢擅动,徐娘子也慢慢放下了手里的绣品,可是这单间点了烛火,离她母女俩的位置还有点距离。 “咚咚咚,咚咚咚……”门外的几个人已经在敲铺头的木门了,声音极大,又显得极其不耐烦,但听起来好像知道一定有人在里面。 她屏住呼吸,一个翻身,快速去把烛火熄灭了。 房里瞬间一片漆黑,外面似乎也没了声响。徐娘子悄悄松了口气,可能她们再忍忍,那些人就会走了。 未几,正当她们以为外面人已经走远、准备放松警惕的时候,忽然一声巨大的“哗啦啦”暴起,铺头的大门竟然被他们给打开了! 玉卮吓得哆嗦,知道来人可能真的是来找她们的,立时凭着记忆抄起了桌上的剪刀,紧紧握在手里。 而徐娘子在那几个人冲进来前就赶紧把玉卮塞到了床下,玉卮知道母亲在保护她,只能攥着剪刀瑟瑟发抖。 很快,烛火就再次被人点燃,玉卮看见床前站立的人影,对方至少有四个人。 (17)无妄之灾 “你就是徐琬吟,徐娘子?嗯……是有几分相似。”来人语气狂妄,声音粗犷,“听说你在十年前与他人无媒苟合,珠胎暗结,卷了家里的钱财一个人躲到了陈户镇,可把我好找啊。” “你又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底细?”徐娘子强作淡定。 “前年,你父母生病死了,你那个败家的好兄弟徐琬响把他们留下的万贯家财败光了,还倒欠了我不少。利滚利,他也还不起。然后他跟我说他有个如花似玉的妹妹,十年前自己跑了,如果能找到的话,卖去青楼也能抵消不少。” “我老家离这里百里之遥,你怎么可能为了找我专程跑这么远……”徐娘子立即发现了其中破绽。 “你说巧不巧,刚好有另一个欠了我高利贷的人跑路到这南珲府上。我追了他来,碰到了这间绣铺的刘老板。我和刘老板也是老熟人了,刚好听他提起了一个徐娘子,怎么听怎么像你。”那人还笑了一下,“你也真是不走运,我前脚才听说你,你后脚就过来送货,所以我就跟刘老板说了,他也同意把你留下两天。” “笑话,绣铺刘老板费这么多银钱,就为了给你做嫁衣?”徐娘子嘴上不饶人,“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怎么说呢,没好处,但是也没什么坏处,至少白嫖你这两天的手艺吧。等我们把你卖去青楼,他再找别的绣娘进货便是,谁稀罕啊。” “贾哥,跟这娘们费这么多话作甚,”这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她当年耐不住寂寞与人无媒苟合,又不是什么良家妇女。我看她虽然生过孩子,但守了这么多年寡,肯定寂寞难耐,不知道勾搭了多少汉子……啧啧啧……” “那咱们就轮番享受享受呗?反正好久都没有碰过少妇了。”又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还是你有道理,不如……贾哥您先用,用完了我们几个来捡剩的?” 那个“贾哥”又笑了一下,咂了咂嘴说道,“咱们兄弟这么多年,分什么你我啊。这娘子生得俊俏,就怕是个刚烈不饶人的,我一个人,万一被她伤了,岂不还亏了?不说这么多了,咱们就一起上吧,有福同享!” 玉卮在床下紧紧攥着剪刀,又气又怕,浑身发抖,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能出去。 徐娘子舍命护下她,她若是不自量力冲出去,不仅不能救徐娘子,还要搭上自己。 可母亲的声声惨叫,每一声都让她心如刀割,眼泪和汗水一齐从她脸上流过,滴到满是灰尘的地上,甚至都没有声音。 她恨不得它们发出声音,因为房间里其他的,已经使她快要肝胆俱裂 ——布匹撕碎的声音,肉体被拍打的声音,母亲的咒骂和呜咽的声音,还有恶臭男人们的调笑声。 这是玉卮相依为命的母亲,她怎么能任她被坏人凌辱? 她们母女一生勤劳持谨,到底是犯了什么错误,惹来了这样一个无妄之灾? (18)反击 如果真的有苍天,请赐给她力量——她要保护她的母亲,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玉卮终于忍不住,抄起了剪刀,从床下爬出来,就往那几个男人身上刺去。 她恨不得杀了他们,送他们去下无间地狱。 可惜,玉卮只是刺中了最靠近她的那个,很快她手里的剪刀就被人夺走。而被她刺中的男人流了很多血,捂着背上的伤口,狠狠给了她几个耳光。 她被打得头晕目眩,差点呕吐出来。她双手旋即被控住,然后她整个人都被直直地按在了墙上。 “我差点忘了,徐娘子还有你这么个便宜女儿。”为首的“贾哥”从徐娘子身上下来,摸了摸下巴上的络腮胡,“没爹的东西,你以为你这小手小脚能把我们怎么样?看来你也不太聪明,自己主动送上门来。” 说完还伸出脏手在她脸上抚过,顺着她的脖颈,慢慢到了胸口。 “呸!你们才是有爹生没娘教的东西!”她一口唾沫吐到“贾哥”脸上,“你们不就是想要找人抵债吗?放了我娘,我跟你们去青楼。” “煌儿!”一直哭泣的徐娘子声嘶力竭,“你怎么这么糊涂,非要出来!”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娘亲受辱而自己什么都不做,”她眼里的愤恨像是要喷出血来,“你们这些人坏事做尽,一定会遭报应的!” “报应?哈哈哈哈哈……”“贾哥”和另外一个男子都笑了起来,声音粗粝但刺痛玉卮的耳膜, “现在世道这么乱,谁还管报应啊。你这送上门来的小娘子,长得倒也有几分姿色,不用你们娘俩让来让去,今天我们都一并用了,明天一起卖到青楼去!” 第8章 第八章有妖怪 玉卮的耳边嗡嗡作响,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尽管双手被束缚,但借着墙就抬腿踢向了“贾哥”下身。“贾哥”防不胜防,登时就被命中要害,捂着裆部跪在了地上惨叫起来。 另一边,反应过来的两个男人立刻一起把她扣住,一人一边把双腿拉开,分别捆在了徐娘子受辱的桌子下和房门旁边的床下。 “小婊子,这么有力气,今天可不让你尝尝爷爷的厉害?” 说罢,她又被扇了几个耳光。 可是玉卮哪会轻易放弃?趁着有个男人在她颈前舔舐,低头一口就把他右耳咬出了血。 “哎哟!”那男人吃痛,也惊讶于她反抗的强度,转身拿起了玉卮刚刚用来反击的剪刀, “本来想着留个完璧卖给青楼一个好价钱,既然你这小婊子如此给脸不要脸,那就不用怜香惜玉了!”向玉卮的下身刺去…… (19)以卵击石 金吒的脚步非常焦急。 他虚岁才刚刚过七,步伐实在是太小了,白蹄乌在前面引路狂奔,时不时还要停下来等他。 他此时深恨自己是个凡人,否则这点距离他片刻就能飞到。神仙的战斗力来源于法力和武力,他已经转世再做人,又没了师父和法宝的助力,想重新修炼法力实属不易。 但是武学不一样,只要自己勤加练习,事半功倍也指日可待。 金吒在心里下定了决心:以后不仅自己要好好练功,还要教会玉卮,让她好健体防身。 大约是脚程着实太慢,白蹄乌都已经看不下去,它远远伏在路边等他。漫漫黑夜里,它雪白的身躯竟然发出了金色的光芒。 金吒怔了一下,原来自己的猜想是真的,白蹄乌是他那雪狮子在人间的化身,专门为了保护他和她而来! 这样想着,金吒已经疾步走近,只见白蹄乌渐渐长大,大到可以当他的坐骑。 “雪狮子,真的是你,”他惊喜万分,“我还没来得及给你取一个名字,你这小聪明,来了凡间就先给自己占了个位置。” “喵呜,喵呜~”白蹄乌用它庞大的头蹭了蹭金吒的手,然后蹲下来,好让才六岁多的他能坐在它背上。 飞驰的时间里,他想起上一世,也曾这样奔走救她。 那时她不顾自己刚刚伤了仙骨,也要去找她的四妹和七妹,却因为过于天真单纯,被人骗走又绑送入京。 化身凡人“金麒”的他先是紧追她的轿子,而后又追上困她的疾驰的马车。偏偏烈马受了惊,带着车上的他们朝着无底深崖飞奔而去。所以他们只能被迫跳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他又被追上来的官兵甩出的爪钩缚住左臂。 眼看着他连着她都要被拉回去,金吒其实完全可以用法力挣脱爪钩。 但他犹豫了,只因为他那时是和她萍水相逢的凡人猎户金麒。若是突然变幻法相,她立刻就会发现,原来害她又救她的,都是他金吒一人而已。 所以他只得自断一臂,全她心里那个完美的金麒。 至于金吒的恶名,只有日后他慢慢改过了。 白蹄乌的脚步在夜里没有声音,他知道此去可能比上一世还要凶险。他搂紧它的脖子,伏在它耳边说: “谢谢你,我代玉卮谢谢你。” 白蹄乌毕竟是灵兽,很快他们便赶到了南珲府。 金吒也没有来过这里,要找人感觉完全没有头绪。而白蹄乌的脚步未停,几下就驮着他穿过漆黑的街巷,来到了一条小路。 小路尽头,隐约有光线影影绰绰。而屏息静听,又好像有女子在低泣。 仔细辨别,似乎是那个他熟悉的声音。 金吒心下一紧,但又片刻都不敢耽误,赶紧冲到那边。他跨进大开的铺门,沿着光亮走到里面,虽然烛光昏暗,他却被这骇人的场景刺得双眼发疼 ——他的玉卮被架在墙上,身上只有一件破碎的小衣;另一边的木桌上,徐娘子也不着寸缕,哭得撕心裂肺。 眼前有四个男人,有一个正伏在徐娘子身上做着龌龊的勾当,一个跪在地上捂住裆部,似乎是遭到了很激烈的抵抗;还有两个,一个正在扯着玉卮那本就破烂的短襟,另一个手拿剪刀,马上就要刺中玉卮的下身。 人太多,金吒只能先冲上去阻止那把剪刀,但他太小了,只能够到那人的大腿。剪刀锋利的刀刃挂破了他的手掌,他赶紧一口咬在那拿剪刀的手上。 “哎哟!”那人吃痛,剪刀落地。 “这是哪里来的黄口小儿啊?”另外那个在玉卮身上的男人,原来背上还在流血,“现在的奶娃娃这么小,就已经迫不及待在想女人了?” 金吒赶紧去捡那剪刀,却被这人一脚踢到了徐娘子那边。 刚刚被金吒咬的男人吮了一下手上的伤口,笑了一下,“等你再长几年,跟爷爷们混,有的是姑娘给你玩弄。” 金吒听不得这些人的污言秽语,他眼里似有烈火喷薄,使出最大的力气吼道:“把她还给我!!” 玉卮身上的男人停下了动作,低头看了他一眼,又捏了捏玉卮苍白的小脸:“什么你的我的?哦,想不到你这小蹄子这么浪,几岁就学了你娘那勾引人的本事了?” 听到那人又在侮辱玉卮,金吒气急,一个猛扑上前,直接就一口咬在了他那肥壮的大腿上。 “哎哟……”那人吃痛,抬腿就把他蹬开,他一下就摔倒在地上。 “你们把他给我扔出去,别坏了我的好事!”说着,又要继续轻薄玉卮,“或者你小子好好看看,你要的这个小婊子,是怎么伺候大爷我的……” (20)结束噩梦? 可那歹人的手还没伸出去,一道白光闪过,瞬间他就鲜血淋漓。 “啊!”他发出了痛苦的惨叫,仔细一看,原来是他双手十指都被那白光砍掉了。 剩下三人俱是大惊失色,可那白光如闪电一般,谁都没有看清,又遑论制敌之策? “妖怪!有妖怪!”还在地上的“贾哥”率先反应过来,艰难站起来,就想往门外跑。 可是白蹄乌怎么会放过他们?可他还没有站稳,后颈已经血流如注,他也“噗通”一声,又跪在了地上。 一眨眼的功夫,白蹄乌在房里几个飞蹬来回,断指的歹人和剩下两个,都被它咬断了脖子上的筋脉,鲜血横流,纷纷倒地。 四周瞬间安静下来。 很快,房间里只剩金吒、玉卮和徐娘子的呼吸声,白蹄乌见歹人已死,也重新幻化了身躯,变成一只普通的“乌云盖雪”。 噩梦都结束了? 噩梦都结束了。 玉卮体力不支,缓缓倒在了地上。金吒赶忙扑上去,先解开她双脚上捆绑的绳索,再把玉卮紧紧抱在他瘦小的怀抱里。 “连津岐……是你,是你吗……你真的,真的是我的大护法……”玉卮双眼干涸,似乎眼泪都已经流尽,小嘴一张一合,勉强吐出了这几个字。 “黄儿……黄儿……是金吒没有保护好你……”他的眼泪滴在玉卮面无血色的双颊上,“是金吒来晚了,才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他抱着她,看着她满脸泪痕,衣不蔽体,遍体鳞伤。 另一边,徐娘子早就已经昏死过去。而怀里的玉卮精疲力竭,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语,只是一直皱着眉头,蜷缩在他的臂弯。 房间里十分安静,好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而他心如刀割。 这一次玉卮遭遇大难,幸好他有白蹄乌相救,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她们母女俩会怀疑他的身份吗? 这个房间不大,此时已经有了浓烈的血腥味,这些凡人虽然全死了,后续处理的问题却也是个很大的麻烦。白蹄乌似乎法力用尽,此时也懒懒地躺在一旁的地上,眯着猫眼看他如何动作。 怎么办?自己一个不满七岁的男童,不可能把这现场处理得干干净净。如果不小心留下了后患,他们从此以后可能都不得安宁。 思索片刻,金吒狠下心拍了拍玉卮的小脸,轻声说了一句,“姐姐,姐姐醒醒。” 眼下的当务之急要紧。 玉卮蹙眉,幽幽转醒,感受到了浑身的冰凉,立刻缩起了身子。 金吒又紧了紧怀抱,心疼不已,“姐姐你没事吧?” 她挣了怀抱,凤眼转了一下,思索片刻:“津岐,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做了噩梦。”再转眼,发现周围地上有四个大汉的尸首,似乎是被触及了可怖可惧的回忆,颤抖了好久,才缓缓开口:“这几个人又……又是怎么回事?” 金吒赶紧背过身,站了起来,从床上拿了个小被来帮她披上,“姐姐放心,他们都死了。” 她紧紧裹着小被,听他说完,还是难以置信。思维一片混乱,她努力回想自己最后看到的场景:“你说,你一个人,把他们都杀了?” 他指了指还在假寐的白蹄乌,“不管姐姐信不信,是你的猫带我来的,也是它救了你们。” 白蹄乌蹬了蹬腿,打了个巨大的呵欠。 原来这世上,不止真的有神仙,还有灵兽,而且竟然就在自己身边。 第9章 第九章手尾 玉卮垂下眼默了一下,又赶紧裹着小被,挪到徐娘子跟前。 “姐姐,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金吒在后面正色道,“这几个人都死了,咱们要如何处理?” 徐娘子还尚在昏睡,她忙出手拍醒:“阿娘,阿娘……”然后转头,对金吒沉声道,“你把地上,地上那件外衣给我。” 他赶忙照做,送过去的时候低头不看她母女。 玉卮把小被给徐娘子披好,自己也换上被扯烂的衣服,转身又去打开窗户:“这里血腥味太重了,我闻着也难受,得赶紧散散。” 金吒闻罢心里一惊,又跟着一紧:她这么快就可以如此冷静了,就像刚刚受辱的不是她自己。 “姐姐,”他也敛起心神,“你们先收拾自己,我出去望望风。” 街上一片漆黑寂静,无人知晓,无人在意。 虽然他根本不知道这四个人究竟是何来历,但目前最要紧的是把他们的尸体藏好,越晚被人发现,他们就越是安全。 (21)“报仇” 待金吒回来,玉卮母女已经粗略穿戴整齐,虽然衣衫已经破烂,但好歹能出门了。 “虽然不知道津岐你如何得知我们母女遭难,但如此大恩,我徐琬吟感激不尽。”徐娘子眼角带泪,却也和玉卮一样冷静,“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处理这几个人的尸体。好在这个绣铺的位置比较偏僻,我们先找地方。” 无需多言,他们很快便找到了离小铺二里之外的荒地。那里人烟稀少,也不是进城镇的必经之路,只要把尸体埋得够深,就不会轻易被人发现。 月黑风高,那四个大汉的尸体又十分沉重,必须要三人一起才能拖动。为了不惹人怀疑,他们连明火都不能点,只能靠着微弱的月光照亮前行的路。 待把四人尸体全部拖到荒地,已经过了二更天。来不及休息整理,他们要赶紧埋了这些腐肉,断不能留下一点证据。 金吒这时才敢擦亮明火,往荒地更深处找寻。他们需要很大一片地方,既不能动了原有的树木,也不能埋得太靠外。等他选好地方回来,却看到玉卮手里攥着那把剪刀,不知是真的太冷还是太害怕,浑身发抖,手脚冰凉。 “津岐,把火把拿过来,给我照亮。”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语气淡定。 金吒拿着火把回去,只见玉卮俯下身,握着剪刀,在空中划拉了几下,“把他们的脸照得亮一点。”她的话语里甚至有了一丝狠厉。 金吒依言照做,玉卮借着他的火光,就那样一刀一刀,把四个大汉的脸全部划花,瞬间血肉模糊,已然无法看清他们的脸。 “姐姐是在报仇吗?”他问了一句。 玉卮停下了划拉的手,顿了一顿说,“他们在死掉的那一刻,我和我阿娘的仇就已经报了。划烂他们的脸,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 “万一不幸被人发现,他们的身份也不好确认。”后面一言不发的徐娘子此时才开口。 “若是他们下到了阴曹地府,也没有那么容易蒙混过关。”玉卮又咬着牙补充。 金吒不言,他的玉卮不仅胆识过人,还十分机敏。 很快,她就收了剪刀。徐娘子见他表情复杂,也没有做过多的言语:“津岐,你和煌儿先去把坑挖好。他们身上穿的衣服也不能要了,我来剥下来,在这里就地烧了便好。” 没有工具,金吒和玉卮只能徒手挖坑。先是金吒跳进去拨土出来,后来他身量不足,只能换成玉卮下去。再往深挖,他们二人俱是不够高,金吒便脱下外衣,由玉卮把土装在外衣内兜好,再拉出去。 徐娘子的动作很快,四人的衣服被她剪碎剥好,旁边还放着他们身上的东西。除了银钱以外,为首的“贾哥”身上,还有两张盖了手印的欠条,写明了来自徽宁府。 而一个落款为“徐琬响”,另一个落款为“张挺书”。 虽然名字看着有点奇怪,但金吒还是第一时间想把这两张欠条直接撕掉,却被徐娘子按下,“先把尸体埋好,再处理这些小的物件”。 他点了点头,随即开始与玉卮母女一齐把四具尸体扔到挖好的坑里,再把黄土回填,踩实了封土。他举着火把围着坑转了一圈,确定没有留下破绽,才回头看那堆东西。 “这两张欠条有名有姓,若是留下来了,怕是被外人发现会落下话柄。”金吒道。 “只要咱们藏好,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徐娘子把剩下的东西拢了起来,又盖上刚刚捡的树叶,“剩下的一并烧了,今天这件事,就当从未发生过。” 玉卮接过火把,忽然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阿娘,我们就这么走了,绣铺的刘老板会怀疑吗?” “所以,咱们得赶紧回去了。只要把绣品留好,绣铺老板白捡一堆货,他也不会追究什么。”徐娘子思索片刻,让玉卮点燃了那堆破布:“把所有的痕迹收拾完,咱们就立刻回程,不要让任何人发现。” 火光暗淡,在这漆黑的密林却里也格外明亮,闪烁在三人疲惫不堪的脸前,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的仪式。他们心中的巨石还未落地,今夜之后,一切变了许多,但希望一切又没变。 只有一旁的白蹄乌睁着漆黑的圆瞳,抖了抖身上的黄土。 说干就干,很快他们就抹去了房间里所有的打斗痕迹,开了一夜的窗,血腥味也全部消散了。等到他们走上回陈户镇的路上时,太阳才刚刚升起。 (22)不速之客 没想到,他们半路却遇到了送货回家的卢茂卢守拙父子。准确地说,是父子二人骑驴回来,追上了金吒他们。 见到他们,卢茂暗自思忖:徐家母女原本说是去了南珲府送货几日,怎么回来的时候还跟着个连津岐?这母女俩衣衫破烂、灰头土脸不说,三个人的脸色也着实不好。 哦,身后还跟着一只猫,似乎是卢守拙提过的那只徐家养的“白蹄乌”。 卢茂心里奇怪,脸上却不动声色,下了驴,带着儿子迎了上去:“徐娘子,好巧。” 徐娘子勉强笑了笑,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没想到‘他乡遇故知’,卢家老爷安好。” “连津岐,你怎么也在这?”后面的卢守拙则没那么客气,拉着驴就跑到了玉卮跟前,“你们是一起回来的吗?” 玉卮的衣角似乎有几点血迹,金吒眼疾腿快,往玉卮跟前站了站,挡住了玉卮的大半个身子,又指了指白蹄乌说道,“早上这破猫顽皮,我追它追到这了,刚刚才碰见的徐娘子和徐煌姐姐。” 徐娘子闻言愣了一下。 卢守拙脸上却有点不高兴,“明明我才是先认识这白蹄乌的呀,怎么它就这么喜欢你连津岐呢?徐娘子和徐煌不在家,它都要跟你一起玩耍。” “畜生嘛,谁给它吃的,它就喜欢黏着谁。”金吒扯了扯嘴角。 对不起了白蹄乌,我知道你是我养的灵兽,我也实在是不想在别人面前这么说你的。 见卢守拙没有回复,徐娘子又连忙补充道,“这一次送货实在是太远,我们母女俩一路疲倦,所以有点狼狈。这才刚一碰见津岐,转头又看到了卢家老爷和守拙。” “那不正好,顺路一起吧,”卢茂侧了侧身子,“咱们互相有个照应,三个孩子一起玩闹,路上也不觉得远了。” 这一走又是小半天,等到看见小镇西头的徐家时,太阳都已经快落山了。 金吒想着玉卮母女的遭遇,今天无论如何,回家之后都要好好宽慰她们一番。从昨晚案发到现在,她们一定既惊又怕但也疲惫不堪。 可是还没等他也跟着进了徐家家门,连家的老仆魏大娘就赶紧上来拉住了他: “我的小少爷呀,你可真让人好找!整整一天一夜了,老爷他都急死了!” 金吒自知理亏,但又实在是不想这么快就回去面对父亲的责打,只能嬉皮笑脸: “这不是昨晚上跟着白蹄乌出去玩,在荒郊睡着了嘛!魏大娘,魏大娘,你行行好,先不要抓我回去,我还要找刚刚回来的卢大哥补习功课呢!” 但魏大娘却死死抓住他的衣领:“不行不行,少爷你现在必须跟我回去,太太刚生了个小少爷,这会全家都在等你呢!” 连家二房老爷、金吒这一世的凡人父亲连俊祎的表情实在是不怎么好看。 自己的妻子杨氏,辛苦怀胎十月,期间还要照顾他和儿子连津岐,任劳任怨从不多言。如今瓜熟蒂落,又偏偏难产,痛得死去活来,他自然心疼不已。 正想叫魏大娘去隔壁镇子再请稳婆过来,却被告知儿子连津岐也不见了,而且不知不见了多久。 这个儿子打小就不让他夫妻两个安生,他阿娘生产从鬼门关过的关键时刻,他居然还能贪玩不见了? 杨氏惨叫了一夜,惊动了大房一家过来帮衬;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房里也终于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 有惊无险,母子平安。大房一家陪了一整晚,也都人困体乏回去休息了。 小儿子刚刚出生,连俊祎忙着照顾还极度虚弱的杨氏母子,都没来得及顾及大儿子。到了傍晚时分,他终于得了点空闲,却发现大儿子还没有回来。 第10章 第十章片刻欢愉 连俊祎实在是忍不住,要去报官说自己大儿子失踪了,都已经走到了家门口,这才见到魏大娘拎着津岐的衣领,匆匆忙忙赶了回来。 二话不说,一顿“竹笋炒肉”火辣至极,打得金吒哭都没了力气。 他被关进柴房昏睡前的最后一刻,想到当年三弟哪吒大闹东海,扒龙皮抽龙筋、惹得龙王要水淹陈塘关,他回来被李靖暴打,应该也是这个感受吧。 好在,玉卮母女和自己的凡人母弟都平安活着,他这一顿暴打,也不算白受。 其实金吒的父母缘薄。 他与二弟木吒、三弟哪吒从很小起就上了五龙山跟随阐教的师父们学艺,与父亲李靖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他也是后来在哪吒闯下大祸后,才真正摸清了李靖的脾气。 封神之战后,他们父子四人虽然一起肉身成圣,但他成仙后不久便去了灵山,一走就是千年。等他再回到天庭,接受玉帝看守金枪阁的要职后不久,又遇上了玉卮姐妹出事,他追随玉卮下凡至今,再也没有回去过。金吒的师父是文殊广法天尊,教他法术和教义,教他做人的道理。李靖,则是他血缘上的父亲,他把他视作了“规范”和“孝义”的象征,对李靖几乎言听计从;但他内心深处却觉得师父更像他情感上的父亲,他可以对师父敞露心扉,也可以在师父面前示小示弱。 作为长子,便有教导弟妹、为父母分忧的天然责任;金吒从小就十分优秀,从不让李靖夫妇担心,而一旦出了事,劈头盖脸的一句一定是“失望至极”。 这也是上一世的最后,金吒面对李靖的以死相逼,最后不得不自戕的一个重要原因。 金吒再醒来时,他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柴房门开,进来的却是他的堂兄连津岸。 “津岐吾弟,”津岸已是小大人的模样,蹲在他身前,“这次你也太顽皮了,婶娘生产这么重要的时刻,你怎么还敢出去玩?换做我是二叔,我也要把你一通暴打的。” “堂兄你这话说的,怎么有种幸灾乐祸的味道?”金吒略微不爽。 津岸闻言笑了笑,“幸灾乐祸是不至于,你从小受的打还少了吗?再说,你被打和我有什么相干?我是看你睡了三天了,好不容易醒过来,带你出去吃点东西的。” “爹娘他们都还好吗?”金吒跟着起了身,虽然被藤条暴打的伤口还没有完全好,但已经不影响他活动了。 “你爹的气应该消了吧,你娘没事,听说过几天就能下地了。二叔给你弟弟取的名字叫津峪,也挺好听的。”津岸上来扶了他,“不过,听说咱们的徐先生,自从去过南珲府回来之后就不大好了,这几天都没有开课。” (23)夫妻 玉卮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却不是自己熟悉的房间。 香雾缭绕,仙气飘飘,连床上的帷幔都是滑腻柔和的浅灰色锦缎,是她只在徐娘子的绣品上见过的高贵面料。 她动了动手指,却似乎触到了另一个火热——原来她不是一个人,而是斜卧在身旁之人的怀里。腰上盖着丝质的薄被,她上身只穿了一件小衣。那人的左臂搭在她腰间,似乎还在无意识地摩挲那里细滑的软肉。 想到自己前晚的可怖遭遇,想到那些歹人油腻又肮脏的手和满是腥臭的嘴,她浑身颤栗,立马推开了旁边的男子。 什么男欢女爱,什么鱼水之愉,不过是狗男人贪香取软的托词,本质都是令她不悦,甚至令她痛苦。 “嗯?”那男子被她突然的动作弄醒,剑眉收紧,眯着朗目看她:“黄儿,你醒了?” 还是上次那个梦里的仙人,容颜依旧,她也又“回”到了梦里十几岁时的少女模样。怎么场景换了一个,她没有死,身上也没有任何伤痕。 玉卮稍微松了一下,但却还是没有接纳他的靠近:“你到底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次轮到仙人愣了一下,把她抖下来的被子又拉上来,给她盖好。这下她除了露在外面的一双玉臂,从胸到脚都裹在了被子里。 他看她的眼神灼热,似有浓情蜜意。玉卮想起上一次的梦境,他口口声声说“没有欺骗”,但回头又似乎那她去献祭,这其中的因由和关系,实在是捉摸不定。 她又往后退了一下,退到了床榻的边缘。但是整个动作间,那仙人似乎一直在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她被看得实在有点不好意思,羞红了脸,“我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回答我?你到底是谁啊?” 在他看来,这一句不过是娇嗔。 “我知道黄儿你还在生气,还没彻底原谅我。”他却答非所问,“不过,我们早就是夫妻,我是甘露太子,黄儿你自然是甘露太子妃。你如果真的要拒绝我,能不能换个说辞,连我都不认识,是不是太过荒谬了呀。” 夫妻?原来她一年多以来的感觉也没有错,这仙人确实与她的渊源颇深。 他看起来约莫二十,比现在的自己还大了几岁。 “你说什么,我们早就是夫妻?”玉卮自动忽略了“甘露太子”这个关键词,右手拢了拢被子,看他的凤眼里充满了困惑。 “是啊,我们成了三次亲,难道不是早就是夫妻?”他眼角带笑,慢慢朝她挪了一下,她还沉浸在那几句对白的巨大信息量中,一眨眼他已经把她控在了身下。 即便知道可能又是在梦中,但玉卮还是想逃,奈何力气太小,挣不开。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他修长的手指抚过玉卮嫩白的小脸,然后俯下身,在他刚刚抚过的地方啜吻。玉卮想伸手把他推开,却发现双腕被他单手握住,下一秒,他已经封住她的唇。 她第一次亲吻,尽管是在梦里,但感觉有些难以言喻的奇妙。 还未等她认真思考,玉卮却发现裹着的被子不知怎么已经全部消失,她在他面前不着寸缕,他也脱去了月白色的长袍。 他们肌肤相亲,玉卮抬眼,看见了房间外高悬的明月,这样清凉如水。 她以为不过是一场迟来的旖旎,可定睛一看,舒软的大床上,不知何时围了许多青色的蛇,正在吐着蛇信,冷冷地看着他们。 又是蛇。 玉卮吓得一个激灵,瞬间浑身冰凉,此时面前的仙人抬头,却恍然是她亲手划花的那张巨脸 ——“啊!……”她尖叫出声。 她这才真正从梦里惊醒,一下就坐了起来。阳光从开着的窗户射了进来,虽然不甚光明,却也不至于漆黑一片,她还是在自己的房间里,也还是只有不到十岁的自己。 从南珲府回来之后,她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放下了。恶人有恶报,他们不过是出于自卫而已,否则,现在她和徐娘子,已经被卖到了青楼里。 今天,她好不容易才守到了阿娘沉沉睡去,自己也累了,只是躺在床上休息一会。没想到她不仅睡得很沉,还做了这样一个噩梦,像是提醒她她犯下的罪孽,又像是在给她预言之后的命运。 自己和白衣仙人原来是夫妻,还成了三次亲?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可是他上次还说“不会欺骗”,转头又用她的血去献祭。 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她到底要不要去探寻破魔的办法,给自己找回失去的记忆? 而那白衣仙人,和南珲府那四个歹徒,又有什么关系? 玉卮想得头疼得紧,伸手擦干了额头上的汗,便下床准备去隔壁房间看看阿娘。路过堂屋,却看见了连津岐,似乎已经等了她许久。 (24)两个秘密 徐家的大门虚掩,想必学生们也都知道了徐娘子这几日不大好,没人过来打扰。 金吒跟着堂兄津岸一起胡乱吃了点东西,便赶紧过来徐家。进去堂屋看了一圈,没见到玉卮,也没看到白蹄乌。 白蹄乌会不会还在生他的气,怪他在旁人面前说它是“畜生”? 里屋是母女的卧房,金吒非请自入十分不妥,于是只能坐在堂屋摆好的课桌椅前,等着他的心上人自己出来。 这一回,又是一场“英雄救美”的劫后余生。 在上一世里,她对他浓烈的情愫,他和她之前解不开化不了的“互相亏欠”,也都起源于那一场“英雄救美” ——金吒不止一次想过,即使他因此失了左臂,也并不觉得可惜。 但人间不比天上,他们不再是神仙,也没了仙体护身。如若下次再遇着危险,他却未必能再像这次这样护她周全。 想来,这样的“英雄救美”,还是不要再发生了吧:他宁愿她心里没有他,也不能让她涉险。 这一等便是一下午,等到太阳西斜,等到白蹄乌都出来转了好几圈。 “津岐,是你吗?”玉卮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她音色疲惫,他听着心疼。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短短几日不见,她似乎瘦了一圈。 第11章 第十一章共享 金吒赶忙扯出了笑脸说道:“是啊姐姐,姐姐你的大护法来看你了。我回去之后被先是被父亲的‘竹笋炒肉’伺候了好大一锅,然后又被关了好几天,这才终于被放了出来,出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来看姐姐。” 玉卮好像真的被他逗笑了,嘴角弯了弯,“我听说,你阿娘给你生了个弟弟,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呢,这也算是变相升级了?” 金吒朝玉卮走去,没想到她先关心了他,却丝毫不提自己:“难得姐姐还记挂着你的大护法,小弟受宠若惊。姐姐你呢?你还好吗?徐娘子还好吗?” 他们之间隔了一点距离,是他没有再靠近。他不知道她的伤痛有没有好转,他不能轻举妄动。 玉卮停了一下,继而长叹一声,“阿娘不太好,自从回来之后,一直卧床不起。” “胃口如何?” “能喝点清粥,也就几口吧。” “可请了史郎中来看?” 作为甘露明王的金吒司掌医药净化,如今玉卮的母亲病得厉害,他却也只能求问别的大夫郎中。 天规亦如此,他们不能轻易改动凡人的命运。 “昨日请了,史郎中说她没有什么大碍,应该是受惊过度又劳累过度,待她心魔散去,应该能见好。” 见金吒老是站着,玉卮便邀他坐了堂屋上首徐娘子上课的几案前。 曾经他们坐在下面,他和她隔了一条窄窄的走道,他只能在后面看她,看她渐渐长长的头发,看她偶尔侧身的甜美笑颜。 现在他终于与她坐了一桌,谈论的却是谁都不想回首的浩劫。 “姐姐你呢?你怎么样?”金吒继续追问。 “我?我还好吧,”她想到什么,忽然扯了扯嘴角,“你不知道,你来之前,我已经算是打倒了两个歹人呢。哦不对,是三个。” 金吒想到了他冲进房间时看到的一幕:地上跪着一个,有一个后背流血,有一个右耳流血。 若是放在别的女子身上,他根本不会相信能打倒三个;但这是他的玉卮,他就绝对不会怀疑。 见他不说话,她伸手打了他的前臂一下,笑了笑,“你这个连家小子,是不是不相信你姐姐我有这个本事?我不要你这个护法,还是能够——”却又倏尔沉声, “但阿娘已经被他们□□,我没办法救阿娘,还差点折了自己……” 金吒握住玉卮伸过来打他的手,感觉她微微颤抖,“是我来晚了,对不起,对不起姐姐,大护法这次没有保护好你。” 但玉卮却没有哭,也没有挣脱他,只是低头看了看地。 等了一会,金吒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问道:“姐姐可知道,那帮歹人究竟是何来历?” 玉卮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收回了手:“听起来,像是阿娘的弟弟惹来的人。说阿娘的父母已死,她弟弟欠了巨债,把阿娘供出来,卖到青楼抵债的。” “你阿娘娘家的人?”这个回答倒是令他惊奇,他想起了那两张欠条上,有一张的落款是“徐琬响”,而徐娘子的闺名则叫“徐琬吟”。 “算了,都过去了,以后这件事情,我们都不会再提。”金吒又道,“我和姐姐之间,从此就有了两个秘密。” 听到“秘密”这两个字,玉卮抬起了眸子,眼神晶亮,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她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着他。 但也只多看了两眼,她巴掌大的小脸写满了疲惫,沉声说道: “津岐,谢谢你。 “谢谢你长途跋涉,带着白蹄乌来救我们。 “也谢谢你在卢家老爷和守拙哥哥面前,替我们周全了谎话。”玉卮声音诚挚,语气温柔,是金吒自认转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她。 可是他偏偏又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有些煞风景:“那两张欠条呢,你们可有收好?”他压低了嗓音。 玉卮点了点头,“阿娘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收好那两张欠条,她收着我舅舅那张,我收着另一张。” “嗯,如此便好。”金吒放下心来,“我仔细想了一下,如果南珲府的绣铺老板真的找来了,你们便一口咬死没有见过那四个歹人。如果实在是没有办法,” 他凑近了玉卮的耳朵,“咱们只能带着徐先生,躲到那个山洞里去了。” “山洞?”玉卮一惊,立刻收敛了声音,“咱们根本没进去,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这样太冒险了!” 金吒却忽然想起了她当日敷衍他时的言语,顿时起了逗弄之心,“姐姐不是说,山洞里有个神仙吗?” 玉卮一愣,却不知为何霎时间就红了半张脸,金吒刚要打趣,却听见背后另一个声音 ——“山洞?什么山洞?” (25)从头学起 原来是卢守拙的声音,也不知道他在门口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他们的对话。 玉卮面露尴尬,金吒赶紧笑了笑,跳下凳子,朝卢守拙的方向走过去。 “没什么,其实是我贪玩,发现了一个神秘的山洞,所以一天一夜都没回来,还推给了白蹄乌。”他一边走一边说道。 “哦,所以那天早上碰到你,原来你是从那个山洞回来?”卢守拙还是不解,“那这和徐先生母女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把这秘密告诉徐煌,就不告诉我了?” “那天回来,我先碰见她们的呀。这不是要她们帮我圆谎嘛,不然我回家去了,可不得挨一顿鞭子。”金吒信口胡诌,但却不知道为何觉得玉卮对卢守拙有点疏离,也许是他自己的错觉,“但是我回去还是被暴打了,唉。” “对了,还忘了恭喜你,听说你阿娘生了个弟弟。”卢守拙道。 “这几天都跟着我父亲在外面送货,今天才得了空过来看看徐先生和你。”卢守拙这话是对着玉卮说着的,“听说徐先生病了,可是要紧?” “谢谢守拙哥哥关心,不碍事的。”她语气平淡,眼神滞涩,似乎已经没了往日的光亮,“只是阿娘这一病误了你们太多学时,守拙哥哥若是想要退学费的话,我可以与阿娘商量一下。” 听她此言甚是生分,卢守拙也不知何解,只是直觉与前几日她们外出送货有关。看起来他们似乎有了什么秘密不能与他分享,于是便又循着金吒前番的内容: “津岐,既然你说你是因为发现了一个神秘的山洞,所以才一天一夜没有回来。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和徐煌去瞧瞧,看看你说的山洞,到底是什么样子?” “好啊,没问题。”金吒装作毫不在意地答应下来,“等咱们三个什么时候空了,趁大人们不注意咱们,就上山去看。” 这下,金吒和玉卮间的秘密,又变得只剩一个了。 不过就是,这句“什么时候空了”,真的等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 起初只是卢守拙家的铺子实在是太忙,他很多天都不见踪影。 后来他渐渐不忙了,徐娘子也终于病好继续开始上课,只不过从从前的十日一休沐,换成了五日一休沐。 陈户镇上的孩子都没有多大的理想抱负,这改了课时,他们自然也乐得多些时间玩耍。 但卢守拙似乎比原来更加沉默寡言了一些,虽然依旧和玉卮坐在一起,但不想过去一样会在课间和他们嬉笑打闹,徐娘子也说,卢守拙对待功课的态度大不如前了。 后来金吒才隐约听说,卢家阿娘郑氏的身体不大好了,他要早点回去帮父亲的忙,可能之后就不再过来读书学习。 对于金吒来说,外面少了这个“情敌”,家里多了个弟弟,平衡倒是做得很好。 有了弟弟之后,父母对他的关注自然少了不少,他初初有些不大习惯,后来便也乐得自在。金吒想起了营救玉卮母女当日自己的决心,除了每天和从前一样读书温补外,他也悄悄开始锻炼武艺。 金吒作为天庭众位神仙里年轻一代中法力的佼佼者,光论武艺,他其实算不得翘楚。从五龙山玉虚宫学艺出来,他便跟随师父文殊广法天尊伐纣灭商。斩杀九龙岛四圣之一的王魔,绞杀杨森,智取游魂关并擒杀守将窦荣,这些他如今还记得起名字的功绩,大多来自于他师父和阐教所授的法力。 他有四面八臂的法相,也能把遁龙桩、甘露宝瓶、金枪这些法宝或者武器发挥出全力,但是这些他现在都用不上了,他只有赤手空拳。 他要从头开始学起,还要想尽办法教会玉卮。 毕竟,不久之前,金吒听到了津岸堂兄带来的消息:离他们菩洋府两百里之外的裘巾府,爆发了声势浩大的农民大起义。起义的首领名叫方巢,所以他们也管这叫方巢之乱。 他先是松了口气:这样一来,官府肯定为了平乱焦头烂额,也不会再有人想起当初去南珲府讨债后一去不回的“贾哥”四人,追查他们的下落。 但是转念一想,心里还是泛起悲哀:这大起义真的只是“之乱”,还是枭雄的霸业滥觞? 第12章 第十二章“死”这件事情 (26)重启 金吒转世的这个时代,距离他肉身成圣前的商周之交,已经过去了两千余年。 而从他出生起,他就知道天下并不太平。如果把时间线拉长,那么他们所处的年代,就算是王朝之末。除开三界九天不稳这个可能的因素外,凡人的天下总是充满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循环往复,只是年头有长有短,霸主有胡有汉。治世太短,乱世太长,凡人里万中挑一的翘楚才能修炼得道,羽化飞仙;而其他普通人只能苟且偷生,或稍微积福积寿,祈求在阎王或判官面前说句好话,来世投个好胎。 神仙不能插手凡人的事情,神仙也不能动私情。 金吒改变不了这些,因而也学会了僵硬麻木。天规由天而定,自然有它的道理,自己服从天规,就像遵从“孝悌”听从父亲一样,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如果不是遇到了玉卮,如果不是对她动了真情。 他还是天庭里守护金枪阁的甘露太子,她也还是那上天入地风风火火的三公主玉卮,互不干涉,毫不相干。 ——当初他的不得已而为之的自戕,便是囿于“情义”和“规则”之间:天庭和佛道两教培养他,给他加封,又对他委以重任,他不敢辜负;可是经历了与玉卮的种种,他早就明白自己的心和情都给了玉卮,他又不能为了遵守“规则”而再去伤害心爱之人,之前两次骗她,她已经对自己失望至极——所以他只能选择两边都不辜负,只有自己死了,这个两难局面才算化解。 只是他已转世成了凡人,还是没有失去记忆。他也不知为何玉卮也会转世,但既然现实如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好好保护懵然不知的她。 他们还会再回归仙体吗?玉卮如果想起来了,还会不会原谅他呢? 不过天规一日未改,他念这些,一日都是惘然。 曾经的自己固执到甚至有些迂腐,但现在多了一份深刻的挂念。眼前的要紧事是练好武功——反正,既然实在是不能借法力修习武艺,那就从最最基本的功夫开始练起吧。 最开始,金吒只是偷偷在自己的房间练武,蹲个马步或者举个双拳,就算有人进来了他也能立即发现。后来他对自己身体的操控力逐渐上涨,他也开始想借助工具手段,锻炼一些一般姿势锻炼不到的部位。 他想起了白蹄乌。 这只灵兽自上次使用法力后就和寻常猫咪无异,甚至现在都不怎么会出现,更别提跟着他回家了。 难道是雪狮子自己走了,还是它被天庭发现私自下凡,被捉了回去? (27)第一次 无论如何,金吒都想要再测一测这小猫咪,到底是什么底细。 说干就干,反正他天天都去徐家上课。 卢守拙退学之后,金吒现在也终于如愿以偿和玉卮坐在了一起。玉卮不像从前一样不怎么爱搭理他,偶尔也和他说笑,但也仅限于此。也许那件事情既是他们二人共同的秘密,也像一条刺一般横插在他们的心间,久久挥之不去。 事情倒是很快有了转机。 这天金吒又留下来补习,玉卮也撇了他一个人去了后屋做她的绣活。自从那件事之后,徐娘子再也不接外面的生意,只给本镇上的居民做些小活计,偶尔会卖点做好的绣品给路过的外地人。玉卮的绣技也越来越好,才刚十一岁多就可以一个人完成前前后后所有的工作。 天庭中百年一次的蟠桃会,玉卮是七个女儿里唯一一个为王母绣制凤袍的仙女。即便如今转世失忆,她也依旧能快速捡起失落的手艺。 