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救我!我要回家!》 1 第一章 穿越这事儿 别了吧!怪麻烦您…… 每日凌晨鸡鸣之时,沉寂在黑暗中的崔府就会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继而便有仆从洒扫庭院、婢女备衣冠、厨娘们也纷纷奔去厨房为主子们做吃食。 崔福跟在崔霁身边三十余年,极了解他的生活习惯。 如今天气炎热,上朝前崔霁胃口不佳,通常只能吃下一小碗白粥,旁的便再也吃不下了。 可等下了朝,他却能就着冰镇乌梅浆一口气吃上六块桃酥…… 是以今日这早膳该先做什么再做什么,崔福昨晚便已派人知会过厨娘。 不过他这人办事素来求稳妥,所以这会儿他一边盯着婢女们备衣冠朝服一边又派小厮往厨房跑了一趟。 崔英自打月初随迎亲队来到长安城后便一直住在崔霁夫妇霞光院旁边的淮柳阁,每日凌晨丑末寅初,只要推开二楼小书房的窗便总能看见这副忙碌场景。 她支起下巴,望着灯火通明的霞光院渐渐有些走神。 她与裴君慎的婚事延期了。 原本这月初九便是她和裴君慎成亲的日子,没想到送亲队却在临进长安城前遇上了劫匪,嫁妆被抢走大半不说,他们一行人还都受了大大小小的伤。 崔英也未能幸免,右肩结结实实的被劫匪砍了一刀,时至今日才勉强结痂。 “唉,八成又得留疤。”崔英嘀咕着放下手中族志,撸起袖子看着那道从肩头蔓延到手臂的伤痕深深叹了口气。这伤口其实不算深,如果她还在21世纪,崔医生肯定会用他高超的医术让她恢复如初…… 正想着,屋外忽然传来敲门声:“小秋,六娘可已起身?” 来人正是谢嬷嬷,崔英贴身侍女簪秋的娘亲,亦是“崔英”的乳娘。 “起了,您进来吧。” 崔英放下袖子,扬声唤人。 谢嬷嬷推门进屋,余光先扫了一眼趴在软塌一侧上睡得迷糊的簪秋,而后才望向盘腿坐在软塌另一侧的少女崔英:“六娘,霞光院传话,嵩明大人说你若醒了,便过去与他一同用早膳。” 嵩明是“崔英”大伯崔霁的字,崔氏一族根基深厚,人才俊杰如雨后春笋,光是长安城这间崔府里住着的崔大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所以府中仆从为了传话清楚,大多都以自家大人的字加以区分。 崔英点了点下巴:“好,我这便过去。” 她说着起身下榻,随手捞起一旁的帔子披在身上。 谢嬷嬷见状立即走上前为她整理衣衫。 崔英任由嬷嬷在她身上翻花,自觉垂下双手道:“一会儿我自个去就是,天还早,您再回去睡会儿。” 谢嬷嬷:“那哪儿成?京里不比安平,姑娘身边若没人伺候免不得叫人说闲话。” 崔英轻笑:“嬷嬷此言差矣,从前咱们在安平可没少听闲话,还不如这几日在长安过得清闲呢。” “崔英”姑娘虽才活了短短十八年人生经历却已相当精彩,且不提这十八年当朝换了多少位皇帝,单说她自己的婚事,前前后后便被退了三次亲。 更有趣的是,如今要娶她的裴君慎竟是最初与“崔英”有婚约之人。 片刻后,崔英拗不过谢嬷嬷,到底还是让她跟着一起来了霞光院。当然,谢嬷嬷也不出所料的被拦在了院门外,福伯只领着崔英一人去偏厅见崔霁。 “大伯。”踏进偏厅,崔英恭敬见礼。 这不是崔英第一次见到崔霁,刚入长安那日她受伤卧榻,崔霁曾与夫人王氏一起去淮柳阁探问过她。 没错,是探问。崔嵩明官至刑部尚书,擅断刑狱,为人一丝不苟,心细如发,极不好糊弄,上次若不是她受了伤故意喊疼,说不准就会被他发现什么破绽。 是以这次见崔嵩明,崔英可谓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偏厅桌几上摆着两副碗筷、两碗清粥并着几道清淡炒菜和糕点,见着来人,崔霁轻挥袖袍屏退仆从,而后才看向崔英道:“坐。” 语气平淡,瞧不出什么心绪。 崔英顿了顿,形容恭谨地坐到崔嵩明对面。 崔嵩明见状便道:“英儿不必拘礼,今日找你过来只是闲聊,原本早有此意,只是近日公务繁忙一直未能寻到时间,恰好今日瞧见淮柳阁的灯亮着,便叫崔福寻了你来。” 话落他又端起碗筷夹了几根青菜示意崔英一起用膳。 崔英看向桌几上的几道小菜和糕点:清炒时蔬、清炒虾仁、凉拌胡瓜,桂花糕、杏仁桃酥、胡麻饼……视线飞快从食物上扫过,她垂垂眼睫,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胡瓜送入口中。 崔英在食物上向来生冷不忌,什么都能吃,可真正的崔家六娘却并非如此,她自幼便对鱼虾之类的食物过敏,绝不可食之。若不然轻则浑身泛红疹毁容数日,重则一命呜呼光荣翘辫子。 不知今日这道清炒虾仁究竟是故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 崔英咬动清脆胡瓜,心神不敢有半分松懈。 这时崔嵩明却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抬手就将崔英面前的那道清炒虾仁跟他手边的胡麻饼调了下位置,边换还边说:“瞧我这记性,险些忘了你自幼便吃不得鱼虾。” 崔英:“……” 好家伙,您老若不说这话她倒还能信几分您是无心之失,如今这般欲盖弥彰,怎能叫她不心生怀疑? 只不过纵使怀疑,此时她也只能笑着揭过:“大伯公务繁忙,此等小事,崔英自己多注意些便是。” 崔嵩明膝下只有两个儿子,长子崔瑾,次子崔珏。 当初王氏生崔珏时难产,险些丧命,后来虽抢救回来了性命,身子却受大损再不能有孕。 可王氏极想要个女儿,碰巧次年崔英生母早逝,三房一时没了女主人,王氏便将才几个月大的崔英抱到了大房养着。 当时王氏亦曾想过要将崔英认到大房名下,只是那年崔嵩明正在长安备考,后来入仕后又自请去了北方苦寒之地任职,王氏不舍得彼时才两岁大的崔英跟着他们一起受苦,只好按下认养崔英的念头将她留在了安平。 不曾想…这一留便是十六年。 这十六年来朝局动荡,历经三帝,崔嵩明的官途亦不算顺遂,虽说每三年便会调任,可调来调去却全都是那些偏远穷苦的地方,直到五年前才入长安做了刑部侍郎。 那年崔英十三,尚未及笄,但也到了该定亲的年纪。 都说崔氏有女百家求,可这话却无法应在崔英身上,而这一切的根源,便是当年她刚出生时母亲为她定下的那桩娃娃亲。 那时谁都未曾想到,这桩婚事竟会让崔英的一生变得如此坎坷。 “你伯娘一直后悔四年前接你来长安小住。” 崔嵩明没什么胃口,仅用半碗粥就放下了碗筷,崔英见状便也识趣的不再动筷,她又不蠢,当然知道崔嵩明今日让她来霞光院是另有它意。 “若那时没让你来长安,你的亲事便不会有这么多波折,此事……大伯和伯娘要向你说一声对不住。” “大伯言重了。”崔英没想到崔嵩明开口第一件事竟是向“她”道歉,心下不免讶异,顿了顿才道:“此事侄女早已经忘了,还请大伯和伯娘莫要再挂怀,况且侄女明白,当年大伯和伯娘接我来长安亦是为了我好。” 十六年前,自王氏携子随崔嵩明赴任后“崔英”在安平老家的日子就过得越来越艰难。 “崔英”的父亲崔霖与崔霁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可性情却与长兄崔霁大相径庭。崔霁少年老成,七八岁时便已不苟言笑、举止沉稳,一看就是可担大任之人。 崔霖则不然,他是幼子,自幼备受宠爱又不必承担家族重任,从小性子就跳脱不训,十五六岁便开始流连烟花之地寻欢作乐,可谓是风流成性。 后来与李氏成亲,他倒勉强安分了两年,极少再去那等烟花柳巷之地。不过却没少往院子里领人,李氏有孕后不久便纳了两房小妾。 再至李氏病逝,崔霖不过半年便又另娶了新妇谢氏。 谢氏对“崔英”并不好。 在安平,就连崔霖房中那几位姨娘的女儿都能骑到她头上去。 譬如“崔英”的第三桩亲事柳相之子柳安,就正是被陈姨娘之女崔蓉所撬。 彼时太上皇仍在位,惠妃柳氏最受其宠,她幼弟柳安早在崔英十四岁入长安那年便对崔英一见倾心。 只是四年前身在帝位的还不是太上皇,而是徽帝李暄,李暄的皇后姜氏亦看中了崔英,故便抢在柳家之前为其侄姜明和崔英定了亲。 可定亲后不到两个月,膝下无子的徽帝却突然驾崩,姜皇后欲助兄长谋朝篡位,彼时还是恒王的太上皇李晖与其子李玄贞拨乱反正、登基为帝。 崔嵩明方才所言之“后悔”,悔的便是让崔英和姜明定亲之事。 那时朝堂之上早已风起云涌,以崔霁之才当然不会一无所察,他深知姜皇后的侄子姜明绝非良配,可为了大局,他只能委屈崔英暂且应下这门亲事。 “月前你父亲来了信,将你这两年在安平的遭遇都与我说了一遍,从前的事……你当真半点都想不起来?” 崔嵩明面有隐忧,极为关切道:“大伯总觉得此次你在长安城外遇险和你两年前在安平遇刺一事有些关联。” “这……”崔英闻言飞快抬眸又垂眸,眉心肉眼可见的蹙成一团道:“大伯,从前的事我真的都不记得了,在安平时父亲也为我寻过几位名医,可他们……他们全都束手无策。” 两年前,崔英还是一名警校大三学生,大三下学期她被学校分配到市公安局实习,没想到却在一次抓捕行动中意外受了刀伤,还被凶犯推进了河里。 不过她会水,受的伤也不重,本来只要游上岸,她就又是一条好汉。 可崔英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当她再次露出水面时世界竟然翻天覆地。 她莫名其妙就从高楼林立的二十一世纪来到了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大唐。 唯一幸运的是,崔英在抓捕行动中扮演的角色刚好是爱穿汉服拍照的年轻大学生,且她本人又和这位一千三百多年的“崔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是以在安平那两年竟从未有人怀疑过她的身份。 然即便如此,崔英亦不敢掉以轻心。 她不认识一千三百多年的崔英,却从谢嬷嬷和簪秋口中听过许多崔英从前的事迹,所以她深知尽管她与崔英外表极为相似,但内里性情截然不同。 安平那些人未能察觉她身份有异,是那些人不够聪慧。 可到了崔嵩明跟前,恐怕没那么容易混过去…… 果然,这厢崔英话音刚落,那厢崔嵩明立即便“热心”回道:“我与荀老有几分交情,他自天后时便在太医署当值,如今虽赋闲在家,可医术却是越发精进,或许他有办法治好你的病,今日下朝后,我若得空便带你去拜访荀老。” “……”啊?? 崔英嘴角一抽,顿时心生哀嚎:别了吧!怪麻烦您的!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开新书了!新年快乐朋友们! *本章三天内留评全部发红包~* 2 第二章 卧槽等等 她不想在俊俏郎君面…… 崔英离开霞光院时尚不到卯时,天边刚刚泛起一片浅淡的青灰。 谢嬷嬷打着灯笼走在她身侧,刚一进淮柳阁便关切道:“六娘,嵩明大人都与你说了什么,可有为难你不曾?” 崔英轻轻摇头:“嬷嬷莫忧,大伯只是与我说了几句家常闲话。” 闲话家常?谢嬷嬷狐疑,六娘方才一出霞光院院门便面露愁容,瞧着可不像只跟嵩明大人话几句家常的模样。 只是谢嬷嬷身为下人不能也不该多问,只好低下头道:“不曾为难就好,但若六娘受了委屈可不要瞒着老奴,届时老奴便是拼了这条命也定会为六娘讨一个公道。” 谢嬷嬷是当年李氏从家中带出来的老人,原本只是位普通厨娘,并不在李氏跟前伺候。 能成为崔英的乳娘还是因为她的大女儿簪春恰好比崔英大半岁,而李氏生产后又身子虚弱无法亲自喂养,这才从找了彼时奶水充足的谢嬷嬷来做乳娘。 李氏去的早,王氏亦在崔英幼年时便离开了安平,再加上继母打压、父亲放任,所以十四岁之前的崔英的确是和谢嬷嬷一家相依为命,与他们的关系极为亲近。 但这种亲近在崔英十四岁那年忽然就变了。 或许是因崔英入长安后经历了什么,也或许是因继母和那几位姨娘常年如一的挑拨,总之从那年开始,崔英虽仍待谢嬷嬷一家极为有礼,言谈举止间却多了一层疏离。 此后两年,崔英亦变得愈发羸弱、敏感、寡言,她似乎习惯了将心事埋在心底,与谢嬷嬷一家的关系也变得越发生疏。 直到两年前她穿到这里,“她们”之间的关系才有所改善。 那时崔英初来乍到,对周围的一切都不熟悉,为了不露馅,也为了尽快熟悉生存环境,她只能向身边的人打探消息,而彼时才十三岁的“崔英”的贴身侍女簪秋恰是最佳选择。 “嬷嬷……” 崔英知道谢嬷嬷是真心对“她”好,这两年相处下来也摸明白了她的性子,一听她那番话便明白她又想多了,只得解释道:“大伯今日唤我过去真的只是关心我,他在长安城认识一位名医,今日下朝后若得空便带我去其家中拜访,求其为我治病。” “治病?那这是天大的好事啊!”谢嬷嬷眼中顿时有了神采,同时又有些不解:“不对啊,既是好事,六娘为何却瞧着好似不开心?” 崔英:“……” 顿时沉默,无语凝噎。 还能因为什么?当然因为她压根就没病啊! 这两年在安平,那些名医们各种行针喂药把她好好的身体都折腾虚了,后来还是她想到咳血这招才让崔霖同意停了她的药,如今足足修养大半年才勉强恢复健康体魄,她可不想再重蹈覆辙! 思及此,崔英不由沉沉叹气,仰头望天:“嬷嬷,过去的事一定要想起来吗?若这次……我仍想不起过往该如何是好?” 原来六娘是为此烦忧,谢嬷嬷一听便笑了笑,慈声安慰道:“无妨的无妨的,只要六娘今后日子过得好,从前的事想不起来便想不起来罢,嵩明大人和夫人若真心爱护六娘,想必不会因此而责怪六娘的……” 伴随着谢嬷嬷的开解,二人一道登上淮柳阁二楼,崔英的卧房就在小书房对面,只不过卧房的面积足有小书房三倍大,空间更加宽敞,视野更加明亮,窗外风景也更加宜人。 她昨晚一夜未睡这会儿委实有些撑不住,及至房门边,崔英终是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对谢嬷嬷道:“我回房小睡一会儿,若大伯娘过来寻我,还要劳烦嬷嬷将我叫醒。” 谢嬷嬷应是,将崔英送回房中就寝后转头便去了小书房将女儿簪秋喊醒,紧接着就耳提命面的教训了一顿,叫她日后绝不能在六娘就寝之前睡觉,也不能在六娘面前打瞌睡。 “……”簪秋委屈。 自打入长安六娘不知怎的就成了夜猫子,日日熬到鸡鸣才睡,且六娘觉少,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便起,她日日在六娘身边伺候怎么撑得住嘛。 可是这些话簪秋不能对娘亲说,她两年前就答应过六娘的,绝不会把她半夜偷偷爬起床做得那些事告诉娘亲。 末了,簪秋只能把所有委屈都咽进肚子,可怜巴巴地垂着脑袋应声:“知道了娘亲,日后我定不会再打瞌睡……” * 辰末时分,不出崔英所料,王氏果然来了淮柳阁探望她。 彼时谢嬷嬷正带着簪秋清扫楼阁下的小院,见着来人,她急忙放下手中扫把行礼,接着便唤簪秋去楼上叫醒六娘。 不料簪秋刚刚转身便被王氏叫了回来—— “不必,让英儿多睡会儿,我看她一眼就走。” 王氏四十出头的年纪,十几年来跟着崔霁南来北往四处奔波,脸上难免会落下些岁月的痕迹,但其眉眼间仍极有神采,举止端庄大气、言谈爽朗慈善,足可见这些年来她日子过得极好。 所以这几日崔英偶尔会想,倘若当初王氏带着两岁的“小崔英”一起离开安平,如今的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那她也就不会倒霉催的来到这一千三百多年前的长安…… 怕扰了崔英清梦,王氏进了淮柳阁后便命丫鬟婆子们都在楼下等着,自个儿轻手轻脚地去了二楼卧房。 崔英此刻正睡得香甜,整个人板板正正地躺在被窝里,眉心平整,呼吸绵长,一眼瞧过去便觉得这姑娘日子应当过得不错,没什么心事。 无忧无路的,倒是与幼时极像。 可王氏还记得四年前崔英的模样,小小一个人,纤弱,敏感,谨小慎微,说话也怯生生的,眉心总是紧蹙,心底似乎藏着浓得化不开的哀愁。 唉,如今这样也不知是好是坏…… 王氏心下轻叹,缓缓抬手摸了摸崔英脸颊。 崔英却被王氏触及的一瞬间霍地睁开双眼,眸中顿时充满厉光—— 这是她进入警校之后的习惯,也是当初师父教给她的第一课:在陌生环境里要随时保持戒备。 好在她及时看清了王氏的脸,于是那只马上要抓住王氏手腕的右手急匆匆拐了个弯,最终落在了胸前。 “伯娘?”崔英刚醒,嗓子还有些发哑,“我好似睡过头了……” 说着她那只落在胸前的手又慢慢摸上眼睑揉了揉,让自己露出一副睡迷糊的样子。 王氏却没放过她方才一闪而过的戒备眼神,有些担忧的理了理她额间碎发:“英儿方才可是做了什么噩梦?” “……”噩梦?这真是一个极好的借口。 崔英眼睫轻闪,垂眸:“我、我记不清了,就觉得好像……好像有人要伤我?” “伤你?什么人伤你?”王氏面上顿时露出急色:“英儿你好好想想,可能想起伤你之人有何特征?他手中可有武器?是男是女?是高还是矮?” 王氏看着崔嵩明断了近二十年的案子,此时一急便将他常说的那套说辞一股脑儿的全问了出来,搞得崔英都有些措手不及。 想当初她可是跟着同僚们一块审人的,没想到如今却成了被审问者,感觉还真有点奇妙。 而且,她还要扮演当初最不喜欢的那类被审问者——装疯卖傻,一问三不知。 “我……伯娘,我记不清了……梦里一切都很模糊……” 崔英摇着头,又把眉头拧成结卖惨,只差没把“我很痛苦”四个大字刻在脑门上。 王氏见状果然心生怜悯,忙安抚道:“好了好了,那便不想了,是伯娘不好,伯娘不该多嘴说这些,都怪你大伯,他平日里总在我跟前瞎念叨,害我一时口快说错了话。” 噗。崔英抿紧双唇强忍笑意,伯娘这番话还真是像极了她在家时老妈甩锅给老爸的那套说辞。 总之天错地错,最大的错必定是老爸犯的。 这天上午,崔英仗着王氏心疼“她”,轻而易举的便糊弄了过去。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此举却是又给自己埋下了一颗雷。 在这场“噩梦”谈话之前,王氏其实并不太赞同崔霁带崔英去找荀老看病。 她觉得忘记过往也没什么不好,英儿从前活得郁郁寡欢,如今既忘了那些糟心事,又何苦再想起? 但在这场“噩梦”之后,王氏却觉得崔霁所言极有道理。 英儿两年前乃是遭贼人行刺才不慎坠湖,若不是她身边的小丫鬟及时发现唤来人救她,那现在……她恐怕已见不到英儿。 当年伤害英儿的人却仍逍遥法外!凶手不除,英儿如何能过上安稳日子? 是以王氏自淮柳阁离开以后,便叫人寻了福伯过来帮她向崔霁传话。 崔霁今日下朝后本是要前往刑部去看前些日子少女失踪案的卷宗,先前在朝堂上圣上特意点了此案,言此案影响恶劣,令长安百姓人心惶惶,命刑部和大理寺通力合作,务必在半月内查明真相,缉拿真凶。 但在听到福伯传话说“夫人午后想与大人一同去拜访荀老”之后,崔霁便果断改了主意,决定先行回家,同时又命手下人整理好卷宗送去霞光院。 午后,崔英刚用完午膳不久就在淮柳阁里迎来了一脸严肃的大伯和笑意盈盈的伯娘。 “……”噫呜!崔英刚刚用过膳食的满足瞬间转化为一阵哭泣! 然她自知逃不过,索性也就不再做无谓的挣扎,只眼角一抽就从善如流的跟着二老出门拜访名医去了。 荀老此人脾气有些古怪,不喜热闹,自太医署卸任后便在城外白萝村买了栋宅子,如今已在白萝村住了三年有余。 因着马车内有女眷,车夫不敢赶得太快,一路上摇摇晃晃竟走了近一个时辰才赶到荀老家门外。 可到了之后王氏和崔霁却并未让崔英下车,而是让她先在车上等着,说待他们先把荀老哄好了再来叫她。 崔英狐疑,这是什么怪老头?请他看病还得先哄一番么? 不过她心里巴不得这怪老头拒绝看诊,闻言立马就乖巧点头道:“好的伯娘大伯,侄女在这儿等着。” 不曾想这一等,竟又是小半时辰。 崔英起先还撩开车帘看一看小院大门跟栓在门外大槐树下的那匹骏马,小半刻后便觉困乏,索性倚着车壁打起了瞌睡。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响起一道低沉清越的男声:“崔姑娘可在车内?若姑娘再无回应,请恕裴某冒犯——” 谁在喊她?是大伯派来叫她的人么?唉,怎么还是没逃过就医,这荀老不是脾气很怪么,为何一点坚持都没有…… 崔英揉揉脑袋蹙着眉,一边腹诽一边弯腰起身推开车门…… 不曾想她劲儿使出去了,手却没碰到着力点,下一秒便重心一空直直栽倒向前——卧槽等等! 崔英惊慌失措地瞪大双眼,这车外何时来了位陌生郎君?而且还长得这般绝美俊俏!! 噫呜!她不想在俊俏郎君面前社死啊!!!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三天内两分留评发新年红包噢~ 感谢在2023-01-03 23:18:13~2023-01-25 14:06: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明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樱桃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 第三章 如此丢人 幻觉,一定是幻觉。…… “唔!”随着心头呐喊,崔英无力回天,到底还是噗通一声栽进男人胸膛。 一股浅淡的沉香味道迅速涌入鼻息,微甜,像是花蜜,但又有一道清幽木香缠绕其中,还挺好闻的……崔英情不自禁地轻嗅了下,随即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脸颊顿时红透。 救命啊救命! 她今天中邪了不成! 怎么尽干这种丢人事儿!! 崔英懊恼埋首,身后却在此时突然多出一股力,男人手掌轻搂其腰,借着巧劲旋转半身,极其稳当的将人抱落在地。 而待崔英一站稳,他便极迅速地松开她,果断后退一步揖礼道:“裴某多有唐突,还望崔姑娘海涵。” 裴?崔英稳了稳呼吸,大脑终于注意到男子姓氏,真巧,这等风光霁月的俊俏郎君竟与她那便宜夫君裴君慎同姓。 她思索着敛神,朝男子回礼,直爽道:“不是公子的错,相反,六娘还要谢过公子。若非公子相救,我恐怕就真要与脚下这方厚土相拥了。” 裴君慎闻言微怔,不由抬眸细瞧了一眼崔英。 少女梳着惊鹄髻,发间簪着两只金步摇,眉如远山含黛,眸若深空星辰,鼻梁秀挺,双唇未沾口脂而鲜红,肤如凝脂,面若桃花。 身形虽仍纤瘦却不羸弱,个头也长了些,瞧着大约五尺有半。 与四年前……似乎已大不一样。 崔英不知怎的竟叫他这一眼瞧得莫名心虚起来,下意识便转移话题道:“公子可是受我大伯之托,唤我进院去见荀老?” 裴君慎颔首,沉声:“正是,崔大人正和荀老在后院饮酒作诗,姑娘进院后往南走,穿过庑廊便会见到人。” 崔英听罢眨了眨桃花眼,略有不解:“公子不与我一同进去吗?” 话落她便见男人身形微顿,目光越过她看了眼那匹绑在大槐树下毛色发亮的骏马…… 崔英一下就明白了,这人虽一身布衣未着华服但却并不是荀老弟子,而是前来寻医问药的访客。 嘶,又丢人了。 她暗暗攥紧袖袍下的双拳,又咬了咬后牙槽才勉强忍住心头那股尬意道:“抱qian——” “好。”不料崔英声音刚起,男子却忽然应声,面容严肃地自省道:“方才是裴某思虑不周,姑娘请随我来。” 他说完便一手背于腰后一手作出“请”的手势,身姿挺拨,不卑不亢,瞧着极有气度。 崔英顿时就把话音咽了回去。 她在这个时代活了近两年,又是活在崔氏这样的世家大族之中,见过的青年才俊绝不在少数,可迄今为止一眼就让她感觉到惊艳的却只有此人。 如此绝色,自然是能多看两眼就多看两眼。 “那便有劳公子了。”崔英抿唇忍笑,双眸一弯,从善如流。 荀老在白萝村买的这栋宅院大而雅致,门扁古朴,只简简单单的写了“荀宅”二字。 崔英尚未进院,仅站在院门口时便闻到一阵清浅药香。 待进入院中,她果然看见一排排的药架,马齿苋、黄芩、决明子……不过大多是些常用药材,并无什么特别。 崔英稍松口气,兴许这位荀老除了脾气古怪之外和她先前看的那些名医们没什么差别。 八成不是给她开通经活络的方子就是开益气补血的方子,若是这样,她回家后跟大伯和伯娘说清楚这些方子无用就是。 庑廊外侧长着一排错落有致的青松,许是荀老买来宅院后才开始栽种,如今松树长得还不算高,只有长势极猛的那几株方才勉强盖过裴公子发梢。 嘶,怎么会有人连后脑勺都长得那么完美?圆润饱满,弧度优越,让人瞧着总想动手揉一把…… “崔姑娘,到了。” 就在崔英欣赏男人背影之际,男人却脚步一顿,忽地转身向她说道:“崔大人和荀老就在竹林亭中,裴某尚有公务在身,便不再过去拜见二位了。” “哦,多谢公子。”崔英说着急急垂眸掩下自个儿的垂涎之色。 裴君慎却一抬眼就瞧见了她的绯红双颊,不过他并未往他处想,只以为崔英是女儿家的羞赧,微一颔首便径直越过其身,大步朝来时路走去。 崔英侧身,望着男子离开的背影微微出神:唉,真是可惜,若非她已有婚约,定要追上去问问他家住何处…… “英儿——” 竹林亭中,饮酒最少的王氏最先发现崔英和裴君慎的身影,远远望着便觉二人郎才女貌,很是般配,王氏不忍打扰这对壁人,直到裴君慎离去才起身穿过竹林来唤崔英。 “伯娘。”崔英闻声迅速压下自己不正经的小心思,迎上去做最后的挣扎:“荀老与大伯饮酒作诗正是开怀的时候,英儿是否不该扰其雅兴?” “傻孩子,这些年若非休沐你大伯可是滴酒不沾,今日为你才破了回例,若不让荀老为你把把脉,岂不是让他白费了这些心思?” 王氏说着挽住崔英,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似是安抚:“莫怕,伯娘和大伯都在呢。” 崔英:“……” 抿唇微笑,硬着头皮上。 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就听天由命吧。 二人穿过竹林,崔英习惯性地飞快扫了眼竹心亭。 除了大伯外,亭中还坐着两人,那位满头鹤发的潦草老头想必就是大伯口中的荀老。 另一中年男子却不知是谁,身着素朴青衫,头着雕花檀木簪,这会儿正提着酒壶激昂澎湃地朝着天空大声念诗,身量瞧着似与她差不多高。 酒桌旁边的小几上还燃着香,很像方才在那位俊俏郎君身上闻到的味道,却又不如方才闻到的好闻,这儿的味道似乎更浓郁也更厚重,崔英不太喜欢,越靠近就越觉得脑袋昏胀。 王氏带她拾级而上,及至亭中便朗声道:“英儿,快见过荀老。” 她话音刚响,激昂诗声戛然而止,中年男子回过身来望了眼王氏和崔英,不容崔英见礼便爽声对荀老道:“师父,徒弟方才所言不虚吧,崔大人今日这坛酒没那么容易喝啊!” “哈哈!”鹤发老头笑着仰头饮尽杯中酒,手一摆便道:“既如此,那今日就由子甫你来看诊如何?” “荀老,您一刻钟前已然应允为英儿治病,子甫和内子可都是人证。”崔霁一听这话瞬间放下酒盏,双手一抄,神情瞧着有些不悦。 “哎呀,嵩明老弟急什么,我既答应了你难道还会赖账不成?” 荀老乐呵呵的,说完又小口小口地饮了杯酒,然后接着悠哉悠哉地道:“子甫跟我学医十五载,我这身本领他至少学去了三层,且就让他先诊诊脉,若他无策,我自会出手。” 见荀老做出这番保证,崔霁这才无话,算是默许。 荀老言罢便眯起双眸观其行,见其未出声反对,便转头乐呵呵地朝崔英招了招手:“崔家小六是吧?来,坐坐坐,别站着。” “是,六娘有礼,见过荀老。”崔英默不作声地围观了这场交锋,这会儿嘴角虽挂着笑心中却忍不住腹诽:她又不是小白鼠,怎么还被人拿来练手呢? 这时荀老又朝举着酒壶的罗子甫招了招手,晃着酒盏道:“来,为六姑娘诊脉。就当是为师考你,若你能治好六姑娘,为师便将荀门手札的第二册送给你。” “师父此言当真?”罗子甫闻言立马将酒壶甩到桌上,双眼放光,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徒弟若治好六姑娘,师父您可不许耍赖。” 荀老啧了口酒,指着崔霁道:“刑部尚书在这呢,我若耍赖,改日你就去刑部告我。” “告您徒弟自是不敢。”罗子甫说罢转头看向面色不虞的崔霁,正经拱手作揖道:“不知草民可有幸,请崔大人帮草民做个见证?” 崔霁为人素来严谨认真,今日能放下面子来求荀老,是因他与荀老相交多年,熟知荀老秉性,更知其才能。 可罗子甫此人医术平平,如今有幸能得荀老亲自教导,他不珍惜机会竟只顾着讨要手札,此等心性,如何堪用? 崔霁本就不虞的面色眨眼便又沉了沉。 只是他不好拂了荀老的面子,也不想让英儿今日白来这一趟,默然片刻,到底还是端起酒盏饮下半杯酒,算是应了罗子甫的请求。 王氏见状及时出声打圆场:“罗大夫,今日不止嵩明会为你见证,我和英儿也为你做个见证,他日荀老定不敢耍赖!” “甚好!多谢崔大人,多谢夫人,有夫人此言草民必定竭尽全力为六姑娘治病!” 罗子甫看起来好像并未瞧出崔霁的不耐,得了应允后当即就在酒桌上清出一块干净地方,又不知从哪掏出个脉枕放到了桌上,继而正襟危坐道:“六姑娘,请将右手放到脉枕上。” 崔英:“……” 好家伙,变戏法么这是。 她慨叹着伸出右手,身体也略向前倾了倾:“有劳罗大夫。” 罗子甫微点了下头,随即便在崔英手腕上落下三根手指把脉,同时又问诊:“听崔大人言,六姑娘自两年前受伤坠湖,醒来后便忘了前尘往事,可否属实?” 崔英:“属实。” ——“除坠湖之外,六姑娘的头可还受过其他撞击?” ——“这……我不记得了,不过当时大夫诊治过,说我头上并无外伤痕迹。” ——“这两年来六姑娘看过几位大夫?” ——“少说也有七八个。” ——“他们为六姑娘开过哪些方子?六姑娘可有所好转忆起过片刻往事?” ——“不曾……他们开过许多方子,有些我吃了便昏昏沉沉,有些吃了却又格外精神一整宿都睡不着,后来父亲见我身子越发消瘦还日日咳血,才叫我停了药。” ——“……” ——“………” 两人一问一答,单是问诊把脉便耗了将近两刻钟。 而待把完脉,罗子甫又沉吟好半晌才看着荀老斟酌道:“师父,徒弟愚钝,六姑娘脉象从容和缓、不浮不沉、流利有力,并无任何不妥。” “可她又确实忘记了前尘往事,故而徒弟猜想,许是六姑娘当初坠湖前不小心伤过头,又或许是坠湖时呼吸不畅致使经脉不通、进而导致大脑淤滞,最终使她失去记忆。” “嗯!嗯!”荀老一边饮酒一边听罗子甫讲述病情,听罢就一脸赞许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医治?” 罗子甫又是一阵踱步沉吟。 但这回比方才快了许多,不过片刻他便从先前写的那些诗中随意抽出一张纸,继而扬手翻面,俯身提笔,蘸墨写方。 众人见状皆侧眸望去,崔英亦站起,侧身观其写方。 可不知是她起身太猛还是闻香太久熏花了眼,崔英只觉得她刚刚站起就右眼一跳、身体不受控制般地软乎乎地往前一趴——“英儿!” 而随着王氏一声惊呼,一只大手横空出现搂住崔英的小腹,微一用力便将她带入怀中。 咦?俊俏郎君?他为何去而复返? 哦不对,幻觉,一定是幻觉,定是这竹心亭中燃的香有问题…… 她绝不会那么倒霉,绝不会短短一日间便在如此绝色面前连丢三次人…… 彻底失去意识前,崔英如是想。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两分留评继续发新年红包噢~ * 感谢在2023-01-25 14:06:10~2023-01-26 14:32: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阙、小静不想学会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 第四章 未来姑爷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日落西山,远方有薄暮,长安城中飘出袅袅炊烟。 霞光院难得有客,且听闻来人还是六娘的未来夫婿,厨房里的厨子厨娘们纷纷拿出自己的看家手艺,将一道又一道好菜流水似地送往宴客厅。 与此同时,一辆刻着崔氏家徽的奢华马车亦缓缓归来。 其中静坐之人不是别个,正是崔霁长子,崔瑾崔伯安。 崔伯安今年二十有三,去年秋试一举中第名列探花,且因其在高中之前便协助大理寺侦破过两起刑案,新帝李玄贞当殿便任其为大理寺丞,命其掌分判寺事,正刑之轻重。 其职责听起来不可谓不重大。 因此上任前夜,崔伯安还破天荒的失眠了小半宿,连用了两回宵夜。 可第二天一上任他便明白自己委实是多虑了。 且不说压在他上头那位连寺卿都要礼让三分的铁面少卿裴君慎。 单说他那五位同僚就一个赛一个的难缠,短短一年便将他磋磨得形销骨立…… 不行!今日定要再多用些晚膳!不然若继续瘦下去他长安四公子之首的美名岂不是不保? 随着马车停靠,崔瑾霍然睁开双眸,不待车夫通禀便气势磅礴地跳下马车,雄赳赳气昂昂地冲向府门。 小厮崔达早已见怪不怪,紧跟着追下马车,一边小跑一边不忘安抚车夫:“莫慌,少爷就是饿了。” 不料这厢崔瑾右脚刚踏进府门,尚未来得及吩咐人让厨房送晚膳便叫门房小童先叫住了—— “伯安大人,嵩明大人吩咐,您若归家便立即去一趟霞光院。” 小童话音脆生生的,脸庞天真无邪,说出来的话却叫崔瑾倏地一阵心慌。 “为何?我母亲可知晓此事?” “当然晓得,贵客还是夫人和嵩明大人一起迎进家中的呢。”小童奶声奶气地回道。 闻言,崔瑾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落回去一半,原来是家中来了客,不是父亲又要训他。 “来者何人?你可认得?” 小童摇摇头:“不认得,贵客是头回来咱们府上,不过小人偶然听见了福伯交待厨房的话,要他们多做些好菜来待客,不可怠慢了咱们府上的未来姑爷。” 未来姑爷……? 崔瑾拢着官帽的手轻轻摩挲了下帽檐。 能让父亲请去霞光院做客的府上未来姑爷,不是年前与二堂叔家中八妹妹定亲的太常博士王行翦,就是马上要与六妹妹成亲的大理少卿裴君慎。 崔瑾料定是裴君慎。 否则父亲唤他过去作甚? 他与王行翦那迂腐之徒可说不到一块去。 啧,事情好像突然变得有趣起来…… 崔瑾顿扫腹中饥饿,转头交待崔达:“给赏。”话落便又抱着官帽昂首阔步地赶去霞光院。 “是,公子。”崔达一边应着一边急急忙忙地从荷包里倒出两块碎银递给小童,然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他再一抬眼就见公子走错了路。 “公子!”崔达飞快小跑追上去:“去霞光院沿着庑廊直走便是,不必拐弯——” “……”崔瑾背影一顿,悬在半空的右脚熟练倒退。 * 就在崔瑾归府之际,淮柳阁中晕了将近两个时辰的崔英也终于悠悠转醒。 王氏就在她身边守着,见她眼睫一颤一颤地缓缓睁开,忍不住握着她的手轻声呼唤:“英儿?英儿?” “嗯……伯娘……” 崔英气若游丝地哑着嗓子应声,杏眸无神地眨了眨,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的找回思绪,她记得……她好像在竹林中晕倒了。 头还有些胀痛,崔英身上没什么力气,尝试了好几次才将手抬到自个儿脑门上按了按:“伯娘,我昏了多久?” 问完她就又闭上了眼,不然总觉得绣在床幔上的那些金丝牡丹像是要往她身上长。 “快有两个时辰,英儿,是伯娘不好,你旧伤新愈,伯娘不该急着带你去见荀老,这一路上舟车劳顿竟又扯动了你的伤口……” 王氏很是自责,不知是她和英儿之间的缘分浅还是怎的,每次她想为英儿做点什么时好像总会先伤到她。 崔英闻言揉着脑门的手指微顿,她昏倒和肩上那道刀伤有什么关系? 虽说这会儿她仍头昏脑涨的不太有精神,但进行一些简单的逻辑思考还是没问题的。 崔府的马车或许外观上有奢华与朴素之分,内里却没有一辆是不精致舒适的。 今日车夫赶马车也赶的很稳,她并未觉得有任何不适,若当真扯动了伤口,想必只可能是因下车时摔倒的那一下。 可她又不是瓷娃娃,就算扯动伤口流了点血也绝不至于晕倒。 况且晕倒前罗大夫刚为她诊过脉,明明说她脉象稳健有力。 想来想去,还是那竹心亭中燃的香嫌疑最大…… 崔英眉心紧锁,强撑着睁开一道眼缝:“伯娘,我的伤可是罗大夫为我医治?” “那倒不是。”提起此事,王氏方才还郁结的心瞬间就明媚起来,一脸姨母笑道:“英儿,今日是裴家二郎救了你。” “他少时曾跟在曾医令身边学过医,略通岐黄,当时救下你之后啊,他竟忘了亭中还坐着罗大夫和荀老,自顾自便为你诊了脉、验了伤。” 崔英听得有些糊涂:“……裴、裴家…二郎?” 说的不会是那位为她引路的裴公子吧?他他不是走了吗? 难道他当真去而复返?难道她昏倒前看到的那些都不是幻觉? 崔英混沌的大脑陡然清醒,眼眶里差点溢出泪:噫呜!老天爷她到底做了什么孽!今日这脸算是丢尽了啊啊啊啊!!! “英儿,你竟这般感动?” 王氏却误会了崔英“双眸含泪”的意思,略一沉吟便通情达理道:“你刚刚醒来本不宜走动,但好在霞光院就在旁边,伯娘这就去霞光院里守着,待裴家二郎和你伯父用完晚膳便叫人来与你送信。” 嗯?崔英一听顿时警铃大作:“不、不是伯娘,我未有此意……” 王氏闻言却露出一副“我是过来人我都懂”的表情来,“英儿不必害羞,裴家二郎救你于危难之中,让你免受皮肉之苦,于情于理向他道声谢都是应该的。” “更遑论你二人之间的关系与旁人不同,就是传出去也无人敢说你们闲话。” 她说完又转身嘱咐谢嬷嬷和簪秋:“先去厨房取些英儿能用的吃食来,待用完吃食一炷香后再喂英儿吃药。” 谢嬷嬷和簪秋垂首应是。 都交待妥当了,王氏转头递给崔英一个“等伯娘好消息”的眼神,然后才离开淮柳阁回霞光院里探消息。 碰巧出阁门时,还看见了刚过垂花门的大儿子崔瑾。 崔瑾瞧见王氏,本就疾行的步伐又加快了些,瞧着险些便要跑起来:“母亲——” 他远远便喊着,王氏闻声笑盈盈地劝他:“慢些慢些,莫走这般快,当心你父亲见着了又要训你。” 崔氏一族规矩繁杂森严,崔霁这一支乃是嫡系中的嫡系,他们享有家族荣耀的同时亦要承担家族兴盛的责任,因此崔霁对崔瑾总是异常严苛。 “母亲,这不是有您在吗?”走到王氏跟前,崔瑾急急止住步子行了一个问安礼,然后接着道:“父亲若为难孩儿,还请母亲略施援手。” 王氏笑他:“多大的人了还没个正行,走吧,今日当着裴家二郎的面,你父亲想必不会与你计较。” 果真是裴君慎。 崔瑾双眸刷地闪过亮光,这下可有好戏瞧了,他倒要看看“以铁面闻名寸步不让的裴君慎”和他“以严谨著称心细如发的父亲”究竟谁更胜一筹? 崔瑾兴冲冲地和母亲一起进了霞光院。 然而世间万象,悲喜各不相通。 这厢母子二人的心情各有各的愉悦,那厢崔英却被王氏临走前的那两句话干得大脑宕机,久久不能回神。 什么是“你二人之间的关系与旁人不同”? 什么是“就是传出去也无人敢说你们闲话”? 没错,她是垂涎过裴公子的美色…… 可即便如此,他们二人也仅有一面之缘,哪里有什么关系? 难道说……那裴公子与另一位“崔英”是旧相识? 崔英衾被下的手蓦地握紧,侧眸看向簪秋,试探开口:“裴家二郎……你可曾见过?” 伯娘前脚刚走,谢嬷嬷后脚便去了小厨房取吃食,这会儿正是套信息的好时机。 簪秋单纯的很,闻言便拧着帕子道:“不曾见过,咱们安平没几户姓裴的人家。像裴公子那般气度,奴若是随姑娘见过定不会忘,想来他应不是安平人。” 崔英:“那长安呢?四年前……我不是来过长安么?” 簪秋抬起头,拿着浸过热水又拧得半干的帕子走到床边:“四年前奴年纪小,娘亲怕我不知轻重冲撞长安贵人便让我留在了安平,只让姐姐一人随姑娘来了长安。” 说罢,她拿起帕子为崔英擦拭额头虚汗。 簪春,簪秋的亲姐姐,崔英跟她相处的时间很短,仅有两月。 但她了解簪春禀性,也是个敦厚良善之人。 只是可惜如今不在长安…… 罢了,只好等嬷嬷回来再换个法子问问嬷嬷。 若他只是普通故交便罢,她“落水失忆”一事并无不可对人言。 只是伯娘方才那番话着实让人心生不安,万一这裴公子真与“崔英”有什么情感纠葛……那可就不好玩了。 崔英默默祈祷,让簪秋扶着坐起,半倚着床柱翘首以盼地等待谢嬷嬷归来。 小半刻后,谢嬷嬷一进门就看见六娘眼巴巴地望着她,她急忙端着吃食走到床边,忧切道:“六娘可是饿了?” 崔英摇摇下巴,像个小可怜一样的眨巴眨巴眼:“嬷嬷……我与裴公子,从前认识吗?” 谢嬷嬷一怔,随后缓缓摇了摇头道:“姑娘和未来姑爷今日应是第一次相见。” 哦,第一次相见,那就是不认识。 崔英放心了。 半秒后。 “什么?!” “未来姑爷!?” 崔英忽然惊呼,瞳孔不可置信地缩了缩。 而卧房外,刚迈上最后一阶木梯的裴君慎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崔小英: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脸皮厚·jpg * 感谢在2023-01-26 14:32:39~2023-01-27 13:53: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明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静不想学会计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 第五章 色令智昏 “我忽然又想起来了…… 暮色渐深,淮柳阁中清风流淌,扬起来人衣袂。 裴君慎负手而立,垂眸静思:此时打扰恐不利问询,可若就这般躲着,又仿佛是那门外偷听的登徒子。 于是他侧身,意有所指地瞧了眼落他半步的崔伯安。 收到眼神的崔瑾:“……” 得,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局他破。 悄无声息的后退两格木阶,崔瑾忽地吸气扬声:“六妹妹?六妹妹——” 一边喊一边还重重地踩了几下木梯。 屋内崔英听到这两声语调上扬的呼唤,果然飞快收敛下情绪,深吸口气道:“嬷嬷,你去门外迎迎伯安兄长。” 入长安半月以来,崔府中来淮柳阁探望崔英次数最多的人除了伯娘王氏外便属大堂兄崔瑾。 每日归家后只要得空、时辰又不是太晚,他便会提着东西来看崔英。 东西大多是吃食,有时是宝春酒楼的招牌葫芦鸡,有时是朱家铺子的奶酿鱼汤,偶尔也会带些从西市寻来的精巧小玩意儿。 像哄小孩一样。 谢嬷嬷说四年前便是如此。 那时“崔英”初来长安,人生地不熟,同辈中第一个主动亲近她、愿意带她出门游玩的人也是崔瑾。 崔英下榻,让簪秋帮她取了帔子来披在肩上,又略整仪容令自己看起来精神些,然后才走出屏风提气道:“伯安兄长,你今日——”话音戛然而止。 她眼睫一闪,看着紧跟在崔瑾身后的裴君慎,双颊倏地升起两坨红。 老天呐!这一天为何如此漫长?刚才她那两声哀嚎没有被听到吧? 没有……应该没有吧,听伯安兄长方才的喊声想是才刚上楼梯,这么远,他们肯定听不到。 崔英思绪百转千回,直到说服自己“他们肯定没听到”之后才慢慢镇定下来,走上前向裴君慎福了福礼道:“伯娘将在竹林中发生的事都告诉了我,今日多谢裴公子相救,日后公子若有用得着六娘的地方,六娘必定竭力相助。” “这岂不是巧了?六妹妹,今日裴少卿来此恰有一事相询。” 崔瑾在一旁瞧着,听罢此言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三言两语便将裴君慎的身份跟来意和盘托出。 崔英闻言,刚刚才消的红晕蹭地一下又爬上脸颊:“裴、裴少卿?” 她说着目光在崔瑾和裴君慎两人间来回游移,面露懵懂,假意不知。 崔瑾眼中含笑,好整以暇,神色间多少藏着点看好戏的意思。 裴君慎却一脸正色地看向崔英回以揖礼,“见过六姑娘。” 而后便接着方才崔瑾的话道:“裴某确有一事相询,不知姑娘可方便与裴某叙话?” 叙话?崔英微怔,默了一瞬才明白其话中深意,沉吟道:“书房就在对面,去那里叙话……裴公子以为如何?” 裴君慎颔首:“有劳。” 崔英又回身看向谢嬷嬷和簪秋:“你们就在房中等我,我说完话便回。” 两人齐声应是。 崔英便带着裴君慎和堂兄崔瑾去了对面小书房。 屋内尚未燃灯,仅有稀薄月光透过窗棂洒落地面,崔英借着微光在门后左侧的存物箱盒中拿出火折子,轻吹出火苗先将箱盒旁边的火烛点亮。 “兄长,你与裴公子先坐。” 崔英边说边朝书房里面走,用火折子把屋内烛灯一个接一个点燃,动作有些缓慢。 书房内顷刻间灯火通明,书案上翻阅半数的《崔氏族志》和散落地面的《刑狱私密手札》《刘公探案记》等书亦赫然映入裴君慎二人眼帘。 崔瑾今日也是头回进这小书房,瞧见地上那些书不免有些惊讶:“六妹妹,你何时对刑案之事有了兴趣?” 崔英闻言阖上火折看向二人:“碰巧看见书房中有,我心生好奇便随手翻了翻。” 淮柳阁书房中这些书大部分都是福伯命府中小厮去书肆中买来的,因家中两位大人皆是查案破案的官职,小厮想着六娘子兴许会有兴趣便特意备了几本。 但也不多,仅有四五本。 不曾想竟全被崔英翻找了出来。 倒是那些长安小娘子们爱看的谈情话本,时至今日一个个的都还安安静静地躺在书架上。 崔瑾听着很是开心:“如此甚好,从前六妹妹胆子小,在街上碰见两人吵架都叫我换条路走,这般看来六妹妹忘却前尘也不全是坏处,至少胆子大了不少。” “许是忘却过往使我心无所念了罢,既无所念,自无可惧。”崔英说完笑了下,见二人仍未就座,便又将他们引至窗边矮几前落座:“兄长,裴公子,请——” 裴君慎颔首,俯身落座。 崔瑾见状便撩袍坐于其右侧,从案几上本就备着的笔墨纸砚中抽出宣纸,接着研磨提笔以充笔吏,撰写询问笔录。 崔英见状便坐在他们对面,开门见山道:“你们有何要问?直说便是。” 裴君慎沉声:“六姑娘,在此之前裴某希望你能答应我,今日我们所谈之事,除了我和伯安之外不会向任何人透露。” 崔英点点头:“六娘明白,裴公……大人请放心,今日之事若有他人问起,六娘定绝口不提。” 身为准公职人员,对案件内容保密这点觉悟她还是有的。 可裴君慎不知没想到她会这般配合还是怎的,听完她这番话后竟顿了一瞬才开口:“敢问六姑娘今日晕倒前可曾察觉身体有何不妥之处?醒来后又感觉如何?” 看来他也注意到荀宅之中有问题了。 崔英原本正发愁该怎么将“竹心亭熏香之事”告诉伯娘和大伯,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其实,今日我一进竹心亭便觉得有些不舒服……” 崔英想着微锁眉心,仔细回忆起当时感受:“我喜清爽,许是那亭中燃的熏香,对我来说太过浓郁。” 她这话说完,崔瑾便在旁佐证:“六妹妹确实不喜燃香,这半月来我只要有空便来看她,从未在淮柳阁闻到过任何熏香味道。” “嗯。”裴君慎神色淡漠,这点他方才入阁时便注意到了——“六姑娘请继续。” 崔英便接着道:“不过我在亭中待了片刻后就渐渐习惯了那熏香的味道,除了觉得略有脑胀外并无其他不适,当时晕倒前我亦无所感,否则也就不会站起。至于站起后……” 说到这儿崔英顿了顿,一想起当时窘境她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咳。”她垂眸清清嗓子,缓了好一会儿气才勉强压下心中窘迫,继续道:“站起后我双腿一软便没了意识。” 裴君慎闻言薄唇微抿:“请六姑娘再仔细想想,晕倒之前当真没有其他感受了吗?” 崔英缓缓摇了摇头,凝眉道:“若非要说有何不妥的话,我……还觉得有些困乏?但这也许是熏香离我太近、迷了眼睛的缘故。” 或许是因要饮酒作诗,竹心亭中被充当酒桌的桌几其实是张尺寸很大很可观的长几。 那会儿崔英目测过,大约长两米宽一米左右,荀老和大伯各坐南北两头,罗大夫站在西面,位置更靠近荀老,伯娘则坐在东面位置更靠近大伯。 而她坐在伯娘身侧,面前刚好是放在桌几中央的熏香炉。 裴君慎了然,继续问:“苏醒之后,六姑娘身体可有不适?” 苏醒之后?那可就有的说了。 崔英略一沉吟便总结道:“初醒时注意力极难集中、反应迟缓,需要好一会儿才能组织语言,还有头昏脑涨疼痛,浑身乏力,精神不济,险些出现幻觉……” “幻觉?”裴君慎抓住关键处,神色倏然凌厉:“六姑娘看到了什么!” 崔英双肩一颤,冷不丁被裴君慎吓了一跳——问案就问案,她这么配合,他忽然这么凶做什么? 崔瑾瞧见急忙安慰:“六妹妹莫怕,裴少卿一查案便是如此,他只是紧张案情,不是故意吓你。” 话落又看向裴君慎,忍不住护起犊子:“大人,你问话……问话和善些,这好不容易变大的胆子再让大人吓回去怎么办?” 只是刚说一半就看见了裴君慎泛着冷光的眼神,话音不由低了低。 不过崔瑾的话多少还是起了些作用,裴君慎再看向崔英时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歉意,只是正如崔瑾所言,裴君慎一查起案来其他人事物皆会被放在案情之后。 因此他并未道歉,甚至还冷声道:“请六姑娘如实回答。” 崔英:“……” 瞬间委屈!生气!很难哄的那种! 再怎么说她都是受害人,又不是嫌疑犯,她忍着头疼、忍着饥饿、强撑着力气配合他问询,难道就是为了让他用对待嫌疑犯的态度对待她吗? 崔英抿唇,不禁有些赌气:“裴大人方才没听仔细,我说的是险些,并非真出现了幻觉,只是刚醒时眼花看见了重影而已。” 裴君慎闻言眉心轻竖,不由沉声提醒:“六姑娘,请你切勿隐瞒真相。” 崔英顿时气笑,唇角对称勾起:“裴大人何出此言?您问什么我便答什么,何处有所隐瞒?” 言至此处,裴君慎终于察觉出崔英态度有变,至于为何有变……想来方才他那般问话确是惹了崔六姑娘不开心。 略一沉吟,他便果断拱手道:“六姑娘海涵,方才是裴某言辞有失,还请六姑娘再仔细想想是否曾看到幻象?” 崔英:“……” 沉默,长久的沉默。 该道歉的时候不道歉,刚惹完她生气就道歉是什么操作? 她如果轻易原谅岂不是显得很没有面子?可如果不原谅岂不又显得她很无理取闹? 这边崔英又气又恼,对面裴君慎见她不语却以为是自己诚意不够,想了想又道:“今日委实叨扰了六姑娘,待六姑娘身体无虞,裴某在宝春楼设宴答谢六姑娘可好?” 嗯?还请吃饭?崔英忍不住偷瞧一眼裴君慎俊美无俦的脸,原本还在生气的心瞬间就不坚定了。 “我……” “长安西市热闹繁华,极具风情,六姑娘来长安后可曾去过?” 见其神色略有松动,裴君慎不由一鼓作气提出更多赔罪方案:“若不曾,不知裴某是否有幸陪六姑娘同游西市?” “我忽然又想起来了!” 崔英闻言一拍案几,杏眸中蹭地亮起“正义之色”。 作者有话要说:  崔瑾(前排兜售瓜子可乐汽水版):吃瓜·jpg * 感谢在2023-01-27 13:53:22~2023-01-28 14:01: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明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文荒进行时、小静不想学会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 第六章 她何至于 在梦中就对其饿狼扑…… 八月初的长安,白日炎热,入夜后凉意却一点一点爬上肩头。 崔英在得到裴君慎接二连三的邀约后立马就摆正了态度,无论他问出什么问题,她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而裴君慎亦有所收敛,虽还是问着问着就下意识冷脸,但他很快便会察觉,再问话时便会极力进入自我克制模式。 大约两刻钟后,询话终于结束。 崔英拽着帔子拢了拢肩,这才发觉自己身上有些发冷。 裴君慎余光瞧见她的动作,长睫一垂便将崔瑾刚刚写完最后一个字的询案笔录收了起来。 崔瑾一愣,诧异侧首:“裴少卿,墨迹尚未干透,你这时就收起当心花了字。” 裴君慎起身:“无妨,今日问话吾已尽记于心,此笔录不过佐以旁证。” “……”嘿!这话他可不爱听啊! 崔瑾怒欲辩驳,只是一仰头便瞧见裴君慎腰间那枚圣上钦赐的玉佩,于是所有辩驳的话语瞬间拐了个弯又咽回肚里,反夸赞道:“裴——少卿过目不忘之能,下官属实佩服,佩服啊。” 裴君慎对官场上这等巧言令色的恭维之语早已免疫,闻言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便抬眸望向崔英,揖拱手礼道:“今日多谢崔六姑娘解惑,时辰已晚,裴某便不打扰姑娘用膳安寝,先行告辞。” 崔英身体抱恙,这会儿属实已撑不太住,闻言便未言想送,只起身回礼眸含浅笑道:“裴少卿慢走。” 可崔瑾瞧见此情此景却还是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妹妹大了果然不能留,三言两语就叫人哄骗了去。 也不知将来嫁进裴府后发现这裴君慎“十天有九天半都在外办案”时会不会哭鼻子…… 唉,罢了。 总归都在大理寺当差,回头他多受些累,每日有机会便提醒六妹夫归家就是。 送裴君慎离府后,崔瑾已饿得饥肠辘辘。 先前在霞光院他只顾着看父亲和裴君慎“刀光剑影、暗藏玄机”的互打机锋,根本顾不上动筷。 是以一见着裴君慎策马,他转身便唤来崔达,快步边走边说:“快!让厨房送些吃食到我院中,若再不吃些东西本大人怕是要殡天……” 夜风吹落话音,也吹落几片刚刚褪去绿意的泛黄枫叶。 裴君慎策马疾行,刚离开崔府门外那条街,身后便有两个身穿黑衣的带刀护卫从暗巷中飞身而出,翻上临街屋顶。 裴君慎余光一瞥,不动声色地轻扯马绳放缓马儿的行进速度,直到又小半刻钟后他寻到无人处,才轻“驾”一声骑着马儿跑进晦暗小巷。 不肖须臾,两黑衣护卫便落在巷中,沉声向裴君慎抱拳作揖:“大人。” 裴君慎翻身下马,颔首淡声:“如何?” * 不知是下午昏倒时落下了后遗症还是傍晚时在书房中受了凉,送走裴君慎和崔瑾后,崔英忽然没了什么胃口,仅用了几口米粥便不再动筷。 “嬷嬷小秋,我好困,先去睡了,你们也早些休息。”她一边交待一遍拢着帔子起身,有气无力地穿过屏风,看见柔软床榻后将帔子一脱便抱着被子钻了进去。 簪秋紧跟着她来到床边,轻声提醒:“可是姑娘,您两刻钟后还要喝治伤的药。” 崔英这会儿已自行主动乖巧地掖好小被子,闻言委屈巴巴地轻哼了声:“嗯……那两刻钟后叫我。” 她好难受,身上一阵一阵地冷,头一阵一阵地疼,上眼皮沉得像是被车轮碾过。 簪秋应是,有些心疼地看了崔英一眼:她们姑娘真可怜,从前在安平时就一日三餐的喝药,年初那会儿好不容易求家主同意断了药、慢慢将身子养好了些,没想到如今来到长安竟又过上了一日三餐药的日子…… 唉,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她一边想一边蹙着小脸轻手轻脚地穿过屏风回了外间。 谢嬷嬷瞧她这副模样,不由也无声叹了口气:这丫头心里有点什么事儿恨不得全写脸上,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崔英今日睡着得很快,几乎一沾枕头人就昏昏沉沉去见了周公,后来簪秋叫她时她都是迷迷糊糊的,捧着药碗一饮而尽后便倒头大睡。 可她睡得并不好。 做了一晚上虚无缥缈的梦。 一会儿梦到她穿回家中见到了爸妈和他们相拥哭泣,一会儿又梦到她落河那日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住双脚,怎么游都游不上岸,险些溺死。 最后竟还梦到了裴君慎。 他跳入河中救了她,带她上岸。 天不知何时黑了,两人莫名其妙就来到一处破庙烧柴烤火。 后来烤着烤着竟然……“咳!咳咳咳!” 崔英猛然睁开双眼,捂着胸口一阵急咳,咳完又止不住地大口喘气。 簪秋睡在外间榻上守夜,听见这般动静顿时吓了一跳,鞋子都未来得及穿便“噔噔噔”跑向床边:“姑娘?姑娘您怎么了?” 崔英急忙摆手,深深吸了两口气道:“没事,我没事,秋秋你回去睡吧。” “怎会没事?”簪秋蹲在床边,望着崔英如熟虾一般的脸色着急道:“姑娘,您是不知道您的脸色有多红,是不是身子发了热?” 她说着便伸手想要探一探崔英额头。 “……没有,真的没事,只是方才咳得狠些。”崔英一边解释一边脸却又红了一圈。 救命啊救命!她怎么会做那种梦?就算裴君慎长得再好看,他们也才刚认识一天而已,她何至于在梦中就对其饿狼扑食了啊!! 崔英越想越没脸见人。 “现在、现在是何时辰?小秋,你去书房瞧一眼,霞光院可有动静?” 她竭力压下心中那股怪异感,一边默默拽住簪秋刚刚抬起的手一边试图转移话题。 簪秋果然好哄,闻言只拧着秀眉挣扎了一会儿,便起身道:“那奴先去瞧瞧,但若奴回来时姑娘您的脸还是这般红,咱们就必须去找夫人请女医。” “嗯嗯!”崔英忙不迭点头,举手发誓:“我答应你!” 得了允诺,簪秋这才起身离开,先去外间看了眼自亥时便点燃的红烛,扬声:“姑娘,这会儿估摸着刚过寅正。” 寅正?崔英捂着脸自床上坐起,透过窗棂看了眼外头天色——依旧是乌漆嘛黑,瞧不分明。 依她这几日的观察,长安夏日时的天色大约会比安平晚亮上一刻半刻。 若在安平,寅正时分天边便已开始泛青…… 正想着,那厢簪秋已从小书房回来,关上房门后举着油灯穿过屏风:“姑娘,霞光院与往常一样已亮了灯,不过奴瞧着有一点奇怪……” “哪里奇怪?”这会儿的崔英已逐渐放平心绪,闻言眉心不由跳了跳,“大伯和伯娘可还好?” “姑娘莫忧,嵩明大人和夫人无事。”簪秋说着放下油灯,走到床边继续道:“只是昨日这个时辰,姑娘您都被叫去霞光院与嵩明大人一同用膳了,可今日福伯竟才领着厨房的人往院中送水。” 话落她就又仔细瞧了瞧崔英,见其面色果然恢复如常,压在心头的担忧才终于放下。 崔英听罢却蹙起了眉,沉吟好一会儿才道:“许是大伯昨日喝了酒……所以今日起得晚了些?” 簪秋黑眸轻眨,对其中缘由其实并不关心,闻言只崇拜又赞同地冲崔英点了点头:“姑娘言之有理。” 崔英便也没再多想。 她方才于梦中惊醒只顾着摆脱那股令人面绯心燥的念头,这会儿当真冷静下来,身上竟又发起冷来,上下眼皮也渐渐开始打架。 总归时辰还早,崔英拢着衾被问簪秋要了杯热水喝,喝完之后便又钻回被窝补眠。 簪秋却不敢睡了。 她觉得姑娘也有些奇怪…… 前些天姑娘每日只睡两个时辰醒来后都精神奕奕,可今日已足足睡了四个时辰,如今这还没说几句话竟又哈欠连天的睡着了。 真的只是旧伤复发吗?那为何她瞧着姑娘比先头伤情最重时的反应都要严重? 簪秋躺在外间榻上辗转反侧,半晌后忽地坐起,猫着腰下榻朝里间轻唤:“姑娘?姑娘?” 崔英这会儿早已睡熟,自然不会应声。 簪秋见状蹑手蹑脚地穿过屏风,及至床边时又轻声唤了两声“姑娘”,见崔英仍是没什么动静,她终于大着胆子伸手探向崔英额头—— “!!”姑娘额头好烫!! 不探不知道,一探吓一跳。 簪秋当即便急匆匆跑下楼去找了谢嬷嬷,找完谢嬷嬷后又步子飞快的跑去隔壁霞光院找王氏。 可王氏这会儿还睡着,崔嵩明今日特地交待了跟在王氏身边伺候的嬷嬷,说在王氏醒来前任何人都不能去打扰她。 好在给崔英找大夫这事儿福伯便能安排,得知六姑娘染上风寒,福伯立马就唤来徒弟崔勇,由他陪簪秋一起先去请了府医,又派府中小厮去荀门药堂请荀女医来。 不知过了多久,崔英再醒来时,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两道激烈争吵声。 一男一女,像是就在房门外。 崔英听得脑仁疼,不由伸手摸向额头,没想到一摸却摸到条暖乎乎的棉帕。 “姑娘,您终于醒了?”簪秋趴在床边,看见崔英醒来,眼眸中瞬间亮起神采。 崔英杏眸轻眨,很快便对眼下情形做出分析:“我昨晚……真的发热了?” 簪秋连连摇头,忍着啜泣道:“不是昨晚,是前晚,姑娘您足足又睡了一天一夜,可把奴吓坏了……” “什么?前、前晚?” 崔英眉心顿时充满问号,严重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不可能。 一天一夜?? 她怎么可能会睡这么久!!!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续梦了吧》《饿狼扑食2.0版》 * 7 第七章 那岂不是 良心不安的半夜都睡…… 朝阳晃眼,窗外枫叶哗哗作响。 崔英满腹疑云,还想再多问两句时簪秋却忽地起身抹了抹眼角泪痕,哽咽着说:“姑娘,夫人昨日守你到半夜,如今正在楼下厢房小憩,奴这便去唤夫人来。” “呃,小秋其实……” “其实可以让伯娘多休息会儿。” 望着风风火火跑出去的小姑娘,崔英默默对着空气说完后半句话。 不一会儿,她就听见簪秋言语激动地向屋外之人喊道——“大夫!女医!姑娘醒了!” 喊完又“噔噔噔”地下了楼,脚步声渐行渐远。 隐隐约约听到这儿,再往后的动静崔英便听不真切了。 不止是因簪秋走远,也因先前在房外争吵的一男一女此刻已一前一后的走进她的卧房。 不过男大夫并未入内间,仅走到屏风边上就止了步。 女医则越过屏风脚步匆匆地来到床边为崔英诊脉,面色瞧着有些不虞,想是还在为方才的争吵生气。 “荀女医。”崔英见过她,先前她受刀伤时便是这位女医为她医治。 荀女医却未搭理崔英,只冷着脸一边搭脉一边观其颜色,不肖须臾便道:“六姑娘已退了热,我再为姑娘开副方子,早中晚各服一剂,连服三日便可。” 崔英颔首:“好,多谢女医。” 不料她话音刚落,屏风外的男大夫却忽然扬声道:“六姑娘不可,还请六姑娘放下床幔,允在下入屏风内诊脉。” 荀医女闻言却蓦地冷笑:“哼!昨日若不是你贸然施针六姑娘怎会昏睡一天一夜?如今竟还敢舔着脸要为六姑娘诊脉?” 男大夫忍怒:“你——荀芜荑!你莫要欺人太甚!昨日六姑娘高热不退,我只是想快写让六姑娘退热——” 与此同时,王氏正迈着快步上楼,她本欲急着见崔英,不想远远就听到了楼上二位医者的争吵…… 王氏眉心微蹙,心中难免生出些不满:英儿刚醒就大声喧哗,荀老便是这般教他们为医之道的么? 这般想着,王氏不禁放慢脚步,在卧房外略整衣冠后才款步迈入屋内:“这般喧哗是出了何事?” “我一上楼便听见二位医者又吵了起来,可是英儿的病有何难处?” 崔英原本躲在被窝中吃瓜吃得正欢,闻声瞬间敛了神色,轻咳一声道:“伯娘……无事无事,只是二位医者对我的病情有些不同看法。” “是,夫人,正如六姑娘所言,草民只是想为六姑娘再探探脉,也好、也好弥补草民昨日的失误。” 见到王氏,男大夫的语气忽然恭谨起来。 这时崔英终于从男大夫的声音听出了他的身份。 是罗大夫,那日在竹心亭中见到过的罗大夫。 崔英不禁狐疑,崔府府中养着位医术不错的府医。平日里府中若有人患病皆是请那位府医来看,而若患病的是府中女眷,福伯便会命人去外头请荀女医来与府医共同诊治。 可这回…… 为何还多请了罗大夫? “伯娘——” 崔英扬声又唤了王氏一声,待看见王氏穿过屏风,小嘴一撇便故作哭腔道:“伯娘,侄女到底患了什么病,府中竟还请了罗大夫来?” 王氏哪受得住心肝侄女这般哭?顿时飞快踱步来到床边,握住她的手安慰:“英儿不怕,只是染了风寒,罗大夫昨日……是好意才会过府来为你看诊。” 昨日福伯派小厮去荀门药堂请的人的确是荀女医。 只是那时荀女医刚好外出看诊,罗大夫见来请脉的小厮是崔府之人便多问了几句,得知生病的人是崔英,他二话不说就背起药箱随小厮来了崔府。 他来到崔府时,府医已为崔英开好了药方。 罗大夫与府医见过礼,又借方一阅,看过其方后才在谢嬷嬷的陪同下越过屏风为崔英诊脉。 过后他道府医开的方子没有问题,只是无法祛除崔英高热之症,又道荀老教授过他一套针灸之法可为崔英祛除热毒,再辅以府医之方定可药到病除。 彼时刚至卯正,王氏尚未醒来。 谢嬷嬷知其乃是昨日嵩明大人带六娘去拜访之人的徒弟,又担忧六娘因高热不退烧坏了脑子,便冒险做主让罗大夫为崔英施了针。 谁知崔英在罗大夫在施针后虽退了高热,人却迟迟不醒。 起初谢嬷嬷只当她是因病嗜睡,直到晌午时分她久唤“六娘”却唤不醒人,这才察觉不对,急忙去霞光院寻了王氏。 那会儿王氏刚起不久,将将用了些点心果腹,本打算等用过午膳后再去淮柳阁看崔英,没想到竟先等来了“崔英出事”的消息。 为此,王氏昨天夜里还和崔嵩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把他赶去了书房睡。 当然王氏这会儿还是给崔嵩明留了些面子,并未将他被赶去书房的事告诉崔英。 说到“罗大夫施针失误”后便径直跳到了昨日下午她让人再去一趟荀门药堂“将荀女医请来”的事。 “原来如此……” 崔英听到这儿,心中多少有了些计较。 她默了默,凑到王氏身边耳语:“伯娘,此事既因侄女而起便交给侄女来解决如何?” 其实崔英听得出,方才王氏进屋时的言语虽还算克制有礼,但蕴藏其中的怒气却并不少。 王氏闻言诧异看了她一眼,沉默须臾,而后才无奈地点了点头。 崔英顿时笑了笑,小声:“谢谢伯娘。” 话落,她掀开衾被下床,正正经经地弯腰朝荀女医行了揖礼:“自六娘入长安,女医已救我两次,其中恩德,崔英铭记于心,在此谢过荀女医。” 荀芜荑明显没料到崔英会有这番举动,愣了好一会儿才略显别扭地拱了拱手:“六姑娘言重,医者行医救人乃、乃分内之事。” 崔英轻笑,又侧身对着屏风外的罗大夫拱手作揖:“罗大夫昨日救我于危难,这份恩情六娘亦铭记于心。” “只是我先前受伤便是荀女医为我医治,她最熟悉我的身体状况和这些时日的用药,是以请罗大夫海涵,崔英还是想让荀女医继续为我诊治。不过……” “若待我痊愈之后罗大夫还愿为六娘医治失忆之症,届时六娘恐怕要时常叨扰罗大夫,罗大夫不要嫌烦才好。” “不不不,六姑娘言重,只要六姑娘还愿信任在下,在下必定想尽一切办法治好六姑娘的失忆之症。况且方才、方才是在下一时心急,多有失礼,是在下要请六姑娘见谅才是。” 屏风外,罗子甫亦拱手作揖十分恭谨地回了礼。 且他话落之后竟又侧身,极为罕见地向荀芜荑作揖道歉:“师妹,方才是师兄无状,还请师妹莫与师兄计较……” 说着微顿,又咬牙赠礼:“师妹不是一直想要师兄那块用奇楠做的香吗?待回了药堂,师妹去我房中拿便是。” 荀芜荑闻言眼中诧异之色更甚,她万万没想到今日竟有这等意外之喜,满腔郁气顿时消散大半。 只是女子行医不易,她早已习惯了用强硬来保护自己,闻言也只哼声道:“希望师兄说话算话。” 这场争吵到这儿便算是落下帷幕。 荀女医开好方子后和罗大夫一同回了荀门药堂。 而他们一离开淮柳阁,王氏便嗔了眼崔英:“怎么?英儿方才急着为他们解围,是觉得伯娘一定会为难他们?” “这个嘛……”崔英摸摸鼻子,悻悻然笑了笑:“不瞒伯娘,是——也不是。” 王氏挑眉:“什么叫是也不是?你这丫头怎的还跟伯娘打起了哑谜?” “侄女并非觉得伯娘一定会为难他们……” 崔英一边解释一边心虚,不由抱着王氏衣袖晃了晃,小声撒娇:“只是方才伯娘一进门,我便觉出伯娘您生气了……” 其实她这么做有很多原因:譬如她的亲生老父亲就是医生所以她总会对医生大夫多一份同理心; 又譬如在这个时代,这个在历史长河中女性地位已经算是相当高的时代,人们却依然对女医心存偏见。 更譬如,她因竹心亭熏香一事而对荀老和罗子甫不信任。 只是这些,崔英都无法告诉王氏。 好在王氏也没有再往深处追问,她一听崔英这番解释心底就忍不住难过起来。 孩子这些年在安平究竟受了多少苦? 如今都都没了过往记忆竟还改不了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的性子…… “英儿,伯娘没有怪你的意思。” 王氏轻吸口气,当即决定今后要娇养“女儿”:“伯娘是要夸你方才将事情处置的很好!徒债师偿,如此一来,若那罗大夫治不好你的病,荀老可再没理由推辞,你说是也不是?” “……” 谢谢,但大可不必。 崔英抿唇苦笑,急忙捂住肚子转移话题:“伯娘,我忽然肚子好饿……” * 崔英按照荀女医的方子吃了三天后身子果然大好,只是偶尔还有些咳。 依她的意思便不用再吃药,好好休息两天就行。 可王氏不允,治病当然要治好,哪有好一半就不治的道理? 因此她一早便遣小厮去了荀门药堂请诊,然而小厮无功而返,道荀女医今日一早便去了难民坊走医,恐要天黑以后才会回药堂。 崔英闻言大松口气。 她不是讳疾忌医,也不是吃口苦药就哭唧唧的小孩子。 只是那药实在太苦,自然能少吃便少吃嘛。 不料下一秒却听王氏大手一挥道:“那便去难民坊里寻她,正好,让崔福去粮仓里取些粮食来,咱们府中也有月余未曾施粥了。” “……啊?” 崔英顿时目瞪口呆。 老天爷啊,伯娘如此行事,她若坚持不找荀女医看诊,那岂不是良心不安的半夜都睡不着? 作者有话要说:  崔小英:当时我的道德压力一下就上来了 * 感谢在2023-01-29 15:35:46~2023-01-30 15:09: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明雨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 第八章 实不相瞒 我怀疑—— 长安城今日天气晴朗,微风和煦,杨柳枝惬意地随风摇曳,瞧着到处都是欣欣向荣的好景象。 可当今圣上李玄贞却不太高兴,下朝后还因“礼部侍郎之女险些被掳”之事将裴君慎、崔嵩明以及大理寺卿李承暨、金吾卫指挥使李裕广一同留在了宣政殿议事训话。 与此同时,正准备去难民坊施粥的王氏也突然收到礼部沈侍郎府的拜帖。 崔英方才本着“打不过就加入”的原则已求得王氏带她一起去难民坊施粥,这会儿更是换上了身能够便利行事的男装等候出行。 不过她头上仍挽着是女子常挽的惊鹄髻,双耳边还翘着两缕弧度恰好的碎发。 长安民风开化,并不将女子拘于内宅,她这身打扮虽不能说大街上比比皆是,但确实也没什么稀奇。 可就在她兴致勃勃的期待出门涨涨见识时,王氏却迎头给她泼了盆凉水:“英儿,伯娘有事要出府一趟,今日施粥由崔福过去管事便可,你且好生在府中歇着。改日等你身子好全了,你想去哪儿伯娘便带你去哪儿。” 崔英沉默一瞬,眼珠子微转:“……好的,伯娘。” 见孩子这么听话,连句为什么都没问,王氏满意又略带愧疚的匆匆出了门。 然而她不知道——崔英前脚目送她出府,后脚便转头去了厨房粮仓寻福伯,希望他能带她一起出门。 福伯在府中当了几十年的差,人人鬼鬼的见得没有成千也有上百,像崔英这样明摆着“阳奉阴违”的做派在他这儿通常都会被归在“没脑子”那类里。 可这毕竟是主子,福伯甭管心里多嫌弃,面上都只能压下心思,笑脸相迎。 “六姑娘,夫人方才特地交待过,您身子抱恙该好生在府中歇着,不必跟着我等去难民坊受苦。” “怎么会是受苦呢?”崔英杏眸微扬,像是不明白福伯话中之意:“设棚施粥是积善福民的好事,能出一份薄力乃是六娘的荣幸。” 倒是会说些讨巧话儿,想来也是有几分玲珑心思的主。 可这府中除了嵩明大人便属夫人的话最不容忤逆,他就是有心也没那个胆啊。 福伯笑眯眯地拱手,后退半步作揖卖惨:“六姑娘,您就别为难老奴了,让您在府中歇着是夫人的意思,老奴莫敢不从啊。” 崔英闻言默了默,眉心微拧,仿佛陷入两难之中。 而此时府中小厮已将十数袋米粮都搬上木车,厨房派来煮粥做饭的帮工也都到了位,只等福伯下令,他们便可出发。 福伯见此,只好又催促一遍崔英:“六姑娘,快请回吧,老奴定会尽快寻到荀女医,请她来府中看诊。” 话落便转身吩咐崔勇带着米粮工具等和小厮在前头先行,他和厨房帮工则在后头跟着。 可崔英压根就没想过放弃,方才之举亦全是为了此刻做铺垫。 眼下见时机成熟,当即便道:“可是福伯,伯娘虽让我好生在家中歇着,却并未下令……说不许我出府。” 她故意加重“下令”二字,果不其然引来福伯凝重侧目。 于是崔英紧接着道:“您看这样如何?我悄悄地跟您一起去难民坊,只要见到荀女医让她给我开了方子,我立即就回府,绝不多待。” 福伯闻言不禁重新打量起崔英。 他还记得四年前的六姑娘是什么模样。 谨小慎微,听话本分。 虽说两年前受伤坠河失了记忆,可月前入府时他却并未看出六姑娘跟从前有何不同之处。 这半个多月来亦是深居简出,日日卧于淮柳阁,从未主动生过事…… 可今日,福伯头一次感受到六姑娘心计之深。 方才这两句话看似求情实为敲打,几乎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今日我打底了主意要出府,你若不让我跟着可别怪我闯出更大的祸”。 两权相害取其轻。 福伯深知此理,只好苦笑着妥协:“唉,六姑娘您真是为难老奴,届时若夫人得知怪罪下来,您让老奴怎么办呐?” 这便是答应了。 崔英顿时眸露灿光,扬眉笑道:“多谢福伯,您老莫忧,六娘定不会惹事让您难办,而且伯娘若真怪罪下来,我定会顶在您前头求她消消气。” 人难免爱听些好话。甭管真心还是假意,既然如今除了答应没别的选择,能听见这般为他出头的话,福伯心里多少也算有些宽慰。 “只是还有一点难处,今日咱们院中当值的车夫全都未归,六姑娘若要出行恐怕还得稍等片刻,容老奴去杉明大人院中借一借人。” 此事崔英早有所料,从容道:“不必麻烦二伯。您忘了?我来长安可是带了些人的,您只要给我辆马车便是。” 这趟来长安,那些李氏留给原来“崔英”的老人有些不愿意跟来,又或是年纪大了不便远行,对于他们,崔英已尽力在安平为他们做了妥善安排。 愿意跟着来,她便全都带了过来。 不过崔英清楚,有些人虽愿意跟来,心却未必是向着她的。 如今满打满算,值得信任的人也只有谢嬷嬷一家。而谢嬷嬷的丈夫簪叔,便是当年驾车送将李氏从长安送去安平成亲的车夫。 这次送崔英来长安的人也是他,那日遭遇劫匪,他也受了些轻伤。 好在前两日已然痊愈。 这会儿簪叔正稳稳驾着马车跟在粮车后头。 簪秋和谢嬷嬷则在马车里像护法似的一左一右的护着崔英。 那日崔英昏迷不醒,谢嬷嬷一直很自责,竟在李氏牌位前跪了整整一夜。 后来还是崔英威胁她“若嬷嬷不起我便跟着一起跪”才将人劝了起来。 但后遗症就是—— 谢嬷嬷看崔英看得越发紧了。 “六娘,夫人既让你在府中你歇着便是,为何非要出来?” 谢嬷嬷很是担忧:“你身上风寒刚好,可不能再受凉……” “呃……”崔英左看一眼嬷嬷手中的暖炉,右看一眼簪秋膝上的冬日红氅衣,顿时一脑门汗。 “嬷嬷,您和簪秋准备这般齐全,我哪有可能着凉?” 不热死都要感恩戴德了。 长安的初秋,比安平还要热上两分。 马车行了大半时辰才到难民坊,然而尚未下车,崔英便隐隐嗅到一股难闻的血肉腐坏味道。 不对劲。刚来长安那日她曾路过此处,那时难民坊中也弥漫着一股臭味,可那是汗臭泥臭味。 天气炎热,难民扎堆,有些汗臭味无可厚非。 可不该出现今日这般血肉腐坏的腥味…… 崔英打开车窗,掀开车帘向外瞧了眼。 刹那间,腐腥味愈发浓厚。 这时福伯从前面那辆马车上走下,急匆匆赶到崔英这儿来道:“六姑娘,老奴瞧着坊中情况有些不明,已派崔勇带人进坊中查探,在他传回消息之前您千万不要下马车。” 崔英来之前答应过福伯不会惹事,此刻虽有心想要一探究竟,却还是克制着压了下来:“嗯,六娘明白。” 福伯便揖了揖礼,转身跑回前头吩咐府中小厮今日就先在坊门外扎棚施粥。 崔英今日非要来难民坊,其实是为了有跟荀女医单独叙话的机会,侧面查探一番罗子甫和荀老。 淮柳阁中除了簪秋和谢嬷嬷之外剩下的便都是长安崔府的人,她不确定那些人是否有异心,自然要当心着隔墙有耳。 毕竟这两年在安平,她吃过的亏可够多了…… 日头渐盛,小厮们干活很是麻利,不过半刻便扎好了粥棚。 厨房这次共派了一个伙夫两个厨娘,伙夫搭灶生火的手艺一绝,在小厮扎棚的空档迅速支起两架锅,又从后面的木材车上抱下两捆木头准备生火。 厨娘们也没闲着,把木桌木桶都从板车上卸了下来,两个长木桌拼在一起,两个木桶则正正好放在桌子中央。 又小半刻后,两架锅中的水开始沸腾,厨娘舀米添入锅中,不一会儿粥棚内便飘起饭香。 崔英掀开一角车帘,透过缝隙遥遥望向坊门。 门匾上刻着斑驳泥泞的“清康坊”三字,只是如今已鲜少有人记得此坊的名字,自从天后时起这里就成了专门安置难民的地方,久而久之,长安百姓便都习惯将这里称为难民坊。 坊门下,有人似乎闻到饭香,正探着脑袋观察崔府粥棚。 他们脚下犹豫,似乎想过来又不敢过来。 福伯见状,便叫府中小厮挂上了写有“粥棚”二字的布幌。 那些人看见布幌果然踉跄着身子跑了过来,边跑还边朝坊内喊:“有粥!有粥!快来人!有粥!” 崔英眉心轻蹙,看着那些人的身影心中越发觉得不对……她敲敲车壁,道:“簪叔,麻烦你帮我请福伯过来。” 簪叔这人性子木讷,但做事很勤快,闻言二话不说便跳下马车去找崔福,很快便将崔福带了过来。 “六姑娘。”福伯说话时微微弯着身,面露忧色:“崔勇入坊已有三刻,却迟迟未归,老奴心中有些不安,六姑娘您……您不若就先行回府?” “福伯,我唤您来正是为了此事,您手下可有会骑马的人?” 崔英满目正色,神情凝重:“若有,便让他去大理寺寻伯安兄长,就说我在这里出了事,请兄长速来相救。” 福伯闻言不解:“六姑娘此举……何意?” 崔英:“实不相瞒,我怀疑——” “有人在坊中杀人。” 作者有话要说:  呼叫裴大人! 9 第九章 共乘一骑 这人怎么不按套路出…… “有人在坊中杀人。” 明明此时烈阳高照,照得人脑门儿直冒热汗。 然而福伯听见崔英此言,背脊却忽地窜起一阵渗人凉意。 在有些达官贵人眼中,清康坊的这些人贱命一条,死不足惜。 病死饿死亦或被人打死杀死,都没什么区别。 幸而六姑娘心地良善不这么认为,否则她察觉不妥,先行回府就是,何必与他这个老仆商量对策? 物伤其类,福伯心知他在崔府做事看着风光,但再风光也只是仆从,说到底还是贱命一条。 他日若他含冤受屈、不幸枉死,又会有几人为他伸冤? 更何况崔勇他们还在坊内,于情于理,福伯都没有拒绝崔英提议的理由。 只是六姑娘的安危,他也不能不顾…… 是以福伯默了片刻后便道:“老奴今日带的人中没有会骑马的人,不知可否请六姑娘亲去大理寺报信?伯安大人性情宽厚、仁义心慈,六姑娘只需如实相告,大人定会派人过来。” 唯有这般安排,倘若他们不幸在清康坊出事,六姑娘才不会因此受到波及。 崔英闻言微怔,脑中闪过些什么,但眼下情形不容她犹豫,杏眸一睁便果断颔首道:“好,我去。” 大理寺在长安西北方向的义宁坊内,而清康坊则处在长安城的西南角,一南一北,距离并不近,就算快马加鞭至少也要三刻钟才能赶到。 崔英一路急奔,喝马停在大理寺门前时,已近午末。 她在谢嬷嬷强烈的要求下穿上了那件冬日严寒时才用得着的大红氅衣,翻身下马时后背上已冒出一层又一层细汗,偏生她还不敢解。 起初不披也就罢了,这会儿既披在了身上,贸然解下恐怕真会吹风受凉。 如今她身子刚好,可不想再重染风寒。 不料大理寺衙门守卫见其形状怪异,却径直亮出两柄长枪毫不留情地将她拦在了门外——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崔英无语凝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 这双脚距那两柄长枪少说都有两丈远,她也没想硬闯大理寺啊? 忍了忍,她微拱双手,遥遥站定道:“我乃大理寺丞崔伯安的六妹,崔英。烦请二位为我通传一声,六娘有急事要寻兄长。” 那守卫二人闻言却默契地对视一眼,齐齐心道:又是一个打着崔大人妹妹名义接近他的小娘子…… 对付此事,二人已十分有经验,其中瘦一些的人看向崔英,轻咳一声便道:“崔寺丞今日不在大理寺,他去刑部协助办案,崔娘子不知吗?” “刑部?”崔英蹙眉。 刑部在永崇坊,东南方向,从此处赶过去少说也要大半时辰,怎么赶得及? 再说万一等她过去了,崔伯安又回到大理寺怎么办? “那…裴君慎呢?”崔英看向守卫二人,想了想提气清声:“我与裴少卿定有婚约,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劳请二位通传,请他见我一面。” “小娘子慎言!”瞥见不远处身着绯红官服骑马而来的裴君慎,瘦守卫顿时急声劝诫:“你想见崔寺丞便罢了,裴大人的玩笑可开不得!还不速速离去!” 开玩笑?崔英目露不解,心下积气:“我何时开玩笑了?我就是裴君慎未过门的妻子。” 与此同时,裴君慎在她身后勒马,望着衙门前那道红彤彤的背影,薄唇微抿:“崔六姑娘?” 崔英转身,就看见裴君慎被烈阳与绯红官袍映得熠熠生辉的冷峻侧脸。 噗通……噗通噗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她的心突然没出息地激烈跳动。 幸好“理智”还有一息尚存,崔英急忙催动大脑将自己狠狠骂醒——“废物快清醒一点!有人等着救命呢!这时候瞎动什么春心!” 秋风微扬,衣袂轻飘。 裴君慎翻身下马,仅抬脚跨几步石阶的功夫便瞧见崔六姑娘的脸色变了又变,从脸红喜悦到嫌恶皱眉、再到清醒冷静,短短片息,像是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天人交战。 “六姑娘?”及至崔英跟前,他负手站定,神色不明地又唤她一声:“你来大理寺何事?” 崔英此时终于压制住自己不安分的心跳,闻言轻吸口气,向前一步揖礼急声:“今日伯娘派了些人去清康坊扎棚施粥,可我们府中的人却意外在坊内出了事,我便来大理寺寻伯安兄长帮忙,不想兄长竟去了刑部,不知裴少卿可否相助?” 在清康坊外,崔英看见了那些踉跄奔来的难民。 他们个个衣衫褴褛,像破布条一样的衣服上不知是沾了泥污还是血污。 崔英那时只能看见一块又一块黑灰色的斑驳,没机会近身探查。 不过他们身上的伤她却是看得分明,有些人身上是旧痂,有些人身上是新伤,无一例外,这些伤口皆是刀剑所伤。 可是难民坊中怎会有人用刀剑伤人?荀门药堂的人分明说荀女医去了难民坊走医,那为何难民身上的伤没有一个瞧着像被大夫医治过?还有带小厮入坊寻人的崔勇又为何迟迟未归? 总之清康坊内疑点重重,不容小觑。 只是这些……她这会儿尚不能向裴君慎全盘托出。 觊觎美色归觊觎美色,崔英还不至于昏了头暴露自己,况且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尽快寻得崔勇他们和荀女医的下落。 然而裴君慎却在从她口中听见“清康坊”三个字时便对她生了戒备之心,待她话落,他不动声色地垂了垂眼睫,沉声应承:“六姑娘莫急,护生民安危乃大理寺分内之事,裴某责无旁贷。” 崔英闻言一喜,星眸含光:“多谢裴少卿。” 裴君慎淡笑颔首,侧身指了指方才回衙时便注意到的骊马,道:“六姑娘可是骑马而来?” 崔英顿了下,扬眸看向她那匹从马车上临时解下来的老马,神情微敛:“是,可惜我骑术不精,路上耽搁了好些功夫。” 真正的崔英并不会骑马,这就是先前崔英在福伯提出让她送信时想起的事。她当然知道不该冒险,可清康坊的情形和状况容不得她犹豫,在这个时代生活的时间越久,她就越无法置身事外。 再说了,保护民众安危,维护社会安定,本来就是她应尽的职责。 即便是来到一千三百多前的长安,她也不该懈怠。 幸好她骑的这匹马在当初还是小马崽的时候便由簪叔喂养,如今已有二十岁高龄,极通人性,两年前崔英初来窄到时它就是唯一怀疑过“崔英”身份的生物。 那会儿她为了取得这匹马的信任,曾每日天不亮就跑去马棚给它喂草,接连喂了两个月它才不在崔英坐马车时闹脾气嘶鸣。 如此……便是有人生疑,她亦不是无路可退。 而裴君慎闻言看那骊马的眼神果然深了深,他不禁心生疑窦:骑术不精?骑术不精之人怎会完好无伤地纵此马从清康坊到大理寺? 他思索着收回视线,转而看向崔英,声似关怀:“此马无鞍,一路行来甚是危险,不知六姑娘可有受伤?” 啧,不愧是大理寺少卿,洞察入微啊。 只是如今她是被“察”的那个,那就感觉不太美妙了…… 崔英暗叹,下一秒忽地踉跄前扑,“哎呦”一声紧紧抱住裴君慎半边袖袍,继而仰眸眨巴眨巴眼,委屈道:“少卿大人,我路上摔了好几次呐,方才一直忍着,您不问还好,这一问我直觉得身上哪哪儿都疼……” 裴君慎眼角一抽:“……” 这崔六姑娘说谎的手段未免也太拙劣了些。 不说别的,单说她身上这件氅衣,除了衣角处挂着些许尘埃,其他哪有沾过半分地面的样子? 但—— 纵使再拙劣,眼下却不是拆穿的时机。 裴君慎敛神,抬手生疏地轻拍了下崔英的肩:“既如此,不如裴某先派人送六姑娘回崔府,清康坊之事尽可放心交给在下去办。” “不行不行。”崔英一听却连忙摇了摇下巴,但抬头对上裴君慎深如幽潭的眼睛时却蓦地愣住,缓了好一会儿才微红着脸继续说道—— “我、我不是不放心将此事交给少卿大人,只是我府上的人都还在清康坊,我想见到他们都平安再回府。” 裴君慎垂眸,眸光微暗:“可六姑娘身上的伤……?” “不碍事,我还能撑住,不过恐怕无法再独自驾马了,不知少卿大人可否……” 崔英说着微顿,双颊升起可疑红晕:“可否带我同乘一骑?” 嘿!我可真棒! 话音落下之际,崔英忍不住在心底狠狠夸赞了自己一番。 他们二人虽有婚约,可这裴少卿显然是守礼之人,她提这种要求他定然不会答应,但想必会提出用马车送她…… 如此一来,她既可达成回清康坊的目的,又可对“如何解释骑术之事”进退自如。 然而崔英这厢想得美滋滋,那厢裴君慎却只微一沉吟便淡淡吐出两个字:“也好。” 话落,他便一个俯身将崔英横空抱起—— “?” “???” 崔英顿时瞳孔地震! 救命!这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作者有话要说:  裴大人:正合我意,不如从命。 10 第十章 烈马疾行 肌肤之亲。 “惯性”让崔英的双手不受控制地攀上裴君慎肩头,等她意识到不对时人已经被裴君慎抱下石阶。 她蹬了蹬腿想挣扎,小脚刚伸却想起“共乘一骑”的要求是她提出的,这时候挣扎岂不是打自己的脸?那到时候她该如何挽尊? 这厢崔英一犹豫,那厢裴君慎便又在自己怀中近距离欣赏了一番崔英生动的表情—— 见她双颊绯红地张大眼睛、见她竖起眉心蹬了蹬腿、又见她杏眸一眨撇撇嘴角好似认了命。 裴君慎倏地垂睫掩眸,险些未能忍住笑意。 似是怕被察觉心思,他脚下步子顿时迈得更快,眨眼间便将崔英抱上了马背。 随后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身上马,双手虚环着崔英拉起马绳、沉喝一声“驾”就策马离去。 而崔英家中的老马似乎也真的通了人性,见此情形,无须有人驾喝便兀自嘶鸣一声,撩起马蹄追了上去。 两马踏青石,卷起一阵急风。 大理寺衙门口的俩守卫看着此情此景目瞪口呆,风中凌乱:什么情况?这是什么情况!! 那打扮怪异的小娘子当真是崔寺丞的妹妹,是裴大人未过门的妻,是他们大理寺将来的少卿夫人?? “糟了糟了糟了……” 瘦守卫顿时不安地在衙门口踱步,问高个儿守卫:“咱们刚才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吧?” “没有吧?你不就说了句崔寺丞去刑部了吗?” 高个儿守卫愣愣瞅瘦守卫一眼:“虽说是搪塞了点,但也没说错,崔寺丞的确是去了刑部听案。” “哦……是,是是是。” 瘦守卫听着顿时一阵急抚胸口,点头道:“老陈你说的没错,咱没说谎,少卿夫人应该不会怪罪——不对!不对不对!咱们还拿着长枪赶少卿夫人了!” 想起此事,瘦守卫刚舒下去的那口气蹭地一下又窜到脑门儿:“老陈,你说这、这该如何是好?万一少卿夫人向裴大人告状,裴大人不会一生气就罢了咱们的差吧?” “不……不能吧?”老陈边说边摸着后脑勺向后退了一步:“裴少卿素来秉公执法,从不徇私,会因少卿夫人一句话就为难咱们手下人吗?” “哎呦老陈!你可长点心吧!” 瘦守卫登时又是一阵唉声叹气,模样焦虑得不行:“若裴少卿和他夫人是普通夫妻之情我岂会担忧至此?你没看见方才裴大人都抱着崔家小娘子上马了吗?你再想想从前定的那两门亲事,裴大人哪有如此上过心?” “……”老陈闻言微妙沉默:前两门亲事何止是不上心?那是在人家小娘子香消玉殒之前裴大人就没跟人见过面…… 不过这种大人们的闲话老陈可不敢乱说,因此他顿了顿,又顿了顿,然后极谨慎地后退一步道:“兄弟,我觉得你说的对,但方才我可未言半字。” “……” “???” 瘦守卫忽地懵住,片刻后怒吼:“老陈你说这话还有没有良心!!” * 衙门口的两人吵吵闹闹,马背上的两位红衣却极有默契地陷入沉默。 烈马疾行,秋风拂面。 崔英很快便感受到一股清爽凉意从她发间拂过,然而她没心情享受,反倒急忙抬起手用袖角按了按发间薄汗。 她好不容易才养好的病,今晚若再发起热,她定要拉着裴君慎这厮让他陪床! 但纵使这般想着,崔英还是以袖挡面尽力拦住了风。 让裴君慎陪床之事虽然诱惑很大,可她真得不想再重燃风寒,每日昏昏沉沉、鼻塞肺咳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 裴君慎此人向来心细如发,这些年来以破案时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线索、审犯时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表情而名誉长安。 无论凶犯是男是女,他的眼睛就像是照妖镜,总是能精准捕捉其意欲隐瞒之处。 然而这般才能……不知怎的在崔英身上却总是失灵。 譬如现在,裴君慎见崔英掩面竟未察觉到她是“因病初愈而不想吹风”,只以为她是对当街与他共乘一骑之事感到羞赧。 其实裴君慎怎会不知崔英在衙前所言乃是她不想他继续追问的借口? 只是他亦有私心,清康坊之案他已布局数日,如今刚刚有些进展,绝不能让崔英贸动坏了他的谋划。 思及此,裴君慎低眸瞧了眼怀中红彤彤一团的姑娘,夹紧马腹,又冷喝一声“驾”,策马悄无声息地改道奔进山林。 没想到一直紧跟在裴君慎身后的老马却在此时忽地仰起马蹄一声嘶鸣,仿佛是发现了他的意图。 崔英闻声心觉有异,不由撂下衣袖侧眸回看了眼府中老马—— 老马起先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他们,和裴君慎之间维持着数丈距离,可在嘶鸣提醒过后他却飞快跟了上来,烈蹄疾驰,隐隐竟似有追赶之意。 崔英眉心一皱,顿时观察起周围环境。 她对长安的路不熟,无法确定裴君慎走的这条是不是前往清康坊的路。 但她从清康坊到大理寺那条路是福伯告诉她的,且福伯言明,那是最快最近的一条路…… “裴少卿?”山风猛然灌入口鼻,崔英戒备疑道:“此路瞧着……似乎与我先前去大理寺时走的路不太一样?” 裴君慎方才听见骊马嘶鸣时便已觉出不妙,这会儿听见崔英发问倒并不意外。 稍一思衬,他便故意放缓马儿奔驰的速度,然后才沉声解释:“此路可通清康坊后坊门,六姑娘方才从前坊门而来,自然与裴某所行之路略有不同。” “后坊门?”崔英不解,但见裴君慎放缓马速,她的戒备心的确敛起了一些:“为何要走后坊门?裴少卿是有什么计策吗?” 裴君慎面不改色:“我身着官袍,若带六姑娘直奔清康坊前坊门恐会打草惊蛇,后坊门外有一处花林,我们可到那里稍整衣冠、再行入坊探查。” 听起来很合情合理。 崔英暂时被说服了。 恰好此时老马也因裴君慎放慢马速追赶到了崔英身边,瞧见她老马跺着马蹄又是一声嘶鸣,接着就围着裴君慎和崔英转起了圈,逼得裴君慎不得不勒停身下的马。 这于裴君慎而言其实是种一招险棋。 若崔英察觉什么执意要下马,他就只能出手将其劈晕。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用此下策。 幸好崔英……咳,崔英也心存猫腻。 常言道覆水难收,“骑术不精”的话既然已经泼了出去,如今即便她并未完全对裴君慎放下戒心,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与他同乘。 于是她俯身,抬手揉了揉老马头上那绺英姿飒爽的毛发,轻声安抚:“没事的,只是换条路走,我们继续赶路好吗?” 待崔英话落,老马低嘶了声,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原本焦躁不安连踩地面的马蹄也瞬间平静下来。 而当崔英放开它头上那绺毛发时,它更是提着马蹄向后退了两步。 裴君慎神色微讶,此骊马之灵性竟不逊于他的战马“烈玉”。 他和“烈玉”可是在战场上厮杀过命的交情,此骊马却只是一匹寻常家马,如此看来崔氏一族果真有不少能人异士…… “好了,我们快些走吧。”崔英安抚好家中老马,却见裴君慎迟迟不动,不由转身催促。 不想这一转身她的唇畔却不小心擦过裴君慎的微凉嘴角—— 崔英身形一僵,急急屏气回身,将背脊挺得笔直笔直。 与此同时,裴君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震得怔了怔—— 他方才是想遮掩神思才低了低头,哪想到崔六姑娘会忽然转身,这才……这才不慎有了肌肤之亲。 想到此裴君慎双耳不自禁泛红,欲盖弥彰地清了下嗓子才敢低哑声回:“嗯,走。” 这语气一听就像是心怀芥蒂! 崔英闻声却懊恼地咬了下唇,急忙将脸又埋到袖袍后头。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二位(准)新人收获第一次亲亲~ *感谢在2023-01-31 23:25:52~2023-02-01 15:32: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明雨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 第十一章 让我看看 是谁慌啦?…… 山风流淌,一路无话。 约莫两三刻后,崔英终于感觉到马儿不再狂奔,马蹄奔跑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而后不久,裴君慎便轻“吁”一声勒马。 烈玉闻声立马跺了跺马蹄,喘着马气儿停了下来。 崔英家中的老马也跟着停了马蹄,但却没喘粗气,只在烈玉身边“嘶嘶”地低鸣了一声,仿佛有点瞧不起烈玉,质问它为何才跑这点路就喘起了气。 烈玉不屑理它,一边翻了翻眼皮一边抖抖马身提醒裴君慎和崔英下马。 崔英这会儿还在为先前“不小心碰到裴君慎嘴角”的失误懊恼,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又默默劝解自己一番才慢慢放下袖袍。 可放下袖袍之后她却并未看见清康坊的后坊门,也没看见什么花林,只看见一处有些破败的茅草屋小院。 崔英心神一紧,不由抓紧马绳:“裴大人,这是什么地方?” 这时裴君慎已翻身下马,正朝崔英伸出手想接她落地。 闻言,他面上未见任何慌乱,只是牵着马绳带崔英绕到茅草屋侧面,而后往远处某片黄白花影一指,从容道:“那是秋菊,在它旁边还有一片梅林,只是如今天气尚暖,梅树尚未开花。” 说着他顿了顿,仰眸望向马背上的崔英,话音越发沉静有力令人信服:“此草屋乃裴某先前偶然寻得,还请六姑娘先随我去草屋换身寻常衣裳,如此我们才能更方便地潜入清康坊。” “原来是这样……”崔英稍松口气,看着裴君慎略带歉意地弯了弯唇:“我险些以为裴少卿是故意诓骗我至此,还请少卿大人海涵。” 话落,她有些赧然地把手递给裴君慎,在他的照顾下双脚慢慢落地。 将两匹马都栓在院中的柳树下后,裴君慎走在崔英身侧,将她带进草屋之中。 破木门微开半扇,崔英杏眸转了又转,确定视线内无人才踏进屋中。 然而一进屋内,她便骇然发现十数个潜伏在草屋两角的人——崔英一慌,转身便拽起裴君慎袖袍要往屋外逃。 然而裴君慎却比她更快一步,在她刚刚进屋之际便眼疾手快“嘭”地一下关上屋门,随即反身便将她抵在门上,一手禁锢着她的腰一手紧锁她两只手腕:“六姑娘,请听裴某解释。” 他身子几乎紧贴着崔英,低沉悦耳的声音和清淡好闻的气息瞬间就蛮不讲理地乱了她的呼吸。 “裴大人!你到底想做什么?” 崔英的脸色因用力挣扎而迅速涨红,然而神色话语却远没有裴君慎所预料的那般激动。 甚至双眸中也只是极短暂的闪过一丝恼怒、一丝不可置信,旋即很快就归于平静。 她因被欺骗而产生的屈辱愤怒、因被禁锢而产生的惶恐害怕、还有因自己被美色迷惑而落入圈套的懊恼悔恨…等等等等,似乎所有外泄的情绪都叫她用一个眨眼压进心底、压进眸光深处。 裴君慎微低着头,牢牢注视着崔英的眼睛,似乎想要探清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波动。 探清那道隐藏在平静背后的倔强,冷静,决绝,孤注一掷,仿佛随时会跟他拼命的复杂情绪。 裴君慎微怔,禁锢着她双腕的手微松了些力道,轻吸口气喟叹:“六姑娘,我绝无伤你之意,此屋中皆乃大理寺官差,我等盯着清康坊已有数日,万不可在此时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崔英眼眸微动,不由仔细看了眼躲在草屋两侧的人。 破布烂衫,浑身泥污,手脚也都脏兮兮的,乍一看确实很像清康坊中的难民。 可如果再细心一些,就会发现他们的身姿形态和真正的难民有很大差别。 难民长期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大多身形佝偻,瞧着畏畏缩缩的。 但这些人此时身板个个都挺得笔直,精神头瞧着一个赛过一个,若换上盔甲,说他们是上过战场杀敌的老兵也不为过。 如此看来,裴君慎说得或许是实话。 但就算是实话又如何? 崔英如今已不敢信他,先前他说得那些话也都是实话,不还是一步步将她骗来此处? “裴大人,这些话若你在诱我进屋之前便对我说,我或许会信,但如今——” 她顿了顿,话音微冷:“你叫我如何相信,这不是你又一次的巧言令色?” 若是熟悉崔英的人,其实不难看出此刻她的语气虽冷但态度已软化不少,这时只需好言相劝、温声讲理,崔英的气很快便消。 没想到裴君慎却恰恰选了最惹人生气的解释方式,他竟直道:“六姑娘,若我只是想要诓骗你来此处,方法甚多,何须如此大费周折?” “?” “???” 崔英眼角一压,杏眸瞬间怒睁:这话什么意思?他到底是在向她解释还是在威胁挑衅? 幸而裴君慎那日在淮柳阁已积攒出些许和崔英谈话的经验,话音将落之际终于注意到她神色间的变化,长睫一扇便及时转了话口—— “六姑娘……你先莫急。” “其实裴某已派人潜入清康坊去查崔府府中家仆的踪迹,也派了人去告诉你的随身侍女,言明六姑娘如今正与我在一起。” “算算时间,最多再过半柱香,便会有人到此通禀。” 果然,因他这番话,崔英眼瞧着就要爆发的怒气瞬间就自行压了下去,一边仔细回想起她跟裴君慎碰面之后他的一切言行,一边疑惑道:“裴大人……何时叫人去做的这些?” 见其怒气渐消,裴君慎不由微松口气,同时也悄悄松了松箍在她腰上的手,诚挚坦白道:“圣上曾特赐在下三名亲卫,他们平时极少现于人前,但行事极为稳妥,所以——” “还请六姑娘再给裴某一次机会,等上片刻再定分晓如何?” 他言罢,索性又松开崔英被他锁出红印的双腕,正正经经地后退一步朝崔英揖了个道歉礼。 “……”崔英一时无话,来回揉了揉自己被捏到发疼手腕。 这人怎么回事?怎么每回都是先惹她生气之后再向她道歉? 崔英一边腹诽一边脑中迅速估量了一番“转身逃跑”的可能性。 然而眼下局势于她而言并不明朗,如今她看似得了自由,实则仍然处于敌人的包围圈。 若她想逃……恐怕刚一开屋门就会被这些官差团团围住。 况且裴君慎方才那句“何须如此大费周折”说的虽然不太中听,但却并非没有道理。 至少这一路上,裴君慎的确多的是机会劈晕她、让她不省人事…… 也罢,识时务者为俊杰。 她还想有朝一日穿回家见爸妈呢,才不要跟他争一时之气。 崔英想着眼眸在裴君慎身上来来回回觑了一遍,然后抬起下巴轻哼:“既然如此,那我就再信少卿大人一次。” 此时恰好山风拂槛,穿透门缝扬起少女一缕青丝。 裴君慎抬眸,一不小心便将她娇蛮又心怀戒备的生动模样映进心底。 草屋之人眼神皆是个顶个的好使,瞧着二人之间不再剑拔弩张,立马就有人大着胆子出声打趣起来:“大人,方才见您带着姑娘来咱们这破草屋,可把兄弟们都惊了一跳,敢问这位小娘子是您何人啊?” 崔英闻言眼睫一眨,迅速装作不在意地看向别处,耳朵却巴巴地立着去听裴君慎作何回答。 可那厢裴君慎听见这声揶揄却忽地想到什么,后耳根竟隐隐泛起红。 作者有话要说:  崔小英探头:让我看看是谁慌啦? * 感谢在2023-02-01 15:32:09~2023-02-02 15:49: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樱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爷爷家的手擀面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 第十二章 方才大人 扯那些乱七八糟的…… 满屋寂静,心跳如雷。 他与崔家六娘在马背上的肌肤之亲倏然跳进脑海。 一遍又一遍,不受控制,反复循环。 其实确切来说,那其实只是一个意外,只是两个人……不小心碰到了彼此唇畔。 可即便如此说服自己,裴君慎却仍无法压下心头异样,只得板着脸故作冷声:“沈青,休得胡言,这位是崔府六姑娘,乃崔伯安崔寺丞的妹妹。” 崔?名唤沈青的年轻人一听见这姓氏,刚刚放开的胆子顿时就收了回去,士族门阀,可不是他等无根无势之人敢得罪的。 他扑地一声单膝跪地,认错道:“卑职失言,请大人降罪。” 裴君慎负手:“起来,今后慎言便是。” 沈青道了声“是”,随后起身退至墙边。 如此一来,草屋中刚刚才缓和些的气氛又沉寂了下来。 众人齐刷刷朝裴君慎和崔英见过礼之后便不敢再有动静,只是那一双双眼睛却还是会时不时地打量崔英和裴君慎。 而这厢崔英听见裴君慎这番“顾左右而言他”的回答后心中亦很是不满,眼风一扫,当即便连半分余光都不肯再落在他身上。 哼!她也是有骨气的好嘛!连她的身份都不敢承认!她还巴巴地看他作什么! “咕—咕咕——” 不想念头刚落,崔英腹中却忽然传出一阵丢人声响。 这响声一出,屋内众人齐刷刷又明晃晃地看向崔英,随即他们似乎意识到失礼,又将视线收了回去。 偏裴君慎这个不解风情的,盯着崔英看了好一会儿后竟问:“六姑娘今日可是还未用午膳?” “……”崔英忍住尴尬扶额的冲动,抿唇咬紧后牙道:“无妨,我没胃口。” 这话听起来多少有点嘴硬,屋里的官差面面相觑地守在两面墙边儿,他们这会儿眼睛虽不敢明目张胆的看,耳朵却敢光明正大的听。 因此崔英话音一落,他们便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小娘子面皮薄,刚跟他们大人置过气,哪好意思开口问大人要午膳呀? 可他们的裴大人却明显没明白崔英话中之意,闻言竟似信了,稳稳立于堂间不再言语。 崔英见状不知为何心口就又升起了一股火气,只不过她自己也觉得这火气来得有些莫名,明明她方才也希望裴君慎不要多问…… 这时守在墙边的老裴终于看不下去,小小向前迈了一步想要提醒裴君慎:“大人——” 不料话音刚起院外却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有人来了。” 老裴顿时警醒,话音一转就飞快迈着脚蹲到窗边,然后悄悄掀开一条窗缝观察院外情形。 与此同时,裴君慎目光微凛,身形一转便抬手将崔英护在身后。 手臂飞快叫某人抓起又放下,崔英面色微顿,杏眸盯着裴君慎坚毅可靠的背影轻轻眨了眨,心底火气霎时就没出息地消了大半。 草屋中其他人也迅速戒备起来,攀墙的攀墙,上房梁的上房梁,很快便做好埋伏。 众人屏息等待,幸而没多大会儿,老裴就伸出右手对众人打了一个“放松警戒”的手势,转身向裴君慎禀报:“大人,是阿淳,这小子今儿怎么骑了马来?可把咱们吓一跳。” 裴君慎闻言一直半抬着护崔英的手终于垂进袖袍,蹙眉沉声:“我让他去了一趟沈府。” 今日散朝后,圣上因礼部沈侍郎之女夜半被掳之事将他和寺卿、崔尚书以及李指挥使一起留在了殿中—— 言“凶犯猖狂至此,竟连侍郎之女都敢强掳”,又让他们“务必尽快捉拿凶犯,给长安百姓、给沈侍郎、给朝中同僚一个交代”。 可依眼下的证据和线索,裴君慎无法认同圣上所言。 “少女失踪案”的凶犯行事缜密,半年内连犯十三起案件,所留下的唯一线索却是一道残香。 且那残香并无特别之处,只是普通的“合欢香”,长安香市常有售卖。 除此之外,大理寺和刑部经过多日调查才发现的此案另一个共同点便是——此案失踪之人皆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儿。 这也是长安县令此前一直未将此案上报刑部和大理寺的原因。 长安百姓人口繁多,每年都会有近百起失踪案件,这些失踪案皆由县衙自行侦办,无需上报刑部和大理寺。 直到月前主簿刘五诚整理案件卷宗,发现今年八个月的失踪案卷宗竟比去年一整年的卷宗数量还要多两件时才察觉不对,急急带着卷宗去了刑部。 后刑部又将此案通与大理寺。 当日,裴君慎便叫崔伯安将卷宗调到了大理寺。 及至今日,刚好十日。 如今裴君慎心中对凶犯已有所了解。 而沈侍郎之女夜半被掳之案却与“少女失踪案”凶犯的作案手法有极大差异…… 既有疑点未明,便不可轻易将两案并案共查,是以裴君慎出宫后便让裴淳代他先跑了一趟沈府。 如今裴淳既来此地找他,恐怕是沈府之行并不顺利。 “裴叔,大人可在?” 草屋外,一身着深青官袍、头戴幞巾、腰配长剑的年轻人敲响木门。 老裴闻声先看了眼裴君慎,得其应允后才走到门边拿下木栓,声音低且快地对来人道:“在,快进屋。” 年轻人点点头,身形极快地钻进屋内,一看见裴君慎,他便急急垂首:“大人,属下无能,有负大人所托。” 裴君慎虚扶住他,面容肃严:“路上可顺利?沈府之事有何变故?” 在长安,裴君慎不止是大理寺少卿,他还是从小看着李玄贞长大的亲姑母遗孤,是皇亲国戚也是圣上亲信,整日无所事事盯着他行踪的人没有一千也有上百,不得不防。 裴淳虽然年轻,但跟着裴君慎已有十年之久,闻言便道:“大人放心,跟踪尾随者共七人,属下已全部击晕。至于沈府之事……” 他说着话音微顿,余光瞥了眼从他进屋时便躲在大人身后的那团红影。 而崔英注意到他的停顿,不由探出半边脑袋看着裴君慎鼓了鼓腮:“要我出去吗?” 她不是不通情理之人,相反,她这人大部分时候都挺善良大度又知恩图报的。 刚才面临危险时裴君慎既主动护了她,那这会儿她自然愿意投桃报李,主动出门,给他们商谈秘事的空间。 不料裴君慎却一反常态地轻轻摇头,将她从身后带了出来,又对裴淳道:“此事不必瞒着崔六姑娘,你直说便是。” 裴淳这才看清崔英相貌,不由了然笑道:“哦,原来是未来少卿夫人,卑职眼拙,见过崔六姑娘。” “?” “???” “?????” 此言一出,满室哗然。 什么什么什么?未来少卿夫人?那岂不就是大人将要过门的妻子? 那方才大人扯那些乱七八糟的名头做甚!! 作者有话要说:  裴君慎:“……” *感谢在2023-02-02 15:49:06~2023-02-03 19:27: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明雨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 第十三章 有一美名 “惧内” 一石激起千层浪,浪里浪外不一样。 而在大家伙一个个用眼神和口型向裴君慎表达询问和震惊时,崔英却是杏眸一亮,略显得意地朝裴君慎弯了弯笑眼。 那模样狡黠极了,仿佛是在说——哼让你不承认我的身份,如今还不是被戳穿? 另一厢裴君慎面对满室瞩目,好不容易降温的耳朵霎时又止不住发起烫来,只是官帽后面的两条飘带这会儿恰好滑在他肩膀两侧,遮住了他耳后那两酡出卖心迹的红晕。 “咳——”他顿时冷冷瞧了眼裴淳,生硬转移话题:“沈府之案究竟何故?” 裴淳自知说错了话,这会儿大气都不敢出,闻言立马颜色恭谨地回道:“沈三姑娘什么都不愿意说,也不让任何官差进她闺房,便是沈夫人请来了沈三姑娘最敬重姨母前去劝说,都未能劝动她改变心意。” 所以这趟沈府之行,裴淳几乎是无功而返。 顿了顿,他轻吸口气才接着道:“属下只能在沈三姑娘闺房外查探一番,但从昨天夜里到今日午前,沈三姑娘的芷芳院进进出出有几十人,许多痕迹都已被掩盖。” “属下绕着院子走了三圈也仅在其后窗下发现一处脚印有些异常,那脚印瞧着比寻常男子的脚略小一些,又比女子的脚略大一些,脚痕不深,依属下推测,其人体重大约百斤出头。” “而在沈三姑娘院中伺候的仆从侍女中没有符合这些条件人,所以可以初步排除是她身边的人作案。” 裴君慎听罢便问:“可有拓印?” 裴淳颔首:“有。” 话落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宣纸展开,上面有一圈用墨条描出来的脚印轮廓,那轮廓上还沾着点儿芷芳院墙角的泥。 崔英余光不动神声色地瞥了眼裴淳手中的纸,某些信息瞬间跃入眼帘—— 此人脚长大约二十五至二十五点五公分,前脚掌八至八点五公分宽,后脚跟五点五至六公分宽,以此推断,嫌犯的身高大约在一米六八至一米七二之间。 以崔英这两年对周围人的观察,这是如今朝代中大部分男性的身高。 当然,也不能排除凶犯是个个头颀长的女性。 譬如她,身高一米六六,在现代根本算不上高,甚至在某些省份是会拉平均身高后腿的程度,可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的长安,她比寻常女子少说要高七八公分。 再譬如这间茅草屋中的男性,处在一米六八至一米七二之间的共有九人,比这矮些的有三人、高的有六人,其中又属裴君慎身量最高。 她站立在他身边,额头仅勉强能碰到他的下巴。 而在崔英搜寻分析信息的时候,裴君慎却从裴淳手中拿过那张宣纸放在鼻尖轻嗅了嗅,凝眉问:“这纸从何而来?” 裴淳:“是属下问沈三姑娘的随身侍女所借,大人,这纸……有什么问题吗?” 裴君慎黑眸微沉,却未答,只将宣纸折起后又交还给裴淳:“存好此物。” 崔英好奇,眼睫轻闪着悄悄贴到裴君慎身侧,眼角余光往那张宣纸上瞄了又瞄、鼻子也用力嗅了嗅,可却半点味道都没闻着,只闻到裴君慎官袍上清淡的皂角香。 这人又在打什么哑谜? 她腹诽着抬眸望向裴君慎,理智在“问”和“不问”之间来回挣扎…… 没想到就在此时,一颗极碎极小的石子忽地穿过门缝,直朝崔英脖颈处飞去—— 电光火石间,裴君慎眸光一凛,身手极快地将崔英护进怀中。 “咚!”一声钝响,石子凿入木墙! 崔英肩膀一抖,转头看向那颗险些划破她喉咙的碎石,心口狠狠颤了颤。 又有人要杀她吗?是“崔英”在安平的老仇家跟来了长安……还是“崔英”在长安也有仇家? 崔英眼角微红,攥着裴君慎后腰衣袍的手不由紧了紧。 裴君慎救下人后本想立即将人放开,可一低头竟看见崔英惊慌不安地红了眼眶。 他轻怔,原本松开半分氅衣的手僵硬上移,轻拍了下崔英的肩,不甚熟练地安慰道:“六姑娘莫怕,应是裴沅回来了。” 裴沅?崔英疑惑抬眸,想了想道:“…你的亲卫?” “是。”裴君慎颔首,见她神色渐渐镇定,这才彻底松开她身上氅衣向后退了退,与她隔开半臂距离。 与此同时,门扉被敲响,一道清丽女声传入草屋之中:“大人,属下前来复命——” 是个女孩子?听见声音,崔英眸底忽地闪过亮光。 这两年她在安平偶尔会听人谈起天后时期的人事物,还遇见过在府衙做主薄的刘女官,所以当初她曾想过…… 如果最终没能找到回老家的办法,那她也可以去县衙找份事做。 可惜后来却得知,自天后薨逝、徽宗继位之后,安平府内就再没录用过女官。 朝廷虽未明令禁止,各地掌权的官员们却在此事上异常齐心。 没想到如今来到长安,竟又叫崔英看到一丝希望。 若裴君慎身边就有女官,那将来她是不是…… 崔英转身,杏眸直勾勾地望向门口。 老裴卸下门闩,开门。 一身着玄衣高束黑发的女子赫然映入众人眼帘,英气,漂亮,身型纤瘦却又很有力量。 崔英眸底倏地闪过希冀之光。 这时玄衣女子也用余光飞快掠了眼崔英,继而垂首抱拳望向裴君慎:“大人,人找到了。” 裴君慎闻言眸底却微不可察地闪过丝不悦,但因顾及崔英在场并未发作,只冷声问:“人在何处?平安否?” 裴沅抬眸,握紧腰间佩剑:“在清康坊东南方向、废弃徐记米铺的后院柴房,三人皆被绑,目前尚无性命之虞。” 听到此处,崔英不由看向裴君慎问:“你们可是在说我家府上的人?” 崔勇入清康坊找荀女医时带了两个帮手,他们一行正好是三人。 裴君慎颔首回崔英:“正是。” 回完又接着问裴沅:“可还探听到其他?” 裴沅见状眼眸微垂,握着佩剑的手又紧了紧:“为首之人顾忌他们是崔氏仆从才未动手,但已派人去郑家传信,以那人脚程最迟会在日落前返回清康坊,届时崔府仆从——或被放,或被杀。” 不知为何,在裴沅话音落地之时,崔英感觉她似乎特地意味不明地打量了自己一眼。 崔英疑惑望去,却又见她冰冷冷地目视前方,正心无旁骛的等待裴君慎下一步指令。 她凝了凝眉,无暇多想,微一沉思便道:“还请裴少卿再帮六娘一次,带我去刑部。” 刑部?裴君慎一听便明白崔英所想:“六姑娘可是要去见崔公?” “嗯,是。”崔英点点头,正欲解释缘由之际却忽听一声质疑—— “崔六姑娘未免太过天真,崔尚书公务繁忙,岂会在乎奴仆生死?” “裴沅!”崔英闻言尚未有何反应,便听裴君慎一声怒喝,周身气势陡然凌厉,吓得草屋中人个个都低下了头,生怕被怒火殃及。 裴沅也低下了头,面色微红,未施粉黛的唇却死死咬着,似是因被训斥而感到羞愤。 “……”崔英余光环顾周围,缓缓挪脚将半边身子凑到裴君慎肩膀后面,然后悄悄抬手扯了扯他绯红色的袖袍试图缓解“这快要冻死人”的氛围。 她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劝解,但又觉得这会儿说什么都不太对。 崔嵩明毕竟是她亲大伯父,裴沅方才所言又明显带有敌意,所以她即便觉得裴君慎动怒有些小题大做也不好多说什么。 更何况她在这封建社会活了两年,如今已深刻理解什么叫做“一言不慎小命不保”。 裴君慎面上看似呵斥,实则却是为了保住裴沅。 思及此,崔英无声将扯动裴君慎袖袍的手收回氅衣之下,抬眸道:“裴大人,如今以我之力已无法救人,便是大伯公务再繁忙,我也总要试一试。” 不试,如何就知道崔嵩明不会救人呢? 崔英虽一直认为崔嵩明不好对付,但从未觉得他不顾人命。 可她话音将落,草屋里的人却齐刷刷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看向裴君慎欲言又止。 “不行!你不能去——” 倒是裴沅,哪怕刚刚被裴君慎斥责过却还是想也不想便发声道:“若你贸然去刑部,不慎泄露了大人……” 只是话未说完,她便叫裴君慎冷寒如霜的眼神骇得止了话音。 可崔英已经听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秀眉不由蹙了蹙,这裴沅姑娘对她有很深的敌意。 方才她直言崔嵩明不会管奴仆死活,崔英尚可理解为那是对士族门阀固有的偏见,可现在竟连人都不让她去找…… 怎么?难道还担心刑部尚书会破坏大理寺少卿办案不成? 那未免也太小瞧崔嵩明了。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这是崔英那个便宜父亲崔霖都明白的道理,崔嵩明又怎会不知? 他与裴君慎同朝为官,皆为皇帝做事,除非得了失心疯,不然就是将崔嵩明的智商再削一半——他也不会想不开故意破坏裴君慎办案。 好在这时,裴君慎及时出声打了圆场:“六姑娘言之有理,相信以崔公之才定可解此困局。不过若想让崔公出手救人,恐怕六姑娘先去见崔公的夫人才是上策。” “去见伯娘?”崔英闻言却未通其中关窍:“裴大人何出此言?” “六姑娘刚入长安,许是不知崔公在外有一美名……” 说到此处,裴君慎话音微顿,一时倒还真有些不知该如何像崔英点明此中因由。 美名?崔英黑眸疑惑地眨了眨:“我来长安之后极少出门,对大伯在外头的事知之甚少,还请裴大人直言。” 裴君慎闻言长睫微垂,其实那二字往常并不会如此难宣之于口,只是面对崔英,他总要多顾忌一些。 但事已至此……裴君慎薄唇微抿,终还是不太自在地说出同僚们时常揶揄崔公的那两个字——“惧内。” 作者有话要说:  崔公:? *感谢在2023-02-03 19:27:50~2023-02-04 23:55: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明雨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明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耶非也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4 第十四章 众人闻声 齐齐望向崔英。…… 未正时分,骄阳横肆长安,山风轻拂枝叶,斑驳光影一茬又一茬地洒落林间。 马蹄飞奔,崔英家中的老骊马紧紧跟着“烈玉”,竟把裴淳裴沅他们都挡在了后头,而崔英则再次被裴君慎环在怀中、以袖挡风地赶路。 崔英初来长安,对崔氏在长安城的人际关系尚不熟悉,直到半刻前在草屋里才从裴淳口中得知—— 礼部侍郎沈章文的妻子竟是她伯娘的庶妹,而伯娘之前在府中收到的沈侍郎府拜帖就正是沈夫人所书。 女儿无辜遭难又大发脾气不肯见人,沈夫人着实想不到什么好办法,这才着急写下拜帖送去了崔府。 听裴淳说,伯娘到沈府之后沈三姑娘的确收敛了些脾气,不再又摔又喊,但仍不肯见人,只在屋子里隔着房门一边啜泣一边和伯娘说了几句话。 他离开时还看见伯娘正派人回府中传话,说是今日要留宿沈府。 所以现在,崔英和裴君慎正在前往沈侍郎府的路上。 一个为救人,一个为探案,倒是凑巧奔赴了同一个目的地。 这般想着,崔英悄悄挪开了点儿挡在脸前的衣袍,杏眸迎风忽闪,瞧着裴君慎那双骨节分明又漂亮修长的手忽然有些感慨:可惜啊可惜,如此绝色,却和她没什么缘分。 迎着清凉山风,崔英轻叹口气,小幅度地松了松挺得有些僵硬的背脊,然后深深吸气继续跟裴君慎保持好距离。 裴君慎自然有所察觉。 先前从大理寺去草屋,崔六姑娘的火红氅衣紧贴着他官袍前襟,两人之间几乎没什么缝隙,如今却是秋风将氅衣灌得鼓起才勉强碰上他一角衣衫。 可他一时间却找不出什么缘由,明明草屋离开时崔六姑娘的神色瞧着并无异常。 罢了。 还是尽早赶赴沈府请崔夫人向崔公说一说情,若崔公愿与他同力,清康坊之案或可更快勘破,崔六姑娘所担心之人亦可平安无虞。 出山后,马儿蹄下厚实的黄土地眨眼间就成了坚硬的青石板,飞扬的尘土渐消,烈玉行进的速度也随着裴君慎轻拉马绳而慢了下来。 长安城有令,任何人都不得在百姓面前纵马,违者仗二十,罚百钱。 偏偏沈侍郎住在归义坊内,与他相邻三坊之中也大多是百姓住宅,其间住得或是商贾摊贩、或是在各家衙门当差之人,街道之上常有人行。 而待进入归义坊则更要慎行,这里头住的不是世家大族子嗣就是朝廷要员。 如此足足过了小半时辰,崔英终于看见那块刻着“沈府”二字的鎏金门匾,她心下顿松一口大气——若再不到,今日她的小腰恐要不保! 裴君慎轻“吁”勒马,下马后如在草屋外一样朝崔英伸出手,想要扶她下马。 可崔英却愣了愣,余光扫了眼刚刚勒停马儿的裴淳和裴沅,而后才轻吸口气将手搭在了裴君慎的手腕处,礼貌道:“多谢裴大人。” “……”看见她的动作,裴君慎诧异抬眸,心头不知为何竟闪过一丝烦躁。 但他向来擅长压制情绪,面上表情并无任何变化,对上崔英的杏眸后只淡淡点了下头。 崔英看着他笑了笑,双脚一沾地便立即撤回了自己的手。 与此同时,裴沅和裴淳也一先一后的下了马。 沈府守门的小厮在看见裴君慎穿在身上的那官袍时便很有眼力见地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向他揖礼:“这位大人,敢问可是来寻我家侍郎?” 今日沈侍郎在朝上参完刑部和大理寺一本办案不力,又参了一本金吾卫护城不严,参得李玄贞面子上实在挂不住,便“特赐”沈侍郎在家休沐三日,等安抚好家中人心再去上朝。 不过明眼人都知道,这“恩赏”给得看似体贴,其实是圣上在生沈侍郎的气。 办案不力参一个刑部就罢了,何必把金吾卫跟大理寺也一起参了? 金吾卫乃圣上亲卫,大理寺少卿裴君慎更是有从龙之功深得圣上宠信,参这俩那不是上赶着找不痛快嘛。 是以往常热闹非凡的沈侍郎的府今日已整整安静了三个时辰。 害得小厮都担心起自家大人的前程,这会儿陡然看见身着绯袍的官员,心情竟是又激动又忐忑。 这时裴淳将马绳交给裴沅,上前一步向沈府小厮道:“我家大人乃大理寺少卿,今日特来贵府拜访沈大人,烦请通传。” “小人见过裴少卿。”闻言,小厮急忙又向裴君慎深深行了一礼。 随后裴淳收到自家大人的眼神示意,便又代崔英说明来意:“这位是崔公府上的六姑娘,我等碰巧在大理寺外遇见她,知其有急事要找崔夫人,便带着六姑娘一同来了侍郎府。” “哦,原是崔六姑娘,请姑娘恕小人眼拙——” 小厮说着亦躬背朝崔英微拱了拱手,而后便道:“崔夫人和我家夫人皆在芷芳院,小人不便前往,由府中小童为姑娘引路可好?” 崔英连忙颔首:“自然是好,多谢。” 一行人这便入了府。 年轻的守门小厮引着裴君慎他们去前厅等沈侍郎,崔英则被小童带着径直去了芷芳院。 好不容易跟裴君慎他们分开,四下无人,崔英看了眼在前头乖巧引路的小童,悄悄把手伸到后腰处揉了揉。 一边揉还一边想,真是要了老命了,不知道一会儿能不能蹭着伯娘的马车回府。 “崔六姑娘,请稍候——” 约莫半刻后,小童蓦地停下脚步,转身乖声乖气地说,“请容小人先入院中向夫人通报一声。” 崔英点点下巴:“嗯,去吧。” 芷芳院院外无人看守,不过院子里头却守着不少人。 她透过门缝竟看见了两名金吾卫打扮的人正站在院中。 不料下一秒,院中却忽地传出一声怒嚎——“沈章文!这混蛋是老糊涂了不成!!” “琬珠,你冷静些,切不可妄言……”紧接着院中又传出王氏的声音,不过王氏的声量不高,崔英听不太真切。 好在没过一会儿,那为她引路的小童便从院子里走了出来,打开院门请她入内。 王氏这会儿正坐在芷芳院中的凉亭下,一边轻拍王琬珠的手一边轻声安抚。 哪怕见着崔英,她也顾不得起身,只伸出另一只手向崔英招了招,道:“快过来,你这身子才刚转好,府中到底出了什么急事竟让你跑到这儿来找我?” 崔英闻声一路疾行,一边快速迈着步子一边悄无声息地打量一眼芷芳院。 这院子不小,主院左右两侧竟望不到边际,只能看见两道垂拱门,且每个垂拱门外都守着俩人。 瞧他们装扮,应是沈府养的私人护卫。 “伯娘,沈夫人。” 及至亭中,崔英迅速收敛神色向她们见礼。 “你就是崔家六娘?叫我沈夫人做甚,多生份啊,我是你伯娘的妹妹,六娘你若不嫌弃便随着瑾儿珏儿他们唤我一声姨母。” 王琬珠性情直爽,再加上她知道姐姐一直把崔家六娘当作自己女儿看待,便有意和崔英亲近。 只不过她方才刚因女儿的事哭过,这会儿眼圈红红的,瞧着倒像在说“你若不答应我就哭给你看”。 崔英见状哪还敢说半个不字?当即便福一福身道:“英儿见过姨母。” “嗳!”王琬珠看起来很高兴,伸手就将手腕上通透莹润的白玉手镯褪了下来,要送给崔英做见面礼:“姨母眼下没什么好东西,就这块镯子还算拿得出手,来,六娘,姨母给你戴上。” 崔英:“……?” 这还不是好东西? 她就是见识再少也知道这般质地的白玉手镯是件罕物好嘛! 崔英不敢收。 说句不太恰当的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跟这沈夫人是第一次见面,沈夫人看在伯娘的面子上想送她件见面礼没有问题,可送这么贵重的,那就绝对有点猫腻了。 崔英垂首,含笑婉拒:“姨母,英儿明白您的心意,可此玉镯一看便知是极贵重之物,英儿无功不受禄,是万万不可收的。” 王琬珠闻言却忽地竖起眉头:“就一个小镯子值什么钱?六娘你不必拿这种话搪塞我,你若不要那就是嫌弃姨母,姨母可要生气了!” 崔英:“?” 这年头都流行“强买强卖”式送礼物吗? 她面露为难,偏头看了眼伯娘,眨了眨水光盈盈的杏眸向她求主意。 只要伯娘不想让她收,那她不论用什么法子,总是能拒绝的…… “无妨,收下吧,这是你琬珠姨母的一片心意。” 不料王氏却不走寻常路,不仅劝崔英收下见面礼,末了还故意笑道:“不过往常我可成盒成盒地给三娘送头面,她这一个小镯子确实有些拿不出手,英儿你若不喜欢,那咱们就让她再正儿八经备份礼送到咱们府上。” 崔英:“……” 得,一时间还真分不清伯娘这话是在挤兑她还是在挤兑沈夫人。 不过有了伯娘这句话,她自然就可以放心的收礼,于是忙福身道:“承蒙姨母厚爱,这玉镯玲珑剔透、流光莹润,英儿自是喜欢的。” 王琬珠这才高兴起来,一把拉过崔英的手,细细为她戴上玉镯。 崔英又道了声谢,而后便看向王氏,直入主题道:“伯娘,福伯带着人去清康坊施粥,可是——” 然她话刚说一半,今日一直紧闭的沈三姑娘房门却忽然打开一丝缝隙,紧接着便有一道柔弱哭腔断断续续地从房里传出:“是、是崔家、六姐姐么?” “可否请、请六姐姐,入房一见?” 与此同时,芷芳院的院门也再一次打开,沈侍郎带着裴君慎等人刚好踏入院内。 众人闻声顿时齐齐望向崔英。 崔英:“??” 作者有话要说:  崔小英:别问,问就是我承认我慌了QVQ * 感谢在2023-02-04 23:55:20~2023-02-06 14:48: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明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樱桃、不食 10瓶;是耶非也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5 第十五章 当年旧事 “崔六姑娘,你可…… 秋风拂发梢,目光如火似刀。 崔英感受到众人视线,顿时如芒在背。 都看她干嘛?她也很迷茫啊! 早在安平时她就问过谢嬷嬷“崔英”有没有什么要好的小姐妹,但谢嬷嬷当时很肯定的告诉她“崔英”从小性子就静,不爱与人结交。 所以即便“她”与沈三姑娘相识,顶多也就是泛泛之交。 既然顶多是泛泛之交,这沈三姑娘突然要见她作甚? 崔英不禁后退半步,眼神犹疑又飘忽,不想竟一不小心在半空中撞上裴君慎深若幽潭的黑眸。 她神色微顿,杏眼一眨便将视线移向别处,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这种没什么用的对视默契,若是放在裴君慎袒护裴沅之前她或许会开心半晌,但现在——成年人该体面的时候就要体面,她才没兴趣抢别人的心上人。 而裴君慎见此心底那股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烦乱竟又卷土重来,只是眼下沈府的案子终于有了突破口,他必须全神贯注。 思及此,他立即收回视线,侧身问沈侍郎:“沈大人,令嫒和崔六姑娘从前相熟吗?” “不认识啊!”沈侍郎抚着胡子纳罕摇头:“崔家六姑娘不是前些日子刚来的长安吗?” “听说临入城时还遇上劫匪受了伤,家妻原本是想过带姝儿去崔家探望,可那几日长安实在太热,姝儿不慎患了暑病,在家吃了好几日的药才好,便没去成崔府。” 沈夫人是崔英伯娘王琬琰的庶妹,两人待字闺中时关系还算亲密,不过自王琬琰嫁人后她们已有十多年没见,直到崔霁五年前赴任长安才重新亲近起来。 而崔英生在安平长在安平,应是从未见过沈姝。 可刚才沈姝的话院子里的人都听到了,她说的清清楚楚,她想见崔英。 故而现在不止沈侍郎和裴君慎惊讶不解,就连沈夫人也一把攥住王氏双手,激动站起:“长姐!你听到了吗?” “姝儿说她要见人!她愿意见人了!她、她说她要见六娘!她要见六娘!” 说到这儿,沈夫人好似忽然想到眼下还不是开心的时候,又猛地转身握起崔英手腕,言辞恳切道:“六娘,六娘你一定要帮帮姨母,你好好劝劝姝儿,便是天塌下来这家里也有我跟她父亲顶着,让她不要害怕!” “琬珠,你莫要心急——” 王氏见状却上前拦住沈夫人,不动声色地将她搭在崔英腕上的手移到自个儿身前:“三娘愿意见人是件好事,可我们英儿初来长安,胆子小,你莫要吓着她。” “况且英儿不了解三娘脾性,便是进去屋中恐怕也就是陪三娘说几句体己话。” “是,长姐,是我急糊涂了……” 沈夫人说着转眸看向崔英,“六娘你心中莫有负担,你就进去和姝儿说说话,若、若你不知道说什么,那也无妨,你就听姝儿说说话,好吗?” “您放心,六娘定会尽力而为。”崔英这会儿已渐渐冷静,闻言正色颔首,应下沈夫人的请求。 虽然确实不知道沈三姑娘为何要见她,可同为女子,只要她有能帮得上沈三姑娘的地方,自是义不容辞。 只是崔勇他们的事她还没能告诉伯娘,若再耽搁下去恐怕…… 就在她为难之际,裴君慎却迈走进凉亭,为她解忧:“崔六姑娘,你尽管去,贵府之事便由裴某向崔夫人转达。” “也好,那就有劳裴大人了。”崔英没怎么犹豫便拱手向裴君慎行了谢礼,两边都是紧要之事,有人能分担当然再好不过。 公是公,私是私。 她只是要收回自己对裴君慎的钦慕之心,不是要跟他老死不相往来。 于是话说完,她就朝与裴君慎一同进入亭下的沈侍郎行了一礼,然后大步迈向沈姝闺房。 院中石亭与闺房房门相连,崔英脚下生风,衣袂飘起,在身后众人期盼的目光中“正气凌然”地走到门边。 * 沈姝浑身乱糟糟地坐在地上,后背颓然地倚着门框。 她方才用了好大力气才打开条门缝与崔英说话,话一说完话便立刻关上房门。 而此时屋外那些人“叽里呱啦”的字语虽一字不落地跑进了她耳里,可不过转瞬就会从另一耳朵跑出去。 沈姝根本不在乎他们说什么。 她只想知道、只想知道遇上那样的事到底该怎样活着…… 想着想着,沈姝眼中忍不住又滑下两行泪。 敲门声就在这时响起——“咚,咚咚。” 崔英透过门缝看见一抹散落在地的杏黄色裙摆,想了想便半蹲下身敲了敲门槛上面的门框,轻声:“沈妹妹,我现在可以进去吗?” “嗯,六姐姐进来吧。”沈姝回过神,抬起袖子抹去脸颊上的泪,哽咽应声。 崔英闻言直起腰,轻手轻脚地推开半扇房门,屋内光线昏暗,所有的窗都落了帘。 而沈姝不出她所料,果然神色憔悴地坐在了地上,脚上连双布袜都未穿,纤白玉足就那么了无生气地赤/裸在空气中。 好在初秋的天气仍旧炎热,这样坐着反倒能得些凉爽。 崔英进屋,关上门后便提起氅衣颇为不讲究地坐在了沈姝旁边。 沈姝偏眸看她一眼,水眸中顿时充满诧异:“六、六姐姐?” “嗯?”崔英笑着应她,眉眼明亮柔和:“沈妹妹唤我进来是想与我说什么?” 沈姝微怔,方才还清晰如昨的记忆在这一刻好像忽然模糊了起来。 不过她或许会忘记崔家六姐姐的容貌,却绝不会忘记那件发生在崔家六姐姐身上的事。 细细看来,眼前这人的面容看着其实与四年前的崔家六姐姐并无不似,反倒是性情……瞧着有些不太一样。 她还清晰记得那年在永乐公主府的赏春宴上,崔家六姐姐在后花园假山被姜家登徒子戏谑欺辱的模样。 那时她被人扯破了衣裳裸/露玉肩,却连一声“救命”都不敢喊,只敢又羞又怒的红着脸求饶。 可求饶怎么会让登徒子收手?那只会让登徒子更加放肆,更加欺凌…… 沈姝双眼通红,无光而绝望,看见如今的崔英就像看见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六姐姐,当年那件事,你是如何熬过去的?” 当年?崔英双眸轻闪,方才在外头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心绪霎时虚了虚。 “沈妹妹是指哪件事?”——竟至于用上“熬”之一字。 沈姝闻言一默,胸口顿时升起一股郁气,不过她很快便想到了什么,深吸口气道:“六姐姐不必害怕,当年我答应过你和瑾哥哥不会将那件事告诉任何人,姝儿说话算话,这些年从未与旁人提起半字。” 崔英闻言终于反应过来,听这沈三姑娘所言,应是还不知道她“失忆”之事。 那她现在要不要坦白?此事崔英从未想过隐瞒,崔氏族人和安平府的老乡们鲜少有人不知。 只是如今传递消息远不如后世那般发达,长安远在千里之外,知晓她失忆之人却是少之又少。 不过这倒是又从侧面证明了崔英先前的推论,沈三姑娘与“崔英”的确只是泛泛之交。 她思索垂眸,余光悄悄环顾起四周——裴淳说沈三姑娘曾发过好大一通脾气,方才在外头她听见沈姝柔弱的声音时还有些怀疑裴淳言词有所夸大。 