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蜜罐》 第1章 第一章 东五山的北面曾是乱葬岗。 有人说,半山底下全是冤孽,养不出好山好水。 可陆姩上山所见,青山绿水,林木葱茏,黄的绿的,层层叠叠。 荒山上造林的人,正是东五监狱的犯人。 陆姩和陈展星的见面,就在山林。 早就有人在喊,山的那一头有男人。山里能出现什么男人?不就是监区的那一群。 巧的是,陆姩和陈展星被安排在同一天劳作。 记忆的神奇之处在于,陆姩觉得自己早已遗忘事发时陈展星的模样。后来的某一个瞬间,回忆角落却出现这样一个他。 一切和他有关,一切又与他无关。自始至终,陈展星只是一个旁观者。 但,混账的朋友同样是混账。 陆姩去东五山劳作,负责山下耕种和山上种植。上山的路越走越高,她个人很喜欢这样登高式的劳作。 犯人各自分区,一方从东到西,一方由西向东,总能在中间的时候碰上几次。男女见得着面,中间仍有一圈密细的铁网,冒着精光的刺。 闷坏了的一群男人,在这时忍不住咆哮几句。 陈展星扛了一把铲子,站在树底下铲泥巴。他心不在焉,向铁网那边望过去,搜寻着陆姩的身影。 他记得,c307是她的编号。 无需他找,有几个男人已经念叨上了。 男人甲:“那一个c307长得真漂亮。” 男人乙:“c295也不错。” 男人甲:“还是c307妙。她是不是经常偷看我?说不定——” 陈展星剜过去一眼,同时把铲子插进泥土里。 男人的后半句话,就此吞了下去。 这个时候,陆姩向树下瞄了一眼,她从草丛里走出来,离铁网更近。 几个男人一边顾忌,一边垂涎,追着她,也到了铁网边。 其中就有陈展星,他很轻松。 陆姩抬起头来,直勾勾地望着他。 陈展星笑了笑。她会过来铁网边施肥,果然是有目的的。他一记冷眼,驱逐了其他男人。 铁网边只剩下二人。 陈展星走过去:“陆小姐。”除却这身囚服的颓废,听他的和悦声音,看他的潇洒身姿,依然是身居高位的陈家少爷。 蹲在泥土边的陆姩仰望他:“你不怕我杀了你?” “这话不是接受劳教的人该说的。”陈展星为她遮挡午后的日光。 她却不喜欢被他的阴影笼罩,站了起来。 他这样近看,见到她干燥脱皮的额头和脸颊。 “p714,你进来好几个月了。”陆姩松了外套的拉链,撩了下里衣的领口,“过不惯寂寞难耐的日子吧?” 陈展星眉峰一挑。 “兽/性大发时,如何解决?”她的眉间全是歹毒,解开两颗纽扣,低腰观察他的神色。 他眸色沉郁。平时在监房里燥了,只能暗暗隐忍,或者自己动手。除了上山劳作的日子,半个女人都见不到。眼前的这一片莹白,他几个月没见过了。 因为克制,爆发更迅速,陈展星像一只掉入陷阱的蛰兽。 陆姩却扣上扭扣,拽紧了外套。 “c307!p714!你们赶紧回归原位!”远处,狱警拿着棍子跑过来。 这是一个新来的狱警。只有不知道陈展星身份的人才会这般吆喝。 陆姩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换作以前,这些只能称之为小场面。 现在陈展星很久很久空着,这女人存心想让他火烧心头。 他喊:“陆姩!” * 女子区。 每间房住了十个人。 砌筑的半米高土台就是床,铺上席子、被子,大家全都睡通铺。灯光昏暗,低矮的天花板之下开了一个小窗,两扇方正窗框把外面分成两个方格。 里面的人渴望着格子外的世界。 因为过失罪进来的人不止陆姩,还有一个李黛,是个年轻姑娘。 十人之中,有一个真正的狠角色,名叫马水蓉。她害死了两个男朋友,第三个男朋友识破她的诡计,终于报了警。她的狠辣刻在脸上,细眉毛,尖眼睛,笑起来满脸煞气。 她正在欺负一个新来的人。 陆姩刚进来的时候,有过同样的遭遇。她柔美娇弱,没有攻击性,而且罪名是“防卫过当”,马水蓉自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小羔羊。 陆姩很乖,交钱的时候从不迟疑。 得了好处的马水蓉越发觉得陆姩是一个懦弱的受气包。 今天来的这一个新人,同样可怜兮兮,给马水蓉交了钱才算平静。 马水蓉把鞋子从手上换到脚上,走回到自己的铺位。 房间里安静下来。 陆姩藏了一面小镜子,这时正照出她脸颊的小红点。不只脸上,她的脖子也出现了小红点。 马水蓉的眼睛滴溜溜地转。这里的每一个人,她全都不喜欢,尤其是陆姩。 马水蓉斜斜地瞥过来:“一天到晚不知道照多少回镜子。这里是东五山,不是夜总会,没有公子少爷等着欣赏你的美,你在这里摆狐狸精的媚态给谁看?” 陆姩立即收起小镜子,怯生生地向马水蓉笑了笑。不回嘴,不反驳。 躺下来时,她弯了弯嘴角。 假如马水蓉说的“狐狸精”是实话,那么,陈展星在这一个晚上不会太好过。 * 陈展星的心头至今萦绕着“陆姩”两个字。 其他男人感觉到什么,离他远远的。 一个名叫钱进的人却来拍马屁:“陈哥,你今天特别有味道。”说完,钱进察觉不对,“味道”这个词放到男人堆里,跟“臭汗熏天”没有区别。话一出口,却收不回来。 陈展星不介意是褒义或者贬义,随口问:“难道我昨天没有?” “有,都有。”钱进堆起了笑,“今天非常特别。” 特别在哪?无非是被陆姩撩起火气罢了。陈展星的眼尾向后一扫:“我今天发现,你身材高大,五官却适合当小白脸。” 钱进干笑两声。他天生骨骼大,整个人比陈展星壮一圈。钱进知道,丛林猎豹轻灵瘦削,弹跳舒张。 壮不壮,跟强不强大没关系。 “陈哥,你快出去了吧?”钱进比谁都惦记陈展星的日子。自打陈展星进来,钱进有了靠山。他一走,他还真不习惯。 “嗯。”陈展星话音模糊。 钱进:“恭喜陈哥。” “恭喜的话先留着。” “啊?”钱进不明所以。 陈展星在这里找到了新的乐趣,居然有延期的念头。但他不是百分之百下定决心。 他看了一眼日期。 这一天是十二月十日。 第2章 第二章 明明有一股气力需要纾解,可陈展星非常懒散。 人不动,思绪浮游。 他计算着自己和陆姩的上工时间。他要不要为了一个月两次的见面,继续忍受那群臭烘烘的男人? 这是孰轻孰重的问题。 陈展星去了澡房。 在“哗哗”的水声里,他看了看自己的小兄弟。 很久不见女人,他对那一抹雪白念念不忘。不仅如此,他洗完回到铺上,想了半天才入睡。 人睡着了,梦里仍有陆姩。 梦回到一个画面,陆姩靠在男朋友的肩上,听到陈力皓叫人,她转过脸来。 明眸皓齿,绝色惊艳。 在场的男人,个个比她的男朋友有地位,有势力。她却不留意别人,水汪汪的眼睛定在男朋友的脸上,溢满浓浓的爱恋。 她和男朋友手牵手,藏不住嘴角的微笑。要不是有旁人在场,恐怕要躲进男朋友的怀里去。 两人的恩爱,十分碍眼。 陈力皓笑了几声。 陈展星听到那笑,就知道他们起了什么心思。 如果事情没有发展到陆姩复仇,陈展星永远是一个旁观者。 在梦里,他走近,看清了这一个女人。 皮肤白,没了血色一样的惨白。她咬下唇,咬破了皮,眼眶通红,怒瞪着几个男人。她发抖着为男朋友哀求。 陈展星勾住她小巧的下巴,逼她抬起头。 这样的陆姩不是最美的,她最勾人的应该是复仇时弯起的笑脸,宛若利刃,刃上反光。 这时,泪眼婆娑的她突然对他笑了。 陈展星想,男人见到这一双煽惑的眼睛,肯定甘愿死在她的裙下。 他贴近,低声问她:“是笑里藏刀吗?” “肯定啊。”陆姩丝毫不掩饰对他的杀意,尖利的指甲扣进了他的皮肤。 陈展星反而笑起来:“我多少年没有对手了。” 她的双手缠上他的肩,吐气如兰:“你不怕死?” 他搂住她的腰:“牡丹花下,我跃跃欲试。” 她继续笑,是他乐意见到的媚笑,想要把所有不听话的男人收入囊中。这一张惹祸的脸是无往不利的美人计。此刻就算她手里有刀,他都恨不得吞下去。 多余的男人早就散开了,画面中只剩下他和她。四周火光冲天,烧起一片灼热。 陈展星猛地睁开了眼。 梦醒了,又回到充满汗味的房间。角落里鼾声如雷。 陈展星摸摸裤子,坐了起来,他往枕头下拿烟,叼上了,又找不到火柴。 他咬一口烟,闻不到烟丝的味道,周围弥留着梦境的女人香。 他接二连三地梦见了她。 * 东五山的天空泛出鱼肚白。 陈展星一夜没睡。 早上,钱进递过来火柴盒。 陈展星抽完了一支晨烟,仍然懒散。 早饭时间,他到食堂买了一份报纸。 说到报纸生意的由来,要讲讲之前的一个犯人。他进来时,剃了大半个光头,梳起长长的辫子。待了十年出去,他震惊地发现,外面没有了阿哥格格。 大清亡了。 狱警嗅到商机,开始倒卖旧报纸。日期是五天前的,聊胜于无。这是东五山了解外面的唯一方式。 报纸不便宜,以往常常是几个人凑钱买一份,大家轮流阅读。 陈展星非常大方,天天买一份。 今天的头条版面是一个连环杀人案。 一人说:“哪天凶手被抓,肯定是进东五山。” “那也要抓得到才行。”钱进记得,他已经见过几次关于这案子的报道了。 * 近来的大上海,一到下雨天,人心惶惶。市民失踪的失踪,死人的死人,巡捕房却连凶手的高矮肥瘦都不清楚。 五天前,案子上了头条新闻。 至今,巡捕房接连开了五天的会。 这天早上,张均能刚到巡捕房,被田仲叫住:“开会。” 会议室的墙上贴了一张上海地图,其中画了三个叉,旁边写了三个字:雨夜案。 登报的这一个案件,已经有三个案发现场,时间都在暴雨夜。第四场暴雨之后,暂时没有命案,但在那一天,有一个女教师失踪了。 田仲:“结合前面三起连环命案的分析,失踪案可能要并案。”当巡捕当久了,他对案情的判断多少有直觉。他希望这份直觉是荒谬的疑心病。 坐在首席的副巡正在分析案情。 一个巡捕一边听,一边快速写字,笔尖擦过纸张,“嘶嘶”直响。 听在张均能耳中,跟下雨似的。他问:“下一场暴雨是什么时候?” 田仲:“据预测,未来的十天是大晴天。” 对于尚未抓到凶手的案子来说,这是一个好消息。 案件的线索没有随着巡捕房压力的增多而增多。会议结束的时候,大家的意见和昨天会议结束时一样。 张均能和田仲留在会议室,他们俩的手头上还有另一个案子。 十天前,一个流浪汉在一处荒野发现一具尸体。死者面目全非,泥沙混着腐肉,黑黄如土。唯一跳脱的颜色,是死者穿在身上的大红大紫旗袍。 法医判断,这人的死亡时间是一个多月前。 当巡捕把尸体搬开,底下露出来一张泛黄的纸。纸上字迹早已模糊,有个钱姓人名,后面是一串污渍斑斑的数字。 巡捕花了几天时间,复原了那些数字。 田仲猜测,这是电话号码。他拨了电话过去,果然有人接。 对方是一个掮客。听到巡捕查案,他说:“我们公司的人都用这个号码。长官要找哪位?” 田仲:“一个姓钱的人。” 掮客:“钱?我们这里没有姓钱的人。” 田仲:“之前是否有离职的?” 掮客查找了公司员工档案,发现一个钱姓人员。 田仲:“这个人叫钱进。九月犯了事,正在坐大牢。” 张均能:“犯的什么事?” “把一个师长的侄子打成残废。”田仲从衣袋里夹出一张纸,“我昨天忙了一整天,今天轮到你去跑了。” “钱进在什么监狱?”张均能正要去接。 田仲把纸条塞到张均能的上衣口袋:“你猜。” 张均能拿出纸张,这是他的目的地——东五监狱。 第3章 第三章 今天去东五山的人,还有彭安。 他和张均能出发的时间不一样。一个车速快,一个车速慢,恰巧地,两人都到达了大门外。 巨大的黑门铁条交错,镶嵌了大大小小的铁钉,监狱的标识简单明了。 张均能和彭安几乎是同时下车。两人没有主动打招呼,除了陆姩的事,他们的交集为零。 大门发出刺耳的金属轰轰响。 彭安和张均能各自出示证件,进去之后,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秋风裹着刀子,彭安不得不拉高了衣领。走几步,他回了头。 张巡捕果然不是来见女人的。 这正是彭安欣赏的,公事公办的巡捕。 * 东五山的狱警男多女少,女子区招了一个管监婆子。 彭安到女子区的门外时,正好管监婆子开门要出。 她大约五十多岁,头发半灰半白,皱纹向下延伸,像锐利的线。听到彭安的来意,她抬起细得跟针一样的眉毛:“今儿个不凑巧,狱警老爷们中午有庆祝,喝了几盅酒,现在还躺着。探视房的钥匙在他们手上,我可做不了主啊。”说话的同时,管监婆子已经把彭安打量一遍。 他的高档羊毛大衣剪裁精致,口袋边镶了饰线,纽扣刻有细小花纹。管监婆子猜测,这人有家底。 彭安:“我要见陆姩。” 管监婆子迎着风,被吹了个正着。她拢起双手,揣在衣袖:“风吹得我口干,该说的话我已经说完,今天你见不着。”她向后一退,作势要关门。眼睛突然被什么闪了一下,她定睛去看,面前出现了一枚大洋。 彭安还是那句话:“我要见陆姩。” 管监婆子东张西望,迅速地拿下这一枚大洋:“探视房上了锁。你跟着我,我领你去柴房跟她见一面。” 彭安推门而入。 管监婆子又回头:“说好啊,只能见一会儿。”她快步离去。 * 织造坊里,嗒嗒的声音响个不停。 管监婆子一眼望去,见到的都是一群灰衣服的女人。她喊人:“陆姩。” 每一个犯人都分到了一个编号。狱警们直接喊编号。管监婆子年纪大,数着一二三四,常常喊错人。她觉得还是叫名字更顺口。 陆姩一脚踩着织机木棍,一手打紧了线,没有听到叫唤。 李黛招手:“陆姩。” 陆姩转头。 招手的人除了李黛,还有管监婆子。 管监婆子站到一边,等陆姩出来了,才说:“有人来探你。” 管监婆子上下打量陆姩。她早察觉到,每回狱警老爷们过来传c307去探视房的时候,个个藏不住嘴上的笑。原来这姓陆的人家是大户,阔绰得很。 管监婆子:“走吧,去柴房。” 常来探视的人姓金,名叫长明。是一名律师。他一个月来一次,尤其关心她的日常生活。 陆姩不耐烦,故意把自己一天拉几泡屎,一一告诉对方。 金长明面不改色,极有职业素养。 陆姩就当这位金律师是关心她才来的。 没料到,这次来的人,是彭安。 冬天还没到,他已经穿上了厚大衣,毛领高高地立起来,盖住了他的尖下巴。那一副金丝细边眼镜就像挂在毛领上。 病秧子就是病秧子。即便进了室内,也裹得和在大风雪里一样。 两人站在破旧柴堆旁,边上放着砍柴刀,斧头和锯子。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场所。 陆姩退了退。 “你精神不错。”先开口的人是彭安。 “比起你,是好太多了。”她很久没见他,发现他和从前一样孱弱。 “我这几天感冒了。”彭安咳了两下,没喘过气,呛得连连咳嗽,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 陆姩真怕他猝死在这里:“你有事就说,说完早点回去休息。” “我……咳咳。” 她一挥手:“什么都别说了,滚去医院吧。”到底是谁在受罚?他一个舒舒服服的自由人比她还憔悴。 “陆小姐。”彭安大喘着气,“你进去几个月了,听说这两个月便秘比较厉害?” “……”看来金律师真把她的如厕情况说了出去。 彭安:“这里不能外带水果,你记得多做些通便润肠的运动。” 陆姩见他这副苦口婆心的样子,觉得好笑。 这个傻子啊。 她问:“你胸口的伤疤好全了吗?” “差不多吧。医生说,时间久了会慢慢淡化的。” 夜总会的案子早已结案,张均能仁慈,没有追究。 陆姩以为,彭安至今不知道那一刀是她捅的。她听完他的唠叨,说:“我的钱你拿去用吧。” “你……我不缺钱。”彭安惨白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不会屈服在你的金钱之下。” 她抬起手去戳他的脸。 彭安急急后退,踩中一根木柴,差点摔到柴堆里。 陆姩的手指点在他的额头:“给你买棉袄!给你治感冒!怕你冻死了没人给我料理后事!” “哦。”他垂下头,半张脸藏在衣领中。 陆姩说完了话,转身要走,到了门边,她想起什么,又回头。 这时,管监婆子来了:“时间到了。” “彭安。”陆姩说。 他委屈地等着她的后话。 管监婆子焦急地喊:“狱警老爷们的酒醒了,一会就来。” 彭安:“我会再来的。” 陆姩被管监婆子拉出去了。 * 彭安站在柴房外,他等着有人再回来。 果不其然,管监婆子把陆姩送回去之后,立即又跑过来,满嘴抱怨:“你们又来探视。东五山是有规矩的,前几回已经破例了,你们还——”话没有说完,管监婆子住了口。 彭安捏着一枚大洋,轻轻地问:“我以后常来,行吗?” “行行行。”管监婆子连连点头。她平时收受的是犯人的财物,细细碎碎,一个月也攒不到今天这人给的数。难得遇上这么大手笔的人,她两眼发光,“您怎么称呼?” “彭。” “彭长官。”管监婆子的皱纹平了,哪还有之前的严肃不悦。 “你收着就收着,不要张扬。” “我知道我,我当然知道。”管监婆子把大洋装进口袋,“我在这里十年了。” “麻烦婆婆多关照她。”彭安又递过去一个大洋。 “放心吧,一定的。”管监婆子点头哈腰,“彭长官,您慢走。” 第4章 第四章 刚才,彭安观察了张均能的去向之后。 张均能也回望过一眼。他以为,彭安要见的人是陈展星。 然而,彭安去的是女子区。 田仲说过,陈展星指定要来东五山。田仲当时就说:“个个都有古怪。” 张均能觉得,彭安才是所有事件里最匪夷所思的一个人。无论是彭安在夜总会遇刺,还是他弟弟意外身亡,彭安的言行举止,完全脱离了一个受害者家属的逻辑。 尤其,张均能逮住陆姩之后,彭安为她做了保释。 世界千奇百怪,不违法不犯罪的那些人,张均能不去深究。 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 * 审讯室。 钱进从一出现就战战兢兢,他的双腿并得很紧,说话细细的:“长官,你找我?”他瞄着张均能的脸色,揣摩自己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他们费心。 张均能尽量不给他太多压力:“坐。” 钱进哪怕坐着,大腿也是僵的。 张均能拿出那张纸条,问:“这是你的?” 钱进愣了愣,一眼认出来了:“对,我以前是掮客,这是公司的号码。” 巡捕不会无缘无故过来聊天,这张纸条很脏污,估计牵扯上了什么案子。钱进又说:“长官,我干了不到一年就走了。” 张均能拿出死者的旗袍照片:“你记不记得,哪位客人穿过这样的衣服?” 钱进:“不记得。” 记不住见过一面的人,很正常。然而,死者什么信息都没有,独留这一张纸,张均能觉得蹊跷。他问:“进来多久了?” “三个月……” “因为什么事?” 巡捕哪会不知道因为什么事。这位巡捕笑起来清俊宜人,钱进却更加惴惴不安:“失手把一个人打残废了。” “家人来看过你吗?” “偶尔吧。” “女朋友呢?” “长官,我哪有女朋友啊。当我女朋友等于守活寡。” 张均能注意到,钱进只有在这句回答上,露出一丝苦笑。张均能又问:“前任女朋友?” “既然是前任,那就是分了。” “因为什么分的。” “性格不合。” 张均能挑眉:“不是因为你进监狱了?” “和她分手以后,我才进来的。”钱进不愿意说情史,“长官,这张纸条究竟惹什么事了?” 张均能:“我的话问完了,你可以回去了。” 钱进讪讪地说:“谢谢长官。” * 钱进在回去的路上,见到迎面走来的陈展星。他堆起谄媚的笑容:“陈哥,你去会见啊?” “嗯。”陈展星懒洋洋的。 他今天见的人和上个月不一样。 不知彭安抽了哪门子风,无寒流,无暴雪,却穿了一件羊毛大衣。他的肤色比常人的白,又戴着细边眼镜,乍一看,弱不禁风。 彭安向陈展星笑了笑,这笑,倾向于幸灾乐祸。 陈展星的这一套囚服并不合身,结实肌肉把纽扣崩开了一颗。 “能把囚服穿得有魅力,非你莫属。”彭安平平淡淡,不知是褒或者是贬。 陈展星剪了寸头,今天没刮胡子,少了贵气优雅,添的是粗犷和狂野。他瞟着彭安:“我进来这么久,你没来过一次,今天突然这么有空?” “去见了那个女人,顺便过来看你。”话中之意,彭安不是专程为陈展星而来。 “见她做什么?”陈展星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以及一盒火柴。 “东五山不禁烟?” “这是唯一的享受,如果再剥夺的话,太不人道了。”窗口的风比较赶,陈展星背过身,挡住冷风,划出一根火柴,低头点烟,吐了一口才问,“你去见了她?” “闲着无聊,过来看看她死了没有。”彭安不带一丝感情。 烟雾漫上陈展星新生的胡渣子,模糊了他的表情:“托你的福,我没死之前,恐怕她不会自杀。” “期待你和她的交战。”彭安问,“你什么时候出来?” “看情况,半年眨眼就过去了。”陈展星尘吸了一口烟,“对了,你给她买几样女人的护肤品。” 彭安的惬意消散大半:“她是进来受惩罚,不是当贵妇。” “她在这里呆个十年八年,出去都老了。”无需十年八年,陈展星已经发现,陆姩的额头脱了小片的皮。 “不要紧,以她勾引男人的本事,骗个老实男人结婚,易如反掌。”想起刚才见到的张均能,彭安补充说,“张巡捕和她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况且他同情她的遭遇,性格又正直,应该没有情结。” “我也没有。”陈展星狭长的眼睛因为烟雾而半阖。 “嗯,我也没有。”彭安不碰女人,当然没有。 “让金律师过来。”陈展星熄了烟,嘴角的笑容牵扯出一丝残忍,“彭安,你把我送进来的这笔账,我出去再跟你算。” “你这叫接受正义的制裁。”无论是陈展星还是那个女人,在收监这事上,彭安不抱同情。 “我想起来,你大学的时候,身体素质不过关,不然就要去考警校了。”陈展星向后仰了仰,这里的椅子哪有他家的沙发舒服,他又把身子正回来,“你现在算是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错了。比起正义,我更喜欢金钱,”彭安起身离开。 * 彭安上了车,脱下大衣。他不急着启动车子,靠在驾驶座。 陈展星能进来,不全然怪到彭安的头上,陈展星自己不想来,谁也逼不了他。 彭安知道陈展星的企图。但是两个坏人,没什么可救赎的。巡捕和坏人的戏剧冲突,更热烈。 张均能的车还是停在那里。 彭安一直等。 等张均能出来,上了车,彭安把大衣穿回去,下去敲了敲对面那辆车的车窗。 张均能摇下车窗:“彭先生。” “我的车子突然无法启动。”彭安看了看手表,略显着急,“我要回银行开会,时间很赶,能不能麻烦张巡捕送我过去?” 张均能没有问车子出了什么问题,满口答应。 彭安暗自感叹,那只毒蝎子遇上这么一个好巡捕,真是捡到宝。 车子驶离了东五山,东五山在后视镜里越来越淡。 彭安靠着座椅,状似随意地问:“张巡捕今天过来是公事吗?” 张均能:“我没有什么私事。” 说的也是,他和那个女人的接触全是因为案子。彭安见到车窗外卷起的几片落叶。 起秋风了。 他裹了裹衣服。 “彭先生很怕冷?”张均能见到彭安天寒地冻的装备,隐隐沁出了热汗。 “从小体弱多病。”彭安咳了咳,“一感冒就怕冷。” 张均能:“彭先生今天过来看朋友?” 当然不是,陆姩不是朋友。彭安回答:“我父母让我过来看看她。” 很久没人和张均能说起过“她”。结案以后,田仲也闭口不谈她的事。张均能只能说:“彭先生和父母是明事理的人。” “其实我们才是没脸见人的一方,受害者可能不止陆小姐一个,她是唯一一个动手的。”后面那句话,彭安又低又缓。 张均能听出了彭安对陆姩的惋惜,这似乎可以解释为什么被害人家属和凶手有来有往。 虽然解释得很勉强。 第5章 第五章 陆姩再照镜子,脸上、颈上的红点点更密了。