他正看着玉卮消失的背影出神,白蹄乌终于出现在他面前,一下就跳到他写了一半的纸上,还用小白爪爪把他的毛笔扫下了桌。 “你这只破猫,终于舍得回来见我了吗?”金吒佯装生气,把白蹄乌控在他面前,它的黑色的尾巴左扫右扫,好像真的有点理亏。 明明杀人的是白蹄乌,可是收拾残局又背着巨大心理压力的,是他和玉卮,应该也有徐娘子。 “喵呜~”白蹄乌似乎读到了他心里的控诉,乖巧得不得了,舔了舔小嘴又打了个呵欠,完全不像上次告诉她玉卮有难时那急切的模样。 金吒揉了揉它毛茸茸的小脑袋,想发火又发不出来。正思忖着怎么套一套它的话,这猫一下就摆脱他的束缚,跳下了书桌。他赶忙上前要去抓住,却看到徐家院门口,站了个瘦削的人影。 “津岸堂兄,你怎么回来了?”他把白蹄乌又抱回了怀里,“是下了课东西忘拿走了吗?” 连津岸的表情却十分凝重,垂了手说道:“卢家阿娘刚刚殁了,二叔二婶让你赶紧跟我回去。” 金吒转世已经接近九年了,这是第一次有相熟的凡人故去。陈户镇本是个小镇,人家就几十户,年过知天命的老人更是凤毛麟角。他身边除了几个一起读书上学的孩童外,还有一些已经长到十多岁的大兄大姊,各自成家之后,也有和他弟弟津峪一样的婴孩出生。 他迎接过几次新生,却是第一次面对死亡。 金吒对卢家阿娘郑氏的印象不深,除了那次他在卢家撒泼打滚大闹一场,他平时也很少见到她。小镇里民风淳朴,绝大多数的人家都是一夫一妻,就算是他们连家有个世袭爵位的,大房的伯父和二房的父亲都没有纳妾。 卢家虽然只有一个独子卢守拙,但卢家老爷经常外出送货,卢家阿娘一个人既要操持家中大小事务,还要帮着卢家老爷看顾生意、教育儿子,这些年也着实不易。之前听说她身体不好,卢守拙便放弃了读书回去照顾她,好像才没有过多久。 想起上次在卢家的那场闹剧,距离而今也不过两年有余:他印象里那个干练热情又不失温柔的娘子,此时已经静静躺在床上,再也不会动,也不会说话了。 (28)抬尸 纵使金吒活了数千年,纵使他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平淡面对所有的悲欢离合。但毕竟是身边熟识的人逝去,他很难不去回忆,很难不去悲伤。 他心下戚戚,身边转世来认识的所有凡人,都有离他而去的那天。生老病死,人生八苦,世事总是这样,公平又不公平。 “津岐,不哭……”他的父亲连俊祎难得温柔,见他呆呆站立默默垂泪,蹲下来用手指擦干他双颊的泪痕。 镇上很多邻里都过来了,连家不大的院落挤了不少人,落灰的墙壁和残破的窗棂,也不会想到这家里最热闹的一天,竟会是女主人的丧仪。 外面忽然开始下起雨来,雷声大作,风号不止,很快就变成了瓢泼大雨,过来的邻居们通通跑到了院前的小间避雨。 “这还没到立春呢,怎么会下这么大的雨?”说话的是金吒的大伯母孙氏,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衣袖上的水渍。 “因为老天爷也觉得卢家阿娘走得太早了,所以他也忍不住痛哭。”金吒则还站在卢家大门的门檐下,看着雨水把这本就不算完整的门户打湿,和着黄泥。 “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是老天爷。”父亲却没有顺着他的话说,“生在乱世,能有三餐温饱、夫贤子孝已是大幸,卢家夫人这一生不算白过。津岐,你看卢守拙都没有哭,你哭什么呢?” 卢守拙已经换好了孝服,此时正一言不发地跪在堂屋里。 这个金吒认识了许久、算从小一起长大的少年,束发鹤颜、素衣孝服,已经堪堪有了男子汉的模样。只是守拙的双眼通红,眼底微青,不知此时想的是他早逝母亲的音容笑貌,还是未来他卢家父子相伴而行的坎坷。 外面又炸起了一声雷,把金吒都惊了一下。他正想侧身出头去看看外面,就看到玉卮一身淡黄色布衣,独自走了过来。 此情此景,他突然好像失了声。他接过她收了的雨伞,看她表情凝重,又似乎有一声叹息。 “阿娘她等会就会来。”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卢家阿娘待我极好,我前两天才来看过她,怎么今天就……” 金吒不知如何安慰,只是跟她一样叹了口气。 而院前的小间里似乎有了几声异动,他仔细听了听,原来是要把卢家阿娘的遗体抬到南窗下的新床。卢家父子不便,需要三两女邻居帮手。 “我来。”玉卮话还没说完就冒雨到了小间,“卢家阿娘生前最是疼我,我却没来得及见她最后这一面。” 众人听罢面面相觑,面前这个十一岁出头的女孩竟然有这样大的勇气和魄力。最后还是卢茂拍了板:“麻烦你了,徐煌姑娘。” 看着她和另外两个邻居阿娘进了里屋,金吒突然想到了他们三人在南珲府处理那四个歹人尸体时的艰难情景。他现在偶尔看着自己的双手,还以为会像那晚徒手挖坑埋尸一样,满手都是黄泥。 此时徐娘子也刚好来了,看到他也在,冲他点了点头。 金吒不知为何心却安定了下来:那件事真的过去了,他的玉卮,也真的不再惧怕。 第13章 第十三章上山 (29)约定 卢家阿娘的棺木是他们几个相好的人家里勉强凑出来的。 原本卢茂在卢家阿娘病情有点严重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盘算这件事情。后来卢守拙不知为何得知了他父亲卢茂打算给母亲准备最普通的棺木,便一直心存不满,两父子为了这件事有些龃龉,但在病重郑氏的面前也不好发作。 下午郑氏刚刚咽气,卢茂和卢守拙就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后来卢茂拿卢守拙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同意由他出面跟邻里借点钱,加急订一个更好的。连家两房自是出钱最多的,然后就是徐娘子,她虽然比从前囊中更涩,但也拿出了当时能拿的所有。 虽然镇上都是普通平民,大家都颇为拮据,但视死如生的规矩从来都没有被舍弃,对葬礼极为重视。金吒和玉卮、堂兄连津岸等小辈一直留在卢家,陪卢守拙治丧,打打下手。 等到为郑氏洗浴、吊丧,穿好寿衣,小殓结束,第二日就要大殓时,棺木才将将打好送来。 雨一直没有停,下得院里院外都满是泥泞,下得金吒以为这不是春日,是末日即将来临。 大殓前晚,庭中灯火彻夜通明。守拙跪在郑氏灵前,玉卮和金吒也陪他守夜。这几日大人们都很疲乏了,何况是几个孩子?但守拙没有露出任何疲惫的状态,金吒知他要强,也借机多陪陪玉卮。 “真的有西方极乐世界吗?”烛光摇曳,一室静谧,守拙突然问了这一句,不知是在问金吒和玉卮,还是在问他自己。 “我只听阿娘说过,要行善积德,下一世才能投胎到好的人家。”玉卮想了想,轻声说道。 “如果真是如此……那我阿娘上一世一定是个坏人。”守拙看着尸床上一动不动的母亲郑氏,愣愣地说道,“投胎到郑家是第一个不幸,嫁给我父亲是第二个不幸。父亲经常不在家,说是谋生艰难,所有家务都甩给母亲。我又调皮任性,总是惹她生气。阿娘上一世是个坏人吧,这一世才过得如此艰难。” 守拙这话太重了,整个陈户镇谁不知道他最为孝顺听话,是半大孩子们共同的榜样。 如今他这样自责,金吒和玉卮都不知该如何安慰,守拙抽了抽身子,似乎是在哭泣。 他终于哭了,永远失去母亲,怎么能不放声大哭? “守拙哥哥,”良久,见守拙已经平复,玉卮才缓缓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阿娘这一世能有你这个乖巧孝顺的儿子,下一世一定能投个好胎。 “她虽然走了,以后还有我们陪你,我们会一直陪着你的。” “是啊卢大哥,我们都还在。”金吒也补了一句,“你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都会在的。” 曾经他们三人在卢家嬉笑打闹,卢家阿娘在旁边笑盈盈看着。 如今他们三人依然在一起,卢家阿娘却已经再也不会笑了。 (30)第二次上山 第二日大殓,又是玉卮和上次那两个邻居阿娘一起,把卢家阿娘郑氏抬进了棺木。待棺灵停好,所有礼仪完毕,所有人都尽数散去,只待吉日为郑氏下葬。 回到连家的金吒满身疲惫,匆匆扒了几口饭就回房休息了。母亲杨氏因为照顾幼弟津峪一直没有去卢家看看,见此情景也言下葬会跟着一起去的。 “我一直以为津岐顽皮不懂事,但卢家夫人的丧事办下来,津岐似乎也长大了不少。”这是金吒睡着之前最后听到的话。 而他不知道的是,白蹄乌早就趴在他的窗前,等了他好久好久了。 几天之后,终于等到了卢家阿娘下葬,阴雨绵绵的天气去了,换的是晴朗的春日。 全镇几乎所有人都跟着去了下葬,男子素衣素服,女子不饰妆环。守拙抱着郑氏的排位走在最前面,玉卮和金吒等人则远远地跟在后面。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 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走了一会儿,他便与她隔了几步的距离。几天不见,玉卮好像又瘦了不少,站在徐娘子身后,混在人群中间,又显得更加高挑纤细。 那曾经在天上神采飞扬、顾盼生辉的仙女,如今却有点黯然失色的萧索之感。 礼毕,金吒舒了一口气。徐娘子这几天也都没有开课,他刚想借机和玉卮说上几句话,却见他前几日一直念叨的白蹄乌,不知什么时候趴在了它的腿边。 这破猫,无事不登三宝殿。是来陪他的,还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思索片刻,金吒就趁无人注意,悄悄跟着白蹄乌离开了前来观礼的所有人。 这一路,走了许久。他比之前长高长大了不少,如今也能跟上白蹄乌的猫步了。他真的很想开口问问白蹄乌要把他带到哪里去,后来一合计,这灵兽好似不会人语。 果然,还是到了那条从后山上流下来的溪水边。 上一次,玉卮把他抱回来,跟所有的父辈们说,他就在这条溪边睡着。 之后他们便拥有了共同的秘密,虽然这个秘密不久前因为要抵死另一个“秘密”而卖了出去。 现在,他已经快要九岁,她也早就过了十一岁的生辰。一晃已经三四年的光阴过去,期间她和他成了同学,他带她度过了一场大难,但他们也再没有机会过来这边。如今白蹄乌把他带到这里,又有什么用意呢? 可金吒还在思考,白蹄乌却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几个飞奔,钻进了溪那边的密林。 密林里高木丛生,毒虫飞蚊不少,想着玉卮上次来时不过也如他这般年纪,真是胆大又冲动。“喵呜”一声,白蹄乌似乎发现了他的犹豫,赶紧回头催促。 连日暴雨过后,密林里也比上次来更加幽深静谧,瘴气氤氲,连鸟鸣蝉嘶都听不得见。灌木及膝,每走一步都需要把荆棘摘去才能前进,他又没有带工具,只能徒手往前,也不知何时被划破了手掌,鲜血打湿了他的手指。 上次在南珲府,金吒为了抢那把剪刀留下的疤痕,现在还历历在目。 灵兽还在前行,不远处的尽头,是上次他来追她时最后看到的山洞。 金吒停下来歇了一下,再眨眼却看不见白蹄乌的踪迹了。 这破猫,千方百计把他引到这里来,是为了这密林,还是那后面的山洞呢? (31)单打独斗 金吒早就习惯没有了法力,数月的武力锻炼,也让他比同龄男孩结实不少。只是这一路的疾走,他还是稍微有点吃不消。 远处的山洞幽黑深邃,随着他的前进越来越大,像是无边无际的黑夜,即使是吞噬了他也无波无澜,无人知晓。 山洞里到底有什么? 玉卮曾戏言,那里有神仙。可是他原本就是神仙呀,怎么会没有一丁点感觉? 任他修行千年,也难以平复此时的心绪,他心里却隐隐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破猫不会被邪灵入体,要害了他? 想着,金吒已经逐渐靠近了洞口。洞口有几株百年大树的枝干,茂盛繁荣,把好不容易才有的阳光遮得几乎不见。树干上似乎还盘踞着小蛇,间或移动,吐舌听声。 僵持半天,他觉得山洞似是在对他吸引,而除了他的脚步,四周没有任何声音。 金吒还是决定相信那破猫一次,虽然它已经提前跑路了。 就算是有什么猛兽妖怪,他也刚好能试试最近练的招式效果如何。 刚走了几步,他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一回头,却看见玉卮带着白蹄乌,出现在他来时走过的地方。 “姐姐?”金吒又惊又喜,“你怎么也来了?” 上一次她独自探险,他跟了她来,施计把她骗了回去;这一回换成他一个人在前面,他以为是他的单打独斗。 可是她跟上了他,光这一点,就足够令他欢喜。 但是下一刻,玉卮却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完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看着他面前的大树,连气都不敢喘。她嘴唇微张,一双凤眼受惊后瞪得浑圆,这是他从未见过她害怕的样子。 金吒回头,原是那树上的小蛇,一动不动,似乎也在和她对峙。 “甘露”的本意就是灵蛇,他是甘露太子,区区普通的小蛇能耐他何? 只见金吒一个箭步已经滚到了大树下方。那蛇见到如此大的响动,立刻弓起身体做出了战斗的姿态,双叉细舌不断吞吐,嗅着附近敌人的气息。 蛇头呈三角形,是个毒蛇。山里瘴气密布,也不知这毒毒性几分。 玉卮惊得连呼吸都凝滞了,害怕她发出任何响动连累到树下的连津岐。 上一次她上来,在山路的更前面遇到了这些蛇。但是它们没有攻击她,而是集体同时往山洞里爬走,像是在引导她来。 这次多了一个人来,她明显感觉这些蛇和上次的蛇不同了,如果非要她来形容,那一定是“杀气腾腾”。 两次被梦里的蛇惊醒并不是什么巧合,梦中的白衣仙人也和蛇有强烈的捆绑关系。现在她鬼使神差追着津岐过来,心里面还在想着不要又碰见蛇,可是偏偏怕什么,就要来什么。 第14章 第十四章联手制敌 遇上毒蛇攻击,不过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情。 但她还没来得及为他担心,连津岐已经借了树干下茂密的树根的力,三步并作两步,爬到了那蛇的下方,一眨眼,竟然徒手捏住了蛇头。 毒蛇的牙齿最是骇人,此刻毒蛇嘴部被捏死了,只得用尽力气把捏它的手臂缠紧。这蛇看起来并不大,但缠绕了连津岐的右手臂后尾巴还能扫过他的脸,似乎要主动发起攻击。 他担心毒蛇的尾巴也带了毒,躲闪之间左手卸力,连蛇一起掉到了地上。 连津岐本想直接把毒蛇捏死,奈何真正上手之后才发现自己力气还是不够,这下只能和毒蛇在地上僵持着。 玉卮害怕他因此受伤,正想过去帮忙,却听到他大喊一句:“姐姐别过来,危险!” 无法,她只能四处寻找可以派上用场的东西,奈何实在是手无寸铁——这关键时刻,白蹄乌怎么会又不见了? (32)火攻刀伤 “津岐,如果你一直和它这样缠斗下去,你迟早会力竭的!”玉卮脑子转得飞快,“这是毒蛇,被咬一口就无药可救了,咱们怎么办,我怎么样才能救你?” “火!”津岐突然想到,“用火把它逼退,然后咱们想办法给它弄死!” 说来容易,可是这连番暴雨倾盆,山里、溪边,所有的东西都泛着潮气。就算她学会了钻木取火的刁钻本事,给搓到太阳下了山,怕是也没有办法拿到火。 “如果只有用火这一个办法的话,那我只能回家一趟了。”玉卮焦急万分,“可是津岐你能撑住这么久吗?” “没事,我可以的。”津岐喘着气,似乎要力竭了,“我会一直等着姐姐的,等姐姐来救我的。” “对不起,”她的话语里含了浓重的泪意,“我没想到竟然会连累到你……” “姐姐别这样说,快走吧。”他却似乎还在笑,“上一次在这里的时候我就说过,做了姐姐的大护法,就要不惜一切,护姐姐周全。” 一路飞奔,玉卮也不知道自己能跑这么快。幸好徐家在小镇西边最近,她冲回家里就去后厨找火石和柴火。 临走,她想了想,还是没有去碰那把带回来的剪刀。她回卧房拿了藏在枕头下面的匕首,那是自从南珲府那件事后她自己偷偷攒了钱买的。 跑到了镇口,听到有几个四五岁的孩童玩闹的声音,玉卮突然犹豫起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阿娘和连家老爷,让他们上山去营救? 说了,津岐应该会平安无事,但他们回来一定会受到不小的惩罚,那个山洞也永远不可能再去;不说,津岐也许还是会平安,也无人知晓今日的险境。 她不想让他死,更不想让他为她而死。 如果她真的失去了他,她不敢想象。 只这几秒,白蹄乌却又突然出现,“喵呜喵呜”地叫唤,似乎在催促她赶紧上路。 玉卮咬咬牙,大不了就赔他这一条性命,当还了当日的救命之恩。 她是乘着白蹄乌赶回来的。 那时她跟在它的后面,看它跑到了溪边。在无人注意的地方,它停下来伏低身体,然后浑身熠着金光,慢慢变大,大到可以当她的坐骑。 灵兽,神仙,她的世界怎么就比别人的多了这么多神秘的色彩。但玉卮实在是无暇思索到底怎么回事,只知道他还在山上和毒蛇缠斗,等着她去救他。 白蹄乌的脚程快了很多,不出须臾她便回到了刚刚和他分手的地方。遥遥看了一眼,只见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见毒蛇的踪影。 玉卮跳下猫来,白蹄乌也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这个连家小子,他已经被毒蛇咬死了吗? 她不敢相信,只是停在原地,轻轻喊了一声,“津岐?” 好在他的脚动了动,原来趴着是为了保存体力。他的右手还掐着毒蛇的头,左手也扯着毒蛇的尾巴,但毒蛇似乎并不甘心,还在不断扭动。 (33)祛毒 不能再耽误了,玉卮见状赶紧点火烧柴,很快就把火把做好了:“我带了匕首上来的,津岐你趴着别动,我过来烧它,找机会把它一刀宰了。” “不行,”津岐闷声反对,“万一姐姐没烧对地方,这蛇发了狂,我们就要前功尽弃了。不如直接把这周围都点燃了,我看准时机放它,再宰它不迟。” 玉卮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现在左右双手都不能动弹,如果她又拿火把又拿匕首,很容易让毒蛇逃脱。但是他这周围的草木也很湿润,不是那么容易被点燃的,就算是真的点燃了,他也有被灼烧的危险。 所有的困难和危险都由他去完成,玉卮实在是不忍心。 “可是,这样你会很危险!”她又气又急。 “能让姐姐这么担心我,也真是不容易,今天所做的一切,我都不后悔。”玉卮没想到津岐还有心情开玩笑,“这样吧姐姐,你拿匕首,等我把蛇一放到火上,你就下手去刺,交给你。” 玉卮点头同意,立刻就把手里燃着的火把扔到了他面前。虽然地上还是很潮湿,但火把很快也把津岐来时砍过的荆棘和灌木、地上的落叶都点燃了,眼看着火势越来越旺,他心知时机已经成熟。 “姐姐,我要烧它了,你准备好了吗?” 玉卮从怀里摸出匕首,拉开鞘头,慢慢走到他身后,和他一起感受火堆燃烧的温度。 津岐出手很快,先是左手放了毒蛇尾巴,然后立刻把右手带着毒蛇的蛇头放在面前的火堆。 毒蛇受了高温一下就跳缠不止,他见状立马松了右手,只听“啪”的一声,玉卮的匕首已经插穿了蛇头,把蛇扎在了地上。 毒蛇蛇身挣扎了几下,但很快,就彻底不动了。 毒蛇死了,他们的危机解除了。 她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不愧是他的玉卮,金吒自豪地想。 “津岐你没事吧?”她松了口气,赶紧扯过他的右手,担心他刚刚那几下会被烈火烧伤。 “我没事,让姐姐担心了。”金吒笑了,“姐姐好刀法,弟弟自愧不如。” “净瞎说,我不过是怕你——”她刚要翻过他的手掌,“你这伤口是什么时候的?怎么还流了这么多的血?” 金吒这才发现自己右手掌里一片模糊,隐隐还有刺痛感。仔细回想,原来是之前来时为了脚下好走徒手扒拉荆棘,不知在哪里划伤了,现在鲜血早已凝固,看着着实骇人。 “应该是来的时候弄伤的,没有什么大碍。”金吒小声道。 看着玉卮为他担忧的模样,眉头紧蹙,额间还有一路奔波的微微汗意,他的心下一片柔软,“是我没用,本来想在姐姐面前逞个威风,到头来还要姐姐来救我。 “以后甚至都不敢在姐姐面前自称是‘大护法’了,哎呀,好可惜。” 但玉卮没有理会他的故作轻松,捉着他的手不依不饶:“我看你这伤口有点深,不做处理是不行的了,万一还粘到蛇毒,你岂不是还有性命危险?” 说罢,就拉着他下了山。 此行虽然是为了那个秘密山洞而来的,但至此二人早已疲惫不堪,探险的事情只能再做打算了。 行至山下的小溪,玉卮见溪水清澈,便叫金吒先行清洗伤口。她和他蹲在溪边,她抓着他的手慢慢放进溪水里。 溪水冰凉,玉卮的手却温暖干净。 仔细洗完后,她又认真地查看了那小片殷红的血迹,皱着眉头说道:“不对,伤口有点发黑,你可能真的中了蛇毒。” 金吒还来不及说话,她已经覆上他的伤口,吸吮着可能染有蛇毒的污血,然后就地吐掉,再次吸吮。 此刻的他,突然很想把玉卮揽入怀中,但他不能。他只能看着她动作,然后怔怔说了句:“这样姐姐你也会中毒的。” 这一提醒,玉卮似乎想起了什么,根本没发现他眼里的浓情蜜意:“毒量应该很少,咱们赶紧回镇上,找史郎中吃点解毒的药吧。” 司掌医药净化的甘露太子,就这样被无知无识的玉卮迫着吃了好几副解药。 (34)瞎猫碰上死耗子 当然,吃药这种事,自然也没有瞒过连俊祎夫妇和徐娘子。 杨氏对自己这个大儿子有点失望。前些天还觉得他长大懂事了,这才过了多久,又给她惹了麻烦——不过津岐自己解释说是和徐娘子的女儿徐煌在溪边玩耍不小心被毒虫咬伤,怕家里人担心才自己悄悄去找史郎中抓药。 又是在溪边玩。 再说,药怎么能偷偷吃呢?万一吃出什么问题,他们都不知找谁说理去。 还是她怀里的小儿子津峪好呀,虽不如大儿子那般机灵聪明,却也生得环眉大眼,看着就乖巧懂事。 那边厢的徐娘子倒是没多说什么。家里的火石和柴火不知为何少了一些,她也只当自己病得昏昏沉沉,记错了数。 金吒和玉卮心照不宣,谁都不想做先提山洞之事的人。加上他们回来之后没几天,就又开始下暴雨,即便是提了,也暂时还不能再上山去。 至于白蹄乌这只破猫嘛,它法力应该又用尽了。 第15章 第十五章小心剖白 后来的有一天,金吒终于逮到下课后的机会单独和玉卮说话。是日天朗气清,其他的同学都早早收了东西回家,只有金吒磨磨蹭蹭,他现在不用留下来补习了,所以行动就稍显刻意。 “你这连家小子,怎么还在这里?”下课后,玉卮已经回里屋把手上绣活的收尾做完了,出来一看就见他正在翻着书,百无聊赖。 看来,只有关心他的时候,才会叫他“津岐”,平时就还是“连家小子”。 “姐姐,我现在有个弟弟津峪了,你再叫‘连家小子’,都不知道说的是谁呢。”金吒的语气有点不太好。 经过了许多事,这人伶牙俐齿的特长倒是一点没变,玉卮想了想说:“那你就是‘连家大小子’,你弟弟嘛,就是‘连家二小子’。” 金吒听罢一时语塞,但是转念又想到了要紧事,于是赶紧换了个话题。“自当日山顶洞前偶遇毒蛇,”他佯做漫不经心,故意放大了声量,“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和姐姐单独叙上一叙了。” 听到“山洞”“毒蛇”这些惊人的关键词,玉卮赶紧跑到金吒面前,小脸通红地打断他:“作死呀你,说这么大声音。”然后又很熟练地翻起他的右手看了看,“你的伤应该好了吧。” “多谢姐姐关心。”金吒却收回了手,正了正自己的坐姿,直直看着她的脸:“这么多天了,姐姐还是没有告诉我,那天为什么也跟了过来。” 玉卮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她以为这事情已经翻篇了,垂下眼帘想了一下,还是决定如实说来:“我是跟着白蹄乌来的。 “那天卢家阿娘下葬,我发现你好像不见了。然后白蹄乌就跑到我脚边,似乎是要带我去找你。” 嗯?她会在那么多人里关注他人在哪里了吗?金吒心动了一下,嘴角噙着笑意:“姐姐就不怕它把你拐跑了?” “上一次南珲府那件事,你跟我说是它救了我们母女。我一直不相信,但又觉得如果不是这样,你一个小男孩又怎么有那么大的能耐呢?”玉卮不理他的玩笑,“如果说你能赶来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那白蹄乌在刹那间就那么轻易地把那四个歹人咬死,却是我亲眼所见的。” 她居然说他“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行吧,他也确实是借了“猫”的力呀。 “这事已经过去一年多了,白蹄乌这猫表现得也和一般猫咪无异。我的直觉让我相信,我相信它非同寻常,我也相信你。”玉卮若有所思。 她不能对任何人讲白衣仙人的事情,也不能透露梦里群蛇之事半分,还有什么“破魔”,“恢复记忆”。 当然,还有那仙人说的“三次成亲”。 但是,她说她相信他,又确实是出自心底的话。 听到了这话,津岐的眼睛一亮:“姐姐相信我什么?” 可白蹄乌却适时地破坏了他看起来非常美好的心情,突然“喵呜”一声,跳到了津岐的课桌上,好像在提醒他它也在这里。 “相信你这连家小子,和他们都不一样。”玉卮轻轻地说。 “哪里不一样了?”他不依不饶,继续追问。 玉卮抚了抚白蹄乌的猫头,想了想说道,“你不仅和我,和守拙哥哥不一样,也和你家里的其他人不太一样。” 她思考了很久,可能连津岐真的和她真正的身世有所关联,他总是适时地出现在任何她需要的地方,经过了这许多,她对他也确实早就不是小时候那样的讨厌。 玉卮也和津岐一样坐下,靠得很近,这样他们的话更像耳语轻言: “你比别人聪明,你也比别人生得好看,你好像知道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就拿来我家读书这件事情来说,你似乎根本不用教,就什么都会了。 “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你呢?” 微风拂过,夕阳的余晖洒在玉卮巴掌大的小脸上,她双颊的绒毛泛起了只有少女才有的光晕。此时他们靠坐在一起,白蹄乌也悠然自得地趴在他们面前的书桌上,眯着眼睛,似乎听懂了他们的言语。 (35)你不一样 与他相识日久,玉卮却第一次认真和他谈论,关于“来”和“去”的话题。 为什么会有他?这算是什么问题。 若是问前世,金吒生养于父母,供职于天庭;若是问今生,他知道天规未改,她和他这没来由的转世,却也算是偷得了许多光阴。 但这个问题问出来太过玄学,又是通过玉卮的口,金吒忍不住笑了一下,“我的父母生我养我,这就是为什么会有我呀。” “但我还是总感觉,你来的目的不单纯。”玉卮皱了皱眉头,“你好像突然出现,你又好像无所不在,我不知道你这小小的身体里,到底装了个什么样的灵魂。” 金吒想告诉她真相,告诉她她的身世,告诉她他们前世的故事。 不,还是太残忍了,当初他们的因缘际会恰如凡人所讲的“黄粱一梦”,梦醒之后,还不如重新开始。 “如果我说,”金吒于是换了个念头,“我就是为了保护姐姐你而来的,姐姐信吗?” “连津岐,你不是早就是我的‘大护法’了吗?”玉卮笑了一下,但知道此时好像不应该开这种玩笑,继而沉声道,“我一个普通的女孩,为什么需要人保护?” “因为……”津岐突然握住了她的手,白蹄乌也被这动静惊得“喵呜”了一声,“姐姐你对我很重要,你是这个平凡的世上,我唯一重要的人。” 玉卮莫名地酸楚,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击打她内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她挣了挣手,但是又没有挣脱他。眼前的男孩和她这么多年相处,她也知道他待她,和旁的人是不同的。 那年南珲府遇到歹人,她脑海里曾经一闪而过他的脸,甚至比想到那个梦中的白衣仙人还要先想到他;可是她也知道他太小了,即便出现也无济于事。后来他真的来了,还带着白蹄乌一起救她出深渊,她想他不过是出于同情或是好心,那一晚的噩梦她后来也实在是不愿想起。 现在他温语拳拳,说她是对他唯一重要的人。她差点忘了他还只有不到九岁,虽然他经常不像别的小男孩那样天真烂漫。 一切和那个梦境、和她猜想的与真实命运有关的东西,玉卮都想抓住,但又害怕真正抓住之后,她无法收拾的结果。 玉卮还是挣脱了他的手,换了一个问题:“嗯?可是你的父母兄弟,他们都不重要了吗?” 父母兄弟? 金吒想起了上一世的最后,他们经历了生死,他虽然骗了她两次,但勉强让她终于能相信他爱她的心。他们明明就差一点点就和好了,可是父亲李靖非要他把玉卮和其他公主请回天庭,否则就要以死相逼。 忠孝和情意,他找不到两全其美的办法,只能自戕谢罪,求她最后能原谅他。 他的生父两次逼死儿子,却没有人质问李靖什么是仁义孝悌。原来反过来,却始终差了一些理直气壮。 现在作为凡人的玉卮,再次问起他的父母兄弟。又是这同样的问题,不知算不算一种轮回往复。 “不要和他们比,永远都不要,”金吒语气诚挚,“姐姐你只用记住,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为什么他们一定是对立的呢,为什么就不能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呢?他已经死而复生了一次,难道就还是一定要舍一求一? “是吗?”玉卮却没有点头,“那我想再去探探那个山洞,你可陪我去得?” “可是在那之前,姐姐,”金吒趁机说道,“作为你的大护法,我觉得有必要教你几招强身健体的招式,遇到危险,姐姐你也足够自保。” 玉卮愣了一下,想了想说,“你这个连家小子,这么快就嫌弃我拖你的后腿了?” “怎么会,”金吒知道她已经接受了,“我只是担心姐姐,姐姐不能再受一点伤害了。” (36)弟弟与师父 后来的月余,金吒开始教玉卮一些武艺,也是从最简单最基础的开始练起。就在她封他做“大护法”的小溪边,他们每日从私塾里放学之后。 初初时玉卮很不习惯。 一来,她虽然从小活泼好动,爬树下河从不缺席,但这系统地练武到底不同,说是又苦又枯毫不为过,她的小身子骨练功劈腿也稍微晚了点,这又增加了她的痛苦; 二来,当年津岐来徐娘子的小私塾读书,是她作为学姐每日陪他温补,他虽然聪慧且知识广博,但偶尔也会睁着渴望知识的大眼睛问她一些问题,虽然现在他在学识上已经超过她了,但是翻转过来,要小她三岁的他做她“师父”,她一时难以转换。 这一不“习惯”到“习惯”的过程,就迎来了二月十五的花朝节,玉卮十二岁的生辰。 说起来,金吒成仙已逾千年,与王母的三女儿玉卮应该算是故交。但金吒升天时还没有七位公主,等他从灵山回来天庭任职,才听说了百年一次的蟠桃盛宴,王母的七个女儿献上祥和舞的美谈。 第16章 第十六章花朝之约 金吒是从别的仙人那里知道玉卮的:虽然仙龄不大,惹是生非的本事倒不小,仗着自己玉帝和王母的三公主身份恃宠而骄,明明武力值平平却酷爱动手打架,甚至还惹过云楼宫他的三弟哪吒。 但是换个角度来说,金吒一来回天不久和众仙不算熟稔,听来的趣事很多过耳即忘,不想放在心上;二来他也实在是不喜交际,玉卮的性子和他差别这么大,他也不想给自己招来麻烦。所以金吒虽然也在天庭偶尔见过玉卮几次,但玉卮不是和姐妹们在一处玩闹,就是去王母那里讨点喜欢的五彩绣线——总之他俩连点头之交可能都不算。 细论起来,他和玉卮正式有了交情,竟然是在上一世他们为了七公主的灵石一事起争执双双下凡之后。这个“交情”又实在是来得太深,他两次骗她,但又为她断臂,为她违抗父命、说了李靖宝塔的秘密,她深恨他的欺骗,觉得自己付出的真心全部都是笑话。 所以关于她们姐妹的具体身世和来历,即便是在他扮作人间猎户金麒、陪着失去法力的她去找她别的下凡的姐妹时,玉卮也从来没有提过——毕竟天规一直禁止情爱,玉帝和王母又怎么会以身试法,率先破戒呢? 因而金吒自然是不知玉卮真正的生辰的。她这一世于花朝节降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还在天上时就与百花仙子唐闺臣交好?至于百花仙子与嫦娥仙子之间的那些传奇故事,就不是他这个从来清心寡欲、修行至上的男仙所知了。 今年的春天着实不算太平,连日暴雨耽误了春种许多时日。他们所在的菩洋府又身处南方,暴雨更是直接引发了不少春洪。所以虽然适逢花朝节,郊外林间也没了往年的花团锦簇,供着徐娘子带着他们几个学生一起赏花扑蝶、挑菜游诗了。 不过菩洋府街上的花神庙,金吒玉卮并着守拙、津岸和另一个女同学宋绿颜,还是一定会去的。守拙虽已经不在徐娘子处读书,但昔日的同窗情谊仍在,又是玉卮生辰,他父亲卢茂自然会准他告假。 因为年景不好,百业凋敝,今年来花神庙祷祝的游人都少了不少,也没了十二优伶扮作十二花神出演故事,几个人玩闹一番也自觉没趣。 “本来想着徐煌生日,咱们几个好生庆贺一番,现在却如此败兴。”守拙摇了摇头,走在了最前面。 “好久都没见到守拙哥哥了,守拙哥哥能为我专门出来这一趟,已经很不容易,我也很满足了。”玉卮手里摆弄着路上采的野花,这会都蔫成了一坨,“你们说是不是?” 她今天穿了一身嫩黄色的衫裙配着紫色的披帛,野花虽然蔫了,但她却玉面含春、神采奕奕。 “是啊是啊,徐煌说得没错。”津岸和宋绿颜赶紧附和。 “明年花朝,咱们还能像往年一样看到花神庙的热闹吗?”金吒却岔开了话题,他和玉卮并肩走在一起,此时有点飘飘然。 虽然她比他大了三岁有余,但他此时也已和她几乎一般高了。他们并肩的时候,他侧头就能看见玉卮高挺的鼻梁,还有纤长睫毛下的深色瞳孔。 可是这一句话却十分煞风景,他们其他几个都没了言语。 玉卮见状有些生气,狠狠拍了拍他:“你这连家小子,就会说些风凉话是吧?那等会儿回我家吃饭庆祝,我可就不邀请你了。” 她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叫他“连家小子”,金吒立刻接到了警告的讯号。 (37)同一把剪刀 这个威胁十分具有效果。 这么重要的聚会,怎么可能没有他?——当然最后,金吒的“出席”,是他厚着脸皮陪着笑,给玉卮赔了无数个不是换来的。 传说前朝女帝武后嗜花成癖,执政期间每逢花朝节,都会令宫中女官采集百花,和米一起捣碎,蒸制成花糕赏赐给群臣。后来虽经历了几番国祚轮转,吃花糕却成为了花朝节里一项必不可少的习俗。 徐家堂屋里的课桌椅被撤下,徐娘子换成了大一点的餐桌。金吒和玉卮他们回来后刚坐下不久,徐娘子就端了一盘淡红色的花糕出来,给他们垫垫肚子。 众人正品着花糕,宋绿颜却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笑着说道:“我之前听说,有些地方的花朝节还有为女子剪彩花插头的风俗,今天是徐煌生辰,不如咱也给徐煌剪一个?” “你这话说得没趣,”津岸马上反驳,“彩花岂是那么容易剪的?我们几个都是男子,谁会用那剪刀剪花剪草呀,要说能剪,也得是从小练女红的绿颜你,来给徐煌剪呀。” “那可未必,”宋绿颜转了转杏眼,“我听说现在卢大哥的针线手艺也不错,不如让卢大哥来剪?” 这话一出,金吒心里先是不妙:守拙丧母许久,他家也无仆人帮衬,家务女红等活计自然落到了他的身上。宋绿颜此话虽有褒奖之意,但却无意点出了守拙与他们兄弟二人的不同之处,就怕守拙听了会难受。 见他尚未反应,金吒马上接过话来,“这种事情哪里需要卢大哥亲自出马?我连津岐就能轻松搞定,能给徐煌姐姐剪彩花,我可巴幸不得。”说罢,立刻给玉卮使了个眼色,玉卮心领神会,很快便回了里屋拿了彩纸剪刀过来。 金吒认得,那把剪刀就是当时玉卮用来划花那几个歹人脸的剪刀,过了这么久,早就没了血腥的气息。 趁着徐娘子别的饭菜还没端上桌,他们立刻行动了起来——不过是金吒动手剪,其他人围观看热闹。 场面还算和谐,但金吒心里却为难得很:别说他现在没有法力了,即便他有法力,这剪刀也不是他想徒手驾驭就能随便徒手驾驭的。没办法,谁让他在大家面前夸下了海口,只能硬着头皮,想着今日玉卮采的那野花的模样,一点一点胡乱比划起来。 但好似胡乱比划等于自曝其短,他知道众人都在看着自己,不由得越来越紧张,甚至双耳都羞得通红。可是紧张也无济于事,他刚想看看玉卮在不在看他,手一抖,就把左手食指给划了个大口子。 他已经算不清是第几次为她受伤了,这还被同一把剪刀伤了两次。 “津岐,”金吒还没感觉到痛,左手却已经被玉卮捉住,“你流了这么多血,痛不痛?” 这一捉令他欢喜,她比上次还要关心他。 金吒心里正甜滋滋,手指却感觉一片湿润——她见他血流不止,直接就含住了他的食指前端。 这下,本来还有点慌张的其他三人,登时就都停下了动作,目瞪口呆地看着。 仔细辨别,津岸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宋绿颜嘴角有点笑意,只有守拙颜色颇为难看。 而在他们后面,正从厨房端了菜出来的徐娘子,却立马黑下了脸。 (38)流民 那日吃完饭之后大家各自散去,金吒除了脸红了很久才慢慢消退以外,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知道玉卮待他和别人大抵是不同的,这便已足够。 但金吒手受了伤,却是徐娘子又病了好几天才重新开堂讲学。 陈户镇上的日子已经越来越不太平了。今年的天气着实奇怪,立春之后连续暴雨数日,除了卢家阿娘郑氏下葬那天短暂放晴之外,老天一直无休无止地下雨,好像偌大的苍穹真的被捅了一个窟窿,在泼天盖地地往下倒水。 大雨之后,又逢大旱,赤地千里。 小镇上许多只有几亩薄田的居民都遭了殃,几乎颗粒无收。连家好歹还有几间铺子,可以勉强维持。 原本除了几家在外面有生意的人会和其他县镇有往来外,镇上的居民都是熟面孔。可最近天旱愈来愈烈之后,镇上也多了一些生人,看着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像是从外乡逃难来的。除了天灾的因素外,还有裘巾府的方巢起义的影响,听说他们甚至会直接把攻下的城池里的百姓放入大锅中烹食。因此,一部分流民加入了起义军,而另一部分也被迫离乡背井。 大家的日子都难,以连家两房为首的几户人家牵头,给他们在镇子东头几间无人居住的破房里添置了一些生活用具,又拿出了家里为灾年囤下的一些粮食供他们糊口。灾民们一路乞讨,受尽白眼和欺侮,走到陈户镇能寻个安生落脚的地方,自是感激不尽。 这一下,金吒的母亲杨氏、大伯母孙氏并着宋绿颜的母亲秦氏,每天就多了一些去照看灾民的事情。宋绿颜比玉卮小一岁,三个夫人的年纪也差不多大,本就合得来,平白多了许多时间相处,自然也多了许多话聊。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咱们能帮衬他们一时,也帮衬不了长久。”杨氏年纪最小,又带着个不满两岁的小儿子津峪,总觉得事情千头万绪,好生让人心烦。 “谁家不是难过?连你们连家都说过不下去了,我们其他人又怎么办?”秦氏似是嗔怪又似是陈述,“幸好咱们各家人口都不算多的,不然如若到了明年还是这样,怕是咱们都得卷铺盖去别的府镇上讨吃喝了。” “说起来,徐娘子母女倒是看着还过得,”杨氏又道,“现在年光如此之差,恐怕她们的绣活也卖不出去了吧?” 第17章 第十七章麻烦的妖怪 孙氏想了想道:“她们绣活好是好,若是能拿到大府去,卖给那些大户人家,她母女俩也不愁吃穿。 “只不过,似乎那年她母女一同去了一趟外地送货后,就再也没有出过小镇了,听说是遇到了歹人,好像还和你家大儿子津岐有关?” “是不是就是唤云生老二津峪那次?”秦氏却是先接了话,“你是不是听错或者记错了,徐娘子母女去外地送货,又关津岐什么事?” 孙氏停了一下,思考了好一阵,“这话是从卢家殁了的郑娘子那里听来的,应该有一年多了。当时她生病卧床,我去瞧她的时候,她偷偷跟我讲的。说是徐娘子母女是和津岐一起回来的,三个人灰头土脸,像是遭了大劫,衣服破烂不堪不说,好像还有成片的血迹。不过,当时郑娘子也病得稀里糊涂的,她有没有记错,我就不知道了呀。” 杨氏倒是不以为意,“是吗?我怎么不知道?不过都过了这许久了,我想追究也没个由头。我那个大儿子津岐,时而精灵古怪时而深沉淡定的,我作他母亲已经九年了,还是把他捉摸不透呢。” “徐娘子家也不好过了,今年这洪灾和旱灾,大家都少了进项,为了开源节流,谁还送孩子去读书呀?”孙氏赶紧适时地换了个话题,“我听津岸说,他们同学里有三个都退学了,要是明年还这样,估计我家津岸也只能回来自学,早早帮他爹照顾家里。” 三人正在为灾民收拾的破屋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旁边一直躺着睡觉的灾民里一个约莫四五岁的男孩突然坐了起来,脏脏的小脸上乌黑的眼睛直直盯着她们三人,把她们三人盯得心里有点发毛。 “这是怎么了,是又饿了吗?”秦氏不解,“给你们蒸的窝头还没好呢,再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 可这男孩似乎完全听不见她说的话,只见他的双眼有蓝光闪现如烈火一般,嘴巴大张,露出尖利獠牙,舌尖分叉如毒蛇吐信,还没等三人惊叫反应,就已经朝着她们扑了过来。 (39)救兵 杨氏怀里还抱着没断奶的津峪,剧变发生的一刻她却是最先反应过来的,踉跄着站起来就跑。等到她冲出破屋回头看时,却只有孙氏一个人跑了出来。 她脑内一片混乱,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们三人说话之前还好好睡着的孩子,怎么突然就变得凶残如此,像个野兽的模样? 来不及思考,她得赶紧去找救兵过来。 “来人呐,来人呐,有妖怪!”这个时候很多男人都去务工或务农了,家里留下的多半是妻子小儿,也不敢说能不能帮上忙,万一多伤了几个,她反倒成了罪人。幸而有个中途回家的男人听见她呼救过来,应该是镇上那个唯一种了果树的赵家倒插门的女婿,她先是让那汉子去了破屋帮忙,自己想到田里去叫丈夫连俊祎和大伯哥连修祎,刚路过西边徐娘子家,就见儿子津岐和徐煌一并出了来。 “我听到阿娘在呼叫,赶紧出来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金吒看见母亲惊魂未定,怀里的津峪哭号不止,赶紧上前拦住母亲的脚步。 “那……那帮灾民里有个四五岁的孩子突然发狂,像野兽一样朝我们扑过来,幸好我跑得快,但是也不知道宋家的秦娘子和其他灾民们现在怎么样了!”杨氏颤抖着说,“我现在去田里找你爹和大伯他们,你把弟弟抱好。你们几个都赶紧回去吧,别再出来了!” “不行!”金吒把津峪推回给母亲,“这么危险的事情,我怎么能让爹和阿娘去犯险呢!这样,娘你带着津峪先回去,煌儿姐姐,你去卢家看看卢大哥和卢老爷在不在,津岸堂兄,”他对着跟在后面的津岸和宋绿颜说道,“只能你去田里找你爹和我爹来了。” “好。”见金吒如此淡定布置,津岸和玉卮也没有反对,“对了二婶,我阿娘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杨氏点了点头,“她比我晚跑出来,这会可能已经快到你家了。” “那就好,”津岸松了口气,转身就和玉卮一起向田里跑去。 杨氏接过津峪,还是拉着金吒不松手,“你们……唉,你们是没见那妖怪的模样!津岐,要不你跟阿娘回去等你爹过来再说吧!” “阿娘你放心,儿子已经长大了,”金吒握了握母亲的手,“我不会让你们有事的,也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说着,他便头也不回地往镇子东头奔去。 