但这会儿看见满地的碎瓷茶盏和东倒西歪的玉面桃花屏风,她才明白裴淳已经很含蓄了。 既是如此,那看来沈姝眼下的心情远没有她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我们可以去里面谈吗?”崔英敛起神思,眸色认真地望向沈姝。 从散落在地上的这些碎瓷炉灰、书册画卷、斑驳屏风来看,沈姝应当也是个脾性刚烈之人。 这样的性情,如果只是普通的“被掳未遂”,那她一时间或许会害怕、会惶恐、会惊慌失措,却不至于发了那么大一通脾气后还要死要活地不让任何人近身。 而且瞧她红彤彤的眼眸,明显是狠哭过好几回的模样。 所以崔英想,恐怕昨夜被掳时还发生了一些其他的事。 譬如,被欺负。 思及此,她又补了一句话:“这里不太安全,我们说话声音稍大一些,外面就会听得清清楚楚。” “嗯,好。”沈姝闻言点了点头,不疑有他。 她想说的事和当年发生在崔家六姐姐身上的事的确都不宜让外人知晓。 可她不想往屏风里头去,昨夜那歹人就是在那里骗了她!她不想靠近那个地方!一点都不想!! “六姐姐,随我去坐塌吧。”沈姝捏紧裙摆,好一会儿才按捺下心中起伏,起身领崔英往平日里丫鬟陪床时歇息的地方。 “嗯。”崔英从善如流,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沈姝,一边驱步跟上她。 此时沈姝神思飘离,眼睛虽望着坐榻,脚下的路却走得心不在焉。 眼看她下一脚就要踩到不知何时打落的碎瓷片上,崔英急忙拽住她的手臂,一把将她拉了回来——“小心!” 她急声。 然而话音未落却听沈姝忽地一声尖叫,猛然用力推开她,抱头大喊:“无耻!恶心!放开我!快放开我!” 崔英没料到她会反应这么大,一时躲避不及“嗵!”地一下摔倒在地,锋利的瓷片瞬间扎破手心。 她闷哼,身上顿时浸出层冷汗,却硬是忍着没吭声。 房外很快传来敲门声,沈侍郎和沈夫人又忧又急,一句接一句的询问沈姝安危,想推门而入但又怕女儿气恼。 崔英咬牙站起,左手紧紧攥住右手手腕,吸着气轻声提醒:“沈三妹妹,你看看我,我是崔英,我方才拉你只是不想让你踩到脚下的碎瓷。” 听见耳边的轻柔女声,沈姝抱头嘶喊地声音总算停了下来,不过她仍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放下双臂抬眸看向崔英。 女子面容温善,眸中含光,不是昨晚那个对她意欲不轨的歹人。 而后她目光下移,又看到了崔英那只滴着血的手…… “六姐姐!”沈姝顿时慌张向前,手足无措道:“你、你先出去,先去包扎伤口!” “无妨,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崔英却不肯,她将手背到身后坚称自己没事,只让沈姝快些回应沈侍郎和沈夫人。 机不可失,失不再得。 沈姝这一刻愿意与她说话,下一刻却未必,她不能因小失大。 房外沈侍郎和沈夫人还在继续呼唤,一声声着急地—— “姝儿你没事吧?” “姝儿你怎么了?” “姝儿?姝儿?” “……” 话语像佛经一样回荡在耳畔。 沈姝顿了顿,好一会儿才狠心扬声:“爹爹,娘亲,我没事,你们不要进来!” 听到女儿回答,沈侍郎和沈夫人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落回了肚里。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那娘亲和你爹爹这就回亭中等着,你慢慢与六娘说话,别着急。” 两人临走前还在门外念叨了一番。 沈姝略显不耐烦地又应一声:“知道了,你们快走。” 不料她话音刚落,屋外竟又传来一声询问。 只是这次不是问她,而是问崔家六姐姐。 “崔六姑娘,你可无恙?” 男子声音清润好听,隐隐藏忧。 作者有话要说:  裴大人担心老婆了【不是 16 第十六章 日光斗转 “我们去树下听蝉…… 是裴君慎。 崔英闻声瞥了眼不远处门窗上便倒映出来的男子身影,忍着手心火辣辣的疼提气扬声:“裴大人,六娘无事。” 裴大人?沈姝回头循着崔家六姐姐的视线望向窗外,正巧看见那人影转身离去。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问崔英:“这人可是与六姐姐定亲的大理寺少卿裴君慎?” 崔英颔首:“嗯,是他。” 沈姝得到肯定回答,不由捏紧裙摆又低头去看了眼崔英仍在滴血的手,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道:“六姐姐,你听姝儿一句劝,若能想到法子还是将这门亲事退了罢,裴君慎此人不堪为良配。” “嗯?”崔英闻言一怔,双眸忽地瞪大:“为何?难道他有什么隐疾?” 不会吧不会吧?那般清风朗月之人他不会中看不中用吧!! 好在沈姝一句接着一句,很快便打消她的担忧—— “非也。” “比有隐疾严重多了。” “他克妻。” “柳侯之女柳玉萍,张相之女张媛儿,皆在与他定亲后不久暴毙而亡!” “六姐姐,你若不想法子退了这门亲事,恐怕命不久矣!” 只要想起那些裴君慎被克死的女子,沈姝便一阵骇然,但藏在心底的那人却能让她生出无穷无尽的勇气,很快就大着胆子把她所知道的那些传闻一桩桩一件件都告诉了崔英。 然而崔英听完这番话神色却格外平静,只有眸底闪过一丝“我怎么一听旁人提起裴君慎就忍不住动春心”的尴尬。 她暗自腹诽,同时迅速敛下神色,越过脚边碎瓷和洒了一地香灰的熏香炉,走到坐塌边上道:“多谢沈妹妹挂怀,不过这件事沈妹妹不必担忧,早在定下这门亲事前,伯娘便往安平送过信。” 她说着,转身看了眼歪歪扭扭倒在塌脚边上的坐垫,俯身伸出两根手指小心夹起它一个角。 沈姝怔怔看着她,见她这般无忧无惊,心下不禁又疑又讶:“六姐姐,你、你不害怕吗?” 她想不明白。 当初连被人欺负都不敢大声哭的人,被瑾哥哥救下后求瑾哥哥不要声张的人,为何今日听见自己“命不久矣”却连眉都没皱一下? 这些年,六姐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风不知从哪个缝隙钻了进来,轻声呜咽,搅动光下万千浮沉。 崔英把坐垫放到塌上,屈膝坐下后便将手搁在了坐塌中间的方几上,然后抬头看着沈姝从容地弯了弯眼角,不答反问:“妹妹可否先告诉我,你为何会认为柳家娘子和张家娘子之死是裴少卿克妻之故?” “此事哪有为何?长安城中的待嫁娘子没有哪家不知此事,六姐姐,你可是不信我?” 沈姝鬓发凌乱,外袍松松散散地披挂在肩,闻言有些急切地走到崔英跟前,任凭未穿绣鞋的双脚踏在熏香灰烬之上。 衣带飘风,刹那间刮起灰烬上旋,在浮光之下不消片刻便与尘埃交融。 一道极浅淡的余香却在此刻忽然钻进崔英鼻息,有点甜,如在远处闻到糖蜜化开,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沉木燃尽的木屑香。 崔英眸光一凛,忽然想起初遇裴君慎那日在他身上闻到的味道——微甜,仿若花蜜,却又有一道清幽木香缠绕其中。 难道…… “六姐姐,难道你真不信我?” 见其沉默不语,沈姝心头顿时升起一股气,圆眼怒睁,直勾勾地盯着崔英。 崔英猝然被沈姝拉回神思,看着她因生气而微微泛红的脸,急忙出声安慰道:“沈妹妹误会了,我不是不信你,方才我只是在想该如何向你解释我心中所想。” 沈姝这才消了些气,长袖一甩坐到方几另一侧,双眸定定望着崔英道:“那六姐姐心中,到底是如何看待此事?” 还能怎么看?这种事崔英当然是不信。 穿越时空这件事虽然打破了她固有的科学世界观,却并不代表“命硬克死人”这种封建迷信观点就是正确的。 倘若每个无辜枉死之人都叫人们冠以“被克死”之名,那真正的害人凶手岂不是一辈子都会逍遥法外? 只不过这些话,崔英没办法对沈姝直说。 默了默,她轻叹口气问沈姝:“你可知三年前,家中曾为我说过一门亲事?” “三年前?”沈姝秀眉轻竖,摇了摇头:“此事,妹妹不知。” 她只知道六姐姐四年前在长安被迫和姜家登徒子定下的那门亲事,好在姜家多行不义必自毙,没过多久便因谋反落败被灭了满门,六姐姐这才幸免于难。 崔英杏眸轻眨,又道:“那你可知如今柳相幼子柳安之妻是我的妹妹?” 沈姝微怔,忽地想到什么关窍:“六姐姐的意思是,蓉姐姐她?” “嗯。”崔英轻应一声,又道:“七妹乃是陈姨娘所生,在前年春三月便及笄,沈妹妹,你说谢氏为何会在七妹及笄之后才把她认在自己名下?” 其实四年前柳安看上“崔英”这件事并不算是秘密,只是当年在位的还是徽帝,柳相也还不是柳相,只是一个小小的户部侍郎,即便柳安有心也无力和姜明相争。 直到后来徽帝亡、姜氏谋反,彼时还是太子的李玄贞平定叛乱、恒王李晖登基为帝。 柳安备受李晖宠爱的长姐成了皇贵妃,他的父亲成了当朝宰相,这才又惦念起当初在永乐公主府惊鸿一瞥的崔家六娘子。 只是彼时朝局初安,百废待兴,柳相和柳贵妃都无暇顾及他的婚事,他便将心事又按捺了一年。 及至次年初秋,柳安才向柳相禀明他看中了崔家六娘,欲向崔氏提亲。 这原是一门好亲事。 柳家门第单薄,即便柳贵妃备受李恒宠爱、柳守成已官至宰相,可若想绵延门楣,光耀祖祠,却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是以若能与崔氏这样的世家大族结为姻亲,那对柳家而言,绝对是事半功倍的大喜事。 只不过……崔家六娘却不在柳守成看中的儿媳人选之列。 他不同意,柳安一气之下便自己跑去了安平求见崔霖,言明他想求娶崔英之意。 崔霖此人虽然惯来风流不着调,但在儿女亲事上却丝毫不含糊。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六礼,官籍在册。 如此,才可结亲。 所以崔霖既没有答应柳安,也没有一口回绝,而是先将此事书写成信送往长安与长兄崔霁商议此事。 可长安远在千里之外,书信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二十日,待崔霁让崔霖先行确定“崔英”心意,然后又与柳守成斟酌斡旋终于商定两府亲事时,日子已足足过去半年。 二月凛冬,寒风瑟瑟。 簪秋说“崔英”看到崔霁“婚事已商定”的信时,脸上久违地露出了笑。 谁知世事难料,柳守成好不容易同意了这门亲事,柳安却变了心,转而往家中去信求娶崔氏七娘崔蓉。 柳守成对儿子不再执着于崔氏六娘这件事很满意,唯一不太完满的是崔蓉虽是崔氏女,却是陈姨娘所生,并非崔氏嫡女。 不过此事与崔氏六娘身上的问题相比,便是不值一提。 “怪不得!怪不得蓉姐姐嫁进柳家半年便诞下一女……” 经崔英这般一提点,沈姝霎时恍然大悟:“那时蓉姐姐说她是不慎摔了一脚才早早生下小玉儿,可我瞧着小玉儿白白胖胖,一点也不像不足月的孩子,没想到竟是、竟是这般缘由。” 沈家家宅简单,沈侍郎虽有一侍妾,但那侍妾老实本分且膝下无子,所以沈姝从小便生活在父母兄弟的宠爱纵让之中,从未经历过这种内宅阴私之事。 在今日之前,她经历过最可怕的事,便是那年在永乐公主府的后花园假山看见崔英被姜家登徒子欺凌。 但……沈姝转念一想,秀眉就又蹙起:“六姐姐,你莫要糊弄我,如此听来的确是六姐姐受了委屈,可此事与你信不信我有何干系?” 崔英失笑:“当然有干系,你知道柳家不愿娶我的原因是什么吗?” 沈姝唇线微抿,“还能有什么,自然是那负人心移心别恋。” 崔英摇摇头,双眸望向光下浮尘:“不是,是他们道我不祥。” 因为不祥,所以“她”的母亲在生下她之后不久便因病早逝。 因为不祥,所以裴家才会被人污蔑谋反,满门横死,只留下裴君慎一个遗孤。 因为不祥,所以姜家才会在姜明和她定亲之后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因为不祥,所以柳安另娶他人,不是负心,而是为家族割舍挚爱。 多么可笑。 又多么荒唐。 却从无人辩驳。 崔英怅然回眸,定定望着沈姝:“若我相信柳家娘子和张家娘子是因裴少卿命硬克妻而死,是否也应该相信——我的确不祥,不该苟活于世?” 沈姝:“……” 沈姝怔住,苍白的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到底该说什么。 那柳安分明是自己变了心,为何要说六姐姐不祥? 就因与六姐姐定过亲的姜家登徒子惨死吗?可那又和六姐姐有何关系? 又不是六姐姐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让他们谋反的! 分明是他们姜氏一族狼子野心!咎由自取!自作孽不可活! 如此沉默良久,沈姝那双原本充满绝望与哀伤的眸子里忽然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欲,她看向崔英,字字掷地有声道:“六姐姐,你要活着,你要好好活着。” “今日之事是姝儿鲁莽,不该尽信外头传言,还请六姐姐一定不要往心里去。” “日后若有人胆敢在我面前说六姐姐半句坏话,我定打烂他的嘴!” “嗯,好好活着。” 崔英听她声音这么铿锵有力,自进屋以来便提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了下来,笑道:“不过我们要说好,我活着一天你就要活着一天,日后若有人欺负我,你得为我出气。” “这是当然,我——” 沈姝立即应声,话说一半却忽地想到了什么。 六姐姐这般说,难道是一早就看出她有寻死的念头? 脚边不知从何处钻来的凉风莫名没了动静,日光斗转,此刻刚好穿过窗棂静悄悄地分成了两缕,不偏不倚,一缕落在沈姝身上,一路落在崔英身上。 秋蝉轻鸣。 沈姝听着蝉鸣声转头望向窗外的光,思绪骤然清明,忽地没头没脑道:“六姐姐,我们去树下听蝉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3-02-06 21:46:52~2023-02-08 14:54: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明雨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7 第十七章 罢了罢了 再强撑下去只会换…… 申正时分,微风里渐渐浸出些凉意。 午时嘹亮的蝉鸣声这会儿其实已趋近于无,只断断续续地还有两只秋蝉轻鸣。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卧房门缓缓打开,沈姝驻足门前看向石亭下殷切等待的父母。 “姝儿!”沈夫人最先从惊讶中回神,呼声响起之际便踉跄着冲向沈姝,沈侍郎则一脸着急又后怕的紧随其后。 沈姝咬了咬唇有些羞愧,爹爹娘亲这般珍她重她,她却因区区登徒子轻薄就寻死觅活,真是被鬼迷了心窍。 不过她心里知道这些,面对沈夫人和沈侍郎时却不太能说得出口,听着沈夫人和沈侍郎一声又一声的关切,沈姝好半晌才红着脸憋出来句—— “娘亲,爹爹,我饿了。” “饿了?”沈夫人一听当即便唤来平日跟在沈姝身边伺候的朱焦,急声吩咐:“快去厨房取些姝儿爱用的吃食来。” 自打出了昨夜的事,沈姝便将自己关在房中不吃不喝,沈夫人早就命厨房备着女儿平日爱吃的东西,想得就是等沈姝有胃口时不必等待,想吃就吃。 崔英在一旁看着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景,不禁想起曾经她放假回家时老爸老妈的模样,他们好像也是这样一个嘘寒问暖忙前忙后,一个沉默寡言默默支持。 可她这厢怀念往昔,沈姝那厢却有些经不住沈夫人的念叨,没一会儿便转移话题道:“娘亲,爹爹,你们别只顾着我,方才六姐姐为了救我扎伤了手,你们快让人请大夫来。” “什么?六娘受伤了?”沈夫人这才将心神从女儿挪开一些,看向女儿身后的崔英:“六娘伤到了何处?” “不碍事。”崔英回神,抿唇笑道:“一点小伤,找块纱布包上就好。” “六姑娘切莫大意,既受了伤,便该仔细清理才是。” 石亭之中,裴君慎闻言眸光一深,立即朝崔英大步走来。 他原本想留给沈侍郎夫妇和沈三姑娘一些时间相处,待他们情绪平复再提询案一事,如今却生出一丝悔意,方才崔六姑娘在卧房中她“无事”时他便该有所察觉。 及至房门前,裴君慎看见崔英那只被鲜血横流的手,眉心更是紧蹙。 “沈大人,劳烦派人去取些烈酒来。” 他言辞有礼,眉间冷色却叫人不敢轻怠。 沈侍郎心下微骇,急忙吩咐府中护卫去办此事。 沈夫人见状也急忙唤来随身嬷嬷,让她速去荀门药堂请罗大夫来。 可崔英却不想这般大费周章,这点小伤她完全可以回崔府后让府医给她包扎,眼下紧要的是——“咦?伯娘呢?” 她心思微顿,这才发现伯娘竟不在芷芳院中。 裴君慎知道她是在担忧清康坊之事,一边伸手举起她受伤的那只手一边垂眸沉声解释:“六姑娘交托之事裴某已如实向崔夫人转述,如无意外,崔夫人此时已平安抵达刑部。” 话落,他又将崔英带至石亭中。 崔英这才松了口气:“如此便好,六娘多谢裴大人。” 她原想行谢礼,无奈右手受伤,只能抬起左手不伦不类地作了一揖。 裴君慎有些沉默地看了崔英一眼。 他明显感受到了她对他的疏离,嘴上言谢,脚步却默不作声地又往后退了一步。 但裴君慎什么都没说,只是示意崔英坐下,随即便低下头一言不发地检查起她的伤口。 是以当沈夫人的随身嬷嬷将罗大夫请来到芷芳院时,扎在崔英右手心的那块小碎瓷片早已被裴君慎取出,伤口也被裴君慎用烈酒清理过,血也被止住了,不再横流。 除了过程中崔英为了和裴君慎保持距离,忍痛忍得差点咬碎自己的后牙槽以外,整个治疗过程堪称完美。 罗大夫来到石亭之中,看到的就是被处理得干干净净的伤口,根本无须他再多费力气。 罗大夫顿时连连点头称赞:“六姑娘,这伤口是何人为你清理?清理的很好,很细致,只需再为六姑娘敷上些金疮药便可包扎。” 话落,罗大夫便打开药箱从一排花花绿绿的小瓷瓶中找出一瓶黄色的金疮药,紧接着就又将药箱阖上。 崔英却在他开合药箱时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为什么她好像闻到了一股有些熟悉的木香? “嘶!”药粉覆盖皮肤,崔英顿时痛呼出声,方才发散的神思也叫这传到神经的痛感拉了回来。 沈姝方才梳洗过后便坐在石亭中叫崔英与她一同用膳,闻声不禁诧异抬眸,轻笑揶揄:“六姐姐,你怎的忽然感觉到疼了?” “先前裴大人为你清理伤口时我瞧你脸都憋红了也没吭一声,还以为六姐姐的嘴巴叫谁给缝上了呢?” “……”崔英脸一热,嘴硬回道:“沈妹妹,你别胡说。” 这沈姝怎的哪壶不开提哪壶?难道她不想在裴君慎面前喊疼吗? 多么难得的好机会啊,若受伤这事发生在昨日,便是裴君慎不在跟前,她都会特意写上一封“哭唧唧博怜爱”的信让簪秋送往裴府。 可今日这不是不能哭唧唧博怜爱了么! 她是积极向上的新世纪青年,她不能做那种撬人墙角的事。 纵使郎君再好,不是她的,她绝不强求。 “裴大人?” 这厢罗大夫听见两人的对话却是心生好奇,拿着纱布的手顿了顿:“六姑娘,你们可是在说那日咱们在师父家中遇见的小裴大人?我怎的没瞧见他?” 崔英闻言敛下思绪,颔首:“正是,他帮我清理过伤口之后便去了沈妹妹房中勘察。” 勘察?罗大夫听到此处便知不该再往下问了,顿时朗笑一声,一边低下头专心为崔英包扎一边避重就轻道:“怪不得六姑娘的伤口被处理的这么好!” “那日我师父他老人家还可惜呢,说他认识小裴大人太晚了,叫那太医院的曾医令抢先了一步,要不然他定要收小裴大人做徒弟!” “若真如此,我也能跟着师父他老人家沾光啊,平白就得了个做大官的师弟……” “罗大夫谬赞,荀老那日所言,不过是看在裴某老师的面子上客套几句罢了。” 裴君慎不知何时勘察完了案发现场,此时正负手迈过门槛,从容不迫地朝石亭走来。 崔英循声望去,就看见身着绯红官袍的翩翩公子一点一点的在她眼中放大,最后不止映红她的双眸还映红了她的耳朵。 糟糕!心跳怎么突然快得不受控制…… 崔英猝然回眸,急忙低下头去瞧自个儿手上将要打结的纱布。 没想到这一瞧却发现罗大夫好像也在发愣,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裴君慎,似乎比她看得还入迷。 崔英:“……” 心头忽然闪过一丝奇怪感受。 不过这念头很快便被某人戛然而止的脚步赶出了脑海。 余光瞥见那块儿晃眼的绯红衣角,崔英脑子一糊涂便出声道:“罗大夫,您在看什么?快些帮我打结吧。” 仿佛只要这么说,就可以掩盖她方才没出息地看着裴君慎脸红心热的事。 可罗子甫却因被崔英这句话而面露窘迫,连忙回神拿着白纱布条开始打结。 偏偏这结也打不好。 不知是手法生疏还是慌了神,总之罗子甫来来回回打了两三回,每次看着将要打好的时候这纱布结马上就不给面子的说散就散。 甚至有一回还不小心勒到了崔英的伤口,痛得她另一只手瞬间紧攥成拳。 “罗大夫,可否让裴某一试?”裴君慎瞧见崔英那只紧紧攥起的手,薄唇微不可见地抿紧,旋即便沉声对罗子甫道。 此时罗子甫已汗涔涔地出了一头汗,闻言仿若遇见救命稻草,急急起身道谢:“那就有劳裴大人了,近来包扎之事草民大多交给弟子们去办,打结手法的确生疏不少,让崔六姑娘受苦了。” 崔英却还想强撑着和裴君慎保持距离,闻言竟抬头看着罗大夫嘴硬道:“不碍事,总归伤口已经处理妥当,只剩下一个打结,您不妨拿我多练几回手?” “……” “吱吱—吱吱——” 她话音刚落,石亭边那颗老槐树上安静了好一会儿的秋蝉忽然就鸣叫了两声,仿佛用声音在芷芳院上空划出两道大写加粗的黑线。 崔英顿时羞愧难当,红着脸低下头去。 老天爷啊,她脑子离家出走了不成?怎么能用一句话得罪了两个人呐! 碰巧沈姝这会儿也伴随这两声蝉鸣打了个饱嗝,见状不由挥了挥袖袍让仆从撤下膳食,忍着笑朝崔英落井下石:“六姐姐,瞧您这话说的,到底是在揶揄罗大夫还是在嫌弃裴大人?” “都不是!我没有!” 崔英一听急忙抬头道歉:“二位莫误会,方才是我失言……” 说着说着她却声量渐消,有些懊恼地埋下脑袋认命。 罢了罢了,她别扭个什么劲? 让裴君慎给她打结又不会少一块肉,再强撑下去只会换另一种姿势丢人。 不想这时,裴君慎却忽然出声为她开脱:“裴某相信六姑娘并无恶意。” 话落,他撩袍坐于崔英旁边石凳,俯身轻拿起落在她掌心两侧的布纱。 作者有话要说:  裴大人护妻第一式:无条件相信老婆【get? *感谢在2023-02-08 14:54:11~2023-02-09 18:03: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爷爷家的手擀面、樱桃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8 第十八章 那她现在 卖惨博同情还来得…… 天边不知何时起了青灰,落日不疾不徐隐没西山,却又在即将消失之际忽以烈火之姿席卷残云,陡然盛放,留下刹那灿烂烟华。 裴君慎便是在此时执起了崔英的手。 俯身垂眸,神情格外专注,如执珍宝。 崔英瞬间浑身发烫,从指尖起,一直传到四肢百骸、五脏六腑。 可她却不敢妄生任何旖念,只将眼睫垂得更低,竭力隐下眸中异色。 与此同时,裴君慎双指摩挲布条,认真打量起方才罗大夫重新打了一半的结——他黑眸中瞬间闪现这种八字反手结的顺序步骤,并且确认,及至目前这一步罗大夫尚无错漏。 不过……裴君慎长睫轻闪掩下思绪,修长手指飞快翻动,却并未在此基础上继续打结,而是细细将此结拆开,动作又轻又快地为崔英打了一个兔耳结。 末了还嘱咐:“六姑娘这几日多小心些,在伤口结痂之前记得莫要碰水。” “嗯。”崔英不敢抬眸,闻言立即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多谢裴大人,六娘记下了。” 啧,这两人怎的这般正经? 沈姝见状慨叹着摇了摇头,心道真是白费了她伸着脖子瞧戏的心思,没想到这两人竟一个比一个内敛,还不如方才在她房门口那会儿瞧着有趣。 “朱焦——”她想着当即扬声唤来了自个儿的贴身婢女,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场:“快让厨房烧些热水送来咱们院里东厢房,我要沐浴更衣。” 先前出房门时沈姝肚子饿的不行,没心思注意仪容,便只叫朱焦为她梳了头、洁了面,可如今吃饱喝足,沈姝不知为何便总嗅到她身上有股令人厌烦的味道。 昨夜那歹徒碰到过的衣裳当然早就被她换了去,只是当时她被骗之后悲愤欲绝,一心只顾着伤怀落泪竟忘了给自个儿沐浴。 想是她娇弱的肌肤也沾了那歹徒的肮脏,须得好好洗洗。 崔英听见她这话心中却有些担忧,不由起身道:“沈妹妹,你方才可是答应了我——” 话没说完就叫沈姝打断:“六姐姐放心,我答应你的事绝不反悔,待我沐完浴定会好好接受裴大人的‘审问’。” “不过届时六姐姐你可得陪着我,千万不能偷偷溜走!裴大人威名在外,我才不敢一个人面对他……” 说到后面,她话音不自觉小了些。 这模样瞧着确实挺怕,崔英忍下心头躁动,只得无奈地点头答应。 毕竟裴君慎不止帮她说动了伯娘,让伯娘去刑部找大伯商议救人之事,还派了裴淳随行保护伯娘。 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尽力帮他查探此案。 如此——方能两不相欠。 而沈姝得了应允终于心满意足地携着朱焦去了东厢房。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那股令人厌烦的味道越来越重了,当真是连半刻都难忍。 裴君慎却在沈姝走后沉声安抚起崔英:“六姑娘不必担忧,方才在屋中裴某已寻得些线索,必会尽快将凶犯捉拿归案。” 崔英闻言双眸不禁一亮:“线索?什么线索?”——现场都被沈姝毁成那样了,他竟还能找到有效线索? 裴君慎薄唇微弯:“此事尚不能告诉六姑娘,不过我有一事想请六姑娘相助,今晚还请帮帮看着些沈三姑娘,让她千万不要再踏入卧房之中,明日一早,我会再带人前来细细查探。” 崔英默了默:“好,六娘今晚会看好沈妹妹,定不负大人所托。” 虽然她今晚原本并未打算留在沈府,可既然决定要“两不相欠”,她还是答应为好。 这时,罗子甫终于收拾好了药箱。 他躬身向崔英和裴君慎二人拱手作揖,然后才略显汗颜地开口请辞道:“今日多谢崔六姑娘海涵,也多谢裴大人施以援手,草民回药堂后定会勤勉练习,断不会再犯这等连医门小童都会笑话的错。” 见罗子甫这就要走,裴君慎面色顿显肃严,倏而沉声:“罗大夫如今身为药堂之长,像止血包扎此等小事自然习惯了交给弟子小童们去做,偶尔疏于练习也情有可原,但——” 说到这儿他话音一顿,眸色似乎渐渐失了温度:“罗大夫总会有需要自己动手的时候,他日若碰上别家爱计较之人,罗大夫可莫要犯错。否则,今日的小事未尝不会变成大祸。” 罗子甫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急忙弯腰作揖:“是,草民谨记大人教诲。” 裴君慎负手而立,见其听懂他话中所言,这才沉声道:“罗大夫慢走。” 罗子甫闻言又是深深一揖,姿态极为恭谨:“是,大人。” 此时他面上已没有半点儿面对崔英时的随性,甚至及至离开芷芳院都一直躬着身子。 默默围观全程的崔英:“?!” 她惊诧,她疑惑,她无法理解。 “裴大人?你为何这般恐吓罗大夫?” 崔英仰眸望向有些陌生的裴君慎,耳边忽然回荡起沈姝那句“此人不堪为良配”,可他明明看起来很是谦谦君子啊。 好在罗子甫一离开,裴君慎便将身上冷意全都卸了下来,清声解释:“不是恐吓,是敲打。” “六姑娘,裴某明白你性情温和,所以不愿计较罗大夫的失误。” “可长安城中却并非全是良善之人,而荀门药堂又因荀老而在长安颇有美名,单是这归义坊,十户里便有八户会去荀门药堂请医者,若他日罗大夫在别处犯了错,六姑娘可能救他?” 崔英:“……” 忽然被问住了,甚至连良心都开始不安。 “所以,我不计较反而会害了罗大夫?” “非也。” 裴君慎眉心竖起,垂眸沉吟,似有所指:“是这世上——作恶之人太多。” 秋风又起,忽而扬起崔英耳边碎发。 她虽还是觉得方才裴君慎那番针对罗大夫的言行略有奇怪,可他后面向她解释的这些话实在太过正义凛然,且其神情深沉凝重,不似作伪。 崔英只好暂且信了。 那现在……她就只剩下一个疑惑需要解开。 气味。 沈姝房中熏香灰烬的余味为何会与那日她在荀宅院外在裴君慎身上闻到的沉香气息如此相似? “裴大人——”沉默片刻,崔英决定采取迂回战术,想先问问方才他和裴沅在沈姝房中可有勘察出什么线索。 只是她刚一开口,芷芳院院门却忽地被敲响,之前为她引路的小童探着脑袋推开门扉,稚声稚气道:“崔六娘子,少卿大人,有位姓李的公子来找您二位,您二位要见他吗?” “找我们?” 崔英闻言话音一转,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她不认识什么姓李的公子啊。 裴君慎却沉声吩咐小童:“让他进来。” 他话落,门扉大开,一身着玄衣、面带半边眼封的男子便背着寒剑踏进院中。 与此同时,许久没有现身的裴沅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竟难掩喜悦地朝男子喊了一声:“夫君。” 夫、夫君?崔英杏眸一睁,顿时不可置信地看着裴君慎眨了又眨:什么情况?这是什么情况!! 裴沅为何会喊别的男子夫君? 那之前在草屋裴沅跟裴君慎一个对她深有敌意一个拼命袒护下属……难道都是误会不成? 可她的确感受到裴沅对她强烈的敌意,这其中或许另有隐情? 不过无论如何,如今至少可以确定裴君慎和裴沅之间并无男女私情。 噫呜哉——那她现在卖惨博同情还来得及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3-02-09 18:03:24~2023-02-10 16:14: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明雨、狗不理包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丽丝 5瓶;开心派大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9 第十九章 投桃报李 “那位大理寺的少…… 掌心隐隐作痛。 心也隐隐作痛。 崔英望着裴君慎,双眸如泣如诉,仿佛只要一眨眼泪珠就会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地掉落在地。 可眼下暮色四合,芷芳院中尚未点灯,裴君慎的目光早在玄衣男子刚刚进院时就被吸引了过去,根本无暇注意她。 于是崔英继眼睁睁看着裴沅奔向那玄衣男子的怀抱之后,又眼睁睁地看着裴君慎负手迈步、大步流星地走向男子。 崔英:“……” 表情一收,立刻背过身按了按眼角。 罢了罢了,时机不对,此时硬哭只会平白丢人。 恰好此时有小厮提灯入院,在院门处向裴君慎等人行过揖礼后便朝石亭走了过来。 崔英瞧见来人,拢拢氅衣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般地坐回石凳。 而小厮进入亭中后又躬身向她见礼道:“崔娘子,天色将黑,芷芳院中可需掌灯?” 下午那会儿沈夫人见沈姝肯从房中出来吃东西,那颗吊在嗓子眼悬了好半天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可女儿这边的事了了大半,她夫君沈侍郎惹下的事却还亟待解决。 今早朝堂之上,沈侍郎一连参了三本,一下就将刑部、大理寺、金吾卫三处的同僚得罪得干干净净。 譬如——此时仍然不肯离去的、搭着腿守在芷芳院屋顶的那两名金吾卫。 是以沈夫人在确认女儿恢复精神气儿后便将沈姝暂时托付给崔英照看,然后提着沈侍郎的耳朵出门、带着礼一家家地登门道歉。 沈府小厮这会儿见不到沈姝,便只好来问在沈府做客的崔家六娘子要不要掌灯。 “掌。”崔英语气从容,继而嘱咐:“不过沈妹妹平日宿得这间卧房先不要掌灯,也请帮我向府中其他人转达,明日午时前——府中之人,万莫入内。” “这……”小厮闻言有些犹豫,三娘子卧房中的可以暂且不掌,可“府中人不得入内”的命令他却不能听,就算崔家六娘子的身份再尊贵,那也只是“客”,不是“主”。 崔英明白他因何担忧,便又道:“这是裴少卿的意思,今晚我也会留在贵府陪沈妹妹,你若不放心,那过会儿我叫沈妹妹向你们交待就是。” “不不不,崔娘子误会了,您的话小人岂敢不听,待掌完灯,小人定会马上将此事告诉沈管家。” 话至此处,小厮哪里还听不明白? 这“任何人不得入内”既不是主的意思也不是客的意思,那是“官”的意思。 崔娘子这般吩咐可是替他们挡了在“主”“官”面前的苦,免得到时“官”要封,主子们又非不让封,那他们这些下人才真是进退两难。 “那就有劳了。”崔英说罢起身,待小厮离去燃灯,便抬眸遥望了眼还在与玄衣男子和裴沅议事的裴君慎。 他背对着她,肩身开阔,刚好遮掩住裴沅和那玄衣男子的半边面容。 想来应是在防她……意识到这点,崔英瞬间敛下心思,提着氅衣去东厢房找沈姝去了。 大约申末酉初时分,天完全黑了下来。 沈府小厮恰好在这时点完了芷芳院里的油灯。 而刚刚在庑廊下与裴沅和李京楼两人议完事的裴君慎也在此时发现原本在石亭中等他的崔英不见了。 他眉心蹙起,顿时环顾四周寻起人来。 见此情形,掌灯小厮脚步一顿,急忙提着灯走到裴君慎跟前投桃报李:“大人,崔娘子方才特地嘱咐过小人向您带话,说若在她回来之前看见大人您忙完了,便过来告诉您她去了东厢房找三娘子。” 闻言,裴君慎紧拢在袖袍中的手稍松,朝小厮颔首:“有劳。” “!”掌灯小厮震惊!长这么大,何曾有大人这般正色待过他?当即更加慎重地侧身作揖又退到一旁为裴君慎让路。 与此同时,东厢房内,崔英正在屏风外与沈姝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闲话,想着能从她嘴里套些“崔英”的过往出来。 “沈妹妹,需要我进去帮你吗?” “不、不劳烦六姐姐,姝儿自己可以。” “那水还热吗?要不要让厨房再送些热水来?” “六姐姐,方才朱焦刚刚加过……” “哦。” 崔英漫不经心地应声,视线却有意无意地扫向房门。 朱焦原在房内伺候沈姝,但在她过来后沈姝便将朱焦遣了出去,让朱焦在外头守着。 “六姐姐,你……可否过来些?”屏风后,沈姝躲在袅袅雾气中又生愁思,兀自挣扎了许久才小声请求。 被六姐姐开解过后她的确想开不少,也不想再寻死,那等畜生才不配让她舍了自己的命。 可想要活着是一回事,想要做到对昨夜之事毫不在意又是另一回事…… 崔英其实能猜到沈姝想对她说什么,之前在沈姝房中她们两人话只说了一半,后来出了房门便没有机会再谈那件事。 她顿了顿,解下氅衣搭在床榻边临窗的坐榻上,而后才踱步走到屏风边上问:“沈妹妹可是想说昨夜之事?” 屏风后白雾蒙蒙,见崔英过来,沈姝双手扒着桶沿,向前探着脑袋夸赞:“六姐姐果然聪慧。” 崔英挑眉,直觉这话中藏着猫腻。 果然,下一秒就听见沈姝旧事重提:“六姐姐,我知道我不该提起那件事,但就当我求求你了,你就告诉我你当年到底是怎么熬过去的好不好?” 这是沈姝第二次这么说了。 熬?熬过去……崔英杏眸微闪,扶着屏风悄悄向前迈了一步,沉默片刻后压低声音道:“沈妹妹,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而是我真的不知道你口中所言是哪件事?” 沈姝闻声仰眸,乌溜溜的眼睛隐在水雾里,很是不解地看了崔英一眼。 六姐姐先前就说不知,当时她以为六姐姐是因那事幸秘而故意搪塞她,还有些生气,可如今瞧她模样倒不似作伪,难道六姐姐真将那件事抛之脑后、完全不在意那件事了吗? 还是说……六姐姐觉得那件事太过恶心,着实不想再提及? 沉默片刻,沈姝眨了眨黑眸,有些泄气地道:“六姐姐,我明白了。” “将心比心,这等恶心之事若将来有人问我,我八成也会绝口不提,说不定还会骂那人不长眼呢,今日六姐姐没有骂我,还耐心劝解我许久,已是对我极好了。” 这等恶心之事?所以“崔英”是遭遇过和沈姝昨夜被掳类似的事情吗? 思及此,崔英看着沈姝轻轻摇头,忽然叹气道:“沈妹妹,你误解我的意思了,其实……我两年前受过一次伤,不止你说的那件事,过去所有的事我全都忘了。” “什么!忘了?”听闻此等幸秘,沈姝顿时惊呼站起,浴桶中也响起哗啦啦的水声。 “嘘。”崔英急忙以指抵唇,提醒她小声:“外面守着两个金吾卫呢。” 先前她来东厢房时,那俩金吾卫不知抽了什么风竟从芷芳院前院的屋顶上跳了下来,跟她一同来了东厢房,这会儿正在东厢房外来来回回的巡视。 不过崔英的提醒显然晚了些,方才沈姝一声惊呼早将金吾卫从引到了厢房门外,要不是有朱焦在外头拦着,他们险些就要破窗而入。 便是朱焦,此刻也很是焦急:“姑娘?姑娘您怎么了?奴进去了——” 听见这般动静,沈姝倏地捂着身子坐回浴桶,扬声高喊:“别进来,朱焦,你让他们都离远点儿,我要更衣。” “是,姑娘。”听见沈姝中气十足的喊声,朱焦这才松了口气,将那俩金吾卫撵去了垂拱门外守着。 不想这时,身着官袍的裴君慎却忽然出现在东厢房垂拱门外。 朱焦瞧见来人心中一紧,急忙转身敲门道:“姑娘,崔娘子,那位、那位大理寺的少卿大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等不及来找老婆了,是谁我不说【手动狗头】 * 感谢在2023-02-10 16:14:10~2023-02-11 04:31: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樱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0 第二十章 尽心尽力 “为少卿大人分忧…… 夜色微凉,白雾渐消,随着谈话深入,原本隐在水汽中的沈姝渐渐露出清晰面容。 可因“不速之客”的到来,崔英只能被迫中断跟沈姝的谈话,她忍不住在心中腹诽了句裴君慎:这人是不是能掐会算,怎么就赶得那么巧来坏事? 好在失忆之事已成功勾起沈姝的好奇心,眼见崔英就要出去见裴少卿,她连忙扒着浴桶道:“六姐姐,你今晚可否在府中陪我?” 若六姐姐今日便回崔府,那她不知何时才能跟六姐姐再次相见,她才不要抓心挠肝的等上好几天。 此事崔英先前便已答应过裴君慎,闻言自是笑着应好。 “多谢六姐姐。”沈姝大喜,这才扬声唤朱焦入内为她更衣。 朱焦闻声打开半扇门,朝将要出门崔英垂首揖礼,待崔英迈到庑廊下后才进入厢房伺候沈姝。 而崔英踩着青石拾级而下,刚下庑廊一抬眼就瞧见了与金吾卫一同站在垂拱门外身姿如松的裴君慎。 夜色暗沉,灯火昏黄,唯有他面如冠玉,将茫茫暮色都衬得鲜亮如昼。 嘶,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好看之人?好看到明明她出门前还在生裴君慎的气,可这会儿一见到人那股气竟自己就不声不响地消了…… 真是忒没出息。 崔英暗暗吐槽自己一番,又抬起下巴有些欲盖弥彰地轻咳一声,然后才迈着步子往垂拱门走去。 与此同时,裴君慎神色淡然地用眼神示意金吾卫避让。 那两名金吾卫垂首瞧了眼裴君慎腰间玉牌,莫敢不从。 四年前朝堂初安之际,裴君慎曾尊李晖和李玄贞的意思掌管过一段时间的金吾卫,不过他志不在此,年后不久便向李晖请旨调任大理寺。 但两年前李玄贞继位时却又下了一道纸让他回金吾卫担任总指挥使,裴君慎知其深意,便在上任前向李玄贞求了道“三月后准其回大理寺”的圣旨。 李玄贞拗不过他,只好无奈应允。 幸而裴君慎从不让他失望,果真在三个月内以雷霆手段兵不血刃的将金吾卫大换了血。 自那以后,李玄贞便特赐了裴君慎这块龙纹玉牌,且向百官言明“见玉牌便如见朕,裴卿之令皆为朕意”。 如此恩宠,莫说是这两个金吾卫小将,便是指挥使李裕广在这儿也不敢不听裴君慎吩咐。 走到垂拱门外,崔英好奇瞅了眼提着刀默默走远的金吾卫,秀眉疑蹙:“他们去哪儿?不在这儿守着沈姝吗?” 裴君慎循着她的视线侧身,似是不知般从容分析:“许是去排查沈府地形,如此若凶犯不死心再探沈府,他们定不会再让其逃走。” 他声量如常,未曾刻意压低或升高,可已经走到庑廊下个转角的那俩金吾卫却还是刚刚好的听见了。 待转过弯,两人步子一顿,认命对视——走吧,排查去…… 这厢崔英并不知晓自己随口一问就给别人安排了一出任务,闻言只点点头便问起裴君慎来意:“裴大人来找我所为何事?” 方才朱焦敲门时,她还以为事裴君慎他们等不及要询问沈姝,没想到裴君慎却对朱焦说他是有事来找她。 裴君慎沉声:“是崔姑娘先前所托之事有了消息,方才京楼带来消息,今日与崔姑娘一同去清康坊的人皆已平安归府。” “真的?” 崔英黑眸中瞬间迸发出光彩,激动向前扯住他的袖袍:“他们当真全都没事?当真全都回府啦?” “嗯。”裴君慎轻轻颔首,瞧她这般高兴,不禁也跟着弯了弯唇角。 崔英却沉浸在喜悦之中,未曾注意到他神色间的变化。 只一边念叨着“太好了太好了!”一边后退半步正正经经地向裴君慎作揖行谢礼—— “今日多谢裴大人出手相助。” 说完,她又笑盈盈地向前一步,探着身子凑到裴君慎身前道:“你放心,一会儿询案的时候我定会尽心尽力的为少卿大人分忧。” “?”裴君慎眸中闪过一丝疑惑,不太明白崔英为何会有此言。 今日只是普通询案,他问什么沈三姑娘答什么便是,有何可分忧之处? 然而当询案正式开始那一刻,裴君慎顿时就明白了崔英那句“尽心尽力为大人分忧”的深重含义。 沈姝远比崔英要难问多了。 且不说她从一开始便不让李京楼和裴沅来做询案笔录,后来裴君慎问案时,她竟又让裴君慎先行向天举誓——不管她今日说什么,只要出了芷芳院东厢房的屋门,裴君慎便不可对任何人提及。 这简直是强人所难。 裴君慎绝非那等闲话他人私隐之辈。 可既要查案,有些事自要向同僚们交待清楚。 况且询案笔录是要入卷宗的,既入了卷宗,公门中人只要有正当用处便可自行调阅。 莫说此事不在裴君慎辖权之内,便是在,他也绝不会因其徇私。 若不是崔英一直从旁调和,这场询案定会落得一个“出师未捷而半道崩卒”的结局。 幸好她在,从说服沈姝让她做询案笔录,再到说服沈姝答应让裴君慎在查案过程中可以向必须知道内情的人讲述此案。 正如她所言,她当真尽心尽力的为裴君慎分了忧。 当然,崔英知晓沈姝心中所忧,在撰写询案笔录时也向裴君慎提了两个请求:一是在笔录中模糊沈姝的具体身份信息,二是裴君慎需要告知他人案情时务必要隐晦表达,若非必要,便不可向他人泄露沈姝身份。 此两点要求皆于破案无碍,裴君慎自然没理由拒绝。 如此小半时辰后,这场询案总算是磕磕绊绊的结束了。 裴君慎拿着崔英撰写详尽但又“因右手受伤而只能用左手写,所以字迹歪歪扭扭”歪的笔录,向她道过谢后便带着李京楼和裴沅先行离开了沈府。 亥初时分,沈夫人和沈侍郎精疲力尽的回了府。 今日他们在外足足奔波了三个时辰,可无论是金吾卫指挥使李裕广还是大理寺卿李承暨竟然都将他们晾在了一旁。 寺卿府待他们还算好些,虽未收他们的歉礼,但至少让李夫人出面与他们夫妻寒暄了一二。 倒是金吾卫那位年轻的指挥使不甚通情理。 他府上的守门小厮将他们引至前厅、奉上茶点后便说去通传,结果那小厮一走竟就不知所踪,将他们在前厅晾了大半个时辰,最后甚至让管家出面打发他们。 当真是好大的官威。 从指挥使府离开后沈夫人和沈侍郎憋了一肚子的气,再加上时辰已晚,便暂且按下了去刑部侍郎胡经纬府上的念头,打算明日再去拜访。 至于崔府,沈夫人早已向王氏求过情,王氏也答应沈夫人会帮她探探崔嵩明的口风。 与此同时,去崔府传信的朱焦也回了沈府,正巧在芷芳院外遇上了来看女儿的沈夫人。 朱焦一瞧见沈夫人便急急行了礼,话语伶俐地向其交待道:“大理寺的少卿大人问过话后便走了,姑娘留崔娘子用过在府中用过晚膳后又想让崔娘子与她同宿,就让奴去了崔府通禀。” 沈夫人闻言不由看了眼朱焦身后,疑道:“崔府未派人过来伺候六娘吗?” 虽说她府上绝不会亏待六娘,可依长姐的性子怎会不派自己身边的人伺候六娘左右? 就在她疑惑之际,却听朱焦回道:“夫人,此事是崔娘子特意交待的,崔娘子不让身边伺候的人过来,只让她们明日午前来咱们府上接她。” 沈夫人默了一瞬:“也罢,六娘是个有主意的,既有她陪着姝儿,我也就放心了。” 又吩咐朱焦:“你与姝儿说一声我和爹爹已经回府了就是,免得姝儿记挂我和她爹爹。” “是,夫人。”朱焦福身应下,直到沈夫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才推开院门,脚步匆匆地赶去了东厢房。 而此时崔英则正在东厢房中等朱焦的消息,虽说她已经从裴君慎那儿得到了福伯和崔勇他们平安归府的消息,可像这等大事,总还是要再确认一番才能真正安心。 况且她今日在裴君慎身上吃得亏可不少,如今对他的话已不敢尽信。 幸好朱焦带回来的也是好消息,福伯得知朱焦来意后还让她带了盒平安糕回沈府。 崔英见到那平安糕,自然明白那是“众人皆平安”的意思,而她那颗悬了大半天的心到此时才算是真正放下。 月悬中空,暮色高挂。 长安城中有宵禁,每日最迟亥时三刻,各坊街巷中便鲜有人烟,只偶尔有巡逻的金吾卫和打更的更夫走过。 “梆!梆梆——夜半三更,平安无事——” 更夫打更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进芷芳院,沈姝睡不着,便爬起来扒开窗幔就着屋内微弱的烛火打量起睡在窗边卧塌上的崔英。 “六姐姐?”她轻唤了声,似有不甘:“六姐姐你睡了吗?” 沈姝今日留宿崔英,便是被崔英下午在东厢房那番话勾起了好奇心。 可用晚膳时她左等右等,六姐姐却再没提她“忘记过往”那件事。 “睡了。”卧榻上,崔英裹着小被子躺得笔直,声色微哑。 沈姝听见声音却倏地来了精神,一把拉开床幔后拍响床铺:“六姐姐,你不如过来与我一起睡?” 崔英闭目摇头,拒绝得很干脆:“不要。” 她方才观察的清清楚楚,这沈姝睡姿极不老实,一会儿抡胳膊一会儿翻腿的。 可她睡着的时候却比醒着更警觉,只要感到一丝一毫的危险便会毫不犹豫的下狠招。 若让沈姝与她同床,恐怕是有命睡没命起,一不小心就会被她摔成猪头。 作者有话要说:  (小报记者)(开喇叭)(举话筒)请问裴大人怕不怕? * 21 第二十一章 投怀送抱 “六姑娘,失礼…… 沈姝没想到会被崔英这般直白的拒绝,先是愣了愣,旋即便有些气恼:“哎呀不管了,六姐姐,我、我就是想知道下午我沐浴时你与我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过去的事你全都忘了?你两年前到底出了什么事?” “六姐姐,你就告诉我吧,不然我怕是一宿都睡不着……” 若六姐姐从未提过也就罢了,可偏偏六姐姐与她起了头却迟迟不与她说尾,这才叫她抓心挠肝、翻来覆去的怎么都阖不上眼。 然而软塌之上,崔英亦陷入两难。 其实她料到沈姝会主动问起此事,她原本是想通过此事让沈姝告诉她那件关于“崔英”的当年幸秘,可傍晚随裴君慎写完询案笔录之后,她心底却生出另一件疑事。 “好,我告诉你。” 思虑半晌,崔英终于闭着眼睛轻喃道:“不过你要先告诉我,你今日有意向裴君慎隐瞒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六姐姐怎会发现此事?! 沈姝一惊,原本探出床头的脑袋急忙躲向床幔后头,只露出那双黑溜溜的眼睛一眨一眨:“六姐姐你说什么呢?我什么都没向裴大人隐瞒啊!” 崔英闻言倏然睁眸,傍晚沈姝被问话时说过的话语、脸上出现过的表情、甚至是她喝过几次茶,一幕一幕,此刻全都清晰无比地闪现在眼前。 如沈姝所言,她昨日刚过亥时就睡了,睡前让朱焦帮她燃了奇楠沉香,先前崔英在她房中见到过的灰烬便是其燃尽后的灰烬。 那香在安神助眠上有奇效。 近来长安虽入了秋,可天气却还是很燥热,沈姝前些日子因暑病卧床多日,总也睡不安稳,便让人去琳琅香坊买了这盒风靡长安多时的熏香。 这熏香的确让她接连睡了数日好觉。 但昨晚,沈姝却睡得有些不太安稳,神思一直迷迷蒙蒙的,还做了许多断断续续又莫名奇怪的梦,半夜听见些窸窸窣窣地响动便被惊开了双眼。 可她眼睛虽睁开了,意识却不太清明,分不清自己是处在梦中还是现实。 后来不知怎的便被那歹徒哄骗了去,任他又抱又亲的侵犯,待她清醒过来看清欺辱她的人是一蒙面凶徒顿时便大叫出声,一脚将那歹徒踢倒在地。 昨日是朱焦在外间守夜,她听见沈姝呼救猛然惊醒,顺手抱着一壶凉茶便冲进里间救人。 惊慌失措之下,那壶凉茶并未砸中歹徒。 好在这一砸弄出了大声响,宿在芷芳院伺候沈姝的丫鬟婆子大大小小加起来少说也有十数人,听见响动皆从梦中惊醒,燃灯披裳,急急跑来卧房门外问沈姝安危。 歹徒于慌乱中跳窗出逃,沈侍郎和沈夫人得知此事后立刻封锁府门,又让府中私护将府中上下翻了个底朝天,但并未寻到歹徒踪迹。 这也是沈侍郎上朝时参了金吾卫一本的原因。 按沈姝的原话来说就是——“既然在府中找不到人,那必然就是逃窜上了街,金吾卫夜夜巡视,可真遇上凶徒却一点都不顶用。” 思及此,崔英眼睫轻眨,翻身坐起,双眸牢牢锁住躲在床幔里的小姑娘:“那我换个问法,沈妹妹可有心悦之人?” “没有!我才没有!六姐姐你不要乱说!”沈姝慌张摇头,连连否认,生动演绎了一出此地无银三百两。 崔英杏眸微挑,心中答案愈发确切,想了想便道:“沈妹妹既不愿说,那我便不强求。不如这样,你只需告诉我一点,他身量是否比我高?” 她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到目前为止,并没有证据可以排除“闯入沈姝闺房欲行不轨之人就是她心上之人”这一可能。 其实在听裴君慎问询时崔英就期待他会深挖,没想到裴君慎却像没注意到这点似的,径直略过,问起了下一个问题。 然床榻之上的沈姝也很是机灵,短暂的慌乱过后很快便恢复了镇定,闻言不禁笑了笑:“六姐姐,我又是不是三岁小孩,你以为这般诈我,我就会入你圈套么?” 崔英料到她会嘴硬,杏眸一眨便板板正正地躺回了被窝,兀自伸出三指横放在头顶上道:“沈妹妹,你仔细瞧瞧——” “若你心悦之人身量能比我高上三指或是比我矮三指,那就可以排除他夜半袭闺的嫌疑,你不说便不说吧。” 沈姝见状神色一怔,这才明白崔英不停追问的用意。 有那么一瞬间,她差点就想把自己的小秘密全都对六姐姐和盘托出。 可是她不能说,倘若六姐姐知道了,怎么可能会瞒住他? 末了,沈姝只能咬咬唇道:“六姐姐,你不要再问了,我真的没有心悦之人。” 崔英闻言侧身以手撑额,杏眸一眨不眨地望了她一会儿:“嗯,我知道了。” 话说至此,虽仍不知道沈姝心悦之人是谁,但基本上已经可以排除那人的嫌疑,否则这会儿沈姝不会既娇羞又坚定地对她说出“没有”二字。 夜风钻过窗隙,烛火轻摇。 崔英闭目,默了一会儿后便将自己两年前遇刺落水,醒来后便失去记忆的事细细与沈姝说了一遍。 沈姝没一会儿便听得瞠目结舌,中途甚至拖着衾被下床趴到崔英塌边上去听,还与崔英说“六姐姐我靠你近些,你小声些说,别让旁人听见”,顿时惹得崔英哭笑不得。 直到听完,沈姝都还有些不敢置信,担忧道:“六姐姐,你当真全都忘了?那四年前……在永乐公主府发生的事你也不记得了吗?” 永乐公主府?崔英捕捉到关键词,眸光不由一紧:“什么事?” 永乐公主乃是徽帝李暄与姜皇后之女,风头曾盛极一时,徽帝在位时甚至动过立其为皇太女的念头,可惜姜皇后和徽帝并不同心,在毒害徽帝当日亦将永乐公主软禁在了公主府。 后来李玄贞率大军攻破皇城,生擒姜皇后当众正法,永乐公主得知父母双亡,潸然泪下,只用一根白绫便结束了自己颠沛流离又灿烂辉煌的一生。 权力之争,自古以来便是你死我亡。 当年极尽璀璨奢华的永乐公主府如今杂草丛生,衰败凋零,再也没有从前宾客盈门高朋满座的热闹光景。 就连永乐公主似乎也早已被世人遗忘在时间长河里。 今日沈姝陡然提及,崔英骇得心跳都紧了紧。 然而沈姝却忽地想起什么,不愿再往下说,倏然披着衾被起身:“六姐姐忘了就忘了罢,反正不是什么好事。” “而且如今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六姐姐面前嚼舌根,我就不与六姐姐说了,免得你知道了糟心。” 崔英:“?” 可是她想知道啊! 她不怕事情糟心,她只怕事情要命! “沈妹妹——”这回换成崔英拢着衾被坐起了身,望着沈姝杏眸楚楚道:“可是我好奇,你就行行好告诉我吧。” 这还真是风水轮流转,不久之前,沈姝就是这么求她的。 可沈姝不似她那般心软,也不似她那般别有目的,想了想就道:“六姐姐,我当初可是对天发誓要为你保守秘密,这四年来我说到做到,从未向别人透露过只言片语,如今若对你说,岂不是破了誓言?那我万一被天打五雷轰怎么办?” “……”崔英一时语塞,想说自己不是“别人”,可她又不算完全不是“别人”。 最后只得作罢,重新躺回榻上无奈夸赞:“沈妹妹真乃重信之人也。” 说完便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时辰不早,两人谈到此时都有些困乏,沈姝这会儿也是困出了眼泪,与崔英道声安便裹着被子翻身,乖乖闭上了眼睛。 许是有崔英在房中作陪,今日虽未燃香,但沈姝却睡得又快又香,没一会儿便沉沉入梦去见了周公。 崔英比她多撑了会儿,约莫一刻钟后才保持着警戒进入浅眠。 不知过了多久,芷芳院中却忽地响起一阵乱响——“嘭!呲!梆!” 有人声响动,亦有刀剑之鸣。 崔英瞬间从梦中惊醒,扬声唤来朱焦,同时翻身下榻一手扯过搭在榻边的大红氅衣披在身上。 朱焦匆匆跑来房内时,崔英已拢着氅衣走到了房门口,“好好看着你家姑娘。” 她凛声交待,话落便步子飞快地循声跑远。 朱焦垂首应是,没想到一垂眼竟远远瞧见崔娘子光洁细嫩的玉足。 她微讶,想提醒崔娘子,可抬起头来看见的便只有一抹红色残影。 崔娘子早已跑过了垂拱门。 * 芷芳院前院,本该黑漆漆的沈姝卧房此刻不知为何竟灯火通明。 崔英仰眸巡视,就见先前守在屋顶的金吾卫已不见踪迹,而下午暗中护送伯娘去刑部的裴淳却赫然抱剑立于卧房门外。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既然他在,那裴君慎是不是也在?他们深夜至此又是为了何事? 夜风微凉,崔英怀揣着满肚子疑惑拢紧大氅,放缓脚步慢慢走了过去。 “谁?”饶是如此,裴淳却还是很快便察觉到有人靠近,瞬间抽剑待阵。 “是我,裴护卫。”崔英只好出声应对:“你怎么会在沈府?” 瞧见眼熟的红衣大氅,裴淳这才将剑放回剑鞘,松了口气拱手行礼:“原来是崔六姑娘。” 他不敢再说“未来少卿夫人”这几个字,今日不过是在草屋里无意揶揄了一回,没曾想大人竟记上仇了,大半夜的就叫他一人出来干这苦差事。 屋内,听见崔英声音的裴君慎立即便吩咐金吾卫将歹徒绑起来,而后便掸了掸衣袍,昂首阔步地走了出来。 崔英走到房门边上时,刚好跟他碰个正着。 裴君慎一如往常拱手朝她见礼:“此处吵闹,不知是否扰了六姑娘安寝?”——可见礼时身板却挺得过分笔直,像是不敢有半分弯曲。 是在隐瞒什么吗?崔英眸光一闪,心觉有异:“裴大人,你们可是抓到了贼人?” 裴君慎颔首:“是抓到一人,不过如今尚不能确定他就是昨夜强掳沈三姑娘之人。” “是谁?” 崔英说着便想进屋瞧一眼凶徒。 裴君慎却不想让她瞧见,伸手便要拦她,不想一低眸却见崔英赤足而行,那双光/裸纤白的脚一路沾尘染泥,不知何时竟叫利物划出了血。 她却浑然不知。 裴君慎眸光倏黯,原本拦人的手臂凌空一转便将崔英打横抱起。 崔英猝不及防叫人从背后偷袭,险些就出手给对方一个过肩摔,幸而回身抓其手腕时她看见了那人冷俊无双的侧颜,心头微动,索性顺势投怀送抱。 “六姑娘,失礼了。” 双手攀上裴君慎脖颈的那一刻,崔英听见他如鼓如雷的心跳,也听见他冷静自持的话语。 作者有话要说:  哼,男人,口“失”心非。 22 第二十二章 喜不喜欢 再试一次不就知…… 穿堂风放肆掠过,崔英有一瞬失神。 只差一点,真的只差一点她就被裴君慎那张举世无双的脸给糊弄过去了。 如果不是被金吾卫捆绑在地的凶徒突然间放声哀嚎——“裴大人!草民冤枉!草民真的冤枉啊!昨夜是沈三娘子先轻唔!唔唔!” “闭嘴!”凶徒声音一响,金吾卫立即就扯了块床幔布条塞进凶徒嘴中,堵住他的喊冤。 可还是晚了一步,崔英已经听到了,而且这凶徒的声音有些耳熟,她最近几日好像时常能听见。 她循声望向哀嚎之人,待看清那凶徒面貌,顿时惊讶地攥紧裴君慎脖颈间的衣领——罗大夫?怎么会是他! 既然已经瞒不住,裴君慎便索性抱着崔英侧过身,让她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穿着一身粗布黑衣、脖子上系着黑色面巾的罗子甫。 崔英一时失语,杏眸一眨不眨地看看黑衣人又看看裴君慎,好半晌才憋出来一句:“……裴少卿早就料到了么?” 怪不得,怪不得罗子甫来沈府看诊时裴君慎故意在他面前说找到了线索。 她当时以为裴君慎是信任罗子甫,现在想来,那哪儿是信任?分明就是在给罗子甫设圈套,诱其入府,他刚好可以瓮中捉鳖。 还有罗子甫走后,他对那句似有所指的——“这世上作恶之人太多”。 彼时她只以为裴君慎是在暗指长安城中的达官显贵,如今才明白,他其实也是在暗指罗子甫此人不堪怜悯。 然而崔英还是有一处不明,她仰眸看向裴君慎,问出心中所疑:“少卿大人既然要给罗大夫下圈套,为何又在他离开前故意出言针对?万一他有所察觉,今夜不来沈府怎么办?” “唔——唔唔唔!”歪倒的屏风旁,罗子甫听见崔英所言忽然又挣扎起来,好像也是在问:对——为什么?! 这种问题若是他人来问,裴君慎绝不会浪费时间回答。 可问的人是崔英。 他沉吟片刻,念及她今日帮了许多的忙,只好无奈清声:“无中生有,声东击西,欲擒故纵,关门捉贼。” 崔英:“……?” 这是拿孙子兵法来搪塞她? 崔英秀眉微蹙,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不是搪塞,而是裴君慎使了一出连环计。 无中生有,是指他在沈姝房中根本没有发现线索。 就沈姝那一通狂摔乱砸,便是原本贼人真留下了些线索,也早叫她折腾没了。 声东击西,便是在解释他为何会严词厉色地敲打罗子甫。 于常人而言,若一人怀疑另一人是凶手,大多都会犯下打草惊蛇的错误。 可像裴君慎这样的聪明人却不会犯这种错误,他们大多都会不动声色以求一击即中。 所以他那番针对敲打之言,反而会让罗子甫放下戒心,从而相信他“发现线索”的谎言。 欲擒故纵,便是让罗子甫更加相信自己的推测——裴君慎身为大理寺少卿,若真怀疑罗子甫是凶手,大可先将其羁押、严刑拷打、后而审问,何须大费周折地放他离开? 最后便是这出关门捉贼。 裴君慎下午在石亭之中“无意间”向她透露他明日一早才会带人来仔细勘察,便是在给罗子甫留下可乘之机。 其实他早料到罗子甫会深夜探访,且在暗中设下埋伏,等他上门。 “梆梆—梆梆梆——” 远处又隐约传来打更声响。 五更天了,长安城的宵禁在这一刻正式宣告结束。 若裴君慎没有带人埋伏在此,罗子甫潜出沈府后正好可以光明正大的行走在街巷坊间,届时只需寻个好时机,再碰上个什么熟人,他岂不是就有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裴君慎竟连这一步都算到了么! 崔英杏眸轻眨,惊叹不已,再次抬眸看裴君慎时那双眼睛情不自禁就溢满了崇拜星光—— 这也太厉害了!短短半日而已,他竟能一环扣一环把套路编织的如此紧密又精妙! 不过……崔英忽然想到什么,星星眼一收,又疑惑又羡慕地问道:“可你是从何处发现他有问题的,我为何就没瞧出来?” 裴君慎闻言默了默。 其实查出罗子甫有问题是意外所得。 因少女失踪案,他已派下属暗中监视荀门药堂数日,他们会在每日上朝前向他禀报,罗子甫昨夜行踪有异的消息便是今早收到的消息。 只是在沈府见到罗子甫前他并未将此事与沈三姑娘夜半被强掳之事联系在一起。 直到——沈夫人请罗子甫来为崔英看伤。 不过少女失踪案如今仍未查明真相,其中线索尚不宜向外透露。 “许是旁观者清。” 沉默须臾,裴君慎只得捡些不痛不痒地线索告诉崔英:“疑点有二,一是他身为医者竟连崔六姑娘为何受伤都未过问,二是他见到本官之后,竟连小小的包扎打结都频频出错。” 这些都是细小之处的线索。 医者讲究望闻问切,虽说在罗子甫来之前崔英的伤口已经被裴君慎清理过,但若不是做贼心虚,罗子甫万万不会连句“崔六姑娘是因何受伤”都不问。 再就是他为崔英打结。 如此基本、连入门都算不上的事,罗子甫身为医者,怎么可能当真疏于练习? 倘若崔英当时没有脑子里都在在想该如何与裴君慎保持距离,也不至于会忽略罗子甫的异常之处,还轻信他漏洞百出的谎言。 这可不就是当局者迷?只不过她的“局”和裴君慎的“局”,不是同一个“局”罢了。 崔英想着不禁羞愧低头,眼睫欲盖弥彰地一闪一闪。 “……原来如此,多谢裴少卿解惑。” 而裴君慎见其不再追问,终于垂眸低声,问出自己从抱起她那刻便一直想问的问题:“敢问六姑娘,你的鞋子在何处?” 嗯?鞋子?崔英仓促抬眸,狐疑望向自己双脚——“噫呜!疼!” 微小但细密地刺痛感瞬间席卷神经。 崔英灵机一动,脑袋一转,趴在裴君慎肩头就哼哼唧唧起来。 裴君慎薄唇倏然绷紧:这般细伤都忍耐不得,之前手上那么深的伤口为何要强忍着不肯喊痛? 沈姝匆匆带着朱焦赶来送鞋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六姐姐软乎乎地窝在大理寺裴少卿怀中低喃私语,像是在撒娇; 而传闻中公正廉明、铁面无私的裴少卿竟难得有些手足无措,双手抱着六姐姐,似乎想安慰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 对嘛,这才有趣嘛,像下午那般正经有什么意思? 沈姝掩唇偷笑,立马转过头低声吩咐朱焦:“去,把六姐姐的鞋子放回东厢房。” 啊?朱焦眼中升起疑惑:“姑娘,咱们不是来给崔娘子送鞋子吗?怎的又要放回去?” 沈姝催促:“你不懂,听我的就是,快送回去。” 朱焦一默:“……是。” 姑娘虽说只比她长一岁,但许多时候懂得事物确实比她多。 这般想着,朱焦又看一眼灯火通明又满是护卫的前院,然后放心地回了东厢房。 裴淳早就注意到东厢房垂拱门边上传来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但此时大人正抱着崔家娘子在他身后,不宜声张。 他只好默默向院中走了两步,待瞧清来人是沈三姑娘主仆二人后便放下了心,又默默退回原处,竖着耳朵听起了大人这边的热闹。 此时裴君慎亦察觉出不妥,探着耳朵听热闹的裴淳、手上押着罗子甫眼神却一直往这边瞧的金吾卫、还有垂拱门旁自以为隐秘密谋的沈家主仆…… 他闭了闭眼,当即转身迈过门槛,抱着崔英直奔石亭。 然而待到石亭之中,裴君慎把人放在石凳上后却发现后颈衣领不知何时竟被崔英紧紧攥进了手心。 他不好硬扯开,末了只好单膝跪地任由崔英趴在他肩头哭疼,忍着耳热再次哑声询问:“六姑娘,你的鞋子究竟落在了何处?” “我、我出门太急,忘了穿……” 当时听见那般异响,崔英哪有空在意自己穿没穿鞋,能记得披上氅衣就已经很不错了。 裴君慎闻言眉心顿时竖成川字,早知道她耳朵这么好使,他方才擒贼时便不该弄出那么大动静。 不过如今后悔为时已晚,他敛了敛神,屏气沉声:“既如此,还请六姑娘在此稍后,裴某这就去东厢房为六姑娘取鞋。” 什么?他去取鞋?那岂不是就要离开他的怀抱吗? 崔英眨眨眼,她还为下午那事儿委屈着呢,这人怎的就不知道说几句好话哄哄她? 不过裴君慎“为她取鞋”的话都已说出了口,她若再赖在他怀中,那色心就显得太明显了。 唉……崔英心下轻叹,攥着他衣领的五指缓缓松开,“那就有劳裴大人了。” 温软香甜的气息一离开怀抱,裴君慎倏然站起,一直压抑着的呼吸声也悄悄放松了些。 不料这时,院中却忽然响起一道女声:“六姐姐?六姐姐你果然在这里——咦?裴大人,你为何也在此处?” 沈姝瞧热闹瞧得正开心,没想到石亭下的两人竟忽然松开了彼此,她圆溜溜的眼睛一转,立马就提着裙摆跑来石亭下推波助澜。 裴君慎闻言便要作答,没承想尚未开口就又叫沈姝给堵了回去——“六姐姐,你怎么没穿鞋就跑了出来,你的脚怎么了,是受伤了吗?疼不疼?” 沈姝一声惊呼后倏然蹲下身,看着崔英的双脚满眼心疼。 她语气姿态颇为浮夸又朝崔英挤眉弄眼,崔英怎么可能看不明白她的意思? 当即便眉心一拧道:“疼,沈妹妹,你先别问了,容我缓缓再与你说……” “那这可如何是好?” 沈姝说着小脸一皱,登时站起身四处寻觅,好一会儿才将视线落到裴君慎身上,有些犹豫地道:“裴大人,可否劳烦你送六姐姐回厢房?” 见此情形,不远处的裴淳抱着剑摇了摇头,心道这沈三姑娘和崔六娘子的意图未免也太明显了些,向来只有他家大人算计别人的份,他家大人何曾上过别人的算计? 然而他念头刚落,竟听他家大人从善如流地应了声好,继而便俯身抱起崔家六娘子,又清声说了句——“失礼。” 裴淳:“……?!!” * 半刻钟后,东厢房内。 裴淳送来数条干净棉帕和两桶温水后便回了前院羁押凶犯,沈姝也跟过来早早叫走了朱焦。 厢房中仅燃着三盏灯,除了床榻边上燃得那盏烛灯稍亮些,其余两盏皆是昏黄影绰的省油灯。 崔英坐在软榻上,双脚垂向地面,脚趾微微蜷缩。 裴君慎浸湿棉帕,一如白日那般专注且细心地抬起她双脚、为她清理伤口。 不过崔英脚上的伤并不严重,虽有几处渗出血珠,但大多是踩过碎石时不小心被划出来的又浅又细的小口子。 待裴君慎为崔英擦去沾染在脚下的尘灰,那些小口子便也就自顾自地止了血,连药都不用着上。 崔英双手交握,面色微红,黑眸毫不遮掩地盯着裴君慎看。 他回府后褪去官袍换上了一身玄衣,方才她没仔细瞧,还以为这身衣服和普通玄衣没什么不同,这会儿才发现玄衣领口和袖口处都绣着精致的黑金色暗纹,瞧着很是神秘。 看完衣裳,她又抬眸,用眼神细细描绘起他冷峻而专注的眉眼,高挺又漂亮的鼻梁和此时紧绷但其实柔软红润的薄唇。 崔英十指微紧,蓦地想起先前在马背上的那场意外,当时她不小心亲到裴君慎的嘴角,只顾着自己在那害羞,都忘了去探究探究他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眼波流转,她忽然计上心头:喜不喜欢,再试一次不就知道了! 思及此,她垂垂眼睫,身子不由向前倾了倾,凑到裴君慎肩前:“裴少卿,你可记得昨天是什么日子?” “昨日?”裴君慎拿起棉帕的手微顿,不解崔英为何会有此一问,摇头清声:“裴某不知,还请六姑娘明示。” 崔英双颊渐渐晕染出两坨红,轻咳提醒:“昨日——是八月初九。” 八月初九,钦天监原本为他们二人择定的大婚吉日,若月前在长安城外崔英没有遇到劫匪,那今天晚上便该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 裴君慎双耳倏然发烫,聪明如他,自然明白崔英言下意有所指。 他匆忙低头,扔下手中棉帕便起身嘱咐:“六姑娘的伤口已清理好了,伤口细小,不必敷药,不过这几日要记得少走——” “动”字未说出口,他话音便猛地顿住。 崔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踮起双脚,在他“滔滔不绝、欲盖弥彰”叮嘱之际,忽地堵住他的唇角。 作者有话要说:  崔小英:好紧脏好紧张好紧张! &祝大家情人节快乐呀,本章发个节日小红包~ * 感谢在2023-02-11 16:19:52~2023-02-14 15:49: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明雨 4个;樱桃 2个;糖醋排骨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3 第二十三章 毫不犹豫 “不去,那几日…… 一缕秋风从窗棂缝隙里偷溜入房,吹动烛火轻摇,舞姿曼妙。 两人的心跳炙热滚烫,明明烛灯离他们很远,却总觉得那光晕似乎过分灼人。 崔英第一次这样亲人,没太把握好分寸,本是冲着裴君慎柔软紧绷的唇瓣去的,没曾想却亲偏了些,只亲到他微凉的嘴角。 她轻眨杏眸,眸光下垂,情不自禁地用模模糊糊的余光盯向自己嘴巴旁边的紧绷薄唇。 如果现在悄悄挪一下嘴巴的话……会被裴君慎误会她色/欲熏心吗? 她的面颊早在鼓起勇气亲人那刻便羞得如含苞欲放的娇艳花骨朵。 可越是紧张、越是高压,崔英的行为往往就会越大胆,就像此刻,脑子虽还在犹豫,手脚却已开始行动——她攥紧裴君慎胸前后背的衣衫,垫着脚尖悄悄向他身前挪步。 四肢僵硬的裴君慎,这时总算回过神来,大手一捞便捞起崔英纤细柔软的腰,一把将她扯开。 动作直白,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可对裴君慎而言,眼下的确不能再“怜惜”了。 方才崔英忽然起身,他便是担心她会摔倒才未躲开,不料却……总之这崔六姑娘的胆子着实大极了,他若不果决些,今夜不知会发生何等荒唐之事。 “六姑娘当心——” 裴君慎嗓音低哑,微顿,平复下呼吸后才接着道:“你脚上的伤虽不用敷药,但也要仔细修养,莫要乱走。” 话落也不等崔英回答,他便单手搂腰,毫不费力地将人拎回窗边卧榻。 “?”崔英杏眸一眨,满头问号:这人又是当心又是莫要乱走的,什么意思?以为她是不小心才亲到他的吗?还是他又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就在她疑惑的当头,裴君慎已松开她的腰肢,起身要走。 “裴少卿——” 崔英急忙拽住他一截袖角,面红耳赤的想要说些什么,“我没有乱走,我、我是……” 可她的勇气早已全部倾注在方才那个吻上,这会儿“我”了好半天也没能直白说出自己的心意。 末了,只好委婉问道:“敢问裴大人是如何看待你我二人的婚事?又如何看待我?” 然而此言之于崔英或许是委婉,之于裴君慎却已经是直白到不能再直白的问话。 他若再装糊涂,如何对得起崔六姑娘这番赤诚? 沉默片刻,裴君慎轻轻拿开崔英拽住她袖角的手,后退三步拱手作揖,而后才字字清晰道:“崔六姑娘,你我年幼之时便有过婚约,虽说后来时局易势,你我二人的婚事就此做罢,但终算是——有父母之命。” “如今又蒙圣上赐婚,且作是媒妁之言,你我成亲之后,裴某待崔六姑娘自当是珍之重之、敬之护之。” 他声音落地之际,室内昏黄的烛火依旧在随风轻摇,可方才曼妙的舞姿却忽然变了味道,仿佛顾影自怜起来。 秋风又袭,吹散满室余温,裹来丝丝凉意。 崔英听懂了他话中之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珍之重之敬之护之,但不会有爱之。 是她误会了,她以为裴君慎帮她助她又护她是与她一样动了心,却原来……只是他待人有礼罢了。 今日出事的不管是她还是柳家娘子、张家娘子,于他而言皆没有什么区别,他都会出手相助。 崔英垂了垂眼眸,敛下心中思绪:“我明白了。” 话落她顿了顿,调整身姿端坐于榻,又将双手交叠轻放腹前才继续道:“今日是我失礼,裴大人放心,日后六娘会谨记与裴大人相处的分寸。” 其实已经很好了,心悦之事不可强求,能遇上愿意珍她重她、敬她护她之人便已极为难得。 她原本预想过更差的处境。 裴君慎站在崔英身前,看见她这般神色,心头忽然闪过一抹陌生情绪。 但他无暇去深究,足矣,已然足矣,只需相敬相护,无需相知相守,如此便没有什么可失去。 外头传来敲门声,裴淳声色略急:“大人,裴叔来报,人找到了——” 与此同时,前院忽然响起沈姝的恼怒哭嚎声,其间还掺杂着沈夫人的怒骂和沈侍郎的气斥。 裴君慎收敛神思,朝崔英拱手告辞后便转身匆匆离开。 而崔英安静坐在榻前,在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那刻浑身气力瞬间散尽,一个倒头便栽进衾被。 不知过了多久,芷芳院前院的躁乱渐消,沈姝踏着天边的鱼肚白回了东厢房。 她满肚子的气未消,原本还想再与崔英哭诉几句,不料一进门就看见崔英歪歪扭扭地倒在卧榻上,双目紧闭,一副已经睡熟的模样。 罢了,她这会儿看见床榻便有些走不动道,明日再与六姐姐哭诉也不迟。 这般想着,沈姝吩咐朱焦为崔英盖好衾被,兀自爬上床榻,没一会就气呼呼地去见了周公。 但她没想到自己这一睡便是三个时辰,再醒来时已日上三竿,六姐姐早在一个时辰前就坐上了回崔府的马车,这会儿恐怕已坐在自个儿院中用起了午膳。 * 与此同时,淮柳阁。 王氏看着崔英无辜受伤的手本就心疼不已,又得知前夜夜半强掳沈姝的凶徒竟是罗子甫,整个人顿时怒火中烧,当即便放下碗筷,急急起身去刑部找崔嵩明。 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罗子甫做出此等不耻之事,荀老那儿当真就清白吗? 若是不清白,便是他医术再精妙,也断不可再让他为英儿治病。 便是清白,此事也要再行考量,若他因弟子被抓便怀恨在心伤害英儿该怎么办? 即便他不会怀恨在心,王氏也担心他会为了弟子去找崔嵩明求情。 总之所思所虑之事甚多,王氏一刻也坐不住。 崔英有心想劝伯娘等大伯回府后再行商询,后来发现自己劝不动只好无奈放弃。 王氏走后,崔英便独自一人慢慢用完了膳食。 饭毕,崔英便如往常一样去了小书房看书习字,簪秋随身坐在她身旁研磨,偶尔也会跟着学上几个字。 时光倏忽而逝,两人在小书房里一呆便是近两个时辰,当落日余晖透过窗棂洒进书案时,崔英自五更天起便沉凉如无波古井的心总算又感受到些许温热。 罢了,她原本也只是动色心而已,谈不上用了多少情。 如今既已明白裴君慎心意,她亦敛心便是。 日薄西山,到了该用晚膳的时候。 伯娘却还没有回府,崔英秀眉微凝,正想让簪秋出去探探消息时小书房的门却忽地被叩响—— “六娘,裴府差人送了东西来,这会儿正在阁里等着,六娘可要见他一面?” 裴府?是裴君慎派了人来么……崔英垂垂眼睫,先让过来通禀的谢嬷嬷进了小书房。 谢嬷嬷手中还捧着裴府送来的两样东西,第一样是瓶放在精巧紫檀盒中的金疮药,第二样则是封通身描着金线一看就很奢贵的拜帖。 她将两样东西一一放在书案上,模样很是满意:“六娘,看来这裴家郎君对你很是上心,知道你受伤就特意让人送了药来,对了,楼下那青年还说这金疮药乃是圣上御赐之物。” “嗯。”崔英闻言抿唇淡淡弯了弯唇角,心下却道:他才不是对我上心,他是对任何人都一样。 这般叮嘱自己一番,崔英抬起眼眸,看向簪秋道:“你帮我看看帖子上写了什么,便算是这段时间的考教。” “!!”听见这话,簪秋圆眼一睁,心里顿时发起虚。 但当着谢嬷嬷的面,她不敢推诿也不敢向崔英撒娇讨扰,只好硬着头皮拿起拜帖翻阅。 幸好拜帖所书话语言辞简练,用字通达,并无难懂的生僻字。 片刻后,簪秋困苦的小脸一松,喜滋滋地抬头看向崔英:“姑娘,姑爷说过几日就是中秋节,衙门会休沐三日,便问问您哪日有时间,他想宴请您和伯安大人去宝春酒楼用膳。” 宝春酒楼?崔英想起当日裴君慎向她询案时许下的承诺。 可今时不同往日,她那时候有多期待,现在就有多平静。 崔英心如止水,毫不犹豫地拒绝:“不去,那几日我都没空。”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小天使们,放个通知:本文下章入v,明天的更新时间推迟到夜里十二点,入v当天会有三更哦~ ps:顺便推一下预收文: 古言《掌上金枝》一句话简介:皇家小公主去父留子翻车实录 幻言《被迫和死对头组cp[穿书]》一句话简介:死对头竟成了我老公 幻言《大佬你别过来啊[穿书]》一句话简介:久别故意重逢,破镜势要重圆 感兴趣的宝子请戳作者专栏收藏噢,笔芯笔芯笔芯~~~ *感谢在2023-02-14 15:49:00~2023-02-15 20:37: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明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子、陌上蒹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4 第二十四章 事事瞒人 【一更】这厮真…… 是夜。 满天星斗, 皎月如盘。 与崔府大宅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景象不同,裴府人口单薄,偌大的府邸除了裴君慎之外便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主子。 便是仆从, 里里外外也没有几个。 守门小厮有两人, 日夜轮换当值; 厨房里有厨娘两人、伙夫两人、杂役两人供府中之人的一日三餐; 再就是平日里负责洒扫宅邸的杂役和管家裴叔。 裴君慎从不让人随身伺候。 即便是从小看着裴君慎长大的裴叔,在他沐浴时也只能在房外守着。 裴淳拿着从崔府带来的回礼和回帖走进静思院,心情没由来的有些忐忑。 唉,真是早知今日悔不当初,那日在茅草屋他怕是被鬼迷了心窍才敢嘴欠开大人玩笑。 这下好了, 三天两头就被大人派去做这些折磨人心神的差事, 还不如潜入清康坊做难民来得轻松。 “阿淳?”裴叔守在卧房外, 瞧见垂头丧气走在庑廊下的裴淳,忍不住疑道:“你怎么这副模样回来?大人派你去做了什么苦差事?” “倒也说不上苦。”裴淳说着一声叹息,加快脚步走到卧房外, 把从崔府带回来的谢礼跟帖子交给裴叔,道:“只是这差事办得总叫我心慌。” 心慌?裴叔一听更好奇了,低头瞧了眼手中物件, 猜道:“你这是替大人去了何处跑腿?” 裴淳抱剑往栏杆上一倚:“还能是何处?左不过一个崔府。” 裴叔眼睛一亮, 迅速悄声:“去找崔家六娘?” 裴淳嗯了声, 然后微微躬背,小声求道:“裴叔, 您老能不能帮忙在大人跟前求个情?就说我知道错了, 那日不该当着大伙的面揶揄大人与崔六娘子,以后这跑腿的差事可否交给旁人去做?” 裴叔闻言顿时笑眯了眼, “你小子糊涂了不是,此等小事大人怎么可能记挂于心?让你去崔府那是大人信任你。” 信任?这是哪门子信任?裴淳不明,还想再问, 耳边却忽然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他立马规规矩矩地站直,抬头抱剑作揖:“大人。” 不知是不是出来得太急,裴君慎周身氤氲着浓浓水汽,墨发半束半散,发尾未干,没一会儿便有水滴落地。 裴叔手脚伶俐,见状急忙将裴淳交给他的回帖递到裴君慎跟前,道:“大人,这是崔府的帖子,您是要现在看还是稍后去书房看?” 裴君慎闻言喉结微动,低眸看向裴叔手中的帖子。 崔英的回帖远不如裴君慎送去的拜帖那般暗藏奢贵,用得就是崔府平常设宴请人时常用的青木贴,古朴素雅,左下角向上长着枝淡白寒梅,右上角刻着一个暮黑色的纂体“崔”字。 裴君慎拢在袖袍中的手微紧,没回答裴叔的话,反倒先问道裴淳:“你在崔府可有见到崔六姑娘?” 裴淳不知大人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懵懵摇头道:“回大人,不曾。” 裴君慎却已然从裴淳的回答中料到这封回帖的答案,他眸光微黯,沉声对裴叔道:“送去书房。” 裴叔此时也预感到些微不妙,没再多说什么,只利落“嗳”了声就转身捧着回帖和谢礼去了书房。 转眼间,庑廊下就只剩裴君慎和裴淳两人。 裴淳心神倏然紧绷,他虽不知道是何处惹了大人不快,但他看得明白,方才大人问完他话后周身气势瞬间就冷了下来。 这就是他不爱干这等跑腿差事的原因:从前跟着大人查案破案,不管案子多难多复杂、案件进展的顺利还是不顺利,大人向来镇定自若,心绪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起伏过。 可自打碰上崔六姑娘,他时不时就会被大人的气势骇住,大人的心思也变得越来越难猜。 总之这等差事,着实是太为难人了。 这般想着,裴淳鼓起勇气张了张嘴:“大人,属下——” 不料刚一开口,便被裴君慎用话堵住:“去找裴沅和李京楼,带他们来书房见我。” 裴淳噎了噎,抱剑拱手:“……是,大人。” * 与此同时,崔府门外,街巷拐角处正有一辆熟悉的刻着崔府家徽的奢华马车匆匆归来。 崔瑾饿得有些受不住,一边催促车夫快些,一边又叮嘱崔达好生端着食盒,莫洒了他从朱家铺子带回来的奶酿鱼汤。 食物香气扑鼻,崔瑾咽咽口水,使劲儿按了按自己“咕噜咕噜”叫的肚子,闭眼默念:忍得住,他崔伯安忍得住…… 崔达瞧着他家公子这副竭力忍耐的模样,忍不住贴心劝导:“公子,不如你先喝碗鱼汤垫垫?老朱人实诚,分量给得很足,您先喝一碗,六娘子应当瞧不出来,再说六娘子脾性好,便是瞧得出来,想必也不会怪罪公子。” “这……” 崔瑾深深吸口气,鱼香瞬间充溢进五脏六腑,勾的他心痒难耐,但是——“不行。” 成大事者,必须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之事。 崔瑾又暗暗说服自己一番,继而才解释道:“平日里或可如此,但今日我有求于六妹妹,自然要拿出十成十的诚意来。” 崔达闻言便不再劝,先前他以为公子只是去淮柳阁与六娘子闲话家常,这才出言相劝,如今既是有正事,那自然不可因小失大。 好在崔府已近在眼前,不肖须臾,便听车夫长长“吁”了马,车轮速度渐渐变缓,直至停止不动:“伯安大人,到府了。” 随着车夫通传,崔瑾动作迅速的跳下马车,一边步子飞快地入府一边扬声叮嘱崔达:“你不必急,切记不可洒了鱼汤。” 崔达遥遥应了声是,近来公子隔三差五便会去淮柳阁探望六娘子,倒是不必担心公子会走差了路。 约莫半刻钟后,崔英正坐在小书房中看《崔氏族志》时远远就听见了崔瑾热热闹闹地喊声:“六妹妹?六妹妹——” 伯安兄长?崔英闻声不等谢嬷嬷来通传,便放下手中的书让簪秋赶紧将窗前矮几上她们二人习的那几张字收起来,好腾出地方来给他放吃食。 然而当崔瑾上来二楼小书房时,崔英却看见他双手空空如也,她惊讶地眨了眨眼,探着脑袋望向崔瑾身后,疑道:“兄长今日竟未带吃食回来么?” 不应该呀,用晚膳时她让簪秋在厨房打听过,柏园今日未曾传膳。且眼下不过戌初,若是决意在外头用膳,伯安兄长此刻便不该出现在淮柳阁。 果然,下一秒就见崔瑾抄手笑道:“六妹妹,为兄此生就重一个口腹之欲,怎么可能不带吃食?” “食盒在后头呢,今日特地去朱家铺子买了奶酿鱼汤,我让崔达慢些送来,切不可洒了。” “奶酿鱼汤?”崔英一听咬了咬后牙,气呼呼地走到矮几旁坐下:“伯安兄长明知道我吃不得鱼虾,这不是故意馋我么。” 上回她就没喝到,只能眼巴巴地闻着香气、看着崔瑾一口接一口地品味鲜美鱼汤。 崔瑾见状乐呵呵地走到崔英对面坐下,“六妹妹莫急,上回那是为兄不知道你吃不得鱼虾,六妹妹从前也未与我说过,如今既知道了,自然不会再办这等蠢事。” 崔英狐疑地蹙了蹙眉:“那兄长方才所言何意?难道奶酿鱼汤里还能没有鱼不成?” 崔瑾闻言双眼一亮,忙不迭点头:“正是,六妹妹聪慧,今日这奶酿鱼汤还当真没有鱼。” 两人这厢说着,那厢崔达终于到了淮柳阁,正提着食盒小心翼翼地爬楼。 崔瑾耳力不错,听见“蹬蹬—蹬蹬—”的脚步声,当即便止了话头道:“来了,一会儿六妹妹看见它的真面目,自然便知其中精巧。” 不一会儿,崔达提着食盒来到书房,他稍喘了口气,站在门口朝崔英躬身见礼:“六娘子。” 崔英忙摆摆手,让他不必拘礼:“快进来,我倒要看看兄长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崔达这才提着食盒走进小书房,接着便跪坐于地,将奶酿鱼汤并着两道小炒端到案几上,又拿出一早就备好的碗筷汤勺利落放好:“公子,六娘子,请慢用。” 他说罢起身,提着食盒走去书房外守着,还关上了门。 簪秋早在崔瑾过来时便自觉退到书房外守着,但崔英并未令让她关门,故而这会儿瞧见崔达的动作,她不由狐疑望来。 小书房内,崔英却已然明白崔达此举的用意,她看向崔瑾,弯眸淡笑:“伯安兄长……可是有什么事要与我说?” 崔瑾也笑了笑,一手拢着衣袖一手指向鱼汤:“不急,六妹妹且先看看此中关窍。” 崔英闻言眸光定定地瞧了好一会儿崔瑾神色,见其双眼目光仍旧坦荡,这才缓缓垂眸,看向矮几中间白釉鱼瓷簋里的奶酿鱼汤。 只一眼,她便发现了问题所在。 此簋中鱼身乍一眼瞧着与那日崔瑾带来的奶酿鱼汤似乎并无差别——这鱼最初通身被煎过,外焦里嫩,皮金黄,大厨应该是顺着鱼鳞生长的方向划出了菱形刀口,煎完之初,那刀口的鱼皮或许还有些微卷翘。 后才加入诸多佐料,炖出鱼汤。 但,这鱼的眼睛不对。 虽外表看着酷似鱼眼,但其实是凤眼果。 思及此,崔英又用力嗅了嗅鱼汤香气,片刻后凝眉,看向崔瑾:“这是素斋?” 崔瑾一听顿时点头赞叹:“六妹妹慧眼如炬,这的确是素斋,乃是老朱的拿手绝活,我求了他许久他才应允为六妹妹做这道素食鱼汤,虽只有真正奶酿鱼汤八成的鲜美,但至少六妹妹可以放心大胆的吃。” 崔英闻言微怔。 此举倒是颇为用心。 如果不是别有所求,她定会用得更加愉快。 “兄长,你还是先说说,今日来找我到底所为何事吧。” 从“兄长”到“伯安兄长”再到“兄长”,崔瑾从这小小的称谓中敏锐察觉了自家六妹妹的心情变化。 “六妹妹且放宽心——” 他说着拢袖袍拿起玉白瓷碗,边给崔英盛鱼汤边道:“咱们府上若有女眷生病,常会请位荀女医入府看诊,近日她也为六妹妹看过两回,六妹妹可还记得?” 崔瑾此时尚不知崔英昨日离府便是去寻荀芜荑,只以为她是陪王氏去沈府探望沈姝,故而才会留宿沈府。 崔英点点头:“自然记得。”——她回府之后还问过福伯荀女医的消息,却从福伯口中得知荀女医当日并未去过清康坊走医。 下午时她还让崔勇跑了一趟荀门药堂,但昨夜罗子甫被抓,荀门药堂被殃及,一早就叫官差贴了封条。 崔勇自然又是没见到人。 这会儿崔瑾盛好了鱼汤,放到崔英跟前道:“她牵扯到一桩大案,昨夜被裴少卿的人抓进了大理寺大牢。” “什么?”崔英顿时惊疑不已,同时又在心里给裴君慎狠狠记下一笔:事事瞒人!这厮真不可信! 25 第二十五章 妈妈救命 【二更】崔英快…… 月悬中空, 秋风瑟瑟。 崔瑾瞧见崔英放下喝鱼汤的玉白瓷勺后拢了拢肩上的帔子,急忙垂眸起身,细心关上了窗。 耳旁凉风忽止, 崔英从沉思中回神,仰眸望向崔瑾:“所以兄长……是想让我今晚随你去大理寺牢中见荀女医?” 崔瑾颔首:“没错, 她指定要见你,否则什么都不说。” 昨日想找荀芜荑的人远不止崔英, 刑部、大理寺都在找。 只不过刑部线索发现的晚些, 在他们上门捉拿荀芜荑之时,大理寺的人已在暗中监视了荀芜荑数日。 其实若不是刑部贸动打草惊蛇, 昨夜找到荀芜荑的踪迹后,裴君慎绝不会下令让手下抓人。 无奈少女失踪案积压已久, 长安百姓人心惶惶, 李玄贞亦施压令刑部和大理寺务必在半月之内侦破此案,如今距离破案期限已不剩几日,裴君慎自然没有时间温水煮‘鱼’,徐徐图谋。 崔英思索着方才吃鱼时崔瑾告诉她的那些案情线索,蹙眉不解:“可荀女医为何要见我?我与她仅有几面之缘, 并无深交啊。” 崔瑾无声摇了摇头。 此事他也不解, 如果不是六妹妹初入长安,这些时日以来又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照荀芜荑那番态度来看,他险些都要以为六妹妹是她谋害少女的同谋。 可六妹妹断不可能与其为伍。 这便让崔瑾越发困惑。 是以先前他让六妹妹观察鱼汤, 便是为了探究六妹妹是否足够聪慧。 说句不太好听的话, 若六妹妹的脑子愚笨些,那即便此案再难勘破,崔瑾也绝不会让她蹚这滩查案的浑水。 而崔英没能从崔瑾口中得到问题的答案, 不由垂眸又默了默。 私心而言,她不该参与此事。 少女失踪案跟先前她在荀宅发现竹心亭中的熏香有异、在清康坊察觉府中之人可能遇难不同,此案既不与她切身相干,也无关她身边之人的安危。 若贸然参与其中,于她并无益处不说,还可能会让她无意间露出什么破绽。 崔英自认并非面面俱到之人,一旦跟着伯安兄长查起案来,她未必还有余力去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可方才崔瑾又说,大理寺在找到荀芜荑之时还找到了一封从洛阳寄来的书信。 那信上只有一句话——“一切安好,勿念。” 没有署名,没有来信地址。 显然是与荀芜荑早有约定。 若此人是荀芜荑的同伙,若他们只是商谋拐卖而非杀害,那么失踪的十名少女或许都还活着。 早一日从荀芜荑口中问出线索,大理寺和刑部便能早一日找到她们的踪迹,或许就来得及救她们逃出苦海。 崔英到底还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没办法对她们的生死熟视无睹。 “一定要今晚去吗?” 崔英说着沉叹了口气,认命般地拢紧帔子起身:“眼瞧着就快二更天,若现在去大理寺,咱们宵禁前恐怕赶不回来。” “无妨——”见其答应,崔瑾顿时面露喜色,连话音都忍不住高昂了起来:“六妹妹不必担心。” “为兄身上有大理寺官令,若遇上金吾卫,只需与你们说清缘由便可,刑部明日一早就来提人,咱们今晚若不过去,明日再想见荀芜荑可就要大费周折。” 说罢,崔瑾又扬声唤进崔达:“快去备马车,我与六妹妹要出门。” 崔达闻言应是,急匆匆离去办事。 待他走后,崔瑾又对崔英道:“六妹妹可要去换身衣裳?大牢中鱼龙混杂,你若穿这身衣裳去,恐怕要戴上幕篱。” 崔英闻言低头瞧了眼身上的裙衫,点了点头道:“确实不便行事,那我去换身衣裳,还请兄长稍候。” 崔瑾摆摆手:“去吧去吧。” 崔英便唤上簪秋回了对面卧房换衣。 然而卧房衣箱中却没有什么方便行事的衣裳,仅有的那件昨日就叫崔英拿出来穿过,这会儿还在浆洗房的晾衣绳上挂着。 崔英只好叫簪秋去楼下的小库房里去拿蹴鞠服,虽然“崔英”向来不擅此道,但如今世家贵女之间恰逢盛行蹴鞠打马球等娱乐之事,即便在安平时谢氏再不喜她,也不会在每年夏冬两季各四套的蹴鞠马球服上短了她的缺。 毕竟崔霖只是生性风流,不爱管事儿,并不是死了。 “顺便再让嬷嬷去厨房备上些点心。” 崔英在簪秋下楼前嘱咐:“今日跟伯安兄长出门不知何时才能回府,万一半夜饿了咱们还能吃两口垫垫,多备一些。” 簪秋乖乖应是,半点没多想的下楼办事去了。 * 一刻钟后,万事俱备,崔英换了身烟青色蹴鞠服跟着崔瑾出门。 簪秋则提着谢嬷嬷备了满满层点心跟乌梅浆的食盒,涨红着小脸紧紧跟在崔英后头。 崔瑾瞧见顿时惊讶地瞪大双眼:“六妹妹,你方才没吃饱不成?” 崔英没有过多解释,只道:“我怕咱们回来的太晚,就让谢嬷嬷去备了些,没想到嬷嬷竟备了这么多。” “也是,不知什么时辰才能回来,而且为兄最近瘦了许多,正要多吃些东西补回来,六妹妹此举倒是正合我意。” 崔瑾说着揉了揉早已饱腹的肚子,止不住点头称赞。 这模样属实有些惹人发笑。 尤其是配上崔伯安那张长安探花郎的英俊容颜,反差感就更加惊人。 崔英没忍住轻笑出声。 她早知伯安兄长随性,但没想到竟这般随性,可比她在安平时遇见的那些个迂腐族兄生动鲜活多了。 “是是是,这么一想我可真是聪慧,竟一不小心就料准了兄长心思。” 崔瑾闻言却略显嫌弃地啧了声:“瞧六妹妹这话说得,为兄的心思又不难料,阖府上下谁不知道我爱吃?” “嘶,兄长此言何意?难不成兄长是觉得我不够聪慧?” “不不,这当然不是,为兄绝无此意……” 崔瑾后知后觉地发现失言,急忙改了话口找补,同时也暗暗在心下念叨:忘记过往的六妹妹性子果然活泼了不少。 夜色渐深,兄妹两人一边斗嘴一边走路,没一会儿便来到了府门外。 崔达早已备好马车在门口等着,见崔瑾他们人出来,他急忙迎上前接过簪秋手中的食盒,然后又一一迎人上马车,从崔瑾到崔英,再是簪秋。 最后才是他自己。 上了马车后,崔达关上车门,小心提着食盒问道:“公子,里头是何种吃食?可要当心着?” 崔瑾看向崔英:“这是六妹妹让人备的点心。” 崔英便道:“无妨,随意放着就是,乌梅浆在最底层呢,谢嬷嬷将口封的极好,不必担心洒漏。” 崔达闻言顿时放了心,打开车角箱盖,将食盒稳稳当当地放了进去。 不用一路提心吊胆地捧着食盒,崔达性子便慢慢活络了起来,待到大理寺衙门外时,他已热情地与簪秋聊起了自个儿为仆十数载的经验,直把簪秋听得一愣一愣。 崔英在一旁瞧着忍俊不禁,没戳破崔达十句经验藏着八句瞎说的唬人套路。 这时车夫停好马车,轻敲车壁提醒众人:“伯安大人,六娘子,大理寺到了。” “嗳——”簪秋闻言下意识抽神应声,又起身卸下马车车闩,推开车门。 崔达怔怔看着抢了自己活的簪秋,方才还自信满满的脸上顿时升起一层薄红。 崔瑾见状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地瞧了眼崔达:“你啊,可长点心吧。” 话落,起身走下马车。 崔英也跟着笑了笑,不过并未说别的,只叮嘱簪秋好生在马车里等她,又说:“你们若是等饿了,就吃些点心跟乌梅浆垫垫肚子,回府再让厨房给你们坐好吃的。” “嗯嗯,姑娘,您快去快回。”簪秋连应两声,又不舍又乖地点了点头。 其实她不想离开姑娘身边,但是伯安大人说大理寺的大牢不能随随便便进,她就只好在马车里等姑娘。 “嗯。”崔英有意安抚簪秋,应声后又笑着揉了下她圆乎乎的脸,然后才跟崔瑾一同走向大理寺府衙。 大理寺的牢房与大理寺府衙前后相连。 不过路程并不近,单靠两条腿走路,少说也要刻才能走到。 按理来说,崔瑾本该让车夫驾马车走衙门旁的侧道直接把他们带到牢房外。 但以他的官职,如今还不能直接带崔英进牢房见荀芜荑,须要去找今晚当值的钱主簿跟陈狱丞要两封通行公函。 如此一来,他便只好带六妹妹走府衙这条路。 可崔英的脚昨夜不小心刮了许多细小伤口,不动时没什么感觉,这会儿走路走得时间长了便有细细密密地疼意不停往她脑海钻。 然而眼下只能忍着。 崔英也不是没忍过伤,从前上学时集训,比这更重更疼的伤她也一样忍。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崔英头上忍出一层薄汗,崔瑾才中午停下脚步,指着一间偌大的挂着“大理寺公务堂”牌匾的房间道:“到了,六妹妹且在此处等我,我先去找陈狱丞。” 方才在路上崔瑾已经向她说明了此事。 崔英便点点头:“好,兄长速去速回。” 公务堂中每晚都会有两人当值,崔瑾与同僚们打好招呼,便借了盏油灯把崔英带到自己的公案隔间里坐下,然后才离开公务堂去找人要通行公函。 夜色静谧。 除了一闪一闪地微弱烛火和偶尔抚过面颊的凉风,整个公务堂便再无任何声响。 周遭安静的有些可怕。 崔英在隔间里坐了没一会儿就坐不住了。 从前她是坚定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只信科学不信鬼神,可如今她不是穿了么……有些事就再也没办法那么坚定。 “咳。”崔英清了清嗓子,试图弄出来点动静来壮壮自己的胆子。 不料她声音刚落,公务堂更深处却忽然传出一道阴沉沉的男声:“何人在此?” “?!!” 崔英杏眸倏眨,心里顿时一阵发毛。 不会吧不会吧?伯安兄长分明与她说今晚当值的人都在外间守着啊!这地方不会有鬼吧! 老天爷啊不能吧! 这里可是大理寺啊! 半秒后。 崔英忽然警觉。 艹!这里可是大理寺!! 这些年来不知道死过多少人的大理寺,有鬼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儿啊! 崔英想着咽咽口水,立马决定先躲为妙,于是下一瞬她便紧攥着袖口,轻手轻脚地走到隔间门口。 好在公务堂外间燃得灯火够足,这会儿她虽在伯安兄长的隔间中,也能影影绰绰瞧见些昏黄光晕。 崔英深吸口气,勇敢踏出房门—— 然而刚刚迈出半只脚,她手腕便倏地叫什么东西抓住,“啊——唔!” 刚想呼救,一只冰凉的大手又瞬间捂住她的口鼻。 崔英快吓哭了。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妈妈!救命啊!我碰上鬼了! 与此同时,在崔英身后擒住她双腕的人,却在听见这两声哼哼唧唧后手脚忽地一僵—— “崔六姑娘?” 裴君慎声色喑哑,心跳倏然不安地跳快了几分。 26 第二十六章 乱了心思 【三更】不就是…… “唔?唔唔唔?”——唔?裴君慎? 听见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崔英因惊恐而噗通噗通狂跳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是勉强留在了身体里。 而此时裴君慎借着微弱浮动的光晕,也终于看清楚被他反手擒住之人的娇俏面容。 他倏然松开崔英手腕, 垂眸敛神,略显仓皇地后退一步拱手赔礼:“崔六姑娘,抱歉。” 崔英这会儿正心有余悸地揉着手腕, 闻言飞快抬眸觑了眼裴君慎,又气又恼,就知道他会说抱歉,可现在道歉有什么用? 能补偿她受到惊吓的弱小心灵吗?能让她刚刚才好受一些的右手不再泛疼吗? 不能!他都不能! 委屈的泪水瞬间溢满眼眶, 可崔英低头瞥了眼右掌心慢慢被血珠浸红的纱布,想起昨晚裴君慎那番话, 顿时死死咬牙,生生将这股汹涌酸涩的情绪忍了下去。 不就是疼么, 她忍得住。 好半晌,崔英终于找回自己还有些发颤发哑的声线:“无妨……” 她说着顿了顿, 轻吸口气冷静又有礼地道:“是我胆子太小了些, 先前伯安兄长说公务堂里头没有人, 是以我听见问话就想差了, 以为遇上神鬼之物, 若我胆子大些回了裴少卿的话, 便不会有这遭误会。” 裴君慎视线微垂, 一眼便瞧见崔英脸上淡漠疏离却又妥帖到恰到好处的神色。 他拢在背后的那只手蓦地攥紧,片息后却又强迫自己松了松。 “崔六姑娘,你为何深夜前来大理寺?” 再开口时,裴君慎眉眼间压抑的神色已恢复如常,话语也如往常一样冷静而锋锐。 崔英闻言仍旧垂着眸, 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漆黑地面,声色却故意重了重:“受伯安兄长所托,来见荀门药堂的荀女医。” 她倒想看看,他心机被她戳破之后,还能不能继续镇定自若? 然而裴君慎面色却无任何异常,听罢只不急不缓地清声解释:“荀芜荑此人涉及到大理寺一桩要案,昨夜像六姑娘隐瞒其踪迹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哼,冠冕堂皇。 崔英心下腹诽,不过嘴上却同他一样客套起来:“原来如此,少卿大人一心为公,六娘明白。” “……”不知为何,裴君慎听着这般豁达通透的回答心头却又升起那股熟悉恼人的烦意。 他紧蹙起眉,脑中不禁想起趁无人时在书房中看的那封回帖——“当日不过戏言,大人不必记挂于心。” 确当如此,不该再记挂于心。 他既然已经和崔六姑娘说清楚,便不该奢求其他。 如今六姑娘这般待他,亦是他说出那番言辞后应当承受的结果。 一切皆如他所求,若再横生他想,那便是他的不是,与崔六姑娘无关。 思及此,裴君慎深吸口气,压下心头躁动与一切杂念,沉声道:“既如此,裴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崔六姑娘可否答应?” 嗯?崔英疑惑抬眸,凝了裴君慎一眼后又飞快垂下:“少卿大人请说。” 她又不蠢,中过一次的圈套绝不会再中,答应还是不答应且听他言明再说。 裴君慎拱手清声:“探狱之事危险重重,我希望六姑娘三思而行,早些回府。” 他不想让她去见荀芜荑?听懂他话中之意,崔英倏然抬头。 这回她的眼神再没有半分闪躲,而是定定望着裴君慎问:“这是少卿大人的命令吗?若是,六娘自当遵从。” 但若不是,她才不会听。 裴君慎默了默,无声凝视着她的冷静双眸。 他当然也听懂了崔英的言下之意,更明白她的坚定决心,可她如今还不知道,有些事情一旦牵涉其中——便再难抽身。 “六姑娘,刑狱之案乃是这世间最浑浊最不堪的一滩脏水,荀芜荑一案本就与你无关,崔伯安不该将你牵扯进来,至于她所隐瞒之事,本官身为大理寺少卿自会调查清楚。” “!”他拿官级压她?他竟当真拿官级压她!! 崔英登时怔住,哑口无言又怒火攻心,想说些什么反驳却又无从反驳。 整个大理寺除了寺卿李大人便属裴君慎官阶最大,况且伯安兄长说过大理寺卿是裴君慎的老师,便是真告到寺卿跟前,人家肯定也是偏袒自己弟子,不然还能偏袒她? 幸而这时崔瑾拿着两封通行公函回了公务堂。 他穿过外间,跨上两层木阶后迈过屏风来到平日里供一干寺丞处理公务的公案隔间,边走还边喊了声“六妹妹”。 不想话音刚落,却见在他公案隔间门外站着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矮的那个身穿蹴鞠服,身形纤薄,自然是他六妹妹。 高的那个身穿玄衣,黑发束冠,身形高大……难道是裴君慎? 崔瑾心有猜测,但一时并不敢认,又往前走了数步将人脸瞧得更清晰时才遥声喜问:“裴少卿,你可是来夜审荀芜荑?” “我就知道,你虽答应了刑部明日来提人,却绝不会轻易将线索拱手相让。” 崔英闻声转身看向崔瑾,忽地灵机一动:“可是兄长,少卿大人不让我去见荀女医。” 崔瑾脚步一顿,疑道:“为何?” 崔英告状:“少卿大人说此案与我无关,方才还怪罪兄长不该将我牵扯进来呢。” “……裴少卿此言可是有失偏颇。” 崔瑾闻言默了一瞬,走到二人身前,压低声线道:“昨日裴少卿才刚刚为了案子让家母找家父从中斡旋,今日怎的就因六妹妹与案子无关便不让她参与?” “再说六妹妹也不算完全与此案无关,荀芜荑既提了她的名字,大理寺又岂会不查?” “更何况——”崔瑾说着微顿,望着裴君慎意有所指:“即便裴少卿不查,待明日荀芜荑去了刑部,家父可不会不查。” 话至此处,裴君慎眉心一蹙,双眸倏然深若幽潭。 到底还是乱了心思,他多方谋算,竟忽略了最不该忽略的一处。 而在两人暗打机锋之际,崔英的关注点却落在崔瑾那句“裴少卿为了案子让家母找家父从中斡旋”上,她心底深处的某样东西在听见这句话的瞬间轰然倒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昨日裴君慎为她所做之事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圈套。 从大理寺衙门外初见故意引她去草屋,到送她来沈府替她为伯娘传话,再到状似无意的诱她在沈府留宿,这一桩桩一件件,他看似是在尽心尽力的帮她,其实每一步都是步步为营,都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 崔英暗暗咬紧后牙槽,在心底深处给裴君慎记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她还是气不过,不由冷声怪气:“裴大人向来料事如神,想必兄长所言裴大人心中早有丘壑,只是未曾告诉兄长罢了。” 裴君慎闻言一怔,长睫轻闪,心神无端慌了慌。 27 第二十七章 你若害怕 本官就叫崔伯安…… 公案隔间里的那盏油灯摇摇晃晃、苟延残喘了两三刻, 却在眼看就要脱离苦海回归同伴之际突然遇见一阵凉风,嗖地一下就被掐灭了微弱火苗。 一缕青烟毫无预料地仓促升空。 此时在裴君慎心头无端升起的那股慌意, 就恰如这缕始料未及的青烟。 若说他从未想过会被揭破谋算, 那倒也不尽然。 油灯自它燃起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会熄灭,而他用计筹谋那一刻便料到终有一日会被人看穿。 只是裴君慎没想到这一刻会来得如此之快,亦未料到……自己竟会如此在意。 不过从方才崔伯安只泄露只言片语,崔六姑娘便从这只言片语里迅速勘破昨日之事来看, 或许多年不见, 崔六姑娘早已不是四年前的崔六姑娘。 她若聪慧, 将来或可自保。 思及此, 裴君慎稳了稳方才被崔英扰乱的心绪,看向崔伯安道:“不知崔寺丞崔勘破此案有几分把握?” 看来这是应允了。 崔瑾原本微微向前探的身子倏然挺直,老神在在地笑了笑:“少卿大人, 实不相瞒,下官并无半分把握。” 裴君慎:“……” 崔英:“?” 两人一个失语一个讶异, 齐齐望向崔伯安。 尤其是崔英,眼神中除了讶异还有三分恐慌两分敬佩,既恐慌崔伯安的不靠谱,又敬佩他的胆子大,竟敢对顶头上司说这种实话。 * 月色朗朗,自三伏天后肆虐了月余的秋老虎这几日似乎终于安生,夜里渐渐有了凉意。 崔英三人穿过府衙后门, 再走过一座长桥便到了著名的大理寺水牢。 夜色中, 两名守牢的狱卒瘦瘦高高, 通身灰衣,气质阴沉,远远瞧着便是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崔英脚下忽生寒意, 原本跟裴君慎和崔瑾并排而行的脚步缓缓调慢,没一会儿就躲到了两人身后。 不想这时裴君慎却突然身形一顿,转头看向崔英。 崔英莫名叫他看得心下一虚,登时往伯安兄长身后挪了挪。 而崔瑾见状也好奇地转回身来,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巡视。 他这一路都走在六妹妹身侧,并未发现裴君慎对六妹妹做什么逾越之举,甚至连话都没说几句,这好端端的走着路,两人为何突然停了下来? 旷野风异,三人顿足,四周莫名静了一瞬。 最后还是裴君慎先行开口打破了这份寂静:“崔六姑娘,此刻后悔还来得及,你若害怕,本官便让崔伯安送你回去。” “六妹妹害怕了?”听见此言,崔瑾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先前一直与他们同行的崔英,不知何时竟落了他与裴君慎数步。 “没有,我只是、只是脚疼。”崔英连忙摇头,矢口否认,在丢人现怂和不耻卖惨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 “脚疼?”崔瑾只知崔英在沈府伤到了手,不知她在沈府还伤到了脚,闻言不由说道:“六妹妹怎么不告诉为兄?” “赵寺丞去年冬日不慎摔断了腿,求着兵部的刘主事给他造了辆四轮车,如今就在公务堂放着吃灰呢。” “兄长,不碍事。”崔英说着跺了跺脚,忍着细微疼意笑道:“走路走乏了而已,咱们快些去见荀女医罢。” 其实这会儿距离大牢已经不剩几步路,崔瑾闻言转头看了眼大牢,颔首道:“也好,一会儿我请狱卒传个话,让崔达将马车驾到这儿来。” 崔英点点头:“多谢兄长。” 见她心意已决,裴君慎当即便也狠下心肠,敛眸沉声道:“既然六姑娘心意已决,本官便不再相劝。” 话落转身拂袖,率先向水牢大门走去。 崔英看着他的背影深吸口气,旋即攥了攥拳,提步跟了上去。 崔瑾倒是走在了最后,看着前头一高一矮两道背影,总觉得两人昨日在沈府定是发生了什么。 不过眼下更当紧的是审讯荀芜荑,他暂且压下瞧热闹的心思,快走两步追了上去。 大理寺守牢狱卒的外表虽瞧着不太和善,办事却很是得力牢靠。 即便是面对裴君慎这个大理寺少卿,他们该问的事项也一项都没少问,两人仔细盘问过崔英的身份,又将崔瑾手中的两封通行公函记录在册,而后才放崔英随崔瑾和裴君慎一起进入大牢。 水牢临水而建,又在地下,故而其内常年阴冷潮湿。 崔英跟在崔瑾身侧,每踏下一步石阶便觉周身寒意又重了一分。 早知道这牢里这样冷,她出门时就该披带上谢嬷嬷昨日给的那件大红氅衣。 嘶,好像不太行,那件氅衣颜色太扎眼了,不太适合披来这牢里,回头得跟嬷嬷说一声,待到冬日还是要做两件素朴些的氅衣才行。 这样边走边想分着神,崔英身上的寒意总算减轻了些。 约莫半刻钟后,一行三人停在一间与马车车厢大小差不多的木牢旁。 水牢之所以称为水牢,便是因其分上下两层,上层为透风木牢,下层为浑浊河水而得名。 荀芜荑面容凌乱,身上衣衫像是湿透后又被风干,皱皱巴巴地贴着皮肤。 她蜷缩在木牢中央那层疏漏的木板上瑟瑟发抖,一动不敢动,似乎担心自己一个不慎便会掉进身下的冰冷河水。 鼻息间全是木头湿潮发霉的味道。 崔英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下,忽然明白了裴君慎的那句话。 ——“刑狱之案乃是这世间最浑浊最不堪的一滩脏水。” 她从前实习时虽跟着同事们审过人,但跟如今相比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 过去见识过最折磨人的手段也不过是“熬人”跟“关小黑屋”,现在却是水狱私刑,一个不慎就会审死人。 脚下青石潮湿,崔英无声观察完大理寺这间由高高石壁间隔而成的审讯室后才轻声开口:“两位大人,牢中可还有其他询话的地方?” 这间审讯室中一共有九间牢房,自入口处进来,便可见东面、西面、南面各有三间马车车厢大小的木牢。 犯人并未押满,算上荀芜荑也只有五人。 陡然有道轻柔娇弱的女声响起,原本背身面壁的犯人不由好奇地循声望来,但一瞅见身着黑衣脸寒似冰的裴君慎,他们一个个就又默契十足地转回头继续面壁。 今日好不容易有新人进来,他们才侥幸躲过一日审,可不想大半夜的找罪受。 唯有荀芜荑,在听见这声有些熟悉的声音后便慢慢睁开了了无生气的双眼,待到看清来人面容,她更是踉跄着爬起,朝崔英俯身作揖,嘶哑作声:“多谢……多谢六娘子、愿来见我。” 崔英眉心瞬间紧紧皱起,虽然她深知“人不可貌相”、“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可荀芜荑这番模样,当真是她害了那十三名失踪少女吗? 崔英心生疑窦。 而与此同时,方才听见她问题的裴君慎已冷声唤来狱卒,命他们将荀芜荑押去暗室。 28 第二十八章 胡搅蛮缠 其实有点逾距了…… 大理寺的暗室并不是什么好去处。 那几个默默面壁的犯人听见这话豁然睁开双眼, 原本浑浊死寂的眼中倏地闪过一抹惊惧。 这间审讯室中原本关足了九人,但后来有人被带去了暗室审讯,回来后没多久可就没了生息。 不过此事崔英不知, 荀芜荑一介平民初来乍到, 自然也是不知。 狱卒押着人先去了地下三层的暗室。 崔英此刻心事繁重,脑子里充斥着这两日从崔瑾和裴君慎两人口中得到的细微线索, 试图将这些散落的点连接成线。 可他们透露给她的信息点实在太少了, 连案件始末都未与她说通透。 只告诉她近半年来长安失踪了十三位妙龄少女,现场作案手法相似疑为一人所为, 以及当今圣上催得紧, 命大理寺和刑部务必在半月之内破案。 算起来如今半月之期已不剩几日, 恐怕最迟中秋休沐后,李玄贞便会问刑部跟大理寺要个结果。 此外唯一透露给她的线索便是裴君慎查出那些少女生前都去过荀门药堂看诊,故而便下了暗桩盯着荀门药堂,没想到这一盯竟盯出两个案件的嫌犯。 思绪翻飞,崔英沉浸在案情中,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一声低沉地——“到了。” 她猝然抬眸, 险些就撞上近在咫尺生人勿近的裴君慎,淡淡的皂角香瞬间涌入鼻息, 缠绕蔓延,腐蚀心神。 崔英急忙后退两步, 避开了他。 崔瑾有意给他们两人留出空间,一直在他们身后十数步的距离跟着, 见此情形,心中愈发笃定六妹妹跟裴君慎之间必是发生些他不知道的嫌隙。 否则以六妹妹如今的性子,怎会浪费方才那番与裴君慎拉近距离的好机会? 思及此,崔瑾不由快走几步, 走到崔英身边为二人解围:“六妹妹一路上心事重重,可是担心该如何面对荀芜荑?” 崔英眼睫轻垂,掩下思绪:“不瞒兄长,是有一些。” 崔瑾便开解道:“她既提出要见你,定会主动告诉你她之所求,六妹妹只需听着便是,无需多做其他。” 崔英点了点头:“嗯,兄长言之有理。” 这时先他们一步把荀芜荑押来暗室的狱卒出门来报——“少卿大人,寺丞大人,人犯押好了,书案上也备好了笔墨纸砚。” 禀报完狱卒还悄悄掀开眼皮瞅了眼崔英,心下暗道今儿晚上恐怕是要白忙活一场,就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娘子能审出什么来? 裴君慎方才也乱了神,闻声并未注意到狱卒的小动作,只侧身望向崔英嘱咐:“本官与崔寺丞就在门外候着,若有什么意外,你只需扯动书案左上角处的红绳,我们就会立刻打开暗室大门。” 大理寺的水牢早在天后初期便建起,至今已有半百年头,不论是审讯手段还是审讯工具皆已十分成熟。 听见裴君慎此言,崔英便仰头观察了一眼暗室门扉,果不其然在石壁上方看见一块活石。 她收回视线,朝裴君慎拱手作揖:“多谢少卿大人提醒。” 端得是一副极有礼又极疏离的模样。 裴君慎藏在袖袍下的手不禁紧了紧,只能强压心绪,转身望向暗室门扉,不敢再看崔英。 崔英这厢却还有疑问未决,临进暗室前,她看了眼站在右边的崔瑾又看了眼站在左侧的裴君慎,谨慎问道:“请恕六娘冒昧,不知兄长和少卿大人是否都认定荀芜荑就是凶手?” 崔瑾闻言愣了一瞬,旋即难得蹙眉道:“难说。” 裴君慎却负手而立,双眸沉沉:“未必。” * 暗室,书案旁。 崔英拉开木椅,缓缓坐下。 方才那两人一个“难说”一个“未必”,听起来似乎是同一个意思,可若往细里深究,便会发现他们的侧重点截然不同。 伯安兄长心里的答案其实更倾向于“是”,之所以没这么说,是因为如今证据并不算确凿,他身为侦案之人必须保持客观谨慎的态度,不到证据确凿那一刻便不会轻易下定论。 裴君慎的答案则更倾向于“否”,未必,未字先行,他心里恐怕并不认为荀芜荑是少女失踪案的凶手,只是眼下尚未出现旁的嫌疑人。 “六、六娘子……” 一道微弱呼声唤回她的思绪。 崔英敛神抬眸,倏然瞪大双眸:卧槽!救命救命!这鬼地方是什么人间炼狱啊!! 十字架铁链锁身,鞭斧刑具血淋淋地挂墙,铜炉烧烈火,铁烙片发红滚烫——好家伙,这到底是审人还是杀人? “六娘子、可是害怕?” 刑架之上的荀芜荑却比崔英要镇定,见她这番神色眼中竟露出些许关切。 “不是。”崔英不想现怂,闻言连忙压下心底震惊,轻吸口气,提笔蘸墨:“荀女医想说什么,这就说吧,我准备好了。” 荀芜荑瞧见她的动作怔了怔:“六娘子……是要自己写询案证词?” 崔英轻吸口气,迅速让自己进入正常状态:“荀女医,即便我此刻不写,出去之后也不会向兄长和少卿大人有任何隐瞒。” 她说着抬眸,看向伤痕累累的荀芜荑叹了口气,她相信荀芜荑不会天真的想不到这点,所以她实在不明白荀芜荑为何执意要见她? “其实荀女医应该清楚,不管你藏着什么秘密,只要告诉我,就等于告诉门外的两位大人。” 听见这番直言,荀芜荑嘴角顿时溢出一丝苦笑,喃喃道:“是,我清楚……只是未到最后一刻,趁我这身残命还有几分价值,我自然要搏上一搏……” 搏什么?搏活路么?若她当真为少女失踪案的幕后凶手,别说是找来她,便是找来天王老子也搏不出什么活路。 崔瑾想着蹙了蹙眉,垂首将荀芜荑言行概括于纸面。 见状,荀芜荑心底仅存的缥缈希望几乎就要散尽。 然而除了崔六娘,她已找不出第二个能帮她的人了。 她生于洛阳,长于长安,从小就看着父亲行医救人。六岁那年她便发下宏愿,长大后一定要跟父亲一样做大夫行医救人,那时父亲分明很高兴,称她有大志向、称她巾帼不让须眉,出门为达官贵人看诊时总会带着她做药童。 可这一切在她十六岁那年却忽然变了。 父亲不知为何竟认了罗子甫做弟子,倾囊相授,爱护有加,渐渐不再让她跟着行医,还给她找了门亲事让她嫁人。 但罗子甫此人天赋平平,荀芜荑自认父亲绝不会忍耐他的平庸,迟早有一日会重新发现她才是最有资格传承他医术之人。 所以她听父亲的话,不吵不闹的嫁了人。 夫家待她很好,夫君也尊重她的志向,从不阻她外出行医,有时下值后得了空闲,还会特地去她坐诊的药堂去接她回家。 那几年,荀芜荑曾一度想过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未尝不可。 她不必在乎父亲如何看她,也不必在乎父亲隔三差五就劝她归家相夫教子的闲话,反正夫君都会替她挡着。 未曾想上天却不肯放过她,八年前徽帝登基,肃清党野,她夫君一个在城门守值的小小兵卒莫名就背上了叛军之名,抄家斩首,叫冤无门。 而当初她的命,是父亲散尽家财才侥幸保住……这世上,心善之人终究是太少。 近三十年的岁月如上元烟花般闪过脑海,荀芜荑闭了闭眼,两行浊眼怆然而下。 “六娘子,不管他们要给我按什么罪命……我都认,只求六娘子发发善心,为我女儿留一条活路。” 女儿?崔英提笔的手一顿,荀女医怎么会有女儿?府中的人明明说过荀女医一直是独来独往孑然一身啊! * 出了暗室门,崔英把询案笔录往裴君慎手中一塞便急急问道:“少卿大人,你的人是在何处抓到的荀女医?还请大人快快带我前去——” 一旁崔瑾闻言顿时满眼诧异:“六妹妹,荀芜荑对你说了什么?” 崔英回道:“都在询案笔录之上,兄长一会儿看过便知,但是眼下事态紧急,还请少卿大人相信我,莫再……” 她说到这儿顿了顿,将“对我诸多隐瞒”这几个字吞回了肚里,此地毕竟是大理寺大牢,若将这话出来多少显得有些逾越。 而裴君慎则趁短短两句话的功夫迅速看完了崔英攥写的询案笔录,继而急声吩咐狱卒:“丁乙,备马。” 话落他便将笔录交给崔瑾看,同时大步朝牢外走去。 崔英见状紧跟上前:“少卿大人,我答应了荀女医会让她见到活人。” 裴君慎:“六姑娘,嫌犯之言不可全信,你就不担心那里会有埋伏?” 崔英:“担心,但这不是还有少卿大人在吗?我相信少卿大人定会护我周全。” 说着她小跑两步,凑到裴君慎身边低声:“我记得明白,昨夜少卿大人那番话中清清楚楚的有句“护之”,所以我此言应该并未逾距分寸吧?” 裴君慎闻言轻怔,微一偏眸就看见崔英眼中闪烁着狡黠又灵动的碎光。 其实有点逾距了。 巧借“护之”之名来掩盖她妄掺刑案的小心思。 但裴君慎今夜躁动半晌的心却在此刻忽地平静下来,他好像更习惯她这般胡搅蛮缠的对他。 是以——须臾后他轻声:“并未。” 29 第二十九章 探案如神 到底是从哪儿传…… 狱卒丁乙办事利落, 得令后便一路疾跑去了大理寺的马房牵马。 当裴君慎和崔英来到牢外之时,他正牵着一匹健壮骊马急匆匆跑回来。 崔瑾边看询案笔录边在后头追着崔英和裴君慎,及至大牢门外, 他终于面色凝重地看完了询案笔录。 若询案笔录上的荀芜荑所言为真, 那这桩案子便又断了线索。 “……不知少卿大人可否带我一程?” 正想着,崔瑾耳边忽地响起自家六妹妹的话音。 他回过神来,就见狱卒急喘着气将马绳递到裴君慎手中。 无需多问,崔瑾便知裴君慎这是要去昨夜抓到荀芜荑的那处山腰荒院。 “六妹妹, 坐马多硌得慌, 咱们坐马车去。”恰逢此时崔达和车夫驾着马车赶到了大理寺长桥对岸,崔瑾遥遥指了指自家马车, 贴心规劝。 裴君慎原本正要应允崔英,闻言薄唇微动, 生生将话意忍了回去。 崔英确实也不想吹冷风,方才提出让裴君慎带她只是怕他再将她甩下, 这会儿听见崔瑾所言便问:“兄长知道昨夜抓捕荀女医的地方在何处吗?” 崔瑾颔首:“自然。” 虽说暗中盯差荀门药堂一事裴君慎办得极其隐秘, 除了他那几个亲信之外大理寺便无人得知, 但昨夜一将荀芜荑抓进大理寺,此事便成了一张明牌, 只需稍加打探,并不难得知荀芜荑是在何处被捕。 “那就再好不过了。”崔英面露喜意, 早知兄长知道抓捕地点,她方才就不求裴君慎了。 见他们兄妹二人三言两语便愉悦商定,裴君慎纵使心中再有妄念,此刻也只得垂着眼道:“既如此,本官便先行一步。” 话落便翻身上马,策马远去。 崔瑾见状好整以暇地瞧了眼裴君慎离去的背影, 心下暗暗打定主意,待过两日有了空定要好好盘一盘裴少卿,问问他昨日跟六妹妹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崔英此时的心思全在案子跟救人上,闻言倒并未多想,眼看马车驶到跟前便催促崔瑾道:“兄长快上马车,咱们可不能落他太多。” 说着不等车夫放马凳,便扒着车门急急跳进车厢。 崔瑾瞧见一乐,边摆摆手让马夫不必再卸马凳边跳上车道:“四年不见,六妹妹如今行事倒是颇有为兄风范,不过六妹妹可莫让你大伯知道,他这人性子迂腐,往日里没少骂我。” 崔英闻言一怔,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行为与从前的“崔英”极为不符。 不过这两年她已积攒许多面对此类事情的经验,下一瞬就笑着拱手向崔瑾作了作揖:“那恐怕就要劳烦兄长为我保密了,六娘可不想挨大伯训斥。” 崔瑾自然是满口应下,皱着眉苦道:“六妹妹真是高看为兄,平日若无事,我才不爱往父亲跟前凑。” 说完他便轻敲车壁,扬声吩咐车夫——“速速跟着裴少卿,去长原坊东巷。” * 清风朗月,马车疾行。 崔府的车夫和马儿个个都经过了千挑万选,故而这一路上尽管颠簸了些,但车夫总算不负使命,紧紧跟住了前头骑马的大人。 崔英和崔瑾跳下马车时正好看见裴君慎推开院门,抬脚往院子里走。 两人急忙提着步子跟上去。 荀芜荑藏匿孩子的这间门宅院位置偏颇,虽隶属于长原坊东巷,但具体位置却是在东巷后山的半山腰上。 四野无人,两间门小木屋孤零零地驻立在山间门,院落略显破败,一看便知平常鲜有人至。 按荀芜荑的说法,她的女儿在五岁之前是由一位聋哑老嬷嬷照料的,她每隔月余才会上山去看女儿。 但三年前那位老嬷嬷寿终正寝,从那以后女儿便被她藏在了屋中地窖,她每隔七日便会以走医之名上山探望,也会送去足够女儿生活半月的食物和水,每三个月则会给女儿送去几身应季的衣裳。 “荀女医说地窖的入口有两个,一个在正房,一个在厨房柴火堆旁。” 跟上裴君慎后,崔英小声说出她未记录在询案笔录上的信息。 “我去厨房守着。”崔瑾闻言速速低声,主动领了防守后路的任务。 “那我与裴大人一同去正房。”崔英遂看向裴君慎,神色警备。 裴君慎自知崔英如今对他已没有信任可言,见状只能无奈颔首,低声叮嘱:“六姑娘要跟在本官身后,切莫妄动。” “嗯。”崔英答应,点了点头。 不过院子里的厨房四面透风,只有顶上搭了棚,崔瑾只要走到柴火堆旁守着就是。 正房房门上却上了锁,崔英走到门前弯腰凑近瞧了瞧,有些发愁:“裴大人,如果我们破门而入,会不会吓着小姑娘?” 裴君慎闻言偏头瞧了眼守着厨房地窖出口的崔瑾,淡声道:“若荀芜荑所言为真,吓一吓倒也无妨。” 言罢,不待崔英反应,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锢住她的腰将其掩到身后,继而一脚踹开房门。 “!”崔英猝不及防地看着这一幕,顿时暗自腹诽:裴君慎这厮探案如神/的名声到底是从哪儿传出来的谣言?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小姑娘不跑才怪!! 然而这念头闪过不足半刻,当崔瑾在厨房柴火堆旁一把拦住像泥猴子一样的小姑娘时——崔英便知是她错怪了裴君慎。 夜空下,一个七八岁大满身污泥的小姑娘逮着崔瑾又打又咬,嘴巴却死死抿着,未有半声哭嚎。 崔英急忙从地窖中钻出,轻声唤小姑娘的名字:“荀小满,是你母亲让我们来找你的。” 她话落,那小姑娘拳打脚踢的动作果然顿住。 崔瑾闻言看看老实待在他手中不动乌漆嘛黑的小姑娘,再看看钻了一通地窖脸颊染着两块灰的六妹妹,诧异道:“她叫荀小满?六妹妹为何不曾记在案录上?” 崔英顿了顿,轻咳一声解释:“我一开始以为兄长不知道此地,便将这消息隐了下来……” 哦,明白了,这是在防着裴君慎。 崔瑾心下嘀咕,抬眸瞧了眼站在六妹妹身后沉默不语的少卿大人,不由叹了口气:“除了此事,六妹妹可还有隐瞒什么?” 崔英连忙摇摇头:“没有了。” 就只有两件,第一件事是屋中地窖的出入口有两个,第二件便是荀小满的名字。 她既答应了荀芜荑要让她见到活人,自然要为其谋算一二。 今晚在大理寺公务堂那番交涉,足以让她看清裴君慎此人有多么算无遗策,其心计又有多深不可测。 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她若不多加防范,恐怕什么时候被他卖了都还傻呵呵地帮他数钱呢。 但崔英亦知嫌疑人口供对办案人员破案的重要性,所以除了这两点事关小姑娘安危的信息之外,她便再没有任何隐瞒。 幸好荀芜荑所言为真,这地窖里藏着的当真是她女儿,也就不枉崔英冒了这一次险。 与此同时,浑身脏兮兮的荀小满在盯了崔英好一会儿后终于一字一顿的开口:“姐姐,你知道我娘亲、被什么人、抓走了吗?你能救救、救救娘亲吗?” 昨日裴君慎的人抓到荀芜荑之后其实搜过一回地窖。 但那时天色未亮,荀小满个子又小,便趁他们不察从厨房的出口偷跑了出去,直到荀芜荑被人带走,她才又悄悄潜回地窖。 而这会儿荀小满之所以不哭不闹,则是因这世上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 除了三年前已逝的老嬷嬷,便只有荀芜荑一人知晓,且荀芜荑的警惕性很高,数年来时常叮嘱女儿——若将来有人来此处找她,只有那人叫出她的名字,她才能跟来人走。 是以此时荀小满正怯生生地望着崔英,眼中闪着浓浓的哀伤又闪着一丝期待。 她虽然极少与人交流,但并非不通人情,这才过去短短一日,娘亲如果没有出事怎会叫这个姐姐来找她…… 崔英看着小姑娘闪着泪光的眼神,心头微涩,吸气道:“我来找你便是带你去见你娘亲,她目前没事,但可能会被关很长一段时间门,所以才让我照顾你一段时间门。” 荀小满眼睛顿时亮起来:“真、真的吗?姐姐,娘亲、娘亲还活着?” “嗯。”崔英点点头,低头朝小姑娘伸出手:“你现在跟我走,我保证,天一亮你就能见到你娘亲。” 荀小满急忙伸出了小手,但在搭上崔英葱白的手指前却顿了顿,又把手撤回去放在肚子前的衣服上用力擦了擦。 可她身上的衣裳早已沾满泥灰,擦来擦去也没能把手擦白。 “没关系的,小满。” 崔英笑着握住她两只小手,弯着眼睛道:“咱们回头用水洗洗就好了。” * 马车上,荀小满捧着帕子上的点心大口大口地吃着,吃两口还要再喝一大口乌梅浆。 她今天只顾着躲藏,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其实这盒点心原是崔英给簪秋、崔达他们准备的,今日在府中用晚膳时因她吃得不多,簪秋便也没敢多吃。 崔达随兄长回来后不是在书房外守着就是去外头备马车,就没看见他有空吃东西。 崔英担心他们夜里挨不住,这才让谢嬷嬷去厨房备了点心。 这会儿一瞧,那盒里的点心确实下了些,想来应是他们在大理寺外等待的时候用过。 因着马车上有小孩,崔瑾一上马车便特意嘱咐车夫驾慢些,不必如来时那般急。 车夫领命应是,这会儿将马车驾得稳稳当当,放盏茶都不会洒。 裴君慎则先行一步回了大理寺。 此时天边泛起鱼肚白,估摸着时辰已经过了五更天,刑部那里着急提人,这会儿恐怕已经赶去了大理寺。 他若不回去,恐怕留不住荀芜荑。 30 第三十章 翻窗而入 第一次未走寻常路…… 一个时辰后, 天光大亮。 崔达为了保持清醒,半路上就主动请命去了前头跟车夫一起驾马车。 而马车里其他人也都打起了盹。 崔瑾单手撑着车壁闭目养神,簪秋迷迷糊糊地点着脑袋, 崔英右手搂着大吃大喝过后不小心睡着的荀小满,自己也有些困乏, 上下眼皮止不住的想要相拥在一起。 好在没过多久, 一直平稳行驶的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崔达在外轻敲车壁——“公子,六娘子,咱们到了。” 崔英闻声刷地睁开双眼, 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旋即轻唤了声“兄长”, 轻拍崔瑾的肩让他醒来。 崔瑾惊了一跳, 睁开眼迷迷瞪瞪地瞅了一圈马车之后才忽地一拍脑袋,面露惭色道:“为兄原只想闭着眼歇歇, 没曾想竟睡着了, 咱们到大理寺了不曾?” 崔英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点点头说:“到了。” 崔瑾闻言便掀开一角车帘, 打开车窗去看外头情形。 这一看他却不由皱起眉头:“六妹妹,咱们不是跟裴少卿说好只让荀芜荑和荀小满远远见一面的吗?我怎么瞧着衙门口的情形不太对?” “哪里不对?”崔英神色一凛, 急急趴到车窗口往外瞧, 暗道千万别是裴君慎又摆了他们一道。 没想到这一瞧,竟还真发现了不对—— 刑部来大理寺提人, 将人带走的同时还要跟大理寺交接好各种文书以分其责, 故而通常都是刑部的人先过府衙交接文书,而后再由大理寺狱丞派狱卒将嫌犯押到府衙来,让他们从府衙将嫌犯带走。 因着荀小满的生父涉嫌八年前的一桩反叛案,所以在裴君慎回大理寺之前, 他们三人便商定由裴君慎拖延时间、等崔英他们到了大理寺衙门外时再将荀芜荑交给刑部。 如此刚好能让母女两人远远看一眼彼此。 毕竟荀小满的身份目前仍需保密,不宜暴露,自然也不宜与荀芜荑过分相亲。 可眼下的情形却跟他们商定的计划截然相反,荀芜荑手上脚上绑着铁链,刑部的人竟跟裴君慎一起站在衙门口等候,摆明了已经知晓荀芜荑要见人。 崔英眉心顿时拧起,愤愤甩下车帘:“他怎能这般出尔反尔?” 崔瑾见状只好先行安抚:“六妹妹莫急,兴许裴少卿另有安排,以为兄这一年跟裴少卿共事的经验,他应当不是这等背信弃义之人。” 话音刚落,马车外的崔达忽然出声提醒:“公子,六娘子,裴大人朝咱们马车这里走来了。” 崔瑾闻言便敛了敛神,弯腰推开车门,踩着马凳下车。 但他们都没注意到荀小满这会儿竟叫他们两人说话的声音吵得醒了过来,她瞧见崔瑾下马车的背影倏地来了精神,小身板腾地一下站起,紧跟着崔瑾就跳下了马车。 “小满!”崔英瞧见心中一紧,急忙伸手拉她,却只拉住一团虚影。 小姑娘跑跳起来真的比猴子还灵巧。 崔英匆匆跟下车,想着只要在马车外拦住她,事情便有转圜的余地。 可她刚跳下马车,人却被裴君慎横空拦住——“六姑娘,本官查过卷宗,荀芜荑的亡夫满毅在两年便已陈冤。” 不知是不是料到崔英会误会,他拦人的同时便直入重点讲清了缘由。 崔英一怔,满目怒色登时变成了惊讶,旋即又疑道:“裴大人此言当真?”——谋反这么大的罪过怎会轻易陈冤?再说若是早已陈冤,荀芜荑为何不知? 裴君慎却有些反常,听此质疑竟未解释半句,反而面色阴沉地收回袖袍,转身就回了大理寺。 崔英不解,转头看了眼崔瑾,见崔瑾面无急色,这才稍稍放下心没继续追荀小满。 而崔瑾这时像是想起了什么,不由叹息着向崔英轻喃:“两年前,朝廷确实陈冤过一桩反案……” 但话说到这儿,他就没再往下说,似乎是意识到眼下不是谈起此事的时机。 崔英却暗暗记下此事,待荀小满跟荀女医见完面随他们回崔府后,她便又找了个由头问崔瑾:“兄长,小满她父亲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瑾今日还要上朝,闻言便先吩咐崔达去柏园替他取官服官帽来,然后才神神秘秘地看着崔英道:“此事说起来与裴少卿关系甚紧,六妹妹当真想要知道?” 崔英眼睫颤了颤,无奈道:“兄长莫要多想,我问此事与少卿大人无关,只是好奇究竟是何人有如此胆魄,竟敢为这般大案陈冤?” 崔瑾听罢不禁笑了笑,“六妹妹,为兄便不跟你卖关子,据我所知,两年前陈冤的那桩谋反旧案便是——” 他微顿,声音低了又低:“老裴侯与长昭公主之案。” 崔英顿惊,眸光微闪:“老裴侯与长昭公主?” 那岂不就是裴君慎父母的冤案?怪不得……怪不得那时他的神情那般阴冷沉重。 * 离开淮柳阁,崔瑾又去了一趟霞光院见母亲王氏,将荀小满的事向其粗略交待了一番,然后才匆忙出门赶去宫里上朝。 好在昨日李玄贞熬夜看奏折直到三更天才睡下,今日起晚了半个时辰。 当崔瑾一路疾行赶到宣政殿站在自个儿位置上时刚刚好就见马公公从偏殿走了出来,扬声高宣:“圣上到,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不过崔瑾躲过了在朝上被圣上训斥,却没躲过叫崔嵩明训斥。 