挠几下,又铺开一大片。 “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人就是矜贵。”李黛前几天收到家中寄来的东西,其中有一个药罐子,“这是我爷爷上山采药熬制的,对皮肤创伤很有疗效。” “谢谢。”陆姩伸手去接,露出了手指的裂痕,或横或竖,杂乱交错。 这是上工时被划伤的,李黛也有,但没有陆姩的多。李黛心疼不已:“我爷爷上次来见我,说我变丑了。你的亲朋好友见到你这样,肯定也难受。” “没有亲朋好友,死光了。”陆姩轻描淡写,不觉得自己的语气有悲伤。 李黛靠墙坐着:“常来探监的是谁呀?” “律师。” “那是朋友请的吧?” “算不上朋友,我害了那个人的弟弟。”陆姩一直以为,金长明是彭安请来的律师。 李黛惊讶地问:“你和他不是血海深仇吗?” “是啊,可他人傻钱多。”说起彭安,陆姩突然笑了。 “岂不是很好骗?” “特别好骗。他啊,见到女人就脸红。” “原来是个害羞的男人啊。”李黛笑起来,“也许他害羞是因为有心意?你别太憔悴去见人,擦擦药吧。” 陆姩看一看镜中的自己。 她变化最大的不是脸,而是眼睛。男朋友曾用纯洁天真来形容她。她复仇的那一刻,就失去了他最爱的光芒。 她用手掩住自己的眼睛。 十二年后,她人老珠黄,男朋友还是像框里的俊朗青年。 但无论她如何变丑变皱,她永远拥有他给予的深爱。 至死不渝的深爱。 * 这天,金长明接到了陈展星的电话。 陈展星说:“上次我有事情交代给彭安,他肯定当耳边风了。” 金长明问:“陈先生所说何事?” 陈展星:“给她置办些女性用品。” 没有名,没有姓,但这一个“她”是谁,金长明心知肚明。他哪里懂得姑娘家的东西,只能先答应,再从长计议。 陈展星没有给太多的时间:“她现在天天暴晒在太阳底下,如果伤到皮肤,那就晚了。” 道理是这样,但是这话由陈展星说出来,金长明觉得大不一样。陈展星向来慵懒,做事游刃有余。但现在,他在慵懒之外,还有点迂缓。 陈展星又说:“这事让彭安去跑腿。” 金长明:“万一彭先生拒绝呢?” 陈展星:“你把我的银行钥匙授权给他。” “是。”金长明舒了一口气。转念一下,这是故意安排彭安去的吧。 陈展星和彭安都喜欢给对方添堵。 陈展星是含着奢华金钥匙出生的。在金长明看来,彭安是清润白银,骄傲地漠视众生。两人像是朋友,但他们没有为对方赴汤蹈火的义气,有时更是落井下石。两人也不是敌人。总而言之,关系非比寻常。 金长明祝福这一段匪夷所思的友情,长存于世。 当天下午,金长明去了彭安的办公室。 门是半掩着,他从门里见到彭安正坐在椅子上,面向窗外。 金长明敲了敲门。 彭安没有回头,仿佛沉浸在美景中。 金长明咳嗽两下,开口说:“彭先生。” 彭安这时才回答:“进来。” 金长明推开门,进去之后又把门关回到和刚才一样的角度:“彭先生,上午我接到陈先生的电话。” “哦,陈展星啊,我见过他。”彭安回过头,“他死不了。” “陈先生说,要给陆小姐置办些生活用品。”金长明观察着彭安的表情。 彭安能有什么表情?跟外面的刺骨寒风一样冷漠。 金长明丝毫不怀疑,陈展星和陆姩两个人谁出了差错,都不会对彭安造成任何伤害。 冷血生物是无敌的。 金长明继续说:“陈先生在里面不方便,想麻烦彭先生代为跑一趟。” “你去。”彭安随手拿起一边的资料,低头翻看。 金长明:“陈先生有交代,他的银行钥匙仅授权于你。” 彭安翻资料的手突然顿住。 金长明站得笔直。陈先生不愧是陈先生,非常了解彭安的特点——财迷。 “他想清楚了?”彭安慢悠悠地在桌子上敲两下。 金长明点头:“是的。” 彭安的双手搁在两边扶手,交叠于下巴:“他吃大亏了。” 金长明:“陈先生有自己的想法。” “告诉陈展星,这笔生意我接了。” “是。”这称得上是天价的跑腿费了。 * 女人抹脸的东西要去哪儿买?彭安询问梁助理。 梁助理,性别男,已婚。他目瞪口呆的同时,保持高效的工作态度,问:“彭先生问的这女性用品,是用在哪些方面?” 彭安:“据说是脸上被风吹得脱皮了。” 不到十分钟,梁助理罗列了几家店。还备注,得买护肤类,而不是化妆类。 彭安挑了其中一家最远的店。原因无他,他的车留在了东五山,他懒得去开回来,就买了一辆新的。 有了新车,他想走得更远。 梁助理又汇报了一件事:“彭先生,有一位太太说,前天听了你的经济分析,受益匪浅。今天特意来道谢,送上咨询费。”他放下六个大洋。 “嗯。”工作所得,彭安没有理由拒绝。他收了五个,赏了一个给梁助理。 梁助理连连道谢。 彭安将要出门,突然见到那一位太太。 她戴了一顶深黑的网纱帽,露出的唇线红艳锋利。 富太太转头望见彭安,红唇如狮子大口:“彭先生。” 彭安冷漠。 “彭先生,前天我听你讲——” “我没有跟你讲。” “是你跟别人讲,我在旁听见了。我知道,你是按时计算咨询费。”富太太要去拉彭安。 彭安及时退了一步。近看,他见到富太太脸颊的胭脂粉。 “彭先生,我想在你们银行开一个账户,不知道方不方便?” “有钱就方便。梁助理,你负责接待这位太太。”彭安说完下楼去。 富太太追着:“彭先生。” 彭安头也不回。 刚刚收下的五个大洋,在这时变得烫手,彭安宁愿全都赏给梁助理了。 同时,彭安琢磨,富太太脸上抹的莫非就是女人的东西? 这与那个女人不一样…… 陆姩的桃红,更像是薄薄皮肤里透出来的,而非涂抹的胭脂。 第6章 第六章 彭安经过一个路口,注意到一个将要过马路的老人。他及时踩刹车。 老人速度急,还是倒在了车子前。 彭安立即下车:“老先生,你没事吧?” 老人的白发蹭在漆黑的车轮旁,不一会儿他坐起来:“没事。” 彭安提醒说:“老先生,你先别动,否则会造成二次创伤。” “我没事。”老人站起来,笔直而立。他额头高阔,目光犀利,身上穿着朴素的旧袄,衣服很破,但凭他的身骨撑起一股刚毅的风范。 彭安问:“要不让你的家人过来接你?” “不用了。”老人低头说,“我有女儿,不过她离家出走了。” “多久了?” “一个多月前。” “报警吗?” “不去。只要我不去想,她就还活在世上。”老人说完转身要走。 “老先生。”彭安喊住他,掏出了那五个咯手的大洋,“去医院做个检查吧。” 老人愣住:“我说了没事。” “我不放心。” 老人看着面前的青年,年纪大约二十五六,外面披了件驼色长风衣,锁骨漂亮得跟女人似的。老人确实急用钱,犹豫间,他收了两个大洋,退回三个:“我叫樊胜虎。年轻人,你呢?” 彭安又把那三个放到樊胜虎的衣服口袋。 三个大洋溜进去,发出轻轻的声响。 彭安:“好事不留名。” 这是微不足道的一笔帐,彭安决定把这笔支出归到“日行一善”的分类里。 * 上海街头到处可见绚丽多姿的化妆品广告。 在彭安眼里,这些色彩大同小异。他进去一家客流稀少的商店。 美色是武器,也是祸水。他反而认为,陆姩素面朝天不是坏事,掉几块皮又死不了。 陈展星就是大惊小怪。 但是既然收了陈展星的佣金,彭安自然办事利索。 门口的店员眼前一亮,因他的俊美,以及他是今天的第一个顾客。她亲切地招呼:“先生您好。” 彭安踏进一步,说:“要最贵、最好的护肤类商品。”他只以价格衡量。 “……”店员的笑容卡了一秒,“我们这里卖的是西洋化妆品,就是从前叫胭脂水粉的。” 彭安在街上走了一圈,停在一张清新风格的广告海报上。 他隐约见到了陆姩的感觉。忽略她的毒蝎心肠,她其实还算清纯可人,淡色在她脸上就足够了。 彭安又进去商店询问。 这回撞对了。 店员露出大大的笑容:“请问先生需要哪方面的?” “最贵的。”好的不一定贵,但贵的一定好。 店员又问:“对方肤质如何?冬季将至,皮肤干燥吗?” “没问过。” “夏季的时候呢?” “不知道。” “……”店员说,“女人的脸,除了水润,还要滑腻。对方是什么年纪的人呢?” 彭安:“二十四五。” 店员点头。来这的男顾客,多是要给心上人送礼的。 不对,那个女人现在二十四五,按十二年刑期计算。他说:“三十好几了。” 店员有点吃惊。 又不对。仔细想想,东五山的太阳又大又圆,她可能比其他人老得更快。彭安说:“四十吧。” 店员大大吃了一惊。 再想想,东五山的北风寒凉刺骨,再水嫩再滑腻都要被吹干了。彭安又说:“五十岁。” 店员震惊不已。她曾听说,近来的好些富太太,都喜欢和年轻男人结伴玩耍。眼前的这位,俊美白皙,是男人中的上品。 彭安不想了。“所有年纪的,各来十盒。”管她什么岁数,由她自己选去。 他爽快结账,眉头都没皱一下。 店员笑盈盈地问:“先生,需要我们礼盒包装吗?我们还会编一个同心结,转达你的爱意。” 店员指了指盒子。 粉红盒子印满了纯白花朵,以金银涟漪作点缀。同心结系在盒子一侧,一深一浅的红丝带,颇有法式浪漫风情。 “不需要。”彭安冷淡地回答,“我没有心上人。” 店员但笑不语。 彭安转念一想,又说:“礼盒包装。” 同心结,寓意心心相印。他没有心上人,“别人”可以有。 这个“别人”,当然是彭安欣赏的张巡捕了。 * 第二天早晨,一具尸体被冲上河岸。 路过的小男孩是第一发现人。他见那人一动不动,以为那人溺水了,急忙呼喊。 一个中年男人路过,跑去河岸,才知道这是尸体。而且不是因为溺毙——死者的背后被捅了一个大窟窿。 巡捕房接到报警电话,立即封锁河岸,展开调查。 张均能上午去查另一个案子,将到中午才回到巡捕房。 田仲坐在办公桌上吃饭,三两口送进嘴里,嚼几口咽下去速度飞快。 张均能问:“核实早上的尸体身份了吗?” “死者的衣服和失踪女教师对上了,已经安排家属来认尸。”田仲说,“等法医鉴定出来,如果和雨夜案有关联,就并案处理。” 几句话的功夫,田仲吃完了饭,拿起杯子灌了一口水:“这阵子没下雨了。” “希望破案之前,天天都是大晴天。”张均能坐下来,“荒野案有线索了。我调查了几个失踪新闻,有个名叫乔丽的女人,一个月前失踪了。” 田仲拉过椅子:“死者的死亡时间和乔丽失踪的时间,正好对上。” “刚才,报社送来这个。”张均能把一份报纸放到桌上,“乔家刊登过寻人启事。” 照片是一个女人的上半身。女人面容俏丽,笑意嫣然,穿的旗袍和死者身上的那件大红大紫旗袍很是相像。 田仲看着寻人启事。 “乔丽,女,二十七岁,身高一米六五。于十一月五日下午三点,从家中离开后失去联系。当天身着一条红紫花旗袍。 如本人见启事,请速回家,家人非常着急。 有知其下落者,请联系以下号码。” 田仲拨打了联系电话。 响了三声,那边接起来,是一个粗犷嗓音的男人:“你好。” 田仲:“你好,这里是巡捕房。” “巡捕房?”顿了一下,对方着急地问,“是不是乔丽有消息了?” 田仲和张均能交换了一个眼色,说:“不确定。” 对方:“啊?” “我们有些事想要了解一下,请问你住在哪里?”田仲记下地址,出发去乔家。 第7章 第七章 张均能去食堂打了饭,还没吃上一口。 副巡进来了:“根据伤口的分析,杀害女教师的凶器,和杀害前几人的一模一样。” 果然并案处理。巡捕们一脸凝重。 副巡:“开会。” 一个接一个的会议,没有阻止凶手的杀戮。 四名被害人,有男有女,年轻的二三十岁,最大的是四十岁。两个已婚,一个丧偶,一个未婚。 副巡:“这四个被害人的生活关系,从学校、公司到家庭,都没有交集,可能是无差别杀人或者特定类型做案。凶手谨慎小心,又在暴风暴雨之夜作案,现场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完全没有线索。凶手越来越猖狂,作案地点从市郊到市区,步步逼近。我们要争取在下一个雨天前破案。” 会议室鸦雀无声。 副巡拍了一下桌子:“有没有信心?” 众人坚定地回答:“有。” 会议结束。 张均能翻着四名被害人的资料。