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名场面拍摄指南》 1. 第一次拍摄 贺历书深深吸了口气。 炎夏天光正盛,骄阳似火,炙烤得天地一片沸腾暑气。呼吸之间,那灼热沿着鼻腔一路灌进肺部,让她浑身一震,忍不住用手扇了扇风,喃喃感慨。 “……这就是金钱的味道啊!” 蹲在她身边的高大机器人歪了歪头,默默抬起双臂,连成环形挡在了她头上,稍微遮住毒辣日头。 贺历书一面给自己扇着风,一面拍了拍头顶的手臂。 并不是机器人惯常软乎乎又温热得恰到好处的触感。冰冷的金属外壳,坚硬中透着一丝飘忽,好像是真实又好像是虚幻,让人不由得生出怪异的错位感来。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虚拟现实空间的价格高昂,出厂只自带了一套日夜循环和四季变化系统,其他任何造物都得单独购买才能往空间里布置。 而几乎花光多年积蓄的贺历书,已经没钱再加载一套机器人模拟系统了,只能委屈自己的智能管家暂时套着一身粗制滥造的虚假壳子。 好在,空间里是不限制人工智能本体的,身为数字生命的智能管家是整个虚拟现实系统的“大脑”,可以调整操纵空间里的一切布景。 她扇累了风,放下手,叉着腰往前走了几步。 眼前孤零零矗立着一座屋宇,夯土木梁的古建筑,屋瓦反射着烈烈天光,有种别样肃穆的气势。 贺历书踏进大门,一边打量着绿树茵茵的院子,一边指指点点。 “看看这瓦当,看看这雕花,看看这结构……大佬们的手艺,真漂亮。” 典型的秦代官署,多亏教授们的苦心复原,才让她只用花钱就能完完整整在空间里重现出来,期间还有空爬出虚拟仓去喝杯肥宅快乐水。 虽然为了这栋屋子,不得不又买了一套古建筑配套的模拟系统,给钱包雪上加霜…… 摸着木门走进室内,瞬间凉爽不少,贺历书摩挲了一下指尖,自我说服到。 “不愧是百分百拟真度的专业系统,这钱不亏。” 智能管家站在房门外,没有跟进来。它有两米多高,腰圆手长,像一只简笔画的北极熊。面对这种体格,这间卧室显然有些局促了。 任由它憨态可掬地挪到院子里蹲坐下来,贺历书观赏完了卧室,又风风火火地跑进正中央用以会客的宽敞堂屋,转一圈,满意地点点头。 为了买下拍摄影视作品必备、能够百分百模拟真实的虚拟现实空间,她剩余的资金已经不多,建完这官署后,实在有些捉襟见肘,无力再完善其他布景了。 “反正也没影响。”她双手环胸,大踏步走出堂屋,“扶苏自裁的场面,有间屋子就够了——真把上郡的军营给布置出来,卖掉我也凑不齐资金!” 怪不得虚拟世界开放民用已经十余年,影视作品的成本却依旧高昂,光是把拍完一部剧需要的各种模拟系统给配齐,都要大出血。 就算如今有了线上的影视城,但按使用时间收费,而且价格不低。 贺历书一开始倒是打算去租影视城,问题是现在科技发达,基本上人手一个智能管家,咬咬牙线上拍摄一个人就能搞定,导致影视城面世以来被大小剧组和爱好者挤得天天爆满,她预约了半个月,好不容易挤上名单,结果排到了一年之后—— 真等一年,她能被人嘲完祖宗十八代再填上土踩两脚! 破釜沉舟的贺历书怒气冲冲地取消了预约,狠狠心把这几年做文史科普博主赚的积蓄都掏了出来,自己搭了一个虚拟现实空间,从零开始布景。 现在景布好了,剧本也写完了,只等演员就位。 她走到智能管家面前,手里握紧模拟出来的纸质剧本,殷殷叮嘱:“大白,摄像打光什么的都交给你了,咱们的身家可在此一役,起码要拍个不错的成品出来啊。” 最近扫空全网把剧组相关的教材都深度学习了一遍的智能管家,张开双臂鼓励性地用力抱了她一下,比出沉稳可靠的“OK”手势。 低沉的电子音响起:“交给我吧。” 新出炉的菜鸟导演表情坚毅,跟它击了个掌,又翻开有史书原文对照的剧本看了一遍,深吸口气。 “等着吧,这赌约我一定会赢的!” . 城池的剪影被抛在了辒辌车后。 在风驱赶着阴云即将吞没剪影的那刻,车中跪坐的扶苏忍不住动了动,微微侧过身,像要回头再看一眼咸阳似的。 打开的车窗外,随行的宦者连忙探过脸来,劝阻道:“大公子,回顾不祥啊!” 尚未来得及回头的青年止住动作,默然片刻,又端正了坐姿。 宦者松了口气,退回原位,继续步行跟着辒辌车前进。 轻车简从的远行队伍,除开扶苏所乘的马车外,另有两辆辎重牛车,驭者三人,宦者两人,另有骑士、兵卒数人,一共十余人。 作为大秦帝国默认的储君,这排场未免显得有些落魄。 ——倒也不错。 始皇帝三十五年的大秦帝国,局势正如这天色一般,阴云密布。 眼下一年之期未满,便接连发生了几桩大事: 先是始皇帝欲巡游天下,命令蒙恬修建直道,堑山堙谷,贯通云阳甘泉宫至九原郡的一千八百里路途;接着,又发七十万人营造阿房宫和骊山陵;未等黔首稍有喘息之机,皇帝又听信术士卢生教唆,将咸阳附近二百里内二百七十座宫殿以空中复道、地上甬道相连,徒耗民力,所费不赀。而后,被信口开河的卢生引诱的始皇帝,心慕所谓“真人”,一改勤政作风,变得行踪飘忽,下令敢泄露皇帝所在之人一概处死,除了理事时会回到咸阳宫中,其余时间别说大臣、连诸位公子都等闲难见—— 扶苏多年来一直对父亲求仙问药的举措不甚赞同,眼看着这帮奸佞除了妄谈神仙事,还开始惑君蠹政、妖言乱国,不由得惊怒交加。 术士该死! 身为始皇帝长子的他忍无可忍,正要上谏直斥卢生等人,就得到了其人惧怕骗术被揭穿而逃亡的消息。 可没等他高兴,接踵而来却是由此牵连起的坑杀大案。 卢生等人亡去前,竟然不忘诽谤君上,将秦皇、秦政、秦制统统骂了个遍,以致得知此事后,始皇帝勃然大怒,多年来求仙问药无果的不满、对宫外非议当世言论的恼火一并发作,命人追杀术士犹嫌不够,又派御史审问咸阳的诸多儒生,缉捕胆敢“妖言惑众”的家伙。 迫于只要告发别人自己就能免罪的情势,最后攀扯下来,竟然有四百六十多人归案。 始皇帝杀心正炽,也不辨别其中多少人真的犯了罪过,直接下令全部活埋,并通告全国。 扶苏本性仁厚,以往也多次因滥刑而犯颜直谏,这次又毫不畏惧地站出来劝说。 “天下平定不久,远方黔首尚未安居,诸位儒生只是效法孔子,陛下就用严刑厉法惩治他们,臣只怕天下动乱。愿陛下明察。” 这诚然是恳切妥当的建议,但唯我独尊的皇帝并不领情。 暴怒的始皇帝直接一道诏令把自己的长子打发去了上郡监察蒙恬的军队。 顶着当时周围内侍微妙同情的目光,扶苏不卑不亢地接下了这道可以称之为贬斥的诏令,毫不拖延地收拾完行李,就带着卫队离开了咸阳。 或许在咸阳百官看起来,这显然预示着他默认的储君之位被动摇,离去得充满了落魄与凄凉,然而当事人的心境倒并非如此。 独坐车中的青年眉头紧锁,眼眸笔直地望向前方,目光似乎穿透了车壁落入不知何处。 跟在车边的宦者还年轻,忍不住躁动,低声开口:“大公子……你也别老在陛下气头上的时候和他硬顶,这次去上郡,不知道多久能回来呢。” “陛下为我君父,人臣人子岂能因畏惧迁怒就闭口不言?当劝不劝,与卢生等奸佞之辈又有何区别。”扶苏淡淡回到。 宦者隔窗小心地望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接话,就听得他长叹一声,犹如喃喃自语。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能跟在帝国大公子身边,宦者自然也是识文断字的,立即想起这句典故出自《国语·周语》。说的是周厉王为了防止国人公开议论他的过失而大开杀戒,被召公劝谏,阻塞言路并非真的平息非议,最后周厉王王位不稳,被暴动的国人驱逐—— 见大公子有将始皇帝坑杀儒生与周厉王以杀止谤相提并论的意思,宦者不由得惶恐噤声了。 扶苏看了低头的他一眼,微微摇头,视线越过他望向天幕。 秋日无常的风雨,已在阴云中酝酿。算来应是时近黄昏,四野寂寥,只剩一片萧瑟的呼声。 有随行护卫的骑士驾马来到车边请示:“大公子,看这天色只怕有大雨,最好尽快赶到传舍去。” 扶苏略应了一声,吩咐全队加快速度。 辒辌车的颠簸逐渐加剧,小跑着的宦者慢慢落在了窗后。他在摇晃中还是坐得端正,带着未舒展的眉头合上双眼。 闭目养神不久,队伍及时赶到了传舍。 前脚踏进屋子,后脚大雨就泼瓢而下。宦者甩了甩沾湿的衣袖,顾不上打理自己,先上前和出来拜见的传吏招呼起来。 传舍是官府设置的机构,除去传送公文,还兼职为官员提供食宿。 宦者出示了传信和始皇帝的诏令后,传吏态度更加谦卑,毕恭毕敬地接待着一行人在堂中落座,一面催着杂役去安置车马,一面满脸带笑地亲自捧了饭菜上桌。 出门在外,自然不比咸阳的菜色合心意。 扶苏倒不挑剔,平静地结束了饮食,起身去往卧室。经过长廊时,他开口吩咐跟随的宦者。 “明日去云阳。沿着直道修筑的路线去上郡。” 督建直道的事务归蒙恬统筹,既然如今他成了蒙恬的监军,监察直道修筑情况也是分内之事,自然该亲眼看看。 落后一步的宦者已经能预想出他看到沿路被征发徭役的黔首惨状,又要上书直谏的情景了,不免面露苦色。 眼下大公子虽然是诸位公子中唯一拥有官职、参与国事的,可毕竟太子之位未定……胡亥公子还老往陛下身边凑呢,邀宠卖乖,哄得陛下另眼相待,万一—— 又是担忧他这毫不惜身的决心,又是感佩他的仁德,宦者悄悄叹息,明知劝也无用,只好应诺。 扶苏当做没察觉身后人的小表情,推门进了自己的卧室。 当夜夜雨倾盆。 秋雨声中,扶苏带着满怀对大秦局势的忧虑入梦了。 2. 第二次拍摄 不知何时,潮冷的秋雨声远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蝉鸣。 扶苏自蒙昧中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扇打开的院门前。光热争先恐后地钻进衣裳里,转瞬间就闷出了难耐的暑意,教人精神一震。 他正不明所以,就听见一声惊喜的招呼。 “啊,您好您好!” 原本在院内树下歇凉的人大步流星地迎了上来,一面伸出手,一面爽朗地笑着说到。 “感谢您接受邀约参演这次的短片!布景有些简陋,请别在意,该有的都搭好了——” 来人的步伐带起了风,通身都是强烈的主人翁气势。 是位女子。 白肤杏眸,黑发扎成一束垂在脑后,发式古怪,服饰更是前所未见。 里部的亵衣以十分贴身的浅色面料裁就,只遮掩了腹背,将两肩双臂全部暴露,外罩的一件雾白色长袖短衫,仿佛丝织,欲透不透,又并不系紧。下身并未着长裙,反而毫无顾忌地现出了只作内衣的绔,同样是某种闻所未闻的、极贴身的浅蓝色布料,长度尚不及脚踝,双足踏着仅以几根绑带相系的高跟鞋履,与赤.裸也无甚区别。 疑惑尚未来得及聚拢,就被这藐视礼法的大胆服饰冲击得一干二净。扶苏登时面红耳赤,连忙收回了打量的目光,视线上下浮动一个来回,竟然没在对方身上找到一个合规矩的落定点,只好不太礼貌地将双眸转向了一旁葱茏的树木。 “扶苏……”“失礼”两字还未出口,已走到身前的女子就一把握紧了他抬到一半打算作揖的手。 “您放心,角色还没定,您要是喜欢扶苏,那就交给您来演!” 大秦的风气还不曾开放到陌生男女见面就肢体接触的地步,他被对方执手用力晃了晃后神思不宁,一时没能完整接收到这句话。 顾盼神飞的女子将他左右看了看,总算放开了他僵住的手。 “真不好意思,还麻烦老师您自己准备服装……这套深衣形制好标准,您特意找人定做的吗?费用我来付吧!” 她如此坦然自若,并没有在陌生男子面前衣着不整的羞怯,倒衬得他才是个异类。 扶苏背过手,实在不知道这种情况下适用什么礼节,只得将错就错,把互相致意就此略过。 女子还在说着难以理解的话语,没给他留下插话的余地:“这次短片只有三个角色,等其他两位老师到了就可以开拍——您看过剧本了吗?我之前把电子稿发给年哥了。” “要不咱们先围读一下剧本?”她抬眼看了看烈日,低下头来,“不好意思,这温度太高了,我调一下……大白!” 一直安静站在她身边、终于被扶苏注意到的庞大身影退开几步,发出不似人声的回音:“好的。” 那通体洁白、脸上只有一双散发着荧光的圆眼的似人又非人的生物,庞大的身躯闪了闪,一刹那化作无数瀑布般倾泻而下的文字,不等悚然的他定睛辨别分明,又恢复了原样—— 不。 天变了。 炎光烈烈的白昼,转瞬间金乌西堕、玉兔东升,化作了凉风习习的夜半;官署大堂中,不见任何女侍男仆的踪影,一盏盏灯台却已次第燃起,照亮了夜色! “坐下聊吧,老师请进。”轻描淡写轮转了日月的主人翁,依旧神态如常地微笑着,客气地向他发出了邀请。 扶苏心神剧震,思绪大乱,一时间如坠云雾,进退失据,呆呆地跟着迈进了堂屋。 两人相对落座。他已经顾不上继续诧异对方又选了极其无礼的箕踞坐姿,面现茫然,涩声喃喃到。 “世上……真有神仙?” 女子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眸望向他,笑中带了两分不解:“神仙?怎么突然聊到这上面来了?这都二十六世纪了……” 顿了顿,她似乎觉得失语,换了更委婉包容的措辞:“我虽然不信这些,但尊重不同的想法,没有指摘您的意思。” 仙人的言谈无法被轻易理解,这是理所当然的。 扶苏迅速学会了跳过那些“深奥艰涩”的词语,情不自禁看了眼又安安静静找空地蹲坐下去的奇异“仙侍”,收摄心神,郑重下拜。 “仙人召扶苏入梦,不知有何垂示?若蒙不弃,恳请仙躯下榻皇都,咸阳山水秀丽,当堪可落足稍憩。朝野内外,亦诚心正意,以盼仙音!” 他姿态十分恭敬,一点也看不出不久前还在上谏的竹简上杀气腾腾地写“诸术士多年徒耗民脂,未见功果,足见神仙事虚妄,愿陛下明察而重惩之,以止天下方仙之道流毒”。 他深深俯首,等了片刻,才听到女子满头雾水地“啊?”了一声。 “仙人”艰难地组织了一下语言,语带迟疑地问:“这个……难道是试镜?” 似乎是说服了自己,对方的声音又流畅起来。 “不好意思,我没反应过来。您台词真好,这一段剧本里没有,临时想的吗?感觉我在班门弄斧……如果之后对剧本有什么建议请您不吝赐教。” 女子笑了几声,缓和气氛,伸手来扶他。 “试镜通过!”她轻咳一声,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尴尬地压低了语调,“那个,对不起,到现在还没自我介绍……” 小声嘀咕了一句“怪不得总觉得对话很艰难”,她扬起笑容。 “我是导演贺历书,您可以直接叫我历书!” 起身的扶苏不敢直视她,凝目望着两人之间的地面,抬手行礼,思绪飞转。 “导演”……想必是仙人尊号。虽然仙人平易近人,但直呼名讳属于大不敬,他不敢冒犯,最终还是选择称呼尊号。 “扶苏见过导演。” 女子不知为何,有些不悦:“……还是角色名啊?也行……” 不等扶苏反省刚才的言行哪里出错,她又恢复了语带笑意的态度。 “那我就叫您扶苏老师了,希望合作愉快!” 骨肉匀停的手再度伸来,扶苏压下违反礼法的不适,顺从地回应了仙人的礼节。 那双手还是一样的坚定有力,放开他后,又接着递来一块洁白似雪的东西。 扶苏双手捧过,凝目盯着正面几个大字一会,仿佛某个关窍被打通,那简洁的文字陡然与大秦日常所用的篆、隶一一对应起来。 来不及感慨神仙手段,他眸光一滞。 仙文所书,不过四字。 《扶苏自裁》。 “片名暂定是这个。”女子语声平静,犹如谈论的并非他的生死,而是春末花落、残冬雪融,有种视之平常的超然,“咱们先把剧本过一遍吧。这一段历史老师你应该很熟?我基本是按《史记》原文来写的,台词不多,镜头也少,但演技要求不低,好不好主要就看老师你的发挥了……” 伴随着这声音,扶苏恍惚地翻开了手中比丝帛更坚韧、比玉册更柔薄的书简,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过去。 “为书赐长子扶苏曰……‘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馀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秏,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 默然良久,他涩声补完最后一句。 ——“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 3. 第三次拍摄 贺历书有点懵。 不到十分钟,眼前的青年已经是第二次向她下拜,而且比起刚才的头未触地,这次换成了实打实的顿首,额头磕到地面时的响声听得她跟着幻痛。 这行礼动作真是行云流水赏心悦目,一看就是专门训练过的……啊不对——怎么就又下拜了?? 她迷茫地看看对方又看看自己,拼命回忆到底发生了什么。 青年读完剧本前附的两段《史记》原文后,捧着纸册,表情变得十分恍惚,不敢置信里夹杂着哀戚痛苦,好像真的成为了被逼得自裁的扶苏。 贺历书当时还暗自咋舌,惊叹他的入戏速度,想着既然大概过了一遍剧本,那干脆把走位也简单带一下,于是招呼他往堂屋后的卧室来。 青年全程维持着那种极富感染力的悲色,手里攥着剧本,进卧室时还魂不守舍地绊了一下。 贺历书哪见过这阵仗,不敢让他再酝酿情绪,试探着伸手拿回了剧本,赶紧开启下一个话题。 “大概就是这么个走位,扶苏接到诏书和宝剑之后,进卧室,想要自裁……” 她比划了一下,摊开手。等在室外的大白默契地从系统里调出了早就准备好的道具,数据流闪过,一把造型古朴的长剑落入她掌心。 “蒙恬劝阻,这里扶苏应该是犹豫了的,”她根据自己的思路给他讲戏,翻腕把长剑拔出一截,“但使者一直催促,扶苏无可奈何,只好说……” 卧室里烛火幽微,出鞘一截的剑刃借得火光,照面生寒,凛凛映入两人眸中。 贺历书不由得也带入了几分情绪,语调一沉。 “父赐子死,何必再请示!” 她顺手将宝剑递过去,却见面色惨白的青年忽然屈膝落地,行了大礼。 这一下突如其来,贺历书举着剑不知所措。 寂静持续了一会,俯首的青年用强行压抑着哽咽的声音说到。 “今日得蒙导演预示,以未来相告,使扶苏不至沦落寸功未立、怨望君父之地……恩德铭感五内,纵死无尤。既赐宝剑,扶苏不敢不接,只愿导演宽限一日,待扶苏了结俗事,再来领命!” 说实话,贺历书被他绕晕了。 从一见面开始两人的交流就很费劲,接二连三的莫名举动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她听完这段文绉绉的话,感觉自己像中暑了一样,稀里糊涂的,只勉强搞明白了最后一句。 “你的意思是,有事请假一天,明天再来?” “倒也不必”的无语被她含蓄地咽下去,换成了温和可亲的回应。 “没问题,不急,你先去办事吧,明天再拍也可以。” 目送眼眶泛红的青年走出官署下线,她在院子里站了会,被满腹吐槽噎得不行,郁闷地也断开了和虚拟现实空间的连接。 . “救命——这人是不是哪里不对啊!” 爬出虚拟仓,贺历书一边大声吐槽一边出了书房。客厅的桌上还剩半包薯片,她顺手拿起来,咔嚓咔嚓往嘴里塞零食,整个人瘫进懒人沙发里。 “语言转换器真的开了吗?为什么我完全理解不了他想表达什么??” 炒完菜的智能管家把晚餐端上桌,用电子音回复:“开着,那是默认运行的程序。” 贺历书更痛苦面具了:“那为什么我听不懂——” 星际移民开始后,虽然联合国指定汉语为官方语言,但几个世纪下来,不少星球上都发展出了别具特色的方言,虚拟世界相遇时,要是碰上一个普通话不好的,跟听外星语也差别不大,因此能将各种稀奇古怪的读音统一转换成标准普通话的“语言转换器”就属于必备神器了。 贺历书当然从来没关闭过它,可这次的交流实在让人绷不住要质疑程序和大脑总有一个没起作用。 大白安慰地拍了拍她的头:“多相处几次就好了。” “饶了我吧……”贺历书艰难地挣出懒人沙发,坐到桌边拿起筷子,吐槽到,“最好拍完这次短片就两不相见。” 她夹了几口菜,抬手比划几下,召唤出虚拟屏幕。 微博的消息数照样爆炸,她都懒得点开,反正是被流量粉丝屠博的讽刺咒骂。眼不见心不烦地划掉图标,她切到通讯软件。 置顶的联系人是最近一个月才认识的,昵称叫“上下五千年”。负责帮她牵线拉桥,找能够出演短片的演员。 因为虚拟现实空间也是在对方的指点下购买搭建好的,她本来对介绍来的演员同样有一层基础的信赖值,但第一次见面实在奇葩了点…… 【年哥,今天来的那位老师,】语音输入到一半,突然卡住,她才想起自己不知道对方的真实名字,只好继续说,【选了演扶苏的那位,沟通有点困难。】 “上下五千年”的头像是一副不断循环变化的朝代疆域图,似乎二十四小时在线,这次也是秒回。 【扶苏啊,没关系,多接触两次就好了。】 贺历书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开始做家务的大白,无语地对着屏幕“啧”了一声。 “上下五千年”主动回复到。 【至少演技没问题吧?现在的行情,你很难用这个价位请到真人演员了。】 ……这倒是。 人工智能和虚拟世界的突破式发展,让资本越来越青睐线上制作影视剧,从道具到角色几乎都能让人工智能一手包办。虽然数字生命没有情感,导致演技十分程式化,达不到高标准导演的要求,但是,影视圈本来就是粗制滥造占绝大多数,追求极限和艺术的作品一年也拍不出多少,因此真人演员的生存空间还是被大幅度挤压了。 现在还在圈子里坚持的,除了演技一流、难以被替代的那些老戏骨,就剩资本强捧的偶像。 照贺历书说,那些为了给各路偶像吸引粉丝制作的流水线影视,完全属于不堪入目的数字垃圾,生产出来除了浪费资源别无他用。 一想到这方面就倒胃口,她恹恹地扒了两口饭,继续输入。 【年哥,你从哪找来的演员?看演技,扶苏也该在娱乐圈有点名声,但我查不到任何消息。】 “上下五千年”:【业内自然有渠道。】 这就是保密的意思了。贺历书识趣地转移话题。 【那剩下的两位演员什么时候到?还差蒙恬和使者呢。】 【放心吧,明天就来。】 好巧。 她漫不经心地想着,希望明天就能一鼓作气把短片拍完——只要剩下两个人别那么难应付。 【演出费什么时候结?我直接付给演员吗?】 【不着急,你先拍。】“上下五千年”回,【你不是打算把历史名场面都拍一遍?我们可以长期合作。】 【倒是有这个想法……但太多了……我赌气才说的。】 贺历书有些尴尬地游移了一下视线。 事情的起因倒不复杂,无非是意气上头和人起了冲突。 她是考古专业毕业,这几年在做专职的文史博主,多少在微博上积攒了点名气。本来安安静静地发些杂谈科普,偶尔分享一点日常,但是,最近全网上线了一部新电视剧,龙头公司的大制作,宣传铺天盖地,无孔不入,吹得天花乱坠,她没忍住该死的好奇心去看了眼—— 她其实不怎么爱看影视剧,多年来深受电子垃圾荼毒,原本一见到演员表就想跑,可是,奈何那几天无聊,本着“我倒要看看你多垃圾,还敢打历史正剧的名号”的心态,手贱点开了第一集。 然后,她被气炸了。 所谓的“历史正剧”拍成狗血古偶也就算了,她习惯了,但是,这部剧还狂洗历史上臭名昭著的昏君奸佞,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看得一肚子火的她关掉视频网站登上微博,打算发点科普转换心情,结果一开软件就被热搜贴脸挑衅。 电视剧主演的粉丝因为从煤球洗成白莲花的角色开始可怜历史上的昏君奸佞,在热搜里狂发不知哪个文盲营销号的洗脑包。 贺历书的理智当场绷断。 勃然大怒的她带着账号冲进热搜开麦,酣畅淋漓的万字长文一挥而就,把这部剧从编剧、导演到演员、粉丝一起骂了个遍,贡献了不少金句,成功出圈。 针对她这个引爆了负面舆论的罪魁祸首,流量演员的粉丝蜂拥而至,彻底占据了她的微博评论区,各种辱骂不堪入目。 她发博回呛,你来我往,一时上头,面对“你知道一部电视剧包含了全体剧组人员的多少心血吗!你知道我家哥哥拍戏多努力吗!你有什么资格指指点点!”的诡辩,当场赌咒发誓—— 【不就是拍电视剧,我行我自己上!等着!】 微博发出去,一切已成定局。 流量粉丝火速截图录像挂上各大社交网站,试图把她吊起来嘲。贺历书向来被导师笑说是“顺毛驴”,性子上来了不管不顾的,眼看着这个赌约冲上热搜第一,硬着头皮就真的开始准备当导演。 破釜沉舟地将这几年赚的钱都投入进去,搭起了私人的虚拟现实空间,又去联络学校教授请求复原秦代官署和服饰,再四处打听怎么请合适的演员……一个月下来,磕磕绊绊的,总算勉强完成拍摄的准备工作。 “上下五千年”则是找演员时,经由博士生导师的同门师妹介绍的业内人士。当初谈演员要求的时候,她顺口说有计划把历史短片做成系列,也算在文史科普外开辟新栏目。 【……主要是没钱了。】贺历书从记忆里醒神,诚恳地回到。 【没关系,等秦朝的成片出来,很快就能拿到投资和广告的。】“上下五千年”比她自己还有信心,语气笃定。 她“……”了几分钟,礼貌地输入。 【谢谢。借您吉言。】 4. 第四次拍摄 雨还在下,萧肃秋声里惊醒的扶苏翻身而起,呼吸急促,勉强定了定神。 仍旧是夜半,梦境不知持续了多久,却每一个画面都历历在目。蒸腾着暑气的官署、轮转的日月、异妆奇服的仙人……以及那本曾被捧在手中、记载着他的结局的天书。 他在雨声里恍惚地蜷了蜷十指,还能清晰记起那非帛非玉的微凉触感。 呼吸逐渐平稳,刹那的停滞过后,一声带着苦意的叹息飘散在屋内。扶苏起身,一件件穿上衣裳,自行配好发冠,提起随身的长剑走出内室。 睡在外间的年长宦者已被他更衣的动静唤醒,不明所以地披衣掌灯,近前来询问。 “大公子,这就要动身了吗?” 烛光幽微,只照亮了扶苏的一双眼眸和小半张毫无血色的脸。 微微点头,他脚步未停。 屋门被推开,廊外夜雨跳珠,嘈嘈切切地淹没了天地。扑面的冷风吹动了扶苏的衣摆,他看了惊觉情形不对、有些战战兢兢的年长宦者一眼,平静地掷下一句。 “——回咸阳。” 宦者大惊失色,一时话都说不流利了:“这、这,回咸阳?!可诏令……” 扶苏沉默不语,径自穿过长廊,大步流星地进入传舍大堂。宦者连忙跟着小跑起来,举着的灯烛因脚下一绊摔进了雨里,顷刻熄灭。 两人一前一后越过在大堂里守夜被惊得面面相觑的护卫。扶苏毫不迟疑地冲进夜雨,宦者阻拦不得,眼看着他从厩置解了马飞驰而去,只好狼狈地撞回大堂,哭丧着脸对乱哄哄起身的护卫大叫。 “完了完了,出大事了!快去把人叫起来!” 他抹了把脸,冲回卧室,一脚踹开旁边小房间的门,把睡得正香的年轻宦者揪起来,着急上火地大骂:“竖子,睡得如死猪一般!还不快起来!” 迷迷糊糊的年轻人被拖下床踹了一脚,陡然清醒,连滚带爬地站起,听得他怒喝到。 “收拾行装,去追大公子!” 也不管对方明没明白,年长宦者扔下人,跑回自己的床铺,胡乱系好衣裳、蹬上鞋履,又冲出门去。 被叫起来的骑士已经整装待发,他挤上其中一骑,吩咐剩下的步卒自行跟上,就一并追进了滂沱夜雨里,往咸阳疾驰而去。 . 雨下了一日夜,虽然势头弱了些,但仍然没有止歇的意思。 已经是就寝时分的咸阳宫,在连绵细雨中惊起了一阵骚动。这不同寻常的动静从宫门一路向始皇帝就寝的宫殿蔓延,又犹如水中涟漪般迅速平复下去,只剩殿中点燃的灯烛昭示着余波未平。 侍女和宦者将寝殿妆点得灯火通明,安静地退入暗处,把空间留给骤然相见的父子二人。 正准备入睡的皇帝未束发冠,压着不悦坐在上首,凝眉俯视自己行色匆匆、即便换了衣裳还是发丝泛潮脸色苍白的长子。 前几日被顶撞的怒气未消,嬴政按了按额角,冷声责问到:“你不依诏去上郡,反而私自返回咸阳又夜闯宫禁……” 然而不等他发作,扶苏就率先下拜,说明了自己梦中遇仙一事。 特立独行的女仙人,和她抬手变幻昼夜的仙侍,以及未来将会出现的那一份诏书。 “导演并未应允下榻咸阳的邀请,臣今夜会再恳求一次……”维持着行礼姿态的扶苏冷静道,“请陛下派人守卫,臣死时若生出异象,有缘人或许能借此再见仙人。” 遇仙的惊喜还未高扬,便被紧接而来的变故冲击,嬴政笑意中断,眉峰一凝。 “赐死的诏书?怎么回事?” 被追问的人默然片刻,将所见的文字一一复述。 刚听完诏书内容,始皇帝就断然否决:“朕不会下这种命令!” 扶苏微怔,苦笑。 “……大概是儿子实在不成器,让父失望了。” 气势逐渐沉凝的嬴政站起身,走下台阶,吩咐扶苏继续复述。等听到下一句,他眯起双眸,忽然打断到。 “遣胡亥客?” “是。‘封其书以皇帝玺,遣胡亥客奉书赐扶苏於上郡’……” 重复一遍的扶苏也察觉不对,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短短数字,已经足够久历风雨的皇帝抓住破绽。嬴政冷笑起来,缓缓开口。 “就算要发诏书,也轮不到胡亥的门客去送!” 他行至扶苏身边,语调淡淡:“还不起来?” 扶苏蹙着眉,有些失神地起身,跟着当先迈步的始皇帝转过外殿进了内室。 这座寝殿的内室另设了休闲之所,与床榻隔着一道门,几案齐备,也有小榻,足以用作小憩。 嬴政在案边坐下,示意扶苏去身旁小榻上。随侍的中车府令赵高已乖觉地抱来了被褥,铺好,替惊讶的大公子除去外衣。 始皇帝等他被安置着睡下,抬眼。 “你就在这休息。朕亲自盯着。” . 蒙恬觉得今晚自己入睡的姿势不太对。 一闭眼一睁眼,差点被暑热蒸一跟头不说,眼前还莫名其妙地出现了始皇帝和大公子的模样。 他领兵驻守上郡已经有十余年,即使并不敢或忘始皇帝的恩遇,对君上容颜的印象也的确逐渐淡去了,更何况离开咸阳时还是少年、见得不多的大公子,然而梦境中,站在眼前的两人形象如此生动,好像他正在咸阳觐见似的—— 满心的错愕,在对面的皇帝开口后瞬间转变成了深入骨髓的恭敬。蒙恬条件反射地行完礼,终于清醒过来。 日头正烈,聒噪的蝉鸣驱散了最后一缕梦耶非耶的疑虑,让他迅速笃定这就是现实。 他大惑不解地听着大公子解释遇仙的始末,有些稳不住表情。 “当真是仙人手段?这……” 没来得及追问更多情况,院门外响起了女子清越的声音。 “各位老师都到了啊!不好意思,收到提醒上线晚了点。” 蒙恬掐断询问,退到始皇帝身后,只匆匆扫了眼仙人的模样。 ……离经叛道。 他板着脸垂下视线,听得女子轻轻“咦”了声。 “这身衣服……”是对始皇帝说的,语气殊无敬意,“是秦代的皇帝常服吧,做工真好。不过,这次的短片没有嬴政的戏份啊?” 直呼今上姓名!就算是仙人,也—— 蒙恬心中一紧,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大公子面色有异,没有开口,而被叫到的始皇帝倒是比其他人更平静,堪称温和地回问。 “我不能参与吗?” 竟然还改了自称…… 蒙恬一时晃神,想起了多年前英姿勃发的始皇帝。不曾一统天下的秦王向来很能临机应变,礼贤下士时更不拘常俗,能在接见尉缭时衣服饮食一概与其同等,甚至在对方非议君王逃亡后追回继续授予高官;也能在李信大败后亲自赶去频阳向王翦将军致歉,自省不曾采用他的计策。 恍神间,女仙人已一面招呼众人进入堂屋,一面笑应到。 “这次只缺一个使者的角色了,嬴政的话,可能下次有吧。” 始皇帝当即说:“我可以做使者。” “啊?这话说的,”女子语带不解,“请老师来本来就是演使者的嘛。” 她伸手点了点大公子:“扶苏。” 接着转向心不在焉的他。 “蒙恬。” 蒙恬一惊,立刻应声,招来她迷惑的一眼。 仙人似乎有些想叹息,但转瞬又露出了包容的神色,若无其事地撇下了不安的他转回始皇帝。 “再加上您的使者,角色就齐了。” 蒙恬收摄心神,终于见到虚空造物的神仙手段。轻薄无暇的书册落入掌心,他总算补齐了最后一道线索。 仙人提前吐露的未来天机,落在书上不过寥寥数行,却已宣判了大公子的死亡和他自己同样不妙的下场。 蒙恬盯着那文字,头晕目眩,而浑不在意凡人思绪的女仙已含笑招来了高大魁梧的仙侍。 “我这边准备了服装,让大白帮老师您改成使者的装束就好。这位——蒙恬老师,咱们先过一条试试看?” 5. 第五次拍摄 线上影视剧制作和传统的相比有着天翻地覆的变化。 首先一点就是摄影剪辑之类的工作都可以由人工智能一手包揽,如果狠狠心,连编剧、导演、演员也可以不要,立项的公司只要出钱就行,真正实现了从头到尾的一条龙服务。如果嫌资金太多烧手,甚至监督进度的审核都能省掉,直接全片输出,不满意就让人工智能重拍一次,换到满意为止。 