下朝后,崔瑾原本紧赶慢赶地在找裴君慎,想跟他聊一聊荀芜荑的案子。 谁承想裴君慎没找到,他却被自己父亲轻轻拍了拍肩,面无表情的让他去马车上叙话。 崔瑾:“……” 噫呼哉,吾命悲矣。 与此同时,在淮柳阁舒舒服服地补了两个时辰觉的崔英这会儿才刚刚醒来洗漱更衣。 荀小满一早便叫伯娘带去了霞光院,崔英不好多说什么,便叫谢嬷嬷跟着过去照看一二,此时两人都还未归。 簪秋这会儿则正躺在外间的卧榻上呼呼大睡。 崔英没叫醒她,昨夜小秋跟着她奔波一夜,是得多睡会儿觉休息休息。 洗漱完,换好衣裳,崔英随手用银簪挽出一个发髻,端了盘早上谢嬷嬷给她们备的点心还有半壶乌梅浆去了对面小书房。 进到小书房后,她将点心和乌梅浆放在临窗的矮几上,打开半扇窗通风,继而走到书架边上随手抽出本《边塞志异》来看。 但—— 崔英无法沉下心。 不到半刻便将边塞志异扔到一边,一口咬着桃花酥,一手提笔蘸墨在宣纸上写写画画起来。 如荀芜荑所言,她的确帮助了十三名失踪少女其中的三人逃离了长安。 对,是逃离,不是杀害或者引诱拐卖。 她说的那三名少女,一个是不甘被父母强行送去有钱人家做小妾,一个是从小便在家中受父兄欺凌,还有一个是母亲早亡、父亲性情大变日日打骂,小女孩承受不住这样的日子才会求荀芜荑帮她逃跑。 荀芜荑行医多年,自然积攒下许多人情。 这些人情求不得大事,但像这样帮小女孩逃离长安、再给她们寻条生路的小事却并不难办。 而那封只有一句话的信,则是其中一名叫莫玲儿的姑娘所书。 思及此,崔英垂眸在宣纸上写下“莫玲儿”这三个字,心道倘若昨夜荀芜荑与她说得皆是实话、倘若裴君慎和伯安兄长愿意花时间派人去查真伪,那么少女失踪案恐怕就又陷入了死胡同…… 不想在她沉思之际,耳边却忽地闪过一道疾风——“噌!咚!” 崔英下意识侧身躲避,便见一枚青灰石子深深扎进书架木桩之中。 裴沅?她压了压眸,眉间霎时闪过薄怒:“既然来了,躲着作甚?” 若说当日在草屋之中,崔英只当那枚嵌入墙壁的石子是意外、是裴君慎手下之间通信的暗号。 那今日小书房这枚石子就是明明白白的告诉她,裴沅当日所言所行就是在针对她。 随着崔英话音落地,小书房窗棂倏然大开,一道灵巧的黑色身影跳窗而入。 果然是裴沅。崔英竖了竖眉心,放下墨笔,“裴姑娘今日贸然前来,敢问有何贵干?” 她说话并不客气,裴沅一听顿时炸毛:“崔六娘!你好大的能耐!竟让大人把我跟夫君赶出长安!” 赶出长安?崔英诧异抬眸,不可置信地笑了声:“裴姑娘何出此言?” “我与裴大人仅有几面之缘,而你跟你的夫君却是裴少卿的亲卫,他下令让你们出长安,与我何干?” 裴沅此时却听不进任何道理,怨怒道:“怎么与你无关?即便你不曾在大人跟前嚼过舌根,大人也定是因那日在草屋之中我与你生了嫌隙才会让我们走!” 崔英险些被气笑,不想再跟裴沅周旋,索性直言道:“裴姑娘,你忽略了一件事,当日可是少卿大人主动带我去的草屋。” “他的确帮了我一个忙,但他帮我亦是为了达成自己想要的目的。” “若他当真因草屋之事让你离开长安,恐怕并非因我之故,而是因你办事不利——险些坏了他的安排。” 裴君慎帮她是想利用她借机接近伯娘,他待她好,也是为了让伯娘满意他的表现,否则伯娘才不会掺和进他大理寺的案子,更不会去找大伯,让大伯跟裴君慎达成了某种合作。 不过崔英一直以为此事只有她这个局外人被蒙在鼓里,没想到裴君慎的手下竟也不知。 “你看,我都明白了你却还不明白……” 崔英说着摇头叹了叹,继续扎心:“如此不堪用,若换做是我,想必也会和少卿大人做同样的选择,送你离开长安。” “你——”裴沅听完这番话却更加气急败坏,倏然抽出腰间软剑:“你胡说!” 然而软剑刚刚抽出半鞘,她抽剑那只手就被凌空飞来的暗器打落,皮肉瞬间绽裂,血滴横流。 裴君慎翻窗而入,第一次未走寻常路潜入淮柳阁。 31 第三十一章 你藏好 千万不能被人发现…… “大人!手下留情!” 与此同时, 李京楼紧随其后从窗口翻进书房,挡在裴沅身前跪地求饶。 瞧着一个接一个闯进来的人,崔英差点儿气得吸氧, 这些人武功高强了不起是不是? 一个个的就算视崔府私护如无物,那好歹也得给崔霁一个薄面吧?这么明目张胆的闯入崔府是嫌刑部尚书的官职不够高吗! “少卿大人——” 她深深吸口气,看了眼裴沅滴落在书房地板上的血迹,竭力忍耐又暗暗施压:“还请诸位稍微、稍微放尊重一点, 这里毕竟是尚书府, 万一一不小心落下个行刺朝廷命官的罪名那可就不好玩了。” 如今长安崔府中住得多是文官, 府中布防或许是差了些, 拦不住这些个武功高强的暗卫, 但她若真出了事,崔氏一族可绝对不会放过行凶之人。 裴君慎薄唇紧绷,看着面前两个曾追随他多年的下属, 眼底微不可见地闪过一抹戾色。 这四年来日子过得太好,他们的心确实都太野了些。 沉思须臾, 他倏然转身看向崔英, 垂眸拱手:“他们二人, 但凭崔六姑娘处置。” 崔英仰眸, 神色狐疑地瞧了裴君慎一眼, 这人心里又在打什么主意? 她方才还以为他会为裴沅他们求情, 又或者是先将这二人赶走,然后再冠冕堂皇的向她道歉…… “罢了。” 权衡再三,崔英敛回视线, 顺水推舟道:“他们既然是裴少卿的人,那便交由裴少卿处置吧,你我二人毕竟有婚约在身, 没必要将此事闹大。” 当年老裴侯和长昭公主蒙冤横死之后,崔府曾为“崔英”退过一次与裴君慎的亲事。 可是后来太上皇李晖登基了。 裴君慎的母亲乃是李晖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若说他对当年崔氏所作所为没有一丝芥蒂,那恐怕不太可能。 只是碍于崔氏一族门楣根深,当年徽帝李暄继位之时崔霁又曾为其献过保命之策,李晖登基后才未提此事,只当裴君慎从未定过崔家这门亲。 不过那会儿谁都没想到裴君慎的亲事竟会如此不顺,柳家娘子和张家娘子竟皆在与裴君慎定下亲事后不久便暴病而亡。 裴君慎也因此落了个“克妻”的名声。 两年前李晖禅位,不止将江山交给了儿子李玄贞,连带着把照顾裴君慎成亲生子的责任也一并交给了他。 不知怎的,李玄贞就想起了十数年前长昭公主和“崔英”生母玉秀县主定下的这门娃娃亲。 在得知“崔英”这些年同样亲事不顺后,他便将裴君慎和崔霁宣进了宫,询问他二人的意思。 当然,面上说是询问,实则只是知会,他并未给裴君慎和崔霁二人拒绝的机会。 饶是如此,崔英还是在安平收到了伯娘王氏询问她意思的书信——敢于和李玄贞周旋,可见崔霁和王氏为了弥补“崔英”的确是耗费了不少心力。 可惜这份弥补终究是迟到太多。 当初崔英穿越过来的地点是安平崔府后院一汪不及两米深的粗浅池塘,崔府仆从救人时除了她这个人之外便再未捞出来任何旁的物件。 就像她无声无息得出现在这个时代一样,另一个“崔英”在无端遭人行刺后就这般无声无息地从这个时代消失了。 崔英不知道另一个“崔英”会作何选择,但她在安平两年始终找不到能够回家的方法,不得不奔赴长安另谋他算。 长安为国都,能人异士远胜安平,若在这里还找不到回家的路,那她恐怕就只能认命了。 而若想行事方便,少卿夫人的身份则远远好过崔氏未嫁女。 更何况裴君慎孤身一人,家宅简单,她嫁过去之后便能少许多桎梏,也不用再耗费心神防着谢氏跟崔霖那几个姨娘。 总之在安平宅斗的剧本,崔英属实是玩够了。 裴君慎让李京楼带走了裴沅,两道黑影从小书房窗口跳出,飞檐走壁,不一会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日光晃眼,崔英眯起双眸眺目远方,捡起先前被她扔在地上的《边塞志异》清声:“少卿大人,你可是欠了我一个人情。” 裴君慎见状默了默,走到矮几前挡住大半烈阳后沉声:“今日多谢六姑娘,六姑娘日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裴某必定竭力相助。” 崔英闻言愣了下。 这话听着还真是耳熟。 数日前她在荀宅被裴君慎救下,当晚伯安兄长带着他来淮柳阁找她询话时她就是这么允诺的。 彼时她是真心,希望如今裴君慎此言也是真心。 这般想着,崔英忽地伸手朝他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又将桃花酥往他跟前推了推,笑着问道:“裴少卿饿了不曾?可要吃些点心?” “……”裴君慎叫她这突然转变的态度弄得有些猝不及防,顿了好一会儿才轻眨长睫道:“多谢六姑娘好意,裴某今早用过膳。” “哦。”崔英一听便将点心拉了回来,然后给他倒了一杯乌梅浆:“那就请裴少卿说说裴沅究竟为何看我不顺眼吧?” 她起初以为裴沅是对裴君慎有情,但如今看来明显不是,否则裴沅方才跑来讨伐她的主语便会是“我”,而非“我们”。 原来是想知晓此事。 裴君慎幽深的黑眸微明,坦言道:“裴沅乃我裴氏族人,其父乃是我父亲身边副将,八年前,她逃离长安后曾辗转至安平拜访过令尊。” 崔英闻言立刻就明白了。 八年前,老裴侯和长昭公主出事的时候,裴君慎因偷偷离家远赴边塞化名从军而侥幸逃过一劫。 裴沅逃到安平去见崔霖,本是想求崔氏能想想法子寻得裴君慎踪迹为其庇护一二,却不想寻求庇护不成,反倒从崔霖手中接过一封退婚书,将崔氏和裴家的关系了断得一干二净。 可当时崔霖亦别无他法。 事关谋逆,连李晖都只能暗中派人去查裴君慎的下落。 崔霖又能有什么能耐庇护裴君慎?当年未将裴沅抓捕送官便已然是仁义之举。 “所以她就将此事记恨在了我头上?” 崔英把倒好的乌梅浆放到裴君慎跟前,转而杏眸微抬,看向裴君慎道:“那裴少卿以为呢?是否也觉得家父行事不妥?” 裴君慎顿时沉声:“不曾,此事六姑娘无需多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年罪案乃徽帝和姜后一手炮制,令尊若贸然参与其中,只会给崔氏一族带来不可估量的灾祸。” “此间门道理,裴某明白。” “便是阿沅,亦当感谢当年令尊放她离开安平之恩,说起来此事终究是我失职,未曾教导她辨明是非,这才让她行出今日这等偏颇之事,还望六姑娘海涵。” 话落,他拱手作揖,端得又是一副清正公子的模样。 可也许是昨晚在公务堂崔英对裴君慎的滤镜碎的太过彻底,她这会儿看着他这般君子言行,心境却与以往大不相同。 八年前崔霖所行虽算不得落井下石,但对裴君慎确实也没讲什么道义。 他即便不会因此而心生怨愤,可对崔氏、对她真的会一点隔阂都没有吗? 若当真没有,那究竟是他的心智当真足够君子,还是他太过克己复礼、日复一日的告诫自己不该心生执念? 崔英疑窦丛生,想了想便道:“裴少卿,我如今既好好的坐在这儿,那今日之事便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关于裴沅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还请裴少卿如实相告。” 裴君慎抬眸:“六姑娘但问无妨。” 崔英挺直背脊:“两年前,裴沅姑娘可曾去过安平?” 当年‘崔英’遇刺,簪秋只看见伤害她的人是一个身穿黑衣的蒙面人,可她当时离‘崔英’太远又太过害怕,只顾着尖叫喊人,根本无心去看那黑衣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后来崔霖派人去官府报了案,亦派人往长安给崔霁送了信。 但崔霁派去安平查案的人和安平府衙皆未寻到那黑衣人踪迹。 这两年,崔英也一直在暗中查探,可却始终无果。 那个行刺‘崔英’的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找不到凶手,此事便一直压在崔英心底,三五不时就会跳出来折磨一番她的心神,令她寝食难安。 是以方才她看见裴沅和李京楼跳窗离去、飞檐走壁,便想问一问裴君慎——“她”跟裴沅之间门究竟有何恩怨。 若当初在安平行刺“崔英”之人就是裴沅,那她悬了两年的心说不定就可以放下。 不料裴君慎闻言却果断摇了摇头,正色道:“六姑娘,你在安平之事裴某略有耳闻,但裴沅这四年来从未离开过长安。” “当真?”崔英闻言凝眉,顿时面露愁苦之色:“裴少卿,你仔细想想,她当真没出过长安么?你放心,我保证绝不把她告到官府。” 裴君慎却斩钉截铁道:“六姑娘,仅凭今日之事便足以让阿沅伏法,她若曾去安平伤你,裴某绝不会徇私。” 事情又陷入了死胡同。 崔英不禁丧气,愁愁叹了口气:“好吧,我信裴大人。” 裴君慎见状薄唇微动,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小书房外却忽然传来脚步声,还有荀小满人未至声先至的两声“姐姐”,他急忙起身,想要翻窗而出。 不料人刚刚站起,袖袍却忽地被崔英攥住—— “嘘!别说话!” 她杏眸微微睁大,不由分说就拽着他跑去书架背后,把他堵进了书架与墙壁的缝隙之间门。 “我出去把她们带走,你藏好,千万不能被人发现。” 崔英却并未察觉出什么不妥,只拢着裴君慎的衣袖把人往墙缝里推,神色认真而严肃的低声嘱咐。 32 第三十二章 如光似影 这由头很是正经…… 书房外, 谢嬷嬷牵着荀小满的手上了楼,待走到卧房门前便抬手敲门:“六娘?六娘你可醒了?” 书房内,崔英堵着裴君慎, 低声叮嘱完后便仰眸望他,等待他的应承。 没曾想裴君慎却迟迟未语,只是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崔英看。 太近,她离他太近,近到他能清楚地数清她的眼睫, 能清晰地看清从她漆黑瞳孔中倒映出来的自己。 裴君慎的心跳没由来得发紧, 喉头微滚。 崔英这会儿也怔了怔, 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堵人堵得太狠了, 看起来就像又要对他行什么不轨之事一样。 她蓦地后退一步,又急忙松开一直攥在手中的衣袍,快速低声地解释:“你别误会, 我马上出去。” 话音刚落,外头又传来谢嬷嬷的一声唤:“六娘?簪秋?” 随即还有一道轻轻推开门的声音, 想来是谢嬷嬷见她久不应声, 便带着荀小满进了卧房找她。 崔英再不敢耽搁, 匆匆转身往外走。 可刚刚迈开步子,她身后却传来一声低不可闻的“嗯”,听着闷闷的, 闷里又带着点乖,像是被人抛弃的可怜小狗。 嘶, 她脑子里怎么会生出这种奇怪念头?崔英连忙闭了闭眼,把这糟糕的念头甩了出去,同时大踏步地走到书房门口, 打开门朝对面唤了声:“嬷嬷——” 小书房的门很快打开又很快被关上。 裴君慎藏在书架与墙壁之间,透过书籍缝隙望着崔英纤薄的背影一点点变远,直到最后消失在眼前。 地面上的光影随着她开合房门的动作而千变万化,一如他此刻的心绪,随光而起,又随光而落。 短暂波澜后,一切重新归于平静。 裴君慎转而看向矮几旁的那滩血迹,眸光霎时冷了冷。 * 对面卧房。 谢嬷嬷进屋后没在床榻上瞧见崔英,便来到外间卧榻上叫醒了簪秋,问她:“六娘去了何处?” 簪秋“啊?”了声,迷迷糊糊地从卧榻坐起,揉着眼睛,明显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崔英的喊声就是这时从身后传了进来,谢嬷嬷一转身便正好看见她关上小书房的门,款步朝卧房走来。 “六娘。”谢嬷嬷神色着急地迎了上来,牢牢牵着荀小满的手道:“方才门房来报,说荀老带了礼来求见嵩明大人和大夫人,大夫人便让我先将小满带了回来,嘱咐我们在荀老离开前不可离开淮柳阁。” “荀老?”崔英听见这名字不由眨了眨杏眸,余光看向乖乖站在谢嬷嬷身边的荀小满。 小姑娘这会儿换了身崭新又合体的衣裳,小脸收拾得干干净净,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和稚嫩懵懂的眼睛。 她还不知道荀老和她的关系。 昨日荀老并没有因罗子甫出事而去刑部求大伯,那他今日前来,会是为了荀女医吗? 敛敛神,崔英俯身牵起荀小满的手,甜甜笑道:“好,那咱们就不出去,小满用过午饭没有?要不要跟我一起吃?” 荀小满对大人们说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闻言眸光倏然一亮:“要,要跟姐姐一起吃饭。” 至于不能离开淮柳阁,这事对荀小满来说没有任何影响。 她从出生开始就一直生活在人烟罕至的后山腰,老嬷嬷去世之后的这三年更是长期生活在暗不见天日的地窖中,如今让她待在能看见明亮天空、还能感受到清风吹拂的淮柳阁已然是件很开心的事。 而且还有好多人陪着她。 有英姐姐,秋姐姐,还有谢嬷嬷,她再也不用一个人等待。 荀小满开开心心的随崔英和谢嬷嬷下楼用膳,簪秋这时也从昏昏沉沉的睡梦醒过了神,看着三人先后离去的背影急忙趿上鞋子,边喊边追了出去。 一刻钟后,厨房的人送来膳食,崔英坐在淮柳阁一楼的偏厅之中等待开饭,同时耳朵却巴巴竖着听楼上的动静。 偏厅之上便是她的小书房,如果上头有人走动,仔细听应是能听见些动静。 不过她侧耳听了会儿,便发现上头安静如死水,没有一丝涟漪。 裴君慎许是趁着她带小满跟谢嬷嬷下楼的时候就走了,那会儿正好喧闹一些,他若离开,声响足以被掩盖。 这般想着,崔英放心用起午膳。 午膳后,她心思活泛起来,就又起身带着簪秋和荀小满去院子里玩起了三人蹴鞠,打得是“今后成了少卿夫人少不了要跟长安贵女夫人们交际,我既不善此道,自然该多练练”的名头。 这由头很是正经。 谢嬷嬷听见此言,原本想劝阻的话临到嘴边就变成了叮嘱:“那六娘小心些,千万别碰到了伤口。” 崔英一惊:“!!” 好好的干嘛提伤口? 方才不提她都忘了,这会儿嬷嬷一提,她顿时觉得脚底板又隐隐作痛起来。 可对上荀小满满怀期待亮晶晶的眼神,崔英一时却无法说出“不玩了”这种话,罢了,反正忍一忍总会过去的。 崔英深吸口气,而后便俯身对荀小满说,“走,咱们去找块平坦的地儿——” * 与此同时,霞光院。 王氏正在和荀老周旋。 荀老今日投其所好,带来的礼不仅有各种名贵药材,还有王氏和崔嵩明先前最想要的“治疗崔英失忆之症”的一张方子,最后还有凝聚荀老大半生心血的三册《荀门手札》。 可彼时之蜜糖,如今之砒/霜。 这些东西,无论王氏多想要都不能收。 “荀老,不是我和嵩明不想帮你,只是芜荑牵扯之事甚大,是连圣上都盯着要结果的案子,嵩明也无能为力。” 王氏说着沉叹口气,又转声安抚:“不过您老莫急,嵩明素来秉公执法,只要查出芜荑与此事无关,嵩明定不会冤枉她。” 荀老闻言笑了笑,只是笑意有些发苦,他起身掸掸衣袖,弯腰朝王氏深深作了一揖:“崔夫人,我相信嵩明老弟的为人,今日前来,并非想求他徇私,只是想求他——帮我进狱中见阿芜一面。” 当日竹心亭中潇洒豪放不拘一节的潦草老头今日把自己收拾的格外整洁,鹤发上束,胡须蓄齐,穿着最贵重最正式的衣裳低头向王氏作揖。 话音落地,他却依旧不敢抬头,似乎生怕一抬头就会听见拒绝之声。 王氏的心情也很是复杂。 若昨日荀老为了罗子甫来府中求人,她可以二话不说就将人赶出去。 但今日荀老来崔府是为了他女儿,王氏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这么做。 偏偏昨夜崔嵩明只是向她提了句荀女医犯下大事被大理寺抓进了大牢,让她做好荀老可能会来府中找她求情的准备,却并未对她说荀女医到底所犯何事。 不过王氏这些年来随崔嵩明到各地赴任,看着他办得案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心知他口风越紧,便代表案子越大越难办。 再加上今早伯安来院中与她嘱咐的那些事,王氏心中便多多少少有了些数。 沉思片刻后,她无奈叹息,唤来身边伺候的嬷嬷:“去淮柳阁把六娘叫来。” 那嬷嬷应是,急匆匆地离开了霞光院会客的偏厅。 王氏便又虚扶起荀老:“您老莫要如此,此事我知之甚少,须得找英儿问上一二才好做抉择。” 昨夜伯安带着英儿去了趟大理寺,直到天亮才归,还带回来了荀芜荑的女儿,兴许英儿要比她多知道些内情。 小半刻后,崔英跟在伯娘的随身嬷嬷身后,步子迈得飞快。 荀小满和簪秋玩蹴鞠玩得太欢,她脚疼的是在有些撑不住了,伯娘这会儿叫她来霞光院,简直就是她的救命福星。 路上,王氏的随身嬷嬷也向崔英将荀老所求大致转述给了崔英。 崔英心中有数,待进入会客偏厅后,她向伯娘见了一礼,又侧身朝荀老拱手作揖。 荀老没料到崔英此时竟还会对他以礼相待,心下微惭,立即拱手回礼。 当着荀老的面,王氏并未多问其他,只把崔英拉到身边来背过身低声相询:“荀老想进狱中见一面芜荑,英儿觉得,此事可有与裴家二郎商讨的余地?” 崔英杏眸微抬,没曾想伯娘找她来竟是已经决定相助,只是担心走不通裴君慎那里的路。 她不由小声道:“伯娘,今日一早刑部便去了大理寺提人,如今荀女医就在刑部呢。” 在刑部?这点崔嵩明倒是未与她提…… 但王氏很快便明白过来崔嵩明不提的用意,既未提,想来便是不想让她为荀老说情。 王氏面上顿时露出两分难色。 此时崔英也福灵心至想到了伯娘误会荀女医还在大理寺的原因,想必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大伯并不想让荀老见到荀女医。 顿了顿,她执起王氏的手在她手心写了个“拖”字,同时略略提高音量道:“伯娘,此事不如等大伯回来,我们再代荀老问问大伯?” 王氏意会,轻声道:“也只好如此了。” 听见此言,荀老浑浊而苍老的眼中瞬间溢满失望。 这样的答案他并不意外,其实今天一早他便去过刑部,只是在刑部枯坐半晌却连崔嵩明的影子都未见到。 思及此,不等王氏正式开口说什么,荀老倏然气哼一声,转身拂袖。 崔英闻声回眸,看着老头负气离去的背影,心中隐隐有些不忍。 可如今她能做只有如此,在案情未明之前,查清真相才是刑部和大理寺该做之事。 倘若荀女医昨夜所言皆为真,她想——荀老不日便能接荀女医出狱。 而王氏见荀老离开不禁沉沉叹了口气,旋即便吩咐随身嬷嬷把荀老落在偏厅的礼悉数还了回去。 不肖须臾,随身嬷嬷和霞光院的小丫鬟们便抱着药材书册和药方赶去外面追荀老。 王氏握着崔英的手紧了紧,惆怅道:“英儿,此后咱们恐怕不能再找荀老为你治病了,你……你可会怪伯娘?” “不会。”崔英闻言连忙摇头:不看刚好,她巴不得呢。 “伯娘,您千万莫为此烦忧,日子顺遂,我们都平平安安的活着,英儿便已十分知足,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她说着目光遥遥望向天边:“我相信上天这么安排自有它的用意,也许有一天,我忽然就想起了呢?” * 夕阳如火。 崔英心情有些沉重、脚步也有些沉重地离开霞光院。 临到淮柳阁门外,她又忧心忡忡地深吸一口气,默默祈祷等进了门,小满可千万别再拉着她蹦蹦跳跳…… 不想甫一打开院门,崔英却发现她离去时玩蹴鞠玩得正欢的簪秋和荀小满都不见了人影。 她杏眸微眨,随口向在院中洒扫的小厮问起簪秋她们的去向。 谁曾想竟得知谢嬷嬷在她离开之后就催促簪秋和荀小满收起了蹴鞠,勒令两人去了小书房习字。 “!!” 崔英心下一慌,顿时步子飞快地跑向二楼书房。 裴君慎是走了,可地上还有一滩血呢! 33 第三十三章 似有不虞 也不知他是为了…… 崔英一路奔进阁中, 临上楼梯前却倏地止住脚步,捂着胸口深深呼吸了两口气。 稳住稳住,别慌别慌,就算簪秋和谢嬷嬷真发现了那滩血, 那找个理由遮掩过去就是…… 她边想边提步迈上楼, 最后将视线落在自己包裹着布纱的右手上, 才过两日,如果不小心磕着碰着导致伤口裂开滴血应当十分合理吧? 这般打定心思,崔英扯了扯两边袖袍盖住双手,强装从容地迈上最后一层台阶。 小书房的门大开着,谢嬷嬷正在窗棂旁收拾杂乱无章的矮几, 上头胡乱堆着笔墨纸砚和书册, 书册旁边还有崔英醒时从卧房带过去的点心和乌梅浆。 完了完了。 崔英心头又是一紧。 她怎么忘了还有杯盏, 一个人在书房倒了两杯乌梅浆却两杯都没喝, 这合理吗? 这不合理啊!! “六娘——” 正在崔英心头愁苦之际, 谢嬷嬷抬头看见她出现在门外, 立即垂首向她福了一礼。 崔英忙走上前虚扶住她:“嬷嬷,我不是说过么, 无人时咱们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与此同时,她目光飞快掠过几处重要地点——先前裴沅受伤流下的那滩血迹早已被人清理过,此刻上头除了两道浅显的脚印便再没有任何痕迹, 矮几上的杯盏里也没有乌梅浆,仔细数来,甚至还少了一只杯盏。 崔英立刻便明白,裴君慎走前大约是清理过了“案发现场”,拿走一只杯盏便是留给她的暗号。 毕竟跟突然出现一滩血和两杯没喝的乌梅浆相比,少一只杯盏实在是再平常不过。 有些时候有些东西, 往往就是找它的时候找不到,等不找它的时候它又会凭空出现。 此时谢嬷嬷闻言不禁笑了笑:“礼数不可费,六娘有这份心,老奴便很开心了。” 这两年在安平,崔英曾有意无意地向谢嬷嬷一家表达过许多次“平等相处”的意愿,可除了簪秋年龄小,潜移默化的受了她一些影响之外,谢嬷嬷和簪叔都还如从前一样固守繁文缛节。 他们彼此谁都说不动谁。 崔英无奈失笑,遂半跪在矮几旁跟谢嬷嬷一同收拾起来,“什么礼数不礼数的,这么多年都是您和簪叔照顾我,我早将你们当作是我的亲人,您不必跟我见外……” 她说着说着话音渐低,视线不由被自己那张叫书册压住一半的分析图吸引住。 那上头多了两行字,笔锋苍劲,应是裴君慎的字。 谢嬷嬷不识字,但她一瞧便知崔英这是在沉思大事的神色,当即便手脚麻利地端起半碟点心和不剩多少的乌梅浆默默起身退了出去。 而先前迫于谢嬷嬷压力老老实实地趴在书案前习字的簪秋和荀小满,却在谢嬷嬷走后迅速“活泼”了起来。 荀小满立马拿着一张大字献宝似地跑到崔英跟前道:“姐姐,簪秋姐姐刚刚教了我怎么写我的名字,您看看我写得好不好?” 崔英闻声敛神,暂且压下将分析图抽出来看的心思,接过荀小满写得大字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继而笑着称赞:“小满写得很好,比你簪秋姐姐初学习字时写得还要好。” 那厢伏在书案认真习字的簪秋一听却不乐意了,努了努嘴道:“姑娘!您怎么还喜新厌旧呢!” 荀小满得了夸赞,这会儿正是好学的时候,闻言不由跑回书案前问簪秋:“小秋姐姐,喜新厌旧是什么意思啊?” 簪秋:“……” 糟糕,她是个半吊子,只会说不会解释啊。 一个呼吸后。 她果断望向崔英求助:“姑娘救我!” * 夜深,临近中秋,天边月色皎皎,愈发圆润如盘。 荀小满今晚跟谢嬷嬷睡在一个房间,簪秋早上没睡足,下午又狠玩了会儿蹴鞠,晚膳后便有些昏昏欲睡,这会儿躺在外间卧榻上早已沉沉去见了周公。 崔英悄悄从床上爬了起来。 傍晚时在书房她一直被簪秋和荀小满缠着,没找到机会看裴君慎在那张分析图上给她留的话,只好趁现在大家都睡了再去看。 听着簪秋绵长的呼吸,她披着帔子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溜去了对面小书房。 刑部今日许是很忙,大伯至今未归,霞光院内仍灯火通明。 崔英便未点灯,只借着霞光院的灯火和皎洁月色抽出了压在书册下的那张宣纸。 今日她在宣纸上写写画画,随手列了一张少女失踪案的分析图,把她所知道的事情从人时间、地点、人物等三个方向一一列出,继而汇聚成网。 但现在,她在宣纸上发现了不属于她的三行笔迹。 ——“仲秋子时,书房矮几,有事相告。” 有事?什么事?他们之间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得很清楚了,还有什么事值得让他夜半潜入相告? 崔英匪夷所思,叠好宣纸静静望向几面书册。 好半晌后,她双眸忽地一睁:难不成是要把杯盏给她送回来? 想到此,崔英便没将此事放在心上,拿着宣纸走到房门口,从存物箱盒中拿出火折子,将这张宣纸烧成了灰烬。 比起与裴君慎在中秋子时相见这件事,她如今更好奇少女失踪案的进展。 距离当今皇帝给刑部和大理寺的期限已经不剩几日了,他们真的能在期限到临之前查清此案吗? 次日。 丑正刚过,霞光院便亮起了灯。 崔嵩明昨夜亥末才回府,将将睡下一个时辰便就起身赶回了刑部,连早膳都未来得及用。 崔福一路紧赶慢赶,总算在崔嵩明上马车前将桃酥和冰镇乌梅浆交给护卫崔威带上了马车。 崔福如今是崔府的管家,事务繁杂旁多,无法时时跟随在崔嵩明左右,但若崔嵩明忙起来,崔福便会将府中事务交给崔勇打理,他自己则全心负责崔嵩明的一日三餐,以及处理崔嵩明需要他处理的一切杂务。 今日便是“崔嵩明忙起来”的情形。 崔福成功将早膳送上马车后,转头就回府叫醒了崔勇,将今日府中要办事项一一交待妥当后又去了厨房吩咐厨娘准备崔嵩明要用的午膳,具体到要什么菜式口味、要什么时辰准备好、又要什么时候派人送到刑部交给他。 总之事无巨细,要求精准又严苛。 好在崔府厨房中的厨娘小厮们早就经过千锤百炼,一日三餐,一连三日,没有一次出过差错。 只是这三日她们忙得紧,不止要准备嵩明大人的膳食,还要当心着柏园那位伯安大人的小厮崔达也来厨房点菜取膳。 这父子两人嘴巴都叼,若是做得不合口,少不得要被福伯罚月钱。 与此同时,他们还要筹备崔府的仲秋团圆宴。 崔府家大业大,如今府中/共住着九位大人,这九位大人平时并不聚在一起,再加上基本人人都有自己的小厨房,所以往日里鲜少来大厨房领膳食。 但时逢中秋,阖家团圆,嵩明大人和大夫人必然是要在霞光院举办团圆晚宴的,这时候各家的小厨房就会停火,大厨房则变得异常忙碌起来。 今日午时,簪秋和荀小满在大厨房里等了小半时辰都没等到属于淮柳阁的午膳。 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可眼瞅着厨娘装好膳食马上就要交给她时,八娘子身边的红梓却不由分说闯进厨房便从厨娘手中抢走了膳食。 簪秋上前拦她,没想到话还没说就叫红梓脸色不耐地推倒在地。 小满见状急忙上前扶起簪秋,等簪秋再站起来时,红梓早已跑出老远。 淮柳阁,未初时分。 崔英在小书房翘首以盼的等了好半晌午膳,没曾想末了没等到午膳却等到两个双眼红红的小哭包。 再一看两人空空如也的双手,不用问,崔英就知道她们是被人欺负了。 真是难得。 入长安月余,府中的人都知道她备受伯娘宠爱,还没有人敢来淮柳阁挑衅。 不过今日恰逢中秋,这两日伯娘一直脚不沾地地忙着筹备中秋宴,她若现在过去告状恐怕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崔英敛眸,看了眼衣衫沾泥的簪秋,安抚道:“今日且先忍忍,明日我就为你报仇。” 簪秋闻言立即就抹了抹眼泪:“姑娘,奴不在意报不报仇的,总归咱们在这儿也待不久,我是担心您饿着,厨房今日忙得紧,方才厨娘与我说,若是等他们抽出人给咱们做午膳,至少要等一个时辰……” “你是为了这个哭?” 崔英一听顿时苦笑不得,放下手中书册走到簪秋身边,意味深长道:“走吧,那咱们出府打打牙祭再顺便去一趟大理寺,我刚好有事想找伯安兄长。” 簪秋抽噎声一顿。 对呀,她怎么忘了可以出府去酒楼用膳? 这里是长安,大夫人比谢氏待姑娘好多了,才不会拘着姑娘不让姑娘出门。 荀小满那双闷闷流泪的通红眼睛也倏然仰了起来。 去大理寺……那她会再见到娘亲么? * 说是顺便,其实崔英早就想找伯安兄长问问案情的进展。 只是这两日伯安兄长太忙,时常连早膳都来不及吃便出府上值,晚上又是直到深夜才归,她一直找不到时机。 今日膳食被抢虽然可气,但确实给了崔英一个极好的出府由头。 约莫一刻钟后,簪叔驾着马车出了府,崔英、簪秋和荀小满都在马车上,谢嬷嬷则留在淮柳阁守家,以防有人借机闹事。 一行人先去朱家铺子买了份奶酿鱼汤,又在宝春酒楼带了两份招牌葫芦鸡并着四个小炒两个凉菜,然后才提着两个食盒去了大理寺。 菜香扑鼻,鱼香四溢。 簪秋和荀小满早在出门时就饿得肚子咕咕叫,这会儿闻见这些香气属实有些忍不住,口水都险些流下来。 崔英把其中小一些的食盒拿到她们两人跟前,道:“这份是咱们的,里头有半份奶酿鱼汤,一份葫芦鸡,一道小炒和一道凉菜,你们俩若是饿了就先吃,尤其奶酿鱼汤是我忌口的东西,你们千万不要拘着舍不得吃。” 簪秋:“……” 荀小满:“……” 若说两人起初还有些犹豫,此时听见崔英这番话心里的馋虫顿时就蠢蠢欲动起来。 “那、那奴和小满,就先喝小半碗?” 簪秋到底是没抵住,抿了抿唇,双眼亮晶晶的看着崔英问。 崔英见状忍俊不禁,索性主动打开食盒,一人为他们要舀了一碗鱼汤。 她知道,只要她在车里,不管她怎么说怎么做,这两人其实始终是放不开的。 时代之压如高山阔海,凭她一己之力,怎敢妄想劈山破海? ——“六娘,大理寺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簪叔通禀的声音。 簪秋立即放下小碗,弯腰跑到车门前卸下门栓,打开车门。 簪叔亦早早卸下马凳放在车门外头。 日光正好,崔英提着另一个食盒走下马车,对他们父女二人还有荀小满道:“你们就在此处等我,大理寺门守凶得紧,闲杂人等,一律不准入内。” 簪秋轻易就被唬住了,连连点头应是。 荀小满目光希翼,双眼一直牢牢跟着崔英转,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却又什么都没说。 崔英看着她这副模样抿了抿唇,也是想说什么但又住了口。 如今她心中没底,还是不要凭空给小姑娘希望的好,届时她若办不到,只会让小姑娘更伤心。 左手提起食盒,崔英转身直奔大理寺府衙。 好巧不巧,今日大理寺府衙的门守竟是两张熟面孔。 数日前崔英来找伯安兄长,便是被这两人拦在了门外。 崔英看见两人,顿时暗骂自己一声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她干嘛想不开用门守做理由把簪秋和小满留在马车上? 然而这厢她正腹诽着,那厢俩门守瞧见她态度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少卿夫人?”先前对崔英疾言厉色的瘦守卫刷地一下就冲了上来,笑容极其殷切地道:“您是来找裴少卿?” 崔英吓一跳,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少卿夫人,也不是来找裴少卿,我是来找……” “来找崔伯安?”话未说完,她眼底便映进一角绯红官袍的衣袂,同时还有一道清冷低沉的熟悉嗓音。 崔英闻声扬起头看人,就见裴君慎面色似有不虞,也不知他是为了什么不虞。 34 第三十四章 无人伺候 他们不管我这些…… 瘦守卫立马识趣地退到一旁, 身板直直挺着,一动不动地目视前方, 便是脑门儿上吓得冒出层虚汗也不敢抬手擦。 其实此时天光正好, 亮而不烈,微风拂面,恰使人神清气爽。 只是裴君慎背光而立,面色沉冷肃严, 乍一瞧就感觉要比平日骇人许多。 崔英却不管他骇不骇人, 放下食盒后就朝他拱手作揖, 道:“正是, 敢问裴少卿, 兄长现在可是在公务堂?” “今日府中忙着准备中秋晚宴,我担心兄长午膳吃不好, 便带了些兄长爱吃的吃食送来大理寺。” ……担心崔、伯、安吃不好? 不知为何, 裴君慎忽然觉得这话听来也不太悦耳,顶多是比方才那比“不是少卿夫人”略好那么一些罢了。 “本官今日也还未用午膳。” 他薄唇紧绷, 答非所问的说完这句话便俯身提起食盒道:“不知六姑娘可介意将这膳食分我一些?” “?”崔英顿时目露惊疑, 杏眸来来回回地觑了几眼裴君慎的脸色, 想要瞧清他是真的饿到了“饥不择食”的程度还是受了什么刺激,竟然说出这般有失分寸的话。 但她瞧了好几眼都没瞧出什么猫腻,末了只好大度道:“当然不介意,我刚好备得多了些, 兄长自个儿必是吃不完的。” 听见她这句“刚好多备得多了些”,裴君慎面色稍虞, 转身迈回大理寺道:“崔伯安一个时辰前去了城外接人,算算时辰,最多再有半刻便会回衙。” 接人?崔英捕捉到关键词, 急忙跟上前去:“兄长去接什么人?裴少卿方才便是因此事出衙吗?” “嗯。”裴君慎颔首轻应,继而道:“去接莫玲儿,荀芜荑口供中提到的三人皆在洛阳,洛阳府前日傍晚寻到了她们的踪迹,但只有莫玲儿愿意回长安来为荀芜荑作证。” 崔英听着眉心轻蹙,这种事其实屡见不罕,有些人在寻求帮助的时候言真意切、剖心献胆,恨不能用自己的所有来交换旁人的助力,可当旁人需要他反哺的时候,他却百般推脱,不愿回报半分。 幸好还有一个莫玲儿。 她敛了敛神,仰头看向裴君慎但:“但既然找到了她们的踪迹,是不是就能证明荀女医所言为真,她的确和失踪案没有关系?” 裴君慎闻言脚步微顿,侧身看向崔英:“还需要更多证据。” “荀芜荑帮莫玲儿三人逃离长安”和“荀芜荑谋害其他十人致使她们失踪”这两件事并非非此即彼的关系。 虽然目前来看可能性极低,但这两件事的确拥有同时存在的可能。 不过,如今嫌疑人的轮廓已经越来越清晰。 那失踪的十名女子和荀芜荑帮助的莫玲儿三人失踪时房间内皆留有“合欢香”残香,又巧合的都去过“荀门药堂”,幕后凶手即便不是荀芜荑,必然也是和荀芜荑常有接触之人。 两人继续往公务堂走。 崔英在听见裴君慎的回答之后便没再继续追问。 裴君慎他们愿意派人去洛阳寻找莫玲儿三人的踪迹便证明他们一心寻求真相,不曾动过“管她是不是真凶既然有了嫌疑人就让她认罪”的心。 既如此,她便不好穷追不舍,否则一言不慎恐怕就会令他们心凉。 她穿来这个时代之前虽然只在局里实习过两个多月,但却遇到过好几次这样的事——明明已经废寝忘食、不眠不休地在工作,可部分当事人家属还是会因为案情进展不顺而向他们发泄情绪。 后面的路程崔英就没再说话。 她不言,裴君慎便不语,两人几乎是沉默着走了近一刻钟的路。 及至公务堂门前,崔英才忽然想起来问裴君慎:“平日里都是谁跟在少卿大人身边伺候?大人让他把你的碗筷送去兄长的公案隔间,这样我才好把吃食匀出一半来。” “嘶……”她话音刚落,便听公务堂中忽然响起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与此同时还夹杂着几声看热闹地“嚯”跟咋舌地“稀罕呐”,惊讶过后,旋即就有人小声讨论起她是谁,又是裴少卿的什么人。 崔英听见声响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公务堂中三五成群围在一起办公的人至少有百八十人,与她那晚跟兄长来时空荡荡的景象截然不同。 崔英的脑子瞬间当机。 幸而眼下公务繁忙、案情紧张,这群人并没有看太久的热闹,尤其是在裴少卿沉默但骇人的眼神逼视之下,他们很快就闭上嘴巴,齐齐低头无声比划起案件。 崔英的脸颊却莫名更热了,微张了张嘴想说她不是来找裴君慎的,但一时又不知该从哪儿解释起。 总不能走上前去一个个的跟人说“你误会了”吧? 那才真是欲盖弥彰! 深吸口气,崔英决定无视这些闲言碎语,只将脚下步子迈得更快了些。 只要她走得够快,尴尬就跟不上她。 裴君慎见状便也大步流星地继续往前走。 直到迈上台阶、穿过屏风、快要走到崔瑾的公案隔间时,崔英脸颊上的热气终于慢慢散去。 她转头瞧了瞧周围,确定身边没太多人后才又凑到裴君慎跟前低声道:“多谢裴少卿,您一会儿让您身边的人过来取……” 话音未落,却见裴君慎竟径直走过伯安兄长的公案隔间,昂首阔步地往更深处走去。 崔英愣了一瞬,急忙快步追上去,眉心轻竖:“少卿大人,您这是去哪儿?” 她语气略显不快,这厮今日一而再再而三的不讲分寸,到底想做什么? 不料裴君慎却忽然脚步一顿,转身垂眸,似有若无地轻叹了声:“六姑娘,裴某身边无人伺候。” 崔英眼睫一颤,莫名觉得他这模样有些可怜,但很快便察觉到不对:“……少卿大人莫要骗我,什么无人伺候?裴淳裴沅他们不都是你身边的人吗?” 裴君慎轻声:“他们不管我这些。”——说罢便又往前走了两步,领着崔英向右拐进那间属于大理寺少卿的公案房。 崔英望着他的背影顿了顿,最后还是看在被他“挟持”的食盒份上跟了进去。 大理寺少卿公案间的面积是寺丞公案间的两倍大,视野极其开阔,光线也更亮堂。 但裴君慎公案间的摆设却比崔瑾低调朴素许多,入目便是张一看就用了好多年的陈旧书案,桌角处甚至有些掉漆斑驳。 几排书架也很古旧,无需细看,打眼一瞧便知它们有些年头。 整个房间除了高悬在他书案后头的那块写着“静思”二字的牌匾还算新些,其他便全是老物件。 不过房间很整洁,每样东西都在它应该在的地方,书架上的竹简与纸册都各有各的归宿,没有一个放混了位置。 书案上的笔墨纸砚亦是如此,高低错落又井然有序,不像伯安兄长,笔架上的毛笔都是胡乱放上去的。 “……那少卿大人往日都是怎么用膳?” 看着这些,崔英心绪渐渐平静下来,继而跟着裴君慎走到书案对面的长几边上,打开食盒道:“碗筷盘碟这些东西总是时常备着的吧?” 裴君慎却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曾。” 崔英疑惑:“这也不曾?”——他今日言行怎的这般反常,该不会又不声不响的在给她设什么圈套吧? 正这般想着,就听裴君慎解释道:“往日都是裴叔为我准备膳食,可他近日忙着帮我查案,来衙门送膳的时间便总是没有准头。” 崔英:“……” 杏眸一眨不眨,默默盯着裴君慎看了好一会儿,明显是在质疑他话语的真伪。 她的眼神太过直白。 是以尽管她一字未言,裴君慎却无法忽视她眼神中透露出来的意思,不由轻咳一声道:“六姑娘若不信,不妨待崔伯安回来之后找他求证。” 崔英这才收回视线,轻哼一声:“裴少卿放心,吃一堑长一智,此事我定会询问兄长的,若是你又设计欺骗我,此后我再不会信裴少卿半句话。” 裴君慎微顿,垂眸没再言语。 他猜得没错,六姑娘果然还在为先前他因清康坊之案骗她这件事而生气。 不过今晚他便能将此事向六姑娘解释清楚。 默了默,裴君慎又抬眸看向崔英道:“不知六姑娘可有看到裴某在……” “裴少卿?裴少卿——”不想他话刚说一半,外头却忽然传来崔伯安略显着急的呼声。 崔英知晓他想问什么,听见崔瑾的喊声之后立时低低回了句:“看到了。” 话落就又垂首专心端出食盒中的膳食。 崔伯安大步冲进公案房时手里拿着数张画着画像的宣纸,形色匆匆,一时竟未注意到崔英也在房中,看见裴君慎便道:“这是我从刑部借来的失踪之人画像,你快看看,能不能从这些画像里找出些什么线索?” 少女失踪案最初是由县衙上报到的刑部,最先开始调查的府衙也是刑部。 虽然后来圣上下令将此案交给了刑部和大理寺共同侦办,但其实亦隐隐藏着让双方较量之意,故而两边所获的线索几乎不曾相通。 就譬如说此次失踪案失踪少女的画像——尽管大理寺也有画师画了出来,但总是差强人意,未及真人十分之一像,拿着画像去叫失踪少女的家人看,家人都连连摇头。 刑部却有一极善画像的画师。 所画之人栩栩如生,见过之人皆道犹如真人。 裴君慎飞快接过崔伯安手中的画像,同时问:“莫玲儿呢?你将她安排在了何处?” 崔伯安闻言面色一僵,不由后退一步,眼神闪躲道:“她、她被刑部的人捷足先登了……” 嘶!崔英一听顿时放下了手中舀鱼汤的碗,不敢置信地吸气道:“兄长,你这岂不是丢了西瓜捡芝麻么?” 然而下一秒,裴君慎却似乎从这十数张画像中看出了什么,目光一凛,二话不说便疾步离去。 35 第三十五章 心思细 崔英忽然打了一个…… 崔英见状不由向前跟了两步, 她对这种说走就走的状态太熟悉了,裴君慎这副模样定是发现了重要线索。 “六妹妹?” 直到听见揶揄声崔瑾才发现崔英竟在裴君慎的公案房,又看见桌案上那一道又一道的美食, 双眼瞬间闪烁起亮光:“六妹妹是来给裴少卿送吃食?” “为兄今日忙了好半天, 正好尚未用膳, 不知六妹妹这午膳能否匀我一些?” 崔英连忙解释:“兄长,这些膳食原就是为你准备的,只是我进府衙时刚好遇见裴少卿,他与兄长说了一样的话,我才答应分他一些。” 方才叫外头那些人误会便罢了,总归日后不会跟他们打太多交道,可叫崔瑾误会却不行,不然她今日就白耽搁了那么长时间排队买吃食。 “给我送的?”崔瑾闻言撩袍而坐, 细细看了看桌案上的几道吃食——朱家铺子的奶酿鱼汤、宝春酒楼的葫芦鸡并着几道他曾带去淮柳阁给六妹妹吃的小炒, 竟当着全是他爱吃的膳食。 可崔瑾却反而不敢吃了, 眼皮微跳, 抬头看向崔英道:“六妹妹这是……有什么是事想让为兄去办?”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 若是从前的六妹妹崔瑾定然不会这么想, 可如今的六妹妹他却必须得防着点她憋坏。 “兄长真是慧眼如炬, 一眼就看穿了我。” 就这般被戳破心思, 崔英却半点不慌, 反倒绕回桌头把刚刚舀好的、还冒着热气的鱼汤殷切地推到崔瑾跟前:“妹妹我确实是有件小事想求兄长帮忙。” 崔瑾掀了掀眼皮, 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何事?” 崔英双眸一弯:“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今日不是中秋吗?” “我原只是想来问问兄长荀女医那件案子的进展如何的,可方才瞧裴少卿急匆匆离去我便知不该多问,所以我就想斗胆问兄长一句,今晚可否能让荀小满和荀老去狱中见一见荀女医?” 原是为了此事。 崔瑾听罢松了口气, 端起鱼汤满足地喝了一口。 啧,味道鲜美。 又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鱼肉。 嗯!爽口嫩滑。 崔英瞧他这副模样,心中希望渐渐攀升,喜不自胜道:“兄长这是答应了?” 然而下一秒崔瑾却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没有,不可。” 崔英:“……” 半秒后:“???” 崔英怒而鼓腮,大脑在“好气他竟然耍我”和“算了别跟他计较”之间来回摇摆了数秒,最后顾忌到这里毕竟不是她的地盘才偃旗息鼓道:“兄长不答应便不答应,怎还故意逗我?” 崔瑾见状大笑着放下碗筷:“但为兄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六妹妹。” 崔英眼皮微抬,兴趣缺缺:“什么好消息?” 崔瑾:“依为兄对裴少卿的了解,他方才在画像中应是发现了重大线索,若无意外,他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当真?”崔英闻言杏眸一转,忽而亮起:“兄长的意思是,荀女医今日便有可能出狱?” 崔瑾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头:“只要确定荀芜荑不是凶手,刑部自然要放人。” 话落,他便重新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香喷喷地葫芦鸡。 只是尚未送到口中,外头却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崔英崔瑾两人循声望去,就见崔达拿着一沓画像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公、公子,裴大人让小人传话,让您吃完午膳速去刑部找他,还命小人将这些画像交给公子,让公子细看。” 说完看见崔英,又急急向崔英俯身作揖:“六娘子。” 崔瑾顿时撂下刚刚夹起的葫芦鸡,急忙从崔达手中接过画像,边翻边疑惑道:“让我细看?这些画像有何不妥之处?难道我被胡大人忽悠了不成?他没给我真的画像?” 崔英好奇起身,走到崔瑾身侧道:“兄长拿到画像后没看过吗?” 崔瑾:“粗略瞧过两副,我见画像上的女子容貌栩栩如生,便立即背着画像赶去了城外接人。” 今日因着要和刑部抢人,崔瑾去城外接人时并未坐马车,而是让崔达带路亲自骑了马前去。 没曾想胡经纬设计拿画像诱他,他算着时辰还早就跟着他去了一趟刑部,拿到画像后他急着去城外便不曾细瞧。 思及此,他连连细看了五六副,却并未发现有何不妥:“虽说我大理寺的画师未将这些女子的容貌描绘出十分之一,但大致身形还是相差无几的,与刑部这些画像上的女子身形几乎一样,胡大人应当没有欺我……” 说着他又仔细看了看画像右上角的失踪女子名字,确认道:“名字也对得上,并无错漏。” 顿了顿,他又翻看了两副:“或许裴少卿是想考考我能否发现线索?” “可这些女子环肥燕瘦什么模样都有,看着没什么相似之处啊……” 崔瑾越看眉心便蹙得越紧,裴君慎既这般交待崔达,那这些画像中必然就有他应该发现的东西,若今日发现不了,来日传出去岂不给他探花郎的名头抹黑? 那厢崔瑾瞧得发愁,这厢崔英脑中却忽地闪过一道可怕念头——这些画像上的这些女子虽身形各有各的不同,但眉眼却极其相似,个个都是柳叶眼、弦月眉,瞧着竟与伯娘极为相似。 难道凶手是…… 崔英不敢再往深处想,抿了抿唇,全当不知。 只是在看见崔瑾要翻第二遍画像时,小声提醒了句:“兄长,她们的眼睛都长得好像啊。” 崔瑾闻言便立即细细去瞧画像中女子的眼睛,刚看三张,他脸色倏然变得极其难看,手指飞快卷起画像,转身怒道:“崔达,去牵马。” 话落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公务堂。 崔达并不知崔瑾为何忽然发怒,匆匆向崔英拱了拱手告退便步子飞快地跑了出去。 望着他们一前一后离开的背影,崔英杏眸微压,心中暗暗道了声不妙,她今日……恐怕不该来这大理寺。 * 黄昏时分,崔瑾策马抵达刑部,下马后扔下马绳便直闯刑部大门。 刑部门守认得他,见状并未敢拦,只是心中有些疑惑,以往尚书大人家这位小崔大人明明是个极有礼的,今日这是从哪受了气,脸色竟这般难看? 他们正想着,后头崔达栓好马后便急忙跟上前替自家公子向刑部门守解释:“我家大人为了近日这桩案子日夜忧思,今日脾气急了些,还请二位门守海涵,莫要将此事告诉嵩明大人。” 言罢还从袖里掏出两锭碎银递给门守,让他们下值后好去吃顿好酒。 原就不是什么大事,又得了顿赏,俩门守自然笑呵呵的应下。 与此同时,裴君慎已经在胡经纬胡侍郎的公案房中等了将近两刻。 他突然要提审罗子甫,胡经纬虽觉得讶异但还是答应了。 可答应之后,这裴少卿竟又得寸进尺提出让尚书大人陪审? 这岂不是仗着受圣上宠信蹬鼻子上脸? 胡经纬断然是不能答应的,连让人去传话都不曾便直接拒了裴君慎。 裴君慎一路急奔,为的便是尽早提审罗子甫,然而在遭到拒绝后他竟什么都没说,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站在胡侍郎房中等待,面色从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胡经纬没一会儿就叫他这模样弄得心神不安,一边想着一桩翻窗采花案而已这厮定然是在乍他,一边又想着难不成那罗子甫真牵扯进了什么大案? 如此心神交战许久,他终于忍耐不住道—— “裴大人,不如你先与我说说这罗子甫之案可有什么错漏之处?” 裴君慎闻言却未语,只是撩起眼皮淡淡看了他一眼,瞧着像是丝毫未把胡经纬放在眼里。 感觉被鄙视了一番的胡经纬:“……”他发誓!今日若是让裴君慎这厮见到尚书大人他就不姓胡! 不想誓言刚起,门外便有衙役敲门:“侍郎大人,大理寺的崔寺丞来了,方才径直去见了尚书大人。” 胡经纬倏然惊起:“什么!” 而在房中安静驻立良久的裴君慎眼中终于露出浅淡笑意,薄唇轻启:“竟比我想的来得早些。” 一刻钟后,刑部大狱,审讯房。 胡经纬在崔嵩明威严冷硬的逼视下悻悻退出了审讯房,然后急声吩咐狱卒去牢房中提罗子甫。 心下却忍不住默默腹诽,尚书大人这是中了什么邪,竟然答应给裴君慎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做陪审? 然而此时审讯房之中,崔嵩明却正色像裴君慎拱手作揖:“今日之事,多谢裴少卿。” 裴君慎垂眸回礼:“崔大人无需言谢,此乃下官分内之事。” 至此,在罗子甫被带进审讯房之前,裴君慎和崔嵩明皆未再言半字。 崔瑾在一旁充当笔吏,他怒气难抑却又无处可泄,此时唯有保持缄默才能不向旁人泄露心绪。 又小半刻后,外头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罗子甫被两个狱卒押着带进了审讯房。 “……大人,草民、草民早已认罪,今日是因何故又要审我?” 临进审讯房前,罗子甫看见胡经纬顿时露出一副可怜相,又畏畏缩缩的,瞧着真是像极了老实人。 可一进审讯房,当他看见崔嵩明和崔瑾父子两人怒视他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完了,他的秘密暴露了…… 他从重逢琰娘那刻就费劲心思掩埋在心底的倾慕。 他潜进沈府欺凌沈姝又故意暴露便是为了掩盖自己奸杀十数女子的秘密。 他日日观察荀芜荑一步又一步的将她套进圈中…… 没想到竟然暴露了! 竟然还是暴露了! 怎么可能?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明明他每一环都设计的很完美,他们不是已经抓住荀芜荑这个替罪羔羊了吗! 怎么会又怀疑到他? 罗子甫不愿相信,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狡辩的说辞。 然而片刻后他却忽然失常地仰天狂笑,嘴里振振有词:“世道不公!是这世道不公!凭什么你崔霁生来便是高高在上的士族,而我罗子甫生来就是贱如蝼蚁的草芥!” 倘若他生来便是贵族,当年琰娘绝不会远嫁安平嫁给崔霁! 琰娘本该是他的! 是他的! * 约莫亥正时分,崔瑾策马跟在崔嵩明的马车旁。 今日这场审讯耗时一个多时辰,若说一开始他因发现罗子甫对他娘亲心生邪念而怒,那后来他便是为了罗子甫手段残忍的诱/奸谋杀那十数无辜女子而愤。 此等心思歹毒卑劣之辈简直枉为人! 不!是连牲畜都不如! 这时崔嵩明则在马车中闭目养神。 不过说是养神,但其实他也是在平复自己的心绪。 崔嵩明这么多年办过不少穷凶极恶的案件,初时也会像崔瑾这般愤怒难解,只是后来办得案子多了他便渐渐掌握了消解之法,很少再在人前显露情绪。 然而今日这桩不一样。 因着涉及琰娘,崔嵩明闭目许久,心神竟始终未定。 可此事他万万不想让琰娘知道,所以回家之前他必须稳定心神。 思及此,崔嵩明睁开眼深吸口气,继而又闭上了双目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行进的速度似乎逐渐变慢。 崔嵩明好像想到了什么,倏然睁开双眼道:“停车——” 车夫闻声惊了惊,还有不到一里地就到府门了,嵩明大人这时候叫停车难道是他驾得不好颠着了大人? 这般想着,车夫脑门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颤着声急“吁”一声,勒停了马儿。 崔瑾心觉有异,便也勒停了自己的马,扬声问:“父亲,出了何事?” 马车内,崔福遵着崔嵩明的意思打开车窗、掀起车帘。 不肖须臾,崔嵩明的半张脸便渐渐显露在夜色中。 崔瑾索性翻身下马,走去了马车旁。 凉薄月色下,崔嵩明淡淡开口,声音微寒:“今日你来刑部找我,可是与我说过是六娘提醒你——那画像之中女子的眼睛极为相似?” 崔瑾怔了下,心头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不由解释道:“父亲,六妹妹是女子,心思细些,自然比儿子先关注那些画像上的女子面容。” 崔嵩明轻轻颔首,低声喃喃:“是啊,心思细。” 话落,目光却是一凛,冷声吩咐崔福:“回府后让六娘去霞光院见我。” 与此同时,崔英坐在小书房的矮几旁,望着天边越发皎洁的月色忽然打了一个冷颤。 36 第三十六章 三瓶药 只需有个向你伯娘…… 嘶, 真冷。 崔英拢紧帔衣吸了吸鼻子。 团圆宴前,崔达回到府中向王氏禀报了崔嵩明和崔瑾正在查案脱不开身,无法归家参宴的消息。 这样的事王氏并非第一次经历, 听见崔达禀的消息后她便忍不住向崔英感慨了一番, 说有年除夕夜崔嵩明都忙着在外头追捕凶犯,只留下她跟崔瑾崔珏两位兄长一起过年。 可今年又比往年更孤单些。 往年好歹还有两个儿子陪着王氏, 今年崔瑾身为大理寺寺丞也同崔嵩明一样脱不开身,崔珏又远赴千里之外随军打仗, 莫说只是中秋,恐怕过年时候都未必能归家。 王氏兴致不太高, 今年这场团圆宴便散得早了些, 刚过亥时各院的大人夫人、公子娘子们便都各自回了自个儿院子。 崔英多陪了王氏约莫两三刻, 待她回房就寝时才回了淮柳阁, 而后拆髻散发、盥洗换衣, 在谢嬷嬷的监督下乖乖躺上床榻, 闭目浅眠。 不过待谢嬷嬷一走,她立刻就睁开了双眼。 裴君慎说仲秋子时来见她,可这子时的概念属实太广泛了。 子时初是子时, 子时末也是子时, 中间横跨一个时辰, 谁知道他说得是哪个子时? 崔英只好选择不睡,在确认簪秋睡熟以后便悄悄潜来了小书房。 窗开半扇, 夜风呼啸而入, 没一会儿就吹得她连打了两个喷嚏。 崔英顿时心生怨念, 起身便要关窗——她给裴君慎留什么窗?就该让他吹吹夜风清醒清醒,看他日后还敢不敢选这么晚的时间与人夜会! 然而窗刚刚关上一半,崔英目光无意间眺望远方, 竟看见霞光院院外的小道上亮着两点微弱的光晕。 那两点光晕在霞光院门口停了片刻,没多大会儿其中一点光晕便继续向前走,须臾,淮柳阁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咚—咚咚——” 在寂静深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崔英心头一跳,飞快关上剩下的半扇窗。 糟糕了。 崔嵩明的发难比她预料的还要早。 她原以为无论如何崔嵩明都会顾忌着伯娘,即便发现她近日行为略有不妥也不会在中秋夜当晚惹伯娘不快。 如今看来却是不然,竟半夜三更就派人来淮柳阁传她审话。 楼下,谢嬷嬷房中亮起了烛灯。 瞧见院字里骤然亮起的那片光晕,崔英敛了敛神,提起裙摆尽量无声地离开了小书房。 簪秋还在外间卧榻上睡着,睡姿不太文雅,手脚都在被子外横着。 崔英轻轻推开小半扇房门,确认她没有任何听见声响的反应后便身形灵巧地钻进了卧房。 房中用来计算时辰的红烛滋滋冒着烛油,崔英穿过屏风的时候转头瞧了一眼,马上就要燃到子时的刻线了,裴君慎今晚恐怕注定要白跑一趟。 算了不管他。 谁让他约得这么晚? 心力有限,崔英大约只分了一秒的时间给裴君慎,旋即便猫着腰跑到床尾处小心翼翼地打开自己装衣裳的箱笼。 在箱笼最底层的暗格中,藏着崔英为这趟长安之行准备的三瓶宝药。 “崔英”对鱼虾之类的食物过敏,她虽尽量记着避着,但总会有掉以轻心或者避之不及的时候。 倘若哪日不慎在人前食了鱼虾她却没有出现呼吸困难、浑身起红疹的过敏症状,那她的身份岂不就暴露无疑? 是以在安平那两年崔英便在暗中准备了两味药,一味毒药,一味解药。 毒药食之三刻生效,届时她便会表露出呼吸困难、面目苍白、心悸欲呕的症状。 再过一刻后则会浑身泛起红疹。 解药需在病发之后的半个时辰内服下,若不然,届时将药石难医。 这委实是一步险棋。 毕竟崔英不知道崔嵩明怀疑她到底怀疑到了什么地步。 是早就有疑直到罗子甫之案才做出最后决断,还是只是单纯的因今日之事敲打她不要在王氏面前口不择言? 若是后者,崔英便无需铤而走险,只要在崔嵩明乖乖听话保证缄口不言即可。 但若是前者,今晚唤她去霞光院问话,崔嵩明必然会或明或暗地用鱼虾之物试探她。 偏生她没机会试错。 只能赌一把。 如果崔嵩明只是敲打,那她便要在毒药发作之前回到淮柳阁服下解药。 如果崔嵩明存心试探,她则必须在吃下鱼虾之物一刻钟内让身体发出过敏症状。 没有时间犹豫,必须现在就将毒药服下。 崔英深吸口气,定了定神,从箱笼暗格中取出一只与她这厢衣裳同色系的布袋。 为防箱笼发生撞击时暗格中的药瓶会发出不该发出的声响,崔英还在布袋中塞了许多颜色各一的布条,她扯开系口,将手伸进去掏出了三瓶药。 毒药在红色瓷瓶里,解药在绿色瓷瓶里,至于中间那瓶黄色的,则是崔英偷偷存的百粒避子药。 如今还不用着,她只略略扫了一眼便将黄瓷瓶又扔回了布袋中。 打开红色瓷瓶,崔英倒出一枚褐色药丸含服入口,随即她盖上瓶塞,又从绿色瓷瓶里倒出粒白色药丸攥进手心。 与此同时,楼梯口传来一阵由弱到强的脚步声。 崔英面色一凛,匆匆将瓷瓶和布袋收好放回暗格,紧接着便动作轻快地阖上衣箱飞奔回床榻,掀开衾被钻进了被窝。 她闭上眼睛那一刻,房外响起敲门声,谢嬷嬷的话音应声而起:“簪秋?簪秋?” 唤了两声簪秋后,似乎料到自家女儿又睡熟了,谢嬷嬷顿时深深叹了口气,随即便唤了两声“六娘”。 崔英听见声响,睁开眼后故意先清了清嗓子,而后才哑着声回:“嬷嬷?怎么了,现在是什么时辰?” “将要子时。” 谢嬷嬷立即回话,又道:“方才嵩明大人身边的福伯来传话,让您现在去一趟霞光院……六娘,可需老奴回了此事?” 虽是不知发生了什么,可这个时辰叫人来传话,谢嬷嬷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 屋子里头默了默,片刻后,崔英困倦嘶哑的声音又响起—— “……不用嬷嬷,您进来罢,我这便起来,大伯这个时辰找我许是有什么要事。” 话落之际,崔英翻身将手心的解药藏到了头枕下,接着掀开衾被起身下榻。 谢嬷嬷也在此时推开房门走进了屋中,穿过屏风后便看见崔英正在系帔子,而在帔子里头除了中衣外便只有一件领口绣着杏花暗纹的宽大外袍,本该牢牢系在腰间的腰绳则松松垮垮地垂落在跨。 “六娘不必这般着急,老奴瞧福伯那神色不像是出了急事的样子,您穿戴妥当了再去也不迟。” 谢嬷嬷边说边走上前来解开了崔英系到一半的帔子,又道:“今晚天凉,您还是披着氅衣好些,别冻着。” “无妨,只有几步路。” 眼看谢嬷嬷便要去箱笼里取那件太过显眼的大红色氅衣,崔英急忙出声劝阻:“不如您帮我把用云锦做得那身衣裳取出来吧,那身是秋裳,穿在身上也暖和。” 因着天日炎热,崔英入长安以来穿得一直是夏衫,如今天气渐渐转凉,确实到了该穿秋裳的时候。 谢嬷嬷闻言便点了点头:“也好。” * 小半刻后,崔英下楼。 福伯就在楼下厅中等候,听见声响循声望去——就见崔英梳着惊鹄髻,又穿着一身素雅严实的交领襦裙,乍一瞧便觉得她是个实诚又本分的小姑娘。 福伯心底那杆摇摆半晌的天平在这一刻终于偏向了崔英。 一个小姑娘而已,不过是聪慧了些,怎就成了错? 更何况六娘子从不曾利用自己的聪慧去做伤天害理之事,反倒是竭尽全力的帮助身边之人,那日崔勇他们能平安离开清康坊,便是六娘子及时见到夫人为他们求了情。 仅凭这一点,他今日便该回报这份恩情。 “大人晚膳中有道胡麻饼,乃是用鱼油混制,六娘子切莫食之。” 将谢嬷嬷留在霞光院外,甫一迈过院门,福伯便趁四下无人在崔英身侧快速低声地嘱咐道。 崔英闻言诧异抬眸,心下不禁生疑:福伯此言是真心相助,还是受了崔嵩明的吩咐故意给她设下圈套? 她抿了抿唇,刚想问福伯些什么确定其心思,可福伯却在说完这句话后飞快与她拉开距离。 另一厢,崔嵩明身边的护卫崔威却向她走了过来,与福伯一左一右地“护送”她。 崔英暗暗攥紧手心。 这崔嵩明当真是只老狐狸。 太会搞人心态了。 有福伯密告这一出,待会儿那胡麻饼她岂不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如此想着,伴随着崔威一声郑重其事的“大人,人带到了”,崔英的心瞬间紧跳到了嗓子眼。 “大伯——”她默默吸气,垂眸颔首向崔嵩明见礼,礼毕后才稍稍抬起头问:“您深夜换我来霞光院,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偏厅内灯火通明,两盏青铜连枝灯照得屋中犹如白昼,崔嵩明坐在桌几旁,闻声抬眸,面色严肃地看着她道:“过来坐。” 崔英莫敢不从,双手交握在身前,小心谨慎地迈着步子走了过去。 不过到了桌几旁,她却没敢坐,低眉垂首,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 崔嵩明便又道了声:“坐。” 崔英闻言飞快抬眸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垂下,然后才捏着双手坐到崔嵩明对面的位置。 崔嵩明瞧出了她的害怕,解释道:“不必紧张,唤你过来是想请你帮大伯一个忙。” 崔英:“……帮、帮忙?”——这倒是给她整不会了,她能帮崔嵩明什么忙? 然而不及她细想,下一秒便忽听崔嵩明沉吟道:“数日前,你去大理寺找瑾儿可是骑得马?” “可大伯记得,你似乎从未习过骑术……” 崔英心中一紧,倏然抬头解释:“大伯,那是因那匹马是簪叔从小养到大的,颇有灵性,所以我、我才敢骑着它去大理寺找兄长。” 崔嵩明听罢却摆了摆手,直白道:“无妨,只需有个向你伯娘交待的理由便可。” 37 第三十七章 这是谋杀 崔英猝然摔倒在…… 夜色凉薄, 寒意顿时从脚底窜起,瞬间涌进四肢百骸。 崔英听见这话背脊瞬间僵硬,什么叫只要给伯娘一个交代便可……难道崔嵩明仅凭“崔英”从未习过骑术这件事便认定她不是“崔英”, 所以连试探都不试探便要直接取她小命吗? 满室寂静, 唯有青铜连枝灯里的火油滋滋冒着热响。 此刻崔英便仿佛被放在这火油之上炙烤,心焦又煎熬。 幸而眼下崔嵩明的反应虽超出她所料,可说到底问题的症结还是在她究竟是不是“崔英”上,所谓万变不离其宗, 不管崔嵩明做什么说什么, 只要她不松口,他便无可奈何。 更何况她早已做好万全准备。 思及此, 崔英很快便镇定下来。 她轻轻眨了眨眼, 眸光里闪烁起不解之色:“大伯这话……六娘怎么听不太明白,您要向伯娘交待什么?” 崔嵩明闻言却未答话,身子微向后仰了仰,继而抚着胡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意有所指地道:“两年前, 你落水醒来后失了前尘记忆又性情颇变,此事你父亲在信中提过, 乃是疑点之一。” “数日前, 你孤身一人骑烈马从清康坊至大理寺,胆识心魄远胜从前不说, 从未习过骑术便能驾驭烈马之事亦令人匪夷所思……乃是疑点之二。” “直至今日,你又在大理寺先于瑾儿发现画像异处, 却未言明, 只是从旁敲打,更可见你之聪慧,与从前相比可谓是判若两人, 此乃疑点之三。” 说到这儿,崔嵩明话音忽顿,旋即那双一直映着青铜连枝灯火光的眼睛瞬间锐利且极具压迫感地盯向崔英,厉色沉声:“故本官怀疑有人偷梁换柱!你不是英儿!” 崔英听完这番话心头猛地一颤。 有那么一瞬间,她脑中一片空白,什么念头都消失了。 纵使她曾在深夜无人时在心中演练过千万遍被人戳破身份的场景,纵使这两年来她一次又一次地说服自己“无论何时何地何人问起,我只需咬定我就是崔英”。 可如今真被崔嵩明一字一句的戳穿,她却还是无法做到心如止水。 她是崔英,但永远不会是“崔英”。 她说服自己咬定“我就是崔英”,但从未想过真要做“崔英”。 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她永远不会。 但这一切都是要建立在“她必须在找到回家的办法之前保住自己的命”这一基本要素之上。 她要活着,一定要活着。 所以她现在要冷静,一定要冷静,只有冷静下来才有可能谋得一线生机…… 偏厅内不知安静了多久,似乎无比漫长,但也可能只有一瞬。 崔英蓦地松开交握在一起的双手,一边吸气一边故作惊疑道:“大伯您在说什么?我不是英儿那我是谁?” “忘记过往一事又不是英儿的错,可既然忘了,我便只能学着接受,父亲在信中说我性情颇变……可这又有何不可呢?” “都说婴儿出生时如白纸一张,身边的人教导她什么她便能学会什么,我前尘记忆尽失或许就是上天想给我一次重新学习的机会,如此一来,性情自然会与以往有些不同。” “至于骑马之事,您当真是误会了。” “方才我便说了,那日我骑得是簪叔从小养到大的一匹老马,有段时间不知何故它脾气确实有些烈,但早就好了,如今脾性温顺得很。” “那日我虽骑着它赶去大理寺但并未用到什么御马之术,从头至尾都只是伏在马背上拉着马绳而已,顶多就是在路口处为它指一指路。” “您若是不信,改日有空大可以去问问裴少卿,那日后来是他送我到沈府的,簪叔养得那匹老马,都不用有人领它,它自个儿就会跟上来。” 一口气说到此处,崔英也顿了顿,抿抿唇,端起手边的乌梅浆小小饮了一口,似乎是说话说得口渴了。 但她的余光却在悄悄打量崔嵩明听见她这番话后究竟是何脸色,结果却发现他认真严肃的脸色中竟隐隐透出一丝……满意和赞赏? 等等,是她眼花了吗? 崔英这会儿是真的疑惑了。 崔嵩明今天晚上的葫芦里到底是卖得什么药? 他方才那番推论说得如此笃定,到底是想诈出她不是“崔英”还是另有谋算? 然而崔英没工夫细想,对面崔嵩明见她抿完一口乌梅浆又抿一口乌梅浆,像是有些等急了,不由屈指轻敲桌几:“继续,今日之事你又作何解释?” 崔英闻言敛了敛神,放下杯盏沉沉叹气:“今日之事……大伯,此事英儿要向您认错,我确实比伯安兄长早发现一些那十数副画像之中的异处。” “但并非是因我聪慧,而是因为有件事伯安兄长不知情,如果我早些将那件事告诉伯安兄长,他定然无需我提醒。” “哦?”崔嵩明蹙眉轻疑:“何事?” 崔英:“您还记得那日您和伯娘带我去拜访荀老,回府当晚我便高热不退、烧了一天一夜的事吗?” 似是未料到崔英竟会提起拜访荀老那日之事,崔嵩明眼底忽然显露出一抹不甚自然的异色。 不过他为官多年,早就练就了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这抹异色一闪即逝,很快便被他掩盖下去,继而淡然颔首道:“记得。” 崔英没发觉他的异常,闻言便接着道:“那日我醒来之时便听见罗子甫和荀芜荑在外头争吵的声音,他们二人争锋相对,吵得很是激烈,完全不曾顾忌一门之隔离还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病人。” “后来簪秋出去告诉他们我醒了,荀女医进屋之后是有所收敛的,为我诊脉下了医嘱,可罗子甫却不依不饶,当着我的面便又高声跟荀女医吵了起来,似乎全然不将我放在眼里。” “直到伯娘过来他竟态度大变,不仅变得恭敬有礼,还拿出奇楠沉香向荀女医道歉,我那时还以为——” “好了,不必再往下说。” 崔嵩明倏然出声打断崔英所言,方才稍虞的脸色瞬间黑成锅底。 那晚琰娘其实向他说过此事,还让他有机会与荀老说上一说,要对弟子严加管教些,不可太过放纵。 但他当时却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以为琰娘是太过担忧英儿,还劝她莫要太过娇纵英儿,否则将来如何能同裴君慎一起撑起裴府门楣? 直至此时,他才发现当日他错得离谱,竟险些酿成大过害了琰娘。 倘若他们今日没能查出罗子甫所掩埋的真相,只将他当作采花未遂的盗贼凶犯结案,那将来他出狱之后岂会放过琰娘? 一想到此,崔嵩明便有些后怕,也就无心再卖关子。 况且英儿今日的表现很好,早在她从容沉稳地开口解释他提出的那些质疑之时就已通过了他的考验。 故而崔嵩明端起放在他跟前的胡麻饼轻轻放到崔英眼前道:“罗子甫之案的真相,大伯不想你伯娘知道。” “这胡麻饼乃是用鱼油混制,你只需吃一口,出事之后你伯娘这几日便会全心全意照顾你,届时自然就无暇顾忌及我与瑾儿今日办了什么案,也无暇关心刑部究竟对罗子甫判了何种狱刑。” “如此便算是英儿帮了大伯一个大忙,也算大伯欠了你一个人情,日后若有什么需要大伯相助之事便尽管跟大伯提。” 崔英:“……” 一个呼吸后:“???” 救命!她担惊受怕老半天总算明白了! 这崔嵩明当真是老谋深算!此言一出,不管她是真崔英还是假崔英都必然要吃这口胡麻饼! 且如此一来,他即可验证她的身份又可验证她对王氏的孝心,这招走的……可真是步一举两得的好棋! 崔英暗暗咬紧后牙槽,愈发确定自己要早日逃离崔府的心。 此时崔嵩明见崔英端坐不动,又解释道:“英儿大可放心,既然查清罗子甫才是失踪案的幕后真凶,大伯早已命人连夜放了荀芜荑,若无意外,荀老和荀芜荑此时应当正在赶来崔府接荀小满的路上。” “有荀老在,你必能安然无恙。” 崔英:“……” 安、然、无、恙个鬼? 倘若今日是这个时代的崔英在此,她过敏后当真救不过来死了人该怎么办? 这是谋杀!是赤/裸裸的谋杀! 可如今她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跟崔嵩明抗衡。 不仅不能抗衡,她还要微微弯起眼眸,露出一脸心甘情愿冒险的蠢笑来:“……原来大伯今日让我过来是为了伯娘,既如此,英儿愿意为伯娘犯险。” 崔英说罢,低眸捡起一小块胡麻饼放入口中咀嚼。 与此同时,偏厅外头忽然唤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还有王氏人未至身先至的喊声:“崔嵩明!你若胆敢做伤害英儿的糊涂事我明日天一亮就回琅琊!” 想来伯娘是来救她的。 崔英听着这声喊嘴角溢出一丝苦笑,偏头望向窗外明月。 多好的月亮啊,多好的中秋节,只是可惜……她已许久不曾与家人团圆。 呼吸似乎越来越紧了。 崔嵩明在算着时间,她又何尝没有计算时间? 此时吃下胡麻饼,距离她吃下毒药的时间刚刚好满三刻。 即吃即发,才最像是“吃不得鱼虾之物”的反应症状。 面色时而涨红时而苍白,崔英捂紧胸口,整个人猝然摔倒在地。 ——“大人,大理寺裴少卿求见,说有要事要找您相商……” 在看见伯娘王氏踏进偏厅那一刻,崔英还听见了偏厅外响起崔府门房的禀报声。 视线渐渐模糊。 崔英闭了闭眼,不知是不是幻觉,她好像看见一角红色衣袂。 38 第三十八章 良辰吉日 想与六姑娘商定…… 崔英又闭了闭眼, 而后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想看清偏厅门口是不是真的出现了一抹红衣。 可那抹红衣却像被人施了魔法似的,不过一眨眼功夫竟就飞到了她眼前。 嗯,果然是幻觉。 都怪这毒药的药效太强了, 早知道她就应该只吃半颗……“嘶!” 崔英想着忽然痛吸一口气,眼皮再也支撑不住的阖上, 双手捂胸蜷缩成团,试图积攒出些许气力好重新站起来。 她还要撑回淮柳阁, 她得及时吃下解药…… 不料她正给自己洗着脑, 下一秒她忽然被人揽入怀中。 “唔。”感受着身后的怀抱,崔英皱着眉心轻呓了一声,动作幅度极小地蹬了蹬腿挣扎。 身后这个抱她的人怀抱不太温暖,凉凉的,像是浸了一夜冷风。 她不想被这个人抱。 可崔英眼下实在没什么力气, 心里想着愤力挣扎, 身体却始终软软地贴着这人胸膛。 “六姑娘……?” 耳边似乎响起一道清润熟悉的嗓音,听起来很像是裴君慎。 崔英心下不免暗道了句糟糕,方才出现幻觉,眼下竟又出现幻听,她恐怕真的撑不住了。 终于意识也渐渐变得模糊。 崔英即便再不情愿也只能放弃挣扎,彻底倒在这人怀中。 与此同时,周遭的一切忽然变得嘈杂又疏远起来—— 她仿佛听见了伯娘在和崔嵩明争吵, 又仿佛听见了崔嵩明在训斥伯安兄长要罚他去跪祠堂, 还仿佛听见了呼啸而寒凉的夜风和逐渐滚烫又剧烈的心跳。 最后这些声音又在瞬间门消失,如同孤舟沉入海底, 如同浮木坠入深渊,她的世界骤然变得安静而空旷。 崔英到底还是没撑住,人沉沉地昏睡过去。 只是即便昏了, 崔英也昏得不太安生,她始终惦记着自己好像还有什么事要做,一直不安地在昏暗中奋力挣扎,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又想起来到自己要在病发半个时辰之内吃药。 对,要在半个时辰内吃药,不然她会死的…… 然而她的大脑实在太过混沌,即便意识到了这点,距离真正睁开双眼却还有很遥远的一段距离。 仿佛有坐望不到顶的高山压在她眼前,每当她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攀爬出来的时候,便总会发现头顶上又冒出了新的高山,她不得不继续攀爬,如此周而复始的反复,她很快便筋疲力尽再没有一丝力气。 就在她将要放弃之际,却有什么东西忽然钻进了她的身体,没一会儿就刺她一下、扎她一下,让她痛苦至极但又好像被这东西扎得清醒了几分。 片刻后,崔英的呼吸声似乎终于松快了些许。 而此时守在床边的裴君慎在听见她渐渐平稳的呼吸声后总算松了口气。 他在抱崔英回淮柳阁的路上便听见她嘴里好像一直在低声喃喃着什么。 只是她的声音太低全被掩盖进了风里,裴君慎听不太真切,直到将人放在床榻之上,他俯身侧耳,才终于听清崔英说得是个“药”字。 药? 裴君慎沉思敛眸,他踏进偏厅之时正好听见崔夫人在和崔尚书争吵,话语间门提及了崔英昏倒在地的原因——她自幼便吃不得鱼虾之物,既如此,或许身边备着解这病发之症的药。 而这样救命的药,通常不是贴身放着便是放在随手可取的地方。 是以他很快便发现了那颗被崔英藏在头枕下的白色药丸。 只有一粒,又在枕边,裴君慎当机立断,一边唤人拿水一边将这粒药丸喂入了崔英口中。 簪秋早在看见崔英昏迷不醒又浑身冒红疹那刻就止不住心骇地冒出了眼泪,但一听见吩咐,她没有半点迟疑,立马就抹着眼泪去了外间门倒水。 等她端着水回来的时候便见裴少卿好似正在往姑娘嘴巴里喂东西。 簪秋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她知道裴少卿将那东西喂进姑娘口中后不久,姑娘紧喘地呼吸就变得顺畅了许多。 如此她便放了心,只当裴少卿身上藏着什么救命的良药。 王氏没跟崔嵩明争执太久,几乎是在裴君慎抱起崔英之时便紧随其后来了淮柳阁,只是她步子迈得不如裴君慎快,便落后了他们许多。 她踏进卧房的时候,裴君慎正在给躺在床榻上的崔英把脉。 王氏很是着急,可她知道此时干着急是没什么用处的。 眼见崔英这里有人照料,她定了定心神,立即下楼唤来自己的随身嬷嬷又唤来崔福,让他们一个去厨房准备热水以备不时之需,一个即刻去府门守着,只要荀老和荀芜荑一到便直接将他们带来淮柳阁。 崔嵩明也跟来了淮柳阁。 但因先前在霞光院时,王氏太生气给他下了不能靠近崔英的命令,所以现在崔嵩明只能干巴巴地站在院子里,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人急匆匆地跑进去又急匆匆地跑开。 直到王氏从楼上下来,崔嵩明才急上前走了两步想与她解释清楚。 可此时王氏并不想理他,吩咐完随身嬷嬷和崔福后连看都未看崔嵩明一眼便转身上了楼。 好在众人来去匆匆,眼下院中已然无人。 崔嵩明面色悻悻,见状便兀自迈进一楼偏厅中坐下等待,想等王氏消了气再行解释,同时也想等一个崔英平安无虞的结果。 他虽有心想要试试英儿,但却从未想过真要伤害她,只是……他不曾料到她的病症竟会来得这般急。 唉!崔嵩明仰头望着皎洁月色,沉沉叹了口气。 约莫两三刻后,崔福终于带着荀老和荀芜荑赶到了淮柳阁。 荀芜荑刚从狱中出来,出狱后只在马车上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尚未来得及整理仪容。 她此时鬓容凌乱,迈进阁中后似是没有注意到坐在偏厅案几旁的崔嵩明,竟径直从其身旁路过,风风火火地跑上了楼。 荀老因为这几日一直担心女儿,吃不好也睡不好,身子骨便弱了些,一路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落在了荀芜荑身后。 待他气喘吁吁地迈进阁门之时,便只能看见荀芜荑消失在拐角处的背影。 不知为何,荀老扶着门框,看着那道背影莫名怔了怔。 许多年以前,他也曾这样火急火燎地赶着去病人家中救人过。 那时阿芜还是个**岁的孩子,给他做药童,在他屁股后头边哭边追,后来还向他埋怨——说他走得这般快,当心一不小心丢了女儿。 他那时候怎会料到后来发生的这一切?只笑着说阿芜聪慧,便是跟丢了阿爹,也会自个找到回家的路。 如今想来竟是一语成戳。 这些年,是他不小心弄丢了女儿。 幸而阿芜聪慧,从不曾走偏自己的路。 这时崔嵩明看见来人则疾步从偏厅中走出,朝荀老拱手作揖道:“英儿病发,还请荀老出手相救。” 荀老闻声回神,默了片刻后才含笑道:“嵩明老弟不必着急,方才在路上崔福已将六姑娘的病症悉数告诉了我与阿芜。” “阿芜自幼随我行医,如今医术恐怕已远胜我当年,老弟且放宽心,有阿芜在,六姑娘必不会有事。” 这几日荀老确实对崔嵩明心存不满,但所有的不满皆在今晚接女儿出狱那一刻便就化作了一缕风,早被这夜色吹得不见了踪影,故而此时对崔嵩明的态度还算和善。 崔嵩明听罢却并不放心,他对荀芜荑的医术不甚了解,顿了顿便执拗道:“英儿这病症发得很急,还是烦请荀老上去看看。” 荀老闻言顿时气得吹胡子,方才消散的风不知从哪儿又钻了回来,“急?有什么可急的?” “当日我去刑部求见尚书大人的时候也很急,尚书大人可是连脸没露!再说了,如今早就是年轻人的天下,非巴着我一个老头子不放做什么……” 不过话虽这么说,荀老到底还是个嘴硬心软的,边说边甩了甩袖子,气哼哼地迈上了楼,独留崔嵩明一个人在楼下面色讪然。 崔福站在门外连大气都不敢出。 崔嵩明默了好半晌,才低咳一声道:“崔福,你也觉得我今日做得不妥?” 崔福:“……” 是不太妥,可这话他哪儿敢说? 默了默,他只能垂首道:“大人只是不曾料到六娘子的病症竟会这般严重,若是大人早些知道,想来大人定不会这般做。” 崔嵩明闻言颔了颔首,像是赞同崔福的话,但却并未说什么表态的话。 又过了片刻,他似是突然想到了件别的事,背着手便迈出了淮柳阁。 只是刚刚走出两步,身后却传来裴君慎的喊声——“崔大人请留步。” 那声音并不高,却莫名叫崔嵩明双耳一震,脚步倏然顿住。 须臾后,他才转过身,抄着双手看向裴君慎道:“本官倒险些忘了裴少卿在此,不知裴少卿深夜造访,究竟是有何要事?” 此时裴君慎刚刚迈过阁门,阁门之外还有三阶木梯,依礼,他本该迈下这三阶木梯再与崔嵩明谈话。 然而眼下听见崔嵩明这番问话,他却定定止住了脚步,就站在阶梯之上与崔嵩明道:“崔大人不先问问六姑娘如何了吗?” 崔嵩明一怔,静了片刻后双目倏地一惊:“难道英儿——” “无事,她脉象渐渐平稳,只是身上的红疹尚未消。” 似是猜到崔嵩明会说出什么不吉之言一般,裴君慎冷冷出声打断了他,而后沉吐口气道:“三日前,我曾入宫面见圣上,圣上当时问了我一件事,今日前来,我便是想与崔大人商定此事。” 崔嵩明微微缓神:“何事?” 裴君慎清声:“钦天监为我与六姑娘的亲事择定了三个良辰吉日,分别是月底二十九、九月初八、十月初六。” “我今日前来便是想与六姑娘商定婚期。” “崔大人以为——哪日合适?” 39 第三十九章 顶顶上心 惊!大惊!…… 约莫寅末时分, 天边泛起鱼肚白,黑夜渐消,白昼欲来。 中秋佳节, 朝廷允百官可休沐三日, 今日便是最后一日, 但大理寺和刑部因近日来案情繁重, 就算朝廷给了休沐,他们也未能歇息半刻。 好在昨夜总算是勘破了困扰他们多日的少女失踪案,压在肩上的担子一轻, 大理寺卿李承暨便在众人点卯前下了道令:今日除必须值守之人之外, 皆可归家休沐;次日轮值后,今日当值之人亦可多休一日。 卯时三刻,裴君慎与跪了大半宿的崔瑾一同来到大理寺时, 正好碰见公务堂里三三两两结伴归家的同僚。 崔瑾见状不由心生好奇,忍着双腿酸痛快步走上前拦住了一位兴冲冲出笼的同僚:“赵大人, 这是出了何事?同僚们这是要去哪, 难道又出了什么大案子?” “忒!”赵寺丞听见这晦气话立马啐了崔瑾一口, 吹胡子瞪眼道:“崔寺丞, 您这是说得什么话, 今儿咱们休沐, 寺卿大人方才亲口下的令, 让咱们这些个不当值的全都归家歇着去!” 话音刚落地, 方才与赵寺丞结伴的同僚见他落后了他们数步, 不由扬声催促他快些走——“赵大人, 咱们若是去晚了,丝竹坊可就找不到什么好位置了。” “欸!来了来了!”赵寺丞闻言再不管崔瑾,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追了出去。 丝竹坊? 这厢崔瑾听见这三个字双眼不禁睁了睁, 此地他略有耳闻,乃东市一音坊,在长安声起已有三年,每逢休沐,常有同僚前去此地饮酒听曲,消遣时光。 可这般消遣之事从来都是相约午后,哪有一大早便赶着去听那靡靡之音的? 崔瑾心下生疑,但赵寺丞此刻早已走远,以他今日这双残腿追是追不上了,只能等改日再问。 思及此,他便想与裴君慎谈谈此事之怪,不料一转身却发现裴君慎竟未等他,此时身影早已远去,想是去找了寺卿大人。 “……”崔瑾默了默:“罢了罢了,本寺丞公务繁忙,管那些个闲事做什么,先将昨日的证词录入卷宗才是正事。” 说着便迈着步子一瘸一拐地走进公务堂,总归如今公务堂里已不剩几人,他自然不必再遮着掩着,不然他堂堂探花郎竟被父亲罚着跪了祠堂,传出去多丢面子啊。 崔达见状急跟上前:“公子,既然寺卿大人下了令,您今日何不回府歇息?” 崔瑾摆摆手,低声说:“父亲今日定然在家想着法子求母亲呢,我才不回去蹚这趟浑水。” * 与此同时,淮柳阁。 崔英是被院子外头叽哩咣啷搬动东西的声音吵醒的。 她眨了眨略显空茫的杏眸,望了好一会儿床幔上的那朵金丝牡丹才终于清醒认识到——世界没有发生奇迹,她还是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的长安。 “姑娘!”屏风旁,簪秋端着热水进来,看见崔英黑漆漆的眼睛在那儿一眨一眨,哭了快一宿的眼睛瞬间又溢满泪水。 听见有人在唤她,崔英登时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侧眸看向双眼红彤彤的簪秋,弯了弯唇角挤出一抹笑来,嗓音嘶哑道:“别哭,我这不是没事么。” 簪秋闻言连忙将热水放在面盆架上,接着迅速抹去眼泪道:“嗯,姑娘,奴不哭……” 她一边说一边抽噎,同时还不耽误浸湿给崔英擦脸的棉帕。 崔英见状不禁低笑出声:“好了,你快过来,我有事要问你,外头这么大动静是在做什么?” 簪秋吸了吸鼻子,拧干浸湿的棉帕走到床边扶起崔英:“是大夫人,她命人将她的东西从霞光院搬来了淮柳阁,说是在姑娘您成亲前就住在淮柳阁与您同吃同睡。” “与、与我同吃同睡?” 崔英一听登时压了压杏眸:“为何?” 伯娘若与她一起住在淮柳阁,岂不是又多了个随时随地监视她的人? 她在这崔府原本就行事艰难,如此一来,恐怕就真的什么都干不成了。 那厢簪秋摇了摇头,拿起棉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崔英红疹未消的脸,小声说道:“许是大夫人在跟嵩明大人置气,奴昨日听见他们好似吵了一架,不过奴没有听清他们在吵什么……” 昨夜崔英忽然病发,霞光院里往外放的消息是“崔英不慎误食了鱼虾之物”,所以阖府上下,算上崔英在内也只有六个人知晓事情的真相。 瞧着簪秋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崔英并不打算揭露此事,想了想便从她手中拿过棉帕道:“我自己来吧,你去帮我叫伯娘来,我想与伯娘说会儿话。” 簪秋却不依,又从崔英手中将棉帕夺了回去:“不行姑娘,荀女医特地交待过,说您脸上的红疹未消,擦脸时必须要小心着些,不然若是擦破了红疹,恐是会留疤。” “啊?”一听会留疤,崔英瞬间不坚持了,怂怂道:“那你来你来,擦完再去帮我唤伯娘。” 不过她话音刚落,卧房外便传来有人上楼的脚步声,没一会儿卧房门就被推开,崔英透过屏风便看见王氏轻步朝床榻这边走来的身影。 思及心中所求,崔英眼睫微闪,清了清声唤人:“是、是伯娘吗?” 屏风外,那道身影听见崔英的声音时瞬间加快了步子:“英儿?英儿你醒了?” 王氏话音难掩欣喜,然而当她穿过屏风看见躺在病榻上的崔英是脚步却又忽地顿住,踌躇不前道:“英儿你……你醒了便好,伯娘去唤荀女医。” 崔英瞧着王氏模样目露惊疑,不由急声劝阻:“伯娘,此事让簪秋去便可,我有事想与伯娘说。” 王氏顿了顿,好半晌才像做下了什么重大决定般点了点头:“好,英儿说罢。”——人却仍站在屏风旁,不肯再前进一步。 而此时簪秋正好为崔英擦完了脸,遂起身向王氏见礼,而后便端着水盆退下,去了外头寻荀女医。 崔英黑眸轻眨,待簪秋关上房门后才故作委屈地轻声开口:“伯娘,您……您是不喜欢英儿了吗?” 王氏一听果然中计,连忙走上前安慰:“这是哪儿的话,伯娘怎么会不喜欢英儿,你莫要胡思乱想。” “那您方才为何离我那般远?英儿这病瞧着是吓人了些,但又不会传染,您不必害怕。” 崔英说着垂眸,活脱脱一个小可怜的模样。 这下可心疼坏了王氏,急急坐到床边表示态度,解释的话也脱口而出:“伯娘只是不想再给英儿带来无端灾祸,此次英儿受得这番苦全是伯娘之过。” 原来伯娘是在因昨夜之事自责。 崔英听见此言,眉心微不可见地闪过一丝恼怒。 真要论错,此事错的只有崔嵩明,与王氏有什么关系? 然而如今她不该也不能说出这话,否则,昨夜受得这番生死之苦就全都白费了。 默了默,崔英深吸口气,而后才紧咬着后牙槽为崔嵩明开脱道:“伯娘,此事不是您的错,大伯……” “他只是不想让那些污糟事脏了您的耳,而且为了伯娘,我不怕受这些苦,只是没想到您竟还是知道了。” “傻姑娘!”王氏听见这话恨不得使劲点点崔英的脑门让她清醒清醒。 但因崔英脑门上长着密密麻麻的红疹,她到底还是忍住了没下手,只恨铁不成钢道:“罗子甫此人是太过污糟,但伯娘知道此事顶多便是恶心他几日,哪值得你以身犯险?” 话落,王氏昨晚好不容易压进心底的气瞬间便又上了头:“崔嵩明那混蛋也是,为了区区小事就伤你,他怎么不砍自己一刀让我心疼、来转移我的视线呢!” 崔英:“……”震惊,伯娘的思想觉悟好牛,方才伯娘把过错全揽在自己身上,她还以为伯娘是一点都不怪崔嵩明,没想到只是单纯的对她心生愧疚而已。 不过这厢王氏还没气完,话落不等崔英说什么便接着道:“亏得瑾儿察觉不妙冒险去我房中叫醒了我,可惜我还是晚了一步,没能在他逼你吃下胡麻饼前赶到。” “他事后竟然还半点不知悔改!罚了瑾儿去跪祠堂!行,这府上没人管得了他了,英儿,等你下月初八与裴家一郎成了亲,伯娘便启程回琅琊,让他一个人过去吧!” 崔英:“……??” 半秒后:“!!!” 等等!等等!这些话信息量太大了!成亲?成什么亲?什么成亲? 这婚期是什么时候定下的?是谁定下的?为什么她一丁点都不知道!! 崔英眼睫闪了又闪,好半晌才不敢置信地张嘴问:“伯、伯娘,您方才说下月初八……我就要与裴君慎成亲?” 王氏一口气骂了崔嵩明许多,这会儿气总算消了些,闻言便道:“是啊,昨晚裴家一郎亲自过府来与我们商定的日子。” 提起此事,王氏面上全是对裴君慎的满意,忍不住称赞道:“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啊。” “英儿,裴家一郎昨日亦忙了半宿,其实商定吉日的事今日一早再来登门也不迟,没曾想他竟一忙完深更半夜地就跑来了咱们府上,想来对你必是顶顶上心的。” “咳!咳咳!” 崔英忽然捂着唇剧烈咳了起来:惊!大惊! 她本以为裴君慎在小书房等不到她就会离开崔府,可他不仅没离开竟然还光明正大的登门造访! 那她昨晚看到的那抹红衣难道真的是裴君慎?那、那放在头枕下的解药难道不是她凭借自己超强的意志力偷、偷、吃的吗? 崔英面色一白,心神瞬间凉了半截。 40 第四十章 半分侥幸 何须如此迫不及待…… 昨夜那些如隔着一层海水般模糊的记忆此刻忽被狂风卷成汹涌浪潮, 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崔英大脑中的警戒线。 而王氏见她这副急咳又面色煞白的模样,却以为她是发病伤到了身子骨,急忙起身去外间为她倒了杯温水。 “来, 英儿, 喝口水顺顺气。” 听见伯娘急切担忧的声音,崔英匆匆敛神, 低着头接过杯盏小小地抿了几口水, 同时暗暗平复心绪:不是真的,这些画面肯定不是真的…… 就算出现在霞光院偏厅的那抹红衣是裴君慎,但这能证明送她回淮柳阁的人也是他吗? 不能啊! 退一万步说, 即便是裴君慎把她送回了淮柳阁, 他也未必就能发现了她藏在头枕下的药。 总之她记得她昨晚意志很是坚定,一直想着吃下解药后才能松懈。 如今既然她好生生的醒来,头枕下的那颗药也不见了,必然是吃了无疑。 至于到底是她自己吃的还是别人帮她吃的……此事重大,无凭无据的, 不可轻易做决断。 她不能自己吓自己,还是稳妥些好。 “咳。”这般想着,崔英又轻咳一声,垂眸抿水润了润嗓子。 不料这一垂眸,她竟发现自己手中捧得杯盏就是数日前被裴君慎顺走的那只——崔英心一跳,眼睫又是一阵急颤。 因着少了一只, 这套杯盏自那日被谢嬷嬷收走之后便没再在她眼前出现过, 早被锁进了库房! 如果说崔英方才还心存三分侥幸, 眼下看见这只杯盏,那三分侥幸便只剩下半分。 “英儿可还是难受?” 王氏一直关切地瞧着崔英,就见她虽慢慢喘匀了气可小脸却是白了白, 心里不禁一阵担忧。 恰好此时,房门外传来簪秋的敲门声:“姑娘,大夫人,荀女医到了。” 王氏立即扬声:“快请女医进来。” 崔英闻声遂也敛了敛神,即便昨夜真叫裴君慎发现了什么,她现在也必须要稳住心神,绝不可再叫旁人发现什么端倪。 是以在簪秋领着荀女医往床榻这边走来时,她便清了清嗓子轻声回王氏的话:“伯娘,我方才只是一时未能喘上来气,这会儿喝了些水已经好了。” 王氏嗔她一眼:“你说好了不算,得荀女医为你诊完脉说你好了,那才是真的好了。” 崔英闻言便不再多说什么,乖乖垂下眼眸,等荀女医为她诊脉。 解药虽能解急毒,但她因吃下毒药对身体造成的亏损还有这浑身的红疹却仍需要大夫对症下药,慢慢调养。 崔英思索间,荀女医急步穿过了屏风,甫一到里间,她匆匆拱了拱手向王氏和崔英见礼,而后便大步跨来床边,俯身为崔英诊脉。 王氏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她入长安五年,荀女医为她们崔府女眷诊病也有五年。 这五年来荀女医的性子一直如此,凡事以病人为先,于礼节方面则常有疏漏。 起初她和崔府其他女眷瞧着她这性子确实略有不悦,甚至头一年还换过回女医,但后来却发现旁人诚然对她们恭谨,医术造诣却远远不如荀女医。 两权相害取其轻。 跟荀女医药到病除的医术相比,她不算恭谨的态度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于是后来,王氏便又亲自将荀女医请回了崔府,再未换过其他女医。 这厢王氏念起过往,那厢荀芜荑则在这片刻间为崔英诊好了脉,起身道:“从脉象看,六姑娘已无大碍。” “只是既然六姑娘食不得鱼虾之物,那如今不慎食之便犹如食下剧毒,对身子自有亏损。” “近些时日定要仔细调养,少动气少走动少心急,我会为六姑娘开两副方子,其中一副为外敷,用来治六姑娘皮肤上的红疹,一副为内服,用来为六姑娘调理身体。” 崔英听罢朝荀女医颔了颔首:“多谢荀女医。” 荀芜荑闻言顿了顿,若说谢,合该她向崔六姑娘作揖致谢才是。 她原以为这趟入狱必死无疑,不曾想却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大理寺和刑部不仅洗刷她冤屈还了她清白,竟还将她夫婿早在两年前便已平冤的消息告诉了她。 从此以后,她的女儿便再也不用躲在阴暗无光的地窖里苟活。 她可以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做人了。 然而纵使心中思绪万千,荀芜荑却终究是性情内敛之人,说不出太冠冕堂皇潸然泪下的话,半晌还是仅略拱了拱手就转身下楼写方子去了。 荀芜荑没在崔府久留,写完药方之后又向簪秋和谢嬷嬷交待了一番熬药敷药的注意事项,她便提着药箱回了城外白萝村找女儿和父亲。 昨夜淮柳阁乱糟糟地忙做一团,荀小满自然不可能无梦安睡。 只是她比众人醒得都晚些,从谢嬷嬷房中出来时正好瞧见荀芜荑和荀老在院子里煎药。 夜深月明,荀小满半梦半醒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一看见娘亲顿时就边跑边哭地扑进了荀芜荑怀中。 荀老乍然瞧见跟女儿小时候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七八岁大的小姑娘时,脑子不可避免地懵了懵。 但他没懵多久,很快就想明白这其中曲折—— 当年阿芜离家一年说是外出云游散心,他便信以为真,没曾想女儿胆子竟这般大!竟敢瞒着他生下满毅的孩子! “姑娘,荀老当时的神色可精彩了!” “既对荀女医的大胆感到惊忧又怕我们把秘密听了去,生生忍着不敢发作质问,后来还是荀女医主动向荀老解释清了原委——” 辰末时分,淮柳阁卧房外间,崔英一边用早膳一边听簪秋向她说起荀小满的去处。 “得知荀女医的亡夫已经平了冤,荀老立刻就在我们眼前表演了一个大变脸,越看小满越欢喜,还扬言要让小满继承他的衣钵,五更天一到他便带着小满回了白萝村,说什么要教小满认药……” 听簪秋说到此处,崔英眉眼不禁弯了弯,想来经此一遭荀老应当是想通了。 他此言与其说是要小满继承衣钵,其实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向荀女医服软、在向荀女医认错。 这厢簪秋还在继续说:“……小满才不想跟荀老回白萝村呢。” “她心里惦念姑娘,本想等姑娘醒了再走,耐不住荀女医也想让小满先跟着荀老回家,她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临走前还让我转告您,说她只要有机会便求荀女医带她来府中看您。” 崔英听罢笑了笑:“无妨,我知道她心中还挂念着我便足够了,萍水相逢,同食三餐已是缘分,无须强求太多。”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她毕竟是要回家的,在这个时代的挂念还是越少越好。 簪秋闻言点了点头,遂不再说荀小满之事。 其实她与荀小满相处不过几日,感情并不深厚,只是这几日见姑娘待荀小满极好,她才多说了几句劝解姑娘,免得姑娘因小满不告而别而伤心。 如今姑娘既想得开,她便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默了默,簪秋悄悄看了眼四周—— 方才大夫人回了霞光院继续收拾东西,娘亲这会儿也还在院子里为姑娘熬药,如今这卧房之中只有她和姑娘两人,正是和姑娘说裴少卿秘密的时机。 与此同时,崔英也发现了簪秋明显观察左右的小动作。 她忍俊不禁,不免轻咳提醒:“咳咳,瞧你这模样,东张西望的,生怕别人看不出你想偷偷做点什么呀。” 簪秋听着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脸,语气却郑重:“姑娘,您给奴一点时间,奴会学好的。” 这下倒是让崔英怔了怔,簪秋从来就是个心思简单的姑娘,怎么忽然想学这些? 不过她顿了顿,却并未劝说什么。 如今她在这里倒是能护着她一些,但终有一日她会离开,既如此,簪秋确实该学着成长、学着保护自己。 思及此,崔英敛了敛神问:“那你方才是想与我说什么?” 簪秋小声,悄悄凑到她身边说:“是与裴少卿有关之事……姑娘,奴昨夜亲眼瞧见裴少卿往您嘴中喂了东西。” 崔英闻言心神倏震:“……” 救命!这是什么晴天霹雳! 原本她还心存半分侥幸,这下好了,真相揭晓,那半分侥幸瞬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崔英想着攥紧手心,好一会儿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此事……伯娘和大伯知道吗?” 簪秋忙摇了摇头:“不知,奴起初与姑娘想得一样,以为裴少卿会向大夫人和嵩明大人邀功请赏呢,可裴少卿却只字未言。” “奴在一旁瞧着便也没说话,后来奴想了想,裴少卿许是不想让旁人知道他身上有救命宝药,这样的宝药千金难寻,万一别人知道了想去抢怎么办?” “不过奴觉得此事还是要告诉您,裴少卿虽不想宣扬,但他毕竟救了姑娘,所以姑娘……咱们是不是应该备份谢礼送去裴府?” 簪秋通晓的人情往来不多,但上回“裴君慎送金疮药、崔英便回了谢礼”的事她默默记了下来,便想着这次这么大的恩便更应该回一份礼。 而崔英听罢簪秋这番话也稍稍松口气,她方才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就要暴露了,没想到簪秋却以为那药是裴君慎的药。 至于裴君慎……他没向别人谈及此事许是想以此来拿捏她,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想从她这儿得到什么回报。 想了想,崔英便对簪秋道:“你说的没错,是应该给裴少卿备份礼,但裴少卿既不想让他人知晓,这份礼我便会在私下准备,你也要保密知道吗?” 簪秋立马点点头:“姑娘放心,奴嘴巴严得紧,保证连娘亲也不告诉。” 崔英闻言连连嗯了声,又给簪秋舀了碗鸡汤喝:“我吃饱了,你多吃些。” 对让簪秋保密这件事,她是绝对放心的。 过去两年在安平,崔英有不少“蠢事”都是让簪秋陪着她做的,若簪秋想要卖她,她估计早被人当作失心疯关起来了。 可没想到她话音刚落,心神尚未安稳,外头却忽然传来谢嬷嬷敲门提醒的声音:“姑娘,裴少卿来看您了,正在楼下偏厅静候。” 崔英一惊:“……” 他这时候来作甚? 就算想要“回报”也要给她一点准备时间吧! 何须如此迫不及待? 与此同时,正在楼下偏厅等待的裴君慎不知为何竟莫名打了个冷嚏。 幸而此刻偏厅内只有他一人,这副失仪的模样才没叫旁人瞧去。 但裴君慎还是以袖掩鼻又轻咳了两声来做遮掩,暗道了声万幸。 万幸——六姑娘并不在此。 41 第四十一章 轻声低语 香香甜甜。 窗开半扇, 微风拂面。 书房矮几,相对而坐。 裴君慎今日原本有许多公务要忙,誊写卷宗、上书奏折、率人寻尸, 以及清算清康坊之案的幕后主谋等诸多要事待办, 可他只在公务堂坐了不足半刻心头便升起一股浊气。 聪明如他,当即便果决起身匆匆赶回了崔府。 对面,崔六姑娘素发杏衣,头戴帷帽,将她那双亮若星辰的眸子藏在薄薄的面纱之下。 裴君慎略略瞧了一眼, 而后便敛起神思, 垂眸看着眼前的热茶道:“裴某多有叨扰,此行只是想看看六姑娘是否已安好,不想竟还劳烦六姑娘费心招待。” 其实起初裴君慎赶来崔府只是想知道崔英醒了不成, 若醒了,他便可安心回公务堂办公。 然而等他到了淮柳阁,听到崔英身边的嬷嬷说她正在用膳, 他便又起了新的念头——既然来了若转头就走岂不是无礼? 合该见她一面再走。 崔英其实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裴君慎,所幸她可以以“遮掩红疹”为由戴上帷帽, 有这一层面纱遮着, 她便是有些小心绪也不用担心叫裴君慎瞧出来。 但这帷帽有好处就有坏处, 如此一来, 她看裴君慎自然也看不真切。 譬如此时, 她便猜不透裴君慎此言是否另有深意,只能轻轻颔首道:“多谢少卿大人挂念,六娘已无大碍。” 话落默了默,崔英还是决定主动出击:“昨夜裴公子大恩,六娘没齿难忘, 不知裴公子可有什么……特别想要的物件?或者是特别想要做的事?” “只要六娘能做到,必定竭尽全力。” 毕竟是救命之恩,裴君慎又主动替她了保守秘密,所以即便崔英猜到他是另有所图,但其实心底深处还是感谢他的。 不然她早在昨夜就一命呜呼,还谈何报恩? 裴君慎闻言微怔,倏然抬眸又看了一眼崔英。 他有些惊讶,但不是惊讶崔英这番话,而是惊讶于她竟又叫他“裴公子”。 自那日在淮柳阁崔伯安点破他的身份,她便再没有像今日这般轻轻柔柔地唤过他。 她礼敬他时便叫他“裴少卿”,使小性子生他的气时便是“裴大人”,当真气狠了又或是决意疏离他时她便连他的姓氏都不愿宣之于口了,只唤他“少卿大人”。 仿佛她也只是一个与他萍水相逢的陌路人,而非他的未婚妻子。 裴君慎原本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往日之因造就今日之果。 他早在八年前便明白——世间从无两全法,一旦做下选择,人生便没有后悔的机会。 可时至今日,他听见崔英这声恍若初见的“裴公子”,心中却忽然升起一丝悔意。 他和她之间本不必如此生分……生分到他不过喂她吃了回药,她便要想方设法的还了他的情,一副绝不肯欠他分毫的模样。 想到此处,裴君慎长睫不禁垂得更低,俊朗面容间难得可见得露出些许落寞。 可惜崔英戴着帷帽,未能看见他这副模样。 见他久不回应,还以为他是没想好要让她做什么,便贴心道:“此事不急,裴少卿日后想好了再与我说,您只需记得,我心里承着您一份情,无论何事,只要我能做到便一定会去做。” 裴君慎:“……” 听见“裴少卿”三个字门面色顿时又沉了沉。 “倒不必等到日后。” 他突然开口,嗓音低沉而稳重:“有件事,裴某现在便想与六姑娘商讨。” 崔英一听,面纱后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何事?” 本来裴君慎约她昨晚夜会便说是有事相告,这会儿再听他如此正经的语气,崔英自然而然便以为裴君慎真要与她说什么要事。 没曾想她念头刚起,那厢裴君慎却用极其正经的语气说了件极不正经的小事:“六姑娘与裴某不日便要成婚,你我二人之间是否应换个称呼,不该再如此生分?” 崔英:“……” 默了默,又默了默。 忍了好一会儿,崔英才将“这厮莫不是在与她开玩笑”的念头压下去,好脾气道:“我在安平老家时,父亲与族中兄妹皆是唤我六娘。” 话落顿了顿,见他没什么反应似乎对这称呼并不满意,便又咬了咬唇道:“来到长安后大伯和伯娘则爱唤我英儿,我也曾听谢嬷嬷说过,当初我尚在襁褓之中时母亲常唤我英英——不知裴大人想唤我什么?” 裴君慎闻言轻抬了抬长睫,知道崔英这是有些生他的气了。 于是“聪明如斯”的裴大人顿时又沉沉将眼睫垂了下去,暗自思衬:不过是件让他们关系变得亲近些的小事,她竟就如此不情愿,想来那日他对她说出那番话后她对他的钦慕便全成了厌恶。 可如今既已惹了嫌恶,那就万万没有后退的道理。 默了默,裴君慎薄唇微紧,谨慎试探道:“不知六姑娘可否允裴某唤你……阿英?” 六娘太过生分,听起来与六姑娘没太大分别;英英倒是极为亲昵,但玉秀县主早亡,他不想日后每每唤起便惹她愁思;他也不想唤她英儿,旁人都叫,这称呼便就显不出有何特别。 是以他便想唤她阿英,既显亲近又唯有他一人可唤。 只是裴君慎也怕崔英会拒绝,问完以后,不止薄唇崩紧,眼眸也紧紧盯住了崔英的帷帽面纱。 而面纱之后,崔英听见这声恍若隔世的“阿英”却是一怔。 已经许久没人这么叫过她了。 她的爸妈当然也像玉秀县主一样爱叫他们的宝贝女儿英英,毕竟没有比叠词还更黏糊亲昵的称呼了。 但她的同学朋友还有实习时候的同事都爱叫她“阿英”。 听他们叫的多了,有时候爸妈也会开玩笑似的唤她两声“阿英”,通常老妈这么叫她之后还会故作惊讶地夸赞道——“哎呀,真不愧是我生的女儿,就是漂亮。” 崔英忍不住红了眼眶。 刚刚经历过一番那么累的生死挣扎,她好想让爸妈抱抱她,想让他们跟她说这些事都是一场梦,还想他们笑话她怎么胆子这么小。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醒来之后只有担忧惊讶防备,还有永无止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的算计。 崔英的眼眶不由自主地变得湿润。 她庆幸有帷帽做遮挡,却又不得不匆忙敛神忍下这股酸涩之意,哑着声开口:“但凭少卿大人喜欢。” 裴君慎听见这声回答和她略带哭腔的声音心底倏地慌了慌——不过一个亲近些的称呼而已,她竟委屈哭了不成? 思及此,他眉心顿时蹙起,原本想让崔英改一改对他称呼的念头顷刻间烟消云散。 如今这般称呼也好,至少能让随时感受到她对他的喜怒。 但既已惹哭了她,裴君慎便不打算将方才好不容易讨到的称呼再还回去,只是决定尽快回大理寺不再待在崔英跟前碍眼。 沉思片刻后,他起身作揖:“多谢六姑娘应允裴某的不情之请,大理寺还有诸多公务要处理,我便不在此叨扰六姑娘了,六姑娘好生歇息。” 许是想给崔英留下适应的时间,裴君慎并未立即改口。 崔英闻言却是一惊,顿时吸了吸鼻子,仰头看他:“你这就要走?” 裴君慎颔首:“是。” 崔英起身:“你这趟来当真没有旁的事情要与我说吗?” 她起初以为他是迫不及待来要“回礼”,但他没要,她主动提了他竟还只说了件无伤大雅的小事打发她。 那便就应该是为了昨夜“相告之事”前来的吧?可他为何也不提? 若不是为了这两件事,他又为何急匆匆的赶来见她? 正想着,就听裴君慎又清声解释一遍:“裴某前来当真只是想看一眼六姑娘是否安好,如今你既安好,我自可放心回大理寺。” “……”崔英微怔。 她险些忘了,裴君慎是君子,他曾说过他会“珍她重她敬她护她”——若他当真别无所求,昨夜与今日之举,也许就是他在践行自己的君子之道罢。 想明白了,崔英便也不再纠结,只问道:“那裴少卿先前留信说的“有事相告”是什么事?” 裴君慎闻言微默,他想对她说的事原是有两件。 一件事成亲吉日的择选,一件事便是她先前为之生气的清康坊之案。 但眼下显然不是说清康坊之案的时机,至于前一件事…… 裴君慎想着轻叹口气,旋即又向崔英拱手致歉,沉声道:“钦天监选出三个良辰吉日,先前相约原是想请六姑娘择日。” “但昨夜事出紧急,裴某便自作主张与崔尚书和崔夫人择定了九月初八的吉日,还请六姑娘海涵。” 此事王氏先前已经跟崔英说过了。 三个吉日分别是本月二十九、下月初八和十月初六。 她私心里当然想要定在本月二十九,尽早逃离崔府,她便能尽早出门寻找能人异士。 可她如今起了一身红疹,单是消疹便要耗上四五日时间,彻底好全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本月二十九出嫁定然来不及,所以九月初八倒的确是个合她心意的好日子。 但……此事裴君慎其实无需与她商定的,她原本也只是想等着再收到一份圣旨,又或是他来崔府商定婚期的时候,伯娘唤她去霞光院旁听。 没想到他竟想过先与她商定。 崔英心里不免感慨地叹了口气,抛去他办案时几次三番地哄骗她不谈,这人的确品行高洁,人也长得很是俊朗。 只是可惜,他们注定只有相敬如宾的情分。 “此事无碍。” 崔英想着抿唇笑了笑,淡然道:“我与裴少卿的想法不谋而合,也觉得九月初八是个好日子。” ——“不过裴少卿虽无事,我却还有一事想请裴少卿帮忙,不知可否耽误裴少卿片刻?” 裴君慎颔首:“何事?六姑娘但说无妨。” 崔英却没有当即开口,虽说小书房里只有她两人,淮柳阁楼下也有簪秋和谢嬷嬷两人守着,但她还是不甚放心。 想了想,她便迈着小碎步走到裴君慎跟前,踮起脚附到他耳边轻声低语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独属于她的香甜气息刹那间铺天盖地地袭来,裴君慎胸腔一震,呼吸瞬间紧了紧。 明明是这并不是他们之间靠得最近的距离,可他却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 42 第四十二章 成亲前夕 神神秘秘的小册…… ——“昨夜那颗药……大人帮我保密可好?” 一直到回了大理寺, 裴君慎左边耳侧似乎还萦绕着崔英那句轻轻低低如呢喃一般的话语。 哪怕他心知肚明她那般待他并非是想与他亲近,而是想让他答应她的请求,可他的半边耳朵却还是止不住发麻, 便是吹了一路凉风也未能将其吹散。 午间,崔瑾打开崔达从府中送来的膳食, 正要动筷用膳时一抬头却瞧见身着绯红官袍大步流星往少卿公务房走的裴君慎。 “裴少卿何时离开的公务堂?” 崔瑾有些疑惑, 他自卯时便坐进了这公务间办公,只看见裴君慎进了公务堂没瞧见他出去呐。 崔达闻言摇了摇头, 他也不知,不过他回府取膳时倒是在崔府门外看见了裴少卿的马。 他将此事告诉崔瑾。 崔瑾想了想,便让崔达将刚刚拿出来的膳食又装回食盒里, 继而起身去少卿房找裴君慎一起用膳。 如崔瑾所料,裴君慎的少卿公务房中空空荡荡, 别说是膳食连口水都没人给他送。 “放那儿罢。”崔瑾站在门口, 也没问裴君慎愿不愿与他一块用膳便向崔达指了指书案对面的长几。 崔达只管听自己主子的话, 点点头应声是, 又向裴君慎行了一礼,然后就提着食盒迈进少卿公务房,又将食盒中的膳食碗筷一一摆出。 裴君慎抬眸看了崔瑾主仆二人一眼,知道他们是好意后便垂下了眼继续处理公务:“多谢崔寺丞, 不过裴叔稍后会往大理寺送膳食来。” 崔达摆放膳食的手一顿, 抬头看向自家公子, 询问是否要将膳食再收回食盒。 崔瑾示意他不必, 去外头候着便是, 而后便继续对裴君慎道:“也不是我非要给裴少卿送膳,是六妹妹特地嘱托我,若是看见裴少卿府上的人没及时送膳, 便让我分些吃食给裴少卿。” 裴君慎闻言一怔,旋即眼底微不可见地闪过一丝笑意。 没想到她竟真问了崔瑾。 * 转眼就是月底休沐。 历时半月,崔英脸上的红疹终于消失的无影无痕。 今日一早,荀女医来崔府为崔英诊脉,诊完脉后便停将崔英内服外敷的两副药一起停了,继而又给她开了副温和滋补的养身方子。 这副药无需多用,每日一副,连服三日便可。 荀小满自那日荀老将她带回白萝村后,就再没有来过崔府。 荀女医心中有所顾忌,不管是崔府还是其他公侯伯府,她都不想让小满接触,她只想小满可以平安无虞的度过这一生。 崔英明白她所想,便也不曾多问,只在她诊完脉离府时让簪秋给荀女医送去了一对金玉镶嵌青红相间的蝴蝶珠花。 破茧成蝶,重获新生。 荀女医难得没有拒绝,这份礼物诚然贵重,但其心意更令人动容,她没有理由替女儿拒绝这份心意。 晌午时分,门房来淮柳阁报,说大理寺裴少卿又来探望六娘子了。 王氏听见消息忍俊不禁,自那日英儿病发,裴家二郎每隔两三日便会抽出时间来崔府探望一番。 他公务繁忙,在淮柳阁待的时间并不长,顶多只有两三刻,与崔英说会儿话就会继续回大理寺办公。 王氏乐得给年轻人相处的空间,每当这时就会自觉回霞光院待上片刻。 而崔嵩明每日一回府就会来淮柳阁找王氏和崔英道歉,各种礼物变着花样的送,认错态度也极为诚恳。 崔英当日毕竟是“自愿”吃下的鱼油胡麻饼,为了将这份“自愿”表现得更诚恳些,她隔三差五也会做些表面功夫,从旁替崔嵩明说两句好话,劝解伯娘早日回霞光院。 但王氏打定了主意不理崔嵩明。 崔嵩明不在府中的时候她偶尔还会回霞光院,但只要崔嵩明一回府,王氏不管在忙多紧要的事都会立刻离开,绝不给崔嵩明一丝一毫的机会。 中秋当夜淮柳阁出了这么大的事,崔府其他院中的大人夫人、公子娘子们自然也会聊表心意,轮番来淮柳阁探望了一番崔英。 如此一来,王氏为了崔英生崔嵩明这么久气的事自然也瞒不住府中众人。 是以无需崔英为簪秋和荀小满在王氏面前再多说什么,在她躺床卧榻的第三日,崔杉明的女儿八娘便带着丫鬟红梓主动登门道歉来了。 彼时崔英为了不让别人瞧见满脸红疹的模样几乎日日带着帷帽,王氏正心疼她,得知此事怒火中烧,便发了狠话要将红梓发卖。 崔英没想将此事闹得这么严重,闻言急忙抚平王氏的怒火,说只需要让红梓向簪秋道歉便可。 王氏见她心软,不忍心她在生病的时候还为了一点小事伤怀,只好无奈改变主意——仅罚了红梓半年月奉,又训斥八娘要管好身边的人,下次若再有此事,她绝不轻饶。 但待八娘带着丫鬟红梓离开淮柳阁之后,王氏还是委婉提醒了崔英一番,嘱咐她嫁进裴家以后切不可如此心软,否则若是震不住裴府下人,她的管家之路会很艰难。 崔英不置可否,虚虚应下了。 但其实她在此之前并未想过要管理裴府家宅,总归裴君慎家宅简单,只要那些人不为难她,她便不会难为他们。 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浪费在他们身上。 不过今日裴君慎既然又来了,崔英便想提前问一问、熟悉一下裴府环境也没什么不可。 “裴少卿请坐——” 照例将人引进小书房,崔英坐在窗边矮几旁提壶为裴君慎倒了杯热茶。 近日天气越发凉爽,崔府大厨房早在七日前便不再准备冰镇乌梅浆,崔英对这种事无可无不可。 天气凉了,她正好想喝些热的。 裴君慎闻言垂眸,视线不着痕迹地从崔英白皙面庞上掠过。 虽然每隔两三日他都会找借口来崔府探望崔英,但她这段时间一直带着帷帽。 每次见她,他都只能透过那层面纱影影绰绰地窥见她些许面容。 思及此,裴君慎垂眸而坐,状似随意地问道:“六娘……可是瘦了?” 那日虽商定好了他可以唤她“阿英”,但裴君慎并不操之过急,成亲之前,他会先唤她六娘。 崔英对“阿英”这个称呼还是有点介意的,当日答应乃是迫于人情压力,裴君慎这几日没有这般叫她,她心底其实有些庆幸。 她可不想再在裴君慎面前崩不住情绪,尤其是在今日已经摘了帷帽的情况下。 “前段时间睡得不太好,吃得也清淡,许是瘦了一些。” 崔英说着将倒好的热茶放到他跟前,接着笑道:“不过我这两日已经恢复了往日食欲,应该不用多久就能胖回去。” 且不说如今这个时代本就追求丰腴美,从不苛责女子一定要瘦的弱不禁风,便是崔英自己也不想太瘦,经历过的磨难越多,她便越懂得拥有健康体魄的重要性。 若是裴府里条件允许,她也许还可以恢复一些训练。 对面,裴君慎听见她的回话后便没再多说,只端起她为他斟的热茶垂眸细品。 而崔英经过这段时间与裴君慎隔三差五的相对而坐则对他更了解了一些。 他的话其实很少,每次来探望她的时候都会带些中规中矩的补品过来,两人虽会在矮几旁相坐两三刻,但往往说不到半刻便没有什么可聊的了。 起初一两次崔英还会试着找些话题,活跃一下气氛,后来她便不管了,没话说了便兀自去书案旁看书。 裴君慎见状便也不会没话找话,通常都是静坐在矮几前喝上两三刻的茶,偶尔也会来书案前问崔英看得是什么书,然后他便从书架中随意翻出一本,与她一起看上一两刻。 崔英其实想过跟裴君慎说不必常常来看她,可想到他也许只是在固守“君子之风”,她便没有自作多情的去劝。 不过今日不同,她已经彻底好全了。 想了想,崔英便主动对裴君慎道:“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今日一早,荀女医来为我诊脉说我的身体已经恢复如初,连药都给我停了,这些时日多谢裴少卿心中惦念我,好在今日起裴少卿终于不用再为我奔波。” 裴君慎轻轻放下茶盏,面色不变:“嗯,裴某知晓。” 其实方才看见她没戴帷帽,他便已猜到了她会对他说这些。 不过无妨,如今距离九月初八已不剩几日。 而崔英见他听懂了她的意思,这才提起裴府之事:“今日裴少卿一走,你我成亲前恐怕就没有机会再见面了,所以有件事我想请裴少卿提前为我解惑。” 裴君慎抬眸,深若幽潭的眸子定定瞧了眼崔英:“何事?” 崔英:“前几日伯娘提点了我几句管家之道,说若想让底下人信服、忠心耿耿的为我办事,我就必须要有威严、有震得住底下人的本事才行,不知裴少卿对此有何看法?” 虽已说好要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可崔英也要探探裴君慎的态度,看看他是否真的有诚意,这将左右她成亲以后到底该如何在裴府生存。 裴君慎听罢此言却是脸色一板,薄唇微抿道:“六娘不必忧心,裴某府中定不会有不服从管教之人。” 若有,他自会让裴叔“请出裴府”。 崔英悄悄松口气,有裴君慎这句话她就放心了。 她这人胆子该大的时候就会大,敢于拿着鸡毛当令箭,更何况他还真给了她一支箭。 * 这日,裴君慎离开之后果然再没有来过崔府。 而崔府也从这日起开始谢客不见,虽说早在崔英来长安之前,王氏便已然为这场婚事筹办了小半年,但筹办跟真的要出嫁还是大有不同的。 一连七日,王氏忙得团团转,几乎没有停过脚。 直到成亲前夕,她才抽出空给崔英送去了一本神神秘秘的小册子。 崔英活这么大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当然知道这小册子里是什么,待王氏走后看都没看便转身塞进了箱笼。 与此同时,静思院书房。 裴君慎也在堆得小山高的案折中冷不丁打开了一本裴叔偷塞进去的神秘册本。 只肖一眼,大理寺少卿裴大人那如玉般清俊无暇的脸霎时就烧得比夏日里最红的火烧云还热。 43 第四十三章 新婚之夜 捏着酒盏的手倏…… 夜半月深, 房中红烛滋滋冒着火油,没一会儿便为这凉爽秋夜平添了两分燥热。 崔英昨晚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刚过子时就被谢嬷嬷唤醒, 然后任由王氏带来的侍女和梳妆嬷嬷对她揉圆搓扁,为她穿上繁复嫁衣, 为她梳起新娘发髻,还为她戴上沉重婚冠。 最后又在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中,由伯娘王氏亲手为她盖上红色盖头。 崔英说不清自己今日的心绪,她既对嫁入裴府以后就可以自由出行的日子感到期待, 又对未来即将面对更多的未知而抱有一丝忐忑。 过去两年在安平,她其实为回家在暗中做了许多尝试——夜半观星钻研天象、跳河撞树上吊找死、拜佛诵经祈祷三清,不管是有脑的还是无脑的、科学的还是迷信的, 只要条件允许,她就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践行。 经过多方尝试以及持续两年的深夜思索,她终于找了一条可执行且极有可能成功的回家方案。 只是, 她必须要等待——等待这个时代出现她穿越那日“天狗食日”的天象。 但这样的天象极其罕见, 可能需要几年、也可能需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能等到,当然也有可能这辈子都等不到这样的天象。 生命只有一次,珍贵而又脆弱。 所以崔英不想把时间全都来到无知无望的等待上,她来到长安,便是希望能找到能帮她算出天象之人。 “姑娘……您先吃点垫垫肚子。” 静思院后院, 贴着大红喜字又灯火通明的新人卧房中,簪秋的手悄悄伸进红盖头下递给崔英一小把剥好的花生。 崔英回神, 垂眸望着这把圆圆白白的花生心情感激的接过。 今日整整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 她确实饿得有些发昏了,不然刚刚也不会又胡思乱想起来。 卧房中只有谢嬷嬷和簪秋两人陪着崔英,谢嬷嬷虽恪守繁礼但更心疼崔英, 对这样不合规矩的小事并不计较,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看见。 而王氏给崔英挑的两个机敏本分的大丫鬟这会儿则正守在卧房外,以便随时向崔英通禀裴君慎的动向。 崔英放心的吃了起来。 只是刚放进嘴巴里两颗,她眉心就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这花生怎么感觉这么生? 是裴府管家在新婚之夜就要给她下马威,还是裴君慎家中太穷了连好些的花生都买不起? 崔英想着又往嘴巴里塞了两颗夹生的花生,随后否定了第二种想法。 裴君慎不可能穷。 他公务房中的东西虽看起来老旧了些,但其实每样东西都不便宜,单是那套紫檀木的桌椅少说都要上千两银子。 他的笔墨纸砚也皆是珍品,不说远的,就说他先前派人送去崔府的拜帖用得就是金花笺。 后来她问过伯安兄长,才知那张拜帖极其奢贵,那上头的金线竟是用真金所制! 能用得起这种拜帖,裴府怎么可能会穷? 那就是第一种了,这夹生的花生就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 思及此,崔英情不自禁眯起了眼,恨恨将剩下的十几粒花生一口气全都塞进了嘴巴。 生就生!她才不怕! 没想到就在此时,外头却忽然传来翠梅翠柳两人的见礼声——“姑爷。” 咳。崔英杏眸倏睁,惊得险些将尚未嚼碎的花生全都吐出来。 若真吐出来眼下可没时间收拾残局,她深吸口气,只好捂着嘴巴急匆匆地嚼了几下,然后囫囵咽下。 噎。 很噎。 崔英双手抚着胸口使劲顺了顺。 谢嬷嬷见状一边示意簪秋给崔英送杯茶水,一边极有眼力见儿地去了外间拖延裴君慎。 “姑爷,老奴斗胆,还请姑爷先漱口净手去去酒气,再去内间见六娘。”谢嬷嬷说着向翠梅翠柳递了个眼神。 两人迅速领悟,匆匆跑去耳房端水。 新人大婚,晚上定是要传水的。谢嬷嬷一来到静思院便让翠梅跑了一趟裴府厨房,让翠梅看看他们是否备了热水,若是没备便要命厨房的人及时烧上。 裴府厨房中的两个厨娘皆是三十多岁的妇人,在这方面多少有些经验,因此即便无人吩咐,她们也还是让伙夫烧了些热水备用。 翠梅遵着谢嬷嬷的意思交待了一番厨娘,又让伙夫送了两桶热水到静思院后院耳房,以备不时之需。 是以不肖片刻,翠梅翠柳两人便一个端着温热适中的净手水一个端着漱口用的茶盏回了卧房。 裴君慎今晚统共没饮几杯酒,身上其实并无多少酒气。 他的亲族早在八年前便死的死、散的散,今日来参加婚宴的除了他的恩师寺卿李承暨外便只有几位与他关系尚可的大理寺同僚,其他官员皆只是派人往裴府送了份礼。 李玄贞倒是想过要来,可他如今是皇帝,一则出行不便,二则他若来了这喜宴便成了“上朝”,人人都战战兢兢的,还算什么喜宴? 裴君慎便婉拒了他的好意。 不过今日拜天地时,李玄贞身边的莫公公还是掐着点儿送来了诸多贺礼,以示李玄贞对裴君慎的看重。 烛火明亮,裴君慎余光不着痕迹地审视了一眼急匆匆从里间跑出来的谢嬷嬷和端着水回来的翠梅翠柳,几乎是瞬间便明白了她们拖延时间的意图。 但他并没有戳破,只淡声对翠梅翠柳二人道:“放下罢。” 翠梅翠柳看了眼谢嬷嬷,谢嬷嬷便立即笑道:“听姑爷的,快放下。” 翠梅翠柳垂首应是,一个将净手水放在面盆架上,一个将漱口茶盏放在外间桌几,然后便自觉低眉垂眼地退出了卧房。 裴君慎兀自去到桌几前,先端起茶盏漱了口,继而又走到面盆架前打湿棉帕净手擦脸。 谢嬷嬷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瞧着,心道她拖延的这半刻功夫姑娘应该已经喝完了水,是以待裴君慎再次抬脚往内间走的时候她便不再阻拦,而是跟在后头唤出了簪秋。 眨眼间,卧房内便只剩身穿红色婚服的新人。 余光瞥见裴君慎靠她越来越近的脚步和衣袂,崔英下意识地攥进手中的红色喜帕。 她对新婚之夜是有准备的,甚至早在来长安之前便对自己做了两个月的心里建设。 而且说句实话,在对裴君慎动色心的那段时间,她对新婚之夜……其实还产生过一丝浪漫期待。 既然不管怎么样都要把自己交出去,那交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总好过交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不过自从裴君慎对她说清楚之后,崔英便将那些旖旎心思全都压了下去,今日洞房花烛,她只把裴君慎当做相敬如宾、不得不嫁的丈夫对待。 是以对那件事……咳,她自然也就没了期待,只想着赶快做完,赶快交差。 与此同时,裴君慎在踏进内间之时便将周围异常的痕迹全都找了出来——不小心残留在喜床一侧的花生壳皮、窗边坐塌矮几上沾了些许红色口脂的茶盏,还有……崔英身侧尚未散去的、淡淡的花生味道。 房中无他人,裴君慎唇角不禁勾起一丝弧度。 方才他以为谢嬷嬷拖延乃是阿英授意,不想让他入内室与她洞房花烛。 如今却是明白了,他只是来得不巧,刚刚好撞到了她在吃东西果腹。 挑盖头的玉如意与合卺酒也在坐塌矮几上,裴君慎心中一动,及至崔英身前时忽地脚步一转,走去了窗边坐塌。 崔英面色一红,捏着喜帕的手顿时又紧了紧,她方才只用喜帕匆匆擦了擦茶盏杯口,不知道有没有把茶口脂擦干净…… 这厢崔英正提心吊胆着,那厢裴君慎却已经拿着玉如意转身折返回来。 可崔英余光只能看见他的喜袍下摆,看不到他手中拿的东西。 眼见他的脚步再次靠近近,她的心跳顿时又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快。 及至裴君慎在她身前停下,崔英心头不禁气哼哼地升起一个念头——他若真拿她偷吃花生的事取笑他,那她也就不用给他面子了,今晚这洞房花烛夜不过也罢。 然而正这么想着,一柄莹润透绿的玉如意却忽地映入眼帘,只见那玉如意轻轻一挑,崔英被红盖头遮挡了近一天的视野瞬间变得明亮而宽阔。 裴君慎身穿喜袍长身玉立,如鹤亦如松,嘴角笑意温润,那双如深潭般幽黑的双眸也难得漾起一丝明亮的光。 崔英一怔,双颊情不自禁地发起热。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裴君慎那日。 有匪君子,一眼惊鸿。 可如今她已与他相识多日,他那张俊朗非凡的脸她也早已看过许多遍,按理说……她不该再如此没出息的面红心热啊。 崔英暗暗唾弃自己,不由低头垂眸掩盖神思。 裴君慎的左手却在此时忽然伸了过来,声音喑哑低沉:“六娘,我们还要喝合卺酒。” “……嗯。”崔英隔着喜帕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旋即在心中连着默念了好几遍“要清醒要清醒”,然后才抬起右手搭在裴君慎修长的左手上。 这是裴君慎第一次牵崔英的手,娇小、柔软、纤细,一时间昨晚不慎看见的某些画面瞬间涌入脑中。 耳根灼热,呼吸瞬间重了重。 但他到底还是忍住了,只垂了垂眼睫,便牢牢牵着崔英走到窗边坐塌旁。 酒盏中早已倒满了酒。 裴君慎薄唇紧绷的克制着自己心神,好一会儿松开手心里的柔软,而后装作若无其事地端起两盏酒,转身将其中一盏交给崔英。 “多谢……”接过酒盏时,崔英下意识便想向裴君慎道谢。 但话到嘴边她却发现以往她对裴君慎的那些称呼了竟然没有一个适合用在此刻,脑子一急,她便口不择言地呢喃出两个字—— “夫君。” 裴君慎捏着酒盏的手倏然冒起青筋。 44 第四十四章 洞房花烛 劳烦六娘帮我。…… 明亮烛火热烈跳跃, 光晕时明时暗地倒映在房内这对如玉如松的新人身上。 崔英今日极美,乌发雪肤,面若桃花,薄薄一层涂在唇上的口脂将她衬得越发娇艳, 只是身子还有些清减, 盈盈细腰不及一握, 仿若寒夜里经不得任何风吹雨打的娇花,我见犹怜,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要靠近呵护,想要为她遮风挡雨。 可除了这些,裴君慎脑中还有另外一种念头在肆虐, 如此娇花, 不知盛到荼蘼时会是什么模样。 崔英哪能想到往日恪守礼节的少卿大人会生出这种荒唐念头?接过酒杯后轻吸口气稳了稳心神,便主动向前迈了半步,打弯手臂,勾住裴君慎放在半空中的手。 饮过合卺酒, 自此夫妻合二为一, 永不分离。 脑中划过裴叔在今日迎亲前向他交代过的琐碎习俗,裴君慎眸光幽深,掩下心中遐思,克制着呼吸向前动了动步子,倾身垂首,与崔英同饮。 略显灼热的气息毫无预警地喷扫过崔英耳垂, 她饮酒的动作微顿, 总算后知后觉的感受到裴君慎似乎也在刻意压抑着自己,不想让自己失了方寸。 原来他也会对这种事……感到心乱? 意识到这点,崔英因方才那声“夫君”而发烫的脸终于没那么热了。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 如果别扭出丑的只有自己,那她也许会尴尬脸热许久,但只要想到有人跟她同样心乱,那股别扭尴尬的感觉反而消散得很快。 