他注意到,第一个死者在遇害前十天办了离职。而他曾经的工作地点,和彭安在同一家银行。 正在这时,张均能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 彭安不愿亲自把同心结礼盒交给陆姩,又不想白白给陈展星献殷勤的机会。 有一个最佳人选,和陆姩可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彭安说:“金律师,你联系一下张巡捕。” 金长明咳了两下:“陆小姐是被张巡捕送进去的,把礼盒交给张巡捕去送,不大妥当吧?” “为什么不妥当?”彭安坐在办公椅,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只纯白的金属钢笔,“两人冰释前嫌,也许能促成一段好姻缘。” 彭安编排了一连串“幸福美满”的祝福。 金长明听得眉头紧皱。但没办法,他只得依言行事。 金长明打电话过去,开门见山地说:“张巡捕,你好,我叫金长明,是陆姩陆小姐的辩护律师。” 张均能没想到,又有人和他说起陆姩:“金律师,陆小姐的案子已经结束,请问还有事吗?” “她在东五山几个月了。”金长明回头看了看彭安。 彭安老神在在,眼镜架在他的高鼻梁,亮起纯润的光泽。 “嗯。”张均能简单地应声。 “陆小姐皮肤过敏,我这边买了几盒东西,不过这个月的探视时间已用完,能不能麻烦张巡捕代为转交?”金长明的声调仍然是职业习惯,客气言辞中又有严肃口吻。 “东五山有东五山的规定,金律师下个月就能送去。” 金长明冲彭安摇了摇头。 彭安从金长明手里拿过电话:“张巡捕,我是彭安。” “彭先生好。”张均能了然,彭安和陈展星是朋友,自然和金律师是一起的。 “见个面?”彭安望着礼盒上的同心结。 张均能望着自己刚刚写下的案情分析。他正打算再了解第一名被害人的情况,说:“星期六晚七点半,巡捕房对面的面馆见。” 彭安:“行。” * 百树红叶,落地鲜艳。 在面馆门口等待的张均能见到了行走在鲜红落叶中的彭安。张扬背景色彩下,彭安沉静如深海。 按理说陆姩杀了彭箴,彭安没有道理再关心她。可是彭安连她的皮肤状况都格外留意。 彭安的行事令张均能觉得好奇。 两个男人隔着清凉的秋风,互相打了招呼。 张均能:“面馆,我请客。” 彭安:“张巡捕破费了。” 又一片红叶随风落下,他们坐到面馆外的凳子上,各怀心思,谁也没有先开口。 老板擀面,切面,把面条放入沸腾的锅中。一时间,这里只有老板忙碌的声音。 “面来喽。”老板吆喝着,将两碗热腾腾的面端了上来。 面条细而长,汤汁浓郁,汤里有洋葱芹菜等鲜蔬。 张均能把筷子递过去:“彭先生,来,试试老板的家传手艺。” “张巡捕,那我就不客气了。” “彭先生今天是为了陆小姐而来?” 彭安摆不出面对陆姩时的憨态,他用惯有的幽冷调子说:“我爸妈给她买了些东西。” “为什么?”张均能没头没尾来了这么一句。 彭安听懂了:“我弟弟过去害过不少姑娘家,我爸妈直到这把年纪,才了解自己儿子品行不端。现在把陆小姐当成了赎罪石。” “你的父母不容易。”宽容一个杀子凶手,需要无比无私的胸怀。 彭安拨了拨碗里的葱花:“张巡捕没有去看过她吗?她憔悴了不少。” 张均能抬眼,觉得彭安话中有话。 “如果你想去的话,麻烦把东西带过去吧。”彭安轻轻地说,“这是我们彭家的安慰。” “你关心她。”张均能开始吃面。 “没有。”都说了,这是别人的委托。 “难怪她在拘禁所的时候,只愿意见你一个人。”张均能又轻又慢地说。 “……”这人不会误会什么了吧? 张均能没有给彭安解释的机会:“对了,彭先生,既然今天见了面,我有一件事要麻烦你。你知道你们银行一个名叫刘正祥的人吗?” “你是巡捕,我是市民,积极配合巡捕是市民应尽的义务,说麻烦就太客气了。”彭安说,“我听过这个人。” “了解他吗?” “见过几面,不了解。”彭安说,“他已经离职了。” “他为什么离职?” “家事。”彭安给出的原因和巡捕房记录的一样,但又不一样,“有一个女人牵了一个孩子,怀了一个孩子,到银行门外站了一上午,说要讨伐负心汉。” “负心汉?”然而,巡捕房的报告里,没有这一项。 “这个女人是刘正祥在外头养的,一直刘家不准他迎娶姨太太,所以对方没名没分。我知道的只有这些,张巡捕要跟进更多,可以和刘正祥同部门的人聊聊。” “好。”张均能这时拿起了筷子,往面碗倒了香菜、葱蒜,几口吃了半碗面。 从吃面的速度判断,两人的对话即将结束。 彭安兜回原来的话题:“张巡捕,陆小姐的东西拜托了。” “送来巡捕房吧。”果然,张均能迅速吃完了面,看看时间,“彭先生,我晚上还有任务,先走了。” 彭安喊住:“对了,张巡捕。” 张均能转头过来。 彭安又放下了筷子:“我原本不愿意买这些,是我爸妈坚持要弥补她,我不得不去。我不希望跟她扯上人情往来,你别告诉她这东西是我买的。” “那是谁送的?” “无名。” 第8章 第八章 田仲走进巡捕房,向着张均能挑了挑眉。 张均能笑着问:“有结果了?” 田仲坐上办公桌:“我见到了乔丽的父亲和她的丈夫。乔丽父亲以前是渔民,靠海鲜发家。乔丽的生活顺风顺水,半年前结了婚,丈夫是她的青梅竹马。”说完,田仲拿出另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乔丽穿着那件红紫花旗袍,斜坐在海边岩石上,修长动人。 张均能:“失踪前,她有没有什么问题?” “她丈夫说没有。但是她父亲透露了一个信息,乔丽的前男朋友在她婚后仍然纠缠不休,乔丽十分苦恼。” “前男朋友?她丈夫知道吗?” “这个当丈夫的,一问三不知。他完全不清楚自己的妻子有个前男朋友。他和乔丽的婚事,是年初定下的。”田仲把乔丽父亲写下的纸条递过来,“说起来,乔丽的前男朋友,我们不陌生。他在东五山,名叫钱进。” 又是他? 这时一人走进来:“张巡捕,外面有人给你送了东西,说是跟你约好的。” 张均能:“知道了。” 正好,他要再见一见钱进。 送来的三个箱子,个个都系了同心结。 一人打趣道:“是不是张巡捕交了女朋友?” 张均能笑笑:“凶案不破,我哪有时间交女朋友。” 东五山有东五山的规则,张均能没有扛三箱东西过去,而是挑了六瓶面霜。 * 张均能再次见到钱进。 钱进和上次一样,小心翼翼:“长官您好。” 张均能直接把乔丽的照片递过去:“你认识这个人吗?” 钱进先是愣一下,然后承认:“认识。她叫乔丽,我和她谈过朋友。” “什么时候?” “去年。”钱进打心底不愿说起情史,但是巡捕找上门,他只能主动坦白,“但是,去年就分了。” “因为什么分手?” “性格不合。乔丽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总要我来迁就,久而久之没感觉。” “分手以后见过面吗?” “见过一两次。”钱进停顿,“两三次吧。” “你知道她结婚的事吗?” 钱进点头:“知道啊。” “你和她见面,是在她婚前还是婚后?” 钱进皱起眉头:“婚后见过一次。乔丽曾经找我借过一笔钱,我去讨债。” “讨回来了吗?” “讨回了一半。后来我进来了,不了了之。” “最后见她是什么时候?” “几个月前吧。”钱进答完一轮,轻轻地问,“长官,乔丽出什么事了吗?” 张均能不再隐瞒:“她失踪了。” “失踪?”钱进一脸惊愕,“什么时候?” “十一月五日。” 钱进庆幸自己九月就进来了:“长官,我不知道她失踪的事。” “谈谈你心中的乔丽,随便聊聊。” “她就是一个被宠坏的大小姐。”知道自己没有了嫌疑,钱进松了一口气,跟张均能大吐苦水。 * 张均能走出审讯室,去了女子区。他托一个相识的狱警把东西转交给陆姩。 狱警的表情像是见了鬼。 张均能只说:“朋友交代的。” “我明白。”究竟是不是真的明白,那就只有狱警自己知道了。他问,“张巡捕,你要见见她吗?” “不了。”陆姩是犯人,张均能该和她切断关系。他来送东西已经是违规。 张均能出来时,听着沉重的大门轰响,回望东五山。 他理解陆姩的无奈。但他身为巡捕,只能依法办事。 * 陆姩收到东西,先是受宠若惊,紧接着扬起夏花一般的笑脸。 马水蓉飞来一记眼神,上吊的眼尾如一把冷冽的镰刀。 陆姩立即送去一瓶面霜。 马水蓉翘腿坐在铺上,她从下往上看人的时候也像是俯视:“就属你最会做人。” 陆姩回到自己的铺位。 李黛一脸羡慕:“这是男人送的吧?瞧你春风得意的样子。” 她笑得这么明显吗?陆姩捏了一下自己的嘴角:“他是一个巡捕。” “巡捕这么好?”不是人人都能遇上张均能。李黛当初进巡捕房,被上了刑具。巡捕是她的噩梦。 “他是我见过最好的巡捕。”陆姩的声音低下去,“假如所有的巡捕都和他一样,我和你这样的人就不会来到这里。” 李黛的眼里闪起了晶光:“他能给你减刑吗?” 陆姩摇头:“我是被他送进来的。” 李黛更加吃惊。 “我罪有应得,不怪他。”而且,陆姩也曾利用过张均能。一个刚正不阿的巡捕,愿意关照她的牢狱生活,她非常感激了。 “困在这种地方,你还为巡捕说好话。陆姩,你就是太善良了。” 陆姩把两瓶面霜推过去:“分给你。” “这是西洋品牌吧?价格不菲的。” “收着吧。” 李黛搓搓手,接了过去:“我信你,他是一个好巡捕。” 陆姩没有对张均能抱有幻想。她喜欢的还是男朋友。她的东西少得可怜,唯有男朋友的照片日日枕在头下。 她死不足惜,但心有不甘。 不甘的是,陈展星只被判了半年。 * 彭安的生活没有娱乐,除了工作还是工作,无聊枯燥,乏味至极。 金长明何时来找人,都是直接去办公室。他敲了敲门。 无人回应。 他再敲门。 里面传来冷风一样的嗓音:“请进。” 金长明常常觉得,怎么有人连声音也低温? “彭先生。”金长明这次过来是为了传话。 彭安低头忙着工作:“嗯。” “陈先生说,他要在东五山住久些。” 彭安抬眼:“他要留在那里?” “陈先生说,他要赎罪。”可金长明听起来,陈展星说这话的口气更像要犯罪。 彭安用食指推起鼻梁上的镜框:“他不会想在那个女人面前上演苦肉计,博取同情心吧?” “我不清楚。”金长明眼观鼻,鼻观心。他只是一个听令者。 彭安冷淡地说:“那个女人的心肝是黑獠牙,想讨她的原谅,自讨苦吃。” “一切未知。” “陈展星在东五山寂寞难耐,见到一个女人就浮想联翩。晚上梦境连连,醒来头脑发热,他可能觉得世上只那一个女人最美丽了。” 金长明不得不说句公道话:“陆小姐长得确实很美。” 彭安仰靠在椅背上:“等他出来见到其他女人,就知道他的决定有多愚蠢。” 金长明沉默。他赞同,但他不能赞同。 第9章 第九章 彭安合上文件:“随他去好了,正好他的银行钥匙在我这里,他赎他的罪,我花他的钱。他索性在东五山待个十年八年,别出来祸害人。” 金长明面向窗外,见到远处的东五山。薄雾弥漫,宛若仙境。 彭安又说:“金律师,这个月你别去探视了,我闲着也是闲着,过去走走。” “是的,彭先生。”金长明想,他暂时不需要再见陆姩。然而,才刚走出彭安的办公室,他遇到一个女人。乍看之下,他差点以为是陆姩。 金长明和陆姩第一次见面,是在拘禁所。 陆姩在那里待了比较久,素面朝天,随意扎起的头发柔顺地垂下来。 天花上的那盏灯特别白,特别亮。金长明的一个同事调侃,那是正道之光。但站在灯下的陆姩跟蒙了一层灰似的。当时,金长明觉得这是因为她披了一件宽大褪色的灰衣。 后来他再见陆姩,仍然看不见她的色彩。 她很美,却不像待开的花,反而是花期已过将要枯萎的样子。 偏偏陈展星着迷得不得了。 眼前走来的这一位女子,仿若艺术油画。画上,欲滴的玫瑰沾着未干的颜料,新鲜,活力满满。 注意到他的目光,女人微微一笑:“你好。” 