按理说,这三界有长生不死的神仙和寿数几十的人类,自然就有为非作歹的妖孽;只不过金吒转世后来到这南方小镇陈户镇,虽有鸡鸣狗盗之事,却从未听说任何真真切切的妖孽为祸的奇闻。如今天下大旱,民不聊生,西边裘巾府的方巢之乱又声势浩大,那些山野老林中的妖孽趁机作乱,倒是也确实在情理之中。 但金吒没有想到的是,这妖孽会依附于他们好心施救的灾民身上,这样处理起来就颇为棘手:如果不杀,就要任它伤害其他灾民或者本镇居民,着实因噎废食;如果杀了,先不说剩下的灾民怎么看他们,如果这事传到了外乡,可能会变成他们陈户镇既想贪这乐善好施的美名又实在无力救治,只好杀一儆百,把那些剩下还赖着的灾民赶走的无稽之谈——三人成虎便是如此了,尤其是在这种小地方,“人言可畏”四个字可是十分要紧的。 正头痛间,金吒已经走到了破屋前。只听得屋内隐隐有孩童的哭声,但没见到宋家阿娘秦氏,也未见其他灾民。 一进去,才发现有个汉子拿着家中铁打的钉耙,正与墙角蹲着的一个灰衣男童对峙。那男童果如母亲杨氏所说那般,行迹与猛兽无异,眼冒蓝光,满嘴獠牙,长舌吐出犹如毒蛇,而本来肮脏的皮肤竟然隐隐犹如鳞片般反光。 如果真要金吒形容的话,那这“猛兽”的外型,实在是与当日山上的毒蛇无异。 念及此,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40)初露锋芒 屋子里的其他灾民,早就缩在了墙的另一边,见了是他一个九岁的男孩进来帮手,脸上都不免露出了失望的神情。而那汉子回头看了看他,还是高高举着手里的钉耙,一点都没有松懈。 金吒四下找了找,原来秦氏斜躺在那男孩脚边不远,双腿下似有一滩血迹,人也昏迷不醒。 那男童似乎发现了他的到来,突然如风一般从墙角窜到了离他只有半步的距离。汉子见状赶紧用钉耙挥舞想要驱赶,可那男童好生灵活,往地上一滚便已经滚到了金吒脚下,眼看着就要咬到他了。 金吒见状,也立刻原地起跳,刚好躲过了男童的撕咬,男童一招不成马上回身,金吒落地必然会被他咬中——但见金吒猛提右肘,刚好击中上来咬他的男童下颌,男童吃痛,再次滚落地上。 一切只在眨眼间发生,墙边缩着的几个灾民都看呆了,原来刚刚是小瞧了这个少年。 “大叔,把钉耙给我!”金吒反应迅速,那大叔呆立一下后马上将手中的钉耙抛去。 金吒顺手接过,这钉耙虽不比他曾经惯用的金枪,但也好歹是个长兵器,用来对付这等身量的男童足矣。 而男童也趁机再次翻起,看准金吒的脖颈就真如灵蛇一般、眨眼又窜到了金吒面前。金吒眼疾手快,拿起钉耙一招乌云盖顶赶飞男童,再接一招倒曳牛尾将男童下盘卡死。男童瞬间被困住,只能瞪着发蓝光的眼睛,怨鬼一般毒蛇吐信。 “津岐!手下留情!”正待金吒想进下一步动作时,屋门口传来了玉卮的声音,后面跟着守拙津岸并着宋绿颜,还有他们父亲那辈几人。 “这妖孽来历蹊跷,若不能及时斩杀,恐怕后患无穷。”守拙却对玉卮的话颇为不解。 玉卮没有回复他,只是走向了那群灾民,“你们当中谁是这男孩的父母?”朗声问道。 屋内沉默了一阵,很快一个同样衣着褴褛的花甲老人开了口:“我……我是他爷爷。” “爷爷?”玉卮想了一下,“你孙子今日发狂之前,可有什么怪状?” “我们爷孙和其他灾民一样,都来了这里十余日,所有吃喝住都在一起,这孩子也没有什么别的不同。”那老人仔细思索,声音十分苍老难辨,“今天他发狂时,我们都还正在歇息,等我们都被惊醒,我才发现那个怪物,竟然是我的孙子。” 这下众人都不说话,屋里出奇地安静。男孩一直不甘心被金吒用钉耙困住,竭尽全力在地上扭动,身上的鳞片若隐若现,又吐着分叉的长舌,这下所有人都看得真切——确实如毒蛇一般。 钉耙毕竟不是真正的武器,用着也没有那么顺手。其他众人还在交头接耳间,金吒却有些力竭,那男孩眼看有希望挣脱,便更加用力地扭动起来,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就往玉卮身上扑去。 第18章 第十八章毒蛇之祸 (41)巧解两难 玉卮的武功才练了月余,只会一些基本功,身手也没有金吒灵活。她下意识躲了一下,却没想到男孩的速度如此之快,眼看着就要被那男孩咬到——但下一秒,却只见金吒的父亲连俊祎侧身一掌推开了玉卮,然后一招转身后旋踢,就把男童踢飞到几丈开外。 那男童重重落地但似乎又毫发无伤,在地上滚了两下后立刻起身,三步猛窜又窜到了金吒面前,血盆之口大张,獠牙和长舌喷涌着剧毒的气息。 金吒此时已经重新拿好钉耙,见状又是一招乌云盖顶接倒曳牛尾将其打飞,很快连俊祎便接了凌空二连踢加一招青龙探爪,从后反剪男童双手,将其拿下。 这电光火石之间的变故,除了玉卮以外的所有人都惊呆不已。片刻后回过神来,那男童的爷爷却扑出来跪在了连俊祎的面前,声泪俱下道:“求求老爷,求求老爷放过我孙儿一条生路,他父母都饿死在了逃荒的路上,只剩我爷孙两人相依为命。若今日老爷要了他性命,怕我这把老骨头也活不成了……” “大爷,你孙儿已成了祸国殃民的妖孽,”一直不动声色的津岸此时开了口,“你再看看,他哪里还有你家孙儿的模样?” “是啊大爷,”守拙也跟着附和,“若妖孽不除,不说乡亲们了,就连你自己,恐怕都性命堪忧!” “可是我就这么一个孙儿,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他就这么死了……”老人却继续痛哭流涕,“再说,再说为什么我们不能先弄明白他为何成了这样,再考虑如何处置呢?” 这番话倒是有点道理,连俊祎捉着男童双手,没有反驳。 捉妖之前,心里一直念着的不祥的预感,终于还是要成为现实了。 玉卮看了金吒一眼,似乎和金吒想到了同一件事。但还没等金吒开口,玉卮便走到了男童面前,厉声问道:“你这毒蛇,当日想要我和津岐的性命,却反被我二人斩杀;今天,就凭你这无主冤魂,也想向我们索命不成?”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不知她所指何事,但见她言之凿凿,又不像是编出来的恐吓之语。 果然,男童听罢立刻龇牙咧嘴,身上鳞片似明似暗,一切都宣示着玉卮所言不虚。 “手下败将还想伤人?”玉卮却毫不惧怕,“与你有瓜葛的,是我和津岐二人,你伤我其他乡亲邻里作甚?蛇不过就是蛇,就算是我们不该夺你性命,你今日所作所为,也断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玉卮……”金吒刚张口想要拦住玉卮,却发现喊错了名字,立刻改口道:“煌儿姐姐,它一个畜生而已,你和它讲什么道理,待我们将它魂魄也杀尽,叫它再不能投胎转世,在这三界之中做个孤魂野鬼便好了。” 玉卮笑了一下,语气却有一点视死如归的味道: “当日用匕首杀你的人是我,有什么仇什么恨,都冲着我徐煌来就行。 “你别动津岐,也别伤害其他人,不然又怎么会是好汉呢?” 此番说话言辞犀利,那男孩似乎听懂了,沉默片刻后却又更加凶残地对着玉卮龇牙,蓝色的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 玉卮见那男孩有了反应,立刻继续说道:“你当然可以杀我,我也不会再做无谓的反抗。但是你也看到了,等你杀了我,津岐和连二老爷也不会放了你,到时候你魂飞魄散,连转世轮回的机会都没有,为了报仇永世不得翻身,又是何苦呢?” 那男孩听完,一直张着的血盆巨口慢慢松了下来,玉卮继续循循善诱:“不如你就此收手,放了这个你寄宿的男孩吧,等你到了阎王殿,说不定能凭着今日的善举投胎为人。” 语毕,众人皆默然,也不知她这劝诫能不能起到效果。 很快,那男孩的眼睛变回了深棕色,獠牙收回,舌头也慢慢恢复,身上泛着青光的鳞片消失不见了。 连俊祎见状便放了手,那男孩随后力竭,昏睡倒地。 玉卮和金吒练手解决了这件棘手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看似有惊无险,除了两件事。 (42)从实招来 第一件事,是金吒和玉卮曾一起斩杀过毒蛇的事传遍了镇上,大家议论纷纷,这两个孩子如此大胆又如此勇猛,再长几岁怕是要上天入地;第二则是宋家阿娘秦氏腹中三个多月的身孕,因为被这毒蛇上身的男孩惊吓,已经流了产。 玉卮回去之后,被徐娘子关在家里很长一段时间,而徐娘子连私塾都关了。 细究起来,是她与连津岐的捉蛇事迹实在是有些过于惊世骇俗。但实际的源头,却是花朝节那天,她为左手受伤的连津岐吸吮手指的事情。 “我平时间对你还是太纵容了,才纵容出你做出这样的事情。”坐在上首的徐娘子难掩愠怒,手里握着的藤条还在颤抖。 下面跪着的玉卮一言不发,却也不敢抬头,正视母亲红肿的双眼。 “咱们一样一样来说清楚。”徐娘子的声音冷厉,“你知道你生日那天,去……唉,我说不出口。你那样对连津岐,像个什么话?” “我知道,那样不太雅观。”玉卮抿了抿嘴,“可是津岐当时流血了,伤口看起来挺深的,我一时情急,就……” 玉卮不敢再说他们一起上山抓蛇,她已经为他吮吸过一次伤口的事。当时她确实是情急,但是因为已经有了以前的“经验”,她下嘴倒是非常熟练。 但如果换了连津岸或者守拙哥哥嘛,她可能真的还要犹豫一下。 “好,就当你一时情急。”徐娘子倒也没有揪着这一点多说,“你一天天长大了,也算是个小姑娘了,过几年你就要议亲了,咱们镇子就这么点大,你这种事情要是传了出去,我看谁还敢要你?” 议亲?她才过了十二岁生日不到半年,怎么就说起议亲了? 可是梦里那个白衣仙人还说过,他们成了三次亲…… “女儿下次不敢了……”玉卮先乖乖认错,“哦不对,没有下次。” “那个毒蛇,又是怎么一回事?”徐娘子开始了第二轮的问询。 “就是我和连津岐之前有一天上了后面那山去玩,结果碰见了一条毒蛇。你死我活的,就……就给打死了,本来也没有什么大事。”玉卮说得简略。 徐娘子略一沉吟,想到了不久前有一天,家里似乎是少了点柴火和火石,也就对上了玉卮的话。没想到她的女儿大了,虽然已经比小的时候收敛了不少,但还是这么顽皮。 “后面那山?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吗,有猛兽有妖怪,你看你们这次去,自以为杀一条蛇很威风是吗?这不就差点给镇子上惹来大祸了!”当时,徐娘子还不知道宋家秦娘子流产的事情。 “可是,阿娘自己也说过,山上有神仙呀。”玉卮小声嘟囔了一句。 徐娘子闻罢,无奈地摇了摇头,“逗你们的玩乐之语,你们也信?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你到底是长大了,还是没长大。唉,”她见问得差不多了,也收起了藤条,“那个后山,以后千万不要再去了。现在世道越来越差,就算是你真的在那上面出了什么事情,阿娘可能也救不了你。” 玉卮见徐娘子松了劲,赶紧从地上站起来,几步就跑到徐娘子跟前,撒娇一样地扑到了她的怀里:“阿娘说什么便是什么,女儿以后会听话的。” 一旁看戏的白蹄乌见没什么好戏可看,也抖了抖身子跳上了房梁,转身出去了。 “阿娘,女儿还小,为什么这么快就要说起议亲的事情了?”玉卮伏在徐娘子的怀里,想起了刚刚心里的疑问。 “不小了,可能眨眼,我的宝贝女儿就要长成大姑娘了呢。”徐娘子抚摸着玉卮的小脸,“你也知道阿娘这种情况,咱们镇子上虽然家家户户知根知底,但真正能接纳你的,怕是没有几家,说到底,还是阿娘害了你。” “可是阿娘,你说过你从来不后悔当初的决定的。” “是啊,即使是到了今天,阿娘也从来没有后悔过。但是阿娘希望煌儿你幸福,不要再走上阿娘的老路。在咱们这个镇子上,年纪与煌儿你相配、性格又好的男孩子,怕是只有连家的连津岸和卢家的卢守拙两个。可能要不了多久,阿娘就会为你的婚事去先和那两家交个底了。” 连津岸和卢守拙?玉卮不知道为什么,徐娘子完全没有提连津岐。 “如果,女儿是说如果,女儿并不喜欢他们呢?”玉卮小声问道。 徐娘子停了停,看着玉卮的凤眼,反问道:“喜欢?煌儿知道什么才是喜欢吗?”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玉卮说完自己都笑了,于是又问:“阿娘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她们母女间从来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这一次玉卮主动提及,徐娘子从来没有想到。 只见徐娘子的眼色却突然暗淡了下来,玉卮望着她,竟觉得她眸中有了温柔的湿意。 第19章 第十九章两极后续 “阿娘当然知道,阿娘还曾经刻骨铭心。”徐娘子的声音轻柔,“不过这些都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久到阿娘都已经快忘了,‘喜欢’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玉卮见状,伸手抱住了徐娘子的脖颈,她知道母亲独自抚育她的艰难,却不知道母亲原来也有爱而不得的过往。 “阿娘,你喜欢的人,是在你真正的故乡吗?”她把头埋在了徐娘子颈前。 徐娘子好久好久都没有说话,久到玉卮都快要睡着了,才听见她喃喃自语,“师弟,已经过了十余年了,你是不是还在那里?” (43)意外收获 玉卮不知道的是,她被徐娘子关在家里的这几天,镇上对她的议论却愈来愈多,她的处境也在不知不觉间艰难起来。 她从小是镇子上的孩子王,大人们也很多喜欢她聪明美丽,经常由着她胡来也不计较;渐渐长大之后,她又因为南珲府那件事情性情变了许多,这次毒蛇事件之后,她也不再像原来那样讨大人们和一些孩子的喜欢了。 一方面,正是因为她与金吒不知为何招惹了毒蛇,才致使这毒蛇上了灾民男孩的身子,吓走了宋绿颜还未出生的弟弟或者妹妹,宋绿颜因此对她颇为怨恨,她相交多年的同窗姐妹已经形同反目;另一方面,虽然当时在场的众人无不称赞玉卮智斗毒蛇巧妙化解危机的胆识和机敏,却还是有旁的人传说玉卮可能真的与鬼怪妖孽有所勾连,毒蛇上身只是他们的一出苦肉计,传来传去越传越真。 传出这话的,其实就是那一批灾民的其中之一。那天金吒的母亲杨氏三人在破屋里闲聊的时候,有一个人没有睡着,把她们三人的话全部听了去。而后变故丛生,想着那个有勇有谋的少女曾经遇到歹人却侥幸逃脱,这其中若是没有勾连也实在说不过去,于是风波平息后,就有很多关于玉卮的传言流出。 相对而言,金吒的境遇就好了不少:只是回去对毒蛇一事从实招来,换了个禁闭五日和不得再私下上山游玩的警告。他关禁闭出来后便听说了这些流言,但碍于乡邻的多年情面,他又实在是暂时不好追查流言的根源。 而更让金吒意外的是,他原以为父亲连俊祎只是普通农民,但当日擒拿毒蛇时父亲身手矫健不说,一招一式还颇有章法,他实在是不知父亲深藏自己的武功是何用意。 “你呢,你又是怎么会了那些功夫的?”连俊祎却先发制人。 “阿爹你们常说,如今世道不好,我也是觉得学点功夫能强身健体,”金吒低下头,不敢看父亲直视的眼神,“所以就自己胡乱练练。” 连俊祎笑了笑,“我看你这‘胡乱练练’,已经好过很多真正拜师学艺之人了。没想到啊没想到,为父一直觉得你顽劣成性难成大器,但你在武学方面却有着惊人的天赋。” “谢谢阿爹谬赞!”金吒赶紧认怂,“可是孩儿从小到大,从未见过阿爹习武,阿爹你又是从哪里学得的那些招式呢?看着好生威风。” 连俊祎把金吒拉了起来,站在他跟前,“就你嘴甜是吧?你忘了吗?我们连家可还是这大晋朝世袭的卫国公。大晋开国时,祖上靠军功获得恩荫,到了我们这一代虽然富贵不再,但是家传的武学秘籍和一些行军笔记却一直保留了下来。” “那照这么说,大伯应该也像阿爹这样深藏不漏了?”金吒好奇地问道。 “你大伯他不喜欢舞刀弄枪的,所以才把秘籍给了你爹我。”连俊祎道,“你津岸堂兄身体也不好,你大伯也不想他接触这些,成了莽夫。” “所以大伯是觉得,阿爹你是莽夫?”他的重点抓得非常奇怪。 说完连俊祎先是一愣,继而狠狠拍了一下他的小脑袋,“你这挑拨离间的本事又是跟谁学的!本来准备把这本秘籍传给你,既然你这么不懂事,那还是算了吧。” “别别别,阿爹我错了。”金吒立马转变了态度,想了一下,还是双膝跪地,正色道:“孩儿愿拜阿爹为师,求阿爹传孩儿我连家武学秘籍!” 连俊祎见儿子如此反应,看来是确实很想学武,想到自己这秘籍也确实需要传人,小儿子津峪年纪太小先不考虑,津岐确实是最佳的继承人选。 “好吧,不过你阿爹我也算不得你的师父,把我自己练会的招式传给你罢了。至于这秘籍内其他我领悟不了的,就只能靠你自己的悟性学习了。” “孩儿一定不负阿爹众望!”金吒朗声答道,“不过阿爹,孩儿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连俊祎问道。 金吒说:“上次捉拿那毒蛇时,孩儿所用的钉耙感觉颇为顺手,不知是否也能拥有一件像样的武器,好让孩儿下次遇到这样紧急的情况,能更快制敌?” “真是得陇望蜀,”连俊祎摇了摇头,“如今年景这么差,家里没有多的钱给你打兵器。再说,你阿娘应该是又要给你添弟弟了,有多的钱也要先顾着他们母子。你先自己好好练着,练好了,再说武器的事情。” (44)墙洞 什么,他又要有弟弟了?金吒暗叹,他明明只是转世做了凡人,怎么家庭构成,还要一比一复制他们陈塘关总兵李靖一家? 也不对,连家还有个大伯和堂哥,家里人丁兴旺,在这乱世之中,怎么说都是好事。 自己被关了数天,也不知道回去之后的玉卮如何了。想着他就赶紧去了镇子西头徐娘子家,却发现徐家大门紧锁。 一连三天,玉卮母女都完全没有出门的意思。金吒有点心急,却在徐家门口听到了路过的汉子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金吒认得,这是捉蛇妖那日,他母亲杨氏半路上喊来帮忙、拿了钉耙的男人,镇子上唯一种了果树的赵家倒插门的女婿。 “连家大小子,你怎么还在徐家门口?”那汉子有些惊讶。 “徐先生她们三天没出过家门了,我有点担心,想进去看看。”金吒说了实话。 “徐娘子母女有啥好担心的?她们在外面不知道惹了什么歹人,回来又和毒蛇勾连,在咱们乡亲面前演了好一出苦肉计,幸亏你们父子二人会点功夫,把那毒蛇给擒了,不然咱们整个镇子都要遭殃。”汉子一脸不屑。 金吒听得头皮发麻,“这,这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她们母女怎么又会跟毒蛇勾连了?” “镇子上的人都这么说的,我也不知道,想来大家都这么说,肯定有一番道理吧。”男人晃了晃头,“我看你也赶紧回家去吧,虽然你们几个……好像从小就一起玩吧?但是听我一句劝,徐娘子母女本来就来历不明,现在又攀扯上这些事情,连津岐你最好还是和她们保持距离吧。我反正要走了,惹不起惹不起。”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金吒万万没想到,短短几天的功夫,镇上的流言已经传到了如此的地步,怪不得徐娘子和玉卮一直闭门不出——是已经知道了流言不得不回避,还是压根就不知道流言? 他实在想见她,可是大门锁了他不好做出过于招人的举动,翻墙进去又确实很像做贼,不是他一贯清明的作风。 忽然,脑中灵光一现,他想起自己刚刚来徐家私塾念书时,玉卮不小心说漏嘴的一个墙洞。徐家的院子原来是从长房大伯家买来的,因为好几间屋子塌了住不了人,故而便宜。母女俩住进来后,花了不少工夫和银钱堵了那几间塌了屋子的后墙,唯独剩下厨房里的一点点漏洞,平时用柴火堆掩着,也碍不着什么事。 金吒围着土墙转了一圈,终于发现了那个还沾着潮气的墙洞。不知道背后的柴火是不是也因此受了潮,就这么拿出来烧,怕是要生很多浓烟。 墙洞不高,他站直了都只能够到他腰腹处。金吒只能蹲下来慢慢靠近墙洞,仔细听里面的厨房的声音。他知道玉卮渐渐大了之后,基本上都是她来给母女俩做饭,在这里守株待兔终归是能碰上的吧。 每到这种关键的时刻,白蹄乌那“通人性”的灵力总是失灵时不灵的,难道破猫也能被这流言蜚语所害? 算了,上次捉拿蛇妖,白蹄乌就一点力都没有出,全靠自己身手矫健,玉卮聪明机敏。 (45)蹲守 金吒蹲了很久,腿已经慢慢麻了,他就当是自己练着下盘的基本功,也没有什么多的怨言。夕阳开始渐渐斜照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了柴火堆的那一头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是她了,徐娘子少时应该裹过小脚,故而走路很慢,如此欢脱的声音,是他的玉卮无疑了。 “姐姐,”金吒故意压低了嗓音,“姐姐,是你吗?” 里面的脚步声停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他的声音。 “姐姐,是我呀,你的大护法。”他补了一句。 第20章 第二十章故人与故人 这一次,金吒听到里面好像有一声嗤笑,然后声音放大,是朝着洞这里说的:“你这个连家小子,怎么想到来这里找我?” “你们一直闭门不出,我实在是想念姐姐了。想知道姐姐你好不好,徐先生好不好?” “不就是关几天禁闭嘛,没什么不好的。我看差不多明天或者后天,阿娘就可以重新开课了,也不知道你那么心急做什么。” 听她的语气,似乎是不知道外面流言的事情。金吒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先告诉她实情,又或者交个底,让她好有个心理准备。 “看来,姐姐即便被关了几天,心情也好得很呢,我这个大护法,算是白担心一场了。”他语气故作轻松。 “你回去是不是也被打了?我阿娘是不许我再上山去了,咱们之后再找机会嘛,不急于这一时。也不知道这几天,守拙哥哥、你的津岸堂兄,还有绿颜他们都怎么样了,我有点怪想他们的。” 她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卢大哥和津岸堂兄应该没什么,倒是宋绿颜,她娘流产肯定要不小花费,她要留在家里照顾吧。” “流产?宋家秦娘子流产了?什么时候的事?”玉卮有点惊讶。 “就蛇妖那天,她应该是受惊过度吧。这蛇妖说到底也是我们惹来的,我还想着等姐姐你出来了,我们去宋家看看,也不知宋绿颜会不会记恨我们。” 说完之后,那边久久没有了回应,他不知玉卮是还沉浸在震惊中无法自拔,还是悄悄走了。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一群乌鸦从头顶飞过,遮了遮他的视线。 这样的下午如此平常。 “姐姐?”金吒试探地叫了一声。 “津岐,”这下,玉卮的声音沉闷了不少,“你专门过来找我,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她太聪明了,这一问问的直接,都不需要他拐弯抹角地想着怎么开口。可是这个聪明又让他心疼,即便此时她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接下来她要面对的,怕是也不是她这十二岁的女孩所能承受。 “镇上有一些流言,提到了咱们当年在南珲府的事情,还说这次蛇妖的事情,是姐姐你的苦肉计。”他言简意赅。 “苦肉计?什么苦肉计?” “说姐姐你和蛇妖勾连,要害我们镇上的其他人。这一出苦肉计是演给他们看的,好让其他人都相信姐姐。” “笑话,我都不认识那些灾民,找谁来演苦肉计?这些谣言也太离谱了,其他乡亲认识我们十多年了,居然都能信得?” “这不是添上了那年南珲府的事情吗,一下就变得真切了起来。”金吒补了一句。 “对,对,对。你说咱们当年南珲府的事情也被提了。可是都过了这许久,怎么会突然又有人讨论起来?”玉卮听起来像是在努力思考。 “姐姐你别怀疑我,我一向是守口如瓶的。” “谁要怀疑你?你不也是我们母女俩的大恩人,怎么会是你说的。”玉卮停了一下,似乎自己也不敢相信,“难道是守拙哥哥?” (46)再探南珲府 还记得当初,卢家父子和他们一路同行了许久,有没有发现他们的破绽,还真是不好说。再加上后来金吒与玉卮讨论起那两张欠条的时候守拙也在后面,是他添油加醋说出来的可能性不小。 “姐姐别乱猜,”金吒道,“咱们和卢大哥认识这么多年,他的人品你我都心知肚明,怀疑谁都不该怀疑他。” “嗯,你说得对。但是流言已经有了,我们即使追溯到了根源,也很难解决当下的困境。”玉卮似乎叹了口气,“说起南珲府,我也总是心神不宁的,还是想回去看看。” 金吒没想到玉卮旧事重提,想了想说,“姐姐还在担心那件事被人知道了?” “毕竟咱们也算造了一桩孽事,虽然是被迫的。如今咱们镇子上却有人提起,说不定去看看,能找到破解流言的办法。” “南珲府路途遥远,姐姐和徐先生之前又在那里露过面,再去实在是不妥。”金吒道,“不如我代姐姐去看看,那个绣铺,还有那个坑。看了之后,咱们都好放心。” 良久,玉卮好像冷笑了一声,“说起那个绣铺老板,他也是害我们母女的帮凶之一。当初就这么轻易放了他,想想我心里面也有点不忿。” 她都有点自身难保了,还是想着报仇雪耻。 “那个绣铺老板是不是姓刘?”金吒问道。 “嗯,只是这两年光景太差,也不知道他的绣铺生意还能不能继续下去。”玉卮顿了顿,“要是开不下去了,也算是他的报应。” “姐姐放心,这一趟去南珲府,一定把事情办妥。”金吒蹲得太久了,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双腿。 “津岐,谢谢你。”似乎是等他站稳了,玉卮才说道。 “说什么谢谢,我是姐姐的大护法,保护姐姐是我的责任。”他一边说,一边单手撑着墙。 “本来是我自己的事情,却无缘无故屡屡拖你下水。”玉卮的声音越来越小。 “姐姐不要胡说,”金吒拍了拍身上的土,“明明两件事情都有我的参与,现在深陷流言里的,却只有姐姐你一人。弟弟我心里着实愧疚。” 好在金吒现在大了不少,杨氏又再度有孕,连俊祎夫妇俩还要抽空去管管灾民的摊子,对他的管束自然是少了不少。 他带了点干粮就走,路过镇子西口的徐家,却看见白蹄乌盘坐在那里,似乎是在等他出发。 好吧,这破猫,知道他此去路远,能跟着他也算是有良心。 走了将近一天的时间,金吒才终于到了南珲府。第一件事就是先去看看那个坑,白蹄乌乖巧得紧,又是知道他心事的,很快便带着他走到了那条小路。 如今光景实在是不好,当时还商铺密布的小路如今已经几乎凋零,唯有当时玉卮母女遇害的那间绣铺还开着门,但是也正准备收摊回家。 金吒守在角落里,一直等到确认了绣铺里没有人了,才出来,往荒地里走去。 太阳快要落山,再黑一点就要看不清东西了。他快速找到了埋尸的地方,那里已经长满了杂草,甚至还有几棵树苗,有长高的趋势。 封土没有任何被动过的痕迹,从表面上看,这里和他们当时走的时候并无两样,金吒放下心来。 既然没有人发现他们杀人埋尸的事情,那么镇子上的流言,就多半是穿凿附会之语了。 回到那绣铺,他见里面单间的窗户没有关好,便想着翻窗进去看看。里面似乎不久前还有人住过,但屋内陈设已和当初完全不同,布局也变了。 没有任何痕迹,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短时间内死了四个大汉。 金吒心里暗暗起疑,这刘老板到底是什么来头,在如此混乱的年代还能把绣铺经营得风生水起?看来只有第二天再跟跟他,说不定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晚上,金吒找了个附近的破屋勉强凑合了一夜。第二天出门,还没等到刘老板出现,却看到了另一个他熟悉的身影。 (47)再见张大爷 那是一个快要六十岁的大爷,穿着虽为锦缎但却已经很是破旧。搀着他的男童比金吒还要小上一两岁,倒是没有锦衣华服,衣着朴素,有些面黄肌瘦。 金吒从后面悄悄换到了大爷前面,正脸再仔细看,确认无误——是他和玉卮在上一世最为落魄时,给他们雪中送炭的那个张大爷。当时他为了她断了左臂,又堕崖昏迷,她带着他到处求救,却无人伸出援手。好在最后是张大爷看他们实在可怜,于是借了他郊外的木屋给他们暂住,还帮他请了郎中看病。 算起来,张大爷可还是他和她的半个红娘。 玉卮初初下凡时实在太单纯,他变作人间的猎户“金麒”时明明漏洞百出:从他差点冲口而出的“三公主”被她听成了“三姑”化解,到他对她透露的仙女身份毫不吃惊,再到他断臂时流出了金色的鲜血,她都对他的真实身份丝毫没有怀疑。 不过,如果玉卮不是那么单纯,又怎么会误被另一个谎话连篇的徐员外骗走呢?金吒想到这里不自觉愣了一下,怎么又是姓徐? 玉卮转世已经十二年有余了,张大爷虽然容貌不改,自然苍老,但不知为何却落魄了许多。 这一想,张大爷和小男童已经进了一个破落的院子,金吒现在是一个九岁多的男孩,虽然已经有了一些后来长大的模样,但对凡人来说返老还童又过于惊骇,他也不好直接上去叙旧抒情。好在他们应该是在这里落脚,金吒虽然到现在都不知道张大爷的真名叫什么,但等以后机会成熟,他自然是要好好报答当日的恩惠。 等金吒回到绣铺,刚好看到刘老板从里面出来,他正好跟了半天,才发现这刘老板在南珲府的另一头,还有一间绸缎庄和医馆,乱世里家大业大,生意越做越好也是稀奇。 第21章 碧海难奔 回去的路上,金吒有些憋闷,重遇故人张大爷这么大的事情,他却无法跟任何人分享。白蹄乌一直在他脚边打转,看起来也并不打算幻化身形驼他回去,他把它抱在怀里,揉弄它柔软的毛团。 “算起来,我才应该是先动心的那个人吧。”金吒好似自言自语,“从前在天庭时,别的神仙都说黄儿火爆冲动,脾气臭,可她却为了保护两只山间野兔被我打伤仙骨。 “我的话明明错漏百出,一个凡人怎么能医得了她一个仙女呢?可她还是对我无比信任,甚至告诉我她的乳名。 “我断臂之后,她不眠不休地照顾我。一个天生的神灵,从未在凡间生活过的仙女,为了我学会洗衣做饭。 “后来她在河边,对我……表白?我不是听不懂,我只是不敢懂。你知道吗,即便是到了现在,天规依然是那个天规,我们现在一起转世,每一天我都觉得是我们偷来的。如果我们真的能回去,天规不改,是不是只能相望不能相守了? “说起来,她当时甚至还对张老板他们说我们是夫妻,我还为此和她置气。我现在却巴不得我们真的是夫妻,或者等我们长到适婚的年龄,我一定会去跟徐娘子说,八抬大轿也要抬她进门,即使她忘了前一世我们的回忆又如何,这一世,我依然要娶她为妻。” 听到这里,怀里的白蹄乌终于受不了金吒口里这些酸腐肉麻的告白,挣了挣白白的身子,就从他怀里跳走了。 金吒笑了一下,继续跟着往回走,还没两步,忽然想起一件事情,犹如五雷轰顶 ——遭了,当年她为了给他抓药把手上的灵石给当了,他却完全忘了这件事情! (48)连锁反应 说起灵石,其实金吒自己也有些困惑。七位公主是玉帝和王母的亲生女儿,是整个仙界除了他们二人外唯七的天生神灵。她们和其他神仙一样都拥有七块仙骨不假,但凡伤了其中任意一块都会没有法力,但比起其他的神仙,她们多了一样掣肘——那象征着各自七彩的灵石一旦脱手,即使她们毫发无损,也会没有法力。 当初她为了救他,宁愿当了灵石没了法力,也要换来银子买药,这等悍事也只有玉卮做得出。而后来经历曲折,他又自戕证心,与她共同经历了轮回转世至此,凡间已经过了十二年有余,他今天重遇了张大爷,才想起这件事。说沧海桑田是夸张了,可是毕竟现在天下大乱,金吒甚至连灵石被当给了谁都不知道,现在时过境迁,要找回灵石怕是万分不易。 看来,想办法去找张大爷也变得十分要紧。金吒有点头疼,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待金吒回到连家,天已经快黑透了。还没走进大门,似乎听到了除了父母以外别的人声,再仔细一辨别,原来是大伯连修祎和大伯母孙氏。 “你猜,徐娘子在找你之前,有没有先去卢家?”声音是金吒母亲杨氏的,听到“徐娘子”这个关键词,他决定先不进去。 “应该是先去了卢家,毕竟卢家老爷是徐娘子来咱们陈户镇上第一个交好的人家,要是卢守拙能和徐煌定个婚约,徐娘子肯定最是愿意的。”孙氏说道。 “但是她后来找了你们,说明和卢老爷没谈成功。”杨氏继续说道,“你们津岸是他们这批孩子里年纪最长的,说考虑,也可以先考虑你们呀。” “我们没答应她,但也没拒绝。”这回是大伯连修祎说话了,“毕竟孩子们从小一块长大的,我觉得他们的意愿最是重要,我们家长的话,就是做个建议。” 这话说完,堂屋里没了声音。 “卢家老爷为什么没答应?是因为最近的流言吗?”杨氏问道,“说起来,你们信那些流言吗?” “徐煌这孩子我是看着她长大的,这两年虽然她不像小时候那样活泼可爱了,但本性纯良,她母亲徐娘子又是洁身自好的读书人,怎么可能像流言里传的那样?”金吒的父亲连俊祎很快就反驳。 “我也觉得,流言太离谱了。”杨氏接着道,“据我的猜测,说她母女俩当时遇到歹人的流言,好像就是从卢家郑娘子那里来的,你们说,徐娘子她知道吗?” 又是一阵沉默,大家似乎都不愿意继续讨论这个问题。 “大哥,”最后还是连俊祎打破了沉默,“所以你们晚上过来,就是为了跟我们讲徐娘子的事情?” “也不全是。唤云这不又有身孕了,我们肯定要过来看看的呀。”孙氏笑道,“徐煌的婚事我们暂时没有做出决定,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听津岸说,你家津岐好像特别喜欢徐煌,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们也只能不答应了。” “是吗?”杨氏似乎非常惊讶,“这小子从小就对徐煌特别关注,我们也没往心里去。徐煌比我们津岐大了三岁多呢,津岐年纪太小了,现在谈论这些,是不是也过早了?” 听到这,金吒有点按捺不住,往后退了几步,假装才从外面匆匆赶回来,就跨进了屋门。 “哟,刚说到津岐,津岐就回来了。”孙氏笑道。 他假装才看到大伯和大伯母,赶紧拱手施礼:“见过大伯、大伯母。” “你这孩子,一天天的也没个正经,昨晚上是不是又没回来?赶紧回房洗漱,你的事情,我之后再来慢慢修理。”父亲看到他回来,脸上瞬间严厉了起来。 金吒知道他留在这里,父辈们也不会再继续刚刚的话题,于是失了礼就跑回了房间。 “唉,要是我这个大儿子有大哥你的津岸一半的懂事听话,我和唤云就不会这么头疼了。”最后听到的是父亲的抱怨。 (49)梦里客 玉卮又到了上次那个寝殿里,不过,只有她一人。 房间很大,也氤氲着若有似无的熏香气息,她从小在穷苦困顿的乡间长大,自然是不知道这熏的是什么香,反正十分好闻。 寝殿布置简洁,屋内陈设如窗外高悬的月光一般干净如洗,想必那个白衣仙人也是个极爱干净又不喜繁饰之人,完全符合玉卮对他的全部想象。 可是他不在,而且似乎一直都不在。 后来终于来了两名仙侍,说是他专门留给她的。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神仙也需要人伺候,受宠若惊。 “甘露太子跟了云楼宫的李天王和三太子一起去东海除妖了,数月都可能回不来。三公主在月轮殿内安心养胎便是,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吩咐小仙。” 这话信息量太大,两名仙侍走了很久她都没有回过神来。 原来他叫“甘露太子”,这名字和他本人一样清新俊逸。 但是,自己何时成了什么“三公主”?上次他不是还叫她“太子妃”吗? 这里的名字叫“月轮殿”,怪不得抬头就能看见朗月高悬。 最后——她竟然还怀有身孕,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想到这里,坐在床上的玉卮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腹。奇怪的是,明明仙侍来之前还是平坦的肚子,怎么这说话间,会越长越大? 玉卮忍不住抚住那肚皮,鼓囊囊的像充了气的皮球,可是下一秒腹中传来剧痛,她忍不住惨叫出声,“啊!啊!救命!” 疼痛越来越强烈,可是任她怎么呼喊,都无人理会。很快,她在极度痛苦和极度的疲倦中昏了过去。 ——“他不会回来了。” ——“他骗了你。” ——“最卑劣之人不是无情,而是利用感情。” ——“三公主,你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你和甘露太子违反天规在先,珠胎暗结在后,无论是天地还是三界都容不下你们。” ——“你腹中胎儿早已死去,你也只能一直带着它,接受剔骨断仙的惩罚了。” 再醒来时,全身的痛感都消失了。身边还是没有人,也没有她以为的婴儿的啼哭。玉卮一摸肚子,那肿胀还在,只是已经没了应有的温度。 所以她胎死腹中了?可是她却为什么毫发无损? 在恐惧和惊愕中醒来的徐煌,擦了擦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梦里的疼痛感太真实,她第一次知道女人生孩子是那样生不如死。 还好,这一次的梦里,终于没了蛇。她也知道那个梦了几年的白衣仙人,原来是甘露太子。 玉卮早就已经分不清三次梦境的顺序,不知是她与甘露太子三次成亲在前,还是甘露太子将她献祭在前。 但她在梦中的浑浑噩噩之时,听到的那些劝慰和告诫,又似乎在告诉她:这个甘露太子对她不怀好意,她沾上了就会为自己招来祸患,总之,一定要远离他。 想到自己似乎还是所谓的“三公主”,玉卮对她的身世就更加好奇。公主和太子,听起来身份如此相配,怎么到了她的梦境里,就演绎出了那样曲折繁复又结局凄惨的故事呢? 第22章 三而竭 玉卮再一回想,她为他怀的胎也似乎变成了石胎,她冷汗涔涔。女人生产如从鬼门关过,所言不虚,母亲当年孤身生下她,又是何等的毅力和勇气。 她躺不下去了,翻身下床出来,看见徐娘子早早就坐在了堂屋的上首。她们母女已经在家关了快十日,昨天母亲才第一次出门,只是回来后脸色不太好。 “阿娘,你今天怎么起得如此早?”天才蒙蒙亮,母亲却已经做好了早餐。 即便是平时要开课的时候,她们也会比今天略晚一点。自从捉蛇妖那次后,堂屋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热闹,在这月亮挂在天上的时候,徐娘子的身影就显得格外萧索。 “宋家的秦娘子身子不大好,宋绿颜和你也算要好。”徐娘子看了看她,眼底却充满了疲惫,“煌儿,今天你去宋家看看她们,也帮我带点心意。” 玉卮不能让徐娘子知道她已经知道了外面的流言,看徐娘子的状态,昨天一定也是听了不少。 可是她们母女俩,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 徐娘子从厨房里拿了几个鸡蛋,包好了放在桌子上,“吃完早饭你就去吧,最近这几天阿娘暂时不会开课了,你也少在外面乱晃悠。” 等到玉卮收拾妥当拿了鸡蛋出了家门,果然还是看见了连津岐,似乎也早早等在了那里。 (50)姐妹 “好多天不见,姐姐消瘦了。”是金吒先开的口。 “连家小子……不对,连津岐,你怎么知道我要出来?”玉卮捧着鸡蛋,和他并肩走在一起。 “早起练功,练完自然而然想来看看姐姐。徐娘子今天早上终于开了院门,我知道姐姐你一定会出来的,而且肯定是去宋绿颜家。”金吒语气轻松,每一个字都透着清晨里独有的湿润气息。 玉卮点了点头,没有多接话。街上此时还没什么人,她甚至偶尔还能听到一声鸡鸣。 “我已经去了一趟南珲府,”金吒突然靠近,在她耳边轻声细语,他的唇里吐出热气,刺得她耳廓有点点痒,“一切都好,姐姐放心。” 玉卮抬头斜斜地看了他一眼,他已经比他高了一点点了。 “谢谢你,我的大护法。”然后转过头去。 很快他们就到了宋绿颜家里,敲了许久的门,宋绿颜才擦着手过来开门,一看是玉卮和金吒,脸色就沉了不少。 “绿颜,终于有时间来看你了。”玉卮脸含笑意,“你阿娘,她还好吗?” 宋绿颜却撑住门板,不让他们进去,就站在门里,对门外的他俩说道,“多谢关心,阿娘虽然流了产,但好歹命是保住了。” 玉卮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金吒见状便道,“绿颜,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那毒蛇也不是我们有意招惹来的,没想到害了你阿娘,实在是对不起。” 宋绿颜低着头,很久都没有说话。后来,她开始抽抽搭搭,玉卮才发现她哭了。 “阿爹本来身体就不好,阿娘生了我之后,身体也大不如前。本来他们盼了很多年,想要个弟弟,却没想到结局会是这样……” 玉卮伸手摸了摸绿颜的脸,帮她擦干眼泪,“对不起绿颜,我除了说对不起,实在是没有办法……” “那些流言我根本不相信,我和你从小一起玩闹,怎么会不知道你呢?”绿颜却越哭越凶,“可是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必须要找个人来怪罪……不然,我太难受了,对不起,对不起徐煌……” 玉卮没想到宋绿颜会说出这样的话,可是也只有从小长大知根知底的挚友才会如此信任她。一时心里涌上一丝难以名状的酸楚和苦涩,她把手里的鸡蛋塞给身后的金吒,抱着宋绿颜的头,两人都开始哭了起来。 金吒轻轻叹了口气,只是默默地看着她们哭泣。上一世,他利用她的感情把她们姐妹骗进了父亲李靖的宝塔里,他也同样默默在一旁,看她们姐妹四人因为上当受骗互相连累哭作一团,那场面好不感人。 他过去只相信他从小一起在五龙山学艺的师兄弟们的感情真挚,其实无论是天上还是人间,都有同样真挚的姐妹之情。 良久,宋绿颜才抹了抹眼睛,哽咽着对玉卮说,“阿娘的病花了我们不少银钱,加上我还要照顾阿娘,恐怕以后我都不能再回私塾上课,和你一起读书了。” 玉卮也停止了哭泣,转身从金吒手里取来了鸡蛋,塞到了宋绿颜的怀里,“绿颜,你家困难,还说这些做什么。退学的事我会转告给徐先生,这个鸡蛋你必须收下,给你阿娘补补身子。” 宋绿颜停了一下,还是决定收下了:“谢谢你徐煌,也谢谢徐先生。” (51)第三次上山 待金吒和玉卮从宋绿颜家里回来,两人都默契地好久好久没有说话,不过气氛似乎轻松了不少。 “姐姐,”还是金吒先开口,他们已经快走到了镇子西口的徐家,“之前我教你的基本功,是不是都快忘干净了?” “那倒没有,”玉卮扬了扬脸,“我虽然被关在家,但还是会偷偷自己练习的,不信你考考我?” “我信,姐姐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信。”金吒笑着停了下来,“既然姐姐掌握了许多,那自然要学新的了。今天天色正好,不如咱们又去溪边?” 玉卮听罢就点了点头,而后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上了自己家门的台阶,“你先过去,我回家里拿一样东西。” 等玉卮悄悄溜回家拿了剪刀和匕首再出门来,白蹄乌不知什么时候也趴在门外的台阶上等她了。 她和他想的一样,而它又和她想的一样。 果然,他并不在溪边。白蹄乌快速过了溪,很快就向密林深处奔去。 玉卮也加快步伐上山,那条路她已经走过了五次,基本上轻车熟路。路边的荆棘有断裂的痕迹,想必是他怕伤到她,先把它们给除去。 虽然他们把山洞的秘密告诉了守拙哥哥,可是之后他几乎忘了这件事,再也没有在他们面前提起。 很快,她就看到了幽黑的山洞,和站在洞口不远处,正在等她的连津岐。 “我已经把这边仔仔细细检查过一遍了,这次不会有毒蛇了,姐姐放心。”他笑得热烈。 “谢谢你,总是为我考虑。”