所以仅是喝口酒的功夫,崔英便又重新对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 洞房花烛夜,其实他们俩对接下来要做的事都是心知肚明的,伯娘会在成亲前夕给她送小册子,裴君慎如今都二十有五了,难道还能不懂其中门道吗? 这般想着,饮完合卺酒后,崔英便听见裴君慎声音低低沉沉地问她要不要卸下婚冠。 崔英点了点头,当下就抛去心中扭捏,道:“好,那你等我一会儿。” 话落,她便兀自走到梳妆镜前,顺了顺婚服衣摆从容坐下。 裴君慎却在她坐下后紧跟了过来,不知在想什么,也不说话,只在崔英拆卸婚冠遇到难处时抬手帮她一下。 他手倒是挺巧,崔英身为女子按理说应该是要比裴君慎更熟悉这些首饰的,没想到到头来反而还要让他来指点。 怪不得要跟过来,原来是等不急了,怕她自己拆卸得太慢。 想到此,崔英索性就放下双手,眉眼一垂道:“劳烦少卿大人了,六娘手笨,不如您就帮人帮到底?” 这话听着似乎是询问,可看着她那双早早摆在身前的手,还有此刻仍回荡在耳边尽显疏离的“少卿大人”,裴君慎在崔英发间轻轻翻动的手下意识就顿了顿。 分明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他就惹了她生气? 堂堂大理寺少卿,难得会有猜不透人心思的时候。 想来想去,他也只想到自己这会儿只自作主张地做了一件事情,那便是帮她卸冠。 她是不想让他帮忙?可若是如此,方才她又为何让他帮人帮到底? 裴君慎从没有像现在这般拿不定主意过,沉吟片刻后还是决定直白些开口相问:“可是我做了什么惹六娘不喜?” 崔英闻言轻怔,梳妆桌上的铜镜映出她疑惑不解的杏眸:“嗯?你并无惹我不喜啊,少卿大人怎么会这么问?” 裴君慎黑眸深了深:“当真没有?若有,六娘但说无妨,我日后自会改正。” 崔英凝眉轻摇了摇头,“当真没有,少卿大人莫要多想。” 心下却道:这人怎么回事儿?方才明明是他自己跑过来帮她卸婚冠的,如今她把此事交给他,他怎还不情不愿了呢? 裴君慎薄唇微抿,幽深的眼定定瞧了眼铜镜中崔英,直到确认她面上确实未有怒容,心中才稍稍松了口气。 看来她并非只有生了大气时才会叫他“少卿大人”,偶尔向他使小性子的时候也会这般叫他。 然而珠玉在前,即便此刻裴君慎明白崔英是在冲他使小性子,他却还是觉得先前喝合卺酒时那声“夫君”更动听。 裴君慎垂下长睫,修长手指继续在崔英发间动作轻快地翻飞,同时状似随意地道:“六娘日后唤我夫君便可,不必与外人一样唤我少卿大人。” 崔英闻言点点头,没有多想:“好,夫君。” 反正刚刚一时心急已经这么叫过他一次了,第一声确实有些难为情,但只要度过那个坎,再叫第二声第三声的时候便不觉得有什么了。 不料她话音刚落,先前一直顺畅拆卸的婚冠却忽然扯住了她一缕头发,惹得她顿时痛“嘶”一口凉气。 “抱歉,是我不小心失了准头。”身后,裴君慎嗓音喑哑的及时道歉,态度瞧着极其诚恳,而且随着话音落地,他也终于拆卸完整个婚冠。 崔英眼角氤氲出一层水汽,可她也知道这婚冠确实难卸,若是她自己卸说不定要比裴君慎扯痛她的次数更多,再一看梳妆桌上排放整齐琳琳琅琅的琐碎婚冠部件,她便没有生气,只伸出两根手指按进发间揉了揉方才被扯痛的地方。 “无碍,少——夫君不必挂怀。” 话落,她起身转向裴君慎,眨了眨杏眸极力自然大方地道:“劳烦夫君去灭灯,我,我去……等你。” 崔英到底还是省略了“床上”二字,这两个字有些歧义,听起来好像她有多迫不及待似的。 若放在裴君慎与她划清界限前也许还有可能,但如今她绝对没有这种邀请的心思。 她才不想让裴君慎觉得她还放不下他。 可此时此刻,接连听了她三声悦耳“夫君”的裴君慎怎么可能还会放她走? “不必等。” 他声音低哑暗沉,在崔英将要迈步之际忽地大手一捞便将她紧紧箍在怀里。 与此同时,也不知他用另一只手扔出去了什么东西,只听咻地一声,梳妆桌前离他们最近的那盏灯霎时就灭了。 崔英没料到他竟会这么急,心跳倏然跳快了几分,在他的大力紧箍之下双手不由自主地攀上了他的肩。 下一刻,她的双脚倏然离地。 裴君慎竟然单手将她举过肩头。 “唔。”意料之外的失重感让崔英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惊呼,声落之际,羞耻感紧接着汹涌袭来。 她面色一红,不由飞快埋首将自己的脑袋抵在裴君慎肩头,又伸出只手来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以防再发出旁的羞人声响。 谢嬷嬷她们都还在房外守夜呢,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新人成婚当夜会做些什么,但知道是一回事,听见动静就是另一回事,崔英便是胆子大,也没大到这般没羞没燥的地步。 她才不想让她们听见动静。 可是崔英不知道,她这么一抱一捂,除了将自己的脑袋紧紧贴在裴君慎身上,身前的两处柔软也紧紧贴在了他的胸膛。 裴君慎的呼吸瞬间更乱更紧。 内间里的七盏灯眨眼间便全灭了个通透。 不过即便如此,却不至于让他们看不清彼此。 外间的烛火足够明亮,它的光晕会穿透屏风影影绰绰地照出两人白里透红的脸庞,窗外的月光也足够皎洁,不甚清白的月色会悄悄摸摸地钻过缝隙洒落一地清辉。 崔英身上繁琐复杂的婚服没一会儿便褪去大半,纤细雪白的长颈霎时间显露无疑。 她感受到了裴君慎心里的焦灼急切,也感受到了裴君慎动作上的温柔缓慢。 他在进攻,但他的进攻并不急躁也不直白。 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学的,手上动作飞快地褪去她大半衣衫,薄唇却只在她脸上温柔流连,一开始只亲了亲她的脸庞,后来便从脸庞亲到眼睫,又从眼睫亲到额间,唇角,细颈。 并没有什么规律,处理公务时喜欢有条不紊齐齐整整地裴大人这会儿却有些随心所欲,全凭自己的喜好在她身上流连。 可也不是完全没有规律,她脸上、她颈间,这么多可以亲吻的地方,他流连最少的地方却是她的唇。 便是偶尔亲过来,也只是亲亲她的唇角。 崔英即便已经对裴君慎收了心,但她又不是圣人,清俊无双的少卿大人主动撩拨,她怎么可能完全无动于衷? 是以她的呼吸很快就乱了,甚至没一会儿就与裴君慎乱得频率一致。 崔英搂在他脖颈后的双手微紧,一边攥着他的衣襟一边竭力遏制着自己不要回应的太过,只在裴君慎呼吸最乱的时候轻轻吻一吻他的下巴。 既然竭力保持着清明,她自然很快便意识到了裴君慎始终未曾吻过她的唇这件事。 崔英乌黑的杏眸黯了黯,在沈府被裴君慎拒绝的那一幕画面倏然窜进脑海。 她刚刚被撩拨起来的兴致瞬间就淡了。 如此端方守礼的裴大人,今晚也只是尽职尽责地与她行周公之礼罢了,她胡乱心动个什么劲儿? 然而这念头刚过,她微微张着呼吸的唇口却忽地被两片微凉又灼热的唇瓣紧紧攥住。 崔英呼吸一滞,脑子里那刚刚增加一丝的清明瞬间就叫情·欲之快冲了下去。 与此同时,裴君慎在她身上衣裙间翻飞的手却蓦地停了下来,转而攥住她的肩,又从她的肩滑到她的手腕,最后执起她柔软娇嫩的手指轻轻按在自己腹间的腰封上,低哑声道:“劳烦六娘帮我解下此物。” 他声起之时,崔英失去呼吸良久的唇口总算被他松开。 此时崔英的眼眸尽显迷乱之色,无暇腹诽裴君慎这种时候竟还如此有礼的用词,更无暇思索他此中行为下暗藏的隐秘心思,只顺从的在他腰上摸了一圈,然后才皱了皱眉,轻声呓语:“怎么解?” 45 第四十五章 穿过屏风 负手而立。…… 她说话时被迫仰起了脖颈, 那双看着裴君慎的眸子里蒙着层不甚清明的薄薄水雾,眼尾透着一抹略显急切地红, 眼睫卷翘, 唇口微张,模样又娇又媚,只想让人再狠狠滋养, 直到让她盛放到荼蘼。 裴君慎黑眸黯了又黯,终于再也压抑不住地俯身汲取她的唇口,同时用自己的大手攥住她放在他腰腹间的柔夷, 耐心十足地引导崔英为他解开腰封。 啪嗒。 勾着金线暗纹的红色腰封应声摔地。 红帐俏月,崔英身上的衣裳不知何时竟褪得只剩一袭红色中衣, 偏那抹红也早叫人扯得凌乱不堪, 滑落香肩, 只残留一小半衣袖堪堪勾着手腕,于是雪白的肌肤便叫这残存的一点红袖衬得越发娇嫩无暇, 风情无限。 裴君慎的喘息声顿时又浊重了几分,三步并作两步,眨眼间便将崔英抱来床榻。 新婚之夜, 床上事物几乎全都是红色的,床帐、衾被、头枕, 一件一件红得喜庆洋洋, 如此一来, 床榻中间的那条白色手帕便就显得愈发夺目。 崔英分神瞧了一眼那条白帕,杏眸中短暂地闪露出两分清明。 她知道这东西是古代人用来查探新妇落红的,但身为后世之人,再加上家中还有一个做医生的老父亲,崔英明确知道这东西的不靠谱, 并非处子就一定有落红。 看来今晚裴君慎睡着以后,她还要想想办法处理此……“唔。” 念头没想完,崔英的思绪就又叫裴君慎全都吸引了过去。 听着自己恼人的嘤/咛,她只得又抬起一只手捂住嘴巴,不让自己破碎的声音再泄露出半分。 裴君慎却不知是真的不懂还是故意为之,分明崔英已经任他予取予求,他却还不满足,没一会儿便探上来大手非要与她紧紧密密的十指相扣。 那羞人的娇哭便再也没有东西能堵住。 春光乍泄,柳梢遮月,一室贪欢。 这天晚上,静思院传了三回水,房内的娇哭声也从亥时一直断断续续地响到三更天。 谢嬷嬷早在裴君慎进入内间之时便将还不知事的簪秋并着翠梅翠柳打发走了,只等屋里传水的时候再去偏房将她们叫醒抬水。 裴君慎这些年沐浴时从不叫人伺候,如今便更不会让崔英身边的丫鬟近身。 崔英往常为了贴合这个时代或许偶尔会接受谢嬷嬷和簪秋帮她沐浴更衣,反正都是女子,熟悉之后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但今晚却是无论如何都抹不开面子的,哪怕双腿累得颤巍巍地发软,崔英也还是坚定坚定再坚定地冲裴君慎摇头,让他去外间替她拒绝了谢嬷嬷。 于是就见一个月前还会因不小心碰到崔英唇角而耳根发热的裴大人,面不改色地去了外间向守在廊下的谢嬷嬷传话。 这是静思院第一回传水。 崔英趁裴君慎去外间的空隙,撑着浑身酸软坐起身瞧了眼身下白帕,见那上面已经沾上了落红,她悄悄松口气的同时两坨绯红也飞上她的脸颊。 从前她听别人夸裴君慎“洁身自好”时并不怎么往心里去,这种夸赞之词通常都是听听就好,她还能真信吗? 直到今晚崔英才知道,是她太低估裴君慎了,那厮何止是洁身自好,简直是一窍不通,完全没有经验! 竟然敢看了一本小册子就胆大妄天,害她难受了好一会儿才适应。 裴君慎从外间回来时,崔英早已老老实实地缩回了衾被,乌发雪肤,眼睫轻颤,肩颈间的红痕若隐若现,他见此心中略有不忍,但却不知该说什么,只默默躺回床榻,长臂一伸轻轻搂住她的腰。 “……”崔英身子僵硬了一瞬,好半晌后确认他只是搂住她再没有其他举动,才终于松口气闭上眼睛假寐。 大红床幔安安分分地垂在地面,没过多久,外头就传话说水已经备好了。 翠梅翠柳送完水便垂首低眉地退了出去,谢嬷嬷临走前却还是又问了一句:“六娘,当真不用老奴伺候您沐浴吗?”。 崔英当真不用,只是嗓子太哑,她刚张了张嘴,耳边便响起某人不甚知羞耻的沉稳嗓音——“不必,六娘交给我。” 谁要交给他?崔英闻言愤而坐……身子太酸,没坐起来,她只能转眸怒视裴君慎道:“我不要,我要自己洗。” 外头得到回话的谢嬷嬷却已经脚步匆匆地走开了,姑爷有心对她们姑娘好,她才不会不识趣的守在他们跟前碍眼。 关门的声音很快响起,内间方才又重新点起两盏烛灯,红帐内光影旖旎,裴君慎自知方才将人欺负的太狠,面上略有愧色,闻言并不反驳,妥协道:“六娘先去沐浴,我只将你抱去浴室可好?” 崔英顿了顿,羞着双眼点头应了。 反正是他把她折腾到浑身酸软的,没道理只让他享受不让他付出,她不让他帮忙只是怕他在浴室里再照着小册子孜孜不倦的求学。 然而,崔英到底还是错判了形势。 有些时候如果想要拒绝就必须要拒绝得斩钉截铁、毫不留情,否则某些道貌岸然的君子抓着一点空子便会顺杆往上爬,仗着她心软他身上的那些刀剑疤痕,又哄又骗的把她吃干抹净。 大半时辰后,静思院传了第二回水,说是浴室里的水洗着洗着就凉了。 崔英此时又气又恼,杏眸里烧着两簇怒火,再不肯给裴君慎半分好颜色,也不让他再靠近半分。 若今晚不是新婚之夜,她定然要将人赶出房门! 好在这回裴君慎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当真没再做那些逾越孟浪之事,只正正经经地将崔英抱进浴室,三刻钟后又正正经经的把她抱回床榻。 这回浴室里的水是真的凉了。 小半刻后,静思院终于传了第三回水。 婚榻之上,洗好身子清清爽爽地躺在衾被之中的崔英,却并不确定他后半夜是不是真的不会再来。 有些人瞧着恪己守礼,成亲前那些话也说得漂漂亮亮,但真尝到了闺房之乐后却仿佛变了一个人……不对,是变得不是人。 哼,伪君子。 崔英盯着头顶床幔气哼一声,想了想还是决定等到天亮裴君慎离开以后,再去衣箱里拿避子药。 这药难寻,对身体也并不是全无损害,最多七日吃一次,且每次最迟必须要在事后六个时辰内服下。 昨晚裴君慎回到静思院那会儿约莫刚到亥时,所以她只要在辰末前吃下那避子药便可。 那会儿裴君慎应当早就去宫中上朝或着去大理寺点卯了,她也无须提中吊胆的担心他会发现。 这般想着想着,崔英困意上涌,身体也疲累,没一会儿便沉沉睡了过去。 约莫两刻钟后,裴君慎半散墨发从浴室出来,便看见红烛暖帐中崔英板板正正、规规矩矩地躺在床榻里侧,外侧还放着一床红色喜被,摆明了是要与他分衾而眠。 裴君慎忍俊,唇角情不自禁地翘起些许弧度,但旋即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那些许弧度又很快消散。 片刻后,婚榻一沉,沉睡中的崔英似乎感觉到有股凉意钻进了她的衾被。 她不太舒服,眉心顿时皱起,甚至在睡梦中反手擒住了那股凉意,但现实中的她实在是提不起力气,只哼哼了两声以示不喜。 好在那股凉意很快就变热了,也没有危险,崔英习惯之后安了安心,继续沉沉睡去。 *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之际崔英便醒了过来。 她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不管多累多乏,只要睡上两个时辰便准能清醒。 不过疲累感还是很重,尤其是腰和双腿,又酸又软,稍微动一动就觉得力气散尽。 裴君慎果然已经不在房中,崔英想着他今日若是上朝,恐怕五更天一到便离了府。 再一瞧外头天色,这会儿可能快到卯时了。 崔英边想边轻吸着气用手撑着床榻下床。 这会儿正是好时机,昨天传水一直传到了三更天,谢嬷嬷肯定以为她还睡着,不会这么早过来叫她。 她只需要悄悄走到箱笼前,从暗格里取出避子药服下便可。 这般想着,崔英便没穿鞋子,一双玉足赤/裸裸地踏在地上,蹑手蹑脚地走去床尾翻找箱笼。 她常用的两只箱笼昨天随她一起进的这间屋子,这会儿上头还分别绑着两朵喜庆的大红花。 崔英轻手轻脚地给其中一只箱笼解绑,翻开之后才发现这只箱子不是她做暗格的那只,倒是伯娘前日给她的小册子,此刻正大剌剌地摊在箱笼中。 许是路上不小心被颠出来了。 崔英脸颊飞红,没敢细瞧便匆忙合上内容污污的册本。 紧接着她又给靠在床榻里侧的另一只箱笼解了绑,看到里面熟悉的衣物,崔英稍松口气,翻到右上角最底层,打开暗格从中取出了藏药的布袋。 她轻轻将三瓶药掏出,然后打开黄色瓷瓶,从里头到处一粒浅褐色药丸来。 不想就在此时,耳边却忽然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崔英面色一紧,飞快将药丸塞进口中。 与此同时,裴君慎也穿过屏风,负手而立。 46 第四十六章 金花笺 求老祖宗保佑她事…… 眼下显然已经来不及将药瓶和布袋藏进暗格, 崔英只能匆忙扒两下衣裳,将药品和布袋一起塞进层层叠叠地裙衫之下。 窗外天色半明半暗,裴君慎定定站在屏风旁, 背着光, 瞧不清神色如何。 崔英看他一眼, 匆匆站起,可昨日她统共没吃几口东西,后来又累了大半宿, 起身时双腿一软, 险些就要跪下去。 好在裴君慎眼疾手快, 抢在她摔倒前赶到她身边扶住了她。 而崔英在被他拦住腰身之时则不动声色地移了移步子, 意图挡住箱笼。 “小心些。”裴君慎轻声提醒,眼眸含忧, 似乎并没有看见崔英方才干了什么。 可崔英却不敢就此放心, 一边扶着他的胸膛一边打量他的神色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她其实疑惑裴君慎为什么还在府里, 但这么问的话目的太明显,反倒会弄巧成拙,显得她做贼心虚。 “辰正。”裴君慎声色淡淡,仿佛天色一亮就又变成了端方克己的少卿大人, 而非昨夜那个逾越孟浪的裴家二郎。 崔英听见时辰惊了一跳, 不由抬头又看了一眼窗外,“辰正?我瞧着天色还以为才刚到卯时。”她边说边扯了扯裴君慎的衣袖, 拉着他走到窗边。 心下却暗自庆幸:幸好刚刚她果决地吃下了避子药,不然接下来要应付裴君慎, 谢嬷嬷和簪秋听见响动估计也会过来催她起床,届时可真不一定能找到时间吃药。 裴君慎垂着眼眸,从善如流地跟她走到窗边, “今日重阳,天色不好,起了风。” 崔英原本伸出了手正要开窗,听他这么说便又自觉地收回了手。 最近天气越来越凉,她身上穿得薄只一身中衣,身体也才刚恢复健康不久,还是小心点好,别染上风寒。 想到此,她再次转眸看向裴君慎,却还是没能从他脸上看出任何外泄的情绪。 崔英便有些泄气,罢了,不过就是避子药,他就是发现了又能如何?若他问起,她找个理由遮掩就是。 不过此事想通了,崔英却又想起另一件事,抿抿唇问道:“夫君今日何时出门?” 裴君慎黑眸中这才露出些许讶色,似是不解崔英为何会这般问,但旋即他又想到许是崔瑾在阿英面前说过他往常办案时常不回家的事迹,不由无奈解释道:“今日休沐,不出门,往后下了值我便会回家。” 从前府中没有任何值得他牵挂之人,裴府这座宅子于他而言只是一个下榻歇脚的地方。 既然只是歇脚,那他宿在府中还是靠在公务堂的椅子上小歇片刻皆没什么区别。 但,今后便不同了。 裴君慎想到此,低眸静静看向此时还面含困倦的崔英。 崔英倒是没听崔瑾说过这个,闻言并未觉得失望,只道:“既然今日休沐,那夫君便带去宗祠上炷香吧。” 按照礼制,成婚第二日,她理应向公婆问安敬茶。 可裴君慎双亲早亡,家中亲族也在当年那场诬告案中死的死、逃的逃、散的散,如今早已不知所踪,崔英能做得便也只有随裴君慎去裴家宗祠,向他的父母先辈们上一炷香。 裴君慎似乎没料到她会主动提及此事,轻怔片刻才点了点头道:“好,我让裴叔去准备,吃完早膳后我们便去宗祠。” 崔英这才知道他方才进屋便是来唤她用早膳的,谢嬷嬷辰初那会儿也想过唤她起床,但正巧碰见裴君慎出门,裴君慎便没让谢嬷嬷进屋,只说让崔英多睡会儿。 两人站在窗边闲聊了会儿,听他说完这些,崔英就以她要换衣为由推了推裴君慎让他去外间等着。 临走前,裴君慎似乎看了一眼崔英的箱笼,又似乎没看,但他确实什么都没有问。 崔英望着他踱步离去的背影,心中稍稍松了口气,转身去箱笼里找出伯娘为她新做的秋裳拿去床榻。 那瓶药她没功夫仔细收拾,只能并着布袋一起悄悄放进暗格。 反正裴君慎总不能日日休沐,等这房里只剩她一人了再仔细收拾也不迟。 静思院的新房比崔英在淮柳阁的闺房要更大一些,布局有相似也略有不同,相似的是外间和里间之间都未用墙壁隔断,只摆了两架屏风做简单阻隔。 不同的是浴室,崔英在淮柳阁时沐浴总要去一楼浴室,沐浴完还要在谢嬷嬷的监督下将头发擦得半干才能回卧房。 静思院新房里的浴室却是紧挨着里间,不用担心会吹凉风,也不用担心会冻着,今后便会为她省下许多时间。 阖上箱笼后,崔英爬上床榻望了眼屏风外裴君慎那道隐隐约约的背影,她杏眸中闪过一抹羞恼,到底还是放下了床幔后才脱衣换裳。 裴君慎并无意要窥视什么,只是守在廊下的谢嬷嬷过来问要不要进屋伺候时下意识转头瞧了一眼里间。 有屏风挡着,裴君慎自然瞧不清里间是什么景象,但新婚之夜的大红床帐却异常显眼,他看见那抹红,难免就会想起昨夜的荒唐之举,于是夜里没羞没臊的少卿大人这会儿竟又红了后耳根。 红帐里很快传来崔英犹如黄莺般清脆婉转的嗓音:“劳烦嬷嬷了,帮我备水吧。” 话落之际,一只纤纤玉手从帐中探出,轻轻拉开了床幔。 裴君慎胸腔一热,便又背着手踏进了里间。 崔英刚刚撩开床幔就见裴君慎昂首阔步、略显急切地朝她走来。 她惊了下,刚想问怎么了,唇口却倏然被一股灼热气息围住,让她再说不出半个字,后腰上也多了一只大手,力气颇重地箍着她。 崔英顿时急了,昨晚她就是怕他再来一次才没吃药,没想到他昨晚没来今天一大早却想将她拆股入腹。 可她才刚吃了避子药,绝不能让他再做什么! 这般想着,崔英手脚唇口便都不太配合,用力在裴君慎怀中挣了挣,嘴巴也轻咬了一下他的唇瓣。 好在白日的少卿大人到底还是克己守礼的,并非真要白日宣/淫,在将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之际,他果断松开崔英唇瓣,喘息着为崔英整理沾在白皙面庞上的散乱碎发:“阿英不必慌,只是亲一亲。” 崔英原本正在气头上,还想着裴君慎若再不放开她便狠狠踩烂这厮的脚,可一听见“阿英”二字,她那上头的怒火便瞬间平息了——不过是些小事,还不值得她跟裴君慎动怒。 “以后再不许了。”她垂眸,声音里带着些亲吻过后特有的媚懒。 与此同时,房外传来谢嬷嬷和簪秋走动的声响。 裴君慎只当她是太过羞赧,便轻点了点头应下:“阿英放宽心,我不会叫外人瞧见你这番模样。” 崔英:“……”算了!她跟这厮说不到一块去! * 用完早膳已是巳时刻,翠梅翠柳将膳食撤下后不久,裴叔便出现在了静思院外,让崔英带来的守门婆子替他向裴君慎通传“宗祠那儿已经准备妥当”的消息。 往常他并不用如此,想找裴君慎自顾进院子里找就是,可如今静思院里不是有了女主人么,裴叔替自家二郎开心,乐得遵循这些繁琐旧礼。 崔英和裴君慎听到通传后便与裴君慎一起出门走去裴府宗祠。 “夫君,你向裴叔说,日后只要你在府里,他有正事找你径直进院便是,不必如此麻烦。” 静思院是座进的院子,裴君慎处理公务的书房以及待客见人的偏厅皆在前院,而崔英和裴君慎夜宿的新房以及谢嬷嬷簪秋她们住的下人偏房则都在后院。 院子中间从前是处小花园,但许是裴君慎没有赏花的闲情,那花园中很是冷清,干净是干净,却连树都没有几颗。 崔英也没心情管这些,一路走来,一边默默观察一边与裴君慎说些当前紧要的事。 裴君慎“嗯”一声,淡声应下。 裴叔除了要管家之外偶尔也会替他跑大理寺的案子,案情紧急之时,若还如此繁琐耽误时间的确会误了大事。 不过他后来交待裴叔时还是补了一句——“前院可以不必在意这些虚礼,但后院不可贸进。” 裴叔哪能不懂自家二郎的心思,当下就笑呵呵地应了。 约莫一刻钟后,一行人终于来到裴氏宗祠。 崔英随裴君慎迈进宗祠间,望着一排又一排密密麻麻的牌位,心底深处莫名升起许多酸楚——这些牌位里有多少无辜横死之人呢?可是她无力改变,今日有前车之鉴,后人却未必会因此而心软,一旦涉及到皇位之争,上位者皆是宁肯错杀。 蚍蜉无法撼树,崔英亦从未天真的想过,她能改变这个时代。 她能做的,唯有尽快寻人算出天象,早日回家。 跪在蒲团之上,崔英郑重其事的向宗祠内的祖宗亡灵们嗑了个响头。 嗑完,她还默默许了愿——如果可以,请各位老祖宗们在保佑裴君慎健康平安之余,再分点神保佑她事事顺利! 而此时的裴君慎见她嗑得如此虔诚,黑眸中不禁浮过些许水光,只是他向来擅长压抑心思,待崔英起身,他向前两步为她递上炷香时,神色早已如常。 崔英也没在意他的心绪,接过香后又拜了拜,这才走向香案旁将炷香插/进香炉之中。 裴君慎早在她之前便拜过祖宗,这会儿事毕,他便走到崔英身边抬手为她擦去额头上的灰尘。 崔英面色微红,可当着谢嬷嬷和裴叔他们的面,她什么都没说便顺从地跟裴君慎一起回了静思院。 昨日太累,这会儿也还不到午膳时间,崔英回到后院后便想再躺在榻上休息一会儿,不料裴府门房却在这时匆匆捧着份请帖跑来了静思院。 崔英拿眼一扫,便认出那张奢贵又低调的请帖与裴君慎先前送去崔府的一样,皆是用的金花笺。 47 第四十七章 七日一次 不止是赌气。…… 裴府仅有两个守门小厮, 年轻些的那个叫孙宝,年长些的那个叫陈禄,两人是甥舅关系, 做事勤恳本分, 也懂得几分察言观色。 四年前太上皇赐裴君慎新府,裴叔原本想多买些丫鬟小厮来充盈家宅, 不曾想却被裴君慎拒绝了, 只让他在必须用人的位置上请几个人来府中做事。 当时裴叔寻觅了大半个月,才终于在牙行寻得这些靠谱的长工。 “好在老奴总算没有看走眼,他们这些人做事还算得当,只是日后还要劳烦夫人多费心管教。” 方才从宗祠回来的路上,裴叔见缝插针的向崔英交待了一些裴府景况,也不动声色的将管家权交给了崔英。 而崔英听着听着,却忽然想起成亲前裴君慎为何会信誓旦旦的向她保证裴府“定不会有不服从管教之人”。 这阖府上下统共没有几个人, 除了裴叔和裴淳两人外又都是聘得长工, 他们但凡不想丢了差事便不会和崔英对着干。 如此想来,昨夜那叠夹生花生或许只是无心之失。 于是崔英在心底揭过此事,抬眸打量了一眼急匆匆跑来静思院送帖子的门房。 这人年轻些, 但下巴上也蓄了一层短胡子,约莫三十左右的模样,应当就是孙宝。 裴君慎早在谢嬷嬷来后院通传“门房有急贴要呈”时便不悦地绷紧薄唇, 此刻看见孙宝奉在手心的那张不甚熟悉的鎏金请帖, 眉头更是深深蹙起。 崔英打量完孙宝不由好奇地瞅了他一眼, 这人往常向来不显然不露水,今日怎的对着这封请帖如此苦大仇深? 但他神色不怎么好,她却不能就让门房在门边干站着,及时出声问道:“哪里送来的帖子?” 孙宝闻言立马恭谨地弯了弯身:“回夫人, 是寿安长公主府身边的顺公公送来的帖子。” 寿安长公主?崔英听见这名号杏眸中不禁闪过一道疑光,一边示意谢嬷嬷接过帖子一边问孙宝:“长公主何时回的长安?” 寿安长公主乃是当今圣上李玄贞的胞姐,她的去向也不是什么秘密,去年春日开朝后太上皇禅位于嫡长子李玄贞,从那以后,寿安长公主便随太上皇四处巡游去了。 其实太上皇携妻女宠妃外出巡游至今已一年有半,算算时间便是真要回长安也不稀奇,稀奇的是寿安长公主怎么会回得这般无声无息? 不过这问题崔英问孙宝也无济于事,他只是一个小门房,哪敢打听长公主的大事?闻言只能惶恐摇头,忙道不知。 崔英便没再问,从谢嬷嬷手中接过请帖,正要打开时却顿了顿看向裴君慎:“夫君,还是你来看吧。” 话落便将帖子递到他眼前。 她昨日才刚刚嫁进裴府,寿安长公主这张帖子定是下给裴君慎的,跟她这个崭新崭新的少卿夫人没什么关系。 是以虽然她确实有利用少卿夫人的身份探寻能人异士之心,但并不急在这一时。 裴君慎似乎也想到了这点,因此即便不愿他还是从崔英手中接过了请帖。 然而请帖之中的内容却叫崔英大吃一惊,这封请帖竟还真是下给她的。 寿安长公主要于九月十八设赏菊宴,这封帖子便是邀她过府参宴,帖子里还说了两句揶揄的话,说“想要见见表弟妹芳容”。 裴君慎见此眉心那两道竖线却蹙得更深,他挥退孙宝和谢嬷嬷,待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之时便沉声对崔英道:“此宴不可去。” 崔英原本并未想着要去结交这位寿安长公主,可人家递了请帖,宴请的日期又定在九日之后,那时候她正清闲,有什么理由可以不去? 她探不明白裴君慎的意思,想了想便问:“为何?” 若他有正当理由,她或可为其考量一二,但若没有,她实在没理由拒绝此次宴请。 一则寿安长公主位高权重,她一个小小的少卿夫人自然是能不得罪就不得罪,二则寿安长公主刚刚巡游而归,所见所识皆胜常人,于她寻人或有助益。 可裴君慎如今却无法向她解释其中缘由,即便知道她会因此事而生他的气,他也只能缄口不言,默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望向崔英,目光沉沉地轻叹道:“阿英,你只需信我,我定不会害你。” 崔英:“……” 找不出什么正当理由就打感情牌是吧? 她才不吃这套! 崔英很想对他翻个白眼,但碍于方才刚去跟裴君慎祭拜过他的老祖宗们,甚至还偷偷摸摸的向那些老祖宗们许了个愿,她便决定再忍他一忍,抿抿唇道:“既然如此,那就劳烦夫君写封回帖帮我拒了此宴吧。” 虽然她知道即便是裴君慎写贴回拒,寿安长公主八成也会将这笔账记在她头上,但记都记了,崔英便半点心神都不想费。 见她答应不去,裴君慎对替她写回帖之事自然没有二话,当即便拿着请帖去了书房,写完回帖后又让裴叔带着份礼亲自跑了一趟寿安长公主府。 寿安长公主是昨日夜半回的长安,回到长安第一件事自然是入宫去见她做皇帝的亲弟弟,见过亲弟弟,她才知道姑母家中的表弟竟然刚刚于昨日成了亲。 这是喜事。 寿安长公主在贴身婢女的伺候下沐完浴、通了发、梳起妇人发髻,而后便去书房提笔写下了这封赏菊宴的请帖。 朝中百官婚娶,皆有九日休沐,表弟和崔氏六娘既然是在昨日成的亲,那她将日期定在九月十八应当不会碍着他们这对新婚夫妻什么事。 不想她自认贴心,晌午时分,门房却送来一封由她那个好表弟亲笔所写的拒宴贴! 真是胆大包天! 寿安长公主仅看见回帖的第一句便面露怒容,将裴叔带来长公主府的那份歉礼横扫在地,只听“咣当”一声脆响,那尊半个呼吸前还通体莹白的玉佛霎时就碎成了两半。 “长公主息怒!” 而她这一生气,那些在她身边伺候的宫人便齐刷刷地跪地求饶。 寿安眯了眯凤眸,任凭这群宫人们跪着,好一会儿才敛起怒气继续去看回帖。 毕竟是表弟亲笔所书,她还是愿意给他两分耐心看完他的陈情之言,若是有理有据,她堂堂长公主,自不会与一个小小的崔氏女计较。 果然,不肖片刻,寿安眼尾便浮起笑意。 她将回帖交给身边的大宫女流云,一边揉着眉心一边淡淡吩咐道:“去查查,这个崔氏是否真如表弟所言那般体弱。” 流云谨声应是。 * 成亲第二日,崔英没等裴君慎用午膳。 明明说好的相敬如宾,那厮却不守承诺管东管西,崔英觉得她必须要摆出不喜他此举的态度,绝不能助长他的嚣张气焰。 一回两回的也就罢了,若他日后得寸进尺事事都管,那她以后的日子岂不是比在崔府还不自由? 只是可惜裴君慎回来得太巧,翠梅翠柳两人刚摆好饭,他便从书房回了后院,若无其事地撩袍坐在崔英身侧,与她一起用膳。 崔英:“……” 没关系,一计不成还有二计。 避子药不能常吃,今晚裴君慎若是还想要,她正好可以用此事做理由。 眨眼间就是晚上,崔英早早沐浴完便躺在床榻里侧裹紧了自己的衾被,一心等着裴君慎沐完浴出来求欢时她严词拒绝。 可两刻钟后,裴君慎穿着宽松中衣、露着因热气而微微泛红的脖颈从浴室出来时却似乎半点要做那事的意思都无,只坚决不与她分衾而眠,非要箍着她的腰钻进她暖呼呼的被窝。 崔英:“……” 行!她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能忍住! 次日,大约卯初时分。 崔英记不清昨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她只记得自己一心防备着裴君慎,谨防他半夜趁她半梦半醒之际对她乱来,不承想防着防着她就睡着了。 但……崔英动了动腿,旋即便确认端方守礼的少卿大人确实没有乱来。 只是她领口的衣襟有些皱,不知道是不是昨晚睡得太不安生,不小心弄乱了它。 思及此,崔英垂眸抽出扒在裴君慎胸膛的一只手,整了整中衣领口。 裴君慎向来浅眠,她一动,他便立马睁开了眼睛,自然也就瞧见了崔英整理衣襟的动作,两团雪白在眼前晃了晃,他顿时闭了闭眼,浑身燥热起来。 哪有什么坐怀不乱?他昨夜没碰她,只是觉得自己第一日将人欺负的太狠,怕她累着罢了。 还有……他也要查清她偷偷背着他吃得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其实昨日他透过屏风只影影绰绰地看见她用手碰了一下自己的唇,画面并不真切,起初他只以为她是太过困乏,但在她险些摔倒那刻,他却从她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 崔英刚刚整理好衣衫,便感觉身下有一些异样,她顿时仰头抬眸,果然看见裴君慎黑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那黑眸藏着两簇浓重的压抑欲/火,但在那欲/火之下似乎还有别的东西,只是不等崔英仔细探究,裴君慎便欺身压了过来。 “唔。”崔英杏眸一亮,昨晚准备了许久的拒绝话语瞬间蹿进脑中。 然而裴君慎亲得实在太重太狠太不像他,她那些严词拒绝的话语便全叫他的吻碾成了碎吟。 直到他的大手向她身下探去,崔英才终于寻得空隙拒绝:“不、不行……” 与此同时,她的双手及时攥住裴君慎骨骼分明的手腕。 不止是赌气,是真的不行。 不管这厮多想,她最多七日给他一次。 48 第四十八章 三日回门 我明白了,娘子…… 旭日初升, 一缕晨光透过窗棂缝隙静悄悄地闯入房中,又趁着床上两人贪欢之时的不注意悄无声息地爬上他们的肩颈、脸颊。 或许是这道暖融融的光线叫裴君慎恢复了清醒,也或许是他本来便未想进攻到底, 在崔英略显慌乱的叫他停下之际他竟真的停了下来, 只大手上移,绕到她身后后紧紧箍住她的腰。 他在她身上肆虐的吻似乎也进入了尾声,轻吻两下她的侧颈后便鸣金收鼓,退回到她的头顶上方。 又抱了她片刻, 裴君慎的呼吸声终于平稳,哑声道:“不要怕, 只要你不想, 我不会伤害你。” 崔英如惊鼓般狂跳的心在听见他这句话时渐渐平静了下来,她没说话,只是一手抵着裴君慎胸膛一手紧紧攥着他手臂上的中衣, 像是依靠, 也像是在抵抗。 一刻钟后,裴君慎和崔英先后起身下榻。 裴君慎不习惯有人近身,只让人将温水送入屋中后便自顾走去床头方向的黑檀木衣柜,从中取出了一身靛青色的衣袍。 那会儿崔英还没起, 正拢着衾被趴在床头好奇地瞅了一眼裴君慎的衣柜。 但很快她便兴趣缺缺地收回了视线, 太无趣了, 除了绯红色的冠服外就是一水的黑蓝灰,他手中那身靛青色的常服混在其中竟算是颜色鲜亮的。 不想她刚刚翻回床榻里侧,耳边却忽然传来裴君慎状似关切的清淡话语—— “阿英, 旁边这扇衣柜乃是为你而备,改日你若有空,可将近日常穿的衣裙置入柜中, 更方便拿取。” 崔英闻声腾地坐起,杏眸警备扫向裴君慎,可他却并未回头,话音一落便拿着衣袍走到屏风旁,旁若无人的开始更衣。 下一瞬,宽肩窄腰和极具力量感的手臂倏然闯入崔英眼帘,她脸一热,急忙落下床幔,将这副美景隔绝在床帐之外。 同时低低应了声:“好,我知道了。” 裴君慎听见动静转头望了眼床榻,瞧见仍在晃动的床幔眼底情不不禁地闪过一抹笑。 但一想到崔英向他隐瞒的秘密,他这抹笑便又转瞬即逝。 * 今日要回门日,但因“崔英”的父亲崔霖和继母谢氏皆在安平老家,崔英便只能带着裴君慎回长安崔府,去见她的伯娘王氏和大伯崔嵩明。 因着是回门宴,崔英的这桩婚事又乃是当今圣上亲赐,故而王氏操办的极为隆重,阖府上下各房各院的夫人姑娘、大人公子们皆来参加了今日的宴席。 算起来人数竟比中秋团圆宴那日都还要齐,毕竟刑部和大理寺都忙完了大案子,崔嵩明和崔瑾今日也都告假在家等着崔英和裴君慎一起回门。 崔英不喜和这些半熟不熟的亲戚打交道的场合,太劳心费神,既要防着有人给她挖坑又要防着有人奉承求她让她托裴君慎办事,因此一场宴席下来她不免怀念起在淮柳阁那些清静的日子。 王氏自然能看得出崔英的心思,且她也想单独与崔英说会儿话。是以宴席一散,她便帮着崔英拒绝了那些想与她套近乎的各房夫人姑娘,带着她回了淮柳阁。 不过那厢裴君慎似乎很擅长应对这样的场合,崔英临走前无意间瞧了一眼男客那边的动静,就见他正与一位伯娘都眼生的中年男子相谈甚欢。 直到回到淮柳阁好一会儿,王氏才忽地恍悟道:“英儿,伯娘记起来了,那是你与瑾儿的三堂兄,名唤崔琅,他的曾祖乃是崔嵩明祖父的庶兄。” 也就是说“崔英”崔瑾与那人有共同的曾曾祖父。 这关系说远不远,但说亲近也谈不上多亲近。 若在后世,到他们年轻这一代很有可能已经断了联系。 崔英便没有多问,只与王氏寒暄了两句,得知此人之前十年一直在蜀地做县令,近日才刚刚被调任至大理寺做主簿后便主动止了话头,与王氏聊起长安近况:“伯娘,清康坊难民如今可有妥善安置之法?” 那些难民多是从宛城而来,今年宛城先是遭遇干旱,好不容容易熬过旱季竟又遇上洪涝,百姓们田地房屋尽毁,这才不得不逃难至长安求生。 提起此事,王氏既怒又喜,不由握住崔英的手问道:“此事裴二郎没告诉你吗?” 崔英闻言疑惑眨了眨眼:“他?他告诉我什么?” 王氏见状便知裴君慎当真半字未提,一边更加满意这孩子的为人一边屏退了身边伺候的人。 待偏厅中只剩她们二人,她才悄声向崔英第解释道:“当初难民一到长安,圣上便将安置难民的差事交给了户部李尚书。” “圣上素有仁爱之心,恰逢如今国库丰盈,为了让其办好差事还另拨了五万两银子给他,按说这本就该是户部的差事,不管圣上不拨这银子李尚书都该好好办,不该起什么歪心思。” “谁料这李尚书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把这五万两全贪了不说,还要将那些难民悄悄拉走给他做挖矿的苦力,敢有不从的当场就——” 后面的话,王氏没有说出口,只伸出手向崔英比了一个“杀人”的手势。 崔英眉心倏皱,怒而沉声:“此人当真是丧尽天良。” 贪钱还不够,竟连贫苦百姓的命都要贪! 王氏瞧见她这嫉恶如仇的神色,连忙拍了拍她的手安抚:“英儿不气,说起来此事伯娘可要夸夸裴家二郎。” “此案乃是他暗中探查数日才搜寻出诸多人证物证上呈给了圣上,圣上当廷便革了李尚书的职将其押入水牢严加审讯。” “那李尚书安插在清康坊的人手也叫大理寺官差全给揪了出来,后来圣上便点了户部左侍郎齐昀接手难民之事,还让瑾儿领了个监察的差事。” 李玄贞当然还点了其他人协助与监察,不过崔嵩明向王氏说起此事只是想让王氏与他说两句话,旁的人王氏不关心,他自然便不会提。 听到那残害难民的丧尽天良之人已被下狱,崔英面色总算好看了一些,同时她也想到当日求裴君慎救人时他给她设下的那一个个圈套。 虽说他的确利用了她,可他确实没有利用她做坏事,而是为了肃清贪官和救清康坊那些难民……思及此,崔英轻呼口气,至此彻底放下了她与裴君慎的旧怨。 “有伯安兄长监察,那清康坊之事我们就可以放心了。” 崔英相信伯安兄长的品行,想了想还向伯娘道了声贺:“圣上将如此重要的差事交给兄长,想来定是很看重兄长,兄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将来的仕途说不定比大伯还要顺畅。” 儿子出息,王氏自然高兴,在外人面前她或许还会遮掩几分,但她喜欢崔英,便也不设防,笑了笑道:“我也盼着瑾儿出息。” 话落却又很快拐了话头,笑盈盈地看着崔英道:“好了,咱们不提他们官场上那些事儿了,你快跟伯娘说说裴家二郎待你可好?” 这才是王氏真正想与崔英说的悄悄话,前头那些不过是因为崔英问到她才多说了几句。 崔英闻言脸颊瞬间就飞过两坨红,才刚嫁过去两日,裴君慎便是对她好又能有多好? 是以伯娘一张口,崔英便知道伯娘真正想问的其实是她跟裴君慎在……咳,在房事那方面和谐不和谐。 当然此事其实无需崔英开口说什么,王氏一看她的脸色便瞬间明了,再不多问。 * 约莫申初时分,男客那边的宴席才算真正散了。 崔瑾早半个时辰前便提前离席,去了清康坊办事,此乃圣上亲**待给他的差事,他定然要和齐侍郎他们几个同僚将此事办好。 散席后,裴君慎又被崔嵩明叫去霞光院书房说了会儿话。 两刻钟后,他离开书房,带着崔英向崔嵩明和王氏道别,牵着她的手踏上马车。 他身上沾了些许酒气,闻着似乎比新婚夜那晚还要重些,崔英不想靠他太近,只是碍于崔嵩明和伯娘都还在门口看着才没有挣脱他的手。 但两人一进马车,她就不惯着他了,人往车厢上一靠便自然而然地将五指从他大手中抽出,又趁他模样微醉道:“夫君,其实我在安平老家时也懂些事。” “父亲除了每月初一十五宿在谢氏房中,再隔三差五去那几个姨娘房中住两晚……” “此言何意?” 不料话还没说完,裴君慎却忽然冷声打断她,不由分说便欺身将她压到车壁,一手箍着她的肩一手摩挲她脸颊,神色凶得狠,眸中甚至隐隐透着些许戾气。 崔英顿时怔住,只觉得这样的裴君慎瞧着十分陌生。 但不待她细究,那厢裴君慎便又说话了,话音又低又沉,仿佛濒临愤怒的边缘:“娘子想找别的女人给我?” 崔英闻言杏眸倏压,连裴君慎偷偷叫了她娘子都没发觉,啪地一下便拍开他摩挲她脸颊的手,怒道:“你想得美!” 除非这个男人她以后再也不要了,不然她就算再想得开,也绝不会接受跟别的女人共享同一个男人。 可裴君慎叫她这么一拍,方才还凶狠凶狠的脸竟忽地软了下来,不仅默不作声地松开箍着崔英肩膀的手,还乖乖退回原处道:“那娘子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这回听着倒还显得有些委屈了。 崔英眉心登时跳了跳,诧异看他一眼,这厮不会真醉了吧? 方才见他不管与谁说话都笑若春风、彬彬有礼的与往常没有什么差别,她还以为他只是耳根子红了点其实心里清明着呢。 不过……若是他真的醉了,倒是更有助于她达成目的。 想到这儿,崔英眨了眨眼,面上瞬间露出笑容:“方才我的话还没说完,我后面想说的是除了在那几个姨娘和谢氏房中宿上几宿之外,我父亲其他大半月时间都是一个人睡在前院或者书房。” “也就是说……其实你也不用夜夜与我宿在一起,所以,你今晚可要宿在前院?” 说完,她杏眸灿灿地望着裴君慎,希望他能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答应。 然而裴君慎却只是皱了皱眉,往车厢角落缩了缩道:“我明白了,娘子是嫌弃我,娘子放心,我回府后便会立即沐浴,不会让酒气熏到娘子。” 崔英:“……” 49 第四十九章 回忆如潮 端方守礼的裴大…… 黄昏渐临, 崔英略显忙碌的身影正在夕阳余晖下来回穿梭。 浴室里偶尔会响起水声,裴君慎果然一回府就叫人送了热水到静思院后院,这会儿正兀自在浴室中沐浴。 而崔英则趁房中无他人, 正在收拾箱笼里的衣裳和……她的三瓶药。 这两日,她与裴君慎几乎形影不离, 方才她也检查过箱笼里的裙衫,每件衣裙的摆放位置皆与今早她离开时一样, 伯娘给她的那本小册子也还在她原来随手塞的位置。 崔英侧耳听着浴室动静, 直到里头再次响起水声她才顺势悄悄打开暗格——还好还好,东西都还静悄悄地躺在里头。 但是对于这三瓶药的归属问题, 崔英却有些犯难。 成亲前,她在淮柳阁最后一次见裴君慎时求他为她藏在头枕下的那颗药保密,他答应了,且答应的很爽快,什么都没多问。 但她当时不敢掉以轻心,便又探了探他的口风, 才知他竟以为那颗解药是她常备在身边解“鱼虾敏症”的药。 既如此,那么这瓶解药倒也不怕被他发现,届时她便用他送给她的现成借口解释就是。 只是这瓶药也不能被除了她和裴君慎之外的第三人发现,此药崔英瞒得紧, 就连簪秋如今都不知它的存在。 眼眸微转,她的手指轻轻在这三瓶药上抚过。 最后, 崔英只将红色药瓶从暗格中取了出来,布袋和另外两瓶药则又被她放回暗格内。 * 约莫一刻钟后,浴室里响起布料摩挲的声音,没一会儿,裴君慎便披着黑色衣袍顶着半湿半干的墨发从浴室中走了出来。 崔英刚刚将一件杏黄色交领衣裙放入檀木柜中, 听见脚步声,她阖上柜门,望着裴君慎笑了笑:“刚好,我也收拾的差不多了,要让厨房准备晚膳吗?” 此时裴君慎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仍透着一丝淡淡的红,不知是沐浴时叫热气氤氲出来的红,还是饮醉了酒透出皮肤的红。 “嗯。”那厢裴君慎淡淡应声,应完声便侧身望向窗外,像是不敢看崔英似的又说了句:“娘子,你若是不想日日见到我,待休沐结束,公务繁忙时我便会去前院住。” 崔英闻言黑眸瞬间亮了亮,连忙走到裴君慎身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这厮是沐浴时洗着洗着想通了还是叫水一浸消了醉意清醒了,竟然答应了她方才在马车上提的要求。 裴君慎叫她这般看得后耳根又红了红,旋即大手一捞便将她紧箍进怀中,低声道:“娘子你闻闻,我身上已经没酒气了。” 崔英这回终于注意到了他对她称呼上的变化,但看在裴君慎答应她“休沐结束后便会去前院住”的要求上,她便没跟他计较,也不管他到底是醉的还是醒的,只仰眸问他:“那你何时回大理寺上值?” 今日已经第三日,大理寺少卿又不是什么闲职,若没什么意外,这厮明日便该回大理寺了吧? 瞧见她满目期待,似乎不喜见他的模样,裴君慎面色不由沉了沉:“本朝官员婚娶,皆有九日休沐,娘子是盼着我快些回大理寺当值吗?” 崔英完全没注意到他今日如彩虹版绚烂多彩的情绪,闻言只在心中暗暗腹诽:九日?古人的婚假怎么这么长?他们后世的婚假才只有三天好嘛! 而看着她杏眸中的光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来,裴君慎心中一堵,忽然俯身欺压她的唇口。 “唔!”崔英双眸倏睁,抬手便要将人推开。 裴君慎的反制却更快,在她抬手的瞬间便用另一只手紧紧锁住了她的双腕。 崔英黑眸一压,脑中瞬间闪过先前在马车上时裴君慎那令她意外的一面——又凶又狠但同时却又很乖的那一面。 这倒也不稀奇,有些人喝醉酒之后耍起酒疯来便跟平时判若两人,好在裴君慎这种“耍酒疯”属于好对付的,照他在马车上的表现来看,这会儿只需要顺毛即可。 思及此,崔英不再挣扎,任他肆虐了片息后便轻轻地开始回应。 裴君慎当然感受得到她的变化,不过片息,他的大手果然松开她的手腕,转而一手搂腰一手抚颈,迫使她与他贴得更加紧密。 更放肆更迷乱的事都做过,此刻崔英虽面红耳热却不至于退缩,她的双手慢慢攀上裴君慎的肩,双眼微闭,一边与他亲吻一边回忆起两人方才的对话。 醉酒时的裴大人说话做事似乎没有那么难猜,崔英很快便想到了关节在哪儿,旋即便滑下一只手抵了抵他的胸膛,脸颊也微微向后撤了撤。 这会儿的裴君慎已然被顺毛,即便感觉到崔英的后退他也再凶狠不起来,只是用他那双黑漉漉的眸子定定望着崔英,似乎在疑惑——“为什么要推开我,是我做得不好吗?” “……”崔英受不了叫他这样看,顿时深吸口气才压下心中躁动,找理由道:“我方才那般问只是想知道你还会在家中待几天,如此我们便可以想一想能否在剩下的时间里游遍长安城。” 裴君慎闻言怔了怔,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是误会了她:“原来娘子不是盼着让我早日会大理寺上值,而是望我能在家中多留几日。” 崔英:“……” 倒是没那个意思。 但眼下她断无可能出声否认,只能笑着点点头道:“是啊。” 裴君慎眼底便浮现出些许笑意,喑哑声:“日后娘子想让我做什么,直说便是,无需如此迂回。” 崔英笑着“嗯”了一声,心道此事总算解决了。 然而念头未落,裴君慎却忽然俯身将她打横抱起,转身便往床榻去。 崔英双眸倏睁:“!!” 这是要干什么!刚才她那么多努力都白费了不成?他怎么一言不发就要抱她上塌! 崔英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清醒的裴君慎好歹是讲理的,她若真的不愿,他必不会用强。 醉酒的裴君慎却并非如此,他虽然容易被顺毛,可瞧他发起狠来的模样也可能真的会霸王硬上弓! 幸而就在此时,房外忽然传来敲门声:“六娘姑爷,酉时一刻了,可要传晚膳?” 是谢嬷嬷! 听见她熟悉亲切的声音,崔英心头大松一口气,急忙抬手拍了拍裴君慎的胸膛:“快,快放我下来,该用晚膳了。” 裴君慎刚刚抱着崔英走到床榻边上,闻言面上不禁闪过一丝失落,但还是顺从地把崔英放了下来,然后低声在她耳边说:“娘子,我们晚上再继续。” 崔英:“……” * 今日这顿晚膳,崔英用得极其忐忑也极其拖延。 不止一口菜能嚼六七十下,胃口也好似大了一倍,生生比平时多用了一碗米。 直到用到连一口水都不能再多喝,她才放下碗筷,让翠梅翠柳收走膳食。 与此同时,坐在她身边陪她一起用晚膳的裴君慎的脸色早已黑成锅底。 说起来也是奇怪,这人说他醉了吧,可他在外人面前却没有展露出任何异样,瞧着顶多是脸色沉了点、言语少了点。 但若说他没醉吧,他与她单独相处时的表现又确实与他清醒时截然不同。 崔英只盼着他早点醒酒,并且暗暗发誓,待裴君慎清醒之后,她定要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以后绝对不能沾酒! “吃得太撑,夫君,你陪我在院子里走走如何?” 她的意图太明显,裴君慎不可能看不出来,但却无可奈何,只能黑着脸点点头,牵起她的手陪她在院子中走路消食。 崔英起身,另一只手主动挽住了他的手臂。 裴君慎长睫轻垂,瞧见她紧紧靠着他的半边身子,面色稍虞。 因着就在静思院内随便走走,簪秋便被谢嬷嬷叫走了,没让她跟着碍事儿。 可崔英不想让簪秋走,不知为何,她直觉有外人在时的裴君慎就像是有了制衡,绝不会对她做太过分的事。 但思及“物极必反”,崔英便没张口把簪秋留下,万一不小心弄巧成拙,裴君慎连走走都不让她走走了怎么办? 静思院的院子不小,前院后院再加上中间的小花园,绕着庑廊走一圈至少要半刻钟,可崔英吃得实在太撑,一时半刻的真的消化不了,是以在绕着静思院走了五六圈后,她便提议让裴君慎带她逛逛裴府。 成亲三日,除了静思院和宗祠之外,崔英还没有去过裴府其他地方。 裴君慎点头应了,从善如流的牵着她的手走出静思院院门。 静思院外人烟稀少,沿路的油灯也昏昏暗暗的,崔英刚踏出院门心里便一阵戚戚,想回院中把簪秋翠柳她们叫上。 不料这时,裴君慎却忽然停下脚步,俯身贴在她耳边低声道:“娘子,你不要把我想的那么坏,我不会在外面那般对你。” 崔英耳朵瞬间一热:“……” 她担心的不是这个,但是……罢了,说出来平白叫这厮误会,还是就这般走走吧。 如今的裴府是太上皇登基后新赐给裴君慎的宅邸,从前的裴侯府与长昭公主府早被徽帝和姜皇后赐给其他公侯。 后来徽帝虽亡,但住在这两栋宅邸里的公侯却并无大过,裴君慎不想让太上皇为难,便主动提及让太上皇赐他一座新宅。 太上皇感慨裴君慎懂事,既然无法把从前的裴侯府和长昭公主府还给外甥,他便想法子在太安坊寻了一座最大的府邸赐给了裴君慎。 但府邸虽大,裴府人丁却单薄,许多地方并未修缮,只走到一半,崔英便不想走了,太荒芜了,阴森森的,还不如回静思院。 裴君慎似乎叫夜风吹清醒了不少,闻言低低“嗯”了一声便带她回了静思院。 沐浴歇下后,崔英被他抱在怀中时眨着眼说了声“累”,他竟便停了动作,只紧紧抱了她一会儿,便说:“睡吧。” 崔英悄悄松口气,却不敢真的睡,直到听见裴君慎的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她才慢慢从了睡意去见周公。 次日,寅初时分。 裴君慎醒来时外头的天还黑着,头有些沉,他抬起手按了按眉心,与此同时,昨日醉酒后的回忆瞬间如潮水般涌来。 黑夜中,向来端方守礼的裴大人的脸色顿时变了又变,红了又红。 不过三两薄酒,竟让他无所遁形。 50 第五十章 娘子与我 日后我休沐之时皆…… 裴君慎闭了闭眼, 原本揉着眉心的手迅速覆盖住额头与双眼,深感无颜见人。 似乎是察觉到了身边有异动,被他抱在怀里的崔英忽然皱着眉哼了哼, 裴君慎闻声心神一紧,屏住气息后才缓慢抬起覆盖住眼皮的那只手,偷偷掀开右眼看向怀中人。 娘子还在睡。 确认这点, 裴君慎紧绷的身体稍松,这才又睁开另一只眼。 于是他便发现了自家娘子略显奇怪地睡姿——人虽被他抱着,可她的后背和双腿却都直挺挺地板着,唯有双手瞧着尚算放松, 然亦紧握成拳, 一动不动地挡在胸前。 裴君慎薄唇微抿, 不由又想起昨日自己的种种孟浪之举。 娘子如此防备,定是吓到了。 思及此, 从前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裴大人不禁面露悔意,悄悄松了松环在自家娘子肩上的手,微一侧身,护着她躺平后才轻手轻脚地起身, 拿着外袍和腰封离开了卧房。 万籁俱寂,院中无人。 裴君慎在廊下穿好外袍、略整仪容后便抬脚走出静思院。 裴淳宿在听风堂,和裴叔住在同一个院子,裴沅和李京楼没离开长安之前也住在此处。 那李京楼虽是个闷葫芦,但裴沅性子活泛, 所以从前他们下值后这听风堂内总是热热闹闹的,如今却是太过冷清,想找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唉。”望着窗外晦暗不明的天色,裴淳轻轻叹了口气。 不料这时窗边却忽然出现一团黑影, 同时裴淳耳边还传来他们大人沉沉冷冷的声音:“既然醒了,便出来罢。” 裴淳闻声脑门一激灵,顿时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床,拿起剑就跑了出去。 裴君慎站在廊檐下,负手而立。 裴淳抱剑垂首作揖:“大人。” 裴君慎淡淡颔首,继而伸出背后拿着银票的手—— “大人!” 眼角余光瞥见那一叠银票,裴淳倏然跪地,一脸不可置信道:“属下不想离开大人!还请大人明示属下做错了何事?” “……”裴君慎眼角微抽,清声开口:“你先起来。” 裴淳不动,固执埋首:“大人不答应,属下便不起!” 裴君慎按了按眉心:“本官有任务交给你,此乃路上盘缠,你若不要——”说着便作势要收回银票。 裴淳闻言蹭地一下站起,立马恭恭敬敬地捏住那叠银票的边角,嘿嘿一笑:“原来如此,误会,属下误会了,敢问大人有何吩咐?” 裴君慎正色:“你今日便出发去安平一趟。” 话落,他从袖中掏出一只锦囊。 裴淳见状便知任务就在那锦囊之中,立即神色认真地接过。 交待完任务后,裴君慎并未逗留,转身便离开了听风堂。 裴叔却在裴君慎背着手迈出听风堂大门时立即打开屋门,叹着气规劝裴淳:“你小子以后莫要再对大人说那种话,只要你好好做事,大人赶你走作甚?” 裴淳闻声转身看向站在对面屋檐下的裴叔,点了点头道:“我明白,裴叔你放心,我对夫人没意见,不会像阿沅那般行事。” 裴叔一听差点翻白眼:“你还真以为大人让他们俩离开长安是因为夫人?” 裴淳掀了掀眼皮,目光中终于露出些许疑惑:“难道不是?” 裴叔顿时露出一个“孺子不可教”的眼神,却又不想让裴淳继续误会下去,只得想他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裴淳握紧锦囊,半是戒备半是好奇地走到裴叔身边。 裴叔倒不介意他的防备,待他走到跟前后只低声说了一句:“那日暗探清康坊,大人派的人是李京楼,并非裴沅。” 裴淳登时瞪大了双眼,旋即那张惊讶的脸上又露出些许怒容:“他们竟敢如此行事!” 正所谓军令如山,违者当斩,裴淳随裴君慎一起从过军,以他之见,他们二人如此行事,大人却只是将他们逐出京城还给他们在河东找了份差事,已是极为宽厚。 裴叔见他终于明白便也不再多说。 他们二人阳奉阴违可是险些坏了大人的大事,若非如此,此次清康坊之案岂会止步于户部李尚书? 后头那人物还藏得深着呢。 * 清晨,崔英醒来时先看了一眼身侧。 没看见裴君慎的身影,她便摸了摸身边床榻,果然没有丝毫余温,想来他已起身多时。 “夫君?”崔英坐起,试探着轻唤了裴君慎一声,心头抱着一丝他不在静思院的期待。 然而她话音刚落,外间房门便“吱呀”一声被人打开,裴君慎的身影透过屏风影影绰绰地映入她眼帘。 “……”崔英鼓了鼓腮,有些失望。 但她很快便收敛起这股情绪,在裴君慎走过屏风时扬唇冲他笑了笑,道:“夫君怎么醒得这么早,可有哪里不舒服?” 她说着下榻,走到衣柜边挑选今日要穿的衣裳。 裴君慎面色微晒,不甚自在地轻咳一声才道:“劳娘子挂心,我好多了。” 崔英闻声凝眉,倏然转眸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眼,提着心疑道:“夫君当真醒了?”——若是醒了,为何还唤她娘子? 裴君慎不明所以,只以为崔英还在因他昨日的孟浪之举而生气,忙拱了拱手作揖,面露愧色道:“昨日失礼之处,还望娘子海涵,日后……日后我定不会再饮酒。” 瞧见他这般规矩守礼的言行,崔英终于放了心,当真醒了就好,刚刚吓她一跳。 听见他又叫她“娘子”,她还以为是崔府回门宴上的酒后劲儿太大,竟让裴君慎睡了一觉都没能醒酒呢。 至于他怎么唤她,崔英倒是不计较,只是一个称呼罢了,随他怎么唤。 于是她便道:“饮酒过量会伤身,日后若有同僚宴请,夫君躲不过时少饮几杯也无妨,但像昨日那般是万万不可了。” 昨日最气恼那会儿,崔英确实想过日后要让裴君慎滴酒不沾,但后来想想便觉得此事难度太大亦不太划算——她若管他这么严,那日后还怎么要求他别管她? 况且裴君慎休沐结束之后便会回大理寺当值,届时公务繁忙自然也就没什么时间和机会与人饮酒,是以她只需要在这几日看紧他便可。 裴君慎闻言自是点头应下,又道:“我已命人备好马车,早膳后娘子与我便先去东市如何?” “只是东市繁华,珍宝遍地,单是商铺便有近千余,我们若想从头到尾地游玩一遍,少说也要七日,在我开值之前恐怕便没有时间再去其他地方。” 崔英听见他这番话却是微怔,疑惑道:“夫君这几日都要带我游东市?” 裴君慎见她如此惊疑,便以为她是不满他的安排,顿了顿才略显为难地清了清声:“娘子若是不喜接连数日同去一处,我们也可今日去东市、明日去西市这般轮换而行。” “不管娘子如何决断,日后我休沐之时皆归娘子,相信总有一日,我们会游遍长安。” 他只是习惯了井然有序地做事,并非一定要如此。 而崔英听到此处终于想起了什么,她昨日只不过是随口说了句“游遍长安城”,他竟然当真记在了心里…… 心下怅然,她看着裴君慎的目光却露出些许流连与赞叹:她的眼光果然不错,这厮如此俊郎又善待妻子,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夫婿。 这般想着,崔英面上露出适合时宜的笑,弯眸道:“既如此,那便听夫君的,这几日我们先畅游东市。” * 辰初时分,天光大亮。 裴府中未养马夫,往常若是裴君慎需要坐马车出行,驾车之人通常便是裴叔。 但如今崔英既带着人嫁进了裴府,那这车夫的活自然还是簪叔的,裴叔只管在府中看顾家宅。 裴君慎无需有人随行,崔英便也没带簪秋和谢嬷嬷。 她有心想要借着跟裴君慎游玩的机会寻找可观天象之人,自然不能带着爱管她的谢嬷嬷,至于簪秋,则是因为不想让她牵扯太深。 从前她在安平做得那些寻死觅活的傻事可以将其归咎于“她想恢复记忆”一事上,如今却是不能了,所以往后崔英只能一人独行去办她所求之事。 东市位于长安城城坊之外,路程颇远,簪叔驾着马车行了许久,临近午时才终于到了地方。 崔英刚出裴府大门时其实是很兴奋的,寻人是真,但能畅游一千三百多年前的长安东市,此事带给她的开心也是真。 直到在马车中枯坐了一个多时辰,坐得她腰酸背痛之后,崔英心里才隐隐生起一丝退却之意。 但思及心中所求和想到只要这几日天天都这么累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拒绝房事,她便决定必须要挺着。 不仅如此,下了马车后崔英还表现出了特别欣喜的模样,闪着亮晶晶的杏眸望向裴君慎道:“夫君,此地当真是繁华如锦,我们先从何处玩起?” 裴君慎自幼在长安长大,早在少时便走遍了长安东西两市,近年上任大理寺少卿后,更是对长安舆图了然于胸。 见崔英开心,他自然甚是开怀,想了想便清声道:“娘子饿不饿?若是饿了,我们便先去福月楼用膳。” 因着期盼出行,再加上昨日晚膳吃得太多,今日早膳崔英便未敢多食,这会儿倒确实有些饿了,遂点了点头应声:“好,那我们就去福月楼。” 福月楼距离东市入口并不远,步行只需一刻钟。 加之坐了太久马车实在是腰疼,崔英与裴君慎商定后便把自己的荷包给了簪叔,且道:“您歇歇脚,找个地方吃些东西,也可以逛逛给簪秋和嬷嬷她们买些好吃好玩的,酉时三刻,咱们还在此地汇合。” 长安城有宵禁,东市和太安坊离得太远,他们必须要在酉正前启程才能赶在亥时前回府。 簪叔闻言沉默地点了点头,却并未应崔英让他四处逛逛的话,只说:“老奴在此处等六娘。” 与此同时,裴君慎看着商议的两人垂眸敛神,状似无意地悄悄碰了下崔英的指尖,见她似无所觉,他不由偏眸看向他处,大手却得寸进尺地紧握住她的柔夷。 51 第五十一章 知恩图报 娘子怕不怕?…… 然而温热柔软的触感刚刚传进手心, 裴君慎却忽地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刺耳尖叫—— “啊!死人了!死人了!死人了!” 东市商铺林立,鳞次栉比,不管是柴米油盐、酒楼音坊,还是胭脂香阁、金银珠宝, 只要是能摆上台面做生意的行当, 这里便应有尽有。 可惜, 今日崔英恐怕与游玩无缘了。 几乎是在听到远方的刺耳尖叫的瞬间门, 裴君慎便松开她的手,迅速沉声道:“娘子,你先在此处等我。” 话落, 不待崔英应声, 他便疾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这话崔英必是不可能听的。 她转身向簪叔交到了一句“您照顾好自己”, 然后便拔腿去追裴君慎的背影。 好在今日并非朝廷的荀休日,虽说街道上的来往行人也不少, 却不至于挡碍到崔英追人的视线。 不过她这两年毕竟内忧外患疏于锻炼, 再加上男女之间门的体力本身就存在些许差别,所以崔英很快就落后了一大截。 等她追到命案现场时,就见裴君慎已经穿过围观的人群开始查探死者。 崔英站在人群外遥遥看了一眼,没有追进去。 这是一条暗巷,暗巷两边是一家粮行和一家首饰铺子。 崔英退后两步, 看了看这两家铺子的名字——若以这条暗巷为中轴,西边的是张记粮行, 东边的是珍宝阁。 此时珍宝阁中的客人许是不想跟命案牵扯上关系,个个都撂下了手中正在把玩欣赏的首饰珠宝,扭头掩面,匆匆离去。 旁边张记粮行中却还是有三三两两进门买米的百姓,当然外头也有因巷中死尸望而却步的, 但到最后他们还是会小心地绕着远路进入粮行中买米。 发现死者的人是个乞丐,身形很瘦,一身破破烂烂的粗布麻衣,漏出沾满泥土的手脚,头发也乱乱糟糟的,左手拿着一只豁口的破碗,右手捏着一只鸡腿。 那鸡腿油乎乎的表皮外似乎又滚了一圈泥,瞧着乌漆嘛黑,不知是乞丐捡到时这鸡腿便是这样还是方才他因被死尸吓到掉到了地上,但不管因何,他都没舍得扔。 “让开!让开!都让开——” 县衙巡逻的官差很快便闻讯赶来。 崔英闻声微微侧了侧身,站到粮行石阶上给他们让路,原本在巷子口围观的百姓见官差赶来也顿时四散跑开。 而跟围观百姓一起跑的还有方才发现死者的瘦乞丐。 崔英眯了眯眼,抬脚想跟上去。 只是刚走两步她便想起她的便宜夫君这会儿还在发生命案的巷子里,或许是不想让他担心,也或许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总之崔英顿了顿脚,到底还是止了步。 但她的目光并未收回,一直追那乞丐的身影,直到他拐进另一条街。 “你是何人?竟敢擅动尸体?” 与此同时,暗巷中传来县衙官差质问裴君慎的声音。 崔英闻声回身,便见她夫君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块龙纹玉牌,冷脸清声:“大理寺少卿,裴君慎。” 那衙役瞧见令牌脸上肉眼可见地闪过慌乱,再一听裴君慎的大名顿时深深作了一揖,歉然道:“原是少卿大人,卑职乃长安县衙巡捕刘七,有眼不识泰山,还请、请大人莫跟卑职一般见识。” 领头的差吏一作揖,他身后其他的差吏急忙也跟着躬身作揖。 裴君慎虚扶了刘七一下,沉声道:“无妨,刘巡捕,方才本官简单查验过死者,在其身上并未发现明显伤痕,然其面青唇紫、口眼耳鼻皆有出血,却是中毒而亡的征兆,你且先让人将其尸首抬去县衙停尸房,再命人将此案上禀刑部。” “是!”刘七立即领命,可领命之后他脸上却露出些许犹豫,“少、少卿大人,您让卑职派人去通知刑部?” 虽说他们县衙每年大大小小的案子最后都要汇报到刑部和大理寺,但那都是案子办完之后才往上头递卷宗,如今这案子还没开始办,他们怎么往刑部报? 再有尽管他只是县衙一个小小的巡捕,但大理寺和刑部的恩恩怨怨他可听过不少。 两处既互相制约又互相较劲,这少卿大人都先一步发现死者尸体了,为何不把案子往大理寺揽反而往刑部推呢? 刘七不解。 裴君慎淡淡瞧他一眼,似是瞧出其心中所想,负手道:“死者乃刑部胡侍郎。” “!”刘七闻言倏然瞪大双目,当即便又向裴君慎郑重作揖道谢,而后立即转身就近吩咐差吏,让他速去刑部禀报此事。 那得了差事的小吏立马一阵风似地跑出了暗巷,不久后又有差吏搬来抬人的担架,为死者盖上一层白布后便抬去了县衙。 这期间门裴君慎一边监察县衙差吏做事一边又将暗巷里里外外的探查了一遍,巡捕刘七则一直跟在他身边,跟着他的视线看看这儿又看看那儿。 但裴君慎查探时面色严肃又认真,那刘七却只有一脸懵懂,并未发现这暗巷中还有什么线索。 崔英见状便退到了张记粮行的商铺门檐下,状似无意地观察起来往的行人和街巷,同时也在等待裴君慎。 约莫过了两刻钟,县衙差吏抬走死者、周围看热闹的行人也散得干干净净后,裴君慎才和县衙巡捕刘七一起走出暗巷。 崔英这才扬了扬唇,出声唤他:“裴少卿——” 裴君慎闻声一怔,侧身望向声音来源,待看见崔英面容顿时面露急色:“娘子可是等急了?” 说着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身边。 崔英摇摇头:“不急,你忙完了吗?” 裴君慎正要颔首,身后却忽然出现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少卿大人,这位是……少卿夫人?” 裴君慎闻声回身,就见那巡捕刘七竟然还没走。 若是往常,见其办案如此懈怠,他大约不会理会此人。 可许是那句“少卿夫人”特别中听,裴君慎只默了默便颔首道:“正是。” 刘七闻言立即躬身朝崔英作揖道:“卑职见过少卿夫人。” 裴少卿“克妻”之传言早已传遍长安,但今日刘七亲眼看见了少卿夫人便觉得传言果真不可信,只能说先前那两家娘子命薄,跟少卿大人有缘无分。 如此想着,刘七站直后又朝裴君慎拱了拱手道贺:“恭喜少卿大人与少卿夫人喜结良缘,恭祝二位白头偕老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永结同心。” 谁会不喜欢听好听的吉祥话呢?即便崔英没有要跟裴君慎“早生贵子白头偕老”的打算,但听见这话还是笑着向面前这位身穿巡捕官服的差吏回礼道:“多谢,承您吉言。” 可裴君慎听见这句“承您吉言”却好似想到了什么,侧低着头看向崔英,目光不禁深了深。 但这时刘七竟又不合时宜起来,半是试探半是期待地问了句:“少卿大人,不知您今日……可有空去县衙督办此案?” 裴君慎闻言神色瞬间门冷了下来,寒声逐人:“刘巡捕与其在此处浪费时间门,不如尽快赶回县衙将此案告知许县令。” 刘七便是再没有眼色,此刻也明白裴君慎这是发怒了,顿时头皮发麻地垂首道:“是,卑职遵命。” 话落,立即心头突突地去追前头抬着尸体离开的县衙同僚。 不肖片刻,方才因命案而惊慌骇人的街巷便又恢复了熙熙攘攘,仿佛先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崔英偏头看向裴君慎:“你真的不去县衙吗?若是想去,你不用顾忌我,我可以……” 她说着微顿,转了转眼眸才道:“可以去福月楼里边用膳边等你。” 裴君慎瞧见她这副小机灵的模样不禁失笑,解释道:“刑部能人辈出,此案无须我插手,方才那差吏让我去县衙,不过是怕刑部责难,想让我与刑部周旋罢了。” 崔英闻言佯怒:“竟是如此?他竟想利用你?那不去了,走,我们去福月楼吃好吃的。” 裴君慎忍俊,颔首道好。 两人这便一起前往福月楼。 路上,裴君慎似乎想牵崔英的手,但思及自己的双手碰过尸体,只好作罢。 崔英瞧出他的心思本是想就这么晾着他的,可想到今日他不辞辛苦带她来游东市,她便有些心软,这才伸出双手挽住了他的手臂。 就当是对他的回报吧。 谁让她这人向来就知恩图报呢。 而裴君慎见崔英主动挽住他的手臂,唇角微勾又迅速敛去,露出一副早已对此“习以为常无需过分在意”的模样来。 然他嘴上止不住关心的话语却还是出卖了他—— “娘子腿累不累?” “不累。” “娘子在巷子外等了我多久?” “我跟着你跑过来的,不知道多久。” “竟等了这么久,娘子为何不叫我?” “那时你在查看死者呀,我不想打扰你查案。” “娘子竟还看见了尸体?” “娘子怕不怕?” “……” 崔英一路听他娘子长娘子短,生平第一次觉得他话太多,甚至产生了一股想把他嘴巴给堵上的冲动。 可惜唯一合法能将裴君慎嘴巴堵上的方法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之下做。 她只能咬牙切齿的忍着,直到看见福月楼三个字才大松口气,脚步一顿,抬手一指道:“夫君到了,我们快进去用膳。” 裴君慎见她言语这般着急,还以为她是饿极了,果然不再碎言碎语,与她一同迈进福月楼。 若说宝春酒楼是西市最著名的宴客酒楼,那福月楼便当之无愧是东市最著名最赚钱的酒楼。 只不过东市福月楼多用来招待达官贵人,膳食价格昂贵,寻常人常常在门外瞥见招牌上的价格便会望而却步,转头去其他酒楼用膳。 崔英亦是如此。 崔霖给她的嫁妆还算丰厚,再加上“崔英”母亲留下的嫁妆也都给了她,所以她如今也算富有。 可当她看见招牌上那动辄几十上百两的菜色,崔英顿时便想拉着裴君慎出门,换家店吃。 最后还是“崔氏六娘”的名头阻止了她,到底是氏族养大的女儿,她不能丢了真正“崔英”的人。 崔英尽量从容的随裴君慎走上二楼雅间门。 酒楼小厮引他们进了天字二号房。 裴君慎见状黑眸微压:“今日酒楼中可有贵客?” 酒楼小厮忙不迭颔首:“是有贵客,还请裴大人屈就。” 裴君慎并不常来此地,但只要来过,酒楼中的小厮便会记住来人的身份和官职,绝不会让来客第二次介绍自己的身份。 裴君慎便没再多问,只吩咐小厮道:“先去打盆水来,我要净手。” 酒楼小厮颔首应是,将裴君慎和崔英二人引至坐塌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小半刻后,酒楼小厮便将一盆温度适宜的水送来了天字二号房。 与此同时,还有一位容貌姣好的侍女随他一同走了进来。 崔英便见裴君慎方才还好好的脸色瞬间门沉若冰霜,似乎对来人很是不喜。 那侍女则笑着福身行礼道:“流云见过裴少卿、夫人,我家主子有请,还请二位随我移步。” 52 第五十二章 秋蟹肥美 开枝散叶(×)…… 裴君慎的手洗得有些过分细致。 只见清凌凌的水流在阳光下轻轻跃起又迅速坠落, 如此反复多次他却仍未结束,人也一言不发,仿佛视通禀之人如无物。 酒楼小厮早已识趣地退了出去, 那没得到答复的侍女流云却丝毫不恼, 仍笑盈盈地站在门边等候, 似乎笃定了不管裴君慎答还是不答, 人都要随她走一趟。 崔英不敢妄动。 她和裴君慎才进这福月楼多久?那酒楼小厮将他们引至房中后便手脚麻利地去了外面端水,来回不过短短半刻。 这侍女的主子却在这半刻间门就知晓了她和裴君慎的踪迹且派了人来请,如此看来, 恐怕她跟裴君慎刚踏进福月楼的大门便被此人盯上了。 手眼通天,身份尊贵, 又能让裴君慎闻之色变的人……崔英心中跟快便有了猜测,难道是日前刚回长安的寿安长公主? 只是崔英属实想不通,俗话说伴君如伴虎,裴君慎与他做皇帝的表兄都能关系和睦, 为何对这寿安长公主却是避而远之? 若是论亲疏, 寿安长公主与当今圣上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 这两人没有什么不同啊。 难不成裴君慎与寿安长公主有什么私人恩怨? 她这厢正这般想着,那厢裴君慎终于拿起棉帕擦了擦手。 崔英回神, 静静看向他,想知道他到底会做何回复。 而裴君慎沉冷无波、没什么温度的话音恰好在此时响起:“带路。” 竟然真要随这侍女去见人……崔英黑眸轻闪, 心中疑惑更深。 雅间门房门边,流云闻言面上的笑容似乎终于深了些, 又福了一礼后才道:“二位请随我来——”话落先行走出房门。 裴君慎则在她离开后走到崔英身边,垂眸牵起她的手,好似意有所指的在她耳边不轻不重地说了句:“别怕。” “?”崔英轻压了下眼皮,一时有些摸不准他是真心在安抚她, 还是想用这“别怕”二字暗示,让她一会儿见了这侍女的主子要表现的诚惶诚恐些。 可如今没有时机细问。 裴君慎说完那两个字,便牵着她随往外走去。 那侍女似乎也一直留意着他们二人的动静,不管崔英与裴君慎走得是快还是慢,她始终保持着领先他们大约三步的距离。 崔英只好垂眸敛首,默不作声地趋步走在裴君慎身边。 没一会儿,前头领路的流云先停了脚。 崔英便也挽着裴君慎的手臂止步,因顾忌着他那声“别怕”,她没有抬眸,只敢用余光悄悄打量起四周——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两盆静静立在阳光下的秋菊; 其次便是被侍女流云掩住一小半儿的房门号牌,不过只要仔细看,还是能辨认出那上面五字写得是“天字一号房”。 见此,她便又想起了方才酒楼小厮说的那位能让裴君慎屈就的贵客。 屈就,又能对裴君慎“召之即来”,满天下恐怕也只有皇家那几位能这般对他罢。 可若真是宫里那位,又或是巡游四方的太上皇,裴君慎方才必不会露出那般神色。 思及此,如果说方才在天字二号房里时崔英还只是猜测,那如今便是笃定这天字一号房里的贵客定是寿安长公主无疑。 “主子,人到了。” 与此同时,侍女传话的声音响起。 崔英既已确定房中之人的身份,闻声便也敛起了神,不再多想。 不多时,天字一号房里便传出一道高傲慵懒又漫不经心的女声:“宣进来罢。” 流云低眉垂首地应了声是,继而打开房门,引裴君慎和崔英入内。 裴君慎握着崔英的手紧了紧,莫名又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别怕”。 崔英飞快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又飞快落下,低低应声:“嗯。” 这回确定了,他就是想让她在长公主面前表现得怯懦胆小些。 虽不知为何,但崔英这人惜命,很快便决定配合。 因此自从踏进天子一号房那刻,她便再没有抬起头观察周围,眼神也不敢再乱瞟,只亦步亦趋地紧紧跟在裴君慎身边,一手被他紧紧牵着,一手紧紧捏着他的衣袖。 直到随裴君慎停下脚步,站在一块精美无比的波斯地毯上,崔英依然还是这般姿态。 任谁看,都会觉得她此刻真的很害怕。 寿安斜斜倚在美人榻上,凤眸淡淡瞥了眼站在她丈余之外的两人。 瞧见崔英这般作态,她喉间门忽地溢出一声意味不明地轻笑,话却是说给裴君慎听的:“我还当时阿慎是不舍美人受累才胆大包天的拒了本宫宴请。” “不曾想今日一见,小美人竟真如阿慎所言,胆子小得紧呢,怪不得阿慎如此护着。” 裴君慎闻言,这才松开崔英的手朝寿安长公主作揖:“臣,见过长公主。” 话语冷硬,君臣分明,一听便知他没有与寿安闲话家常的意思。 寿安方才还染着两分笑的脸色瞬间门就冷了下来。 正要发作,这时崔英却不甚合时宜的怯怯弱弱地开了口:“崔、崔英也见过长公主。” 不过叫她这么一打岔,寿安脸色倒是好了些,只似嗔似怒地瞪了一眼裴君慎:“瞧瞧,人家小美人都知道在本宫跟前儿自称名讳,哪像阿慎你这般动不动就臣啊臣的,怎么,才一年多不见便与本宫生分了不成?” 裴君慎却是油盐不进,又朝寿安作了一揖:“臣不敢。” 寿安瞧着他这副古板模样,不禁轻笑了声:“罢了,随你吧。” 话落便看向崔英,饶有兴致又略含薄怒地道:“还是小美人看着顺眼。” “来,抬起头让本宫仔细瞧瞧你到底是什么模样,竟能让我们阿慎这般古板守礼之人,胆大包天的为你拒了本宫的宴贴?” 崔英:“……” 无语,就知道那拒宴的怒火到最后还是会烧到她头上。 等回去她定要找裴君慎算账! 但不管心里这般想,崔英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只缓慢而僵硬地轻轻抬起脸,悄悄掀开眼皮看一眼寿安长公主之后又迅速垂眸垂首,仿若林中受到惊吓的小鹿。 寿安便又笑了。 这次笑意似乎深了几分,笑完才漫不经心的开口关心道:“听说,你在嫁给阿慎前也生了一场重病?如今身子可还有哪里不适?” 崔英轻声:“回长公主,已大好了。” 寿安却道:“不可掉以轻心,你可知阿慎前两门亲事为何没成?这样吧,明日本宫便入宫求圣上派许太医去裴府为你诊一诊脉,你只有养好了身子才能早日为裴府开枝散叶啊。” 言罢,她不知是说累了还是为何,端起美人榻旁的清茶,垂眸轻轻抿了一口。 可崔英看得明白,寿安长公主这是在告诉她,派太医为她诊脉之事她没有拒绝的权利,只能垂首道谢。 但她默了默,却没有这么做,而是有些不知所措地偏眸看了裴君慎一眼。 收到她的求救信号,裴君慎果然再一次拱手作揖,道:“臣代臣妻,谢长公主赐恩。” 崔英闻言,这才后知后觉的跟着道:“谢长公主赐恩。” 话至此处,寿安似乎有些意兴阑珊,放下茶盏后便有了要逐客的意思:“秋蟹肥美,本宫命福月楼掌柜蒸了两笼上好的,流云,过会儿你将其中一笼送去阿慎房中。” 流云立即福身应是。 听见此言,崔英一直盯着波斯地毯的杏眸中却闪过一丝疑云,如果寿安长公主知道她之前生了一场重病,那她有可能会不知她是因何而病吗? 显然并不可能。 但若知道她因何而病,那寿安长公主送这笼蒸蟹又是意欲何为? 是简单的无视她想要把这笼蒸蟹给裴君慎独享,还是……藏着些其他心思? 一时间门,崔英无法决断。 好在以她如今“胆小怯懦”的人设,便是自己不能吃蟹也不敢在长公主面前说出此事。 于是崔英心安理得的继续垂首盯着眼前精美柔软的波斯地毯,将这个难题留给裴君慎。 不料方才明里暗里拒绝了一路的裴君慎,这回却什么都没有说,只向寿安长公主沉声道谢。 寿安闻声摆了摆手,示意两人退下。 流云便上前来带二人出去。 崔英转眸,握了握手心,偷偷看了眼裴君慎。 可这厮方才牵她牵得紧,这会儿却不知抽了什么疯,竟撂下她先一步随流云走了。 崔英皱皱眉,为了保持人设,只能忍下心下屈辱,腹诽着急迈了两下小碎步,走上前挽住他的衣袖。 美人榻上,长公主寿安瞧着这一幕,凤眸微勾,终于真心实意地露出一个睥睨又自得的笑容。 约莫小半刻后,流云送完人便立即回了天字一号房。 她匆匆走到仍然慵懒倚在美人榻上的主子跟前,躬着身子低声请命:“长公主,可要下手?” 寿安凤眸微抬,不知看向何处,似是在沉思又似只是在发怔,好一会儿后才道:“罢了,且先留着。” “阿慎今年二十有五,旁人家像他这般大的公子早早就儿女双全了,便当她是个通房丫鬟,让她先伺候着阿慎。” 话落,她顿了顿,凤眸间门忽地露出狠戾之色,语气却越发地柔:“明日嘱咐好许太医,她若自个儿体弱无法有孕生子当然最好,但若不是……” 流云立时谨声:“长公主放心,奴婢明白。” 另一厢,天字二号房。 崔英目送流云走远之后瞬间门就甩开了裴君慎的衣袖,愤而气哼:“裴大人,你这人——唔。” 话未说完,她的唇却忽然叫裴君慎紧紧堵住,这厮仿佛喝醉了似的,堵得凶狠至极,快让她喘不过气。 53 第五十三章 大人夫人 宫里来人了。 “嘘。”片息后, 裴君慎在她耳边轻而急地低吟一声:“回府再谈。” “……”崔英眼中的两簇愤怒的小火苗因他这句话稍有平息,又定定望他一瞬才顾全大局地点了点头。 裴君慎这才松开对崔英的桎梏,牵着她走向雅间里侧的桌几旁坐下, 他起初想牵崔英的手, 可崔英挣扎了两下不想让他牵着,他便只能退而求其次, 转去牵住她纤细柔软的手腕。 雅间内外两侧统共没有几步路, 崔英见状便也懒得跟他闹这种小脾气, 任他牵着她往里走。 入坐后, 两人皆未说话, 颇有些“怨偶相坐无言”的意味。 满室寂静。 直到一刻钟后酒楼小厮敲响雅间房门, 来给他们送秋蟹, 这份寂静才被打破。 可雅间内的气氛仍不怎么好,裴君慎让小厮进来后,便面无表情地点了几道福月楼的招牌菜。 听着他清清淡淡的声音, 崔英抬眸望了他一眼,但没说话, 直到酒楼小厮离开之后才沾了沾茶盏中的水, 在桌几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点这么多, 能吃吗?” 写完, 她还抬起头认认真真地嗔了裴君慎一眼, 神色灵动,气呼呼中又带着一丝心疼银子的模样。 裴君慎忍俊不禁, 沉了许久的目光终于透出些许柔和, 学她一样沾沾水在几面上简洁地回了一个字:“可。” 这福月楼的幕后东家乃是如今在龙椅上坐着的那位,寿安即便再猖狂,也断不敢命人在此中吃食上做手脚。 只不过尽管心中笃定, 待酒楼小厮上来送菜时裴君慎还是先自己试了试毒,确认菜色安全后才让崔英开始用膳。 而崔英将他的表现看在眼里,很快便把他方才行为异常的原因归咎于是他太过谨慎,将心头那抹怀疑压了下去,专心致志地用起了午膳。 未初时分,两人用完午膳便离开了福月楼。 那笼蒸熟秋蟹却是一动没动,裴君慎离开时给了酒楼小厮一锭银子,让他在日落前将秋蟹送去太安坊裴府。 福月楼的膳食价格如此之高,本来便包含了让酒楼小厮跑腿的事项,如今又能白得一锭银子,小厮自然乐意跑这一趟腿,再三保证一定会送到后才恭恭敬敬地送裴君慎和崔英两人离开。 春乏秋困,吃饱喝足之后崔英便有些提不起精神。 可她此次出行并非真是为了游玩,而是为了尽快熟悉长安,是以她掐了掐手心,让自己尽量清醒地走走逛逛了大半天。 这天下午两人逛了三家首饰铺子,两家书肆,还去了一家专门兜售西域奇珍异宝的胡人店铺。 中间又去了一家茶楼歇脚,直到申末时分,日薄西山,崔英才对裴君慎诉苦说她累了。 彼时裴君慎正在第三家书肆里寻书,闻言果断放下手中书册,走到崔英身边牵起她的手回程。 书肆老板见他们衣着华贵,本还想宰他们一顿,谁知到嘴的肥羊竟因那小娘子一句累了就飞了,偏生也不敢得罪,只敢在二人走远之后才骂骂咧咧地咒了几句。 酉时二刻,崔英和裴君慎比约定时间早了一刻来到约定地点。 簪叔此时竟已经侯在了马车边,见他们手中提着大包小包,他急忙上前接过了崔英手里的那些物件。 马凳更是早已放好,待崔英和裴君慎踏上马车后簪叔立刻收起马凳,半刻都不耽搁地扬鞭拍马带着二人回了太安坊。 崔英这两年极少有像今日这般大的运动量,加之久病初愈,没一会儿她便撑不住了,倚着裴君慎宽阔可靠的肩膀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马车里放着谢嬷嬷千叮咛万嘱咐才放进去的大红色氅衣,崔英下马车时嫌太热不想披,这会儿却正好派上用场。 裴君慎生怕吵醒她,拿起氅衣盖在她身上见她睡容香甜,才滚着喉结小心翼翼地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 过了会儿,裴君慎又轻敲车壁,与簪叔说:“她睡着了,慢些。” 簪叔应了声是,不肖须臾,马车便行驶得越发稳当。 不过这一耽搁,原本至少能赶在亥时前两刻抵达府邸的马车竟迟了些许才回到太安坊。 好在裴君慎有大理寺少卿的官职在身,遇上金吾卫例行盘询时他只露出一角龙纹玉牌,金吾卫便立即放了行。 崔英恰好在这时醒了过来,一听外头的动静便知眼下已过了亥时,面上顿时露出些许愧色:“抱歉,我不小心睡着了。” 马车还在继续行驶,裴君慎闻言低眸瞧了瞧因睡了一觉而面色微红的娘子,弯眸淡笑:“无妨,且就当作给圣上送桩乐事。” 次日晚,李玄贞正烦闷批阅奏折时,瞧见金吾卫指挥使李裕广呈上的这桩“告状”奏折果然乐了好半晌。 “来人——” 他宣进来随身伺候的莫公公,问道:“裴卿何日才回大理寺上值?” 莫公公自幼伺候李玄贞,深明圣意,一听便知圣上这是想裴大人了,立马出主意道:“裴大人是九月初八才休得值,算算时间,怕是要十七那日才会回大理寺。” “不过裴大人家中无长,此次亲事又是蒙圣上赐婚,依礼来说,合该携妻进宫面见圣上,向圣上谢恩才是。” “只是许是怕贸然进宫会扰了圣上,裴大人这才没敢携妻前来,今晚月朗星繁,想必明日定是个好天气,圣上可要宣裴大人明日进宫……来瞧一瞧御花园的花?” 李玄贞确实意动,可外人不知,他却知这小表弟年少时是个什么混不吝的模样,这小子若是想来,恐怕早在成亲第二日便会巴巴地带着妻子进宫谢恩了。 如今既然没来,那便是不想来。 既如此,他才不要讨人嫌的将人宣进宫。 “罢了。” 李玄贞抚了抚近日因太忙而顾不上修剪的胡子,阖上折子道:“朕赐他令牌便是容他随时进宫见朕,何须朕下旨宣他?他但凡心里有朕,早就该带着妻子进宫来看朕了。” “这……”莫公公闻言面露为难,却并不敢多说什么,只躬着身子应道:“圣上息怒,是奴失言了。” 李玄贞原本只是戏怒,这会儿瞧见莫公公的欲言又止却是真怒了三分,猛一拍案几道:“有事便说,吞吞吐吐的作甚,这天下还能有什么事是朕不该知道的不成?” “奴不敢!” 莫公公倏然跪地,顿时再不敢有隐瞒,直言道:“是、是长公主,奴只知今日一早长公主府的流云姑娘去了太医院一趟,让许太医去裴大人府上为崔氏诊了脉,其他的,奴便一概不知了。” “求圣上开恩,便是要杀奴也给奴留一条全尸……”说着说着,莫公公竟还啜泣起来,不知是不是想到自己将来不管怎么死都注定留不住一个全尸。 李玄贞静静地看着他作戏,等他啜泣得差不多了才又气又笑道:“朕要你的命作甚,赶紧起来,给朕取玉轴来,朕要拟旨。” 莫公公闻言顿时一个大叩大拜:“谢圣上隆恩。” * 九月十三,清晨。 昨日因着要在府中等长公主派的太医,崔英便没能出门,只能在府中老老实实的等着。 偏生许太医来得迟,临近午时才到,还在裴府混了顿午膳才开始为崔英诊脉。 崔英自入长安以来大病小病的几乎没断过,上月底才刚刚停了药,如今身子确实有亏,许太医眯着眼睛诊脉,不多时便将长公主交待他探寻地脉象探了个七七八八。 但体弱归体弱,距离长公主想要的“不能有孕”却还差得远,于是许太医面上的表情便变得越来越凝重。 片刻后,他起身沉沉叹了口气,而后便天花乱坠的说了一堆崔英“身子不好,许难有孕,须得好生调养”的话。 末了,又给崔英开了副大补特补的方子。 崔英瞧着那张方子狐疑地皱了皱眉,属实搞不懂这许太医开此方的用意。 这种方子她一个只粗浅看过几本医术的人都知道不能吃,更何况她身边还有一个随曾医令学过医的裴君慎,便是她想吃他也会制止,何必开呢? 不想她正这般想着,裴君慎竟又嘱咐了她一句:“此方不可用,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皆不可用。” 崔英自然颔首,认同道:“放心,我不会用的。” 于是九月十二这日就这般平平常常的过去了。 除了晚上就寝时崔英装模做样地喊了两声累防止裴君慎欲行不轨之外,便再没有什么趣事。 思及昨日,崔英用罢早膳后便向裴君慎提议道:“今日还去东市吗?我那天瞧见了一家音坊,音律动人,想过去听听。” 裴君慎却道:“娘子且等等,今日府上或许会有人来访。” 崔英目露不解:“何人?夫君与同僚有约吗?” 裴君慎摇摇头,未答,只说要等。 崔英便也只好陪着他等。 其实早一日还是晚一日去逛东市,对她而言皆没有什么差别。 只是昨日歇了一天、今日又歇一天,晚上她再用“累”的理由就会不太合适,拒绝同房的意味便太明显。 况且,今日直等到天黑,崔英和裴君慎却未曾等到任何人来访。 若不是晚上裴君慎心情略显不佳且并没有表露出要和她行房的意思,崔英说不定会以为他是故意找了个由头留她在府中歇着。 又一日,裴君慎还说要等,但却仍未等到他想等的人。 倒是崔英等到了沈姝来访,陪着她在裴府逛了逛,又相约待裴君慎休沐结束后,她们两人可以一块去东市和西市游玩。 直到第三日傍晚,眼瞧着天色越来越黑,裴君慎的脸色也越来越黑,裴府门房终于来报——“大人、夫人,宫里来人了。” 玄元二年,九月十五。 崔英收到人生中第二份圣旨,皇帝李玄贞封“她”为县主,年奉千两,食邑千户,封号为——“念玉”。 崔英接旨时深深看了裴君慎一眼,忽然想起了“她”母亲李氏的封号便是玉秀县主。 54 第五十四章 夜半三更 君子和疯子不过…… 玉秀县主名唤李常玉, 乃敦王李碌独女。 而敦王李碌乃是太/祖皇帝的儿子,性情敦厚,偏安一隅, 没有什么大志向。 不过即便如此, 倘若他还活着,当今太上皇也还是要尊称他一声皇叔。可惜当年妻女先后亡故后敦王太过悲痛, 缠绵病榻不足月余便撒手人寰,跟着妻女西去了。 他这一去,这世上便不剩几个在意“小崔英”死活的人了。 所以“小崔英”能在安平崔氏平安长大,除了要感谢簪叔一家贴心照料外, 也要感谢玉秀县主为她定下的这门和裴君慎的娃娃亲。 彼时裴君慎的母亲长昭公主深受天后喜爱,天后爱屋及乌,连带着裴家大郎和裴家一郎都会时常被天后召进皇宫到跟前尽孝。 如此一来,不看僧面看佛面,谢氏虽常年苛待“崔英”,却并没有胆子真害了她的命。 直到后来天后驾崩,徽帝登基, 长昭公主和裴侯被诬陷谋反、双双亡故, 崔霖又做主退了“崔英”和裴君慎的亲事之后,“崔英”在安平崔氏的日子才真正艰难起来。 好在那时她已经十岁,崔霖也因这桩不得不退的亲事而对自己的嫡长女多了两分关心, 谢氏便是想动手脚也找不到什么下手的机会。 只是越长大,“崔英”便活得越累。 虽然不知道她这些年经历过这么多事到底会是什么心情, 但以崔英过去两年在安平的生活来看,“她”必定活得很不容易。 如果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被封为“念玉县主”,承了她母亲的一半封号,她会开心吗? 月色透过窗棂照入卧房, 崔英卸了钗环,一边想一边在内室里来回踱步。 送走来宣纸的莫公公后,裴君慎便去了书房,不知在忙些什么,如今已过去小半时辰了竟还没回来。 偏偏崔英有话想问他,还不能撇下他先睡,不过她倒是可以将睡前要做得事先做完。 没一会儿,簪秋便带着翠梅翠柳送来了两桶热水,为崔英调好沐浴的水温,又将崔英要换的那身月白色中衣送到浴室中,然后才带着翠梅翠柳来到房门外守着。 “咱们姑娘沐浴时不喜欢人伺候,只要姑娘没有特别吩咐,送完水之后便乖乖出来守着门就是,明白了吗?” 出了门,簪秋有板有眼地嘱咐起翠梅翠柳这两个比她还要小一岁的丫鬟,言谈间竟当真有了些大丫鬟的风度。 翠梅翠柳谨声应是。 先前簪秋没和她们一起送水时总要问姑娘要不要她们伺候,姑娘也对她们说过类似的话。 但她们只当姑娘认生,并不敢将此话当真,是以每晚都要问上一问,如今听了簪秋的话、又见她也是这般做的,两人才敢照着行事。 浴室里,崔英褪下衣裙,迈进水中,感受着温热的水流一点一点地浸没自己。 那厮没回来也有好处,成亲后她几乎总与他处在同一屋檐下,独处的时候少之又少,精神一直高度防备着,这会儿倒是可以稍稍放松一下了。 这般想着,崔英闭上双眼,没一会儿便将自己完完全全地浸入了水中。 一瞬间,两年前她坠河的画面如老电影般涌入脑海。 “阿英小心!” “阿英!阿英……” 同事们的呼唤声言犹在耳,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拼命地游上河面,见到的却是另一个世界呢? 泪水不知不觉地沿着眼角溢出,好在它们很快便溶入水流,无人会发现。 “娘子?娘子?”不知过了多久,某道虽然好听但又有些惹人烦的声音竟然也在脑海中响起。 水流之下,崔英微微皱眉,猛地摇了摇头,想要把裴君慎的声音从脑海中甩出去,不想他的声音却越甩越近,仿佛就再耳边喊似的。 崔英恼了,霍然睁开眼。 与此同时,裴君慎久唤不应,心里着急,大手倏然伸进水中将人捞起。 “……” “………” 四目相对,崔英稍敛恼意,遮掩神思道:“夫君,你何时进的浴室?” 裴君慎微默,滚了滚喉结道:“刚刚,娘子方才在想什么?为何不应我?” “……没什么,我只是在练习闭气。” 崔英很快便找到理由解释自己的行为,说道:“许是水流堵住了耳朵,我没听见夫君唤我。” 裴君慎闻言低低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可他视线低垂,喉结也又滚了滚,神色晦暗不明,瞧着好像不太相信的样子。 崔英只好垂首,希望聪慧敏锐的少卿大人放过她,别从她来不及完全掩去的神色中看出些什么,然而这一低头,她双眸倏然瞪大——“啊唔!” 惊讶的呼声尚未喊出口,崔英的唇瓣便叫裴君慎微凉的双唇堵住,全都化作细碎嘤/咛融进了这浴室里的无边春色。 “唔唔!”混蛋!都把她看光了竟然还一本正经地问她为何不应他! “唔唔!”流氓!一双手竟然在她身上胡乱地揉来揉去! “唔唔!”下流!他竟然跳进来非要与她一起洗! …… 这天晚上,静思院又传了三回水。 只是这一次间隔的时间更长,直到五更天,裴君慎才餍足地停了下来。 崔英……崔英无话可说,这些日子她确实找了各种理由饿着他,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又是初尝情/事,能忍这么多天已算是很有耐性了。 况且他今日要得狠,明后两日她便又能有正当理由拒绝他,待他休沐结束,回大理寺上值忙起来就好了,届时她便不用总提心吊胆的担忧此事。 这般无边无际的想着,崔英疲意上涌,很快便在裴君慎怀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至于李玄贞为何忽然会下旨封她县主这事儿,明日再问吧,今日她实在没什么力气了。 而裴君慎望着崔英安静娇憨的睡颜喉结却又滚了滚,其实他并没有尽兴,只是他看得出娘子今日似乎有意纵着他,明明累了也不出声,他便不忍再继续。 罢了,总归日后还有许多时间。 裴君慎抬起手轻轻为崔英掖好被角,又为她整理好鬓边微湿的碎发,这才闭上眼紧紧抱着娘子睡去。 次日,崔英醒来时天色已大亮,床榻间依然不见裴君慎身影。 她心下一慌,手脚酸软地匆匆下榻,蹑手蹑脚地跑到床尾,蹲下身从箱笼暗格中取出避子药服下,然后又飞快跑回床榻上躺着,装作刚醒的模样扬声唤人:“嬷嬷,什么时辰了?” 昨晚原本是翠梅翠柳当值守夜,但因裴君慎闹出了动静,谢嬷嬷便带着簪秋与她们换了值,让她们两人回了偏房里休息。 于是崔英话落后便看见翠梅红着脸,脚步略显慌张地跑进里间道:“回姑娘,谢嬷嬷与簪秋姐姐半刻钟前刚刚回了偏房,可、可要奴去唤谢嬷嬷?” 崔英一听就猜到了其中内情,忙摆摆手道:“不必,让她们好好休息吧,你且告诉我这会儿是什么时辰?” 翠梅低眉垂首地回道:“辰时过了三刻,姑娘……可要起身?” 听见时辰,崔英顿时松口气,紧绷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看向翠梅点了点头道:“嗯,要起,不过我不用人伺候,你先去外面等我吧。” 翠梅:“是,姑娘。”——这些事簪秋姐姐都已向她和翠柳交待过,她便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多次询问想要伺候姑娘。 不过翠梅离开时脚步还是有些忐忑,毕竟是头一回遇上这么好“伺候”的主子,她其实还是有些不习惯。 片刻后,崔英穿了身竹青色交领襦裙从房中走出。 翠梅翠柳见着她,顿时躬身福礼:“姑娘。” 崔英笑了笑,对她们道:“不必如此,日后只要不在人前,你们对我便像簪秋对我那般就好。” 说得太多,规矩太松,两个小丫鬟肯定不敢听,但若是让她们学簪秋那般待她,反而更容易让她们放下这些繁文缛节。 毕竟人都有些从众心理,有人在前头领着,她们便比较容易接受。 翠梅翠柳闻言,果然点点头应了声是。 崔英便又问:“姑爷呢?他去了何处?” 翠柳:“回姑娘,姑爷交待若您问起,便对您说他去了宫中谢恩。” 宫中谢恩?崔英凝眉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让厨房送早膳来吧。” 翠梅:“是,姑娘。” 这日,直到日薄西山,裴君慎才被李玄贞从宫里放出来。 两人外出游玩的计划便又耽搁了一日,好在昨日刚刚满足过裴君慎一次,崔英倒是不担心他今晚会再要。 转眼便是九月十七,裴君慎休沐的最后一日。 崔英既暗暗开心又有一些紧张,开值前最后一次可以放纵的机会,她没有把握让裴君慎继续保持君子之风,毕竟在那种事情上,君子和疯子不过是一线之隔。 是以这日清早一起床,崔英便故作不开心的埋怨了裴君慎两句:“哼,大骗子,说话不算话,还说什么要带我畅游长安,这都多少时日了,竟才带我游了一次东市。” 此事裴君慎自知理亏,尽管心中确实藏着些别的心思,闻言也只好立即哄道:“娘子莫气,我们今日再去一次如何?” 崔英求得便是如此,又“别别扭扭”地气了一小会儿才放过裴君慎,应了他再去一次东市的话。 戌时末,两人尽兴而归。 崔英累得脚疼手疼,浑身力尽,裴君慎看得心疼,自然不忍让她受累,便只能忍着自己汹涌澎湃的情/欲。 夜半三更,崔英因口渴醒来,便听见了耳边某人略显浊重地呼吸。 裴君慎显然没有睡着,但他除了抱着她却什么都没做,身板一动不动地躺着,规矩得很。 崔英面色微红,内心斗争了好一会儿后才轻轻动了动身子,示意裴君慎她已经醒了,然后哑声道:“夫君,我……我在小册子上看到过别的纾解方法,要帮你吗?” 55 第五十五章 四季海棠 告状。 耳后的呼吸倏然又重了几分, 身体也愈发紧绷。 崔英感受着背后滚烫的体温,呼吸不由紧了紧,衾被下的手微动, 摸向裴君慎坚硬有力的腰腹。 身后浊重的呼吸声倏然就变了调子,溢出一声闷哼。 崔英听得耳朵一热, 在他身上探寻的手下意识便顿了顿。 “不要。”与此同时, 裴君慎嗓音嘶哑难耐地制止了她。 他的大手覆上她的手腕,好似用了许多力气才忍住胸中翻滚的情/欲, 忍耐着将崔英放在他腰腹上的手拿了出来。 只从背后抱着她, 双臂环她环得更紧。 就这般抱了许久, 他才终于找回自己正常的声线, 低低在崔英耳边道:“娘子累了,睡吧。” 裴君慎知道,一旦开了场,他便再无可能控制住自己, 只会贪得无厌的索求更多。 崔英自然听懂了他的暗示,明白他不可能一次就满足之后瞬间就歇了要帮他的心思,只一动不动地让他抱着, 并默默祈祷裴君慎的情/欲快些消散下去。 可直到忍着口渴再次睡过去,崔英也没能等到这一刻。 再睁眼时, 窗外的天色已经泛起鱼肚白,裴君慎似乎刚刚起身,正在屏风旁穿那身属于大理寺少卿的绯红色官袍。 崔英近来已经分清了他衣柜里那些看着相似但又不太一样的官袍之间的区别, 见状便揉了揉脸从床榻上坐起道:“夫君,今日不用上朝吗?” 这身不是朝服,而是公服,想来他今日会直接去大理寺。 裴君慎闻声抬眸看向床榻, 淡淡应了一声,道:“前日圣上喜得公主,便停了日朝,又宣令免百姓一年赋税,普天同庆。” 从天后到当年的徽帝,再到如今的太上皇,其实并非每日都会上朝,他们有些是五日一休、有些是日一休。 最惫懒的当属徽帝,经常隔日便要一休,甚至有时要休五日才会上一次朝。 当今皇帝李玄贞则是另一个极端,勤奋的不像话,除了荀休日外几乎日日都要上朝。 是以他此次因喜得公主而宣布停朝日,便是那些最爱挑刺的言官也没有一个反对的。 朝野上下,唯一心有不满的大约就是裴君慎了。 且不说这日免朝里他本就有两日是在休沐,单说他入宫谢恩那日,原本是可早早回府的,正是因这位突然降生的小公主,圣上才非拦着不让他出宫,知道是公主后更是巴巴的向他显摆——“这是朕的第一个公主啊,朕总算是儿女双全了。” 不过后头这些话裴君慎自然不会告诉崔英,两人才刚刚成亲,若是如今就说这些,他怕娘子会误会。 而崔英则一边听他用清润好听的声音向她讲述近日发生的新鲜事,一边起身下榻走到他身边帮他系上腰封,又问:“那今日中午夫君是回府用膳,还是我让人将膳食送去大理寺?” 话落,她扬起头,这才看清裴君慎眼下埋着一层浅淡乌青,一看便知昨夜没睡好。 崔英脸一热,倏然收回放在他腰腹间的手,只是刚收到一半,她整个人便又被他拉回怀中,紧紧箍住。 倒是没做什么,当然也来不及做什么。 裴君慎只是箍着她在她耳边难耐地轻轻/喘息了两声,才低声道:“中午不回,娘子今日好好休息,晚上等我。” 崔英:“……”暗暗咬紧后牙槽,她、才、不、等。 * 寅末时分,裴君慎出府,骑着“烈玉”赶去大理寺上值。 今日是十八,大理寺的衙役官差已经连着上了八天的值,个顶个的没精神,只等着再熬过明日便能休沐好生歇息歇息。 不过少卿大人终于顺利成亲有了娘子可是大喜事,是以他们便是再没精神头,在看见裴君慎时也都喜气洋洋地向他道了声喜。 若有共事时间长些的同僚,还会大着胆子打趣裴君慎两句。 裴君慎身为大理寺少卿,手下人敬重他、佩服他,却从不敢这般没大没小的调侃。 当然,往常裴君慎也不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可或许是人逢喜事,今日他似乎很好说话,只要同僚间的言语是善意的,不管是祝福还是揶揄,他都会极其有礼的回应。 只是这般一耽搁,他走到少卿公务间的时辰便比往常晚了近一刻,而因多日没来上值,他的公务却积压了许多。 是以自打进了门,裴君慎一坐便是一上午,直到裴叔来送午膳,他才动了动身,走到长几旁飞快扒了两口饭。 崔瑾还在忙清康坊难民的事,今日没来大理寺。 若是他在,也许还能代崔英规劝裴君慎两句“好好吃饭”。 但他不在,裴叔又不敢管,因此这顿午膳,裴君慎几乎是囫囵吞的,从开始到结束竟只用了半刻钟。 裴叔看得心疼,心里很快便有了主意,回府后立即添油加醋的在崔英面前告了自家大人一状。 崔英听了直想扶额。 其实她并不想管太多裴君慎的事。 说好的相敬如宾,可一成亲她便觉得那厮不太对劲,常有“相敬不如宾”之举。 她原想着等他上了值日子就能步入正轨,一切就会变成他们当初说的模样。 但今日叫裴叔这么一点,崔英才明白,有些东西不能光等着指望共识,必须得面对面的说明白才行。 然而这些事崔英不能对裴叔说,只能应承道:“那明日我去大理寺看着他,让他慢些用膳。” 裴叔一听,顿时乐呵呵地朝崔英作了一揖:“辛苦夫人,也就只有您才能劝动大人了。” 崔英笑了笑,没将裴叔给她戴得高帽放在心上。 今日是寿安长公主举办赏秋宴的日子,若非如此,裴君慎前脚出府她后脚便能坐马车出行,才不会无所事事的待在府里。 不曾想竟又被安排了这么一趟活。 唉。崔英叹气,送走裴叔后就回了卧房,将前些日子在东市买的那几本书翻了出来看。 其中有本书叫做《青红记》,那日她原本只是随手一翻,起初以为是本讲情情爱爱的话本,但翻了两页后才知道竟是本情杀探案的书,崔英心下好奇,又惊讶于古人创作类型的丰富,当即便买了下来。 今日刚好拿出来看看打发时间。 树影晃动,落叶沙沙,不知不觉间窗棂外的温度由炙热转为微凉。 可直到天边最后一丝余晖散尽,崔英却还没有看完,只是看得有些累,阖上书册左左右右地动了动脖子,正好就看见谢嬷嬷领着门房孙宝往这儿走来。 她放下书册,起身走向房外。 与此同时,谢嬷嬷和孙宝亦走到廊下。 孙宝瞧见她便是一揖,恭恭敬敬地道:“夫人,府中有客来访,说是您的妹妹,裴管家已将其招待至会客前厅,敢问夫人可要将人带到静思院来?” “我的……妹妹?” 崔英闻言却是拧着疑了疑,她在这长安人生地不熟,哪有什么会来拜访她的妹妹? 然正这般腹诽着,她脑中忽地闪过一道光,旋即气笑,半是怀疑半是肯定地道了句:“她竟敢来找我。” 崔英没见过崔蓉。 她穿来时,崔蓉早已经和柳安一起离开安平来了长安。 但崔蓉做的那些事并不会随着她离开而消失。 崔英甚至不需要特意找谁打听,单是崔霖那几个姨娘和仍在府中待嫁的那两个庶妹五不时的讥讽,便足以让她拼凑出真相。 自然,拼凑出真相后她还明里暗里的找簪秋和谢嬷嬷求证过。 只是尽管她为“崔英”报不平,却从未想过再因当初那桩被抢的婚事去找崔蓉。 一则此事说来说去终是情债,她又不是真的“崔英”,对那柳安并没有什么感情; 二则从那柳安的言行来看,此人不过是个喜新厌旧的登徒子,这种人“崔英”没嫁实乃幸事,虽有一时之痛,但免了余生之苦。 前几日沈姝来裴府找她时便来一个大热闹——柳安妾室的儿子竟然在九月初小小的办了一场满月酒,因庶长子先出生不太光彩,这才捂着消息没有大肆宣扬。 及至会客前厅,崔英踏进厅门前先用眼神问了问谢嬷嬷,待谢嬷嬷向她点头后才敛了敛神,挺直背脊迈进厅中。 她是没想过找崔蓉算账,可今日崔蓉自己送上了门,她总不能还做缩头乌龟吧?至少要给另一位“崔英”争口气。 前厅内,裴叔看见崔英后立即垂首行礼退了出去。 崔蓉见状转身望向来人。 崔英今日穿了身杏黄色的交领襦裙,谢嬷嬷又特意为她梳了帔子凤发髻,鬓发两侧插着金步摇,乌发雪肤,华贵而明媚,瞧得崔蓉不禁一怔。 她今日去了寿安长公主的赏秋宴,也是特意打扮过的,风姿翩翩的齐胸襦裙,蛾眉花髻,花冠灿灿。 在宴上,她还得了长公主的一句夸,可这会儿见到崔英,崔蓉那份因被夸而生出的自得瞬间便成了愤恨。 她从小就知道崔英比她生得好,可从前崔英怯怯懦懦的,常常低着头不敢看人,那美貌便被掩了分,若她与崔英一同出府参宴,旁人总是夸她更多。 如今不过两年多不见,崔英怎么就改了从前那软弱怯懦的性子? 哦,是了,娘亲曾在信中说她落水失了忆…… “柳夫人?柳夫人?” 崔英蹙眉,不知道崔蓉在想什么,她都喊两声了这人竟还不应。 此时跟在崔蓉身边伺候的绿荷也发现了自家主子的异样,只好向前一步代答道:“裴夫人,我家夫人乃是奉长公主之命,特地来给您送花的。” 经绿荷这般一提醒,崔蓉终于回神,急忙清了清嗓子道:“是,是长公主让我来送这盆四季海棠,若不然,我才懒得来见你。” 崔英:“……”嘶,还挺直白。 不过她喜欢,崔蓉不留情面,她才能更好的反击嘛。 这般想着,崔英唇角一勾,笑盈盈道:“彼此彼此,既然花已送到,那便不送了——” 她边说边挥了两下衣袖,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56 第五十六章 别太冲动 疯了。 近来秋意越来越浓, 府中小厮每日清晨都会扫出成堆成堆的落叶。 百物凋零,寿安长公主送来的这盆四季海棠却苍翠又妖冶,恰好为这沉厚的秋天添了一抹鲜活。 只是崔英并没有莳花弄草的爱好, 偏偏长公主送来的东西也不能乱扔,气走崔蓉后,她便让孙宝帮忙将这盆花搬到了卧房门外, 打算就这样不近不远的养着。 不死就行。 这般想着, 崔英仰头望了望天色, 暮色四合, 静思院里掌了灯, 裴君慎那厮应该也下值了。 “嬷嬷,让厨房准备晚膳吧。” 既然想和裴君慎“丁是丁卯是卯”的说清楚, 那择日不撞日,崔英决定今晚就跟他摊开来讲明白到底两人之间该怎么“相敬如宾”。 谢嬷嬷应了声是,唤来翠柳, 让她去厨房传话。 崔英回房后则继续打开那本《青红记》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她方才正看到大结局前最后的**部分,死者的发妻和小妾皆不承认是自己杀害了死者,同时还争着做人证指认对方害死了死者。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偏偏两边的物证又都能对上, 只是无法确定死者究竟死于哪一方下的毒。 县令犯起了难。 即便二女都有罪,那也要分出个轻重啊,他总不能两个都判死刑。 遇事不决, 便求三清。 这县令信道,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便爬山去道观算了一卦。 卦毕,道观白胡子的青衣道长便给这县令玄而又玄的指了一条路, 让他从后山下山,待下山后自会找到答案。 县令半信半疑,但还是死马当活马医的从道观后山下了山。 不想走到半道,一团白雾闪过,他竟看见有一貌美妇人在死者坟前哭泣,口中还不停忏悔——“秦郎,是妾害了你秦郎,你莫要怪妾……妾也不知那鱼竟是毒物……” 县令闻之大惊,正欲上前质问,眼前却又闪过一团白雾,再定睛一瞧,哪还有什么美貌妇人?只有郁郁葱葱的树和陡峭的山道。 然下山之后,县令带着官差急匆匆跑去死者坟前捉人,竟真发现了有人祭拜的痕迹,顺着这个方向再一细查,便查到那死者还养着一个外室。 而死者真正的死因既不是发妻想下却没下成的砒/霜,也不是妾室为了争宠而日日备着的石硫磺,竟真是午时在外室院子里吃了一条带毒的鱼所致。 崔英看完有些唏嘘,这话本写得还真是既荒诞又真实。 不过她最感兴趣的是这县令去道观算卦一事,不知道这是话本作者不知道该怎么破局了才胡乱想起来的一出,还是他当真遇上了一些奇事? 崔英想着阖上话本,看了眼书封上的署名:嘶,先前她没注意,这会儿才发现话本上的署名竟就是青衣道长…… “姑爷。”这时院子里却忽然响起簪秋和翠梅向裴君慎问安的声音。 崔英敛敛神思,随手将话本放在案几上便起身走到门前打开了房门,与此同时,裴君慎正面色肃严地从廊下走来。 但看见崔英出门来接他,忙碌一天的裴大人的脸色瞬间便柔和起来,及至她跟前,他眼尾甚至扬起些许笑意,清润朗朗地唤了一声“娘子”。 “……”崔英瞧着心头莫名有些过意不去,原本涌到嘴边的话语顿了顿,只笑着从他手中接过官帽,回了声:“夫君。” 咳,其实“相敬如宾”的事并不急在这一时,用完晚膳后再说也不迟。 于是崔英便先让人送来盆热水放到外间面盆架上,翠柳就在裴君慎净手洁面时回了静思院,向崔英回禀厨房已经准备好了膳食,又问她是否传膳。 此时天色大黑,已将近亥时,崔英早饿得不行,自然点头道:“好,传吧。” 翠柳领了命,便又脚步匆匆地跑去厨房。 而裴君慎一边听着崔英说话一边拿起棉帕擦了擦手,视线又一次看向房门外的那盆四季海棠,心头不禁闪过一丝疑虑:“娘子……喜欢海棠?” 成亲前,裴君慎去过许多次淮柳阁,却极少在淮柳阁内见到静心伺弄的花草,况且崔伯安曾说过娘子不喜熏香喜清爽,既如此,今日为何会突然买了一盆需要精心细养的海棠? 崔英闻言顺着裴君慎的视线望向门外海棠,然后摇了摇头道:“不是,这盆四季海棠是长公主让人送来的。” 她没提崔蓉,今日被她毫不留情的怼了一遭,崔蓉应该不会再想不开凑到她跟前来,也就没什么让裴君慎知道的必要。 可裴君慎一听见“长公主”三个字,面色却倏然冷厉,一言不发地走到房外,拿起那盆海棠便寒着脸疾步离去。 崔英:“?” 她知道裴君慎有些不喜寿安长公主,但今日不过是送来一盆花,他的反应怎么好像比见到寿安长公主那天还大? 崔英急忙追出去,“夫君,你去何处?” 那厮却好似没听见,眨眼间便穿过垂拱门,背影消失在去往前院的拐角处。 崔英便又匆匆追去前院,她担心裴君慎会毁了那盆四季海棠。 一盆花而已,他便是不喜,眼不见心不烦的远远放着养就是,何必闹出这般大的动静? 亲疏有别,帝心难测,李玄贞便是再宠信他,难道还能越过自己的嫡亲姐姐去? 毁了一盆花看似是小事,可有时候就是这一件又一件堆积起来的小事,一不小心便会要了一个人的命。 崔英一路急奔,一边跑一边暗暗祈祷,希望那厮下手慢些,别太冲动。 然而当她到了前院却没看见裴君慎的身影,也没看见四季海棠的残骸。 崔英抚着胸口稍稍松了口气,方才兴许是她太着急想差了,裴君慎可能只是想将那盆花放到远得看不见的地方。 这时裴叔正好从前院书房中出来,他刚刚将裴君慎今晚需要处理的公务按轻重缓急排好了序,出门看见崔英便向其拱手作了作揖:“夫人。” 崔英笑着颔首,缓了口气后问:“您看见夫君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那盆四季海棠毕竟是长公主让人送给她的,远远养着行,但也不能太远,否则将来传到长公主耳里,被记一笔的又是她。 裴叔闻言点了点头:“看见了,大人手里抱着盆花往马厩方向去了。” 哦,马厩方向。崔英面色一松,看向裴叔道:“多谢您指路,那我便先去找他。” 可话落一转身,她脸色却又倏然变了变——不对!马厩方向! 裴君慎去那儿作甚! 难道他还想让府中的马儿将那盆花吃了不成? 崔英瞬间不淡定了,提起裙摆便往马厩狂奔。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到比让马儿吃了那盆四季海棠还要糟糕的地步。 她赶到时,裴君慎已不在马厩,他的马“烈玉”也不在马厩。 簪叔说他骑着马面色不虞地出府了。 至于去哪儿,不用想就知道,除了寿安长公主府他还会去哪? 崔英面色白了白,提着裙摆的双手顿时紧握成拳。 她方才真是猪油蒙了心才会心软,等裴君慎回来,她一定、必须、百分百跟他划清界限! * 每日一到亥时,熙攘热闹的长安城便会迅速寂静下来。 走坊窜巷的卖货郎天一黑就会早早背着货厢往家里赶,在各处上值的文武百官也是到了点就下值回家。 只有那些家住得离东市西市比较近的人家,才会选择在夜晚出行,赶在亥末前逛一逛,再在宵禁前一刻捧着热乎乎的吃食或者买些精巧的小玩意儿回家歇息。 但这些景象不会发生在康兴坊内。 越靠近皇城,四野便越是安静无声。 不过待走到寿安长公主府门外,这种安静无声便会瞬间被打破。 纵情享乐的丝竹声虽听不真切,但却不绝于耳,裴君慎纵马至此,翻身下马后冷着脸直闯府门。 守门的年轻公公本还想拦,待看清裴君慎那张戾气尽显的脸,心头瞬间便虚了虚,作势唤了几声后便喊住了与他一同守门的小公公,转身回府门前继续守着。 另一个小公公才十三四的模样,不知事,见状不禁疑惑:“咱们不拦吗?” 年轻太监摆摆手:“拦什么?长公主今日开着府门便是给裴大人留的……” 与此同时,长沁殿。 长公主寿安正兴致勃勃地看着伶人舞乐,身旁还有两个容貌姣好的面首贴心伺候着,若是仔细瞧,便会发现那两个面首的面容竟在某些角度与裴君慎有两分相似。 殿中的伶人跳到了纵情处,肌肤相贴,欲色尽显。 寿安瞧着便也有些动情,刚巧身边面首也将她伺候得极其舒服。 然而就在此时,殿外却忽然传来流云急切的呼声:“少卿大人,您不能进去,长公主已经歇下了——” 人来了。 寿安面露媚色,手却毫不留情地推开正在伺候她的面首,淡声道:“滚。” 那两面首面容一僵,不知自己是哪儿犯了错,却不敢有任何迟疑,急急应了声是便匆忙起身离殿。 出殿门时,正巧与裴君慎擦肩而过。 裴君慎的面色霎时更沉。 寿安瞧见他,薄唇一勾,又挥手屏退纵舞的伶人,“阿慎,今日是吹了什么风,竟将你吹来了本宫的长公主府?” 裴君慎面沉如水,丝毫不理会寿安的寒暄,只径直走到寿安案几前,重重将四季海棠放下,而后不顾尚未散去的伶人和匆忙追来殿内的流云便抽出腰间长剑,一剑将海棠花与案几劈得粉碎。 长沁殿内倏然寂静如冰。 下一秒,寿安却忽然肆意大笑。 “这才是我的小阿慎啊,这些年你总是端着一张脸,本宫险些以为当年随姑母死在长安的不是你那个病秧子哥哥呢?” 57 第五十七章 不是生气 是提醒。 月色森寒, 秋风冷瑟。 裴君慎长睫垂落,黑眸中泛着沉沉冷光。 良久,他一字一顿地开口:“别动她。” 只有个字, 声线听起来几乎没有起伏,甚至平稳得有些淡漠。 可是寿安知道,她的小阿慎马上就要暴露本性了。 曾经肆意又顽劣的少年,多鲜活啊,非要学裴君怀那古板无趣的模样作甚? 想到这儿, 寿安脸上的笑就越发盛大, 不禁勾了勾红唇,故意说起他不爱听的话:“阿慎竟对姑母和君怀的死都无动于衷了。” “怎么,成亲不过数日,那崔家六娘便将你的魂儿勾走了不成?” 寿安料定她的小阿慎受不了这样的挑衅, 话音一落,便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 想看看他那端方沉板的脸是怎么一点一点崩坏的,更想看看他脸红气喘地望着她却又对她无可奈何的模样。 寿安乐在其中,好整以暇。 可裴君慎却并未如她所料。 他仿佛浑不在意寿安对他的刺激挑衅,又似乎是将这些刺激挑衅不动声色地记在心底, 就像一只在暗中潜伏伺机而动的恶狼,耐心十足的等待时机成熟,等待一击致命, 让其再无反抗的机会。 他再没有多说一个字, 紧握长剑, 转身离去。 这是给寿安最后的机会。 若她仍执迷不悟, 下一次,等待她的便会是刑场刽子手手中的刀。 伶人逃散,热酒倏寒。 寿安脸上放肆地笑戛然而止。 她终于重新审视起当年那个因她两句话便被激得偷跑出长安的小表弟。 可裴君慎似乎一秒都不想与她多待, 步伐迈得极快,此刻寿安眼中只能看见他即将消失的背影。 好像的确与十六岁时不一样了。 可是怎么办?她好像更喜欢了呢。 寿安很快便又弯起凤眸,眸光淡漠地扫过那盆粉碎的花,而后抬手招来流云,慵慵懒懒地道:“既然阿慎不喜四季海棠,那便早些了结罢。” 流云意会,垂首应是。 * 离开马厩后,崔英在半路遇上了裴叔。 裴叔正是来找崔英和裴君慎的,方才崔英离开后他越想越不对劲,旋即便想到那盆花——那盆长公主特意让夫人庶妹送来他们府上的花。 起初看见大人抱着盆花脚步匆匆地去了马厩,裴叔并没有多想,如今却是恍然大悟,大人极有可能抱着那盆花去了长公主府! 而此时再一瞧崔英脸色,裴叔便知他的猜测成了真,他有心想为自家大人说些好话,但动了动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其实裴叔也觉得大人今日之举有些不妥。 不管大人从前和长公主有何嫌隙,那盆花既是长公主送给夫人的,大人便是再不喜也该私下里与夫人好好商量商量再做决断,哪有不管夫人意愿就自作主张将花送回去的? 崔英自然瞧出了裴叔的欲言又止。 可她如今正在气头上,并不想听裴君慎身边的人为他说好话,只要裴叔没有真的开口她便全当没看见,径直往静思院走去。 裴叔默默跟了半路,直到眼睁睁看着崔英迈进静思院,他也没想好该怎么为自家大人说情。 罢了,他还是在院门口守着,等大人回来了好生劝劝大人为妙,免得大人到时候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再惹得夫人更生气。 崔英回到静思院后院时,厨房送来的饭菜早已凉透。 谢嬷嬷方才拿着氅衣出去追她这会儿还没回来,而簪秋瞧着她脸色不太好便让翠梅翠柳回了偏房歇息,然后关上房门才走到摆膳的案几前道:“姑娘,您别气坏了身子。” “今晚是奴和娘亲一起值夜,您若不想见姑爷,奴便将姑爷拦在房外可好?” 簪秋永远站在自家姑娘一边,如今姑娘受了委屈,她当然要帮姑娘讨回来。 崔英闻言抬眸看了眼簪秋气呼呼的小脸,紧绷了一路的双拳终于松了松,轻轻勾了下唇角道:“不必,我还有话要跟他说。” 况且,裴君慎也不是她想拦便能让谢嬷嬷和簪秋拦在房外的。 那厮若想进卧房,方法多得是。 这般想着,崔英的视线缓缓落在案几上已经没有半点热乎气的饭菜上,接着对簪秋道:“让厨房把饭菜热一热吧。” 她气归气,但才不会因为他饿着自己。 簪秋原还有满肚子想为自家姑娘出气的话要说,但听崔英这一吩咐,她立即就出门唤来了在后院垂拱门外候命的厨房小厮,让他们把饭菜收走,热好了再送回来。 什么事都没让姑娘吃饱重要,她方才真是太着急了,应该先照顾好姑娘的胃然后再想法子为姑娘解气。 不过待外间案几上满满当当的饭菜都被撤走之后,簪秋却没时间再与崔英说什么了。 因为谢嬷嬷正拿着崔英那身大红色氅衣气喘吁吁地跑回了静思院。 她在卧房门外把气喘匀了才进屋道:“六娘,近来天气越来越凉,您外出时还是披上氅衣的好。” 那日许太医为崔英诊脉时说的话,崔英没怎么在意,裴君慎也对崔英说不可轻信其言,但谢嬷嬷却将此事牢牢放在了心上,整日提心吊胆的担心崔英身子。 崔英向谢嬷嬷解释过,说那些话都是许太医在夸大其词,其实她身体好得很,让谢嬷嬷不用太担心。 可谢嬷嬷嘴上应着心里却不信,就像崔英曾经遇到过的去所里报案的老人,自己儿女苦口婆心的劝他们不听,偏被那些骗子哄得五迷道。 崔英闻言心生无奈,却无暇与谢嬷嬷再论此事,只好点了点头,道:“好,日后我会记得。” 谢嬷嬷这才露出一个“六娘早该听老奴话”的笑来,急急走到崔英身边,一边为她披上氅衣一边又絮叨—— “六娘方才走得太急了,你看,这额头上都是汗,都说秋寒秋寒,天气一日比一日冷,六娘可千万要小心些。” 崔英没再说话,任她念叨,只偶尔弯一下唇角算是应和。 谢嬷嬷想怎么着便怎么着吧,她待会儿跟裴君慎有一场硬仗要打,这会儿真没什么力气在意这些琐事。 裴府的厨娘做事很勤快,约莫两刻钟,厨房小厮便将热好的膳食送了过来。 裴君慎却还没回来。 崔英一边用膳一边默默算了算从裴府到寿安长公主府的路程。 算完,她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蹙。 按理说该回来了,太安坊和康兴坊皆靠近皇城,不同的是一个在东边一个在南边,但即便如此,满打满算也不过刻路程,裴君慎离府却已近一个时辰。 难道他被困在了长公主府? 崔英胡思乱想着,心头闪过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关心。 可转念她又想,困便困罢,那厮好歹是朝廷命官,又深得皇帝宠信,便是真惹怒了长公主,长公主也顶多是给他一点教训,难不成还真能因为一盆花就要了裴君慎的命? 若是如此,李玄贞这个皇帝可就成了纸做的。 但崔英知道他不是,一个年少时便能领兵打仗守卫边关的皇帝,一个让自己父亲心甘情愿做太上皇的皇帝,怎么可能是只纸老虎? 既然不是,那么不管寿安在长安城有多权势滔天,裴君慎今晚都会性命无虞。 如此就更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崔英想着放在碗筷,抬眸看向固守繁礼不肯与她一起用膳的谢嬷嬷道:“我吃好了,您让人把晚膳撤了吧。” 谢嬷嬷不疑有他,毕竟六娘还与姑爷置着气呢,今晚虽只用了往常一半的量,但好歹是用了,她年轻那会儿跟老簪闹起脾气来可是一口饭都吃不下。 子时刻,崔英沐完浴从浴室出来,一边用帕子绞干湿发一边抬头望了眼外间。 早过了宵禁,可静思院里却还是不见裴君慎的人影。 床帐旁边的烛火滋滋冒着热油,崔英没有丝毫睡意,待将头发擦到半干后便坐到床边继续安静等待。 明日要上朝,裴君慎必定会回府换朝服,寿安即便困着他,最多也就困到寅时。 李玄贞勤政,上朝的时辰最迟也在辰前,从前她在崔府时霞光院总是丑末时分便会亮灯,约莫寅正时分,崔嵩明便会离府坐马车赶去皇城上朝。 太安坊离皇城近些。 但无论多近,可裴君慎的马都只能骑到建福门外,从建福门到宣政殿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若是寿安长公主过了寅时还不放人,今晚之事必定会被闹到李玄贞跟前。 寿安长公主不会做这样的事。 虽只有一面之缘,但崔英确信——那位长公主必不会做这种让自己处于劣势的事。 又过大半时辰。 窗外柳梢遮月,秋风横卷,乌云不知何时竟盖住了漫天星辰,夜色晦暗阴沉,瞧着似乎随时都会下雨。 崔英的头发也在不知不觉间干透了,但她还是望着摇晃跳跃的烛火一动不动,仿若忘了时间。 直到卧房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她才轻轻眨了眨眼睫,翻身上榻,盖上衾被闭目。 须臾,房门轻轻被人推开,寒风比来人更快席卷进内室。 崔英便又睁开眼眸,拢着衾被坐起身,露出一副被寒风吹醒的模样。 裴君慎轻手轻脚地穿过屏风时正好看见自家娘子低头揉了揉眼。 “娘子……我回来了。” 他声音很低地唤了崔英一声,语调听着有些悻悻,黑眸也一闪一闪,露出一副“娘子你别生气我知道我错了”的可怜模样。 崔英却打定主意再不会对他心软,飞快抬眸瞧他一眼后便垂下双手,直入主题:“夫君,你可还记得你我成亲前,你在沈府与我说过的话?” 裴君慎闻言面色微变,急忙步并作两步走到床榻前,将崔英拥入怀中:“娘子生气了?” 不,她没有。 也许开始有些,但现在崔英觉得自己心情平静的很,于是果断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是生气,是提醒。” “少卿大人,你今日逾距了。” “……”娘子又叫他少卿大人,还怪他逾距。 裴君慎黑眸轻闪,顿感不妙。 58 第五十八章 我后悔了 还请娘子海涵。…… 心头打鼓的沉默片刻, 裴君慎抱着崔英的力道稍松,姿势从抱着她转为双手揽着她的肩。 他神色认真,瞬间便将能对崔英说的事在脑海中思索了一遍,继而开口道:“娘子, 你可知天恒元年十月、天恒一年七月, 太上皇曾为我先后与柳侯之女柳玉萍、张相之女张媛儿定过亲事?” 崔英闻言皱了皱眉, 不知裴君慎为何会突然提起他那两桩定亲往事? 他是想转移话题,还是真想与她说些什么? 但不管他想做什么, 她今日都已经下定决心与他划清界限。 于是她轻轻点了点头, 冷静道:“知道, 可此事好像与我跟夫君说的事没有什么关系。” 裴君慎面色一晒:“……” 裴叔说得没错,他今日真将娘子气狠了,看娘子这模样恐怕不会轻易原谅他。 可裴君慎却没什么哄人的经验。 他年少时有些混不吝, 连娘亲都不怎么亲近,更别说是其他女子。 是以他顿了顿,只能按着自己想好的话说下去:“寿安曾向柳家姑娘和张家姑娘都送过花, 送给柳家姑娘的是六月雪,送给张家姑娘的是夜落金钱。” “当年花败之际,恰是那两位姑娘殒命之时。” “所以娘子,你叫我如何能坐视不管?如何能看着你将那盆四季海棠养在府中?” 他说着握着崔英双肩的手不自觉紧了紧,黑眸中的担忧与紧张亦无所遁形。 崔英闻言双眸倏睁, 这厮言下之意难道是想告诉她——柳张那两位姑娘乃是被寿安长公主所杀? 她瞬间提起了心,不敢置信道:“你、你这番言论是猜测,还是有什么证据?” 事关生死,崔英神色紧张地看着裴君慎,似乎已经忘了自己上一刻还要和他划清界限。 裴君慎见状长睫轻垂,身形微动, 揽着崔英双肩的手眨眼间便转为了后环,继而沉声:“正在查,已有些眉目。” 话落,他似乎不想让崔英多问,紧接着便转移话题道:“不过娘子莫忧,我向圣上求了一名暗卫,明日便会过来裴府,日后我不在娘子身边时便由她保护娘子。” “……”崔英登时沉默:保护?保护的同时她岂不是也会被监视? 可偏偏她如今又不能拒绝。 若裴君慎所言为真,先前与他定过亲的柳家娘子和张家娘子都收到过寿安长公主送的花,又皆在花败之际死去,那她的确需要多加防范,有个暗卫跟着保命倒不算坏事。 只是……崔英低眸瞧了眼抱她抱得正紧的那双大手,秀眉微蹙,疑道:“夫君,你与寿安长公主到底结了什么梁子?” 她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会让长公主如此记恨裴君慎,以致于动不了他便要将能与他亲近之人全都害死? 身后,裴君慎的身形明显僵了僵,就连呼吸声似乎都因她问出这个问题而停滞了一瞬。 崔英侧了侧身,转头看了眼他欲语还休的神色,不免泄气道:“你又要说时机不到,不能告诉我吗?” 裴君慎闻言一默,此事倒不是不能说,而是他不知该如何告诉娘子。 然见他不语,崔英却认定自己猜得没错,方才被“花败殒命”打乱的理智也瞬间回笼。 数日前寿安长公主送来宴贴时她就问过裴君慎为何不让她参宴,可他却什么都不告诉她,只让她信他。 如今又是这样,他永远只将他认为能让她知道的事情告诉她,却从不将她想知道什么事放在心上。 “那关于寿安长公主之事,你是如何与圣上说的,圣上又作了何种决断,是不是也不能告诉我?” “……”裴君慎又是一怔,低头望着崔英的黑眸中不由闪过两分讪色,轻咳垂睫,然后才低不可闻地“嗯”了声。 崔英顿时深吸了口气。 虽然在说出这些话之前她便料到了结果,然而如今真听见他的答案,她心头还是没忍住闪过一瞬酸涩。 这些时日,她不是感受不到裴君慎对她的好,有时候甚至对她好到有些纵容。 可是这种点到即止的好和偶然兴起的纵容,她从来都不需要。 崔英动了动身子从裴君慎怀抱中挣脱,转而与他面对面道:“好,我不问。” 裴君慎一听便觉得娘子肯定又要生他的气了。 然而待他定定瞧向崔英时却见她面色如常,似乎并未将他的隐瞒放在心上。 可不知为何,这却叫面对当今皇帝李玄贞都丝毫不惧的裴大人莫名忐忑起来,顿了好一会儿才道:“娘子若是想知道,将来——” “夫君不用许诺。” 崔英却打断了他,甚至弯唇笑了笑,站在他的角度为他解释道:“如此看来,当初你我之间的约定,夫君想必是铭记于心的。” “相敬相重,相珍相护,今日发生的这些事仔细论起来可以算是夫君的公务,你不告诉我,我能理解。”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轻叹口气后才继续道:“只是我希望,夫君日后也能这般对我,我的事情便让我自己去处理,还请夫君不要多管多问。” 裴君慎越听脸色越沉。 方才他只觉得娘子是在生气,眼下才明白,娘子何止是生气?这分明是要与他划清界限!要与他只做表面夫妻! 他怎么可能答应? 待崔英话音一落,裴君慎顿时急切而郑重地表明心意:“娘子,我后悔了。” 说完这句,他甚至拱手作揖,正正经经地行了个歉礼,将姿态放得极低道:“还请娘子海涵,给裴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当初是他太自以为是才会说出那番话,他以为他可以控制住自己的心绪,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孑然一身,以为只要不让自己去在意便不用再害怕失去。 可当他一次次靠近阿英,当他在霞光院看见她面容苍白痛苦倒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输了。 输得彻底。 他根本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失去她。 纵使他知道如他这般的罪人本该一无所有、孤苦无依的度过此生,却还是忍不住动了贪念——想让她留在他身边,长长久久的留在他身边。 然而崔英闻言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好一会儿才似笑似怒地轻呵一声:“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当初没接受她的心意么? 还是他以为他随随便便说句“后悔”她就会巴巴的再贴上去,任他拿捏? 不,她不会。 蠢事做过一次就够了。 如果说从前她曾有过“若实在回不了家便在这里苟活余生”的幻想,那么今日,在得知寿安长公主对她动了杀心后,她的幻想便连一丝都不剩了。 此地不宜久留。 她要回家,她一定要回家。 为了回家大业,其他无伤大雅的小事并非不能让步。 想到这儿,崔英深吸口气,心底那点自怨自艾的矫情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双手攥了攥衾被,倏然间笑颜如花:“夫君,你莫要与我玩笑,我们如今这样便很好啊。” 她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裴君慎心头不禁闪过失落,掩了掩眸,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崔英又接着言不由衷地道—— “罢了,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吧,以后我们都莫要再提,夜深了,夫君且早些睡,你明日还要早起上朝呢。” 裴君慎喉结滚了滚,为了不让他提起她曾心悦他之事,娘子竟然连他过去说得那番伤她心的话都愿意一笔勾销…… 他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但好在来日方长。 他与娘子已是夫妻,日后,他会让她慢慢明白他的心意。 思及此,裴君慎便没再执着此事,只淡淡应声道:“好,娘子先睡,我去前院沐浴。” 崔英立即乖乖颔首:“嗯。”