她浅笑时和陆姩有八分相像。剩下的两分,比陆姩温柔一万倍吧。 金长明揣测,这是谁?他转念一想,算了,少管闲事保平安。 * 下午开会,一个女人过来斟茶倒水,彭安才知道,新来了这么一个人。 女人进来会议室,走到他身边,送上一杯咖啡:“您请慢用。”她口音软糯,甜滋滋的。 在场的好几个男人望过来。 午后的阳光晃着,落在彭安的镜框。他移眸,见到女人的手上戴了一条链子,纯白珍珠有点炫目。他抬起头。 她轻轻一笑,盈盈双眸比珠宝更闪耀。 如果不是她出现,彭安快忘了,陆姩曾经也是这样花枝招展。 她的美色是一把致命利器,用到男人身上时,她从不吝啬。 他大约想了有五秒。 在这五秒的时间里,梁助理察觉到什么,他非常机灵,介绍说:“彭先生,这位是柳枝,新进的员工。柳枝,彭先生是我们的股票经理。” 柳枝先是惊讶,收起了笑,接着绽放:“彭先生您好。” 彭安转向刚才汇报工作的那人:“继续。” 柳枝一一为在场的人送上咖啡,她端着空盘子出去,趁人不注意,她偷偷瞄彭安。 彭安正好抬眼。 柳枝被撞了个正着,羞怯一笑,匆匆出去。 * 会议结束,彭安早早回了家。 彭家走了一个儿子,彭安现在是父母的唯一。 彭氏夫妇在上海住了这么久,要见儿子一面却不容易。彭安晚归,他回来时,二人已经歇下休息。待彭氏夫妇起床,儿子又上班去了。 彭母好不容易见到儿子,立即喊住:“安安。” 多少年了,彭安还是没有把这个称呼纠正过来。他说:“我长大了,可以叫我彭安。” 彭母坚持:“安安。”她示意儿子坐下来。 “彭安。”他没有放弃。 不放弃的还有彭母:“安安。” 彭安坐在单人沙发。看彭母那个架势,这是要老话重提了。 没错,彭母的问题很直接:“我问问你,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没有。”问题过于简单,彭安连想都不用想。 “以前喜欢过谁吗?” “没有。” 彭父在楼梯口站了有一会儿,走过来:“跟我们说实话,不论性别,不论中西,男的和女的通通不要紧,只要你喜欢过的,就告诉我们。”听上去,彭父已经是破罐子破摔。 说实话,彭安打小就不大有人类的情感波动。 彭氏夫妇有所察觉,把儿子送去医馆。 大夫把了脉,捋胡须良久,说孩子有郁结不散的心事,至于是什么心事?不得而知,只能用些通经活络的方子。 当然是没有作用的。 对比大儿子和二儿子,二儿子特别壮。彭父有自己的分析,说:“双生子在娘胎时,哥哥的营养被弟弟抢走,所以发育与常人不一般。”大儿子生性冷漠,但学习优异,人又孝顺。彭氏夫妇就不介意性格问题了。 前几天,他们在上海遇到一个洋医生。 洋医生说,有些儿童和彭安一样,社交行为模式与常人不同。这是先天性原因。 这个医生正好在研究儿童认知方面。他老师更有一个课题,是关于autisspectrudirder的。 彭氏夫妇问治疗方法。 洋人医生说:“这只是老师刚开始研究的课题,一般来说,要好几年才能真正公开于世。至于治疗方法,尚在研究之中。” 彭氏夫妇这才明白,可能无治了。二人发愁。 彭母又问:“安安,你喜欢男的还是女的?给爸妈一个准信。” “我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 彭氏夫妇互相看了看对方。二儿子去世以后,他们明白过来,自己的家庭教育出了差错,教出来的两个儿子,一个不近人情,一个见色起意,分别走向两个极端。 彭母:“你喜欢什么?” 彭安:“我喜欢钱。” 彭父:“可你已经很有钱了。” 彭安:“我喜欢更有钱。” 彭父摇摇头,眼不见为净,上楼去了。 彭母继续劝:“安安,我在上海有一个朋友,她的侄女跟你差不多年纪,温柔可人。我看着非常喜欢,我觉得你也许喜欢。” “我不喜欢。” “非常漂亮。” “妈,别忘了,你生得出我这样出色的儿子,说明我们家不缺漂亮的遗传基因。” “可是我跟朋友说好了,一起吃个饭。” “你们去就行了。”彭安站起来要走。 彭母做最后的挣扎,把一张照片横到儿子面前:“多漂亮的姑娘啊。” 彭安撇去一眼。 巧了。 照片里的人嫣然而笑,神态有几分陆姩的影子。这个人是叫……柳枝? 捕捉到儿子对照片的几秒关注,彭母险些落泪,满怀期待地问:“很漂亮吧?” 彭安漠然:“也就那样。” 第10章 第十章 第二天,东五山方向的天勾出几缕辉煌的金光,灿烂无边。 同时,彭安迎来了麻烦。 一大早,他接到了财政监督通知,他被要求暂停一切业务,接受调查。 彭安非常配合,立即出去办公室。 柳枝抱着一堆文件走来。黑色长发一荡一荡摆在细腰,墨蓝百褶裙摇曳生姿,身段佳,仪态美,她笑容亲切:“彭先生。” 彭安无反应。 柳枝低了低头。 他斯斯文文,乍看比较弱势。然而,一旦对上他的眼睛,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无生命体。他不惊艳,不留恋,她在这里和花盆上的小草没有区别。 魅惑这样一个男人,着实费劲。 * 彭安的人生乐趣是工作,一旦停止,百无聊赖。 他去散步,走着走着,他发现自己到了一幢熟悉的公寓。 这是灰砖墙,青瓦顶的中式公寓。公寓入口门面是一道宽木门,简陋的告示牌钉到墙上,标注出租信息。前方三楼的那扇窗,是陆姩曾经的房间。 陆姩进去东五山以后,彭安为他续了租约。 他上楼,按照她的交代,摸出房门钥匙。他进去,立即拉起帘子,推开窗户。 发霉的空气与清新世界相接。 彭安在房间走了一圈,没有见到陆姩与她男朋友的照片。她应该带去东五山了。 陆姩和张均能见面的那一天,其实知道自己回不来了。被子枕头,厨房的锅盆碗瓢,她全都整理得井井有条。 彭安拉开抽屉。 里面果然有她留下的钱。 他无聊,就拿她的钱来玩一玩好了。 * 东五山的生意不只有卖报纸,狱警的行当可谓是五花八门。开铺子的人不仅限于狱警老爷们,管监婆子也有门路。 冬天要来了,囚服料子粗糙,又薄又干,到了严冬季节,人人求着要毛衣。但管监婆子晚了一步,毛衣被别人收了,她只拿了二十卷毛线。 李黛的爷爷身子骨不大硬朗,她计划织一件毛衣寄回家中去。 管监婆子漫天开价。 李黛犹豫不已,讨价还价。 管监婆子:“厚料子早被狱警老爷们卖去男子区了。整座东五山只剩这二十卷毛线,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李黛没有钱,只能放弃。 管监婆子了解到,懂织毛衣的人没几个,她有些担心货压在手里出不去,又对李黛说:“这样吧,你要是能跟其他人合买五卷,我给个折扣。平均算下来,一卷很便宜。” 与李黛同间的九个人,无人懂得织毛衣。 马水蓉讥嘲说:“一天到晚不停地干活,没个休息,还要自己揽事继续干活,你累不累呀?” 李黛性格弱,与她要好的只有“性格弱”的陆姩。她与陆姩商量,还能拉谁进这一个五人团。 陆姩笑起来:“我俩一起买。你要多少,剩下的归我。” 李黛:“陆姩,你也要织毛衣吗?” 陆姩:“晚上闲着,我跟你学一学如何织针。毛衣的难度太高,我就先从围巾开始吧。” 李黛再单纯,也明白陆姩是为了她,她感激不已:“陆姩,谢谢你。” 李黛与陆姩同去。 管监婆子没有为难二人,满口答应。 陆姩:“谢谢管监婆婆。” 管监婆子狗仗人势,犯人表面上叫她一句“管监”,私底下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 陆姩一口一个“管监婆婆”,仿佛真的尊敬这一位妇人。 管监婆子难得扯开嘴角,像是在笑:“你嘴甜,我就不计较了。” 陆姩要这几卷毛线,一来是替李黛解围,二来,张均能给她送了两回东西,礼尚往来,她要回礼。 她一有时间就拿着两支织针学习针法。 这天下午的放风时间,狱警过来喊人:“c307,有人探视。” 陆姩问:“长官,来的人有没有戴眼镜?”假如来的是金长明,她就不去了,反正无话可说。 狱警:“一个戴眼镜的男人。” 陆姩这才放下手里的织针。 * 上一次见彭安是在秋天,他冻得面若白纸。这时已经入冬。 彭安比上一次更加苍白。他没穿大袄,穿着薄薄的风衣。被风吹过的头发凌乱地挂在耳后。他似乎很冷,大口呵气,把镜片蒙上了白雾。 他抬头时,陆姩看见他无辜的双眼。世界在他面前都只是一张白纸,干净,没有褶皱。 她大剌剌地坐下。 两人在柴房见面的那天,是管监婆子擅作主张,狱警不在场。管监婆子没有手铐,就让陆姩随意了。 今天,陆姩被狱警铐上了手铐。 彭安望去一眼,大大的两个圆圈似乎箍不住纤细的腕子。 但忽略她的手铐,她比他还嚣张:“你还没死?” 彭安礼貌地开口:“陆小姐。” “感冒好了没?” 他乖乖地点头:“好了。” “没病死算你命大。” 彭安正想说话,又被呛住,他握拳抵住唇,连咳好几下,咳得白皙的脸涌上了红。 陆姩又说:“估计离死不远了。穿厚点啊,你不是有大袄吗?” “东五山的太阳很大,暖和着。” “看你这面无血色的样子,暖和不了吧。” “陆小姐,这一个月来过得好吗?”彭安早上见过柳枝,柳枝的眉目和陆姩非常相似,但柳枝模仿不来这般凶悍的神态。 “不错。” “还有便秘困扰吗?”他问得谨慎。 “没有。” “嗯,需要冬衣吗?”就是这个时候,彭安想起,不知张巡捕送了东西没。 他观察她的脸。 她失去了亮丽。眉毛边缘有几根长短不一的杂毛,像是月亮勾出来的尾巴,脸颊浮着几粒浅红的疹子,唇也淡了。 这般原始的模样,竟然也比铺满胭脂的富太太更顺眼。 “冬衣你自己留着。”陆姩指着彭安身上的薄风衣,“棉袄、外套,统统穿上。真的,你盖张棉被出门都比穿这件好。” “我不冷。”彭安欲言又止,“陆小姐,我今天来,有些事……” 她仰靠在椅背:“别吞吞吐吐的,有话直说。” “我想向你……”他顿住,难以启齿了。 陆姩眉峰一扬:“表白?” “……”开什么玩笑。 第11章 第十一章 陆姩弯起了唇。 彭安面露尴尬:“不是,我对你没有……没有。” “谅你也没这个胆子。” “我想向你借点钱……”虽然羞惭,但他终于把话说明白了。 “我不是把全副身家都交给你了吗?” “不止,我——” “欠了高利贷?” “不不不。”彭安连忙解释,“我的钱被套在股票里了,借你的钱周转一下。” “你自己去办。” “按规矩来吧。你签借条给我,将来我连本带利还给你。” “带利?你能还多少利?”陆姩笑了,发自内心地调侃,“看你智商不高的样子,能追上通货膨胀就谢天谢地了。” 彭安告诉她:“其实,我大学入学成绩全校第一。” “不就证明你是个死读书的书呆子吗?”她哈哈大笑,比窗外啸啸北风更嚣张, 彭安:“……” 陆姩止住笑,弯起食指,朝他勾了勾。 他盯着脸红,低下了头。 “拿来啊。”她说。 他惊了惊,立即捂上领口,发现衣领已经密不透风。他问:“来什么?” “借条。” “哦。”他的手指停在领口上,“陆小姐,我会还钱的。” “我不怕你不还。”陆姩是打趣,眼波流转时又像在挑逗,“你要是不还,我就追你一辈子。” “还还还,一定还。”彭安摊开协议,“这是金律师拟定的条款,你觉得哪里不满意,尽管说。” 她的眼睛定在某一行,说:“利息随意,不为难你。” “……”他偏不,一定要给她一个大惊喜。 两人签订了协议。 彭安小心翼翼收起借条,状似不经意地问:“陆小姐,你还有家人吗?兄弟姐妹呢?” “没有。” 彭安只是随口问问。陈展星早就调查过她,她只身一人在上海。 彭安:“你很不容易。” “好好照顾自己。”陆姩威胁他,“我不允许欠我钱的人,比我早死。” “好。”彭安听话地点头。 * 落叶飞过。 彭安迎着凛冽的寒风,解开了风衣的第一个扣子。每次过来探视陆姩,他都裹得严严实实,生怕被占了便宜。 面对陈展星,就没必要拘谨了。 