她摸了摸怀里的剪刀和匕首,脚步开始慢慢动作,“再一再二不再三,我们两个第三次上来,一定能再进山洞了吧。” “姐姐等一下,我过来拉你过去。”津岐愉悦地小跑,三步并作两步就冲到了玉卮面前。 她脸上也带着笑,虽然神色和他一样有些疲惫,但不知为何一路艰难,她晶亮的凤眼却是神采奕奕。 “你慢一点呀,津岐。”她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山间回荡,像绿荫奏出的美妙歌曲。 他伸手去拉她,玉卮也一点都不回避。他们就这样手牵手,重新走到了幽黑的山洞面前。 这一刻他等了许久,他甚至想让时光凝滞,无论前方等待他们的是美好的幻境,还是凶险的深渊。 白蹄乌突然“喵呜”一声,打破了面前这过于美好又带点浪漫的情境。玉卮再找时,却又找不见这猫的身影了。 终于来了。当年她已经行到这里,却因为他在后面忽然晕倒而被迫停止前进;后来那次她跟了他来,又被一条毒蛇阻住去路,引发的后续他们现在都还没有解决。 这里会有什么呢?为什么白蹄乌要带她来,还有他也在这里? 当年母亲说这里有神仙的话虽然不过是戏言,但梦中的灵蛇又确实是在引导她进去。 “津岐,”玉卮认真地叫他的名字,“带姐姐进去吧。” “好。”他没有松开她的手,反而因为周遭的环境变化而握得更紧。 山洞里像外面看起来一样幽黑,根本不知道尽头在哪里。她鼻尖嗅到的,只有那若有似无的腐败气息。 多走了几步,地面似乎在下降,隐隐觉得脚底有湿意。再看来时路,外面的光线已经快要暗到看不见了。 一下子,仿佛她和这个世界相交的全部支点,都只在他那温暖又干燥的手掌心。 玉卮隐隐有点害怕,她明明很难害怕。她不知道他此时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该不该跟着他走下去。 她甚至不敢出声,害怕这洞府里真的有神明,因为她的童言稚语,谴责她的不告而入。 原来,这就是她当年非要来探寻的洞府吗?若是她执意进来,恐怕也会失望透顶。还好,这渺渺天地有他在,她不至于都觉察不到光阴的流转,时间的逝去。 “嗯?”津岐停了下来,好像感受到了变化,而她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同。 “怎么了?是这洞里果真有什么东西吗?”玉卮轻声问道。 “不知为何,我感觉有些灵气汇聚的力量,”洞里漆黑一片,她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他好像语气兴奋,“难道这是块宝地,能助我们修为提升?” 第23章 昨夜银屏 (52)玉面少年 “修为,什么是修为?”玉卮听的云里雾里。 “姐姐,你相信有神仙吗?”津岐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神仙?这是这个词第一次从他嘴里认真地说出来,玉卮想起了从小到大的三次梦境里和自己纠缠不清的白衣仙人“甘露太子”,也想起了屡屡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灵猫白蹄乌。 她知道神仙存在,而且很可能和她有莫大的关系。 可是玉卮偏偏想反问他:“你呢,你相信有神仙吗?” 津岐握住的手没有放开,却还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现在不是,我们只是凡人,凡人有生老病死,有轮回有转世。 “我已经没有法力了。自从那一年去南珲府救姐姐和徐娘子,我也开始慢慢研习武学,后来稍有精进,又遇到了抓毒蛇和蛇妖,我知道,我的力量还不足以保护姐姐你。” 玉卮听得一头雾水,“习武和神仙又有什么关系?神仙不是能上天入地,能长生不老吗?” “姐姐,不仅仅因为给我封了的‘大护法’,”津岐放开了她的手,“我这一世就是为了保护你而来,我早就跟姐姐说过。 “如果姐姐信我,就一定一定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我今天说的话,和这个山洞里面发生的事情。” 他的话实在深奥,遣词用语实在不像九岁多的男孩。他言辞恳切,也实在是不像在装神弄鬼地骗她。 她已经相信过他很多次,也不在乎多这一次又一次。 玉卮没有回答他的话。只见抬头的洞顶隐约出现了许多光亮,一簇一簇闪着或明或暗的金蓝色,像是天上的星星在对他们眨眼。不一会,整个山洞都被照得半亮,她看见这洞顶上冥火高悬,她和他像站在无底深潭,但双脚却并未沾湿。 眼前的男孩脚底泛着金光,原本穿着淡青色短衫的他腰间却多了一条红色的丝绦,头顶的束发戴了金冠,布鞋也变成了云履。他盘腿而坐,座下如有莲花。双手交叉于胸前,闭目凝神,好似魂灵已飞了到天外。 玉卮第一次这样看他,她眼前的他生得齿白唇红,面目清秀。 有一瞬间,她以为面前的他,就是她三次梦里的那个“甘露太子”。可是那白衣仙人已经二十出头,她面前的连津岐不过不到十岁的年纪。虽然眉眼有些相似,但到底是不同的,甘露太子清冷孤高,傲然于天外;连津岐虽也生得俊俏,可死缠烂打伶牙俐齿的本领时常惹她气恼——你说他大了之后会长成冷若冰霜的脾性,打死她,她也不会信。 玉卮记得他还很小的时候,曾经开过她的玩笑,问她是不是喜欢守拙哥哥。那时她又确实对守拙哥哥有一些好感,很难说是不是“喜欢”。但他这么问,就好像是窃了她的心事一般她知道自己满脸羞得通红,甚至觉得其他人都看了过来,看她在他面前如何出丑。 “没有,你别乱讲!”玉卮气急,伸手就去捏津岐白嫩的小脸,“小娃娃不许乱说,否则我就要到你爹娘面前告你的状!” 他赶紧求饶,吃痛却满脸笑意,“姐姐怎么能这样对你的大护法呢!连白蹄乌都要笑姐姐小气!” 玉卮气得在原地打了两圈转,如若不是担心真的被其他人看见她打人,她定要狠狠去揉这连家小子面团一般的嫩脸。 “我到底是倒了几辈子的霉啊,为什么会被你这小子缠上?” 说完玉卮就鼓着脸自己往前走了,没两步,却又听到他在后面说: “不多,可能就三辈子吧,给姐姐要当三辈子的大护法呢。” 想完了这些,玉卮也觉得着灵气缥缈的洞里有着一丝神秘的吸引力,她不知不觉慢慢沉下心来。虽并不能像他一样打坐修炼,却也感受身上轻盈舒活,好像有了用不完的力气。 原来,这就是成仙的感觉吗? (53)再探南珲府 从山洞回到家之后,金吒却连续做了好多天的噩梦。 梦里有他肉身成圣前的封神之战,也有他在灵山做前部护法时时常听的偈语经文;有他和她上一世的经历的悲欢离合,也有他降生到此后的一些生活片段。 那个山洞的灵力这么强,强到连他都无法承受这么大的力量灌入吗? 可是他依然没有法力,他尝试催动过几次,统统以失败告终。无妨,他本就只是想提升自己的武学修为。去过一次,已经够他用大半年的时间。 镇子上关于玉卮母女的流言传了许久之后,也渐渐没有人提起。金吒倒是一直惦念此事,想找出那个最早把毒蛇和南珲府事件攀扯在一起的祸首。 不过眼前杂事太多,除了母亲杨氏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他也要跟着父亲连俊祎开始下地干活和去铺子里帮忙以外,大伯和父亲也终于给那些灾民们想好了出路:镇子东头出去三四里的地方,有一片矮小的山坡,从金吒出生起就知道无人耕种,大约是土地实在不太适宜生长粮食;今年春天的洪灾又加上旱灾,却让那山坡上长出了许多茂盛的杂草,而灾民们本就是失去土地的流民,这下有地可种,便也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去重新开垦。 到了夏末,听说西边裘巾府的那场方巢起义因为今年的洪灾加旱灾势力更加壮大,大批活不下去的农民和流民都加入了他们的队伍,慢慢地有了波及到其他府县的意思。金吒暗自庆幸,若不是好好安抚了陈户镇上这一帮灾民、给了他们踏实稳定的去处,眼前的这些人,很可能会随时威胁镇子上原本安宁平淡的生活。 金吒也很想再带玉卮去那山洞,又念及路途遥远加上前行艰难,于是几次都作罢。好在他们之间关于“秘密”的默契保持了很多年,徐娘子重新开了私塾之后,他们也照常上课。 他知道,他的当务之急,是重回南珲府找到张大爷,查询当年玉卮灵石的下落。 已经快要进入冬天,金吒知道已经不能再耽误下去,于是寻了个相对无事的早晨,带了些干粮就偷偷上了路。 白蹄乌自然也跟在了他后面,也不知这一趟它能不能发挥作用。 到了南珲府,金吒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当时看到的张大爷栖身的院落。太阳还未下山,他不好直接上房揭瓦惹人注意,只好等到黄昏后人烟稀少,再直接潜到他们卧室,先探听一些消息。 那个跟着张大爷的男孩似乎是在给别人做学徒,等到已经入夜了,才将将满身疲惫地回来。 “爷爷,我回来了。”男孩年纪虽然也不大,但是举手投足却不乏成熟的做派,想必跟着别人做学徒,不知道受了多少磋磨。 “今天又这么晚。”张大爷长叹一声,“若不是因为我当初误信奸人,引发了不可挽回的祸事,处芳你也应该留着继续读书习字,说不定在这乱世之中还能建功立业。” “爷爷,你又来了。”张处芳倒是语气平淡,“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阿爹阿娘他们惨死庸医手中,爷爷又因为庸医的天价处方借了高利贷。我们能勉强逃难到此两年多还能活着,已经是万幸了。” 高利贷?又是高利贷惹出的祸事。金吒想到了当初那四个歹人,和从他们身上搜来的欠条。 “爷爷我家财散尽,又没有多余的谋生手段,只能靠帮人写写文书糊口。辛苦我的处芳孙儿,明明有着一双读书人的手,现在却要给人做那低三下四的学徒过活。”说罢,张大爷摸了摸张处芳沾了泥土的鬓发。 “爷爷,孙儿不辛苦。”张处芳摇了摇头,“爷爷是不是还没吃?孙儿这就给您去做晚饭。” 望着孙子离开的背影,枯坐的张大爷又是一声叹息:“我张挺书前半生行善积德,才在家道中落后还能有这样一个孝顺懂事又能干的孙子。” (54)奇妙的巧合 听到“张挺书”三个字,金吒心中如过电一般震惊:世界真的如此之小,当年从那四个歹人身上搜到的另一张欠条,原来就属于他和玉卮曾经的恩人张大爷!一切仿佛在冥冥之中,都早已有了定数。 良久,他翻身下了屋顶,一切了然,心生一计。 第二日,张处芳还是天都没亮,就出门继续做他的学徒了。而张大爷还是留在屋内,帮隔壁街上那个刚刚去世的老夫人写着讣告,偶尔抬头呆立,酝酿应该用怎样的文辞。 这次他写了一半,又抬起了头,却看到半掩的院门里不知何时探出了一个十岁的男孩。张大爷觉得他有些脸熟,不知是否是他欠债前徽宁府的故人,但想到徽宁府与此地相隔有百里之遥,见到故人的可能性极低。 “你是张大爷吗?”那男孩齿白唇红,面目清秀,虽身着布衣但周身透着伶俐。 张大爷暗自思忖:万一与他欠的高利贷相关,那可就完了,不得不防。 第24章 巧计 “你是哪位?”张大爷自然提高了警惕。 谁知那男孩也不恼,却从怀中掏出一张半黄的信纸,朗声道,“有一位叔叔自称是大爷您的故人,因为特殊原因不能亲自来见大爷,故托我将此信转交给您。前因后果,大爷您读了信之后自然明了。” 说罢,那男孩几步路上前,双手将信纸奉上。 故人?叔叔?这种事情,张大爷确是第一次遇见。但他思索了好半天,实在想不起自己有一个这样的“故人”。 不过是一张普通的信纸,他看一下也是无妨,就算有诈,还能诈到哪里?于是张大爷接过信纸,展开读到: “见字如晤。自永嘉三年与张大爷不告而别,已近十三年光阴。大爷于我夫妇二人有重恩,未能得报,我金麒与夫人黄儿一直心怀感激和愧疚。大爷被奸人所骗后家破人亡,又欠徽宁府贾哥高利贷之事,我们已尽数知悉。为报大爷厚恩,大爷欠贾哥的高利贷已帮忙还清,欠条会在适当之时当面奉上,大爷不必再挂怀。只是当初我夫人为抓药当去了手中的黄色宝石,本应早早赎回,却因为种种原因拖到了今日。物是人非,望大爷提供赎回线索,再造恩德,金麒与黄儿感激不尽。” 永嘉三年?金麒?黄儿? 读罢,张大爷恍然大悟。那年他确实出于好心在路上救了一对年轻男女,男子断臂后重度昏迷,女子虽容貌昳丽但似乎完全不通人事。他把自己乡间的小木屋借给他们暂住,还出钱帮那相公请了郎中,只是抓药实在是拿不出余钱,所以只能把手上戴的黄色宝石交给他当了。 后来,那相公病愈醒来,曾经想用自己身上的紫玉佩找他换回黄色宝石,不过又因为别的事情和女子吵了架,再之后,他们就双双消失了。 当初那相公说他们不是夫妻,张大爷就知道他们也许有隐情、也许是嘴硬,十三年过去了,他们不仅确实成了夫妻,还回来报了当初自己的举手之劳。 当年他的“举手之劳”对于他们来说是“再造恩德”,如今他们的“举手之劳”却也成了他的“再造恩德”,他又如何不感慨万千? 张大爷热泪盈眶:“金麒……你说那位托你带信的叔叔,他现在何处?哦,你说他不便来见我。” “叔叔说了,若大爷您想起了信中所述之事,也可记在纸上,我帮您带回便是。”男孩见他落泪,似乎也有点动容,不过依旧没有忘记所托之事。 (55)初探徽宁府 从张大爷家里出来,金吒立刻寻了个无人的地方,展开看张大爷的回复。 那封信自然是他自己写的,不过笔墨纸砚,是他半夜偷偷溜进绣铺刘老板的家里“借”来的。去之前,金吒已经想好了全盘计划,若是能从张大爷那里知晓灵石的下落,他就再找刘老板“借”些银钱,好去换回珍贵的灵石。 反正刘老板当年为了蝇头小利把玉卮母女害成了那样,出点钱算是便宜他了。 至于张大爷的那张欠条,他只能等时机成熟再想办法从玉卮那里拿回来,暂时还没有那么紧急。 “相公与夫人的再造恩德,张某实属感激不尽。当日黄色的宝石已经当给了徽宁府的徐记当铺,而后来徐家败落,徐记当铺也已落入贾哥的手中。那黄色宝石是否还在,张某实在是不知。” 又是徽宁府的徐家和贾哥。金吒暗叹一声,贾哥已经死了三年有余,那帮地痞流氓里有没有继承他“衣钵”继续经营当铺的,完全是未知数。这年来世道越来越糟,爆发起义的裘巾府距离徽宁府虽近百里,却肯定也受到了波及,那当铺现在是否还在、玉卮的灵石是否一直未被出售,完全是个未知数。 不过,无论如何,徽宁府这一趟他是非去不可的。 想到自己已经出来了整整一日,今天又要等到入夜了才能潜进刘家,金吒有点犯难:徽宁府此去又是百里,他日夜兼程一天一夜也未必能回,若是能顺利拿回灵石倒也还罢,若是无功而返,自己无故失踪四五日,他的凡人父亲怕是请他吃十顿“竹笋炒肉”都还不够的。 可一直跟着金吒的白蹄乌却好像猜中了他的心事,在他脚边不断来回磨蹭,他将它抱起,知道它应该又要用上法力了:“怎么,你这破猫肯现出法相帮我了吗?” 等到金吒顺利用绣铺刘老板的银钱换回当铺里的灵石时,才将将第二天上午。幸亏贾哥死后他手下的另一个小头目直接上位接了这当铺,不然以如今的情势,当铺里所有的当品怕是都要被一哄而散的喽啰们瓜分殆尽,他找起来就没那么容易。 有了白蹄乌的助力,他在今日太阳落山前便可赶回家里,金吒长舒一口气。刚把灵石收好,却在转角处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身上虽着绮罗但也如张大爷的那般陈旧。金吒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越看越觉得那男子眉眼间竟然和徐娘子有五六分的相似。 他想了想,还是跟在了后面,那男子穿了两条街,来到了一个门口,向正在往里走的老年男人喊道,“舅舅,我回来了!” “琬响,你这一天天的,能不能不要老往外面跑?现在世道不好。”那老汉转过身来,有些嫌弃地说道。 金吒越看越觉得这门口似曾相识,待他看清了老汉的脸,才恍然大悟—— 这不就是当初抓了玉卮送去京城的徐员外吗?怎么,他难道还是徐娘子的舅舅? 不过这些徐家的家事金吒实在是无意探听,徐娘子这么多年对她的身世一直三缄其口,甚至玉卮都不太清楚,想必个中缘由也不足以为外人道也。反正自己知道了徐娘子娘家在这里,以后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还是回家要紧,金吒赶忙猫不停蹄往陈户镇赶去,他遥遥看到镇子西口徐家的房子时,才换做步行。 可是还没等他进入镇子,就发现徐家门口围了一大堆人,似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56)流言肇始 玉卮万万没有想到,当初自己冒着极大的风险救下的那一批灾民,里面居然有人就是传她流言的祸首。 起因是她发现家外面那几分荒了十几年、应该算是寸草不生的烂地,竟然也开始长了不少杂草,便也动了种点蔬果补贴家用的心思。虽然连家小子这几日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但她还可以去找守拙哥哥教她如何事农。 待她把守拙从田里叫了回来,却发现那片地上多了两个她不太熟悉的女子的身影,她原本放在田边、准备拿来用的工具,也被一并扔在了外面。 “你们是谁?凭什么乱动我家的地?”玉卮本就是直脾气,看到眼前的情景更是连一点客气都不想给。 “你家的?谁说这是你家的?”两个女子中那个长得更为标致的先开了口,玉卮仔细想了想,这两人应该俱是灾民中的寡妇,因为境遇相似,平时都厮混在一起。 “看清楚了,这是我家!”玉卮指了指徐家的房子,“我家门前的地,不是我家的难道是你家的吗?” “你就是那个和毒蛇勾连差点害了我们的徐家女儿徐煌是吧?”另一个寡妇的嘴也丝毫不客气,“你家门前就是你家的地?什么道理,明明是我们先占的!” 听到流言,守拙却按住了玉卮,“地明明是徐煌先放了东西占着,怎么又变成你们占了?再说,你们说徐煌和毒蛇勾连,又有什么证据?” “那些东西是她的又如何,我们人先到的。”漂亮的寡妇也毫不相让,“你又是她什么人,你怎么知道她没有和毒蛇勾连?” “是啊,你又是她什么人?当日我亲耳听到两个连家夫人讨论,说是徐家母女当年去了外地遇到歹人还能完璧回来,这又有什么蛇妖上身的怪事,徐煌不是有问题,那谁还有问题?”另一个寡妇也紧随其后。 听到这里,玉卮已经怒火中烧,她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冲着脸上还有得意神色的二人吼道:“所以那些说我的流言,是你们编造出来的?” “这叫编?这叫合理的事实!”那丑一点的寡妇还不忘语带讥讽。 玉卮怒不可遏,直接甩开守拙按住她右臂的手,上去就拎起面前那个丑一点的寡妇的衣领,“你造我谣言在前,抢我耕地在后,今天这个仇,我不报不是徐煌!”说罢,一个耳光扇过去,那寡妇被扇得眼冒金星,一下蒙住了。 守拙眼看情势不对,赶紧上去拦住玉卮,“徐煌,别动手!” 可是玉卮也算半个练家子,即便守拙高了她大半个头,也比她魁梧太多,她还是轻易就推开了守拙,冲向另一个漂亮寡妇面前。 可刚才那挨了一耳光的丑寡妇也不是吃素的,趁着玉卮没注意,上去就拆了玉卮头上的发髻。玉卮头发散乱,而后又被丑寡妇揪住,一下就被扯开老远。 第25章 口角 “来人呀!徐煌打人啦!快来人呀!”那漂亮寡妇一看玉卮短暂落了下风,赶紧趁机扩大声势。反正她二人在镇子上也无根基,徐煌母女虽然来了十几年,但镇上的人未必都会帮她们。 毕竟,这徐煌虽然才不到十三岁,但却是镇子上多年的孩子王,殴打她们,典型的以强欺弱。 玉卮一听要喊人,一个翻身挣脱了丑寡妇的拽拉,反手握住丑寡妇双腕,再顺势控上了那人的脖颈。 “你再叫,再叫我掐死她!”这句话一出来,玉卮自己都惊了一下。 (57)打架 “你们别打了!”守拙眼见形势越来越糟糕,但是除了劝慰根本毫无办法。 那丑寡妇倒是完全吃准了玉卮根本不敢拿她们怎样,却喊得比漂亮寡妇声音还大:“徐煌要杀人啦!来人呀!孩子王徐煌要杀人啦!” 这一喊,场面就更是根本收不住,除了徐娘子从家里出来了之外,很快便聚集了三三两两的人群。 “煌儿!你这是在干什么!”徐娘子大骇,见此情景,很怕玉卮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错事来。 玉卮一见母亲来了已经慌了半截,刚刚上来的力气一下就泄了大半。那丑寡妇一看有利可图,赶紧从玉卮手中溜出来,抱着漂亮寡妇就开始抹起了眼泪:“冯姐姐,你说我们怎么就这么惨呢,碰上灾年,死了相公儿子;好不容易在新的地方落了脚,今天却被一个十二岁的小蹄子欺负得差点命都没了……呜呜呜,冯姐姐,我们怎么就这么惨呢……” 玉卮闻罢拳头又硬了,咬了咬牙说道:“少在那儿装可怜!明明是你们又造我的谣又抢我的地,现在反而还颠倒是非起来?” 徐娘子还没来得及出言呵斥,却听到匆匆赶来的连家大房夫人孙氏道:“冯娘子,隋娘子,徐煌?怎么是你们在这儿?” 聚集的乡亲越来越多,徐娘子这时无论说什么,都不免有了偏私的嫌疑。 “连大夫人,你来得正好,你给我们姐妹俩评评理。”那隋娘子又抹了抹眼泪,“连家两位老爷和卢家老爷给我们这些逃难来的灾民安置了新的土地,我们感激不尽。今天我和冯姐姐过来,本来是想找徐娘子讨些针线的,却意外发现这块地应该也能种些蔬菜,所以便回去取了工具过来开垦。谁知才开不久,徐煌这妹子就不依,非要说这是她们徐家的地,要跟我们抢,还污蔑我们造她的谣,说不过我们,就上手打人!你看,我这手腕和脖子,都被她掐青了!”说着,露出了半截膀子,众人一看,都颇为惊奇,一下就议论开来。 “是啊,是啊,她还说要掐死隋娘子呢!”冯娘子也赶忙附和,“想不到这徐煌看起来斯斯文文漂漂亮亮的,力气大不说,心肠还这么坏!” 那两个寡妇你一言我一语,添油加醋地把本就不利于玉卮的情境编排得更加不堪。“你们乱说!根本就不是这样的!”又气又急的玉卮除了简单几句,根本想不出什么有力的回击。此时她深恨自己没有连津岐那样的口齿,不能一点一点反驳那二人的欺瞒之语。 说起来,这小子不在的真是时候啊。 而旁边的守拙哥哥比她更要笨嘴拙舌,完全帮不上她的忙。 “我们几个来的时候,也确实是看到徐煌掐着隋娘子的脖子。”先来之人的其中一个说道,“这事,恐怕还是徐煌做得太过分了。妄自徐娘子以读书人自居,却教出了这样一个不仁不义的女儿。” 听到有人毁谤母亲,玉卮更是火冒三丈,刚要出言顶撞,就看到连家两个老爷并着卢老爷等一齐过了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说话的是连家大老爷连修祎。 连家大夫人孙氏一看丈夫来了,立马把刚刚三人说的话简单地说与了来人听。三人听完缘由后都没开口,玉卮却首先按捺不住,对两个寡妇说道:“地,我可以让给你们,但你们二人要先为造我的谣道歉!” “什么造谣,什么让地?”隋娘子也不依不饶,“地本来就是我们先开垦的,需要你让吗?再说了,我们是造谣吗?明明就是事实!” “是谁告诉你们我们母女俩遇到歹人的?”玉卮反问道。 “这事说起来呢也是巧合,就你徐煌用苦肉计骗我们大家那天,我听到连大夫人说起的,她说是已经殁了的卢家夫人郑氏,在生病期间告诉她的。不信,你问问连大夫人?”隋娘子底气十足。 这下所有人都看向孙氏,孙氏一下子两眼发直,十分难看。然后她想了一下,慢吞吞说道,“是……是当初卢家夫人告诉我的,现在她不在了,也无从对证。但我可以对天发誓,真的不是我编出来的话!” “阿娘!你怎么,唉……你怎么能在外面乱讲别人家的事情呢!”说话的是连津岸,后面还跟着一起过来的宋绿颜。 “我以为他们当时都睡着了!”孙氏满脸自责,“这事算是因我而起,徐娘子,徐煌,你们若是因此受了委屈,怪罪我一人便好。” “怪罪?你有什么罪?”隋娘子却马上接话,“我就想问问徐娘子和徐煌,你们当年去了外面那么几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不过是去了趟南珲府送货,临时被主顾留下来加货罢了,哪有遇到什么歹人!”徐煌立马反驳,咬死当年的事情。 “是吗?我可听说,当年你们母女二人回来的时候,衣服破烂不堪,上面还有血迹。如果不是遇到了歹人,这又如何解释?”隋娘子毫不相让。 (58)澄清 这话太直接,玉卮皱着眉头想该如何圆谎,却听见另一个声音 ——“好了好了,”一直没说话的连二老爷连俊祎开了腔,“隋娘子、冯娘子,你们也不要这么紧紧相逼,到底有没有遇到歹人,她们母女又如何自证清白?” 金吒赶过来时,刚好听到了父亲的这一句。他知道是面前这两个寡妇在为难玉卮母女,便赶忙帮腔,“是啊,这种事情,又怎么自证清白?” 说完,他就被父亲狠狠瞪了一眼,但是他知道他没错,便也直着脸不看父亲。刚一转视线,就发现卢家老爷卢茂似乎在对人使眼色,但看方向,又不像是朝着玉卮和守拙那边。 再仔细一眼,才确认了,他竟然是和冯娘子在眉来眼去。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金吒觉得自己有点难堪,便闭了眼,就听到很久没有出声的徐娘子提高了音量,“连家二位老爷,你们也不必为我说话,免得有人说我们多年邻里,自己人包庇自己人。 “你们是不是要我自证清白?好,我给你们拿出证据!” 说罢一个转身,几步路回了徐家。众人皆惊,连一直叫嚣的隋娘子都忍不住张了张嘴,却好像哑了一样说不出一个字。 片刻后,徐娘子回来了,高举手里一张发旧的黄纸,朗声道:“证据在此!” 金吒认得,那是他们当年杀了那四个歹人之后,从贾哥身上搜来的欠条,徐娘子为了玉卮的清白,竟然当众拿了出来。 “没错,当年我们确实是遇到了歹人。不过那些人不是冲着我们母女,而是冲着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徐琬响来的。 “我的闺名叫徐琬吟,这在咱们陈户镇也不是什么秘密。而我原籍徽宁府徐家,有个同父异母的嫡亲哥哥。我徐家落魄之后,哥哥他又欠了别人的高利贷,被人追债到了南珲府,刚好遇到我们母女,于是我们母女只能用原本给客户的货和我别的积蓄抵了最后那部分债,所以这张欠条在我的手里。但是因为我们又欠了原本的客户一大批货,所以我们被他们殴打,然后逼着多做了好多天的工,才被放回来。” 金吒暗想:这话虽然经不起细的推敲,但是徐娘子句句掷地有声;加上那张借条上条目清晰、手印鲜红,从纸张来看也是有年生之物了,也不可能是徐娘子短时间内伪造出来的,所以大家肯定不会再怀疑。 “再说那蛇妖吧,本就是我先招惹上的,”金吒见众人不语,又站了出来做了补充,“徐煌姐姐只不过是替我出来挡枪的,怎么就被你们编排成了这样?” 说完,那两个寡妇也就基本没了嚣张的气焰,但隋娘子倒是嘴上还是不饶人:“好,就当是我们造谣,对不起你徐娘子母女。可是今天这田的事情,也确实是徐煌先动的手,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那就这样吧,”这次是金吒的大伯连修祎开了口,“冯娘子和隋娘子造谣在先,徐煌动手在后,两边都有不对的地方。这块田,本来确实也不属于徐家所有,今天大家做个见证,你们两边一边一半,以后互不干涉,行不行?” 这话在情在理,大家也都服气。 于是众人散去,金吒也趁机想悄悄溜回家,没想到刚进了家门,就被父亲厉声喝住:“好小子,这次失踪了几天,如果不是因为徐家母女有难,我看你是根本就不舍得回家是吧?” 第26章 迎来送往 金吒自知理亏,立马就在堂屋里原地跪下,“是孩儿顽皮,听说了南珲府那边有个打卖兵器的铺头,所以想过去看看。” “然后就去了好几天?”父亲说完,挺着肚子的母亲杨氏也出了来。 “本来是想去去就回的,哪知那铺头老板压根不在,我就自己……自己翻墙进去看,刚好看到好几把长枪,于是就忍不住在那儿多呆了两天。”金吒自己都没想到能把谎话编得如此利索。 “为父传给你武学秘籍,就是为了让你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吗?”父亲被气得不轻,“你都这么大了,你自己说吧,这次该怎么罚?” “唔……到最后那铺头老板也没回来,应该没人发现。所以……”金吒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所以应该罚轻一点吧。” “没人发现你就可以非请自入了?”父亲怒极反笑,“津岐,你马上十岁了,两个弟弟都要以你为榜样,你看看你现在,还有一丁点做大哥的样子吗?你让两个弟弟以后也有样学样,跟你一起做那偷鸡摸狗的勾当是吗?” 金吒听不得这些,立刻垂下头,“孩儿知错,孩儿不孝,请父亲责罚!” “唤云,给我拿鞭子来!”父亲不怒自威。 杨氏听罢叹了口气,摸了摸在一旁看戏、不知所措的津峪,还是转身去了卧房。 “还有一件事,今天所有人都不敢帮徐娘子母女说话,也就你这么耿直了!”趁着杨氏还没回来,父亲想起了另一件事,“大家都是邻里乡亲,那么剑拔弩张的,以后怎么相处?” “可是那两个寡妇造徐煌姐姐的谣,我帮徐煌姐姐说话,又有什么错?”金吒忍不住抬头。 “没错,没错,”父亲叹息一声,“我看你阿娘说得对,你对徐煌那姑娘的情意确实不一般。只不过,你知道不知道,徐娘子考虑徐煌未来的婚事,从头到尾就没有想到过你!” (59)灵石的考量 后来自己是怎么挨打的,又是怎么被关了几天柴房禁闭的,金吒统统都不记得了。 如果说,上一次在堂屋,他偷听几位家长说起徐娘子为玉卮的亲事奔走时还抱有侥幸,想着迟早徐娘子会找他父亲来说,那么那天他回来,父亲的话语则是彻底击碎了他的侥幸——原来他也算和玉卮历经了生死,可是徐娘子从未考虑过把玉卮嫁给他。 是因为他岁数太小,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镇子上除了连家和卢家,其实还有两三户家有男孩,年纪和玉卮差不多,他们小的时候和金吒一样,都是孩子王玉卮呼风唤雨里的狗腿跟班。只不过,后来那三家人里只有一家把孩子寇荣、寇英两兄弟送到了徐娘子的私塾里读书,寇荣性格木讷又实在是有点蠢笨,寇英虽然尚算活泼但长相却着实惨淡,他们几个渐渐地就都不爱跟这两兄弟玩耍。 连家虽然早就没落,但是在这小镇上还算有点名望,金吒也自认自己转世以来品格端方、才智过人,怎么徐娘子会考虑把玉卮嫁给书都没读过的男孩,都不考虑他呢? 还有另一件事。 金吒看着手上费了老大力气加上挨了一顿暴打才拿回来的玉卮的灵石,也实在是头痛不已: 灵石虽为天庭至宝、七位公主的法力媒介,但是旁人拿着却与普通的宝石无异,既不能借灵石强化自身的法力,也不能像七位公主一样,凭借灵石就能感知到彼此的安危。当然最好,是把这黄色灵石拿回自己看守的金枪阁中保管,和当初七公主紫衣的灵石一样,但他转世后已经和凡人无异,更是早已经和前世认识的所有神仙失了联系,包括四海三山的土地公,所以也不能让灵石回到天庭。 若是直接拿给玉卮呢?她戴上后是会完全恢复记忆,还是无事发生,只当他献了个很贵很贵的殷勤? 太冒险了,金吒不敢冒这样的风险。 还有玉卮手里那张张大爷的欠条,他还答应了张大爷要亲手奉还。 罢了,刚好白蹄乌来看关了禁闭的他,金吒拿出宝石戒指在白蹄乌面前晃了晃,玩笑一般地摸了摸它的猫头:“小破猫,把这灵石交给你看管,你看如何?” 白蹄乌却好像又听懂了他的话语,先是闻了闻他的右手,然后又是“喵呜”一声。 白蹄乌本就是灵兽的化身,交给它来看管,也许是当下最好的主意。于是金吒抬了抬手,把宝石戒指凑到它鼻子前,轻声说道:“那我就交给你,除了我谁都不能拿出来,你能不能做到?” 还没说完,破猫就叼起了宝石,一个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金吒在柴房里翻了个身,长舒了一口气:希望日后,他千万不要后悔今天这个决定。 转眼到了腊月,二弟津峪也已经快要三岁,虽然父母一样要把津峪送到徐娘子那里读书开蒙,但一是没有年纪相仿的同学,二是金吒本人学得还算可以,所以津峪只上半天学,金吒负责接送,还要给他辅导。 杨氏已经快要临盆,金吒除了要照顾津峪、自己练武修习,还要分担父亲的工作,比从前忙了不少,自然也不能像过去那般天天和玉卮厮守。不过隔三岔五他依旧要去指导玉卮练武,玉卮自从那次和两个寡妇吵完架露了一手之后又被徐娘子训斥,故而学会了藏锋。 幸好,他没有听说玉卮和哪家的男孩定了亲,说明还有机会。 (60)人生八苦 金吒很快就迎来了自己的三弟津岫,不过代价却是,杨氏的身体彻底不行了。 杨氏生津峪时已经难产了一夜,这一回生津岫,更是三天三夜过去了都没有听到婴儿的啼哭。镇子上唯一的史郎中和稳婆早就束手无策,金吒和玉卮、津岸、守拙并着宋绿颜也跑了好几个镇子请来了别的几个稳婆,都说杨氏这一胎胎位不正,怕是凶多吉少。 大家都以为杨氏要母子俱亡的时候,杨氏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把津岫生了下来。只是史郎中说杨氏生产已经掏空了身体,恐怕以后就算好生将养,也很难活过一年。 至于“津岫”这个名字,虽然也随了连家的辈分排行,但核心却还取自靖节先生《归去来兮辞》里的“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是兄弟三人中唯一一个有典故的名字。 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 金吒庆幸津岫只是个普通男婴,不然若像他三弟哪吒那般顽劣又桀骜,怕是这个家从此以后更要鸡犬不宁。 又过了两个月,杨氏的身体虽然不能恢复如初,但也能下地走动。金吒本来庆幸一切似乎已经渐渐向好,可是又听闻噩耗,说宋绿颜的父亲久病多年,最终还是殁了。 宋家的条件不好,秦娘子当时流产又花了不少银钱,这下绿颜父亲走,母女俩都拿不出什么钱来治丧。自然又是连家两个老爷牵头,其他一些乡邻解囊,绿颜父亲的丧礼也算是体面。玉卮与绿颜向来要好,自然是为了帮绿颜忙前忙后,金吒和守拙津岸自然也是一起陪着,有了他们的安慰,绿颜痛苦的心情也纾解了不少。 “我阿娘本来身体就不好,阿爹这一走,我怕她也撑不了多久。”大殓的前一晚,几个孩子一起在灵堂守夜。绿颜想到已经累倒下的阿娘,实在是提不起精神。 “她也许就是太过伤心,等她慢慢想通了,身子自然会好起来。”玉卮抚着绿颜垂下的辫子,安慰地说道。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每一样每一件,时时发生在我们身上,都是难以跨越的坎坷。”津岸一声长叹,“你们说,是不是只要做了神仙,就能免除这些凡俗的痛苦?” 玉卮和守拙没说话,倒是金吒接了他的腔:“堂兄,我一直以为你深居简出是为苦读报国,没想到居然生了这修仙问道的心思?” 他的话里有一点调侃的意思,津岸却也没有反驳:“我有时候也会这样想,这难道有错?秦皇汉武那么英明伟大,老了也要倾全国之力实现他们自己的不老之梦,更别说前朝太宗、宪宗、武宗、宣宗等等,个个都是为了长生吃丹药归西。津岐你说,连万人之上的皇帝们都逃不开这个宿命,我一个普通布衣,肖想一下长生不老、逍遥快活,还有错吗?” “三花聚顶本是幻,脚下腾云亦非真。你非仙,安知仙之苦?”金吒摇头晃脑,却没想到这话似乎戳到了守拙:“怎么,又是‘子非鱼’那套是吗?津岐,你还记得那年你和徐煌在我家住,我俩当着我阿娘的面争吵,就是为了这句‘子非鱼’吗?” “当初津岐咄咄逼人,守拙哥哥说不过他还想打他,幸亏被他阿娘拉住了。”玉卮笑着接话,但又想到了卢家阿娘郑氏已经走了许久,又不免伤心落寞。 金吒自然也想到了一处,默默垂下了眼帘。 “有件事情,你们迟早都会知道的,我就先告诉你们了,心里先有个底。”守拙却咬了咬牙,“我阿爹要娶那寡妇冯氏为妻了。” 第27章 触底 守拙这话出口,几个人一下都没回过神来。 “寡妇冯氏?就是几个月前,在徐煌家门口大闹的那两个寡妇之一?”绿颜惊讶道,“守拙哥哥,你爹居然……” 玉卮冷笑了一声,但没说话。 “是啊,绿颜你没说错,我阿娘这才刚走一年,我阿爹就要按捺不住要娶新妇了。”守拙道,“那天在徐家门口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们两个人脸色不太对,当时我还在想,是不是我想多了,毕竟是大人的事情。唉,没想到那冯氏也这么不知廉耻,上赶着来做填房。算了,反正来就来吧,反正家里的活计我以后可以分担出去了,也是好事。” 原来不止金吒一个人看出那两个人的不对劲,看来,应该还有人早就发现了端倪。 “守拙哥哥,她毕竟是你的继母,以后还是不要说这些话了。”玉卮却没有顺着守拙的话,“你阿爹有他自己的想法,你也左右不了,就像我们也这么大了,他们不好管我们一样。” “接受现实,放弃幻想,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61)喜宴 卢茂和冯娘子要成亲的消息,很快也传遍了整个镇子。卢茂心疼冯娘子一程风雨,还特意为她摆了几桌酒席,把镇子上能请的客人都请到了卢家吃席。 连家和徐家自然是在被邀请之列,等到金吒带着有些复杂的心情跟着父母牵着弟弟来了卢家时,却也看到作为东家的守拙面色不善,对卢茂和冯娘子都爱答不理。看到金吒来了,他也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赶紧过来,跟连俊祎和杨氏行了礼。 “好久不见津岐的阿娘了,身体可还好些了?” 杨氏礼貌地笑了笑,“多谢守拙关心,最近也又好了点,不过底子里还是老样子。”她知道大儿子津岐和卢守拙比较要好,今天守拙也必然不痛快,于是便从津岐手里接过津峪,对他俩道:“你们俩聊去吧,我们去找你爹叙叙旧,不用招呼我们了。” 守拙和金吒便也走到了相对空闲的角落,金吒只挂心着玉卮,随口就道:“徐煌姐姐和绿颜姐姐还没到吗?” “女孩子嘛,总需要梳洗打扮的,得再等等。”守拙道,“今天幸好有你们来了,我心里面才能好受一些。但是以后,就真的要和她日夜相处了,想想我就有些不舒服。” “看开点。”金吒拍了拍守拙肩膀,守拙还是比他高出了小半个头,“咱们几个也好久没一起玩耍了,趁着今天家长们各自高兴,不如等会儿悄悄溜出去?” 守拙听罢立马点了点头,笑道:“还是你津岐鬼点子多,我怎么学都学不来。” 杨氏道了喜便回去照顾津岫了,顺便带走了津峪,留连俊祎和金吒下来,剩下的津岸一家、徐娘子母女并着宋绿颜母女刚好一桌。 几个孩子自然是坐在了一起。宋绿颜看着那个当天羞辱玉卮最甚的隋娘子好像自己也是主人一样地招呼客人,还打扮得花枝招展比新娘冯娘子还要精致,便气不打一出来:“要是不说,别人还以为嫁给卢家老爷的是隋娘子呢,也不知道她在那儿嘚瑟什么?” 卢家虽然也不算多么富裕,但卢老爷为人正直勤奋,对于冯娘子来说,是个很好的归宿了。”玉卮小声嘀咕,“我只是替守拙哥哥的阿娘郑娘子难过,这才走了一年多,就新人换旧人。” “守拙哥哥的阿娘走那会,我们一家正好去隔壁县探望我二叔一家了。我好像听谁说过,郑娘子的那口棺材,都是你们几家出钱给凑出来的。”宋绿颜压低了声音,“卢老爷后来还钱了吗?” 玉卮摇了摇头,“这是大人的事,我也不知道。”然后又看了旁边的金吒一眼,“津岐你呢?你知道不?” “姐姐刚刚在说些什么我都没听见。”金吒装做耳聋。 等了一会儿,他就趁着宋绿颜没注意,伏在玉卮耳边轻声道,“咱们好久没有去过那个山洞了,不如吃罢了席,我俩再去看看?” 玉卮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提这个,随即点了点头,“那我得先回去一趟,咱们还是老地方见?” 这顿席,金吒自然是吃得心不在焉,而玉卮似乎比他还要心急,才吃了一半就偷偷下桌,跟徐娘子说自己不舒服便走了。 至于蠢蠢欲动的金吒,则把答应了守拙要一起出去玩的事情,完完全全抛在了脑后。 (62)真相 自上次山洞的谜团解开之后,其实山洞对玉卮的吸引已经远远比不上小的时候了。梦境那些奇异的事件、所有的提示,都指向一些不好的结局,她下意识想要逃避。 玉卮现在还是偷偷练习武艺,加上山洞中的灵力,她愈发觉得自己体态轻盈,有用不完的力气。 但是,津岐母亲杨娘子的难产和绿颜父亲的死,让她再一次意识到身体的重要性,既然在这山洞什么都没有,又可以吸收灵力,再去一次又有何妨? 这一次,她轻车熟路。虽然白蹄乌还是跟了她去,她却自己带了剪刀和匕首,把那山上的荆棘清理干净。等会她的大护法来了,也算是给他个惊喜。 “三花聚顶本是幻,脚下腾云亦非真。”她想起了他不久前说给津岸听的话语,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典故,这连家小子,真的搞不明白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 玉卮站在山洞前,仔仔细细看了一圈,还是没有蛇,或者没有任何动物,她放下心来。 但这次山洞给她的感觉却是不同的。 之前几次,不管她有没有真正走进去,那山洞对她的吸引像是群星簇拥着明月,她觉得分外清新怡人;而今天,那漆黑的洞口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变化,可是她却隐隐觉得不安。 她还没有仔细感受,就听到身后连津岐的声音:“没想到,今天姐姐比我要着急。”然后几步就来到玉卮的身边。 “你帮了我两次,我这次无论如何都要身先士卒。”玉卮笑了笑,“今天不用你牵了,我会走。” 说罢,便按下了心中的不安,自己往前走去。 这一次,他们走得更深更深。既然洞里有灵力汇聚,那么说不定越往里,灵力会越多。随着他们脚步的迈进,那若有似无的腐败气息越盛,地面也降得厉害,她甚至以为那会是无底深坑。脚下依旧有湿意,洞底的泉水甚至已经没过了她的鞋袜。她知道再走下去可能要淹了她半身,于是停了下来,看了已经跟上她脚步的津岐一眼。 “怎么,姐姐这是怕了?”他很难得这样戏谑地笑,“我以为姐姐天不怕地不怕,就算是刀山火海,也要带着我走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有呢?”玉卮有点失望,脚下的水冰凉,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可是他却也不说话,上来站在了她面前。他伸出手来,盖在了她的鸦羽长睫之上,她听到他的声音像是天神降临:“姐姐闭上眼,很快,很快就来了。” 玉卮依言照做,但觉得还是不够,又将双手合十,闭目养神。 万般空灵,万种寂静。她像天地间缥缈的一卷蜉蝣,既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要往何处而去。 刚刚进来时的不安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安宁,他为她带来的安宁。 也不知过了多久,玉卮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轻灵之气,她迫不及待地睁开双眼,以为还能见到上一次那个头束金冠、脚踏云履,盘坐在莲花台上的唇红齿白的少年。 可是洞顶依旧冥火高悬,金蓝色的星光如繁星一般向她眨眼。眼前的少年不再是那个少年,取而代之的,是她梦见了三次的甘露太子。 他白衣银袍,面如冠玉。他沉在了离她很远很远的水中,但浑身却并未沾湿,就如他第一次入她梦境时那般。 他看起来二十岁上下,方额广颐,剑眉朗目。他的身边隐隐也有金色的光晕亮起,与洞顶的冥火交相辉映。 他就是甘露太子。 原来,自己心心念念的白衣仙人,和自己身边相伴数年的邻家男孩,竟然是同一个人。