据传建立线上影视城的那家龙头公司出品的第一部电影就是人工智能一手包揽的模式,不过成片评价一般。 其次,不像传统影视剧那样有场次的区分,因为出现了全息观影,新型影视剧通常要求一个场景一镜到底。由人工智能负责的摄影,不存在剪辑镜头不够用的情况,观众以旁观身份欣赏影视剧的传统成片当然还存在,但正逐渐让位给能真正参与进故事的全息观影。 从环境感受同步、仿佛就在现场的初级模式,到近两年兴起的以观众为影视主角、犹如真人角色扮演游戏似的高级模式——虽然现在影视圈还在争论这到底该不该算进游戏里——全息观影的热潮,带来的是越发严苛的拍摄要求。 剪辑镜头前不穿帮属于基本中的基本,一整个现场里,从布景到道具到演员的破绽都需要尽可能的少,不然全息观影一开,镜头前看不到的细节会被成倍放大。 或许真人参与影视制作的空间减少也与此有关。毕竟比起人工智能,人类犯错的概率成倍上升,公司图省事的话,当然不如直接让人工智能一手包揽…… 贺历书虽然拍的是个几分钟的小短片,但也有野望,打算如果反响不错就把全息观影版本放出去,因此拍摄要求也是按一个场景一个(全景)镜头来的。 大白已经散去躯体化作数据融入虚拟现实空间,开始把控整个拍摄场面。贺历书也退到官署堂屋角落,启动了隐形模式。 “好,《扶苏自裁》第一次拍摄,准备——” 她把发声频道切到全局广播,举起手示意屋子正中站着的两人,然而等隐形效果慢吞吞攀升到了她的腰部,那两个人也没动弹,反而用一种惊奇的眼神悄悄盯着她消失的身体。 于是,“开始”两个字卡在了喉咙里。 贺历书无语了一刹那,停掉隐形进度,上半身“飘”回堂中。 “……扶苏老师,蒙恬老师,动起来啊。有生活气息一点,不要在中间干站着,想象一下扶苏和蒙恬在接到诏书之前在干什么。” 她循循善诱,决定无视两人大惊小怪想后退的小动作。 “你们甚至可以根据身份聊两句。需要什么道具直接说,一般的我都准备了,大白会从数据库里调出来的。” 玄色深衣的青年与甲胄在身的将军对视一眼,迟疑地分开了,努力调整情绪,在堂中垂手肃立。 贺历书满意地退回角落,再度举起手宣布开始,彻底隐没了行踪。 扶苏和蒙恬这次没有再往她的方向看。 “大公子,这诏书……”蒙恬压低声音,语带忧虑。 “剧本只有这些,尚未知前因后果。”扶苏轻轻摇头,望着院中,“我同父谈了一次,恐怕有内情……” 他声音微顿,简单提起这几天的坑杀事件和原本派自己去上郡监军的诏令。蒙恬恍然,沉吟到。 “既然大公子久居于外,只怕朝中生变。” ——要发生何等变故,才能让加印了皇帝玺、赐死默认帝国储君和掌重兵的边关大将的诏书顺利抵达上郡? 两人都没有挑明,一齐沉默下去。 角落里的贺历书听不清楚对话内容,欣赏了片刻他们的表演,忽然发觉不对。 ……使者呢? 扶苏和蒙恬这都把话聊死了,宣布诏书的使者怎么还没进来? 她走到堂屋门口,看见换了身衣裳的嬴政——鉴于不知道真实姓名,她现在统一用几人喜欢的角色名来称呼演员——正负手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 “……嬴政老师,开拍了,你得往屋子里走啊。” 使者抬眸环视了一圈天空,似乎想找出无处不在的音波发源地,理直气壮地开口:“宣皇帝诏书,他们该先出来迎接使者。” 贺历书:“这不是没做官署外的布景吗,往外迎接容易露馅。咱们直接从大堂宣诏开始。” 一番折腾,三位演员各自在堂屋里就位。 背景板小吏和侍从的建模不多,大部分集中在使者身后,交由大白操控。扮演使者的嬴政礼仪比设定好的建模更无可挑剔,捧着诏书走了几步,来到下拜的扶苏和蒙恬身前。 贺历书不太放心地近前,看了一会,出声打断:“嬴政老师,台词说慢点,带点感情。” 那平板中还有点不悦和嫌弃的感觉算怎么回事…… “你是赵高和胡亥派出来的亲信,肩负着一定要确认扶苏死亡的任务。”她给他讲戏,“这种谋朝篡位的大事,就算你不清楚真相,也会产生紧张、焦虑、兴奋等情绪,这些都可以在台词和表情里体现出来,别太夸张就好。” 然而说完这段话,在场的三人都神情一变。 她不明所以:“……怎么了?” 压下震怒之色的嬴政平静道:“无事。我明白了。” 贺历书困惑地回头看了眼,扶苏和蒙恬表情依旧有些沉凝,但很快也调整过来。她没什么可提醒的,犹疑地说到。 “那就再来一遍?” 没人反对,第二次拍摄开始了。 这次很顺利。嬴政的演技明显更出色些,她分析一遍就敏锐地抓住了重点,连最初过于外放的气势都收敛起来,合格地进入了使者的角色。 一段尽量保留了古文韵味的台词说完,扶苏默然,接下启封的诏书和宝剑。 贺历书刚想开口提醒他哭,青年就静静看了使者一眼,无言落下泪来,再度行礼,带着诏书往内舍走去。 她跟着进屋,看他拔剑出鞘,锵然一声。 蒙恬的脸色凝重起来,阻拦他的动作:“大公子,怎么真要动手?” “蒙恬老师,台词错了。”贺历书无奈提醒。 将军左右张望,不见她身影,忽然下拜恳求到:“导演,大公子素无恶行,若因一封矫诏冤死,何其无辜!泄露天机之牺牲,蒙恬愿代偿!” 来了,熟悉的无法沟通的窒息感来了。 贺历书撤掉隐形,头痛地捏了捏眉心:“你在胡说什么。”语气很不礼貌,但她真的心累。 蒙恬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反而坚决道:“请导演成全!” “……” 导演就不能脾气太好。 贺历书面无表情地捋起袖子:“你给我起来。剧本上怎么写,你给我怎么表演,禁止乱改台词和动作!不行就滚蛋!” 骂人就是比好声好气更有威力。她一翻脸,屋里瞬间安静下去,蒙恬面露挣扎,还不肯罢休,却被扶苏强行拉了起来。 青年温文赔礼,主动要求继续拍摄,成功安抚了贺历书的怒气。她正准备息事宁人,跳过这一节,就见原本在屋外等待的嬴政走了进来。 “导演需牺牲自裁,大秦自然有千百倍的人可用,何必非要扶苏?” 贺历书差点破防,用尽毕生耐性克制住火气,扯出一个标准的微笑,深吸口气,转向对方。 “亲,或许你看过剧本,咱们这拍的就是《扶苏自裁》呢——不会不识字吧,给我把剧本多看几遍怎么样?” 她打定主意,再有人捣乱,就把演员全换了重新拍。 或许是看出她态度不善,三人一时都没出声,还是扶苏最先反应过来,示意蒙恬重新说台词。 艰难开口的将军把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陛下在外、未立太子,派臣率领数十万大军守卫边疆,公子为监军……这是关系天下安危的重任。如今一个使者到来,公子就自杀,怎知这不是奸诈的诡计?……望公子请示一遍陛下,再死不迟……” 握着剑的扶苏凝视寒锋片刻,闭了闭眼。 本该催促他动手的使者没有发声。嬴政看向退到一旁的贺历书,双唇微动,显然不打算还原剧情。 扶苏在始皇帝开口前打断到。 “父!”他摇头,将彻底出鞘的长剑横在颈边,平静地说完最后一句,“……赐子死,何必再请示!” 剑锋刎下的刹那,嬴政动了。 始皇帝抢到他身前,一把扣紧了他的手,让才见红的剑刃再也无法深入分毫。扶苏毫无防备,下一刻,长剑被夺过,“当啷”一声,掷在地下。 站在他身前的人恢复了平日唯我独尊的语气。 “区区预示,怎及大秦公子性命。导演若不改心意,朕也不必再听。” 6. 第六次拍摄 气氛瞬间绷紧。 长剑落地的声音犹如一道军令,原本位于一侧的蒙恬拔出腰间佩剑,眨眼抢到嬴政之前,摆出了警惕庇护的姿态,还不忘顺势用鞋跟把地面的长剑往后踢,正正好递到了扶苏脚下。 贺历书满腔怒火一滞,看着这马上要开打的场面又是惊诧又是迷惑。 ——好家伙,演员职业素养不够频繁干扰拍摄进度,被骂之后还要反过来物理攻击导演?? 不谈虚拟世界根本造不成真实伤害,这是在她的私人空间里,想动手管理员大白能把他们按着揍八十年不歇气的。 贺历书一时倒没有被威胁的恐惧感,只觉得荒诞。 她双眉一挑,想动用权限教这三个家伙做人,又看见他们一个比一个精彩的脸色。 除了面无表情的嬴政,当先的蒙恬神色肃杀中带着凝重紧张,仿佛要开始一场明知必败的战斗,后方的扶苏没有弯腰拾剑,看看嬴政再看看她,满脸忧虑夹杂着感动,像是想打圆场又不好开口。 ……什么鬼。搞得她才是反派似的。 气笑的贺历书环起双手,回忆了一下起冲突的原因,姑且从那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里品味出一点不对。 “……我说,”她不可思议地张了张嘴,“你们不会以为真要死人吧?” 迎着那三人微变的目光,她想解释又有点词穷,怒火是完全没有了,全换成哭笑不得的无语。 “拍戏而已。” 她费解地说到。 “怎么可能真死人啊!不就是自刎——” 动嘴不如动手,贺历书抬手调出第二把宝剑,在蒙恬戒备的视线里随意握住剑柄,下一瞬,反手将出鞘的长剑横上颈项。 抽空调低了自己的痛觉,她漫不经心地用力,在脖子上拉开一道长长的血口——殷红喷涌而出,她浑不在意地顶着汩汩溢出的鲜血,垂剑摊手。 “看吧。” 对面三人露出了不同程度的震骇表情。离得不远被血滴溅到的蒙恬更是有一刹那一脸空白。 久经各种恐怖、扮演游戏历练,经常在虚拟网络里花样作死的贺历书轻咳一声,按捺住第四天灾的习性,赶紧把不和谐的血腥场面复原,挥手抹掉渗人伤口和斑驳长剑。 “看着吓人,但都是假的。”她忍不住吐槽,“你们是哪里来的古人啊,连这个都不知道……没用过虚拟世界也该听过吧!” 人类联合国踏上宇宙征程已经数个世纪,开辟了不少新宜居星球和驻点,一些太偏远的地方确实基础建设落后,近十余年才开放民用、使用成本大幅度降低的虚拟世界未必就全境普及了。 看这三个人连最基本的常识都不清楚,还得她手把手教的样子,可能真没接触过类似的东西…… 逻辑微妙地圆上了呢——个鬼啊!就算是菜鸟导演也会震怒的好吗! “上下五千年”诡计多端!她就说演出费怎么这么便宜,不过现实里请顿饭的价格就招来了“演技达标的真人演员”! 在现在就辞退演员去把“上下五千年”暴打一顿,和看在价格的份上忍了,这两个想法之间摇摆了几次,贺历书选择向告罄的资金低头。 她深吸口气,扬起自觉最和蔼的笑容:“现在你们可以放心了吧?” 蒙恬迟疑地看了看她,在听见嬴政让他退下的命令后,才收起佩剑,沉默地回到了原位。 这次还是扶苏上来致歉。松了口气的青年再三请她息怒,态度之诚恳,把贺历书都说得不好意思了。 “没事,误会而已。”她阻止了他下拜的动作,看看他低垂的眉眼,问,“你既然以为是真死,还那么爽快地自裁?” 扶苏淡淡微笑:“一条性命换一次天机预示,让导演不至于交恶大秦,正是死得其所。” “……谢谢啊,大可不必。你要是想看秦代历史可以直接翻《史记》,就算没有虚拟舱,联网设备总该有吧?”她叹气,瞥一眼嬴政和蒙恬,压低声音,“你不会进了什么代号‘大秦’的非法组织吧,人类联合国有一套完整的刑法,要是不方便报警,我可以代劳。你知道自己所在地区的地址吗?” 扶苏困惑地抬眼看她,微微摇头,也不知道在否定哪一点。贺历书问不出什么,也不好轻举妄动,只能先正常工作。 然而不等继续拍摄,大白就发来消息,她专门为父母设置的联络提示响了。 贺历书干脆宣布中场休息:“也快中午了,你们先去吃饭,下午再来。” 她下线十分利落,一边出虚拟舱一边接通了视频连线,对面的信号不太好,画面断断续续的。 聊完几句家常的问候,母亲凑近屏幕,说起了热搜的事。 贺历书满不在乎地回:“没什么,闹剧而已,网络热点变得快,早就没什么人讨论了。” 出事之后她让大白对父母的微博账号开启了和谐模式,屏蔽了自己博文下那些还在刷屏的流量粉丝攻击,所以能坦然自若地说出这句话。 母亲贺女士打量她一眼,似乎是采信了她的说辞,把话题转向夫妻俩最近的旅游见闻。 她的父母都是中学老师,母亲贺女士教语文,父亲老史教历史,半年前到了退休年龄,于是结伴去“星际自由行”了,越走越远,玩得完全没有回家的意思。 贺历书接收着对面发过来的旅游照片,“嗯嗯啊啊”地应和着,没留神贺女士到底问了什么,下意识答到。 【演员请好了?】 “就三个,请好了。” ……完蛋。 回过神来的她尴尬地眨了眨眼,试图萌混过关。 【就你那点小心思。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还猜不出来?】贺女士威风不减,哼了一声,没在这上面纠缠,【钱够不够,我和你爸还有点积蓄。】 她笑应:“够用!等着你女儿成为大导演吧!” 【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贺女士按住一旁闷笑的老史,脸上也露出几分笑意,【玩得开心就好,没钱了我和你爸养你。】 乐陶陶地挂了电话,贺历书心情大好,点开“上下五千年”的联络界面时都很心平气和。 反复追问了几遍演员的来历,得到对方信誓旦旦的保证,又看过了各种通过官方审核的证照文书,她勉强接受了扶苏等人是从偏远星球来影视圈追梦的解释,并表示合作暂时不会中止。 被“上下五千年”灌了一肚子鸡汤,说什么要她带着这些名不见经传的追梦人扬名星际,贺历书羞耻莫名,连忙客套两句,不敢再回他了。 7. 第七次拍摄 扶苏醒来时正值清晨。 晨光湛湛,自窗外斜照而入,映虚了双目所见之景,他恍然起身,眸光一扫,见到了同样肘撑着几案、悠悠转醒的始皇帝。 赵高依旧侍立在原地,不等吩咐就安排其他人奉上洗漱用具,自己则殷勤地来替他更衣。 扶苏披上外衣,忽听得始皇帝开口问到。 “可有发觉什么?” 他迅速定神,沉吟着回:“导演所处的时序与大秦不同。” “拍摄”所处的官署正是炎夏,或许能归结于仙人洞府四季随心,但这次消失前导演明确说出了将至午时、应当用饭…… “臣猜测,导演尚未察觉我等并非‘演员’。”两次接触下来,他的注意力从那封石破天惊的诏书上移开,捕捉到了不少违和之处,“只怕是原本应邀来参与拍摄的‘演员’不知为何被我等顶替,才让导演毫无顾忌地将大秦之未来泄露……” 对凡俗来说变幻莫测的国朝兴衰,于仙人而言也不过是能拿出来消遣娱戏的故事,甚至想到叫专人演绎复现。 扶苏整理好衣冠,在几案边跪坐下去,拿出了比平日议政更认真的态度。 “导演应当便是专职复现此类故事的仙人。” 结束对贺历书身份的推测,他转而谈到。 “从导演言辞间可知,仙人中亦有律法约束,也需耗用钱财,既然叮嘱午时用饭,想必饮食也如常世。” 听完他的分析,嬴政面露满意之色,点头称赞:“还算用心。朕观那导演待人接物多有容忍,被冒犯也不见大怒,应当身份不高。” 扶苏称是。 始皇帝若有所思:“也好,对方胸无城府,正合适刺探情报……你记得谨守身份,别被导演发觉。” “臣明白。” . 贺历书吃完午饭再度上线,和到位的演员们开始了第三次拍摄。 大概是回去好好反省了一番,这次三人非常配合,指东不走西,但拍摄到一半,还是卡住了。 扶苏哭不出来。 贺历书打断了几次宣诏后皱着眉就是不见眼泪的他,叹着气摆手暂停了拍摄。 他有些愧疚地道歉,被她止住。 “你不会只在危及性命的时候哭吧?”她颇为苦恼,“试着带入一下上一次的心情?” 扶苏肃然反驳:“不是怕死,那时流泪是……” 贺历书一脸体谅:“我明白,这有什么好羞耻的。古今以降怕死的多了去了,我也很怕,要是易位而处,我肯定第一次拿到剧本的时候就跑了。” “……”扶苏妥协,“导演说的对。” 他很像敢怒不敢言似的,惆怅地被嬴政叫了过去,不知道聊了什么,再回来时心情低沉,默然投入了下一次拍摄。 这次,他顺利地哭出来了。 带着泪痕的扶苏接下诏书,按走位进入内舍,和蒙恬完成了对话—犹豫的流程,在嬴政扮演的使者毫不留情的催促下说出遗言,横剑自刎。 血溅半屋,他痛得手中无力,松开长剑踉跄倒地。 蒙恬站在血泊之中,原本有些刻板的表演忽然生动起来,强抑悲色抗辩诏书的命令,最后被使者吩咐关押去阳周。 跟在嬴政身后的从吏在大白的操控下将将军缚住,押出内舍。一行人穿过长廊院落,只留下几行血色的斑驳脚印,那刺目的殷红一路蔓延至官署外,被缓缓关闭的大门切断了。 “好——拍摄结束!” 贺历书轻快地解除了隐形,又打开官署大门,留下重新现身的大白松开蒙恬,自行回到内舍去恢复扶苏的伤势。 