彭安静静地等了十多分钟,又解开了第二个扣子。 这时,门开了,对面响起轻佻的口哨:“干嘛见到我就解衣服?” 陈展星的头发又剪了一次,胡子拉渣,比上次更加狂野。 彭安把陈展星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照过镜子没?你现在出去,谁敢认你是陈大少爷?” 陈展星坐下:“这几天睡眠不足。”他回到了少年开荤时,禁不起一丁点刺激,稍加联想,燥火就直往头上冲。但这些男人的东西,和一个禁欲的人讲不明白。彭安只会讥嘲这是定力不足。 彭安:“看来你是流连忘返了?” 陈展星:“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去看了那个女人。”说白了,陈展星是一件附属品,彭安有时间了,才“顺便”过来见一见。 “又去?”陈展星挑眉。 彭安闲适地靠着椅背:“我被调查,暂停一切工作,无事可做,我过来消遣一下。” “你?为什么?” “情况不明。”彭安接到的通知并未注明原因,“也许例行调查。” “有麻烦吗?” “暂时没有。”彭安说,“哦,对了,我向那个女人借了钱,正好打发时间。” 陈展星扯了一抹笑。梦中的陆姩,已经和他交战过几百回了。每一回,她都想杀他,又被他一一化解。他以前不知道自己有杀伐的兴致。但确实兴奋,兴奋不已的兴奋。 昨天半夜醒来,他才坐起。 旁边的钱进轻轻发问:“陈哥,你做了什么梦?半夜忽然吼一下,吓死人了。我以为谁来劫人了,幸好没有惊动狱警。” 阴冷昏暗中,陈展星飞过去一个眼神。 钱进立即噤声。 陈展星是监房老大,哪怕他频繁换裤子,其他人也不敢多说。都是男人,懂的都懂,不是他一个人憋得慌。 想想夜里的梦,陈展星的火苗又燃起来了。 冷血的彭安浇不灭陈展星的火气。 彭安似乎没有看出陈展星的欲/求不满,轻快地问:“对了,你缺不缺生活用品?我让金律师给你置办。” 陈展星沉沉看着彭安:“如果可以给我弄一个女人过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不是。”彭安事不关己,“你要是不延期,刑期满了出来,多少女人排队等着你陈大少爷。” “那个女人恨不得杀了我,想起这个……”陈展星指着胸口,“这里‘咚咚’直跳,阻止我离开东五山。” 彭安瞥向陈展星:“之前没见你‘咚咚’她,坐牢竟然能培养出新感情?” “我在这里见过她。” 彭安好奇:“哦?” “她就盼着我欲/火焚身而死,假如情况允许,她已经爬上我的床,等待机会把我一刀毙命。” 彭安听出什么:“那个女人在东五山还能勾引你?” “她上辈子是狐狸精。”她和男朋友一起时,只是个美丽少女,不妩媚不妖娆。不过,她眼里的深情足以迷人心窍。 “祝你们两败俱伤。”彭安纯属看戏。 * 回程路上,车子经过一个银行分行。彭安停车,进去跟分行经理说了几句话。 彭安用陆姩的身份,开了一个股票账户,当是消遣。 他再出来,视线掠过某个身影,他假装看不见。 对方眼尖,迈着轻盈的小步子,靠近过来,软软甜甜地叫着:“彭先生。” 彭安不冷不热:“嗯。” 懂得看脸色的,听到这敷衍的回答,应该识趣地离开。柳枝反而举高了手里的袋子:“这是梁助理要的文件。”说完,她半天听不到回答。 梁助理曾告诉她,彭先生不近女色,唯爱工作,倾国倾城的美女也别指望得到他的怜惜。 柳枝正是倾国倾城的姿色,她并不气馁:“彭先生,我要回总行,与你顺路吗?” “不。”彭安的车子坐过一个女人,唯一的一个。非常不幸,让女人上车的后果是他被摸了大腿,陆姩连续占了他两次便宜。事不过三,他不会让女人再上他的车。 他不给柳枝说话的机会,绝尘而去。 第12章 第十二章 彭安到家时,彭父和彭母正坐在沙发上剥柚子。 彭母笑着说:“这是我朋友送的蜜柚,外观不大好看。颗粒多,皱巴巴的,但味道很甜。” “嗯。”是彭安一贯的回答。 彭母:“安安,我约了朋友吃饭,你也来吧。” 彭安:“我休息了。” “安安。”彭母拦住了儿子,“你去见一见柳枝,就是我朋友那个漂亮侄女,说不定你见了就喜欢。” 他见过,他不喜欢。他上楼去了。 彭父一直在吃柚子,没吭声。 彭母禁不住指责他:“你怎么不劝一劝?” “劝不了。” “那……彭家要断后了?” “指望他,还不如指望我们再生一个。” “你对儿子没信心?” 彭父咬完了最后一口柚子肉,果香清爽,但压不住他心头的火气:“他要是能娶到妻子,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 “柳枝那个姑娘,无论从长相到人品,气质,学识都是数一数二的。”电光火石间,彭母一拍手掌,“对了,安安见到柳枝照片的时候,失神了好一阵子。” 彭父惊讶:“有这回事儿?” “是啊。那孩子……也许是害羞。” 彭母的记忆有偏差。彭安见到柳枝的照片时,不是失神,而且也没有一阵子那么长的时间。 然而,彭母相信了自己的记忆。 * 彭安打了一个电话给梁助理,问:“柳枝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梁助理心下一惊,第一次听上司问起女人。梁助理说:“柳枝的能力相当出色,是出纳面试成绩的第一名。” “不是打杂的?”彭安还以为柳枝是一个泡咖啡的闲人。 “彭先生,她送咖啡到会议室,纯属帮忙。” “资料。” 梁助理忙说:“稍等十分钟。” 等待的时间里,彭安去了宠物房。 这里有一个巨大箱子,除了边缘框架用金属固定,其余都是玻璃制造。里面铺满了仿真植物和树木。 迷你森林中,藏了一条他在拍卖行买回来的蛇,一个狠毒的品种,眼镜王蛇。 蛰伏的东西察觉到有人,猛地从草丛里窜起来。它微微抬头,圆眼珠无比锐利,吐出一条细长似针头的信子。 无论饲养多久,这条蛇对主人的招呼方式一直是龇牙咧嘴。 彭安向喂食盒丢了两只鸟蛋。 眼镜王蛇立在原地,蛇身柔软有力,与他对视。过了一会儿,它吞食了鸟蛋。 与此同时,彭安接到了梁助理的电话。 梁助理把柳枝的资料一一念给彭安听,还讲了一下她在面试现场的表现。 彭安对柳枝的工作能力不感兴趣,他问:“她有兄弟姐妹吗?” “资料上是没有,但她说过,家里有个姐姐,小时候走散了。” “哦。” 梁助理有些不解,彭安的语气为何突然冰封三尺。但不解的事情多去了,梁助理更好奇,彭安什么时候对女人有兴趣了。 “你去忙吧。”彭安挂上电话。 梁助理的汇报平平无奇。 彭安又联系了金长明:“金律师,银行新来了一个名叫柳枝的女人,你帮我查一查她的真正来历。” “女人?”金长明以为,彭安的世界里只有陆姩一个女人。 “这个柳枝长得和东五山那个女人很像。” “是她?”这就说得通了,能让彭安提起的女人始终和陆姩有关。但,既是银行新进的人,肯定递交过一份资料的。“彭先生如何得知她有另外的背景?” “她出现在我身边的次数太多。”多得令人怀疑。 柳枝像极了陆姩。 陆姩美就美在五官的冲击力,不仅精致,而且默契。眉上挑了,眼睛盈满清辉。唇角扬起来,鼻翼又恰如其分地舒展。 能让陈展星神魂颠倒的女人,其独特的意趣,任凭柳枝长得再像也无法企及。 * 金长明刚挂上电话,有人敲了他的家门。他开门,见到一个身穿长袍马褂的中年男人。 这是陈家的管家,常年服侍在陈大当家身边。 金长明暗自叹气,以前进陈家,以为是份肥差,自打陈展星入狱,他才知道什么叫棘手。他拧拧鼻梁,打起十二分精神:“你好,陈管家。” 陈管家面容严肃,目光锐利:“金律师,陈大当家想见一见你。” 金长明:“好。” 陈管家:“今晚有空吗?” “有。”就算没空,金长明也会挤出时间来。 陈大当家,大上海叱咤风云的人物。他建立的云门,如今是三大帮派之首,而且,他是法租界的华人委员。 别人一听到帮派二字,会觉得领军人物肯定是彪悍大汉。 陈大当家的面相很清秀。衣着简洁,马褂的领子高高立起,袖子宽松,长袍上绣着若隐若现的金丝线。 金长明毕恭毕敬,他与陈大当家见面的过程很简短,总共三个回合。 陈大当家第一问:“他要延期,你知道吗?” 金长明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知道但没阻止,不正是律师失职吗? 陈大当家第二问:“他为女人去的?” 金长明还是沉默,是或者否,估计陈大当家已有答案。 “你拦住他。”陈大当家说话常有颤音,并不细弱,很像是临战前的克制。 “是。”然而金长明拦不住陈展星,也劝不了陆姩。他一个听命办事的工具人,面对东五山的那对男女无能为力。他苦恼地又拧了拧鼻梁。 唯有在东五山之外努力一把了。 * 又到了陈展星去东五山劳作的日子。 他见到铁网就会想起,陆姩在铁网的另一边,给他展示一片雪白。那一天,他在浴室里狠狠搓自己的兄弟,足有二十分钟。 这会儿,男人们说起对面的女人。讨论最多的,是一个新来的美女。 陈展星望过去。 人是美的,比陆姩更丰/满。 陆姩太瘦了,下巴尖尖,锁骨清晰。 聊着聊着,一人突然说:“c307怎么在太阳底下越晒越白了?皮肤晶莹剔透,要发光啊。” 另一人说:“你以为她是电灯泡啊。” 听见c307,陈展星才提了提神,目光追随而去。 陆姩穿着宽大的囚服,蹲在地上除草。她被一米多高的杂草围住,更显娇小,像极了一只小小的流浪猫。风卷起她的袖子,肤白如冬雪。 陈展星忍不住,拿出一支烟。 旁边一人赶紧过来,擦上火柴,为他点烟。他恭敬地说:“陈哥,你快要出去了吧?” 烟丝点燃,冲进鼻腔的味道缓和了陈展星的火气,他吸一口烟:“嗯。” 那人谄媚一笑:“我也快了。陈哥,出去多关照关照我呗。” 陈展星懒洋洋地靠着树:“我再住几个月也无妨。” “陈哥……”那人的笑脸僵住了,“不是吧,你喜欢上东五山了?” “我有罪,要赎罪。”烟雾里的眼睛藏起了陈展星所有的情绪。真是可惜,假如这里不是监狱,他猜那个女人会主动来献身。毕竟她擅长美人计。 他叹一口气:“太可惜了。” 第13章 第十三章 “我也有罪。”冷不防地,旁边响起一道细细的声音。 这是废话,没有罪的人谁上东五山。 说话的人是钱进。今天他干活很卖力,说起话来总有点哀怨的调子。 陈展星抽了一口烟,问:“什么罪?” 钱进停下劳作,他的身体重心靠在手里的铲子上:“我突然发现,我是一个无情的人。” 四周静默数秒,之后爆出哄堂大笑。 “以前不知道,你这么会说笑话。”有一个男人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 钱进的性格在这一群人之中最是懦弱畏缩,所有人都当他是一个软柿子。 钱进辩解说:“你们不懂。” “我们当然不懂。”那人继续笑,“我们没听过谁因为无情,要来东五山赎罪的。” 听着众人的嘲讽,钱进不作声,索性又到陈展星的面前当狗腿子:“陈哥,我的活干完了,我来帮你。” 陈展星乐得清闲,他抖了烟灰:“巡捕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个事?” “哎?”钱进有点受宠若惊,他以为陈展星不关心他的一切。 陈展星当然不关心,只是聊点有的没的,降降心火。 陆姩离得较远,见到她的人,他燥火爆发。见不到人,他被撩着走,去哪个方向都跟无头苍蝇似的。 “我的前女友失踪了,当巡捕告诉我这一消息的时候,我发现我不是很关心。”钱进仿佛陷入回忆,“我从学生时代认识她,我读的不是书,而是她。我和她一起之后也有过美好回忆。我竟然不关心她了。” “哦。”陈展星心不在焉,眼睛又飘向了铁网。 “陈哥,你的学生时代呢。”钱进问。 “嗯,有读过一个人。”陈展星很敷衍。 