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注视,甘露太子缓缓张开了眼。他的目光犹如深潭一般黑而深邃,但由波澜不惊。 “黄儿,”他终于开口了,“我等了你这么多年,终于第一次不是在你的梦里见到你。” 玉卮觉得自己双眼似是涌上了一股灼热,在不受控制地模糊她的视线。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去面对这一切,也不知道该如何理清自己脑海中纷乱复杂的思绪。一大片黑暗又令人恐惧的回忆袭来: 那是在池底、在月轮殿中,那些把她包围的群蛇; 那是她手腕上极深极凶险的伤口; 那是她最后一次梦见他,在她腹中剧痛挣扎时听到的话语 ——“他不会回来了。” ——“他骗了你。” ——“最卑劣之人不是无情,而是利用感情。” ——“三公主,你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你和甘露太子违反天规在先,珠胎暗结在后,无论是天地还是三界都容不下你们。” 原来他说的守护她、不再欺骗他,是因为他才是给她带来灾难的祸首。 第28章 无绪 头还在撕裂一般地疼痛,玉卮的双手不可控制地颤抖,她抱住头,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啸“呃——” 而甘露太子见状,赶紧扑奔上前,她见他靠近,却连连后退,不想让他沾边:“你走开!你走开!” (63)仇恨未灭 金吒听到玉卮的惨叫,立刻想要过来看看。 可是玉卮却对他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抗拒,不仅看着他连连后退,嘴里还不停说着让他走开。 他做错什么了吗?他是等她闭眼养神之后,才寻了个稍微远一点的地方修炼的,想着那里的冥火更盛,对他的修为提升更好。 才过了多久呢,玉卮怎么就像发了狂一般? 可是还没等二人拉扯结束,金吒还在惊骇之际,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没想到啊没想到,我在这洞里困了整整十年了,终于遇到了活人过来。”那是洞顶传出的凄厉女声,空明幽怨,“如果不是上次我给你们输了点灵力,你们又怎么能对这个洞放松警惕,一来再来呢?” 果然,人间不是什么安逸乐土。金吒虽然不是专司降妖除魔,但面对为祸人间的妖孽,他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何方妖孽!还不快快现出原形来!”金吒正了正身,却还是稍微朝玉卮的方向靠了靠。 “妖孽?你凭什么说我是妖孽?”那女声嚣张至极,“就因为我死得冤枉,一直在这三界中飘荡,没办法投胎转世吗?” “所有凡人在断气之后都会由地府中的小仙或者黑白无常带入阎罗殿准备转世,你说你一直在三界中飘荡,我又如何信得?还说不是妖孽!”金吒厉声质问。 “甘露太子,你做神仙的时间太久了,都忘了无论是人界还是仙界,都没有什么绝对干净、绝对透明的环境之说了吧?这世道本就是腌臜污秽之地,就算是我投胎转世又如何?也不还是活成了蝼蚁!” “你说你死的冤枉,又是如何冤枉了?”问出这话的,竟然是刚刚还一直头痛欲裂的玉卮,看来她神志也已经恢复了清明。 “我本是南珲府上家道中落的商户女,父亲破产失势后,我们一家人也没了营生。后来我见同是南珲府的刘继毅开有医馆,便想着去他那医馆学医,虽然也是个辛苦活计,但好歹自食其力。”那女声幽幽说来,“刘继毅是南珲府有名的富户,在我阿爹破产之前,也和我阿爹有生意上的来往,我便对他毫不设防。可谁知我去了没几天,那医馆里我拜为师父的老医生却把我软禁起来,我以为是他自作主张,好不容易逃脱出来告诉那刘继毅,请他为我做主,却没想到他才是那幕后元凶。他设计霸占了我家的财产,还看中我美貌,想要卖我去青楼。我逃脱不能,被他关在地下室里□□数日,最后实在是无颜见光,只好咬舌自尽。” “刘继毅?南珲府?”玉卮小声嘀咕了一下。 “我本以为我死之后,至少可以魂魄还家,寻个方法告诉我的父母真相。他们知道我在医馆里失踪,也知道我的事肯定跟刘继毅有牵扯。但是刘继毅他们官商勾结不说,我们也实在也没有切实的证据,可怜我父母投报无门,日日除了啼哭也并无他法。我以为,我都作为魂魄了,至少可以显个灵告诉他们我的尸首在哪里吧,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那女声慢慢平静了下来,“我在这边飘荡了很久很久,最终成了孤魂野鬼,没有什么鬼府小仙来抓我,我也没有办法自己找到地府入口,喝那孟婆汤,走那奈何桥。我无意识来到这个山洞,以为也不过是个寻常的栖身之所,没想到一进来,就是十年,无论如何都无法出去。” “我想起来了!”玉卮却一个激灵,“我说刘继毅这个名字怎么如此耳熟,他就是当日非要给我和阿娘临时加货的绣铺老板!我本以为他只是那作恶的贾哥四人的帮凶,没想到他才是幕后黑手!” “你们也被那刘继毅坑害过?”那怨灵也同样惊奇。 “他当初出卖我们,让那收高利贷的四个人侮辱我和我阿娘,然后还要将我们卖去青楼。好在我们有灵兽帮忙,才勉强逃脱困境。” “灵兽?”怨灵停了一下,“差点忘了,三公主你也是仙体。不过既然你们已经进来了,我也只能借你仙体一用,好带我出这困了十年的洞府!” 金吒闻罢,立刻护住玉卮,可他们两个肉体凡胎又怎么能拿怨灵如何?即使金吒用全身挡住玉卮,那怨灵的本体还是从洞顶那一堆冥火中冲了出来,像一团蓝金色的雾,很快就飘到了他们二人的上空。 “这三公主的仙体可是万年难遇,我先看中的,你们谁都不许跟我争!”似是在对着那剩下的冥火说话,“等我先出去了,说不定还能找到解救你们的法子呢?” 金吒趁着那怨灵还在和别的怨灵说话,拉上玉卮就跑。但这次他们深入洞府太多了,脚下又有深水做绊,很难快速跑起来。 那怨灵见他们要跑,也立马追了上去。 眼看洞口就在几步路外的距离,玉卮不由加快脚步,但还没完全出洞府,却一个噗通倒地。那怨灵看准时机隐在了玉卮身上,登时就消失不见。 “黄儿!”金吒大骇,想要上前看看玉卮的状况,可还没动作,却听到了守拙的声音:“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64)变故 守拙一整个宴席都心不在焉的。 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不久前徐煌的事情,他并不待见这个从外面来的寡妇冯娘子做自己的继母;另一方面,津岐说了要和他一起溜出去玩耍,他想着自己也好久没有放松心情了,于是一直在期待他们的出行。 但他又是东家,只能跟着父亲卢茂和冯娘子到处敬酒招呼,等他终于清闲下来吃了几口菜的时候,才发现津岐那一桌上,本来属于津岐和徐煌的位子都空了。 上去一询问,才得知徐煌是说自己不舒服先回了家,而津岐连个招呼都没打就悄悄下了桌。守拙知道他们两人格外要好,又似乎有共同的秘密,反正他也不想再在家里呆,索性寻他二人去。 徐家没人,他知道他们必然不会在连家。他忽然想起三四年前,津岐给他透露过后面深山里有个山洞,想着说不定能去那里碰碰运气。 走过溪边,守拙还是没有找到他们二人。再往前走就是从未开发的密林,他本来想罢了回去,却好像听到一声凄惶的惨叫,从那山中传来。 是徐煌的声音吗?他决定再往里面看看。 上山的路虽不平坦,但看这周围的草木,似乎是有被人砍伐的痕迹。守拙没走多远,就看到徐家豢养的那只“乌云盖雪”,正惬意地团坐在一片树叶堆上,眯着猫眼看他。 看到这只猫,他可以确定徐煌和津岐一定是上了那后面的山洞。 可还没行几步,却看到幽深的洞口里似乎有个人影,后面还跟了一团蓝金色的烟雾。那人影尚未出洞,便摔倒扑地,而那烟雾却在霎那间消失在地上的人影身上,就好像鬼故事中的“鬼上身”一般。 这不是徐煌吗?刚刚他在山下听到的叫声,也许确实是她。 守拙尚未来得及惊恐,只见山洞里又冲出来一个人影,正是津岐。津岐似乎还没看见他,只是上去就要去扶在地上昏迷的徐煌起身,守拙这才颤颤巍巍开口:“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但是津岐还是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似乎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徐煌身上。只见他上前抱起徐煌,徐煌的脸上还有刚刚倒地时蹭到的青苔,她脸色苍白,似是受了很大的刺激。 “怎么会这样?”守拙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津岐轻轻为徐煌拂去脸上的青苔,把她抱紧了些,却是皱着眉头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黄儿她,她被怨灵上身了。” 守拙想起了当时附身在灾民小孩身上的蛇妖,对这个事实毫不怀疑,只是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你们两个进了这山洞,然后徐煌她,她就被洞里的怨灵上身了?” “是这样的。”津岐顿了顿,“我现在没有法力,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她。也许我们只能暂时不要让她下山,万一像上次蛇妖附身一样,她就麻烦了。” 守拙还没细想明白津岐所说的“法力”二字到底何解,却见津岐怀中的徐煌突然睁开双眼,眸中闪着金蓝色的光亮,一个翻身便挣脱了他们。 远处的白蹄乌似乎是被徐煌的样子吓到了,也浑身炸毛,龇着牙对着徐煌哈气。 徐煌的眼里却根本没有这些,三步并作两步就跑开了,看样子似乎是想直接下山。津岐反应很快,立刻追了过去,守拙也紧随其后。 “黄儿!黄儿你站住!”津岐一边跑一边喊,“我是金吒,你能回头看看我吗?”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却让徐煌停了一下,转过身来。 第29章 第一个知情人 津岐见状,想要上去制住徐煌,但徐煌冒着金蓝光亮的眼睛一眨,就有两道亮光从她双眼射出——霎那间,已经点燃了他们周围的树木。 “黄儿你醒醒!”津岐还想上前,徐煌却一下又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向山下飞跑起来。 虽然不是夏季,但这山里也已经有很久没有下过雨。那火也不知是什么火,一下就把整个洞前的一片地方全部点燃,甚至还有往山下扩散的趋势。 完了,这下事情闹大了。 (65)撞鬼 等到金吒跟着玉卮跑到山下,路过小溪又要跑回镇子上时,似乎卢家的酒席才完了不久,好多人都还在卢家院子里聊天。 有那条小溪隔着,山火应该烧不到镇子里,只不过后面的山都连成一片一片,就算是镇子上不被烧,也很难不影响他们的生活和耕作。 而眼下玉卮发了狂也是极其要命的,金吒拿她没办法,看起来白蹄乌也似乎是束手无策。 偏偏好巧不巧,他们刚进村子,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玉卮的“死对头”隋娘子。 隋娘子今天本来意气风发,但酒席吃了一半的时候,不知为何觉得身子不太爽利,于是便去了镇子上唯一的医馆找了史郎中。刚松泛出来,就见到三个孩子神色诡异,那个和她争吵不休还说了要“把她掐死”的徐煌,双眼周围通红,而眼中却似乎冒着金蓝色的光亮。 见鬼了!真的是怕什么来什么,徐煌好像发现了她在看着她,于是就绷着一张面无血色的小脸,也瞪着那一看就不是人类的眼睛死死把她盯住,像是要把她吃了一般。 之前还说这徐煌和蛇妖勾连是冤枉,今天这一幕,又如何能用造谣来解释? 可是还没等她和她的对峙结束,后面赶来的连津岐和卢守拙便马上挡在了徐煌面前,连津岐更是出手迅速,似乎是在徐煌后颈敲了一下,徐煌登时就闭眼晕了过去,被连津岐打横抱起,往徐家走了。 “撞鬼了撞鬼了!”隋娘子怎么能忍住不叫嚷?“徐家的女儿徐煌撞鬼了!” 金吒和守拙把玉卮抱回徐家时,徐娘子似乎也不在。二人俱是第一次进徐家的后屋,找了一下就确定了哪个才是玉卮的房间。 关上房门,把昏迷的玉卮小心放在床上,金吒似乎才稍稍松了口气。 “津岐,你刚刚不是说,说你没了,法力?”守拙满身都是疑问,“那你又是怎么把徐煌给制住的?” 金吒半坐在玉卮的床边,摸了摸她的额头,好在没有发烧。他不着急回答守拙的问题,他只是在思考,到底要不要告诉守拙真相。 “你怎么不说话了,是徐煌有什么事吗?”守拙不解。 “卢大哥,你还记不记得,去年你阿娘走,我们三个在她的灵前,曾经说过的话?”金吒抬头看了守拙一眼,眼神有些复杂。 “记得,一直都记得的,”守拙抿了抿唇,“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会陪着彼此。” “好,不愧是我的好兄弟。”金吒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今天我要告诉你的事情,你不要惊奇,不要不相信,更不要告诉任何一个人,包括黄儿,否则会给你、给大家,带来无穷的祸患。” 守拙点点头,“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我不是普通的小镇男孩,黄儿她也不是普通的女孩。我们其实是天上的神仙,我是天庭金枪阁的守护神李金吒,灵山佛祖敕封的甘露明王。云楼宫的托塔李天王是我的生父,大闹东海的哪吒是我的三弟。”金吒温柔地看着玉卮,“黄儿的本名叫玉卮,黄儿是她的乳名。她是天庭的三公主,玉帝和王母的三女儿。我们之前违反天规私自下凡,还动了凡心,想要和彼此厮守;但是我父王逼我和他一起将黄儿姐妹抓回天庭,我实在是找不到两全之法,只能自戕谢罪。我转世之后,还一直保留着过去的记忆,可是却发现黄儿不知为何也转世做了凡人。” 守拙惊得睁大了眼睛,但是没有打断金吒。 (66)告知 “我比黄儿后转世,所以比她小。我带着记忆,但是她没有,她只当自己是个普通的女孩。我一直不敢告诉她她的真实身份,一是怕她不会相信,反而疏远了我;二是她就算相信了,依着她的性子,肯定要闹一番,因为我实在不知她转世的原因,万一因此惹来祸患,后果我们都承担不起。”金吒继续说道,“那个山洞,确实是我们很早就发现的地方。半年多以前我们终于进去了,我感受到里面有灵力汇聚,能提升我们的修为,所以也没有考虑过多。今天我们又进去了,没想到,里面不是什么‘灵力’,那山洞关的全部都是枉死之人的怨灵,无法转世投胎。” “呃嗯……津岐你说徐煌一直都没有记忆,那她又怎么,怎么会跟你一起去那山洞呢?”守拙努力地消化着他的话。 “其实那个山洞是她最早发现的,我也是跟了她,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金吒道,“既然我们都失了仙体没有法力,那我当然要好好保护她。后来,我们又一起经历了南珲府和很多事情,她虽然不知内情,但也是信任我的。” “南珲府?”守拙皱了皱眉头,“上次徐娘子不是澄清过吗?她们只是帮徐娘子的哥哥还了高利贷,没有遇到什么要命的。难道,还有别的什么南珲府的事情?” “就是那次,她们确实也是遇到了放高利贷给徐娘子哥哥的歹人,不过那些人不是图钱,是图色。”金吒咬了咬牙,“徐娘子和黄儿差点被卖去青楼,不过我去了,所以就把那几个人都给杀了灭口。” “你?”守拙差点惊叫出声,“你当时才几岁啊,能杀得了那么多歹人?” “我有白蹄乌,就是那只猫。”金吒道,“那只猫其实是我在天庭的月轮殿里豢养的雪狮子,它看我离开天庭很久都没有再回来,于是自己下凡来,幻做了徐家养的猫。那四个人是它杀的,我们三个只负责了毁尸灭迹。” 守拙倒吸了一口气,想起了当日的谣言,“津岐,我对天发誓,对于那次碰见你们的事情,我是一个字都没有说过。” “我信你,”金吒道,“我和黄儿都信你。” “我猜,是我阿爹回来,顺嘴跟阿娘提了一句,说你们三个行色有异。阿娘后来卧病在床很长时间,百无聊赖,和你大伯母说起这件事情,本身,应该也不是想要挑起什么争端。”守拙道。 “现在追究这些已是无用,早就都过去了。”金吒站了起来,“我只能用点穴的手法暂时让黄儿昏迷,她身上附的这个怨灵到底有没有走,谁都说不清楚。” 守拙正要开口,却似乎听到了外面一些声音极小的呼喊,“走水了!走水了!山上走水了!” 两人都不说话了,这下听得真切。金吒皱着眉头道:“山上的火势可大可小,我们必须去救火,这事毕竟还是因我而起的。” “你走了,徐煌怎么办?” “我去救火,你留在这里帮我守着她。”金吒想了想,“不行,这里是黄儿的闺房,我们两个外男长久留在这里,对黄儿的名声不好。” “可是没人看着她,她若是像之前那样发狂,我们谁都保不了她呀。”听着外面的呼喊声越来越多,守拙很是着急。 金吒灵光一现,转身就去打开了房门,一低头,果然看到门口卧着的白蹄乌,正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金吒把它抱进了屋里,又关上了房门,对着那猫道:“黄儿能不能安心躺在这里休息,全看你的了,你已经有这么久没有用过法力,应该没问题吧?” 白蹄乌“喵”了一声,舔了舔嘴唇。 金吒把它放下来,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上次我托你保管的灵石呢?拿出来,说不定能用得上。” 很快白蹄乌就回来了,嘴里还叼着玉卮的灵石戒指。 金吒把灵石放在玉卮的枕边,摸了摸白蹄乌的猫头,郑重地说道,“一定要看好黄儿,不能让任何人进来这个房间,连徐娘子也不行。我和卢大哥去山上救火了,等我们回来。” (67)连环变故 山上的火势蔓延地很快,一下就烧到了镇子跟前。 镇子的西口和东口各自有一口老井,那些自家没井的人家,日常生活都在两口老井里取水。 金吒和守拙从徐家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很多人拿了水桶,有些已经取了水往山上走去,有些还守在井边,等着轮到自己的时候打水。 空气中隐隐还有一些灼热的气息,二人知道耽误不得,便赶紧跑向小溪边,还没到地方,就已经看到金吒的大伯连修祎和津岸在那里指挥灭火,一部分人就地取水灭火,一部分人正在过溪去,用镰刀割下野花野草,防止火势蔓延。 “津岸堂兄,我爹他们呢?”金吒问道。 “二叔上山去了,卢老爷去了隔壁镇子上求助。”津岸道,“你们两个,到底去了哪里?火都烧起来好久了还没看到你们的人影。” 第30章 祸端 金吒与守拙对视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这时候,后面的那个赵家的倒插门女婿提了水桶上来,急吼吼地说道:“火烧眉毛了你们几个还在这里闲聊,赶紧帮忙救火啊!” “我去割草!”守拙说罢就挽起了袖子。 金吒想了一下,拍了拍守拙的肩膀道,“也不知道我们家里面的水桶拿出来没有,我再回去,看看有没有接水的工具,去去就回。” 先到卢家,只有冯娘子一人,金吒在厨房里看了一圈也没有趁手的工具,遂作罢。 回到连家,他似乎听到了婴儿的哭声,但还没进厨房,却看到魏大娘徘徊在父母的卧房门前,似乎有难言之隐。 “怎么了?”金吒心里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大少爷,你回来就好了!”魏大娘看到他,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今天夫人从卢家的酒席回来之后就不大好了。” “不大好了?怎么不大好了?”金吒皱了皱眉头。 “本来还没有什么,夫人喂了小少爷之后说自己很累,要上床休息,脸上没什么血色。后来不是山里面起火了吗,老爷回来了一下,当时夫人醒了,还说让老爷小心一些。”魏大娘说道, “这都又过去很久了,小少爷醒来饿了,一直哭闹。我进来看到夫人脸色苍白,怎么叫都叫不醒。” 金吒心里打鼓,听完就立刻进了卧房。只见三弟津岫还躺在摇篮里哭号,而杨氏斜卧在床榻上,果然如魏大娘所说的面无血色,嘴唇发白。她整个人都缩在被窝里,显得极度虚弱。金吒将手伸进被窝,摸了摸杨氏的枯手,一片冰凉。 若不是杨氏还有很浅很浅的脉搏,金吒都以为杨氏已经断气了。 怎么回事?明明上午还好好的,他们一家还去了卢家的喜宴,怎么回来就病成了这样?难道……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 金吒不敢深想。杨氏虽然不是她真正的母亲,可这十一年来的朝夕相处,杨氏疼他爱他,给了她作为一个凡人母亲能给的全部,想到突然就要失去她,金吒内心钝痛,如有重拳砸在心上一般。 不行,无论如何他不能再一次失去母亲了。 甘露明王虽然司掌着医药净化,可是具体的求医问卜的办法他只略懂一二,现在只能去找史郎中过来。 等下,如果找史郎中来这么简单的话,魏大娘又在为难什么呢? (68)探宝 隋娘子觉得自己着实有些倒霉。 明明撞见徐煌撞鬼这么大的事情,她才刚喊来几个相邻路人说道,还没等添油加醋完,有两个该死的没有眼力劲的小孩就跑来说山里走水了。 这下,没人听她说话了,所有人都去救火了。她一介女流,去救火作甚,回来弄自己一身灰头土脸的,也不知道图啥。不想再回医馆找那史郎中了。想起徐煌最后是被连津岐和卢守拙抱走的,这三人如此诡异,还不被她抓住小辫子? 反正所有人都去救火了,也没人会注意她的非请勿入。徐家的院子不大,只有母女两人居住,她蹑手蹑脚地向后屋走去,先是看了一边,卧房空荡荡。 再看另一边,卧室门紧闭。所有人都出去救火了,这小蹄子怎么关在房里睡大觉?怕不是做下了什么龌龊的勾当吧。 想着,隋娘子又悄悄走上前去。轻轻推了推门,从里面锁住了。好在还有一扇窗户虚掩,她勾着身子从缝隙里看过去,只见那徐煌一动不动躺在床上,房间里也没有别的人。 有点失望,说好的捉奸呢? 正当隋娘子转身要走,却忽然看到徐煌的枕边,似乎有个黄色的东西在闪闪发亮。 她擦了擦眼睛,定睛一看,那竟然是个她从未见过的、一看就价值连城的黄色宝石戒指。 隋娘子来到镇子很久之后,才听说了这徐娘子母女的来历,知道她们也是从外乡来的,生活困顿拮据,断不会有这样价值不菲的珍宝。 难道是偷来的? 不过,要是这戒指戴在她的手上,该是何等的璀璨夺目啊。 隋娘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再多看几眼,便起了歹心。 她看了看窗户的高度,虽然,她如果翻进去有可能会吵醒徐煌,这女孩撞了鬼,惹到了也许是个大麻烦。 ——可是那宝石实在是太好看了,贪欲一旦上涌,所有的理智都会抛诸脑后。 隋娘子四处寻了一遍,从堂屋里搬来了一张私塾的半高板凳放在窗下,再轻轻推开窗户,很容易就翻了进去。 屋内没有任何动静,徐煌也还没有醒,一切顺利。 那黄色的宝石近在咫尺,隋娘子一伸手便能拿到,她得意地笑了笑,要是早知道有这样一块珍宝,她和冯娘子还那么辛苦地抢地作甚? 可还没够到那宝石,突然一道白光一现,隋娘子双眼传来剧痛。她忙捂住眼睛,双手还触到不少鲜血,手指被完全打湿,她痛苦不堪,立刻滚到了地上。 还没等双眼的剧痛缓解,她却听到了似乎又有人翻窗进来。未几,她感到自己脖子被人掐住,立时动弹不得。 “我就说嘛,你鬼鬼祟祟地跑进徐家干什么,原来是有宝贝。”这是史郎中的声音,隋娘子再熟悉不过。 “床上的徐煌可是撞了鬼了,你声音这么大,小心把她吵醒。”隋娘子忍着疼痛说道,“我以为你只是会靠你那点医术害人,没想到,你还会跟踪别人。” “不跟踪你怎么知道你发现了这么大个宝贝?有了这个东西,我下半辈子可不愁了。”史郎中手上的力气逐渐大了起来,“而你,我早就知道你委身于我,不过是把我当成跳板,你以为我还能跟你共享这奇珍?” (69)早逝 见魏大娘吞吞吐吐,金吒知道可能也问不出什么来。时间紧迫,他只能赶紧去史郎中的医馆找人。 史郎中不仅是陈户镇上唯一的郎中,还是周围这几个镇子上唯一的郎中。所以如果不巧,他也确实可能去了别的地方问诊。 果然,医馆里没有人。但铺子里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烧后的气味,金吒不知是什么,也无从研究,只想到史郎中应该没走多远。 只能碰碰运气了,他转身出门。刚跑了没多远,却看见史郎中神色诡异地从徐家门口出来。 想到玉卮还在昏迷,现在也不知如何了,他却还在为母亲的病到处奔波,金吒一阵头痛后,立刻加快步伐去追。 “大少爷!大少爷!”身后却是魏大娘的声音,同样也是行色匆匆,“夫人醒了,叫你一定要回去!” 金吒闻言一喜:“醒了?那我赶紧回去!” “唉,”魏大娘长叹一声,“夫人这次怕是不行了,大少爷你也不用去找史郎中了。夫人一定要见到大少爷你和老爷,大少爷你赶紧回去,我去山上找老爷回来!” 金吒脑袋“嗡”地一下,如过电般无法思考,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话语里却是带了几分哭腔:“好!请魏大娘一定要把我阿爹找回来!” 杨氏确实醒了,不过整张脸也只有眼睛会动。 金吒虽然长成了自己真实的容貌,但是眉眼却还是遗传了杨氏的。不过长期的操劳加过多的生育,杨氏此时的双眼早就没了昔日的神采,皮肤干瘪,透着青色的血丝。 “阿娘!”金吒扑到杨氏床前,握住杨氏干枯的手,“明明昨天,明明上午你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成了这样?” 此时二弟津峪也从外面进来了,小步小步走到金吒跟前,看着床上的杨氏道:“阿娘,阿娘你怎么看起来这么累?” 杨氏扯了扯嘴角,艰难挤出了一点笑容,“阿娘这辈子有你们三个,已经非常满足了。生了……生了津岫之后,阿娘就知道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想着还能多陪陪你们父子,却没想到……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 “阿娘!都是儿子不好,老是闯祸调皮,害你担心……”金吒泪如泉涌,“阿娘,你不要走行不行……” 他知道不能强求,他也知道生老病死是命数,他即便作为神祇,也无法改变万一。 这一刻,他才突然觉得自己真正像个“孩子”,而不是因为肉身限制被迫装出的“孩子模样”。 金吒承认自己父母缘浅。他从小就去了五龙山玉虚宫学艺,后来伐纣、升仙、去灵山、回天庭,他与父母最大的交集,其实是李靖为了让他迎回四位公主,最后却事与愿违地逼了他自戕。 至于真正的生母殷夫人,因为她并没有成仙,故而他们父子四人本应先留在凡间,陪了她到生命尽头,才上天庭的;奈何佛祖对金吒的要约颇急,金吒去了灵山不久,才从三弟哪吒的口中知道了殷夫人已经逝去。 殷夫人到死都没有见到大儿子,而杨氏到死都没有等到丈夫连俊祎回来。 “津岐,你身为长兄,一定要做好弟弟们的榜样,不要再惹你父亲生气了。”这是杨氏最后留给他的话。 待连俊祎终于匆匆从火场赶回来,还没来得及接受夫人的突然离去,又被告知镇子西口的徐家出了桩命案。 第31章 冤屈 (70)杀人凶手 玉卮睁开双眼的时候,还是和在山洞里一样,头疼欲裂。 脑中一片混沌,她依稀记得,自己在山洞中逃离,逃离那个说要“借她身体”的怨灵,然后自己跑的时候脚滑了一下,直接摔倒在地。 接着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刚才,惊醒她的,是一声巨大的尖叫。 玉卮抬头,发现自己是在自己的房中。可是房门打开,门口站着母亲徐娘子,和绿颜的母亲秦娘子。 地上,躺着一个女人。那女人面色铁青,眼球凸出,双眼四周一片血肉模糊,脖颈处有青紫的勒痕。腰上的红色腰带略显刺眼,发髻上簪着的小钗也黯然失色。 ——是玉卮在整个镇子上最讨厌的人,那个隋娘子。 “徐煌,徐煌你……杀人了?”如此情态,秦娘子也很难不下结论。 她和徐娘子在卢家的酒席上聊得挺开心,于是末了便邀请徐娘子去宋家坐坐。徐娘子在宋家教了她母女俩许多刺绣的技巧,后来才听到说山里面走水,赶忙出来看看。徐娘子想回家拿点灭火的工具,却发现徐家大门、徐煌的房门大开,地上似乎还躺着一个人。 走过来,见徐煌醒着,地上的隋娘子早就断了气。 很快,徐家就围满了人,似乎山里面的火已经灭了。大家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说这边有了命案,连家二房夫人也才殁了。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哦,是卢老爷娶冯娘子做填房的日子。 玉卮在隋娘子的尸体前站了很久,才慢慢捋清楚了那些围观之人的逻辑。 隋娘子是在她房间死的;她跟隋娘子有过节,大家都知道;秦娘子和徐娘子来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在房间里,而且表情冷静;隋娘子明显是被人掐死的,而她又刚好说过想要“掐死她”这种话。 种种证据都指向一个结论——玉卮就是杀死隋娘子的凶手。动机、地点、手法都齐全,她已经被宣布了最高的恶行。 “不可能的!徐煌怎么会杀人呢!”说话的是匆匆赶来的绿颜,她的小姐妹一定和她站在一起。 “怎么不可能杀人?徐煌我们还不知道吗?她上次掐着隋娘子脖子的样子,凶得比得上最恶最毒的夜叉。”反驳绿颜的是赵家的女儿,她相公是她家的倒插门。 这话落地,其他人都不说话了,似乎都默认了这凶手的指控。 一股屈辱的感觉从心底涌了出来,如奔流的洪水般迅速遍布了玉卮的四肢百骸: 为什么?为什么又是她?之前她帮灾民捉蛇妖,最后的下场却是被人造谣;今天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但是所有人都认定她就是凶手。 连津岸和卢守拙都在,他们都没说话。 一直自称是她“大护法”的连津岐,连人影都没有。 就连她相依为命的母亲,都没有为她发声。 她就这样,成了全镇的罪人。 玉卮的头又开始剧痛,可是剧痛也不能阻止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一边抱着头痛苦地□□,一边任由热泪把衣襟都打湿了。 “三公主,是不是被人冤枉的滋味不好受啊?”她听到了女人的声音,戚戚幽幽,如鬼魅一般盘旋。可是其他人没有任何反应,好像只有玉卮一人能听见。 玉卮终于爆发怒吼:“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像是在回答那个女人,又像是在告诉所有在场的人。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她,只见她的双眼闪着金蓝色的光亮,一眨一眨却格外骇人。 人群往后退了几步,玉卮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 “我记得我听到隋娘子说了,徐煌撞了鬼,她看得真真切切。” “不是撞鬼也是被鬼上身吧,她现在这个样子,哪里像个人?” “也许人真的不是她杀的,只是那个鬼借她的手杀的隋娘子。” “即使是鬼上身也是她下的手,怎么就不是凶手了?” 听到这些话,原本还有些理智的玉卮更像是走火入魔。只见她闪着魔眼,头发蓬乱地冲将出来,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拉了鞘,仿佛手上有无穷的力气一般,一把就劈开了堂屋里本来用来上课的书桌。 这下所有人都被吓到了,纷纷后退,无人敢上前。 “妖女!”此时门外才进来的冯娘子却格外勇敢,手持一把菜刀,走到玉卮眼前,指着她的鼻子说道:“你杀我姐妹隋娘子,妖女拿命来!” 哪知玉卮身手矫健,还没等冯娘子出手,翻身回旋踢就把菜刀踢下来。然后顺势捏住了冯娘子瘦弱的肩膀,另一只手上的匕首抵住了冯娘子尖细的下巴,咬着牙说道:“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杀人!” 冯娘子吓得哭了出来,生怕那匕首真把她伤了,她颤抖着说道:“你,你说你不是凶手,那,那又是谁杀了我的好姐妹?” 折腾了一天,此时已经接近傍晚,玉卮眼中的金蓝色就显得更加耀眼。她动了动嘴,却没有再说话。 在旁人眼里,玉卮是无能狂怒,在做着最后的抵抗,说不定还要当场杀了冯娘子泄愤。 而下一秒,玉卮却收了匕首,头也不回地往镇子外跑去。 “诶?”冯娘子反应了过来,“你们就让凶手这么跑了?” 可是玉卮的魔相实在是骇人,又是谁敢去追? (71)暗访 金吒跟着连俊祎赶到徐家的时候,玉卮已经跑了好久了。 他还沉浸在失去母亲的痛苦中,就被告知自己千保万护的玉卮,不仅被鬼上身,还杀了人。被杀的,就是那早就和玉卮有了过节、今天也是第一个见到发狂的玉卮的那个隋娘子。 金吒和守拙想得一样,其实未必不是玉卮杀的人,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那怨灵借了玉卮的手。 说玉卮没有杀人,可是她又切实做了“杀人犯”,这个名头不冤,也很难洗刷。 金吒知道,玉卮跑了,这个“杀人犯”的罪名,着实让她在镇子里无法立足。 跑了便跑了吧,他可以去寻她,天涯海角,他追了她去便是。 但是目前还要操办母亲的丧事,又必须得耽误他几天。家里虽然还有几个老仆,但是两个弟弟实在是太小,他不得不多上点心思。 金吒又头痛了,怎么突然一下就成了这样的困局? 那天晚上入了夜,金吒趁着家里所有人都歇了,又悄悄地溜去了徐家。玉卮那个房门还是开着的,而隋娘子的尸体也早就被移走了。 金吒知道玉卮和徐娘子的房间隔了一段距离,所以徐娘子应该不会发现他。 玉卮就这样成了杀人犯,徐娘子作为她的娘亲,又该有多伤心呢? 金吒在玉卮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打斗痕迹。灵石不见了,也不知是不是她醒来之后发现,一并带走了。下午的时候,房间里应该是进来了很多人,乱七八糟也没留下什么气味。 白蹄乌似乎也不在,也许它跟了玉卮去,这样他还能放心一些。 金吒刚准备走掉,忽然想起若是冯娘子等人不依不饶,要来搜刮玉卮的东西,被他们翻到当年那张欠条就更加要命了。 于是他细细摸索了一遍,终于在玉卮衣柜的最深处找到了那张欠条。欠条被她装在一个小荷包里,荷包上绣了一轮明月和一汪湛蓝的池水。 月轮,瑶池,都是和他们有关的东西,难道,她自己想起来了? 金吒想完就摇了摇头,知道是他自己多虑了,然后就把荷包收进了袖中。 玉卮回来发现了一定会怪他的,不过他长了嘴,自己会解释。 第二日,金吒好不容易寻了空档,找到了来连家帮忙的守拙单独说话。 “津岐,你就这么由着她走了,不怕她再闹出什么事来?你别忘了,她可还……”守拙欲言又止,再次确认四下无人,“隋娘子这事,我个人觉得,很悬。” “我又何尝不想找黄儿回来?可是现在没有什么证据证明她不是凶手,她回来了,肯定是要被送到县里的衙门。即便不死,怕也是要个重罪的。”金吒沉声道,“她身边有白蹄乌,应该会护着她周全,还好。” “津岐,你不是神仙吗?你能不能显个灵,看看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守拙压着声音说。 “先不说我现在没有法力,即便是有,”金吒第一次有点后悔告诉守拙真相,“起死回生和时光倒流,都是被绝对禁止的法术,一旦使用,施法者会遭到强烈反噬的。” “那咱们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守拙问道。 “说起时光倒流,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昨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都把这个点给忘了。”金吒说,“我记得,我阿娘走之前,我跑出来找过史郎中,但是却看见史郎中行色诡异,从徐家跑了出来。推算一下时间,也许当时正是命案发生前一点,或者刚刚发生的时候。” “史郎中?”守拙有些意外,“他和徐煌,或者隋娘子,似乎没有什么关系的呀。” 第32章 好人好心 (72)入魔 玉卮知道,自己身上的怨灵并没有消失。 否则她的步伐不会这么快,才区区两三个时辰,就赶到了南珲府。 她的头依旧疼得要命,扑面而来了太多事情,她实在是来不及仔细思考,来不及消化。现在眼前的,不知是真正的她还是那个怨灵的想法,所有的思绪最后都化作了一件事情 ——杀了刘继毅,报仇雪恨。 玉卮本就练了一些功夫,加上体内怨灵的气力,她毫不费力就找到了刘继毅的房中,刘府中的其他人根本察觉不到。 已经是半夜,刘继毅早就上床安寝。玉卮本想直接用怀中的匕首了结他的性命,又觉得可能留下祸患。看了一下,就在房门后面找到了一把挂着的宝剑,剑鞘上饰有红色的宝石,很是夺目。 可惜,再美再华贵的珠玉,都不能掩盖眼前恶人肮脏的魂灵。 玉卮从刘继毅床边拿起他脱下的外衣,套在自己的衣服外面。然后她一剑封喉,刘继毅脖颈上的鲜血,绝大部分都喷在了他自己的衣服上面。 再给刘继毅穿回自己的衣服,把剑握在他手里。做完这些,她知道自己该做的已经都做了。 不是所有人都说她是杀人犯吗?她确实是,不过是惩恶除奸,话本里那些劫富济贫的大侠都是这么干的。 玉卮离开得悄无声息,很快她就走在了南珲府寂静无人的街上。白蹄乌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趴着,见她走来,静静地跟在她的身后。 也不知走了多久,玉卮觉得浑身越来越乏力。明明脚下的步履重似千斤,但脑中残存的理智却如缥缈孤魂一般,想抓都抓不住。 “三公主,谢谢你。”她听到那个怨灵的声音飘来。 “谢谢你帮我报仇,想必,我这个孤魂野鬼,即使魂飞魄散也不觉得可惜了。 “害你被身边的人冤枉,我实在是惭愧。但事情的源头,其实是属于你自己的那颗灵石……” 玉卮感到自己的身体是从未有过的疲惫,她连眼皮都睁不开了,腿下一软,就倒在了南珲府的街上。 南珲府的清晨和别的地方一样,在乌蓝色的天上残挂的月光中开启。早起忙碌的人比打鸣的公鸡起得还早,恨不能早起一点便能多挣一点当日的辛苦费。张处芳也是在这样的清晨里,和平时一样打开了院门,却发现了倒在门前的黄衣姑娘。 那姑娘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朴素的农家装扮,不饰妆环。虽然看起来出身贫苦,但依旧容貌昳丽,她有惨白的脸色和凌厉的眉眼,巴掌大的小脸上有很多乌黄色的泥土痕迹。 这世道凄苦,无论是身份显赫又或是困顿无力,女子总是最容易被摧残、被轻贱的那类人。张处芳虽不知眼前的姑娘何以至此,但他思考半刻,便已经动了恻隐之心。 很快,张大爷也出来了,只觉得这姑娘看着有些眼熟,但又实在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无暇顾虑,孤眠寒夜已经给她带来了极大的痛楚,张大爷上去就和张处芳合力,把黄衣姑娘抱进了屋。 混乱中,姑娘似乎睁开了眼,他以为她会挣扎着要走,但那姑娘张了张嘴,却说了句: “我没事,睡一觉便好,求求大爷好心,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在这里。” (73)线索 入夜,金吒与守拙一合计,还是决定去史郎中的医馆里看看究竟。史郎中已经失踪了两日,虽在之前也是常有的事,但结合金吒亲眼所见,却也成了现在他们二人唯一能抓住的线索。 医馆的大门完全没有锁,一推门就轻轻开了。前堂里还是有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灼烧气味,已经两日了依旧没有散去。金吒点燃火折子,细细查看前堂的每一处,寻找可能有帮助的东西。 “冯娘子得寸进尺,非要徐先生出隋娘子的丧钱。”守拙一边找着,一边提起了另一个话题,“我这几天只要在家,就能看见她。幸好可以躲到你们连家去。” “她现在是你的继母,这些话你也就跟我们几个发发牢骚,千万别让其他人听了去。”金吒走到前堂最里面,史郎中平日里面诊的地方。宽大的木桌上,摆了好几本脉案,里面是史郎中在这附近几个镇子里看病的所有记录。 “津岐,你都活了几千年了,人情世故肯定比我们通透。”守拙像是恭维又像是嘲讽,“我想其你小的时候还老是顶撞我、顶撞你阿爹,那时候你心里肯定是十分无语的吧。” “无语什么?”金吒问道。 “唉,这些凡人真的令人厌烦呢,我堂堂甘……甘什么?”守拙抠了抠脑袋。 “甘露太子。” “对对对,甘露太子。我堂堂甘露太子,竟然还要在这里和你们做无谓的周旋,真是浪费时间,浪费精力。”守拙还刻意加了不少嫌弃的语气。 金吒还翻着史郎中的脉案,听到这里笑了一下,“你还别说,我真的有这么想过。” “可是你万般嫌弃万般不情愿,现在不也是要和我一起办事嘛。”守拙道,“等你和徐煌恢复身份回到了天上,我能不能求你办件事,甘露太子?” “有点问题……”金吒却收敛了笑意,把几本脉案又翻了翻,“为什么每次我母亲的脉案前一页,都是被撕掉的呢?” “是吗?我来看看,”守拙也赶紧过来了,这下两个火折子照着脉案,更加不可能看错,“确实如此,但是这和隋娘子的命案又会有什么关系呢?” 想到自己的母亲刚刚仙逝,金吒隐隐觉得有些不那么对劲。于是他收起了所有的脉案,准备全部带走,却被守拙拦下:“脉案这件事,未必与隋娘子的命案有关,你又是和徐煌关系最紧密的人之一。不如把脉案交给我保管,还能少了一些瓜田李下。” 金吒想想同意了,二人遂收拾了痕迹离去。 杨氏和隋娘子的大殓都结束之后,金吒和守拙才终于得空出镇去寻玉卮。走之前他们先去看了徐娘子,徐娘子担心自己的女儿,又被凭空摊派了许多的支出,看起来甚是憔悴。 但她嘴上从来不会抱怨,何况是对着自己的学生。 绿颜抽空就来陪她,金吒和守拙也不便把他俩的安排尽数告知,于是好言安慰了一番,又嘱托绿颜要小心为上。 紧赶慢赶,他们才在太阳快落山时到了南珲府。金吒断定玉卮不会再上后山去,一是那里刚刚经历山火,草木枯萎,没有办法栖身;二是那怨灵就来自后山的山洞,没有再去的道理。 而南珲府,似乎是玉卮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 二人转了好久,转到天都黑了,还是没有看到任何关于玉卮的痕迹。金吒走过了他上次来时去了的刘家绣铺、医馆、绸缎庄,统统门户紧闭,和上次来时完全两样。 后来他们才听说,几天前刘家老爷刘继毅在家中暴毙,虽然好像死状有异,但他的家小却坚决没有报官,反而开始变卖家产,准备卷钱跑路。 想到玉卮母女当年的遭遇,又想到那山洞中的怨灵诉说的痛事,金吒心中不觉惊奇,反而有些快慰。 他本想再去找张大爷,毕竟那欠条现在就在他的怀中。但如果这么早就给了,玉卮回头问起,东西都不见了,他恐怕会真的解释不清,于是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而金吒与守拙离开南珲府的时候,玉卮才刚刚从床上睁开了眼。 (74)暂留 玉卮没有起身,而是就着这并不舒软的床铺和并不温暖的被窝,仔细思考自己无端经历的一连串事情。 