还躺在血泊里的青年断断续续地咳嗽着,慢慢坐起身,玄色深衣几乎被浸透,一滴滴渗出红色。 她半蹲下去,一边消除那些血液,一边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生出某种不妙的猜测。 “……你不会没调痛觉吧?” 这种属于个人隐私,导演是没权限统一调整的,只能演员自行设定。 扶苏无声微笑,没有回话。 贺历书大受震撼:“你真下得去手硬割啊!” 前不久才划了自己一道致命伤口做示范的她一时失语。——难怪蒙恬一见到血就情绪爆发入戏了,任谁眼看着一个熟人顶着百分百拟真度的痛觉毫不犹豫地割了脖子,都得心神剧震吧! “老实说……你真的没参加什么非法组织吗。” 想报警的心蠢蠢欲动,她盯着几句话功夫就神色如常起身的青年,心情复杂。 “导演多虑了。”没了血迹的扶苏看起来十分五讲四美,温和道,“伤口不深,何来下不了手一说。” 这家伙不会在记仇刚刚她说他怕死吧……? 贺历书犹豫地想着,一齐出了内舍,和进门的嬴政等人汇合。 心不在焉地听着三人谈着谈着把话题拐到了秦代的历史上,她顺嘴说到。 “诏书的由来?你们想知道的话,下次拍摄来探班好了,正好剧本是《沙丘政变》。” 按时间线来说,《沙丘政变》该放在《扶苏自裁》前面拍的,然而虚拟现实空间的初始面积不大,只比眼下搭起来的秦代官署广一点,根本摆不下始皇帝出巡的队伍。如果要扩张空间,就又回到了老问题:没钱。 影视圈的人都说,搭一个空间不费事,但把空间大小扩张到剧组需要的程度,那就是个资金上不封顶的无底洞。 只有这么一块地的贺历书原本跳过了《沙丘政变》,但这几天又想通了。 要什么出巡队伍,穷有穷的拍法——直接搭个马车,只拍车里的两场关键谈话就行。 不过《扶苏自裁》的准备先做好,她才把两部短片的拍摄顺序调换了一下。 “正好赵高、胡亥和李斯的演员到位了,”贺历书想起中午“上下五千年”的消息,大概算了算,“三天之后拍吧,辒辌车的布景比较简单。” 忙着下线去调整成片发布的她没有注意三人听到《沙丘政变》之后的神情,随意告知一句“空间的通行资格没有回收,你们自己看时间来就好”,便匆匆离开了。 8. 第八次拍摄 李星云喜欢在晚餐的时间刷刷微博。 浏览完今日的热搜,见没什么有意思的事,她就切到了自己的关注列表,开始完成最近一个月来养成的新习惯—— 和人对线。 她关注了一个文史博主,之前因为开麦嘲讽顶流的古偶剧被流量粉丝屠博了,不知道是不是受不了网络暴力,这一个月都没再发东西。她偏爱华夏古代的历史,觉得这个博主难得的专业水平不错,而且观点不夹带私货,一向很活跃地和对方互动,现在来了这么一遭无妄之灾,仿佛快乐老家被人打砸,愤怒之情难以言喻。 为了排解心情,声援博主,李星云坚持不懈地和那些流量粉丝对线,试图把评论区变得稍微清朗点……然而杯水车薪。 流量粉丝嘛,总是很擅长胡搅蛮缠,听不进人话是基本属性。任由她怎么讲理怒斥,也无动于衷。 李星云一开始还很生气,后来就麻了,只每天打卡一样去博主下面留几条评论。 今天本该也是平平无奇的流程,可她刚机械地在【不就是拍电视剧,我行我自己上!等着!】的博文下发完两条安慰打气的话,就后知后觉听到了一声提醒。 沉默月余的博主“书就汗青”发了一条带视频的新博文! 李星云惊喜交加,连忙定睛一看。 【第一部短片完成。 秦代,《扶苏自裁》。 “历史名场面”系列开始更新,应该会比之前的文史科普更有趣,欢迎追更! 下一部《沙丘政变》正在准备中~】 ——博主竟然真的去拍剧了! 她目瞪口呆地把视频后附的史书原文以及秦代官署细节图、道具展示图看完,如坠梦中,喃喃:“竟然还搭了个私人的虚拟现实空间,太狠了吧……” 梦游似的点开视频短片,注意力瞬间被一声鼓点拉回。 仿佛天边传来的鼓声,充满了不祥预兆,踏着这沉重的声音,玄色衣裳的下摆越过门槛,有人跨进了屋内。 镜头上移,炎夏烈烈天光肆无忌惮地打进堂屋,模糊了男人的五官,将他变成一道黑色的剪影。 这剪影在逐渐密集的鼓声中启封了手里的诏书,紧接着,伴随着人声的响起,笙乐加了进来。 细雨一般的鼓点与幽远哀冷的笙乐交织着,画面缓缓拉开,官署大堂现出全貌。灿烈的日光分割了屋子,使者站在明光之中,在屋中下拜迎接的两人则半落着辉芒半染着暗影。 为首的青年面容被透着红影的日色照亮,不敢置信地抬眸,听着那一句句毫不留情的斥责与问罪,无暇辨别使者冷漠声音之下潜藏的某种幽微情绪,神情慢慢惨淡。 他起身,身形轻轻一晃,又刹那稳住。默然接下诏书和赐死宝剑的那刻,升高的日影从他苍白的面容上退去了。 使者俯瞰着他,像无可撼动的皇权的倒影。 眼泪无言落入暗色,青年再度下拜,风仪不减,携着诏书与宝剑一步步走向了内舍。 剑锋寒光彻骨,映出急切劝阻的将军和进退不得的他。然而索命的使者在催促,无可奈何的苦笑一闪而逝,他闭了闭眼,横剑—— 红血四溅,斑驳的长剑脱手而出,跌入空中。镜头一转,抗辩的将军被押下,一路拖出官署,踉跄凌乱的赤色脚印仿佛一道血痕,在缓缓闭合的大门前戛然而止。 “当啷”一下。 长剑落地的声音,取代了关门声。 李星云恍然回神,看着画面暗下,化成玄底朱字的风化纹样。 是个篆书的“秦”。 结局时原本喑弱下去的鼓点和笙乐又清晰起来,加入了其他乐器,奏响恢弘苍凉的曲调。画面分成两栏,右边浮现出《史记》的原文,左边列出了短片的制作表。 导演和编剧不出意外的是博主“书就汗青”,辅助是人工智能“大白”,演员…… 【出演:扶苏—扶苏,蒙恬—蒙恬,使者—嬴政】。 李星云盯着那三个名字,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她跑到评论区,加入兴奋嚎叫的队列,发出了同样的疑问:【言出必行!书娘威武!!——演员表是不是哪里不对?只写了角色名没写演员名?】 刷新一会,“书就汗青”挑中她回复到。 【没错。我也不知道各位老师的真实姓名,用了他们出演角色的名字。】 “书就汗青”的粉丝量不少,李星云还没被选中回复过,不由得有些激动。 她飞快输入:【那“使者—嬴政”……?】 “书就汗青”:【扮使者的老师一开始想演嬴政,所以就这么称呼了。《沙丘政变》会有他扮演的始皇帝出场(笑)。】 满足了好奇心,李星云见博主去回复别人了,就转回去再看一遍视频。看着看着,她忽然觉得不对。 ……《沙丘政变》,有始皇帝的戏份吗? 她怎么记得就是病重留下遗诏,一开头就死了呢? . 赵高觉得不对劲。 他这些年恩宠渐盛,除中车府令外又兼行符玺事,长日相伴始皇帝左右,宫禁之中风吹草动都难逃耳目,因此形势一变,就敏锐察觉到了危险。 这危险如冰下暗河,虽然还无法亲眼见到,汹涌之声却已迫来耳边。 然而他思前想后,也记不起自己到底犯了何等过错,只隐约觉得,一切变化都是从大公子夤夜请入咸阳宫开始的。 梦中遇仙的奇闻,这几日已在宫中悄然传开,作为近距离见证者的赵高当然也心驰神往,但是始皇帝并没有下令携带臣子一同拜访神仙洞府,那他就算再怎么渴盼,也只能安安分分地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他旁观着始皇帝和大公子接连入梦,一点点探索着仙家详情,接着,忽然召见了丞相李斯和公子胡亥。 召见胡亥公子不算意外之事,毕竟始皇帝在大公子返回咸阳时就从仙人预示中发觉了自己的十八子可能要矫诏篡位。 赵高这几日来回权衡,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替自己曾经的学生遮掩,正迟疑该不该明哲保身,断掉和胡亥公子的联系,就悚然惊觉,自己也在始皇帝的监视名单之中了。 李斯和胡亥都被找借口软禁在咸阳宫中,他一开始被调拨过去安排两人的起居事宜时还不曾多想,但等到自己同样无法离开软禁的宫殿后,才心头一沉。 一直以来的隐忧浮上水面,赵高不得不确认了曾经模糊的猜测—— 以胡亥公子那除了吃喝玩乐就没装其他东西的脑子,既然敢做下矫诏篡位、逼杀兄长与重臣的大事,必定有人在身后指使。 想来想去,这个“有人”,很可能就是他自己。至于李斯……内宫有他,外朝也得有个盟友,才好扶持新皇登基,这不就是个现成的谋反之友吗。 想通这一节,赵高面如死灰,看了看还懵然未觉、吵着要出宫游猎的胡亥,和神情日益沉重、满头雾水的李斯,已经开始计算连带他在内的三个人,最后还能留下几块完整的身体部分…… 还没算完,晾了他们三天的始皇帝来了。 皇帝面色平静,一点也看不出雷霆之怒的兆头。大公子跟在他身后,垂眸不曾看人。 “今夜汝等睡在一处,以便监察。” 听着这吩咐,赵高手一颤。 李斯也有一瞬默然,想必明白今夜就是分晓生死的关头,定了定神才主动询问缘由。 始皇帝打量了自己的丞相一眼。 “仙人相召。” 9. 第九次拍摄 被困在屋子里三天的怏怏不乐,在听闻父要带着自己面见仙人后瞬间烟消云散。 胡亥志得意满地想着,自己果然是诸公子中深得宠幸的那一个——只比大兄扶苏差一点点。 虽然今夜要和李斯、赵高挤在一处寝殿里休息,让他有些嫌弃,但喜悦很快驱散了其他情绪。他卷起锦被,也不管不远处翻来覆去的两人和四周矗立的侍卫,不过片刻就酣然入梦了。 热浪扑面时,他在一辆辒辌车前睁开了眼睛。 烈日高挂,驷马所拉的华贵车辆静静停在原地,看制式,是父出巡时常坐的那辆。 胡亥对这平平无奇的场景感到失望,兴致缺缺地移开目光,就见到了身边接二连三出现的身影。 先是始皇帝和扶苏,而后是面色沉重的李斯和赵高。未几,奇装异服的女子也姗姗登场。 自虚无中踏出的女子环视一圈,笑着同诸人打招呼:“嬴政老师,扶苏。” ——胆敢直呼父的名讳!真是恣肆无忌! 敬畏里夹杂着怫然,胡亥悄悄撇了撇嘴。仙人的形象显然与他想象中相去甚远,极大地打击了他对神仙事迹的热情。 那不肖仙人的女子在李斯与赵高主动报上名讳后,略一迟疑,客气地应到:“李斯老师,赵老师。” 虽然不知仙人怎么有到处称人“老师”的癖好,但李斯和始皇帝一般,得到了姓名齐全的待遇,轮到赵高就是单独的姓…… 胡亥也明白这代表着某种不妙的隐喻。 “不好意思,叫‘赵高’老师有点别扭——没有牵扯同名人的意思。”女子说着奇奇怪怪的解释,在赵高恭敬表示“请导演随意称呼”后点头走到了他面前。 大概是和大兄一样直呼他的名字。 胡亥刚决定勉为其难地接受冒犯,就听见对方开口叫到。 “小胡。” ……?? 始皇帝三十五年正年满十八的胡亥大怒,睁大眼睛就要瞪向女子,却望见了大兄冷肃警告的眼神。 “……是。”他憋闷地认下了这无法无礼的称呼,挤出一个笑容。 女子还在嘀嘀咕咕:“这年纪是不是小了点,沙丘政变胡亥都二十了,这孩子才成年的样子……” 听不懂她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胡亥板着脸道:“吾并非小孩,再有两年便可行冠礼了。” “嗯嗯,加油长哦。”女子笑眯眯地敷衍到,端详他片刻,自顾自地回头,“大白,帮小胡化个妆,扮成熟点!” 完全不管他辩解的仙人飘然而过,指挥着外形悚人的仙侍按住他比划着什么,自己则轻快地来到了辒辌车后的车门前。 胡亥趁始皇帝和扶苏移开目光的机会极力抗拒,用余光瞥了眼打开的车门。不过是见惯的皇家陈设——除了车厢正中黑漆漆的木棺。 等被摆弄完毕,赶上辒辌车坐到了棺木旁边,胡亥才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噤,面露惊恐之色。 如丧考妣的赵高就坐在他对面,盯着那棺木很像是想自己躺进去。 车门处,女子环着双手沉吟一会,转头对身边的始皇帝说:“嬴政老师,要不你也上去吧。来都来了,不如加个角色,虽然剧本里没有始皇帝,但画面里可以有嘛。” 片刻后,胡亥看着打开的棺木里铁青着脸阖眼躺着的始皇帝,整个人都木了。 眼见心心念念的棺木已经被人占据,想必歇了心思的赵高,顶着一张仿佛过世三天的惨白脸缓缓抬头,和他对视一眼。 造成这一切的祸首还在笑:“这次主要是台词,两位再熟悉一下剧本,五分钟后开拍!” 女子挥了挥手,带着面色同样飘忽的扶苏和李斯退开,关上了车门。 紧闭门窗的辒辌车顿时暗了下去,只剩夜明珠幽冷的光亮,而后车厢一震,伴随着马蹄声,缓缓行进起来。 氛围诡异,胡亥战战兢兢地摊开手里的剧本,定睛一看。 开篇就是三十七年七月,始皇帝病卒于沙丘,死讯被李斯瞒下,召唤扶苏回咸阳主持丧礼的遗诏则被赵高扣留。 “好啊!赵高,你和李斯竟是乱臣贼子,安敢趁父崩逝行此僭篡之事!”胡亥大怒。 可对面的人面无表情:“公子何不往下看看?” 他冷哼着,狐疑地盯他一眼,一面说“无非是吾挑破了尔等的阴谋”,一面往下看。 看到赵高用“公子未得分封尺寸之地”引诱自己,他为自己“明父知子,无话可说”的驳斥而自矜点头;看到赵高表示“天下大权、他人存亡如今系于我与公子、丞相三人手中”,劝他多加考虑臣服于人、受制于人与相反境况的区别,他不由得面现犹豫,为自己“不义、不孝、不能”的推辞而暗自叹息;看到赵高“汤武弑主,天下称义;卫君杀父,举国载德”的诡辩,他竟好似如未来的自己一般,已经屈服于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说辞,情不自禁地倾身,喃喃念出了那句回答。 “如今陛下尚未发丧,葬礼也没有结束,怎么好拿这件事来烦扰丞相呢!” 话一出口,胡亥耸然一惊,自知失语。 赵高正低着头翻阅剧本,充耳不闻一般,他提心吊胆地想要去看看始皇帝的脸色,却听得四面八方涌来了女子的声音。 “好,《沙丘政变》第一次拍摄,开始!” 剧本自手中化作流光消散,胡亥动作一顿,张口结舌地看向赵高。 中车府令不知道是想开了还是彻底放弃了,开始按照剧本所写的开口重现说服他的经过。 听着那刚刚才从书面上见过的大逆不道的言辞,胡亥勉强回了第一句“明父知子”,还没说完,声音就抖得不成样子,“无话可说”变成了真的无话可说。 使人窒息的寂静中,辒辌车紧闭的车窗被拉开,日光几乎刺激得他想哭。 探过脸来的女子攀上窗框,手里端着一个古怪的圆筒形事物,红红白白的漆画,里头还在噼里啪啦作响。她神态自若地举起这东西,凑到嘴边喝了一口,跟他说到。 “小胡,台词别抖啊,你之前的几句练习就不错。” 胡亥瞪着笑容满面的她,想大喊“吾要回宫!”,然而同在窗外的大兄又淡淡盯了他一眼,把他冲到喉头的话堵了回去。 女子浑然未觉这顿眉眼官司,笑着左右顾盼:“你们也喝啊,这可是畅销各地的知名饮料,别客气!” 被塞了一样的圆筒形饮具的扶苏和李斯顺从地端起来喝了一口,表情各异。 “再来一次,赵老师,你带着点小胡。”冷酷无情的仙人随口叮嘱一句,重新合拢车窗。 隔着那道逐渐合拢的缝隙,胡亥听到她和其他两人有说有笑的对话。 “扶苏,擅自把称呼改成了名字,你不介意吧?我们年纪差不多嘛!李斯老师,等会小胡的那段拍完你就可以上车了——” 10. 第十次拍摄 疯狂NG后,胡亥终于还是顺利拍摄完了自己的那段情节。 或许是重复了太多次,原本让人舌头打结嗓子发颤的谋逆语句,也变得言之如常起来。他说完最后一句台词,魂不守舍面如死灰地爬下辒辌车,呆立在一旁不动了,仿佛成了一尊塑像。 待命的李斯无暇同情他,长吸口气,正了正衣冠,怀着给自己做祭奠的心情登上了车厢。 见他上车,车内跪坐着的赵高缓缓起身,脚下踉跄,摇摇晃晃地换到了里侧的位置。这一照面,李斯才发现往日极重仪表的中车府令面白如纸、汗出如浆,好像凭空老了几岁。 车门外的导演奇道:“赵老师,你很热吗?我明明调低了车里的温度啊……” 赵高被她叫下车去“补妆”了,李斯没有多看,沉默着在让出来的位置上落座。 棺木里扮演尸体的始皇帝大概是躺得不耐烦了,正坐着,恰好和他对面。李斯同皇帝黑沉的长目对视一眼,呼吸一窒,挺直的背忍不住弯了下去,盯着自己放在膝上、已经起皱斑的双手,恍然。 他也步入老者的行列了。 而年纪更小的皇帝,平日里不曾注意,此时看来,也不再是二十余年前,两人因上书谏逐客令相知时,那如朝阳初生的模样。 “始皇帝三十七年”,距今不过只差两年。 孔子言“五十而知天命”……确乎不虚。