钱进拍马屁这么久,可算等到一个陈展星坦露心扉的时刻,他恭维几句:“能令陈哥上心的,肯定是倾国倾城,品学兼优的大美人。” “是个美人,但他是男的。”陈展星见彭安的第一面,就知道彭大美人的外皮下藏着冷血无情。他想摘下彭安乖学生的假面具,于是才接近彭安。 果然,彭安和他是同类。 说起“大美人”,钱进望向陈展星。 今天早上,陈展星剃掉了胡须。 “陈哥,我发现你去东五山的时候,很有仪式感。”钱进跟人精似的,凭一双眼睛就能溜出来谁强谁弱。他能发现陈展星上工前的变化,基本上是没跑了。 陈展星笑了一下,这是他和陆姩的特别约见。 天气很干净,回到了暖洋洋的明媚季节。 陈展星径自在树下抽烟。烟的味道和从前一样,然而什么东西都无法驱散他心尖上的瘾头。 粗壮树干遮住他的身影,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在等,等一场邂逅等一场,又能让他辗转难眠的艳遇。 另一边几个男人朝这里望过来。 男人甲锄了两下地,放下锄头:“每次来东五山,陈哥一定要站在那里抽烟,又不让我们靠近。那棵树是他种的啊?” 男人乙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陈哥和一个女的……” 话停在半截,招来几双发亮的眼睛。 男人乙贼笑:“好上了。” “这他妈!”男人丙骂了一句,“谁呀?” “c307吧。”男人甲说,“我观察过,她经常蹲在那棵树下拔草。哪有什么草可拔,都是荒地。” 男人丙进来已经有两年,他忍不住手指发抖:“陈哥这么厉害?人进来了,还能勾女人?” 男人乙:“你没见陈哥那张脸,长得跟神仙一样。我要是女的,我也迷恋他。” 男人甲:“你这话被陈哥听到,他会打得你满地找牙。” “嘘,女的冲陈哥过去了。”男人乙说,“过去了。” “隔着铁网都能上啊?”男人丙恨不得自己长高到两米五,一窥树下的究竟。 男人乙:“摸不着,看一眼也好啊。” 陈展星听不到这些讨论,他猜得到,但不在意。 就在这个时候,陆姩慢慢过来了。 陈展星咬着半支烟,挑眼看她。 她背对众人,轻轻解开了两个外套扣子,扇了扇领口。 白如晴天,照进陈展星的眼睛。 他知道她想勾引他,她知道他受她勾引。两人说不上谁输谁赢,默契得像一双偷欢男女。 陆姩弯腰拔草,故意把领口摆向他。 陈展星览尽其中美景。他抽完了一根烟,脸却越绷越紧。见得到摸不着,他很久没试过这么难受的。他狞笑,又点了烟:“陆小姐里面好风光。” 陆姩笑了,将扣子扯得更开。 陈展星的眼底烧了火,呼吸跟着紧了。他又抽了一口烟,几乎控制不住了。 那边突然有人喊:“c307,过来。” “到。”陆姩扣上扣子,站起来讥讽说,“不想忍就去阉了。”她知道他这几个月憋坏了,她又不怕他,反正他跨不过铁网。 她巴不得他憋到断子绝孙。 陈展星不是非要女人不可。和彭安出去玩,他也淡了。 陈展星不是禁欲,而是没兴致。一旦被挑起了火,他的心痒得发疼。这一疼牵动全身,他记得这时的燥火,记得陆姩。 * 陆姩裹紧了外衣,走向人堆里。 马水蓉指使新人一人干两份工,自己则抱手坐在树墩上乘凉。见到陆姩过来,马水蓉口中带刺:“你因为什么进来的?” 陆姩轻轻地回答:“过失伤害。” 陆姩进来的第一天,就讲过这个答案。马水蓉当时信了。马水蓉嗤笑一下,向铁网方向努努嘴:“你一来东五山就直冲男人堆里跑,明明很渴望男人嘛,也会因为反抗而过失伤害?” 陆姩把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只要不愿意就可以反抗。” 马水蓉的脸上映着杀气腾腾的阳光:“见不得你这种女人。” 陆姩笑笑:“对不起。” 监房的人或多或少都挨过马水蓉的刺。李黛听着两人的话,不敢插嘴。见到狱警走来,才开口为陆姩解围:“狱警来了。”因为急切,她喊的嗓子很大,真的招来了狱警。 马水蓉剜了李黛一眼。 李黛吓得立即退后了。 马水蓉哼出一声,扯着干活的新人转身走远。 “陆姩。”李黛拉住流年,“小心点,别得罪她。” “知道。” * 不知道是收到了陈展星的托梦,又或者是突发奇想,彭安跟金长明说:“你该给陈展星送补药了。他一脸颓废,再这样下去陈家要绝后。” “陈先生没有安排。”金长明见过陈展星,总的来说,尚在可控范围。 “等他安排就晚了。”那个女人真有能耐,把身经百战的陈展星逼成了荤小子。 “对了,彭先生,关于柳枝,我这边查了一下。” 彭安转眼:“说。” “她是天津一个富商的女儿,去年父母遭到意外,家中产业被外姓夺走。半年前,她被赶出天津,来到上海投靠亲人。”金长明说完补充道,“时间短。只能通过她周围的人去查,暂时没有破绽”。 “嗯。” 金长明问:“你怀疑柳枝?” “她一出现,我被调查,她的长相和那个女人相似,而且她是我父母朋友的侄女。” 金长明点头:“确实巧合。” “时局混乱,我不得不留个心眼,想置我于死地,不一定就要杀人放火,抓住我的把柄,牵制我也是一种手段。” “难道对方想利用美人计?” 彭安轻叱一声:“东施效颦,愚不可及。” 第14章 第十四章 金长明静了几秒,清了清嗓子:“彭先生,恕我冒昧,你对陆小姐是什么心思?” 当是消遣而已。可陈展星就不一定了。彭安问:“陈展星愿意为了她进东五山,你说他是什么心思?” 红颜祸水。金长明只能说:“陈先生自有定夺。” 陈大当家也有定夺。思及此,金长明笑了笑:“彭先生事业有成,是时候要找一个伴侣了。” “女人多麻烦。” “不要陷在自我思维里,女人不麻烦,但是匹配女的女人比较特别。彭先生,我是过来人,斗胆说几句,你这样的工作狂人就需要一个独立自强的伴侣,有空了见见面,其余时间各忙各的。” 彭安左耳听了右耳出。 直到金长明说:“陆小姐这样的女人尤其适合你。” 彭安:“……” “她要在东五山关十二年,你们无法天天见面,反而小别胜新婚。”金长明几乎把自己说服了,“当然,太久见不到面是比较可惜。别说拥抱,你连想牵她的手都牵不到。” “我也不想牵。”彭安纠正说,“金律师,张巡捕是她唯一的救赎。” “陈先生呢?” “他没资格。”须得正直的张均能才能真正地遏制住毒蝎子。 * 陈展星正计算自己和陆姩下次见面的日子。真要见人,他大可出去,每个月过来探视,见面的次数可能和两人上工时一样。 他偏偏喜欢留在这里。 夜里辗转反侧,白天越发懒散。除了陆姩,没有人能让他提起兴致。 关于陈展星和c307的传闻越来越多。 钱进胆子大了,去问:“陈哥,c307是不是你的谁啊?” “你以为她是我的谁?”陈展星叼着烟,似笑非笑。 “她望向陈哥的眼神格外动人。” 陈展星瞟了一眼:“真的?” “当然了。”钱进连连点头。其实他离那棵树有十米远,哪里看得清陆姩的眼神,分明在睁眼说瞎话。 但陈展星觉得中听,他在烟雾里说:“我的荣幸。” 这时,一个狱警过来:“你们谁过来干活?”狱警的手指就指着这一个方向。 钱进不忘示忠,上前挡住陈展星。他的动作太大。 反而引起狱警的注意:“你。” “到。”钱进只得过去。 狱警看向陈展星。 陈展星完全无视他。 狱警又对旁边的另几个人说:“你们过来。” 犯人是免费劳力,钱进不止一次被叫去干活,他熟门熟路。忙了一阵,他捧着一个废纸筒向外走。 放在废纸桶最上面的,是一张被撕碎一半的纸。 钱进突然停下脚步。 纸张露出的半截字,好像是“陈展星”三个字的下半部分。 钱进四处张望。 大家各忙各的,两个狱警在外聊天。 趁着无人注意,钱进迅速捡起纸,揉成一团,塞到裤带里。 钱进没有在废纸桶里找到另外的碎片。 狱警望过来。 钱进不敢造次了。 * 晚饭之后,陈展星懒洋洋地靠在铺上。 钱进悄悄地说:“陈哥,我今天在狱警的办公室发现一张纸,是延期申请表,关于你的。” “哦?”陈展星的口气是疑问,但他不好奇。 钱进摊平了那张皱巴巴的纸:“陈哥,你看这是不是”?“是吧。”陈展星瞥了一眼,笑了一下。 “陈哥,你不难过?”钱进不明所以,“你要继续待在这里了。” “既来之,则安之。青山绿水,我舍不得走。”陈展星云淡风轻。 钱进疑惑,谁想留在东五山呢? 陈展星抽走那张纸。看来狱警的工作效率很高,他才说要延期,对方就把事给办了:“以后别拿办公室的东西,被查到了有麻烦。” 钱进有了一种被关心的错觉:“是,陈哥,我知道了。” 陈展星擦出一根火柴,火苗正要碰上纸张,突然的,他吹灭了火柴。 延期表的日期是十二月十日。然而这一天,他还没有决定要留下来 他又点燃一根火柴,烧掉了纸:“钱进。” “以后再发现有什么有趣的东西,记得拿出来。” “啊?”刚才不是说别拿吗? * 刺到半空的行道树,多是墨黑的秃枝儿。 唯有巡捕房外的树上挂着不属于冬天的红色,红得浅,红得软,犹如团簇的棉花糖。 张均能没有穿制服,白上衣搭配黑长裤,和大树一样可靠。 一辆车停下。 田仲下车来:“刚刚接到消息,法医说,死者穿着的那件旗袍,和尸体的骨架不相符。” 张均能皱了皱眉头:“衣服不合身?”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条线索。 田仲:“我们就去查一查这件旗袍的来历”。 乔丽的父亲和丈夫十分惊讶。 “这件旗袍就是乔丽的。”乔丽的父亲说,“我女儿喜欢鲜艳的大花儿,海棠花、牡丹花、玫瑰花。” 张均能:“那一件红紫花的是什么时候裁制的?” 乔丽的父亲说不上来。 乔丽的丈夫说:“大概是乔丽失踪前的一个多月,这件旗袍是在一个老裁缝店里裁制的。当时我跟着乔丽一起,亲眼看着老裁缝量了乔丽的尺寸。后来,店里把旗袍送过来,乔丽穿着很合身。” 田仲:“哪家裁缝店?麻烦带我们去一趟。” 乔丽的丈夫领着二人出门。拐了两个路口,就到了裁缝店。 老裁缝将近六十岁了,戴着一副圆圆的小眼镜:“乔丽小姐常常到我店里来做旗袍。虽然她是我的老顾客,但她每回过来,我都得再量一遍尺寸才开始缝制。一年四季,人有胖的时候,也有瘦的时候嘛。” “你还记得这一件旗袍吗?”张均能拿出红紫花旗袍的照片。 老裁缝把照片放到窗下,抬了抬眼镜:“对,这是我给乔丽小姐做的旗袍。老规矩,量身定做。” 走出裁缝店,田仲立即说:“死者可能不是乔丽。” 案子回到,尸体的真实身份是谁?失踪的乔丽去了哪里?死者为什么穿着乔丽的旗袍?那张掮客号码的纸条,是乔丽的,还是死者的? 线索寥寥无几。 田仲跟乔家跟了好一阵子,他一开始怀疑过乔丽的丈夫,但没有证据。 张均能说:“只能继续调查乔丽的人际关系。” 二人回到巡捕房,听到副巡洪亮的嗓门:“开会。” 新年将至,市民沉浸在辞旧迎新的喜悦中。上海许久没有下雨,凶手销声匿迹。 然而,报纸上刊登的一个“夜观星象,将有暴雨”的新闻炸开了表面的平静。 副巡沉着嗓子:“四起案件,全都没有目击证人,这使得我们非常被动。不论星象是否属实,我们都要加强防范,务必保障市民的生命安全。” 巡捕们不是毫无收获。 自从听彭安说起第一名受害人的“负心”行为,张均能格外留意另外几名受害人的感情关系。 经过调查,张均能发现,凶手杀人确实有其目标特征。四名死者都有感情纠葛。凶手画像上的信息渐渐清晰,此人行凶有计划,而且性格偏执。 杀死道德瑕疵的不忠者,也许还有审判的意味。 下一场暴雨是个机会,也是一个危机。 第15章 第十五章 天气干燥,云朵躲得远远的。 彭安只要在家,彭母就开始念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他出门去了茶馆。 两层楼高的茶楼,门面宽敞,上方挂一个大招牌,写了“有云”二字——这里是云门的地盘。 一楼的茶座区,摆了一排排的小圆桌小方椅。