她从八岁起,梦里就出现了一个白衣仙人。他清朗俊逸,和她有着万般的旖旎,但似乎他们的关系之间,有很多曲折和不纯粹的东西。 后来她知道了他是天上的“甘露太子”,而自己似乎是“三公主”,他们的情爱不仅仅违反了天规,他还对她屡屡欺骗。 他引来无数灵蛇,她怀了石胎。她为他受尽折磨,却最终被他抛弃。 玉卮今天才知道,原来这个她魂牵梦萦了多年的男子,竟然就是她身边那个为她遮风挡雨、与她历经磨难、视她为唯一要紧的小弟连津岐。 连津岐,甘露太子,这怎么是两个毫不相干的名字啊。 罢了,她已经知道他会给她带来无数不幸,那以后无论如何,都一定要远离。 至于现在,玉卮又想起隋娘子的死,想起镇上的所有人都认定她是凶手,她自证无能只能逃走,可是逃走的第一件事,就是真正做了“凶手”。 刘继毅,那个怨灵和她都深恨的人,杀了他,她毫不后悔。 玉卮看了看窗外的黑夜,她不知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刚刚经历背叛的她,明明应该充满戒心,但是当她睁开眼看到抱着她一脸关切的大爷,她却不知为何毫不怀疑。 有一种熟悉又热切的感觉,非常莫名。 第33章 柳暗花明 对于玉卮来说,眼前的困局十分要命。 即使没有人找她追究刘继毅被杀的事情,她也无论如何都回不去陈户镇了。她十分想念母亲徐娘子,母亲骤然得知她杀人又被鬼附身现了魔形,一定万般伤心,又万般担心吧。 好不容易挨到了第二日清晨,玉卮听见院内有人走动的声音,赶紧起身开门。 那是个和她一样粗布麻衣的八九岁男童,看起来比津岐还要小一些。见她起来了,先是愣了一下,而后轻声道:“姑娘醒了?” “叨扰到你,实在是不好意思。”玉卮福了福身。 见她似乎有重要的话说,张处芳便抬抬手,很快就把张大爷叫醒了。张大爷出来,见她神色不错,笑了笑便道:“幸好姑娘醒了,姑娘再睡下去,我怕是不能如姑娘所说,无论如何都要请来郎中给姑娘瞧瞧了。” 玉卮想起了她昏睡前的嘱托,这对爷孙虽然并不宽裕,但心地善良又口风极紧。 陌生人可以这样心如清溪地对她,她从小一起生活的相邻却把她视作妖孽。 着实讽刺。 “大爷救命之恩,我定当涌泉相报。只是我现在也囊中羞涩,除了为你们做做家务以外,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报答。”玉卮言辞恳切。 “哪里算是救命之恩,”张处芳挠了挠头,“不过为你提供了一张床铺,举手之劳罢了。” “我看姑娘也没了别的地方落脚,如果不嫌家中简陋的话,姑娘可以在我家中住下。”张大爷摸摸花白的胡子,“对了,还不知道姑娘叫什么呢。” “大爷叫我三妹吧。”玉卮忽然想起自己好像是“三公主”,干脆就应了这个排行,“我是从家里逃婚出来的,怕被抓回去,只好让大爷帮忙隐瞒我的行踪。” “难怪当时姑娘风尘仆仆。”张处芳接了话,“我叫张处芳,姑娘叫我小张便好。至于我爷爷,大家平时都叫他张大爷。” 玉卮应了应声,既然她没用真名示人,也怪不得别人不告诉她真名。 想着自己暂时也确实没有什么别的更好的去处,玉卮就这样在张家住了下来。 (75)原来如此 一开始,玉卮除了一些简单的家务,也只是帮爷孙俩做些针线活。她隐约知道了张大爷他们曾经应该也是富户,不知为何沦落至此。过去很多活计,曾经应该都是家里的仆妇们干的,自然不擅长。 玉卮的绣艺超群,其实完全可以还跟在家里生活时一样,卖点绣活补贴家用。但是万一被有心之人买去,被人知道了她人躲在这里,不仅自己自身难保,还要连累好心收留她的张大爷他们。 她又一次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 几天后,玉卮无意中透露了自己不仅识字、还读过四书五经,可以帮张大爷分担一些文书的活,张大爷便也顺水推舟,好让她觉得自己在这里有点用处。 那日他们得了空闲,张处芳也难得早回家。张大爷看起来似乎是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对张处芳说:“我想了一下,是时候跟你探书爷爷去个信了。我们逃到这里这么久,音讯全无,他一定很担心我们。” “探书爷爷?”张处芳想了很久,“是爷爷您那个远房堂弟?” 张大爷点了点头,“嗯,虽然我们祖上早就分了家,但是我们这支人丁稀薄,我家破人亡之后,也就剩他们这一家亲戚可以联络了。” 关乎张大爷的家事,玉卮自然不便探听,早早就起身去为张大爷研墨。她知道张大爷也不需要她来代笔,于是便去了厨房看看晚饭做得如何了。 很快,张大爷的家书已经写就。玉卮盛了菜出来,刚好看到张大爷把信递给张处芳。她本来无意偷看,但那信封上的“张探书”三个字太大,一下就映入了玉卮眼帘。 张探书?这名字怎么感觉有点眼熟? “徽宁府距此地有百余里,书信一去一回,顺利的话,爷爷要半个多月才能收到探书爷爷的回信。”张处芳接过家书,放进怀里,“三妹姐姐做的饭真香,我闻着就已经在流口水了。” 徽宁府? 玉卮呆立了一下,张大爷两个催了她半天都好像听不见。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她终于问出了心中那个疑问:“张大爷,你大名可是叫,张挺书?” 玉卮是没想到,世界竟然如此小,给了她救命之恩的,竟是她多年以前无意搭救、只知道一个名字的人。她当然不能把如何得知张大爷姓名的事情如实告知,只好编说自己也来自徽宁府,早就听说过张家的声望。 张大爷爷孙也并未多怀疑,反正现在风声过去,他们欠的高利贷应该确实是没有问题了。加上玉卮与他们相处数日,也值得信任,这事也就此翻篇。 只有玉卮一个人暗自决定,要回去拿那张欠条过来,无论如何全了他们的恩情。 第二天,玉卮早早出门,准备悄悄回家一趟,想着脚程快一些当天半夜应该能回。白蹄乌这几天时不时出现,她喂了些干粮,也没有告诉张大爷他们这是自己的猫。 自从上次被他们救回,她就再也没有出来院门过了。算起来至少过了七日,她上次见到白天的南珲府,还要追溯到被那四个歹人侮辱之前。 她不想张望,步速极快,低头的时候却不想撞到了同样快步行走的人。玉卮本来只想说句“对不起”,一抬头却发现这是镇子上的史郎中。 完了,这一出来就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她趁着史郎中可能还没反应过来,赶紧掩面往前走去。 (76)浮出水面 杨氏和隋娘子终于都下了葬,金吒总算是长舒了口气。 玉卮完全杳无音讯,徐娘子一日瘦过一日,他有点纠结于是先找线索帮玉卮洗刷冤屈,还是找到玉卮人在哪里,让徐娘子心安。 但是史郎中又确实是失踪了。 本来因为杨氏的丧仪忙碌了多日的魏大娘旧疾发作想要找他看病,却始终不见人,于是联想起隋娘子命案那天,她亲眼看见的事情。 “魏大娘你确定?史郎中和隋娘子有奸情?”连俊祎惊了一下。 “就在夫人病逝、隋娘子遇害那天,我瞧见夫人不大好了,想赶紧去请史郎中来看看。还没走到他的医馆,就听见内堂里面传来了……那种声音。而且前堂那一墙药柜的抽屉上,还斜插了一支发簪。史郎中做了多年鳏夫,家里哪有女人?”魏大娘压低了声音。 “呃嗯,那你又是怎么确认,和史郎中……的,是隋娘子?”连俊祎继续追问。 “隋娘子那支发簪很特别,虽然不是什么多珍贵的材料所做,但是隋娘子一向是高调爱炫的,老爷你应该也知道一二。她一个逃难过来的灾民好容易有了件像样的首饰,不得嚷嚷得我们整个镇子上的人都知道?所以我肯定没有认错。”魏大娘顿了顿,“老爷,这史郎中无故失踪了数日,确实是有些奇怪。倘若能把史郎中找出来对质,说不定,徐家那丫头的事情会有转机。” “你早就知道史郎中和隋娘子的奸情,为什么当日不说?”一直躲在门后偷听的金吒终于忍不住,第一句话就是质问,“如果当日说了,徐煌姐姐也不至于蒙冤,更不会到现在还下落不明!” “我,我……”魏大娘被吓了一跳,嗫嚅了两下,低头道:“我也没想到这两件事情会有关联,再说,隋娘子死的时候我也去看过,她那支发簪还在头上。当时所有人都认定了徐家丫头就是凶手,我怎么敢站出来反对?再说,隋娘子都已经死了,奸情又是丑闻,我口说无凭,大家会以为我造死者的谣,我只能闭嘴不谈。” “津岐,不得无礼。”连俊祎这才出言打断,“就算史郎中和隋娘子的命案有关联,他若有心要躲,咱们又去哪里找呢?” “说出来,阿爹莫要打我,”金吒道,“前几日我悄悄去了史郎中的医馆,翻看了他的脉案。发现了一些可能的线索,是与阿娘的病有关的。” “嗯?”连俊祎闻言又是一惊,“怎么回事?” “阿娘的脉案倒是每一张都在,但是每次阿娘那张脉案前,总有一页纸被撕去,孩儿百思不得其解。” “你是说,唤云的病,另有隐情?”连俊祎冷汗直冒,“我家在这个镇子上生活了两三代了,史家乃杏林世家,做不得假。现在镇上所有人的病,都是史郎中给看的,没听说过有什么不妥之事。再说,我们和他无冤无仇,他害你阿娘作甚?” “那只有把史郎中抓回来,阿娘和隋娘子的死,才能水落石出了。”金吒坚定地说道,“先在他常看病的几个镇子看看,再去县上府上,我就不信抓他不回来!” 待金吒携着守拙等刚出了镇子,就看到史郎中弓着要驼着背不情不愿地回来了。而在他后面捉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失踪了数日的玉卮。 第34章 女侠 (77)追凶 玉卮见到史郎中,第一反应就是赶紧跑。 跑了两步,她却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史郎中不仅没有追她,还鬼鬼祟祟生怕别人发现。 这就引起了玉卮的兴趣,于是她也不急着回陈户镇了,悄悄地跟在了史郎中后面,发现他进了个当铺。 一个郎中,能有多少值钱的玩意? 玉卮走近一看,那史郎中确认了四下无人,才从怀里掏出了一枚镶着黄色宝石的戒指。 看到戒指,玉卮脑子里嗡得一声,如轰然爆炸一般——她突然想起了自己晕倒前、那个怨灵从她身体出来时,对她最后说的那几句话: “害你被身边的人冤枉,我实在是惭愧。但事情的源头,其实是属于你自己的那颗灵石…… “那天,隋娘子悄悄进了你的房间,见你的灵石珍贵,就生了据为己有的心思。 “可是她还没得手,就被尾随她的史郎中制住,二人争执半天,最后史郎中把隋娘子当场掐死。 “史郎中携了灵石跑了,最后凶手的名头,却落在了三公主你的头上。” 想到这里,玉卮顿时血气翻涌,差点当场暴起。但理智瞬间又占了上风,万一怨灵骗她,她这么冲动,不是在自投罗网吗? 于是她悄悄走到史郎中身后,轻轻划开匕首的鞘,将锋利的刀刃抵上了史郎中的脖颈。 “隋娘子一条人命换来的东西,就这么烫手吗?”玉卮决定试一试他。 那史郎中还在清点着从当铺里推出来的银钱,忽然感到脖子一凉,那一句问话也让他瞬间浑身战栗。 史郎中身材矮小,玉卮又是女孩里生得高挑的,虽然只有十三岁,但已经堪堪比史郎中还要高出一点了,加上自己有功夫在身,制服他完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什么隋娘子,什么人命,这东西,是我的家传之宝。”史郎中故作镇定地把那些银钱收进了怀里,但脖子上已经被汗水打湿,颤抖的语气更是将他早早出卖。 玉卮心下了然,知道怨灵没有说谎。于是将手上的匕首又多施了几分力,她压低了声音说道:“大奸大恶从来冥顽不灵。你的恶行已经败露,现在跟我回去自首,说不定能减轻一点罪行。”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史郎中想做最后的挣扎,“只要女侠肯放过我这条狗命,这些钱我可以分给你,□□……三七……二八,二八行不行?我拿二,女侠拿八!” 玉卮一边扯下史郎中的腰带,一边轻蔑地笑了笑,“这灵石本就是我的东西,当了的钱,我还要分给你?你害我凭空背上了‘杀人凶手’的罪名,我怎么可能放了你?” 说罢,她就用史郎中的腰带把史郎中双手反剪,捆了个结实,史郎中这下完全没有逃脱的余地。 “至于这些银钱,我也不拿你的,免得你说我黑吃黑。等回到镇子上,这银子就作为丧葬费,补偿给隋娘子吧。” 史郎中一路都没有消停,不断求饶不断提出更好的贿赂方案,可是玉卮丝毫不为所动;后来史郎中见利诱不成,改为了谩骂,从玉卮的身世攻击到了徐娘子的未婚先孕,又说起玉卮与津岐、守拙等等的情谊,污言秽语不断。玉卮没想到从小在她心里那个温文儒雅的史郎中,真实的嘴脸竟是这般不堪。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也是涉案人员,她很想出手收拾这个歹人一番,但几番念头起了,又被她的理智强行按下。 一路回了陈户镇,还没到镇子,就碰上了津岐和守拙,后面还跟了他们各自的爹。 (78)案情真相 对于史郎中罪行的审讯,最后被选在了徐家的堂屋里。 之所以这么选,一是因为徐家是镇子最西口的人家,距离最近;二是因为隋娘子是在玉卮的房间中遇害的,徐家也是案发现场。 面对众人的压力和自己有问题的脉案,史郎中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首先是杀隋娘子,二人因为对玉卮那黄色的宝石都起了歹念,但是都想独吞,所以在玉卮的房间里起了争执。隋娘子以史郎中给杨氏的药动了手脚相要挟,却没想到激怒了史郎中,史郎中失手便把隋娘子掐死,然后拿了黄色宝石逃之夭夭。 至于史郎中为什么要给杨氏的药动手脚,却还是拜隋娘子所赐。 隋娘子暗地里嫉妒冯娘子可以嫁给丧妻不久的卢茂,眼见连家二房的杨氏生下小儿子后身体日渐虚弱,于是便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史郎中做了鳏夫多年,根本经不住隋娘子的几番勾引,二人很快勾搭成奸。但隋娘子真正的目的是借史郎中的手让杨氏早早殒命,所以她也只不过是对史郎中虚与委蛇。 对于史郎中来说,连家两房做主把镇子东头三四里外那无人的荒地交给灾民们打理这事,其实也极大地惹怒了他。 本来,那片荒地再往山上走,是史郎中经常挖点草药的地方。现在山下的荒地给了灾民,这些人很容易就会发现山上可以挖草药,断了史郎中的财路。史郎中对连家两房怀恨在心,隋娘子的毒计也正中他下怀。于是二人一合计,史郎中偷偷改了杨氏的脉案,故意在药方里少写了几味药,杨氏得不到适当的救治,自然会早亡。隋娘子再想办法勾引连家二房连俊祎,想必做个填房自然没什么大问题,事成了,有的是史郎中的好处。 史郎中说完,众人皆骇:没想到陈户镇安安稳稳过了几十年的平静生活,暗地里竟然有这样心肠歹毒之人,简直是败坏民风、败坏镇风。于是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说要赶紧把史郎中押送到县里的衙门,告他两条杀人罪,再告一条通奸罪名。 见场面有些混乱了,连俊祎赶忙出来主持大局,但他开口第一句话,说的却是: “我与亡妻杨唤云从小青梅竹马,鹣鲽情深。虽然她先我而去了,但我连俊祎在此起誓,也请各位乡亲做个见证。我保证不会再娶旁人,直到入土,与唤云合葬一处。” 这话说得坚定又掷地有声,但却像是在打卢茂的脸。 守拙强忍脸上的笑意,向金吒使了个眼色。但是金吒眼里却只有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玉卮,根本没发现守拙的小心思。 至于引发隋娘子命案的直接原因、玉卮的黄色宝石的来历,徐娘子只有当众承认,那是她从娘家带出来的传家之宝,当初就连为兄长还高利贷,都舍不得拿出来。 等到众人散去之后,玉卮却知道母亲一定要责问她灵石之事,还有津岐和守拙,也会围着她一顿关心。 她第一次觉得烦,这些糟心的事情,怎么就一股脑地来了呢? 祸害就是那个灵石,又是谁带来她的身边呢 ——还是他,连津岐。 (79)如意郎君 当晚,玉卮没有和徐娘子有过多的言语,反而自己跟了绿颜,到宋家宿了一晚。 她也是后来才听绿颜提起,徐娘子为了不让她害怕难受,独自把她们两人房间的床铺做了交换,好让玉卮回来能安心就寝。 母亲到底是最疼她念她的人,狗男人只会给她带来不幸。 第二日玉卮就回了徐家,路上还是免不了受到旁人的指指点点。已经是第二次这样了,明明是她跋山涉水把真凶抓了回来,在其他人眼里,她还是那个被鬼上身的妖女。 话确实是没错的,可她明明也是受害者。 出乎意料,徐娘子没有过问她黄色宝石从何而来,怎么回事。只是问了她这几日怎么过的,吃睡好不好,有没有受人欺负。 徐娘子瘦了好多,和她记忆里那个温婉却坚毅的母亲形象差距甚大。 “阿娘,现在镇子上的人已经认定了我是妖女,我们,”玉卮想了想,“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这里?” 徐娘子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的女儿离家出走几日,竟然真的生了彻底离开的想法。她明白女儿的意思,也知道女儿受的委屈,但是她这么多年来,早就疲惫不堪,再让她换个地方生活,她怕是熬不住了。 “南珲府上有不少人都认得阿娘的模样,阿娘去不得。”她的回答,却指了另外一件事。 “那就去隔壁镇,去县里,阿娘你这么能干,女儿我也长大了,咱们大不了舍了这里的一切,从新开始。”玉卮握着徐娘子发干的手指,心里忍不住心疼:“女儿就算受再大的委屈,吃再多的苦,也一定会让阿娘过上好日子的。” 徐娘子欣慰地笑了笑,却还是拒绝:“我的煌儿大了,也有自己想要追寻的东西,阿娘不会做你的拖累的。阿娘知道,再让煌儿你呆在镇子上,你一定不会高兴,不如你还是出去,到你想去的地方去,隔山岔五回来看看阿娘,阿娘已经很满足了。 “等你站稳了脚跟,等你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煌儿,你知道阿娘从你小的时候,就给你看好的郎君是谁吗?” 第35章 说还是不说 如意郎君? 玉卮没想到徐娘子会突然说起了这个,双耳一下红了。她不想让母亲发现自己的窘态,只好低下头,小声说道:“阿娘的心思,女儿怎么猜得到呢。” “你从小就聪明,怎么会猜不到?”徐娘子笑道:“当然是卢老爷家的卢守拙了。他虽然不算多么聪明绝顶,但是为人忠厚老实,踏实可靠。阿娘看得出,他对你一直很上心,煌儿你若是跟了他,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原来是守拙哥哥,”玉卮低声说道,“不过,女儿对他却没有那份心思。” “你心里是谁?难道是连家二房的津岐吗?”徐娘子一语中的,“那你知道为什么,阿娘明明知道津岐这孩子聪明绝顶身手又好,却不想你嫁给他吗?” “为什么?”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玉卮也忍不住问了出口。 “太聪明,太能干,本身就是致命吸引,他又生得那样好。若哪天他心里没有你了,你该怎么办,我的傻女儿?感情对女人来说,并不是最踏实的依靠。与守拙相比,津岐确实更为优秀,但变数也更大。第一是他的家境,第二……”徐娘子停了一下,思考要不要说出来,但想了好一会儿,最终却还是选择了继续,“第二是煌儿你的身世,我虽然不能告诉你为何,但阿娘隐约觉得,你和他在一起,最终受害的只有你自己。” 玉卮想开口问自己身世,可是看样子徐娘子终究是没有松口的意思。她曾经说过“时机成熟”时会和盘托出,看来,现在还没到。 “所以阿娘的意思,是应该选择最合适的,而不是选择最好的?”玉卮提炼了一下,又忽然想起了一年多以前,曾经与徐娘子探讨过的“喜欢”的问题,那时徐娘子隐隐透露出,自己曾经也有一个刻骨铭心的恋人,不过玉卮猜想,这个人多半都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徐娘子笑了笑,有些欣慰地说道:“还是我的煌儿好,有的选,不过阿娘不会替你做主的,一切都希望遵照你自己的本心。” 有点无聊,说不下去了,玉卮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抹了抹脸说道:“阿娘你知道吗,这次在南珲府救了女儿性命的人,竟然就是当年那两张欠条里,除了舅舅以外,另一张的主人。” “你是说,咱们当初无意间帮了他,今天他又阴差阳错帮了你?”徐娘子一脸惊喜。 “世界真是小,又或者只能慨叹,所有的因果都有报应循环。当时贾哥说了是追另一个欠了高利贷的人到南珲府来,但意外碰见了我们,又因此殒命。我一直以为收着的那张欠条应该永远都派不上用场了,却没想到它还有发挥大作用的那天。”玉卮想起了自己本来回家的目的,一边说一边回了她原来的那个房间,想到衣柜最深处,把那张欠条找出来。 空空如也,连装它的荷包都一起不见了。 “阿娘,你是收过我的东西吗?”玉卮大声问道。 “没有,阿娘只换了两间房的床铺,你的东西阿娘完全没动过。” 此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玉卮已经猜到,是谁拿了她的东西了。 (80)赔礼道歉 金吒一大早就先和守拙一起,跟了父亲几个到县里报了史郎中的案子。 他知道玉卮一定会回徐家,他紧赶慢赶回来,徐家大门紧闭,玉卮应该在。 自那日两人一起再次进山洞,他们就再也没有说过话。期间发生的变数太多太多,他也知道他们原本稳中有序、慢慢向好的关系,可能要发生重大的改变。 那天他们一起吃了卢家的酒席,还坐在一起,耳语不断;进入山洞前,玉卮还对她笑语盈盈,说他为她披荆斩棘了两次,这次轮到她身先士卒。 他以为这是美好的开始。 但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怨灵的影响,玉卮突然发了狂,不让他靠近,嘴里还念着让他“走开”。 他以为,凶案的真相大白之后,她会缓和态度,虽不说主动找他说话,但也不会闪躲。 可是已经第二天了,金吒在徐家门口敲了半天门,玉卮就是不肯开。 他以为是玉卮见守拙在旁不好说话,于是就叫守拙先回家去了。 “姐姐,是我呀姐姐。”金吒好言好语,“只有我一个人来找姐姐,姐姐开门,我有话对你说。” 这一招真的管用,玉卮立马就把门打开,还伸手拽他进了门。 金吒以为她态度好转,哪知她刚关上大门,就把拽他的手给放开了。 好吧,没有行动也可以,至少她愿意见他了。 可是玉卮下一句话就给他当头一盆冷水:“连家小子,你是不是偷我东西了?” 她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叫他“连家小子”,这一点过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任何改变。 金吒的小白脸一下胀得通红,她其实没有说错,但是这个“偷”字太刺耳了,他听着难受。 “我……姐姐,你听我解释,我担心那帮人趁你不在翻你东西,所以……”一向伶牙俐齿的金吒,今天突然发现自己舌头居然不太好使了。 “所以你就抢先一步,翻了我的东西是吧?”玉卮冷哼一声,“想不到你堂堂连家大少爷,竟然还干出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来,成何体统?” 又是这句话,上次他父亲也说他“偷鸡摸狗”,金吒忍了,毕竟他虽然撒了个大谎,但好歹办成了自己想办的事情。今天玉卮也说他“偷鸡摸狗”,可是他明明是为了保护她 ——哦,当然,他也想过直接把那欠条还给张大爷的,但是现在却万万不能了,不然他就更是解释不清。 被冤枉的滋味不好受,他知道,否则玉卮就不会干脆离开镇子。 “我,唉,不是姐姐你想的这样。”金吒挤了个自己都觉得难看的笑容出来,“我这都是为了保护姐姐,姐姐忘了吗,我可是姐姐的大护法呢。” “不管怎么说,先把东西还给我。欠条,还有那个荷包。”玉卮根本不理他的嬉皮笑脸,冷漠地伸出了手。 “不给,就不给,”不知为何,金吒有点逆反心理,突然决定这次不顺着玉卮了,反正那欠条最后还是要还给张大爷,“我送了姐姐那么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石,换姐姐一张欠条,姐姐不亏的。” 可是这话一出口,玉卮怒极反笑,小脸上凌厉的五官飞扬,是如此美丽。 “我就知道,果然是你。连津岐啊连津岐,”玉卮拧着细眉,笑容里带了太多没有修饰的讽刺和不甘,“就因为你那块劳什子的宝石,我的房间变成了凶案现场不说,我还被污蔑成了杀人凶手,我可真要谢谢你啊,谢谢你。” “姐姐,你那时被那怨灵附身,我担心你有危险,才用那宝石来为你护身的。”金吒赶紧解释,“谁知道竟然有人趁着那天场面混乱钻了空子。害了姐姐,真的不是我的本意。” “那宝石我见过,没什么特别,你怎么说它能给我护身?”刚刚还笑着的玉卮冷冷地问道。 看上去,这个问题已经触及了真相的边缘。 到底说还是不说? 金吒思考良久,还是决定说了出来:“姐姐忘了洞中那个怨灵的话了?我可是神仙,我怎么会不知道?那块宝石对姐姐很重要,姐姐找到它下落了?” 没想到玉卮却没有什么吃惊的反应,反而一脸平静。她的目光停留在金吒的脸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原本神采飞扬的脸也加深了一丝倦怠的气息。 金吒以为,她还要继续“灵石”这个话题,但下一秒却听见她说: “甘露太子是吧?我徐煌一介凡人,可不敢劳烦您神仙大驾。咱们两个仙凡有别,最好还是保持距离,免得回头被人知道了真相,又说我要攀您的高枝呢。” (81)真的这么巧 莫名其妙,纯粹的莫名其妙。这一场金吒本来以为的和好谈话不欢而散,而他绞尽脑汁都没想明白到底为啥。 头痛,痛得要裂开。金吒貌似已经头痛了很长时间,他以为问题解决之后自然不痛了,却没想到还是那么难受。 玉卮听到他是神仙的反应,活脱脱就是当年他们初初下凡的时候,她告诉他她是仙女之后他的反应的翻版。 ——“唉!你怎么听到我是仙女,一点反应也没有啊。” ——“有,有反应啊。” ——“你这叫什么反应?” ——“那你希望我有什么反应?” ——“至少,至少你应该吃惊吧。” ——“哦天哪,你是仙女,我好好吃惊啊!” 想到这里,金吒自己都忍俊不禁。 可是他当初逗她开心如此容易,这一世他努力了十一年,以为把哄她的本事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却一朝又打回了原形。 玉卮应该是知道了什么,但她的话也说明了她并不知道她自己的真实身份和曾经的记忆,否则,她不会这样讥讽他。 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是不是应该直接和盘托出呢? 这是个问题。 第36章 扮演游戏 到了晚上,金吒才发现玉卮又不见了。问了徐娘子才知道,玉卮受不了镇子上的人的指指点点,自己收拾包袱出门去了。而且,徐娘子还不愿意告诉他玉卮去了哪里。 这倒是难不倒金吒,让守拙去问说不定能问到。 很快,守拙回来了,跟他说玉卮去了南珲府,但是守拙铺子上的事情太多,这几天都走不开。于是金吒决定直接走夜路去南珲府,父亲也发现不了。 幸好津峪已经有了基本的自理能力,家里还有魏大娘,津岫也有人照看。 这次去南珲府,首先当然是找到玉卮。想把她劝回来很难,金吒知道她的性子,认定了的事情,很少有转圜。 其次,就是把那张欠条拿给张大爷。反正玉卮都已经误会他了,那他干脆就把话挑明,就看她会不会相信他。 赶夜路对于金吒来说都惯了,不过这一次没有白蹄乌的陪伴。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这只破猫了,他甚至还有点想念。 当南珲府清晨第一缕阳光射到张家院子里玉卮的房间时,金吒刚刚赶到。这会街上人还非常少,他转了一下,确实不出所料地没见到玉卮。 有早起的行人在讨论,说是方巢起义声势越来越大,朝廷根本管不了,听说北方好几个早就割据一方的节度使以讨伐起义为由起兵,局势越来越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战火就烧到了这里。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乱世中能保全自己已是大幸,想到自己的一家大小、想到玉卮和徐娘子他们,金吒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还很重。 不过眼下的首要任务是找到玉卮在哪里落脚,金吒先去了原来刘继毅经营的绣铺、医馆之类的地方,没有见到人;荒地里找了找,更是不可能在。 南珲府的地盘说大不大,说小也并不算小,自己这么没头苍蝇地找下去,到时候灰溜溜回了镇上,肯定要被守拙取笑一番,说不带上他,肯定找不到人。 等金吒又转了一圈的时候,忽然在角落里看到了那个白色的影子——这只小猫咪,终于知道来迎他了? 可是白蹄乌上墙下地,转了几个街口,最后却消失在了那个他来过两次的院落。 不会吧?天底下真的有这么巧的事情? 反正也是要来张大爷家给欠条的,就算是他搞错了,也不会太尴尬。金吒想着,就敲了敲张家禁闭的大门。 没多久,就听到后面传来了走路的声音,听起来和玉卮的很像。 真的这么巧? 然后门开了,后面是玉卮那张愈发美丽的小脸。 玉卮看见是他,下一秒就想把大门关上,但是金吒出手更快,伸手就把门抵住,玉卮关不上了。 “姐姐,原来你躲在这儿啊。”金吒笑着,手上的力气并没有松懈,“你的大护法一番好找,还是能把你找到。” “阿娘怎么说话不算话,转头就把我给卖了……”玉卮咬牙切齿,“你这个连家小子,为什么如此阴魂不散?” “我不是姐姐的大护法吗,怎么能说我阴魂不散呢?”金吒知道玉卮的力气肯定比不过他,对答格外轻松。 “三妹,你这是在干什么?”玉卮身后却传来了张大爷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刚起床,很快就走到了门口,“诶?这不是上次送信来的小兄弟吗?难道三妹你们认识?” (82)奇妙的谎言 不会吧? 张大爷怎么还认识他啊?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玉卮一边不情不愿地请连津岐进来,一边吃惊于这个令她顿感意外的现实。 而且他们似乎……好像还很熟,明明是爷孙的年纪,不应该啊。 很快,他们三个就都到了堂屋里,玉卮虽然并不想见到津岐,但毕竟是客人,她又不是这个家里真正的主人,丢了礼数也实在不好。 “家里是没有茶的,你就将就喝点水吧。”玉卮把水杯放在了津岐面前。 “姐姐请我喝什么,我就喝什么。”津岐淡淡一笑,接过了杯子。 果然,张大爷此时最坐不住,开口就是那个致命的问题: “你们认识?小兄弟你管三妹叫姐姐?” 空气里安静了一下下,二人很快同时答道: ——“不熟不熟,完全不熟。” ——“是,她是我亲姐姐。” 听完对方的说话,二人又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津岐眉眼弯弯,玉卮却垮下了脸。 不明就里的张大爷想到三妹告诉他自己离家出走的原因,总结了二人的发言:“所以,三妹是小兄弟你不熟的姐姐?” “张大爷说笑了,姐姐哪有不熟的道理。”只见津岐从袖中掏出那个荷包,再从里面拿出欠条,“这是上次我父亲应允了大爷要亲手奉上的东西,不过他这次又不便露面,特定让我给大爷您拿来。上次为了避嫌撒了谎,实在是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张大爷接过欠条,打开看了一眼,就马上收到怀中,“上次就觉得小兄弟你看着眼熟,原来是那位金麒相公的儿子。也不知小兄弟你如何称呼?” 什么金麒相公?还有人抢着自己给自己当爹的吗? 玉卮在心里忍不住念叨。 “大爷叫我津峪就好。”津岐随口一答,反正自己家里的其他人也没机会和他们见面。 玉卮听了在一旁又翻了个小小的白眼,怎么还有人盗自己亲弟弟的名字,堂堂甘露太子就这么下作吗? 而张大爷却理所应当以为“津峪”是姓和名一起,所以也没有继续追问,反倒说起了另一个问题:“所以三妹也是金麒相公和黄儿姑娘的女儿吗?” “是啊,三姐排行老三呢。”津岐非常自然地说道。 煌儿姑娘?怎么连她的名字都编排进去了,这下她又变成了自己的娘亲,玉卮听得拳头都硬了。 只有张大爷在内心默默算着:永嘉三年,到现在最多十四年,金麒相公和黄儿姑娘的三女儿都十三四了,当时他们居然还不承认他们是夫妻?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奔放了吗? 不过说起来,三妹和他记忆里的黄儿姑娘不说一模一样,七八成相似是有的。怪不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他就觉得似曾相识。 “那既然都是故人,我也就敞开话题来说了。三妹,我多年前就认识你的父母,知道他们不会干给女儿逼婚这种事情。是不是你这次离家出走太久,你父母忍不住让你弟弟来找你了?”张大爷说道。 “我……”玉卮一时间不知从哪里开始解释,她总不能一下就把津岐说的所有话全部推翻吧? “大爷误会了,三姐她没有离家出走。”倒是津岐解了围,“是我们镇子上有个恶霸垂帘我三姐的美色,想要强娶,我父母没有同意又实在是无法与那恶霸硬碰硬,只能让三姐来投奔了张大爷。” “这样,”张大爷闻言,摸了摸花白的胡须,点了点头,“合情合理。所以,三妹你现在能告诉大爷,你到底叫啥了吗?” “呃,”玉卮脑子里飞快转了一下,既然她都当自己娘了,那就用阿娘的闺名给自己做名字吧,“张大爷,我叫琬吟。” “金琬吟,好名字,好名字。”张大爷又点了点头。 (83)远离 送津岐出门走了老远,玉卮才咬牙切齿地狠狠掐了他一把:“你这个连家小子,去哪里胡编了个生父生母来,还非要把我牵扯进去?” 津岐吃痛,龇了牙又不能还手,立马换成了一张笑脸:“这不是为了以后好方便经常来看姐姐嘛。” “谁要你经常来看。”玉卮抬了抬下巴,“我巴不得离你远一点,越远越好。” “姐姐为什么突然对我这样,我真的百思不得其解。”津岐忍不住抓住了玉卮的手腕,话语里竟然有了一丝乞求的意味。 除了他帮倒忙害她有家不能回这件事,还有她从小的几次梦境、在山洞里的所见所闻,她不愿说,而且感觉怎么说都说不清。 ——不好意思,我虽然知道要和你成亲三次,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会骗我、害我? ——我曾经梦见过一个魔头,好像我把他杀了就能恢复记忆,你是神仙,你能帮我杀了他吗? ——虽然可能我也是神仙,但我们在一起违反了天规,我好好的干什么要为了你接受最严厉的惩罚? 越来越乱,越想越烦。 她慢慢垂下眼帘,从津岐的手中挣扎出来,缓缓开口道:“你是神仙,我是凡人,我们的道路本来就不同。你保护了我这么久,确实帮了我很多,但也给我带来了不少的祸患。我肉体凡胎,经不起折腾。” 金吒大惊,这种话真的不像能从玉卮的嘴里说出来的,他想了想,决定再试一试:“姐姐,你除了知道我是甘露太子,还知道什么?能告诉我吗?” 玉卮的眼里闪过了一丝犹豫,动了动小嘴,含糊地说:“知道我们再纠缠下去,就是违反天规,要遭到严厉的惩罚。” 如果玉卮真的想起来了全部,绝对不会这样,上一世他们的故事里,她是主动追爱完全不顾天条规则的那个人。 他不能再骗她了,但也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 第37章 碧玉妆成 金吒坚定了语气:“姐姐,你千万不能这样想。姐姐有没有想过……有些事情不是像姐姐看到的听到的那样呢?” “津岐,我有点累,也不想追究这么多了。”玉卮没有接他的话,“你赶快回去吧,家里还有两个弟弟要照顾呢。你阿娘走,我都没去送她,这次回去也匆忙。这是我的不对,下次再回镇上,我会亲自登门给你阿爹道歉。” 金吒不知道玉卮的话里还有没有转圜的机会,但他肯定是要继续来看看玉卮的,就算是为了徐娘子,也一定要这么做。 而他下一次再来张家看玉卮的时候,身边还跟了守拙。 为了避免穿帮,金吒给守拙重新安了个身份——他和玉卮的“二哥”,但却让他用幼弟津岫的名字。 守拙忍不住吐槽道:“二哥就二哥吧,怎么也得是津岸不是津岫。甘露太子,你都是神仙了,怎么还要这样占我的便宜?” 金吒想了一下,同意了。 于是三妹“金琬吟”又多了个二哥“金岸”。 玉卮本身也不想见他们,她自己完全没有想明白,守拙哥哥和津岐看上去比之前更加要好也就罢了,一向稳重的他竟然也配合津岐玩这幼稚的“换身份游戏”。奈何张大爷太过热情,见是玉卮二哥来了更说烹羊宰牛也要招待,就是可惜他们的父母无法到场。 玉卮心里冷笑:父母?从哪里来的父母?天上掉下来的吗? 他们长大了之后,脚程相比原来快了不少。从前从镇子上到南珲府要五六个时辰,现在日夜兼程,不过三四个时辰。金吒和守拙总是半夜赶路过来,早上和玉卮处芳吃了早饭,待到快中午时再出发回去,到家时也不过刚刚傍晚时分。 玉卮也回去了几次,她挂念着徐娘子和好姐妹绿颜。当然,答应了金吒要去给连老爷登门道歉的事情,她第一次回去就做了。 当初那史郎中当了玉卮的灵石换来的一大笔钱,最后还是兜兜转转到了玉卮自己的手里。本来,那笔钱拿给了金吒的父亲连俊祎,史郎中妄图贿赂连俊祎放了他,但杀妻之仇不共戴天,连俊祎没有执行私刑已经很不错了,怎么可能如史郎中所愿呢? 冯娘子之前咬着徐娘子不放,要她为自己女儿赔了隋娘子的丧葬费,徐娘子东拼西凑,还找连家借过一点。连俊祎想着那黄色的宝石本就是徐娘子的家传之物,这下真相大白,这笔钱赔给徐娘子,完全合情合理。 后来玉卮回来两次,徐娘子便把大部分的钱又转交到了玉卮手上,本想让她再把那个宝石赎回来。 可是玉卮才不要去赎回来,那黄色灵石害她有家不能回,她把它赎回来放在身边,万一又惹祸上身怎么办? 还不如拿那些钱改善改善自己的生活,虽然她现在也能独自接点绣活卖钱,但完全养活自己还是有点困难。 后来,听说史郎中在狱中还没等到勾红,就被不知哪里来的毒蛇咬死了。 又是毒蛇? 罢了,本来就是报应不爽,天理尚在。 而玉卮他们相对平淡的日子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除了三件事的发生。 (84)三件事情 第一件事是当时看来并没有什么,但却是对后来影响最为深远的。 一直割据东南的江南道节度使王建孟,最终还是在方巢之乱开始三年多之后,以平叛为名起兵。菩洋府、南珲府和徽宁府都属于江南道,故而作为平民的他们,什么都没做,就已经站在了朝廷的对立面。 可站在大晋朝廷的正面又怎么样呢?王朝末世,帝国风雨飘摇,皇帝荒淫无道,朝廷奸佞横行,百姓民不聊生。对于陈户镇上的普通居民来说,吃饱饭、过安稳日子已经心满意足,谁又在乎是谁坐了龙椅,这个天下冠什么名字? 第二件事,是玉卮出来一年多之后,绿颜的母亲秦娘子身体油尽灯枯,最终还是扛不住离了世。 玉卮回去和徐娘子一起,帮着绿颜处理了秦娘子的丧事。绿颜这下双亲皆丧,又没有别的亲戚可以倚仗,彻底成了孤儿。 金吒和守拙、津岸、寇荣等都同情绿颜的遭遇,但是他们毕竟都是男孩,让绿颜去他们家中居住着实有点奇怪。玉卮倒是早就考虑了,反正自己常年不在家里住,徐娘子又是独居,不如就让绿颜搬过来和徐娘子一起住,相互有个照应。就算自己以后回来了,和绿颜好姐妹宿在一处,也完全没有问题。 于是宋家秦娘子下葬之后,绿颜便把宋氏家里那破宅子卖了,买家是当年玉卮从蛇妖那里救下的男孩和他爷爷,并着同是灾民的另外一家人。 不算巧合,也不算缘分。 第三件事,则是他们几个之中年纪居长的连津岸,在他快要十八岁的时候,娶了隔壁泌水镇上杜家的女儿杜思昕为妻。 听说是津岸的母亲孙娘子拍板定下的亲事。孙娘子就来自泌水镇,杜家是她娘家隔壁的老邻居,她偶尔回娘家探亲,很是喜欢杜家这个温柔娴静的女孩。 津岸的婚礼不算铺张,但也是金吒的大伯连修祎夫妇能给儿子最好的了。他们只有这一个独子,虽然津岸从小身体不大好,但性格宽厚仁义踏实稳健,夫妇很是以他为傲。津岸一生只有一次的婚礼,虽然摆不出三日流水席的豪横排场,但是吃穿用度也皆是上乘,守拙玉卮等几个小辈来凑热闹,看了都忍不住艳羡。 最重要的晚宴上,金吒父子四人作为男方家里的亲戚,自然和杜家来的客人们坐到了一桌。而徐娘子玉卮母女并着绿颜,就和守拙一家四口坐到了一起。 冯娘子嫁给卢茂之后不久便怀了身孕,卢茂欢喜得紧,想不到自己接近四十了也能老来得子。后来冯娘子果然生下男孩,卢茂给他取名为“守拓”。如今守拓已经一岁多了,守拙和冯娘子的关系也因为守拓的降生有所缓和,不过,守拙依然是对卢茂不满的。 玉卮和绿颜倒是没什么心思逗弄襁褓中的守拓,满心满眼都是杜家小姐的十里红妆。谁不想做身着凤冠霞帔、仪态万千的新娘呢?可是,一日的奢华毕竟不等于一世的荣光,婚礼的铺张是做给外人看的,婚后的日子才是自己过的。 “徐煌,你说到咱们成亲的时候,会不会也能穿上这么好看的嫁衣呢?”绿颜忍不住艳羡,“这么好看的嫁衣,穿在你的身上,肯定更好看。” 可是玉卮的注意力却已经完全被那嫁衣上的刺绣吸引,这是孙娘子专门在菩洋府上找人做的,很是精致。 “这嫁衣,我和我娘都能做,只是需要费些时日。”玉卮笑道,“绿颜你要是喜欢,等你嫁给守拙哥哥的时候,我给你做一件更好看的。” 绿颜没想到玉卮会说出这样的话,一下羞红了脸,忙捂住玉卮的小嘴,轻声道:“徐煌你快别胡说了,小心被别人听到。” 守拙就和她们坐在一桌呢,此时正要把守拓从怀里抱给冯娘子。 和他们隔了一点距离的金吒看到二人红着脸打闹,第一次觉得又是心痒又是欣喜。玉卮转世已经快要十七年了,也完全到了议亲的年纪。他知道徐娘子应该并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父亲连俊祎也从未表过态,自己想要顺利把玉卮娶到手,恐怕有不小的难度。 这几年以来,虽然他努力在修补和玉卮之间的关系,但似乎全是徒劳。她对他态度冰冷,连带着对守拙也不像小时候那般亲密,如果不是看在张大爷的面子上,估计她连他们的面都不愿意见。 想到这里,金吒刚刚还好受的心境又莫名难过起来,头也开始微微发疼。 最近头疼的毛病似乎又加重了,发病的频率比之从前高了不少。可是金吒专门去南珲府和菩洋府找了郎中来看,却都只是说他思虑过重,休息不好。 身为甘露明王,金吒司掌医药净化,从小到大他都身强体健几乎没有生过病。可自从玉卮被人冤枉之后他就害上了这个毛病,他也只能当自己为她忧虑,也为未来忧虑。 自己转世以来,一晃快十四年过去了,金吒始终没有关于玉卮转世的任何线索。除了白蹄乌,他的生活和做神仙时天差地别。他知道自己当初自戕能带着记忆转世已经算是莫大的宽容和恩赐,今生他也不求能重新修炼得道,可是玉卮转世是为何?若是为了陪他,那她怎么会完全失了记忆? 事情很快就迎来了新的转机。 不过在那之前,他们几个才第一次听说了张大爷家破人亡的原因——可偏偏这原因让一向嫉恶如仇的玉卮犯了难,害了张大爷一家和徐娘子一家的,竟然都是同一个人。 徐娘子的舅舅,当年用卑鄙手段囚禁刚下凡玉卮的,徐有禄徐员外。 第38章 “故土”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孩子大了,我终于能放开手脚让他们谈恋爱了,太感动了。 (85)家事 “你说徐有禄?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不算我的舅舅。”