雄主暮年,良臣衰迈,皇帝的明察秋毫、锐意进取变成疑忌苛察、好大喜功,丞相忘了鸿业远图、为权欲背忠弃主。 壮心已矣,有始无终,教人焉得不伤悲? 思及此处,李斯阖目,缓缓俯下身去,向棺中的始皇帝顿首。 被行礼的人并未回应,衣裳轻响,似是又躺了回去。 寂静中,身后一暗,“补妆”完毕的赵高走了进来。李斯默然起身,看同样沉默的他在对面落座。 车门合拢,只剩夜明珠莹淡的辉光亮着。 两人心志远超胡亥,就算在这等境地下,也维持了基本的理性,不必多叮嘱,在听到女子发令后便各自调整了神情,自然而然地张口。 赵高道:“陛下崩逝,赐诏书于大公子,命他回咸阳主持丧事,嗣位为帝。如今诏书未发,陛下便离世,还未有其他人得知此事……所赐诏书及符玺皆在胡亥公子处,到底定立谁为太子,只在丞相与高言谈之间。丞相意下如何?” 李斯冷笑,也不知道是在笑他还是笑自己。 “何出此亡国之言!此事非人臣应当议论!” 封闭的车厢,暗影幢幢,死亡几乎有如实质般压抑在心头。魂魄仿佛抽离了苍老的躯体,俯瞰着自己与赵高交谈。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诱之以利,胁之以威。中车府令一向能言善辩,然而李斯心知肚明,若非自己意动,任由对方舌灿莲花,也绝不会屈从。 思绪似乎还在此处,又似乎飘飘荡荡回到了过去。 就在今年,他于家中置酒摆宴,不光长子李由自三川郡守任上告假归家为父庆生,百官亦皆来贺寿,门前车马数以千计。 眼观如此盛景,纵使久享荣华如他也不禁喟叹:“吾闻荀卿曾言‘物禁大盛’。斯不过一上蔡布衣、闾巷黔首,陛下不知吾才能驽钝,才拔擢吾至此高位。当今朝中众臣无位居吾上者,可谓富贵已极……物极则衰,吾不知归宿如何啊。” 当日看似自谦实则得意的一段话,如今一语成谶。 赵高的声音还在继续:“人若不能把握自身安危,怎么称得上圣明?” 相似的一句话,再出口时已情迁景异。李斯气息微颤,面现痛色。 “斯本上蔡闾巷之布衣,侥幸被陛下拔擢为丞相,晋封通侯,子孙皆得高官厚禄……陛下将大秦存亡安危之重担交托于臣,岂能辜负!” 他疾言厉色,想斥退的与其说是赵高,不如说是自己的权欲之心。然而未来的他回复如此软弱,白费了这一番气势。 “为人臣子只需各守本分就够了。你不要再说了,不然陷李斯于不忠之罪。” 赵高脸上扬起似讥讽似诚挚的笑。 在场的全是聪明人,此话一出,都了然于胸——大局已定。 浑浑噩噩强撑着把剩下的对话说完,李斯已分不清自己是在跟着剧本的安排演绎,还是真情流露。 他仰天长叹,浑浊眼泪模糊了夜明珠幽冷的光辉:“吾偏逢乱世,既不能以死尽忠,又何以托命!” 李斯泣下沾襟,低头同意了与赵高合谋。 短暂的沉寂后,导演的声音响起。 “——演得精彩!《沙丘政变》拍摄完毕!” . 虽然在胡亥身上浪费了不少时间,但总的来说这次的拍摄还算顺利。满意的贺历书鼓掌收工,招呼着在辒辌车里闷了好一阵的三人下来。 除了看不出区别的嬴政,赵高和李斯都面色灰败,好像刚从鬼门关打了个来回,她不明所以地看看他们,又看看还没缓过神的胡亥,十分纳闷。 ……这场戏好像没什么情绪爆发点吧?不就很普通的谈话吗? 想不清楚的她包容地掠过了这个问题,打响指让大白撤掉辒辌车换成野餐布置,打头在餐布上盘腿坐下,把准备好的炸鸡可乐一并摆出。 “来来,辛苦了,吃点零食吧!”热情地将食物一一分发过去,她“咔嚓咔嚓”咬起一个鸡腿,一面说,“在这里吃东西不用担心热量和添加剂,简直是吃货天堂。” 演员们似乎都没领会这种快乐,一个比一个沉闷地拿着炸鸡,仿佛在吃断头饭。唯一平静如常的嬴政倒是眼前一亮,赞许地点了点头。 “滋味果然不同凡俗。” 终于有人捧场的贺历书笑眯眯地说:“是吧!这可是复原自我尝过的上百个炸鸡店里最好吃的那家!别的都做不出这种味道来。” 她举起可乐罐,遥遥示意了一下,和心领神会的嬴政隔空碰杯。 冰镇碳酸饮料冲淡了炸物的油腻,带来夏日难得的享受。她见众人蔫头耷脑,试着转移话题慰问了几句,没起效,干脆谈起正事。 “李斯老师、赵老师、小胡,之后的档期没有问题吧?我还有几部短片的计划,想一直到拍秦亡,希望能和各位继续合作。” “秦亡”两字一出,状态最不对的赵高和李斯就全身一颤,手里的易拉罐接连落地,洒得衣裳狼藉。 “下一部是《李斯伏诛》……”贺历书说到一半,见情况不对,不由得收了声。 李斯望着她,惨然一笑,下拜。 “斯敢不从命。” 11. 第十一次拍摄 “历史名场面”系列在《扶苏自裁》发布后已经有了一点人气,这次贺历书刚把《沙丘政变》放上微博,就有不少蹲守的老粉抢到了评论区前排。 看到她真的在坚持拍短片,上一次还嘲讽她“几分钟也算电视剧?”的流量粉丝有点破防,跟着在评论区无能狂怒。 贺历书事忙得差不多了,懒得再忍,直接让大白开启了智能屏蔽,把那些大放厥词的家伙清理掉后,整个界面都清爽了。 她哼着歌刷了刷评论,见到有个眼熟的账号已经看完了一遍视频,留言说:【书娘,始皇帝就是这么个出场啊(笑哭),嬴政老师没拉黑你吗?】 “星接云汉”……是上次问她演员表的姑娘。 贺历书懒洋洋回:【咱们剧组一片和谐友爱,拉黑?不存在的。】 “星接云汉”:【截图】。 看着那张嬴政铁青着脸躺在棺材里、还配上了“朕不安详”四个大字的表情包,她笑倒在沙发上,火速点了保存,决定要找机会给当事人看看。 兴致勃勃刷了会微博,心满意足的贺历书关掉软件,开始思考下一部短片的布景。 《李斯伏诛》的切入点选在了他身陷囹圄的阶段,到他认罪、出狱受刑为止,这样场地就可以限制在监狱里。不过因为要从囚室拍到出狱,搭景的难度显然比辒辌车要大,她还得去翻点资料、请教教授…… “半个月后能搞定吗?” 嘀咕着时间,贺历书打开了通讯录。 . 导演已经有半个月不曾相召人入梦了。 虽然她曾言道神仙洞府的通行资格并未收回,但经过尝试,没有拍摄时他们是无法主动前往的。 扶苏明知上次分别前对方叮嘱过筹备事宜较多,大抵需不少时日,还是难以放下日渐加深的忧虑。 遇仙之事本就是偶然天幸,谁能笃定可以永葆?在这患得患失的煎熬中,秋光渐深了起来。 始皇帝比扶苏镇静得多,除了结束《沙丘政变》拍摄返回现世的那几天大发雷霆、处置了不少被查出错漏的官吏外,便又恢复如常——甚至有了些被卢生等人哄骗前的勤政明察,一直留在咸阳宫里处理政务。 派长子去往上郡监军的诏令已被收回,嬴政紧接着雷厉风行地下达了立太子的决定。 扶苏这些年人望不低,又早就是默认的大秦储君,程序走得非常迅速顺利。 与此同时,李斯的官职和爵位等虽然丝毫未动,但以养病为由,和赵高、胡亥两人一并被囚禁,不知这“告假”是否能有结束的一天。 就在颇有些波诡云谲的气氛中,第三部短片的拍摄开始了。 . 再入空间,仍是与沙丘政变那时相类的炎夏。 烈日遍照四野,却驱不散牢狱的阴森幽冷。总是含笑带喜、似乎没有任何烦恼事的贺历书领着一行人穿入狱中,抵达一间囚室之前。 她打量了李斯一阵,见他比起上次会面苍老消瘦不少,白发丛生,一改精明强干的模样,不由得吃了一惊。 “李斯老师,你特意为了今天调整的状态吗?太敬业了吧!” 已不大看得出帝国丞相气势的老者默然作揖,没有回话。 贺历书温言关怀道:“也不用这么拼命,对身体不好啊,反正有大白化妆——虚拟空间嘛,修饰外形很容易的。” 一面说着,她一面下命令调动了已化入天地的仙侍,仔仔细细将李斯的服饰与外表调整片刻,才散去了荧华熠熠的文字洪流。 待光彩消隐后,李斯的发冠已不知所踪,往日束得齐整的长发散乱而下,黑灰夹杂着干枯的白丝,落在赭色的粗劣囚服上。 那本就经纬稀疏的囚服上下张裂着破口,内里恶化的伤痕渗出斑斑点点的血迹。暗红的布与暗红的血黏合在一处,几乎不分彼此。 他低头定定看了自己的装束一眼,不言不语地依照导演的指示进入了囚室。 昏暗不明的室内只有一线光明在高墙之上,零星点缀的烛火根本起不到照明的作用,贺历书想必提前考虑到了此等情况,扶苏拿到剧本时才发现那原本就材质奇特的书册竟如夜明珠般自行散发出了淡淡的光辉。 一脸司空见惯的女子点了点剧本:“主要角色是李斯和赵高,其他的狱吏之流可以用建模,不过我想了想,你可以演李斯次子。” 强按下惊异的扶苏大略扫了一眼文字,在最后一幕见到了相关剧情。是李斯出狱受刑时与次子简短的会面,他甚至不必记台词。 顺从地点了点头,他道:“听凭导演安排。” 不管是参观牢狱还是换上囚服的感受都很新奇,他旁观贺历书把布景调整好,退出囚室宣布拍摄开始,也捧着剧本收摄心神,拢着双眉看向室内。 身被刑具的李斯仰头望向那一线天光。 与沙丘政变时同样的七月,同样的天日昭昭,冷瞰着囹圄之中的他。 他喃喃的悲叹喑哑断续,几不可闻:“……无道昏君,怎能为其出谋划策!” 夏桀杀关龙逢,商纣杀比干,夫差杀伍子胥,岂是因臣子不忠?正是因忠心所效非人! 似哭似笑的语调在狱中回荡,他开解般自语。 “吾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无道过于於桀、纣、夫差……吾因尽忠而死,正是应当……” 这自欺欺人的宽慰很快就失去了效用,李斯闭目,语气转厉,开始检点秦二世胡亥的乱治之举,仿佛要为自己开脱。但囹圄之中的重犯,就算如何言辞如刀,又怎么伤害得了高居宫禁的皇帝?最终只得化作泣血的诅咒。 “——吾必眼见贼寇入咸阳、隳庙堂,变朝廷为麋鹿嬉游之所!” 这一番一气呵成的台词,听得旁观众人情态各异。 立于前方的贺历书赞许不已,暂停了拍摄开始调整下一场的布景。后方的始皇帝面色沉冷,杀气凛然地扫了浑身发抖的胡亥一眼。 赵高没得到一点余光,可不见半分喜悦之色,心知肚明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 一时有些置身事外的扶苏冷眼看着中车府令被招呼着入场,垂眸平静地将剧本翻至下一页。 第二场是赵高拷问李斯,势要将其与长子李由谋反一事做成铁案。 有仙术护身,施刑的画面虽然惨烈,但李斯并未受到多少折磨,反倒因叫声不够痛苦来回重演了几次。 贺历书勉勉强强给了个通过,宣布进入第三场狱中上书。 明明未受多少皮肉之苦,然而李斯的气色已变得十分灰败。行将就木的老者满身狼藉,拿着千辛万苦得到的竹简,伏地下笔。 昏暗的环境,扶苏自然看不清楚具体的文字,但无需凝神,那内容便浮上心头。 【臣为丞相治民,三十余年矣。……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虏其王,立秦为天子。罪一矣。……缓刑罚,薄赋敛,以遂主得众之心,万民戴主,死而不忘。罪七矣。若斯之为臣者,罪足以死固久矣。上幸尽其能力,乃得至今,愿陛下察之!】 似为请罪,实则表功。剧本所载《史记》之言,的确不错:被赵高屈打成招的李斯,之所以不肯自尽,是还抱着自己有功于秦、实无反心,想劝得秦二世觉悟的奢望。 扶苏暗自摇头。 以他那个十八弟的秉性,加上赵高从中作梗…… 果然。 得到上书的赵高轻蔑地让狱吏把血迹斑斑的竹简弃之一旁,冷笑。 “囚犯安得上奏!” 室中的李斯见他演完此段,踉跄起身,抚掌大笑,仰头疾呼—— “韩非啊韩非,汝当年受我所害,身陷于此,欲陈情而不得,岂料李斯也有今日?吾今自食其果,自取其咎,不知汝泉下相知,痛快与否?!” 笑得片刻,他又肝肠寸断。 “贪位慕禄,养虎遗患,终至害人害己……奈何,奈何!” 12. 第十二次拍摄 被禁闭半个月的胡亥也狼狈了许多。 从进入空间以来就一直没敢发声的他站在始皇帝身后,眼见赵高破罐破摔,把奸臣佞幸的本色展现得淋漓尽致,好像势要在此处过足已经没指望的大权在握的瘾,不免越加彷徨自己该怎么办。 合谋篡位的三人里,李斯看起来一副尽忠死国的刚烈模样——老东西真这么一身肝胆,当初沙丘又干什么去了!——似乎哄得父面色稍霁,说不准就能苟且得活……赵高是死定了,连挣扎都懒得挣扎……可、可他又做错了什么! 胡亥冤屈得不行。 皇位是赵高引诱他去抢的,矫诏是李斯帮着拟完发出去的,就连逼死大兄也是他门客做的,他从始至终就点了点头而已啊! 生死的恐怖逐渐积压,让他冷汗频出,腿脚发软。 恍恍惚惚瞥见始皇帝手中剧本虚标的一段话,他定睛一看。虽然写着他的名号,但导演并未吩咐他上场,显然被略过了。 【后二世使人验斯,斯以为如前,终不敢更言,辞服。奏当上,二世喜曰:“微赵君,几为丞相所卖。”及二世所使案三川之守至,则项梁已击杀之。使者来,会丞相下吏,赵高皆妄为反辞。】 胡亥大怒。 ——凭什么他就没戏份!天书明明有记载!而且,赵高、赵高、赵高,恬不知耻的货色,还敢让他称为“赵君”! 和李斯一样,全是背主求荣之徒! 心态失衡的他再也忍耐不住,跪倒在地,涕泗横流,想去抓始皇帝绛裳的下摆。 “父!一切都是赵高唆使吾啊,他欺上瞒下、隔绝内外,吾一时昏头才屈从于他!不是吾要逼死大兄的!他和李斯狗咬狗,蒙蔽君上,吾年少初立,诸事未通,只能轻信其人,才犯下错事——” 正重现赵高反复以严刑迫使李斯认罪的拍摄进程被这么一搅,自然停了。始皇帝厌烦地低眸扫了一眼,冷笑着踢开他。 “赵高不过一介隐宫贱人,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犬豕之流也不如你这个大秦公子、二世皇帝听话!” 被踹倒在地的胡亥瑟瑟发抖,嚅嗫着还想辩解。 嬴政厉喝:“愚氓谬种,留汝何用?!” 一时间囹圄之中针落可闻,只剩皇帝震怒的叱骂回荡。贺历书眨眨眼,压低声音向身边的人问到。 “……这是在干嘛?” 扶苏镇定地回:“对戏而已,导演不必担心。” “嗯?”一头雾水的贺历书小声咕哝,“之后也没有始皇帝和胡亥的对手戏了啊……” 秉着和气生财的理念,她上前打圆场,把哭得打嗝的胡亥拉了起来,将他安置到角落坐好,又回来主持工作。 “好了好了,继续拍吧。” 李斯彻底认罪之后,就只剩一个结局了。 秦二世二年七月,李斯被判处五刑,腰斩于咸阳街市。度日如年的牢狱时光终于迎来终局,几乎不成人形的他披着一身斑斑驳驳的血衣,在押送下缓缓走出囹圄。 同样在“夷三族”之列、被收监的次子与他共行。 李斯看着那张未做修饰的脸,本以为干涸的眼泪再度洒落。 “吾欲与汝再牵着黄犬,一同出上蔡东门追猎狡兔……岂可得乎!”他哀叹着,踉跄返身,干枯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泣血道,“大公子,臣糊涂啊!” 扶苏凝视着挣扎回身的他,也泪下沾襟。 是为不得善终的名臣,还是兄弟阋墙、冤死上郡的自己?抑或是君父临死尚不得一见,身后又来不及见证的国破家亡? 面对这个一手推动了社稷倾颓、自取恶果的老者,他默然无言,阖目。 九霄云外,天日昭昭。 . 《李斯伏诛》的拍摄结束了。 贺历书旁观最后一幕,也情不自禁被感染,李斯下场时拉着对方连连夸奖他台词加得好。 “‘大公子’那句完全说得通,可以当彩蛋!”她像是看到田地秧苗茁壮成长的农夫,露出了满脸即将丰收的喜悦,“李斯老师,您演技真的厉害,之后有角色我会先联系您!” 神情恍惚的李斯苦笑:“不必了……斯只有一条命,恐怕杀不得第二次……” 贺历书爽朗地笑:“哈哈,您说什么呢,演戏而已!” “……只怕是假戏真做。”他看了眼容色淡淡的始皇帝,已经开始在腹中润色遗书的第十稿。 对他的所思所想一无所觉的导演托腮沉吟,放开了他去看还在哭的胡亥和独自站在一边的赵高。 “正好人都在,不如一鼓作气把下一部也拍了吧?” 贺历书向大白确认了一遍时间,征询地望向其他人。 “离饭点还差一阵,下一部很短,咱们不NG的话很快就能完成。” 诸人自然并无不可。 于是她先登上虚拟现实空间的数据库搜了一遍,果然,秦代宫殿这种用得多的知名建筑用不着自己辛辛苦苦再搭,可以直接下载数据。她在里面挑了个还原得最严谨、制式最合适的,划中里面的一间大殿放置进自己的空间。 数据洪流卷起大浪,天翻地覆间,白垩涂墙、丹朱规地的建筑已坐落而下,将众人包围。 “不好意思,穷困了点,只够买一间大殿了。”贺历书笑眯眯的,看起来十分坦然的模样,“那就开始吧,这次是《指鹿为马》——剧本就直接用《史记》原文了,我看大家对古文都很熟练,应该没问题?” 