桌上放着茶杯,茶壶,茶叶罐,整整齐齐。 满室茶香。 然而,二楼的角落就有一个赌摊,掷骰子,赌大小。那场面可比楼下的茶座区热闹。 这不仅仅是一个茶馆,还是三教九流之地。 戏在一楼,彭安寻了一个窗边座位。 今日这戏很上火,讲的是潘金莲与武松。 彭安酌两口茶,觉得无趣,耳边不再听戏,捕捉到了邻座人的说话。 一人说:“听说过几天要下暴雨了?” 另一人:“不是吧,外面正是大太阳。” 一人:“真的,我小叔观天文,八九不离十。” 另一人:“要过年了,凶手也得吃团圆饭吧?” 戏越唱越热,到了情节高潮处,却是二楼赌徒的欢呼压过了这边的重头戏。 彭安出了茶馆。 还是去会一会毒蝎子吧。 * 北风呼呼地吹过来。陆姩哆嗦了一下,进去探视房。 彭安比上一回见的时候更苍白,头发凌乱。 陆姩坐下来,眼睛跟个钉子一样,钉在他的脸上。 他的脸色慢慢变红,握起拳头,垂下一双无辜的眼睛。 陆姩怀疑他将要驾鹤西去:“你又生病了?” 彭安咳嗽一下:“小风寒,已经快好了。” “保重身体,你爸妈就生你一个儿子了。” 彭安不觉得她的这句话多么真诚,毕竟她亲手杀死了他父母的另一个儿子。他抿了抿唇:“陆小姐,新年要到了,需不需要我给你置办些年货?” “我要年货做什么?贿赂狱警吗?” “新年总要吃点好的。”彭安低下头,“我爸妈想来看你,但他们二人面皮薄,我弟弟的事……他们始终觉得很内疚。” 陆姩不说话。彭氏夫妇给再多的关怀都无事无补。 彭安的头越垂越下:“对不起,说中了你的伤心事。” “抬起头来。” 他抬起头,面色又白,但耳朵染上红晕。 陆姩笑起来:“你今天过来干嘛?为了送年货。” 彭安拿了一个信封,推过去:“收着吧,在里面过得好一点。” 自从来到东五山,陆姩的一切开销都由彭安负责。这一个白白的信封又在不经意间勾起她的罪恶感。她问:“不会是你自己垫的钱吧?” “不是。“他支支吾吾,“是……是……” 她追问:“是谁的?” 是陈展星的。但彭安不告诉她,只是避开她的视线。 陆姩觉得,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肯定是你自己垫钱,对不对?” 他哪有这么好心。彭安看着她。真奇怪,衣裙飘飘的柳枝,还是比不过这一个穿着灰色囚服的女人。 “你这个老好人。”陆姩凶巴巴的,“我不是把我的钱都给你了吗?你赶紧用起来,以后我的生活费由我的钱来出。你别给我置办年货,好好照顾自己,照顾你父母。瞧瞧你一副病殃殃的样子,还过来探视,你该去的是医院。” “病快好了,真的快好了。”彭安说完,咳了两下,“陆小姐,听你说话中气十足,看来在里面没有被欺负。” 陆姩哼出一声:“你担心我被欺负吗?” 不担心。她这般歹毒的女人,只有她给人设套的份。 “你被欺负才是真的。”陆姩抬起戴着手铐的手,要去戳他的脑门。 彭安仓皇地闪过。 “你别天天和狐朋狗友混一起,尤其姓陈的,早晚把你拉进深渊。” “哦,对了,陆小姐,你在东五山见过他吗?” 见到了,而且她故意刺激他,他在男人堆里无处宣泄,恐怕过得不舒坦。 彭安从她的笑容得到了答案。他给她透露信息:“他可能要延长刑期。” “哦。”要是陈展星欲/火焚身而亡,那真是谢天谢地。 “我以后再来看你。”彭安满脸诚意,“祝你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大弱鸡。 * 今天的陈展星收拾得很周正。 合身的囚服不再蹦扣子,他和彭安面对面,仿佛调换了场景。他慵懒,没有野性,坐在窗边把玩烟支。 彭安穿了件厚大衣,领口的扣子系得非常严实。肩上停了一片零碎叶子。他捎着寒风,面色白得冷峻。 陈展星先开口:“你穿得越来越厚了。” 彭安:“冷。” 陈展星不去拆穿彭安的冰美人戏码,说:“这里有人想困住我。” 彭安抬眼:“谁?” “还不知道。” “需要查吗?” “静观其变。你那边怎么样了?” “我停职了。” 陈展星仰了仰头:“对方是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我这边接收到的是美人计,你要不要接手?” 陈展星的手在火柴盒敲了几下:“谁都比不上东五山的这个。” “你来真的?” 陈展星但笑不语。 彭安说:“你会输得一败涂地。”陈展星一旦陷进去,那个女人稳赢。她绝不会手下留情。 结果不重要,陈展星享受的是过程。要么他征服她,要么她反杀他。“彭安,你有空吗?” “什么事?” 陈展星:“逛逛商场,给她买几件冬衣。东五山的北风和刀锋一样,怕她冻着了。”尤其,她勾引他的那天,领口大开,冻得失去唇色。嘴上轻轻地一开一合,又柔又软。 “……”彭安冷下眼,“让金律师去。” “金律师休假了。” “别管她了,她一心要杀你。” “你把我推出去,不就是为了保她的命?”陈展星倾身,“我以为,你关心她。” “误会了。你进东五山是因为你活该。”彭安向后仰,“别靠那么近,恶心。” 陈展星坐正了:“对了,她的内衣旧了,你给她买几件新的。记得,要用我的钱,买她的衣服。” “你自己去。”彭安镜片下的眼睛冷冰冰的,“我不是你的手下。” “你是我的知己。”陈展星调侃,“你长这么大还没摸过女人的内衣,正好见识见识。她得穿好的,否则,时间久了,形状不漂亮。” “……”不就两坨肉,能漂亮到哪儿去?“我让商店送几件过来就行。” 陈展星慢条斯理地问:“你知道她的尺码吗?” 当然不知道。一个不曾留意女性特征的男人,根本不去丈量陆姩的尺寸。 陈展星直接报了陆姩的尺码:“记住了?” “记住了。”彭安将要走人,想起什么,又问,“她的三围呢?” 陈展星站起来:“不是只买内衣?” 彭安把眼镜推上鼻梁:“难道你想省裤子的钱?” 陈展星嘴上报个了数,又说:“彭安,你见过她。”他说的是两人都看过陆姩的照片。 彭安:“忘了。” 他第二天去商场:“将你们店里最贵的来十套。” 结账,走人。 可谓是手起刀落。 第16章 第十六章 彭氏夫妇邀请朋友来做客。 他们在庭院外架起两个炉子。 柳枝说,这叫烧烤。她穿了件厚实的西式大衣,配一条湖蓝短裙。短裙飞来飞去。 在场的人,除了彭安,剩下的是长辈,裙摆就是飞给彭安看的。 年关将至。寒风收走树上最后一片叶子,乌云重得仿佛能落下来。 彭安坐在里面的沙发。他盼着来一场倾盆大雨,浇灭庭院里的烤炉。 彭母半天不见儿子出现,跟柳枝说:“柳枝啊,安安还在里面忙,你去叫一叫他。”她有意给两个年轻人制造独处的机会。 柳枝面上娇羞,脚步却不迟疑,推门进去,一眼见到彭安:“彭先生。” 彭安只当没听见,向门外走。 彭母回头见到儿子,追过去:“安安,你去哪里?” “散步。”彭安上车,关车门、关车窗,隔绝一切烦扰。他一踩油门,车子疾驰而去。 大街小巷有了热烈的年节气氛,商场的广告灯箱贴上了新年促销的招牌,中式店铺上挂着大红灯笼。 彭安没有目的地,车子左转右转,直到他见到一人在前方招手。 那个招手的人是樊胜虎。 车子到了上次相同的路口。 彭安停下车。 樊胜虎走到车旁。 彭安放下车窗:“老先生。” “年轻人,我们又见面了。”樊胜虎一手搭上车窗。 彭安见到老人家手上的粗茧:“是啊,真巧。” 樊胜虎从破旧的上衣口袋掏出一个东西,他从车窗望彭安:“年轻人,先还你一个,剩下的以后再说。” “这些钱你留着吧。老先生,上次去检查身体了吗?” “我硬朗结实,活到八十都不在话下。”樊胜虎手指一弹,把钱币弹进了车里的副驾驶座,接着,他向后一指:“年轻人,我住那条巷子。要收债了,就来找我。” 樊胜虎走路似风,身轻如燕。闪进了那一条深深的长巷。 * 彭安泊车,下车去散步。 这里离巡捕房不远,若是能见到张均能,正好和他讲讲送内衣的事。 陆姩和陈展星斗个你死我活,之后投进张均能的怀抱,就是完美的结局了。 面馆的门外停了一辆车,彭安认得,正是张均能开去东五山的那一辆。 他进去面馆,果然见到人:“张巡捕。” 张均能转过头:“彭先生。” “老板,要一碗面。”说完,彭安转向张均能,“过年了还没有放假?” “犯人不过年,我们巡捕也一样。” 彭安指了指张均能对面的凳子:“我一个人,介意吗?” “请坐。” “谢谢。”彭安落座。 “彭先生的父母呢?现在是家庭团聚的日子,一个人出来吃面?” “父母逼婚,食不知味。” 这是两个男人共同的烦恼。张均能到了这个年纪,家中长辈有同样的担忧。他说:“没想到你事业有成,也逃不过父母这一关。” “对了,张巡捕,有女朋友了吗?”彭安仿佛是闲话家常,随口一问。 “没有。” “交过女朋友吗?” “别人介绍过一个,见了一面没有下文,不知道这算不算有过。” 彭安好奇:“突然没下文?” 张均能笑了:“我工作忙。顾不上她。等我突然想起还有这件事,她已经许给另一位公子了。” “张巡捕这样的工作狂人,就需要一个独立自强的伴侣。”彭安摆出了金长明的名言,“有空了见见面,其余时间各忙各的。” “有道理。”张均能问,“彭先生呢?” 彭安倒也直接:“我不喜欢女人。” 张均能立即瞥过来一眼。 这个时候老板端了两大碗面,笑眯眯地过来:“两位大美男,面来咯。” 彭安又问:“张巡捕喜欢什么样的?” 张均能记得刚才彭安说过的“不喜欢女人”,他说:“我喜欢女人。” 彭安点头。面汤热腾腾的,雾气蒙住他的眼睛:“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说不上来,遇到了才知道。”张均能也问,“彭先生为什么不喜欢女人?” 彭安摘下眼镜:“女人麻烦。” “你为陆小姐的案子忙前忙后,我以为……”以为彭安心仪陆姩。 彭安:“……”这误会可大了。那个女人不仅夺走了他的初吻,她还摸他大腿,脱他裤子,想要强上他,他烦她都来不及。 张均能和彭安算是熟客,老板对两个美男子格外关照,面多汤多。 张均能吃了一大口的面条,见彭安不动筷:“彭先生不吃?” “我不是很饿。” “我追捕犯人的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早饿坏了。” 彭安看着张均能清秀的脸:“张巡捕,是这样的,我妈给陆小姐购置了几件衣服,能不能麻烦张巡捕转送?” 张均能低头捞面:“彭先生的探视时间又用完了?” “是啊。”谎言张嘴就来。 “彭先生和陆小姐见面非常频繁。”彭安对陆姩的态度非同一般,至少不是对待杀弟仇人的样子。 “这是我父母的吩咐。”彭安的眼睛藏在白雾下,水蒙蒙的。 “其实你可以办理邮寄,东五山有这一项业务。” “张巡捕,你又不是不知道邮寄的效率,等陆小姐收到,怕是冬天已经过去一半。”彭安说,“我弟弟那案子的经过,你比我更清楚,你对她有几分怜悯吧?” “她犯了罪。”同情归同情,张均能不是徇私枉法之人。 “所以张巡捕把她交给了法律。” “彭先生一家能够善待陆小姐,可见是明理之人。” “但我父母不愿去探视,每回推我过去,我想起弟弟时心里也不好受。当然,陆小姐很可怜,二十四五的年纪,正是大好的年华,却被关在东五山,要十来年之后才能出来。” 张均能想起娇弱纤细的陆姩,像是风一吹就能碎:“上次的东西我已经送过去了。” “张巡捕要不要再把衣物一起送过去?” 张均能埋头吃面, 彭安等着镜片的雾气散开。 过了好半晌,张均能问:“衣服多不多?” “几件厚冬衣,以及几件里面穿的。”彭安这时才动筷子,“我回来跟父母说起她外衣单薄,他们于心不忍,去商场买了几件大众款。” 张均能点头说:“好。” 他几口吃完了面,就回去巡捕房了。 面馆剩下彭安一个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