玉卮得知真相后,第二日就迫不及待返回了镇子上,找徐娘子求证细节。 绿颜知道玉卮回来是为了跟徐娘子说徐家的家事,自己听着不方便,便去了徐家外面土地施肥浇水。 冯娘子嫁给卢茂、隋娘子突然被杀,原本是对半分的土地再也不用被抢,全部由绿颜包揽了耕种和收获。加上绿颜本身卖宅子的收入,即便是徐娘子的私塾现在只剩下金吒、津峪、绿颜、寇荣和寇英五个学生,她们二人的生活还是过得下去。 “不是舅舅,难道是叔叔?”听到徐娘子的答案,玉卮十分不解。 “叔叔?更不可能了。”徐娘子摇了摇头,“我父亲本姓杨,自幼家境贫寒,后来便做了徽宁府徐家的倒插门女婿,所以我哥哥和我,都跟我大娘姓,姓徐。” “大娘?阿娘你是妾室所生?”玉卮问道。 “是也不是。”徐娘子顿了顿,“我阿娘原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奈何我外祖父卷入一场政治斗争,最后身死家亡。我阿爹和大娘见我阿娘可怜,不想她沦落风尘,才收留了她。本来,阿娘是不可能嫁给阿爹的,毕竟阿爹是倒插门,怎么还能纳妾呢?但是大娘生下我哥哥后不久就生病离世了,离世前嘱咐我阿爹一定要好好照顾阿娘,娶她做填房,所以我阿娘就成了徐府继任的夫人。” “我懂了,所以徐有禄是舅舅徐琬响的亲娘舅,但是和阿娘你,却没有血缘关系,对不对?”玉卮恍然大悟,“可是既然徐有禄和阿娘的娘家是亲戚,他又怎么可能害阿娘的父母呢?再说,阿娘和舅舅是亲兄妹,为何感觉,性子差了这么大?” “徐有禄一直特别不喜欢我阿爹、你的外祖父,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哥哥就被他接到他那里养着。想必你也知道,徐有禄是徽宁府上有名的恶霸吧,哥哥从小耳濡目染,能学到什么好处?至于害了我的父母,到底是真的还是以讹传讹,我现在完全不清楚。如果确实为真,那么说他贪图他亲妹、我大娘的丰厚嫁妆,也不是不可能。” 玉卮闻罢点了点头,又想了一下道:“阿娘离开家多少年了?得有十七年了吧,就不想回去看看吗?” “怎么?你想去看看?”徐娘子一眼就看出了玉卮的心思。 “是有这个想法,想知道阿娘的家在哪里、阿娘从小生活的地方长什么样子,最重要的是,去看看外祖父和外祖母都葬在哪里。”玉卮道。 徐娘子听罢,似乎被触动了某件心事,久久都没有再说话。此时母女俩都坐在堂屋的上首那个平时徐娘子上课的地方,白蹄乌趴在下面的课桌上,如同听课一般。 有蜻蜓低飞,鸟鸣蝉嘶都渐渐没了声响。 白蹄乌突然起了来,几步路就穿过走廊,跑进了里屋。 玉卮伸手探了探,掌中有几滴雨水透亮,晶莹了她有些干燥的掌纹。 “下雨了,我去把绿颜叫回来。”玉卮转头对还坐着的徐娘子说道,这才看到一直不说话的母亲,原来早就满脸泪痕。 “阿娘?”她知道徐娘子要强,很少在她面前哭泣。 “十七年了,我又何尝不想回去看看呢?”徐娘子却似喃喃自语,“可是我不敢回去,我也不能回去……煌儿,你这次去徽宁府,一定要帮阿娘跟你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好好说道说道。” (86)假装偶遇 玉卮第二日便踏上了去徽宁府的路。 这次,她特意做了男儿打扮,头发全部束起,裹一个小小的头巾。小脸涂黑,已经有些挺拔的胸部也裹了很多层。 衣服是她连夜找守拙哥哥借的,说是要帮处芳送货去隔壁县里,还死活不让守拙帮她。 处芳比津岐还小一两岁,他的衣服太小了;守拙的衣服勉强可以,凑吧凑吧也能穿着上路。 玉卮现在偶尔会在洗脸的时候对着井水照一照,原来自己长大之后,真的和第一次的梦境里一样明艳动人,顾盼生辉。 天上的仙女就是长这样吗? 徽宁府路途遥远,从南珲府出发,也要走上一天一夜不止。幸而途中有白蹄乌相伴,长路漫漫,玉卮一路走也不觉得烦闷无聊。 徽宁府比南珲府大了起码一倍,也繁华富庶不少,虽然近年来国家频经战乱,但也依旧可以看出往日车水马龙的模样。 想到阿娘从小在这样的地方生活长大、又有父母疼爱,玉卮对自己的身世,不知不觉又好奇了起来。 打听了一下,姓徐的人家有好几个,光是徐有禄都有三处宅院,玉卮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快速找到自己的舅舅徐琬响。 刚准备一个个去探,回头便撞到了一个人的怀里——没错,又是连津岐。 “你……”看着津岐那嬉皮笑脸的样子,玉卮非常生气,但想到这偌大的徽宁府只认识他一人,她心底却莫名有些心安。 “你不要告诉我,你和我真的是偶遇。”玉卮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 “姐姐说笑了。”津岐眨眨眼,上下左右地看了玉卮一圈,才若有所思道:“卢大哥的衣服,对于姐姐来说还是太大了。其实姐姐想女扮男装,找你的大护法我借衣服是最合适不过的,何必要求助于卢大哥?” 守拙高大壮硕,他的衣服穿在玉卮身上,就好像玉卮套了个麻袋一样,更加衬得她身材高挑纤细。 玉卮拢了拢过长的袖口,不想接津岐的话,转脸不看他,撇了撇嘴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那天听张大爷讲了他家破人亡的经历,我就知道姐姐动了来徽宁府看看的心思。”津岐朝玉卮靠了靠,“姐姐迫不及待回了镇子,又迫不及待找卢大哥借衣服,就算是卢大哥不说,宋绿颜也不是口风紧的呀。” 他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玉卮不知为何脸有点发红,不过幸好她涂黑了,应该不会被他发现。 玉卮咬了咬下唇,“他们都不陪我来,就你肯来?” “我是姐姐唯一的大护法。” “说正经话。” “姐姐也知道徐娘子现在身体不好了,徽宁府路途实在遥远,哪经得起这样的奔波。卢大哥嘛,他家里忙得很。而且我和姐姐之间的有些事情,确实也不方便让他参与。” 听到这里,玉卮皱了皱眉,斜着眼问他:“我和你之间,能有什么事情?” “姐姐来徽宁府,恐怕不是为了找舅舅叙旧这么简单吧?”津岐借机又凑近了一点,“如果姐姐是想报仇的话,弟弟我愿意为姐姐分忧,只求姐姐不要不理我。” 玉卮愣住了,任由刚刚撸起的袖管全部垂了下来,遮住她纤长的手指。 她的亲舅舅是当年害他们母女的元凶之一,她埋了直接作案的贾哥四人、杀了间接帮凶绣铺老板刘继毅,还会放过透露他们行踪的徐琬响吗? 亲舅舅的亲舅舅徐有禄,不仅害了张大爷一家家破人亡,也和自己的外祖父外祖母有着直接的厉害关系。 如果说,在很多人眼里亲情既是羁绊又是掣肘的话,那么对于玉卮,她除了相依为命的母亲徐娘子,便再也不在乎“血缘”这两个虚无缥缈的字了。 但令玉卮震惊的是,她明明什么都还没有对津岐说,但是他好像对她的这些想法了如指掌。 原来神仙的一个法术,是读心? (87)谁要看你 玉卮的脸上闪过了一丝错愕,金吒便知道自己猜对了至少七分。 这几年来,他偶尔回想起整个事情的经过,甚至有强烈的感觉,那个绣铺老板刘继毅的暴毙,也是玉卮的杰作。 只是没有证据可以证明。 无妨,虽然作为神仙,他们不能左右人间的事情,更不能利用法术破坏人间黑白的平衡,但是对方都已经欺到他们头上了,难道他们连还击的权利都没有吗? 徐琬响毕竟是玉卮的亲舅舅,徐有禄也算玉卮名义上的亲戚,这个手,交给他来动是最好的。 他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想法。 “连家小子,你既然已经猜到了,那就先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办?”玉卮回过神来,这才问道。 但金吒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又看了一眼玉卮的穿着打扮,摇了摇头说道:“姐姐穿着这身累赘,连身手都不好施展。弟弟我出的第一个主意,就是咱俩把衣服对换一下。” 找了个四下无人的破屋,玉卮还是难掩心中的疑虑,金吒看出她的紧张,语气轻松地说:“姐姐放心,这里不会有蜘蛛的。” 玉卮闻言惊了一下,勉强扯了扯嘴角,“难得你还记得这些。” 他不想耽误时间,径直走到了破屋的门前,朝还留在里面的玉卮说道:“就换外衣,姐姐不用担心,我先把我的脱下来给你。”说着,就开始解了腰带。 玉卮吓得赶紧转过身去,待金吒把外衣外裤脱好,缠成一团扔到玉卮的脚下,他似乎都能听到她紧张的心跳声。 “姐姐,好了。你放心换,我绝对不会偷看姐姐的。”金吒笑道。 第39章 穿针引线 “如果偷看,就戳瞎你的眼睛!”玉卮咬了咬牙。 金吒笑着转过身去,还不忘给自己正名:“我是什么人品,从小到大这么长时间,姐姐不知道?若姐姐不相信我,根本就不会跟我来这里吧。” “你这连家小子,怎么这么多年来油嘴滑舌的性子一点都没改呢?”里面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伴随着玉卮咬牙切齿的语句:“你再说,再说信不信我把你的衣服撕了,看你如何回去!” “姐姐疼弟弟,怎么舍得撕坏弟弟的衣服呢。”金吒一点不想占下风,“反正撕了,最后还得一针一线亲手补回来,多浪费啊。” “呸,谁要给你补。”玉卮啐了一口,窸窣声停了,她顿了顿道,“好了,你也进来换吧。我转过去,不看你。” (88)谁在吃亏 连津岐就在离她咫尺的距离换衣服,说她不紧张,那是假的。 他们虽然从小就一起长大、一起玩闹,也有过一些相对近的接触,比如她第一次上山的结局,她把他全程抱回了家。可是渐渐长大,各自的身体都有了明显的变化,他越来越意气风发,身上属于成熟男子的气息也越来越浓烈。 连津岐,确实是那个和她“成了三次亲”的甘露太子。她梦里和他发生的那些亲昵画面,是否真的会在他和她身上一一上演? 理智上,她应该远离;感性上,她确实没那么反感。如果她不是被提前透露了结局,她想她早就已经沉沦,不能自拔了。 “姐姐,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了?”玉卮胡思乱想的时候,津岐却已经快速把衣服穿好,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了她的跟前。他说这话的时候离她极近,她甚至觉得他故意让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脸,这么一吹,她的脸好像更红了。 “没,没有……”玉卮下意识慌乱,把头埋了下来,又后退了两步,“你这么快就换好了?” 哪知津岐又笑了,却没有再向她靠近:“我记得,就在姐姐给我封大护法的那一天,姐姐把我抱下山,抱回家。当时姐姐的脸也没有红,现在反而害羞了?” 幸好他没提她两次帮他吮吸伤口的事情,她现在偶尔想起,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即便不提,这连津岐是不挨她一顿打不会罢休的,玉卮气急,伸手就想去掐他。可是看到自己的袖口多出的一截,她却停在了那里:“你的衣服不行,我穿着还是长了大了。” 再一看,守拙哥哥的穿在他身上也有些不太合身,玉卮撇了撇嘴,“你的也不行。” “没事姐姐,”却没想到近期丝毫不在意,“我去买点针线回来,姐姐就地改一下就好,回去咱们就拆了。” 白蹄乌在破屋窗下直接睡着了,津岐走的时候,它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很快,他就去街上买了点针线回来。 玉卮犹豫了一下,是她先改还是津岐先改,又被他一下看穿了心事:“姐姐先改我的吧,姐姐不吃亏。” 这事可以定性为“吃亏”?玉卮惊愕于他颠倒黑白的能力。 量体裁衣是个细致活,玉卮虽然不像母亲徐娘子一样如此擅长,但简单把大衣改小还是容易。从小到大家里的拮据,她又比普通孩子长个头长得更快,所以每次做新衣服,都会比她实际的体型大了不少,把衣服改小是家常便饭的事情。 只不过……这样的话,他们二人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 津岐靠坐在破屋内同样破烂的竹椅上,只有一半的窗户中穿射下阳光,打在他的脸上映出了奇怪的阴影。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他,也第一次发现,原来他和梦里的甘露太子一样,安静的时候如月光般清朗俊逸。 他的五官在这奇怪的光影下,却如此地棱角分明。 玉卮站着弯腰为他改衣服,努力让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针线上。不去听他的呼吸,不去感受他衣下肌肉的遒劲,更不去回忆和他从小到大经历的点滴。他一句话都没有讲,但她却自己给自己演了一出大戏。 终于快要收尾,最后才是衣领。 他交领上露出的脖子,竟然透了一层薄汗,把中衣都略微沾湿了。玉卮刻意不去看他鼓动的喉结,绕到他的身后,在后颈处做了折叠的收尾。 打结,穿线,她扯了一下却扯不断。只能埋头下去,用牙齿咬断。 津岐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突然动了一下,她一抖,差一点就照着他后脖子亲了下去。玉卮吓了一跳,差点没站稳,顺手便扶在了他结实的肩膀上。 一旁的白蹄乌好像被这动静惊醒,打了个又大又长的呵欠。 这一摸,才发现他似乎已经把中衣全部汗湿了。 “你这么热吗?”玉卮一边收线一边问道,“我怎么一点都感觉不到热呢?” 津岐却露出了难得的局促,摸了摸鼻子说,“不热不热,姐姐看错了。” 她才懒得计较呢,熟练地又开始打结穿针,“裤子你等会儿自己改改,就不要浪费我的手艺了。还有,我的上衣我自己改,万一你一不小心穿错针了,把我扎一下,我可受不了。” 其实是她不想再继续刚刚的尴尬场景,要她坐着他来给她改衣服,她岂不是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待两个人全部收拾完,都已经快到了夕阳西下的傍晚。他们要是再不去徐府,今晚怕是要在这里过夜。 (89)初见徐琬响 最后,两人商定,金吒扮作徐娘子的儿子徐煌,玉卮扮作徐娘子的学生金麒。 玉卮惊讶于金吒一来就准确地找到了徐府的所在地,进门之前,悄悄在他耳边问他:“津岐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就来过这?” 金吒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又回给了玉卮耳语:“姐姐猜对了,姐姐真聪明。” 上一世第一次来这里,是金吒为了救被徐有禄困住的玉卮,那时候他们都是神仙,又没有后顾之忧,金吒便可以直接硬闯。 可是现在他们“有求于人”,再硬闯便达不到目的。徐府的门子都是势利眼,即便金吒自称自己是徐有禄外甥女徐婉吟的儿子,也根本没有拿正眼瞧过他二人。 无奈,玉卮掏了点碎银子出来,又拿出临走时徐娘子给的玉佩,一并交给门子:“请万万告知徐家老爷,我同窗徐煌,真的是徐老爷外甥女徐婉吟的亲生儿子。” 两人又等了一会儿,才有两个小厮模样的人引了他们进去。穿过金吒曾经来过的层层庭院,他们来到后院的内堂,内堂的上首坐着的中年男子,正是上次金吒独自来徽宁府取回灵石时偶遇的徐琬响。 “你们两个,哪个是徐煌?”徐琬响手里还把玩着徐娘子的那枚玉佩,看到小厮带来两个男孩,自然是有些疑惑。 玉卮刚动了一下,就被金吒抢先说道:“见过舅舅,我是徐煌。” 徐琬响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抬着眼仔细看了金吒一下,随口问道:“你娘她,她还好吗?” 当年明明是他卖了自己的亲妹妹,现在再见外甥,却表现出无事发生的样子,此人的无赖程度,可见一斑。 “阿娘她,最近两年身体不大好了。”金吒道,“正是因为如此,她想起当年与徐家的种种,才让我一定要跑这一趟,替她了个心愿。” 徐琬响的眼里闪过了一丝柔情,但很快消逝,他的声音依旧冰凉:“她终于后悔了?承认当年与人私通又离家出走,是错的了?” “阿娘知错了。”金吒继续答道,一旁的玉卮一言不发,听到这些,却不自觉地紧咬了牙关。 “琬吟她知道错,却也已经晚了,你们知道吗?”徐琬响换了个姿势,“阿爹和她娘,很多年前就已经离世了。从琬吟离开家的那一天起,她就不再是我们徐家的人了。” 金吒不知为何有些动容,一撇旁边的玉卮,凤眼里早就噙满了泪水,只是强忍着不让落下。他赶紧跪下,又俯首向着徐琬响说:“阿娘知道,这次来徐府不求舅舅您的原谅,只求能让徐煌我,去外祖父外祖母的坟前,给他们上一炷香。” “现在外面的世道越来越难了吧?我看徐煌你也穿着最朴素的衣衫。”徐琬响却不为所动,“如果你是来要钱的,这个徐家我做不了主,只能等我舅舅回来了,听听他的意思。” 说得这么自然,难道徐琬响忘了当初自己已经卖过他们一次了? 金吒突然有些怀疑,会不会那年贾哥他们四个,根本不是徐琬响找来的? 还没等他开口,徐琬响又接着说道:“要钱这种事情,有点骨气的人也说不出口。罢了,今天天色也晚了,明天一早我就带徐煌你去给你外祖父外祖母上香,今晚你和你的同窗就在我这里歇一晚,等会儿给你们安排个客房。你舅母和表哥表姐他们都不在家,去你舅母家小住了,我也就不和你吃晚饭了。你们安顿好了,我差人给你们送到房间里去。” 第40章 共处一室 (90)共眠 金吒和玉卮看着桌子上几个还算精致的菜肴,明明很饿,但是心里又有点打鼓。 两个男孩子,当然只能住一个房间。房间内装饰奢华,和玉卮梦见过两次的那个月轮殿完全是两个风格。她想起自己当初在刘继毅卧房将其一刀毙命时看到的,那卧房和这个客房的奢华程度不相上下,但这也只是徐府的客房而已。 徐有禄这么有钱,为什么还要害自己的妹夫一家?还是因为害了妹夫一家,才因此变得更有钱? 还在思索纠结中,玉卮肚子发出的“咕咕”叫声却先打破了二人的沉默。 “如果姐姐害怕饭菜里被人下毒,我就先替姐姐尝尝。”金吒率先动了筷子,刚插进鸡肉中,就被玉卮按住了手。 “怎么?姐姐担心我中毒了?”金吒笑道,放下了筷子。 哪知玉卮不想接他调笑,自己先动手吃了起来,“我反复想了想,你要是中毒了,我这点三脚猫功夫,怕是没法带你一起出去。还是我来试毒吧,反正,你不是神仙吗?” 玉卮把每一道菜都吃了一遍,又等了良久,没有任何不适。 这下二人才松了口气,对着桌上已经有些凉了的菜肴大快朵颐。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果然饿得慌。金吒自嘲地想着,自己做了十四年的凡人,也不得不遵循凡人的规律。 饭毕,徐府的奴仆们来房间里收拾了剩下的空盘,还有几个小丫鬟模样的人来伺候他们梳洗。 二人哪里过过锦衣玉食的生活,自然很不习惯,忙叫她们留了水盆退下。 这下玉卮又犯了难,为了扮丑她故意把脸涂黑,这一洗,明天不就穿帮了? “只能姐姐委屈一下了,”金吒倒是自如地洗了把脸,“明早起来,把眼角擦一擦,在这里是不会有什么办法再把姐姐的脸涂黑的。” 衣服也是下午现改的,脱都脱不下来。玉卮里面的裹胸勒得有点紧,她走了一天一夜早就难受得快喘不过气了。 床只有一张,即使他们不睡在一起,玉卮也不好脱了衣服解乏。 “姐姐睡觉的时候把帷幔拉下来就好,我就睡地上,这地毯也够软。”这次又是他主动打破尴尬,“姐姐放心,我不会偷看姐姐,也不会趁人之危。下午那些针线还有很多,明天我们早点起来,我再帮姐姐把衣服收好就是。” 玉卮想了想,便也照做。很快她便穿着小衣裹在舒软的被窝里。 她不敢掀开帷幔看他,如果被他发现她才是要“偷看”的那个人,也不知会被他调侃成什么样子。 有时候玉卮会想,如果她不是早早就梦见了瑶池、梦见了白衣仙人甘露太子,会不会也对他产生别样的好感?若他不是那害她不浅的甘露太子,只是一个普通凡人连津岐,她会不会就接受他了? 但转念一想,那些可怖的东西就都如潮水般涌现在了脑海,她被魔头伤害后手腕钻心的疼、她被那些灵蛇缠身不得动弹的苦和她独自待在月轮殿内被腹中骨肉折磨的痛,都清晰如渡劫般历历在目,玉卮不由得收回了按在帷幔的柔荑,翻了个身,尽力让自己不再想他。 可这一翻身,便引来了他的问句:“姐姐睡不着?” (91)夜谈 玉卮本来不想回答,可是下意识又动了一下,木制的床榻翻起了“咯吱”的一声,让她想不回都不行。 “这辈子没在这么豪华的地方住过,是有点睡不着。”她给自己编了个理由。 “姐姐有没有想过,若是当年徐娘子没有独自出来,到镇子上从头开始生活,姐姐其实,应该从小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这句话倒是玉卮从来没想过的,如今被他一提,她反而生了许多遐想。 那些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贵小姐,也不过如此吧。 物质生活不用她操心,可是那样,她就不会认识他、认识守拙哥哥和绿颜,还有镇子上其他和她一起玩一起闹的孩子们了。 “可能吧。”她轻声说道,“就算生来如此,怕是等外祖父和外祖母走后,我和阿娘的境遇会比现在的,要悲惨许多的。” 睡在地上的他却笑了一下,顿了顿说道:“我以为姐姐要说,如果生在徐府,就不会认识我们,认识我这个大护法了呢。” 他怎么这么聪明呢? “连津岐,”玉卮换了一个话题,“我经常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都是男孩子,你的脸皮就比守拙哥哥、津岸哥哥他们,要厚了那么多?你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 “吃姐姐的飞醋长大的。”这一下他倒是接得很快,“我已经活了几千年了,姐姐说的那些,我本来也不太在乎的。” “那你在乎什么?”玉卮有点心虚。 “姐姐你猜?”他笑道。 玉卮懒得和他耍嘴皮,于是又翻了身,打了个呵欠说道:“不猜了,睡觉吧。” “姐姐不猜,让我来猜一猜,姐姐是不是喜欢卢大哥?” 玉卮身体僵了僵,闷声说道,“不喜欢。” “那姐姐是不是喜欢津岸堂兄?” “津岸哥哥都成亲了,喜欢他干啥。” “这样的话……那姐姐只能喜欢我了。”这话里明显含了笑意。 “乱讲,我为什么一定要喜欢一个人?我就不能不喜欢人吗?”玉卮有点恼,差点坐起来要打他。 “我知道了,姐姐一定是嫌我年纪太小了,不能给姐姐做遮风挡雨的保护伞,才要这么说的对吗?”他不依不饶,“姐姐等等我,等我再长大一些,我会跟徐娘子正式提亲,八抬大轿把姐姐娶进家门的。” 这话太重,玉卮听出来他的语气已经十分认真正经,不是嘴上说说的那种玩笑。 可是她不知为何眼眶有些湿润,一定是这屋子里点的熏香太浓,她受不了。 “姐姐?姐姐睡着了吗?”听她久久没有反应,他才小心问了一句。 是有些乏了,这种话她也不知,到底是该答应还是直接拒绝。 “姐姐,你一定要等等我,”这下他的话变成了彻底的喃喃自语,“你也一定要答应我,千万不要爱上别人,好吗?” 后面的话,玉卮睡着了,根本就没有听见。 “要是早知道我们会这样,从第一次下凡开始,我就不会骗你了。” (92)徐娘子的故人 第二日一大早,徐琬响便带了梳洗整齐的二人乘马车去了郊外徐家的祖坟。 一路无话,徐琬响也把玉佩还给了金吒,说是外祖父难得留给徐娘子的遗物,一定要保管好了。 徐娘子父母的坟茔就挨着徐琬响生母的。徐琬响原本不想让徐娘子的生母入徐家祖坟,后来念着他这个后娘照顾他生父多年,其实并无什么错漏,二人相继病逝,彼此到了地府也算有个照应,便央了舅舅徐有禄让三人葬在一起。 见到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墓碑,玉卮差点就下跪行礼。可是现在只能金吒代她,她在旁边也着实有些难受。金吒还在叩首的间隙,玉卮却远远望着一个穿着朴素的男子,手里似乎还捧了一束花,慢慢向这边走来。 “徐大叔,那也是你们徐家的亲戚吗?”玉卮忍不住问道。 徐琬响看了一眼,回头随口说道:“他是你老师徐娘子的师弟,原来也和琬吟一起读书的,叫陈凌月。” “师弟?”玉卮想起来了,徐娘子确乎是提过有这么一个人。 “琬吟过去读书开蒙,上的是陈先生的单课,陈凌月是陈先生的独子,所以他们也经常一起上课。至于为什么要叫‘师弟’,我听说是因为,他们过去看过一些话本,话本上讲了许多江湖门派、快意恩仇的东西,他们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便互相按年龄称了对方为‘师姐’和‘师弟’吧。” 这话说得无比熟悉,如果不是提前知道,可能所有人都会认为,徐琬响和徐娘子兄妹情深。 金吒行完礼,陈凌月已经到了。他向徐琬响略略施礼,便把手中的花放到了徐娘子父母的墓碑前。 “好巧,今天不是什么特殊日子,徐兄也和我一样来给徐老爷徐太太上坟。”陈凌月年纪看着比徐娘子是要小一点,但身上的书卷气浓,说出来的话虽然简单,却不知为何让玉卮如沐春风。 “琬吟的儿子和学生回来了,我带他们来看看。”徐琬响指了指他们二人。 这话一出,陈凌月似乎震了一下,平静无波的眼里忽然好像蒙上了一层薄雾,连看他们的眼神都好像变了许多。 金吒虽然不知其中内由,但还是生怕陈凌月把人认错,赶紧第一个上来行礼:“晚辈徐煌,见过陈先生。离开徽宁府这么多年,偶尔也听阿娘提起过您,您本人比晚辈想象地还要风姿过人。” 陈凌月本来神色复杂,却又忽而恢复了初来时的样子,敛了敛唇说道:“果然是师姐的儿子,夸起人来都这样清新脱俗。我和师姐阔别良久,一晃都快十八年了。你阿娘她……她还好吗?” 第41章 翻旧账 “一切都好,乡下的日子虽然清苦,但也自由自在。”金吒答道。 这话说完,陈凌月眼中刚刚燃起的神采好像又黯了下去,他垂了垂眼帘,像是自嘲一样说道:“看得出来,她过得很好,不然她一定会亲自回来的。” 后来三人又闲聊了几句,玉卮全程都没有说一句话。再后来他们与陈凌月分别,徐琬响带他们乘车回家,路上却又是一路无话。 直到马车停在了徐府门前,玉卮掀开车帘,看到另一辆更豪华的马车也停在那里,便捏了捏金吒的手背,用嘴唇示意。 徐有禄回来了,好戏才真正开始上演。 (93)旧事重提 自然,先是一番客套。 徐有禄回忆了一些徐娘子父母在世时的事情,又言若他们母子不嫌弃,现在回来徐府也一样是表小姐和小少爷。 金吒和玉卮当然不会答应,言语间的意思更像是找徐有禄要钱。徐有禄丝毫没有诧异,装模作样地叫下人拿了一锭银子来,说虽然不能接他们母子回来住,以后也一定要常常来往。 一想到这些钱多半是和贾哥这样的地痞流氓勾结昧来的别人家的血汗钱,金吒就恶心得根本不想接。不过,做戏要做全套,既然想让他舅甥二人相信他们的目的单纯,钱就是一定要收的。 一时无话,见徐有禄似乎有了送客之意,金吒便自觉时机成熟,敛了敛心神道:“舅公,我和阿娘从小生活在菩洋府乡下,也从不认得徽宁府上什么旁的人。七年以前,忽然有个自称‘贾哥’的人出现,说认识我阿娘,要我阿娘替舅舅还债。舅公可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金吒语毕,便觉徐有禄的脸上有了一丝慌乱,但旋即沉下脸来,屏退了一旁伺候的丫鬟小厮。 而徐琬响却先开了口:“贾哥?是那个放高利贷的贾构嵩吗?” “没错,”金吒点头,“我还以为舅舅想不起这个人了呢。” “舅舅,”徐琬响转头看向了徐有禄,“我记得阿爹和二娘在走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你们似乎经常在一起。后来他好像消失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到现在都没有再见过。如果算起来的话,应该……应该也刚好是七年。” 徐有禄的脸色微变,朝徐琬响摆了摆手道,“你先别说话,听听徐煌怎么说。” 一个眼神,徐琬响便哑了火。 “舅舅,你又何必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呢?”但金吒却丝毫没有放过徐琬响的意思,他心知这可能才是突破口,便依旧对着徐琬响:“当年你让贾构嵩把我阿娘卖去青楼给你抵债的时候,你可没有今天这么怯懦的呀。” “什么?你说什么?”徐琬响满脸疑问,这句话对他的信息量看起来着实有点大:“什么抵债?什么把你阿娘卖去青楼?” “响儿!别听他胡说!”徐有禄大声喝止,继而厉声对金吒道:“你不过想讹我们舅甥一笔钱罢了,又编什么贾构嵩、什么债务、什么把琬吟卖去青楼的鬼话?说吧,你们到底要多少钱?” 徐有禄不愧为徽宁府远近驰名的恶霸,明明做下种种坏事,依然脸不红心不跳地充着正人君子。想到他当年还曾经把单纯的玉卮骗来、绑送入京,这么多年也不知害了多少像张大爷这样的人家家破人亡,金吒心中的怒火喷薄而出。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一旁一直不语的玉卮突然开腔: “徐有禄,你仔细想想,我们若是要讹你钱财,何必跟你编那么一大堆不着边际的谎话来?你对徐先生犯下的恶行又何止这一件!你敢不敢对天发誓,徐先生的父母之死,跟你没有关系?” 徐有禄没想到徐琬吟的学生也是个刺头,这话当着徐琬响的面问,他突然有点心虚:“发、发什么誓?我凭什么要对你发誓?” “不发誓就是不敢发誓,对吗?”玉卮细眉轻挑,丝毫不怵。 “舅舅,阿爹和二娘就是因病离世的呀,怎么你这都不敢发誓了?”徐琬响颤抖着声音问道。 “让你别听他胡说!”徐有禄却先喝住徐琬响,继而正了正身型道:“杨冶和王氏确实是因病去世,当时不止我,响儿、响儿的夫人孩子、我的夫人和孩子都在场,都可以见证,做不得假。” “因病?”玉卮哂笑一声,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怎么听说徐有禄你手里养了不少大夫郎中,专门给有钱人家治病。这些大夫郎中妄为人医,给那些病人设计下毒,让人家以为自己得了绝症,再卖出价值千金的药方,让他们不得不为了治病倾家荡产。最后,你再联合贾构嵩出来放高利贷,把他们逼得家破人亡。虽然你没有真的让徐琬响为了借高利贷倾家荡产,但借着徐先生父母的死大做文章、鲸吞他们的万贯家财,却也一点没有冤枉你吧?” 这一番说话,已经让本来还十分淡定的徐有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趁着徐琬响还没有对他提出质问,徐有禄先一拍桌子,指着金吒和玉卮二人吼道:“一派胡言!你们二人说了我们这么多,可有什么证据吗?” (94)联手制敌 “我本以为,南珲府上原来无故的那个老板刘继毅,已经是大奸大恶的集大成者了,没想到您才是这样横征暴敛的天才发明家,刘继毅不过是有样学样罢了。”玉卮一脸轻松,朝金吒说道:“徐煌,徐有禄他要咱们拿出证据,你就给他看看吧。” 金吒点头,从怀中掏出藏好的欠条,几步上前,在徐琬响面前展开:“舅舅你看清楚了,这可是你的笔迹?你的画押?” 徐琬响想拿过欠条,但金吒快速收了一下手,他便只能就着金吒拿着的欠条细看,一边看一边疑惑地说道:“我什么时候欠过贾构嵩的钱了?这手印,多半是我的不假,可是这个字……很像我的,但我绝不可能签下这样的欠条,绝对不可能!” “像,但不是对吗?”金吒把欠条收好,淡定自若地说道:“只怕是身边人有心模仿的结果,对不对,舅公?” “舅舅你,你竟然模仿我的字迹,去签下这样的欠条?”徐琬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虽然一向糊涂,但至少有一定的分辨是非的能力。证据确凿,我不得不相信他们所说的话。原来,我一直当您是我亲生父亲一样的存在去孝敬去尊重,您不过是眼红我母亲的万贯家财,才联合您手底下那些医生毒害我父亲和二娘,然后再假装怜惜我不会理财,实际是趁机夺了我的管家大权,是吗?” “响儿,你不能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词!你想想,你从小到大,舅舅都是如何对你的?怎么可能为了你阿娘的财产,就千方百计地害你?”徐有禄还在狡辩。 “是啊,一切都是为了我阿娘的财产。”徐琬响却不为所动,“我现在甚至都开始怀疑,当年阿娘的死,是不是也是舅舅你的手笔了。这么多年来,我也听了外面许多人说起舅舅你行为不端、欺男霸女,我懒得管事,只要不是我亲眼所见,一律都当成谣言处理。可是今日,你与贾构嵩勾结,出卖我和琬吟的事情却是眼见为实、证据确凿。甚至,甚至琬吟一个黄花闺女,突然有孕,不得不背井离乡,都有可能是舅舅你的暗害啊!你可是一向都不喜欢二娘王氏的,何况,何况是她给阿爹生的女儿琬吟!” “你胡说!明明是徐琬吟自己□□不堪,和那个陈凌月私定终身又珠胎暗结,这种事情怎么还能怪到我的头上!”徐有禄激动地反驳。 而本来还镇定的金吒和玉卮二人,听到这话,同时看了对方一眼——难道说,陈凌月真的有可能是玉卮的生父? 可他们还没来得及思考,那徐有禄却突然从桌子底下摸出一把长剑,剑光凛冽,他眼中杀意四起。刹那间,就向玉卮他们冲将过来:“我不管你们今天来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反正进了我徐家的大门,都得死!” 没想到看着老态龙钟的徐有禄竟然还有功夫在身,金吒反应迅速,推开玉卮后一个翻身,堪堪躲过了徐有禄锋利的剑刃。 玉卮也马上从怀中掏出藏好的匕首,看准徐有禄的后背,就要刺过去。 但徐有禄知道后面劲风袭来,转身便轻巧躲过,接着一记反向□□,直奔金吒面门。 金吒正想抄椅子格挡,却忽然感到一阵头痛欲裂,这老毛病好几年了,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发作? 电光火石的瞬间,徐有禄的剑已经与金吒的鼻尖只差分毫。可是玉卮也在刚刚扑向徐有禄的双脚,使出全身力气,将徐有禄带翻。 徐有禄防不胜防,那把利剑也脱了手,被金吒就地捡去。 这下轮到金吒剑指徐有禄,他强忍着头痛,咬牙说道:“我不管你到底是不是我有血缘的亲戚,反正你坏事做尽、丧尽天良,今天必须死!” 第42章 奇变 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腿软的徐琬响这才反应过来,抹了抹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液体,颤颤巍巍地说道:“徐煌!金麒!能不能手下留情,别杀舅舅!就算你们杀了他,那些他害死的人,也不能死而复生啊!” “他害死的人是已经死了,可是他们没有亲人没有爱人?舅舅,我原以为你只是愚蠢懦弱,没想到你在这温柔乡久了,好日子过惯了,是根本舍不得怪他吧?刚刚你还说自己有起码的明辨是非的能力,现在又来我这慈悲心大发?”金吒气得手抖,刚刚还缓解了一些的头又痛了起来。 “徐煌,你管他做什么,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玉卮紧紧按住徐有禄双脚,十分清醒地说道。 可是,若徐有禄这么容易束手就擒,他怎么可能在徽宁府只手遮天这么长时间? 金吒和玉卮正要下手,却突然发现自己浑身乏力,也无法集中自己的注意。 很快,金吒的剑和玉卮的匕首都脱了手,两人倒地,不省人事。 (95)反转 金吒醒来时,发现自己双手双脚都被捆在了一张椅子上,双眼蒙住,嘴也被破布堵了个结实,只能发出“呜呜呜呜”的声音。 从早上起床准备去给玉卮的外祖父外祖母上坟开始,他们二人完全是水米未进。他有些想不明白,明明已经千防万防了,怎么还会被迷晕呢? 白蹄乌又是怎么回事,他们二人都落到歹人手里了,怎么都不过来救他们? 徐府是深宅大院,金吒也不知道自己被囚禁在哪里。 看起来求救无门,便唯有自救。 先想办法解开身上的绳子再说。可是他再一挣扎,才发现那绳子是在桐油中浸泡过的牛筋,极粗极硬又极有韧性,越挣扎就越要收紧,靠蛮力挣脱或者不太锋利的东西,根本无法使他脱困。 这徐有禄连绑人的绳子都这么专业,看来之前还是有些小瞧他了。 玉卮此刻也不知道人在哪里,是不是和他关在一起的。要是关在一起倒好了,要是没有,他不敢想象她可能的遭遇,万一真的受到哪怕一点伤害,他都无法原谅自己。 想到这,金吒有点着急,可是越着急,他就越想不到办法。更要命的是,他的头又开始疼了起来,伴随着他用力思考,越来越让他无法支持。 “呜呜呜呜……”嘴巴被塞住,他连痛苦的惨叫都无法发出。 正当他焦头烂额的时候,脖子上突然一凉,接着一下刺痛,他知道是匕首划破了脖子上的皮肤。 然后嘴里塞的破布被拔出,他大口地呼吸了两下。 “说吧,你到底是谁?”是徐有禄得意的声音。 “舅公,虽然咱们两个没有实际的血缘关系,但我确实是你外甥女徐琬吟的亲儿子徐煌啊。”金吒决定咬死自己的身份。 “别装了,我第一眼就看出来,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女孩,才是徐琬吟的女儿,我没说错吧?”徐有禄笑道,“她是叫徐煌吗?还是‘徐煌’也是你们编出来的名字。” “你老眼昏花看错了,他只是我的同窗,陪我过来寻亲的。他现在人在哪里?”金吒没有上套。 “我看错?我这双眼睛阅女无数,我怎么会看错?”徐有禄吸了口气,“你们二人被我迷晕之后,我就让徐家的丫鬟把她单独带下去梳洗了,你说我怎么知道她一定就是徐琬吟的女儿的?” “你……你……”金吒的预感果然没错,听到玉卮被这样对待,他又气又急:“你把煌儿怎么样了?” “你看,我就说吧,她才是徐煌,可能你才叫金麒,对吗?”徐有禄顿了顿,“不重要,反正你肯定是要死的,也得死得明明白白才好。徐煌她生得这么美若天仙,做个乡下野丫头,岂不是浪费?我可不能放过这个升官发财的好机会,待我下人们给她打扮打扮好了,给京城皇宫里的皇帝陛下送去。如果陛下退回来了,也没关系,反正京城的秦楼楚馆那么多,随随便便就能卖个好价钱。” 金吒听罢,不觉心中抽紧,难受万分:十几年过去了,难道玉卮就逃不脱被送到京城的命运吗? (96)入魔 金吒的头又开始痛了起来,他强忍不适说道:“徐有禄,你还是人吗?她还不到十七岁,你都舍得送她入虎口?” “十七岁?正是最美貌最娇艳的年纪呢,要不是她对我有大用,你觉得我会不会清清白白放她走?”徐有禄的笑里都充满了猥琐的气息,听得金吒头皮发麻:“你说你这护花使者当得也真是尽职尽责呢,命都不要了还要跟她一起?难道你就不是垂涎她美色?小兄弟,别装清高了,如果徐煌不是生得如此貌美,你还能山长水远陪她到此一游?” “呸,我才没你那么龌龊!我是依了徐先生的嘱托,专门保护煌儿来的。”金吒厉声说道,“你刚刚不是想问我是谁吗?十七年前,你同样拐骗了一个不识人事的黄衣少女入府,也是要把她绑送入京。后来一个猎户装扮的相公打了进来,没把人救走,反而是后来在上京的路上,他们二人双双坠崖失踪。这件事情,不知道徐员外你还记得吗?” 徐有禄好久都没有说话,半晌,终于恍然大悟:“你是说,你是他们的儿子?” “没错,你差点害死我爹娘,又害死煌儿的外祖父外祖母,我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你呢?”金吒强忍头痛,“只不过,都过了十几年了,徐有禄你怎么还是做这绑送少女入京的勾当?如今天下大乱,徽宁府所属的江南道节度使王建孟又起兵反了朝廷,你把徐煌这样的妙龄少女送入京,就不怕路上出了意外?” “十几年又如何?好色的老皇帝死了,还有好色的小皇帝。男人嘛,本质都是好色。徐煌都要被我送走了,你关心她的安危干什么?还想学你那个赔钱老爹半路劫车?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这个机会的。”说着,徐有禄却伸手把金吒双眼蒙上的布条解开,“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么得到那张欠条的?贾构嵩失踪那么多年,是不是和你有关?” 恢复视觉的第一眼,金吒发现自己被关在一间光线奇差的小屋内,屋里除了他们二人以外没有第三人。而徐有禄手上,拿的正是玉卮的那把匕首,此刻还抵在他脖子上,让他不能动弹。 “既然你都猜到了,何必又来问我呢?”金吒的声音开始有些喑哑。 “我看你年纪也不大,最多十五岁。贾构嵩失踪七年多了,你说以你当时的能力,能杀得了他?别跟我开这些玩笑。”徐有禄根本不信。 “如果我说,我能呢?”此话出口,金吒已经一个翻身带着身后的椅子滚到了地上,一股不知名的力量袭来,震脱了徐有禄手中的匕首。 匕首脱手,徐有禄根本不着急,毕竟这绳子的强度他知道,从来没有人能从他手里逃脱。 ——可是面前的人似乎不一样,因为他抬眼起来的时候,双眸中竟然闪烁着徐有禄从未见过的金蓝色光芒。 还没等到徐有禄张嘴呼救,地上的少年却已经一个发力挣脱了他本来以为万无一失的绳索。他惊呆了,这场面他从未见过,此刻少年的眼里还有熊熊怒火,那步步紧逼的模样像是要把他拆皮食骨一般。 徐有禄吓得腿都软了,还是挣扎着想要捡起地上那把匕首自保,却被少年一把夺走,“煌儿的东西,你不配拿。”然后顺手反插到腰带上。 下一秒,徐有禄已经被金吒攥住了衣服,箍死了脖颈,他就在这致命的窒息中,被金吒带出了房间。 “煌儿在哪儿?带我去找她!”金吒此刻的声音已经和刚刚判若两人。 (97)奇谭 玉卮被五花大绑正要送出徐府的后院时,正好听到徐有禄微弱的呼喊。 而他身后制服住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和她一起被迷魂烟迷晕的津岐。 可是,玉卮有强烈的感觉,为什么津岐和平时不一样了? 津岐从前教她功夫的时候,虽然也严厉,给她展示招式的时候,眼里也会有杀意——可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让玉卮只看了一眼,都觉得害怕非常。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天色灰暗,四周光线微弱,因而津岐的样子,才更加惹眼夺目。 他眼里有金蓝色的光焰在跳动,他身边甚至还萦绕着黑紫色浅浅的气息。 玉卮身边围着的侍女和家丁都被他吓得四散奔逃,只有她还站在原地。 “津……津岐?”她试探地问了一句,“是你吗,津岐?” 津岐制着徐有禄没动,似乎都听不到她喊他的声音。 他们入徐府本来的目的,就是想杀了徐琬响和徐有禄报仇,可是如今众目睽睽,即便他们得手了,又如何能脱身呢? 她看着此时如鬼魅般一动不动的津岐,忽然觉得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转念一想,才发现,这不是当初,自己被那山洞中的怨灵上身之后的样子吗?怎么,津岐后来还敢再去那山洞,又或者是,他当时其实也被上了身,只是一直都没发作? 第43章 咫尺深渊 可是,津岐自己说他是神仙啊,神仙怎么可能会被怨灵上身呢? 玉卮深恨自己此时还被绑着、不能动弹,否则她一定要上前看个究竟,至少想个法子,让津岐不要在这里犯下大错。 她努力转了转身子,发现了此时躲在角落发抖、手里握着剑的徐琬响。 “舅舅!”