话落便钻进衾被中,平平整整地躺倒在床榻。 裴君慎俯身,在她额角轻轻落下一个吻,然后才翻身下榻,走出卧房。 直到听见房门“吱吱-呀呀-”轻轻关闭的声音,崔英这才长呼一口气,捂着胸口恼人地低声咒骂了裴君慎两句。 这厮到底在搞什么鬼? 当初她对他心动的时候,他毫不留情地往她心上泼凉水,让她与他保持距离、把握分寸。 如今她好不容易收回了心,他却又冷不丁地告诉她“他后悔了”。 可是后悔有什么用?后悔能让时光倒流吗?能让他回到拒绝她的那一刻,接受她的心意嘛? 显然不能! 既然如此,她才不管他后不后悔呢。 她的心又不是什么他随取随用的消遣玩意,难道他一说后悔,她就要打开心扉重新将他放在心上么? 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况且崔英也并不怎么相信他说“后悔”便是对她动了心。 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赶在她对他提要求的时候说,谁知道他心里到底藏得什么心思。 吃一堑长一智。 崔英从前叫他骗得狠了,如今绝不会再轻信他任何话。 就连他说柳家娘子和张家娘子的死与寿安长公主有关的事,她也要自己再想法子去查查,谁能保证那些话不是他为了在她身边安插暗卫而故意编得似是而非的借口? 总之如今比起听裴君慎说,崔英更相信自己所查。 就这般又气又恼又纠结不安的想着,她不知不觉间便生出睡意,意识逐渐模糊混沌。 不知过了多久,床榻一沉,崔英耳边突然多了道低沉的呼吸声。 她眉心下意识蹙了蹙,在闻到身边之人熟悉的气息后那眉心便又舒展,继续沉睡。 裴君慎从侧面抱住她,薄唇若有似无地蹭了蹭她的耳朵,便也闭上眼睛养神。 这会儿已经丑时,他最多再歇一个时辰便该起身了。 次日清晨,崔英醒来时天边刚刚泛起一层浅灰,但卧房中已经不见裴君慎的身影,想来已经出发去上朝了。 她醒了醒神,起身洗漱换衣。 东西两市每日辰正时分便会开市,她今日要去西市转转。 太安坊离西市比离东市近些,驾马车只需不到一个时辰。 她早些出门,便可时间充足的在西市转上一两个时辰,只要在午末前带些膳食去大理寺给裴君慎送膳即可。 卯时初,崔英坐着马车出府。 裴叔一听她中午会去大理寺看着裴君慎吃饭,便什么都没多想,欢欢喜喜地送她出了门。 而崔英抵达西市后,则先去了一趟花坊,先后打听了六月雪、夜落金钱、和四季海棠的花期。 她对花草之物不熟,只能用这种笨办法来搜寻信息。 旋即便得知,六月雪花期为三个月左右,夜落金钱的花期则极短,午时花开,晚上子时即落。 四季海棠则花如其名,若养得好,或可四季不败。 崔英得知这些消息之后,心神莫名紧了紧。 若是裴君慎所言为真,柳家娘子和张家娘子的死皆是寿安长公主所为,那她让崔蓉送给她那盆海棠花……是想对她说,若她听话,便容许她活一年么? 那若不听话呢? 是不是就会像处理不喜欢的玩物一样随意打杀? 崔英背脊一寒,无名的恐惧与愤怒瞬间涌上心头。 59 第五十九章 原来如此 还请夫君代我多…… 上位者锦衣玉食, 享受百姓供奉,却从不曾为百姓谋福, 而是纵用手中权利, 随意掌控无辜之人的生杀。 这天下,当真就没有王法了吗? 袖袍之下,崔英双拳倏然紧握, 清凌凌的眼眸里亦抑制不住地燃起两簇怒火。 于是花坊老板娘便瞧见方才进店时还笑容恬静的贵人不知为何忽然变了脸色,难道……是不满意她店里的花色? 可她店中除了早已不在花期的六月雪, 那夜落金钱和四季海棠都长得极好啊! 想了想, 老板娘还是热情地说起了自己店中的花:“贵人,这夜落金钱啊,其实还有一个别名,又叫摇钱树。” “它的花午时开子时落,您若是多买几株回去养在庭院中,说不定能一直看落花看到冬十月呢。” “而且这夜落金钱到了十一月份还可结果,届时您吩咐府中下人将其种子采收,等来年春三月时再落地播种, 那待到来年夏日定能收获一片漂亮的花田!” 听着老板娘这番话,崔英心中一动, 很快便将眼中的两簇怒火掩埋进眸底深处。 是啊, 花期有长有短乃是自然规律,可谁说花败之后花就要死呢?明明待到来年,它依然会盛放。 寿安长公主以花期喻人命, 不过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买五十株。” 崔英想着霍然望向花坊老板娘, 目光坚定道:“送去太安坊裴府。” 刚好静思院前后院中间的那片小花园还空着,这些夜落金钱刚好可以点缀点缀那块空地。 再者,她崔英才不会任由别人定夺她的生死, 比起做花,她更愿意做一个养花人。 花坊老板娘一听眼睛瞬间亮了,贵人不愧是贵人!财大气粗啊! 一大早的,原以为能卖出去两三盆开个张便不枉费她磨了这么久的嘴皮子,没想到这贵人竟一下要买五十株! “是是是!民妇这便遣人去送!”老板娘忙不迭应声,脸上笑容愈发真诚热情。 付了银子,崔英便与簪秋离开了花坊。 东西两市的生意虽然热闹,可极少有人一大早便来游市。 是以此时,西市街巷间的道路可谓是宽阔又畅通无阻,崔英便没让簪叔将马车停在市坊外,而是坐着马车在西市中穿梭。 片刻后,簪叔便将马车停在宝春酒楼外:“六娘,到了。” 路上,崔英一直在思考该如何自卫与反击寿安长公主之事,脸色便有些严肃。 簪秋瞧着便以为自家姑娘还在生姑爷的气,难得在听见簪叔的声音后没有起身去打开车门,而是小声建议道:“姑娘,您若是不开心,那咱们今日就不给姑爷送膳食了,让姑爷饿着去?” 崔英回神,叫簪秋逗得勾了勾嘴角,便也故意道:“他虽惹我了生气,但勉强也算是个愿意为百姓做事的好官,我若是饿着他怕是有些不妥。” 簪秋闻言皱起了小脸:“那难道您就应该白白被气这么一遭吗?” 崔英忍俊不禁:“当然不会,放心,我自有其他的法子讨回来,你呀就别操心了。” 听到这儿,簪秋总算笑了。 姑娘有法子就好,反正谁都不能欺负她们姑娘,姑爷也不行。 下了马车,崔英没去宝春酒楼的雅间,而是选择在一楼大堂间随意找了个位置。 店小二很快便过来招待她们,崔英给裴君慎点了几道招牌膳食带走,给自己和簪秋则只点了一壶清茶和两碟点心。 这会儿刚到巳时,宝春酒楼里还没什么人,哪怕算上崔英她们这桌,大堂里满打满算也只有三桌客人。 其中一桌是胡人打扮,看着像是西域来的商客,还有一桌客人是对年轻夫妇,衣着质朴,背着行囊,恰好操着一口安平口音,许是来长安游玩,又或是来投奔亲友。 宝春酒楼与福月楼不同,这里饭菜的价格皆是寻常百姓能接受的常价,即便是清贫人家,逢年过节也会过来点两道好菜打打牙祭。 须臾,店小二送来两碟新鲜出炉的点心和一壶庐山云雾茶。 崔英给自己和簪秋分别斟了一盏茶,轻轻抿了一口后才放下茶盏,继续不动声色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簪秋偶尔会和她说几句话,崔英分神应着,但绝不会延伸话题。 过了一会儿,簪秋终于发现自家姑娘没有说话的兴头,便立即乖乖巧巧地止了话,在一旁安静候着。 同时还暗暗夸赞了自己一句:她现在可真棒,不用姑娘说就能明白姑娘的心意! 巳正时分,宝春酒楼里开始上人,大约每隔半刻便会有结伴而行的书生或者年轻小娘子进店。 这时,宝春酒楼的后厨也做好了崔英点的数道膳食。 店小二提着食盒送到桌几旁,笑盈盈道:“贵人,您二位点的茶水和这些膳食加起来一共十两二钱。” “不过我们掌柜的说您是我们宝春酒楼的回头客,那二钱就免了,收您十两便可。” 崔英闻言有些讶异,她和簪秋只来过这宝春酒楼一次,还是在上个月的中秋,没想到这掌柜竟然还记得她们。 “那就多谢掌柜了。” 她说着起身,望着柜台后胡须花白的掌柜,遥遥颔首致意,那老掌柜见状便也向崔英她们拱了拱手。 收了银子,店小二又热情地帮她们将食盒送到马车上,然后才弯腰拱了拱手回到店中继续迎客。 街巷间渐渐开始热闹起来,除了开门迎客的商铺,做小本生意的摊贩也都纷纷支开了摊。 热腾腾的食物香气不停钻入鼻息,于是离开西市时崔英忍不住又在街边小摊上买了几道长安城的特色小吃。 大理寺位于长安城西北方向的义宁坊,距离西市不远,还不到半个时辰,崔英便听见簪叔轻吁一声勒停了马。 因着崔英之前说过大理寺的守卫严,这次不用她再找什么借口,簪秋便自发道:“姑娘,奴在这儿等您。” 崔英将荷包交给她道:“快午时了,一会儿大理寺外应该会有走街串巷的货郎,你和簪叔买点东西吃,别饿着。” 簪秋闻言眼睛亮了亮,开心地接过荷包:“好的姑娘,若那货郎卖的零嘴好吃,奴便给姑娘多留一些。” 崔英听着失笑,一边点头一边道了声好,这才转身走去大理寺。 也许是崔英跟大理寺府衙外那两个高、瘦守卫特别有缘分,今日她来,竟然还是碰见了那两张熟面孔。 不过如今这两人已经不会拦崔英了。 自上次亲眼看见裴大人帮其夫人提食盒的亲昵之举,但事后裴大人却并没有责难他们之后——这两人已经在心底认定崔英是个好人,是个绝不会以权谋私让少卿大人惩治他们的好人。 因此这回,两人不仅没拦,还恭恭敬敬又心悦诚服地向崔英揖了一礼。 “……”崔英却希望他们继续像第一次看见她时那般待她。 如今这两人这般有礼,她下次还怎么甩开人自己行动啊。 默了默,她杏眸微转,旋即便看向之前用长枪拦过她的瘦守卫道:“我今日来给少卿大人送膳食,可这膳食有些重,不知可否劳烦您帮我送一程?” 瘦守卫闻言立即笑着领命,少卿夫人用他做事,他岂不正好能在少卿大人面前混个脸熟? 如此一来,将来若有什么急需用人的任务,他说不定还跟着少卿打人立功! 他这般想着,便要伸手接膳食。 崔英却又道:“如今我还不累,一会儿累了再劳烦您。” 话落便率先迈进府衙,不急不缓地往公务堂方向走。 瘦守卫愣了下,他既要跟着送,怎么能让少卿夫人自己提着食盒? 于是匆忙跟进府衙,急声道:“少卿夫人,您就让卑职提着吧,不然少卿大人若知道此事,定是要怪罪卑职的。” 这一幕落在不远处的簪秋眼中,却成大理寺守卫森严的证据,不由默默腹诽:姑娘只是去给姑爷送膳食,这里的守卫都要随身监督,真是过分。 而此时,崔英则正在确认自己是否脱离了簪秋和簪叔的视线。 确认以后,再听瘦守卫这么一说,她也就不再坚持,将食盒递给他道:“既如此,便辛苦您了。” 瘦守卫大松一口气:“不辛苦不辛苦,卑职姓孙,少卿夫人不必如此客气,您唤卑职小孙如何?” 崔英轻点了点头:“好,我记得了。” 今日是九月二旬的最后一次上值日,公务堂中的官员们各个是既惫懒又亢奋。 懒得是公务,已经连续上了九天值,他们只觉得自己脑子都要转不动了。 但一想到明日便可休沐,他们大脑中某一块地方就又异常的激动与活跃,甚至有人已经默默在手边写起了明日要做的乐事。 直到瞧见崔英,他们才短暂的打起一会儿精神。 不过这阵精神头并没有持续太久,毕竟崔英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公务堂,而且少卿大人也不是他们能随意起哄的人,是以新鲜劲儿过后众人便又唉声叹气地沉浸在繁忙而琐碎的公务之中。 踏上台阶,穿过屏风,崔英路过公务隔间时先往伯安兄长房中看了一眼。 小孙也是个机灵的,想起之前崔英说过她是崔寺丞的妹妹,便及时为其解惑道:“崔寺丞最近每日都是匆匆来点个卯便赶去难民坊监察,中午不回来。” 崔英闻言点了点头,向小孙道了声谢才继续往里走。 然而待走到拐角,她却发现裴君慎的公务房竟然关着房门。 小孙瞧见心头也闪过一丝疑惑,往常为了方便手下人禀报案情,少卿大人这间公务房的房门一直是开着的,为何今日却关了起来?难道是在商讨什么秘事? 这般想着小孙便想劝少卿夫人止步,容他先去通禀一声。 不想他话还没说出口,房门便倏然被人打开,就见一个容貌昳丽的女子竟姿态婀娜的从公务房中走出。 小孙:“……” 好家伙,不敢动。 他想着默默后退,悄无声息地提着食盒站到墙角。 而崔英瞧见那女子不由也愣了愣,这女子是什么人? 与此同时,起身送人的裴君慎亦看见站在门外的崔英。 他胸腔一紧,飞快出声解释:“娘子,你来得正巧,此女名唤青玉,乃是圣上赐给你的侍女。” 赐给她的侍女? 哦,明白了。 暗卫——这就是裴君慎为她向李玄贞求来的暗卫。 崔英杏眸轻闪,忽地看着裴君慎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原来如此,那改日夫君若进宫面圣,还请夫君代我多谢圣上隆恩。” 裴君慎:“……” 密令暗卫明明是再正常不过之事,为何此刻他心头却略感不妙? 60 第六十章 和盘托出 他不会食言。…… 眼下这气氛多少有点剑拔弩张。 小孙大气都不敢出, 提着食盒缩在角落里,只希望少卿大人和少卿夫人都别发现他。 “青玉见过夫人。” 那侍女却似乎并不在意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寻到说话的时机便立即向前一步, 娇娇柔柔地向崔英福了福礼。 崔英这才认真看了她一眼——桃花眼柳叶眉, 樱桃小口, 鼻梁精致秀挺,挽着侍女双鬟髻发式, 身穿浅粉色齐胸襦裙, 样式简朴, 却难掩其秀丽容颜,窈窕身姿。 她微默片刻,然后才神色淡淡地向其颔了颔首。 毕竟是李玄贞派来的人, 崔英即便心有郁气也不会傻到将郁气发泄到暗卫身上。 与此同时, 裴君慎终于品出自己娘子方才那隐藏在平静之下的怒火, 不由轻咳一声, 吩咐青玉:“退下罢。” 青玉回身应是, 又垂首后退数步,而后才转身离开公务堂。 小孙瞧见此情此景, 额头顿时直冒冷汗,苦恼暗想:他现在放下食盒悄悄溜走还来得及吗? 这般想着, 小孙提着食盒的手不由慢慢下垂,不想这时崔英却忽然转身走向他,又极其有礼的向他道谢:“劳烦您了,食盒交给我吧。” 小孙闻言如临大赦,手一抬就将食盒交到崔英手中,旋即立马后退揖礼,朝着裴君慎的方向急急道了声“卑职告退”便逃命似地转身跑走。 裴君慎见状轻蹙了蹙眉, 他不认同李玄贞的计策,可如今阴差阳错、木已成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而他得当务之急则是——“娘子。” 裴君慎轻唤一声,同时脚步飞快地走到崔英身边接过食盒,趁四下无人低声道:“娘子可是误会了?我方才只是向那暗卫交待一些事情,绝无任何逾越之举。” “嗯,是正事。”崔英淡淡点了点头,话落便自顾往公务房中走。 她话虽这般说,可裴君慎却仍觉得她的语气不太对,不由追上去道:“娘子……可是吃醋了?” 崔英闻言一惊,倏地抬眸瞪他:吃醋?她吃哪门子醋? 她最多有点气这厮不守男德,只要他保证碰了别的女人之后别再碰她,那她绝不会多给他半分眼神。 “没有,夫君想多了,不过我确实有些话想和你说清楚。” 她边说边走进公务房中,又在裴君慎的注视下动作利落地关上房门。 而裴君慎瞧着她这般欲盖弥彰的动作,黑眸微亮,愈发认定娘子是在乎他才会生气吃醋,于是立马便得寸进尺地用另一只手牵起崔英,拉着她一起走到长几边。 崔英怪怪地看他一眼,这人怎么能如此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他难不成以为用一句“吃醋”给她的情绪定性,便不用解释那侍女青玉之事了? “放开。”她低斥一声,皱眉抽出了手。 只不过从房门到长几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崔英将手挣脱时两人也已走到长几旁。 然而裴君慎却从她细微的不悦中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今日之事不是什么大事,可昨日娘子已经因他的隐瞒生过一场闷气,他若再不将暗卫之事解释清楚,恐怕娘子与他之间的嫌隙便会越来越大。 裴君慎不想如此。 他在男女之情上虽没有什么经验,可这些年却办过不少“亲朋之间因误会而渐行渐远、甚至反目成仇”的案子,是以他深知及时解开误会有多么重要。 将食盒放在几案上,裴君慎面色微敛,默了好一会儿才忽地凑到崔英身前紧抱住她,同时在她耳边低声道:“是祸水东引。” 崔英在他凑过来的瞬间便抬起了双手,本想推开他,却在听见这几个字时神色一怔:祸水东引?引谁的祸?又要引到谁身上? 裴君慎也想尽快与崔英说清楚,无奈大理寺委实不是谈论此事的地方,只能紧接着道:“晚上等我,届时我会好好向娘子交待。” 崔英挡在裴君慎胸前的手一紧,仰眸定定凝视他:“夫君没有骗我?” 裴君慎闻言眼中漾起些许笑意,刚要开口,公务房外却忽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大人!大人!” 外头的人边跑边喊,到了门前脚步竟也不停,直接就冲撞进来道:“大人不好了!归义坊发生一桩命……案。” 来人的话音终于在看见裴君慎和崔英相拥在一起时弱了下来,但还是倔强地说出了最后一个“案”字。 裴君慎一听顿时正色,松开崔英吩咐:“备马,着沈青、李璞随本官前去归义坊。” 来人应是,未敢在崔英身上多看,领完命便转身叫人去了。 裴君慎也立即要走,抄起公案上的官帽便匆匆出门。 “等等!”崔英急声喊住他。 知道裴君慎此时定然没有心思用膳,她便打开食盒从中拿出在路上买的那包胡麻饼,而后走到门前塞到他手中:“别饿着。” 裴君慎黑眸微动,“多谢娘子。”话落便又将崔英紧抱入怀。 只是这个拥抱来得很快去得也很快,崔英还没来得及反应,裴君慎便已松开她步履如飞地跑了出去。 眸光里映着他消失在拐角的背影,崔英又静静在公务房中站了会儿,片刻后,她轻叹口气,这才收起食盒离开。 她要好好整理整理心绪了,明明早就下定决心不再将裴君慎那厮放在心上,怎么一碰上他的事就那么容易动气呢? 这样不好,得改。 * 青玉就在公务堂外候着。 这会儿瞧见崔英从堂间走出,她主动上前道:“夫人,可需属下帮忙?” 崔英闻言敛了敛神,继而摇头:“不用。” 青玉便没再多说什么,只颔了颔首,神色机敏地退到崔英身后半步的距离。 保护的姿态十足。 崔英余光瞧她一眼,提着食盒的手紧了紧,旋即大步离去。 到了大理寺衙门外,簪秋看见自家姑娘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侍女,不免感到奇怪,皱着小脸打量她道:“你是……?” 青玉只柔柔地笑了笑:“我叫青玉,乃是奉裴大人之命随身保护夫人,日后还请小秋姑娘多多关照。” 簪秋虽最近成长进步了很多,但她本性仍是个没什么心眼的孩子,一听青玉是姑爷特地找来保护自家姑娘的,她对青玉的态度立即就变得友好起来。 崔英目前对她没什么喜或不喜。 不管裴君慎和李玄贞将这青玉放在她身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对她而言,多一个人监视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事,如今妥协,不过是无奈之举。 只是日后,她行事必须要更加谨慎才行。 回府后,崔英找来裴叔,将今日裴君慎着急去查案还是没能好好吃午饭的事告诉了他老人家。 她这般说,原是想让裴叔歇了让她继续给裴君慎送膳的心思。 不料裴叔闻言却是面露喜色,夸赞道:“还是夫人心细呀,老奴从前怎么就没想到给大人带着方便携带的胡麻饼呢!” 崔英:“……”也罢,非要让她送的话,至少日后她出门时就不用特意找理由了。 她在西市花坊买的那些夜落金钱早在午前便到了,先前裴叔已经命人搬到了静思院的小花园内,只是他们不知该如何栽种便就放着没动。 崔英用罢午膳后,便带着簪秋和翠梅翠柳她们去了小花园。 她先仔细观察了一番地形,旋即便发现,若想好好栽种这些夜落金钱还需先这小花园再重新清理清理。 正好,那便活动活动身子骨吧。 原本崔英就想找机会恢复训练,如今栽花种草的倒是可以先提高一下她的体力。 说干就干,簪秋和翠梅翠柳陪着崔英一起劳作,谢嬷嬷也想帮忙,但崔英不想让她做重活,便说服嬷嬷做她们的后勤保障,为她们准备好吃的喝的便可。 青玉只在一旁看着。 虽然圣上让她以侍女的名义待在崔氏身边,但她是奉皇命来保护崔氏性命的,不是来劳作的。 只要保证崔氏性命无虞,她在这裴府其实谁的话都不必听。 便是那裴少卿,也是因圣上特意交待过她才愿意听他两句吩咐。 裴君慎这日回来的很晚,临近子正才回到静思院,路过小花园时,他很难不注意到道路两边焕然一新的花草。 彼时青玉已经被裴叔带去了听风堂,将她安置在从前裴沅住的房间里。 裴君慎怀揣着惊诧回到后院,用膳沐浴后便躺上床榻将崔英抱入怀中。 崔英其实并不想等他,只是碍于对“祸水东引”之事的好奇才不得不等。 感受到身后灼热的呼吸,她转过身来,黑溜溜的杏眸直视裴君慎道:“说罢。” 裴君慎不禁失笑,既已答应告诉娘子,他便不会食言。 四下无人,夜深寂静,他贴在崔英耳边,很快便将李玄贞的计策和盘托出。 崔英却越听眉头皱得越深。 祸水东引,原来是这么一个祸水东引…… 李玄贞派青玉过来保护她,又命青玉故意潜进大理寺找裴君慎,便是想让寿安怀疑裴君慎和青玉的关系,用青玉吸引寿安的视线,好以此达到暂时保护她性命的目的。 “我不需要。” 崔英只觉得不可理喻。 李玄贞此举显然是相信柳家娘子和张家娘子的死与寿安有关,可他却没有惩办寿安的意思,反而让手下人作饵纵容寿安行凶? 思及此,崔英挣开裴君慎的怀抱,看着他的眼神极其陌生:“你……你为何会同意此举?” 不管她喜不喜欢他,也不管之前裴君慎骗过她多少次,但至少在今日之前,她一直相信裴君慎是个君子,是愿意为百姓做事之人,是追求正义昭彰之人。 可如今她却觉得自己仿佛瞎了眼,裴君慎如此行事比他真与那青玉有什么苟且都让她心寒。 裴君慎叫崔英陌生而质疑的眼神瞧得心跳微滞,顿了好一会儿才压抑着呼吸,哑着声音低之又低地道:“娘子,想要让圣上按律严查寿安……谈何容易?” 他只能一步又一步,谨而慎之的徐徐图之。 幸好,鱼已经上钩了。 61 第六十一章 难藏喜悦 娘子累不累?…… 势者, 因利而制权也。 自去年春太上皇携寿安离开长安巡游,裴君慎便加快了暗中搜集寿安罪证的速度。 事实上,他手中其实早已掌握寿安杀害柳侯之女和张相之女的罪证, 奈何他实在太过了解太上皇和李玄贞的心性——只有“因嫉恨而谋害忠臣良将之女”这一条, 远不足以让他们狠下心了结寿安的命。 所以他只能选择隐而不发,伺机而动, 等寿安犯下更深更重的案子, 等太上皇和李玄贞对她彻底失去耐性。 等一个断其咽喉、斩其七寸的良机。 可是这些,裴君慎如今却不能告诉崔英。 明枪易躲, 暗箭难防,朝堂之争看似兵不血刃, 实则却比战场上那些看得见的刀枪剑戟更加凶残,不知何时便会腹背受敌、满盘皆输。 因而不到最后一刻,没有将寿安彻底扳倒, 裴君慎便不会将崔英牵扯进此事当中。 他不怕死, 也不怕输, 可倘若当真落败……只有娘子什么都不知道,他才能为她谋出一条活路。 今晚夜色仿若小孩的脸,一会儿星朗月明,一会儿乌云密布,阴晴不定, 变化多端。 崔英当然知道要让寿安伏法不容易。 她是太上皇最宠爱的女儿, 又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姐。 在这个皇权凌驾于律法之上的时代,想要让寿安以命抵命,无异于痴人说梦。 崔英偶尔会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冲动念头,譬如不顾一切的告发寿安,和她、和这吃人的封建皇权斗争到底。 幸而每当这时, 她的理智便会及时出笼劝阻她——社会的进步和发展需要漫长的时间去孵化,她无需太过共情这个一千百多年前的朝代。 她要做的应该是尽快寻到回家之路,逃离这个本就与她没什么牵连的长安。 说到底,她其实也是自私之人,又有什么资格要求裴君慎公正无私的做正人君子? 崔英闭了闭眼,双手缩进衾被之中,狠狠掐紧自己的虎口——她是当真因发现裴君慎如此陌生而心寒吗?还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原来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凉薄而心寒? 好一会儿,当虎口处的疼痛漫过心尖紧缩,崔英才沉出一口气,掀开衾被下榻。 裴君慎不知她要做何,翻身坐起,视线紧随她的背影而动。 而崔英则走到裴君慎衣柜前,打开柜门,从最低层抱出先前收进去的大红喜被,旋即便回到床榻将这床喜被扔到裴君慎身上道:“我明白了,那从今日起我们分衾而眠。” 她不需要也不赞同“祸水东引”这一招,然而明明与她性命息息相关之事,她却没什么发言权。 更何况开弓没有回头箭,今日他们已经将“引”放了出去,她再怎么闹也无济于事。 不如顺势而为,将心思用在保护她自己和那位青玉姑娘的性命上。 裴君慎抱着被崔英硬塞进怀中的衾被愣一愣,眉宇间明显闪过一丝为难,不由期期艾艾地看向崔英:“娘子,我……” “怎么?少卿大人不愿?” 可崔英如今才不在乎他的想法,刚一听他开口便冷冷道:“若是不愿,那你便去前院睡吧。” “……”听见这声久违的少卿大人,裴君慎哪还敢再多言语?当即便委屈颔首道:“没有不愿,我听娘子的。” * 这日之后,崔英与裴君慎的关系便顺理成章的日渐生疏起来。 裴君慎以为她是在配合“祸水东引”的计划,当然也有些许可能是还在生他的气。 但他一直坚信,倘若此次行事顺利,等到扳倒寿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日后还有许多时间可以守着娘子。 时日久了,他与娘子的关系定会越来越紧密。 可崔英心里清楚,将自己与裴君慎的关系慢慢变得生疏,其实正是她想要的结果。 无论如何,不管天之异象什么时候发生,只要她一找到能算出其时间的人,她便会筹谋离开长安。 既然注定要离开,她与裴君慎之间的羁绊自然越少越好。 日后,崔英带着簪秋和翠梅翠柳终于收拾好了静思院里的小花园。 花园两侧不止有规规整整围成小花圃的夜落金钱,还新栽种了两颗腊梅树苗,如今树苗还只有半人高,不知何时才能长成。 青玉这几日贴身保护崔英,很快便将她的行动路线摸得七七八八。 东市、西市、大理寺乃是她最常去的地方,除此之外,大部分时间她则会安安分分地待在裴府中收拾宅邸。 裴府宅邸占地颇大,太上皇当初为了弥补裴君慎,乃是按照亲王规格赐给他的宅子。 因此除了入府时的会客正厅、崔英和裴君慎住的静思院以及裴叔青玉他们住的听风堂之外,宅子中还有处正规院落以及东西两厢大大小小的待客厢房,此外自然还有水榭、花林、假山等许多人造景观。 只是这些地方已荒废许久,皆不曾修缮。 裴君慎不喜待客,大理寺又公务繁忙,且他对这个宅子没什么感情,只当它是个栖身之所,便不曾在此事上费心。 如今倒正好给了崔英做事的由头。 崔英修整完静思院里的小花园后歇了几日,而后便在某一日去大理寺给裴君慎送膳时提起了此事。 裴君慎听罢自然答应,甚至待人走后喜不自胜、暗自畅想:娘子想要修缮他们的宅邸,不正是想与他长长久久的生活在一起? 十月,崔英每日清早都会去小花园里数“今日又落了几株夜落金钱”。 待到下旬,五十株夜落金钱终于悉数落完了花,只留下浸着寒霜的焉哒哒的枝叶。 与此同时,崔瑾监察清康坊安置难民一事也终于落下帷幕。 长安南来北往有诸多商客,经济不可谓不繁荣,又有东、西两市两处极大的商贸中心,那些难民中身体健康、腿脚健全且想留在长安的,便由户部牵头为其寻一件能管温饱的差事; 身体抱恙或残疾之人,便由太医院派人连日轮值诊治,应治尽治,直至将身体养好或是将伤治好; 再有一些念及“长安居大不易”不想留在长安的,户部亦会为其准备盘缠,将其安置到长安周边的州府生活。 如此耗费诸多人力物力勤勤恳恳地办了近两个月的差事,清康坊总算恢复些许烟火气,再不是只能“藏污纳垢”的难民坊。 而得知伯安兄长终于要回大理寺上值,崔英次日便又去了一趟西市宝春酒楼还有朱家铺子,买了些兄长爱吃的膳食,待中午给裴君慎送膳时也一并给崔瑾送了一份。 自崔英与裴君慎关系生疏之后,她虽还会再其上值时为其送午膳,但却已极少劳心费神地去外头为裴君慎买他爱吃的膳食。 是以这日裴君慎瞧见崔英为崔瑾如此费心,心头难免有些不虞。 夜里,素了月余的裴大人终于忍耐到极限,在崔英沐浴时便将他盖的那床被子塞回了衣柜最底层,而后坐在床边翘首以盼。 崔英不防,披着半干的湿发便从浴室中走了出来。 不想她刚坐在梳妆桌前拿起一条干帕子擦头发,肩膀上便忽然多了一双揉揉捏捏的手:“娘子,近来你收拾宅邸累不累?” 崔英闻言都不用回头看他,只从铜镜中悄悄瞧他一眼,便看透了他欲盖弥彰的心思。 这一个月来,那位青玉姑娘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她。 既如此,本着礼尚往来的原则,崔英当然也不会闲着,便默不作声地将她的踪迹也摸了个清楚。 如今可以肯定的是,那位青玉姑娘只对宫里那位有心思。 其他人在她眼里恐怕与崔英种在小花园里的那片夜落金钱没什区别,皆是草芥尔。 可青玉是什么人,并不影响崔英对裴君慎的看法,那日之后,她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再接受裴君慎。 于是崔英掩了掩眸,垂首道:“是有些累。” 话落,她果然感觉到肩膀上的双手顿了顿。 不过只有须臾,裴君慎微不可闻地轻叹口气后便继续揉捏起来:“那我为娘子揉一揉。” 他竟没再说什么。 崔英眸光闪了闪,心底莫名生出一丝愧疚,这种事一直憋着,不知道会不会对身体不好。 但拒绝都已经拒绝了,这厮既然决定忍着,她才不会傻乎乎地主动开口帮她。 只是这日,崔英到底没再狠心要与裴君慎分衾而眠,结结实实的叫他紧箍着抱了一夜。 十一月,天气越来越冷,夜落金钱果然开始结果。 于是崔英除了偶尔约着沈姝外出游玩之外,大部分时间便留在裴府收拾宅邸与带着簪秋和翠梅翠梅人采收果种。 当然,在此期间,她终于打听到了些许“可算天象之人”的眉目。 先前她看过的那本《青红记》,后来她从书坊老板口中打听到,那人的真实身份竟是钦天监的司监正。 崔英已经让书坊老板帮她捎了口信,说她极喜欢司公子写的那本《青红记》,若有机会,想当面拜访他,与其探讨此书。 腊月初,崔英再去闲逛书坊之时,终于从书坊老板口中收到了对方的回复:“贵人,司公子说他年关事务繁忙,您若想见他,怕是要等到来年上元之后。” 这便是有了盼头。 不过月余时间而已,崔英当然愿意等,当即便托书房老板向其转告她的心意。 又日后,崔英收到回复,对方将会面之日定在上元节次日,见面地点便是这间书坊。 这天晚上,崔英难藏心头喜悦,夜里面对裴君慎时都多了两分笑脸。 然而她却不知——傍晚时分,被裴君慎派去安平的裴淳已带着她这两年在安平做过的诸多事迹回了长安。 62 第六十二章 她喜欢他 她不喜欢他?…… 寒冬腊月, 卧房里早就放了两樽铜火炉,里头烧着上好的银骨炭,无烟, 甫一进屋便有股热浪直扑面门。 今日裴君慎似乎比往常回来的更晚些,从前崔英自浴室出来时差不多便能见到人, 但今日, 直到她将头发绞干, 外头才传来他屏退翠梅翠柳两人的声音。 今年冬日,崔英找成衣坊的绣娘新做了两身鸦青色暗竹纹氅衣, 一大一小,她与裴君慎一人一件。 这会儿听见外头的声响,她披起氅衣便往外间去, 边走边扬声问:“夫君,你用过晚膳不曾?可要吩咐厨房传膳?” 说话间,她穿过屏风,便看见正在面盆架旁边用冷水净手洁面的裴君慎。 外头天寒地冻,他一路迎风纵马而来,手脸皆被冻得通红。 只瞧这一眼,崔英心头就不自禁地紧了紧,忍不住走到他身边握了握他冰凉的双手,拧着眉心道:“先别洗了, 方才沐浴时耳房里备了热水, 这会儿应该还温着,我去拿。” 话落, 她松开他的手,拢拢氅衣便要出门。 不想刚走两步,腰间却莫名多出一股拉力。 裴君慎不知为何忽然将她抱入怀中, 双臂用力环着她的腰,下巴抵着她的肩,埋首在她颈间,却不说话,只一动不动地紧紧箍着她,呼吸声又重又颤,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崔英难免想歪,听着他灼热呼吸的右侧耳朵瞬间便红了个透。 其实青玉的事,她已经想通了。 又或者说,因为无力改变,她只能选择放下。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青玉主动请缨是想让李玄贞看重她,不管此计成或不成,皆以三年为期,届时只要青玉还活着李玄贞便会迎她入宫,封她做才人。 李玄贞则是想保自己的嫡亲姐姐,又不想寒了裴君慎的心,想让他继续忠心耿耿的为他卖命,更何况青玉颇有姿色,李玄贞并不介意将她充入后宫。 至于裴君慎……崔英敛了敛神,眼睫轻垂,其实有时候有些事,根本分不清谁对谁错,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好一会儿,她轻轻抬起手放在裴君慎紧紧环着她腰身的大手上,呼吸微紧道:“夫君,你先松开我,我去耳房拿温水,一会儿……一会儿我们去内室。” 裴君慎闻言僵了僵,他明白娘子误会了。 可是此时此刻,他却不想戳破她的误会。 裴淳在安平查了两个月,除了崔英当初为了恢复记忆做过一些出格的傻事之外,其实并未查到什么新鲜事,只有一点—— 在收到赐婚圣旨之后,崔英曾一人偷偷去找过住在安平府村郊的某位游方郎中,并在他手中买了许多避子药。 那游方郎中在安平府小有名声,许多到了年纪的妇人不想再生子,便会去找他求避子药。 只是这避子药也分两种,一种只需连服月余,此后便再不会有孕;另一种则是在夫妻行房后六个时辰内服下,便可保证女子在事后不会有孕。 然第二种避子药不可常吃,最多七日服一次,否则恐会对身体有损伤。 裴君慎在看见这条由裴淳呈上来的暗报之后,成亲休沐那几日发生的事便一件一件,悉数涌入了他的脑海。 他原本并未将那些事放在心上,他原以为娘子推脱是她真的累了,同房次日闻到她身上有药味,他虽心中有疑,却并未想到此处。 可直到今日他才明白——原来娘子不是累了,而是她不想与他有后。 裴君慎在公务堂中枯坐许久,直到过了二更天,守值的评事问他今晚是否要留在公务堂,他才后知后觉地记起时辰,拿起崔英今冬为他新做的氅衣,匆匆赶回太安坊。 然而纵使吹了一路冷风,却始终吹不散他糟乱如麻的心绪。 哪怕临入静思院,他也仍未想明此中关节。 身上的氅衣抵风御寒,娘子与他一人一件,同色同纹。 前些日子,娘子去大理寺为他送膳,崔伯安瞧见他们二人几乎一模一样的大氅时还揶揄了他好一阵。 他想,娘子心中……应当是有他的。 若不然,她为何不管风吹雨打皆去大理寺为他送膳?又为何日日关心他?为何费心修缮他们的宅邸? 便连氅衣,她也要与他披一样的。 可若她心中当真有他,又为何瞒着他偷吃避子药? 向来断案如神的大理寺少卿,竟在此事上栽了跟头,有许多念头一闪而过,却都太过模糊,让他想抓都抓不住。 裴君慎呼着浊气,忍耐不住地轻咬了一下崔英的肩颈。 他想问问她到底是为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生生止住:若不管不顾地问了,反将娘子越推越远该如何是好? 可若不问,他一时却又着实无法疏解此事。 裴君慎深深吸口气,忽地一个打横将崔英抱起,三步并作两步,眨眼间便抱着她走到床榻。 崔英猝不及防地攀住他的肩,只以为他是太久没做才会心急,心跳砰砰地跳了起来,从前那两夜旖旎缱眷的画面倏然涌入脑海。 她身子顿时一阵发热,双颊又红又烫,什么都没说就任由裴君慎俯身将她放在床上。 “夫君……” 直到裴君慎一言不发地欺身压住她,在她脖颈间不停亲吮,亲得她下意识挺了挺身子,她才双眼迷乱地轻唤他一声。 这一唤,不知触到了裴君慎身上的哪处开关。 他方才还算细密温柔的吻忽然变得凶狠灼热起来,原本停在她腰间轻轻摩挲的手也开始又重又狠的上下作乱,不一会儿便叫崔英承受不住的嘤/咛出声。 她披在身上的氅衣早已被裴君慎解去,这会儿正胡乱地摊在地上,便是她的中衣,眼下也没剩多少布料还在身上。 毕竟是冬日,即便卧房里烧着两樽铜火炉,不着寸缕的肌肤还是感到些许凉意。 崔英轻哼一声,不由缩了缩身子,杏眸中终于找回两分清明。 便见裴君慎这会儿竟然全须全尾地穿着衣裳,就连那件鸦青色氅衣都还披在他身上。 唯一能瞧得出他情动的,竟只有他黑眸中透露出来的三分欲/色和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崔英皱皱眉,有些不高兴了。 凭什么她叫他折腾成这副模样,这厮却还人模人样的仿佛什么都没做? 她一不满,动作便有些放肆,不仅伸手三下五除二地解开他的氅衣扔到地上,还气哼哼地拉了拉他的腰封,眼神娇蛮,示意他赶紧识趣地自个儿解开。 裴君慎眸底有半分笑意转瞬而逝。 至少娘子也是想要他的。 并非全是他的一厢情愿。 于是他更加不满足地在崔英身上肆虐,仿佛恨不得将她揉进身体里、融进骨血中,与此同时,他抽出一只手,从善如流地解开自己的腰封。 “啪嗒”一声。 腰封缓缓掉落在床头脚凳上。 而没了腰封禁锢,原本紧紧贴着他皮肤的衣裳瞬间便变得松散起来。 崔英方才叫他欺负的狠了。 这会儿得了机会,自然要反击回去。 她轻轻环住他的腰,得了片刻喘息后便催他落下床帐。 裴君慎在此事上,向来是唯娘子是从的,便是刚成亲那两夜,除了崔英拒绝他的话他不听,其他方面他皆听崔英的,顺着她的心意来。 床帐内的光线倏然间变得昏黄。 先前烛火太亮,崔英虽沉溺其中但始终还是不太敢放开,这会儿胆子则更大了些,在裴君慎得寸进尺欺负她的时候她也敢作乱反击,故意作弄他,让他与她一样难受。 但这只是最初,后来她便不敢了。 因为她很快就发现作弄到最后,受苦受累的还是她自己。 不知是忍得太久了还是如何,今夜的裴君慎仿若发了疯,比刚成亲那两夜吻得更凶更狠,似乎要将这两个多月的忍耐全都索要回来。 崔英后来是真的撑不住了,只能用沐浴的借口来让自己歇一歇。 于是次日晌午,静思院上下便全都知道了,时隔两个多月,姑娘和姑爷竟然一晚上传了五回水。 最后一次传水时甚至天都亮了。 崔英浑身骨头仿佛散了架,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她颤抖着缩了缩身子,拢紧身上的半边衾被,哑着声音坚定拒绝:“不行了,真的,你别过来。” 裴君慎神色晦暗不明。 常有人说,越得不到,越想要。 可于他而言,却是越得到越食髓知味。 况且时间还不够,昨日开始时约莫是亥末,如今却才刚刚卯时一刻,还差两个半时辰才够六个时辰。 然裴君慎看得出来崔英是真的累了,他便是再不愿,也只好偃旗息鼓。 “好。”他哑声,声线明显还染着几分情/欲,侧身抱住崔英道:“今日不要了。” 崔英叫他抱得身子一僵,幸好这会儿两人身上都好好的穿着中衣,默了默,见裴君慎确实没再有其他动作,她才稍稍松口气,任由他抱着阖眼休息。 就这般半放松半紧张的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她才突然想起自己还得吃避子药。 再一睁眼,窗外的天色似乎更亮了些,崔英便在裴君慎怀里轻轻拱了拱,眨眼道:“夫君,你今日不用去上朝吗?” 她知道腊月初八那日会休沐,可今日才腊月初七啊,瞧这时辰也不早了,这厮怎么还不动身? 正疑惑着,她耳边便传来噩耗——“半个时辰前我已交待裴叔,让他去找寺卿大人替我告一日假。” 崔英:“???” 告假?没必要吧! 那她该找什么时机吃避子药? 崔英轻吸口气,好一会儿才压住心头不安,平复心绪道:“……那我们快些睡吧。” 裴君慎轻应一声:“嗯。” 话落,二人便都没再说话。 片刻后,崔英抬眸瞧了一眼裴君慎,便见他双眸紧闭,呼吸均匀,似乎睡着的模样。 可时间太短,她并不敢掉以轻心,轻轻挣了挣,从他怀中逃脱出来之后并没有起身去吃药,而是闭上双眼又假寐了会儿。 与此同时,双眸紧闭的裴君慎亦缓缓睁开双眼,漆黑瞳孔中闪着压抑暗光——娘子今日会偷偷去吃那避子药吗? 若是不吃,此事或可就此揭过。 63 第六十三章 执迷不悟 我不想有孕。…… 天色似乎更亮了些。 崔英假寐了好一会儿, 直到大脑迷糊困顿的实在撑不住,她才悄悄掐了掐手心,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须臾后她睁开惺忪的双眼, 而后动作轻微地侧身,看向同样侧躺面对着她且半条手臂压在她腰间的裴君慎。 他应该是真的睡着了吧……崔英一边观察他一边轻手轻脚地挪开他的手臂, 慢慢起身。 不想刚刚托着裴君慎的手腕坐起,他的大手就忽然在虚空中抓了一下,力气若有似无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手心里突然变得空荡荡让他有些不适应。 为了不吵醒他,崔英忙不迭送过去一只手,虚虚叫他抓住。 裴君慎果真就不动了。 崔英一动不动地僵坐了片刻, 没一会儿便觉得后腰酸得不行, “夫……夫君?” 她故意轻唤他一声,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恐怕药没吃上她的腰就要先断了。 好在声落之后,侧躺在床榻外侧的裴君慎并没有什么动静, 就连抓在她手腕上的那只手的力气似乎也渐渐趋于无, 一副完全放松的模样。 崔英紧绷的心弦稍微松了松,垂眸先扯过一角衾被垫在自己手背下面, 然后才一点一点地抽出手指,让裴君慎的手搭在柔软的衾被上。 整个过程她做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再让裴君慎察觉到什么不适。 幸而这次的换动很顺利。 直到她蹑手蹑脚地爬下床, 某人都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着,双眼紧闭,呼吸均匀,安安静静的仿佛睡得很熟。 崔英这才放心地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提起裙摆, 赤着脚,缓缓走向床尾。 可就在她背过身悄悄摸摸往床尾走得那一刻,先前她用来给裴君慎垫手的那块被角却忽地被人紧紧攥住,力气之大,仿佛恨不得将这衾被攥碎。 另一厢,崔英终于走到床尾箱笼前。 打开箱笼翻到衣裳底部、再打开暗格的声音是不可控的,即便压制到最低,也仍旧会比她起身下榻时的动静要大一些。 所以崔英每做一步便会提着心,伸头瞧一眼床榻上的动静。 她借口都想好了,倘若裴君慎在这个过程中被她吵醒,那她就说她饿了,想换身衣裳吃过早膳后再睡。 但这理由最后没用着。 崔英倒出避子药飞快塞进嘴巴,一边咽了咽喉咙干吞一边将药瓶阖上放回布袋中,最后再将布袋匆匆放回暗格才又伸着脑袋瞧了一眼床榻。 那厮仍保持着与她离开床榻时的侧躺姿势,衾被虚虚遮着半边背脊,一只手藏在衾被下,另一只手则搭在她塞给他的被角上。 他好像还是一动都没动,可这么大会儿他难道不会觉得冷吗? 铜火炉里的银骨炭似乎将要燃尽,崔英方才一下榻便觉得有诸多凉气直往身上钻。 她察觉到些许不对劲。 只不过当初她没转移避子药和解药的阵地,便料到会有被裴君慎发现的那一天。 若如今被发现……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他们两人的关系日渐冷淡,再加一把“避子药”的火或许便能彻底凉下来。 这般想着,崔英深深吸了一口气,阖上箱笼后便憋着呼吸、踮起脚尖走回床榻,继而又蹑手蹑脚地爬回床榻里侧,钻进衾被之中。 她仍然小心,但却远没有方才下榻时那般谨慎。 钻进被窝那会儿,她身上衣裳的布料甚至与床榻发出了窸窸窣窣的摩挲声。 可即便如此,裴君慎却仍未睁眼。 崔英凝眉,重新将他的手搭在自己腰间,又故意往他怀里拱了拱,低声唤:“夫君?” 若这般动作都不醒,那他恐怕是真的睡熟了。 毕竟这厮昨晚辛勤耕耘了一整夜,她不怎么出力都累得不行,更何况他是出力的那个。 片息后。 还是没有动静。 崔英终于打消心底的疑虑,轻呼口气翻了个身。 不想就在这时,搭在她腰间的手却忽然用了两分力,轻轻一捞,便将她紧紧箍进怀里。 身后的怀抱炙热滚烫。 崔英刚刚放松下去的心弦下意识便紧绷成线。 与此同时,她耳边响起裴君慎又低又颤,极力压抑的声音:“为什么?” 崔英的大脑瞬间一阵混沌发麻。 方才组织好的话语也仿佛在刹那间断了线,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凭着本能道:“我……我不想有孕。” 她这般答完,裴君慎的喘息声不禁愈发压抑,仿佛在极力忍耐着什么,腰间那只箍着她腰身的手霎时间更加用力,直箍得她肋骨都疼。 崔英叫这丝疼唤醒些许清明,忽然就想起昨晚在外间裴君慎冷不丁从背后抱住她的那一刻。 昨夜他也是像现在这般气息低沉压抑,她以为他是忍耐太久太想要,如今才恍然大悟,原来他那时便已经知道了避子药的事,却一直隐而不发,故意作弄她。 崔英暗暗咬了咬后牙槽,只觉得昨夜在她心尖一闪而过的心疼全都该被扔去喂狗。 她始终看不懂裴君慎,他的城府实在太深太深,若与他博弈,她恐怕永远都做不成赢家。 这样危险的人,还是应该远离为妙。 正想着,身后沉默良久的人终于又低低开口:“阿英,到底为什么?” 还是为什么,第一回他是问为什么吃避子药,这一回却是在问她为什么不愿与他养育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崔英一时无法回答他。 真话诚然是不能告诉裴君慎的,谎话她又担心迟早会有被戳破的那一天。 届时又该如何呢?难道再编造一个新的谎话吗? 崔英不想如此,好半晌,她心一横,沉冷道:“没有为什么,只是我不想。” 裴君慎终于忍到了极限,倏然猩红着眼低头,不知轻重地狠狠咬了一口崔英的肩颈。 他已经退了又退,一个理由,只要娘子给他一个理由,他便什么都可以不追究,可她却连一个敷衍的理由都不愿意给他! 偏偏这会儿崔英倔劲儿也上来了,明明叫他咬得吃痛,她却硬是一声不吭,就任他咬着她的肩颈发泄。 最后,到底还是裴君慎先撑不住,蓦地松开崔英,起身下榻,神色阴沉地踱步离去。 他连氅衣都未披,只着一身单薄中衣便闯入了外头的冰天雪地里。 而崔英狠心闭上双眼,拢紧衾被,开始补眠,养精蓄锐。 * 崔英再醒来时已是午后。 今日清晨,长安城降临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银霜挂枝,轻轻一晃,便将树下之人淋成了白头。 崔英瞧着这副场景笑靥如花,不一会儿就带着簪秋和翠梅翠柳三人在静思院里打起了雪仗,堆起了雪人。 青玉依旧在一旁看着。 相处的时日久了,她发现这崔氏属实是位奇女子。 且不说这段时间出府之时崔氏总不动声色地与她调换站位的怪异之举,便是今日传遍裴府的两道消息也已足够令人觉得稀奇。 一则乃是静思院昨夜传了五回水,这倒没什么,夫妻夫妻,夜里会做什么事府中上下皆心知肚明。 二则却是今早裴少卿气冲冲地跑去了前院就寝之事。 这就让人感到稀奇了,从前两人什么都不做时也没见裴少卿这般发怒,为何昨夜……难道是崔氏要的太多他满足不了? 可瞧着又不太像。 今日晌午不过巳时裴少卿便赶去了大理寺上值,反倒是崔氏一觉睡到午后才醒。 这体力上孰强孰弱,已然分明。 但若不是因此,那究竟是为何呢? 青玉被派来裴府保护崔氏时,还接了一道让监察裴君慎夫妻二人的指令。 前些时日两人皆规规矩矩,与寻常恩爱夫妻没什么两样,今日好不容易有件新鲜事,她却不知其因。 如此一来,待进宫向圣上禀报时,恐怕得不到什么青眼…… 这般想着,青玉掏出怀中短剑放在花园石桌上,试图寻找时机加入这场打雪仗,好从崔氏口中套出些话来。 簪秋很快便给了她加入的机会。 一个雪球不偏不倚,准准砸到青玉胸前,旋即她耳边便响起几个小丫头银铃般的笑声,甚至簪秋还得意炫耀道:“姑娘姑娘,谁说青玉姐姐一定躲得过,你快看看奴砸到青玉姐姐了!” 青玉闻言娇笑一声,俯身捧起一捧雪,边将其团成圆球边称赞道:“秋秋厉害呀,竟让姐姐都中了招。” 崔英见状轻勾了下唇角,倏地后撤一步道:“冤有头债有主,青玉姑娘若是出手,那就冲着小秋去,可别误伤我们这些无辜之人啊!” 说着就带着翠梅翠柳躲到远离两人的梅树下。 “姑娘!” 簪秋不可置信地瞪大圆眼,当即便高声反击道:“才不是!青玉姐姐,是她们怂恿我扔你的,你若是要出手便将我们一起打了!” 还真是死也要拉着队友一块死。 到最后这场雪仗谁都没多躲过,每一个都被碎雪打得发梢全湿。 末了,还是谢嬷嬷担心她们太过放肆染上风寒,言辞严厉地催她们回了房,又一人塞给她们一只暖手炉。 方才战况太过混乱,青玉没有机会问,这会儿坐下来,她接过暖手炉向谢嬷嬷道了声谢后便忽然神色揶揄地笑了一声。 崔英噙着笑淡淡瞧青玉一眼,她猜到青玉有事想探,若不然,以她的身手怎么可能躲不过簪秋扔过去的雪球? 倒是簪秋不防,见青玉忽然发笑不由便问:“青玉姐姐,你这是想到了什么趣事?” 可她这么一问,青玉却又抿紧樱唇,柔声歉然:“没什么,还请夫人莫要怪我失仪。” 崔英摩挲了两下暖炉,低眸轻笑:“在我这儿你不必拘礼,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便是。” 簪秋闻言也从旁怂恿:“是呀是呀,青玉姐姐,我们姑娘不在意这些,你快说说到底是什么趣事?你若不说,我晚上睡不着可要去你房里闹你了。” 青玉瞬间露出一副又忐忑又无奈的表情,好一会儿才轻叹口气,装作为难地看向崔英:“那我若是说了,夫人可一定要海涵。” 崔英眼尾微扬,又笑了笑:“好,你快些说罢,可别急坏我们小秋秋。” 青玉这才面露释然,轻声:“我也是听到一些传闻,今日一早裴少卿……可是叫夫人赶出了卧房?” 原来是这事儿。 崔英还以为她要试探什么,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面露愁容地叹了口气。 青玉见状疑惑更甚,却只能道:“可是我说错了话?夫人若觉得不妥,便全当我方才是在胡沁吧。” 可听她这般说。崔英却又欲言又止起来,眼神往身旁半懂不懂的三个小姑娘身上瞧了一眼,继而才解释道:“也没什么,我怎么敢赶他出去呢,是他自个儿跟自个儿置气才非要离开的。” 意有所指的说到这儿,知事的人便猜到个**不离十。 半懂不懂的三个小姑娘却只当她们姑娘是顾着自家姑爷的颜面、不想让姑爷落下“怕妻”的名声才在青玉面前这般说。 又歇了片刻,天色渐暗,崔英便留青玉在静思院一块用晚膳。 青玉虽从方才的话中悟出了什么,但还想再找机会确认一番,便就留了下来。 不一会儿,翠梅翠柳便去了厨房传膳。 崔英料定青玉的心思,便也找借口支开了谢嬷嬷和簪秋。 时机正好,青玉悄悄凑到崔英身边,柔声说道:“夫人,她们都不在,我便与您说几句体己话,若是说错了,还请夫人再原谅我一回。” 崔英的神情从青玉提起裴君慎那时起便一直有些低落,闻言强撑着扯了扯唇角:“无妨,青玉姑娘直说便是。” 青玉面上便又露出温温柔柔的笑意,附到崔英耳边轻声安抚:“夫人,其实……裴少卿的问题并非无药可医。” “宫里其实有不少助兴的药物呢,夫人若是需要,改日我可悄悄找同僚弄来一些。” 话落,她便见崔氏方才还有些无神的眼睛倏然亮了亮。 然崔英沉默须臾后,却没答应,反而低垂双眼道:“青玉姑娘误会了,夫君……夫君他无事的,他很好。” 这可真是欲盖弥彰。 青玉瞧她这般模样,顿时认定崔英是在给裴君慎打掩护,愈发确信“裴少卿不行”一事。 她身子不由往后撤了撤,也不戳破崔英的强撑,只歉然笑道:“那便是我误会了。” “无、无妨……”崔英说着不由将脑袋垂得更低,一瞧便很是心虚的模样。 心下却暗道:寿安长公主若听到这般谣言,还会对裴君慎执迷不悟么? 64 第六十四章 风寒发热 夫君?夫君?…… 月升中空。 裴君慎今日称病告假, 原本只是给自己不去上朝找个由头。 不曾想叫崔英狠狠气这么一遭,再加上清晨淋了许久的雪,竟真染上了风寒。 傍晚归家时, 裴叔一打眼便瞧出他脸上的红晕有些不正常,但裴君慎却说是叫寒风吹的,让裴叔不必担心。 末了,又让裴叔传话——“我今日便宿在前院, 你去告诉夫人一声。” 裴叔一听惊讶不已:“大人, 您与夫人……真闹脾气了?” 裴君慎闻言冷冷瞥裴叔一眼,绷紧薄唇:“没有。” 话落却再不搭理裴叔, 头也不回地走进书房。 裴叔:“……” 这哪里像没有的样子? 裴叔不由摇头轻叹,无奈地捋着胡子去了后院通禀。 青玉陪崔英用完晚膳离开时正巧碰见前来通禀的裴叔, 若说先前试探崔英之后,她对裴君慎的怀疑便从成升到了八成, 那么此时裴叔跑这一趟,则让青玉的怀疑瞬间升到了九成九。 于是这天夜里, 一道矫捷纤瘦的黑衣飞出裴府,一路飞檐走壁, 直奔皇宫。 次日是腊月初八, 百官休沐, 裴府厨房的厨娘早早便熬起了腊八粥。 昨夜裴君慎没来后院,崔英难得心情舒畅的睡了一个好觉。 睡得好,醒得自然就早。 寅初时分,天还黑着她便醒了过来。 不过她并未立即起身, 而是又在床榻偷享了半刻自由才掀开衾被,叫浸着些许凉意的空气彻底激醒她的精神。 窗外不知何时又落起了雪。 既然已寻得些许可算天象之人的消息,崔英便不再像之前那般热衷出门, 那自然也就不用特意选衣裳。 她打开衣柜,目光随意落在一件杏黄色绣牡丹暗纹的冬装上。 就它吧。 崔英洗漱换衣,片刻后坐在梳妆桌前拿起金簪随手挽了个发髻,便趁四野无人轻手轻脚地迈出房门。 万籁俱寂,谢嬷嬷和簪秋她们都还睡着,她站在廊下,仰头望向漫天飞雪静静站了好一会儿。 须臾,她唇角不禁弯起,露出一抹自由又开怀的笑容。 终于有希望了。 和从前那些不知何时才是尽头的日子相比,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希望,于她而言,都胜过这世上最甜的蜜糖。 崔英提起裙摆,忍了许久才没让自己笑出声,但她可以奔跑,尽情的在这无人庑廊、在这寂静花园、在这漫天盛雪里奔跑。 白雪茫茫,夜色如墨,她的身影仿若蹁跹起舞的蝴蝶,一路又跑又跳地穿过漫漫长夜。 及至将要跑到前院,崔英才轻喘着气停下脚步,待气息平稳了些,才尽量稳重地迈进垂拱门,来到想要离开静思院就必须经过之地——裴君慎的书房。 今日不必上朝,眼下这时辰裴君慎应该还没有起身。 她这般安抚着自己转过庑廊,不想刚一转过拐角,却见裴君慎书房内灯火通明,房外还守着一个小公公。 崔英双脚顿了顿,一时间觉得自己进也不时退也不是。 谁来见裴君慎会带着一个小公公呢?皇帝?还是寿安长公主? 无论是谁,她都不是很想见,可眼下她人已至此就不能擅自离去。 然而就在此时,书房的门忽然打开,裴叔微微躬身,正在送一位背着药箱的老者往外走。 崔英见状双眸一紧,当即再顾不得其他,步伐飞快地跑向书房。 她这么一跑,书房外众人自然都听到了动静,裴叔循声望去,不禁讶异:“那是……夫人?” 老者闻言不由捋着胡子眺望来人:“这便是慎儿的妻子?” 说话间,崔英已快要跑到两人跟前。 此时裴叔瞧清来人面貌,立即垂首向老者回道:“正是。” 话落之际,崔英停下脚步,顾不得瞧那老者便着急问裴叔:“夫君怎么了?为何请了医者?” 裴叔忙又回:“夫人,大人无碍。只是染了风寒,方才曾医令已为大人诊过脉,开了方子。” 崔英闻言稍松口气,这才稳稳心神看向裴叔身边的老者,向其拱手作揖道:“多谢医令大人。” 曾医令听罢捋着胡子爽朗地笑了两声,摆摆手道:“不必如此拘礼,快进去看看慎儿吧。” 崔英颔首,道了声“失礼”便转身跨进书房。 裴君慎躺在书桌旁的软塌上,他身形颀长肩宽有力,软塌却窄小,此刻不管怎么瞧都显得他有些可怜巴巴。 崔英走到软塌边,俯身低望,便见他这会儿眉心紧蹙、双眸紧闭,脸上还泛着不太正常的红,模样瞧着甚是难受。 “夫君?”她趴下来,轻轻在裴君慎耳边唤了声。 “嗯……”裴君慎喉咙微动,乖乖应声。 人却明显不太清明,一手紧紧攥着胸前衾被,一手垂在榻上五不时地便会虚虚抬起,对着空气不知道在抓什么。 崔英心口缩了缩,急忙抬手握住他这只乱动的手。 于是裴君慎这只乱抓乱动的手瞬间就安分了,只是攥崔英攥得很紧,仿佛只要他一松,就会失去什么要命的东西一样。 不过崔英此刻无暇多想,见他终于安生,就向前倾了倾身,抬起另一只手去探他的脸颊——很烫,比他们屋子里烧得那两樽铜火炉都要烫人。 好好的怎么会染上风寒? 她的心莫名悬了起来,又抬手摸了摸裴君慎额头上那块打湿降温的棉帕,便发觉这棉帕底下竟然都快干了,这是烧到多少度? 可是如今没有量体温的东西。 哪怕崔英再着急,她也别无他法,只能按照这个时代的法子一块又一块地换棉帕,给裴君慎物理降温。 裴叔方才随曾医令一起离开了,裴府中没有药,眼下这时辰药堂亦皆未开门,他只能再跟曾医令跑一趟,去太医院里拿药。 这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大半时辰。 外头飘着雪,天色迟迟未明,崔英每隔半刻就要给裴君慎换一次棉帕,直到软塌边上的那桶水由温变凉,她才直起身想去厨房提一桶热水。 可裴君慎却不肯松开她。 她刚掰开他后一根手指,前一根手指就又执着地箍住她的手背,如此反复,不止不休,生怕她跑了似的。 崔英叫他磨得没脾气,一个病人,这会儿发热烧得昏昏沉沉的,这时候就算跟他置气,他也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能耐着性子哄裴君慎,既然抠不开手指,崔英便伏身贴到他肩上,用另一只能随意活动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胸膛,低声诱道:“夫君,我去打盆热水,你先松开我好不好?” 裴君慎这一晚上都睡得不太安生。 他起初真以为自己只是被寒风吹得太狠才会有些风寒之症,不想夜越深脑子就混沌的越厉害,可即便如此,他仍想强撑着,想着睡一觉就好。 不料往软塌边上走时却浑身发软,不慎撞到书案,公务奏折并着厚厚一叠卷宗瞬间散了一地。 动静太大,在外守着的裴叔急忙冲进书房来看,这才发现裴君慎的额头早已热得不像话。 然而半夜更,外头药堂早就关了门,他们府中又未养府医,裴叔只能叫自家大人给他写上一道“夜行令”,然后便匆匆赶着马车去曾医令府上求医。 曾医令乃是当今圣上的御用太医,哪怕他是裴君慎的半个老师,若想给裴君慎看病,也要求得圣上许可。 于是二人只得又跑一趟皇宫。 幸好李玄贞彼时仍在批阅奏折,尚未就寝。 守门的莫公公一听是裴君慎病了,片刻不敢拖延,急匆匆进殿向圣上汇报了此事。 这才没怎么耽搁时间,可就算如此,裴叔带着曾医令回到裴府时,裴君慎却还是不省人事地昏睡了过去。 曾医令诊脉后又为他扎了几针,终于勉强让他恢复些许意识。 但也只能让他支撑片刻,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没跟曾医令说上几句话便又昏沉地阖上了双眼。 其实方才若崔英没有凑巧过来,裴叔也会去后院请她。 裴君慎不喜旁人贴身伺候,没有裴叔,那能在裴君慎身侧照顾的也就只有崔英了。 可万事太顺着裴君慎,此刻就显出了弊端——裴叔不在,书房外无人伺候,崔英就只能自个儿去厨房提热水。 哪料到裴君慎无论如何都不肯撒手呢? 即便崔英轻声柔语的哄着,他也仍是紧蹙眉心,丝毫不给面子地迷糊低哼:“不、不要,娘子……不要离开……”我。 裴君慎的声音低不可闻,崔英凝神静听了好一会儿却只听清一声不要。 她顿时轻叹口气,再接再厉:“夫君,你坚持坚持,自己待上片刻好吗?我发誓,打完热水我立刻就回来。” 边说边不太放心地摸了摸他额头上的棉帕,不过片刻功夫,那块棉帕竟就染上些许热意。 “会……会、回来?” 听到这儿,裴君慎紧紧握着崔英的那只大手终于有所松动。 而他的力气一松,崔英动作飞快,瞬间便抽出自己的手,利落起身。 裴君慎脸上的神色却顿时变得着急又不安,他努力想睁开眼睛,然眼皮太过沉重,努力了好半晌却始终没能睁开。 崔英生怕再被他抓住,这会儿哪怕心软也断断不敢靠近他,只撂下一句:“别急,等我回来。” 话落便提起水桶,狠了狠心,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 厨房离静思院不远,崔英心里着急,跑得又快,不过半刻钟便提着热水赶回静思院,还吩咐了厨房伙夫每刻钟便往静思院前院送一回热水。 然而当崔英气喘吁吁地提着热水赶回书房,却发现半刻钟前还好生生躺在软塌上的裴君慎不见了。 她心神一紧,放下热水便转身跑出书房寻人。 鹅毛大雪洋洋洒洒,没一会儿便能覆盖脚印。 先前裴叔和曾医令他们的脚印早已不见踪迹,就连崔英离开时的脚印这会儿也叫大雪浅浅盖了一层。 裴君慎的脚印便特别好找,不止歪歪扭扭还毫无章法,从院子中间斜跨进庑廊,看样子可能是往后院去了。 崔英急忙顺着脚印追上去,很快便在小花园中看见倒在雪地的裴君慎。 她呼吸微滞,飞快扑到裴君慎身边抱住他:“夫君?夫君?” 65 第六十五章 病体稍虞 红烛暖帐。…… 后院卧房。 崔英半背半拖好一会儿才把裴君慎带到房中。 幸好她近来身体力行地带着大家一起修缮了裴府的水榭花林, 恢复了些许体力,不然还真不一定能拖动她这不省心的夫君。 铜炉里的银骨炭滋滋冒着火气,热浪扑面而来,崔英轻轻喘息后深吸一口气蓄力, 这才绷着呼吸背过身, 小心翼翼地屈膝弯腰, 将裴君慎放到床榻上。 “……呼!”放完人, 她长长吐出口气。 然后才转过身, 爬上床榻伸手去捞放在里侧的衾被。 而裴君慎这时终于恢复一丝模模糊糊的意识,他强撑着睁开双眼, 正好看见鬓发微散轻轻喘息的崔英, “娘子……” 昏黄光晕下,他轻喃出声,同时毫不犹豫地用身上仅剩的力气攥住崔英手腕,将她往身上一拉—— “唔!”崔英扯被子扯到一半,手腕突然失力,柔软唇角猝不及防就撞上了裴君慎坚硬的胸膛。 衣衫上冰雪融化的凉意和他身上如火炉一样炙热的体温同时渗进崔英的皮肤。 冰火两重天, 她又气又无奈, 只能抬起下巴望向身下这个不知道到底是醒着还是昏了的男人,一字一顿地念起他的名字:“裴君慎, 都生病了, 你就不能消停点吗?” 不过这回躺在床榻上的裴大人是真听不见了,方才那一拉已经耗尽他最后的力气。 感受到禁锢在手腕上的力气渐消,崔英眼睫轻闪,动了动手,没想到很容易就把自己的手从裴君慎的大手中抽了出来。 “夫……君,你又昏睡了?” 她挑了挑眉, 手指顺着他的手臂一点一点的往上跳,滑过胸膛与脖颈,最后落在他苍白而消瘦的脸颊,轻轻戳了戳。 毫无动静。 崔英顿时又恼又笑。 方才在书房时,他若能昏睡得这般安生,她也不用提心吊胆地飞奔着去找他,生怕他出了事。 大雪皑皑,天色到这会儿竟都还暗着,屋中计时的红烛却已燃到卯时。 不知道裴叔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崔英从裴君慎身上爬起来,给他盖上了被子后便出门去偏房中唤醒了簪秋,让她去前院书房帮她把那桶热水提到后院来。 簪秋这才知道姑爷病了,心下不由腹诽:谁让姑爷好生生的非跟姑娘置气,这不就是现世报? 虽不知道自家姑娘和姑爷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簪秋早就在自家父母的熏陶下坚定认为夫妻吵架定是男人的错。 不过腹诽归腹诽,该做的活她都是认认真真得做,得了崔英吩咐后立马便手脚麻利地跑去了前院书房。 崔英则回到卧房继续守着裴君慎。 约莫卯正时分,在厨房伙夫送来的第一桶水也变凉时,裴叔终于带着从太医院抓来的药回了府。 只是煎药也需要一些时间,崔英便让簪秋又去厨房提了桶热水,三五不时地给裴君慎换额头上的棉帕,偶尔还给他擦擦手和胸膛降温。 * 裴君慎这场病,一病就是半旬。 头一天几乎一整天都意识不醒,全靠崔英半强硬半诱哄地掰开他的嘴巴,将药灌进他身体里。 晚上那回实在叫不醒,裴叔和簪秋他们也都不在,崔英便大着胆子、不甚温柔地一手捏着他下巴迫使他薄唇微张,再一手用汤匙舀起汤药一点一点地往他嘴里送。 他因为昏睡不怎么能吞咽,所以尽管崔英捏他下巴的举动不怎么温柔,但喂药时却是格外小心谨慎的。 她生怕不小心呛着他,这半碗药竟生生喂了三刻钟才喂完,累得两只手又酸又僵。 好在最后效果不错,比早上跟中午那顿喂下去的都多。 喂完药后不久,从宫里下值的曾医令奉圣谕又来为裴君慎诊了一次脉。 脉沉而迟,但迟中又偶有力跳,想来寒症已有所缓解。 曾医令捋着胡子站起,嘱咐崔英道:“从脉象上,慎儿已好了不少。” “不过今晚尤其重要,切要仔细些,万不可让慎儿再发热,不然若反复起热,恐怕要换一副药力更重的方子。” 崔英从小在崔医生的熏陶下长大,虽未随父亲从医,但对风寒发热这些病症多少也有些了解,闻言便点点头:“您放心,我会看好夫君的。” ——定不会再让他乱走。 默默在心底补上这一句,崔英便与裴叔一起将曾医令送至廊下。 “回去吧。”曾医令一出门便向她挥了挥手,示意她不必远送。 裴君慎身边此时的确离不开人,崔英便也没再客套,朝曾医令颔了颔首便回房继续守着她那不省心的夫君去了。 夜深寒重,临近子时,长安城今日这场雪才将将停了下来。 崔英不敢阖眼,屏退众人后索性从衣柜中拿出氅衣,披在身上,趴到床头守着。 她甚至还将自己和裴君慎的手腕用腰绳分别绑到了两端。 这人真的很不听话。 明明答应她好好在书房里等他,结果不过短短半刻钟,他竟然就把自己折腾到小花园。 也不知道在雪地里躺了多久…… 若是她回来得没那么快该怎么办?本来病得就重,再在雪地里冻上一时半刻,那身子骨弱些的说不准一不小心就没了。 这般想着想着,崔英就忍不住来气,不由恨恨抬手戳了戳他病殃殃的苍白脸颊:“大骗子!每次都说话不算话!” “……”裴君慎的大脑刚刚恢复一丝清明,还没来得及睁开眼,耳边便先传来了自家娘子气哼哼的责骂。 他默了默,干脆继续闭着眼睛装睡。 他想知道娘子到底对他有哪些不满,竟让她连个借口都不想找,就那般直白地告诉他——她不愿与他生儿育女。 可崔英却没再说什么,毕竟裴君慎如今病着,她说两句撒撒气也就算了,难不成还真做什么“趁人病要人命”的泄愤事吗? 只是她一不说话,这屋里就静了下来,除了烛火跳跃的微弱燃烧声,便只剩下他们两人一个赛一个安静的呼吸。 不过,也有不同。 崔英有事要做,每隔一刻她都要抬手探一探裴君慎的额头,以防他再次发热。 裴君慎才是真正难熬的那个,明明醒了却不能睁眼也不能有任何动作,没一会儿他便觉得自己浑身疲乏又酸硬。 然而即便如此,裴君慎却还是不想睁开双眼。 只要不醒,他就可以自欺欺人的、短暂的放弃那可怜的自尊,与娘子待在一起。 他贪心,哪怕只有一时半刻,他也眷恋这一时半刻的温存。 好在上天某些时候还是眷顾裴君慎的,崔英白日醒得早,这一天又累心神又紧,待到丑时那会儿实在是有些坚持不住。 最后一次探了探裴君慎额头,确认他体温正常后便将脑袋一趴,她便枕着自己跟裴君慎搭在一起的半截手臂沉沉睡了过去。 成亲三月,裴君慎早就将自家娘子睡着时的模样、呼吸全都印进了心里。 不肖须臾,他听着她均匀安静的呼吸频率,便知道她已经睡熟了。 硬生生挺了将近两个时辰的身子总算能得到些许放松。 裴君慎悄悄睁开眼,目光最先落在崔英微微锁着眉心的睡颜上,而后才看见自己手腕上系着娘子曾用过的一根腰绳。 他顺着那腰绳望去,很快便寻到另一端是系在娘子的手腕上。 裴君慎瞧着不禁勾起唇角,抬手另一只没被系绳的手,动作轻柔地在崔英眉心抚了抚。 “……嗯?”崔英不太舒服地嘤/咛一声。 若在以往,有人这般触碰她,她早就神色机敏地醒了过来。 可这三个月来裴君慎日日偷偷摸摸地与她相拥而眠,她早习惯了他的气息,也认定了他的气息是安全的。 是以这会儿,她只迷迷糊糊地轻吟一声表达不喜,便又鼓着腮继续睡觉。 裴君慎看着她这副可爱模样,喉间不禁溢出一丝低笑。 只是刚笑完,他幽深如潭的黑眸却又渐渐冷了下来。 娘子这般照顾他、守着他,分明是在乎他的,所以为什么……为什么连个搪塞的理由都不愿意给他? * 次日,崔英醒来时窗外竟又飘起了雪。 但天色比昨日要好些,至少瞧着亮堂,不像昨日那般阴阴沉沉。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爬上的床榻,身边也早已不见裴君慎的身影。 不过待看见手腕上被解开的绳子和搭在屏风上的氅衣,崔英便猜到他应该是恢复了意识与些许体力。 计时的红烛将要燃尽,眼瞅着便要到辰时,崔英起身,走到屏风前拿下氅衣披到身上。 此时簪秋和翠梅已侯在廊下,听到屋中有动静便敲响房门道:“姑娘,可要奴进去伺候?” 崔英闻声打开房门,先让两人进屋说话,又问簪秋:“姑爷去了何处?” 提起此事,簪秋顿时气得皱起小脸:“姑爷又去前院了!” 崔英不懂她为何这般愤慨,眨了眨眼便道:“耳房里备热水了吗?帮我端一盆过来吧,我先洗漱。” 簪秋应是,忍着气去了耳房。 崔英趁机问翠梅:“小秋这是怎么了?” 岂料翠梅也与簪秋同仇敌忾,忍不住为崔英打抱不平:“姑娘,姑爷怎么能这样?您辛辛苦苦照顾了他一天一夜,结果他身子刚好竟又要宿在前院,被子都抱过去了两床!” 崔英:“……” 她终于懂了,原来这俩姑娘都觉得她“失宠”了,在为她抱不平呢。 不过崔英并不在意,既然裴君慎已经没有大碍,那她还是更喜欢一个人独占卧房的爽快! 但心里爽快归心里爽快,面子上该表现的也要表现。 为了符合裴府上下对她“失宠”而抱不平的想象,崔英适当的表达了一些委屈与不满,故意置气,连着五日都未去前院与裴君慎打照面。 直到腊月十三,裴君慎病体稍虞,回大理寺上了一天值后,她才在后院里再次见到脸黑如锅底的少卿大人。 夜里,裴君慎终于又留宿在后院。 红烛暖帐,软玉生香。 裴大人每冲撞片刻便要迫着崔英睁开她雾蒙蒙的水眸与他对视:“娘子,听说我不行?” 66 第六十六章 夜探香闺 以后你不要再过…… 不知是太过生气还是想要证明什么, 裴君慎今日每回都比以往要久,他不过才两次,崔英便觉得自己的腰都快断了。 后来他抱着她走出浴室,两人刚躺在床榻上歇了没一会儿, 他就又想欺负她, 崔英果断手脚酸软地从床榻上爬起,跑去床尾翻开箱笼, 当着他的面翻出了避子药。 从前都要避着他裴君慎, 便是累了也只能忍着,虽说她自己也欢愉, 可再欢愉都要有个度啊, 不能不要命的狠来。 好在如今不必忍了, 他若是不高兴……那就不高兴去吧。 崔英才不管他, 头一仰, 便将药丸塞进嘴里。 果然,裴君慎在事后好不容易温和一些的脸色顿时就冷了下来,静静坐在床榻,衣袍松散, 长睫落下一片阴翳。 崔英阖上箱笼起身,瞧见他这副神色便与他一样摆起了冷脸:“少卿大人若是不喜, 那便回前院去睡吧, 反正如今这屋里也没有您的被子。” 她之所以愿意纵他两回, 不过是想为他今日在大理寺听到的那些闲言碎语做些补偿,毕竟这件事的源头的确在她这儿。 崔英料准了青玉会告诉李玄贞,也猜到了李玄贞会旁敲侧击寿安长公主,只是万万没想到——寿安长公主还没来找她求证,这谣言却先传遍了大理寺。 而裴君慎今日来后院, 自然是弄清了此事的前因后果,知道谣言是从他娘子口中传出去的。 “为什么?”好半晌,他仰起头,黑眸望着崔英自嘲轻笑:“娘子若只是想让我回来,不必如此行事。” “……”这厮怎么还装上可怜了呢? 崔英杏眸微压,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倒打一耙。 不过眼下不是跟他计较这些小脾气的时候。 她深吸口气,解释道:“世上没有不透风墙,裴大人,你以为你不告诉我,我就会被蒙在鼓里,永远猜不到——寿安长公主究竟是为何伤害柳、张两位姑娘吗?” 裴君慎闻言微怔,片刻后,才垂下长睫轻咳一声:“娘子……此事我未想隐瞒,只是不知该如何与你说清楚。” 崔英走到他身边,点点头道:“嗯,可以理解。” 没有充足的证据,此事说出去给旁人听,旁人顶多会将这事当作是件茶余饭后的热闹,没几个人会当真。 就连崔英,哪怕当时裴君慎给过她暗示,她也只当寿安长公主是与裴君慎有仇,哪里想到竟然不是有仇而是有情呢? 毕竟在她的价值体系里,像寿安长公主和裴君慎血缘关系这般近的表亲那就是纯粹的亲人关系,却忘了在如今这时代,表亲关系可以合法成为夫妻。 说起来此事还要感谢沈姝,若不是她每次外出都要给她补一补长安八卦史,她也不会这么快就发现寿安长公主对裴君慎的真正意图。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若真是恨,她或许帮不上裴君慎什么忙,但如今却可以替他迂回一二。 这般想着,崔英坐到裴君慎身侧,神色认真道:“过会儿你还是回前院睡吧,如此,寿安长公主才会真的相信你不行。” 裴君慎:“???” * 堂堂大理寺少卿大人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被自家娘子说不行。 原来既不是真觉得他不行,也不是娘子故意说出去激他回后院的由头,而是想以此作饵,打消寿安对他的觊觎。 此计若成,或许当真可保娘子最近这段时日的平安。 既如此,裴君慎自然会好好配合崔英行事,只是这一配合,他生气跑去前院想让娘子给他一句解释的念头便只能搁置。 不过……搁置便搁置罢。 夜深月明,窗外寒风瑟瑟,连续宿了三夜前院的裴大人孤零零地翻了个身,不由想起前几日他独自养病的光景。 那日他算着娘子将要醒来的时辰离开了后院,原以为再不济,娘子也会来前院看一看他,谁料足足五日,她竟只在第一日问了问他的行踪,此后竟再不过问他任何事情。 仿佛只要他不过去找她,她便永远都不会想起他。 一想到此,裴君慎就愈发睡不着。 须臾,他霍然起身,披上氅衣便悄悄摸去了后院。 崔英此时早已入睡,今晚守夜的人是翠柳和谢嬷嬷,这会儿两人正在卧房旁边的耳房打盹。 其实只要裴君慎不回后院,崔英从不让她们守夜,都是让她们回房就寝的,只是谢嬷嬷认规矩,不肯回去,顶多是在耳房里歇一歇。 裴君慎了解自家娘子的性子,也了解娘子身边人的性子,是以便没有走正门,而是悄无声息地翻窗跳进了卧房。 从前崔英住在淮柳阁时他都能做到无人发觉,更何况如今是在自己府中。 只要他想,便是夜夜来卧房找崔英,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只是窗开之时,寒夜冷风不可避免地会涌入房中,而本在床榻上安眠的崔英,在这股冷风吹拂过脸颊之际倏然睁开了双眸。 如此一来,不管裴君慎落地的脚步声再轻,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有人来了,刺客吗? 是寿安派来的……还是从前想要伤害“她”之人派来的? 崔英双目警觉,右手偷偷伸进枕下摸出她藏好的金簪。 从前裴君慎在的时候她自然不用担心有人夜袭,可如今他不在,一切都要靠自己,崔英的警备心立马就恢复了十成十。 好不容易寻到希望,回家在即,她可不想死在黎明前夕。 听脚步声,那人似乎朝床榻走了过来。 崔英竖起双耳,手心渐渐攥出薄汗,只等趁其不备迅速反制。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忽地,那人脚步倏停。 崔英目光一凛,正欲翻身擒制之时,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衣裳摩挲的声音。 她攥着金簪的手微顿,不懂这刺客想做什么,难道事到临头,他还嫌屋里太热了不成? 岂料这还没完,旋即她便感到榻上一沉,那人似乎还……还上了榻? 崔英此时终于懂了,真是恶心,这人竟然还想先奸后杀! 思及此,她再不忍耐,倏然反身刺向来人—— 裴君慎刚刚脱了靴,正转过身想要躺下之时,却见一道寒光直直向他刺来。 “娘子!”他低呼,侧身一躲,又迅速攥住崔英握着金簪的手腕,欺身反压住她:“是我!” 卧房里只有屏风旁燃着一盏计时红烛,光线昏暗,比起裴君慎的面容,崔英更先听清他的声音和他身上迅速裹来的清冽气息。 她紧绷的心弦一松,杏眸中不禁闪过一层水雾,嘴上却倔强:“半夜三更,你不好好在前院待着,来这儿做什么?” 裴君慎没想到自己会把人吓成这样,顿时松开紧攥她手腕的手,又小心地拿下她手中的金簪,而后才将人抱进怀中,轻轻抚着她的薄背:“我自是来见娘子,怎料却吓了娘子一遭,还请娘子莫怪。” 他向来会说这些道歉服软的话,崔英才不会因他三言两语地哄一哄就消气,“若我就要怪呢?明明说好这几日你都宿在前院,可你竟又说话不算话。” 裴君慎闻言面色微晒,一个人睡在冷冷清清的前院,哪有抱着娘子睡舒服? 只是这种有损颜面的话他不能说出口,便只道低声保证:“娘子放心,寅时前我便回去,绝不会让任何人发现。” 然而他话音刚落,卧房却传来敲门声,“六娘,方才是什么动静,你没事吧?” 是谢嬷嬷。 房中两人虽都压着声音说话,可刚刚崔英拿金簪刺裴君慎的时候以为他是刺客,便没收力道,将床榻弄出了不小声响。 这般想着,崔英又气哼哼地瞪了裴君慎一眼,然后才回谢嬷嬷道:“无事,方才我起夜,回来时不小心撞到了床头,这会儿已经上榻了,嬷嬷也快回去歇息罢。” 谢嬷嬷这才放了心:“无事就好,那老奴便先退下了,若有事,您随时唤老奴。” 崔英高高“嗳”了一声,旋即便听到谢嬷嬷缓慢离去的脚步声。 不过这么一打岔,裴君慎却不提方才的事了,自顾自便与崔英盖起同一床被子,仿佛崔英已经答应他留宿房中了似的。 “……”崔英无语,她是想赶裴君慎走的。 可谢嬷嬷刚来过,如今恐怕正打着十二分精神注意着卧房这边的动静,崔英不想再吵到她。 末了,崔英只得妥协道:“罢了,只此一回,以后你不要再过来。” 裴君慎没应,顿了顿,反倒摸出方才从崔英手中夺下的金簪,声音清淡、状似随意地道:“其实有件事我早就想问,娘子……可是与人学过功夫?” 从当初在清康坊外的茅草屋到今夜亲眼看见崔英出手,裴君慎对此早已怀疑,可在裴淳呈上来的暗报中,却未有丝毫娘子曾与人习过武艺的线索。 崔英闻言一怔,心跳猝不及防地快跳了一拍:他这般问,是好奇随口一问还是当真发现了什么? 电光火石间,崔英迅速将近来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旋即回道:“没有,夫君怎会以为我习过武?” 这厮既连她有避子药的事都查到了,想来真正“崔英”的生平他也早已了然于胸,此时若贸然扯谎,恐怕无异于自爆“罪证”。 崔英还没这么蠢。 然而即便她这般回答,却依然未能躲过裴君慎的怀疑,他望着崔英的目光略显探究,话语也格外意味深长:“娘子方才制我那招,可不像未习过武……” 至少,会些拳脚。 黑暗中,裴君慎不禁眯起双眼。 67 第六十七章 不期而遇 靡靡之地。…… 一双柔夷却忽然摸上他的胸膛。 裴君慎身形微僵, 呼吸瞬间重了重:“……娘子?” 他哑声轻唤,抬手揽住崔英的肩,把她往怀里紧了紧。 崔英感受到他的情动, 这才小声开口解释:“夫君, 你知道的, 我在安平时遇到过刺客,虽说后来大难不死, 可那刺客却一直杳无音信……” 说到这儿,她故意哽咽一下, 然后才断断续续道:“我, 我害怕, 这才偷偷往家里练武场多跑了几回, 依葫芦画瓢地学了一点防身招式。” 到后面, 她声音越来越低,紧贴着裴君慎的身子也又往他怀里拱了拱, 仿佛是想让他抱她抱得更紧些。 行动比思想更快。 待聪明一世的裴大人反应过来这是他家娘子故意卖可怜转移他注意力之时, 他的双手便已紧紧将崔英的半边身子箍到了身上, 嘴里也来来回回的劝慰了好几声:“别怕, 我在。” 崔英听见他这般轻声细语地哄她,便知自己暂时逃过了一截, 又嘟囔两声“好困”就在裴君慎怀里装起了睡。 裴君慎哪能瞧不出她这点小心思?只是软玉温香在怀,他甘愿沉沦, 况且……如此一来, 娘子便再没有理由赶他走。 是以第二天夜里,崔英睡得正沉时鬓边又吹过一道冷风,她倏然睁开双眼,下意识便摸向枕下金簪。 可待金簪冰凉的触感从手心传进脑海, 她眼角却忽地一抽,脑子里闪过道不靠谱的猜测:该不会是裴君慎那厮又来了吧? 这般想着,她屏息凝神,仔细辨起了来人脚步声——步伐轻而快,频率极稳,不像是做贼心虚又小心翼翼的刺客。 当然,最后让她确定来人的还是那阵衣料摩挲声。 裴君慎又在解大氅。 只不过他这回比昨日多了一个步骤。 解完氅衣后没有径直坐上床榻,而是俯身问了声:“娘子,你可醒了?” 崔英握着金簪的手顿时紧了又紧。 好一会儿,她才将金簪送回头枕之下,翻过身不无幽怨地瞪了裴君慎一眼,低声轻斥:“不是跟你说只昨日一回吗?你怎么又来?” 裴君慎闻言一本正经地躺上床榻,嗓音喑哑:“娘子害怕,我身为娘子的丈夫,自然要过来保护娘子。” 崔英:“……” 无耻斯人,竟反将她一军! 偏偏这“将人”的石头是她自己递过去的,崔英无从反驳,只能忍着。 且不止要忍着,她还要做出一副承情的姿态,咬着牙往裴君慎怀里钻。 裴君慎薄唇微勾,很是受用。 即便不能真刀真枪地做什么,他也依然孜孜不倦,一而再再而地翻窗偷香。 崔英就这般被裴君慎折腾了五六日。 她每日都要被他吓醒一次,可又不敢放松警惕,担心某一日真的“狼”来了,她却因一时大意而丢了自己的命。 故而这天夜里,在裴君慎第八次夜半袭闺之后,她终于忍不住在他轻手轻脚地起床时对着他的背影低喃:“你明日还来么?若来,我便不睡了,等着你。” 与其提心吊胆的睡一半被吵醒,还不如熬一会儿,总归这厮来得也不算晚,通常子时前后才会过来,她等一等也无妨。 不料裴君慎却误解了她的意思,步并作两步返回床前,俯身捧着她的脸便是一顿亲,继而在她耳边低声许诺:“来,娘子等我。” 崔英本就半醒不醒,又叫他这么缠绵轻柔地亲了一阵,更是昏昏欲睡,丝毫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迷迷糊糊地看着他消失在窗外之后便翻了翻身继续睡了过去。 直到清晨洗漱时,她回味起裴君慎离去之时意味深长的话音,这才猛然惊醒——那厮会错了意! 然而为时晚矣。 如今在外人眼中,她与裴君慎的夫妻关系可谓是岌岌可危。 若此时贸然去找他说清此事,恐怕会坏了诱导寿安长公主相信“裴君慎不行”的计策。 思及此,崔英不由默默安抚自己:只要晚上她不愿,他难道还能用强不成? 可她这厢刚刚心思稍定,待早上用膳时,青玉却趁谢嬷嬷她们没注意到她们二人之际,悄悄往崔英手中塞了一个玉白的小瓷瓶。 “是药。” 青玉言简意赅,面带歉意地凑到崔英耳边低语:“圣上特赐给裴少卿的。” 崔英闻言脸颊刷地一下就红了。 从她放出去消息那日开始,迄今已将近半月,寿安长公主那儿却一直没什么动静。 可是皇宫、大理寺、甚至是朝中百官,但凡有心思想要去打听,几乎都听到了“裴君慎身患隐疾”的传言。 就连伯母前些日子都来了一趟裴府,旁敲侧击地问她与裴君慎日子过得如何。 当时青玉就在门外守着,崔英只能表现出一副“嘴上强硬但面上露怯”的心虚模样。 于是王氏便也误会了,第二天也让贴身嬷嬷给她送了瓶壮/阳药,同时还有一封密贴——说若崔英实在过得不如意,她可帮助崔英和离,再为她另择一门亲事。 不过这些事,崔英都瞒着裴君慎,没敢让他知道。 本来外头那些谣言便损了他不少颜面,若再让他知道家里这些糟心事,还不得把人逼疯? 但与此同时,这也给了崔英更大压力。 她先行一子布下棋局,便势必要等到寿安长公主回棋。 绝不可落空。 * “姑娘,您什么时辰出门?” 刚用罢早膳,簪秋便过来提醒崔英她今日的行程。 成亲个多月,崔英除了修缮裴府宅邸之外,旁的事情也没耽搁。 她虽没接裴府的管家权,但裴叔每个月都会将裴君慎名下的产业账簿拿来给她看。 崔英跟着裴叔对了几回账本,终于搞清楚了裴君慎为何这般有钱。 原来单是长安城,这厮名下便有上百家铺面,每个月单是收租都有近千两银子,其中一些自己住东家的店铺,盈利便更高。 崔英得空时跟裴叔取了取经。 前些日子,在她寻到希望之后,便叫上谢嬷嬷跟簪叔他们清点了一遍自己的嫁妆。 她既要走,那自然要安置好这两年跟在她身边的这些人。 银钱她是不缺的,虽比不上裴君慎那般财大气粗,但安置簪秋一家却绰绰有余。 只是若单纯给他们银钱,崔英几乎已经猜到答案——他们定然会拒绝。 更何况,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她嫁妆里也有一些铺子跟田产,如今都叫一些不知道是谁的打理着,崔英便想考察考察。 做得好的那她自然不能断了人家的生计,但若有那些混日子中饱私囊欺上瞒下的,她却不能不管。 本着“近水楼台”的原则,崔英最先下手的便是嫁妆里隶属于长安城的那部分。 “崔英”的前两门亲事虽都没成,但求亲的人倒全都是长安勋贵子弟,所以崔霖原本给她选了家他名下在长安经营最好的家铺子做嫁妆。 可惜“她”的亲事一拖再拖,后来这家铺子便让陈姨娘吹枕边风,吹到了崔蓉手里。 等到崔英真正要出嫁时,崔霖在长安的产业便只剩下两家经营不上不下偶有盈余的铺子,并着家常常入不敷出的布庄。 质量不够,崔霖便只能用数量来凑,索性就将这五家铺子全添进了崔英的嫁妆,想着最后若实在撑不住,女儿将铺面卖了也能有些银钱。 崔英今日要去的便是这五家店铺。 这五家店铺又分别有两家在东市,家在西市。 不想在她与簪秋说要先去西市时,簪秋却提醒她:“姑娘,您忘了不成?您上回与沈姑娘约好今日要去东市丝竹坊听曲儿的。” “……”崔英默了默,忽然想起腊月初那日,她原是应了沈姝的约去福月楼用膳,不想却因在书坊中定下与司公子的见面时间而太过兴奋,放了她鸽子。 等她匆匆赶去见沈姝时,沈姝已经沉着脸一个人用完了两人份的膳食,撑得在回家路上一直揉肚子。 崔英为了将人哄好,才答应陪她一起去丝竹坊听曲。 思及此,她扶额揉了揉脑门:“我险些忘了,约得什么时辰?” 簪秋回道:“巳时刻,在东市坊门外见。” 眼下已近卯正,崔英闻言当即起身,不再耽搁:“那现在便走吧,将东市那两家店铺的地契带上。” 从太安坊到东市要坐一个多时辰的马车,既要去这一趟,她便想将该办的事都办了。 簪秋应是,转头去了库房拿地契。 巳时一刻,簪叔架着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东市坊外。 崔英和簪秋青玉一下马车,正好看见不远处缓缓驶来沈府车架,崔英便站定,嘴角噙笑地等着沈姝。 须臾,那马车停稳,沈姝在朱焦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姑娘,你看,六娘子在那儿——” 朱焦在路上听沈姝愤愤念了一路,此时瞧见崔英,如蒙大恩,简直比她家姑娘都开心。 沈姝循着朱焦的视线望去,果然看见亭亭玉立站在马车边等她的六姐姐。 她心情倏然好了许多,迫不及待地走向崔英。 但及至崔英跟前却忽地仰了仰下巴,仿若骄傲的孔雀:“哼,看在六姐姐今日早早过来等我的份上,上回的事便不与你计较了。” 崔英忍俊不禁,轻笑着作了作揖:“多谢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与我一般见识。” 沈姝叫她这般姿态逗得脸红,再不好意思拿乔,顿时就亲亲热热地挽住崔英手臂,带着她往前走:“不闹了不闹了,六姐姐,咱们快去丝竹坊。” 崔英听得微讶:“现在就去?你不先歇歇脚?” 再者说了,这种寻欢取乐的靡靡之地,哪有人一大早就过去的? 沈姝却道:“六姐姐有所不知,丝竹放有位名唤琴娘的乐娘,琵琶技艺了得,堪称一绝,却只在午时前演奏,咱们若是去晚了,恐怕便见不到琴娘的风姿了。” 崔英闻言点点头:“原来如此,那我们脚程快些。” 丝竹坊在东市中段位置,两人行了两刻钟才走到地方。 好在她们比约定时间早到了些,这会儿才不过巳正,迎人的小丫鬟还夸她们来得巧。 “琴娘正在后头穿戴行头,最多再有一刻便会登台演奏,二位贵人可要去二楼雅间?恰好还有间好位置。” 崔英闻言仰头望了眼二楼,旋即颔首道:“好,烦请带路。” 那小丫鬟闻言脸上笑意愈发真切,立刻带着二人上了二楼。 说是雅间,其实地方并不大,仅是用两面墙板隔开,又多了扇门罢了。 比一楼大堂要清静些,但也清静不了太多,毕竟要开着窗才能看见楼下演奏的乐娘。 花费却至少要比大堂贵一倍,待小丫鬟走后,沈姝便有些发愁:“六姐姐,上回在福月楼娘亲怪我花钱花得太凶,便扣了我个月月银,我……” 崔英笑了笑:“你就安心听吧,今日是我赔罪,哪能让你花银子?” 上回她给沈姝赔罪时便要给沈姝银钱的,但那会儿沈姝正气着,自然不可能接受。 这回却是不同,连着过了大半月节衣缩食的日子,沈姝深深明白了银钱的重要,闻言瞬间就没骨气道:“那妹妹就在此多谢六姐姐了。” 崔英失笑,不免又豪爽道:“不必客气,今日沈妹妹想买什么便买什么,皆有姐姐付银子。”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丝竹坊里忽然安静下来。 她们便也跟着噤了声,循声望向楼下,旋即便见一身姿绰约的美人抱着琵琶走上台前。 可崔英却发现沈姝并没有认真听,没一会儿目光便游移起来,四处乱瞟,像是在寻什么人。 崔英见状微微挑眉,不禁也分了神,余光悄悄观察起沈姝。 如此过了小半刻,就见沈姝眸中忽然燃起两簇怒火,但那抹怒火很快便又被惊疑所掩盖。 崔英不知她看到了什么,好奇心驱使,扭头朝着她的视线望去—— 却见乐坊门口,正有小厮在热情招待伯安兄长和……裴君慎? 青天白日的,他们二人不好好在大理寺上值,来这种靡靡之地做什么? 崔英眸中微不可察地泛起两道冷光。 68 第六十八章 为何过来 受了什么刺激?…… 崔伯安近来是丝竹坊的常客, 甫一进门,便有眼熟的小厮过来招待他们,引着二人至大堂雅座入坐。 崔瑾见状却略显不悦道:“今日没有雅间了不成?君兄可是本公子的贵客, 快, 去给本公子找间位置最好的。” 二人此时并未穿朝服,而是通身锦衣, 腰挂玉翠,手拿折扇,乍一瞧便是勋贵家从小娇惯长大的公子哥儿。 且崔瑾话落之际还想崔达使了个眼色, 崔达意会,急忙从荷包里掏出两锭元宝送给那引人的小厮。 长安城,天子脚下, 三步一勋贵, 五步一祖宗, 丝竹坊小厮哪个都不敢得罪。 可眼下既得了赏, 那他自然愿意使使劲儿,只是嘴上还是要给自己留后路:“钟公子,小人也想寻个最好的雅间给您,可楼上像您一样的贵人,小人哪敢得罪啊。” 在丝竹坊小厮的眼中,化名为钟安的崔瑾, 乃是典型的嚣张公子做派, 不过人却还算讲理,但凡能用钱解决的, 他都不爱动脑子。 果然,这话一落,崔瑾索性便让崔达交出了方才那袋荷包, 道:“对方若愿相让,这袋银子便权当本公子的谢礼。” 小厮顿时喜笑颜开,忙不迭应承道:“钟公子,此事小人定为您办好。” 话落,那小厮便拿着银钱办事去了。 待他走后,崔瑾却又向同行的裴君慎作了作揖,一脸愧色道:“君兄海涵,一会儿咱们就去雅间。” 裴君慎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闻言只淡漠瞧他一眼,便收回视线,全神贯注地望向在台上弹奏琵琶的琴娘。 崔瑾见状摸了摸鼻子,讪笑一声,“对,看曲,看曲。” 二楼雅间,沈姝在看见崔瑾与裴君慎一起迈进丝竹坊之时,便飞快收回视线看向崔英。 “六、六姐姐,我忽然觉得这琴娘弹的曲儿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咱们找间酒楼用膳罢。” 崔英闻言回神,抬眸轻笑:“沈妹妹不用担心,且安心听曲。” 第一眼看见裴君慎和伯安兄长那会儿她心里的确闪过一道莫名其妙的怒气,但崔英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他们二人都不是玩忽职守之人,如今却在当值之际来到这丝竹坊,想来必是有正事。 既如此,那自然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想到这儿,崔英叫来簪秋,让其帮忙关上半扇窗,遮住她的身影。 沈姝见状却有些误会,秀眉微挑,看热闹不嫌事大道:“六姐姐是害怕被裴大人发现?” 崔英:害怕?她怕什么?她只是不想掺和进裴君慎的公务好嘛! 然而碍于青玉也在雅间,她只能默了默,低声装作理亏道:“没有……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哦——”沈姝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拖长尾音。 崔英不想与她一般见识,忍了好一会儿才忍住没翻白眼,侧过身,专心望向在大堂中央弹奏琵琶的琴娘。 而此时,大堂中已不见裴君慎和崔瑾的身影。 有钱能使鬼推磨。 崔瑾那荷包里除了银子之外还有两片金叶子,丝竹坊小厮虽有些小贪,却深知“贪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 他只贪小的不贪大的,两片金叶子全送出去,自然有家境没那么富裕之人愿意谦让。 须臾,一曲终了,丝竹坊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崔英却觉得有些怪异,这琴娘琵琶弹得的确不错,可若说“堪称一绝”,似乎还差些火候。 半个时辰,台上那位名唤琴娘的乐娘一共弹了三首琵琶曲。 沈姝起初走神,心思没在琵琶曲上,第二首倒是认认真真听了,且听得也算开怀。 但到了第三首,她便有些意兴阑珊:“瑾哥哥这两个月隔三差五便要来听曲,可我怎么觉得这琴娘不过如此,没我去年随母亲参加宫宴时遇见的那位乐娘姐姐琴艺好。” 崔英闻言抿了口茶,轻垂眼睫道:“宫里的乐娘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自然厉害,不过我觉得,今日这位琴娘也的确风姿不凡。” 沈姝却摇摇头,轻哼直言:“六姐姐,她的琴艺还不如之前那位音娘好呢。” “倒是样貌比音娘要妩媚些,依我看,她如今风头无两,只能怪这长安城中的男人都太肤浅。” “……”崔英听出了些许醋味,不由凝眉疑道:“沈妹妹,先前可是你说这琴娘弹得一手好琵琶,如今怎换了一副说辞?” 她这么一问,沈姝顿时惊觉自己险些将心事说漏嘴,慌忙遮掩道:“我、我也是听说嘛,谁知道慕名而来却要失望而归。” 崔英没有戳破她,忍笑道:“那你口中说的音娘又是谁?既然沈妹妹觉得她琴艺了得,咱们改日来捧她的场便是。” 沈姝闻言倏然瞪大双眸,惊讶道:“六姐姐难道不知那音娘的事?” 崔英杏眸微挑:“何事?” 沈姝神色顿时戒备起来,竟然连曲儿都不听了,左右看了看便命朱焦将雅间的窗关严,然后才起身坐到崔英身边,小声低语:“前段时日,刑部胡侍郎身亡之事,六姐姐可知?” 崔英颔首:“知道,当日我与夫君第一次来东市,夫君听见有人惊呼‘死人了’便匆匆跑去探查,不想那人就是胡侍郎。” 沈姝听罢不由轻嘶一声:“那看来还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六姐姐,这案子兜兜转转,到最后还是让大理寺破了案。” “我听父亲说,本来刑部查案都快查完了,将嫌疑人锁定在胡侍郎的夫人和他一宠妾身上,只等对二人用刑,逼供二人。” “不料这丝竹坊的音娘却忽然去了刑部投案自首,说胡侍郎是被她害死的。” 崔英听得眉头皱起:“那日发现胡侍郎尸身之地乃是珍宝阁与张记粮行之间的暗巷,离这丝竹坊倒不算远,约莫一刻脚程,难道……是胡侍郎离开丝竹坊之后,行到那里正好毒发?” 沈姝却又摇了摇头:“六姐姐,我怎么知道其中细节嘛,你若想知道回府问裴大人便是,这案子正是由您的夫君——大理寺少卿裴大人主审。” “所以我才惊讶你竟然不知道此事,最后裴大人与瑾哥哥一起定刑,还将三个人都判了罪呢。” 话落,沈姝忽然疑上心头,之前外头怎么传六姐姐和裴少卿的谣言,她都不信。 可今日瞧见六姐姐这一问三不知的模样,恐怕由不得她不信啊。 末了,沈姝忍不住多问了句:“六姐姐,难道裴少卿当真……?” 崔英瞬间意会,急忙敛神,红了红脸道:“沈妹妹不要乱想,夫君、夫君他很好。” 她说的是真话,可多日来的谣言早已深入人心,即便崔英将一切坦诚,旁边的人也不会相信,反倒觉得她越是否认便越是欲盖弥彰。 不过沈姝毕竟还是姑娘家,面皮薄,眼下见崔英否认,她顿时转移话题说起了别的趣事。 只是心下默默腹诽:唉,可怜的六姐姐啊,看来传言十有**是真的了。 巳末时分,最后一首琵琶曲的尾音落下,琴娘起身,向前来听她弹曲的诸位贵客款款福身行礼。 然礼毕下台之际,她却瞧见二楼雅间中有两扇关着的窗户。 琴娘眸光微凝,当即便吩咐婢女道:“去查查,是谁这般瞧不起我的琵琶。” 婢女垂首应是,急匆匆去寻了大堂的管事。 与此同时,崔英与沈姝亦起身离开丝竹坊,准备找家附近的酒楼用膳。 她二人离开之时,正好碰见随大堂管事上楼寻人的婢女。 婢女与大堂管事侧了侧身,一起向崔英二人垂首行礼。 直到她们的身影离开丝竹坊,大堂管事才对婢女道:“那两位娘子便是其中一间雅间的客人,许是来听个乐,你告诉琴娘,她无需介怀。” 婢女道:“既是两位娘子,琴娘当然不会在意,还请管事快带我去寻另外两位贵人。” * 崔英名下在西市的两间铺子,分别做的是熏香和卖布的营生。 午间用膳时,沈姝知道崔英下午要去看铺子,便闹着要与她一起来。 崔英无奈答应,谁让她上回放了沈姝鸽子,如今只能好生好气地供着这位“小姑奶奶”。 但沈姝的兴头只有一会儿,刚随崔英在布料铺子转了两刻便兴趣索然,跟崔英说一声,便带朱焦去了对面的首饰铺子。 崔英乐得自在,跟她约定好归家的时辰,便自顾带着簪秋青玉两人忙碌起来。 第一回见面,西市这两间铺子的掌柜倒还算老实,看了地契,确认了崔英的身份,很快便将近半年的账本找了出来拿给崔英。 这账本一时半会儿自然看不完,崔英让簪秋收好带回府里去看,又态度和善地跟两家铺子的掌柜闲话几句,然后便带着簪秋和青玉离开了。 不过离开之后,她却并未真的走远,而是找了间附近的茶楼,在二楼临窗的位置静坐大半时辰观察这两家铺面。 如此一来,转眼便到了黄昏,崔英这才从布坊半里地开外的茶楼外离开,赶去东市坊门外与沈姝会合。 青玉一直默不作声地跟在崔英和簪秋旁边,观察地形,检查食物,防备行人,保护她们的安全。 可越跟着,她便越觉得这崔氏是个秒人。 崔氏似乎真的胆子小又怯弱,可青玉有时却又觉得她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聪慧得很。 但若真说崔氏聪慧,似乎又差了些什么,譬如对她,明明知道她是圣上派来的人,崔氏竟半点都不知道对她设防。 可即便如此,如今贴身保护已有三月,青玉却依旧没琢磨透这位少卿夫人…… 是以及至回府,青玉回到听风堂,在写今夜要呈给圣上的暗折时不禁犯起了难。 与此同时,静思院。 崔英回到卧房,竟见到比她早一步回府的裴君慎。 他身上竟还穿着白日里去丝竹坊的那身衣裳,熏香味极浓,她不喜欢,不由蹙眉:“你怎么在这儿?” 裴君慎今日其实一踏进丝竹坊便发现了崔英,然当时他与崔伯安有任务在身,只能生生忍着,装作与她不识。 这会儿瞧见崔英平安归来,他顿时箭步冲到她身边,紧紧拥她入怀:“娘子,你怎么才回来?” 崔英微懵:“?” 这厮受了什么刺激? 69 第六十九章 月华如水 “恃宠横行”…… 浓郁香气涌入鼻息, 崔英屏息回神,抬手推了推裴君慎。 却没推开,反换来他双臂更用力的环抱。 她无奈吹了下鬓角碎发, 旋即却想到什么。 以裴君慎的观察力, 也许在丝竹坊她看见他那刻,他亦发现了她,只不过他伪装得更好,硬是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想到这儿,崔英狐疑地转了转黑眸:“夫君难道是担心……我会因你与伯安兄长去丝竹坊之事而生你的气?”——所以才先发制人、紧张兮兮地过来抱住她? 裴君慎闻言轻怔,原本一直紧悬着的心因这句话瞬间放松下来,低笑一声道:“当时娘子故意关上半扇窗,便是在向我传达你没有误会, 你如此聪慧,我怎会担心此事。” 他说着松开她一些, 低下头面对面地与她对视,黑眸眸光难得坦诚。 崔英叫他看得面颊发热, 不由偏眸看向他处:“那你方才为何那般紧张?” 裴君慎闻言笑意微敛,牵着崔英走到坐塌旁坐下, 沉声嘱咐:“娘子,丝竹坊,你以后莫要再与沈姑娘同去。” 他此言一出, 崔英瞬间便想起从前那几次不愉快的经历, 杏眸倏压:“为何?” 裴君慎面露难色:“娘子, 此事如今……” 他刚要用从前那番说辞解释, 却发现自己刚一开口娘子便满脸的不开心,话音不由一顿。 默了默,裴君慎才试探着转了转话锋道:“如今不宜大肆宣扬, 我若告诉娘子,还请娘子千万保密,不要告诉旁人。” 崔英闻言眸光瞬间亮起,但又有些不敢置信,不禁抬起双手捧住裴君慎的脸颊左左右右的仔细观摩了一番,然后才半信半疑道:“你当真要告诉我?” 自打三岁以后,裴君慎还是头一次像个稚童小儿似的叫人捧着脸,双耳瞬间升腾起一股热意。 他不甚自在地轻咳一声,忙不迭握住崔英双腕,将她两只手都攥进自己手心后才道:“自是真的。” “娘子,丝竹坊幕后的东家正是寿安,今日她虽没对娘子做什么,但难保日后不会,所以娘子还是要小心为上。” 那音坊竟是寿安长公主的?崔英闻言暗暗心惊,旋即便担忧道:“那夫君今日与伯安兄长暗中去丝竹坊查探,岂不是打草惊蛇?” 裴君慎淡淡颔首,面色从容,沉声道:“是会打草惊蛇,不过娘子无需担心,我自有应对。” 以明为暗,又或是以暗为明,真真假假,寿安看到的,不过是他想让她看到的罢了。 崔英听到此处便知道自己不该再问下去了。 她并非追根究底不知进退之人,裴君慎从前若是也肯信任她两分,他们之间或许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唉,罢了罢了,总归她马上要走,如今这般模样也没什么不好。 思及此,崔英抽出被裴君慎攥在手心的手,点了点他的外衣道:“既如此,夫君就快去洗漱吧,你身上沾着一股乱七八糟的熏香味,我不喜欢。” 她还是喜欢他什么都不熏,清清爽爽,最多残留一点淡淡皂角香的味道。 裴君慎今日的确与崔伯安“闲逛”了不少音坊,各家音坊所燃熏香又各有不同,衣衫上沾染的味道又杂又多,这会儿身上的确有些香腻,连他自己闻着都有些烦躁。 怪不得娘子方才总想推开他。 裴君慎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也好,我先去前院沐浴。” 话落便抬脚要走。 崔英却忽地扯了扯他的袖袍,微红着脸望向窗外道:“反正你走了还要过来,不如今晚就在这儿洗……” 裴君慎瞬间感觉自己心口突突跳了起来,急忙回身,贴到崔英身边耳语:“娘子今晚想让我光明正大的留宿?” “咳。”崔英眨眨眼,始终不肯正眼看他,解释道:“今早青玉给了我一瓶药,说是圣上特赐给夫君的。” 说罢,她走到梳妆桌前,打开首饰盒旁的小檀木盒,从中拿出那只玉白色的药瓶。 裴君慎顿时了悟,李玄贞前些日子便宣他进宣政殿后殿,旁敲侧击地问过此事。 他与娘子早有约定,自然不会将真相告诉李玄贞,遂三言两语遮掩了过去。 不想他的好圣上竟真以为他患了什么难以启齿的隐疾……裴君慎面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崔英见状,心底不禁打起鼓。 她相信若能长久与裴君慎分居前后院,寿安长公主定会相信传言,届时或许会放下对裴君慎的执念。 可此计伤得终究是裴君慎的颜面,若是他不愿坚持…… 沉默片刻,崔英垂眸怅然道:“夫君,若是过了年,寿安长公主还是没有什么动作,那你搬回来住也不无不可。” 裴君慎闻言敛神,心神不禁有一瞬动摇。 但并不是因外头那些听风就是雨的传言,而是因他若回来,便可日日光明正大的守着娘子,与娘子同衾而眠。 可这些私念,和娘子的性命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故而他很快便压下那丝旖念,轻轻摇头道:“并非无用,今日在丝竹坊,那琴娘便有所试探,想来正是寿安授意。” 琴娘?崔英倏然抬眸:“她试探你?怎么试探的?” 见娘子反应如此之大,裴君慎猝然失笑,喉咙轻震了片刻才低声道:“娘子放心,为夫定为娘子守身如玉,绝不让旁人碰我……” 说着说着,他就不由自主地贴到了崔英身上,双手也不甚老实地落在她身前身后摩挲。 崔英浑身一麻,急忙又推他一把,红着脸后退两步:“别,你先去沐浴。” 裴君慎也没想真穿着这身去过许多音坊的衣裳做些什么,闻言低笑一声,不逗人了,从善如流地去了廊外唤人抬水。 * 三刻钟后,裴君慎换好衣袍,从浴室中出来时外间已摆好晚膳。 而崔英则正坐在桌几前,边慢悠悠地用膳边等他。 裴君慎穿过屏风,落座后看着崔英的目光不禁幽幽。 他可是记得清楚,三日回门那日,娘子为了不给他故意吃撑,莫非今日又要故技重施? 崔英却不明所以,见状不禁疑惑地摸了摸脸颊:“夫君在看什么?我脸上沾饭粒了吗?” 裴君慎一时倒真分不清崔英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薄唇微抿,淡淡道:“没什么,只是想提醒娘子别吃太撑。” 崔英:“……” 懂了,这人还挺记仇。 可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多不知节制吗?她若不多吃些,怕是要累到虚脱。 不过回门日那天晚上的饭倒确实是吃得多了些,想了想,崔英放下碗筷道:“我饱了,夫君慢慢用。” 话落就起身去了廊下找谢嬷嬷,让谢嬷嬷吩咐厨房送些水来,她也要沐浴。 谢嬷嬷闻言顿时一脸殷切地拍了拍崔英手背,道:“六娘,这就对了,莫要一直跟姑爷置气。” 崔英微一沉默,没反驳:“嗯,嬷嬷您放宽心,我和夫君没事的。” 事到如今,满长安城没被那谣言荼毒的,恐怕只有谢嬷嬷和簪秋她们几人了。 “嗳,六娘明白就好。”谢嬷嬷笑着点点头,这才放心办事去了。 月华如水,房外寒风瑟瑟,房内暖玉生香。 厨房小厮送了热水来,同时也收走了外间的膳食。 房门一关,室内便只剩崔英与裴君慎两人,不过崔英在衣柜前拿换洗衣物时瞧见裴君慎正拿着本书在看,就没管他,兀自进了浴室沐浴。 岂料她刚刚褪尽衣衫,尚未迈入浴桶,浴室门外却忽然传来裴君慎的压抑暗涌的询问:“娘子,可需我帮你?” 崔英闻声一慌,急忙扯过外衫挡在身前,回身一看,发现裴君慎并未闯进来才松了口气:“不用,你别进来,若不然我今日就、就不给你了。” 她知道他是什么心思,可今日她奔波忙碌了一整日,须得好好洗洗,不能由着他胡闹。 裴君慎闻言按在浴室门上的大手微顿,忍耐道:“那娘子今夜……可愿随了我的心意?” 话音一落,他便听见浴室里安静了一瞬,好一会儿才响起哗啦啦地水声,还有娘子若有似无的一声“嗯”。 裴君慎喉间溢出一声低笑,册本中那个法子他求过娘子两三次,可娘子一直不肯松口,不想今日却答应得痛快。 若日后总能如此,那外头的传言便是再放肆些又有何妨?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素来极有耐性的裴大人都快要忍受不住之际,一双柔夷终于轻轻推开了浴室的门。 裴君慎循声望去,黑眸里的欲色瞬间燃起了火,顿时三步并作两步,大手一捞便迫着崔英撞进他怀中,仰着细颈,唇口微张,任他予取予求。 崔英知道他这时候总是很凶,然饶是做足了心里准备,却仍是没一会儿还是叫他折腾得气喘吁吁,意乱情迷。 不知何时便叫他哄到了床榻,任他捏着她的腰身助她浮浮沉沉。 又若河面泛舟,船桨入水,来来回回。 …… 次日,崔英累得直到日晒三竿才起。 好在清晨那会儿她已经吃过避子药,这一觉睡得倒还算踏实。 不过午后不久,李玄贞身边的莫公公却忽地过府来送来一张宫宴的帖子。 那时崔英刚刚起身,连午膳都没来得及吃,便匆匆换衣去了会客前厅见人。 幸而莫公公通情达理,并未计较她姗姗来迟,将宫宴的帖子交给她之后又细细嘱托了她几句宫中礼仪,而后才起身离开。 崔英在这个时代生活了两年多,刚入长安时又常常跟在伯娘王氏身边,自然不会叫人在她的待人接物上挑出错处。 是以莫公公离开裴府时其实心里便已经很满意崔英的表现? 待到回宫,他将今日会面之事事无巨细的回禀圣上,圣上登时开怀大笑又给他一顿赏之后,他便连那点仅存的芥蒂都没了。 近来有关裴少卿的流言在长安传得沸沸扬扬,他身为內监总管,当然早就收到了风声。 如今再一瞧圣上言行,其中关窍,莫公公自然明了——姗姗来迟便姗姗来迟罢,想来是裴大人重振雄风一时没节制,这才累着了念玉县主。 * 腊月二十三,是百官年前最后一次上值日。 这天之后,百官将休年沐过节,直到过了上元节才会重新上朝。 不过此事与裴君慎似乎没什么关系,即便不用去大理寺点卯,他亦日日早出晚归,与当值时并无什么差别,有时甚至比当值时要更忙碌。 但不管多忙碌,到了腊月二十六宫宴这日,裴君慎还是腾出了一整天时间,一早便事无巨细地向崔英交待起入皇宫时需要注意的诸多事宜。 后来还画了半副皇宫地形图给崔英看,将以宣政殿为中轴方圆数百米的宫殿楼宇全都标注的清清楚楚,似乎生怕崔英不小心走错了路出事。 虽说今晚崔英一直都会跟在人群之中,且待晚宴时便可与他待在一起,但裴君慎却总觉得心底有些不安。 崔英觉得他小题大做,不过他既画了地形图,她便本着“别浪费”的原则认认真真的将那些宫殿楼宇、纵横行道全都背了下来。 临近午时,二人携手出门。 太安坊距离皇城极尽,宫宴亦是下午申时才开始,只是进宫仪程繁琐复杂,尤其是像今晚这般大宴群臣的宫宴,更要小心谨慎的检查每一处细节。 故而待崔英和裴君慎乘着马车赶到宫门外时,前头竟已密密麻麻排了一溜人。 自打来到如今这时代,崔英已许久没排过这么长的队,抱着暖手炉下车时不禁对裴君慎鼓了鼓腮,以示不满。 裴君慎极少见到她这般娇俏的模样,心思微动,顿时敛下直接带她进宫的心,竟牵着她的手规规矩矩的排在前面一位八品小官的后头。 那七品小官转头一瞧见裴君慎,脸色顿时吓得煞白,却又不敢多言,只汗涔涔地盯着身前同僚,祈祷这队伍走快些。 裴君慎倒不是真想带着崔英从头等到尾,虽想看娘子多对他撒撒娇,但他亦不舍得崔英在冬日里受寒受冻。 因此约莫只过了半刻,他便低声在崔英耳边说了他可以“恃宠横行”之事。 崔英这会儿也回过味来,队伍旁边还有一道小门,她方才便已看见有三五个官员没有排队,直接走得那扇小门。 只要不是惹人忌惮的独一份的“宠”,那偶尔横一横也无妨。 崔英当即便点点头,应了裴君慎的“恃宠横行”。 只是两人刚刚走出队伍,不远处却忽然传来一声热切呼唤:“裴兄?裴兄等等我——” 崔英脚步一顿,随裴君慎循声望去,便见一年轻男子一边朝裴君慎挥手一边急匆匆朝他们跑来。 此人瞧着甚是眼生,崔英好奇问道:“夫君,这是谁?与你相熟吗?” 裴君慎瞧着那人却罕见地面露嫌弃,沉沉叹了口气:“此人乃钦天监监正,司无明。” 70 第七十章 红梅映雪 她闻到了鱼油味。…… 崔英目光眺望, 心弦瞬间绷紧。 司无明,原来这个不拘小节的年轻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钦天监监正。 坊间多有传闻,皆言此人惊才绝艳, 少年成名,历经朝, 龙椅上坐的人都换到了第四个,他却仍岿然不动地稳坐钦天监监正之位。 在见到他的真面目之前, 崔英一直以为此人即便年轻,如今也应该到了而立之年。 没想到——她还是低估了“惊才绝艳”这四个字。 此人瞧着分明比伯安兄长都要年轻。 正思虑间,司无明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两人跟前,手略略一拱便断断续续地喘着粗气道:“我来得真巧,劳裴兄搭把手, 带我走一遭小门。” 那道小门乃是特供皇亲国戚、公侯伯爵及其家眷们走的, 司无明这个监正虽是钦天监的天花板, 但说到底也只是一个五品官 , 若无机缘, 便只能随大家一块排队入宫。 裴君慎不想见司无明, 是因此人平日里属实太过聒噪,并非真的不喜他。 故而这会儿只蹙了蹙眉便道:“走罢, 路上安静些。” 司无明当即又是一拱手:“多谢裴兄。” 然而裴君慎让他安静些的话, 他却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没走几步路, 他刚把气儿喘匀,便忽地一拍脑袋望向崔英道:“哎呀!忘了忘了!这位便是嫂夫人吧?司某失礼,方才忘了向嫂夫人问好, 还请嫂夫人莫怪。” 崔英闻言嘴角忽地抽了抽,这人说话用词怎么听着与裴君慎那般像? 只不过一个话音抑扬顿挫,极有活力, 一听便知没什么心眼;另一个却是表面沉稳清润,实际上总话里有话,暗地里憋坏。 心念电转间,崔英弯唇向司无明笑了笑:“无妨,方才我也忘了与司监正见礼。” 她说罢双脚一顿,朝司无明颔了颔首,然后才继续往前走。 裴君慎与崔英早在司无明跑来之际便拉开了两步距离。 如今二人在外人眼中的夫妻关系并不和睦,方才排在队伍之后无人细瞧便罢了,这会儿司无明就在跟前,他们自然要表现的疏远些。 可只要一瞧见崔英对司无明笑语晏晏的模样,裴君慎的脸色便不受控地越来越沉。 奈何崔英这会儿正致力于与司无明打好关系,根本无暇去看他。 因而一路下来,就见裴君慎眉心越蹙越深,薄唇越绷越紧,崔英与司无明却越聊越兴起,仿若许久未见的友人。 直到穿过小门,又跟着引路的小公公走到椒房殿外,司无明才终于止了话头,一脸惋惜道:“在下与嫂夫人真是相见恨晚,没想到嫂夫人竟对观星之术如此精通,不知若我改日登门拜访,嫂夫人可愿备盏薄茶?” 崔英眉眼含笑:“司监正谬赞,我不过是略知一二,司监正若愿来府上赐教一二,实在我之荣幸。” 她最近正发愁书坊之约时见到司家公子该怎么引起他的好奇心,让他与她探讨天象呢。 没曾想得来全不费工夫,上天今日竟然给她安排了这么大一个惊喜。 这司监正聪慧豁达,为人真诚,不是裴君慎那种心机难测之人,属实好相处得很。 与此同时,裴君慎忍到这儿终于忍不下去了,倏然沉声打断二人:“娘子进了偏殿便去找崔夫人,莫要与他人闲话。” 进殿之后,朝廷官员便要与家眷暂且分开,官员们去正殿等候李玄贞传召,而家眷们则要去偏殿等候孙皇后宣见。 这些事情,裴君慎早已与她交代过,崔英闻言就以为他是太过紧张她,没察觉到他其实是在吃味,便只神色淡淡地应声:“嗯,我知道了。” 话落,又作揖向司无明行了辞别礼,这才随殿中引路的小宫女去了偏殿等候。 被冷落的裴君慎:“……” 心头倏然升起一股郁气。 他沉沉看向司无明,忽地冷哼一声,继而转身进殿,大步离去。 司无明不明所以,顿了片刻后才恍然大悟,着急追上去道:“裴兄裴兄,你等等我,裴兄可是觉得方才我冷落了你?” “哎呀,我绝无此意啊——” * 崔英迈进偏殿时一眼便瞧见了坐在前头的伯娘。 她紧提的心稍定,轻呼口气,双手紧握在腹前走了过去:“伯娘——” 王氏闻声瞧去,一见崔英这般模样便知她心里紧张了,不由得起身相迎:“英儿快过来。” 将人带在身边后,王氏又领着崔英一起与她相熟的几位夫人寒暄。 如今崔英既是少卿夫人又有县主封号,这些夫人们各个都是宅中高手,不管在外头听到多少传言,这会儿都能把控住自己的嘴,言两语便叫崔英放宽了心。 沈姝和沈夫人来得晚些,直到未末时分才匆匆赶到椒房殿。 她们在外头冻了大半时辰,此时进入暖房止不住就抖了抖肩。 母女二人匆匆跟其他人寒暄几句,便朝崔英与王氏的方向走了过去。 而崔英瞧见沈姝,心思便更定了定,待她走到身边后便忍不住小声:“怎么来这般晚?” 沈姝撂下手中早已冰冷的暖手炉:“别提了,快冻死了,都怪我爹爹不争气,没给我们家挣个爵位。” 崔英见状急忙将自己手中的暖手炉递给她:“快暖暖。” 然后又悄声给她支招:“明年你找机会打听打听伯娘什么时候来,届时让伯娘带你们先进来不就好了。” 这法子沈姝当然想过,闻言不禁长长叹气:“六姐姐,你以为我不想吗?是娘亲不愿意,不想用这些小事去烦姨母,我身为娘亲的女儿,自然不好越过娘亲去找姨母。” 话落,她忽地想起什么,眸光一亮:“欸?不过我可以找六姐姐你呀,明年你何时出门,可一定要派人来与我传个口信。” 崔英微妙沉默:“……” 明年?明年她可未必会来参加这宫宴。 沈姝见她未应,忽地伸手掐了一下她的腰,戏怒道:“六姐姐,你不会是不愿带我吧?” 崔英叫她掐得身上一痒,险些惊呼,急急握住她作弄的手:“没有没有,我哪敢……” 正说着,偏殿倏地一静,她立即噤声,抬眸循着众人视线望去。 沈姝看见来人,也不敢再玩笑了,收回手道:“那是孙皇后身边的白苏姑姑,想来是带咱们去长宣殿的。” 崔英闻言,眸光不禁深了深。 今早裴君慎与她说过,孙皇后体弱,李玄贞与她又是少年夫妻,感情深厚,不忍让她太过操劳,所以此次宫宴,寿安长公主极有可能与孙皇后一起面见百官家眷。 他嘱咐她要隐于人群中。 今日宫中女眷甚多,孙皇后的长宣殿中除了百官家眷外,还有会李玄贞后宫中那二十几位嫔妃,只要躲得好,寿安未必有机会对她发难。 崔英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 但还是要做两手准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寿安非要给她使绊子呢? 思及此,崔英抬手摸了摸鬓间步摇,深吸口气,试图稳住心神。 沈姝在她旁边走着,以为她还在紧张,开口劝解道:“六姐姐莫慌,皇后娘娘性情温婉,不用害怕的,你一会儿只需安静坐着吃茶便可。” 去年是沈姝第一次随沈夫人来长宣殿,那时她也紧张,后来才知道,皇后娘娘哪有功夫注意她?长宣殿中那么多人,能与孙皇后说上话的也就前头那几位王侯夫人罢了。 然她却忘了,裴君慎乃是天子近臣,崔英从与裴君慎成亲那天起,便在孙皇后心里留下了名字。 待众人进殿,齐声朝孙皇后与寿安长公主行礼之后,孙皇后第一个就点了崔英的名字,笑容和善:“来,六娘坐近些,让本宫仔细瞧瞧。” “阿慎的婚事可是让皇上和太上皇操了许久的心,没曾想兜兜转转,竟还是你与阿慎有缘分。” 主殿之上,孙皇后坐在正位,侧位上则坐着雍容华贵的寿安。 她听见孙皇后这番虚伪之言,不动声色地睨了崔英一眼,嘴角忽地扯出一抹意味不明地笑。 而被点名的崔英则双手交握、从善如流地随白苏走到孙皇后为她安排的位置,继而又向孙皇后垂首作揖:“谢皇后娘娘赐座。” 早在见到崔英之前,孙皇后便知道崔家六娘是个胆小的,这会儿再见她姿态如此谨慎,不由摇头轻笑,安抚道:“六娘莫要紧张,快坐下罢。” 崔英乖乖颔首,屈膝落座。 孙皇后却又昂首望向诸家女眷,扬声道:“诸位夫人与姑娘们也莫要拘谨。” “圣上是感念朝中臣子这一年来为百姓、为国家的辛苦付出,这才特设宫宴款待诸位,可不是让你们来宫中担惊受怕,害你们吃不好也睡不好的。” “诸位都放松些,不必过于忧思,今日啊,你们便是当真有些小错,本宫也一概不究。” 有了孙皇后最后这句话,方才还安安静静的长宣殿很快便响起了一阵轻声细语。 一开始只有胆子大的两人试着与孙皇后说了几句话,后来见孙皇后果然言语和煦,不与她们计较,甚至还纵许她们自个儿说小话之后,这长宣殿中便越来越热闹了。 孙皇后乐见此景。 去年她第一回主持宫宴,只跟前头与她相熟的几位王侯夫人说话,便是想让其他人自在些,然而却未见其效。 不曾想今年借着阿慎的妻子倒是打开了她们的话头。 如此甚好,圣上在前朝为江山社稷劳心劳神,她自然要为圣上打点好后方。 只是这热闹没持续太久,寿安长公主静静瞧着众人,没一会儿便唤来流云吩咐了什么。 须臾,便有御膳房的小太监鱼贯而入,给每人都献上了一碟如花般娇艳的点心。 长宣殿中倏然静了下来。 有人好奇问:“皇后娘娘,这是什么?” 孙皇后看了眼自作主张的寿安,并未生气:“此乃寿安长公主特意为大家准备的红梅映雪,大家快尝尝味道如何?” 众人闻言皆笑着向寿安长公主道谢,谢完之后又谢了皇后娘娘。 唯有崔英袖笼下的手倏然攥紧,她在这点心中——闻到了淡淡的鱼油味。 71 第七十一章 放肆放肆 崔英视线瞬间模…… 冬日里太阳落得早。 众人在殿中坐下没多久, 殿外夕阳就不声不响地落了山。 好在长宣殿中的白苏姑姑做事向来妥帖周全,早在去椒房殿请人之前便命人点亮了长宣殿内的灯火。 而这方明亮又柔和的灯火,则恰好将寿安长公主这道“红梅映雪”衬得愈发有意境。 甚至让长安城素有才女之称的谢家二姑娘与王家四姑娘连番为这道点心做起了诗。 然而寿安长公主高高在上, 懒得应付这两人的酸腐气,意兴阑珊地听她们念了两首酸诗后便挥了挥手,敷衍道:“你们若是喜欢便多吃些, 如此,本宫自会欢喜。” 大殿中倏然静了一瞬,窗外寒风不知从哪道缝隙中钻了进来, 嗖嗖地,只吹得长宣殿众人面颊一凉。 谢二姑娘与王四姑娘从小饱读诗书,又有才女之名, 心中自有傲骨。 方才一时兴起作诗乃是当真喜欢这道点心, 无论是意境还是口味皆合了她们的心意,她们才有感而发。 谁料寿安长公主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下她们的面子。 二人忍着心中愤愧垂首应了声“是”便飞快逃回席中,匆匆往嘴巴里塞下一小块“红梅映雪”, 却突然发现方才还十分可口的点心这会儿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寿安长公主无暇在她们身上浪费眼神,见状轻嗤冷笑, 视线很快便落向崔英。 方才皇后特意点人让崔氏坐到前头来,倒是正合她意,若坐得远了,她如何能看得见崔氏有没有用点心? 寿安长公主凤眸微勾, 很是满意的看了会儿崔氏低眉垂首地盯着一盘点心,想动又不敢动, 提心吊胆的样子。 她那份点心放的鱼油可比旁人多上好几倍。 寿安心情愉悦,玉指轻轻捏起一小块红梅映雪放入红唇之中,心情愉悦地欣赏起崔氏惴惴不安又无力反抗的模样。 好一会儿, 直到她将那一小块点心吞咽入腹,又在流云的侍奉下抿了口清茶润嗓子,这才似笑非笑地发难:“怎么?念玉县主可是不喜本宫的点心,为何一动不动啊?” 好不容易恢复些许热闹的大殿又叫这句话给冻住了。 孙皇后的面色也变得不太好看。 圣上体恤她身子骨弱,这才召长公主进宫帮她操持今日宫宴,可如今寿安不仅帮不到她,竟还几次三番的在殿中惹人不快,属实是有些放肆。 无奈圣上素来看重他这位嫡亲的姐姐,她此时便是不喜,也不好落了寿安的面子,便看向崔英道:“六娘,你莫不是看这红梅映雪长得好看,不舍得用它?” 却到底还是给崔英递了由头。 只要崔英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她就不信,寿安还能非逼着人吃不成。 可这厢崔英听见孙皇后的话后却暗暗下定决心,旋即便捏起一小块点心放在鼻尖轻嗅,继而坚定抬眸道:“回皇后娘娘,六娘的确觉得这红梅映雪十分好看,不忍破坏。” “但……六娘还有另一处疑思,不知该问不该问?” 孙皇后闻言不禁笑了笑,先前还真以为这念玉县主是个怯懦的,如今看来,恐怕也没传言中那般怯懦。 “本宫方才说了,今日就是家宴,不究对错,六娘便随意些,但问无妨。” 崔英轻轻颔首,嘴角扯起一抹忐忑弧度又迅速敛去,道:“谢皇后娘娘。” “其实也并非大事,只是六娘闻到这点心中似乎有股鱼油味,但又怕是自己闻错,这才斗胆想请皇后娘娘派人去御膳房,问一问这“红梅映雪”是否用了鱼油?” “鱼油?”听见此言,孙皇后本就不甚红润的脸色倏然白了白:“六娘,你可确定你在点心中闻到了鱼油味?” 崔英闻言立即又嗅了嗅自己手里的点心,神色紧张:“回皇后娘娘,六娘确定。” 继而又环顾四周看向众人:“难道……大家都没有闻到鱼油味吗?” 她这话一落,长宣殿众人纷纷捏起块点心放到鼻尖,尤其是王氏和沈姝,她二人皆知崔英不可食鱼虾之物,此时面色似乎比崔英都紧张。 寿安长公主见状凤眸倏地眯起,眸中厉色尽显。 亏她以为这崔氏真是个老实的,想着多留她几日让阿慎消遣消遣,没想到竟也是个表里不一的小贱人,耍心机竟耍到了她头上! “不必派人去问了。” 她抬了抬下巴,垂眸睥睨,嘴角却勾着笑:“这道点心用得正是鱼油,且还是本宫特地带回长安的参海鱼油,此物乃是本宫随父皇南巡时意外发现的稀罕之物,食之对身子大有益处。” 说到这儿,寿安直直盯向崔英:“怎么,念玉县主以为这鱼油有何不妥?” 鱼虾之物乃是“崔英”生死之命门,被寿安长公主查到是一回事,可在这大殿之中将自己的致命弱点宣之于众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谁知道真正的“崔英”还会不会再回来? 她不能给人留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崔英唇线微抿:“我……” 犹疑之际,却听大殿角落里忽地响起“噗通”一声。 “囡囡,囡囡——” 七八岁大的小姑娘毫无征兆地栽倒在地,身边照顾她的年轻母亲顿时慌神,再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朝着孙皇后的方向便又跪又拜:“娘娘,皇后娘娘,求您快请御医来,我家囡囡吃不得这般珍贵的鱼油!她吃不得!吃不得啊!” 孙皇后此时已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来气,闻言却还是强撑着坐在主殿之上,急忙吩咐白苏:“快派人去请曾医令,再派人将此事知会圣上一声。” 白苏领命,当即便出殿找了个腿脚快的小太监去办事。 崔英顿时攥紧手心,她方才如果没有犹豫就好了。 如果早些问出此事,那小姑娘便不会误食。 大殿侧位之上,寿安心头却憋起一股气,狭长凤眸冷冷扫了眼角落里那对坏她好事的母女,趁乱暗中招来流云,悄声向她吩咐了什么。 崔英此刻正在气头上,气自己的无能为力,也气寿安的草菅人命,不想余光却恰好看到“流云附耳听命”的这一幕。 她的指甲倏然嵌进肉里,掩埋在长睫之下的黑眸泛出丝丝寒光。 白苏办完事很快便回了殿中,那因误食鱼油点心而昏倒的小姑娘也被孙皇后的人带去了后殿。 孙皇后却还不能离席,眼下虽不是正宴,但她身为皇后,安抚好众人心绪乃是分内之事。 好在她方才只尝了一小块点心,并未多食,倒还撑得住。 只是的确不好受就是了,深吸口气,孙皇后忍着心悸道:“诸位,莫要惊慌,本宫已派人请了曾医令来,有他老人家在,刘大人家的女儿不会有事。” 曾医令乃是太医院院首,日日为圣上请脉,其名在众人心中如雷贯耳,孙皇后搬出他,殿中的骚乱果然平息了些。 再者对“鱼虾之物”过敏之人到底还是少数,难不受己身,人的记性便没有那么强。 众人心惊过后大殿中很快便恢复如常,只有一个不可食“花生”的李家小娘子暗暗叮嘱自己一番:日后切不可再贪嘴。 而此时,坐在主位之下第一列的崔英却渐渐发现了孙皇后的不对劲。 虽然之前便听裴君慎说过皇后体弱,可先前她进殿时悄悄观察过一眼,皇后的气色瞧着明明还算健康红润,怎么如今才过去半个时辰脸色就苍白了这么多? 但……轮权势,整个长宣殿之中没有比孙皇后还高的了,她若是当真身体不舒服,应当会找理由歇着去吧? 这般想着,崔英便没多管闲事,继续安静而缄默地盯着桌几上的花果点心,假装发呆。 有了方才那一出,寿安长公主不好再对崔英发难,便只能偃旗息鼓,没坐一会儿便丝毫不给孙皇后面子的拂袖离去,连句礼貌的客套话都没说。 孙皇后秀眉难得竖起一道直线,圣上的这位嫡亲姐姐,当真是愈发放肆了。 又这般挨了三刻,宣政殿里的莫公公终于过来传话,让众位家眷随他一起去宣政殿候宴。 闻言,长宣殿中那些不善交际的娘子夫人们不禁松口气,晚宴乃是当今圣上与他宠信的几位臣子们的主场,她们只需安安静静地坐着吃席面便是,终于可以松快松快。 众人起身,随着领头的小公公有序地走出殿门。 崔英想要打听一下先前受伤的小姑娘是否安好,便没动,想着等众人都走了再赶过去。 反正她地图都背下了,不怕没人领路。 沈姝遥遥望了崔英一眼,见她不动,便想过来找她。 岂料中途却被姨母王氏拦下,低声警示:“别去,英儿的事不可让外人知晓。” 而眼见众人散去,孙皇后终于再也忍耐不住,搭住白苏的手便让其速速扶她去后殿。 崔英方才分神与伯娘对了对眼神,不想再回头就见皇后娘娘已不在殿位之上,而是脚步略显踉跄地走去后殿,她急忙跟上去:“皇——” 刚刚喊出一个字,杏眸中却忽地闪过一道寒光。 崔英目光倏凛,急呼:“娘娘小心!”她边喊边冲,却被两个宫女拦住。 与此同时,白苏再不犹豫,锋利匕首直直刺向孙皇后脖颈,好在孙皇后听到崔英惊呼,躲避及时,没叫白苏刺中要害,只险险被匕首划破肩臂。 两宫女本是不想让崔英惊扰皇后娘娘,不想竟遭遇这般大变故,当即惊叫出声,大呼“救驾”! 白苏一击不成,瞬间逼近靠着墙壁喘息的孙皇后,举起匕首又朝她胸口刺去。 电光火石间,崔英跑来抬脚猛地踹向她的腰骨,便见那匕首又蹭着孙皇后的衣襟险险划了过去。 她稍松口气,急忙扯了一把孙皇后,将其推向身后的两宫女。 没想到白苏却在这瞬息之间反攻过来,甩出匕首,飞刺进她的后背肩骨——“唔!” 崔英痛哼一声,视线瞬间模糊。 72 第七十二章 寸步不离 护驾有功,特封…… 长宣殿外的金吾卫在听见呼救之际立即便提剑冲进殿里。 可此时殿中仍有半数未散的官眷, 惊慌间乱作一团,待金吾卫好不容易穿过人群之时,便见孙皇后已被宫女护着从后殿廊道里往外撤。 与此同时, 廊道中的白苏拔下鬓间银簪,抬脚便往外追。 主人吩咐过,定要在长宣殿官眷将散未散之际杀了皇后,给玄元帝送一份大礼。 原本此事再容易不过,都怪这不长眼的念玉县主突然冒出来坏事。 只不过眼下时间紧迫,无暇取其性命,待了结孙皇后之后, 她定要带这蠢人陪她一起上黄泉。 这般想着,白苏狠瞪崔英一眼,忍着腰骨疼痛急急追往前殿。 岂料她正要走过这昏昏欲倒的蠢人之际, 脚下却突遭横扫, 狼狈趴地。 白苏顿时怒火中烧, 刚要撑臂爬起,后背竟被人猛力压住——她心下一惊, 登时攥着银簪反刺崔氏,这蠢人既不要命,她便送她一程! 这招数于崔英而言实在是再熟悉不过。 几乎在白苏反刺的瞬间,她就循着本能利落夺下其手中银簪, 飞快扔到远处,又用最后的气力死死反锁住其双臂, 欺身压制。 金吾卫赶进后殿廊道之时看见的便是这副刺客被擒的场景。 领队之人乃是金吾卫副使,见状眸中讶色一闪而逝,迅速下令命手下从崔英手中押过刺客。 眼见后殿廊道之间的情形终于得到控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苍白的孙皇后心神一松, 用仅剩的最后一丝气力道:“春杏,你去照顾县主。” 话落再也支撑不住,双眼一阖,直直倒在另一个宫女春月的身上。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快!御医!快传御医——” 春杏春月顿时又是一阵惊呼。 崔英双唇泛白,有气无力地抬眼望了眼孙皇后,没说话,只单手撑着地,慢腾腾地挪到墙边靠着。 她还在强撑,哪怕视线已经恍惚,哪怕大脑意识已经混沌到不能再混沌,双眼眼睁睁地看着金吾卫副使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半个字都听不清,她也没有阖上双眼。 耳朵里响起断断续续地低鸣。 崔英抵着墙壁,难受地堵了堵耳朵。 金吾卫指副使有序指挥着手下,四人护送宫女和皇后娘娘回后殿寝房,两人押解刺客,待前殿官眷都离去之后再将其拉去大牢,另有两人留在廊道之中看顾念玉县主。 在询问多遍都没听到念玉县主应声之后,金吾卫副使便放弃了与她沟通的想法,又派一下属去皇后寝殿外寻宫女春杏。 方才他听得清楚,皇后娘娘在晕倒前让春杏照顾念玉县主,如今春杏因皇后娘娘晕倒而一时失了方寸,他身为金吾卫副使却必须要尽提醒之责。 片刻后,许是安顿好皇后娘娘后得到了金吾卫提醒,也许是忽然想起了皇后娘娘昏迷前对她的吩咐,春杏终于迈着急切的步伐回到廊道处寻人。 与此同时,前殿中也忽然传来一阵极轻却又极紧的脚步声。 金吾卫副使双耳一动,立即吩咐属下戒严,以防刺客同党。 然而待来人身形出现在眼前,副使一怔,旋即将剑归鞘。 此时靠着廊墙的崔英意识早已昏沉,呼吸也微弱的不像话,只有一双眼睛静静望着前殿,似乎是在看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其实她根本望不清来人是谁,只觉得那人身影极快,像飞似地扑来了她身边。 是他。 是裴君慎。 闻着来人身上熟悉的气息,崔英眼皮瞬间重如千斤,再也无力眨动,紧紧闭成了线。 “阿英?阿英?阿英你醒醒!” 裴君慎顿时慌了,心里又空又怕,不管不顾地抱起崔英就往后殿冲。 “裴大人您不能进去——” 金吾卫副使想拦,长宣殿乃是皇后寝殿,裴大人这般横冲直撞不合规矩。 幸而李玄贞紧随其后赶到了长宣殿,见状及时吩咐莫公公道:“去给阿慎领路,带他与念玉县主去侧殿寝房。” 莫公公领命,一路小跑地追着裴君慎,他这辈子自打入了宫就没这般失仪过,可谁让裴大人是最受圣上宠爱的臣子? 哪怕在小的面前丢了颜面,他也得办好这躺差事,不能让裴大人在那些个言官口中落下话柄。 好在如今长宣殿中并不缺御医,方才刘大人家的小女儿晕倒,除了曾医令外还来了三个御医陪诊。 本是害怕殿中再有人身体不适,曾医令一人会忙不过来。 不想这会儿竟正好派上用场,刚刚为那小姑娘下好了药、施好了针,转头便听见皇后娘娘遇刺的骇闻。 诊到一半,外头又传来念玉县主为救皇后娘娘受伤的消息,圣上下令,命御医过去为其治伤。 曾医令走不开,只能在三人中挑了位医术稍好的齐御医过去。 一直到看着宫女为孙皇后服下药,孙皇后的气息也慢慢恢复平稳之后,他才敢分出些许心力去侧殿看了一眼。 没想到这一看就发现,齐御医竟成了打下手的,为念玉县主拔刀止血、包扎伤口的人全是裴君慎。 曾医令见状不由抚了抚胡子,慨叹着摇了摇头。 阿慎这孩子聪慧至极,不管学什么做什么都要比旁人好上一大截,虽只跟他学了三年医,却是他一众弟子中最得他真传之人。 可惜啊,他不愿走医道。 “阿慎。” 曾医令迈进侧殿,走到病榻旁接了裴君慎的手,继而道:“你该走了,圣上两刻前便摆驾去了昭阳殿。” 昭阳殿,历年宫宴举办之地。 正式开宴时间乃酉时三刻,这会儿早已过了时辰。 不过崔英是因救皇后娘娘才受得伤,故而裴君慎晚去些倒也无妨,但却不能不去。 宫宴,亦是一处没有硝烟的战场。 可崔英仍昏迷未醒,生死难料,裴君慎即便理智上知道自己该动身离开,双脚却像灌了铅,站在病榻前一动不动。 宫女春杏在侧殿门外守着,齐御医亦在病榻前与曾医令一起忙前忙后。 曾医令不能将话说得太明白,见裴君慎像没听见他话似地站着不动,便又道:“伤口在右肩骨下两指处,未伤及要害,你夫人没有性命之忧,还是你不相信师父的医术?” “弟子不敢。”裴君闻言慎薄唇紧抿,目光深沉而又眷恋地最后望了一眼崔英。 病榻上的娘子面无血色,玉眉紧拧,方才拔刀时她痛吟出声,人却醒不过来,昏了又昏。 裴君慎负在背后的拳头倏然涨起青筋,他要为娘子把债讨回来。 伤了她的,皆要百倍奉还。 “劳您费心,弟子告退。” 裴君慎眸光深若寒潭,话落收回视线,敛着浑身戾气赶去了昭阳殿。 * 玄元二年腊月二十六,晚,宫宴。 玄元帝李玄贞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了两道旨。 一是念玉县主护驾有功,特封郡主,食邑一千五百户,另赐郡主府一座,宅邸便选在太安坊; 二是寿安长公主殿前失仪又偷瞒食方,致官眷昏迷,故撤长公主封号降为公主,同时闭府思过三月。 次日清早,崔英醒来时人已经回到了静思院。 她还不知道这两个好消息,刚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还没看清头顶床帐是什么颜色,耳边便传来裴君慎惊喜又后怕的忐忑声音:“娘子?娘子?” 崔英懵懵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缓缓转头望向裴君慎:“夫……夫君,我们、我们回府了吗?” 裴君慎忙不迭点头,小心翼翼地抬手抚了抚她苍白的脸颊,低低应声:“嗯,回了。” 两人没说两句话,房门便被人推开,同时还有一道熟悉的女声传来:“裴大人,药熬好了,快给六娘服下……” 是荀女医,崔英怔怔瞧了好几眼来人,大脑很是反应了一会儿才弯唇浅浅笑了笑。 荀芜荑原本正发愁这药该怎么喂才能不浪费,这会儿见人醒了过来顿时松口气:“醒了就好,醒了就快些将药服下,如此身子才能快些好。” 竟是半句寒暄的话都没有。 不过这就是荀女医的性子,崔英早已见怪不怪,不仅不怪,甚至还见到熟人而终于体会到了劫后余生的实感,嘴角弯起的笑容弧度愈发深了些。 这时裴君慎端起药碗,用玉汤匙舀起一勺汤药,待其热气散了散才送到自家娘子嘴边。 崔英浑身都还酥痛着,手脚也没什么力气,便没有进行无畏的抵抗,老老实实地张口喝下他喂过来的药。 荀芜荑在房中待了一会儿,原是想等崔英吃完药后再给她诊一诊脉,但眼下看见裴君慎这般慢腾腾的喂法,稍一思凝便转身走了,想着等三刻钟后再过来探诊。 谢嬷嬷和簪秋她们都在廊下守着,知道崔英醒了本想进屋看看,但荀芜荑出门之后却交待她们崔英要静养,她们便只能将这心思敛了下去。 卧房内,崔英一边喝着药,一边在脑子里慢慢回忆起昨日皇宫发生的事。 她有许多事想问,可是身上始终攒不出来力气,而且喝完药后就又昏昏沉沉犯起了困,眼皮一阖便没什么意识的睡着了。 裴君慎昨晚自从下了宫宴,随李玄贞回到长宣殿见到崔英,便一直寸步不离,再没让崔英离开过他的视线。 这会儿崔英早已睡深,他却始终一动不动,就静静守在床榻前。 荀女医过来为崔英诊脉时想劝其去隔壁耳房歇一歇,但没劝动,她也就不再多言,专心探脉。 可崔英这般昏昏沉沉,一天之中最多清醒一个时辰的状态却一直持续到了正月初三。 待她终于恢复些许精神,可以好生生的与人说上几刻钟话时,裴君慎眼睑下已生出好几圈乌青,人也憔悴消瘦了许多。 崔英这才知道,这些时日她昏迷不醒的时候裴君慎竟然一直在床榻边守着,几乎没怎么阖过眼。 她心口缩紧,也不管外头是白天还是黑夜,又气又急的让他上榻赶紧睡觉,还强制性地抬手阖上他双眼。 裴君慎连日来的不安在这一刻终于烟消云散,薄唇轻勾,老老实实地睡了过去。 然而刚睡着不过两刻,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裴淳匆匆推开卧房门,站在屏风外道:“大人,大事不好,那宫女白苏在狱中自尽了!” 73 第七十三章 如此甚好 谢谢夫君。 白苏死得蹊跷。 这几日金吾卫一直将白苏关在暗牢中密审, 可她嘴巴极严, 无论怎么严刑拷打都未吐半字。 然而今日一早,指挥使李裕广再次提审白苏时却发现她竟咬舌自尽,手中还攥着一块写满血字的布裙。 屏风外,裴淳的声音刚刚响起, 床榻上向来浅眠的裴君慎便强忍困乏醒了过来, 他眉心紧蹙,边听禀报边抬手按了按眉心。 他这几日累极, 此时歇了一会儿瞧着竟比方才更憔悴,双眼布满血丝。 崔英方才一直在低头瞧他, 这会儿见刚刚歇下竟又被叫起,眸光轻颤, 只觉那道贴近心口的伤忽然绵绵密密地抽痛起来。 与此同时, 裴君慎睁开双眼, 撑榻坐起。 崔英眉目微敛, 飞快拿起手边的书遮掩神情。 不巧,这本书却恰是裴君慎这些时日在床前照顾她时抽闲看来查缺补漏的, 书封上明晃晃地写着四个苍劲大字——《案狱刑律》。 且,崔英还不小心将书拿反了。 裴君慎余光瞥见这一幕,唇角抑制不住地勾起,急忙穿靴起身, 而后才背起手对崔英道:“娘子等我片刻, 我去去就来。” 崔英还不知自己的小心思早被人看破, 闻言仍专心致志地盯着书册, 淡定应声:“嗯。” 裴君慎忍俊不禁,急忙以拳抵唇,轻咳一声遮掩住自己的笑容, 迈步走去外间门。 崔英余光一直暗暗追着他的身影,直到看见他穿过屏风,她终于松口气,将手中书册又放回了枕边。 外间门,裴君慎见到裴淳之后本欲带人去外头廊下说话。 但及至门边,他却脚步一顿,忽地转身对裴淳道:“你在外头奔波数日,辛苦了,就在此处说罢。” 话落便走到就到平日用膳的桌几前坐下,甚至还为裴淳倒了盏热茶。 “……”裴淳受宠若惊。 不过昨日长安又下了场小雪,这会儿外头还嗖嗖刮着寒风,确实冷,他便没有多想,只觉得大人是在心疼他。 思及此,高大小伙顿时挠了挠后脑勺,略显腼腆地坐到了桌几一侧。 裴淳将桌前那盏热茶“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然后才继续说起宫女白苏这几日在金吾卫密牢的景况,末了还问道:“大人可知,那行血字写得是什么?” 裴君慎没想到裴淳竟还卖起了关子,抬眸沉沉瞅他一眼,意外道:“什么?” 裴淳身体顿时警戒前倾,同时压低话音:“那白布上写着,刺杀皇后娘娘的幕后主使乃是寿安公主。” 内室床榻,崔英因为这声突然听不真切地话语像床榻外头探了探身,可惜用处不大,该听不真切的还是听不真切。 倒是没过多久,耳边忽然传来关门声。 崔英一激灵,又飞快将身子缩了回去。 须臾,裴君慎负手踱步,回到内室时便看见了“认认真真”翻阅《案狱刑律》的崔英。 但这回伪装的不错,至少将书拿正了。 裴君慎边走边掩下心中揶揄,待走到床头边便才开口:“娘子,你可否将宫宴那日,皇后遇袭之时的情形告诉我?” 崔英闻言假模假样地放下书册,抬眸眨了眨眼:“夫君为何突然问起此事?” 明明都让她听到了并未瞒着她,她却还假意不知。 裴君慎无奈撩袍坐下,只得又向崔英简述一遍白苏于狱中自尽一事。 但并未特意提裴淳最后说的那件事。 崔英听罢笑意微敛,不由暗戳戳地瞥他一眼,然后才开口道:“我看到的,应该与皇后娘娘身边那两个宫女看到的差不多。” “那宫女白苏我是第一次见,一开始瞧着她做事妥帖、周全,觉得她不愧是贴身伺候皇后娘娘的人。” 边说,她边望着某处虚空的点,回忆道:“席间门也没发觉她有什么异常,为皇后娘娘做事时很是细心……” 说到这儿,崔英看向裴君慎:“说句实话,其实我不太明白她为何会突然行刺皇后娘娘,在她拿出那柄匕首之前,我没有发现任何征兆。” 如果早点发现,她就不会那般被动,更不至于险些弄丢自己的命。 裴君慎闻言长睫低垂,坐在床头沉思片刻后问:“她与寿安之间门……娘子可有注意到什么?” 寿安?崔英疑惑凝眉,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没有,她在长宣殿中没有接近过长公主,长公主亦不曾注意过她。” 不过听裴君慎问起此事,倒是让她想起当日在殿中发生的另一件事。 于是回答完问题,崔英便接着道:“夫君,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宫宴那日,有个因误食鱼油点心而晕倒的小姑娘,你与她的父亲刘大人可相熟?” 裴君慎记得那个小姑娘:“不算相熟,只打过几回交道。” “她的父亲乃是长安县衙的主簿刘五诚,去年那桩少女失踪案,便是他在整理卷宗时最先发现不对之处,这才撰写案折上呈了刑部与大理寺。” 此人做事认真心细,擅于发现一些细枝末节的线索,是个可用之材。 因此当初那桩少女失踪案后,裴君慎便向李玄贞提过可找机会将此人外放历练。 只是当时一只没有合适的空缺,李玄贞便暂且搁下了此事。 不想这一等,竟等到长安县令意外死于归义坊家中。 李玄贞便下令命刘五诚暂代长安县令之职。 数月下来,李玄贞对其表现还算满意,再加上其女在宫中意外遇难,哪怕最后万幸无事,却还是推波助澜,让李玄贞拟下了擢升刘五诚为长安县令的谕旨文书。 只待过了上元节开朝,便让莫公公往长安县衙走一遭。 裴君慎料到自家娘子因刘大人的女儿无辜受牵连之事感到愧疚,便将此事提前透露给了她。 又安抚道:“初一那日,刘大人曾携妻来府中拜过年,说要像娘子道谢,只不过那日娘子精神不济,我便没让他们进来看娘子。” 崔英倒是不知此事,闻言心神微转,旋即便挪挪身子,又轻轻扯了扯裴君慎衣袖,示意他上榻。 裴君慎从善如流。 待他倚着床头坐好,崔英才搂住他的手臂,靠在他肩膀上道:“既如此,那我便直说了。” “其实当日在长宣殿,刘大人家的小姑娘晕倒之后,我无意间门竟瞧见了寿安长公主面色不虞的模样,好像还吩咐了侍女什么。” “夫君,你觉得此事……要不要给刘大人他们一家提个醒?” 果然娘子一对他好便是有事要吩咐他,裴君慎哭笑不得,脑袋却诚恳地点了点:“好,我会找机会与刘大人见一面。” 崔英转头看他:“夫君打算什么时候去?此事不宜太晚吧?” 裴君慎:“娘子莫忧心,宫宴当晚圣上便撤了寿安长公主的封号,又罚其闭府思过三月,如今公主府外前前后后围了近百名金吾卫,不管是她、还是她府上的人,都出不了公主府大门。” 崔英闻言一惊,杏眸大大地眨了眨:“如此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她方才一声又一声喊了那么多次长公主,这厮竟都不提醒她,很难相信他不是故意的。 这般想着,崔英气哼一声,瞬间门离开他的肩膀、松开他的手臂。 裴君慎:“……” 没见过这么快就过河拆桥的。 不过他没说什么,只关切道:“娘子小心些,莫要扯痛伤口。” 哼,顾左右而言他,就会这些招术对付她。 崔英腹诽,没说话,而是又一次拿起《案狱刑律》翻阅。 片刻后,她疑惑开口:“夫君,这里头写得是朝廷律法吗?还是你自己写来解闷之用?” 裴君慎闻言神色讶异故意,打趣道:“娘子……竟真是在看了此书?” 崔英抬眸瞪他一眼:“夫君什么意思?难道此书我看不得?” 裴君慎忍笑,忙点点头道:“怎会?娘子自然看得。” 话落又详细解释道:“此书编纂由□□元年始,至天后十年终,共计一十七卷,前后凝聚数十位先公心血。” “为夫不敢妄居此功,娘子看得这般是我初入大理寺时的誊抄册,乃是第一卷。” 正因为是第一卷,上头才没写卷名,如此便叫崔英误会了。 她仔细翻了两页,又问道:“那这上头每条律法下的案子,也是原册中就有的吗?” 崔英上学时翻过不少法律文书,也看过几本流传至后世的古文本,但上面通常只有晦涩难懂的文言文条规,从没见过在下头附案例的。 这种写法,倒更像是后世写给孩童看得有趣读物。 而后她便听见裴君慎道:“自然不是,上头所书乃是我听过、看过、或是办过的案件,刑律肃严,与百姓性命息息相关,先公们不会在上头写这些。” 崔英心想也是,这种上写法令下述案例的写法更适合给不懂律法之人学习之用,不适合做正规文书。 “那夫君可否将此书留给我瞧瞧?” 她说着抬眸,双眸亮晶晶的,看模样是真对《案狱刑律》感兴趣。 裴君慎当然不会拒绝,颔首道:“除了这本,我书房中还有三册誊抄本,娘子若感兴趣,回头我让裴叔一并送来。” 崔英忙不迭点头:“如此甚好,谢谢夫君。” 看着娘子心情变好,裴君慎的心情自然也松快了不少,他抬起手,不动声色地拦住崔英的肩,又细细观察起她的神情。 见她面上似无所觉,他才松口气,闭上眼睛假寐。 不料刚歇没一会儿,房外却又传来敲门声,紧接裴叔着急的声音便响起:“大人,圣上急诏,传您即刻入宫。” “……”好不容易将娘子拥入怀中的裴大人面色一僵。 74 第七十四章 上元节后 去东市赴约。…… 裴君慎不情不愿地离开了静思院。 崔英目送他穿过屏风, 直到关门声响起她才忽地抬手捂住右肩,忍着痛轻轻吐了口气。 半个时辰后,皇宫御书房。 甫一见裴君慎进殿, 李玄贞便挥手屏退众人从龙椅上走了下来, 叫人去后殿陪他下棋。 光天化日, 又逢年节,裴君慎当然明白这只是说辞。 但既然圣上不着急说, 那他身为臣子自然便有足够的耐心等待, 心无旁骛、全神贯注的陪圣上下完这盘棋。 又两刻钟后, 黑棋白子相互缠斗, 棋局局势逐渐明朗,如往常一样露出和棋之象。 李玄贞捏着棋子的手一顿,倏然发笑:“不下了, 朕瞧你这棋艺又精进不少。” 去年此时, 这小子想与他平局还得花了半个时辰功夫呢。 裴君慎闻言便将刚刚捏在指间的棋子又放回棋篓, 起身作揖道:“承蒙圣上谦让。” 李玄贞丢下棋子, 笑着看他:“坐罢坐罢, 那宫女白苏今晨死在狱中之事你可知晓?” 裴君慎颔首道:“臣知晓,出府前,裴淳刚刚回府将此事告诉了臣。” 李玄贞便又道:“事关皇后的性命安危,当日若非崔氏因救皇后受了重伤, 朕本是想将此事交由你来审询。” 裴君慎闻言连忙推却:“圣上, 此案发生在宫中, 交由李指挥使来审再合适不过。” 李玄贞觑他一眼:“朕知道你在乎崔氏,这样,朕再派两个金吾卫去府中保护她如何?” 裴君慎还想拒绝:“圣上,臣——” 但话没说完便叫李玄贞摆手打断。 只听堂堂一国之君竟忽然叹着气吐槽起臣子来:“唉, 阿慎你说说,这李裕广到底是怎么办得案?” “什么都没审出来也便罢了,竟还叫那凶手死在了狱中,依朕看呢,他这指挥使是不想干了。” “……” 怎么还拿撤别人官职这事儿来压他呢? 裴君慎不禁沉默,好一会儿后才无奈妥协道:“臣遵命,只是臣对宫中人事不熟,还请陛下派宫中之人协臣同查此案。” 李玄贞立马借坡下驴:“如此也好,那朕便给李裕广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他身为金吾卫指挥使,最是熟悉宫中布防,有他带你在宫中行走,或可助你早日破案。” 裴君慎应是,又道:“除了李指挥使外,臣查案时,可能还需要莫公公配合。” 李玄贞仍答应得十分爽快:“他身为内监总管,配合你乃分内之事。” 既如此,裴君慎便没有要求了,俯身作揖:“那臣便先行告退。” 李玄贞没有强留,垂眸边捡棋子边道:“知道你思家心切,回去吧,明日卯时,朕会让李裕广在西苑门等你。” 裴君慎本是想离开御书房便去找李裕广,不想圣上竟还给他留了半天休沐,顿时又是一揖:“臣——谢圣上隆恩。” 话落,脚步匆匆后退,步伐飞快地离开了御书房。 李玄贞头回听他这般郑重其事的谢恩,不由诧异抬眸,却只看见他一截衣角。 片刻后,他倏然失笑,“还是年轻啊。”——新婚燕尔,当年他刚跟皇后成亲时也像阿慎这般,有点时间便想往家里跑。 这般想着,李玄贞心中一沉,索性撂下棋子,起身去了长宣殿看皇后。 * 裴君慎今日是骑马来的皇宫,“烈玉”就栓在西苑门外,没想到刚刚走出西苑门,他竟看进李裕广正指挥两个金吾卫抱着一摞马草在给烈玉喂食。 裴君慎负手走过去,“李指挥使好大的闲心,竟还有功夫给马儿喂食。” 李裕广闻言倏地回身,急忙挥了挥手屏退手下,然后冲着裴君慎嘿嘿一笑:“大人,我这不是知道给大人惹了麻烦嘛,所以特来给大人赔罪。” 说着便拱手作了作揖。 李裕广是裴君慎当年偷偷离家从军在军营中结识的小兵。 两人乃是生死之交,在太上皇寻到裴君慎的踪迹之前,裴君慎已经隐姓埋名在军营中蛰伏了三年,一路从无名小卒升到骠骑将军,李裕广后来便成了他的副将。 然而在徽帝三年初,边关之战大胜,大军即将班师回朝,裴君慎若是随大军一起回长安,他的身份必定暴露无疑。 若是天后还活着,他此番回朝定是件大喜事。 父亲母亲会以他为荣,兄长也会为他高兴,说不定还会拉着他彻夜畅聊,让他整夜整夜地讲边关趣事、讲漫漫黄沙、讲尸骸沉浮。 可天后薨了,父亲母亲、兄长、还有他的所有亲族亦无辜枉死。 在那数不清的难眠暗夜里,裴君慎不止一次想过揭竿而起,直破皇宫,亲手手刃徽帝和姜皇后。 只是当次日清晨,天光熹微,太阳从东边升起时,他心中残余的那点良知便会被唤醒,山河之乱,最终受苦的皆是百姓。 大军将士从尸身血海里打出胜仗,本该受民敬仰,而非不明不白、糊里糊涂地跟他一起背上叛军之名。 裴君慎忍了又忍,压下心中所有愤懑,最后还是决定与李晖派来寻他的人联络,假死脱身。 他“死”之后,他身边的人皆没了仰仗,亦不通官场之道,一个个全都只能窝在军营里混日子。 直到后来徽帝病重,姜皇后试图把持朝政,裴君慎才暗中回到长安与李裕广他们见了一面。 高祖子嗣不丰,至徽帝四年时,仍存活在世的便只有徽帝与彼时还是恒王的太上皇。 偏偏徽帝又膝下无子,倘若不幸薨亡,恒王李晖本就可言正名顺的继承大统。 只是姜皇后野心昭昭,恒王和世子李玄贞才不得不早做准备。 李裕广诸人皆是尸身血海中杀来的军功,极有血性,更何况他们要对裴君慎心悦诚服,若不是裴君慎一次次在战场救回了他们的命,他们哪能活到今天? 没有一个人退缩。 持枪冲进皇宫,诛杀姜皇后那日,他们一个比一个杀得狠。 再后来恒王登基,他们全都挣了个从龙之功。 但事后,裴君慎却劝他们暂且不要谋高官厚禄,最好仍回军营好生生的做校尉,日日操练新兵。 李裕广他们起初不懂其中门道,只是因为相信裴君慎才听他的话,老老实实地想新帝请命回了军营。 不过即便仍是校尉,手中实权却比从前大了许多,众人也算安于现状。 谁知才过两年,皇帝就禅位做了太上皇,太子登基,改年号为玄元,他们这些被搁置两年的功臣竟一个接一个的得到了重用。 李裕广能入金吾卫做指挥使,更是裴君慎亲自举荐调教的。 是以哪怕如今,李裕广的官职比裴君慎都要虚高一级,他私下却仍改不了旧习惯,开口闭口就爱直唤“大人”。 裴君慎纠正过许多次,这次也是一样,只是言简意赅了许多:“加上裴字。” 李裕广却又是嘿嘿一笑:“大人,正逢年节,这西苑门外连只鸟都不飞,我怎么叫您没人会听见。” 裴君慎不想在此事上纠缠,闻言索性便直接道:“圣上让你明日卯时来此处等我,届时我会与你一起查宫女行刺之案。” 这消息对李裕广而言简直是如蒙大恩。 让他上战场杀敌,保护皇城安全,他行。 但让他破案,这真的是在为难他,只是圣上下令,他不敢不听。 谁想到兢兢业业的审了五六天,忙得他连新年都没能好好过,那宫女竟然咬舌自尽了! 不过他此番来等大人却并不是为了此事,而是—— 李裕广眼观六路,悄悄走近裴君慎,压低声音道:“大人,那血字布裙之事……您怎么看?圣上可与您说了什么?” 这消息李裕广不敢瞒,早早就将证据呈到圣上手中。 可圣上却什么都没说,只让他退下等消息。 裴君慎一听便猜到了他的意思,寿安罪行昭昭,若那血字布裙之言为真,圣上盛怒之下或许真会对寿安动杀心。 但这并非是裴君慎真正想要的。 他想要的,是让寿安永无翻身之地。 须臾,他轻轻摇头道:“以如今的线索来看,不是她。” * 夕阳西下,裴君慎打马回府,将“烈玉”交给门房后便直奔静思院而来。 但崔英却没撑到他回来,早在三刻前便喝了药打着哈欠睡下了。 裴君慎穿过屏风,一瞧见崔英的睡容瞬间就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到床前,俯身抚了抚她耳边碎发,又为只能左侧躺着的娘子掖好被角,他才又起身轻手轻脚地离开卧房。 用膳、沐浴,裴君慎在前院收拾好自己才重新回到卧房。 崔英仍睡得深沉。 他生怕吵醒她,动作轻之又轻地上榻落帐,终于安心的好好睡了一觉。 次日,裴君慎离府时崔英还没醒。 她自打受伤之后,大多时候都在昏睡,如今虽好一些了,但清醒的时间仍撑不了太久,醒来最多半日便要歇一歇。 这一歇,通常直到傍晚才会醒来一回,当然有时候也会想不过来,直睡到次日寅时前后才会睁开双眼。 裴君慎自打初三那日进宫之后人就忙了起来,早出晚归。 崔英时常看不见他身影,只有寅时那会儿醒,才能看见两回他悄悄起身换衣的模样。 如此又过了七日,她身子终于养得更好了些。 中午不必再午歇,能一直撑到亥时才歇下,天气好无风的时候甚至还能在谢嬷嬷的照顾下出门在廊下走上片刻。 年节时她本该带裴君慎回崔府探一回亲,但因她受伤昏迷,此事便没能成行。 倒是伯娘和伯安兄长,在得知她身子好些能见人之后,来裴府探望过她两回。 崔嵩明也派福伯往裴叔送了好几回补品。 到了上元那日,沈姝也带着许多补品来裴府看她,还说晚上她会去西市游玩,若是遇到什么有趣的小玩意,她便会多买一份,差人送来裴府。 上元节,按照往年惯例,长安城不设宵禁,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明百姓皆可通宵达旦,尽情游玩。 若不是受伤,崔英也想看一看这千年之前的盛况。 可惜她受了伤,且还有要是要做,今日还是好生修养为好。 让簪秋送走沈姝,崔英便又拿起那本《青红记》细细研读起来。 之前书坊老板说司监正在年节期间异常的忙,她还以为只是托词,不想前日收到司无明遣人送到裴府的帖子与人参补品,崔英才知他确实是忙。 从前逮不着他的人,在这年节期间几乎快将司府门槛踏破,有求他算生死的,还有求他仕途的,更有在钦天监排不上号,便偷偷携厚礼登府,求他合儿女八字姻缘的。 总之,求什么的都有。 崔英看着帖子失笑,这司监正倒真是至情至性之人。 是以次日午后,崔英喝完荀女医送来的药,便让簪秋帮她换好衣裳,披上氅衣,捂得严严实实地出了门。 去东市书坊赴约。 快了,她终于快要解脱了。 75 第七十五章 同僚宴会 娘子,你是不是…… 正月十六, 开朝日。 春寒料峭,别人都是心不甘情不愿地从被窝里爬起,打着哈欠, 拢着氅衣, 再抱着暖手炉才唉声叹气地爬上马车,可司无明却早早起身换朝服, 三更天一到便坐到偏厅眼巴巴地等吃食。 待用完早膳,更是一刻不停,吩咐小厮将马车赶到司府后门, 然后趁着月下无人急急忙忙地赶去宫里上朝。 昨日是上元节,长安城难得不设宵禁, 司府大门外林林总总地站着几十人, 均是往日没排上号的, 想着通宵等待再搏一搏, 万一就抢到了与司天监见面的机会呢? 马车悄悄离开归义坊,司无明掀开车帘瞧了眼堵在司府大门外的一排排马车,顿时捂着胸口倒吸一口凉气。 幸好幸好,幸好躲了。 若还像去年那样叫人一拦一个准,他肯定还会被圣上单独叫去御书房谈话,嘶,太可怕了。 司无明一想到此事便觉得头皮发麻, 倏地撂下车帘,吩咐车夫道:“赶快些——” “是,公子。”外头车夫应声,便听马儿一声嘶鸣,扬蹄策奔。 马车内的司无明则身形不稳,狼狈后倒, 脑袋险些撞到车壁。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总算平平安安的到了皇宫外西苑门。 司无明走下马车,扶了扶歪歪扭扭的官帽,本以为时辰这般早,外头定不会有人,不想却正好碰见打马而来的裴君慎和李裕广。 他面色一喜,忙冲两人挥了挥手:“裴兄!李兄!” 裴君慎长吁一声勒马,循声望去,待看见朝他们挥手之人是司无明,沉静黑眸中蓦地扬起一抹笑意,与李裕广对视一眼道:“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早朝后,你将人拦住,我去找圣上请谕旨。” 李裕广闻言,顿时又不怀好意地嘿笑出声。 * 夕阳西下,昨夜熙熙攘攘的东市今日蓦地冷清不少。 书坊老板昨日忙了一通宵,午前将将歇了两个时辰,这会儿仍提不起什么精神。 若有人迈进书坊,便会瞧见老板竟揣着双手坐在案台后面,摇摇欲坠地打起了盹。 崔英坐在书坊二楼临窗的矮几旁,透过窗缝,正好可以看见书坊外来来往往的过路人。 谢嬷嬷和簪秋时时刻刻、事无巨细地照顾着她,青玉则在二楼书架间不甚在意地翻了几本书,不一会儿就又了无兴趣的把书放回书架。 眼瞅着申时就要过了,崔英在窗前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司无明却迟迟没来赴约。 谢嬷嬷不由上前劝阻:“六娘,夜里天气凉,您不能再等了。” 今日崔英特意问过荀女医,得到她的允准之后才出得门。 但荀女医也嘱咐了她,让她不可在外久待,更不可吹风受寒,如今她的身体还差得很,远没有恢复到能自由活动的程度。 崔英闻言垂眸思衬,片刻后道:“劳嬷嬷去找书坊掌柜借套笔墨来,我留句话便走。” 谢嬷嬷听罢自然没有二话,立即就动作麻利地去了楼下找书坊掌柜。 须臾,谢嬷嬷便带着一整套上好的笔墨纸砚上了楼。 崔英是书坊常客,为人爽快,帮扶掌柜不少生意,掌柜便也不吝啬,愿意投桃报李。 簪秋坐在崔英对面,细心为自家姑娘研起磨。 崔英敛眉沉思,在心底打了一遍《青红记》观后感的腹稿之后才提笔蘸墨,继而洋洋洒洒地留下一篇八百字的小作文。 如此,小半时辰就又过去了。 青玉在一旁瞧着那写了四五页的纸,心下不免惊叹,恐怖如斯,当真是恐怖如斯,谁家留话留这么长啊! 然而任务在身,她不得不三五不时地走过去瞅一眼,去看那信中到底写了什么。 深夜,青玉如往常去皇宫将此事呈报给李玄贞,李玄贞听罢却莫名对《青红记》起了兴趣,让青玉下回进宫时替他捎本进来。 “……”青玉娇娇弱弱地应了是,心下却腹诽:不过就是打发时间的话本,她怎么没瞧出有趣来? 但当次日傍晚,她得空去东市书房买书,却正好碰见从书坊掌柜手中接过崔氏留信的钦天监监正司无明时,青玉瞬间便觉得此事有趣了起来。 是以没过两日,这消息便辗转传到了裴君慎耳里。 他心头不禁发酸,那张脸接连寒了数日,瘆得宫里那些宫女內监们在被审讯时一个比一个更配合。 崔英却一直不知此事,那日书坊赴约她没有等到司无明,却在回府之后等到了一场风寒,一连咳了大半月,而且每次咳都会牵动一番后背心上的伤口。 如此折腾数日,待好不容易治好了风寒,她背后的伤竟又犯起了炎症。 她这般模样,裴君慎只恨不能替她受这份苦,哪里还敢对她生半点气? 久而久之,他便只能将“崔英重伤未愈竟就冒着寒风去见司无明”之事掰碎嚼烂地咽进肚里。 就连司无明隔三差五地便往裴府送信与崔英畅谈星象卜卦之事,裴君慎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使劲儿地劝自己别在意。 娘子身子不好,还在病着,两人往来书信亦不曾避着他,光明正大,他不能乱吃味…… 就这般在查案的空闲中一边生气一边劝己,裴君慎甚是煎熬的度过了玄元三年的二月。 崔英这段时间亦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足足在静思院养了一个月的病。 她虽想尽快见到司无明,请他算一算天象,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什么筹谋都是白费功夫。 三月,是夜落金钱播种的月份。 崔英早在年前便带人清理好了裴府水榭对岸的那片花圃上杂草,也翻好了地。 原本是等过了年便再去花坊中走一走,多选些品类、买些花种,没想到她竟倒霉的受了伤。 伤筋动骨一百天,直到现在都没好全。 不过荀女医说,中午日头好的时候,她可以在府中走动走动。 于是崔英便让簪秋将去年在静思院小花园里收起的夜落金钱种子找了出来,然后带着她们去水榭对岸的花圃播种。 谢嬷嬷不让她动手劳作,只让她在一旁看着指挥,时间也管得紧,最多半个时辰便让崔英回静思院。 崔英还算听话,谢嬷嬷一催便会乖乖回静思院歇着。 其实她一直很惜命,从前是因为她身体健康又想尽快提高体力,所以才坚持与大家一起劳作。 如今身子不好,她当然会遵医嘱好生养病。 不过这般“消遣休闲”般地播种速度极慢,花了七八日功夫才将去年留存的夜落金钱的种子播完。 但即便播完,其实也只占整片花圃的五分之一,还有大片大片的空地闲置着,甚至又长起稀疏杂草。 只是崔英如今不便出门,心里便是有什么想法也只能搁置。 直到三月底,崔英背后的伤口终于痊愈,痂疤掉落,露出一道新长出的细白细白的皮肤。 荀女医一早过府给崔英探完脉后,终于给她换了服温养的方子,也不再拘着她不让她出门,只说不要过度劳累,其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便是。 崔英在府中闷了两个多月,人都快闷疯了,一听荀女医此言,她太过兴奋,当天晌午便久违地坐马车去大理寺,给裴君慎送了趟午膳。 没想到却扑了场空。 崔瑾喜滋滋地从崔英手中接过宝春酒楼膳食,一边摆筷一边感慨:“六妹夫这段时日一直是皇宫大理寺两边跑,忙得脚不沾地。” “这段时间,我们得闲摸空的破了十几件小案子,偏偏这两桩大案却久无头绪,线索一个比一个难找。” 两桩大案?崔英凝了凝眉:“除了宫里那件,还有什么大案?” 崔瑾闻言望了望公务间门窗。 见四下无人,才让崔英附耳过来,压低声音道:“六妹妹可还记得年前我与六妹夫去丝竹坊一事?” 崔英点点头:“记得,但如今都过去三个多月了,案子竟还没破吗?” “案子倒算是破了,那谋害许县令的婉娘早在正月里便被抓捕归案,且供认不讳,月前已定了罪,秋后问斩,不过……” 说到这儿,崔瑾话音一顿,轻叹口气,面容登时变得神秘莫测起来。 “不过什么?” 瞧出他想“趁火打劫”的心思,崔英不禁捂胸轻咳一声,假装病弱道:“兄长快别卖关子了,我身子不好,荀女医说我不能过度忧思。” 崔瑾:“……”失策失策。 他竟忘了六妹妹如今是个小病秧子。 反被拿捏的崔瑾直直摇头,无奈认输道:“我去写下来,你看完便去拿火折子烧了,除六妹夫之外,切不可对外人提起。” 崔英忙不迭颔首,又急急竖起三根手指小声发誓:“好,我保证。” 这会儿反应倒是很快,哪有半点病弱的样子?崔瑾腹诽,却只能认栽,提笔蘸墨,将内情写于宣纸之上。 片刻后,他将纸张与火折子一起交到崔英手中。 崔英谨慎接过,可待她看清那宣纸上写的是什么,顿时面色大骇,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眸:“兄长,这——” “看完了?”崔瑾却没让她把话说完,匆匆咽下口中的饭便道:“看完就烧了。” 崔英噤声点头,打开火折子,急忙将这张宣纸烧成灰烬。 若这张纸上所言为真,那对付寿安便是难上加难,非滴水穿石之心不可成也。 午后,崔英心情沉重的回了太安坊。 不过她很快便又等到了一件喜事,回府后刚迈进静思院,谢嬷嬷便递上来一封司无明的帖子。 那帖子上说,请她务必说服裴君慎,于今晚酉时前去宝春酒楼参加庆功宴。 帖子上还特意添了一行小字,言明可携带家眷。 崔英不知这庆功宴到底是庆的哪份功。 可什么都不做就能出门去与司无明会面,她求之不得,立马就回卧房选了件适合出门赴宴的衣裳换上,发髻也叫簪秋帮她重新梳了一个。 谢嬷嬷却在旁边劝道:“六娘,姑爷这段时日都是快子时才回府,若去不成,您不是白白折腾这么一番吗?” 崔英对镜簪花:“嬷嬷放心,他若回来的晚,我便自个儿去,定不会白白折腾的。” 然而她话音刚落,廊下便传来裴君慎清润舒朗的声音:“娘子要去哪儿?” 宫中之事今日终于了结,他难得偷闲半晌,拒了同僚相邀果断回府,不想他才刚回后院却听娘子要出去。 崔英这会儿刚刚梳好妆,闻声顿时面露喜色,提起裙摆便去外间迎人:“夫君,是司监正送来的帖子,说是在宝春酒楼为你摆了庆功宴,你回来的正巧,我这就让簪叔准备马车,咱们一会儿就出门。” 裴君慎听见司监正这三个字却顿时蹙眉,神色一冷道:“不去。” 崔英怔了怔,旋即却又了然:“夫君最近是太忙了,今日可是累了?” 裴君慎长睫一闪,顺水推舟:“嗯,是有些累了。”话落便神态自若地牵起崔英的手往内室走。 崔英见状倒也不强迫他,心情平和的将他送到榻前,然后才道:“那夫君好生歇歇,我自个儿去就好,不用你陪。” 裴君慎闻言双眸倏沉,心头不受控地升起一股浊气,数月来的忍耐终于再也压抑不住。 然他又怕伤到崔英,到最后双拳握了又握,竟只敢眼尾猩红地质问道—— “娘子,你是不是想抛弃我?” 76 第七十六章 这天晚上 红烛暖帐。…… 崔英双颊刷地一下红成蜜桃。 他在说什么浑话?能不能注意点影响啊?谢嬷嬷和簪秋都还在房里呢! 裴君慎却不管不顾, 黑眸泛红执着,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模样瞧着隐忍又可怜, 直让崔英都觉得自己仿佛真成了移情别恋的负心人。 谢嬷嬷反应快,一瞧见姑娘和姑爷之间门似乎生出了误会,急忙给簪秋递了个眼色, 带着她退出卧房。 这厢崔英用余光看见二人离去, 脸上那股热意终于开始消散。 她深吸口气, 重新执起裴君慎的手解释道:“夫君为何会这般想?方才不是你说累了么,我是关心夫君,不想夫君太累才让你留在府中歇息啊。” 关心?听见这两个字,裴君慎被郁气溢满的胸腔总算寻得了一丝喘息。 他神色好了些, 但还是略显不安的执着道:“娘子若真的关心我,那便在家中陪我。” 崔英:“……”青天白日的,这厮在说什么梦话? 她凝眉静静望了裴君慎片刻,旋即忽地抱住他的后腰,踮起脚尖,探着鼻子凑到他衣襟领口嗅了嗅。 裴君慎下意识回抱住崔英, 喉头微滚,以为娘子此举便是答应留下来陪他了。 不料下一秒崔英却疑惑不解地蹙眉问:“夫君, 你身上没有酒味呀,怎么忽然说起醉话?” 裴君慎面色一凝,刚刚才平复些许的郁气瞬间门又胀满胸腔, 倏地退后一步, 拂袖离去。 崔英觉得他今日动不动就生气,真是有些莫名其妙:“你去哪儿?” 裴君慎咬牙:“宝春酒楼!”——娘子不愿意留下来陪他,那他就更得跟紧些, 绝不能让娘子单独去见那司无明! 嗯?崔英闻言杏眸一亮,急忙追了出去:“那你走慢些,等等我。” * 戌时三刻,月朗星明,宝春酒楼。 同僚宴请,雅间门内的人并不多,且崔英几乎都认得。 伯安兄长、司监正、还有这段时间门与裴君慎一起办案的金吾卫指挥使李裕广,他来裴府找裴君慎时,崔英也见过几回。 再有就是金吾卫的副指挥室,沈季。 崔英对他也有些印象,年前宫宴,便是他带金吾卫及时赶到帮了她。 否则当时若让她继续与白苏缠斗,届时还真不一定是谁生谁死。 整个雅间门中,唯一的生面孔便是沈季的妻子,嬛娘。 那宴请的帖子上写着可带家眷。 崔英原以为来到酒楼免不得要花些功夫与其他夫人交际,不曾想屋子里竟然只有裴君慎与沈季两人娶了亲,其他三人都还是实打实的光棍。 而沈季的妻子嬛娘又是温柔小意的性子,崔英与她说话,她起初都要先看一眼沈季,从沈季那儿得到鼓励之后才会含羞带怯地回话。 直到酒过三巡,嬛娘与崔英熟悉了一些后,才敢大着胆子离开沈季,邀崔英去窗边赏月。 崔英不是那种赏月赋诗的文雅性子,但她不舍得让小美人失望,附耳与裴君慎说了一声,便起身跟小美人离开了。 裴君慎这会儿正醋得发慌,自打走进宝春酒楼,崔英每跟司无明说一句话,他便会冷着脸举杯痛饮。 倒是此刻见崔英要与沈季的夫人离开,他才好受一些,默不作声地点头应了。 众人都瞧出了裴君慎今日心情不虞,不过关于裴君慎不悦的原因,他们却各有各的猜测。 崔瑾看得最明白,很快便发现六妹夫这时看不得六妹妹与其他才俊打交道,在吃味呢。 沈季最感同身受,家有娇妻,好不容易得了空自然是想在家守着妻子温存,哪像李指挥使,自己孤家寡人一个,便想着法儿的把别人都叫出来陪他一块孤寡! “阿嚏!”李裕广正欲向裴君慎敬酒,却忽地后背一寒打了冷颤,晃得他酒盏中的酒都洒了一半。 但他毫无所觉,连忙将酒盏中的酒又续满,然后不知悔改地继续向裴君慎敬酒:“大人!这杯我敬您!多亏了您,圣上才给了我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今儿晚上,李裕广来来回回用这个理由敬了裴君慎好几回酒,听得裴君慎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但他心中郁气难消,便不想多说什么,只端起酒杯一个劲儿地灌自己。 司无明十二岁便入了钦天监,江山轮转,斗转星移,大多时候陪伴他的只有漫天星辰与手中龟甲,极少有这般痛快饮酒的时候,是以他没饮多久便醉了,并未注意到自己不知不觉间门竟成了局中人。 他趴在桌上小憩了会儿,再醒来时,心底便莫名生出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不知眼前的是酒还茶,司无明迷迷糊糊给自己倒了一杯,继而一口饮尽,望着夜幕中高悬于空的点点繁星,忽地起身抬手一指道:“四月二十二!四月二十二!” 众人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崔瑾与他同坐一桌,见状连忙起身将他扶下:“司监正你醉了,快坐下坐下,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不不,我不是醉了,我是、是在观天象……” 司无明顺从地随崔瑾坐下,嘴上却依旧念叨个不停:“崔兄,你听我说,下个月二十二那日,你晚上千万不要出门……” “那天夜里天将生异象,会有血月现世,乃是大凶之兆、大凶之兆啊……” 崔瑾并不把他的话当真,敷衍道:“好好,我知道了,我肯定不出门。” 司无明点点头,栽到崔瑾身上:“那就好,那就好……”说着说着竟又醉昏过去。 沈季见此,便举杯道:“指挥使、裴少卿、崔寺丞,你们看司监正都醉倒了,不如咱们也就此散了?” 裴君慎巴不得早些带崔英回府,闻言立即举杯应道:“也好,诸位近日都辛苦了,是该早些归家歇息。” 李裕广本想再留他们饮一轮酒,但一听裴君慎此言他顿时就歇了心思,应和道:“是!那就听大人的话,饮完这杯咱们就归家!” “……” 这厢他们在饮最后一杯酒,另一厢与嬛娘赏月的崔英却有些心神不宁—— 四月二十二,四月二十二……那天晚上长安城真的会出现血月吗? 她双眸定定望着天边明月,心脏顿时不受控地跳得一下比一下快。 “郡主?念玉郡主?” 嬛娘轻轻唤了她两声,见她不应,还以为她是看月看痴了,不由抿紧唇检讨了自己一番,跟崔英一样认认真真地赏起了月。 说着要散席,但因有李裕一直广在敬酒,这场宝春酒楼的宴席到底还是拖到了戌时末才散。 此时崔英早已调整好心绪,在酒楼外与嬛娘道别后,又嘱咐了伯安兄长几句,便神色自若的与裴君慎踏上自家车架。 因着司无明醉了,崔英便没跟他产生什么交流。 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这会儿落在裴君慎眼里,却让他酸胀到快要崩溃的心终于又被一点一点地缝补起来。 待两人一上马车,他便将崔英紧紧箍进怀中,脑袋埋在她脖颈间门深深吸气道:“娘子,答应我,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崔英心里突然慌了一下。 有一瞬间门,她甚至以为裴君慎猜到了什么。 不过转瞬她便镇定下来,她要寻找能人异士算天象一事,除了她自己没有任何人知晓。 裴君慎便是派人去查,也查不出什么东西来。 思及此,她定定神,环住裴君慎的后腰,道:“夫君今天到底怎么了?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这会儿喝醉了酒崔英尚可以理解为他是在说胡话,可下午那会儿分明没醉,他的态度却跟现在一样奇怪,不知受了刺激,竟然张口便说她要抛弃他? 此时若裴君慎清醒,听见崔英这般问定会强撑,绝不会说出自己吃醋这种丢人事。 然而如今他醉了。 醉酒的裴君慎在旁人面前或许还能保持清明,但面对崔英却是最容易卸下心防,闻言便委委屈屈道:“娘子给我一些时间门,你既对观星占卜之事感兴趣,那为夫便去学……日后,娘子找我探讨这些事可好?” “……”崔英终于明白了。 原来裴君慎是在吃醋?吃她跟司无明的醋?不是,这也太荒谬了! 她跟司无明统共才见过两回面,而且每回见面她都是别有用心与其探讨观星卜卦,从未有任何逾距之举,有什么可吃醋的? 崔英百思不得其解,若不是今日知道了“归家之期”心情好,她甚至想将这厮推到一边去! 与此同时,裴君慎却等不及了,忽然一个用力将她提起,让她横跨在他身上,双手禁锢着她的后腰:“娘子为何不应?娘子不愿意?” 他神色变化之快,瞬间门便让崔英想起当初新婚归宁那日,他那副时凶时乖的模样,当即便否认道:“没有没有,你是我的夫君,我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你?” 只要想到马上就要离开此地,崔英便不介意说两好话哄哄裴君慎。 总归离开以后天高皇帝远,他们两人之间门隔着一千三百多年的时空,就算她说了两句谎,裴君慎也不能奈她何。 而接连隐忍数月的裴君慎,在听见崔英“我喜欢你”这四个字之时,所有的郁气与不安瞬间门烟消云散,心里只剩满腔欢喜。 他顿时将崔英紧紧箍进坏中,哑声回应道:“娘子,我也是,我也喜欢你……” 崔英闻言,心头莫名闪过一丝酸涩。 但她深吸口气,很快便将抹情绪压了下去,并未把它当回事。 这天晚上,红烛暖帐,足足素了三个月的裴大人如一匹凶狠的饿狼,恨不得将崔英吃干抹净。 崔英亦旷了许久,或许是有些想念那种欢愉滋味,也或许是因为回家在即太过开心,她这天夜里同样很疯,竟然纵着裴君慎将她带到马车上来了一回。 77 第七十七章 夜半潜水 一步一步,潜入…… 从前宽阔舒适的马车此时忽然变得昏暗又狭窄。 崔英紧紧攀着裴君慎, 呼吸不受控地起伏,双唇却死死咬住,生怕发出半点声响。 都怪这夜太静了, 静得让人发慌,一点点地细碎嘤咛都会被无限放大,震透耳骨,羞得崔英浑身燥红, 直催着裴君慎让他快点,她不想在马车了, 她想回房。 偏偏平日那般正经的人, 在此事上却是半点正经都无, 非反着来, 没一会儿, 便让崔英有气无力地栽倒在他身上。 可这还远远不是结束。 春月高挂于空, 树影扑簌摇曳。 两人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 裴君慎才意犹未尽的放过崔英。 而崔英这会儿更是半点力气都无,断断续续地伏在他肩头喘气,待好不容易喘匀了, 寻到一点模糊的意识,她才喃喃如呓语般地开口:“夫君……下月中旬, 你休沐的时候,可以陪我去南山别苑小住两日吗?” 明明裴君慎是出力的那个, 但这会儿他却瞧着比崔英精神多了,闻言低头闲适地为自家娘子拢紧氅衣, 又帮她理了理鬓间微湿的碎发,然后才脸不红气不喘地问:“南山别苑?娘子何时在南山置办了宅院?” 崔英右手摸着他胸前那件单薄衣襟,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是娘亲, 娘亲留给我的嫁妆,听簪叔说……这间别苑,当年还是、是母亲送给娘亲的。” 裴君慎身形一顿,眉眼间的笑意瞬间敛起。 崔英见状便默了默,片刻后妥协道:“夫君若是不想去,那、那我们就换个地方郊游……” “不必。”裴君慎垂眸,唇角重新漾起一抹淡笑:“我们就去南山别苑。” 崔英闻言水眸轻闪,轻嗯一声,便闭上双眼在他怀中拱了拱,低喃:“夫君,我困了。” 裴君慎嗓音喑哑:“嗯,睡吧,剩下的事交给我。” 崔英是真的累了,心里一直记挂的事刚解决,没一会儿便窝在裴君慎身上睡了过去。 而裴君慎则又静静抱了她一会儿,直到细细将她脸颊上的细汗全都擦去,才用氅衣把她围得严严实实,抱着人走下马车。 * 次日清晨,清醒过来的崔英脸红心热,懊悔不已。 昨晚她被裴君慎那厮怂恿,行事真是太疯狂太胆大了,万一被人发现岂不是丢死人? 此时裴君慎早已离开南山别苑去上值,崔英扶着床榻下床,走到床尾箱笼处拿出避子药,一边心中痛骂裴君慎那厮一边倒出颗药塞进嘴巴里。 自这日后,崔英痛定思痛,再不肯惯着裴君慎。 等到四月那两回,裴君慎还想疯的时候她便一次都没答应,顶多就是愿意让他在卧房中随意行事。 眨眼便是四月十九,第一天便是旬休日。 天气越来越暖,崔英早就准备好了这两日自己与裴君慎吃穿住行所需要的东西,月初时还让谢嬷嬷和簪叔往南山别苑去了一趟,让他们看看别苑情况,至少要整理出几间可以住的房间。 不过南山别苑的院子,比崔英想象中要好上很多。 当初长昭公主留给玉秀县主的那对管事夫妻为人忠厚老实,这些年即便无主家看管,他们也将南山别苑打理的井井有条,谢嬷嬷回来后便与崔英说随时可以过去小住。 傍晚,黄昏时分,裴君慎用两日通宵值夜换来了今日下值之后的早早归家。 崔英早叫裴叔驾着那辆装满行囊的马车先赶去了南山别苑,她则留在府中等裴君慎归家后与他同行。 酉时一刻,裴君慎策马回到太安坊,远远就瞧见了站在府门口等他的娘子。 他黑眸中不禁扬起笑,勒了勒马绳,长喝一声:“驾——” 崔英听见熟悉的马蹄声便循着声音望去,待看清马上之人是裴君慎,她顿时又蹦又跳地冲他使劲儿挥手。 裴君慎忍俊不禁,待行至府门前,尚未下马便说道:“娘子怎么在外头等?你身子才刚好,不可在外头吹风。” 崔英嗔他一眼:“夫君,都四月中旬了,中午那会儿的日头都要把人晒化了,我便是吹风,吹得也是热风,受不了寒。” 裴君慎翻身下马,将马儿交给门房孙宝后便走到崔英身边牵起她的手,面露无奈道:“是,娘子说得有理,那我们何时启程?” 崔英挽住他的手臂:“我在外头等了你这么久,当然是立刻就出发。” 裴君慎闻言低笑,垂眸瞧自己一眼:“可我还未换下这身官服……” 崔英:“这点夫君无需担心,你这两日的换洗衣物我都准备好了。” 边说边带着裴君慎踩上马凳。 既然她早有准备,裴君慎便不再挣扎,从善如流地跟着崔英上了马车。 心下暗道:娘子对他这般上心体贴,哪怕今日不是去春游,而是娘子想要将他拉出城卖了,他都得帮着娘子与那人牙子谈个好价钱,不能让娘子吃亏。 南山别苑在长安城外,马车行得慢,要将近两个时辰才能赶到地方。 裴君慎前两日晚上都只能抽空打个盹,没休息好,是以上马车后没过多久他便倚着车壁闭目养神起来。 崔英知道他辛苦,静静看了他片刻后,便拿出自己亲手缝的颈枕套在了他后颈上。 裴君慎这会儿疲乏上涌,虽感觉到娘子往他脖子上放了什么物件,却并未睁眼,只是大手一捞,准准寻到崔英手腕,将她带进怀中。 他的心跳声如鼓如雷。 崔英的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双眼不受控地涌上一股湿意,她飞快闭眼将这股湿意压了下去,双手却紧紧环住他的腰,细细感受着最后的温存时光。 在来南山别苑之前,崔英回崔府看过伯娘与崔嵩明,也去过大理寺与伯安兄长一起用了顿午膳,还在上个旬休日时约沈姝去逛了西市。 虽然他们都不知道,但她默默在心里跟他们每一个人都道了别。 裴君慎是最后一个。 对她来说……他与其他人其实是有些不同的。 她喜欢过他,哪怕后来强迫自己收了心,但毕竟是曾经真切心动过的人,只要一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他,崔英心中便有些不舍,也就更珍惜最后这段与他相处的时光。 暮色四合,明月高挂。 两个时辰后,簪叔将马车稳稳停在南山别苑院门外。 裴君慎早醒了过来,他只小憩了半个时辰,醒来后便发现崔英窝在他怀中昏昏欲睡,他脖颈间还多了件松软舒服的凹形物件,不知是做何用的,不过他的脖颈似乎没有以往那般僵硬难受,难道是这小物件起到的作用? 裴君慎心有疑惑,觉得此物甚是有趣,便想等娘子醒来后问问她。 不曾想崔英睡得极沉,直到马车到了地方人都没醒。 裴君慎失笑,只能在车厢中找出她常用的帔衣来盖在她身前,然后才抱着她走下马车。 谢嬷嬷和簪秋是与裴叔一起先来的南山别苑,这会儿正在院门口等人,见状急忙为裴君慎引路,带他们去了别苑的静思轩。 及至目的地,裴君慎抬眸瞧见檐下门匾上那龙飞凤舞的静思一字,黑眸中倏地闪过一道光。 此一字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字,从前长昭公主府还在的时候,母亲住的院子、书房、水榭、藏书阁,但凡用此一字不违和的,母亲便全以“静思”作名,唯一不同的,恐怕便是静思后面的院、轩、殿、阁。 没想到这间别苑竟也是如此。 裴君慎摇头轻笑,敛了敛神,抱着崔英迈过房门。 崔英一路睡得香甜,却在裴君慎走到床边,刚刚俯身将她放在榻上之时忽然清醒过来,杏眸眨巴眨巴,望了裴君慎好一会儿才略显底气不足地道:“我们……到南山别苑了?这么快?” 裴君慎黑眸一瞬不瞬地瞧她,须臾,猝然失笑:“娘子莫不是不想走路,所以才故意装睡?” 嗯?怎么能这般冤枉她? 崔英闻言连忙摇头,无辜道:“没有,我绝对没有。” 说罢她便发现裴君慎额角浸出了一层薄汗,不由抬手帮他擦了擦,又道:“夫君怎么不叫醒我,抱我一路累不累?” “不累。”裴君慎哑声回答,同时欺身上榻压住崔英,低低诱哄:“娘子睡了一路,如今可休息好了?” 崔英瞬间便感受到他身上的热意,急忙抬手挡住他的进攻道:“不、不好,夫君,你最近这几天都太辛苦了,今晚要好好歇息才行,这样我们明日才能尽兴游玩。” 裴君慎闻言认真沉思了片刻,继而却严肃道:“娘子,你要相信我,我保证不会耽误明日的游玩。” 话落,他的大手便探进崔英衣襟。 “别,等等……” 崔英忍着浑身燥意,脸红心热道:“你、你今日放我好好歇歇,明日尽兴游玩后,我、我便都听夫君的。” 这话便如一团火,瞬间叫裴君慎眼热得不行。 但他到底忍住了,只倾身在崔英唇口脖颈间流连片刻,小小地过了过瘾,便起身沉沉吐气道:“我去让裴叔准备晚膳。” 崔英顿时松口气,目送他离开之后,才起身走到窗前,双眸沉静地望向天边明月。 次日,天气晴朗,崔英与裴君慎早早便起了身。 爬山、踏青、赏花、游河,一整日的行程满满当当。 夜幕时分,待崔英手酸脚酸的半挂在裴君慎身上回府时,他望着崔英的眼神多少有些幽怨。 娘子昨日定是在诓骗。 她今日累成这副模样,只要皱着眉轻轻一推脱,他哪还舍得欺负她? 是以用晚膳时,崔英便发现裴君慎似乎在跟她置气。 虽说她跟他说话他也会回,但明显兴致不高,言词简短到像是敷衍。 崔英心下偷笑,却不戳破,只让他多吃点东西。 裴君慎生闷气就生了个半饱,哪有心情用膳?她越劝,他便用得越少,没一会儿便撂下碗筷说吃饱了。 崔英便不再管他,自顾自地用起晚膳,今晚可是个体力活,不吃饱她怕自己坚持不住。 亥末时分,崔英终于放下碗筷,与谢嬷嬷和簪秋一起走出静思轩,找来别苑的管事嬷嬷让她多送些热水来。 别苑的管事嬷嬷已有五十多岁,这些年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人老实,亦有智慧,瞬间便明白了崔英的意思。 裴君慎却仍兀自在生闷气,似乎确信崔英今晚一定会喊累,待崔英去了浴室沐浴时,他竟老老实实坐在床榻看起了闲书。 崔英在浴室里等了会儿,没等到某人进来,不由灵机一动,边敲两下浴桶边“唉哟唉哟”地痛呼了两声。 卧房内,裴君慎听见呼声果然紧张地竖起眉心,连书册都来不及放下便着急忙慌地跑进浴室:“娘子,你怎么了?” 话落,却见崔英玉臂扒着浴桶边沿,一双杏眸水亮水亮,不动声色地勾着他。 裴君慎的呼吸瞬间粗重许多。 他眸光微暗,大手一捞便将崔英从水中捞起,嘶哑声问:“娘子不累?” 崔英没说话,只踮起脚尖,双手攀着他的肩,香唇轻动,吻住他的喉结。 裴君慎喉咙瞬紧,一声闷哼不受控制地从喉间溢出。 夜深,月明。 南山别苑里,那惹人羞的细碎娇吟一直响到了天边泛起鱼肚白。 若不是裴君慎还要回城上朝,恐怕到天明都消停不了。 在他走后,崔英爬起来吃了颗避子药,然后才趴回床榻继续睡觉。 这一觉,她直睡到黄昏时分才起身,簪秋听见屋中响动进来照顾她,崔英便道:“时辰太晚,今日便不会城了,让别苑里的小厮回府里告诉夫君一声罢。” “嗯嗯,好的姑娘。”簪秋和谢嬷嬷早就有此打算,夜里行路不安全,前日姑娘有姑爷陪着还好,今日姑爷早早就回了城上朝,他们这些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还是明早再走才好。 因此为崔英梳好头之后,簪秋便出门找别苑管事办事去了。 她走后,崔英出门望了望天边将要散尽的夕阳余晖。 这个时辰,等别苑小厮赶到太安坊时恐怕离宵禁也不远了。 哪怕裴君慎得到消息后非要在深夜赶来,她那时应当也已经顺利回家了。 夜里,崔英早早让谢嬷嬷和簪秋回了房中休息。 静思轩里点着灯,她坐在书案前,双眸一瞬不瞬地望着窗外明月。 她垂眸,在书案前写上最后一行字,随即便悄悄翻窗跑出静思轩。 崔英白日便记住了到山间河岸的路线,四野无人,她一路提裙狂奔,直跑了小半时辰才跑到河岸边。 与此同时,天边那明晃晃的月亮亦出现一轮血红弯影。 崔英深吸口气,脱下外衫和鞋子,赤脚迈进河中,一步一步,潜入河底。 78 第七十八章 任你处罚 娘子,你要气死…… 皎洁月光正在—口一口地被血色蚕食。 不过顷刻, 洒落在水面的月辉便消散得无影无踪,河面水流看似平静,可在无人知晓的深处却暗藏玄机。 初夏时节,山间深夜的温度与白日里相差甚远, 崔英甫一入水, 便叫清凌凌的河水激得打起冷颤。 但只要一想到这河底藏着回家的希望, 这点凉意便算不得什么了。 崔英满怀希望地奔向河中央,当河水渐渐上涌, 凉意从脚踝蔓延到腰间, 又从腰间蔓延到胸前,她终于再也等不及,深吸口气, 猛地扎进冰凉河水里。 另—个世界陡然出现在眼前。 河底深处像是起了风暴,河水如被龙卷风席卷, 速度飞快地旋转上涌,光怪陆离,危机四伏,却让崔英的黑眸中迸发出巨大喜悦。 她奋不顾身地朝风暴中央游去。 游得越近,风暴中央那些光怪陆离的景象便越清晰,是灯,是五彩斑斓的霓虹灯。 只是那风暴乍—看似乎就在眼前,崔英却游了好—会儿都没碰到它的边际,她有些撑不住,不得不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 天边寒月不知何时竟被血色完全笼罩, 四野漆黑,暗夜如墨。 时间不多了。 这样的天象最多只有几分钟,不会持续太久, 她必须抓紧时间。 想到此,崔英迅速憋了口气,便继续潜入水中朝风暴中央游去。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崔英觉得,她透出水面喘气的功夫,那光怪陆离的风暴似乎忽然间距她近了许多。 这回,崔英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游到了风暴跟前。 很奇怪,从远处看着它时明明感觉十分危险,可真到了它身边,崔英却并未感受到水浪翻涌的阻力。 这团风暴仿佛独立于世界之外,她眼睫轻眨,不由向前探出手去触摸那飞速螺旋上涌的水流。 于是另—幕奇异的场景就发生了。 那水流明明卷得飞湍如刀,瞧着一眨眼便能将人削成两截,然而—碰到崔英的手,那片方圆之地的水流却在瞬间安稳下来,水丝分明,竟然无视大自然的法则,形成薄如蚕丝般美妙的水帘。 风暴里那些光怪陆离的景象也慢慢变得清晰。 是护城河,是护城河岸边那—盏盏探照灯照射在河岸面上的光。 同时水岸之上,似乎还倒映出—对年轻小情侣搂搂抱抱的画面。 崔英黑眸倏亮,再不犹豫,一头扎进水流风暴里。 瞬间,她身边的世界变幻莫测,仿佛有许多东西从她身边流走,又仿佛有许多东西向她涌来。 眼前的事物倏然变得模糊,崔英闭了闭眼想瞧清楚周遭的事物,却始终瞧不真切,只能看见一团极其模糊的光影,她别无他法,只能向前游,一刻不停地向那团光影游。 然而正当她奋力前行时,她的脖子却忽地被人卡住一一“咳!咳咳!” 崔英倏地呛了口水,她不知是什么东西在擒制住她,顿时大力挣扎起来,双腿毫无章法地蹬着水流,双手也不安分,使劲去扒那卡着她脖子的东西! 可她方才憋气憋了许久,这会儿眼瞧着便要撑不住,没挣扎多大会儿便因力竭呛水而昏了过去。 脑中意识一散,崔英双腿不蹬了,双手也瞬间垂下,安安静静,听话得很,仿若—个极其顺从的被救者。 裴君慎却在这一刻才真正慌了。 他这一路上找不到人的忐忑、担忧、郁结、闷气在此时全都烟消云散,脑中只剩一个念头,娘子没事,娘子—定没事…… 裴君慎双眸泛红,顿时疯了似地往上游,刚—浮出水面,他立即就将崔英揽进怀中,—手用力箍着她的腰,一手轻轻捧住她的脸颊颤声急唤:“娘子?娘子?” 可他等不到回应。 崔英此时意识散尽,任凭他怎么撕心裂肺地喊,她也什么都听不到,甚至没—会儿便脑袋一垂,面色苍白地倒在他肩头。 裴君慎呼吸—窒,脑子里紧绷的弦倏然间断了,他似乎连呼吸都不能,只—手死死箍着崔英腰肢,另—手依靠本能去探她的鼻息。 好在崔英不是真的死了。 虽然微弱,但当不太流畅、轻之又轻的气息抚过裴君慎指尖,他只觉得自己瞬间活了过来,血液终于重新流动,垂怜他片刻喘息之机。 裴君慎急忙箍着崔英上岸,而后将人平放在河岸边,迅速有节奏地按压她的胸腔,—会儿后又捏住她的鼻子,以口渡气。 如此反复两次,崔英忽地—阵急咳,吐出两口河水,旋即又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见她终于清醒,裴君慎心力一松,怆然栽坐在地:“娘子……” 他低吟出声,刚想抬手将人抱起,却见崔英忽地踉跄起身,痴痴望着天边那团越变越细的血月,不管不顾地便朝河里跳去。 这—切发生的太突然,裴君慎没来得及拦住她,只能飞快起身去追。 于是没—会儿,崔英便又被他卡着脖子从河里捞了出来—— “娘子,你要气死我不成?” 裴君慎脸色铁青,不明白崔英为何一心寻死,再将人捞出来后,他便再不肯松开她分毫,一只手箍着她的腰,另一只手箍着她双手,将人牢牢锁在怀里。 崔英闻言又是一阵猛咳,旋即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裴君慎,杏眸藏凶怒:无耻!谁气死谁啊! 他倒是挺会先发制人、倒打一耙! 可刚才她明明马上就能回家了!她都听到了,她听到了爸妈在喊她的名字,他们说夜深了让她快点回家……都怪他,如果不是他,她现在肯定已经回到了属于她的世界。 “你放开我!”崔英用力挣扎,神色很凶,仿佛裴君慎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裴君慎不懂崔英到底怎么了,可他知道眼下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开她,娘子的大脑似乎不太清明,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非要往那冰凉河水中钻。 “不放。”他静静吐出两个字,双手箍得愈发用力:“娘子你冷静冷静,到底发生——” 话没说完,裴君慎侧腰处竟突然受到一记猛击。 崔英根本无暇听他废话,她看着天边仅剩的那一轮如镰刀般细的血影,总想再试一试。 有机会,她还有机会的,只要血月没有完全消失,那片能送她回家的风暴应该就不会消失。 她这般想着,便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尽快甩脱裴君慎的禁锢,再潜入水中去寻找回家的路。 然而除了方才裴君慎不防,她趁其不备伤到他一次,之后便处处落于下风。 崔英抬膝,他便松开一只手去格挡。 而当崔英少了腰后那股掣肘的力量,试图起身上压时,他却比她更快,利用先天优势飞快俯身将她压在身下。 如此一来,裴君慎便顺利空出一只手。 不管崔英再怎么反抗折腾,他都能轻轻松松地拆了她的招,还将她压得死死的。 与此同时,天边的血月越来越小。 崔英见状,动作便愈发急切,只是欲速则不达,越急越容易出乱,到后来裴君慎不仅能见招拆招,甚至还能护着崔英,让她别被自己的招式反伤。 崔英生平哪受过这种屈辱? 打不过人就算了,她竟还被这厮逗着玩似地愚弄。 简直是杀人诛心,逼得她快要崩溃。 事实上,崔英也真得撑不住了—— 当天边最后一口血月消失,她的手脚顿时再无章法,只发泄似地对着裴君慎拳打脚踢,又猛地张嘴咬住他脖颈,似乎恨不得咬下他身上的一块肉。 裴君慎不禁痛哼一声。 但他似乎感受到了崔英情绪的崩坏,当即不再反抗,任由崔英打他踢他,在他身上发泄。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裴君慎肩劲处的皮肤渗出丝丝红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涌入崔英鼻腔,她才终于后知后觉般地松了口。 可这对崔英来说还远远不够。 那股“明明回家近在眼前却生生被人打断”的郁结之气又深又重,直堵得崔英喘不过气来,她的眼泪不受控地横流,双眸泛红,既哀伤又绝望。 裴君慎只瞧一眼,便觉心底发慌,不由抬起双手轻抚她的黑发、她的背脊,嗓音嘶哑又藏不住颤抖:“娘子……娘子你看看我,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我、我不还手了,娘子你打我,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说着甚至主动执起崔英的手往自己身上招呼。 素来胸有成竹、算无遗策的大理寺少卿在这一刻手足无措,仿佛什么都不会的傻子。 然而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崔英却都没有理会他,安静而又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后又忽然俯身,咬住他另一侧脖颈。 都是他!都是他!坏蛋!混蛋!都是他害得她回不了家! 可当痛觉从脖颈传进脑海,裴君慎上一瞬还慌张无措的心却忽然找到了一丝虚无缥缈的慰藉。 他顿时垂眸腾出一只手扯开自己半边早就凌乱的衣襟,伏在崔英耳边哑声低语:“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娘子,我任你处罚。” 79 第七十九章 雾里看花 刺伤眼睛。…… 天边月色皎洁, 月辉倾泻如瀑,映出清凌凌的河面。 淡淡的血腥味又一次涌入鼻腔, 崔英不知道自己欺负了裴君慎多久, 她只知道自己快疯了,直发泄到浑身都提不起力气,才了无生气地倒在他身上。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成了雾里看花。 崔英看到簪秋哭着跑来,看到谢嬷嬷为她披上氅衣, 看到山野火光, 也看到漫天闪烁的繁星, 可她的心却生不起一丝波澜。 哀莫大于心死, 莫过于此。 当黑夜渐渐消散,天边泛起浅青, 裴君慎抱着崔英回到了南山别苑。 别苑的管事嬷嬷很快便送来了热水。 簪秋和谢嬷嬷想进来伺候六娘, 但裴君慎没让, 只交待她们不要将今天晚上的事说出去, 而后便寸步不离、亲力亲为、事无巨细地照顾崔英, 为她沐浴、帮她绞发、抱她上榻、哄她睡觉。 崔英后来的确顺从地闭上了双眼, 可到底有没有睡着, 却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裴君慎一直就在她身边守着, 坐在床榻前,长睫低垂,黑眸晦暗不明, 修长手指却严丝合缝地扣着崔英的手。 他不敢有一丝松懈, 仿佛只要一松, 崔英就会从他眼前消失。 哪怕裴叔过来催他去大理寺上值,他也不肯离开离开半步,反而让裴叔替他告假。 裴叔催不动, 没办法,便只能回城去大理寺替自家大人找李寺卿告假,没想到李寺卿今日竟然也没来上值,找人一打听,才知道李寺卿病了,连今日的早朝都没去上。 闻此消息,裴叔急得连口水都没喝,便又急急策马回了南山别苑。 此时簪秋已经将荀芜荑请来为崔英诊过了脉。 崔英昨日落了水,裴君慎原是担心她会染上风寒,不想荀女医诊完脉后却发现,崔英的脉象除了弦紧而涩之外又似有沉滑之兆,浊气郁结于心,若不及时疏通,恐有性命之危。 如此,荀芜荑便开了两副方子,一副治风寒,一副疏肝郁。 两副药要错开吃,风寒之药一天两回,早午用,连用三日便可痊愈;肝郁之药每天只需吃一回,睡前服,三日后荀芜荑会来复诊,届时会随崔英的脉象而调整药方。 开好药方之后,荀女医还将裴君慎叫去了廊下说话。 “裴大人,你与六娘……近日可发生了什么事?” 若在从前,荀芜荑绝不会管这种闲事。可于她而言,崔六娘是不一样的,她永远不会忘记崔六娘对她和她女儿的恩情。 是以哪怕有些逾距,荀女医也仍是向裴君慎问出了这句话。 她实在想不通,之前受了那么重的伤都能保持乐观的小娘子,怎么才几天不见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然而荀芜荑不知道,此时的裴君慎比她更难解。 分明昨日清晨,他离开时娘子还是好好的,他不过是回城上值了一日,娘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裴君慎摇了摇头,面色沉郁:“待娘子醒来,我会查清楚她究竟出了何事。” 荀芜荑闻言微顿,好一会儿才深吸口气,拱手揖礼道:“裴大人,方才我探脉之时发觉六娘有肝气不郁之象,若长此以往,郁结于心,恐药石难医。您若查明原委,还请多陪陪六娘,疏解其心,或可助六娘早日痊愈。” 如今崔氏如日中天,崔英年前又刚被封了郡主,身边似乎也并无亲近之人去世,因此今日之症,荀女医只能猜测是因“夫妻二人感情失合”而致。 若是如此,或许让裴大人多与六娘亲近亲近,六娘便能有所好转。 裴君慎的注意力却落在“郁气于心,恐药石难医”这几个字上,闻言顿时蹙起眉心,沉声道:“多谢荀女医。” 话落便转身回房,继续守着崔英去了。 荀芜荑见状不由凝神沉思起来,这裴大人的神色如此紧张,瞧着不像是冷落六娘的模样啊? 罢了,别人夫妻间的感情/事哪是她一个外人能看透的,还是等三日后复诊时看看六娘的脉象如何再做决断。 思及此,荀女医摇摇头,便带簪秋与她一起回了趟白萝村拿药。 二人离开时,她们的马车正好与骑马过来的裴叔错身而过。 片刻后,静思轩。 裴君慎刚回到房中受了崔英没一会儿,房外就又响起了轻缓的敲门声:“大人,老奴有要事禀报。” 裴君慎不想离开崔英,便唤人进了屋,继而淡声道:“何事?说罢。” 裴叔急忙回禀:“回大人,寺卿大人病了,他身边的老守替他告假竟一直告到了月底,想来是病得不轻,您是否……去寺卿府上看看李大人?” 裴君慎自入大理寺以来,李寺卿对其多有教导与扶持,于情于理,裴君慎都该过府去探望他老人家。 可昨夜崔英真的吓坏了他,让裴君慎断不敢再留她一人待在这南山别苑。 更何况,眼下窗外的日头又快要落了。 “裴叔,明日你回府备上补品,代我走一趟。” 裴君慎长睫轻垂,说话时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床榻上面色苍白的崔英。 裴叔见状便知自己这会儿定然劝不动人,只好垂首领命:“是,大人。” 白萝村离南山别苑不算太远,一来一回也只用一个时辰。 回到南山别苑,簪秋和谢嬷嬷在厨房熬药时终于忍受不住哭了出来:“娘亲,都是我不好,如果昨晚我在姑娘房中守夜,姑娘就不会出事了。” 谢嬷嬷往常教导簪秋时总是很严厉,可如今女儿自己意识到了错误,又深深自责,她便不忍太过苛责,轻声安抚道:“小秋,你还小,这事怪不得你,仔细论起来,此事其实是为娘的错。” “六娘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我昨晚竟然没有发现她心情不虞,不,不是昨晚,说不好六娘已经难过许久了,只是一直强撑着,是我一直没有发现,这孩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说着说着,谢嬷嬷竟也忍不住垂泪怪起了自己。 簪秋慌忙摇头:“不是,不是的娘亲……” 怪她,都怪她,如果昨晚她一直陪着姑娘,姑娘便不会犯傻一个人去犯险,只是这些话簪秋都不能告诉娘亲,她曾经答应过姑娘,要一直为姑娘保密的。 可是,如果保密会危害到姑娘的性命,那她还应该保密吗? 簪秋一边落泪,一边怀疑起自己做得决定到底对不对…… 天又黑了。 簪秋端着药碗过来静思轩送药时,崔英已经醒了过来,倚在床头,双眼一眨不眨,却空洞洞的,仿佛看不到任何事物。 裴君慎喂她吃粥,又喂她喝药,可崔英没有半点胃口,不管是粥还是药,均只喝了两口便再不张开嘴巴。 簪秋看在眼里,心底深处原本坚定保密的心又一次动摇。 药很快就凉了,裴君慎哄了许久,却始终不得其法,哄不动崔英。 他只能让簪秋再去煎一副药,与此同时,谢嬷嬷也送来了重新温好的粥。 “娘子……”裴君慎忍着心窒,半伏在床边,几乎是乞求的姿态:“你不能不吃东西,半碗,只吃半碗好不好?” 崔英不想应他,片刻后,不知是不是觉得烦了,竟直接躺下将身子一侧,眼神空洞洞地望向床榻里侧。 裴君慎心头一颤,巨大的恐慌莫名侵袭全身,胸腔中也涌起密密麻麻的疼痛,没一会儿便渗进四肢百骸,让他站不能站、坐不能坐,似乎连呼吸都要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 可他不能退却。 他也从没想过退却。 他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执着哄劝着崔英,像是不知疲惫,像是生命中只剩下这一件事。 后来崔英也许是被他哄烦了,总算又坐起来吃了两口饭,喝了半碗药。 可她还是不说话,药喝到一半便闭上双眼,躺在床上直直睡去。 裴君慎倒也知道适可而止,见状终于不再碎碎念,让簪秋和谢嬷嬷离开之后,他便脱鞋上榻,从背后牢牢抱住崔英,似乎只有感受到她身上温热的体温,他才能心安。 次日,崔英的状态依旧半死不活,几乎没有好转。 不过裴君慎极有耐心,哪怕崔英只是多吃半口饭、多吃一口药,他都会露出笑颜,像哄小孩似的夸赞崔英。 哪怕……崔英并不会给他任何回应。 另一厢,簪秋看着这般不死不活的姑娘看了两日,夜夜以泪洗面,终于在这天晚上下定决定:等姑娘这回病好了,她就将姑娘从前的事告诉姑爷,绝不能再让姑娘以身犯险。 与此同时,南山别苑门外,崔瑾慌慌张张地下马,急切地叩响别苑大门。 别院管事不认得他,听他自报家门后便让崔瑾在门外烧火,而后便先去找了簪叔,想让簪叔来见人。 可崔瑾却等不及了,竟然翻墙进院,一踏进院子便大声喊:“六妹妹,裴大人在不在此处?” 他不知道崔英的情况,只以为崔英不回城是在南山别苑玩得太乐不思蜀才不小心染了风寒。 因此崔瑾一边循着光亮往静思轩的方向跑一边大声喊道:“你快让他出来,城中真出了大事,那日宴会见过的司监正你还记不记得?” “他前日不知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仇家,竟被人刺伤了一双眼睛!” 静思轩内。 崔英隐隐约约听见伯安兄长的喊声,僵硬的身体一颤,在昏黄灯光中紧紧闭起的眼眸不由缓缓睁开。 而裴君慎感受到她的细微动静,箍着她身子的手顿时涨起青筋。 这两日他用尽各种办法都没能让娘子给他一个眼神,为何……为何如今她只是听见司无明的名字便突然有了生机? 80 第八十章 她在说谎 嫉妒的眼睛都红了…… 崔英好像突然清醒了。 就像是被人拿着榔头猛敲了几下脑袋, 她脑中的浑浑噩噩瞬间被敲散,大脑在一阵发懵后逐渐恢复意识。 她整日这般自怨自艾、不吃不喝有什么用?能回到过去吗?能改变结果吗?显然不能。 虽然说起来有些残忍,但过去的事情就是已经过去了, 哪怕她怄气怄到死也改变不了错过血月天象的事实。 如今她能做的, 只有面对问题、解决问题,等待下一次天生异象之机。 况且,即便等不到……难道她真就不活了吗? 崔英忽地自嘲一笑,这两日毫无生气的杏眸中不禁亮起微光——不,当然不, 她当然要活着。 求死还不容易么,如果不想活,她又何必挣扎求生至今,何必远赴长安,早在安平时便能死上百八十次了。 思及此, 崔英垂眸,望向这两日夜晚裴君慎总是牢牢箍着她腰肢的大手:“夫君……” 她低唤他一声, 双手轻动,覆在他的手背上轻喃:“我没事了,你去见伯安兄长吧。” 时间一往无前,不会因为谁的止步不前而停留,她不能再耽误裴君慎,让他把时间都浪费在她身上。 可裴君慎闻声却没松开她, 反而将她箍得更紧, 下巴抵在她肩颈发间压抑喘息。 他的心绪很是复杂, 既庆幸娘子终于恢复生机愿意与他说话,又嫉妒让娘子情况好转的人不是他,嫉妒到快要发疯。 院子外头, 听见喊声的谢嬷嬷和簪秋、并着去叫人的别苑管事和被叫来的簪叔全都着急忙慌地跑来了静思轩。 待看清来人的确是崔家公子崔伯安,众人大松一口气,簪叔上前来拦住崔瑾,向他解释道:“伯安公子,六娘病得重,这两日整日都昏昏沉沉的,如今才刚睡下不久,您看,老奴带您去前厅等姑爷可好?” 崔瑾闻言一顿:“六妹妹真病得这般重?” 簪叔郑重颔首:“是啊,若是不重,又怎会劳烦姑爷特意告假陪着。” 如此说来也有几分道理,崔瑾想着犹疑片息,嘀咕道:“我还以为是他们夫妻二人太过恩爱,六妹夫小题大做呢。” 说罢,他又沉沉叹口气,背起手道:“既然六妹妹病体欠安,那我便不叨扰她了。” “不过簪叔,本公子是真有急事找你们姑爷,前厅我就不去了,就在此处等,你们快去找六妹夫来。” 崔瑾从小便不太认得路,每天回自家府上都要让崔达从旁提点,更别提是在这人生地不熟地南山别苑。 是以这会儿他误打误撞地跑来了静思轩,便不再想动弹,只想等裴君慎出来见他。 再者,他今日在来南山别苑找人的路上就已经走了许多冤枉路,如今实在是不想再走了。 簪叔性子沉寡,闻言便不知该说什么了,只恭谨应了声是,继而向谢嬷嬷递了个眼神。 多年夫妻,谢嬷嬷心领神会,略一思衬便穿过回廊走到卧房外敲了敲门:“姑爷,伯安公子来访,正在院子里等您——” 此时,卧房中的崔英终于察觉到裴君慎的不对劲:方才明明醒着却不应她也就罢了,只当他是在生这两天她没理他的气,怎么这会儿竟连外头的动静都不理会了? 她缓缓转过身,借着昏黄光线,对上他幽深如墨的沉沉黑眸。 他确实醒着,甚至不避讳她,就这般让她赤/裸/裸地看着他竭力压抑的眼睛。 崔英默了默,不得不提高声量,扬声向外头的人回道:“嬷嬷,您让伯安兄长先去书房等等,夫君一会儿便去见他。” 她的声音一传出门,外头的谢嬷嬷和簪秋险些喜极而泣,顾忌着崔瑾在场,她们才勉强忍下眼中湿意,按着崔英的吩咐去办事。 这厢崔瑾听见崔英的回话,便问簪叔书房在哪儿?得知书房就在静思轩东边、与静思轩只隔着两间厢房后才答应下来,由簪叔带路去了书房歇脚。 与此同时,静思轩卧房内。 崔英抬手抚上裴君慎略显清瘦的脸颊,静静看了他好一会儿后才轻声开口:“对不起,这两日我……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她其实记不太清那天被裴君慎从河里捞出来之后的事,只记得自己什么都不想做,仿佛失去了灵魂,只剩下一具任人摆弄的空洞躯壳。 如今想来,那样的状态一定很可怕。 裴君慎闻言眼睫颤了颤,须臾,他倏然将人抱进怀中,薄唇用力吻了吻她温热的额角,才终于压住自己慌张不安又疯狂嫉妒的心,嘶哑声道:“没有,娘子没有吓到我。” 崔英却还是感受到了什么。 感受到他对她的紧张,还有他的后怕。 那天被捞上河岸之后的记忆渐渐回笼,崔英想起了自己对裴君慎拳打脚踢,还有逮着他肩颈啃咬的凶狠模样。 她那时太气了,只差一点,真的只差一点她就能碰到护城河的石岩,只差一点就会能回家见到爸妈……所以她当时几乎没有理智可言,恨不得将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到裴君慎身上。 但现在想想,他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到底为什么会像疯了一样的跳河,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救了人却被当仇人对待。 崔英深吸口气,双手绕到他的腰后回抱住他:“夫君,你不问我为什么要跳河吗?” 裴君慎背脊微僵,沉默片息后却在崔英耳边道:“只要娘子不想说,便不必说。” 崔英将脸埋在他的胸膛,闷声:“没关系,不是什么不能说的。” 她这几日的表现太反常,裴君慎如今顾及她的心绪不愿逼问,不代表日后想知道真相的时候不会去查。 与其被他查清老底,还不如这会儿主动交待囫囵过去。 裴君慎听罢顿了顿,继而不太情愿地松了松搂着崔英腰肢的手,留出能让她露出清瘦小脸的缝隙后才注视着她的眸子道:“娘子既想说,那便说罢。” 崔英闻言仰眸,裴君慎便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恢复生机后璨若星辰的眼睛,也听见她轻声细语地道:“自从两年半前,我落水失忆之后,这种事其实我做过许多次。” “许多次?” 听见这话,裴君慎眉头顿时皱成了山川:“娘子的家人怎可容你这般以身犯险?” 崔英浅笑:“他们不知道,这些事我都是背着他们偷偷做的,最开始的时候,我让小秋陪过我几回,但后来我游水越来越好,也越来越会闭气,便不让她陪了。” 裴君慎越听眉心蹙得越紧,多年探案的经验让他很容易便猜到了什么:“娘子屡次跳河……莫不是想找回过往记忆?” 崔英轻轻点头,眼中露出一丝促狭的笑:“夫君不愧是大理寺少卿,我还没说到此处,你便猜到了。” 话落她垂眸,将脑袋又埋进裴君慎胸膛:“从前我总说不想回忆起过往,记不起来也无妨,其实都是在嘴硬……” “夫君,我想记起来的,我想知道过去十六年自己都经历过什么事,我不想做一个无根无蒂的漂泊之人。” 说到最后,崔英眼角不由自主地溢出两行泪。 她在说谎,却又不全是在说谎,她的根不在这里,她怕自己在这里待久了,将来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而裴君慎感受到胸腔衣襟上的湿意,顿时轻抚起她的后背无声安慰。 片息后,他脑中却忽地闪过一瞬离奇推论,不敢置信地试探问道:“那娘子前夜……?” 崔英闻言顿时止住啜泣声,抬眸似嗔似怨轻瞪裴君慎一眼:“是,我觉得那天晚上我快想起来了,在河里时好像有许多陌生画面在眼前闪过,但后来被夫君打断,那些画面我又全都忘了。” 裴君慎微愣。 这话听着不太可信。 他与曾医令学过年医,后来虽未从医道,但因查案之需亦常常翻阅医书,娘子之症虽说罕见,医书中却并非没有记载。 可不管是哪本医术,却都没有像娘子这般以身犯险将自己置于危亡之境的疗法。 娘子许是被哪个庸医给骗了…… 但如今崔英刚刚恢复,裴君慎不敢对她直言,想了想便敛眸道:“娘子,是我的错,日后……日后你若再想用此法恢复记忆,定要提前告诉我。” “如此,我便不会再坏了娘子的事。” “嗯。”崔英轻轻应了一声。 心下却道:他听着可不像是相信她话的样子,不过无妨,便是他派人去安平查,查到的也只会是这种答案。 想到这儿,崔英索性转了话头,催促裴君慎道:“险些忘了,伯安兄长还在书房等你,你且快去见他。” 然而裴君慎一听到这话,方才好不容易被崔英自白转移的嫉妒心却在瞬间死灰复燃。 他甚至在想:娘子突然与他说起自己的心迹,会不会就是为了让他尽快去处理司无明的案子? 裴君慎的黑眸倏然沉了,顿时负气起身,一边拿起外袍披在身边一边口不择言道:“娘子既然这般在乎,不如与我同去书房见崔伯安如何?” 崔英却没听出他的阴阳怪气,闻言略一思索,竟认真点了点头道:“也好,那夫君等我片刻。” 话落,她便撑着身子坐起,动作缓慢地下榻。 多亏裴君慎这几日不厌其烦地哄崔英吃粥喝药,虽说最后她吃进肚子里的仍不算多,但至少保证了基本摄入量,让崔英这会儿不至于手脚无力,连路都不能走。 可裴君慎见她这般行事却嫉妒的眼尾发红,急忙走到床榻边将她按回床榻,铁青着脸咬紧后牙槽:“娘子还是好生在房中歇着,我去见崔伯安,问完话便回来告诉娘子司无明的病况。” 话落,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步伐飞快,仿佛生怕被追上。 81 第八十一章 有些愧疚 娘子,你真的喜…… 崔英有点发懵。 直到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嘭”一声闭紧, 她都没看懂裴君慎方才到底是在发哪门子疯。 不是他让她随他一起去见伯安兄长的吗?怎么突然又把她按回床榻? 生气了?不能吧,明明刚刚还拐着弯儿的哄骗她,让她下次跳水的时候提前给他报备呢。 她又不是傻子, 怎么可能信他鬼话。 他说让她好生歇着……想来是还在担心她的身体,但若是如此, 一开始又何必叫她同去? 嘶, 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没一会儿,崔英便揉揉有些发胀的脑门决定不想了。 她眼皮有些沉。 这两日崔英虽在裴君慎的看顾下会按时按点地闭上眼睛,但其实她极少真的睡着,大脑一直在浑浑噩噩如乱麻般的清醒着。 如今精神一松懈下来,她倒是真困了, 很快便躺在床榻上, 闭上眼睛浅眠。 不过崔英还想着等裴君慎回来问问司无明到底伤得严不严重,所以就没回床榻里侧,而是就躺在外侧, 扯过衾被轻轻搭在了腰上。 另一厢,崔瑾坐在书房中, 终于得空喝口茶润了润自己快冒烟的嗓子。 别院管事还送来了三份小点心。 点心样式瞧着远不如长安城那些糕点铺子里的糕点, 但每样的味道却都很不错。 崔瑾一路赶来连晚饭都没吃, 此时正饿得不行, 便愈发觉得其味美。 裴君慎进来书房时, 正好看见崔瑾毫无形象的一手斟茶一手捏着点心往自己口中送。 而崔瑾见到他则急忙放下茶壶和点心,蹭地一下站起道:“少卿大人,下官可算见到你了。” 一路走来裴君慎早已收敛好情绪, 见状便公事公办的让崔瑾坐下,沉声问:“司无明到底出了何事?他的眼睛伤势如何?” 崔瑾闻言怅然叹气,轻摇了摇头, 道:“不太好。” “圣上前天夜里便派了御医去司府,昨日曾医令也去了一趟,但——司监正恐怕再难见天日。” 失去双眼,对普通人而言都是天塌下来的大事,更何况是对极其需要那双眼睛去观星卜卦的司无明? 裴君慎不想娘子对司无明太过上心是一回事,如今司无明被歹人行刺受伤却是另一回事。 他面色凝重,沉沉看向崔伯安:“你可有去司府见过他?有没有向他问过话?” 崔瑾点点头:“此案贼人胆大包天,昨日早朝时圣上便点了大理寺与金吾卫彻查此案,下朝后,我与李大人便一同去了趟司府。” “只是那凶手蒙着黑面,司无明并未瞧清凶手容貌,只看见那凶手身形娇俏,头上梳着双髻,猜其应是位女子。” “我还问过曾医令,他说凶手下手极准,刺破眼眸的力道分寸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必定对人体极为了解。” 不伤其性命,只伤其眼睛,这显然是一场精心谋划、蓄谋已久的谋害。 可崔瑾入长安至今六年,并未听说司无明与什么人结过仇,且他虽看着平易近人,但似乎也不曾与谁有过深交。 到底是谁与司无明有这般深仇大恨? 他久居钦天监监正之位,难道……是那些嫉恨他才能,野心勃勃想要升迁之人? 这厢崔瑾百思不得其解,那厢裴君慎听罢崔瑾所言却直觉此事与寿安恐怕脱不了干系,这样的行事手法,他从前见过一次。 只是破案论罪要讲证据,不能仅凭推论猜测便将人定罪。 思及此,裴君慎目光微凛,寒声道:“明日你与我一起去趟司府。” 这是要回城的意思?崔瑾闻言大松口气:“如此就再好不过了。” 这两日寺卿大人和少卿大人齐齐告假,大理寺忽然没了主心骨,他们一干寺丞忙得团团转却几乎是原地踏步,今日他来南山别苑,可是承受了诸多同僚的殷切期待。 幸好他还是请动了这位六妹夫。 想到这儿,崔瑾突然问道:“对了,六妹妹身子如何?” “我先前听裴叔说六妹妹染上了风寒,还以为她是在这南山别苑玩得太过开心才不小心着了凉,可方才遇见簪叔,才知她病得不轻,若是如此,她明日是回去还是在南山别苑静养?” 南山别苑幽静雅致,崔瑾私以为,六妹妹在此处静养也不无不可。 只是这里伺候的人太少了,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倘若真有些急症,恐怕来不及找大夫。 崔瑾能想到的,裴君慎自然也能想到,闻言不禁垂眸:“若她身子撑得住,最好还是回府。” 话落,他忽然就想回卧房去看着崔英了,似乎只有一刻不离的守着她,他的心才能安。 微微一默,裴君慎不再耽搁,起身向崔瑾告辞道:“我去让管事给你找间厢房歇息。” 此时长安城城门都关了许久,深更半夜的,便是他不说,崔瑾也打算在南山别苑赖上一晚。 不过裴君慎主动留客,总比他死乞白赖的非要留下要有颜面,是以崔瑾立即起身作了作揖:“多谢六妹夫体恤。” 裴君慎淡淡颔首,旋即转身离去。 没过多久,别苑管事便来到书房,把崔瑾请去了待客厢房。 与此同时,回到静思轩的裴君慎却在廊檐下驻足。 直到事无巨细地想好掩盖司无明病情的说辞,他才推开房门进屋,不料待他走到床前,却发现娘子早已睡熟,面颊微红,身姿躺得板板正正,一如往常。 裴君慎略松口气,小心翼翼地褪下外袍后便轻手轻脚地上榻,睡在了床榻里侧。 他似乎生怕崔英醒来,躺进衾被后竟难得的一动没动,就那么安安静静的平躺着。 只不过——刚过半刻钟裴君慎便觉得很是难捱,蠢蠢欲动地翻了个身,没一会儿就控制不住地一点一点又将崔英箍进怀里。 感受到怀中的温软,他才终于沉吐口气,安心闭起双眼。 次日,崔英醒得很早,外头天还黑着,裴君慎也还没起身。 她刚刚醒来,视线和大脑都还有些模糊,她轻轻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看清裴君慎近在眼前的漂亮五官,天生剑眉,眼睫瞧着比她还长,鼻梁高挺,薄唇……薄唇很好亲。 不知怎么想的,崔英看到这儿竟然没忍住,身子前倾,轻轻吻了吻他的唇角。 但她这个吻没有任何旖念,只是单纯的想亲一亲,亲完之后她便撤回原处,想继续观摩裴君慎的五官来唤醒大脑。 没承想她这厢刚退,那只箍在她后腰上的手却忽地用力又将她推了过去。 崔英杏眸微睁,尚未反应过来唇畔便又被堵住,裴君慎竟就这么闭着眼在她唇口间流连起来。 一吻结束,两个人的呼吸都重了重。 裴君慎也终于睁开双眼,瞳孔漆黑如墨,一瞬不瞬地盯着崔英看:“娘子,你真的喜欢我吗?” 他刚刚醒来便与崔英吻了好一会儿,声音里缠眷喑哑,听起来格外蛊惑人心。 崔英的大脑却仍不清明,不知他一大早为何突然提起这种事,迷茫地眨了眨眼,她才恍然回道:“夫君方才是做噩梦了吗?” 肯定是了,不然他为什么突然天方夜谭的问这般奇怪的问题。 然而裴君慎听见她顾左右而言他,却愈发笃定崔英对他不是真心。 那天夜里娘子说喜欢他,恐怕只是不耐烦他醉酒哄着他玩儿罢了。 想到此,裴君慎的眼睫瞬间垂了下来,模样瞧着有些落寞。 只是还不待崔英细究,他便倏然松开崔英,起身沉道:“今日我与崔伯安要去司府一趟,娘子若想留在南山别苑休养,我们可请位府医,让他来南山别院随时候命。” 昨天夜里,裴君慎的确想让崔英回府养病。 可方才听见答案后他便不敢赌了,娘子如今的身体,恐怕承受不住司无明双目失明的打击。 不过崔英闻言想到的却是之前裴君慎不慎染上风寒、裴叔艰难求医之事。 她想了想便道:“也好,若夫君有信得过的大夫,那便请来府中做府医吧。” 说着下榻,走到衣柜前取出自己今日要穿的衣裳,在身上比划了一下才又接着道:“但不用让他来南山别苑。” “今日荀女医不是会来给我诊脉吗?若她来得早,我今日便也回府,若她来得晚些,那我就再歇一晚,明日早上再回。” 裴君慎穿好外袍,这会儿正在系腰封,闻言手上力道一时没控制住,险些勒断自己的腰。 他咬紧后牙才没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而后道:“娘子不必急着回去。” 崔英又坐回床榻,将衣裳摆在手边,抬眸看着裴君慎的背影道:“你要回大理寺上值,那我自然也要回府。” 这两天耽误了他许多时间,大理寺那里不知又积攒了多少公务。 之前让裴君慎来南山别苑游玩,只是让他按正常时辰下值,他就生生在大理寺熬了两夜,这回耽搁了两三日,还不知道要用多少时间来补。 崔英有些愧疚。 人的身体又不是铁打的,这般熬下去恐怕会熬坏身子。 裴君慎闻言没再说什么,娘子心意已定,他若一直劝阻,反倒会令她起疑。 “好。” 须臾,他薄唇绷紧,压着心绪道:“不过娘子还是在南山别苑多歇一日,夜里我会回来,明日与你一同回去。” 崔英闻言想了想,乖乖点头:“嗯,那就明日再回去。” 对她而言,在南山别苑多待一日还是少待一日其实没什么差别,她可不想裴君慎因为她着急赶路,再累着自己。 说完这么一番话,崔英混沌的大脑总算渐渐清明起来。 眼看裴君慎换好衣裳便要往外走,她想起昨晚睡前记挂的事,不由急声:“昨日夫君去见伯安兄长,兄长可有说清楚司监正的伤情,他的眼睛伤得不重吧?” 裴君慎脚步一顿,身前的手顿时涨起青筋。 82 第八十二章 清脆悦耳 我等你好久了。…… “我正要去叫醒崔伯安, 和他一起尽快赶去司府。” 他的背影隐在黑暗中,沉默许久,才声色低沉的故意引导。 崔英闻言果然以为崔瑾急着来找裴君慎还没去看过司无明, 便没再追问,只说:“这么着急吗?吃过早膳再去吧,我这就去请谢嬷——” “不用。”话没说完却被裴君慎打断,他话音微冷, 只撂下一句“时间来不及了”便疾步离开。 崔英的话哽在喉间,杏眸微压, 望着裴君慎眨眼间便消失的衣角的陷入沉思。 不对劲,很不对劲, 他从昨晚到现在怎么一直都……都有点阴晴不定? 崔英轻嘶一声, 坐回床榻,认真盘点起这几日发生过的事情,她一定要找出来裴君慎变得这么奇怪的原因,要不然以后还怎么好好沟通? 如今回家的时间被迫延迟, 她可不想跟一个捉摸不透的人朝夕相处。 * 另一厢, 崔瑾睡得正沉,门外却忽然响起“嘭嘭嘭”的敲门声。 他不耐烦地捂住耳朵翻身,正要张口训斥崔达, 一声沉冷渗人的“崔伯安”恰恰好传进耳里。 崔瑾一激灵,人瞬间清醒。 不妙不妙,他差点忘了自己昨日没回家中, 而是在南山别苑借宿。 崔瑾急忙趿上鞋子跑去开门, 然而打开门才发现外头天色竟然黑沉沉一片,别说卯时了,说不定寅时都没到。 他顿时惊讶道:“裴少卿怎么来这么早?” 门外, 裴君慎的脸色瞧着没比外头漆黑黑的天亮到哪儿去,眉头紧蹙,神色紧绷:“叫你去司府。” 崔瑾平日里养尊处优,但在办案一事上从不含糊。 见其神色这般严肃,他就以为裴君慎是发现了什么线索,半点没犹豫,当即便跑回屋中抱着官袍跟官帽跑了出来:“走走走,现在就走,不过你可知马厩在何处?我昨日将马交给了别苑管事……” 裴君慎步伐飞快,边走边回:“已让簪叔牵去了别苑门外。” 这会儿崔瑾正着急忙慌地往身上套衣袍,听罢止不住夸赞:“裴少卿行事果然周密。” 裴君慎从前半案也是这般不分昼夜,崔瑾早已习惯,是以直到策马离开都未察觉有何不妥。 只是在上马前,他还是不免叹了口气:“昨日来得太晚,今日又走得太早,竟连六妹妹的面都未见到,不知她身子到底怎么样了?” 闻言,裴君慎不禁想起崔英过去那两日了无生机的模样,心中顿时一阵窒痛。 他深吸口气,用力握紧缰绳 :“六娘好了些,明日我便会带她回府。” 崔瑾道:“是,还是回去好。” “六妹妹久病初愈,身子骨弱,你若是不得空,便让身边的人多看着她些,不要太纵容她玩乐。” “就像这回,若是有人在她身边拘着她,她也许便不会染上风寒……” 两人边说边策马前行,裴君慎却在听见崔瑾这番话后心神倏紧。 来南山别苑前,娘子特意跟他说有他陪着便无需让青玉跟来保护她,那时他没多想便将青玉留在了府中。 如今想来,他恐怕是中了娘子的计。 可此计……是从何时开始谋划? 夜风微凉,裴君慎越想脸色越沉,难道那次在马车中的一切都是娘子在算计他吗? “驾——!” 他忽地怒喝一声,策马疾行,似乎想将满腔愤懑全都发泄在风里。 这厢崔瑾念叨的话音一顿,不明所以,只得一边大喊一边扬鞭急追。 南山别苑,静思轩。 此时崔英却还披着氅衣,在静思轩廊下来来回回的踱步。 她已经将自己清醒以后到现在为止的事反反复复的想了三遍,可想来想去她都没确定症结在何处。 不过备选却是有两个,一个是昨晚她说得那番跳水说辞,另一个就是今早裴君慎突然问她是不是真的喜欢他。 若是前者,崔英便决定不管了,随他去,那番谎言虽不精妙,却是某种程度上的事实。 除非裴君慎会读心术,不然便是他再不相信也找到什么证据来戳破她。 但若是后者…… 崔英脚步一顿,仰头望向天边渐渐变浅的月亮:“唉,干嘛这么较真呢。” 她倚着廊柱,想起了自己在裴君慎同僚宴会的那天晚上得意忘形时说出的大话。 都怪她沉不住气,如今没能走成,反倒将自己置于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思及此,崔英秀眉轻拧,望着漫天星辰沉沉吐了口气。 她在廊下站了许久,直到星辰渐褪,白昼来临,才终于打定主意回到卧房,来到书案前拿起她跳河那晚留下的记事册。 记事册好生生的阖着,放得位置与她离开那晚一模一样,似乎没有被人动过。 崔英将其收起,放回箱笼。 这件事刚做完没多久,门外便响起了敲门声:“六娘,你醒了不曾?可要更衣用膳?” 是谢嬷嬷。 崔英应声:“醒了,劳烦嬷嬷摆膳罢。” 听见她如往常一样清脆的话音,谢嬷嬷忍着热泪“嗳”一声,急忙跑去厨房端早膳去了。 簪秋则端着热水进屋,执意要照顾崔英洗漱更衣。 崔英不肯,她竟然眼睛一眨就掉眼泪:“姑娘,您那日偷偷下水怎么不告诉我,若不是姑爷及时救您上来,那奴也不活了,奴就跟您一起去……” 崔英听着一怔,心底顿时又涌起股愧疚。 其实她心底一直藏着一个没有告诉任何人的大胆猜测。 当初她穿来时,簪秋曾亲眼看见真正的崔英坠入崔府后院的人工湖中。 后来簪秋呼喊救人,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过湖边,但崔府管事带着人跳湖救人时却只救出一个她,另一个“崔英”不知所踪,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任何踪迹。 所以崔英始终认为,她和真正的崔英肯定是互换了时空,也一直相信,只要她回去,真正的崔英便能回来。 但如今却发现,她的想法或许太过理想化。 没有什么是一定的。 就像她在即将回家之际忽然被人拦住,另一个崔英即便真如她所想去了属于她的时空,说不定也会因为各种原因被人拦住回家的路。 又或者,说不定“她”就不想回来呢。 现代社会可比这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封建王朝幸福多了。 这些念头如雨后春笋般齐刷刷从脑中冒出,崔英想着想着便乖乖抬起双臂,看着簪秋讪讪一笑:“好,那你来吧。” 簪秋闻言抽噎声顿停,抬袖飞快抹去眼角的泪,便开始噙着笑为崔英更衣。 变脸速度之快,堪比国粹。 崔英恍惚觉得自己好像被套路了。 但此次不管不顾地跳河的确是她理亏,就算真的是被套路,她也只能受着。 不过眼下倒正好可以趁机减轻簪秋的心理压力,想了想,崔英便状似随意地道:“我这两日一直昏昏沉沉的,许多事都不太清楚,裴君慎可有向你问过我过去在安平的事?” 安平的事?姑娘是指她那些秘密吗?簪秋摇摇头:“回姑娘,姑爷不曾问过,他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您,都不让旁人靠近。可是姑娘……” 她说着顿了顿,先为崔英系好齐胸襦裙才忽地跪地道:“求姑娘责罚,奴今后恐怕不能再向姑爷保守您的秘密了,奴保护不了您,姑爷才是能保护姑娘的人。” 簪秋从前总是无条件听任崔英的话,直到这回崔英瞒着所有人偷偷跳水,她才忽然意识到——她的能力太小了。 她是可以一辈子都把姑娘的秘密埋进心底,可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她根本无法真正帮到姑娘,也没办法在姑娘陷于危难之时救出姑娘。 崔英见状骇一跳,急忙半跪在地扶她:“你做什么?快起来!” 簪秋却不动,只埋头痛哭:“姑娘,哪怕您以后不喜欢奴,要把奴赶出去,奴也不会改变主意……” 崔英眉心狠跳,不由气叹:“谁说我不喜欢你了?我刚刚那般问你,就是想跟你说若是裴君慎问起,你不必隐瞒,与他直言便是。” “我、奴……” 簪秋抽噎声又是一顿,不由泪眼朦胧地抬头:“姑、姑娘,您此言当真?” 崔英忙不迭颔首:“当真当真,所以你现在能起来了吗?” 簪秋顿时抹着泪点头:“起,奴这就起。” 瞧着她这般模样,崔英心头不禁闪过许多复杂情绪——如果这次她真的走了,另一崔英却没回来,那她身边的这些人又会如何呢? 崔英捏紧手心,忽然觉得自己需要另做打算。 谢嬷嬷端着早膳回静思轩时,崔英和簪秋两人已经收敛好了情绪,只是簪秋的眼眶还有些红。 但昨日谢嬷嬷与簪秋一起哭过一道,见状并未多想,只以为女儿没忍住才哭了鼻子。 于是待两人陪崔英用完早膳,谢嬷嬷寻得空隙单独叫走簪秋,免不得又为此事叮嘱训斥她一番,让她不要再崔英面前哭哭啼啼。 簪秋吸吸鼻子,默默听着娘亲训斥,心情却莫名轻松。 姑爷比她强太多了,一定会保护好姑娘,而且姑娘也没有因为此事讨厌她,真是太好了。 * 午前,荀芜荑顶着头顶上烈阳来了南山别苑。 崔英的状态和三日前大相径庭,甫一见到人,荀芜荑还没诊脉心底便大松了口气。 六娘子如今这般有说有笑,显然是迈过了心里的那个坎,如此,她便有把握治好她的病,养好她的身子。 诊完脉,荀芜荑重新为崔英开了副方子,然后便提着药箱告辞。 那日提醒裴君慎的事她却并未再提,不管六娘子究竟是因何变成那副模样,如今既然已经过去了,她便不会多管闲事。 正值中午,崔英与荀女医也算有些交情,便想留她用罢午膳再走。 不过荀女医却没答应:“上萝村还有几个病人需要我过去探诊送药,六娘的心意我领了,但时间真的来不及。” 治病救人乃是大事,崔英自然不会拦着荀女医去做正事,就让谢嬷嬷包了些糕点给荀女医带着,然后便送人离开了南山别苑。 夜里,裴君慎回来得很晚。 直等得崔英昏昏欲睡,她才听见一道轻微的推门声,还有裴君慎轻的不能再轻的脚步声。 托他总爱夜半三更的从前院潜去后院卧房的福,崔英听他脚步声听得多了,竟将他的脚步声记在了心里,如今已是一听一个准。 那厢裴君慎却是故意晚归。 他不想被娘子抓着问司无明的事,也尚未想好该如何面对她从头到尾都在骗他之事,故而策马到别苑附近后又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回静思轩。 不曾想人刚刚迈进屋中,还没来得及关门,身后竟就传来娘子清脆悦耳的声音:“夫君,你回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83 第八十三章 不甚自在 如今还是白日。…… 裴君慎身形微僵, 扶着房门的双手不禁用力,直到听见崔英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他才迅速关上房门, 回身敛神:“这么晚, 娘子怎么还没睡?” 崔英诧异瞧他一眼, 走过去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刚刚不是说了么, 我在等你啊,你今日见到司监正了不曾?他怎么样,眼睛没事吧?” 果然是在关心司无明。 裴君慎袖笼中的拳头不自觉握紧,咬紧后牙道:“见到了, 不过他眼睛上蒙着纱布, 我不曾看见他的伤势。” 崔英闻言愣了下,心头忽然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昨天夜里萦绕在心头的愧疚感让她短暂失去了辨别裴君慎言语真伪的能力,她下意识便选择了相信他。 此时想来, 崔英才发觉裴君慎在司无明之事上好像一直在回避告诉她肯定答案。 伤势不严重, 或者伤势严重,这么简单的问题, 有那么难回答吗? 崔英脚步忽地顿住, 拉住裴君慎, 让他与她对视:“夫君,我知道你要办案, 有很多事情都不能对我说, 可长安城中与司家交好之人数不胜数,他们只需过府一探便会明了司监正的病情,你又何须瞒着我?” 听她一句一句都是为了司无明,裴君慎下颌倏地绷紧,险些就要忍耐不住胸腔中那股滔天的愤怒与醋意。 念及崔英大病未愈, 他才死命忍下来,耐着性子解释:“娘子,你若想知道司无明伤势如何,待你病愈,我再陪你去司府探望便是。” 崔英听到这儿却愈发笃定,裴君慎定是已经知道了司无明的病况,如今此举不过是在拖延时间。 这般想着,她的心瞬间寒半截,顿时松开裴君慎,攥着拳深深吸了口气才低声轻喃:“若司监正伤得不重,伯安兄长恐怕不会这般急着来找你……” 都怪她这两日活得太浑浑噩噩,脑子太混沌,否则早在伯安兄长找来之时她就该猜到司无明的伤势,何必像如今这般跟傻子似的问了又问? 而见她神色失落,裴君慎心头不由一紧,急声安抚:“娘子莫要往坏处想,圣上派了最好的太医去司府,他们一定会竭尽全力治好他的伤。” 崔英闻声抬眸,敛了敛神道:“明日,我想去趟白萝村,请荀老和荀女医去司府走一趟。” 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不管是于公还是于私,她都不想司无明的眼睛出事。 裴君慎立即颔首:“好,我与你一同去。”——他一字一顿,字字紧张,说话时慎之又慎,黑眸也一瞬不瞬地望着崔英,似乎生怕一不小心她就又会变回那副了无生气的模样。 崔英说完话,原本便想回床榻就寝,可看见裴君慎这副小心翼翼看着她的神色,她却忽然想通了什么——到底还是把人吓着了,那般不吃不喝不言不语的模样,她自己想想都觉得后怕,更何况是这两日每时每刻都备受煎熬的他。 她倏然向前一步,伸手紧紧抱住裴君慎,把脸埋在他的胸膛,闷声闷气道:“夫君……你别担心,我不会再那样了。” 然而纵使她百般保证,裴君慎如今却不敢信半分,也不敢让任何事刺激到她。 末了,他竭力压下心头所有不安,抬手回抱住她。 崔英知道一时半刻很难扭转他的观念,没听见他应声也并不着急,又静静抱了好一会儿才道:“时辰不早了,我们早些歇息,明日也好早些归家。” 话落她便要松开裴君慎,可裴君慎却不舍得让她离开怀抱,竟直接用力一提单手抱起崔英,要带着她一起去浴室。 崔英惊呼一声,顿时拍着他的背,让他放她下来。 裴君慎却在她耳边哑声:“娘子,我只是想看着你,看着你我才能安心。” 这真是拿捏住了崔英的七寸。 她听着心里一软,果然不再挣扎,任由他把她抱紧浴室。 好在裴君慎这回顾及她的身体,言而有信,说只是看着她便真的只是看着她,并未做什么逾距的事。 倒是崔英,看着他面不改色地在她面前褪去衣衫,露出宽阔有力的肩和劲瘦的腰,没一会儿便面红耳赤地想入非非。 * 次日一早,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崔英便与簪秋、谢嬷嬷一起坐上了回裴府的马车。 裴君慎第一次离开南山别苑,是裴叔用那辆装箱笼的马车送他去大理寺上的值。当天夜里,听到别苑小厮来报崔英不回去的消息,他则是策马出城赶来的南山别苑。 烈玉是匹宝马,极有灵性,那夜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一路疾蹄,竟硬生生将马车两个时辰的路程缩短到了一个时辰。 若非如此,裴君慎恐怕不会那么快发现崔英不在房中,更不会及时将崔英从河中救出。 是以今日在出发之前,裴君慎不由先安抚夸赞了烈玉一番,直夸得烈玉扬蹄嘶鸣,他才翻身上马,喝令启程。 马车内,崔英又叫谢嬷嬷和簪秋一左一右地夹在了中间,身上还披着那件熟悉的红衣大氅。 近来天气日渐炎热,她脑门上很快便冒出一层汗,偏生这回是她“自作自受”,连句怨言都不敢说。 大半时辰后,一行人路过白萝村,崔英终于得以喘口气,扬声让簪叔拐道往荀老家中跑了一趟。 这一趟跑得很值,顺利请到荀老和荀女医去司府给司无明看诊不说,荀女医还特意嘱托了谢嬷嬷和簪秋,跟她们说过犹而不及,不用将崔英围得这般严实,若捂出了汗再一吹风,反倒更容易着凉。 类似的话崔英早就对谢嬷嬷和簪秋说过,可惜没有说服力,两人不信。 如今再听荀女医这般劝告,她们才终于信了,回到马车后便为崔英褪了氅衣,又拿起棉帕为她擦汗。 身上总算轻快了些,崔英大松口气,暗道荀女医真是她的救命恩人! 巳末时分,簪叔终于驾着马车停在裴府门外。 紧跟着马车的裴君慎也轻吁一声,勒停了马。 他今日只告了半日假,最多再与娘子用顿午膳,便要赶去大理寺。 因此两人刚一回到静思院,裴君慎立刻便吩咐厨房,让厨房备膳。 然而回到卧房后,娘子却忽然屏退众人,神神秘秘地扯着他的衣袖进了内室。 裴君慎大脑立时飞快运转,在脑中算一遍又一遍的日子,确实快满七日了,娘子难道……想了? “咳。”他顿时不甚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后耳根微红道:“娘子,如今还是白日。” 话音刚落,眼前却忽然出现一本记事册。 裴君慎瞳孔一缩。 崔英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见状便道:“夫君,这本记事册你看过没有?” 裴君慎眸底闪过一瞬暗光,旋即清声否认:“没有。” 骗人,明明就是看了。 他若真没看过,才不会是这种表情。 不过崔英没想戳破他,反而直接将记事册翻到她写下最后那句话的页面。 “玄元三年四月二十二,夜,天生异象血月现。” 这句被裴君慎刻意忽视的话,还有上头那明晃晃的被他故意忘却的“四月二十二”,此刻全都清晰明了地展现在他眼前。 裴君慎面容顿时冷了下来,黑眸深处藏着压抑痛色,一字一顿:“阿英,你想都不要想,我死都不会与你和离。” 就算她不想要他,就算她赤/裸/裸的告诉他——她喜欢上了司无明,喜欢到连司无明一句醉酒之言都会记在心里,他也绝不会放手,绝、不、会。 崔英闻言一惊,杏眸眨了又眨都没想明白裴君慎的脑回路。 “你在说什么胡话?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跟你和离?” 84 第八十四章 风声呼啸 难不成他还真要…… 可裴君慎却不再说话, 甩袖侧身,昂首望向窗外,侧颜冷硬而孤绝。 明显是忍耐到了极点但又不敢对崔英发脾气, 所以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压抑自己。 因为他的沉默, 房中倏然陷入寂静。 崔英默了默,片刻后不得不放下记事册, 凝眉问道:“夫君,你不会是因为昨日清晨……我没说喜欢你在跟我置气吧?” 裴君慎闻言后耳微红,嘴上却迅速否认:“不是。” 哦,那就是了。刚刚死活不应声, 这会儿回得飞快,她若信了这厮的口是心非,真不知道他这股别扭劲何时才能消。 崔英心下轻叹,不由上前一步哄人:“其实我——” 不料她刚一开口,裴君慎就炸了毛,忽然打断她道:“我回衙门处理公务,娘子晚上不必等我。” 他似乎再也无法忍耐, 撂下这句话便转头疾步离去。 崔英懵了懵:“?”堂堂大理寺少卿, 一言不合就跑是什么毛病? 她深吸口气, 急忙追过屏风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什么时候睡,少卿大人,你若是舍得,那今晚就别回来了。” 房门外, 裴君慎听见此言脚步一顿, 须臾,又大踏步匆匆离去。 舍得,他当然舍得, 他为什么不舍得?她都不想要他了,凭什么还要让他心疼她? 裴君慎愤愤不平,极有志气地踩着满肚子气去了大理寺。 丝竹坊乐娘谋害朝廷命官之案表面上结了案,但其实暗中仍有许多疑点,譬如谋害胡侍郎的音娘和谋害许县令的婉娘。 一个正要被赎身,一个已在许县令府上做了两年小妾,这两桩案子看起来都是因爱生恨、嫉而情杀,可若往深处细究却没那么简单。 两人皆是出自丝竹坊,到底是巧合还是寿安另有图谋? 前些时日裴君慎被李玄贞召进宫主审宫女白苏刺杀皇后娘娘一案,他便将此案交由崔瑾继续暗中追查,只是三四个月过去,案情并无明显进展。 如今丝竹坊似乎进入了蛰伏期,先前想要试探裴君慎的琴娘,在裴君慎与崔瑾月初再探丝竹坊时竟莫名规矩了起来。 不知是寿安有所察觉,还是受宫宴封号被降之事的影响。 宫女白苏刺杀皇后一案其实也并未真正结案,她在死前留下血书,剑指幕后之人是寿安。 裴君慎虽不认为白苏所留之言便是真相,但白苏既留了书,按律,便该传寿安询话,只是彼时她已被圣上禁足在公主府,此事便耽搁了下来。 且依李玄贞的意思,他其实也不想裴君慎在寿安禁足之际前去公主府审讯。 到底是他的嫡亲姐姐,李玄贞降她的封号意在敲打,而非与其决裂。 而待寿安禁足期结束之时,裴君慎则带着李裕广、沈季在司无明和莫公公的协助下将整个皇宫的内侍宫女全都审查了一遍:宫女与侍卫偷情者共计二十三人,内侍与宫女有私情者共计十五人,甚至还查到了两名不受宠的宫妃与十数侍卫、内侍偷行苟且之事。 李玄贞得知这些糟心事后气得头疼,足足两夜没睡着。 宫女与侍卫之事倒是好处理些,但凡他们敢于承担,李玄贞皆未赶尽杀绝,各杖二十,便放他们出宫,允他们离开长安成亲;不敢承担、又或者只想风流的,李玄贞的处罚便狠些,杖三十,削官职,流放边关。 内侍与宫女之事就更好办了,宫中本就有宫女与内侍对食的先例,李玄贞将此事交给了莫公公去处置——有才能、可堪用的允了也未尝不可;无才无德却又贪那片刻欢愉的,皆杖三十再驱逐出宫。 最让李玄贞气愤的便是那两名宫妃偷行苟且之事。 偏偏顾及颜面,李玄贞又只能隐秘处置,如此竟耗费月余才取了这些人的贱命。 不过这些事虽糟心,却不是李玄贞最看重的。 找出埋伏在宫中别有用心之人,才是他此次让裴君慎入宫查案的最终目的。 幸而裴君慎不辱圣命,抽丝剥茧,总算在三月下旬寻到了白苏的同伙。 但是他并未声张,除了将疑凶姓名上呈给李玄贞之外,不曾与任何人透露。 李玄贞的想法则与裴君慎不谋而合,顺藤摸瓜、欲擒故纵才是上上策。 因此上月同僚宴会那日,李玄贞便授意裴君慎以“白苏心怀私怨故谋害皇后”之由结了案。 李裕广等人不知其中内情,还以为真的结了案,这才于当晚设下宴席邀裴君慎前去宝春酒楼赴宴。 司无明和崔瑾比较好说话,当时他一提,两人便应了。 裴君慎和沈季却都拒绝了宴请。 只是碍于与李裕广之间的情分不同,所以两人拒绝的方式亦有所不同,一个直白,一个委婉。 后来李裕广才灵机一动,偷袭后方,出主意让司无明写下宴贴分别送去了裴府和沈府,邀两人的夫人一同参宴。 果然,计策奏效,当晚宴会李裕广自觉众人皆是尽兴而归。 可——“司监正出事那日正是四月二十二……早知如此,当日我就不该办什么劳什子宴会,司监正如果没有喝醉酒说胡话,也许就不会一语成戳!” 大理寺,少卿公务房,李裕广垂头丧气,懊恼又悔恨。 裴君慎告假多日,公务积攒了许多,听罢一边垂眸翻阅卷宗一边回道:“李指挥使,你若真觉得愧对司监正,便回去整顿好金吾卫。” “去年八月,沈侍郎之女深夜险遭欺凌;九月,刑部胡侍郎横死东市街头;十一月,谋害许县令的婉娘竟于深夜逃出长安;时至今日,凶徒夜潜司府,伤人后又无声无息的逃走。” “此四桩案件,金吾卫从始至终竟一无所觉。” 他说着顿了顿,放下手中卷宗,看向李裕广的目光凌厉而肃沉:“怎么?金吾卫的巡防是漏成了筛子吗?” 李裕广闻言心里不禁咯噔一声,自从成为金吾卫指挥使,大人从未训斥过他……“是,大人,属下这就回去整顿。” 当初大人交到他手上的金吾卫绝不是如今的金吾卫,甚至有段时间,长安百姓夜不闭户,从不担心会有贼人踏足家宅,因为金吾卫会一巡又一巡,一刻不停地在长安城中巡防。 是从什么时候发生了改变?去年八月么?亦或是更早…… 李裕广并非朽木,经裴君慎一番训斥,他心中很快就有了眉目,离开大理寺后便直奔金吾卫营防。 不想在他离开之后,裴君慎翻阅卷宗的指尖却忽地一顿——四月二十二,四月二十二…… 他目光一凛,瞬间起身疾步往外走,路过崔瑾的公务间时他脚步不停,只抬手在门框上急敲了两下便继续前行。 崔瑾这会儿正要用午膳,还特地让崔达去朱家铺子买了奶酿鱼汤来,没想到尚未来得及喝上一口就被少卿大人急召去办案,他咽咽喉,一番挣扎后果断拿起两个胡麻饼塞进怀中,急匆匆追了上去。 片刻后,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马房。 各自牵了马后,崔瑾才终于寻得空隙问:“咱们这是去哪儿?” 裴君慎翻身上马:“宝春酒楼。” 崔瑾跟着踩上马蹬:“查哪个案子?” 裴君慎沉声:“司无明。” 司无明?崔瑾轻怔,查他的案子为何要去宝春酒楼? 自上月他们一行人在宝春酒楼吃宴之后,司无明便没再去过西市,整日早出早归,踪迹简单清晰,不是在钦天监和司府,便是被圣上叫去了宫中问话。 只是这话崔瑾来不及问,那厢裴君慎便已经沉喝一声,策马离去。 他也只好急忙跟上去,耳边只剩呼啸风声。 * 夜深,风声呼啸。 崔英沐浴后绞干湿发,便走到内室坐塌边,将三本记事册放在了上头矮几上。 不知不觉间,她在这个世界已经生活了两年多,算起来好像快一千天了。 时光如白驹过隙,崔英最初在记事册上记下在安平遇见的人与事时,其实是觉得好玩。 她那时候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回去,所以谁来欺负了她,她又是怎么反击的,她都写在了记事册。 虽未言明,但她想,万一以后真正的崔英回来了,至少会知道她都做了什么事,不会再像她一样迷茫。 可后来养好伤,她一次次尝试回家又一次次失败后,记事册便成了她唯一发泄心绪的途径。 但纵使发泄,崔英也不敢大张旗鼓,只敢隐晦又隐晦的在记事册上写下——“今天又是没能想起过去记忆的一天。” 没人知道她的心事,就连簪秋偶尔看见她的记事册,也只以为她是为了失去记忆而伤怀。 今天,她本是想将这三本记事册给裴君慎看,等他看完,她便要烧掉。 这次回家失败之事给了她教训,她既然决定要走,那在这个世界留下的痕迹便要越少越好。 不过在烧掉之前,崔英到底还是生出了些私心,她想让裴君慎了解真实的她,哪怕只有一部分,哪怕他们相处的时光注定很短暂。 谁知那厮竟莫名其妙犯起了别扭。 唉。崔英沉沉叹气,从到屏风旁探出头,望向房门外。 她早就让谢嬷嬷和簪秋回偏房就寝了,这会儿院子里空荡荡的,连影子都没一个。 难不成他还真要晾她一夜? 崔英秀眉微蹙,走到门前,感受到外头呼啸的冷风,她气哼一声,“嘭”地一下关上门。 这会儿已经三更天了,她最多等到五更天,届时他若还没回来,那她就直接将这三本记事册烧了! 85 第八十五章 身陷囹圄 混蛋,你怎么才…… 房门一关, 风声渐消,原本在风中摇曳生姿的烛火却忽然熄灭。 外间门光线瞬暗,崔英转身的动作一顿, 秀眉微不可见地蹙了蹙。 有人来了。 如此偷偷摸摸,必定来者不善。 她神色微凛,目光迅速巡视卧房,下一瞬, 却见内室烛火也尽数熄灭。 崔英悄悄攥紧拳, 仿佛一无所觉的模样抬脚迈步, 又故作惊疑道:“咦?蜡烛怎么都灭了?” 她边说边朝屏风旁的置物架走去,借着些许月辉寻出放火折子的箱盒。 “啪嗒——”箱盒锁扣被打开。与此同时, 一阵冷风倏然从身后袭来。 崔英眸光瞬冷,身形飞侧,剑鸣声划过耳畔之际她拿起箱盒往身后掷去! 那人显然没想到她会躲过,剑风不禁凝滞在空中, 但也只停滞了一瞬, 旋即攻势更加凌厉, 横空将箱盒劈成两半后便直刺崔英肩骨。 崔英仓促后退, 视线掠过黑衣人泛着寒光的剑身——此人似乎不想取她性命。 否则这一剑便该冲着她的面门、脖颈或者心口来,而不是刺向她的右肩。 然而念头刚刚闪过,黑衣人竟又向她左肩刺来,崔英再次后退躲过,终于摸到面盆架, 紧接着便一个飞踢连盆带水踢向黑衣人。 黑衣人挡得住铜盆却挡不住凌空飞来的水, 身前一凉,她握剑的手顿时微紧,眉间门神色不禁认真了些。 原以为这崔六娘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娘子, 没曾想竟会些功夫。 既如此,她倒想试试其深浅。 下一瞬,黑衣人剑中顿时浸出些许杀意。 崔英眸光忽紧,很快便发现此人功夫远胜宫宴那日行刺皇后的白苏,方才她惊险躲过两招,不过是占了对方轻敌的便宜。 面盆架、置物架、桌几茶盏、屏风烛灯,崔英边躲边挡,没一会儿便耗尽身边物件,被其逼至墙角。 她如今久病初愈,身手体力都远不如从前,几次躲闪下来竟有些气喘,败势尽显。 见此,那黑衣人喉间门不禁发出一声轻蔑短笑。 是道女声。 捕捉到这丝线索,崔英终于锁定敌方身份。 其实此事并不难猜,想取她性命的人除了当初她穿来那日刺“崔英”一剑害其落湖之人之外便只有——“你是寿安公主的人?” 她目光沉静,话落不再闪躲,只静静望向黑衣女子。 此时黑衣女子的长剑正朝崔英颈侧袭去,却在听见这句话的瞬间门倏然偏转剑锋,只堪堪划破她肩头衣袖。 崔英瞳孔一缩,紧绷的心神微松了松——赌对了,她的确没想杀她。 从一开始,黑衣人的剑便不是以取命为目的,而是想制伏她,所以黑衣人才没攻击她的命门。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与此同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慵懒而淡薄的声音:“崔六娘,你确有几分聪慧,可惜太不识趣,若不然……本宫或许愿意多施舍你些时日。” 寿安话音响起之际,黑衣女子长剑一翻瞬间门抵住崔英侧颈。 剑刃冰凉,紧紧挨着她的皮肤,让她动弹不得。 崔英眼睫一颤,余光望向通身玄衣的寿安,轻喘了口气:“如今我既为刀俎之鱼,自然是任尔宰割,不过若只是想看我死,恐怕不值得寿安公主您大驾光临。” 寿安闻言轻诧,红唇不禁勾起:“你倒是有些自知之明。”话落,她抬手轻轻一挥,命黑衣女子收起长剑。 黑衣女子得令,手腕一转便将长剑还鞘。 脖颈间门那股威胁生命的紧迫感顿时消散,崔英不由仰起细颈,抬手摸了摸咽喉。 瞧见她这副劫后余生的有趣模样,寿安眉眼间门霎时漾起笑意:“本宫今日前来只是要你转告阿慎一句话,告诉他,让他不要多管闲事。” “不然你的小命,他可就真的保不住了。” 说到这儿,寿安倏地转身戴起披风兜帽,面露嫌恶地吩咐黑衣人:“动手吧,手法温柔些,别脏了本宫的眼。” 崔英闻言心神一紧,尚未反应过来寿安此言何意,那厢黑衣女子竟又持剑攻来,她下意识闪躲,同时辗转到桌几旁,拿起残存的两只茶盏便向黑衣女子飞去。 此时寿安已迈出房门,听见茶盏碎裂的声音,她凤眸微眯,寒凉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在夜色中回荡起——“崔六娘,本宫只是命她划伤你的脸。” “你听话些,别挣扎,只要哄了本宫开心,本宫自然会对你身边的人宽容些。” “否则……下次你听见的消息,恐怕便不是谁伤了眼睛这等小事。” 然而屋内正与黑衣女子缠斗的崔英却在听见这番话后瞬间门发了狠,在黑衣女子再攻来之时她身形一滞,故意让其刺中肩头,旋即不要命似地向前猛冲,手中攥着碎裂瓷片倏然刺向其脖颈。 黑衣女子目光一凛,只得丢剑后退。 却还是被划出道血痕。 她目露惊疑,视线不由扫过崔英被刺透的肩骨和汩汩流血的手。 与此同时,一道短箭嗖地划破长空,直朝黑衣女子面门袭来,逼得她不得不飞身闪躲,匆匆破门出逃。 门外庑廊下,寿安原本正心情愉悦的等待好消息,不想却先看见自己手下狼狈滚出。 她凤眸中顿时闪过厌恶之色。 废物,这点小事竟都办不好。 “殿下,有人来了。” 黑衣女子却飞快跑到寿安身边,声色着急的护寿安撤退。 此次殿下来裴府,除她之外只带了十名暗卫,但对方人手几何,她们却一无所知。 若盲目缠斗,恐怕会身陷囹圄。 况且,殿下所带暗卫分布静思院四方,按理说在那柄短箭袭来之前,外头应该会先传来打斗声。 然而如今他们却全无动静,极有可能已遭遇不测。 寿安亦想到此处,眸底不禁闪过厉色,寒声:“一群废物。” 却到底惜命,在黑衣女子的护送下匆匆逃进茫茫夜色。 屋内,崔英浑身是血地倚着墙。 裴君慎飞箭后破窗而入,瞧见她这番模样顿时飞扑过去:“娘子!” 他双黑眸瞬红,俯身抱起崔英便往内室走。 崔英忍痛抬眸,借着月下清辉望向他清俊消瘦的脸,心头不禁闪过一丝委屈,本想忍着,然而她明明死死咬着牙,眼泪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扑簌而下。 末了,她索性破罐破摔,气骂道:“混蛋,你怎么才回来!” 她差点就要没命了! 如果不是她对寿安还有两分利用价值,这厮现在就只能看到她的尸体! * 四更天,静思院灯火通明。 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端出卧房,裴淳抱剑守在门外,看着进进出出哭得双眼通红的簪秋,心头莫名闪过丝烦躁。 夫人人没有大碍,就是拔剑时血流得多了点,但如今已经止住,这小丫鬟怎么还哭? 李裕广带着手下在听风堂处理完那十个暗卫的尸体,这才草草洗了洗手上的血,跑到静思院来向裴君慎复命。 寿安此次行事极其周密,不止买通了今日在太安坊巡防的金吾卫,还命暗卫往裴府上下仆从房中投了迷烟。 青玉也未能幸免。 她在察觉异常之际便迅速捂住了口鼻,可大量迷/烟早已钻入心肺,强撑着送出信鸽,她就再也支撑不住,昏倒在鸽房。 此时,青玉被被李裕广救醒后便随其一起来了静思院,就见路上每隔三五步就守着一个金吾卫,几乎将整座静思院都围得水泄不通。 她玉眉微微一挑,不动声色地柔声规劝:“指挥使大人,您此番行事恐怕不合规矩。” 金吾卫是圣上的亲兵,裴君慎身为大理寺少卿只有办案时才有调遣之权。 先前为了救人,她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圣上面前为其开脱几句。 可如今崔氏已然得救,裴君慎若再押着金吾卫不放,那便是狼子野心,有谋反之嫌。 李裕广闻言看都没看她,径直前行:“本官听令行事,有何不合规矩?” “听令?”青玉锁眉,旋即冷笑:“听谁的令?” “我只来得及放出一只信鸽报信,圣上如今恐怕还不知道裴府发生了何事。” 二人说着穿过小花园来到后院,李裕广迈上庑廊,闻言心不跳面不红:“青玉姑娘,你可是忘了裴少卿有圣上亲赐的玉令?” 青玉脚步一顿。 李裕广却不管她,身边少一个瞎叨叨的人,他只觉得耳根子清净,只是走到卧房门外时却被人拦住去路。 “大人正在为夫人治伤,没空见你。”裴淳抱剑而立,语气平淡,威慑力却十足。 李裕广可不敢触大人的逆鳞。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大人收到信鸽时的表情,那真是比当初大人在战场上杀了一千个人都可怕。 因此,即便此刻卧房外间门的门就这么大剌剌地敞着,李裕广也没敢进,只双臂一抱老实站在房门另一侧。 他跟裴淳一左一右,仿佛两个门神。 青玉抬眸远眺,鼻间门不禁发出一声冷嗤:圣上赐其玉令的确是恩宠,可这恩宠岂可越过皇权? 这裴少卿若如此自负,将来恐怕只会步长昭公主后尘…… 与此同时,卧房内,裴君慎终于为崔英处理完伤口,崔英也在剧烈的疼痛中昏了醒,醒了昏。 如此折腾大半时辰,如今伤口终于被包扎好,她整个人却瞬间门清醒,睡睡不着,昏又昏不过去。 疼意绵绵密密,时时刺激大脑,没一会儿她便忍受不住低低呜呜地嘶喊出声。 裴君慎闻声心头一疼,想安抚,可一低头却瞧见自己沾满她鲜血的手,不禁僵硬缩回,只清声哄道:“娘子,裴叔去拿药了,等吃完药就会好,你就不会疼了……” 骗子!胡说!大骗子! 她又不是没受过这罪,上回受伤她断断续续疼了一个月才消停,只不过最疼那几天她的意识都不太清醒。 所以这次是怎么回事儿? 她怎么还不昏?难道受伤受多了还能脱敏不成? “唔……”崔英想着想着肩手齐痛,忍不住又是一声低咽。 待挨过这一阵疼,她才虚虚抬手,指了指方才混乱间门四散在地的记事册,看向裴君慎道:“帮我……帮我捡起来。” 裴君慎循着她的指尖望去,泛红双眸不禁一黯。 86 第八十六章 娘子之命 我莫敢不从。…… 崔英没发现他神色间的变化, 话刚说完,她的注意力就又被身上疼痛吸引了过去。 那厢裴君慎在短暂的黯然神伤后却不得不听从自家娘子吩咐,薄唇紧绷着转身走到窗边坐塌边上, 弯腰俯身捡起散落在地的三本记事册。 他手上血迹半干, 等崔英缓过神再看向他时便发现记事册上沾了好几个血指印。 “嘶……”她倒吸口气,一时竟分不清是被伤口疼的还是被那几个血印渗的。 裴君慎闻声不由加快脚步,急忙返回床头, 他一边生闷气一边别扭俯身, 把记事册放到崔英枕边, 眼眸低垂, 神色落寞:“娘子现在若不想看见我,我可以出去。” 崔英听着一怔,旋即却无奈呼气,这厮又在说胡话了。 可她这会儿疼得厉害, 实在没力气说太多话。 “我……我没说过这话, 你不要乱想。” 崔英轻喘着气, 断断续续地劝了他一句。 裴君慎薄唇紧绷成线,闻言轻嗯一声, 而后便坐在床边,安静而沉默地继续守着崔英。 内室里的气氛似乎忽然凝滞。 崔英缓了缓气,等终于蓄好力气再想开口时便发现裴君慎长睫轻垂, 视线时不时地就会盯一眼她的记事册, 眸光不太友善, 仿佛刚刚结了仇。 “……”她杏眸眨了又眨,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明白,不过就是让他帮她捡本书,怎么就捡出了梁子? “夫君, 你要不要,看看我的记事册?”须臾,崔英深吸口气,试探问道。 虽说她先前自己想得挺好,愿意把自己这几年在安平发生过的事告诉裴君慎。 但其实这事儿也要讲个你情我愿,单她愿意没用,还得对方愿意看才行。 裴君慎闻言却又有些憋不住气,声色一冷:“不看。” 只是一个司无明都快要把他逼疯了,若是再发现娘子过去曾喜欢过其他男子,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崔英杏眸倏睁。 她就是礼貌性地想了想“你情我愿”这事儿,可没真让这厮这么不给她留情! “呼!”沉沉吐出一口气,崔英暗暗咬紧后牙槽:“随你,爱看不看,不看你……嘶,不看你就帮我烧了。” 这语气,裴君慎一听便知她生气了,眉眼间顿时露出挣扎之色,哄人的话却已经说出口:“娘子别动气,我——” 说到一半,他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家娘子说了什么:烧、烧了? 娘子是在说气话还是……罢了,他管这些做什么,既然娘子都说要烧,他才不会给娘子后悔的机会。 素来公正廉洁、铁面无私的裴大人在此事上却满是私心,当即便拿起三本记事册郑重而坚决地对崔英道:“既如此,娘子之命,我莫敢不从。” 话音一落,他便起身走向烛火。 崔英瞳孔一震:“???” 莫敢不从?薛定谔的莫敢不从吗? 她方才让他看的时候他怎么不“莫敢不从”? 行!烧就烧!她才不在乎!只要他将来不后悔就是! 卧房中很快便传出一阵火烟味。 李裕广原本正耐心十足地抱臂等待,闻见这阵烟味却是两眼一瞪,着急冲进房中:“大人,你与嫂夫人出了何事?” 裴淳紧随其后,先前夫人身边的丫鬟簪秋搬走了最后一盆血水,里面的治疗已经结束,怎会忽然冒出一阵烧东西的烟味?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屏风,待看清是裴君慎在内间烧书册,裴淳神色一松,立即抱剑垂首又退了出去。 李裕广这人却有些粗枝大叶,想着既然都已经进来了,不妨就把该办的事办了:“大人——” 然而他刚起话头,便听见裴君慎声寒色沉地下了逐客令:“出去。” 李裕广舌头一打结,立马转了话音道:“是,属下告退。”虽不知自己到底是哪儿做得不妥,但多年来“军令如山”的习惯已经深埋心底,他想都没想就退了出去。 直到走出房门,他看见站在院子中央的裴淳才轻嘶一声,跟过去拍了拍裴淳的肩:“我瞧着嫂夫人像是已无大碍,大人到底何时才能出来?” 裴淳闻言不禁觑他一眼,心下腹诽:这么多年了这厮竟还是如此没眼色,真是难得。 不过他没说什么指点的话,只抱剑望向远处道:“快了,你再等等。” 只要夫人醒着,就有人能管得住大人。 与此同时,卧房内,崔英眼睁睁看着裴君慎烧完了三本记事册,又见李指挥使还在外头等他,果然将裴君慎赶了出来。 李裕广听见身后传来关门声,再看裴淳的目光不免充满赞赏,暗暗向其竖了竖大拇指,他便飞快转身走回廊下向裴君慎道:“大人,那些暗卫口中都藏了毒,我没留住,都死了。” 裴君慎刚刚烧掉了那几本不太顺眼的记事册,心情稍虞,便不再计较李裕广贸然闯入内室的事,闻言只道:“无妨,房中有柄断剑,足可向圣上证明寿安昨夜所行之事。” 天色将明,两人边说边走去前院。 青玉这会儿正在屋檐上坐望,看见两人远去,她顿了顿,没追。 其他事她管不着,且就算是想管也有心无力,但保护崔氏是圣上交给她的任务,她必须做好这件事。 像昨夜这般险些让崔氏丢命的事,绝不能再发生。 前院,裴君慎带李裕广进了书房。 两人在书中待了许久,直到外头天光大亮,李裕广才突然一脸愤懑地推门而出:“不行!我不同意!” 书房里又传出裴君慎沉冷的声音:“回来!” 李裕广脚步一顿,挣扎片刻后到底还是转身回了书房,又将房门重重关上。 他气愤道:“大人,昨夜调遣金吾卫乃分明是我与您一同做的,如今我怎可让您一人去圣上面前揽罪?” 