她早就猜到他们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否则也不可能给自己换回女装,“帮帮我舅舅!” 而那徐琬响只是颤抖着转脸看了看她,完全不为所动。 “响……响儿……”徐有禄也终于开口,被津岐扼住喉咙的他说每一个字都很困难,“你……你难道……要看着……看着舅舅死吗……” 这话出口,却见徐琬响眼睛亮了一下,似乎下定了决心一样。 玉卮赶紧朝徐琬响的方向挪了挪,想让他尽快帮她把身上的绳索解了。可没想到,徐琬响似乎眼里完全没有她,只见他哆嗦着站了起来,然后三步并作两步,握着剑直直地冲向了徐有禄和金吒。 在半路上,玉卮就已经猜到了徐琬响的下一步动作,可惜她那句“舅舅不要”还没说完,徐琬响就已经用那把利剑,插穿了徐有禄的心脏。 玉卮被眼前的场景骇得说不出话来,可她必须清醒。那把剑那么长,徐有禄身后的津岐会不会也被剑所伤? 徐有禄到死都没想到,自己最后会死在他最为疼爱、也是利用最多的外甥徐琬响手上,他眼球突出,目眦尽裂,嘴巴大张,嘴角还有干涸的血迹。 最后,津岐脱力,徐有禄的尸体缓缓倒在了地上。 “阿爹,阿娘,二娘,我……我为你们报仇了……”徐琬响满脸泪水,话语中全是颤抖,口齿不清,“以后……以后我就不再是……不再是你们眼里那个懦弱无能的……懦弱无能的儿子了……” 可是事情远远没有结束,津岐眼里的金蓝色光亮和浑身萦绕着的黑紫色气息并没有减退,反而因为徐有禄死了,而更加明显。 后院里早就空无一人,徐琬响只顾着哭,根本没空管津岐。 很快,他也没法管了,因为津岐迅速从他身边飘到玉卮身前,连玉卮身上的绳子都没解,直接将她打横抱起,飞出了徐府。 (98)半是强迫 没飞多久,津岐就在一个看起来无人的小院落里停驻。 他把玉卮抱进一个房间,放在了里面的床榻上。 关上房间门后,气氛一下子就变得微妙起来。 明明是从小开始,认识了十几年的人,此刻津岐在玉卮的眼前却是那样陌生。换做平日里的他,即便是她此刻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只要她不愿意,说了半个“不”字,他也一定会为她盖上被子,默默闭上眼离开。 可是现在的他会如何,玉卮根本无从推测。但倘若他此刻确实对她做出什么不轨之事,她却也只能把过错推到那个上身的怨灵身上。 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了? 所以说,无论她怎么逃避,怎么想方设法地躲开那些关于“甘露太子”“魔”“妖”等等,和现实的她毫无关联的事情,命运依旧会安排,安排他做出伤害她的事情,然后一步步把她拖入深渊,是吗? 想到这里,玉卮忍不住掉下泪来。晶莹滚烫的泪珠从她小小的脸上划过,可还没落到枕头上,他的拇指就已经把它接住。 他看着她,眼中那金蓝色的光焰闪烁,像是熄灭后又重新燃烧的熊熊烈火。他俯下身亲吻她眼泪划过的地方,然后侧了侧身子,张嘴就含住玉卮微张的嘴唇。 他的口中灼湿,他的亲吻火热,他根本就不给她喘息的机会。玉卮甚至觉得他也落了泪,可是他双手捧着她的脸,明明白白地控住了她所有的动弹。 他在她口中攻城略地,她觉得自己甚至可以就地死去。 片刻时间,玉卮已经泪流满面。 “哭什么?你就这么讨厌我吗?”他双手为她拭去泪水,“黄儿,过了这么多年,我以为你已经原谅我、接受我了,可是为什么你还是这样?” 他眸子里氤氲了水汽,笼罩在金蓝色光焰那跳动的欲望里。 “津岐……我好痛,你能不能先放了我?”玉卮尝试着求他。 他一抬手,她身上绑着的绳索便已经松了。她赶紧蜷起双腿,抱着膝盖,微微朝后面靠了靠,离他远点。 但她没有得逞,只后退了一步就被他拉住手腕,此时他的力气极大,她纤细的手腕被他握得生疼。 “求我放开你,就是为了逃,是吗?”此时津岐的每一句话都和平日里的语气大不一样,玉卮不知道是他本性就是如此,还是他体内的那个怨灵能完全将他的意志覆盖。 她被他扯了回来,撞在他的怀里。他伸手搂住她的纤细的腰肢,然后埋首在她颈间,吸取她身上淡淡的香粉气息。 玉卮早就看到他腰间还插着她的那把匕首,虽然机会渺茫,但是她得想办法夺过来。 不试试怎么行? 她突然想起了他们共眠一室那晚,他对她说的关于长大、关于成亲的事情,虽然可能这么说的结果可能她也承受不起,但眼前的危机要紧,她不得不妥协。 “津岐……津岐你醒醒,你那天不是说,要找我阿娘提亲吗?”他还埋在她肩窝,玉卮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耳朵,“我先答应你,我答应嫁给你,你能不能放开我?” 她感到他的身体明显僵了僵,抱着她的臂弯也松了一点。 “黄儿,你真的愿意嫁给我吗?”他还沉浸在那句话的喜悦里。 趁着这个空档,玉卮的右手悄悄绕到他身前,准备从下面把卡住的匕首拉出。 可是动作太大,他稍一发现,她有点慌乱,那匕首却把她手掌划了好长一道口子。 “嘶……”她鲜血直流,忍不住把右手翻到眼前细看。 “黄儿你受伤了?”一直抱着她的津岐也赶紧松开她,捧着她流血的手掌,眼里满是心疼。 但这一看不要紧,玉卮突然发现,刚刚他身旁还萦绕着的黑紫气息似乎散了,他眼里那金蓝色的光焰,也正在慢慢淡化。 还没等玉卮从手掌的疼痛中缓过劲来,面前的津岐却已经力不能支,晕厥倒地。 (99)旧情 待玉卮把昏睡的津岐安顿好,她这才想起到这个院落里看看,能不能找到止血的药剂。 非请自入实在不好,但是徐府遭了大变,他们二人是始作俑者,也确实需要一个地方好好躲一躲。 何况,津岐也需要好好休息,按照她上次经历的恶灵退散后的经验,他起码要昏睡好几天。 正当玉卮推开房门,却刚好看到院子的大门开了,进来了一个着圆领长衫的男子。 不是别人,正是徐娘子的师弟,陈凌月。 “陈……陈叔叔?”她一下有点慌,但又觉得既然是熟人,总比她碰到的院子主人是个陌生人要好吧。 “徐煌?你怎么在这?”陈凌月却似乎并没有过多的惊愕,好像早早就知道,那日在坟前的她和津岐二人,分明调换了身份。 玉卮已经被徐府的丫鬟们换做了女儿家的装扮,她也知道自己和阿娘有五六分的相似,陈凌月是最熟悉阿娘的人之一,识破她的身份,本就是平常。 “说来话长,”玉卮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和津岐遇到了一点麻烦,怕是要在这里叨扰陈叔叔几日了,不知道陈叔叔可否行个方便……” “想来,是跟徐府上徐有禄暴毙的事情有关?”陈凌月一语中的。 玉卮想了想,还是决定如实回答:“是,看来,舅公他的事闹得很大。陈叔叔可听到什么风声了?” 陈凌月摇了摇头,“只知道徐员外暴毙了,具体死因为何却是不知。徐煌你知道?” 既然对外没有舅舅徐琬响杀人的消息,她是绝对不会多说一个字的。正想着要如何圆谎,却晃眼看到院子的墙头上,白蹄乌正立在那里,定定地看着他们。 “白蹄乌?你终于舍得来见我们了?”玉卮笑了笑,却反应过来陈凌月还在看着,便道:“这是阿娘和我养的猫,跟了我们许多年,打小就很通人性。知道我要来这么远的地方探亲,特意跟过来的。” 这话却激起了陈凌月的兴趣,他多停了一下,继而笑了笑说道:“天下还有这样通人性的猫?我记得我和师姐从前在一块读书的时候,徐家的院子里也有几只这样的狸猫,不过它们都是顽皮又不爱理人的,不像你的这只,竟然能山长水远跟了你过来。” “师姐?”玉卮又想起当日舅舅的那番解释,还是忍不住问道:“阿娘她教了好多个学生,我们之间却从来不以师兄、师姐等相称,‘师姐’这个词对陈叔叔来说,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深意?” 这话有些唐突,但既然已经准备问到底,玉卮便觉得含蓄绕弯没什么太多的意义。陈凌月没有立刻回答,眼神从白蹄乌的身上转到了她的脸上,却也没有过多停留。 “因为我父亲当年教的学生,只有我们两个人。”他垂了垂眼帘,找了院子里摆放的石凳坐下,“我们学着话本里以‘师姐’和‘师弟’相称,有好多年。我以为到我们成亲之后,我还是会这么叫她。” 第44章 唯有一句 “成亲?”果然,玉卮的猜测不是完全没谱。 “我们从小青梅竹马,虽然我家里不算大富大贵的簪缨世家,但我父亲知道我们二人情投意合、感情甚笃,便早早去与徐家父母定了亲事。”陈凌月陷入了回忆,“所有的事情,都是水到渠成的,一切都等我们年龄到了,便正式结为夫妻。只可惜,突然出了那档子事……” 玉卮却皱了皱眉,忍不住问道:“所以……陈叔叔,你,你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陈凌月闻罢一愣,反问玉卮道:“你怎么会这么想,还是有人这么告诉你的?你舅舅?” 玉卮摇了摇头,还没有答话,便听到陈凌月若有所思一般说道:“那便是你的舅公了。” “是我自己猜的。”玉卮倒不想纠结这个问题,“那天舅公提了一嘴,他们也只是有些猜测罢了。” “我虽然和你舅舅徐琬响不算熟稔,但知道他应该不会这么去想我们。我和你阿娘有婚约多年,成亲是迟早的事情,为何要先做那苟且之事,给他人落得口舌呢?”陈凌月的语气清淡如水,“就算……就算我真的是你亲生父亲,当初师姐怀有身孕的事情暴露,我和她迅速完婚便好。可我多次登门求娶都被师姐拒绝,我说了,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都当她腹中孩儿是自己亲生。但是师姐完全不为所动,后来,她就直接失踪,音讯全无了。” 听完,玉卮有些失望。 她对陈凌月有莫名的好感,可能因为他清俊的面容,因为他对母亲的深情,也因为她从小对父爱的无限渴求。 她曾想过,若陈凌月真的是她父亲,那该有多好。 但他不仅不是,甚至对她亲生父亲的种种,都一无所知。 “那,陈叔叔您,还想见到我阿娘吗?”玉卮小心翼翼地问道。 (100)所愿 “我想她,她又肯来见我吗?”陈凌月自嘲地笑了笑,眼里却似乎有了泪意,“十八年了,她要是想念我,想见我,什么时候不能回来呢?可是你都这么大了,你都回来了,她还是不肯来。” 玉卮闻罢,一时语塞,实在找不到什么来安慰他,只能看他又笑,沉浸在难以言喻的情绪中不能自拔。 “我也不打算山长水远去见她了,”良久,陈凌月自己又补充道,“去见了又如何?我早就令娶他人,儿女也有好几个了,我和她能叙什么旧?说我们那些一起经历的幸福岁月,然后刺伤彼此吗?还是听她讲她这么多年的不幸,而我却无能为力?” 这话极重,玉卮虽然并没有经历过多么刻骨铭心的男女情爱,却也知道陈凌月此时一定心如刀割。她伸手出来拍了拍他置于石桌上的前臂,轻声说道:“陈叔叔的心意,阿娘知道的,阿娘一直都知道的,只是阿娘自己有自己的苦衷,谁也帮不了。” 可是这“苦衷”的内涵是何,玉卮自己都不清不楚。 “罢了,”陈凌月又自嘲般地笑了笑,“煌儿……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玉卮点了点头,“阿娘平日里也是这么叫我的。” 陈凌月扯了扯嘴角,“煌儿你都这么大了,又出落得和师姐一样美貌大方,师姐把你养大成人,一定很辛苦吧。这个院子不是我家正院,是我很多年前的一个朋友送给我的,平时没有人住,也只有我偶尔过来打理一下花草。煌儿,你和你的那个同窗,可以在我这里暂住,外人不会知道的,我也不会告诉你舅舅。” “谢谢陈叔叔!谢谢陈叔叔!”玉卮把凤眼笑成了两弯月牙,低头发现白蹄乌在她脚下,又赶紧抓了来抱在怀里,“白蹄乌,快跟我一起谢谢陈叔叔啊!” 白蹄乌咂了咂嘴,也十分配合的“喵呜”了一声。 陈凌月忍不住伸手挠了挠白蹄乌的下巴,看它享受地眯上了眼,良久了,才突然想起问道:“煌儿你刚刚说,你那个同窗叫什么?津岐?” 玉卮点头,“对,津岐,连津岐。他比我小三岁,和我从小一起长大,后来也是我阿娘的学生之一。这次过来寻亲多亏了他,不然,我可能就……” “所以,津岐他是为了你才这样的?”陈凌月指了指津岐卧着的房间。 “嗯。”玉卮小声应了一句。 陈凌月却摆出了一副过来人的表情,刚想开口说话,才看到玉卮的手掌上血色的伤口已经凝固,便赶紧起身,“你有伤怎么不说,得赶紧包一下。这里没有工具,我回家一趟,顺便给你们带一些生活用品。” (101)答应 后来的几天,玉卮都安安稳稳地生活在这小院中,完全没有出去。小院不大,也就两三间卧房和一个小厅,玉卮照顾完津岐,也顺手帮陈凌月收拾。 他给他们带了很多食材,玉卮变着花样给自己做饭,只是这些菜肴津岐都吃不到,因为他除了昏睡,完全是水米不进。 到了第五天,津岐终于醒了。可他看见她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姐姐,你答应要嫁给我了,我都听到了,你不准食言。” 可恶,他不是被恶灵上身、失去意识了吗,怎么偏偏记得这句话? 还是他就是装的,故意要逼她答应他? 玉卮暂时不想接话,反而转头问他:“除了这句,你还记得什么了?” 津岐靠坐在床头,努力回想了很久,皱着眉头说道:“徐有禄想杀我,还告诉我说要把你送到京城的皇宫里给皇帝当妃子。然后……”他咬了咬唇,“然后他好像死了,我把姐姐救走。姐姐不知为何,突然就答应了要嫁给我。” 玉卮在心里小小翻了个白眼,嗔道:“你就记得和我有关的事情了是吧?” “对,我是姐姐的大护法,肯定万事以姐姐为先。”津岐笑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血色。 “徐有禄死了,是我舅舅亲手杀死的,和我们都没有关系。只是……只是你当时形似疯魔的样子被徐家好多下人看见了,虽然徐有禄不是我们杀的,但恐怕我们日后都不能再在这徽宁府的街上出现了。” “形似疯魔?”津岐低头思索,“我当时头痛欲裂,思维混沌,除了一点模糊的印象,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你们的眼里,我怎么形似疯魔了?” “你的眼睛里有金蓝色的光亮,一直在闪;你周围还有若隐若现的黑紫色气息。”玉卮回忆道:“我开始跟你说什么,你都没有反应。其实我有一点怀疑……” 津岐却也同样联想到什么,赶紧接话道:“是不是怀疑,我也被那山洞中的怨灵附身了?” 玉卮轻轻点了点头,“没错,因为我当时被附身之后,也是昏睡了多日才醒来,跟你现在的情形,一模一样。” “在山洞的那日,我只顾着姐姐你,完全没感觉到自己也中招了。”津岐又陷入了沉思,“可是按姐姐你的描述,我没有杀人,也没有做出什么越轨的举动。所以这个怨灵上我的身,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玉卮心想,当日都差点酿成大错了,还叫“没有做出越轨的举动”,若不是她机智,他们二人怕是早就成了真正的夫妻。想到这,她的脸不知为何红了起来,她赶紧伸手揉了揉自己,却被他看到了手掌的伤痕—— “姐姐手怎么了?是那天在徐府受的伤吗?”津岐果然去拉她手,要仔细看看伤口。 “还不是因为你被上了身,我想让你清醒,才不小心受伤的。”玉卮被她握着手腕,想收回却收不回来,他明明那么虚弱,手上却还是那么有力。 “若果真如此,那看来姐姐的血对我有奇效,以后我有什么头疼脑热,都要靠着姐姐了。”津岐的话里有几分戏谑,却引来了玉卮强烈的反驳:“净胡说,我又不是什么扁鹊华佗,怎么可能治你的病。” 他还是握着她的手腕,她知道他的手和他的心一样火热。 他一只手轻抚她青葱的手指,低下头吻了吻她的指间,沉声道:“姐姐是我的心病,也是我的心药。姐姐答应了我要嫁给我,我也不想再等了。这趟回去,我就去跟徐娘子提亲。” 怎么他又拐到这句话上来了?但她已经错过了最佳的否认时机。 “姐姐反悔了?”他似乎又看穿了她的心事,这下松开她的手,笑着说道:“姐姐忘了?徐娘子早就教过我们,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玉卮涨红了脸,不知是因为想着要嫁给他所以害羞,还是自己言而无信被戳穿所以羞愧。 罢了,既然命运安排如此,她既然逃不掉,也只能试着接受。 “我可不会反悔,”她一向嘴硬,毫不示弱,“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津岐。” “姐姐吩咐,我一定说到做到。”此时的他笑起来像天上的明月。 “不许骗我,无论如何都不许骗我。”玉卮道。 “好,我一定不会骗姐姐,一定不会的。”他答应地极干脆。 第45章 登高跌重 (102)趁人之危 又休养了两日,他们才终于踏上了回去的旅程。 陈凌月非常大方,想着他们路程太长,又不方便在徽宁府街上露面,便给他们雇了辆马车,送他们到南珲府。 本来是想直接送到镇上的,但玉卮并不想暴露徐娘子最真实的住址,所以便只让车夫送到了南珲府张家。 一路倒也平静,许是她终于答应了他的“求婚”,他心里满足欢喜。可是玉卮并不想过早地和他太过亲密,虽然马车上空间实在是狭小,但她也坚持没有和他并坐在一起。 白蹄乌把他们隔开了。 “有件事倒是也有些奇怪,”玉卮一边抚着白蹄乌的白软毛发一边说,“为什么咱们这次在徐府遇险,白蹄乌没有像之前一样救我们呢?” 金吒正在闭目养神,听到这个,睁开了眼睛。 马车摇摇晃晃,她头上的珠翠也跟着摇摇晃晃。 她还是第一次有了自己的首饰,真是好看,她怎么样都好看。 不过这个问题也确实是个问题,金吒之前恍恍惚惚地想过,但并没有深究,他眨了眨眼,问道:“白蹄乌来姐姐家多久了?” “应该是我们第一次上山之后来的,算起来,快要十年了。”玉卮想了想,又蹙了蹙眉,“它不是灵兽吗?难道灵兽也有阳间的寿命?” “这个问题难倒我了,”金吒笑了笑,又揉了揉白蹄乌的小脑袋,“或许是它法力已经用尽了,毕竟跟我们跑这一趟,也是很累的。” “希望如此吧。”玉卮倒也不想多说,只是不知何时开始,她脸色渐渐开始难看,嘴唇发白,手脚冰凉。 再过一会儿,她只能一边皱着眉头,一边捂着小腹,慢慢靠在马车的车厢另一边,双腿蜷起,一言不发。 “姐姐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的动作,显然瞒不过金吒的眼睛,刚才他就觉得玉卮不太舒服。 “没事。”玉卮咬着牙强忍。 “姐姐痛成这样,还说没事?可是吃坏了肚子?”金吒说着,就往玉卮那边挪了挪,把白蹄乌直接挤到了地上。 “我……癸水来了,可能因为最近照顾你太累了,实在是难受。”玉卮额上沁出汗来,还是不肯往金吒那里靠。 他是甘露明王,司掌着医药净化,普通的生理知识自然是懂得的,再加上从小也偶尔见到母亲杨氏痛经发作,他一下就明白了玉卮为何如此。 可是现在没有什么温经止痛的药可吃,也没有暖人脾胃的工具可用。 金吒想了想,直接伸出了手,穿过她蜷躬的背脊,覆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这动作让玉卮立马僵住,片刻回过神来,言语里已经有了不悦:“你这是做什么?不要趁人之危……” (103)骸骨 “我的手比姐姐的热和,这下,是不是好一点了?”他却不让她挣开。 玉卮咬牙,却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话是对的。身体的不适远远大于此刻的羞耻感,她见挣不开他,也就顺势不动了。 “要不了多久,姐姐就要嫁给我了。姐姐现在不必害羞,这件事情,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见她快要睡着,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安慰地说道。 等到了南珲府张家门口,天色却也快到傍晚。玉卮还在睡着,金吒便把她抱回了张家。 他担心玉卮的身体,决定第二天早上再赶路回镇子上去。 到了堂屋,刚要和张大爷寒暄,却碰到下工回来的张处芳。张处芳似乎并没有下工的疲惫,反而语带兴奋地,和他们分享了刚刚从街上听来的消息: “今天回来的路上,我听说东边那片好多年都没人管的荒地里,挖出了四具骸骨。那尸骨的□□早就腐烂殆尽了,只剩骨头架子,也没有什么可以证明他们身份的东西。” 人是不能抱有侥幸的。 金吒心中一震,脸上还是无波无澜地说道:“兵荒马乱的年代,杀人放火的事情那么多,也不至于多么稀奇吧。” “也对,”张处芳若有所思,“据说那四个骸骨身材高大,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山贼土匪,一次一网打尽,还完全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想着天还没黑,金吒借口给玉卮买点止痛的药剂,独自出了门。 轻车熟路地走到当年的埋尸地附近,果然看见几个居民围在那边,地上不远的地方,似乎就是那四具白骨。 金吒不想走得太近,想着当年参与了这件事情的刘继毅、徐有禄都已毙命,唯独徐琬响还知情,不过他自己杀了亲舅舅自身难保,必然不会牵扯他们。 加上尸体上的东西他们当年就已经收拾干净了,应该不会再有人有什么线索。 处芳啊处芳,你要是知道这四个人就是当初追你们高利贷追到这里的恶人,是不是恨不得此时再来给他们吐上几口唾沫? 第二日一早,金吒见玉卮没什么大碍,便匆匆出发赶回了镇子上。 这一次出来已经十多日了,走的时候他只跟父亲连俊祎说过要陪玉卮回去徽宁府探亲,并没有想到会耽误这么久。 金吒十分心急,又满心欢喜,巴不得立刻和父亲说自己的婚事,求父亲赶紧做主,去徐家求亲。 他刚准备把玉卮借了的、现在穿在自己身上的守拙的衣服还给守拙,却偏偏听到他最不愿意听的噩耗—— 守拙满脸无奈地告诉他,就在他们走后的几天内,徐娘子不知为何,迅速与卢茂敲定了玉卮和守拙的婚事,他想阻止都阻止不了。 这对金吒来说,无疑是个晴天霹雳。 (104)叙话 直接去找徐娘子说?他一个晚辈,还是徐娘子的学生,似乎这么做太没有礼貌。 只能找父亲出面,毕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是小镇,但依旧秉持了这一个规矩。 可是连俊祎却忙着自己的公事,他刚刚接到了起兵几年的江南道节度使王建孟的任命。连家虽然早就没落,但毕竟头上还袭着个爵位。王建孟此举,一来是表示他对管辖范围内的各项人口了解深入,二来把前朝封的贵族们统统请到他的小朝廷做官,又能显示他在人事任命上的不拘一格和他本人的天命所归。 当然,一同接到任命的还有连修祎,他们兄弟二人一人做了凤郅县的亭长,一人做了隔壁澧德县的亭长。 连俊祎一辈子没有做过官,自然是视这任命如天大。再加上连家与卢家关系一向很好,去破坏人家说好的婚事,他也觉得实在是很没有必要。 这一次上任,他只准备带着只有不到四岁的津岫,津峪则留在家里交给津岐照看。不过特别不巧的是,津岐的两个弟弟不知为何同时开始上吐下泻、发烧不止,普通的药方吃下去根本不起作用。自史郎中伏诛后,陈户镇上就再也没有专职的郎中,偶尔有游医路过,也能看点头疼脑热。要是实在是病情紧急,便只能到凤郅县街上去请。 金吒刚一回来,就又接下了这个任务。 他倒是着急玉卮的婚事,但一天两天应该也不算要紧,所以只能独自再出发。 而这边的玉卮,也在金吒走后不久动身回了镇子上,白蹄乌也跟了她一并回去。 她不准备向徐娘子讲徐有禄被杀的事情,只说舅舅徐琬响留她在徐府上住了好多日,她也顺利去祭拜了外祖父和外祖母。 至于陈凌月,玉卮也并不打算说,毕竟是徐娘子十几年前的恋人,时过境迁,她也未必想知道。 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太伤她了? “阿娘,我回来了。”玉卮先和地里的绿颜打了招呼,二人嬉笑了一会,她才进了自家的院门。 已经是下午了,今天徐娘子没有开课,正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借着温和的日光在红色的绸缎上做着绣活。 “阿娘,我回来了。”玉卮叫了一声,不知为何觉得嗓子里堵了东西一样,喑哑不堪。 这一次回去探亲,她亲眼见到舅舅杀了舅舅,还差点回不来了。 可是她不能说,说了只能徒增母亲的烦恼。玉卮还穿着从徐府出来时那身尚算精致的浅黄色襦裙,头上挂一只不算华贵的小步摇,双耳也穿了碧玉的耳坠。 她是故意这样穿着的,这样才能让母亲徐娘子相信,她在徽宁府徐家真的受到了很好的礼遇。 听到她的声音,徐娘子立刻从针线中抬起了头,看见这样的玉卮,徐娘子呆立了片刻,然后才放下手里的活,下来迎她。 玉卮觉得母亲突然苍老了许多,眼神里也透着之前从未有过的倦怠。 她觉得自己真的很不孝,为了镇子上伤害自己的谣言,她竟然独自去外面生活了快四年,白白耽误了四年与母亲朝夕相处的时光。 是该回来了。 “煌儿,你回来就好。”徐娘子的话倒是平常得很,“这一趟路程太远了,你辛不辛苦?” “见到舅舅和舅公,也不算辛苦。更重要的是,女儿已经替阿娘像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坟茔上香祭拜,阿娘可以放心了。”她不打算说津岐和自己一路还与她身份互换的事情,“舅舅怜悯我一个人旅途辛劳,所以留我在徐府里多住了几日,舅公也待我很好。” 第46章 双燕欲归 徐娘子没有继续问她,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信了她编的这些谎话。 “那张欠条,女儿代阿娘还给舅舅了。”玉卮接着说道,“其实舅舅本意并不是出卖阿娘,那歹人一伙,多半是从南珲府那个绣铺老板那里知道的阿娘的行踪。这么多年来,我们应该都错怪舅舅了。” “是吗?”徐娘子表情淡漠,“不过很多事情,过去都过去了,阿娘无力、也不想追究,只想在乎眼前、在乎未来的事。”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玉卮想起自己答应了津岐的事情,正在犹豫要不要先跟徐娘子交个底,却听到了徐娘子后面的这句话: “阿娘这几天有些着急,趁着煌儿你去徽宁府了,先跟卢家老爷定了你和守拙的亲事,你不要怪阿娘先斩后奏啊。” (105)尝试劝说 这哪里是先斩后奏,这分明是釜底抽薪。 玉卮不知道自己该先震惊还是先生气,脑子里闪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 连津岐那小子要是知道了这件事,不知道要怎么疯呢。 既然他比她先回来,又没找上门来,可能还不知道吧。 第二个念头,则是想到了此刻还在外面地里干活的小姐妹绿颜: 她从小就十分爱慕守拙哥哥,若是自己和守拙哥哥成了亲,她得伤心成什么样子? 不过,既然母亲已经去定了亲,自己反应太激烈,自然最后会闹得十分不愉快,不如循序渐进,玉卮道: “阿娘怎么如此着急?女儿还小,不想这么早定亲。” “十七哪里小了?守拙也十八了,你们这年纪成亲,是刚刚好的。”徐娘子的理由一点都不生硬。 “可是……可是……”玉卮舌头打结,“女儿现在,并不中意守拙哥哥呀!” “嗯?现在不中意,以后成亲相处久了,自然也不会相看两相厌吧?”徐娘子笑了笑,“守拙为人踏实可靠,勤奋刻苦,从小待你又是极好的。而且他家……” “他家有个冯娘子!”玉卮插话道。 “守拙的继母冯氏?当年你们大闹一场,我本来是没再做他家的打算。可是近几年我看冯娘子和守拙相处也算融洽,想着你如果嫁过去,自然不会受什么委屈。”徐娘子语重心长,“阿娘知道,你心里的人是津岐,煌儿你给我找这么多理由,不就是为了他吗?” “我……”玉卮一时语塞,没想到徐娘子这么直接点破,但她还是不想承认,只得连忙摇头:“我也不喜欢他,我只是好奇,为什么阿娘不去跟连家结亲?” “津岐是好,但他太小了,等他长到了可以保护你的年纪,阿娘可能都看不到那一天了。”徐娘子叹了口气。 “阿娘你胡说什么呢!”一听这话,玉卮急了,“什么叫看不到那一天?阿娘身强体健,肯定能长命百岁!” 徐娘子伸手,捏了捏玉卮耳朵上碧玉的耳坠,低声说道:“煌儿,你也不用安慰阿娘,阿娘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这也是为什么阿娘着急定亲的另一个原因,若阿娘突然去了,你还未婚,又要为阿娘守孝三年,到时候成了老姑娘,怕是再好的人家也不敢要你。” “阿娘……”玉卮泪如雨下。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想来,徐娘子为了玉卮以后的日子,考虑得十分妥帖,但就是这样的“考虑”,让她心如刀割。 她从小相依为命的母亲,真的有一天会离她而去。 “这一次去徽宁府,其实津岐也一路相陪。”玉卮缓了缓情绪,还是说了实话。 “阿娘知道,连二老爷早就告诉我了,你一开始就没必要相瞒。”徐娘子道,“津岐从小就特别黏你,大家都看得出来。不过连家两位老爷接了节度使的任命,要去县上做官了。以后连津岐成了衙内,多得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相配。” 这倒是玉卮没有想到的,不过,她本来也没有非要嫁给连津岐。 “可是女儿已经在回来的路上,答应他要嫁给他了。”玉卮收了眼泪,小声嘀咕。 (106)他人为先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孩子的话,不作数。”徐娘子否决地干净利落。 “道理是这个道理,”玉卮又道,“可是还有一件事情,阿娘你不得不考虑。” “煌儿你说。” “其实……其实女儿知道,绿颜从小就爱慕守拙哥哥。如果让女儿嫁给守拙哥哥,绿颜会多伤心?绿颜已经父母双亡,现在在我们徐家,也算是寄人篱下。若阿娘这样对待绿颜,恐怕……” 徐娘子闻罢一怔,似乎陷入了沉思,女儿们之间竟然有这种事情,她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阿娘?”见徐娘子没有说话,玉卮又继续问道:“你和卢老爷定了亲事这件事情,绿颜知道吗?” 徐娘子摇了摇头,“还没呢,想着你和她是好姐妹,由你来告诉她更好。” “那……”玉卮思索片刻,“不如趁着她还不知道,阿娘把这婚事取消了?” “煌儿,你就这么想嫁给津岐吗?”徐娘子忍不住问道。 玉卮的心情复杂,但又不能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全盘告诉徐娘子。 明明一早就被透露了结局,也知道和他过于亲近,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快四年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里,她都故意与他疏离,可是已经很久不会见一面,她依然会忍不住想念他。 他现在和梦里那个甘露太子的长相,已经并无二致。虽然轮廓还有些青涩,但挺拔的身姿、深邃的眉眼,都像极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天神,落难人间的谪仙模样。 小的时候,他总是跟在她身后,一口一个“姐姐”叫得她有点烦躁,又十分受用。 长大一些,他抓了她承诺的“漏洞”,封自己为她独一无二的“大护法”。 她和徐娘子在南珲府遇险,是他不辞辛苦赶来救她们,还一起做了毁尸灭迹的骇人之举。 他们一起上山捉蛇,后来又一起除妖。 他教她功夫,教她学会强身健体。 他们一起进了那神秘的山洞,又同时被怨灵上身,到现在她都不知道,他到底算不算得清醒。 再后来,他陪她回徽宁府寻亲,说要和她一起,做她手中复仇的利剑。 玉卮实在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把他从她心里那个重要的位置除去;即便是除去,那剜了的大洞,又能靠谁、靠什么来填补? 不是她想不想嫁给他,而是她知道她以后一定会嫁给他,而且还三次成亲。 即便今日躲过这一次,怕是下一次,也要在劫难逃。 何况,更重要的是,她实在做不出去抢好姐妹心上人的这样卑劣的事情。 霞光里的玉卮定了定神情,答了徐娘子刚刚的问话:“不是我想,是我不能伤害绿颜。” 良久,徐娘子终于点头,默认了女儿的决定。 玉卮笑了,虽然脸上还有刚刚哭过的痕迹。她准备出堂屋去找绿颜,期间看到蜷成一团的白蹄乌,心里十分好受,回头对徐娘子说道:“阿娘,这一次回来,女儿不会再走了。” 可是等玉卮刚刚转身出了徐家大门,却看到风尘仆仆的张大爷,在镇子口焦急地东张西望。 (107)救急 她是最近才告诉张大爷和张处芳,其实他们“兄妹三人”是住在凤郅县陈户镇的。 张大爷从小在富贵乡中长大,即便到了老年家道中落,也还是保持着一定的体面。从南珲府到镇子上距离不短,能让他亲自来,而不是处芳代劳,必然是大事。 果然,一看到玉卮,张大爷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连忙三步并作两步扑将上来。而田里的绿颜也看到玉卮出来,虽然她并不认识张大爷,却也大致猜到此人就是玉卮这几年回来提到的那个救命恩人。 “琬吟……”张大爷上气不接下气,“可算找到你了,我这把老骨头,跑这一趟差点累死!” 看来事发紧急,玉卮也顾不得在绿颜面前掩饰了,张口问道,“怎么了张大爷?是出什么事了吗?” 但张大爷一看有外人,欲言又止了一下,便从袖中掏出一张揉皱的黄纸,递到玉卮面前,“你早上刚走了没多久,我就在院子里面,捡到了这封信。” 原来,张处芳被人拐走了,拐走他的人,指定了要玉卮单独去救人。 “大爷怎么确定,处芳一定是被人拐走了?”玉卮保持着冷静。 “我当然首先怀疑是有人在恶作剧,所以第一时间去了处芳做学徒工的木匠那里。那师傅说了,处芳今日没有上工。这孩子平时并不贪玩,但我也在南珲府街上找了一大圈,实在是找不见人。”张大爷眉头紧锁,“而且这封勒索信有些奇怪,我始终觉得是冲着琬吟你来的,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要来找你。” 这也是玉卮反复查看那封信的内容后,心里得出的结论。 永嘉十三年,刘记绣铺。 这是所有后来事情的,也是她万劫不复噩梦的一个开始。 第47章 颠倒黑白 虽然从头到尾,她都是被迫的。 而让玉卮去救人的地点,又在徽宁府。虽然玉卮对徽宁府并不熟悉,但隐约间猜想,那地址可能是她不久之前才离开的、陈凌月叔叔的小院落。 该来的始终要来,这一趟她是非去不可,就算不是为自己,也要救出张处芳。 收好那勒索信,玉卮对还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何事的绿颜说道:“绿颜,我有点急事,必须要去一趟徽宁府,现在就出发。如果阿娘问起来,就说我去南珲府张大爷家收拾行李了。” 绿颜一向嘴严又百分百信任玉卮,点了点头道:“那……连家的那个和守拙哥哥要是问起来,我要怎么说?” 玉卮思索片刻,想到勒索信上写明了要她单独去救人,牵扯他们并没有什么好处,便摇了摇头道:“跟同阿娘的说辞一样。拜托你了,绿颜。”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和张大爷一同上了路。 先回南珲府张家,果然还是没有见到张处芳的人影。玉卮把私房钱全部带在身上,又拿了那把上次割伤自己的匕首,用破布裹住,藏在袖子里。 匕首的刀鞘已经落在了徽宁府徐家,但是她来不及再去买一把了,只能靠这个防身。 雇了辆驴车,她便一个人上路。出发前还反复叮嘱张大爷,若是她的两个兄弟追了过来,也千万不要透露这件事情。 路上颠簸,路程漫长。 玉卮心中惴惴不安,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一趟,不仅仅是当初杀人埋尸的后续,而是有关于她“三公主”的身世,和那些从小到大奇奇怪怪的梦境。 (108)谁的女儿 驴车走了一夜,玉卮终于在第二日晨光熹微的时候,到了徽宁府陈家的小院。 小院门虚掩,似乎就是为了等待她的来临。她紧了紧袖子里藏着的匕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院门。 院中无人,可是她听见了人活动的声音,来自小院角落里的柴房。 快步赶过去,只见张处芳被绑在一堆柴火上,不知是晕过去还是睡过去了。玉卮正想上前救人,就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 “三公主,你果然听话,这么快就来了。” 玉卮吃了一惊,如果她没有分辨错误的话,那声音的来源,竟然是几天前菜给了她和津岐许多帮助的陈凌月。 她回头,便看到陈凌月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柴房门口,他的装束与送他们走那天并无差异,可是脚底隐隐有浅红色的光亮,还伴着雾气腾升。 难道她一开始就信错了人? “陈叔叔,怎么会是你?”玉卮试探着问道。 “我的好女儿,为什么不能是我呢?”陈凌月说话的语气与从前大相径庭,不再温柔和煦,而是狂妄飘忽,戏谑中透着自大。 若是真的要玉卮来形容的话,就好像是当年他和津岐在那山洞里,遇到的怨灵那样。 女儿?这个词触到了玉卮最敏感的神经 ——她到底是谁的女儿? 可玉卮还来不及思索,便见到陈凌月大手一挥,一道金光射出,还在柴堆上的张处芳,登时就被笼罩在一个浅红色的光罩中。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法术的实施,原来这世上真有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秘术吗?怪不得不少世人,究其一生,都只求一个得道飞升。 陈凌月似乎看穿了玉卮的想法,哈哈一笑,便道:“三公主,不用太吃惊。以你原本的仙体和修为,做到这些本就是易如反掌之事。” 说完,便如腾云般飘走。 玉卮只得赶紧跟上,二人一并来到院中。 玉卮定了定心神,直截了当地说道:“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了张处芳?” “好女儿,你转世了十七年,尝尽了人间冷暖,为什么还是这么善良?一上来就要关心别人?”陈凌月脸上有不屑的神情,“你怎么不问问我,或者关心关心你自己?” 玉卮当然想关心,她心中的疑惑太多。可是她明知不是眼前之“人”的对手,也还要装出强大的样子,不能轻易服软,更不想受制于人。 这是她的本性。 “好,既然陈叔叔你这么问了,那我就先关心关心我自己。”玉卮道,“陈叔叔明明告诉过我,你不是我的生父,为什么今天又突然反口,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 陈凌月先是浅笑一声,沉吟片刻,继而大笑不止。而随着他的大笑,原本缥缈在他脚底的、浅红色的雾气也逐渐放大,伴随着金色的点点光线,慢慢地把他本人包裹起来。 很快,一团红黑色混杂的雾气腾空而起,那雾气在空中渐渐汇成了一个人形,而刚刚还大笑不止的陈凌月,早已经倒地昏迷,人事不省。 “没错,我确实不是你的‘陈叔叔’。我本来想借他的身体好好和你说说话,但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识穿。”那雾气开口,语气和刚刚并无二致。 “那,你又是谁?”玉卮丝毫不怵,“你刚刚说,我是你的女儿?” “我叫王明月,和你的‘陈叔叔’的名字里,都有一个‘月’字。不过现在的三界,都不会叫我的本名了,我在他们的嘴里,是那个为非作歹、企图扰乱所谓‘秩序’的阴蚀王。而你,就是我和王母娘娘的三女儿,本名玉卮,乳名黄儿。” “你和王母娘娘的三女儿?”玉卮对这个答案十分怀疑,但自己所知太少,确实找不出任何破绽,“所以,我又为什么会出生在人间,成了徐琬吟的女儿?” “那就要问问现在天界的主宰玉帝了,问问他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被他关在天界暗无天日的幽冥中,整整五百万年!这三界本是属于我的,现在却臣服于他虚伪的统治,我想要推翻他的朝廷、重新夺回一切属于我的东西,就必须要借助你,借助你们——我的女儿。我与王母育有七个女儿,只有你们七人转世到人间重新历劫,才能真正成为我对付玉帝的利器。现在时机已经快要成熟,我当然要来告诉你一切。”黑雾幽幽说道,“对于黄儿你,我选了徐家的幼女徐琬吟做了你的母亲。我托梦于她,告诉了她关于你的来历,请她代为抚育。后来不久,她处子受孕,便只能独自离家,一个人带着你去了那封闭的小镇,开始穷困潦倒的生活。 听到这些,玉卮不由心中大震,原来她的身世是这样,而她也肩负着重要的“使命”——她不知是该先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还是先对未知的重任充满期待和向往。 她本该天命所归,所有过去的种种,难道都是对她的历练和考验? (109)苦肉计 玉卮来不及回答,又听到那阴蚀王幽幽说道: “我修炼得空,就会偷偷观察你。你从小就向往的那个山洞,其实是我早就设好的陷阱,为了让女儿你早日觉醒。” 所以,连白蹄乌都是阴蚀王派来保护自己、给自己传授使命的? “至于你遇到的那些恶人、坏人,根本不需要我去安排。而黄儿你,果然不负我所望,杀掉他们,从来都没有一丝犹豫——他们本来就是该死的,不是吗?” 听到这里,本来就极其紧张的玉卮更是如触电一般惊骇: 那些本来就是她自卫之举,为何到了所谓“父亲”的口中,变成了正义的象征?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又或者,是不是她本就身负使命,所以才可以逃脱制裁? “怎么?你难道不想杀死他们吗?”那黑雾又像有了读心之术般,张口就点破她的所思所虑。 “可是……可是你的霸业,就应该这样践踏于无数枯骨?”玉卮想了想,忍不住张口问道。 “不然呢?你问问那万人之上的玉帝,又或者问问人间受百姓供养的皇帝,哪一个霸业的建立不是这样,不破不立,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黑雾的语气毫不犹疑,“黄儿,善良可以有,但不应该被滥用。否则,你今天都不会活着来见我,听我讲述你的身世了。” “我……我……”玉卮一时语塞,想起了别的疑问,“那我的那些梦境,又是什么意思呢?那个甘露太子,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他会和我一起,转世历劫?” “他本名李金吒,是和父亲兄弟一起在封神之战后肉身成圣的凡人。上一世,他看中了你天庭三公主的尊贵身份,又垂涎于你的美色,苦苦追求黄儿你到了凡间。”黑雾道,“他在凡间先化身凡人骗取你的信任,又不惜自断左臂换来你的倾心。后来,他联合他爹李靖给你们设局。你太天真善良,上了他的当,但你们自己破局之后,他还妄图狡辩、骗取你的信任,继续留在你的身边,于是又与李靖联手做了一出苦肉计。” “苦肉计?”玉卮不解。 “亏他想得出来,”那黑雾似是发出了一声嗤笑,“他为了证明对你的真心,在你面前用金枪自尽。不过他是神仙,修炼千年,没有那么容易三魂六魄灭绝。他在地府中转世时得知了黄儿你也要转世历劫的消息,便想着利用你的无知,继续用凡人的身份骗取你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