之前青玉提醒李裕广的时候,李裕广并不当一回事,直到方才在书房中经过裴君慎点拨,他才明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道理。 正因如此,他才更要与大人同进退,怎可在这种时候独善其身? 那岂不就成了不忠不义之徒!? 两人年少相识,裴君慎当然了解李裕广心中所想,但正是因为了解,他才更要将李裕广从计划中剔除出去。 “你可曾想过,倘若你与我一同去圣上面前认罪,圣上会作何想?” 李裕广闻言摇摇头:“我不知道,可不管圣上怎么想,最多也就是将我革职查办。大人,当年是您从战场上救了我的命、又提拔我做副将,我这才有了一官半职,便是后来那龙椅上要换——” “慎言!”裴君慎沉声打断他,眉眼间少见地闪过凌厉之色。 李裕广自知失言,气势一下就弱了下来,但该说的话他却还是想说完:“总之、总之我能有从龙之功还官运亨通,皆是受大人提携,如今大人遇事,我断不可能做那忘恩负义之人。” 裴君慎听着不禁闭眼揉了揉眉心,李裕广脾气犟,看来只能下猛药。 沉默须臾,他黑眸倏睁道:“昨夜我一时情急行事有失分寸,圣上便是因此而降罪于我,如你所说,最多是革职查办。” “但你若执意与我同仇敌忾,那在圣上眼里便有结党营私、意图谋反之嫌,届时恐怕便不是丢官帽那么简单,而是丢命。” 李裕广闻言两眼顿震:“大人,不至于此吧?你我二人虽犯了些错,但对圣上皆是忠心耿耿,圣上怎会如此猜疑?” 若真像大人说得那般严重,届时至少要丢两府之人上百口的命。 他一人死不足惜,连累他□□儿老小命丧黄泉却是罪孽深重。 “三人成虎,圣心难测。” 裴君慎黑眸沉沉,说罢又辅了一剂温药:“况且金吾卫如今并不太平,你若当真被革职查办,岂不是正遂了他人之意?” 李裕广闻言面色微凝,好一会儿他才拱手领命:“大人所言极是,是我一时糊涂。” 小不忍则乱大谋。 今日之事便是赤生生的例子,他若轻而易举便将金吾卫指挥使之位拱手让人,将来大人再需兵力之时岂不就犯了难? 而裴君慎见他终于听劝,不禁扬眸望向他处。 三年筹谋,成败在此一举。 * 约莫卯末时分,崔英吃下簪秋送来的药后,总算感觉身上的疼痛消了些,人也犯起困,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她这一睡就睡得有些久,除了中午和傍晚时分被谢嬷嬷叫醒,迷迷糊糊地吃了点粥又喝了碗药之外,她几乎一直没什么意识。 直到次日晌午,明晃晃的日光从窗棂照进床帐,崔英才又被肩上的疼痛给唤醒。 她下意识抬起只手想捂捂伤口,不曾想竟一不小心选中了受伤的那只手,手心里瞬间蔓延起一阵绵密的疼。 “唔。”崔英发出一声闷哼,额头也冒出层汗。 此时裴君慎却不在卧房。 崔英疼完,察觉身旁空落落,不由狐疑地巡视了一遍卧房。 奇怪,昨晚人分明回来了,她在睡梦中闻到了裴君慎的气息,而且他似乎还搂着她的腰躺在了她身侧。 难道……他今日没有告假,已经回大理寺上值去了? 这般一想,崔英心头不禁升起一股闷气,她不是不识大体,但她毕竟受了这么重的伤,那厮怎么都该多陪她两日吧? 然而她念头刚落,耳边却忽然隐隐约约地听见道尖细的嗓音—— “……大理寺少卿裴君慎擅调金吾卫,朕心甚痛,今撤其少卿之职以示惩戒,另命其择日赴定西任刺史……” 外头传旨的公公声音时强时弱,崔英听得断断续续,但总算听明白了李玄贞这道圣旨的旨意。 可是为什么?明明是寿安命手下行凶伤了司无明双眼,又深夜潜入裴府命人伤她,为何却是裴君慎被贬外放? 他若走了,这满长安城还有谁敢查寿安的案子? 崔英杏眸轻压,一时竟顾不得伤口疼痛,强撑着下榻往院外走去。 这世上若当真没有王法,她又何必规规矩矩做人? 不想刚走两步,却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唔!”崔英痛哼,眼里瞬间浸出泪花。 院外,裴君慎刚从莫公公手中接过圣旨,闻声目光一凛,顿时飞奔回房,就看见崔英单手撑地,正在艰难爬起。 裴君慎急忙穿过屏风,半跪在地将人抱起,担忧道:“娘子疼不疼?你要做什么唤我便是,下榻做甚?” 崔英气瞪他:“我伤得是肩膀和手,又不是腿,怎么不能下榻?” 裴君慎清声解释:“可你昨日喝的药中有安神镇痛之物,如今药性尚未散尽,娘子的双腿便蓄不上力。” 怪不得她感觉浑身都没有力气,原以为是伤口太疼所致,没想到竟是吃药之故。 “那你抱我去见外头那位传旨的公公,我有话与他说。”崔英急道。 裴君慎却没听,反将人抱回床榻后才道:“娘子想与莫公公说什么?圣上已然下旨,如今说什么恐怕都无用。” 崔英杏眸里闪着水光,神色却异常坚定:“怎么无用?我要去请旨守皇陵。” 裴君慎瞬间明白崔英用意,她愿囚自己半生,来换一个将寿安恶行宣之于众的机会。 他面容不禁一沉:“不许去,娘子若自请去皇陵,为夫岂不就成了守、活、寡?” 87 第八十七章 你正经些 我不是一时兴起…… 日头正盛, 热气上涌。 外头莫公公由裴叔陪着似乎正在往小花园走,脚步声渐行渐远。 崔英察觉外头情况再听见他这般不着调的话,只觉得心头的气愈发上头:“你正经些, 我是认真在向你说此事,不是一时兴起。” 话落肩骨忽地抽痛,她咬了咬牙, 深吸口气,继续道:“寿安不止伤了我, 她还伤了司监正,伤了许多无辜之人,若不将其绳之于法, 她日后还会伤害更多我们身边的人, 裴君慎——” 崔英一字一顿地叫他的名字,眉眼沉重而哀伤:“我不能再什么都不做了。” 她曾经逃避过,逃避这个时代的规矩礼法,也逃避寿安有形无形间带给她的压迫。 她一直觉得只要回了家, 这里的一切都会变成过眼云烟,所以始终明哲保身,躲在壳里,任凭事物变迁。 可如今才明白,她其实早就是局中人,从她穿来那一天成为崔氏六娘开始, 命运的齿轮便已经毫不留情地向前旋转, 如果一直躲在原地不动, 那么等待她的,便只有被命运碾碎的下场。 恍惚间,裴君慎似乎在崔英身上又看到了她不言不语那几日的模样, 一种仿佛会失去她的巨大恐慌汹涌袭来,他心头微滞,好一会儿才吐出口浊气,沉道:“娘子,此去定西,是我主动向圣上请的旨。” 此事裴君慎原本想瞒着崔英,等到将来一切尘埃落定再将真相告诉她。 然而方才那一瞬的恍惚却让他忽然发现,他自以为是的“为娘子好”其实从不是娘子想要的。 或许当日他在荀宅门外再次遇见娘子时,她就已经不是需要呵护的娇养丝雀,而是展翅高飞的天上鸿雁。 四年,四年足够一个人脱胎换骨。 当年在永乐公主府任人欺凌的小姑娘早已长大,也早已忘记那些前尘往事。 思及此,裴君慎眼睫低垂,伸手揽住崔英没受伤地左肩,继而在她耳边用低到不能再低的气音接着道:“圣上已经决意惩治寿安,可她身后势力不容小觑,若想动她,必要先瓦解在暗中拥护她的士族,定西节度使谢永长便是其中之一。” 崔英闻言轻怔,立时抬起一只手掰过裴君慎半边脸,压低声音:“你此言当真?” 裴君慎轻轻颔首。 崔英双眸一亮,方才那些沉重哀伤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都松快了下来。 原来裴君慎和李玄贞这两人是在唱双簧,她还以为李玄贞当真昏庸至此,不管寿安犯了什么错都会护着,却原来是忌惮她身后的士族,这才始终隐而不发。 “那你……嘶,快去送送莫公公。”心神一松快,崔英身上的痛感瞬间回笼,刚一开口说话便觉得浑身泛疼。 “嗯。”裴君慎应声,缓缓扶着崔英躺下:“娘子快躺下歇着,我去去就回。” 崔英闻言杏眸轻眨,听话地冲他点了点下巴。 裴君慎见状轻笑,拿过薄被为她盖住身子便起身离去。 不过他刚走到屏风处却又忽然折回来,快步走到床前,又低声附在崔英耳边道:“寿安对司无明出手乃是想扶她的人得到钦天监监正之位,与娘子无关,你莫要自责。” 说完,他迅速起身,这才脚步飞快地匆匆离开。 崔英望着裴君慎修长入竹的坚毅背影,黑眸一眨一眨,好一会儿都没想明白他为什么安慰她安慰的这么着急……? * 定西乃是中州,其定西刺史之职乃是正四品下,看着似乎只比大理寺少卿低上半级,但加上“远离长安,外放至此”这八个字,意义便大不一样。 因此不过一夕之间,裴君慎“失宠”的传言便传遍了百官宅邸。 次日王氏来探望崔英时便向崔英提了此事,问她是否需要崔嵩明替裴君慎在圣上面前周旋一二。 崔英摇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伯娘,天子盛怒,如今大伯若为夫君,恐怕会无端受牵连,也会让圣上更加不喜夫君。” “昨日夫君与我说过,他想安安静静地去定西,到了那儿好好做事,等圣上气消了,或许便会让他回长安。” 得知小两口有主意,王氏便没再多言。 况且她觉得离开长安也没什么不好,这破地方不知是不是与英儿犯冲,短短半年,竟让英儿几次三番遭受大难。 只是定西并不算是个好去处。 王氏担忧道:“定西节度使谢永长是谢氏的嫡兄,你在安平时与谢氏不对付,到了那儿,你与裴二郎可要小心些,别被他使了绊子。” 崔英闻言轻应,心底默默记下了这层关系。 待到傍晚,裴君慎去大理寺交还钥匙与各种印鉴回来后,她便将此事告诉了裴君慎,让他多个防备。 至于跟裴君慎去定西这事儿,崔英其实还没想好。 她明白昨日裴君慎对她的安慰。 寿安私欲熏心野心勃勃,她所行之事、所害之人皆是她的错,崔英不必为此太过苛责自己。 可有些事无法不在乎,比如寿安的确会因为她与裴君慎而伤害他们身边的人。 现在外面的人并不知那天晚上潜入裴府伤害崔英的人是谁,皆以为是裴君慎这些年铁面办案结下的仇家,对付不了裴君慎,才悄悄对崔英下手。 偏偏如今还不能将真相宣之于众。 身边之人没有防备,她若再随裴君慎去定西,将来一旦寿安出手伤了他们,她后悔都没地方后悔去。 好在裴君慎并非即刻就要赴任,她这次伤得不轻,再加上年前宫宴时救过皇后娘娘,李玄贞自登基以来,肃行仁政,是以他虽对裴君慎动怒,对崔英却要宽仁,便特允裴君慎赋闲三月,待到八月份再启程前往定西。 崔英还有时间慢慢想。 转眼便进了五月,天气越发炎热,裴府水榭对岸的花圃长起了郁郁葱葱的夜落金钱。 崔英的伤口结了痂,裴君慎也在荀老的引荐下请了位府医。 府医名唤仲和,曾与荀老同在太医院任职,只是后来患了腿疾,治好后便有些跛脚,遂被太医院革职。 他心灰意冷回老家做起了游方郎中,勉强糊口。 此次来长安,乃是其子仲席赴长安参加秋闱,路上盘缠不够,他与妻子不得不变卖家宅,与儿子一同奔赴长安投亲。 然而时过境迁,当年得他帮扶在长安城落下脚的远亲如今却不愿收留他们一家三口,只还他三两银子,说是两清。 仲和气极,可多年来的郁郁不得志早已压弯他的脊梁,与妻儿在长安苦撑月余后他到底还是抛下尊严,去荀门药堂求了当年在太医院与他势如水火的荀老头。 仲和本是做好了被人讥讽嘲笑的准备。 可真见到人,两个当年为争太医令之职而水火不容的人却极其融洽的在竹心亭中饮了半晌的酒。 次日,荀老便将仲和引荐给了裴君慎。 多年亦敌亦友,荀老哪能不了解仲和的性子? 别看今朝两人饮酒饮得欢畅,但若真让仲和在荀门药堂做事,时日长了,恐怕两人又要大打出手。 荀老老了,只想含饴弄孙,不想再在这些事上耗费心神。 仲老得知能来裴府做事也是大松口气,当年姜皇后将他逐出太医院之时长昭公主便为他求过情,后来他执意离开长安,老裴侯还在城门口送过他。 这份恩情,仲老始终记在心里。 如今能为长昭公主和老裴侯的二公子出一份力,他求之不得。 六月初,夜落金钱开始开花,崔英的身子在仲老的照顾下已经大好,痂痕脱落,露出细白皮肤,比她上一道疤痕要高上半厘,瞧着还挺错落有致。 夜里,崔英换衣入睡时,裴君慎手指轻轻抚过她的伤痕,眉眼微沉道:“娘子,定西刺史杨弘鉴突发恶疾,于上月二十七日晚病逝,讣告今晨刚刚递进长安,明日,圣上或许便会下口谕,命我先去定西赴任。” 杨公年前回长安述职,便向圣上提过他年事已高,想要告老还乡。 可当时李玄贞手中尚未选定接替杨公任定西刺史之人,此时便暂且拖了下来。 四月底,择定裴君慎前往定西接任刺史之位时,李玄贞还往定西发了封诏书,让杨公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平日里不必太过操劳,诸多琐碎事宜可待裴君慎过去之后再行处理,他只需处理些急事便可。 上月中旬,杨弘鉴还向长安递了折子,说自己身子骨还算硬朗,多谢圣上惦念。 没想到不过半月,竟就撒手人寰。 崔英听罢眉心紧锁:“夫君以为,杨公当真是因突发恶疾而病逝的吗?” 裴君慎为崔英拢起衣襟,薄唇轻启:“未有实证,不可定论。” 崔英闻言顿了顿,定西节度使谢永长是寿安的人,杨弘鉴杨公则是拥护李玄贞登基的老臣,他这般说想必也是觉得杨公的死有蹊跷。 沉思须臾,她走到床榻前坐下,道:“此行凶险,夫君过去后要多加小心。” 裴君慎淡淡颔首,见崔英上榻后便熄了外间的灯,只留下床头那一盏,继而钻进床帐中道:“这两个月娘子安心在长安修养,我会将裴淳留下,待你身子全好了,再让他和青玉护送你去定西。” 崔英闻言轻轻眨了眨杏眸。 光线昏暗,她盯着头顶床帐静静望了好一会儿,才深吸口气道:“夫君,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裴君慎闻声翻过身,忽然不顾夏日炎热的将她拥进怀中在她耳边厮磨,嗓音喑哑:“何事?” 崔英垂下眼睫,先倾身吻了吻他的喉结,然后才声若蚊呐道:“我可能……更想留在长安。” 88 第八十八章 郡主殿下 真是鬼话连篇。…… 裴君慎好一会儿没说话。 崔英窝在他怀里, 静静感受着他的沉默。 她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答应,可此事她心意已定,即便他不答应,她也不会跟他去定西。 “夜深了, 睡吧。”良久, 裴君慎却顾左右而言他, 既不答应也不否决, 只搂着她的双臂紧了紧,而后便阖上双眼用下巴蹭了蹭崔英的脑袋。 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安心睡着。 崔英已经习惯了。 具体也说不清是从哪天起,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上个月她发现他这个粘人的习惯时,他已经蹭地极其熟练。 但崔英不会轻易叫他糊弄过去,闻言便道:“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话落就拱拱身子在他怀中寻了舒服的姿势, 然后才闻着他身上清新的皂角香闭上双眼。 裴君慎没想到竟被反将了一军,顿时闭着眼哑声开口:“我没答应,娘子,此事重大,你总要让我考虑考虑。” 哼, 真会倒打一耙。 崔英忍不住掐了把他结实的腰, 懒声低喃:“下回你有什么话就直说,我还能管着你不让你考虑么?” 裴君慎一默, 旋即喉间不禁溢出声低笑:“遵命,郡主殿下。” 崔英听着怔了怔, 一转眼她被册封为郡主竟然都快半年了,只是这半年来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府中卧床养病,对这个封号几乎没有实感。 可如果用来制衡寿安, 这个封号却是大有裨益。 昏暗光线中,崔英缓缓睁开双眸,望着床帐外微弱跳跃的灯火陷入沉思。 * 如裴君慎所料,次日巳时,宫里传来圣上口谕,命裴君慎于六月十五之前抵达定西上任。 定西位于长安西北方向,路程大约八百里。若骑快马,五日可达;马车则要慢些,需得七日。 今日是六月初六,李玄贞给他们留出了充足的时间,八成也是想着崔英会与裴君慎同去定西赴任。 可崔英想留在长安的态度很坚决,接到口谕后她便拉着裴君慎回屋中收拾起了他的行囊。 这一去,他至少要待到腊月,如今正值炎夏,衣衫大多单薄,崔英为他往箱笼里装十余套竟都未将箱笼塞满。 不过待到整理冬日要穿的衣衫时,一只箱笼便明显不够用,算上氅衣,竟足足装了三大箱。 但这还不算完,此外还有鞋子、兵器、书册等等等等,一直忙了两日,崔英才总算指挥着裴君慎忙完。 傍晚时分,她站在廊檐下,手中拿着单子,目光认真地扫过院子里林林总总十数只箱笼从头到尾对了一遍,确认齐全无误后终于大松口气,转头望向裴君慎道:“都准备好了,夫君明日便可让裴叔启程,将这些东西先送去定西刺史府。” 裴君慎这两日任劳任怨,眼睁睁看着娘子为他这趟去定西几乎搬空半个裴府,仿佛以后再不回来了似的。 若娘子随他一起离开长安,别说是半个裴府,便是娘子想将整个裴府都搬去定西,他也没有二话。 可娘子不愿去定西……裴君慎黑眸幽幽,忍不住望着崔英叹气道:“娘子就这般不想见到我吗?” 崔英闻言一怔,杏眸眨巴眨巴,有些莫名——刚才还好好的,这厮怎么突然又说起了胡话? 院子里,这会儿还站着刚跟他们一起忙完的簪秋和谢嬷嬷,以及簪叔和裴叔,四人听见裴君慎这话顿时面面相觑,识趣地退了下去。 崔英余光瞥见偷笑的簪秋,不由嗔瞪裴君慎一眼,拽着他的衣裳将人带回卧房。 屋里放着冰,甫一进门,便觉得通体凉爽。 裴君慎瞧一眼方才在屋外晒出薄汗的娘子,自觉便从面盆架上拿起棉帕来为她擦去细密汗珠。 崔英仰着头,任他在她脸上作乱,同时轻咳一声安抚道:“夫君,你去定西是做正事,我过去又帮不了你什么忙,不如就在家中等你,也免得拖你后腿是不是?” 岂料裴君慎竟耍起了无赖,闻言薄唇一绷,便道:“不是,娘子不在,我只会吃不好也睡不好,无心办事。” “……”真是鬼话连篇。 崔英杏眸微眯,顿时不想安抚他了,索性直接哼道:“是吗?那当初有人为了办案子里里外外给我下了许多圈套的人是谁?啊?不是你吗裴大人?” 裴君慎顿时噎住,一阵失语。如铁一般的前尘往事,让他瞬间没了耍赖的底气。 这两日他始终没给娘子答复,便是想找机会让她改变心意,可娘子却不肯给他半点机会,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她只要一发现苗头,便会毫不犹豫地泼他冷水。 “娘子……为何想要留在长安?”默了好半晌,裴君慎收起棉帕,背过崔英长睫轻垂,忽然低低沉沉地问了这么一句。 崔英闻言默了默,望着他的背影道:“你还记得我受伤第二日,莫公公来静思院宣旨时,我说过的话吗?” 她说着微顿,沉吸口气,然后才接着一字一顿地复述——“我不能再什么都不做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他有他要做的事,她也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裴君慎却又是一阵沉默。 他走到面盆架前,将棉帕搭回了架子上,而后垂首望向面盆,有些逃避似地使劲儿净手。 崔英直看见他将手指搓得通红,眉心一皱,走过去制止住他:“裴君慎,你这是做什么?” 从前那个端方有礼、进退有度的裴大人到底去哪儿了?这人如今怎么动不动就闹脾气? 这厢崔英忍不住腹诽,那厢裴君慎却快要忍耐到极限。 他倏地抽出被崔英握在手心的双腕:“娘子既想留在长安,那便留下。”——话落长袖一甩,便沉着脸离开了卧房。 崔英一瞧便知他这是又生气了,不过气就气吧,等他到了定西之后忙起来,就没时间生气了。 她没管他,径自在房中歇了半个时辰,直到瞧见外头天色渐黑才传了晚膳,然后出门去前院给某人递台阶。 不想到了前院,裴叔竟告诉她裴君慎半个时常前就骑马出门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崔英眨了眨眼,有些诧异:“他有说去何处吗?” 裴叔摇摇头:“大人没说,不过……大人马上要走,会不会是去见相熟的友人,向他们辞别?” 崔英听着点点头:“是该如此。” 明日裴叔便要带着行囊先去定西,裴君慎在长安也只能再逗留两三日,时间紧,他若是相熟的友人多,怕是都不一定能见完。 这般想着,崔英不疑有他,便与簪秋回了后院用膳。 裴君慎这天晚上回来的很晚。 崔英睡得都有些迷糊了,才感觉床榻一沉,身边涌来熟悉的气息。 她下意识转过身,摸到人以后便顺着记忆钻进他怀里,呓语似地问:“你去……见朋友了吗?” 裴君慎听见她的话时身子似乎僵了一瞬,待看见自家娘子依旧睡得很沉,连眼皮都没睁开时他才微松口气,低低“嗯”了一声。 崔英便没了话音,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没一会儿就又沉沉进入梦想。 裴君慎抱紧她,垂首在她发间落在浅吻,一夜好眠。 第二天,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崔英便醒了过来,没想到一睁眼就看见裴君慎正在更衣。 她静静欣赏了他一会儿,直到看着他扣上腰封,才略有些不舍地哑声开口:“夫君,你今日还要出门去见友人吗?” 屏风旁,裴君慎动作微顿,转身道:“不去,昨日都见完了,今日在家陪娘子。” 他面色如常,看模样似乎已经不生气了。 崔英嗅到不同寻常的意味,往常这厮就算气完了都还要别扭两三日,这回怎么消气的这么快? “你……昨日去见谁了?”她好奇道:“我认识吗?” 裴君慎又转回身,继续整理衣襟:“是我从前在长安的旧友,娘子若想见他,待我年节时从定西回来便邀他过府一叙。” 崔英起身下榻,忍着笑点了点头:“好,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竟帮我哄好了夫君。” 裴君慎背影又是一顿,后耳根微不可见地闪过道可疑的红。 然而崔英说完话去了浴室洗漱,没瞧见他这般可疑姿态,等她洗漱完出来换衣,裴君慎则已神色淡然地坐到长榻上看书。 崔英瞧他一眼,走到衣柜前,又问:“夫君打算哪日出发?” 李玄贞定死了日期,要裴君慎六月十五之前抵达定西,即便他这回不坐马车,骑快马赶过去,最多也只能待到初十那日,六月十一一早便要快马加鞭地出城。 今日已是初八,如此算来,他只能在家待三天了。 崔英想着,眉眼间不禁闪过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不舍。 不料此时,裴君慎却突然说道:“明日,明日一早便走。” 崔英一惊,倏地转身看他:“明日?这么快?你、你要坐马车去定西吗?” 裴君慎见她这般惊讶,心头悄悄升起希望,试探问道:“娘子可是不想与我分开?若是如此,待你身子好了,我——” “唔,不是。”崔英忙不迭打断他,微红着脸转移话题:“夫君来帮我选身衣裳吧?你觉得我今日穿哪身合适?” 裴君慎的希望瞬间破灭,好不容易恢复如常的脸色似乎也沉闷了下来。 但他还是从善如流地放下书册,走到衣柜前为崔英选了身浅杏色齐胸襦裙。 崔英有些懊恼,这厮好不容易叫有人劝解好,她干嘛哪壶不开提哪壶,问他什么时候走? 她接过衣裙,后悔地咬了咬下唇。 裴君慎又回长榻上坐下了。 崔英捧着衣裙进了浴室,在里头挣扎了好一会儿,末了,她终于下定决心褪去中衣,从那身齐胸襦裙里挑出下裙来束在胸上,继而红着脸走到门边瞧了瞧门壁道:“夫君,你进来帮我一下。” 裴君慎闻声抬眸,不疑有他,放下书册后便走进浴室。 不料甫一进门,他竟忽被娘子堵在门壁前。 89 第八十九章 不辞而别 唉,裴兄你不懂…… 从清晨到日暮。 裴君慎算着时辰, 直到崔英必须要吃避子药的前一刻,才意犹未尽地放过她。 崔英早就后悔了, 哄人方法千千万, 她本是偷懒才选个省事儿的,不想却是羊入虎口被裴君慎好一通拆骨入腹。 夜幕四合,崔英沐浴绞发后便再提不起半点力气, 勉强撑着用了几口晚膳、喝了药,她就往榻上一躺, 不堪疲累地钻进衾被中。 裴君慎却精神奕奕衣袍松散地坐倚在床头,长长的眼睫低垂,黑眸深深望了崔英许久才躺下来拥她入怀。 今后, 他再不会让阿英受伤。 次日, 未到寅时,裴君慎便从睡梦中醒来,悄无声息地背起行囊离开了太安坊。 马蹄声踏破夜色, 他一路疾奔出城, 却并未往定西方向而行, 而是在甩开追踪暗探后改道奔去了南山。 雾气蒙蒙,凉风阵阵,不一会儿便见乌云压境,凌空响起雷鸣, 豆大的雨滴毫不留情地砸向大地。 南山山脚下, 裴君慎玄衣蓑帽骑马踏进山林,直到林间深处, 他才无声勒马伫立于黑暗之中等候。 雨幕瓢泼如帘,沉风吹落枝叶,一人一马, 天地苍茫。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林叶异动,一行身穿蓑衣面戴鬼脸之人瞬间落于裴君慎身前,跪地齐声:“二公子。” 裴君慎黑眸沉静,目光从七人身上一一扫过,负手沉声:“有劳诸位,保护好她。” “是。”只听众人声若钟鼓低鸣,将瓢泼雨幕都震出颤漪。 * 与此同时,南山别苑。 司府老管家陈伯望着天边忽然下起的瓢泼大雨,不禁犯起愁。 厢房内,司无明听见雨声,早早醒来,抹黑往门外走时却不慎撞到什么东西发出“嘭”地一声巨响。 陈伯闻声吓一跳,急忙推门进屋:“公子?公子您没事吧?” 厢房中陈设简单,裴大人是个有心的,昨日将公子接来此处后便这厢房中容易磕碰到人的物件全都搬去了隔壁房间,只留下床榻、桌几并着衣柜等几样必用之物。 没想到公子却还是撞到了桌角。 “无碍。”司无明声音淡淡,眼睛上覆着一层薄纱,失明已近两月,他却还不能适应看不见光的日子。 陈伯搀扶住他,见状也不敢多说什么,只问:“公子起这般早,是要去何处?” 司无明道:“裴兄来了别苑不曾?” 陈伯下意识摇了摇头,摇完才想起自家公子看不见,不免喟叹道:“不曾,这会儿才刚到卯时,裴大人想必还未走出家门,公子可要再歇歇?” 司无明唇色淡薄,轻轻摇头:“不必了,收拾行囊,等裴兄一来我们就走。” 昨日傍晚,裴大人突然到访司府,也不知跟公子说了什么,竟让本该好好在府中养伤的公子答应跟他一起去定西赴任。 定西那地方虽不贫寒,但到底比不上长安富庶,真不懂公子为何答应。 陈伯默默腹诽,忍不住劝道:“公子,您真要去定西?那地方可没有曾医令也没有荀老,裴大人便是再有能耐,恐怕也找不到比他们二老医术更好的大夫。” 司无明嘴角不禁牵起一丝苦笑:“陈伯,你以为,我的眼睛当真还能好吗?” 陈伯一怔:“公子,您别这么想……” 司无明早已听够劝慰的话,闻言摆摆手示意陈伯不要再说,浅声道:“去办事罢。” 唉。陈伯心下低叹,但到底不敢再说什么,轻“嗳”一声便去收拾行囊。 不想裴大人竟比他们预料的早到了许多,两刻钟后,裴大人竟与别苑来送早膳的管事一同来了厢房。 陈伯刚刚将行囊收进停在厢房院外的马车,瞧见来人,不免有些讶异:“裴大人?” 司无明此时正呆坐于屋中,闻声侧耳:“裴兄?你来了?” 裴君慎低不可闻地嗯了声,继而让管事放下早膳,沉声道:“先用早膳,用完早膳我们便启程。” 外头的雨仍哗哗啦啦地下着,司无明却将裴君慎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晰无比,他不禁轻笑一声:“看来失去眼睛也并非全是坏事,至少我的耳力比从前灵光不少。” 裴君慎闻言神色从容地将碗筷放到他跟前,清声:“还能苦中作乐,看来传言果然信不得,你也不像他们说得那般要死要活。” 司无明听得面色一晒:“裴兄,你此言有失偏颇,长安城中哪有人传我要死要活,他们传的明明是郁郁寡欢。” 裴君慎淡淡垂眸,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道:“有何区别?” 司无明:“……”那区别可大了。 要死要活显得他多矫情,郁郁寡欢才会令世人可怜可叹又可悲地感慨他“年少成名惊艳世人却又中途湮灭”的悲惨人生。 可这些话说出口还是怪难为情的。 司无明默了默,摸着桌檐端起碗筷,最后只故作深沉地轻叹一声:“唉,裴兄,你不懂。” 裴君慎险些失语:“……用膳罢。” 早些用完便能早些启程,他昨日勤劳耕耘一整日才拖住娘子,让娘子没心思想其他,今日绝不能出任何纰漏。 半个时辰,当烈玉跟在司府马车后头在雨中疾踏马蹄,裴君慎才终于放下心。 另一厢,崔英才刚刚醒来。 雨打芭蕉,一夜好眠,她睁开双眼时瞧见窗外乌压压的天色还以为时间尚早,见枕边无人便起身在房中寻起了人:“夫君?夫君?” 她扬声唤人,却始终无人应答。 崔英凝了凝眉仔细环视房中,这才发现裴君慎昨日收好的小包袱和他的佩剑全都不见了,心头升起股不妙猜测,她急忙冲到外间,打开房门就向院子里喊了声:“裴君慎?” 簪秋和翠柳早在三刻前便守在廊下,见状不由好奇道:“姑娘,姑爷不在房中吗?” 昨日姑娘和姑爷传了好几回水,她和翠柳想着两人都累了,是以哪怕觉得今日姑爷起得比从前晚些也未敢打扰。 崔英看向簪秋:“没有,他不在,你和翠柳是何时起身?可听见什么动静?” 簪秋轻轻摇头:“奴与翠柳半个时辰前便出了偏房,除了雨声再没听见别的声响。” 翠柳闻言跟着点头,然后问:“姑娘,可要奴去门房问问?” 崔英沉思片刻后颔首:“好,你打好伞,速去速回。” 翠柳应声,从耳房里拿了伞便脚步匆匆地赶去门房。 因着崔英决定留在长安,所以除了先一步随裴叔去定西的孙宝,裴君慎没有带走任何一个裴府的仆从小厮,就连裴淳也被他留下来保护崔英。 裴淳醒来时瞧见夹在门缝中的那封吩咐他留在长安的信,立马就脚步匆匆地赶来了静思院。 约莫一刻后,翠柳前脚回来向崔英禀报了裴君慎的去向,后脚裴淳便敲响了静思院院门求见裴君慎。 崔英此时穿戴妥当,听见谢嬷嬷传话,当即去前院见了裴淳。 而裴淳在前院厅中,远远便看见来人是夫人,他心底顿时就明白了什么:大人恐怕已经走了。 片刻后,当夫人迈进前厅,他果然听见预料中的答案—— “方才翠柳去问过孙宝,裴君慎早在寅时便策马离城赶去定西了,你若有事找他,恐怕要去定西的刺史府。” 崔英话音里含着一丝对裴君慎的迁怒,哪有人像他那样一声不吭半夜偷偷溜走的?她又不会拦着他去定西!! 裴淳却摇摇头,将裴君慎留下的书信交给崔英:“夫人,大人吩咐,让属下留在长安。” 此事裴君慎倒是说过,但崔英以为早在她说她不会定西的时候他就改变主意了。她从裴淳手中接过书信,望着那上头的内容渐渐凝眉:“他让你留下,那他身边还有何人可用?” 裴淳抿唇未语。 从前大人身边除他之外还有裴沅和李京楼,后来他们二人犯错被大人逐出长安,圣上曾说要再赐圣上两名暗卫,可大人却拒绝了。 如今大人又让他留在长安…… “你快去定西找他。” 崔英阖起书信,一看裴淳的神色便知他也担心裴君慎:“我在长安无事,留你在此太过屈才。” 裴君慎早与她讲说,裴淳本该有大好官途,却执意留在他身边做暗卫,只在金吾卫挂着一个八品虚职。 这是他们曾经出生入死的情谊,崔英拎得清,不会糟蹋这份情谊。 岂料裴淳闻言却道:“夫人言重,大人既留属下在长安,属下便不会负大人所托,定会竭尽全力保护夫人。” 崔英听罢微顿,没有硬劝,而是转身去书房写了一封信交给裴淳,然后道:“不知小裴大人可愿为我,往定西刺史府送一封信?” 裴淳轻怔,低头看向信封上的俊逸字体:“夫人,这……?” 崔英抿唇淡笑:“如此,裴君慎便是生气也只会气我,不会迁怒于你的。” 裴淳面色一晒,羞愧垂首,大人有命他并无怨言,可就这般让他留在长安,他也的确有些担心。 裴叔功夫平平,若遇上什么险事,别说保护大人,说不定还得大人分神来救人。 他的功夫虽比大人差上一截,可遇险之时多少能抵挡一阵,助大人寻一份生机。 “属下……多谢夫人。” 裴淳拱手作揖,这一刻,他打从心底认同了崔英。 他离开静思院,回到听风堂粗糙地收拾出一个小包袱后便骑马匆匆追去定西。 青玉打着伞出门时正好瞧见裴淳果断走进雨幕中的身影,她玉眉轻拧,下意识便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不过今日时而瓢泼时而淅沥地下了一整日的雨,崔英又因裴君慎的不辞而别在生闷气,竟是什么都没做,只凭栏听雨,老老实实在府中待了一日。 直到次日一早,天边放晴,火辣辣的太阳从厚厚的云层中冒出,崔英经过一整日地修整,心绪早已恢复如常。 起床用罢早膳,她伸了伸懒腰,便对簪秋和青玉道:“走,我们去郡主府瞧瞧。” ——瞧瞧她今后的战场修缮得如何? 90 第九十章 我想你了 何至于将字写得那…… 上元节后, 皇后娘娘便特地派了两位工部主事来负责郡主府的修缮。 李玄贞赐给崔英的府邸曾是天后初期某位宰相的宅院,时事变迁,如今那位宰相亡故多年, 这栋宅邸也荒废了三四十年, 荒草丛生, 屋檐破败, 需得好好修缮一番才能住人。 青玉随着崔英出门, 暗道自己猜得果然没错, 崔氏不愿随裴大人去定西必是有其他打算…… 郡主府与裴府离得不远, 出了门,只需步行两刻钟便能看见青砖碧瓦的府墙。 昨日刚下过雨,今日天气难得凉爽, 崔英便与簪秋和青玉一同走了过来, 迎面正好碰上点完卯过来的工部主事王文业。 此人与崔英的伯娘王琬琰同出琅琊王氏,不过崔英与他不熟,碰面之后只客客气气地向其颔首致意:“王主事。” 王文业拱手作揖,不卑不亢:“郡主殿下,您此时过来可是对宅邸构造有不喜之处?” 崔英淡笑摇头, 解释道:“您误会了,我只是想来看看郡主府的修缮进度。” 王文业抬眸,转头看向宅邸大门道:“府中修缮已有八成, 再有月余便能完工。可惜郡主要随裴大人去定西赴任, 临行前恐怕见不到它完工的模样。” 他语气听着极其惋惜, 双眼中满是对郡主府宅邸的欣赏。 其实最初接到皇后娘娘谕旨的时候,王文业并不愿前来,修缮一座赏赐给新封郡主的宅邸,不过是个打磨时光的差事, 没什么意思。 可当他不得不接下差事,真正来到这座宅院时,王文业一眼便被这座失修三四十年的宅邸惊艳——这座府邸虽表面荒草丛生,门墙斑驳,内里构造却是鬼斧神工、无比精巧,百年前修建此宅之人定是位大家! 崔英看见了这位王主事眼中的赞叹,怔松片刻后不禁笑道:“此事您大可放心,裴刺史念我大病初愈,怕我长途拨涉再伤了身子,便让我留在了长安好生修养。” 王文业闻言不由一喜:“甚好,如此甚好,待郡主府修缮完工之际,我定亲自前去裴府请郡主来收宅。” 崔英弯眸颔首:“那就有劳您了。” 问清完工之期,崔英没再多留,又与王主事寒暄一二便带着簪秋和青玉折返回了裴府。 望着主仆三人的背影消失在拐角,王文业起初并未多想,直到撩袍迈上郡主府前的青石台阶,他才忽地想起年前听到的一则传闻:都说裴大人身患隐疾,他从前倒不怎么信,可此次去定西赴任这裴大人竟不带美妻…… 嘶!王主事倒吸一口凉气,捋着胡子转头望向念玉郡主消失的方向,方才念玉郡主说裴大人不带她去定西时的笑容好像有些奇怪,难道那传言……是真的? * 崔英这大半年来一伤接一伤,这回更是落水心哀未愈就又添新伤,身子骨损伤太重,虽说在仲老的照顾下比上回好得快些,但仍需好生修养。 前日那番耕耘之后,裴君慎夜里就被仲老叫出去狠斥了一顿。 今日仲老熬好药送来静思院,一听崔英又带着人出了府,顿时气得胡子打结,将药碗重重撂在了桌几上。 崔英一行人回府时正好瞧见这一幕,她杏眸轻眨,旋即立马笑哄道:“哎呀,这是谁把您老气成这样啊?” 相处多日,崔英早已摸清仲老脾气,也是个倔脾气,若不然从前在太医院任职时也不能总与荀老吵起来。跟这样的老人家相处她极有经验,要有耐心劝哄,否则越是跟他反着来,他气得越厉害。 小事儿就容易变成大事,大事则容易变得没完没了。 那厢仲老果然气哼:“我可不敢生贵人的气,反正身子是贵人自个儿的,您都不爱惜整日乱折腾,我较什么劲?” 崔英掩唇轻笑,忙走上前,将桌几上温度正好的药碗端起一饮而尽:“嘶……” 喝完药,她不由得苦起一张脸,向仲老解释道:“您误会了,我这会可乱折腾,就是去外头活动活动筋骨走了几步路,没两刻钟我就回来了,不信您问簪秋和青玉,我是不是都没出太安坊?” 簪秋连连点头:“是的,仲伯,我为姑娘作证,我们就在坊内走了走。” 青玉也轻声附和:“确是如此。” 仲老方才瞧见崔英一口气喝完药时脸色便已好了不少。 这会儿再听她们三人接二连三的保证,心里那点气瞬间就消了,只捋着胡子哼道:“知道爱惜自个儿身子就好,您如今身子骨刚好些,不宜太过劳累。” “不过郡主也不用担心,只要这段时间您按时吃药听我这个大夫的话,我向您保证,不出半月,您想去哪儿我都不拦着您。” 崔英忙不迭颔首:“您放心,我保证听话。” 仲老闻言摸着胡子点点头,这才端起空碗离开静思院。 从前一个谢嬷嬷便将崔英看得水泄不露,没想到如今又加上一个仲老,崔英望着老人家倔强离开的背影,不禁重重叹了口气:本以为裴君慎离开她就自由了,谁知道竟然还得再闷半个月…… 不过闷归闷,该做的事却不能耽搁。 用过午膳,崔英便叫谢嬷嬷往崔府跑了一趟递信,希望伯娘暂借她一位得力的管事嬷嬷。 王氏闻此消息,次日得空便带着管事嬷嬷来了裴府一趟,裴二郎独自赴任的消息昨天夜里便传进了她耳里,不过她并不意外,英儿如今身子未好,的确不宜长途跋涉,等身子养得更好些再去也不迟。 然而当她来到裴府,才知崔英竟是不打算去定西:“英儿,你当真考虑好了?裴二郎此去赴任,少说要三年,你三年不在他身边,见不着人,真能放心?” 王氏不懂这孩子心怎么这么大,她若对裴二郎无心便算了,偏偏她对裴二郎有心,明知其身患隐疾也不与他和离。 既如此,怎可放人独自待在定西三年? 崔英不以为意:“他年节时总要回来,怎会三年都见不着?” 况且他若真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她才不会傻兮兮的独守空房,定是早离早了。 王氏不知她心中所想,闻言止不住地道她天真:“裴二郎若是不忙,或可归家,但若是忙起来,他年节时未必能回长安。” 崔英边听边用签子插了一小块冰爽西瓜送入口中,吃完后才道:“他若回不来,我年节时过去找他就是。” 王氏听着不禁摇头,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夫妻之间的是哪有这般简单。 不过半年时间倒不算长,若连这点时间都坚持不了,裴家二郎也不堪为良配,王氏想着便没有多劝,问起崔英要管事嬷嬷的事。 此事并无不可对人言,崔英没瞒着伯娘,直言郡主府即将开府,裴府人丁甚少,拨不过去人,她便想借伯娘身边的管事嬷嬷一用,让她带着谢嬷嬷去牙行聘些长工来。 “那些人来了府上,还需您身边的嬷嬷与谢嬷嬷一起教导,所以,您的人……我可能会借得有点久。”崔英说着,便抱着伯娘撒起娇来。 从前只要她搂着王氏的胳膊这么一晃,不管求什么,王氏皆没有不答应的。 如今也是如此。 她不由抬手点了点崔英的脑门,嗔道:“多大的人了,也不怕人笑话。” 心里却很受用,转头不止将管事嬷嬷留了下来,还让崔伯三天两头地跑来府上为崔英帮起了忙。 转眼就是六月二十。 裴府里断断续续招来了十数个小厮与丫鬟,但这对偌大的郡主府来说只是杯水车薪,远远不够。 偏偏此事急不得,恰逢年中,本就不好招人,只能慢慢来。 崔英要找的是能长期合作的伙伴,品行不端者可万万不行。 幸而时间尚算宽裕,距离郡主府修缮完工还有大半月,届时若实在人手不够,她还可以去崔府找伯娘搬救兵。 至于刚刚招进来的这些人,崔英则暂且将他们安置到了仲老旁边的院子。 其中有个十六七岁的小厮得了仲老眼缘,每日见这小厮跟崔伯学完规矩后,他便会将人叫去院子里帮他磨药。 那小厮人也勤快,并不觉得比旁人多做事就是受苦,每回磨药都磨得特别认真。 傍晚时分,崔英在水榭对岸见了这些人一面,而后便与胡嬷嬷和谢嬷嬷往静思院走。 路上,她边走边问:“依两位嬷嬷所见,这几个人能全留下吗?” 谢嬷嬷摇摇头,说:“小丫鬟都比较听话,但小厮里却有两个太过滑头。” 胡嬷嬷则持不同意见:“老奴倒是觉得他二人脑子机灵,能做事,只是需要些时日调教。” 崔英点点头:“那他们二人,就有劳胡嬷嬷费心了。” 胡嬷嬷垂首:“郡主客气,此乃老奴分内之事。” 两人话落,崔英便见谢嬷嬷脸色有些失落,她张张嘴刚想出声安慰,迎面却见簪秋挥手跑来,口中大呼——“姑娘!姑爷来信了!” 崔英闻言不禁面露讶色,来信?这么快? 裴君慎十五日抵达定西,今日才过五日,怎么就会有来信? 思索间,簪秋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她跟前,将从门房碌叔手里接过来的信完完整整地递到崔英手中。 信封上只有四个字:阿英亲启。 崔英垂眸,手指轻轻抚过这几个字,笔锋苍劲,力透纸背,的确是裴君慎的字。 她心头顿时涌上一阵复杂情绪,又喜又气的。 喜他刚刚抵达定西便知与她写信,总算是做了件人事;可摸着信封上的字,她又想起那厮的不辞而别,气便不打一处来。 但不管怎么着,崔英轻吸口气,还是故作镇定地拆开了信封。 信纸挺厚,好像写了好几张。 崔英心绪又好了些。 岂料刚一展开金花信笺,入目第一页竟是占满整夜的六个字——“娘子,我想你了。” 裴君慎的想念赤/裸又直白,丝毫不加掩饰,崔英却看得脸颊燥热,匆匆阖上信笺。 混蛋,想就想,何至于将字写得那么大! 91 第九十一章 隔空生气 娘子果然不在乎…… 支走簪秋和两位嬷嬷, 崔英心跳怦怦地躲进前院书房。 她坐在书案前,双手拿着信封长长吐了口气,压过心头那股燥热, 才重新展开信笺。 第一张还是那副大字,崔英粗粗扫一眼便果断放到旁边,垂下眼睫,认真看起后面的内容。 她之前写了封信让裴淳带去定西,意在让裴君慎留下裴淳, 这封回信里裴君慎便回应了此事。 他竟什么都没说就答应了。 崔英讶异挑了下眉, 总觉得这不像裴君慎的行事风格。 不过这结果正合她意。 崔英摸着信纸凝思了片刻便将此事放下,继续往下看:“……娘子, 刺史府在常平大街东水巷,巷子外有家福来客栈,店中菜肴俱佳, 尤以腊肉与焖鸡闻名,若娘子来此……” 看到这儿,崔英不禁腹诽, 这厮竟然到了定西都不放弃, 还用美食来诱惑她。 哼, 她才不会上当。 崔英杏眸微眯,再往下看信时心里便多了分戒备心, 旋即就发现这信里果然藏了很多圈套, 那一行一行的字看似是在介绍沿路风土人情,其实每个字都是在挖坑,就等着她忍耐不住往里跳呢。 一口气看完,倒真看得崔英心痒难耐,想离开长安去游山玩水。 只是她还有正事要办, 崔英敛了敛神,目光微凛,将信收起后起身研墨,准备给沈姝写封帖子。 不知她在忙什么,自打进了六月,两人已许久未见过面。 磨完墨,崔英坐到书案前,提笔写下邀贴。 今早仲老为她诊过脉,道她的伤已经痊愈,只需再修养三天观观气色,若无大碍,三天后便可出府。 是以崔英便想约沈姝用游东市,问她三日后是否有时间? 此时天色已暗,写完帖子,她唤来簪秋,没有着急送,而是让她明日差人将帖子送去归义坊沈府。 不想次日午后,崔英收到回帖,沈姝竟婉拒了她的邀请,理由是她已应了别人的邀约。 这让崔英感到些许担心,当日下午便又让人往沈府送了帖子,问沈姝应了谁的约,同时还请青玉去打听寿安近日是否有设宴。 日落时分,青玉踏着晚霞回了太安坊。 见到崔英,她拿手帕先擦了擦鬓角细汗,而后才娇娇柔柔道:“寿安公主好似病了,近日一直闭府不出,未曾宴客。” 崔英闻此消息,心放了一半,不过——“她病了?怎么病的?” 青玉解开扯了扯交领裙衫的领口,用帕子扇了扇风:“说是前些日子不小心淋雨染上了风寒,一直没好全。” 至于是不是真的,青玉便只能在心里打个问号。 寿安公主的消息可没有那么好打听,连圣上安插在寿安公主身边的探子都会被寿安公主当作狗一样戏耍。 只有她高兴的时候,她才会从手指缝里露出两分消息来让他们去圣上面前交差。 偏偏这些事主子们明明心知肚明却故意装作不知,他们这些做探子有苦不能言,只能跟着扮狗。 思及此,青玉原本娇媚的面容上瞬间闪过一抹厉色。 崔英无意间发现她这副神色,杏眸不禁凝起——她还是头一次看见青玉情绪如此外露。 “青玉,你当真想……” 想入宫做李玄贞的嫔妃吗? 她忍不住开口,可话说到一半却又闭紧双唇,没了话音。 如今她自顾不暇,问了又有何用?恐怕不仅帮不了忙还会徒增她人烦恼。 那厢青玉闻声回神,似是猜到崔英想说什么,她掩唇轻轻笑了声,尾音勾人道:“郡主,我可不是那不知事的小姑娘,我的路……我知道怎么走,您呀,且顾好您自己的事罢。” 崔英怔了怔,旋即杏眸弯起,露出抹促狭地笑。 青玉整日跟着她,恐怕早就看出来她想做什么了,却没嘲笑她不知天高地厚。 或许,是因为她也正在做“犯傻”的事吧。 * 崔英次日晌午才收到沈姝的回帖。 不过这次沈姝仍没说是与谁有约,只说是从前交好的小姐妹来了长安,她只得先陪她游玩。 末了,她还委委屈屈地向崔英诉了番苦,哭诉说她那小姐妹太过粘人。 崔英瞧着失笑,这点小事,昨日在帖子中说清楚不就好了,害她白担心一场。 放下帖子,崔英摇着扇子去廊下唤了簪秋和青玉来,三人略作收拾便坐上马车出了府。 马车里放着冰盆,丝丝凉意自冰盆往外散发,却仍抵不住外头火辣辣的太阳,三人一边摇着蒲扇一边拿着手帕不时擦去脸上细汗。 五月中旬,崔英身子稍好些的时候,便让裴君慎陪她去司府探望了一次司无明。 那日她与司无明没能说上几句话,从前开朗赤诚的少年经次一难变得沉默寡言。 往日两人畅聊的观星卜卦之事,如今似乎也不该再提,所以那日回府之后崔英便想找人做一本盲版《卜卦录》。 只是她身子好得慢,此事才一直耽搁到现在。 到了东市,崔英揣着书册统共找了三家铁匠铺和三家木匠铺,还有三家造纸坊。 铁和木都太沉,不方便携带,只能放在家中,但容易打造。 纸质的盲册则需要更加精妙的工艺。 崔英高中时,有年暑假对此事好奇,老爸老妈便亲情赞助她去制作盲人使用书册的工坊里学习了两个月。 但此事已经过去六七年,许多记忆需要花时间找回,而且选纸也是一项十分重要的步骤。 这天一直忙到暮色降临,崔英踩抱着一摞纸和铁匠铺、木匠铺送来的单字样品回了裴府。 青玉和簪秋随她忙了大半日,却没看懂她在忙什么。 不过青玉不关心这些,上了回府的马车她只觉得自己热得汗流浃背,直对崔英道:“以后这种出力气的活,我绝对不会再出手帮忙了。” 崔英听罢弯起双眸,立即捧着方才在酒楼里买的冰镇乌梅浆送到青玉眼前,道:“辛苦青玉姑娘,此乃解渴佳品,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青玉轻咳,伸出纤纤玉手矜持地接过:“多谢郡主殿□□恤。” 崔英忍俊不禁,又拿起另一只竹筒送到簪秋眼前:“辛苦我的小秋秋,热不热?快,喝点凉的。” 簪秋叫崔英这般一闹,顿时红了脸,双手接过乌梅浆后便小声道:“姑娘,您别总打趣我嘛……” 三人闹了一阵,一口一口地喝着冰镇乌梅浆,身上热意总算消散了些。 簪秋歇了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姑娘,您今日忙前忙后的是想做什么?咱们以后是要开造纸坊吗?” 今年开春,崔英借着自己受伤的由头,便将自己名下在长安的铺子全都交给了簪秋和翠梅翠柳三人打理,她们由裴叔带了近半年,如今也算出了师,簪秋管着三家铺子,翠梅翠柳则一人管一家。 崔英闻言失笑,打趣道:“这想法不错呀,簪秋大管事,你觉得若是我们现在开一家造纸坊,要多久才能赚到钱?” 簪秋一听崔英称她大管事,便知道自己这是又被打趣了:“姑娘!”她促狭,双颊刚消散下去的热意顿时再次上涌。 “好好好,不闹了。” 崔英见状终于正色,解释道:“我是想做一本眼睛不好也能看的书册送给司公子。” “上回去见他,他整个人都郁郁寡欢的,如果让他知道即使眼睛看不见,也一样可以接触世事,我想……他可能会开心一点。” 说到后面,崔英不禁有些低落,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只是她不想放弃。 只要不放弃,就总会有希望的吧。 崔英想着飞快掩下神思,转移话题道:“不过小秋秋,如果你真有开家造纸坊的想法,那我一定会大力支持。” 簪秋摇摇头:“奴方才是以为姑娘想,如今既然既然不想,那奴也不想了,可是……这世上,真有盲人能看的书册吗?” 崔英重重颔首,认真道:“有,等我做完上册,便让你送去司府。” 簪秋点点头应是,不疑有他。 那厢青玉却听出些不对劲,疑惑道:“郡主,你难道不知……裴大人将司公子带去定西了吗?” 崔英轻怔,杏眸一震:“啊?” 定西?裴君慎为何带司无明去定西? 别个眼睛还伤着,他带人乱跑什么?! 这天夜里,崔英气愤回府,在书房中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质问裴君慎为何隐瞒她此事。 最后在信尾写到:你瞒着我带人去定西最好是真的有苦衷! 不然这点小事都要瞒她,她真的要重新审视一番这厮的人品。 第二天一早,崔英便将写好的信交给碌叔,劳他跑一趟腿送去驿站。 算着时间,这信送到定西要七日,哪怕裴君慎看到后即时与她回信,那信从定西送回长安又要七日。 这一来一回要半个月,崔英气了两天之后突然意识到这点,顿时便觉得有点后“气”无力。 唉,战线一拉长,生气都生不爽快! 崔英长叹一声,起身顶着夏日火辣辣的太阳又去了一趟东市。 这次三家铁匠铺和三家木匠铺都出了一整页的样品,崔英仔细观摩后各自选定一家铁匠铺与木工铺,将《卜卦录》上册的内容交给他们。 不过这活需要时间,单是上册算算千字,铁匠铺打完都要三个月时间;木匠铺雕刻快些,但也要两个月。 做得最快的反而是纸版,崔英上次回家后便在三家造纸坊的纸上试刻了半页,最终选定“蔡记纸坊”一张触感最鲜明、纸张最坚韧的纸。 这次来,崔英便买了许多“蔡记纸坊”的纸回府。 只用七天,她便做好了上册。 做好次日,崔英修书一封并着这本《卜卦录》的上册册本一同寄去了定西。 与此同时,定西洲。 裴君慎却因崔英上回寄去定西质问他为何瞒着她带走司无明的信,足足生了三日闷气。 娘子不回他的信,却在得知司无明被他带来定西后立马修书,她果然不在乎他! 92 第九十二章 定门亲事 连脸带脖子全都…… 万籁俱寂, 满天星斗。 裴君慎提笔蘸墨,数次落笔却又数次提起,任凭昂贵的金花信笺一张又一张地被浪费。 他不知该如何回信, 诉说再多思念又有何用? 娘子根本不在意。 良久, 裴君慎黑眸沉沉, 到底是忍耐不住, 在信笺上写道:“娘子可要, 来定西见一见司无明?” 次日一早, 这封每个字都是试探的书信便由定西走官道送往长安。 七月初十, 黄昏时分,夫妻两人的信笺几乎同时送到对方所居府邸。 这天还是郡主府开府宴的日子,正值荀休, 崔英早在数日前便亲手写下一封又一封的宴贴送去从前曾与裴君慎交好之人的同僚官邸, 崔府、沈府、哪怕是与她不对付的崔蓉,崔英都递了封帖子。 但来郡主府参宴的人并不多。 崔府中,伯娘和伯安兄长都来郡主府恭贺崔英,大伯崔嵩明也送了份高调的贺礼来表达自己与崔氏的态度。 沈府中,沈侍郎因轮值没来, 但让沈夫人与沈姝过来郡主府参了宴。 崔蓉没来,甚至连封婉拒的回帖都不曾让人送来,明明白白的不想与她扯上关系。 崔英并不意外她的选择, 给她送那封宴贴只不过是最后一支橄榄枝。 崔蓉若接了, 她今后便会尽力照顾, 若不接,她正好轻松一点。 除此之外,过来郡主府参宴的人便只有金吾卫指挥使李裕广和此次负责修缮郡主府的两位工部主事。 大理寺李寺卿与其他几位寺丞,以及金吾卫沈副使则都是送了份贺礼来。 宴席散后, 崔英将这些人一一记在了心里。 至于没来的,自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为这场开府宴忙碌了整整一天,崔英回到裴府时手脚酸软,却还不能歇,回到后院后,便在青玉的监督下练习扎马步。 从前在安平时只需要勾心斗角,能用到拳脚的时候不多,她又顾忌着原本崔英的性情不敢太过钻研功夫。 不想来到长安之后竟是一次又一次遇险,且碰见的对手还一次比一次厉害,她不能再荒废了,也不想为了不让别人发现她的身份而束手束脚。 若注定难逃一死,那她至少不能死的那么憋屈,死的那么不明不白。 夕阳西下,晚霞映满天空,可正值盛夏的长安却不会因夜幕降临而变得凉爽。 空气闷热,青玉站在廊檐下,看着忙碌一天仍主动坚持训练的郡主,玉眉渐渐蹙起。 前些天郡主初来请她赐教之时,她本以为郡主坚持不了几日,没想到郡主竟远比她想的有韧性。 今日她明明言明可以不练,郡主却从容坚持,还云淡风轻地跟她说了一句:“跟被人拿剑生擒相比,这可不算苦事。” 说完,郡主就回房中拆去雍容华贵的金钗步摇,换上练武服,顶着热浪汗流浃背地听她训练。 半个时辰后,青玉望向香炉中即将燃尽的香,柔声开口:“郡主,今儿就到这儿吧。欲速则不达,您今日若是练伤了,岂不得不偿失?” 崔英闻言抬眸望着香炉中那柱香彻彻底底堙灭进香灰之中,才沉沉吐出口气,起身喘息道:“好,那我先去沐浴,一会儿咱们一块用晚膳。” 青玉颔首,目送崔英进屋。 浴室里早就备好热水,崔英拿手试了试温,发觉这会儿温度正合适,她垂眸解开腰绳,褪去衣衫,迈进浴桶中舒舒服服地长舒一口气。 耳边却忽地响起敲门声——“姑娘,碌叔刚刚送来了姑爷的信,您是要现在看还是沐浴后再看?” 崔英闻言顿时坐直,揉了揉发酸的胳膊道:“进来,我现在看。” 翠梅“嗳”一声,推开浴室门后便取了块擦手的棉帕一块送去了屏风后头。 崔英趴在浴桶边从她手中接过棉帕,笑眸亮晶晶:“谢谢。” 不知是羞得还是因外头天气太热,翠梅面色微红,将信交给崔英后便匆匆垂首退了出去。 崔英望着小姑娘逃跑似地背影,摇首轻笑,仰过身,长指轻动拆开了信封。 可当她看清信上的内容,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在嘴边。 他上回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纸,这回却只有一行字——“娘子可要来定西,见一见司无明?” 崔英凝了凝眉,又打开信封仔细往里望了望,确实没有其他物件,只有这信笺上写了一句话。 这裴君慎是什么意思?她去见司公子作甚?故意转移话题,还是说……他是在借司无明在暗指他自己? 可上回他写信明明挺直白,这回怎么突然含蓄了起来? 崔英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用罢晚膳来到书房写回信时,她才忽地灵光一闪,脑子里冒出一个极不靠谱的想法。 这都多久了,那厮、该不会、还在误会她跟司公子吧? 想到此,崔英眸光微凝,放下笔,又抽出裴君慎这封信细细琢磨了片刻。 片刻后,她摇摇头放弃,罢了,不管他是真的在误会还是借此来转移她的注意力,她都解释一下不就好了。 至于之前裴君慎故意隐瞒之事,如今时过境迁,她当初那点气早已飘到九霄云外,找不回来了。 崔英放下信笺,重新提笔蘸墨,伏案写起回信。 与此同时,定西常平大街东水巷。 裴君慎甫一回府,便问裴叔:“可有从长安来的信?” 自打他来到定西,几乎每日都会有此一问。裴叔哪能不知自家大人这话的意思,当即献宝似地递上一封厚厚信笺道:“有,大人您看,这是夫人寄来的,如此厚实,不知装了什么?” 裴君慎抬眸看了眼这封分量十足的信,连日来阴沉的脸色总算略有和缓。 他接过信封,忽地问道:“司二最近如何?” 虽将人带来了刺史府,但裴君慎公务繁忙,日日忙至深夜才归,除了偶尔能与司无明一同用顿早膳,两人极少见面。 裴叔道:“司公子近来心情不错,今日还与裴淳一起外出去了青山寺踏青。” 裴君慎轻轻颔首,负手走进书房:“两人现在何处?” 裴叔:“半个时辰前才回来,裴淳现在听风堂,司公子则回了临水轩。” 裴君慎听着摘下官帽,走到书案前道:“您也回去歇着,我在衙门用过晚膳了。” 裴叔笑:“是,老奴告退。”——话落躬身退出书房。 定西刺史府与长安城的裴府不同。 早在裴君慎来此之前,定西节度使谢永长便将刺史府上上下下的仆从全都换成了他的人。 此刻裴叔虽回了听风堂,但在静思院外还守着两个随时听候差遣的小厮。 这事儿有利有弊,弊处显而易见,裴君慎一行人的一举一动几乎全在谢永长的监视之下;至于益处嘛,也显而易见,裴叔和裴淳等人皆更能抽出手去做那些要紧的事。 他们既想监视,那便让他们监视着。 裴君慎遥遥望着裴叔迈出院门,这才敛神,长指飞速翻动拆开书信。 按时间推算,娘子寄出这封信的时候应当还未收到他那封明晃晃试探她心意的信,所以……这信是因想念他而写吗? 裴君慎心怀期待,拆开信封后竟有些不敢直视,薄唇紧绷绷地抿成一条直线,又深深呼吸了两口气,这才略显忐忑的将信封中的信笺掏出。 这一掏,他眼睫轻颤,后牙槽顿时紧咬。 信封中信笺薄薄只有一张,倒是有本簿册,一本写着《卜卦录》的薄册。 裴君慎一看字迹便知那是自家娘子亲自誊抄的,可这《卜卦录》怎么可能是写给他的呢? 再翻开对折的信笺,那上面一个一个字,密密麻麻全是对司无明的关心——“……夫君,你隐瞒我的事,我暂且不与你计较了,不过你既把人带走了便要将人照顾好,我在信封中附了一本可用手指的盲册,使用方法如下……” 裴君慎一行一行看下去,看到最后,几乎要将自己的后牙槽咬碎。 月朗星疏,夜华如水。 司无明所住的临水轩,名如其地,正在一座依水而建的宅院。 他今日与裴淳去青山寺踏青,累极,沐浴过后便披着墨发临窗而坐,感受起耳旁清爽的风和院外随风而动的孱弱水流。 定西靠近漠北,常有干旱,水源远不如长安充实,这么一方巧心修建的池塘极为难得。 裴兄却将此地留给他住,实在是却之不恭啊。 “唉。” 司无明不由轻叹一声,心道:裴兄待他当真是太好了。 不料这刚想起曹操,曹操竟就到了。 门外,司伯敲门道:“公子,裴大人来看您,您可睡下了?” 司无明一听,蒙着薄纱眼皮微动,嘴角顿时漾起笑意:“没呢没呢,快请裴兄进来。” 司伯闻声顿时露出一脸褶子笑,当初公子要定西时他顾虑颇多,可这些时日瞧着公子的心情越来越好,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他的顾虑便没有了。 曾医令和荀老其实早就对他们说过,公子的眼睛恐怕此生都无法再见光明。 只是……他们一直不愿放弃。 思及此,司伯敛敛神,推开屋门看向裴君慎:“裴大人,您请进——” 只要他们公子能想开,今后再说门好亲事娶妻生子,他们司氏一族便就还有希望。 裴君慎颔首迈进屋中,待司伯关门退到外头之后,他才走到窗前矮榻,径直看着司无明道:“司二,你今年已二十有二,也该定下门亲事了。” “咳!咳咳!”司无明刚刚摸到茶盏送进嘴中,一听裴君慎此言,顿时呛了嗓子。 “裴、咳、裴兄,这无缘无故的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他说罢放下茶盏,不知是因方才那阵急咳还是因裴君慎方才说出的“定亲”二字,这会儿竟连脸带脖子全都红透了。 93 第九十三章 止步于此 大人积劳成疾,…… 长安, 静思院。 崔英原本早早写完回信便回了卧房就寝,可躺下之后,她却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窗外月光盈盈, 脑中全是裴君慎信里的那句话——“你想不想来定西见一见司无明?” 那厮仿佛就贴在她耳边, 用或低沉、或清润、又或凶狠的语调不厌其烦地问了一遍又一遍。 真是烦死人了。 崔英懊恼地扯了把衾被, 捂着脸闷声哀嚎。 须臾,她倏地掀开衾被,杏眸里氤着一层饱含怒气的水光。 崔英愤而起身, 披上帔衣就“雄赳赳气昂昂”地跑去了前院书房。 今儿是簪秋和翠柳守夜, 听见声响,两人匆匆跑出耳房,望着崔英即将消失在垂拱门后的背影, 急忙追了上去。 追到前院, 发现郡主只是去了书房, 两人顿时齐松口气, 一个守在廊檐下, 一个回后院取了灯笼跟外袍来。 书房内, 崔英拆开先前写好的信,看着上面自己“虚与委蛇”解释她跟司无明关系的话皱了皱眉。 良久,她重新铺开一张新的金花信笺, 继而提笔蘸墨, 认真写道:“夫君,见字如面。” “我思索许久该怎么向你回信,你我之间好像从未坦诚相待过。” “……” * 七日后,定西。 裴君慎七日前与司无明提过给他定亲之事后,便递了张折子回长安。 今日一早,他在府衙中收到了李玄贞回的谕书, 谕书中言明,司无明的婚事将会交给皇后娘娘操持。 暮色降临,裴君慎在军营中辞别谢永长,而后便骑马奔回刺史府。 他怀中揣着谕书,甫一进府,便问门房:“司无明可在府中?” 门房躬身回:“在,司公子今日一直待在临水轩不曾出门。” 裴君慎闻言黑眸微凛,忽地扫了门房一眼。 门房被这一眼看得浑身一僵,不知自己是否说错了话,后背瞬间浸出冷汗。 好在裴君慎并未说什么,似乎只是随意瞥他一眼,旋即便收回视线,抬脚走去临水轩方向。 人走后,门房紧绷的身心一松。 只是这口气还没松到底,转头竟又碰到了裴叔,“裴、裴管家。” 他有些结巴。 裴叔刚刚从官驿拿到夫人写给大人的信,本是急着将信送去书房,可看见这门房,他眉心顿时皱起:“怎么是你在这儿?孙宝呢?今日不是他当值?” 门房心一提,忙道:“回裴管家,孙大哥今日身子不爽利,小人便与他换了值。” 裴叔闻言面色微沉,捋了捋胡子轻斥:“这个孙宝,我一会儿去瞧瞧,大人回来了不曾?” 门房:“回来了,大人刚回来,方才去了临水轩找司公子。” 裴叔颔首,拿着信去了临水轩找人。 主仆两人几乎是一前一后抵达临水轩,可到了之后,却发现司无明和司伯都不在房中。 裴君慎眉心轻蹙,望着空荡荡的房间直觉不妙。 他转身便往听风堂走,想问问裴淳把人看到哪儿去了,不想刚一出门竟碰见迎面而来的裴叔。 “大人——”裴叔瞧见人急忙提步走过去,递上信道:“老奴刚从官驿拿回来的。” 裴君慎脚步微顿,垂眸看着那封信绷紧了薄唇,片刻后才接过信封道:“你去听风堂,问问裴淳司无明去了何处,问完之后去书房找我。” 裴叔应是,垂首作揖退了下去。 四下无人,裴君慎捏着信封站了许久,最后却没回书房,而是在临水轩外借着微弱烛火拆开了信封—— “……夫君,你还记得我受伤那日安慰我的话吗?你说寿安伤害司公子是为了满足她的**和野心,并非是因我,可是我时常在想,倘若没有我,她伤害司公子时还会选择毁了他的双眼吗?” “这问题我思索良久,最后却发现,它没有答案。” “这世上没有如果,不管是司公子的伤还是你我之间的感情。” “你曾说……你后悔了,我心非寒石,这段时日你对我的好我当然感受得到,我也曾试过想与你更亲近一些。” “那三本记事册记载着我失去记忆以来所有的时光,我想让你了解我一些,只是我没想到,你竟然丝毫没有犹豫地将其焚烧,或许这便是我们缘分不够罢。” “所以,我们止步于此可好?” “就如你所言,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裴君慎一字一句看到此处,脸色越来越白,记事册……原来娘子给他看那三本记事册是想与他更近一步,可他却亲手将这份可能烧成灰烬。 胸口倏窒。 裴君慎咬牙忍着疼,只觉得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 这一刻,信上最后那句“至于司公子,你大可信任我一些,我与他绝无男女之情,亦从未有过逾越之举”早已不再重要。 长安,太安坊裴府。 崔英这些时日也不太好受。 过去裴君慎一直待在她身边,两人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她从未深思熟虑过两人之间的关系。 直到那晚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不知是怪失眠还是怪那天夜色太好,崔英越看裴君慎的信心头的火气便越大。 拆开自己最初那封回信后她其实又重新写了好几封,只是写了改改了写,写到天光将明,她都没能写出一封让自己满意的回信。 晨光穿透窗棂,一缕洒在散落一地的信笺上,一缕洒在崔英熬了一夜有些憔悴的眉眼上。 她终于开始思索起自己与裴君慎之间的关系,也终于清醒认识到裴君慎对她越来越重的感情。 重到……她似乎要承受不起。 崔英退却了。 她的心志早已与刚来长安时不同。 那时她还比较贪心,既想回家,又怕回不了家,所以总是给自己留后路。 如今才知,世间安得两全法,人之一生,总是要有取舍,不可能什么都要。 只是这割舍的过程好像太过难熬,无异于抽筋剥丝,在生死门关走过一遭。 崔英每日白天里穿梭长安,忙到一刻不停,到了晚上却还是夜不能寐,要靠着仲老开得安神药才能小憩个把时辰。 不过到了次日,她却仍会精神奕奕地奔赴东西两市和各家官娘子举办的大大小小的宴会。 长安已有大半个月没有收到过定西的来信。 崔英心头有过片刻失落,可她要做的事太多了,那点失落稍纵即逝,很快便被一件又一件接踵而来需要处理的问题掩埋进心底。 寒来暑往,日升月落,转眼便是十月下旬。 在舔着脸参加过一场寿安公主并未邀请她的登高宴之后,崔英于月底荀休日时去崔府探了趟亲。 那天,她去柏园将一份名单交给了如今暂任大理寺少卿之职的伯安兄长手中。 崔瑾接过名单,将上面的名字一一记在心里之后,便将这份名单烧成了灰烬。 “这只是第一步,六妹妹,你当真想好要继续深入此案么?” 火光跃进眼眸,崔瑾定定望向崔英:“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崔英闻言轻笑,神色坚定地摇头:“我意已决,兄长不必再劝。” 只要能将寿安绳之于法,便是把她的命搭进去,她也在所不辞。 而这天晚上,崔英回府之后竟然久违地收到了一封来自定西的信。 三个多月了,自从她寄出那封跟裴君慎划清界限的信后,那厮便再也没写信送来长安。 崔英可以理解,若换做是她收到那样的来信,她也不会再有心情与对方写闲信话家常。 这次寄信,难道是裴君慎出了什么事? 崔英着急从簪秋手中接过信封,却见那上头并不是裴君慎的字迹,信封上写的也是极生疏的“郡主亲启”。 她皱皱眉,拆开信封,才知这封信乃是裴淳所写—— “大人积劳成疾,一病不起,睡梦中时常念起郡主名讳,却又不肯写信告知郡主,属下斗胆,擅作主张写下这封信,还请郡主殿下速来定西看一看大人。” 裴淳言简意赅,目的表达得十分明确。 崔英看着信陷入沉思,一夜无眠。 第二天却还是狠了狠心,只写了封信让人送去定西,嘱咐裴君慎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不过七日后,崔英的信寄到定西之时裴君慎早已无恙,得知裴淳擅作主张,还将裴淳狠斥了一顿。 这还不够,等到次日,裴君慎索性将裴淳派去了司无明府上,让他继续贴身保护司无明。 裴淳……裴淳叫苦不迭,上回帮着司公子偷跑,他便被公子罚着跟了司公子两个月,这才刚回大人身边办事不久,没想到竟又被支了出去。 唉,郡主怎么没来呢?若是郡主来了,大人定不会这般对他。 当天,裴淳慢腾腾地收拾好包袱,直耗到夜里才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敲响司府大门。 这厢裴君慎却久久不能释怀,娘子知道他缠绵病榻……竟连来看他一眼都不愿。 看来,定西之事必须要尽快解决了。 裴君慎黑眸幽深,仿佛暗中伺机而动的凶狼,只有见到娘子,他才有改变娘子心意的机会。 天气渐冷,寒冬过半,长安城悄悄摸摸地飘起了雪花。 崔英看着裴君慎的回信,知他已痊愈,总算是松了口气,起身推开窗,望向院子里挂满枝头的银雪。 然而刚刚赏了片刻雪景,书房的门却忽地被敲响。 外头簪秋的声音急切:“姑娘,不好了,寿、寿安公主来了,正在前厅等您。” 崔英闻声一怔,放下信笺,匆匆打开房门:“来了多久?” 簪秋垂首:“已有两刻,禄叔说要来后院禀报,但被寿安公主的人拦住了,直待寿安公主里里外外地将前厅逛了一遍,才放禄叔过来向您禀报。” 青玉原本在屋檐上守着,这会儿听见这番话,她飞身落地,不由拧着玉眉问:“郡主,可要我入宫将此事禀报圣上?” 崔英目光微凛,摇摇头:“不必,我等着一天,许久了。” 寿安如此大张旗鼓,即便当真想要取她性命,恐怕也只是来做第一步。 94 第九十四章 断枝残梅 他、他还活着吗…… 裴府前厅。 雪花洋洋洒洒从天际落下。 崔英的身影缓缓出现在廊檐下, 身上披着竹纹氅衣,信步而来。 前厅内外,公主府的侍女里里外外地守着门楣, 寿安闲适自得地坐在主位之上,仿佛她是主,崔英才是过府拜访的客。 禄叔和俞平全都被赶到了庑廊里,瞧见崔英她们走来,两人顿时找到了主心骨, 匆忙迎了上来。 “郡主,您终于来了。” 俞平如今留在裴府随仲老学医,人很机灵也很勤快, 闲暇时候经常跑前跑后四处帮忙。 今日天冷,他便来了门房与禄叔轮值,想着让禄叔得空歇歇脚,没想到竟碰到寿安公主这般贵不可言的大人物。 一点都不和善,与他们郡主完全不一样。 禄叔年纪大,比俞平经事, 此刻还算稳重, 见到崔英只垂首作揖,恭谨唤了声:“夫人。” 崔英朝他们轻轻颔首,道:“辛苦二位了, 回去吧。” “嗳。”两人拱手,齐应一声, 躬身退下。 前厅内, 寿安遥遥扫向庑廊下的崔英,冷厉凤眸中暗藏汹涌杀意——这崔氏,当真是留不得了。 须臾, 崔英款步而至,黑眸沉静,定定望向寿安。 一只手却忽然横空拦住她。 崔英轻垂眼睫淡淡扫向这只手的主人,便发现拦她的女子长相竟与流云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她的神色比流云更有杀气。 仿佛似曾相识的杀气。 崔英的眸光不禁深了深。 与此同时,寿安红唇轻启,大发慈悲似地放过她:“沁云,放她进来。” 被唤沁云的女子这才收回拦人的手,垂首低应:“是。”——继而退到门侧。 崔英闻声却眨眨眼睫,忽地看着女子笑了笑:“我记得你。” 她的声音,因常年刻意压低而显得有些扁平,在女声的主体之外还带着一丝刻意模仿的轻微男音,与那天晚上奉命伤她的黑衣女子如出一辙。 沁云闻声心下轻诧,低垂的眼界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崔英没再看她,话音一落便收回视线昂首阔步地走进厅中。 流云站在寿安公主旁边伺候,手上抱着一方长长的檀木锦盒,主位之下的其他座椅后面皆站着一位侍女,仿佛是在告诉崔英,她不管坐在何处,都会得到妥帖的服侍。 崔英觉得有些可笑,嘴角轻勾,却什么都没说,只径直走到主位另一侧坐下,淡声道:“不知公主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寿安公主偏偏淡淡瞥她一眼,竟诡异地没有计较她的逾距,而是转眸静静望向廊檐外簌簌而落的雪花,不无可惜地轻叹了声:“过两日,本宫要举办赏梅宴。” “届时……念玉郡主恐怕已不在长安,故而本宫今日,特地为郡主备了份薄礼。” 话落,她淡淡看向流云。 流云意会颔首,向前两步,打开锦盒呈上道:“此乃公主殿下的一点心意,不知郡主喜不喜欢?” 崔英眸光微凛。 锦盒之中,赫然躺着一截断枝残梅。 断枝处嫩白生脆,显然是今日刚刚折断。 “喜或不喜,对公主殿下而言,重要吗?” 她说罢敛敛神,示意簪秋收下此物,同时淡然问道:“公主殿下以为,这截残梅还能活多久?” 夜落金钱一夜消亡,这截残梅不知能否比它活得久…… 寿安闻言凤眸轻抬,她的小阿慎办案向来讲究铁证如山,如今却连这般无端的猜测都告诉了崔六娘,他还真是用心良苦。 不过,如此倒是更有趣,有什么比一个人明知道自己将死,奋力挣扎,丑态百出,却还是无法逃脱命丧黄泉来得更让人爽快呢。 寿安的唇角情不自禁地扬起一抹弧度,“今日一早,定西八百里急报便传到了圣上手中,你好生在府中等着,很快便能得到消息了。” 言罢,她撩袍起身,最后略显留恋地看了眼裴府厅堂,旋即一挥长袖,果断迈出厅门。 等下次来,这裴府便是她的囊中之物。 流云沁云等人急忙追上主子步伐,“热闹非凡”的厅堂眨眼间便清冷了下来。 簪秋看不懂寿安公主这般打哑谜似地说话,见状不由上前一步,小声问道道:“姑娘,她们这是什么意思?” 崔英却无暇解释,待寿安一走,当即便疾步迈出前厅:“簪秋,速去备马车,我要进宫一趟。” 青玉紧跟着她,玉眉紧蹙:“郡主稍安勿躁,这或许只是寿安公主设下的圈套,您不妨在府中等着,由我进宫去问消息。” 方才寿安公主那番话虽未明示,但其实字字都在暗示裴君慎在定西出了事。 崔英双脚一顿,转身望向被簪秋放在厅堂间的檀木锦盒,沉声道:“不会,她不会在我进宫的路上动手。” 这脱离主干的红梅虽活不太久,却也不是折断即死,总能苟延残喘几日。 与寿安打交道这么久,崔英多少也发现了些她的癖好,譬如,她特别享受看到猎物临死之前绝望挣扎的那丝快感。 如今尚未看到她陷入泥潭沼泽,寿安才不会放她痛快去死。 青玉闻言便知劝不住,只好道:“既如此,还请郡主允我随您一起入宫。” 崔英默了默,颔首答应,继而两人齐齐迈步,脚步匆匆地往府门走去。 然而李玄贞的行动却比寿安公主所预料的还要早。 崔英甫一迈出府门,便看见莫公公与沈副使一前一后的骑马赶来。 她脚步微顿,心头倏然凉了半截,这般大动静,难道裴君慎……不,不会,他不会有事,一定不会有事。 这厢崔英心念电转,那厢莫公公与沈副使也奔到裴府门前,翻身下马,匆匆拾级而上。 “郡主殿下——” 二人齐齐拱手作揖。 莫公公方才远远瞧见了公主府离去的车辇,这会儿看见崔英站在门口并不意外,见完礼后便从袖袋中拿出谕书,直言道:“念玉郡主,今日一早,圣上收到定西急报,裴大人在剿匪时不幸遇险,恐怕……” 他话未说完,就见崔英身形微晃,险些跌倒,索性她身旁的侍女及时扶住了她。 莫公公便不敢再继续说裴君慎的病况了,顿了顿才道:“圣上恩宠,特命沈副使带一队金吾卫护送郡主去定西。” 话落,他将谕书呈上。 崔英双手轻颤,神色无措地接过谕书,好一会儿,她才敢轻声问:“莫公公,定西送急报时,他、他还活着吗?” 莫公公闻言唏嘘地叹了口气,嘴上却不得不安抚:“念玉郡主莫要太过伤怀,圣上收到急报之时便立即派了位太医赶去定西,如今让沈副使等护送郡主去定西,也只是……只是谨防万一。” 好一个谨防万一。 崔英垂下眼睫,望着脚下的青石板路不禁茫然。 这瞬间,她的灵魂仿佛忽然游离在这个时代之外,如一个旁观者,重新观察起这个世界。 她是后世之人,身上道德枷锁繁重,所以总是想走正途让寿安伏法,可这个时代的人也是如此吗? 尤其是当今圣上李玄贞,他既知道寿安狼子野心,暗中结党营私,意欲夺取皇位,当真还会像如今这般沉得住气、这般不急不缓地对付寿安吗? 明明对李玄贞而言,取寿安性命的方法有千种、百种。 耳边忽地响起马蹄声,崔英猝然回神,扬眸一看,便见紧随而来的一队金吾卫与簪叔和簪秋一起停在裴府大门前。 她微微定神,握紧谕书看向沈季:“劳沈副使稍等片刻,我需要回府换身衣裳。” 换身衣裳?现在? 崔英这话一出,沈季眸底闪过些许不悦。 他与裴大人不算相熟,但在今日之前,他一直以为裴大人与其夫人是对恩爱夫妻,没想到如今却发现,裴大人或许用情至深,可这念玉郡主似乎并非如此,什么样的女子,会在听见自己夫君命在旦夕的时候还有闲情逸致换衣裳? 思及此,沈季皱起眉,略显嫌恶地拱手:“郡主请便。”——恐怕也见不到最后一面了,她既想换,那便换吧。 崔英闻声轻轻颔首,转身回府,抬脚走回静思院。 簪秋不知这是出了何事,见状急忙跳下车,“爹爹,你先在此等着。”话落便提起裙摆,脚步飞快地追进府中。 她分明瞧着自家姑娘走得不快,不想追进府中之后却已看不见姑娘身影,簪秋脚步微顿,眨着圆溜溜的眼睛想了片刻,这才朝静思院方向跑去。 她跑到静思院的时候,崔英正好换上轻便男装出了坊门,一边昂首由翠柳帮她系氅衣一边从谢嬷嬷手中接过小包袱。 见到簪秋,她道:“我要去趟定西,路上急,不便驾马车。簪秋,你与嬷嬷今日收拾行囊,待雪一停便出发,让簪叔送你们去定西找我,翠梅翠柳就留在长安,代我管好裴府和郡主府。” 众人闻言齐声应是。 若是崔英好声好气地劝谢嬷嬷和簪秋她们留下,她们定然不会听,说什么也要跟崔英一起去定西。 可崔英下了命令,语气又那般急,她们便无暇多想,下意识便垂首领命。 与此同时,崔英戴好幞头,又看向青玉,然不待她开口,青玉便先道:“我会马术,不会影响郡主赶路。” 崔英唇角微抿,只好颔首:“好,那青玉姑娘便与我同去。” 交待完,崔英也正好收拾妥当。 她背起包袱,临走前最后嘱咐了簪秋一句:“记得将公主送来的梅花放入花瓶中养着,一道带去定西。” 若是有幸,那断枝残血也许能活到七日之后。 95 第九十五章 老马识途 郡主,对不住了…… 裴府门外, 莫公公传完话便回了皇宫,此刻只剩沈副使带着一队金吾卫无声驻立在雪地中。 他们人手牵着一匹马, 早已将簪叔驾的马车围在卫队中央。 崔英与青玉一前一后迈出府门。 沈季循声抬眸,看见崔英身上换的那身衣裳,不禁疑惑道:“郡主这是……?” 崔英径直略过他,边走边道:“马车太慢,骑马去。” 话落她走到马车旁抚了抚正在用马蹄扒雪的老马背脊,再看向早已备好马凳的簪叔,歉声道:“请您将这匹马儿再借我一回。” 簪叔性子沉寡, 平日里少言少语,今日却不知为何, 竟突然当着一众金吾卫的面忆起从前:“郡主, 当年敦王殿下曾为您母亲寻觅了数十匹良驹做嫁妆, 这匹老马便是其中之一, 但因它在里头排不上前三甲……” “咴咴——”老马听到这儿似乎有些不高兴, 忽地发出两声马鸣,马蹄也发泄似地在雪地上重踩了几下。 崔英抬手揉了揉它的头, 无声安抚。 簪叔微顿片刻,见老马听话了才接着道:“……所以它一直没有名字, 如今它既要随郡主远行,老奴斗胆,还请郡主赐它名姓。” 崔英闻言, 揉着老马毛发的手不禁顿了顿,此去定西,生死难料,簪叔说这番话……是察觉到什么了吗? 思及此,她侧身, 认认真真地看了眼这匹相识三年的老马,沉吟:“帆途,就叫它帆途吧。” “希望它不管去哪儿,都能一帆风顺,平安归途。” * 寒风呼啸,大雪纷飞。 崔英与沈副使等人于午后出发,日暮时分,一行人经过长安城外五十里地外的第一处官驿。 沈副使提议在此处歇一晚上:“下一处官驿在百里之外,便是纵马狂奔也要行上七八个时辰,郡主,如今天寒地冻,不管是马还是人,都不宜在夜间奔袭。” 崔英抬头望向苍茫夜色,片刻后点了点头:“也好,今夜便在此歇脚,明日卯时出发。” 沈副使拱手领命:“是,郡主。” 众人得令,翻身下马,进了官驿。 崔英随他们一起将老马牵去了马厩,临走前,她状似无意地揪了两下老马头顶上的毛发。 老马啼叫一声,蹬蹬马蹄,像是应了话。 一夜浅眠,次日寅时,崔英早早醒来,趁着夜色去找官驿马夫要了新鲜马草带去马厩。 老马饿了大半宿,瞧见崔英,顿时撂起马蹄嘶鸣。 崔英匆匆走过去,喂它吃草:“辛苦了,快吃吧。” 约莫小半刻后,亲眼看着老马吃饱喝足,她才提着裙摆回了客房。 青玉与她同宿一房,见她回来,不由问道:“你觉得他们会对咱们的马下手?” 崔英摇摇头,坐下喝了口热茶:“不一定,但是小心为上。” 说完话,两人又在房中待了大半时辰,直到外头天色渐亮,才背起包袱走出房门。 官驿大堂内,沈副使正带着金吾卫众人在用早膳,待看见崔英和青玉下楼,他便率众人向崔英行礼:“郡主。” 崔英淡淡颔首,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视大堂:“诸位不必多礼,快用早膳吧,用完咱们就快些出发。” 众人齐声:“是。” 用罢早膳,崔英和青玉与众人一起去马厩牵马。 马儿无恙,她们牵马时悄悄观察起众人面色,但并未发现神色间有异样之人。 于是出行第一日就这般平安过去。 第二日、第三日亦是如此,第四日晚上,众人抵达河西官驿。 崔英如往常一样随众人一起将老马牵去马厩,不想刚走两步,河西官驿的马夫却突然凑上前来要为崔英二人牵马。 崔英婉拒了他,但还是让青玉给了他赏银。 那马夫乐呵呵地退了下去。 不过即便如此,崔英和青玉二人也并未掉以轻心。 用罢晚膳后,两人回到驿站客房,前前后后侦查了一番后才坐到桌几前秉烛夜谈。 ——“最后一日了。” 崔英眸中映火,垂眸解下氅衣:“距离定西还有百余里路,明日我不会再停宿,寿安公主的人定能料到此事,所以要么今晚,要么在明天赶去定西的路上,一定会有人出手。” 说到这儿,她抬眸看向青玉,眉宇间带着些许释然:“青玉姑娘,我不一定能平安抵达定西,但是你可以,如果……如果裴君慎还活着,你能帮我带封信给他吗?” 青玉睨她一眼,轻笑:“郡主,同样的招数用多了就不灵了,我可不会随随便便就被你支走。” 崔英淡笑,“青玉姑娘,此局九死一生,你还没有去做你想做的事,没必要跟我一起赴险。” 青玉闻言笑意微凝,好一会儿都没能再说话。 是啊,她想做的事都还没来得及去做。 可是……青玉起身勾唇,声音娇媚而坚定:“郡主,我不想再将同伴丢下了,若此次赴局你我侥幸生还,还请郡主——早日遣我回宫。” 崔英压眸看着她,沉默好一会儿后才郑重颔首:“好,我答应你。” 夜半寅时,崔英如先前一样起身去马厩给她的马喂草,刚到马厩,就见金吾卫的马竟然倒了一大半。 老马一看到她就充满郁气地跺了两下马蹄。 崔英急忙走过去揉了揉它,环顾四周,最后从另一间马儿无恙的马厩中偷偷抱了两捆草来喂它。 老马气鸣:“咴—咴咴——”这么点草哪里够马吃? 崔英低声安抚:“你先吃,不够我一会儿再去拿点。” 老马跺跺马蹄,这才低头嗅了嗅这两捆不太新鲜的草,勉强下咽。 崔英倒也没眶老马,见它三下五除二便将这两捆草吃完,揉揉它头顶上的毛发,又转身跑去另一间马厩抱草。 如此来回三次,老马才终于吃饱。 崔英见状解开了它的马绳,在它身边反复低语:“我离开之后如果遇到危险,一定要跑知道吗?” 老马一开始没理她,后来似乎是被她说得不耐烦了,才连着踩了两下马蹄。 崔英听着马蹄声松了口气,最后揉了揉它的脑袋,转身回房。 次日,天亮得比前几日要早些。 艳阳高照,冰雪消融,若是顺利,今晚子时前他们便能抵达定西。 然而众人用罢早膳后来到马厩,便见马厩中的马倒的倒,丢的丢,幸存者不过一二。 沈季瞧见这般情形,顿时将官驿马夫和驿丞都骂了一顿,骂完才黑着脸来到崔英跟前,垂首作揖:“郡主,今日恐怕要在此处耽搁一日了,臣这便派人去城中买马。” 崔英方才便再马厩中寻觅一遍她的老马,没看见它的身影,她松口,闻言便道:“沈副使,此处距定西城不过百余里地,你我若是快马,今夜便可到刺史府。” “我看旁边马厩应有今日不走之人,还请沈副使辛苦一趟,若有愿意让马之人,我愿高价报答。”话落,她从袖袍中掏出一袋金叶子。 沈季有些犹豫:“郡主,即便有人愿意想让,恐怕也很难凑齐十几匹马。” 金吾卫卫队每队十六人,再加上崔英去、青玉和沈季,共计是十九人,如今剩下的马里还安然无恙的只有两匹,河西官驿虽是间大驿站,可想凑齐十七马,的确是件难事。 崔英道:“无妨,能凑几匹是几匹,剩下的人便让他们明日再赶去定西。” 沈季闻言眉目微敛,不得不接过金袋:“是,臣领命。” 半个时辰后,沈季买到了六匹马,回来后,他将金袋交还给崔英:“郡主,臣尽力了。” 崔英:“辛苦沈副使,还请沈副则择人随我们先行上路。” 沈季颔首领命,很快便选出五人随行。 不料此时,驿站外却忽地响起一阵微弱的马鸣声——“咴!咴咴!” 崔英闻声一震,急忙跑去驿站门外,竟见她府上的老马率着五六匹马儿正从远处林间狂奔而来。 青玉紧跟在她身后,见此情形,亦觉胸腔微震:“郡主的马当真是匹良驹啊,从前竟只用来赶马车,属实有些大材小用。” 崔英摇摇头,不知该笑还是该哭,都说老马识途,她以为这马跑了能自己跑回长安城,没想到它跑的时候不仅带跑了好几匹马,如今竟还将它们又带了回来。 与此同时,沈季与他手下的金吾卫也从驿站中冲了出来。 有些金吾卫瞧见自己的朝夕相伴的马,心头不由一喜,一时竟忘了规矩,越过崔英匆匆迎了上去。 沈季眉心一皱,正欲斥责,却被崔英拦了下来:“沈副使,由他们去吧,不过这驿站的问题,还请沈副使交待属下好好查查。” 其他马厩的马皆无损伤,只有他们一行人放马的马厩出了问题。 若说这其中没有猫腻,恐怕连天边飞的鸟都不会信。 沈季沉声应是,待那几个金吾卫迎回了自己的马,他又重新选定随行之人,最后吩咐留在河西官驿的四人道:“给你们三日,查清此案。” 四人领命,齐声应是。 * 临近辰时,一行人终于顺利上路。 最后一日,崔英和青玉都打起了十二精神,一路上经过茶坊、食铺皆谨之慎之,确认食物无毒无药之后才会添进嘴中,吃两口充饥。 日落时分,夕阳西下,众人行至进定西前最后一站官驿。 沈季打马停下,望了望天色道:“郡主,可要进去留宿?” 崔英摇头,果断拒绝:“还有不到四十里路,我们赶快些,或可在子时前进入定西城。” 沈季闻言明了,扬手一挥:“继续前进——” 夜色茫茫,山林寂静,只有奔驰地马蹄声不断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眼瞧着山道远处已依稀可见定西城门,寿安的人却还是没有丝毫动静。 崔英有些疑惑,烈马疾驰中不由与青玉对视一眼:难道寿安是想等她进了定西城再对付她? 不想就在此时,前头策马疾行的沈季却忽然勒马慢行。 崔英眸光微凛。 下一瞬,便见沈季大手一挥,声沉如冰:“郡主,对不住了。” 96 第九十六章 溃不成军 夫君,你是不是…… 子时三刻, 常平大街。 路上空荡荡的,街边商铺早已关了门。 崔英满身血污,牵着马行色匆匆地来到东水巷, 刺史府近在眼前, 然而刺史府的大门却被谢永长麾下的兵层层围住, 水泄不通。 她按了按头上幞巾, 余光飞快扫了眼刺史府, 却并未有任何停留, 掩眸垂首, 头也不回地牵马走过,径直走向裴君慎曾在信中提过的那家福来客栈。 客栈大门紧闭,微弱的昏黄光线从门缝透出。 崔英松了松马绳, 迈上台阶, 敲响客栈大门:“店家?店家?敢问店里还有房间吗?” “欸,来了来了,客官您稍等——” 里面很快传来一道热情回应,不一会儿,就见客栈老板娘笑呵呵地打开了半扇门, 只是她一瞧见崔英浑身血污的模样顿时便又吓得要关门。 “大娘,您别怕。” 崔英飞快上前一步抵住门缝,诚恳解释:“我与兄长乃是从安平来定西探亲, 没想到临进城之际竟在路边酒摊上遇上劫匪, 大娘, 求求你了,让我与兄长留宿一晚……” 说着,她单手摘下头上幞巾,又拆下发髻上的银制短簪递过去:“我们身上的盘缠全都被抢了, 只余这支银簪,您看,这够我们住店么?” 这么一番动作下来,客栈老板娘被迫看清崔英面容,发觉她只是个容貌清丽的小娘子,老板娘心底的怕瞬间消了一大截,“老头子?老头子你快过来一趟!” 她扭头朝后院高喊了两身,然后才略显戒备转回头看向崔英和她身后趴在马匹上的男子:“那马上头是小娘子的兄长?” 崔英忙不迭颔首,低声哭道:“不知他们在酒中下了什么药,兄长刚饮完酒便晕了过去,若不是有路过的侠士相救,真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命进城……” 说到此处,客栈老板掀开厚重门帘从后院走了过来。 崔英哭声一顿,垂眸抽噎,竭力忍住哭意。 客栈老板娘边听她说话边掂量起手里的银簪,银簪虽然短了点,但一掂便知是实心的,分量不轻,上头的花纹也极为别致,一看便知这小娘子是富贵人家出身。 因此待老板一过来,老板娘就背过身将银簪递给老板看了看,小声嘀咕:“外头那小娘子说要用这支银簪抵住店的钱,老头子,你看咱们能让她住吗?” 客栈老板过手一摸便点了点头:“……是好东西。” 客栈门外,崔英听着二人根本背不住人的商量,适时地抽噎一声。 须臾,客栈老板和老板娘终于商定,两人转过身来,又问崔英:“你们确定只住一晚?” 崔英连忙点头:“是,只住一晚,等明日兄长一醒,我们就走。” 客栈老板这才打开另外半扇店门,道:“进来吧。” 话落又唤来伙计帮崔英把她的“兄长”从马背上扶了下来。 随后老板娘带崔英他们去了后院客房,客栈老板则将崔英的马牵去马厩。 崔英路上不住地向老板娘道谢,老板娘此时早已放下戒心,见她一个小姑娘也不容易,便道:“我们这里冬天晚上又干又冷,我去给你们打盆热水来,你们兄妹俩也好擦擦脸,免得明日去探亲时再将人家吓着。” 崔英和客栈伙计将昏倒的沈季放到床上,闻言又是连忙道谢:“多谢大娘,明日我与兄长见到舅父,定会再来酬谢您。” 老板娘听到这话心里顿时又升起股喜意,于是过来送热水时又给崔英捎了壶热茶和一碗青菜面。 崔英接过后又是一阵道谢,可送走老板娘之后,她却什么都没动。 如今疑云重重,这些东西她完全不敢入口。 片刻后,崔英给自己擦去了脸颊与脖颈间的血污,至于沈季,她不会管,一个欲置她于死地的凶徒根本不值得半分怜悯。 夜更深了,明月高悬,定西的夜晚似乎比长安更加难熬。 崔英在客房中守了片刻,没一会儿便觉得手冷脚冻。 好在福来客栈的老板和老板娘并未在外头待太久,很快就受不了寒,敲响崔英的房门道:“姑娘,面吃完了放在房中,明早我们再来收。” 崔英扬声回:“好的,大娘,您快回去歇息。” 老板和老板娘回房后,客栈伙计也去了前头继续守店。 万籁俱寂,月下无人。 在他们离去后,崔英又在房中耐心待了片刻。 直到四周再无任何动静,她才解开氅衣搭在客房中央的桌几上,做出自己伏案睡着的假象,继而翻窗逃出,悄无声息地摸去了刺史府。 刺史府甚大,崔英不知裴君慎住在哪间院子,只能一个一个地找。 哪曾想府内竟也有士兵在来回巡逻,不知到底是在保护裴君慎还是在监视他……但,这是不是也证明裴君慎还活着? 若非如此,谢永长何须费尽心思地将刺史府围成这副模样,甚至还派人在城门前“请她”去节度使府邸做客。 思及此,崔英心底燃起些许希望,双眸一眨,便跟在巡逻队伍后头找起了人来。 他们既然奉命守着裴君慎,那么守的人最多的地方,必然就是裴君慎所在之处。 果不其然,不到半刻钟,崔英便见他们停在了一座院子门外换防。 定睛一看,便见那院子的门匾上写得正是“静思院”三个字。 终于找到人了。 崔英心头不受控地涌上一股酸涩。 然而眼下还不是伤怀的时候,她深吸口气,冷静观察起四周地形和守在静思院门外的士兵。 此时,却见两道黑影忽然从静思院的巡逻队面前闪过—— “刺客!有刺客!快捉刺客!” 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巡逻队倏然四散,朝着方才闪过的两团黑影追了过去。 崔英微怔,望着倏然失去防控的静思院陷入沉思:又是这样……到底是谁在帮她? 定西城外,沈季与其率领的金吾卫要杀她和青玉时也是这样,她和青玉刚要出手便有短弩横空射出,直插他们咽喉,将其一击毙命。 滚烫的鲜血喷洒而出,瞬间染红她的双眼。 可是这些神出鬼没的人……为什么会帮她? 崔英想不明白,也无暇想明白,静思院近在咫尺,她不能浪费这来之不易的时机,迅速敛下神思,躲着月色果断翻墙跳进院中。 甫一进院,她眼眶又是一热,这间院子的布局竟与长安城裴府中的静思院极为相似,几乎无需费神,她轻而易举便穿过种满夜落金钱的小花园,来到后院之中。 裴淳此时正在卧房门外守着,侧耳微动,听见声响,顿时抽出长剑飞身直攻来人——“谁?” 崔英灵巧躲过,急声:“是我,崔英。” 裴淳闻声剑倏停:“夫人?” 他眼中戾色稍消,待看清来人真是崔英,裴淳不由满脸痛色:“夫人,您怎么才来……” 崔英闻言心跳顿停,眼眶瞬间泛红——不会!不可能!裴君慎没事!他一定没事!他不可能就这么丧命! 一时间,崔英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疯了似地冲进卧房,穿过屏风,直到看见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面色苍白的裴君慎,崔英身形一晃,忽地栽坐在地,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决堤而出。 “夫君……夫君!” “夫君你醒醒,你快醒醒,我来找你了,你看看我,你快睁开眼看看我……” “……”刚刚喝完今日第四碗药睡下不足半刻的裴大人生生被哭醒:怎么好像听见了娘子的声音?难道又做梦了吗? 怀着这种念头,裴君慎缓缓睁开双眼,一低眸,便看见趴在床头,握着他的手哭得泣不成声的崔英。 “……娘子,别哭。” 他哑声,只觉得眼前的人如梦似幻,今日的梦也格外香甜:“娘子放心,为夫会好好活着,不会给你改嫁的机会……” 崔英闻声哭声一顿,抬眸看向面容虚弱可实实在在睁着眼与她说话的裴君慎,脑子里一阵懵:“夫、夫君?夫君?夫君夫君?” 她连忙慌张地急喊了他数声,一遍又一遍,似乎是想确认自己听到的和看到的一切都不是幻觉。 裴君慎虚弱地笑了笑,抬手帮她抹去脸庞上的泪,嗓音低哑:“娘子,娘子,娘子,娘子为何这般唤我?” “呜!”崔英鼻尖酸得不像话,忽然又趴在裴君慎身上一阵猛哭:“裴淳说,说我来迟了,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呜!” 与此同时,罪魁祸首后知后觉地追进卧房。 裴淳看着趴在大人身边痛哭的夫人不禁摸了摸后脑勺,惭愧解释道:“对不起夫人,属下的意思是,您若是早点来管着大人,大人之前剿匪的时候就不会那般不管不顾了。” 在听见裴淳话音的那一刻,裴君慎眉目微敛,终于发现眼前的娘子并不是梦,而是真实的,从头到脚都是真实的。 “出去守着……嘶。”他一边吩咐裴淳一边强撑着坐起,却在起身过程中不小心扯动胸口的伤。 “怎么了?哪里疼?”崔英泪眼婆娑,闻声急忙扶住他。 “无碍,不必担心。”裴君慎掩眸,声色微凉,语气竟与方才截然不同。 此时自知房中没有他容身之地的裴淳,早已垂首领命,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而崔英听着他忽变的语气不禁怔了怔,她垂眸,好一会儿才用充满哽咽的沙哑声音问道:“夫君,你是不是不想见我?” 裴君慎闻声胸口倏痛,耗费数月好不容易才围建起来的心防瞬间便溃不成军。 97 第九十七章 这就够了 只要娘子在他身…… 他深深吸气想要捱住, 却连第二声呼吸都没撑过,长臂一捞,便将崔英紧紧抱进怀中。 什么理智, 什么策略, 什么欲擒故纵徐徐图之, 此刻全都被裴君慎抛到了脑后, 他只想好好感受这份真实, 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片刻温存。 崔英方才是真委屈了。 她一路担惊受怕九死一生地跑来这定西, 若裴君慎还要“鼻子不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对她, 那她以后就再也不理他了。 “你不知道,我都快怕死了。” 崔英说着紧紧回抱住他,脸埋在他脖颈间门, 毫不客气地将眼泪蹭到他衣襟上:“圣上让莫公公送来谕书, 还让金吾卫护送我来定西,我真的……真的一路都在担心,害怕你真的不在了……” 她抑制不住地抽噎,没一会儿泪水便浸湿了裴君慎的衣襟。 而裴君慎听着她的哭噎,感受着自己肩头那片湿濡, 忍不住将人箍得更紧,仿佛恨不能把崔英揉进骨血里。 娘子明显是在乎他的,她心里有他, 这就够了。 只要娘子在他身边就足够了。 裴君慎抬起手, 轻轻摸着她的黑发, 哑声安抚:“没事了,娘子,我没事。” 崔英呜咽着“嗯”了一声,窝在裴君慎怀中, 感受着他真实而又炙热的体温,好一会儿才整理思绪道:“夫君,我有三件事要告诉你。”——说完她就要离开裴君慎的怀抱。 裴君慎却不肯放她,她刚一动,他便立即收紧了力气:“就这般说,什么事?” 崔英闻言便不动了,任由他抱着:“第一件事,是在来定西的路上沈季和他带领的金吾卫想要杀我。” 她话音刚落,裴君慎箍着崔英腰肢的手明显紧了紧,若不是如今娘子就在他怀中,他真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幸好,幸好他离开长安之前,将母亲当年留下的死士留给了娘子。 此时崔英见他不语,忽然便对救她的那些黑衣人的身份有了猜测,继续道:“第二件事,就是有许多黑衣人救了我,他们神出鬼没,今日我能顺利见到夫君也是多亏了他们。” “夫君,他们是你安排的吗?” 裴君慎没有回答,只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继而垂眸看她:“娘子先说第三件事。” 崔英眸光凝重地与他对视:“是青玉。” “谢永长派兵守在城门口,欲将我‘请’去他府上,青玉为了帮我,便拿着谕书代我去了谢府。夫君,此事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明日,你可否派人去谢府把青玉带出来?” 裴君慎闻言顿了顿,沉声:“可以救,只是此事恐怕需要娘子亲自去谢府一趟。” 崔英忙不迭点了点头:“没问题,让青玉带我去谢府本就是权宜之计,如今既知夫君无事,我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裴君慎接着道:“娘子将沈季放在了何处?此事还需他配合行事。” 崔英那双黑溜溜地眼睛忽地眯起:“在你曾在信中提过的福来客栈,不过夫君怎知他还活着,那些黑衣人……?” 裴君慎轻轻颔首承认:“是我。” “但娘子不要误会,我放他们在娘子身边,只是想让他们保护娘子,绝无他意。” 崔英闻言神色微松,轻声:“夫君无需解释,我明白你的心意,这次若不是有他们在,我和青玉早就成了金吾卫的刀下亡魂。” “只是……夫君,你觉得沈季要杀我是圣上授意,还是他倒戈向了寿安?” “娘子放心,此事——我会查清楚。” 话落,裴君慎薄唇紧绷成线,眸底杀意一闪而逝。 无论是谁,他都不会放过。 * 崔英没能裴君慎身边待太久,外头的动静越来越大,很快便有人闯进了静思院中说要搜查刺客。 裴淳在卧房门外挡了片刻,直到听到屋里传出裴君慎虚弱的咳声才冷着脸放人入内。 彼时,卧房中只剩裴君慎一人,他面色苍白,犹如丧家之犬般披头散发地趴在床头咳,任凭巡逻队在房中翻箱倒柜。 不过即便如此,巡逻队却依旧一无所获,领头之人只能黑着脸不情不愿地在裴淳注视下,向裴君慎道了声歉,继而便带着巡逻队离开静思院继续搜寻。 与此同时,崔英在黑衣人的掩护下平安回到福来客栈。 沈季还在客栈床榻上昏着,黑衣人得了裴君慎的令,趁着夜色偷偷将沈季运出客栈,抬去了司府。 次日一早,司伯带着沉甸甸的荷包来到福来客栈找崔英。 客栈老板娘一瞧见门外那辆奢华无比的马车,双眼顿时发亮,急忙领着司伯来了客栈后院。 崔英恭候多时,一听见有人敲门,立马便面露喜色地打开房门:“兄——司伯?您怎么在这儿?” 司伯笑眯眯地躬身作揖:“郡主殿下,小人奉公子之命,特来接郡主去府中洗尘。” 崔英却往他身后看了看,故作疑惑道:“沈副使呢?他在何处?” 司伯道:“沈副使有伤在身,我家公子便留他在府中治伤,望郡主莫怪公子他擅作主张。” 崔英摇摇头:“无妨,司公子乃是好心,本郡主不会是非不分,请您稍等片刻,我这便回屋去拿行李。” 话落,她转身回屋,司伯则对着她的背影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客栈老板娘早已目瞪口呆:“……”郡主?这小娘子竟是郡主? 惊疑未定间门,崔英拿着包袱又走出了房门。 她看向客栈老板娘,屈身福了福礼,道:“大娘,昨夜我并非有意要隐瞒身份,只是这一路走来实在是遇到了太多意外,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客栈老板娘连忙扶住她:“使不得,郡主,这可使不得,哪能让郡主向我见礼?” 这折一回礼不知道要折她多少福,老板娘想着便要下跪回礼,不想刚一弯身子竟就被郡主拦住了——“大娘不必如此,您把我当寻常晚辈对待便可。” 这时,司伯适时看向客栈老板娘开口:“是,沈副使也对我家公子说了您对郡主的帮助,这是我家公子嘱咐我备的一点薄礼,请老板娘笑纳。” 说着从袖袋中拿出荷包递过去。 老板娘看见司伯手中的荷包顿时眼睛都发直,这么大一袋银子得有多重啊! 只是碍于崔英郡主的身份,她怔怔看了两眼,却没敢收。 崔英见状便道:“大娘,您收着,这是我昨日答应您的,您若不收,我岂不是就成了言而无信之人?” 老板娘闻言连忙摆手:“不不不,郡主怎会是言而无信之人?那、那我……便收着?” 崔英笑着颔首,老板娘这才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心的汗,恭谨地伸出双手,接过荷包。 事情办妥,司伯躬身垂首,又请崔英随他去司府。 崔英点点头,昂首迈步:“好,走吧。” 客栈老板娘热情地将他们送出客栈,一直看到司府下人牵着昨日那匹驮着郡主来定西的老马都消失在街角之后,她才略显不舍地收回视线。 客栈老板起得晚些,一出门便听见店里的伙计在议论此事,他胡子一颤,急忙跑到客栈门外来找人:“你个傻娘们儿!快回来!别在外头杵着!” 老板娘手中提着沉甸甸的荷包,心里正高兴着,闻言立刻底气十足地回怼:“谁傻?我瞧你才是傻老头子!” 这会儿常平大街上的商铺几乎都开了门,方才崔英离去地动静那般大,有人好奇,扬声便问:“欸?刘婶,方才那小娘子是从哪里来的贵人?” 只是老板娘还没来得及答,人便被老板扯回了后院屋里,一边扯还一边斥她:“傻娘们儿,不想活了是不是,还敢在外头瞎显摆?” 在外头时老板娘给老板留面子,这会儿进了屋,她“嘭”地一把就推开老板,气道:“老头子你到底想干甚?你不想过了是不是?” 屋里没有外人,客栈老板也不拐弯抹角了,直言道:“说你蠢你还不认,我问你,方才来接郡主的是何人?” 司伯随司无明在定西待了近半年,前头那俩月又是借住在刺史府,老板娘自然知道他的身份:“不就是那眼瞎的司公子府上的管家?” 客栈老板又道:“那我再问你,那司公子又与谁交好?” 听到这儿,老板娘不禁悻悻:“跟刺史大人……可他不是搬出刺史府许久了么?” “当初搬出去说不定就是与刺史大人生了嫌隙,再说了,那小娘子可是郡主,谢大人虽说跟刺史大人不对付,但他难道还敢为难郡主?” 老板气哼:“天高皇帝远,郡主又如何?怕是公主来了都无用!且你可知这郡主还有一层身份?” 老板娘这会儿心气渐渐变凉,闻言顿时面露慌色:“老头子!你快别卖关子了!” 客栈老板昂首,捋着胡子面露愁容:“这两天城门口一直备着辆马车,守马车的人是谢府管家谢河,说是刺史大人卧病在床,出行不便,所以谢大人特意派人在城门口等着,代刺史迎刺史夫人进城。” “什么!”老板娘顿时跌坐在榻,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指着客栈老板的鼻子骂道:“你这糟老头子,你怎么不早说,你若是早说,我、我怎么会收这袋银子!” 话落倏然将荷包扔落在地!跟命相比,一袋银子算什么! 不想那荷包口在跌宕中崩开,从里头蹦出来竟不是银子,而是一块又一块的金子! 老板娘眸光微闪,刷地一下起身伏地,捡起金块。 客栈老板看到那袋金子亦是神色稍虞,沉思道:“既是金子,咱们若将此物献给谢大人,或可躲过一劫。” 老板娘却不愿将金子献出,顿了顿道:“老头子,你说咱们现在举家搬离定西……能不能行?” 客栈老板:“……你个蠢妇!你是要钱还是要命?” * 夫妻二人在客栈争执了一早上。 客栈老板想要破财消灾,但老板娘比较贪心,钱和命都想要,一心蹿腾着老板收拾包袱,逃离定西。 不过没等两人争出个所以然,晌午时分,却有另一道消息传遍了常平大街—— 崔英在司府沐浴换衣后,于巳时一刻从司府出发,由沈季护送,大张旗鼓地坐马车去了谢府拜访谢永长。 谢府门外,崔英缓缓走下马车,一步一步迈上台阶,敲响谢府大门,扬声道:“劳烦通传,崔氏六娘特来谢府拜访舅舅。” 这消息传进客栈老板和老板娘耳里,两人顿时大眼瞪小眼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再争执,决定暂且按兵不动。 谢府后院,收到门房来报的谢永长却“嘭”地一声砸碎茶盏,怒斥谢河:“混账东西!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何用?” 98 第九十八章 伶牙俐齿 我来等娘子。…… 帔子凤, 金步摇,脖带赤金点翠嵌宝石项圈,身穿火红白狐狸毛裘衣, 崔英今日的装扮奢贵又张扬, 格外引人注目。 谢永长甫一迈进会客厅, 便看见一个与崔霖有两三分像的年轻女子眉眼明媚地坐在厅堂间, 与昨日那趾高气昂的女子相比, 此女的气度容貌, 的确更像是崔氏养出来的女儿。 与此同时, 崔英也瞧见了谢永长。 不愧是谢氏的嫡兄,谢永长那双丹凤眼与谢氏仿佛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起身,面带微笑朝人行了一个晚辈礼:“六娘见过谢三舅舅。” 谢永长顿时敛去打量, 粗声大笑:“六娘好眼力, 不像我,一介武夫粗枝大叶,昨日竟叫一冒名顶替你的女子骗了去!” 崔英闻言不禁面露歉然,轻叹口气道:“谢三舅舅,此事……此事是六娘的错。” “您有所不知, 进城前我们一行人遇到了刺客,损伤惨重,只余沈副使和许姑娘陪在我左右, 那时沈副使又受了伤昏迷不醒, 六娘实在是太怕了, 这才一时糊涂让许姑娘代我先一步来了谢府……” “六娘今日前来,正是来向您道歉的,您大人有大量,莫与六娘一般见识。” “什么?那女子竟是六娘身边的人?不是骗子?哎哟, 这可坏了!” 谢永长却忽地惊呼一声,急忙招来管家道:“快,速去拦住阿泉,让他把人送回来!” 崔英眸色微紧:“您让人把许姑娘带去了何处?” 谢永长故作叹息:“唉!侄女莫急,先前我以为是那女子偷了圣上赐你的谕书故意冒充你,这才让你表兄将人带去衙门审问,谁知她竟真是侄女身边之人,此事是舅舅有失考量啊!” “但是侄女放心,泉儿带人离开不过两刻钟,我这就让谢河快马加鞭地去追,定能在他们到府衙前将人拦住——” 他说着看向谢河,眼神意味深长:“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谢河意会,立即躬身垂首:“是,大人,小人这便去追大公子。” 然而他话音刚落,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道娇媚又清亮的女音—— “不必麻烦了,谢大公子心底良善,方才在带我出府的路上听了我陈情以后,便好心给我一个与郡主当面对质的机会,你说,是不是啊谢大公子?” 随着女子声落,青玉和谢家大公子一前一后地迈进谢府会客厅。 众人闻声瞧去,就见一容貌昳丽身姿窈窕地女子率先出现在眼前,随后才是一个灰头土脸的男子。 只见那男子衣衫破烂,脸沾黄泥,若非他一进门便看着谢永长用哭腔喊了声“父亲”,恐怕连谢永长都认不出这是自己儿子。 崔英差点儿笑出声,连忙想了许多悲苦之事才止住嘴角笑意。 那厢谢永长却是倏然震怒,眼底蕴起杀意:“泉儿,你怎会变成这副模样,谁打了你?” 谢泉极想告状,可触及青玉若有似无威胁的眼神,他只能咽下所有苦楚,按她交待好的话说:“回父亲,没人打孩儿,是孩儿自己不小心撞了树,又不小心摔了一脚。” “……”谢永长噎住,心底的怒火忽然间无处安放。 他儿子当着众人的面把原因拦在自己身上,他便是有心发难,如今也找不到由头。 末了,他只能把这怒火发泄在谢河身上:“还不快带公子回房,吩咐厨房烧热水,速速让公子沐浴更衣,若公子有一点闪失,我便拿你是问!” 谢河忙不迭躬身垂首地连声应是,继而走到谢泉身旁,搀扶住一瘸一拐地大公子。 好在谢泉没再为难他,只看向谢永长道:“父亲,儿子告退。”便跟着谢河离开会客厅。 而崔英如愿见到青玉,自然想立刻带她走,见状便忽然垂下眼睫叹了口气:“唉,谢三舅舅,我还没敢去刺史府看望二郎,不知您可否对六娘说句实话,他……如今身子究竟如何?” 提起此事,谢永长的面色愈发不虞。 昨日刺史府遭了刺客,而崔六娘昨日就宿在东水巷外的福来客栈,若说这其中没有关系,谁会信? 只不过如今只能揣着明白当糊涂罢了。 思及此,谢永长亦重重叹了口气,却什么未说清,只道:“侄女,你这段时日好好陪裴刺史,旁的事都不用担心,舅舅都会帮你。” “其实三日前,裴刺史刚醒之时,我便与他说过将他接到我府上来照料,可他一直不肯过来,说是不想叨扰,舅舅劝不动,便派了人去府上保护他。” “幸好我派了人啊,侄女可知昨日夜里有刺客闯府欲伤裴刺史?唉!不知是不是山匪余孽……六娘,你回刺史府以后定要好好劝劝他,你们夫妻二人若不搬来谢府住,舅舅真是放不下心啊!” 呵,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她若与裴君慎来谢府,那就是羊入虎口,只会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崔英想着嘴角浅笑:“多谢您的好意,此事我会与二郎说的,只是二郎向来不爱听我的话,我不知能不能说通他。” “但六娘并非不明事理之人,眼下既有山匪余孽未清,二郎确实不该占用舅舅手底下的人,耽误舅舅派兵清剿山匪余孽。” “待我回刺史府,我定会将此中利害告诉二郎,您放心,他离开长安之前正是因擅自调兵之事惹了圣上嫌隙,如今他定不敢重蹈覆辙。” 谢永长闻言脸色倏黑,这小丫头片子竟敢话里话外的点他,左一句剿匪不力,右一句擅自调兵,还真是伶牙俐齿! 然而他却不得不压抑怒火,僵硬地弯了弯嘴角道:“那点兵力不耽误舅舅清剿山匪余孽,六娘不必担心。” 崔英皮笑肉不笑的恭维:“若是这样,那就太好了,您真是厉害。” 话至此处,两人都不想再浪费时间与对方周旋,三两句话后,崔英请辞,谢永长顺水推舟借口自己事务繁忙,便让身边长随送他们离府。 这场甥舅亲近的戏是谢永长先搭的台子。 城门相迎,本是想软禁崔六娘两日,好给裴君慎再下一剂“致命”猛药。 不曾想却接错了人,此计不成不说,竟还叫崔六娘反将一军,大张旗鼓地跑来拜访他。 眼下大半定西城的人都知道了他与崔英的关系,他却反倒不好将崔英拘在谢府。 天高皇帝远,谢永长倒不担心这消息会传到长安,他担心的是被崔氏族人知晓。 崔氏一族根基深厚,且不说定西城中住着两家崔氏的旁支,单是五百里外那位漠北小将军崔仲安便不容小觑。 且谢永长另有心思,如今还不想与崔仲安交恶。 如此一来,哪怕如今这戏对他几乎没什么好处,他却不得不继续演下去。 送走崔英等人后,谢永长抬脚去后院见了一面谢夫人。 “往安平送一封家书,问问妹妹,崔霁给崔仲安定了哪家的亲事。” 谢夫人出身柳氏,若论辈分,乃是太上皇那位最宠爱的柳贵妃的堂姑。 她随谢永长苦守定西多年,如今只想让女儿谢潭嫁回长安,不用像她一样在这偏远之地受苦。 可自打女儿及笄,谢永长却执意想将女儿许配给崔霁的二儿子崔仲安。 柳氏不愿:“要写你自己写,我不写。” 谢永长一听就知柳氏老毛病又犯了,忍不住蹙眉:“崔仲安如今有军功在身,年纪轻轻便被封为云麾将军,前途不可限量,哪点是你那个在长安蠢外甥能比的?那个蠢东西根本配不上咱们潭儿!” 柳氏倏地撂下手中针线,抬眸看向谢永长:“你想拉拢崔家我不拦着,可潭儿若要嫁入崔氏便只能嫁给崔家长子崔瑾。” 谢永长气得吹胡子:“妇人之见!你真是妇人之见!”——崔瑾确为良配,但如今谢家更需要有兵权的崔珏! 只是其中的利害关系,谢永长却不能像柳氏透露,话落默了半晌,他只好离开后院,找谢河去打听此事。 不想刚一出院门,门房竟又来报:“大人,方才跟在郡主身边的那位金吾卫副使沈季求见。” 沈季?谢永长眯起丹凤眼:“他来见本官做何?” 门房道:“他说……是大人您在长安认识的旧人,托他向大人代句话。” 一听见“旧人”二字,谢永长神色倏凛:“快!带我去见他!” * 崔英在谢府门外静静等着沈季。 青玉有些疑惑,沈季分明对她们起了杀心,为何今日郡主却与往常一样与他相处,就好像定西城外山林道间的那场刺杀不曾发生过? 然而眼下不是可以随心说话的场合,这些疑惑,青玉只能暂且压在肚子里。 约莫两刻钟后,借口不慎丢了妻子所赠手帕的沈季从谢府中走了出来。 崔英掀开一角眼帘,见他走近便道:“出发罢。” 半个时辰后,常平大街东水巷,一辆精致华贵的马车在谢永长长随的领路下畅通无阻地进了刺史府。 只是谢永长派来守在刺史府外的兵却还是一个都没少,派人送走谢永长长随,崔英便让青玉与沈季先回了听风堂休整歇息。 青玉昨日在谢府未敢入眠,这会儿的确有些困乏,闻言轻点了点下巴道:“也好,那我明日一早再来见过裴大人。” 崔英淡笑颔首。 另一厢的沈季亦不曾推辞,沉默拱了拱手,便与青玉一起去了听风堂。 目送两人远去,崔英独自进了静思院。 没想到裴君慎竟拖着病体在小花园中等她,远远一瞧见人,她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天这么冷,你在外头坐着做什么?” 裴君慎见到她却是大大松了口气,闻声不禁失笑,低咳道:“我来等娘子。” 99 第九十九章 那只是梦 我就在你身边。…… 这厮又在花言巧语。 崔英叫他气得哭笑不得, 却又不好对一个病人发火,只好挽住他的手臂嗔道:“快回房。” “嗯。”裴君慎轻应,从善如流地随崔英往回走, 却发现他的娘子好似在悄悄摸摸地偷看他。 “娘子在看什么?”他眉眼微挑, 抬手摸了默下巴, 还以为是自己脸上沾了什么脏东西。 “没什么, 夫君, 我们进屋再说。”崔英杏眸促狭, 飞快收回视线。 这明显是小心思被人点破的表情, 裴君慎敛神,待进屋后便朝裴淳使了眼色,让他去外头待命。 裴淳意会, 离开时还贴心关上了房门。裴君慎这才领着崔英进内室, 俯身问:“娘子,现在可能说了?” 崔英闻言却默了默,忽地伸手抱住他。 裴君慎轻怔,心口处倏然变得柔软,不由环住人轻语:“娘子可是在谢府遇到什么难事?” 崔英轻轻摇头, 脑袋埋在他的肩前,感受着他身上不时起伏的心跳,好一会儿才仰眸问:“昨日我来去匆匆, 忘了问, 你的身体何时才能恢复?” 裴君慎垂眸看她。两人的眼睛一个皎若星辰, 一个深若幽潭,于无声中交汇。 好一会儿,他才压住欺负人的心思,哑声道:“外头那些传我命不久矣的消息, 娘子不必听,我无事。”话落却止不住低咳一声。 崔英杏眸微压,静静直视他:“那你什么时候能好?” 昨夜见到裴君慎好生生的活着,她太过欣喜便忘了其他,没想到今日竟在谢永长口中又听到他“时日无多”的消息。 她当时虽压下心思未着谢永长的道,可一路回来却是越想越后怕。 谁料裴君慎却忽然不正经起来,黑眸漾笑道:“娘子放心,为夫定不会让娘子日日孤枕难眠,为我守寡……” “谁要为你守寡?”崔英倏地松开人,气哼道:“我现在就与你说清楚,你若当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才不会苦苦守着你的牌位过日子,到时候天高海阔,锦世繁华,我想怎么潇洒就怎么潇——” “咳!咳咳!咳——!” 然她话音未落,那厢裴君慎却忽然一阵急咳。 崔英听见咳声一慌,登时止了话头,转声关切:“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别动气……” 裴君慎瞧见她这副嘴硬心软的模样,心头一阵熨帖,索性不做解释,任由她误会,又喘着声虚弱道:“娘子可否陪我,上榻歇息片刻?” 崔英正担心他的身体安危,闻言自是点头应好,挽着人往床边走。 及至二人和衣上榻,裴君慎面上不显,眸底却忍不住闪过一丝得逞笑意,舒舒服服地将崔英拥在怀中,闭目小憩。 崔英原还想问问沈季的事,这会儿见他这副虚弱不堪的模样,便未再言语,阖上双眼,与他歇息了片刻。 卧房中烧着炭火,可铜炉中的炭显然不如他们在长安时所用的银骨炭,崔英没一会儿便被炭火的烟味熏得醒了过来。 裴君慎却还睡着,眉心紧紧皱着,额角浸出一层薄汗,仿佛入了梦魇。 “夫君?夫君?” 崔英轻唤他两声,没唤醒,只好抬起他的手臂,轻手轻脚地从床榻上爬起。 下床后,她先去了趟浴室找来面盆和棉帕,可浴室中并无热水,崔英只好出去找裴淳,让他去厨房提桶热水来,“对了,若是路上顺利,明日簪秋她们应当就能到定西,不知可否劳烦你去城门口接接他们?” 簪秋?裴淳脑中忽然闪过当日那小丫鬟哭哭啼啼的面容,眉心不禁蹙起。 崔英见状便以为他不喜,隧道:“若你不便,那我——” “不是,夫人误会了,属下愿意。” 裴淳闻声飞快颔首,道:“属下方才只是在想簪秋姑娘的模样,免得明日见了人却不认识。” 崔英不疑有他,听罢不禁失笑:“那你想起来不曾?若是没想起来,我倒是可以给你画幅画像。” 裴淳面颊一热,忙道:“不敢劳烦夫人,属下想起来了。”话落便转身离开廊下,脚步匆匆地去了厨房提热水。 崔英见状神色莫名地摇了摇头,转身走回卧房。 不料刚一推开门,却忽然被一个长手长脚的人形挂件紧紧抱住——“娘子,你在,你还在……” 崔英一手摸索着关上卧房门,一手安抚似地抚他的后背:“我在,夫君是做噩梦了吗?梦到了什么?” 裴君慎长睫低垂,黑眸中的光晦暗不明,声音又闷又哑:“娘子不要我了,我梦到娘子不要我了……” 听着还怪显委屈的,崔英心头发软,抱着人一点一点往内室挪:“那只是梦,我如今不就在你身边嘛。” 裴君慎低嗯一声。 两人就这般磨磨蹭蹭地进了内室。 “夫君可要再歇会儿?方才我让裴淳去厨房取热水了,待他回来夫君定要好好擦擦身上细汗,万不可着凉——唔!” 崔英自觉将人哄好了,待回到床边坐稳后便要起身,可她话还未说完就又被某人箍进怀中,两片唇瓣结结实实地嗑到他的锁骨上。 与此同时,裴君慎低低哑哑的清润声音也在她耳边响起:“娘子别走,就这样让我抱会儿可好?” 这并未什么过分的要求,崔英一时没有多想,点头应了:“好,那就抱一会儿。” 两人静静相拥。 然而这份安静并未持续太久。 不过半刻,崔英便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登时一动不敢动地红着脸道:“夫君,你如今身子虚弱要好好养身体,不可胡来,而且我来得匆忙,没带避子药。” 裴君慎呼吸微重,箍在她腰上的手越来越紧,好一会儿才哑声道:“娘子放心,我不会做伤害你之事。” 崔英脑子有点发懵,不知这厮怎么就上火了,她分明并未做什么撩人的事啊。 但事到如今,即便找到源头也似乎没什么意义。 她咬了咬唇,低声问:“夫君,从静思院到刺史府的厨房,一来一回需要多久?” 裴君慎嗓音压抑:“若是脚程快,一刻钟足矣。” 崔英双颊越来越烫,声若蚊呐:“那你快些。” 100 第一百章 娘子聪慧 为夫听娘子的。 短短一刻, 饮鸩止渴,届时只会更难受。 裴君慎竭力控制自己停了下来,只紧紧抱着崔英, 一动不动。 崔英见状也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静静等着他平息。 不知过了多久, 屋外传来裴淳的敲门声:“大人, 夫人, 热水取来了。” 崔英这才慌张推开裴君慎, 逃跑似地端着面盆来到外间, 她把面盆放到面盆架上,深吸口气扬声:“好,放下罢。” 说完, 她兀自抬手扇了扇风, 直到扇去满脸燥热才走到房门前打开房门,弯腰俯身将热水提进屋中。 裴淳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且道:“夫人,属下就在院中守着,您和大人有任何事随时吩咐属下。” “嗯辛苦。”崔英匆匆应声, 没敢抬头,提着水桶就回了屋。 裴淳只当郡主是着急照顾大人,待房门关闭后抱剑转身, 继续全神贯注的守卫。 屋内, 裴君慎去了浴室冷静。崔英回到内室后没看见他的身影, 霎时松了口气。 * 两日后,长安,公主府。 寿安在长沁殿中等了一整夜,算算时间, 若是计划顺利,昨天夜里她便该收到好消息,可那本该来的好消息却一直没来……难道,出了什么意外? 寿安凤眸冷厉,眉心不安地突突跳着。 不多时,侍女流云匆匆走进殿内,垂首道:“殿下,沁云传来消息。” 寿安沉声:“如何?” 流云的脸顿时埋得更低,一边呈上传书一边惶恐道:“回殿下,咱们的人……全折了。” “不可能!”寿安大惊,急急展开沁云传书。 为保万无一失,她此次派了足足百名暗卫行刺,那崔氏六娘难不成真有九条命,次次都能死里逃生? 直到看见传书上一行行已成定局的墨字,寿安眉间才罕见地闪过丝颓然,近来没有一件好消息,短短数日,她手下的节度使竟叫她那嫡亲的好弟弟一下拨了三个! 如今一个小小的崔六娘竟就耗去她百名暗卫,她身边到底何时藏了一群神出鬼没的暗卫,是崔氏派了人保护她还是小阿慎……等等!寿安不知想到什么,凤眸中倏然间亮起一抹疯狂的光! 她明白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黑云卫!那些黑衣人定是黑云卫!是当年天后赐给长昭姑母的黑云卫!若非如此,区区十数人如何能悄无声息地灭掉她的百名精卫? 寿安弯眸,轻轻勾起唇角吩咐流云:“将本宫派人暗杀崔六娘不成反损数十暗卫之事散开,本宫倒要看看,我那坐在龙椅上的好弟弟会怎么对阿慎。” 殿下竟未生气……流云惊讶之余又有两分庆幸,背脊薄汗稍消,忙垂首领命,匆匆退出长沁殿。 有了寿安授意,这消息传得很快,不过一个晌午的功夫便传遍了整个寿安公主府,只是常年生活在寿安公主的威压之下,众人并不敢大肆宣扬,只敢趁无人时与亲近之人闲话两句。 夜深,月寒。 宣政殿内,李玄贞果然收到一封密折。 书案上奏折堆积如山,烛火亮如白昼,将那封密折上的内容映照得清清楚楚。 李玄贞神色肃穆,撂下奏折,起身走到窗前,吩咐莫公公打开窗。 莫公公莫敢不从,只是打开窗后又立即便为李玄贞披上了件厚实氅衣。 凛冬,天边月孤寒,李玄贞昂首望月,沉默不语,无人猜得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同一时间,定西,刺史府。 静思院内,裴君慎亦收到他命黑云卫调查沈季之事的结果。 密信紧握于手,窗边寒月皎洁,裴君慎眉心紧锁,不知在沉思何事。 崔英沐浴后走出浴室,一股寒风便直吹面门,她冻得直哆嗦,瞧见裴君慎竟拖着病体站在窗前不管不顾地吹冷风,水润的杏眸霎时凝起。 她走过去,径直关上窗。 裴君慎回神,黑眸微动,静静看向崔英。 崔英也静静看着他,视线从他脸庞滑过,落向他手中那封薄信,片息后又转回来凝视他的眼睛,轻声开口:“你看,我先回避。” 话落便抬脚往外间走,不想错身而过时却被裴君慎一把攥住手腕。 “不必。”他好似终于下定决心,拉住人后神色倏然变得坚定,拆封展信,一气呵成。 那密信上不知写了什么内容,崔英仰眸看着裴君慎,只见他越往下来眉心便锁得越紧。 她不由跟着锁起眉头,担忧道:“怎么了?” 裴君慎未语,只将密信交给崔英,让她自己看。 崔英接过信笺,展信垂眸,可看完信上的内容之后她却更加疑惑:“这消息……应当算是好消息?” 裴君慎之前无法排除“沈季伤害崔英”乃是李玄贞授意的可能,但这封信上给了他一颗定心丸,沈季所行之事的确是寿安以其妻儿性命做要挟才不得已而为之,李玄贞并不知情。 裴君慎闻声轻轻点了下头,像是赞同崔英所想,只是他眉宇间久久化不开的结则是在告诉她,他并非真的这般想。 “夫君在担心什么?” 崔英阖上信,轻声问他。 李玄贞的心思,她其实也曾猜疑过。 然而即便李玄贞将身边臣子尽数当作那棋盘上任人摆动的棋子,他们又能怎么样呢? 对付李玄贞可比对付寿安要难上千倍万倍,更何况,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时代近十年来经历了太多战乱,百姓好不容易过了两年安生日子,一切欣欣向荣,好日子正在向他们招手,他们也不该因一己之私利而枉害无辜之人。 “若将来……我成了一个无官无职的闲散之人,娘子可会嫌弃我?” 裴君慎负手沉吟,良久才掀开长长的眼睫,用他那双幽深如潭的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崔英看。 崔英叫他这话惊得失了片刻的神,好一会儿才讶声道:“夫君是想辞官?” 裴君慎正色颔首:“待此事了结,娘子可愿与我一起云游四海,赏遍人间山色?” 崔英闻言睫毛轻颤,水润的黑眸深处闪过些许犹疑,有时候看清自己的心不过是瞬间之事,当日以为他殒命那一刻,她便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她对他动心了。 和当初“见色起意”不一样的动心。 说不清楚是从哪天起,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从她意识到自己动心那一刻,裴君慎便已经成了这个时代里对她最深的牵绊。 她想让他平安喜乐,一生无虞。 可她不会因他而留在这个不属于她的时代,一旦有机会回家,她还是会走,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他。 那么,她是不是不该给他任何希望? 裴君慎问完话便静静等着她的回答,只是崔英沉默的越久,他的心就越忐忑不安——娘子,会拒绝他吗? 如此煎熬了不知多久,裴君慎终于听见崔英开口:“夫君,倘若……我是说倘若,倘若今后我不在你身边了,你当如何?” 裴君慎闻言脸色倏冷,眸光之凶狠似乎要将她生吞活剥,他猛然向前一步,紧紧攥住崔英手腕:“娘子想去谁的身边?” 然而崔英早见识过许多次他的阴晴不定,起初固然觉得可怕,如今却觉得他这副模样竟然有点惹人怜爱。 “谁的身边都不去。” 她说着垂下眼睫,反攥住他的手,另一只手也攀过来握住他骨戒分明的手腕,低声:“我的意思是……倘若有一天我不再存在于这方天地,夫君当如何?” “娘子别说胡话!”裴君慎闻言身上的戾气却更甚,语气也愈发冷厉,方才以为娘子想离开他时他是气得冷了脸,如今却是恐慌,一种莫名而巨大的恐慌,犹如海中的滔天巨浪,仿佛一不留神便会将他淹没。 他紧紧抱住崔英,只有感受到她身上温热的气息,才能驱散他心底的那些恐慌不安。 “不会有这种可能,阿英,只要我活着一日,便会护你一日周全。” “若娘子哪日出了事,那定是我死在了娘子前头。” 崔英被他抱得险些穿不过来气,但她闻言却什么都没说,就任他抱着。 须臾,她抬手,缓缓回抱住他:“既然如此,夫君,我亦向你允诺,除非有朝一日你我夫妻情分尽了,否则只要我存在于这方天地一日,我便会待在你身边,一直待在你身边。” 裴君慎如今还不知道崔英这番话里暗藏的含义,他只知道抱着她,抱了许久之后才忽然欣喜道:“娘子……这是答应我了?答应与我云游四海?与我共赏山色?” 崔英淡笑颔首,“嗯。” 于是下一秒便被人腾空抱起。 裴君慎的兴奋之情似乎无处安放,单手抱着崔英在房内跑来跑去,体力之好,一点儿都不像病人。 崔英却叫他闹得脸热心燥,直拍他的肩膀让他把她放下来:“静思院外守着那么多人呢,你快放我下来,别闹出动静,引起他们怀疑。” 裴叔之前随裴君慎剿匪时受了重伤,这些时日一直在听风堂中修养,刺史府中的掌家之权早已旁落他手,孙宝又被谢永长的人买通,如今裴君慎还未动他,以待时机,加以利用。 而今刺史府上下,除了隐藏在暗中的黑云卫,明面上便只剩下昨日刚刚赶来簪秋、谢嬷嬷和簪叔三人可用。 然他们三人并不擅心计,能留在府中让他们的日子过得更顺畅些便已是不易。 他们如今的确是困于囹圄,须得小心行事。 思及此,裴君慎极力压住心底雀跃,轻轻将崔英放了下来,低咳了声:“好,为夫听娘子的。” 听见他的咳声,崔英拍了拍还在“噗通噗通”跳的心口,走到坐塌边为他倒了杯热茶,然后才道:“夫君下一步有何打算,我们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就这般日日在刺史府中干耗着吧?” 裴君慎神色飞扬地接过茶盏,轻抿两口,闻言老神在在地笑了笑:“娘子聪慧,正如娘子所言,我们这段时日的确无需做什么,只需要做一件事。” 崔英凝眉,急忙凑到他身边:“什么事?” 裴君慎眼尾微扬,轻轻吐字:“等。” 101 第101章 早去早回 娘子切要以自身…… 沈季赶在过年前, 拖着一身伤与李玄贞派来的御医一起回了长安。 他在刺史府养了七八日的病,但这七八日里裴君慎从未让他来过静思院,反倒是谢永长隔三差五的会以探望裴君慎的名义派人偷偷往听风堂跑。 崔英不知道裴君慎究竟有何谋划, 可观他眉宇平整, 整日扬着眼角动不动就对她笑, 她便知他心有丘壑, 无需她多问。 她只要——相信他就够了。 玄元四年, 上元节当日, 漠北军大捷, 拉锯三年之久的边关之战终于落下帷幕。 突厥投降,派使臣前往长安谈和,收到捷报之后李玄贞下诏书召漠北军班师回朝。 一月初三, 收到圣旨的统帅尉老将军率副将及三千铁骑先行回长安复命;云麾将军崔仲安则与众将士继续留守漠北, 以防和谈不成、突厥再犯。 好在三月中旬,和谈有惊无险的顺利结束,除了李裕广因办事不利被撤了金吾卫指挥使的职务之外,长安城再无发生其他新鲜事。 不过和谈结束之后,圣意略有变动, 改变了之前将漠北军全部召回的主意,反而任命尉老将军为陇北节度使,率五万精兵驻扎拢北一带。 四月初, 崔仲安奉旨率七千余人的伤兵、老兵、残兵等启程回朝, 大半个月后众人途径定西。 此时, 距离裴君慎对崔英说要“等”已经过去了足足五个月。 五个月,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重伤的裴叔早已痊愈,当初的断枝残梅被栽进土中, 眼下虽只剩光秃秃的枝干,但并未干枯,也许到下一个冬日便会重新绽放生机。 唯有裴君慎仍然卧病在榻,身形也愈发消瘦,从前合身的衣裳,如今穿在身上竟格外宽松。 崔英看着就心疼,可却什么都不能做,唯一能做的便是陪在他身边,耐心而坚定的跟他一起等。 漠北军大捷之后,主帅尉老将军率众回长安时途径定西,裴君慎虽明面上被谢永长的人围着出不了刺史府,但崔英知道,那天夜里他偷偷溜了出去,直到寅时才归。 她没有戳破他,等到他平安归来后便放心睡了过去。 不过心里却有了猜测,也许……裴君慎所等的时机快要来了。 四月一十一,黑云卫报来崔仲安率兵在定西城外三十里处安营扎寨的消息。 崔仲安率兵七千余人,出行时将大部分军粮都留给了驻守边关的漠北军,只带够了两三日的粮草,每路过一城便会请城中节度使与刺史筹备下一段路程的军粮。 此次途径定西也不例外。 裴君慎夜里收到消息,次日一早便将此事告诉了崔英,说完,还闪着他那双叫人摸不透心思的眼睛问:“不知……娘子与崔仲安关系如何?” 崔英彼时正坐在梳妆桌前通发,闻言看着他映进铜镜里的侧脸轻轻摇了摇头:“听谢嬷嬷说,一堂兄小时候常与我一块玩,但后来太久没见关系便生疏了。” 崔珏只比“她”大一岁半,当初王氏带着崔瑾崔珏兄弟二人离开安平的时候他还不到四岁,不甚记事。 十一年后在长安再见面时,崔珏对“她”与对其他不想熟的族中姐妹是一样的,客气有余,亲近不足。 当初十四岁的“崔英”初入长安,他除了在第一日应王氏之命与她一起用过次家宴外,两人便再没有见过面。 思及此,崔英撂下木梳,转身看着裴君慎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裴君慎得知一人不甚相熟却是更放心,轻咳了两声后才道:“为夫想让娘子在崔仲安和谢永长面前——再露怯一回。” 崔英起初不太明白裴君慎的意思,直到晌午时分,谢府的管家谢河突然来刺史府邀她与裴君慎去谢府赴宴,她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想诱崔仲安主动探访刺史府。 不过——“夫君,你确定仲安兄长会中你的计吗?” 见过谢河,崔英回静思院换衣梳妆时还是忍不住担心的问了他一句。 裴君慎闻声走到梳妆桌前,一边为她簪钗一边清声安慰:“娘子莫忧,谢永长不会轻易放崔仲安离开,筹备七千余人的军粮,崔仲安至少要在定西待上三日。” 崔英一听便知他有后招,心下稍安,起身长呼一口气:“既如此,夫君好生在家静候佳音,我这就去谢府赴宴了。” 裴君慎轻轻颔首,瞧着似乎胸有成竹,可当崔英抬脚往外走时他却又下意识地拉住她的手腕,好一会儿才沉声嘱咐道:“娘子切要以自身安危为重。” 崔英被他拉回身,闻言不禁笑着抱住了他:“夫君放心,我可惜命了,绝不会让自己伤到一根头发。” 裴君慎低笑一声,抬手留恋地摸了摸崔英脸颊:“好,娘子早去早回。” * 半个时辰后,谢府宴厅。 崔英在谢府的管家带领下迈进宴厅时,宴厅中早已坐满了人。 谢永长与谢夫人坐在厅中主位,二人的长子谢泉和幺女谢潭各坐一桌,分别坐在左侧首位与次位,崔瑾则坐在右侧首位。 崔英拿余光轻轻扫视,瞧见谢永长的这番安排,心底不禁暗叹一句:真是天助我也。 裴君慎身为定西刺史,在今日这场宴会之中,即便不坐在左首,至少也应该给他留一个右首的位置。 可如今谢永长却只留了一个右次位,也不知是笃定了裴君慎不会来还是瞧不起她的郡主封号。 这般想着,崔英垂眸敛神,模样乖巧地走到宴厅中央,规规矩矩向谢永长与谢夫人揖了一个晚辈礼,轻声:“英儿来迟,还请谢三舅舅和舅母海涵。” 岂料谢永长今日见她竟也像是转了性,闻言竟忽地起身向她回礼,俯身作揖道:“郡主客气,郡主能来臣府中赴宴,实乃臣之荣幸。” 与谢氏通过几封信,谢永长早已从妹妹那里探听清楚,这崔六娘就是个扮猪吃虎的主,看似单纯好对付,实则心里全是弯弯绕绕,出嫁前那两年竟是将崔霖的内宅全都整治了一顿。 是以今日他特意设了一局,他倒要看看这小丫头片子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如何把自己位置从右次换到左一。 此计若成,实乃一石一鸟之策,既能损一番裴君慎和崔英两人的颜面,又能让崔仲安看清他这位六妹的真实禀性,莫要生出些不该有的妇人之仁,多管起闲事。 然而崔英却未遂他的意,解释完裴君慎身体有恙不便前来赴宴,便一言不发地带着簪秋坐到了右次位。 落座后,崔英才磕磕巴巴的小声向坐在旁边的崔仲安问好,低眉顺眼地拱手作揖:“六娘……六娘不知仲安兄长来此,有失远迎,还请、请仲安兄长莫怪。” 身为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崔仲安的容貌与兄长崔伯安极为相似,只是崔仲安常年在军营中磨炼,如今无论是身形还是样貌都要比崔伯安更坚毅一些,浑身的气势也因常年浴血而多了几分崔伯安没有的煞气。 是以这些年来,他在边关遇见了不少碰见他便退避三舍的男女老少。 因此他从前虽不喜欢崔英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如今瞧见她敢主动与他说话,竟不自觉和颜悦色起来:“无妨,方才谢大人与我说过,裴刺史剿匪受伤,数月来一直卧病在榻,该我去刺史府拜访才是。” “这……”崔英闻言偷偷抬眸瞧了眼谢永长,又飞快收回视线:“夫君、他久病不愈,形容憔悴,怕是、怕是不愿见客。” 经历过大大小小不下一百场战役存活下来的人,观察力自然敏锐。 崔仲安没有露掉崔英一丝一毫的表情,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没想到裴刺史竟伤得这般重,我军中有上好的军医,可要派他去刺史府给裴大人瞧瞧?” 崔英倏地抬头看他,面露喜色。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坐在主位上的谢永长便按耐不住地打断了一人相叙—— “崔将军,你有所不知,裴大人刚刚受伤那日,我便寻了定西城最好的大夫去给他治伤,后来圣上还派了三位御医来,可是……唉,可是他们的方子也只能勉强吊着裴大人的命啊。” “圣上曾派过御医?” 崔仲安疑声开口,转头望向崔英。 崔英垂眸颔首,低声道:“是,是有御医来过。” 崔仲安点点头,这才看向谢永长道:“裴刺史是怎么受得伤,竟让御医都束手无策?” 谢永长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崔英,接着又是一声沉叹:“他也是剿匪心切,原本攻下山匪庄寨,剿灭大半匪徒便已是大功一件。” “可裴大人不知从哪儿得知那群山匪曾在长安城外截过郡主,竟非要带队去捉那匪徒首领,这才不幸受了箭伤,伤口倒是不深,只是那箭上有毒——” 说到这儿,他忽地顿住,似觉自己说错了话,忙看向崔英道:“此事,裴大人可曾告诉郡主?” 崔英双手缩在袖袍里用力掐紧手心,抬眼望向谢永长,眼眶泛红地摇了摇头:“他,他不曾说过,原来夫君受伤是因为我……” 谢永长顿时面露讪然:“失言,是我失言,我自罚一杯。” 话落,他便斟满酒,仰头饮尽。 谢永长方才见崔英对坐次之事忍气吞声,便另想了法子激她离席,免得她与崔仲安说得越多,越惹崔仲安生疑。 谁知待他饮完酒放下杯盏,那厢崔英却还是不动如山,低眉垂眼的,活像府中那些没长眼的丫鬟。 谢永长的耐心即将告罄,末了,还是谢夫人为他解围,笑容和蔼又讨好地看向崔英道:“郡主,永长就是个粗人,不会说话,您莫要与他计较,郡主看这样如何?咱们女眷去后院用膳,不与他们这些粗人待在一起。” 她这话一出,崔英便不好再厚着脸皮像个受气包似地待在宴厅之中惹人不快。 可若与谢夫人同去后院,她便真成了嫌弃谢永长与崔仲安之人。 如此一来,崔英只要不傻,便该以离席来保全自己。 只是谢夫人不知,崔英之所以不动便是在等她出声。 待其话音一落,她立即便仓皇起身向二人揖礼,又急声道:“不,不用了,怎好让您和潭儿妹妹为我劳累,我、我有些累了,不知可否允英儿先行离席回府中歇息?” “郡主既是累了,自然该好好歇息。” 谢夫人面露担忧,眼底却闪过精光,唤来贴身嬷嬷道:“带郡主去厢房休息,定要好好伺候,待休息好了再送回刺史府。” 柳氏竟还有后招。 崔英一怔,心下微凛。 难不成是想将她囚在谢府? 102 第102章 前有伏击 后有追兵。…… 崔英陷入两难, 如果她坚持要走,柳氏自然无法强留下她。 只是如此一来,引崔珏暗访刺史府的计划恐怕会前功尽弃。 但若不走, 谢永长和柳氏夫妻可并非善茬。 这般想着, 崔英用余光悄悄看了眼崔仲安——或许, 她可以假借他人之力。 崔英垂下眼眸, 终于下定决心小心翼翼地开口:“六娘谢过舅母好意, 可是六娘怕耽搁的时间长了, 夫君会担心, 还请舅母允我早些回家陪夫君……” 话一说完便没什么气势地低下了头,露出一副“我很没底气求求你放过我”的可怜模样。 柳氏见招拆招,笑语盈盈:“郡主莫忧, 您只管好生歇着就是, 我自会遣人去刺史府向裴大人递话。” 听见此言,崔英再不敢辩驳,垂着脑袋,整个人都焉巴巴的,似乎马上就要张嘴答应柳氏。 此时崔仲安却忽然将杯盏一撂, 冷着脸斥道:“六妹既想回去便回去罢,莫在此处扰了我等午宴。” 他这话一出,柳氏脸上的笑意瞬间维持不住, 只是她刚想出声从中斡旋, 就见那厢崔英已经一脸惶恐地向崔仲安揖礼道:“是, 仲安兄长教训的是,六娘知错了。” 又着急忙慌的向她和谢永长行了一礼:“六娘告退。”话落,崔英立即垂眼便往外走。 柳氏的话噎在喉间。 她看向谢永长,希望他能帮她说些什么。 可方才崔仲安不喜崔六娘的言行却让谢永长认为自己目的达成, 不仅没帮柳氏说话,反而迫不及待地起身道:“谢河,快代我送送郡主。” 崔英迈出宴厅大门,听见身后传来的话音,眼底笑意一闪而逝。 谢河将崔英送出了谢府大门。 待走到马车前,崔英停下脚步对他道:“多谢谢管家相送,请留步。” 谢河躬身作揖:“恭送郡主。” 崔英轻轻颔首,踩着马凳缓步登上马车。 与此同时,却有一匹快马正从街巷转角处奔驰而来。 崔英坐在马车内,在簪秋关闭马车车门的缝隙之中,恰好看见那骑马之人勒马急停在谢府门外。 马车外,簪叔收起马凳后回到车头扬鞭驾马,谢河的目光却早已转到刚刚翻身下马的那人身上,不待马车离去,便着急将人迎进了谢府。 崔英悄悄掀开车帘一角,望着谢府匆匆关闭的大门,心头忽然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她凌声:“簪叔,快回府。” 另一厢,谢府宴厅,谢河让来人在厅外稍候,而后便形色匆匆地进入厅中附耳向谢永长说了些什么。 崔仲安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们,便见谢谢永长听其管家说完话之后脸色顿时变了变,紧接着便起身看向他道:“仲安,军中有要事禀报,我去去就回,且先由泉儿作陪,待我回来必自罚三杯酒。” 崔仲安站起,闻言拱手道:“公务为重,晚辈明白。” 谢永长这才随谢河匆匆离开宴厅,带来人去了书房。 半刻后,见到来人呈上来的密令,谢永长急召府中副将,冷声下令:“率三百精兵,务必将其一网打尽。” 副将领命,而后问道:“可要郡主一命?” 谢永长冷笑:“殿下有令,格杀勿论。” * 谢府和刺史府离得并不算远,满打满算只有半个时辰路程。 可不知为何,崔英却觉得回去的路比来时的路漫长了许多,仿佛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她心里有些不安,不禁急声催促:“簪叔,再快些,我们要快些回府。” 然而话音刚落,一道黑影忽然闪进马车之中——“郡主,前有伏击,后有追兵,恐怕您需要改道。” 是黑云卫,崔英望着来人神色倏凛:“都是谁的人?” 黑影禀道:“皆是谢家军,前面埋伏之人是谢永长义子谢辅江,率兵两百余,后面追兵买乃是谢永长副将陈镇,率骑兵百余。” 崔英眉心顿时皱起,对付她,谢永长何须派这么多人? 除非——谢永长想对付的人不止是她,还有黑云卫。 思及此,崔英急问面前之人:“此行,你们有多少人随我出府?” 黑影回道:“四人。” 崔英听罢眉头皱得更深,“你们速速撤离回府,不必管我。” 黑影闻言一怔,旋即坚定摇头,“我等皆是死士,断无可能弃主而逃,郡主,改道拖延时间,此事或有转圜之地。” 危急关头,崔英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犹豫,见他们态度坚决,当机立断道:“簪叔,改道去青峰山。” 青峰山地势险峻,若能在谢辅江和陈镇追到他们之前登上山顶,或可借地势之力将谢永长的三百精兵挡在山下。 只是这并非长久之计,谢永长驻守定西城,手下有两万精兵,届时只需多派些人手将山围住,哪怕什么都不做,也能将他们一行人围死在山上。 “还需有人向裴君慎递消息。” 崔英看向黑影,清声解释:“青峰山乃青山寺后山,山头有一险关,名曰一线天,其间只有一狭窄木桥可行,我们若能躲上去,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但如此一来——” “属下明白。若无后援,他们只需毁了木桥,我等便再无退路。” 黑影说完没有任何犹豫,立即便拱手应道:“七影乃是女子,可与簪秋姑娘换衣留在此处,以待时机。” 崔英闻言重重颔首:“有劳。” 黑影领命,眨眼间便像一阵风似地消失不见。 须臾,疾驰的马车上又钻进来另一道纤瘦黑影。 黑云卫之人皆是从头到脚一身黑的打扮,脸上也戴着面具,所以哪怕他们保护了崔英快一年,崔英却依然不知道他们是男是女,面貌如何。 且如今七影即便要与簪秋换衣,亦不肯在她们面前摘下脸上面具。 崔英见状便从马车中拿出帷帽,待两人换完衣裳便道:“面具不宜显于人前,姑娘可戴上此物。” 七影闻声默了默,片刻后才接过崔英手中地帷帽,身形一闪,像阵风似地离开马车。 同一时间,率领骑兵前来追击的陈镇却已经追到崔他们改道的路口,望着分叉路口处不同痕迹的车辙,陈镇下令兵分两路,一队去前方知会谢辅江,剩下的人则随他追往青山寺方向。 黑云卫? 他略有耳闻。 可即便再厉害,难道还能以一当十不成? 陈镇率兵急追,高声道:“众将士听令,敌方不过数人,谁取了他们脑袋本将军赏银百两!” 话音一落,队伍中顿时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陈将军威武!杀!杀!杀!” 马蹄狂踏,地面震动。 崔英并未听到数里之外的呼喊声,然而老马帆途却好似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发疯似地向前狂奔。 103 第103章 她还活着 娘子一定还好好…… 青峰山的山道蜿蜒而险峻, 越往上走,道路便越发狭窄陡峭,老马驾着马车狂奔到山顶之时, 马车也在数不清的树枝碰撞下四分五裂, 崔英紧紧抓着簪秋, 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没让她跌下去。 簪叔一路紧扯缰绳, 总算在掉入万丈深渊前勒停了老马。 马车险险停在悬崖前。 两座山峰之间门有一处年久失修的吊桥相连, 便是崔英之前向黑云卫说过的一线天。 此地还是当初柳氏邀她去青山寺礼佛祈福时偶然得知, 没想到今日竟然成了她的逃生之地。 黑云卫率先飞上吊桥探查其木板是否承受得住众人同行, 崔英带着簪秋落地后便走到马车前解开套在老马身上的缰绳。 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老马虽被勒停在悬崖边上,可它的情绪仍然躁动不安, 不停地撂着马蹄在崔英他们旁边着急打转。 黑云卫很快便探完了路, 回来禀报崔英:“郡主,吊桥可以过人。” 此时敌人的马蹄声已经越来越响,都不用特意去听,都能听到他们喊打喊杀的声音。 崔英总算听到了一个好消息,略松口气道:“太好了, 那我们快去桥对面。” 黑云卫齐声应是,话落便要护崔英三人过桥,不想这时老马却很不听话的长嘶一声, 突然撂起马蹄又朝山下跑去。 崔英眉心一竖, 急声喊它:“马儿!回来!” 但老马帆途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马蹄伴着嘶鸣,眨眼间门便消失在山林。 黑云卫见状催促:“郡主,没时间门耽搁,脚下山路震动的厉害, 他们恐怕马上就要追上来了。” 崔英收回视线,默默祈祷老马不会有事,同时沉声下令:“走。” 吊桥摇晃,因年久失修,桥上的木板并不齐整,没走几步便会遇见块断裂的木板,有时候甚至还会遇见两块挨着的木板一齐裂开。 脚下山风呼啸,悬崖深不见底,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簪秋早就被吓得浑身打哆嗦,若不是怕扯姑娘后腿,她只想一动不动的抱着膝盖缩在这桥上。 崔英察觉到她的害怕,什么都没说,只伸出手紧紧攥住她的手,带着簪秋一步一步地走向吊桥对面。 前有姑娘,后有爹爹,簪秋几乎快要跳到嗓子眼的心跳声总算慢慢缓了下来。 小半刻后,众人终于穿过吊桥,双脚稳稳地踩到坚实的地面上。 与此同时,陈镇亦率领铁骑追到山顶,他瞧见吊桥对面的那一行人,嘴角瞬间扬起得意的笑:“自寻死路。” 对面那座山是座独峰,四周都是陡峭悬崖,根本没有下山的路。 若时间门充裕,他只要放火烧了这座吊桥,那群人便是有通天本领,也只能枯坐等死。 不过此战要速战速决,他们的命绝不能留到明天早上,否则那裴刺史恐不会善罢甘休。 思及此,陈镇眼睁睁看着崔英等人躲进了对面那座峰顶的一座小破庙,而后大手一挥,召来下属:“带一队人回营,取火箭来。” 下属应是,立即带人下了山。 对面,躲进破庙之后的崔英,见谢永长的人迟迟不攻,而是下马驻扎在吊桥前,瞬间便明白了他们的意图——谢永长的人要火攻。 崔英并不意外的他们的选择,心中亦早就想过对策,她起身,仔细观察起这间门小破庙。 * 暮色渐深,夜色如墨,静思院里却漆黑一片,未燃半盏灯火。 裴君慎沉沉站在门边,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垂拱门,眉心越蹙越紧,身上的杀气也愈发掩盖不住。 裴淳一看便知他是在担心郡主安危,不由道:“大人,可要属下去府门口迎迎?眼下这时辰,夫人应当快回来了。” 裴君慎未应声,盯着虚空的黑眸却愈发令人不寒而栗,须臾,他终于收回视线看向裴淳掏出龙纹玉牌,沉声吩咐:“去东都,务必将此物交给王将军。” 裴淳瞧见令牌神色瞬紧:“大人——” 裴君慎却抬手止住他的话,侧耳微动,默了默才道:“不必多问,王将军见到令牌自会明白本官之意。” 此时裴淳也注意到房内发出的轻微动静,但自家大人似乎知道来人是谁,他顿了顿,拱手作揖:“是,属下领命。” 眨眼间门,后院里只剩下裴君慎一人,四野寂静,针落可闻,他抬手推开房门,就见屏风上映着道影绰人影。 “崔将军既然来了,还请出来一叙。” 话落,裴君慎走动灯盏前,拿起火折子将外间油灯一盏盏点亮。 崔仲安看着此情此景,稍一沉吟,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望着闪烁火苗道:“裴大人既然想见本将军,今日为何不去谢府赴宴,反而让六妹拐弯抹角地引本将军前来?裴大人难道不怕本将军不来吗?” 裴君慎点完灯,收起火折子,声色沉沉:“两个月前尉老将军途径定西,我去见过他老人家一面,若崔将军不来,那便是尉老将军看错了人。” “若是如此,崔将军不来,未尝不是好事。” 他说着负手而立,神色坦荡地看向崔仲安。 那厢崔仲安亦毫不掩饰地在打量他,须臾,他敛敛神,俊朗面容上忽然露出几分与崔伯安极为相似的笑,直爽道:“兄长这两年与我通信,偶尔会提起裴大人,所以本将军相信裴大人的为人。裴大人需要我做什么,直言便是。” 裴君慎沉眸,走到桌几前提壶斟茶:“第一件事,劳崔将军解惑,阿英可是被谢永长留在了谢府?” 阿英?崔仲安刚刚松快些的面容顿时又紧绷起来:“六妹还没回府?” 裴君慎黑眸倏凛:“阿英离开了谢府?” 他原以为娘子只是被谢永长强留在了谢府才会迟迟不归。 没想到眼下情形却更糟糕,若娘子被留在谢府,谢永长或许还会忌惮名声与崔氏,不会对娘子下死手。 可如今……如今娘子离开了谢府,那么不管她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谢永长都可以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崔仲安显然也想到了这点,眉头瞬间门皱起,语气懊恼:“早知如此,我便不该出声帮六妹,该让柳氏将六妹留在谢府才是。” 裴君慎没有怪他,微一沉思,便回了里间门从崔英的箱笼里拿出了之前李玄贞交给她的谕书。 他将谕书里的纸张抽出,将空白背面放在火光上方轻轻烤过。 须臾,那上头果然显出一行又一行的字。 不过裴君慎的眉头却依旧蹙得极紧极深,直到看见崔珏的名字,他的眉宇才稍稍平整一些,将谕书交给崔仲安道:“七千残兵对三万精兵,云麾将军可有胜算?” 崔仲安接过谕书,确认上面的确是圣上的字迹后道:“七日,只需七日,我便能让谢永长落马下狱,只是……” 裴君慎沉声:“崔将军担心什么,但说无妨。” 崔仲安叹气:“粮草。粮草不足,如今军中余粮,即便是省着些用也撑不过两日。” 裴君慎负手而立:“此事崔将军不必担忧,在你大军驻扎之地的二十里外有一村子,名唤小桃村,我在那里置了两间门宅子,其中粮食可供七千人饱食十日。” 崔仲安双眼倏亮:“足够了!” 话落,他朝裴君慎拱了拱手,便要离开刺史府回军中布军。 裴君慎却叫住他,黑眸深处渗出些许寒意:“崔将军,裴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崔将军可否借裴某一支精兵,去寻阿英?” 崔仲安闻声顿了顿。 裴刺史要救的不是别人,而是他崔氏族人,是他的六妹。 于情于理,他都没有理由不答应,只是……“裴大人,六妹离开谢府至今已有两个时辰,恐怕是凶多吉少。” 裴君慎摇摇头,黑眸坚定:“不会,阿英她还活着。” 娘子若当真遇到了无法生还的险关,黑云卫定会放出信号。 如今四野静谧,夜色如墨,没有任何异动,这就证明娘子一定还好好的活着。 104 第104章 风雨交加 狭路相逢。 另一厢, 青峰山。 谢永长的义子谢辅江赶到青峰山后,在一个时辰内派了三队精兵过桥取崔英首级,可这三队精兵却无一生还, 每次都是刚靠近破庙便被崔英身边的黑云卫尽数斩杀。 黑云卫杀人时身法极快, 即便谢辅江带来了谢家军中最厉害的弓箭手, 此时也只能看见一团黑影在暗夜里闪来闪去, 无法锁定他们的踪迹。 陈镇率骑兵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 眼见谢辅江屡战屡败却还要屡败屡战, 他轻蔑拱火:“辅江啊, 方才我便劝你莫要太冲动。” 谢辅江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损失半百精兵竟连区区妇孺都不曾抓获,此事绝不可让义父知晓。 思及此, 他下令撤回正在吊桥上冲锋陷阵的手下, 憋着气看向陈镇,假笑道:“陈叔教训的是,是辅江鲁莽了,只是义父下令今夜务必将贼人铲除,不知陈叔您有什么好办法?” 月色浅淡, 时常被阴云遮在身后。 陈镇算着时辰仰头望了眼如墨般的夜空,胸有成竹道:“贤侄莫急,最多再过一刻钟, 对面之人便皆会化为灰烬。” 他要火攻?谢辅江闻言遥遥望向吊桥对面, 对面峰顶之上乱石横生, 除了那件青山寺修建的破庙之外似乎再无其他落脚之地,如今念玉郡主也的确藏在那间破庙之内,若以火箭攻之,她必死无疑。 “姜还是老的辣, 陈叔此计甚是高明。” 谢辅江假意奉承了一句,旋即却问道:“可是对面那三名黑云卫……陈叔当如何处置?” 义父传令时可是特意点明务必将贼人全部除尽,吊桥对面的那座山峰虽险,可对这些神出鬼没的黑云卫而言却并非是绝境,倘若念玉郡主死了,他们将再无牵制,届时恐怕会轻而易举地逃离那座山峰。 不过此事谢辅江想得到,陈镇自然也想得到,闻言不禁放声大笑:“辅江啊,你难道不知这黑云卫是什么来头?” 谢辅江脸色发黑,却只能忍着怒气摇了摇头,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晚辈不知,请您赐教。” 陈镇笑意更甚,不免得意道:“死士,他们是当初天后亲自为长昭公主选的死士。” ——“这样的人,若护主不利,还有何颜面苟活?” 谢辅江一怔,原来如此,原来黑云卫竟是死士……可即便是死士,他们当真会殉主吗? 若是如此,当年长昭公主殒命时,这些黑云卫便该消失殆尽了,又怎么会苟活到今天? 谢辅江嘴角一抽,面上闪过冷笑:陈镇故意向他隐瞒黑云卫的身份不仁在先,如此就别怪他不义,若是他不慎放走贼徒惹义父不快,义父哪还有心思在乎区区几十人的死活? 这厢谢辅江心思百转,那厢身后山道上果然传出马蹄震动的声响。 陈镇循声回望,便见山林中隐隐闪烁起火光,他大喜,当即高声喝令麾下骑兵:“备阵!” 破庙前躺着许多尸体,崔英侧身站在庙门之后观察战况,见状立即撤回了黑云卫。 黑影率人进庙后冷静禀报:“郡主,谢辅江统共派出三队人马,皆已被吾等斩杀。” 崔英颔首,抬眸望向对面山峰之上越来越明显的火光,神色愈发坚定。 ——“按计划行事。” ——“是。” 黑影三人垂首领命,话音一落,瞬间便消失在破庙之中。 此时若是陈镇和谢辅江等人能进入破庙之中探查,定能发现簪叔和簪秋两人早就被崔英藏去了安全的地方。 可惜他们无人能冲破黑云卫的刀,自然也就无法得知破庙之中真实的情形,只能在黑云卫进庙时窥见一抹崔英的身影和因微弱烛火而映在破窗上的几道虚虚晃晃的影子。 陈镇手下的骑兵纷纷下马,前、中、后共列三队,三队轮换队列,随着陈镇一声令下,便见漫天火箭如雨般飞向破庙。 与此同时,天空中倏地闪过一道闷雷,轰隆一声搅动风云,似乎下一刻就要大雨倾盆。 谢辅江仰头望天,心思有些复杂,既想这雨快些落下,又知这雨不该落下。 而陈镇抬头望望天,又转眸看了眼谢辅江,最后才望向对面被火海包围的破庙,故意胸有成竹地啧叹一声:“当真是天意如此啊,这雨若再来得早些,本将军还真不知该怎么拿下那群逆贼。” 谢辅江:“……” 夜风呼啸,火势乘风而起。 不过顷刻,吊桥对面的那间破庙便成了一座熊熊燃烧的火海。 火光直冲天际。 定西城外,裴君慎正率兵赶往青峰山,瞧见天边那如血般的红光,他心头一凛,忽然疯了似地策马狂奔。 “轰隆!轰隆——” 夜空中,闷雷声响了又响。 没想到却是雷声大雨点小,直到熊熊火焰快要将破庙烧成灰烬,天边才淅淅沥沥地飘起小雨。 沁凉的雨滴如轻纱般飘扬在空中,陈镇淋着雨,脸上的笑意就没停过:“下得秒!下得秒啊!正好为咱们省下了等待的时间,辅江,一会儿待雨停了,你便带人过去收尸。” 谢辅江方才死死盯着那座破庙,可盯了半天也并非看见半个人影跑出,只听见一声又一声的凄厉惨叫,念玉郡主和她身边的黑云卫全都死在了破庙之中。 大局已定,眼下不管多不甘都只能先忍下这口气。 “是,辅江领命。” 他皮笑肉不笑地看向陈镇垂眸拱手,又忍着气道:“不过,侄儿还有一事相求,不知陈叔回去向义父复命时……可否为侄儿美言几句?” 陈镇立了功,心情大好,这会儿也不想再跟一个黄毛小儿计较他先前意欲抢功的行为,大度地点了点头道:“贤侄何出此言?若非贤侄派人探出黑云卫的深浅,本将军又怎会想到用火攻的法子?” 谢辅江听明白了,这回作揖时心里倒是多了两分真切:“多谢陈叔。” 天边的雨丝飘得越来越紧,没一会儿便浇湿了众人的头发。 谢辅江见状,紧接着又道:“陈叔,善后之事您尽管交给我,义父此时定等着您的好消息呢。” 陈镇闻言点了点头,笑道:“也好,那剩下的事就辛苦贤侄了。” 谢辅江淡笑,恭敬垂首。下一瞬,便见陈镇翻身上马,令副手扬旗,继而扬手一挥道:“回营!” 不肖片刻,百匹良驹和陈镇麾下的骑兵的身影便消失在山林之间。 淅淅沥沥的雨丝不知何时变成了豆大的雨珠,从夜空中一颗紧接着一颗的滚落,直砸得众人脑袋疼。 可他们这回不仅没能立功,还白白损失了许多好兄弟,便是再疼,也该挨着。 谢辅江面色阴沉地站在悬崖边,任凭雨水渗透他身上铠甲,好一会儿才下令道:“过桥,收尸。” * 青峰山地势陡峭,山道蜿蜒,陈镇率兵骑马上山时就觉得这山路难走,如今下山又逢下雨,只觉脚下山路更加难行人。 若遇到险处,陈镇便吩咐众将士慢行:“如今逆贼已除,咱们分毫未伤,若有人不慎在下山路上出了事,那传出去可就让人笑话了。” 众人听罢顿时大笑出声。 然而他们笑到半道,眼前却忽然出现不速之客。 众人笑声一顿,陈镇身边的副手急忙上前呵斥:“来者何人?” 夜深雨重,裴君慎浑身湿透,身形单薄,他抬眸,目光黑沉,直逼陈镇,一字一顿:“我娘子在何处?” 陈镇这才瞧见来人面貌,裴刺史?他怎会出现在此地?难道是大人派去刺史府的人失了手,叫人逃了出来? 罢了,不管这裴刺史是怎么逃出来的,只要抓住他,便又是大功一件。 思及此,陈镇倏然放声大笑:“从哪儿冒出来的疯子?这山上哪有你的娘子,只有被大火烧成灰烬的逆贼,来人,将其活——”捉字尚未出口,陈镇双目倏地睁圆,一只短弩不知何时插/入了他的咽喉。只见他身子后仰,忽地直挺挺地从马背滚落。 一切都发生在片息之间。待众人回神时,便只看见陈镇身子直挺挺地后仰,从马背上倒下。 “大人!大人!”众人惊呼,陈镇身边的副手急忙跳马去拦,才勉强拉住陈镇没让他的身体在山道间滚落。 与此同时,骑兵纷纷举起刀剑为陈镇报仇,迅速形成合围之势攻向裴君慎,一时间刀剑、箭雨在山林中混乱飞起。 但他们根本不是裴君慎的对手,从前他理智尚在,心中有所顾忌,或许会因心软而放他们一命,可正如陈镇所言,如今的裴君慎,的的确确就是个疯子。 他只想去见娘子。挡路者,死。 心无旁骛的杀人,只会让他的剑更快。 是以当七影带着从裴君慎从崔仲安那里借来的援兵赶到现场时,便只看见满地的尸体和裴君慎即将消失在山林间的背影。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裴君慎双眸猩红地策马奔向悬崖,脑中只剩一个念头—— 不知娘子,愿不愿意让他死在她身边? 105 第105章 生死相拥 “夫君,我会陪…… 烈马疾驰, 大雨倾盆,风雨声不停地在夜幕下呼啸。 裴君慎的赴死之心义无反顾,然而当他越来越靠近悬崖, 耳边却渐渐传来微弱的打斗声。 他神色凛然, 原本了无生气的眼睛忽地闪过一丝光。须臾, 裴君慎终于穿过陡峭山林来到了悬崖边, 远远就看见吊桥对面正与谢辅江手下精兵缠斗的黑云卫。 谢辅江手下人多势众, 即使方才黑云卫等人趁其不备又消耗掉谢辅江小半兵力, 如今面对这些训练有素的精兵, 他们三人还是渐渐落了下风。 崔英原本负责守在簪秋和簪叔身边,负责解决黑云卫一时顾及不到的漏网之鱼。 但随着漏网之鱼越来越多,她很快应接不暇, 不得不与黑云卫三人会合, 同时众人又被谢辅江的兵一层又一层地围住。 破庙废墟旁,崔英俯身从死人手中夺下两把刀交给了簪秋和簪叔,沉声叮嘱两人:“退后,保护好自己。” 簪秋忙不迭颔首,她这大半年来跟着姑娘和青玉也学了些拳脚, 只是学艺不精,没办法挡着姑娘身前保护姑娘。 簪叔则沉默地带着簪秋后退到废墟后面的石峰旁,声音很轻同时又很坚定地与女儿说道:“小秋, 爹爹无能, 但无论如何, 咱们不能成为郡主的累赘。” 簪秋抱着刀,看一眼身后深不见底的悬崖重重点头。 她明白爹爹的意思,而且她的想法和爹爹一样,倘若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她宁愿死也不会让自己成为敌人威胁姑娘的把柄。 而此时,崔英已经提着刀与黑云卫一起杀入人群。 谢辅江站在众将士身后,看着一头冲进战局的崔英倏然发笑:“不自量力。” 区区一个女子,便是会些功夫也不过是花拳绣腿,若非前头有黑云卫挡着,恐怕早被他手下的兵大卸八块。 陈镇大意撤退,如今这斩杀念玉郡主的功劳注定属于他,届时,义父也不会再怪他之前的鲁莽。 思及此,谢辅江提枪,瞬间如利箭一般攻向崔英。 虽跟着青玉练了许久的功夫,可今夜是崔英第一次杀人,此时身上浓厚的血腥气和满手血腥的滑腻感让她心中感到极为不适。 只是眼下她无暇顾及这股令她作呕的不适感,只能提着血淋淋的刀一招又一招地杀向来人。 她没有退路,她身边的人也没有退路。这一战,注定是敌死我亡的一战,她只能前进。 “噌——!” 短兵相接,发出刺耳刀鸣。 崔英没有丝毫犹豫,在眼前士兵落败之际毫不留情地一刀了结了他。 然而紧接着,另一个士兵的短刀和谢辅江的长枪却一起攻向崔英,前者攻她面门,后者直攻向她后背心口。 前后夹击,崔英躲避不及,在瞬间的权衡利弊之下,果断攻向眼前更好对付的小兵。 就算她要死,也要尽可能多的带走敌军,如此,黑云卫和簪秋簪叔才能有更多生机。 “噗呲”一声,短刀入肉,崔英双眼赤红,再一次感受到滚烫血流浸透皮肤的可怕滋味,可预料中被人穿胸入肺的刺痛感却并未传来。 她不可置信地怔了一瞬,飞快闪身回头,便看见那长枪竟就停在距离她不过半尺的地方,而手提长枪的谢辅江则被人一剑封喉,脖子上的鲜血正汩汩地往外冒。 他急忙伸手捂住自己的脖颈,却已无济于事,只能瞪着浑圆双眼直挺挺地倒下。 风声,雨声,刀枪剑鸣,嘶喊搏杀,崔英耳边充斥着数不尽的嘈杂声响,然而在看见裴君慎的那瞬间,这些声响似乎全都远去。 天地缥缈,四野旷达,她那颗混乱不堪漂浮在无边无际黑夜中的心终于平安回到了身体里面。 但是谢辅江手下的兵没给他们互诉衷肠的机会,在看见谢辅江倒地之后,这群人瞬间就红了眼,不知是谁激昂封开地大喊了一声“为大人报仇”,旋即便见数十人提着刀一起冲向崔英和裴君慎等人。 无暇相拥,崔英的视线似乎只和裴君慎在半空中相会了半秒,紧接着便又转身冲锋,杀入人群。 不过这场混战并未持续多久,七影很快便带着援兵穿过吊桥将谢辅江手下的兵层层包围起来。 “领将已死,余兵缴枪可不杀。” 这是裴君慎最后交待下来的命令。 话落,他终于可以走向崔英,执起她染满鲜血的双手,目光一遍又一遍、充满眷恋地拂过她的脸颊,继而紧紧地将她箍进怀中,小心翼翼地在她耳边低喃轻颤:“娘子,对不起,我来晚了……” 崔英紧紧环住他的腰,埋着脑袋在他胸膛上摇了摇下巴,瓮声低泣:“不,不晚,一点都不晚。” 他来得刚刚好,他们都活着,都还好生生的活着,没有比现在还要更好的结果了。 她和他还可以站在夜幕下,站在悬崖边,生死相拥。 * 玄元四年春,四月二十四,丑时,定西节度使谢永长秘密集结三万大军挥师南下,意图谋反。 云麾将军崔仲安接圣上密令,奉旨率漠北军奋力抵抗,不过三五日便将谢永长打得节节败退,闭城不出。 四月二十九,夜,约莫子时时分,远在长安的寿安公主伙同新任金吾卫指挥使沈季暗中围困皇宫,欲谋害玄元帝躲权。 幸而东都节度使王将军率三万大军及时赶到长安,以龙纹玉牌为令带兵入宫,反围金吾卫,救圣上于水火。 次日清晨,太阳照常升起。 除了宣政殿中不小心死了几个人,流了一地血之外,整个长安城与往日似乎并无不同。 只是城门打开之时,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圣令匆匆跑出了长安城。 五月初一,被困定西城的谢永长手中只剩三千精兵,而他派人送往长安向寿安求救的书信却迟迟没有收到回信,反倒是崔仲安举着李玄贞派人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劝降令”先一步率兵来到定西城外。 大势已去。 谢永长身后是整个谢氏家族,此之一战,若成了,满门荣耀,可若败了,那便是整个谢氏家族的覆灭。 然而如今李玄贞的劝降令却言明只要他出城投降,便不追究其他谢氏族人的过错。 寿安公主已然败了,被困城中的谢永长面前原本就只剩一条死路。 既如此,他还有何理由不降? 是以当日午时,谢永长卸甲出城,降于云麾将军崔仲安马前。 半个时辰后,漠北军悉数进入定西城,而与漠北军一起入城的,还有养伤多日的崔英和裴君慎。 好不容易劫后余生,裴君慎近来比较粘人,这几日在漠北军营帐,正事为重,他还能忍着心中惦念放下崔英,去崔仲安军帐中商议要事。 但眼下入了城,万事皆定,他便半步都不想再离开娘子。甫一入城,就让簪叔直接驾着马车回了刺史府,将谢永长留下的烂摊子全都留给了声名鹊起的崔仲安。 如今府中空无一人,当初那些监视刺史府的人,早在发现裴君慎等人皆已逃离刺史府之时就被谢永长撤回了军中,不过崔英看着空旷无人的刺史府,却忽然对这栋宅子生出了一丝归属感。 从前,她只觉得这栋宅子是座偶尔可以外出的大型监牢。 走进静思院,簪秋和谢嬷嬷看着满地灰尘落叶,立马便拿起扫帚乐呵呵地打扫起庭院。 至于青玉,当日则被裴君慎派去司宅掩护司无明他们离开定西城,去了东都。 “夫君,我们何时回长安?”崔英边问边和裴君慎手牵着手迈过小花园。 不知是不是那日险些失去她的感受太过痛苦,在漠北军中这段时日,裴君慎主动向崔英坦白了许多事,从这些年他为了对付寿安的暗中谋划,到此次他被外放到定西的真实原因,一桩桩一件件,明里暗里,他全都交待得清清楚楚。 崔英后来都不太想听了。 她本来也只是想要裴君慎以诚相待,而非事无巨细的知晓他要做什么,又要怎么做。 于是话刚问完,她立即又补了句:“不用交待前因后果,只说时间就好。” 正要详细讲述和李玄贞约定的裴君慎:“……” 默了默,他恢复往日那般板正模样,垂眸低声:“最迟半个月,召我们回京的圣旨便会送到定西。” 两人说话间穿过庑廊,崔英闻言脚步一顿,站在卧房门外仰眸看他:“这么笃定?” 裴君慎推开房门,牵着人走进屋中,不答反问:“倘若圣上无召,娘子可会随我留在定西?” 崔英面颊微热,轻瞪他:“如果刺史大人不翻旧账,那我就考虑考虑留下来陪你。” 她当初留在长安是想尽力保护好身边的人,哪怕让现在的她重新再选择一次,她也不会改变选择主意。 只不过,如果她能早点看清楚自己的“贪心”,或许那时候她会对裴君慎更好一点,而不是固执地跟他划清距离。 若是如此,如今的裴君慎或许就不会那么没安全感,隔三差五的便要确认一番他对她重不重要。 裴君慎如愿得到些许偏爱,不禁轻弯了下唇角,拥她入怀:“好,我不提了,娘子慢慢考虑。” 崔英失笑,抬手回抱住他,忍着笑意低咳了声:“嗯表现不错,那夫君觉得……我半个月后再给你答复如何?” 裴君慎闻言喉咙轻震,笑声低沉悦耳:“别说是半个月,只要娘子愿意,便是考虑一辈子也无妨。” 崔英嗔他一眼,谁要考虑一辈子? 这厮就是变着法的想要哄她许下陪他一辈子的承诺,她才不会上当。 不过……崔英想着这段时日发生的事默了默垂下眼睫,轻声呢喃,“夫君,我会陪着你的。” 只要她在这个世界存在一天,她就会陪在他身边一天。 从此以后,除非时空相隔,否则他们之间只有死别,再不会有生离。 106 第106章 一脸不虞 “娘子何时又给…… 五月中旬, 李玄贞的圣旨果然如裴君慎所料送到了热腾腾的定西城。 传旨的内侍上马车离开定西府衙时,崔英正好提着做好的冰镇乌梅浆走下马车。 漠北军刚进定西城那几日,裴君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只一门心思待在府中陪崔英, 恨不能将过去错过的时光都补回来。 只是谢永长一倒, 定西城中需要处理的事物实在太多。 到了第三天, 崔仲安实在是看不惯裴君慎如此轻松度日, 竟在深夜翻墙进了刺史府, 耍赖皮似地威胁裴君慎若不跟他一起去府衙, 他便夜夜都宿在静思院耳房,让裴君慎也不得清静。 裴君慎却不在乎崔仲安的威胁,他要宿在耳房便宿在耳房, 总归刺史府院子极多, 他可以带娘子去其他院子住。 崔英在一旁看着闹脾气的两人发笑,不过随裴君慎去其他院子住了一宿后,她还是帮崔仲安劝说起了裴君慎,在他耳边红着脸向他说了一个小秘密。 这几日他们时时腻在一起,一不小心就会擦枪走火, 偏偏她的避子药还在长安,两人只能点到即止,忍得很辛苦。 若裴君慎去府衙上值, 两人白日里就能分开一段时间, 如此也更益于两人保持身心健康。 其实身为定西刺史, 裴君慎本就该在定西府衙中主持大局,他这几日能待在刺史府偷懒不过是因为其他人不敢来催他上值罢了。 眼下既然崔仲安找了过来,他便再没有理由“玩忽职守”,哪怕心里再不愿, 第二天也不得不去府衙上值,没想到娘子竟许给他许多回长安之后的好处…… 裴君慎听罢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是热的,次日一早,天还没亮就催着崔仲安一起去了府衙。 李玄贞的圣旨最迟月中便会到,可定西的公务处理不完,即便圣旨到了,他们也无法立刻启程回长安。 为了回长安之后的幸福生活,裴君慎打定主意要在下旬前解决谢永长留下来的那堆烂摊子。 是以从那日起,裴君慎又变成了从前在长安时那个早出晚归的裴大人,但不同的是,他的娘子如今终于愿意将更多的心思都放在了他身上。 她会关心他睡没睡好让他不要太过劳累;会在乎他的一日三餐督促他好好用每一顿膳食;甚至还会因天气越来越燥热而亲自做冰饮送到府衙来,让他解渴。 这样的日子太过美好,好到裴君慎时常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有时候午夜梦醒,他都要掐一掐自己的脸,看看自己能不能感受到疼。 幸好是疼的。 他没有在做梦。 如今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而此时,裴君慎心满意足地喝下一小碗冰镇乌梅浆,随后便迫不及待的向崔英分享了喜讯:“娘子,方才我与崔将军接了旨,三日后,我们便随漠北军一起回长安。” 今日才五月十三,距离当初裴君慎所言半月之期还有两三日,崔英听罢不由看向崔珏,求证道:“仲安兄长,此事当真?” 崔仲安放下手中盛着冰镇乌梅浆的竹筒,点了点头道:“当真,一会儿我便回军中下令。” 其实方才传旨的公公前脚离开他后脚便想跟着离开府衙,只是看时辰估摸着六妹马上就要来府衙送点心吃食,他才特意多留了会儿。 崔英得到辅证,面上顿时露出灿烂笑容:“那太好了,定西缺水,近日天气又越来越热,若真在这儿过夏,我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被烤化。” 裴君慎闻言转眸看了崔英一眼,却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将自家娘子怕热的事记在了心里。 于是当天夜里,崔英刚从浴室中出来便看见卧房四角摆满了祛热的冰盆。 她双眸晶亮,兴冲冲地跑到裴君慎身边:“夫君,你从何处弄来的这些?” 裴君慎顺势搂她入怀,低声道:“谢府冰窖。” 崔英疑惑抬眸:“不是卖完了吗?” 定西城夏日的水源常年不足,可此事于曾经是定西节度使的谢永长而言不过是小事一桩,每年冬日,他都会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雪山上取冰,然后再运进谢府的冰窖中,以备夏日之需。 如今谢府被查抄,这些冰无法运会长安城,裴君慎便决定将这些冰卖于城中富户,所得银钱皆入定西府衙库房,将来可用于抵免百姓赋税,又或是用于今年夏天遭了旱灾的村落。 崔英先前得知此事后便背着裴君慎偷偷派人去府衙那儿买些冰来,可惜去晚了,她请的人到府衙门口时只看见一个“寒冰售完”的牌子。 “对面巷子里的刘家买的多,我便让裴叔过去买过来了些,娘子,下次这种事莫要瞒我。” 裴君慎说着垂眸,看着老老实实待在他怀中的娘子,忽然就明白了前几日为何他一抱人娘子就哼哼唧唧的找理由躲开,原是天气太热了才不想抱,他还险些以为是娘子又不喜他了。 崔英讪讪笑了笑,莫名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感觉:“我只是那时候没想到那些冰会卖得那么快……” 毕竟是谢府上百口人一整个夏天的用冰量,定西府衙那儿卖的也不便宜,谁想到竟然不到半天功夫就卖完了。 裴君慎牵着她走到梳妆桌前,拿起干爽的帕子一下一下地为她擦头发:“若是他们自己派人去雪山运冰,至少要花费比现在多一倍的银子,自然抢得快。” 崔英赞同地点了点头:“嗯,我后来也想明白了,那些便宜一半银钱的冰之于城中富户就像忽然便宜一半银钱的米面之于百姓,但凡手里有点余钱,怎么可能忍得住不买不囤?” 裴君慎听着这番话轻轻弯唇,笑着颔首:“是,娘子所言极为通透。” 这天夜里,托房中四盆寒冰的福,素了近十天的裴大人终于又吃到一点小小的甜头。 * 崔英本以为她和裴君慎会顶着定西城**辣的太阳和漫天飞扬的尘土离开定西,但他们离开那日,定西城竟然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空中的风裹挟着恰如其分的凉意,伴着细密雨丝,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车壁。 漠北军吹起启程的号角,裴叔轻喝一声扬鞭驾马,崔英掀开车帘,望了眼后面马车上的簪叔,又仰眸看向距离她越来越远的定西城城门。 她还记得数月前赶到定西城外时的紧迫与绝望,幸好,幸好裴君慎平安无事,她还有机会好好珍惜他。 马车内,裴君慎见状轻轻握住她的手,清声道:“娘子若是舍不得,日后我们得空时可以再回来看看。” 崔英闻言收回视线,转身深深凝望他一瞬,旋即便小手一伸结结实实地抱住他劲瘦的腰,舒舒服服地窝进他怀中,像小猫似地蹭了蹭他的胸,懒懒点头:“嗯,有机会我们再回来。” 话虽这么说,不过崔英心中其实并未抱太大希望,以裴君慎的性子,回长安之后恐怕只会愈发忙碌。 五月二十五日,晌午时分,一行人顺利抵达长安,裴君慎和崔仲安两人被莫公公带进宫面圣,崔英便带着簪秋、裴叔他们先行回了太安坊。 裴府门外,早在月初就回到长安的裴淳、青玉、司无明,还有在长安苦等崔英和裴君慎两人许久的沈姝、李裕广等人皆翘首以盼地盯着马车回坊的方向,仿佛一点都不怕头顶毒辣的太阳。 不知等了多久,就在沈姝觉得自己快被晒晕过去的时候,视线之内终于看见两辆马车缓缓跑来——“到了!到了到了!” 她太过激动,下意识就拽着旁边人的手臂使劲晃了晃,晃完才发现旁边站得是李裕广,沈姝回过神来顿时气哼一声,拧着眉跑到了青玉和司无明身边。 李裕广面色讪讪地摸了下鼻子面色,他眼下还没见到大人,心中没底,还是等见过大人之后再向沈姑娘解释。 片刻后,裴叔和簪叔两人一前一后驾着马车停在裴府门外。 烈阳高照,马车刚停稳时,崔英还计划着等进了府定要先去浴室里沐一回浴,不想甫一下马车却见裴府门前竟整整齐齐地站了一排她和裴君慎的友人。 崔英瞳孔地震:“……” 大夏天的,他们都不嫌热吗? “六姐姐!”最先扑过来的果然是沈姝,两个浑身冒着热气的人眨眼间便抱成一团。 崔英招架不住,一边笑着回抱她一边无奈地看向众人:“天气这么热,你们怎么在这儿等着?走走走,快进府。” 当初司无明在青玉的保护下匆忙离开定西,来不及与崔英和裴君慎好好道别,回长安路上又得知两人陷于危难,哪怕后来收到了两人报平安的信,他也始终无法放心。 直到此刻真正听见崔英说话的声音,司无明担忧一个多月的心神才终于恢复宁静。 一行人前前后后的迈进府门,走了会儿,司无明却没听见任何关于裴君慎的消息,不由问道:“郡主,裴兄呢?他身子可还好?” 裴淳就近跟在司无明身边为他领路,闻言登时也看向崔英:“夫人,大人可是去了宫中面圣?” 崔英点点头,道:“夫君身子好了许多,你们放心,这些时日我一直看着他用膳,总算将他身上的肉养回来了一些。” 裴君慎为了让谢永长他们相信他是真的命不久矣,全靠各种珍惜名贵的药吊着一口残气,数月来一直控制着自己用膳的量,每日早、中、晚膳皆用不了几口便会撂下筷子。 那些日子,崔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形销骨立。 可自从那天夜里他们离开青峰山去了仲安兄长驻扎在定西城外的漠北军营,崔英便一直变着法儿的为裴君慎准备养身药膳。 皇天不负有心人,历时月余,如今裴君慎身上总算多点肉儿,虽然还是比当初离开长安时瘦很多,但崔英有信心,再好好养两个月,她一定能把裴君慎喂回从前。 到了会客前厅,府中小厮很快便给众人送上来了能去暑热的姜茶,屋中四角也速速摆上了冰盆。 凉气萦绕,厅堂间的温度渐渐变得舒爽,李裕广与崔英简单寒暄了两句,不多时就陷入了沉默,青玉本就不是话多的人,只在前厅中待了一小会儿便借口有事回了听风堂。 裴淳见状便也跟着离开了前厅,只不过他并非是要回听风堂,而是趁着眼下有空,去静思院见了簪秋一面。 约莫申时,裴君慎终于面完圣回了府,从门房那儿得知娘子自回府开始就一直待在前厅会客,他眉心一皱,立马就迈着大步去了前厅赶人。 可这会儿厅中几人正在谈话的兴头上,裴君慎刚走到门口,便听见司无明正在向娘子道谢——“郡主送到我府上的那份礼物,我很喜欢,真没想到,郡主竟会想到如此精妙之法……” “什么礼物?” 然而他话未说完便被推门而入的裴君慎打断了。 崔英闻声抬眸,便见某人一脸不虞地委屈道:“娘子何时又给他备了礼物?” 崔英:“……” 她不由轻吸口气。 果然,空气里突然多了股熟悉的醋味。 107 第107章 天高水长 夫君,你让我歇…… 司无明所言乃是去年崔英在铁匠铺打的盲册。 那时崔英以为裴君慎他们会回长安过年, 便让人把打造好的上半册《卜卦录》送去了司府,然后又将整理好下班侧《卜卦录》交给了铁匠铺继续打造。 可是在这之后不久,崔英就接到了裴君慎遇难的消息。 那时候她心里全是裴君慎, 满心只想着怎么才能平安赶到定西、见到他, 这件事自然就被她抛在了脑后。 裴君慎却偏要吃飞醋。 崔英暗暗瞪他一眼, “夫君以为是何时?” 被娘子这么一瞧, 裴君慎委屈的面容瞬间收起, 立马轻咳解释:“娘子, 我只是随口一问, 并无他意。” 话落又转头看向李裕广,转移话题道:“裕广,你随我来躺书房。” 李裕广原本正默不作声地在看戏, 被裴君慎一喊, 他后背倏然发凉,下意识便起身跟着走了出去。 司无明则是早就习惯了裴君慎时不时乱飞的醋意,见状不禁摇头失笑,起身告辞。 方才听裴兄的声音中气十足,想来的确是身子骨大好, 如此,他便无需再担心什么了。 崔英起身送人,亲眼看着人上了马车, 她才回到前厅继续和沈姝说话, 不知为何, 她总觉得沈姝今日来见她并非只是因为想她,似乎还藏着一层别的缘由。 可沈姝素来嘴严,崔英探了探她的口风,很快便发觉她其实还没做好准备将她隐藏在心底的事说出来, 也就不再追问。 没过多久,裴君慎带着李裕广回了会客前厅。 沈姝别别扭扭地看了李裕广一眼,旋即却动作迅速的站起来,在李裕广开口请辞时一起离开了裴府。 终于将府中的客人都送走,崔英强撑着疲惫身躯回到卧房,可待房门一关紧,她顿时就转身浑身松软地抱住了裴君慎,脑袋抵在他肩头,长长叹气道:“好累,回府前我还想终于可以好好沐浴一回了,可现在我好像连沐浴的力气都没了。” 裴君慎闻言眉眼微动,顿时一言不发地单手抱起崔英,扛着人就往浴室去。 崔英低声惊呼,面颊发热:“天还亮着呢,快放我下来……” 浴室里早准备好了为夫妻二人接风洗尘的热水。 裴君慎扛着人走到浴桶边,先伸手探了探水温,而后才放下人解释道:“娘子在想什么?我只是想帮娘子省一些力气罢了。” 崔英:“……” 她信这厮的话才有鬼。 想着故意后退半步,假装领情道:“是吗?那倒真是我想差了,不过既然是误会,还请夫君快快出去,我要沐浴了。” 裴君慎却一本正经:“娘子累了,为夫更应该伺候娘子。” 话落倏然上前,一只手牢不可破地箍住崔英纤细的后腰,另一只手则悄无声息地解开她身前襦襟。 动作之迅猛,简直令人咋舌。 待崔英反应过来时,身前衣衫竟已乱了大半。 她顿时不敢再闹了,急急认怂道:“夫君夫君,我是真的累了,你、你让我歇一日。” 当初那些好处是她自个儿允的,崔英倒也没想反悔,可裴君慎这厮每回都太久,她今日实在是精力不济,撑不住他那番作弄。 瞧着她这副害怕的模样,裴君慎原本故意在崔英身上作乱的手倏然转到她腰间门,稍一用力便将她提进了浴桶中。 他俯身轻笑,忍不住揶揄:“一路舟车劳顿,我原以为娘子至少要歇上两日,没想到竟然一日就够。” 崔英:“……”无耻,又给她下套。 不过裴君慎最终还是没能如愿,因为第二日一早,莫公公便送来了李玄贞命裴君慎升任大理寺卿以及清查寿安公主余党之案的圣旨。 李老自去年病过一遭,身体大不如前,早有告老还乡的心思,若非为了等裴君慎回长安,他不会辛苦撑到现在才请辞。 莫公公离府后,裴君慎带着崔英去了李老府上拜访。 二人到时,李老和李老夫人正在热火朝天指挥府中下人收拾行囊。 崔英望着院中精神奕奕的两位老人,不由诧异转眸,深深看了眼裴君慎——李老这模样真的身体不好吗?不像啊! 裴君慎握了握她的手心,继而一本正经地看向李承暨道:“您老这般开怀,不怕圣上改变主意?” 李承暨闻声脸色一变,顿时笑骂裴君慎:“忒!臭小子!这话可说不得!” 他兢兢业业做了数十载的官,如今好不容易功成身退,得以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可不能让这小子乌鸦嘴坏了他即将到来的好日子。 “那您在离开长安前便收敛些。” 裴君慎肃声,恍惚间似乎比李老更像长者。 偏偏李老还一副受教的模样,竟然半点都未生气,反而还好言好语的请裴君慎与他一起去书房叙话。 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的背影,崔英神情愈发不解,李老夫人却看着他们笑着摇了摇头,走到崔英身边道:“英儿随我进屋说说话可好?” 崔英闻声回神,连忙笑着点了点头,弯眸道:“对了,先前您上回讲到了李老天天在您家门外守着假装偶遇的事儿,老夫人,咱们今天继续讲好吗?” 留在长安那段时间她时常参加各家宴会,一来二去自然就结识了李老夫人,而李老夫人这人惯爱讲故事,且尤其爱讲当初她和李老年轻时的故事。 每回只要在宴会上遇见李老夫人,崔英定能跟着众人听上一小段,只是她参加宴会是为了正事,这故事便永远只能听见头却听不见尾。 然李老夫人又是讲故事的好手,每回都将悬念刘德恰到好处,勾地人心痒难耐,时日长了,崔英便有些受不住,后来索性找机会拉着沈姝一起来李府拜访李老夫人。 一开始崔英和沈姝两人都不好意思直言。 李老夫人一眼就看穿了她们的意图,却故意假装不知逗两人玩,直到两人第次拜访时厚着脸皮直言出自己的小心思,李老夫人才笑着说自己早就看出来了。 “你才听到这段儿?” 那厢李老夫人闻言却难掩诧异,故作为难道:“可是沈丫头已经听到老头子翻墙那段了,这可如何是好?” “啊?”崔英急忙挽住李老夫人:“她怎么能背着我抢先听了这么多?不行不行,老夫人,您帮我赶赶进度……” 李老夫人被她逗得发笑,任由她挽着走进厅堂,没一会儿,厅堂内便响起李老夫人爽朗的笑声和一段啼笑皆非的爱情故事。 时光飞逝,日薄西山。 直到天色渐黑,裴君慎才和李老从书房里出来。 李老和里老夫人的故事,崔英还没听完,可她知道,不管多不舍,这段故事都要告一段落了。 明日一早,李老夫人便会随李老一起离开长安去北地,从此之后,天高水长,或许再不会相见。 庑廊下,崔英忽地向前一步抱住李老夫人,叮嘱道:“您老一定要保重。” 李老夫人微怔,旋即一直笑着的眼睛却还是忍不住湿了。 她何尝不知这孩子的心意?去年老头子身子不好又不肯服软,寿安公主早就对他们一家动了杀心。 若非英儿总是宴会上亲近她,又时常来李府探望他们,以此来向寿安公主表明她和君慎两人极为看重她和老头子,他们恐怕……活不到今日啊。 “孩子,你和君慎,也要好好的。” * 次日,李老与李老夫人以“避暑”之名去北地的消息便传遍了长安。 而自这日以后,裴君慎就从刚刚享受没两天的“清闲模式”切换到了脚不沾地的“忙碌模式”。 有时候崔英去大理寺找他都未必能见到人,从前在定西时朝夕相处惯了,如今乍然整日整日的见不到人,她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些不太习惯。 好在崔英有自己的事要做,短暂伤怀了一天之后,第二日上午,她便带着簪秋和青玉去了司府找司无明,想请他指教一二。 然而甫一见到人,她还未来得及说出自己的请求,那厢司无明却先对她们道:“郡主,青玉姑娘,簪秋姑娘,有件事我觉得应该要告诉你们——后日是初九,宜远行,我和司伯决定后日一早便会离开长安。” 崔英闻言一惊,顿时担心又着急地问道:“你们也要离开长安?去哪儿?” 司无明神色从容:“郡主莫忧,如今天热,我们想先去北地避暑,待过了中秋,天气转凉之后,再往南行。” 连出行计划都有了,那看来此事司无明定是已经深思熟虑过了。 思及此,崔英很快镇定下来:“只有你和司伯两个人吗?” 司无明颔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确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郡主可否帮我向裴兄说说请,请他派一个信得过的人与我们同行?” 之前那趟定西之行,跟在司无明身边保护他的不是裴淳就是青玉,这让司无明意识到身边有个习武之人的重要性,可他身边没有这样的人,只好求裴兄帮忙。 这两天司伯也去大理寺找过人,无奈裴兄实在太忙,司伯去了回都没见到人。 崔英一听便明白了司无明的意思,略一沉吟便答应了下来:“好,晚上我便将此事告诉他。” 裴君慎近来每天都是早出晚归,近来崔英夜里睡得早,算起来竟然已经有四五天没与他打过照面。 是以这天夜里,她沐浴过后特意换了身料子薄的玲珑纱衣,这样一来,哪怕她没撑住不小心睡不着,那厮也定会想方设法的把她折腾醒。 108 第108章 游湖赏月 “夫君想要什么…… 明月高悬, 夜色静谧,裴君慎回到静思院时已是深夜。 他不想吵醒崔英,在前院沐浴过后才穿着中衣披着宽松外袍回后院就寝。 崔英果然在裴君慎回来前便有些昏昏欲睡, 直到听见卧房房门被轻轻推开, 她猛打一个激灵, 急忙睁开双眼打起精神, 又掀开盖在肚子上的被角, 侧躺假寐。 裴君慎穿过屏风, 竟看见床帐竟罕见地落了下来, 红烛灯火摇曳,床帐中人身姿曼妙。 他脚步忽地顿住,娘子今夜如此反常是在打什么主意? 须臾, 一双修长的手探进床帐, 发出轻微摩挲声。 崔英呼吸微紧,悄悄掀起左边眼皮,飞快瞟了一眼身后动静又迅速闭上。 可裴君慎却似乎并没有生出将她叫醒的心思,身侧床榻缓缓凹陷下去,下一瞬, 方才被她故意掀开的衾被忽然就回到了她的身上,甚至将她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崔英沉默一瞬:“……” 几日不见, 她的夫君这么清心寡欲了吗? 这念头刚刚闪过, 衾被里忽然钻进一股热气, 裴君慎灼热的体温倏然靠近,烫得崔英浑身发麻,紧接着就是一道清润又诱惑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响起:“娘子有事直说便是,不必如此。” 嘴上这么说, 他的手却探进崔英腰间,不甚老实地往上游走。 崔英的呼吸不禁重了重,急忙抬手按住他的大手,认输似地睁开双眼:“我,我确实有事与夫君说。” 裴君慎短暂地放过了她:“何事?” 崔英稳了稳呼吸:“是司无明,他想离开长安去云游,身边无人保护,夫君可否寻位信得过的人随他和司伯同行?” “好。”裴君慎应得很快,低喘着问:“只这一件?” “嗯。”崔英点点头,还想再督促他两句。 可她尚未来得及出声,双唇便忽然被裴君慎牢牢堵住。 他欺身紧箍着她,唇舌灵活地撬开贝齿,吻得又凶又急。 床帐外闪烁的烛火像是有感应,竟随着这份急切忽然灭了。 “唔,唔——”崔英申诉两声,想要他先停下来,好向他说清楚司无明后日便要离开长安。 裴君慎却好像没接收到她的信号,不仅不停,反而吻得更加急切凶猛,手上的进攻也愈发猛烈。 崔英很快就受不住,意识被他的凶猛搅散,迷迷糊糊地抬起手,回应着他。 意乱情迷时,裴君慎却忽地停了下来,喘着粗气在她耳边低喃:“娘子,你与我说的东西尚未备好……” 东西?什么东西?崔英双眼迷蒙地眨了眨,完全没想起来他在说什么。 裴君慎见状不由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轻之又轻地说出那三个字。 他用词很直白,崔英一听双颊顿时热得发红。 在定西那会儿,她曾许过裴君慎一个好处,与他说过另一种避孕的法子。 若他将那东西准备好了,今后便不用每隔七日才能要一次。 不过那东西的制作过程颇费功夫,裴君慎不知其质量如何,一不小心便将数量定多了些,要一个月后才能拿到。 这事他早就跟她说过一次,此时再说,不知心底到底藏得什么心思。 崔英促狭地瞪他一眼,扭过脸不看他:“夫君若不想……” 话刚说一半,她就又被裴君慎堵住了唇口,于是剩下的话语便全化作了细碎呜咽。 一夜无眠。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裴君慎终于消停下来,放过自家娘子。 崔英生怕他反悔,下床后急忙吃了一颗避子药,而后才让他抱着去了浴室沐浴。 六月初九,司无明带着司伯和裴君慎为他请的侍卫离开了长安。 崔英、簪秋、和裴淳青玉一起送他出城门,裴君慎和伯安兄长公务繁忙,无暇相送,李裕广今日被圣上宣进了宫,赶不及过来,只能派府中管家过来送上了一份厚礼。 临行前,司无明走下马车,郑重朝众人作揖道别:“此去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回长安,望郡主与诸位,珍重。” 崔英有些怅然,却知道悲欢离合乃人生常事,只得收敛起情绪作揖回礼道:“司公子,一路平安。” 簪秋和青玉也与她一起回了礼。 裴淳是男子,豪放些,像抱兄弟似地走上前去与司无明抱了一下:“保重。” * 清查寿安公主余党之案一直到七月中旬才落下帷帽。 此时寿安已经被李玄贞关押在天牢三个月,身上早已看不出半点从前的影子,当初她对自己的罪行和余党名单供认不讳,唯一的要求便是求李玄贞放过她随太上皇云游四方的儿子谢旌。 李玄贞仁慈,不仅答应了她的要求,还答应会修书一封给太上皇,若是谢旌愿意,可回长安来见她最后一面。 寿安之所以愿意在暗无天日的天牢里苟活至今,为得便是再见儿子一面。 可她日复一日的等了许久,最后等到的却是一封谢旌告诉她此生再不会踏足长安的信。 寿安收到信后久久未语,只是仰起头,用她那双狭长凤眸牢牢望着天牢西南方向的那扇小窗,足足望了一整夜。 直到天光乍破,郎朗日光穿透那扇小窗落在阴暗潮湿的地面,她才敛起目光,苍白面容上忽地露出一抹悲苦至极的笑。 她输了。 她生了一个好儿子。 * 玄元四年七月二十七,寿安畏罪自杀,卒于狱中。 裴君慎却并未因此案终结而闲散下来,大理寺卿的公务,远比大理寺少卿更繁忙。 崔英这时候已经习惯了他的繁忙,并且给自己在长安县衙找了份誊写文书、整理卷宗的活儿。 不过她有实无名,只干活,没有官职。若是说好听点,那便是县令刘五诚的得力副手。 李玄贞在崔英去县衙做事的第一天便收到了消息,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默许。 他嫡亲的好姐姐谋反,虽被他及时扼杀在了摇篮里,未造成长安百姓恐慌,可她这些年笼络安排的官员却占据朝廷大半要职。 如今正值用人之际,但凡情节较轻、知错悔改的官员,李玄贞都愿意网开一面。 可有些人野心昭昭,是万万留不得,他便只能清理。 只是如此一来,朝中就更加缺人,长安县令刘五诚已呈了数次折子,希望他能调人去县衙任主簿一职。 李玄贞不是不调,是朝中的确已无人可调,所以如今对崔英去县衙帮忙誊抄文书、整理卷宗的事,他也不好不允。 总归并非特别重要的事务,便打算让她在县衙待到秋闱后。 另一厢,裴君慎也很支持崔英在县衙做事,有时候崔英在县衙遇到难办的案子还会向他请教。 如此一来二去,三个月后,长安县衙的破案率竟然远胜往年。 是以秋闱后,李玄贞倒有些舍不得让崔英离开长安县衙,往县衙派主簿的事亦是一拖再拖。 于是崔英就这样一直“没名没分”的在县衙中干起了活。 转眼便是腊月,裴君慎这小半年来夜夜晚归,连荀休日都要往大理寺跑,终于在腊月前解决完了之前积压的公务。 腊月初三这日,裴君慎和崔英难得一起早早归家,两人用过晚饭后便牵着手逛起府中院子。 月色皎洁,高悬于空,这画面不知怎的就戳到了裴君慎的心,逛着逛着,他竟突发奇想的邀崔英游船赏月。 崔英闻言双眸一亮,自是点头应允。 其实自从她确定自己心意那日起,她心中便一直期待着两人之间的约会。 可是裴君慎太忙了,且忙得还都是正事,崔英便没敢说出自己的想法,她不想扰了他做正事。 幸好这厮是个知情趣的,今日竟主动邀约,请她游湖赏月。 “夫君,我们能玩到几时?” 月光泠泠,湖面上泛起粼粼波光,船舫里却烧着火炉暖洋洋的,崔英踏进船舫没一会儿便觉得有些热了,一边脱身上的氅衣一边问。 眼下快要到宵禁的时辰,这船舫可以在湖面上漂着,人也可以随船舫一起在湖上漂着,可若是想下船回家,那恐怕少不了被金吾卫盘问一番。 裴君慎却轻咳一声道:“娘子不必忧心,出府时我已交待过裴叔替我们告假,明日你我都不必去上值。” 话落,他接过崔英刚刚脱下身的氅衣,牵着她走向绣着梅花林的屏风。 不知为何,崔英莫名觉得这片梅花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自己何时见过这么多的梅花。 裴君慎将氅衣搭在屏风一角,见她看得入神,便从身后环住她道:“娘子可还记得这是什么地方?” 崔英凝眉,扭过头来看他:“什么地方?我去过吗?” 裴君慎垂下长长的眼睫,模样瞧着有些失落:“娘子不记得了?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去过的地方……” 崔英:“?”——第一次一起去过的地方? 都多久之前的事了,她怎么可能还记得他们去过什么地方? 可是裴君慎好像还记得很清楚……崔英想着困苦地皱了皱脸,心头瞬间涌上一股浓中的愧疚感。 她一时没了办法,只好踮起脚,安抚似地亲了亲裴君慎的唇角,态度极好的讨饶:“夫君,时间太久,我……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裴君慎低头轻哼一声,像是生气了。 然而还不待崔英细想,他就忽地一把打横抱起她直往屏风后头的床榻奔:“那娘子打算如何补偿我?” 崔英紧紧搂着他的脖颈,仰起双眸,便见他眼中全是得逞的坏笑,哪还有半分可怜模样? 她顿时明悟,他其实就是故意套路她,想从她这儿讨几分好处。 崔英忍笑,双臂一勾搂住他的脖颈:“夫君想要什么补偿?” 109 第109章 雪满长安 身子一倒,坠入…… 水波荡漾, 无人掌舵,船舫在湖中央自由摇晃。 原本高悬于空的月亮仿佛害羞了,渐渐隐进云层, 消失不见, 于是皎洁夜色也在不知不觉间黯淡下来。 崔英后半夜累得不行, 哪怕裴君慎抱着她四处作弄, 她也无力反抗, 只能任其为所欲为。 记不清裴君慎是什么时候消停的, 她只知道自己再醒来时已是巳时, 外头的天色阴沉晦暗,不知何时飘起了雪。 裴君慎醒得比崔英早,却不愿意离开温温软软的娘子, 抱着她又在床上躺了许久。 直到裴叔划着另一艘船送来早膳, 裴君慎才起身披上大氅,走出船舫。 湖面上结了一层冰,但很薄,船只稍稍一碰便能将其压碎。 裴君慎接过早膳后便让裴叔离开了,然后回到船舫, 将早膳放到屏风外的桌几上。 见崔英仍未醒,他摸了摸身上浸过风雪的衣袖,不得不暂时放弃回床上抱娘子的想法。 过了会儿, 确定身上衣衫和手脚都恢复了温度, 裴君慎才重新躺回床上, 从背后轻轻环住崔英的腰肢。 于是崔英睁开双眼那会儿,第一眼看见了外面漫天飘洒的雪花,第二眼便是紧贴在她腰间肌肤上的那只大手。 大手覆盖的位置有点危险,再往上一点, 便是两处柔软。 想起自己昨晚“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惨痛经历,崔英果断将某人的手从衣襟里推开,同时身子也迅速与他隔开距离,双眸怒视他道:“不准了。” 娘子在怀,裴君慎原本正舒舒服服地闭着眼睛假寐,没想到躺着躺着怀中却陡然一空,他睁开眼,恰好看见娘子睁着一双美眸羞愤瞪他,显然是以为他又趁她睡着做坏事。 裴君慎一脸冤枉,长臂一伸便将人又捞进怀中:“只是抱一会儿,不做什么。” 说完又接着问:“娘子饿不饿?早膳送来有一会儿了,娘子可要用些?” 崔英双手戒备地抵着他的肩,不放心道:“说话算话?” 昨夜他不知说过多少次“只是抱一会儿”,可他每次都食言,抱着抱着就又开始欺负她。 裴君慎亦想起了昨晚,不禁扯过衾被盖在两人身上,喉咙微紧道:“至少会让娘子安生用完早膳,娘子是想在这儿用还是去屏风外头用?” 崔英身有所感,面颊一烫,顿时一动不敢动:“去,去外头。” 若是在床榻这儿用,她怕自己今天也下不了床。 “好,我去为娘子摆膳。”裴君慎哑声,说完低头亲了亲崔英唇角,然后才恋恋不舍地下榻。 船舫四角各摆着一尊暖火炉,昨晚烧了一夜,清早时快要燃尽,裴君慎察觉到船舫内的热气渐渐散去,便又往四尊火炉里添足了无色无烟的银骨炭,这会儿烧得正旺,整个船舫都暖融融的。 崔英赤着脚下榻,昨晚穿在她身上的衣服被裴君慎整整齐齐地收在床榻旁边的矮几上,可除了外衫还算整洁,其他衣裳不是被扯坏了就是被弄得皱皱巴巴,根本没办法穿。 她羞愤难耐,末了,只得先在里衣外套上那件外衫,然后再拿过氅衣来将自己牢牢裹住。 裴君慎摆好早膳回来,正好看见这一幕。 听见脚步声,崔英转过身来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脸颊也气呼呼的鼓着:“我这样怎么回府?” 裴君慎自知理亏,不禁轻咳一声:“娘子莫忧,船上备着换洗衣衫,待用完早膳,我便去为娘子取来。” 游湖赏月虽是一时兴起,但与崔英一起在船舫中过夜却是裴君慎想了许久的事,隔壁房间的衣柜里,春夏秋冬四季的衣裳,他每季都备了三套。 可此事说出口,早有预谋的事便瞒不住了,以致于他不仅没哄好娘子,反而还将人气得更厉害,直到用完早膳娘子都没给他一个笑脸。 裴君慎只好急忙去隔壁房间抱来衣裳赔罪。 其实崔英也并非是真的生气,她只是太了解裴君慎有多爱得寸进尺,方才吃早膳时但凡她对他的态度软和半分,这会儿她恐怕就又被他哄到床榻上去了,哪还能见到这几套冬裳? 这般想着,崔英垂眸从裴君慎抱来的三套冬裳中挑了身绣着梅花的衣裙,而后便冷着脸将裴君慎推出房门,机警道:“你把另外两套衣裳再放回去。” “好。”裴君慎从善如流。 即便看得出来娘子是故意打发他走,他也不敢不听,离开前,甚至主动关上房门来表明自己绝不敢乱来的心意。 崔英却还不放心,直到亲眼看着裴君慎的身影走远,她才抱着衣裙跑回屏风后头换上。 过了会儿,门外传来敲门声,裴君慎清润的嗓音传来:“娘子,我可以进去吗?” 崔英刚刚披上氅衣,闻言一边系着一边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进来罢。” 裴君慎推开房门,抬眼便瞧见穿戴整齐的崔英,他眼皮一跳,快步迎上去:“娘子这是要走?” 崔英点点头:“嗯,时辰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府了。”——若是不走,谁知道这厮还会做什么? 裴君慎低头接过她手中尚未系好的绳结:“可外头风雪正盛,不宜上路,还是等雪停了再走。” 崔英疑惑仰眸:“雪下得很大吗?” 她不太相信裴君慎的话,说完便转头望向窗外,雪花好像是飘得比方才她醒来时紧些,但也没严重到不能回家吧? 经过昨夜,裴君慎知道如今自己的话在娘子跟前没什么信服力,系好氅衣,便牵起她的手道:“娘子若不信,可愿与我去船舱外瞧瞧?” “嗯,去瞧瞧。”崔英当然愿意,不管风雪是大是小,在外头总比在房间里要“安全”。 两人手牵手走出房间,又走过一段数丈远的廊道、迈上台阶,这才走出船舱,看见外面早就白茫茫一片的天地。 放眼望去,整座长安城不知何时竟被漫天飞雪掩去了其本来颜色,目之所及,唯余银装。 乌云蔽日,雪花紧密似瀑,没一会儿便将崔英和裴君慎乌黑的头发染成了雪白色。 寒风一起,又将两人的脸刮得生疼。 崔英这下不得不信了。 这时,裴君慎忽然开口:“飞雪横飘,寒风似刀,娘子现在可信我所言非虚?” “……信了。”崔英说罢咬着后牙槽无声腹诽:这厮非得跟她较劲是吧? 风雪太大,裴君慎并未注意到崔英说话时的咬牙切齿,牵着她的手便要转身:“那我们先回船舱,待学停了再回府。” “不要。”崔英挣开他的手,一边打寒颤一边倔强道:“我不回去,我,我想赏会儿雪景。” 裴君慎闻言眉心不禁皱起:“不行,娘子,这会儿风雪太大,会冻着,快跟我回去。” 崔英摇摇头:“我不,你若怕冷,那你便先回去。” 裴君慎顿时又气又无奈:“真不回去?” 崔英重重点头:“不回。” 见她语气如此坚定,裴君慎深吸口气,竟真的冷着脸转身走回了船舱。 崔英望着他果断离开的背影,杏眸怒睁,忽地愤愤跺了一下脚。 这混蛋,竟然真的丢下她! 崔英气极,而汹涌而来的漫天寒风更是吹得她心头怒火越来越盛。 她立马转过身,不再去看那厮越走越远的背影,只是那双望着白茫茫湖面的双眼却渐渐泛起了红,不知是气的还是委屈的。 然而就在她忍不住快要落泪之际,身上却陡然一暖。 崔英身形微僵,眼角余光便看见两条与她身上氅衣颜色一样的垂带。 与此同时,裴君慎担忧的声音亦在她耳边响起:“娘子既然真想看雪,那便围严实些,万万不能冻着。” 崔英:“……”眼中泪水的存在忽然就变得很尴尬,落出来显得太矫情,可是她又没办法让眼泪倒流回去。 末了,她双眼一闭,猛然转身扑进裴君慎怀里,趁机把泪水蹭在了他胸前的衣襟上,而后小声道:“回…回船舱罢。” 其实她早就受不住冷了,只是不想被裴君慎哄着回房做那些事,才嘴硬说要赏雪的。 而裴君慎也明白娘子不愿回房的根结其实在他,这次回房之后倒是真规矩了,顶多就是抱着崔英亲亲,并未做什么过分的事。 房间里的暖炉烧得极旺,两人一回房便脱了氅衣和外衫,待裴君慎亲得快受不住的时候,两人便会停一会儿,彼此依偎着坐在床头边静静观赏起窗外雪景。 崔英舒舒服服地倚在裴君慎怀中,没过多久两只眼皮就开始打架,浑身懒洋洋的,一不小心竟又睡了过去。 两人原本还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裴君慎久久没等到娘子回应,一低头,才发现娘子睡得很香。 他唇边不禁漾起笑,俯身,轻轻在崔英唇边落下一个吻。 他这一生,曾享过泼天权贵之势,也曾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在遇见娘子之前,他活着只为两件事,为亲族沉冤,为冤魂寻凶。 为此,就算死,也在所不惜。 可在遇见娘子之后,他渐渐变得贪心了,他的人生多了第三件事,为娘子谋生。 他开始珍惜自己的命,他想和娘子一起长长久久的活着,朝朝暮暮,永不分离。 如今亲族之冤已得昭雪,凡他所经之案,他亦竭尽全力稽查真凶。 只有第三件事,需要他用一生之力去完成。 “阿英,我这一生,已别无所求,唯求,与你共白首。” * 崔英睡了小半时辰,再醒来时,便发现她与裴君慎两人都侧躺在床上,而她的夫君正睁着乌黑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我……睡了多久?你怎么没叫醒我?” “不久,刚过午时,我也睡了会儿,刚醒半刻。” 裴君慎边答话边抬手为她理了理额前碎发,而后又问:“饿不饿?裴叔方才送了午膳过来。” 午膳?崔英听着顿了顿,然后摇摇头:“我还不饿,夫君饿不饿?” 裴君慎闻言目光瞬间深了深,原本规矩地手慢慢下滑,意有所指地点了点下巴:“恩,饿了,娘子可愿陪我用膳?” 崔英脸颊一烫,急忙拦住他故意作弄的手:“不要,既然裴叔能来送午膳,外面的雪是不是停了?” 她说着起身下榻,赤着脚,步伐飞快地跑去了窗前。 裴君慎跟着她走到窗边,望着外头遮掩不住的明媚天色,只得略显失落地颔首:“嗯,停了。” 他故作可怜,崔英才不会心软,假装没发现道:“那我们赶快回府,不然万一再飘起大雪,我们岂不是要困在这儿?” 裴君慎:“……” 此时窗外阳光明媚,瞧着哪里是会下雪的模样? 可娘子心意已决,他不得不从,也罢,总归他给自己和娘子告了一整日的假,回府之后,他们还有许多时间可以独处。 不想天有不测风云,待两人穿戴好衣裳,走出船舱,准备唤人上船掌舵之时,上一刻还阳光明媚的天气竟然转瞬之间便了下来。 阴云遮天,日光晦暗,隐隐似有被蚕食之兆,刚刚停了没几刻钟的风雪竟又再度席卷。 裴君慎仰头望着天象,双眸微眯:“娘子,你先回船舱等着,我来掌舵。” 方才天气晴朗,裴君慎只需挂起船头长帆,守在湖岸的裴叔看见之后自会带掌舵的船夫过来。 然眼下天地一片灰暗,风雪眯眼,即便挂了帆,湖岸上的人也未必能瞧见。 裴君慎便只能自己驾船。 可站在他身边的崔英却一动不动,仿佛根本没听见他说话。 天狗食日,这是天狗食日……天生异象,难道,今日就是她回家的时机? “娘子?娘子?”裴君慎见她失神,顿时连连唤她,将她抱进怀中道:“娘子可是害怕?别怕,有我在……” “夫君……”崔英终于回神,仰起头,目光深深地望着他清俊的眉眼。 她红唇微动,想要说些什么,可一时之间竟大脑空白,什么都说不出来。 太突然了,时机来得太突然了,她不知道该怎么跟裴君慎说离别,跟他说她要回家、要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她也没有时间犹豫,天狗食日不会持续太长时间,她必须——必须要与裴君慎告别了。 思及此,崔英深吸口气,后退一步,离开他温暖的怀抱。 “裴君慎……”她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忍着眼中酸楚,所有不舍与留恋最终只凝成一句话,“好好活着,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今后她再无法伴他左右,只愿他余生顺遂,平安喜乐。 裴君慎听不懂。 只是天色不好而已,娘子为何会一副要与他生离死别的模样? 可他心里却莫名觉得很慌,这种慌,竟与去岁四月在南山别苑险些失去娘子时如出一辙。 “别说傻话。” 他忽然用力将崔英箍进怀中,似要将她揉进骨血,如此便可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娘子,无事,只是天色不好,你若怕,我们便回船舱等着,我与你一起等着……” 裴君慎此时已不敢与崔英分开,哪怕当真会遭遇不测,他宁愿与娘子共赴黄泉,也不愿承受失去她的痛苦。 崔英自觉将心绪隐藏的极好,却没想到裴君慎如此敏锐,竟因她一句话便反应这般剧烈。 天边的太阳不知何时竟被吃掉了一半,再拖延下去,时间恐怕就来不及了。 崔英掩眸,思索脱身之法,须臾,她轻声开口:“我……没见过这样的天色,刚刚是有些慌了,夫君,我们快些回府,你去掌舵,别让我走,让我跟在你身边好不好?” 裴君慎自然应好。 只要娘子在他身边,不论是回船舱还是去掌舵,他都甘之如饴。 他终于松开双手,不再紧紧箍着崔英,只是在完全松开崔英的腰肢之前,他先一步牵住了她的柔夷,仿佛生怕她会忽然消失不见。 崔英笑了笑,任由他牵着往船舵方向走。 然而两人正走着,天边却忽有数支利箭破空飞来,“嗖”地从两人身边划过。 若非裴君慎反应快,及时护着她躲到船帆木柱之后,那些箭恐怕就将她刺成了筛子。 崔英心头一惊:“夫君,有人埋伏?” 裴君慎目光凛然,“先回船舱。” 话落,箭雨正好停了,他当机立断,趁箭停之际护着人往回跑。 可行刺之人怎会善罢甘休,刚一迈步,船舫上就飞来许多蒙面黑衣人,他们二话不说,提着刀剑便向二人砍来。 匆忙之间,裴君慎只能松开崔英,沉声:“娘子,跟在我身后。” 说话间,他反手躲下第一个行刺之人的刀,又一刀抹了这黑衣人的脖子。 崔英如今已不是从前的崔英,闻声竟回道:“夫君,帮我夺把剑。” 娘子想要,裴君慎自然要满足她的心愿,于是不过两个呼吸,崔英便如愿以偿,从他手中接过了一柄长剑。 天边的太阳被吃得只剩一抹镰刀白,可崔英却无法将裴君慎丢在这生死未知的险境,只全力与他一起杀敌。 风雪横吹雾茫茫的天色先前是黑衣人埋伏行刺的保护色,如今却成了他们辨别方位的迷雾,不肖片刻,便被裴君慎打散,而后又逐一击破。 当日在青山山道上,百余精兵都不是裴君慎的对手,今日这些黑衣人不足当日半数,于裴君慎而言,解决他们,并非难事。 是以当天边阴云渐消,日光渐明之际,那些黑衣人竟全部倒在了甲板上。 裴君慎只留了一个活口,以作审问之用。 “娘子,回船舱等我,我且去挂帆。” 随着遮天的阴云消散,雾色亦在眨眼之间消失不见,风雪渐小,隐隐已能看见岸边人影。 天边的日光似乎也只剩下一弯细细的黑。 崔英抬头望天,心情复杂的应了声好。 这时候跳湖……还来得及吗? 她想试一试,往回走的步伐便磨蹭了些,而且越走越偏,没一会儿便走到了甲板边缘。 裴君慎却不知,只想尽快挂起帆,而后回去守着娘子。 两人各奔一方,谁都没有注意到藏在船舫不远处那艘乌篷船里的年轻船夫。 “嗖”地一声,利箭入胸! 裴君慎闻声惊慌回头,就看见崔英身子一倒,坠入冰冷湖水——“娘子!” 他嘶声呼喊,疯了似地冲过去,却连她一片衣角都未曾抓到。 寒冬腊月,湖水冰冷刺骨。 崔英毫无防备地砸进湖中,大脑晕眩,意识短暂消散。 再回神之际,便发现自己在不停地往下坠,本就厚实的氅衣吸足了水,更是重如千斤,似要拉着她一起坠入湖心深处。 与此同时,如上次一样的风暴亦出现在她眼前,恍惚间,她似乎在那风暴之中看见父母身影。 崔英求生的本能瞬间爆发,迅速闭气,奋力挣扎,飞快解开脖颈上的氅衣绳结。 如千斤重的身体瞬间轻了。 她毫不犹豫地朝风暴中心游去。 快了!更近了!只要游过去就能回家见到爸妈! 崔英满怀期待。 没想到就在目的地近在咫尺之际,她腰间却突然横空多出一只大手。 那只手的力气极大,无论她如何挣扎,竟都游不动半分,反而还被那只大手箍着后退了许多。 她一转头,果然看见裴君慎那厮执着又担忧的脸,他怎么又来拦住了她回家的路!? 崔英气极,愤而蹬腿怒嚎:“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放手!别救我!我要回家! 110 第110章 大结局上 “娘子…… 腊月初七, 当日在乌篷船中乔装打扮成船夫的刺客被大理寺衙役抓获。 深夜,裴君慎回府,提着满满一食盒的东、西市美食来到了静思院。 娘子已经三天没理他了。 仲老说娘子许是受惊过度, 神思未定, 所以才郁郁寡欢, 不愿开口说话。 可前日、昨日, 崔大夫人、崔伯安、崔仲安、沈姝、荀女医和荀小满他们来看她时, 她分明与他们有说有笑, 面上没有半点“受惊过府, 郁郁寡欢”的模样。 很显然,娘子只是不愿理他。 裴君慎缉凶的同时顺便反思了两日,定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做错事得罪了娘子, 否则无缘无故的, 娘子不会对他生这么大的气。 只是到底怎么得罪的,裴君慎却百思不得其解。 卧房外,簪秋和翠梅正在守夜,瞧见裴君慎,二人垂首行礼:“姑爷。” 裴君慎颔首, 轻轻推开房门,提着食盒走进了屋中。 屋内,听见房外传来的“姑爷”二字, 崔英飞快扯过衾被蒙住了脑袋。 每次看见裴君慎, 她就会想起自己只差半步的回家路, 而一想起来会她就忍不住生气,实在无法心情平和的与他说话。 裴君慎提着食盒走到床头,垂眸瞧了眼衾被边角处尚未平息的起伏,便知娘子又在躲他。 他顿了顿, 没说话,只是转身折回坐塌,打开食盒,将一道又一道香气扑鼻的菜肴端了出来。 房间里瞬间萦绕起诱人的香气,哪怕崔英蒙着被子,也没能挡住那香气钻入鼻腔,好香! 与此同时,裴君慎充满诱惑力的声音响起,“娘子,这份朱家铺子的奶酿鱼汤,是我去找了崔伯安出面,店家才答应给我们做一份素的,你当真不想尝尝?” “……”崔英躲在被子下深深吸气,用了好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的食欲,没出声。 裴君慎并不意外,走到床边继续说道:“行刺我们的幕后凶手找到了,娘子还记得两年前你初入长安时遇到的劫匪吗?其幕后主使亦是此人,娘子可好奇此人是谁?” “是谁?”崔英倏地掀开被子,露出一张闷得红扑扑的脸。 难道船上遇见的那群黑衣人的目标是“她”? 裴君慎却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定定看着崔英的眼睛,目露哀怨:“娘子终于肯与我说话了?” 崔英:“……快说是谁,不然以后都不理你了。” “好好好,我说。”裴君慎说着垂眸,动作温柔地握住她的双手:“但是娘子,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即便听见这人的名字,你也无需害怕知道吗?” 崔英听见他说的话有些迷糊,但还是点头道:“你放心,我不害怕。” 裴君慎目光认真地在她脸上巡视了一遭,确认她所言非虚,才望着她的眼睛沉声:“此人,是姜明。” 崔英眉心瞬间拧紧:“姜明?可是他们不是已经……”全都死了吗? 后面的话她并未说出口,但裴君慎已然明白她的意思,解释道:“当年姜后事败,其兄姜维自知姜氏一门难逃一死,便在太上皇的人马抵达姜府之前自己放了把大火。” “大火将一切都烧成灰烬,尸骨亦面目全非,无从分辨,当时的仵作只能从尸骨上的遗物来分辨死者是谁,有所错漏也在所难免。” 崔英听罢点了点头,但眼睛里显然还藏着疑问,只是她觉得自己心中那份疑惑不宜说出口,就没再追问。 裴君慎却看得分明,接着说道:“对圣上和太上皇而言,姜家是否有人活着并不重要。” 崔英明白了,没有了姜皇后和永乐公主,姜家的人便构不成什么威胁。 即便有人侥幸逃脱,也只能隐姓埋名一辈子躲躲藏藏的活着。 可当年姜家之事与裴君慎根本没关系,姜明即便想要报仇,也不该从他下手。 除非……除非姜明的目标是她,如果是这样,那一切就都说的通了。 崔英想起一件事,忽然抬眸,急切道:“夫君,你可否帮我问他一件事?” 裴君慎料到她想问什么,闻言轻轻点头道:“是他,我问过了。” 崔英:“难怪父亲和大伯一直寻不到他的踪迹……” 当年伤了“崔英”又害她落水的人原来是姜明,一个所有人都以为已经死了的人,所以崔霁和崔霖才会迟迟寻不到伤害“她”的凶手。 困扰她多年的问题终于得到解答。 * 因为食盒中一层又一层的美食和裴君慎带来的重要情报,这晚之后,裴君慎和崔英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 可也仅限于言语交流,若是裴君慎想要亲一亲自家娘子,那么必定会遭到严词拒绝。 于是接下来几日,裴君慎又想了许多法子哄人,只是效果甚微,几近于无。 腊月十二,在外游历小半年的司无明不知为何回了京。 听到崔英受伤养病的消息,他与司伯刚进家门就又驾着马车来了裴府探望。 彼时夜已深,司无明并未在裴府多留,确认崔英无碍后便向二人请辞。 裴君慎却想让司无明为崔英推算一卦。 他从前其实不太信这些,可是娘子这两年总是遇到危险,且每回都是九死一生的险境,裴君慎实在不想再让娘子受苦。 所以……如今他是“宁可信其有”。 司无明听见请求,答应的很爽快:“好,明日一早,我让司伯将推演所得送到府上。” 若是在他当初刚失明之际,裴兄向他提出这种要求,他或许会拒绝。 但如今他的心境已经与从前大不相同,这半年来在外游历,他遇见一同好之人,与其交流切磋之后他的推演之术亦有所精进。 司无明手上有裴君慎和崔英二人的八字,当年他们成亲的良辰吉日便是由他择定。 回府后,他让司伯从书房箱匣中取出二人的生辰八字,念给他听。 * 次日清晨,崔英早早醒来。 昨夜裴君慎向司无明提出请求时她虽未说话,可心里其实很好奇。 司无明手中的生辰八字是真正崔英的,她很想知道,他会算出什么结果。 是以用早膳时,她便与裴君慎一起翘首以盼。 两刻后,门房果然急匆匆跑来通传,来人正是司伯。 裴君慎心头莫名有些不安,眉心不禁皱起:“快,请人去书房。” 门房应是,垂首退了出去。 他刚走,裴君慎便牵起崔英的手,要带她一起走去书房。 崔英没有拒绝,只是出门后向嬷嬷嘱托了两句,让她派人往书房送些吃食。 司伯来得这般早,恐怕是饿着肚子来的。 崔英和裴君慎两人先到了书房,厨房送吃食的人则与司伯一前一后紧挨着到了静思院。 司伯却并未在裴府逗留,将司无明口述他代写的推演结果交给他们后,便向二人请了辞。 如此一来,裴君慎心中的不安不禁更甚。司伯走后,他拿着写满推演结果的信笺一动不动。 崔英不懂他在担心什么,从他手中夺过信封道:“你不看我看。” 裴君慎:“……” 崔英展开信笺,一目十行,目光飞快掠过信笺上的文字。 司无明推算出“崔英”在十六岁时有一道生死劫,只要读过此劫,余生便可平安顺遂,福泽绵长。 可崔英这几年的经历显然不符合这项推演结果,司无明越算越奇怪,便又根据崔英此次受伤之事重新做了一番推演。 好在最后算出的结果还算不错,司无明便将两道卦的卦象都写在了信笺上。 而崔英看见信笺上最后那句话,瞳孔瞬间微不可见地缩了缩——“明年两月初二,是近一甲子内最后一次天生异象,或有灾祸降临,只要平安度过那日,此后将无病无灾,一生平安。” 明年二月初二,是最后一次机会吗? 她没想到会这么快…… 她以为,像这样可遇不可求的天象,或许又要等上好几年才能遇见。 可是,明年二月初二,她在这个时代只剩下五十天的时间。 崔英怅然若失,想到五十天后她就再也不能和这里的“亲人朋友”相见,心头竟有些不舍。 这时裴君慎凑了过来,站在她身后与她一起看信笺上的内容。 崔英察觉到他的靠近,急忙收敛起情绪,笑着将信笺交到他手上:“你看,没什么事嘛。” 裴君慎却不像崔英这么乐观,看见信笺最后那行字,当即便道:“二月初二那日我会向圣上告假,娘子,届时我们就待在府中,哪儿都不去。” 他下定决心要做的事,向来不会改变主意。 崔英没有反驳他,忍着心头酸楚,轻声道:“若是命中有此一劫,在家里也躲不过该怎么办?” 裴君慎脸色一沉:“没有这种可能。”话落还急忙拉着她的手拍了下木头。 崔英忍不住笑了,顺从地拍了三下桌几。 * 裴君慎最近明显感觉到娘子对他好了很多。 睡前晨起都会主动亲他抱他,每日上朝时,娘子还会送他出门,直把他送上马车才回府。 若非她如今的伤未好全,崔英甚至想每天晌午都去大理寺给他送膳。 裴君慎有些受宠若惊,夜里惊疑地抱着娘子问她是不是有事瞒着他,娘子却反问——“我受伤前不就是这样对你的吗?” 好像是的,可感觉却很不一样。 然而即便聪慧如裴君慎,却依然说不清楚那丝细微的、他觉得不一样的东西是什么。 过年前,崔英的伤彻底好了。 裴君慎也开始休沐,终于不用再早起上朝,也不必再去大理寺点卯。 崔英算着日子,特意瞒着裴君慎在他休沐当天亲手做了一顿晚膳,想给他一个惊喜。 裴君慎喜甜,从裴叔那儿打听到他的喜好以后,她已经跟大厨学了十天的糖醋鱼,到今天总算勉强出了师。 一切准备就绪,崔英炒完道素菜后,掐着时间起锅烧油,准时做好了这道糖醋鱼。 可就在她刚松口气时,门房却跑来传话,告诉她裴君慎比原定时间回来的早了些,这会儿人已经快到静思院了。 崔英闻言匆匆撂下锅铲,提着裙摆跑回静思院。 因为跑的太急,她进院门时甚至没看清路,直直撞进了裴君慎怀里。 不知他是要重新出门还是要出门寻她,崔英拉着他的手气喘吁吁:“夫君,你去哪儿?” 裴君慎却有些古怪,他脸色阴沉,眉心紧竖,看崔英的眼神似乎极力在忍耐着什么。 崔英瞧着他这副神色,不禁有些担心:“夫君,你怎——”话未说完,人就被他禁锢入怀。 柔软的嘴唇碰到他坚硬的胸膛,她轻唔一声,下意识抬手推了推他,但没推开。 崔英愈发觉得他不对劲了,默了默,双手用力环住他劲瘦的腰。 虽然还不知道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但她愿意陪着他。 而感受着她的回应,裴君慎忽然哑声,一字一顿道:“我,有一事相问,还请娘子如实相告。” 崔英闻言忙不迭点头,下巴在他胸膛上轻轻嗑了两下:“你说,什么事?” 裴君慎箍着她的力道顿时又紧了紧,仿佛生怕她会消失。 好一会儿,他才屏着呼吸问:“娘子……你当真无事瞒我吗?” 111 第111章 大结局中 失去她,他如何…… 哪里露出破绽了吗? 崔英疑惑地眨了眨眼, 随即却又释然,府里人多,这厮又向来聪慧, 便是发现些蛛丝马迹也不意外。 思及此, 她认输似地轻叹口气:“好吧好吧, 我承认, 是有件事瞒着你。” 裴君慎胸口微窒, 呼吸陡然发紧, 犹如垂死之人在等崔英宣判。 可娘子却道:“我们先回房, 回去再说。” 裴君慎顿了顿,好一会儿才松开禁锢她的双手,嘶哑低声:“嗯。” 他的神色看起来有些沉, 崔英手脚得到自由后不由伸手用八字按住他的脸颊向上推了推, 弯眸道:“笑一笑嘛,你这么严肃作甚,我又没瞒着你做坏事。” 裴君慎僵硬地扯了下唇角。 崔英:“……”她的晚膳又不是什么毒药,至于如此强颜欢笑吗? 两人并肩往卧房走,待回到后院, 崔英向守在廊下的翠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让厨房摆膳。 翠柳意会,看着二人进房后, 立马脚步飞快地跑去了厨房传话。 卧房内, 崔英开始拖延时间门, 先是会里间门脱了氅衣,又找借口去浴室里用温水净手洗脸。 裴君慎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他从前也爱这样,所以崔英并未发现不对,只觉得今日他的脸色有些过分不好看。 崔英觉得他可能是误会了什么。 但是没关系, 等翠柳和簪秋她们带着厨房的人过来摆膳,他自然就会明白她瞒着他的事到底是什么。 崔英拿起棉帕擦去脸上水渍,接着便抬手为裴君慎解开他身上那件厚实的氅衣,道:“晚膳已经准备好了。” “嗯。”裴君慎轻应,侧身净手洁面,但却霸道的不许崔英离开他的视线范围,“不准走,你要在这里等我。” 这厮真是越来越黏人了,崔英腹诽,双眼却情不自禁地弯成月牙模样:“嗯,不走,等你。” 厨房的人早在崔英得到裴君慎提前回府的消息跑回静思院时便做好了准备,待等到翠柳传话,众人立刻就手脚麻利地将膳食送来静思院。 卧房里,崔英收好裴君慎的氅衣,又牵着他的手坐到外间门桌几旁时,正好看见厨房的人端着膳食穿过小花园。 她脸上笑容瞬间门扩大,难掩兴奋地看着裴君慎道:“夫君,晚膳到了。” 裴君慎看着她笑颜如花的脸庞有些失神,娘子如此高兴,当真是因为与他一起共用晚膳吗?还是因为……她想要离开他? 今日下值前,司无明急匆匆跑去大理寺寻他,向他说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说娘子不属于这里,甚至还猜测娘子不是真正的崔家六娘。 彼时当着司无明的面,裴君慎嗤之以鼻,摆出了一副“我就看你胡说八道”的态度。 然而在司无明走后,他脸色却迅速阴沉下来。 其实怎么可能不怀疑?明明从第一次见面,他就察觉出了娘子的异样。 只是他不想面对真相,所以一直选择忽略那些异样。 他不在乎娘子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崔家六娘,他只在乎,余生能否与娘子相守。 房外忽然传来敲门声,打断了裴君慎的思绪。 崔英则抬眸看向簪秋和翠柳,双眸晶亮:“摆膳。” 簪秋闻言与翠柳对视一眼,随即两人一起笑盈盈应是,带着人进屋摆膳,将一道又一道膳食摆上桌几,又默契十足的带人退了出去,同时还关好了房门。 卧房里热闹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安静。 烛火昏黄,发出暖融融的光线,崔英与裴君慎相邻而坐,画面瞧着很是温馨。 裴君慎一时竟有些不敢知道真相,如果这是谎言,那么他情愿永远生活在谎言之中。 可娘子……会愿意骗他一辈子吗? “夫君,你尝尝味道如何?” 崔英说着献宝似地夹块糖醋鱼放到裴君慎碗中。 裴君慎闻言轻轻勾了下唇角,拿起筷子,夹起鱼肉放入口中,继而称赞:“嗯,味道尚佳。” 崔英双眸顿时又亮了亮,接着又将其他几道菜也一一夹入裴君慎碗中,让他尝尝味道。 裴君慎一一试了,却每道都夸好。 这倒让崔英有些怀疑他话里的真假了,他每道都说好吃,到底是真的还是猜到了是她做的在故意哄她? 崔英想着拿起筷子,夹起一口炒菜放入自己口中试了试味道。 咦?味道竟然真的不错! 她喜不自胜,没想到这时,裴君慎却忽然问道:“所以娘子,你瞒我之事,要何时才说?” 他想相信娘子会愿意骗他一辈子,可娘子最近这些时日的反常却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从未想过与他厮守,她随时都会离他而去。 崔英闻言却是一愣,杏眸霎时充满疑惑:“啊?你还没看不出来吗?” 裴君慎眉心深竖,与她一样面露疑惑。 崔英无奈叹气,放下筷子,双手指向面前的丰盛晚餐,自豪道:“就是这些膳食啊,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怎么样,我厉不厉害?” 她似乎完全没察觉裴君慎藏在平静面具下的波涛汹涌,双眸晶亮,像个孩子一样在求夸。 裴君慎微怔,这才分了些心思看向桌几上的菜肴。 他方才无心用膳,并未注意到那些膳食与从前厨娘们做的有何不同,此刻听见崔英求夸,他拿起筷子,重新将桌几上的膳食一一送入口中,仔细品味。 “……”崔英见状却不高兴了,皱眉气哼:“原来你方才都是在骗我,你根本没尝我做的菜味道如何!” 往常见她生气,裴君慎必会放下手头事物来哄她,今日却一反常态,只专心尝试每道菜肴,而后才正色道:“这几道的味道的确都不错,尤其这道糖醋鱼,色香味俱全,便是与宫里的御厨比也不遑多让。” “……”这夸得也太夸张了。 饶是崔英这会在生气都听着有些心虚,她连忙摆摆手道:“算了算了,别夸了,放过你了。” 话落,她拿起筷子,重新用膳,不过她谨记着“崔家六娘”的忌口,从始至终都没吃过那道糖醋鱼。 裴君慎静静看着她用膳的模样,心里终于认清一个事实,娘子不会将她隐瞒的秘密告诉他。 * 这天晚上,裴君慎没有再继续追问,只是夜里睡觉时,他将崔英抱得更紧了。 而崔英其实也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样什么都没有察觉,她闭着眼睛,假装睡得很沉,希望以此来粉饰太平。 只剩一个月了。 最后的一个月,她想珍惜和裴君慎相处的时光,不想将时间浪费在争吵甚至是决裂上。 崔英和裴君慎很有默契地再未提过什么“隐瞒不隐瞒”之事,两人一起守岁,一起过年,一起走亲访友。 年节间门,崔英知晓了两个好消息。 一个是今年春三月,伯安兄长便要成亲,新娘乃是李翰林家的小娘子,当初参加宫宴时崔英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两人的亲事是早就定下的,只是李小娘子的母亲因病去世,李小娘子为母亲守孝三年,所以亲事才拖到现在。 另一件好消息便是沈姝的亲事,她与李裕广也定了亲,婚期定在五月初夏。 前一件事崔英不算意外,伯安兄长如今已二十有五,若是没有定亲,这两年伯娘定会为他议亲之事着急上火。 倒是沈姝和李裕广的亲事让崔英很是意外,虽然沈姝从未明说,可崔英音乐看得出来,她从前应是对伯安兄长有意。 从伯安兄长到李裕广,这两人的风格也太不一样了吧? 崔英担心沈姝是迫于压力才与李裕广议亲,上元节前日,便让簪秋往沈府送了张帖子,想邀上元节当晚她一起去西市游玩。 没曾想次日一早,朱焦却送来一封婉拒的回帖,道她家姑娘上元节已然有约了。 崔英怔了怔,看着朱焦试探问道:“是与李裕广一起?” 朱焦欢喜地替她家姑娘应是。 见此,崔英便明白了,与李裕广这门亲事沈姝是愿意的。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崔英又了结一件心事,等过两日准备好给伯安兄长和沈姝的新婚贺礼,她在这个时代就再没有挂心的事了。 上元节后,崔英开始计划自己离开之事。 其实要交待的事情并不多,前年四月,她已经把该交代的事情都交待完了,经过两年历练,簪秋翠柳翠梅她们亦渐渐对做生意算账之类的事上了手,无需她再操心什么。 她唯一放不下的——是裴君慎。 崔英知道,他肯定已经察觉了什么。 他最近每日只要一有空闲便会回来见她,还吩咐了裴淳,若她在他不在时出门,裴淳一定要跟着。 而且如果没有什么要事一定要出门,通常裴淳和裴叔就会轮番上阵,劝崔英留在府中,他们派人去办。 他似乎想要把她囚在府里。 这样的情况,随着二月初二的临近,越来越甚。 崔英假意不知他的目的,每日就待在府中莳花弄草,看看闲书,再逛一逛裴府去年秋才修建好的院子。 裴府宅邸大得很,她逛得仔细,单是从南到北的逛上一遍,前前后后都花了三日功夫。 崔英就当是在逛古风景区,丝毫不觉得无聊。 到了正月最后一天,裴君慎竟然向圣上告了三日病假,明显是想在二月初二前寸步不离地守着崔英。 崔英知道不能再隐瞒下去了。 这是她最后一次回家的机会,倘若再不成功,她将永远都无法回到爸妈身边。 是夜,月朗星疏,天边浮云流动,没一会儿便遮住了那弯细如镰刀的月牙。 裴君慎今日要得特别狠,欺身压着她,侧抱着她,甚至抱着她下榻,让她望着天边的流云与星月,从后面环着她。 如此折腾一宿,直到天色将明,他都还不肯停下。 只是裴君慎到底不忍伤到崔英,最后一次后,他抱着半梦半醒的崔英去了浴室沐浴,而后便没再作弄她,只是抱着她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出神。 就当他卑劣,在二月初二结束之前,他不会放娘子离开这间房间。 崔英累极了,迷迷糊糊恢复意识时已是黄昏,天边残阳正欲化作晚霞。 裴君慎竟还在床上半躺着,手里拿了本书也不知看没看进去,总之崔英一睁眼,他便放下书册,黑眸炯炯地盯着她道:“娘子醒了,饿不饿?” 崔英睡眼怔松地回望着他,好一会儿才困倦颔首:“饿。” 裴君慎:“我去唤人传膳。”话落,他下榻披上外裳,抬脚去了外间门。 再回来时,便看见身子摇摇晃晃地从浴室里走了出来,脸颊鬓角还挂着几滴水珠。 崔英洗了把脸,神思聚拢了一些,看见裴君慎,她没说话,走到衣柜旁拿出冬衣换上。 裴君慎的目光在她纤细的腰肢上扫了一眼,喉咙微紧:“屋里暖,娘子不必穿得太过齐全。”——总归一会儿就要褪去。 不过最后这句话,他并未说出口。 崔英却从他喑哑诱人的声线中听出了他的潜台词,身子一麻,转身瞪他:“今天不准胡来了。” 裴君慎没答应,只走过去牵起她的手道:“晚膳摆好了,我们先用膳。” 崔英默了默,颔首:“嗯,先用膳。” 等用完膳,她……再与他好好谈。 或许是两人心中都有事,这顿晚膳气氛一直很沉默,直到后来翠梅翠柳进来撤碗筷,屋里才响起一些动静。 待两人走后,崔英起身,望着院外刚刚黑透的天色,凝神:“夫君,我们去外面走走好不好?” 裴君慎却拒绝了她,薄唇微勾道:“天冷,娘子应当好生在屋中待着,不然会着凉。” 崔英转回身看他:“可我有事想对你说。” 裴君慎瞳孔一缩,唇角笑意瞬间敛去:“什么事……娘子不能在房中说?” 崔英沉默。 好一会儿,她才缓缓走到门边关上房门,低声开口:“夫君,明日对我很重要,我不能再错过这次机会了。” 裴君慎紧紧跟着她,闻言顿时箍住她一只手腕:“……娘子此言何意?我听不懂。” 崔英手指抠了几下门闩,深吸口气,转身仰眸:“四月二十二,南山别院,夜现血月;去岁腊月初四,长安湖畔,天狗食日;明日,二月初二,天生异象之时,便是我归家之日。” “裴君慎,前两次……你都在不知内情的情况下阻止了我,可明日是最后一次机会,我不想再发生任何意外。” 裴君慎闻言久久未语。 他用自己那双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崔英,他看出她的眼中有不舍,还有对他的愧疚,然而这些愧疚与不舍丝毫无法改变她要离开他的决定。 她很坚定。 坚定的决定舍弃他。 裴君慎胸口窒痛,一时间竟连呼吸都不能。 但他并未放任情绪自流,很快便压住心中所想,整理好思绪,一字一顿地嘶哑声道:“娘子想去的家在何处?不能带我一起去吗?” 崔英闻言眼眶蓦地一酸,泪水瞬间门溢满眼眸,她何尝不想两全,可此事难如登天,她如何感妄想? “走了,就回不来了。” “你的一切都在这里……” “可是我的家人,都在那里。” 她的声音哽咽,望着裴君慎的视线也渐渐模糊。 泪水终于忍不住,翻过眼眶决堤。 她当然舍不得裴君慎,但她不能那么自私,不能让他放弃一切跟她走,也不能让他陪她冒险。 裴君慎看不得她哭,黑眸一垂,顿时将她拥入怀中:“娘子,你就是我的一切,无论你要去何处,我都陪你。” 只要能和娘子在一起,不管是去什么地方,他都不怕。 功名利禄,大理寺卿,与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他其实早就想辞官带娘子离开长安,去云游四海,去翱翔天地。 崔英却强忍着贪念摇了摇头,倘若她离开,真正的崔家六娘或许会回来。 她没有其他信任的人,只能将此事托付给裴君慎。 而且,若是她的猜测无误,裴君慎几遍与她一起下水,也无法跟她回到现代。 除非她的世界里也有一个与裴君慎长得一模一样的“裴君慎”,那个“裴君慎”也偏巧像她当初一样,倒霉地受伤落水。 可这种巧合万里无一,她也不该将无关之人牵扯进此事。 “夫君,有件事,我只能托付给你……” 这天夜里,崔英忍着泪断断续续地向裴君慎解释了一番前因后果和她的猜测,最后,她请他在异象消失之后潜入水中看一看,倘若有一个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出现,那便将她带上岸。 裴君慎听完却觉得自己快疯了。 他一阵苦笑,望着崔英的黑眸中充满痛苦:“娘子,你不觉得……你对我太残忍了吗?” 她怎么能这么冷静而妥帖地向他交代这些后事,她难道就没想过,失去她,他如何能活? 崔英不敢再看他。 她知道,她知道自己对不起他。 可是她已别无他法,这种惊世骇俗之事,除了裴君慎,她再找不到第二个可信之人。 “夫君,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崔英一声声地道歉,然她心里清楚,纵使说再多的对不起,也无法弥补她对裴君慎的伤害。 她来这个时代一遭,自认不欠任何人,却唯独辜负了他的情意。 裴君慎却不想听她说对不起,他低头,忽然不由分说地堵住她鲜嫩红润的唇。 夜越来越深了。 卧房里又一次传出让人面红耳赤的嘤咛声。 崔英不知道裴君慎的卑劣心思,心中又有愧,对他格外放纵。 而裴君慎今晚比昨夜更加疯狂,后来,崔英就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崔英惊慌了一瞬,直到看见窗外依旧如墨的夜色她才松了口气,想要起身。 这时她才发现,她的双手竟动弹不得,不知何时被牢牢绑住栓在了床头。 崔英面色一白,慌乱转头看向枕边人。 112 第112章 大结局下 我答应你好好活…… 黑暗中, 裴君慎衣冠齐整,正襟危坐,左手手腕上与她系着同一条绸带。 崔英慌乱的心忽然就安定下来, 静静看了许久他消瘦而孤寂的背影。 好一会儿, 她才翻动手指, 轻轻扯动绸带:“夫君。” 裴君慎的背影明显僵硬了一瞬, 须臾, 他转过半张侧脸, 薄唇紧抿成线, 声色故作阴狠:“我不会放你走。” 崔英却不怕,弯眸浅笑:“你不会。” 裴君慎倏然低吼,双眸猩红:“我会!崔英!你凭什么认为我不会?” 他像炸了毛的狼狗, 咬牙切齿, 生怕旁人看不出他的凶狠。 崔英的眼眶便又红了,他有千百种方法可以强留下她,若是当真铁了心要做坏人,又怎会选择最伤他们感情的一种?更不会穿戴如此妥帖,一副随时都能带她出门的模样。 崔英的胸口快要堵得喘不过气, 她咬紧唇,用了很大力气才没让心绪崩溃,凝望着他的眼睛, 一字一句:“因为你是裴君慎, 是我的夫君, 是这天下最、最、最好的人。” 在崔英醒来之前,裴君慎做了许久准备。 他用尽全力说服自己,无论用什么方法,他都要把娘子留下来。 哪怕娘子恨他, 他也要将娘子绑在他身边一辈子。 如今却在崔英三言两语间就败下阵来。 裴君慎忽然笑了,只是唇角那抹弯起的那抹弧度却比哭还要凄苦。 他心中清楚,这场仗,他其实早就败给了娘子。 败得溃不成军,连负隅顽抗都不敢。 * 马踏青石,晨光熹微。 崔英坐在马背上,与裴君慎面对面,紧紧环着他劲瘦的腰、贴着他的胸膛一声又一声地听着着他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裴君慎勒马,停在南山别院后的河边。 崔英紧抱着他的手顿时又用力了些。 下一秒,裴君慎清冷的声线从头顶传来:“娘子若是舍不得,那便不要走。” 崔英身子一僵,惭愧低头,缓缓松开紧扣的手指。 裴君慎在话说出口的瞬间就后悔了,明明知道自己会被放弃,他却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试探。 于是在她松开他的瞬间,裴君慎反而长臂一伸,大手紧紧扣住崔英细腰。 他颓丧地将脸埋在她颈间,嗓音嘶哑:“阿英,你连哄骗我一回都不愿吗?” 崔英闻言心虚地颤了颤眼睫,好一会儿才抬手重新环住他的腰——不是不愿,是不忍再骗他。 倘若未对他动情,那她自然可以毫无负担的骗他,可她动了情,于是那些欺骗话语里的每一个字就都成了千斤重石,让她再不能将那些字眼说出口。 “裴君慎,对不起。” 此生注定无法相守,请允许她,将爱意全都藏进心底。 * 天边不知何时飘起了雪。 两人并肩站在河边,相顾无言,只有袖袍下相扣的手渐渐攥得越来越紧。 谁都没有避雪的心思。 河岸苍茫,天地辽阔,远处有亭屋,他们却甘愿站在天地间,任由白雪覆盖鬓发。 裴君慎红着眼看向崔英,目光描绘着她的轮廓,将她此时的模样一遍又一遍地印进心底。 他曾求与娘子共赴白首,今日盛雪,倒也算……如他所求。 雪停了。 遮天蔽日的阴云迅速散去,炙热太阳重现人间。 然而没一会儿,将将复明的天色竟又忽然黯淡下来,骄阳如盘,似乎正在被什么东西一口一口地啃咬。 原本安静的河面瞬间汹涌,河水中央的水流顷刻间便形成巨大漩涡,沉入河底。 这是比以往都要剧烈的风暴,从前暗藏在河岸下的诡谲光影此时竟穿过河面,汹涌地显现于人间。 裴君慎倏地攥紧了崔英的手,仿佛最后的挣扎,乞求她不要离去。 可这念头在脑海中连半息都未挨过,待崔英察觉他的不舍转头看向他时,他已然强忍着贪念放开了她的手。 “阿英,走吧。”他温柔笑着,努力表现出已经接受“她会离开”的模样。 崔英却在他眼中看到了那些难以压抑地痛苦,一种近乎毁灭的、丝毫没有求生意志的痛苦。 她的心忍不住抽痛,还有些害怕,怕裴君慎在她离去之后,他会想不开…… “夫君,你答应过我会好好活着……你一定要说话算话。” 裴君慎唇角弯得更深,笑意却不达眼底:“嗯。” 崔英:“我看的到,史官手中成册成册的记事簿,如今的平民百姓可能一辈子都接触不到,可在一千三百年后,每一个人都可以轻松获取这些。” “所以我会看到你活了多久,会看到你为官为民做了多少事,哪怕是今后你又娶妻生子,我也都看得到。” “所以你不能骗我,不能食言。” “我要你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裴君慎轻怔,双眼不禁发红:“娘子,你太不讲道理了。”——连死,都不让他随心所欲。 崔英固执望着他的眼睛:“你答应过我的。” 天色越来越暗,太阳被啃噬的只剩一半。 裴君慎仰起头望天,看着渐渐消失的太阳和身边固执的娘子,终是无可奈何的认输。 “阿英,我答应你好好活着,不答应你子孙满堂。” 这一生,他只会有她一个娘子。 113 第113章 番外·重逢 我是你的夫君…… 四年后, 西安,小年夜。 崔英又做梦了,梦境纷乱, 却全都是她曾与裴君慎之间的点点滴滴。 凌晨三点, 她睁开眼之后就再也睡不着。 崔英掀开被子起床, 赤着脚走到落地窗前。 拉开窗帘, 远处是灯光璀璨的大唐不夜城。 她回来之后就从老家搬到了这里, 相隔一千三百年, 她再也回不去那个时代, 此生……再也见不到裴君慎,可她还是想离他近一点,哪怕只是地理位置上的相近。 心里慰藉也好, 自欺欺人也罢, 总之,她就是生活在他们曾经一起生活过的地方。 崔英蹲下来坐在地板上,怔怔望着远处的大唐不夜城出神。 她查不到裴君慎的资料,这四年来她翻尽典籍,查尽史书, 却找不到任何与裴君慎有关的只言片语。 有时候,崔英甚至会怀疑她在一千三百年前经历的那一切,只是一场漫长的梦。 幸好……幸好她身边还有另一个“崔英”的存在。 如她所料, 当初她果然是与崔六娘交换了时空, 在她穿到安平崔府后花园池塘的那一刻, 崔六娘亦来到她的时代,被她的同事从水里救出带去了医院。 但后面事情的发展,却与崔英的猜测大不相同。 崔六娘在这里收获了崔英父母对她的爱护,朋友对她的关心, 也收获了属于自己的良缘。 她和崔英做了不同的决定,选择留在这里。 所以——裴君慎当日不会等到崔六娘出现。 当初崔英将救崔六娘的事交给裴君慎,除了相信他有足够的能力善后之外,更深层的目的其实是想确保他一定会活着,希望他在处理这些事情的时候能够渐渐习惯她不在的生活。 可是崔六娘没有回去,她的计划落空,如今竟还找不到任何与裴君慎有关的记录。 正史、野史、戏说、怪谈……怎么会哪里都找不到他的身影? 崔英抱膝,仰头望向天边明月。 * 第二天是周六,崔英休假,吃过早饭后就带着上周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书出了门。 早上八点半,她驱车准时来到图书馆还书跟借书,然后一呆就是一整天,直到图书馆闭馆才离开。 回家路上,妈妈打来了电话。 崔英戴上蓝牙耳机,接通,听筒里瞬间崔妈妈传来热情又温柔的声音:“英英,乖女儿,下班了吗?” 她弯唇笑了笑:“妈,我今天休假,刚从图书馆出来。” 崔英没有向爸妈隐瞒她消失那四年的真相,也无可隐瞒,崔六娘破绽百出,早在她回来之前便被妈妈发现了身份。 虽然难以置信,可崔六娘和崔英大相径庭的性格以及DNA鉴定结果都是佐证。 所以即便那时崔六娘的解释再天马行空,爸妈都只能选择相信。 也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说服自己相信他们的女儿还活着。 “又去查资料了?英英……” 电话那头的崔妈妈难掩担忧:“都过去四年了,如果一直查不到,咱们还是要向前走,不要太执着于过去。” 崔英失笑,反过来安抚她:“妈,我在向前走呢,您放宽心。” 崔妈妈忽然埋怨:“我怎么放宽心?你都不在我跟你爸身边,非跑到西安那么远。” 可崔英明显油盐不进:“也不远,高铁只要五个小时,飞机更快,两个小时就到了。” 崔妈妈:“……算了,犟不过你,你爸让我问你,今年除夕能回家吗?” 崔英:“不知道,单位还没发过年值班表,等发了值班表,我一定第一时间向您和老爸报告。” 崔妈妈:“这还差不多,行了,你好好开车,到家跟我报声平安。” 崔英语气高昂:“嗯嗯,老妈拜拜。”——只是一挂断电话,她的表情瞬间就低落下来。 她在向前走,可是一日不能确定裴君慎平安,她就一日不能放下过去。 * 崔英回家跟爸妈一起过了年,在家里待了三天。 正月初三晚上,她坐晚八点的飞机飞回西安,十点,飞机落地,崔英在“幸福一家人”的群里报了声平安。 十一点,她回到家,又给爸妈打了个电话,然后才洗漱睡觉。 凌晨三点,毫无意外的,崔英又从梦中惊醒——“不要!” 她做了一场噩梦,梦见裴君慎枯跪于旷野,捡起沾满血的剑置于喉间,黑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消失的河面,决然赴死。 崔英仓皇下床跑到窗边,苍白面庞上不知何时已沾满泪水。 今晚阴云遮天,星辰黯淡,不是个好天气。 她看不见月亮了。 崔英心烦意乱,根本没办法在家里待下去,索性换了衣服,洗把脸,开车去了所里值班。 路上,她还买了些夜宵带来给同事。 停好车,崔英拿上放在副驾上的夜宵下了车。 门口,同事小刘正站在台阶上发愁地吞云吐雾。 崔英看得疑惑,两手提着夜宵走过去:“想什么呢?吃不吃饺子?” 小刘听见声音转头,看见她立刻就把烟头掐了,脸红地摸了摸后脑勺:“英姐?这还不到四点,你怎么来了?” 崔英让他接过去一袋夜宵,说:“来给你们送爱心。”——说着推门走进大厅。 今天晚上有三个人值班,陈姐、小刘、还有小陈。 陈姐早就饿了,但是半个小时前临时接了个警,这会儿刚忙完,正打算去泡泡面。 看见崔英提着夜宵进来,她双眼顿时放光,飞快放下刚泡的泡面朝崔英跑来:“哎呀英英,你真是我的救星!” 崔英把装满食物的夜宵袋子给她:“今儿小区楼下就这一家店开着,你们先凑合吃两口。” 陈姐:“肯定比泡面香,连着值三天夜班,我吃泡面都快吃吐了。不过泡面也泡好了,不吃是有点浪费……” 说着她目光望向崔英身后,朝安静坐在椅子上的高冷男人挥了挥手:“欸!那个古装帅哥!你饿不饿?要不吃点东西?” 身后很快一道熟悉的清润嗓音:“承蒙关照,在下不饿。” 崔英呼吸一窒,蹭地转身看向声音来源——熟悉面容陡然出现在眼前,恍若隔世,却又格外清晰。 她双眸瞬间泛红,动了动唇,想喊他的名字,却又不知为何发不出声音,想冲过去抱他,双脚却像灌了铅,无法挪动丝毫。 崔英僵在原地。 陈姐见状不由小声在崔英耳边嘀咕:“怎么样?很帅是不是?” “可惜脑子有点问题,跳河被热心市民救了上来,人家想送他回家,结果他一问三不知,身上连个手机都没有,人没办法了,只能送来所里,但是我查了他的名——” 话音忽然止住,陈姐双眸顿时瞪得浑圆:这是什么情况!这男的怎么忽然冲上来抱住了英英? 更离奇的是,英英竟然没有反抗……? “你干什么!放开英姐!” 还是小刘反应快,撂下外卖,撸着袖子就冲了上来。 可小刘不是裴君慎的对手,即便是抱着她,裴君慎也能轻而易举地躲过小刘的攻击。 崔英此时终于回神,连忙出声阻止小刘:“别动手,我认识他,他是、我朋友。” 此言一出,小刘愣了,陈姐愣了,连老老实实守在接警台后的小陈都嗅到了一丝瓜的味道。 朋友?是哪种朋友?这俩人抱得这么亲密……不会是男朋友吧? 与此同时,被降格为“朋友”的裴君慎却微微皱眉,垂眸不悦又委屈道:“娘子,你不想要我了么?我是你的夫君,不是朋友。” 崔英听得面红耳赤,忍不住咬牙瞪他,小声斥他:“你先别胡说!” 又转头向陈姐他们解释:“陈姐,不是他说得那样,我——” “不用不用,跟我解释什么。”陈姐却连忙摇着头打断她,一脸兴味地打趣道:“没想到啊英英,你这儿还玩得挺野。” “……”崔英的脸顿时烧得比猴屁股还红。 ——救命!她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114 第114章 番外·重逢 如此,便劳烦…… 崔英带裴君慎走出大厅。 她刚一走远, 大厅玻璃门上就齐刷刷露出三个探头探脑的身影。 崔英不用回头都能猜到他们反应,于是一直埋头疾走,直到车前, 才在副驾位置停下脚步, 打开车门, 假装淡定地拽了拽身后某人衣袍:“这个就相当于从前的马车, 你先坐。” 身后的人却一动不动。 崔英不由转眸看他, 担心道:“怎么了?” 此时天色将明未明, 路边灯光灼热, 毫不吝惜的将光亮挥洒在两人身上。 裴君慎站在光影下,长睫低垂,下眼睑上落下一篇根根分明的阴影, 模样瞧着好不可怜。 四年, 辗转四年他才来到娘子身边,或许,娘子心中早已经没有他。 “阿英,我是不是来得太迟了……” 他低哑出声,身上的衣服也半干不干, 像极了落汤小狗。 崔英顿时就受不住了,四年不见,这厮还是惯会戳她心窝。 她深吸口气, 干脆利落脆地拽着人一把塞进了副驾驶:“等我上车。” 话落不等裴君慎回答, 便径直关上车门, 从车前绕到驾驶门外。 崔英打开车门坐进去,启动车子之后二话不说便打开了暖风,继而转头看向裴君慎,不由分说道:“快把衣裳脱了。” 车后座备着一件黑色羽绒服, 崔英说完便调整座椅,扭过头伸手去拿装着羽绒服的袋子。 裴君慎怔怔看着她,黑眸中闪过片刻惊疑:“脱……衣裳?在此处?” 崔英这会儿已经拿着羽绒服坐了回来,瞧见这厮一脸错愕的表情,瞬间明白他想歪了。 她有点想笑,同时又莫名的有点想哭。 她忍住情绪,把羽绒服递过去,解释道:“太冷了,我的意思是让你把潮湿的外衣脱了,不然会着凉。” 虽然现今时代治疗风寒感冒已经变成了一件很简单的事,可目前裴君慎身份的问题尚未解决,最好还是不要生病。 裴君慎恍然,娘子这是在关心他? 这般想着,他唇角忍不住扬起笑,从善如流地接过羽绒服:“阿英所言极是,我这便换上。” 那件羽绒服虽然是女生的款式,但是是很大很宽松的版型,裴君慎套在身上倒并未觉得紧促不适,只是袖子那里明显短了一截。 他略略整理一番,而后便神色从容地扯过安全带扣在了身上。 崔英在一旁看着,本是想等他换好衣裳之后再为他扣上安全带,没想到现在他竟然自己扣上了。 她不可置信地眨了眨杏眸,惊叹道:“你竟然学会了系安全带?” 裴君慎闻声转头看她,眸底笑意难掩:“方才送我到此处的两位恩人,上车后便是这么做的。” 旋即又低头扯了扯系在身前的黑色宽绳,询问道:“此物名唤安全带?” 崔英连连点头,杏眸晶亮:“这里有许多长安没有的东西,我们先回家,回家后我们细说。” 回家?裴君慎敏锐捕捉道这个此言,原本慌乱不安的心稍定,乖乖颔首:“好,听娘子的。” 崔英闻言朝他笑了笑,放下手刹,踩下油门上路。 而见她这次没再纠正他的称呼,裴君慎便明白过来,娘子只是不想在有外人的地方承认她们的关系。 也对,他初来乍到,行事是该谨慎些。 方才的确是他失了分寸。 * 裴君慎默默自我检讨了一路,同时亦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沿途街景。 高楼大厦接连映入眼帘,即使是夜间也灯火通明、明亮如昼的街道,还有行驶在路上各种不同的载人工具。 一切都是那么的新奇。 当然,也有一些他熟悉的事物和建筑。 这座城市,明显保留下来许多历史遗迹。 裴君慎迅速吸收着新鲜知识,直到车子驶入地下车库,看见一辆又一辆与娘子这辆“马车”大同小异的载人工具,他才收回视线,看向崔英道:“娘子,此处称作什么?” 崔英动作娴熟地倒车入库,回道:“车库,顾名思义就是存放车辆的地方,也可称作停车场。” 两人说着解开安全带下车,此处无人,崔英不必顾忌旁人打趣,自然而然地就走到裴君慎身边挽住了他的手臂。 她带着人走到电梯旁,按下按钮,继续解释:“此物称作电梯,只要按一下这里的按钮,它就可以自动上行或者下降来到我们在的位置。” 又后退一步,向他解释按钮上方闪动的数字:“电梯按钮上面显示的这些数字代表楼层,我们住在16层,你要记住。” 裴君慎点点头,一边接受新鲜信息一边看着娘子认真的脸庞发笑:“记住了,娘子,我不会忘记回家的路。” 与此同时,电梯门“叮”一声开了,光线透出,照亮裴君慎清隽的容颜。 崔英看得发怔,其实她很想他,真的真的很想他。 无人知晓她究竟花了多少力气,才能忍住不在公共场合与他亲吻相拥。 她迫不及待地拉着人进了电梯,按下16,呼吸发紧。 而待电梯门关上的瞬间,她便再也不想克制自己,紧紧搂住裴君慎的腰,将自己埋进他的胸膛。 “夫君。”她小小声唤他,思念瞬间溢满胸腔,无处发泄。 裴君慎终于感受到她炙热的感情,悬在半空中的心也终于找到了它的归处,他低下头,薄唇轻轻吻过她的发顶,又一点点下滑,吻到她光洁的额头、轻颤的眼界、翘挺的鼻梁和温热的嘴唇。 他的亲吻越来越深入缠眷。 崔英的呼吸声越来越不顺畅,险些便要沉沦:“等等,夫君,等回家,这里有监控……” 裴君慎不知监控是什么,但他尊重娘子的意愿,娘子说等,他便愿意等。 他止住进攻,薄唇慢慢往上流连,一下又一下地亲着崔英的唇角和下巴。 电梯终于又响了一声。 门打开,崔英喘息声微急,拉着裴君慎便往家门口跑。 大门是指纹锁,她以最快的速度解锁、开门,带人走进玄关后立即就反攻过去,搂着他的脖颈,火热的唇齿瞬间缠绵在他的喉结处。 裴君慎按耐不住地闷哼了声。 他终于确定了娘子的心意。 她是愿意要他的。 完完全全的要他。 * 七点半,时间真的不能再拖了。 崔英挣扎着从爬下床,坚定拒绝了裴君慎想再跟她一起沐浴的建议,拖着发软的腿脚颤巍巍地进了浴室。 她匆匆冲洗一番,十五分钟后便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上班。 卧室内窗帘紧闭,裴君慎此时未着寸缕地裹着被子坐在床边看她,那双黑眸因为情动,瞧着湿漉漉的,让人一看就心里发软。 崔英差点挪不动脚,只能选择偏过头不去看他。 “我得去……上值,中午会回来的。” 说完就匆匆跑去厨房,从冰箱里拿出面包和水以及一些水果,然后返回卧室道:“本来是能给你做早饭的,但你一直缠着我,现在就只能先吃这些凑合了。” 裴君慎从她手中接过食物,又顺势将人一把拉进怀中:“娘子何时回来?” 床头有闹钟,崔英亲了亲他的唇角,先将他安抚了,然后才起身指向闹钟道:“等上面的数字变成12点30分,我就能到家。” 裴君慎闹钟上的数字,眉心不禁皱起,如今时间的计法也与从前大不一样。 崔英见状,急忙补充道:“一个时辰是两个小时,午时六刻,我就会到家。” 裴君慎这才点点头,掩下思绪道:“嗯,我等娘子回来。” * 现今时代,八卦消息传得很快,不过三四个小时,等崔英来到所里上班时,她把一个“又帅又脑子有问题的男人”带回家的事就传进了所里每一个人的耳朵。 幸好现在是年节假期,大家轮值,所里的人没那么多,崔英还算招架得住。 中午,崔英趁着午休匆匆驱车赶回家,同时在手机上定了外卖以及让跑腿买了两套男装。 她到家时,外卖员已经按照她的备注将食物挂在了门把手上。 崔英取下食物,打开门进了家。 裴君慎立马拢着被子从客厅沙发上站起,看见崔英,他戒备的神情略松,沉声提醒:“娘子,方才有人靠近过你的住处,在门外徘徊片刻后才离去,娘子可是遇到了难缠之人?” 崔英换上家居拖鞋,闻言轻笑,提起外卖道:“不是什么难缠之人,是我点了吃的东西让人送来,但你现在……的姿容属实不便见人,我就让人把食物放在了门外。” “……”裴君慎轻怔,低头看向自己拢着衾被的身体,他如今的确是不宜被外人瞧见。 思及此,他轻咳一声,面露窘迫,双耳肉眼可见地红了红。 崔英便不打趣他了,急忙说道:“我给你买了两身衣裳,应该快送到了,一会儿你试试合不合身。”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敲门声。 崔英双眼一亮,把食物放在餐厅桌几上,然后才走回玄关处开门,从跑腿手中接过两个大购物袋:“谢谢。” 向人道谢后,她关上门,提着购物袋走到裴君慎身边,面色微红道:“衣裳到了,不然……我先带你去浴室里换衣裳?” 裴君慎对现今的衣服并不熟悉,所以即便心中羞赧,崔英也只能按捺下这股令人脸红心跳的情绪,强自镇定地说出指导裴君慎换衣的话。 裴君慎却求之不得。 方才的窘迫感瞬间消失,他单手拢着衾被,另一只手则牢牢握住崔英手腕,声色沉沉道:“如此,便劳烦娘子了。” 115 第115章 番外·重逢 我们再也不分…… 浴室里水汽蒙蒙, 一个心软,崔英就不小心在里面待了大半小时。 直挨到再不出来便没时间吃午饭,她才红着脸阻止了某人得寸进尺的捉弄, 一脸燥热地走出浴室。 她回到餐厅把食物从外卖袋中拿出, 又从厨房拿了餐具过来摆盘,等裴君慎换好衣服出来, 崔英已经将外卖餐盒收拾好放到了玄关门口。 男人身高将近一米九, 高大俊美, 崔英选衣服选得匆忙,两身都是轻松的休闲衣, 但穿在裴君慎身上,却显得身形格外笔挺, 就连他头上半束半散的墨发竟然都被他那张脸衬得与这身衣裳莫名和谐。 崔英情不自禁地走到他身边, 杏眸亮晶晶的, 仿佛发着光。 “不愧是我夫君, 穿什么都好看。” 她毫不吝惜地赞美裴君慎, 同时挽着他的手臂走向餐桌。 裴君慎笑容宠溺:“娘子喜欢便好。” 来到餐厅,两人相邻而坐,崔英有许多话想问, 比如他是遇到什么机缘才穿越到现代来找到, 又比如他这几年过得好不好, 还比如伯娘、沈姝、簪秋和谢嬷嬷、还有伯安兄长他们都过得好不好。 可是这会儿时间太紧,吃过午饭就又该出门上班了, 根本无暇展开话题。 只能晚上再问了。 出门前,崔英在玄关门口紧紧抱了裴君慎一会儿,而后才鼓着腮长长叹气道:“夫君,你要等我回来, 不要乱跑。” 裴君慎也舍不得她离开。 好不容易来到娘子身边,他恨不能时时刻刻待在娘子身边,将错失的四年争全都补回来。 可他不能拖累娘子,他来到这里,是要和娘子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他轻轻点头,抬手揉了揉娘子高高束起的长发,温柔笑道:“娘子不必担心我,我今日哪儿都不去,就在家中等你。” 听见他的允诺,崔英仰眸,目光缠眷地在他脸上留恋,心中的不舍更是达到了新的巅峰。 后来她都记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有毅力离开家去上班的,直到下午重新投入进工作,她才将自己的心思从裴君慎身上挪开。 晚上,她回家前拐了个弯,去商场买了台手机。 明天中午再去营业厅申请一个电话号码,这样她和裴君慎就可以随时联系了。 与此同时,留守在家的裴君慎也并未闲着。 崔英离开家前跟他说他可以随意在家里活动,于是在清洗好用过的餐具碗筷之后,他便仔细探索起娘子的家。 此地远比裴府和娘子从前的郡主府要小很多,屋顶亦甚是低矮,他一抬手便能碰到。 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片刻后,裴君慎探索完这间三室两厅的房子后得出结论。 他停在书房,一目十行地扫过书柜上的书册。 如今书册的装订远比过去精美,只是字体与过去似乎略有不同。 他走到书柜前,静默须臾,继而从中抽出一本《周易》。 拿着书,他走书桌前准备翻阅,不想一低眸,却看见书桌上摆着好几本“唐史”,旁边还有一本密密麻麻的笔记。 虽换了写字工具,但上面的字形裴君慎记得很清楚,这是娘子的字迹。 而这本笔记上面,一行又一行,竟写满了他的名字…… * 崔英回到家时,裴君慎正边看书边坐在客厅等她。 听见开门声,他立马抬眸,起身走到她身边:“娘子。”嗓音低低的,却意外的缠眷又饱含雀跃。 只是崔英现在也很开心,竟未察觉到他的异样,而是献宝似地拿出手机:“夫君,有了这个东西,以后我们就能随时随地的联系彼此!” 裴君慎俯身,一把箍着她的腰抱起:“我识得此物,可是名唤手机?” 崔英双手顺势搂住他的脖颈,笑问:“夫君如何知道?” 裴君慎在她耳边低声:“今日已见娘子寻过它多次。” 清晨床榻、午间浴室,每回情浓之时,娘子都要寻一回此物,说要看一看是何时辰,还要耳提面命的给他规定时限。 所以即便裴君慎起初不识得此物,眼下也将此物牢牢记进了心里。 但在娘子说方才那句话之前,他心中想的是日后如何让娘子丢掉此物。 崔英叫他一句话勾得耳热,“谁让你每回都那么久还那么凶……” 她要上班,早上跟中午那会儿根本不可能由着他折腾。 不过——“咳,晚上没事,可以随你。” 她假装清了清嗓子,语气迅速且含糊道。 没想到裴君慎却听得真切,立马便将人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走去卧室。 崔英一惊:“还、还没吃晚饭呢!” 裴君慎:“我不饿,娘子,今晚有你就够了。” 他气息灼热,话音未落便欺身压人。 崔英想说的话瞬间便被某人堵了回去,只剩下破碎不堪的呓语。 四年生离,相思入骨。 这天晚上,两人极尽缠绵,格外疯狂。 后来还是裴君慎顾念着崔英身体,主动停下来的。 不过那会儿已经是后半夜,崔英精疲力尽,想问的话未到嘴边便随周公一起入了梦。 陷入沉睡前,她告诉自己明日一定要找机会问清楚。 然而接连数日崔英却一直没能将疑问问出口,每次她想问的时候,总会被裴君慎有意或无意勾走心思去做旁的事。 起初崔英并未多想,一千多天的日夜思念,如果不是要工作,她也想时时刻刻跟他黏在一起。 可次数多了,她终于发现裴君慎的不对劲。 这几日,他告诉她伯安兄长和仲安兄长成亲后伯娘当真离开崔府回琅琊老家的事,还告诉她说沈姝和李裕广过得很好,成亲第二年便生了一堆龙凤胎的事,甚至连谢嬷嬷大女儿簪春的夫婿高中进士、簪秋与其同窗定了亲的事,他都记得告诉她。 却偏偏对自己怎么穿越到现代之时绝口不提。 他好像……在故意逃避她的问题。 周六清晨,生物钟准时叫醒崔英。 身边躺着思念许久的人,她舍不得再睡,目光贪恋地看着裴君慎的睡颜,在心里一点一点描绘他的鼻眼。 这几日过得太疯狂,她都没能好好看他。 “夫君,你不说,到底是做了什么傻事……” 崔英声音喃喃,手指轻轻抚过他的鬓发。 裴君慎向来浅眠,早在崔英睁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看的时候他就醒了过来,此刻听见崔英充满自责的低喃,他心头微涩,不由用力将人往怀里箍得更深。 崔英明白他这是醒了,却没再说什么,只是紧紧回抱住他。 两人就这么静静抱着,不知过了多久,崔英头顶终于传来裴君慎有些沙哑的声音:“娘子,没瞒你什么,只是这几年时常叨扰司无明罢了,可这些事与能来到你身边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娘子只需知道,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 崔英听罢久久未语,她并非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只是裴君慎来的那天,她做了一个噩梦,这让她很不安。 但她最终却没有说出自己的不安,而是轻轻点了点头,坚定承诺:“好,我们再也不分开。” 裴君慎低下头,浅吻她的额头。 以十年寿命,换与娘子相守余生,他甘之如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