一边指挥大白给出场的角色换装,她一边把剧本分发下去。不过寥寥数行的文字。 【(秦二世三年)八月己亥,赵高欲为乱,恐群臣不听,乃先设验,持鹿献於二世,曰:“马也。”二世笑曰:“丞相误邪?谓鹿为马。”问左右,左右或默,或言马以阿顺赵高。或言鹿,高因阴中诸言鹿者以法。后群臣皆畏高。】 扶苏看完一遍,听得她轻快出言。 “正好,除去主角赵高和秦二世胡亥,‘群臣’里可以加上嬴政老师、李斯老师和扶苏——想回答‘鹿’还是‘马’随你们喜欢,不影响拍摄。” 13. 第十三次拍摄 宦者牵着献给皇帝的鹿入殿了。 毛皮油光水滑的动物并不如人类一般懂得这间大屋子的特别之处,四蹄在施以丹朱之色的平整地面上轻灵踏过,发出优游自在的“哒哒”响声。它毫无敬畏之心地昂着头,左顾右盼,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扫过殿中目不斜视的臣子们,最后歪头锁定了上方的人。 已换了丞相装扮的赵高面无表情地盯着这头鹿,摔冠罢演的冲动在心头酝酿了不知几个来回,最后还是屈服于多活一刻是一刻的求生欲。 他深深呼吸,调整好表情,露出了这些年来做过无数次的、恰到好处的谄媚微笑。不需要剧本提示,进献时该说的场面话流利无比地自口中吐出,他甚至没打腹稿。 秦二世胡亥离得很近,似乎皇权对他而言也是如此触手可及。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偶尔午夜梦回,他曾有过觊觎,但如今真的站到这位置上,却只觉得胆战心惊。 滋生于胸臆中的怨恨,几乎化作荆棘刺穿心智——神仙为何偏偏选择此时插手凡间俗事?!如若能依照原本的轨迹发展下去,至少他还能当一回名副其实的“中丞相”,而不是在这里强颜欢笑、娱戏他人! 赵高盯着还在反复尝试进入状态的胡亥,在心底发出一声冷嗤,又有些物伤其类的悲哀。 ——虽然演不演下去都是死,但不演,就是怎么死的问题了。 始皇帝扮作的大臣按地位排在了他身后,他没回头,却总觉得脊背生寒,好像对方能用眼神把他大卸八块。 面前,已经接近崩溃的胡亥不出意料地入戏失败了。 叹气的导演打断拍摄,现出身形安慰了几句,没起效果。大公子扶苏上前,温言劝退了她,独自轻声细语地对自己弟弟说了什么,让他勉强回魂、眼中有了点光彩。 赵高收起笑容,根本懒得去听他们的言语,大脑放空地等到第二次拍摄开始。 装模作样或许早已渗入他的骨血,命令下达的瞬间,脸上本能地扯开了笑容,是与方才别无二致的弧度。 他低头,把进献祝词改得更花团锦簇了点,向总算撑起秦二世架子的胡亥说到。 “此乃马。” 鹿踏着“哒哒”的步子近前来,懒洋洋地望着他们。 胡亥扬起一个有些心不在焉的笑:“丞相认错了吧?将鹿说成是马。” 再问左右侍立的大臣们,一部分沉默着不开口;一部分附和着赵高的言辞,睁眼说瞎话,指鹿为马;另有零星几个不愿阿谀的,坚持说这就是鹿。 嬴政、扶苏和李斯当然属于铁了心不买账的人。 站得最前、最接近赵高的始皇帝从鹿走上殿前起脸上就挂着冷笑。等赵高回过身来,他盯着对方,把“鹿”这个字说得格外斩钉截铁、杀气腾腾,大有反客为主的架势。 一出赵高逞威、排除异己的戏,被他演出了要清君侧的剑拔弩张。这显然不行,旁观的导演无语地探出头来,纠正到。 “嬴政老师,你别笑啊,太吓人了。” 她耐心地解释。 “这时候赵高权倾朝野,又担心关外诸侯并起、秦军节节败退的消息被二世得知,受到责罚,已经蠢蠢欲动要针对胡亥。朝堂上忠臣良将几乎被杀戮殆尽,大部分官吏曲意逢迎,就算有不服的,也不敢太明显地和赵高对着干……你说‘鹿’没问题,但不能这么张扬。” 讲完戏,她隐没身形,宣布重来。 这次嬴政收敛很多,阴沉着脸色完成了自己的戏份,看起来十分贴合反抗者的憋闷处境。 拍摄顺利结束,贺历书轻松地摆了摆手道别,收工去享受美食,演员们也一并退出空间。 赵高回到被囚禁的屋子里,刚端起侍女送来门前的粗陋饭菜,就见有宦者牵着一只小鹿走了过来。 有些面熟、想必以前在他手下办过一两件事的年轻宦者缩了缩脖子,把那头懵懂好奇的小鹿往前推了推,领到端着食案的他跟前。 “……赵公,”“中车府令”的职务已经名存实亡,咸阳宫里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始皇帝深恶于他,年轻宦者纠结了一会,选了个很泛用的称呼,对他说,“陛下令你饲养这头鹿。” 赵高面无表情地扣紧了食案,以免打翻饭菜。 年轻宦者轻轻发出拟声词,松开系绳,将小鹿赶进了他的屋子,小心翼翼地复述到:“陛下说,‘汝既指鹿为马,想必独爱之,宜用心饲育,以为日后车裂之牵引’。” 车裂。 皇帝终于择定了他的死刑。若想将屋里的麋鹿养到足够行刑的地步,只怕他还能再苟延残喘一二年。 该说是因祸得福吗? 赵高忽然想笑,没有管吓得悄悄退了两三步的年轻宦者,端着食案进了屋。门在他身后重重合拢,将鹿鸣声一齐掩去。 . 胡亥不曾再见到赵高和李斯。 《指鹿为马》拍摄完毕后,三人被分别关押,他独自困在狭小的昏暗屋子里,整日里除了发怒摔打东西就是出神,颠倒黑白的混乱作息,很快让他陷入了不知今夕是何年的空茫。 像是一生那么久的幽禁后,某日破碎的睡眠里,他又来到了天敞地亮的神仙洞府。 无情的仙人端立于太阳之下,抬手,屋瓦梁柱拔地而起,化作富丽堂皇的宫殿。 是望夷宫里的皇帝起居之所。 胡亥浑浑噩噩,跟随指引换了衣裳,坐进飘动的帷帐。 喊杀声冲入殿内的刹那,他浑身一颤,惊恐地睁大眼睛,醒过神来。有不少人影涌过了门扉,当先兵甲齐全的那位远远望他一眼,抬手张弓,一箭射出。 飞舞的帷帐被箭矢穿透,飘然落地。 胡亥嘶声发怒:“来人!来人!有刺客!” 然而左右的侍从都纷纷躲藏,没了遮挡的他连滚带爬地逃入内室,只剩一个宦者还陪在身边。 心神一会清醒,明白这是在演戏,一会又糊涂,当做了现实。 他紧紧攥住身边宦者的手臂,看着那张与自己大兄一模一样的面容,绝望道:“你怎么不早提醒我?以至于到了如此境地!” 仿佛扶苏托生的宦者神色复杂,凝视着已神志不清的他,缓缓说到。 “臣不敢言,才保全性命。若臣早言,已被诛杀,安能活到今日?” 胡亥衣发散乱,茫茫然盯着他,下一刻,木然地回头,望向追入内室的敌人。 父…… 微弱的呼唤未能出口,那有着始皇帝模样的武将已行至身前。 对方语气冷冽却平静:“足下骄恣,屠杀臣民、无道已极,天下共弃。如今应自作打算。” 胡亥头晕目眩,站立不得,软倒在地,仰头看着那张脸。君父的面容上已不见半点往日的容忍,只剩一片漠然。 他忽地生出明悟——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吾可以见丞相吗?”明明没有仔细看过结局的剧本,他却仿佛与未来的自己同步了思维,不必背诵也说出了一模一样的台词。 男子淡淡道:“不可。” “那,吾想去做个郡王……”他哀切地去拉他的衣裳,试图唤起一点怜爱之心。 这次没有被踢开,但对方俯瞰的目光比手中剑锋更冷,依旧是淡淡的口吻。 “不可。” 胡亥泪流满面,哭道:“愿为一万户侯!” “不可。” 不、不、不,这是铁了心要—— 他嘶声大叫:“吾可以同妻儿一起去做黔首!和那些公子们一样!父……” 句末的音节发得急促,倒像濒临极限的呼吸声。毫无动容之色的男子平静地答。 “臣受命于丞相,为天下诛暴君,足下说得再多,臣也不敢回报。” 那柄血迹淋漓的长剑被掷到了眼前,涕泗横流的他一顿,战栗起来。 男子俯视着他,微微沉眸。 君父多年积威,让胡亥不敢不接,两手发抖地拾起剑。 “吾……”他勉力将剑锋贴上颈侧,犹自不愿下手,却听得身后有人轻声说。 “父赐子死,尚安复请?” 扶苏模样的宦者俯身扶起他,将长剑扶正,温和地收紧了他的手。 胡亥茫然地顺着那力道一推。 血溅三尺。 . 《二世而亡》的拍摄进入了收尾阶段。 贺历书看着精神状态一直不怎么好的胡亥忽然崩溃下线,忧心地问:“小胡怎么回事?身体不舒服?” 武将打扮的嬴政归剑入鞘,淡淡说:“家中有事,先回去了。” 出演宦者的扶苏溅了半身红,正有些出神,闻言也对她一笑,接话宽慰了几句。 贺历书这段时间搞清楚了他们的关系,既然家长都发话了,自然不好多嘴,就把疑问撇开,将两人的服饰都换回原本的常服。 望夷宫寝殿一寸寸消散,新的布景开始载入。 她笑着带他们退到空间边缘,正好站在了逐渐拔高的山峦上。俯瞰而下,道路纵横,宫室错落,一座城池出现在眼前。 “拉到了一笔投资,把空间扩建了一次。虽然还是很小,但勉强能试试特摄。”她指指脚下相比正常海拔更像一个陡峭点的小坡的山峰,抬手画了个圈,把成型的城池囊括进来,“这是——” “……咸阳。” 不必多说,扶苏喃喃接话。 贺历书:“对,让我们拍个结局!” 微缩的雄城之中,响起了冲天的兵戈声,逐渐洇开血色。不过片刻,深沉的殷红里又燃起了灼烈的火光。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的宫室,搜尽天下、卷册堆叠的典籍,才驱猛虎、又迎豺狼的黔首……六世余烈,毕生功业,尽付一炬。 三人在山上遥望一个帝国倾覆,神情各异。 一手复现此情此景的贺历书感慨到。 “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势,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 上学时背诵过的千古名篇,一字一句浮现眼前。她抬头望向天日。 是个好晴天。 一旁的扶苏已泣下沾襟,而嬴政定定望了片刻漫上云天的火光,闭目转身,不忍再看。 “……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14. 第十四次拍摄 《秦·万世之业,二世而亡》的成片上传完毕,看着视频后明显的“全息”后缀,贺历书满意地点了点头。 整理了从《扶苏自裁》到《二世而亡》的五部短片,形成的这部最终的秦代合辑,看起来已经有些正经影视的风范了。 【将近三个月的努力,总算完成了新手导演的第一个目标! 剧本感谢司马迁大佬,拍摄感谢大白,布景道具感谢所有参与复原工作的教授,成片感谢各位老师的精彩演技——导演本人就像个挂件(咸鱼躺平) 希望观众们看得愉快!欢迎加入华夏古代史的大坑! “历史名场面”下一个开“楚汉争霸”系列~ 另:《秦·万世之业,二世而亡》的微电影已经送审华夏影视节(笑)】 刷新一下微博,果不其然,评论区爆了。 抢到第一的“星接云汉”激动得不行:【呜呜呜呜书娘干得漂亮!什么叫打脸爽文啊!(狗头)(指路热搜)】 贺历书笑眯眯地往下看,实时评论里已经有人稍微体验了一下全息版的视频,大为惊叹。 【感觉跟传统版视频完全是两部片子!看剪辑过的镜头还没觉得怎么样,全息模式太有代入感了,布景道具暂且不提,演员的演技真的神了!】 一堆人跟楼附和:【绝了,书娘到底从哪找的这堆老戏骨?一个都没在影视圈见过……】 当然也有不和谐的声音,换了新账号撸袖子上阵的流量粉丝怕被屏蔽,不敢骂得太明显,就阴阳怪气。 【这种东西也敢送去参加华夏影视节?导演真不嫌丢人的。】 冷笑的贺历书打开热搜界面截图,返回去发微博。 【(截图: 热搜第一、《山河危情》今日收官,大结局潸然泪下! 热搜第二、《山河危情》送审华夏影视节,剑指最佳电视剧奖!) ——你们都敢送,我当然更敢。(微笑)】 指名道姓的挑衅让她的两条新博文热度飞速上升,很快就形成了一个新的话题,在热搜榜上节节攀升,直接跳到了第三位。 贺历书神清气爽地看着流量粉丝大破防,哼歌关掉了微博。 . 咸阳宫夜色已深。 身为大秦帝国的最高决策者,嬴政所在的大殿依旧灯火通明。 手边的竹简一层摞一层,即使经过一天的批阅,也不见减少几分,反倒像是更多了。已不年轻的始皇帝再怎么想接着处理政务,也不得不屈服于衰弱的身体,精力不济地搁了笔,按住额角。 新上任的中车府令轻声细语地上前来询问:“陛下,先歇息吗?” 嬴政闭目养了养神,开口:“胡亥如何?” 见他忽然提到已被废为庶人的十八公子,躬身的宦者一顿,回到。 “狂疾不见好,看守说整日里不是摔打东西就是大哭大叫,食水皆需人照料。” 始皇帝睁目看向殿中烛火,不见心痛也不见愤恨,冷笑了一下,又化作有些疲惫的平静。 他对这状况不置可否,既没有吩咐医官去探看,也没有下令进一步惩治,看起来像要继续将胡亥扔在幽禁之所,长久地关下去。 宦者低眉顺眼,听他又问。 “李斯呢?” “左丞相理事勤谨,这阵子都在官署里通宵达旦地公干。” 嬴政脸色淡淡,分辨不出是否满意,挥退了宦者,拿起案边一侧单独放置的竹简。 是扶苏的上书。言及导演语中多有透露囊中窘迫,不知能否自大秦带些金银珍宝去往神仙洞府,以解其一二烦难。 始皇帝看完这份竹简,略一沉吟,发声唤到。 “来人。” . 分门别类的金银财宝堆叠在眼前,看起来光气氤氲、富贵逼人,然而导演面上未见丝毫喜悦。 她有些诧异地打量了一眼摊开的箱子们,抬眸看来:“这是怎么?” 嬴政观她神色,已觉事情发展未必会如自己所料,便临时改了措辞。 “一些薄财,不知堪不堪用?” 贺历书似有困惑之意,思索片刻,茫然道:“用……空间里的东西,不就是拍摄道具吗,又不能真当钱花。” 又转圈仔细看了一遍,她露出一个笑容。 “款式做得不错,倒是可以试试挂上数据库,说不定有人拍戏会用呢。那赚到的就是真钱了。” 说着分账的比例,她抬手一点那些财宝,文字流蔓延,将它们都裹了进去,等光芒消散,东西已经不见踪影。 “好,上架了。”导演笑眯眯地说,“嬴政老师,你的收款账号多少,我一起录进去,系统会自动结算的。” 虽然话中颇多不通之处,但大概意思还是了然。见送礼的目的姑且达到,嬴政也不追根究底,只平静回答。 “不必。” 贺历书坚持:“这怎么行呢!” 他道:“我不缺钱财。” 理所当然的语气大概噎住了对方,导演低声咕哝一句,讪讪地暂且按下了分账一事。 “那,先来拍节目吧。”转移话题的她挥手使出不管见识几次都让人目眩神驰的术法,无中生有地造出了一间厨房。 “今日又要演什么?”嬴政问。 “不演戏,算是小综艺。”眨眼换上一身窄袖袍服的贺历书绑起袖子,绾好发髻,走到碗盆边,“体验一下动手的乐趣。” 第一次看她穿得如此正常合礼,仿佛真是大秦某地的良家子一般,嬴政不免恍然,然而不等这感慨平复,她又欢快地出声招呼。 “快来,换好衣服开始和面吧!” 所处的这间厨房颇为宽广,屋宇高大,仙侍大白置身其中也不见局促。它向一怔的始皇帝与扶苏各递来一条布带,示意两人同贺历书一样将衣袖绑起,去一旁掬水净手。 心底生出微妙的猜测,嬴政依言做了,站到木盆前,面对一边清水一边粉末的原料,瞥了嬉笑如常的女子一眼。 按着案板的贺历书毫无察觉:“今天的主题很简单啦,是做一份秦代面点。” “嬴政老师,你就负责和面。”她示意他,指指自己说“我负责揉面造型”,又去看另一边站在锅前不知所措的扶苏,“扶苏,煮和炸就拜托你了。” …… 在开口斥责“放肆”和勉为其难陪她胡闹之间权衡片刻,嬴政妥协了。 “饵食?”他捻了捻指尖的粉末,认出是白色的是稻米粉、淡黄的是秫米粉,“你要做粔籹?” 贺历书啪啪鼓掌:“嬴政老师懂得真多!” 饵食指的是用米粉和水揉制蒸熟的食品,有黍米、稻米和糯米之分;粔籹则是用秫米粉和蜜、捏成环状,再以猪油煎熟的点心。 既然明白了目的,他便径直上手将米粉倒进了木盆里,一面加水一面听身边人好奇地问到。 “老师以前做过?” “不曾。幼时在外祖父家中见侍女做过。” “侍女?这称呼真复古,老师不会还在维持始皇帝的人设吧?”贺历书笑道,“那就是在邯郸赵家了?” 嬴政放下清水,淡淡应:“不错。” 他不再管她的东拉西扯,试着和面,却发觉水加得多了,米粉黏在五指上怎么也不肯下去,于是又拿起勺子去舀米粉。不过,这次米粉显然又多了些。 看着完全聚不成团的面絮,他迟疑地拿起清水,开始仔细思忖到底该加多少。 安静了一会的贺历书忍不住笑。 “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再来点建阿房宫的量都有了。” ……简直目无尊长! 嬴政深吸口气,按住恼意,继续和面团艰苦奋斗。 肆意调笑的贺历书旁观没多久,又去指挥扶苏起锅烧水:“来,先把灶点起来——直接上手烧柴怎么能行,要引火的……” 嚷嚷闹闹,一顿简简单单的面点也不知做了多久,最后三人坐下来时,都有些没精打采。 “要不是虚拟空间,我不敢下嘴。” 贺历书戳了戳食案上盛放着的焦黄的粔籹,左右看看毫无动筷之意的两人,做了当先品尝的那个。 嬴政盯着她努力嚼了两下,忽然没了动静,片刻后才含含糊糊吐出两个字。 “……难吃。” 原本还有些期待的始皇帝顿时嫌弃地推远了食案。 和出的面团还剩许多,“呸呸”吐掉食物残渣的贺历书站起身,振作精神。 “——来,带你们看个好玩的!” 大白端着大木盆上前来,四周的屋宇亦缓缓隐入虚无。混合了秫米与稻米粉末揉出的面团,被往地下摔去,未挨到地面,便在众人眼前逐渐塑成一条大鱼的模样。 嬴政目光一凝,亲眼见证那条鱼刹那间生长,化作比原本屋宇更庞大的生灵—— 浪涛声迎面,他们足下一空,跌落在活过来的大鱼脊背之上,冲入无边汪洋!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贺历书立于鱼首,张开双臂,笑着朗声诵道。 庄周曾著《逍遥游》一篇,语词瑰丽,堪称名篇,嬴政自然读过。他难得的有些失神,望着四周此起彼伏的排空巨浪,水气泼洒,身上衣裳却只是微潮。 大鱼发出了仿佛旷古以前传来的呜鸣,载着他们径自往南游去。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女仙人抬眸,足下鱼儿随声蜕变,双鳍伸展,生出翎羽,而后,遮天蔽日的双翅,开始了它平生第一次挥动。 拍碎了浪涛的六月风从天之涯、地之角吹来,化作臣辅托住大鹏鸟的羽翼,随之,跃出汪洋的它发出一声震响云天的啼鸣,向青霄直飞而起!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嬴政稳住身形,喃喃开口,“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无边之水在下,无尽之天在上,他们与云雾同游,与太阳并肩,乘风直上九霄。 始皇帝心神剧震,踉跄攀着大鹏鸟的羽翼行至贺历书身旁。 风息扑面,凛冽中自有柔和。他俯瞰着后退的天地,随着春秋老去的躯体似乎也短暂摆脱了血肉的束缚,变得轻飘起来。 目酣神醉的他忍不住垂眸看了眼自己已经逐渐无力的双手。 “楚南有冥灵,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政不敢妄求如此,只愿不似朝菌、蟪蛄,多存身数十春秋……” 他诚心实意地行礼。 “不知导演何以教我?” 大出意料之外的贺历书连忙扶住他,不明所以,他却坚持追问了几遍。 女子拢眉,不以为然地回绝到:“天底下哪有神仙?没什么长生不老——至少现在的技术还做不到。” 嬴政默然片刻,反问:“导演也会死吗?” 原以为这算得上无礼冒犯,然而贺历书扬眉一笑。 “我当然也会死啊!”她说,“你想长寿,不如均衡饮食,锻炼身体,别讳疾忌医——纠结生死挺没意思的,没几个人想明白了,与其为难自己,不如换个目标……” 她遥望海天一色处,漫不经心地微笑。 “儒家常说‘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你要真想永世长存,考虑考虑这些?” 嬴政定定看了她一眼,也转开目光,仰首望天。片刻的静默,贺历书忽然回头,笑说。 “嬴政——我是说,历史上的始皇帝,已经做到了啊!‘百代犹行秦政法’,即使身死国灭、宫庙尽隳、子孙皆绝,两千多年以降,不断有人抨击秦皇、秦朝、秦制,但他的贡献和存在不会被磨灭——” “谁都记得,嬴政是始皇帝啊!” 15. 第十五次拍摄 秦代拍摄结束后的小节目《面点大挑战!》取得了相当热烈的反响,观众们看完之后纷纷在贺历书的微博下评论: 【和面那段笑死,书娘还孜孜不倦地在一边吐槽,政哥脸都黑了哈哈哈哈哈】 【《逍遥游》的场面插入得不错诶,感觉到金钱在燃烧……虚拟现实空间的特效是不是比普通的贵来着?】 【对长生念念不忘的始皇帝……演员真敬业,这样都没忘记维持人设。】 【呜呜呜呜虾仁猪心!怎么看个综艺还发刀啊!】——她把之前拍火烧咸阳场面时嬴政和扶苏旁观的反应做成了小彩蛋,附在了《面点大挑战!》的最后。 贺历书面不改色地跳过那些被彩蛋噎住的吐槽,关掉微博,一边窝进沙发里一边沉吟。 “《逍遥游》那段还是不自然……空间面积不够,取巧造景果然不如真的场面。” 蹲坐在沙发边,承担了靠枕作用的智能管家点了点头。 看似广袤无边的汪洋,其实只有一小片,说湖泊也勉强,那潜跃嬉游又扶摇而上的鲲鹏仿佛前进了千万里,实则一直停留在原地,只是周围景色在大白的实时调整下呈现出了相应的移动和变化。 嬴政、扶苏对虚拟世界不熟悉,看不出瑕疵,久经战阵的贺历书却一眼就感觉不对。 不满意的她蹭了蹭大白柔软的外壳,大叹。 “缺钱呐!空间这么小,拍摄都束手束脚的……” 说到这里,她抬手勾出了联络界面,点开已经荣升金主的“上下五千年”——《二世而亡》拍摄之前,对方主动发来消息,表示她之前的几部作品都完成得不错,可以进一步合作,以工作室的身份追加了第一笔资金。 怪不得他当初信誓旦旦,“等秦朝的成片出来,很快就能拿到投资”……敢情自己就是资本。 【认真拍,多宣传华夏历史】,在如此宽松的注资条件下,贺历书迟疑地签下了正式的合作书。生怕被坑,她还找了一圈知名律师看了合同,竟然真的没发现什么隐蔽的陷阱,似乎就像对方说的那样,只是出于一个历史爱好者的心血来潮。 有点茫然的情绪至今不曾完全消退,她对着交流界面发呆片刻,才慢吞吞输入。 【年哥,前几天和您说的《鸿门宴》的演员,有合适的吗?】 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闲的“上下五千年”又是秒回。 【有了。正好演员今晚有次排练,也是《鸿门宴》相关剧情,要来看看吗?】 贺历书肃然。 大佬不愧是大佬,听着好像养了一整套班子随时抽历史情节表演以供观赏……这种机会,怎么能错过! 【要!】她果断回,【今晚几点?在私人空间吗?】 “上下五千年”发来了一个虚拟现实空间的邀请码。 【有点晚,是深夜。(笑)】 【没问题,我一定准时到!】 . 十二月的风凛冽刺骨,似乎还夹杂着灞水的潮意。这股无止休的寒风飞驰过沉夜天地,掠过驻扎在灞上的军营,把守夜的兵卒吹得瑟缩,又呼啸着撞进了此地主帅的大帐里,把才从好梦中惊醒的刘邦冻得手脚僵冷。 他胡乱理了理随手抓起的外袍,看也没看掩得不严实的帐帘,在摇晃的烛影下越发显得面色阴晴不定。 急匆匆闯入帐中的张良坐在风口处,强压着闷咳两声,不曾回顾,只是颦眉补完了最后几个字。 “……事已至此,需早做打算。” 刘邦面上的惊惧之色仍在,一边喝令亲卫去掩帘挡风,一边倾身盯着为自己画策的谋主叹道:“幸得子房以急情告我!否则我命休矣——然而项籍兵强,为之奈何?” 风势小了,张良神色稍缓,反问:“是谁替大王出此计策?” 他语声静淡,但刘邦颇为讪讪,转瞬后又化作愤愤之情。 “不过无知小人!煽动我把守函谷关,阻挡诸侯进入咸阳……” “秦地可尽王”的几个字,被他含含混混带过,张良心平气和地当做耳旁风忽略,继续反问。 “大王认为自己的士卒足以抵挡项王的军队吗?” 刘邦不吭声,片刻后回到:“……确实不如,且为之奈何?” 终于抬眼看他的张良这次没再反问,冷静道:“臣去回告项伯,陈明‘沛公绝不敢背叛项王’。” 见对面的人准备起身,刘邦叫住了,问及他与项缠的交情来历,听完后,又问。 “君同项伯孰长孰少?” 张良已品出几分言下之意:“项伯年长于臣。” 下一瞬,刘邦也一并站起,断然开口。 “子房,你替我把他请进来,我要用对待兄长的礼节招待他!” 张良微微一笑,应下,转身掀起了帐帘,快步走入夜色。冬日的寒风又吹入大帐,刘邦用回暖的手整理了一遍衣冠,扬声吩咐。 “来人,备酒!” 一桌小宴摆开,不负使命的张良带着项缠进帐入座。和人打交道拉关系向来是刘邦的特长,酒未过半,原本有些突兀尴尬的宴席就变得其乐融融起来。 他笑容可掬,半点不见沛公的架子,面不改色地称呼看着比自己还年轻的项缠为兄长,奉酒祝福、约为婚姻一气呵成,差点把对方喝得不知身在何处。 迎着项缠越发温和的目光,他理直气壮、诚挚恳切地说到。 “臣入关之后,秋毫无犯,籍录吏民、封存府库,以等待将军到来。之所以派人把守函谷关,只是为了防备盗贼与变故……”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近在咫尺的笑声,让刘邦悚然一惊,原本慨然加重的语气倏忽一顿。好在他应变极快,及时用眼眶一红转圜过去。 “刘邦日夜盼望将军到来,岂敢有反心!愿项伯替臣详言缘由,臣是绝不敢忘恩负义的!” 项缠喝得微醺,没察觉不对,眼看他一副含冤受屈的忠良模样,不免反觉讪讪,喃喃。 “想必是项王误会了沛公……” 那短促一闪的轻笑,像一缕潜入夜色的风,难以捕捉却不容忽视。刘邦隐蔽地回头瞥了一眼,身后连侍从也无,仅见暗影幽微,只好强行压下惊诧,殷切地又替项缠满上一杯酒:“项伯知我,必不再使小人从中离间,害我与将军罅隙渐深……若同室操戈,岂不亲者痛仇者快?” 宴上气氛正热,刘邦看似酣然地执手对客人历数心迹,实则神智清醒,始终审视着对方的态度变化。眼见火候差不多了,他缓和语调,刚打算收尾,放人回去和项籍报告—— 第二声轻笑响了起来。还是在身后。 刘邦脊背生寒,不动声色地扫一眼陪坐的张良,身体一向不好的谋士早搁了杯,已发觉不对,凝目在他四周观察一圈,不得其解,而项缠还忙着宽慰他“项王若知实情,必会回心转意”,浑然未觉的模样。 勉强维持着笑容送走项缠,刘邦回到大帐,叫侍卫换了快烧尽的烛火,里里外外打扫一番,把狼藉杯盘都收走,才看着恢复如常的场景缓缓放下戒心。 正要再与张良商议,他们相对落座,刘邦甫一张口,忽然又闻得那与笑声同出一辙的声音。 “不好意思,没忍住笑场了,打扰老师排练——” 女子自由自在地说着,于灯焰摇曳的帐中现出了身形。 16. 第十六次拍摄 灯影摇曳。 许是掩上时粗心大意,不曾固定牢稳,帐帘又被北风撞开,帘脚不住扑簌着,放任寒意汹涌而入,惊得所有人一激灵。 一时之间,刀剑出鞘声不绝于耳,守在帐内的侍卫纷纷拔出武器,将刘邦与张良拱卫在中心,冲着来者厉喝。 “什么人?!胆敢擅闯沛公大帐!” 倒也不是士卒们这么通情达理,都被对方摸到主帅身边了还要先问名姓来历,而非拿下再谈其他——主要是里里外外检查过的地方突然虚空大变“活人”,显然有些超出接受范围,吓得够呛、满脑子鬼神之说的他们还能坚守原位,已经算得上十分忠肝义胆了。 刘邦自己也神思不属,没有苛责亲卫反应不力。 目光里,那被刀锋指着的女子悠然从容,似乎有恃无恐、笃定这些凡金俗兵伤不到自身一般,反而看了扑簌的帐帘一眼。 “嘶,好冷。”她长发未束,在风里飘动着,乌黑如锦缎,更增添了几分鬼魅气质,“秦朝那边的场面基本是夏天,忘记换衣服了……” 虽然咸阳陷落,大秦倾覆的余波才刚刚扬起,但听她这口气,像是精怪不知春秋,夏出冬伏,一觉醒来便发觉世道大变。 刘邦在寒意里快速与张良对视一眼,试图用眼神问出个对策来,然而只得到一个微微的摇头。 到底是不要轻举妄动,还是也不知如何是好? 没等他想明白,帐外的人已被喝声惊动,更多的兵卒冲到了帘前,可碍于一群人堵在门口,入内不得,带队的将领只好捞起帘子,往里急问。 “有刺客?!沛公无恙否!” 回答将领的是整齐划一的抽气声。 本就刺骨的冷风从外头肆无忌惮地撞进来,吹得烛火熄灭大半,冬日里又不见月色,阴云沉沉,没了照明,借着那幸存的零星火光只勉强看得出一点轮廓。 下一瞬,这使人毛骨悚然的黑暗里,亮起了盈盈明光。 仿佛摘来星辰刻画而成的文字,水波一样淌过了女子的身躯,将原本迥异世风的轻薄服饰变幻成合乎礼俗的厚实衣物。缘边的玄袍,覆履的绛裙,色彩肃穆,像咸阳宫室里才见得到的装束,再罩上一件新雪似的狐裘—— 弹指换上一身豪奢衣裳的她隔着蓦地针落可闻的寂静大帐往帘外看了眼,扬起一个笑,沉静又客气地说到。 “实在抱歉,我不该随便现身的……” “——不,不打扰!” 还没捋清楚利弊,见她身形又有虚化的征兆,刘邦顾不得其他,一把拨开身前的侍卫三两步上前,打破了寂静。 “寒夜风紧,女仙不如在此歇息一番,喝一卮温汤。” 他话一出口,后方没拉住他的张良就咳嗽了两声。轻轻吸了口气的谋臣目不斜视地走到他身边,拢手一揖,温言接过话头,三两句稳住了局面,自然而然地打发侍卫们再去准备筵席,等到添酒回灯、重新开宴,三人各自落座,才隐蔽地瞥了他一眼。 刘邦面不改色,笑呵呵地为对面而坐的人斟酒,被拒后又顺势端起了一旁备好的热汤。沸腾的清水正好成了适宜入口的温度,这次对方没有拒绝,伸手接过,点头致谢。 “今晚的排练结束了吗?”女子喝了一口温汤,问到。 “排练”……意指排兵布阵、演练明日如何应对项籍吗? 刘邦琢磨着,回答:“尚未。” 女子一怔,脸上带了些歉疚:“哎呀,都这么晚了,老师们还没忙完,又要抽时间招待我……可以不用管我的,我看一看就回去了。” 就是怕你“看一看就回去”,刘邦越发殷勤地给她布菜,暗想,不然乃公这番功夫不白费了吗。 “不忙,不忙,等会再排练也不迟。”他眼也不眨地把项缠临走前叮嘱的“明日要早来同项王谢罪”按向脑后,见她只略动了动筷就放下,便问,“军中饮食简陋,想必不合女仙口味。可要热些蜜浆来?” 端着小卮抿水的女子抬眸,笑着摇头:“不用麻烦了!这菜色挺还原的,不过秦汉口味我不大吃得惯……” 看了看他同张良杯中浑浊的酒液,她好奇地问到。 “古法酿的酒,好喝吗?” 又是“秦汉”,又是“古法”,陪客的两人都是精明敏锐之辈,立即捕捉到了关键词。 张良眸光一动,借饮酒的姿势无声冲刘邦做了个口型。 “朝”。 朝代交替,秦后为汉。 会意的刘邦一口闷掉杯中残酒,压住满心狂喜,仿佛不曾得知天机一般,答道:“粗酿而已,自然不如女仙平日所饮。” 浑然不觉自己说漏嘴的女子沉吟一会,倾身压低声音,引得两人也不自觉地靠近。 “这儿是不是有什么规矩,不准脱离角色啊?你们都好沉浸式扮演,嬴政老师和扶苏也是……” 若无其事地抛出了早已亡故的始皇帝与秦朝大公子的姓名,她神态里带着绝非作伪的困惑和尴尬。 “要不是‘仙人’、要不就是‘女仙’,你们给我安排的称呼有点……真的可以直接叫我名字的,贺历书,实在不行就‘导演’——” 思绪转过不知几道弯、脑补得有点发懵的刘邦和张良勉强听懂了最后一句。 她不满意称呼,指点他们自己有专属的尊号。 刘邦马上更正:“见过贺导演。” 女子缓和了神色,很赞赏似的对他点了点头。见他酒杯空了,她悄悄开口。 “来的时候我拿到了一部分空间管理权限,要喝点别的吗?” 仙人赠佳酿,不喝是傻子。刘邦果断举杯。 于是笑眯眯的女子轻轻一点,光华闪过,空荡荡的杯中盈满了新酒。 与此时普遍浑浊多杂絮的酒液相比,仙酿清透明净,如水之晶华所聚,甫一现世,就有甘冽馥郁的醇香飘散而出,在大帐角落侍立的卫兵都忍不住探了探脖子。 放下慎重品尝的刘邦,她又去看张良。 “良不好此道,多谢导演美意。”张良掩杯,歉然一笑。 女子不以为忤:“没事,我也没喝过。这牌子的酒一直很出名,感觉比起喝更多的是在炒货,就离谱。” 她对自己带来的仙酿颇为不以为然,和他聊起了别的话题。 张良眼见半杯下肚,刘邦面上已有熏然之色,只得自行问到:“导演夜访灞上,不知所为何来?” 懒懒摩挲着手中小卮的女子随意回答:“当然是因为《鸿门宴》。” 张良眸光一凝。 项籍如今正驻扎在新丰鸿门,若今夜不曾有遇仙一事,明日一早,刘邦就该按照项缠之言清晨前往鸿门拜会项籍,为自己据守关中的举动做出辩解,尽力打消对方开战的念头—— 饮尽仙酿的刘邦面带醉意,眼神却已清明过来,恰到好处地接话。 “既然如此,导演明日要和我等同去鸿门吗?” 女子一怔,看了不自觉捏紧酒杯、掌心发潮的他一眼,一会后,展颜一笑。 “自然,我可是导演!” 屏息的刘邦定了定神,才发觉自己已背上湿冷,再看张良,也隐约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意。 强压下的酒性翻涌上来,他品着那缕残留的甘烈,头酣脑热,忍不住追问。 “敢问导演,我与项籍……究竟谁输谁赢?” 反秦浪潮起势以来,天下义军分分合合、此起彼灭,等到此时,只剩下数个登得上台面的队伍。 一为楚怀王。然而他上位就是被项梁推举,久居战场之后,手里没有像样的军队,不过白担着个天下共主的名头,同傀儡也无甚分别,近来更是被不甘人后的项籍肆意摆布。 二为赵王歇。虽有张耳、陈馀等辈辅佐,但盘踞邯郸一片,并无进取之心。 三为魏王豹。手下不过一彭越尚算英豪,本人则尔尔。 四为齐王田市。实力虽强,奈何内部不稳,无力外扩。 五为燕王韩广。居处边鄙,旁人不去打他已是不错。 六为韩王成。身处四战之地,若非张良扶助,只怕早淹没在各路义军之中了。 再加上他刘邦与项籍,合共八支势力。 算来算去,方今天下,项籍势大,唯独他还有一争之力—— 不知是否酒意作祟,刘邦心如擂鼓,目光灼灼地盯着对面。 或许看出了他心思的女仙人推卮起身,俯视着他,却并未发怒,只是宽容微笑。 “刘邦死前衣锦还乡,于沛县作《大风歌》一首……” 心头剧震的刘邦霍然睁目,见她身形化光飞散,笑吟到: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第十七次拍摄 百余骑的队伍驰入鸿门,得到禀报的项籍隔了片刻才慢慢走出中军大帐,正好与快步行来的刘邦一众照面。 比他年长两轮、在此时足以称为老者的男人满面笑容,隔着大段距离便开始躬身,甫一趋近,当即对他下拜,说不出的诚恳恭敬。 “将军无恙!臣与将军勠力攻秦,一者河北,一者河南,久未相会……未料臣竟能侥幸先入关破秦,与将军于此地再见!” 对方语意亲热,浑然如老友旧故,问候完毕,自然流利地带上三分冤屈感慨。 “如今竟有小人胡言,使将军与臣生出罅隙——!” 项籍看着对方一边说一边顺势起身,叹息着抬眼望来,面上不由得现出一点尴尬。 剩下的几分轻慢态度消失无踪,他虚扶了一把,想起昨夜项缠漏夜进劝,让他善待功臣以彰仁义,便语气和缓地开口。 “若非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谗言惑籍,道君欲据关中为王,占尽珍宝,籍怎会一怒兴兵?” 不过一个照面,他就把对方阵中最重要的内应出卖了。 刘邦戚然的表情都一滞,不过项籍没能捕捉到这转瞬即逝的失态,见眼前人又赔笑说“误会、误会”,便一挥手,吩咐左右去备宴开席,邀请刘邦入帐。 随从自然不能都跟进来,只张良陪着一块参加了宴饮。 他同叔父项缠面东而坐,与张良相对,瘦削的谋士微微一笑,宁定地向他致意;陪坐的亚父范增在北面,正对着刘邦。 年逾古稀、冠束银丝的老者冷冷盯着对面笑容可掬、须发乌黑的五十岁小辈,锐利的视线将对方从头扫到膝,又从膝扫到头,似乎在掂量该从哪下手。 刘邦倒是坦然自若,顶着这杀气腾腾的视线,还能一杯杯地跟项籍敬酒。 二十六岁的上将军压根没注意这顿眉眼官司,被一套接一套的祝酒词哄得意兴正浓,顺着刘邦的话一路闲聊,谈得天南地北、不知所往。 范增给他使了不知道多少次眼色,他扭着头看刘邦,一个没接住。 坐在身边的项缠看不下去,在案几底下拉了他一把。项籍不情不愿地回头,见到大为光火,已经放弃挤眉弄眼、板着脸扯下随身佩戴的玉珏向他示意的亚父。 他皱眉,看了那玉珏一眼,没反应。 刘邦又笑呵呵地起了另一个话题,举杯劝酒,好像根本没看见对面的状况。 项籍展颜,跟着饮了一杯,然而刚找回点好心情,余光便扫到一抹摇晃的玉色。 是范增再次举起了玉珏。 他拉下嘴角,一口闷掉新满上的酒,没有回应。 脾气暴烈的老者脸色铁青,看起来很想把手里的东西砸到他脑袋上来,勉强忍了下去,过一会,第三次举起玉珏—— 年轻气盛的上将军干脆不往那边看了,视若无睹地扭过头听刘邦胡侃。 一把将玉珏塞回怀里,范增起身离席,出了大帐。未几,老者带着腰佩长剑的年轻小将掀帘而入。 项籍一怔,看着自己的从弟项庄上前祝酒。 放下酒卮,项庄笑道:“君王与沛公饮酒,军中虽无甚娱乐,但还有剑舞可以一观,请允许臣舞剑助兴!” 望了返回座位、压根不再看他自顾自喝酒的范增一眼,他没多想,点头应:“可。” 项庄便退了数步,在靠近刘邦的位置停下,瞬间,腰间长剑“呛啷”出鞘! 没有鼓乐伴奏,但年轻将领踏步的节奏自有轻重缓急,伴着壮威的呼喝声,自然而然地显出了韵律。 他横眉凝目,手中剑光忽快忽慢,如一道蜿蜒翻卷的银蛇,迅速逼到了刘邦面前——项缠一惊,顾不得其他,自案后急步而出,一面说着“一人舞何如两人舞,我来相助!”,一面拔出佩剑挡在了刘邦案前! 两柄长剑相交,情势陡然凶恶起来。 寒芒你来我往、上下交错,一者试图远离,一者试图靠近,风声飒飒,围着刘邦身前三尺较劲。 项缠到底年长力衰,不敌正当壮年的项庄,好几次抵挡不住对方剑势,不得不以身翼庇后方的人。 差点被一剑搠倒的刘邦还钉在坐席上,面不改色地抚掌,有一搭没一搭地夸奖剑舞不错。 项籍默然,看出场面不对,欲要喝止,又见本来扭着头的范增回眼怒视了他一下,很有要拍案而起破口大骂的架势,微微一顿,再想起两军之间的微妙形式,话到嘴边,复咽回喉头。 不过,对面的张良安静起身时,他也没阻拦,只是意兴阑珊地举起酒卮自饮了一口。 场中僵持还在继续,片刻后,有人横冲直撞,闯进了大帐! 守门的卫士一个照面就被放倒,呻.吟声传入,又被金铁声压下。持剑拥盾的壮士冲入帐中,径直面向他,须发皆张,嗔目怒视。 项籍一惊,一把按住佩剑,直起腰来喝问。 跟在后面缓步而入的张良上前一礼,回道:“是沛公的参乘樊哙。” 意料之外的救场者到了,原本僵持的项缠和项庄不得不停剑让到一旁,给毫无回避之意的樊哙腾出位置。 项籍松开剑坐回去,赐了一斗卮酒下去,看铁塔一般立在帐中的人一饮而尽,又以盾为砧板、将加赐的生猪腿切开吞下,不免喝彩。 “壮士!” 他还想再赐酒,但樊哙率先揪住了眼下暗流汹涌的根源,质问他为何违背楚怀王“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的约定,接着历数刘邦功劳,说他“欲诛有功之人”,是重蹈秦亡的覆辙—— 项籍无言以对,摆手止住了冷笑着就要起身的范增,只说。 “坐。” 樊哙寸步不让地回视了范增一眼,和张良一起坐下了。 想再接着宴饮,气氛僵冷,显然无以为继,不过须臾,一直稳坐的刘邦就笑呵呵地起身,以如厕为由退出了大帐,顺带把樊哙也招了出去。 . 贺历书旁观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表演,满足地叹息了一声,看刘邦和樊哙低声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做。 厕所附近的守卫的确比别处少,就是气味实在不好闻。她仗着隐身坦坦荡荡地站在一旁,顺手把嗅觉关掉了。 刘邦脸色严肃,好像闻不到臭味似的:“出是出来了,还没跟主人告辞……为之奈何?” 樊哙回头匆匆扫了眼远处找来、大概是催他们回帐的都尉,扯着刘邦往军营外撤,断然道:“还管这些细枝末节做什么!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何必告辞!” 贺历书让大白自行拍摄,没管脚步匆匆的他们,反倒悄然回身,去看奉命而来的都尉。 也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 如今还是青年的陈平在项籍帐下并不起眼,唯一引人瞩目的大概是他生来就有的好仪表。有《史记》盖章“长大美色”的他走到半途,被同样定论“状貌如妇人好女”、即使年长不少依旧风姿清癯的张良拦住了。 贺历书打量着这赏心悦目的画面,暗自感慨“上下五千年”到底是从哪个风水宝地发掘出的演员,有这能耐竟然还没在娱乐圈一手遮天真是不可思议…… 思绪发散了一会,顺利打发掉陈平的张良已和刘邦、樊哙会合,她漫不经心地走到他们旁边,见刘邦四下望了望,压低声音。 “导演在否?” 她“唔”了一声:“怎么?” “敢问如今是走是留?” “再不走项羽或许就改主意了,”她随口回,“范增一门心思干掉你们来着。” 刘邦顿时果决道:“快走!” 他吩咐樊哙悄悄去把夏侯婴等三人招来,打算撇下带来的其他士卒先行返回灞上,又命令张良留下辞行。 被扔下的谋士神情自若,好像习惯了这场面,平静问:“大王来时带了什么?” 刘邦把白壁、玉斗都塞给他,匆匆交代一句,就在赶来的樊哙四人的护卫下出了军门。 贺历书没跟他们一起去走山路,留下来打算看收尾的名场面。 估算着一行人差不多快返回灞上了,张良回到大帐,和等得不耐烦的项籍辞行。 “沛公不胜酒力,无法当面告辞,谨使臣张良奉上白璧一双,献给大王;玉斗一双,献给大将军。” 项籍也不知道是意外还是不意外,微醺着看他行礼。 “……沛公何在?” 张良从容道:“听闻大王有意责问,沛公独自脱身离开,已归灞上军营。” 项籍默然,接了礼物,让他退下。 贺历书打起精神,轻悄地往前走了两步。 并未察觉帐中还有外人的两人反应各不相同。项籍将玉璧放在座上,饮尽了最后一卮酒,而范增气得不轻,把玉斗扔在地上还嫌不够,拔剑击碎了它们,仰面长叹。 “竖子不足与谋!夺走项王天下的,必定是沛公——吾等皆要做刘邦的阶下囚了!” 第十八次拍摄 三月春寒未褪,刚结束枯水期的黄河正风急浪险,岸边少有船家出没。 经小路逃亡至此的陈平逡巡了好一阵,才找到一艘肯载他渡河的船只,然而上船后,他又立刻生出几分后悔之情。 与大河相比,实在渺小的木船随着惊涛起起伏伏,几乎每时每刻都处在倾覆的危险中。船上的两人简直立足不住,被不断翻卷的河水淋得里外湿透。 原本就坦胸露腹的船夫还好说,陈平里里外外三四层衣裳,浸水后大为狼狈,行动受阻,加上浪潮劈头盖脸模糊了视线、不熟水性导致的头晕目眩,一时失足差点坠河。 他惊魂未定地抓紧了船舷,好歹稳住身形,却再也顾不上腰间佩剑,只得眼睁睁看着它被河水吞没了。 敢在这种时候出来做生意,船夫自然有些底气,司空见惯似的,还能一面把着船桨一面谈笑。 “公子行色匆匆,不知所从何来?”剽悍精壮的男人屹立在风浪间,嗓音洪亮地问到。 陈平忍着晕眩勉强坐起,抬手抹了把脸。视力大概恢复,他打眼一扫,便敏锐地发觉不对。 俯视着他的船夫一双眼里透着隐晦的掂量,虽然带着笑,但自有一股凶悍之气。 他心头一凛。 似这等在黄河上讨生活的船家,风里来浪里去,生死阵仗经历得多,宽裕时当良民、拮据时做劫匪,是不足为奇的事。一条船开到河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客人就算识得水性的,也难在黄河里保命,最后是被扔进水里喂鱼,还是安安稳稳上岸,只凭船夫的心情—— 陈平飞快扫了一眼自己的装扮。衣裳形制与用料都像富贵人家,一看就是随身带着价值不菲的金玉珍宝的样子,岂不叫人贪欲大炽? 船夫的神色已经很不对劲,目现森然,他如今手无寸铁,在这船上和对方缠斗显然不明智……命悬一线,即使水气滔天,春寒刺骨,他依旧闷出了一身冷汗,心念急转,强行按住悚然笑道。 “惭愧,我得罪上官,为了保命,只得费尽积蓄打点上下,好不容易才去职归家……出外数年,混得一无所有,又要连累兄长收留了。” 犹如真心实意地长叹一声,陈平顺势扶着船篷踉跄站起,三两下解开外袍和上衣,同船夫一般打起赤膊,上前。 “船家,这风吹浪打,一人摇橹只怕吃不住劲,我来帮你吧!” 被抛下的衣物随意掷在船舱里,一览无余,显然不曾有金玉之类容纳其中。船夫颇为失望地转开视线,扫了浑作不觉的他一眼,见他通身上下确实没有什么值钱东西,不由得扫兴地拉下了脸。 “不必了,公子想必是刀笔吏,文书处理得来,这船却不好驾驭,交给我便是。” 陈平被挡开,也不发怒,和气地笑了笑,又退回船舱,等船夫的目光移开后,才缓缓舒了口气。 然而人祸已解,天灾难防。 离对岸还差着一大截,脚下的木船却有些吃不住越来越惊险的波涛,忽地一震,底部不知撞上了什么,豁开一道破洞,原本就湿淋淋的船舱里顿时漫开不详的波光—— 使人脊背生寒的恐怖浮现,陈平行止失措,想去堵那洞口,又蓦然一顿。 ……波光? 姗姗来迟的理智终于捕捉到异常。 这阴云蔽日、浊浪滔天的环境里,何处来的光芒? 他慢慢回头,只见身后荧荧文华消散,现出一个人影来。 披发玄衣的女子抬眼,对他微微一笑,安然坐在水波之中,周身仍旧清爽整洁,不曾被水气侵染半分。 宛如河中灵精的她施施然开口。 “这次排练应该结束了吧?我看史书记载的情节都演完了。” 难得头脑一片空白的陈平反复尝试了三遍,一个字都没能理解。他茫然地放弃了思考,不再去堵要命的洞口,反而求证似的看向船夫。 船夫比他还惊恐,抱着船桨脸色煞白,要不是风浪实在凶恶,只怕就直接跳河逃生了。 ……至少这反应证实了并非幻觉。 陈平木然地收回视线,继续看向闲适从容的女子。对方随意扫了眼汩汩溢水的破洞,抬手一指。 那震慑心扉的文华之光再度亮起,船底倏忽恢复完好。 “请问,不介意我改造一下布景吧?”她亲和地问,“虽然景色很好,但一直被水浇也怪难受的……” 陈平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神女请便。” 听见这称呼,女子微顿,又习以为常地叹了口气。 “还是叫导演吧。”她道,手中光华散开,围住木船,把水气一扫而空,也将浪涛隔绝在外。 两人对面坐在宁静下来的船舱里,陈平终于定了定神,正思忖该如何开口,女子就率先挑起了话题。 “唉,来晚一步,没赶上登坛拜将……”她颇为遗憾地咕哝着,“只好后面补拍一次了。” 陈平一怔,想了一圈,试探着问:“神、导演所言,是汉王麾下的大将军韩信?” 女子笑应:“是啊,算时间,是一年前的事了——你们是按时间顺序来排练的吧?” 这话不好接,他似懂非懂,姑且挑着自己知道的事说了。 “是,汉王去岁夏拜韩信为大将军,兵出汉中,不过月余便还定三秦,近来又降魏王豹、虏殷王卬,势不可挡。” 略一沉吟,女子点了点头:“那接下来就是渡平阴津去洛阳,给义帝发丧了。” 她语气如此笃定,倒像是汉王军中画策的谋主一般,陈平目光一凝,迅速抓住重点。 “给义帝发丧?好谋划,如此一来,攻项的大旗就有了……下一步是联络诸侯共讨?” 他有心显示才干,让对方记住自己,可惜这番分析并未博得青睐,女子理所当然似的笑了笑。 “刘邦脱衣袒臂、嚎啕大哭,临哀三日。这场面好像也值得拍一拍。” 直呼姓名……她与汉王的关系似乎也并非如料想的一般亲近…… 陈平一面暗想着,一面觉得微妙,仿佛自己忘记了什么要事。他若有所思地低头,忽然一僵。 之前为了打消船夫谋财害命之心而脱去的外袍和上衣还胡乱堆在角落里,他坦胸露腹地坐了这么久,竟然不曾想起穿衣—— 女子见他蓦地涨红脸,坐立不安地一个劲往角落看,跟着望了一眼,忍俊不禁。 “没关系,我不介意。”她轻咳一声,体贴地起身。 陈平一惊,一时顾不上衣物,张口想要挽留,但对方已轻盈地迈出船舱,冲他与船夫挥了挥手。 “我先告辞,下次见!” 光辉飞散,那道身影化入春风。陈平踉跄奔出,只见大河滔滔,已被抛在船后,而岸边正在眼前。 第十九次拍摄 汉二年四月,本该是春光渐深、万物苏生的时节,然而温柔似水的春风拂至刘邦面上时,他却只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不久之前,他还是五路诸侯王联军的首领,将兵六十万,轻取西楚霸王之都彭城,风头无二,威势赫赫,坐享楚地珍宝美人,日日宴饮高卧,乐不思归。奈何楚军闻讯后,竟然立即抽调精锐,摆脱了齐军的纠缠,一路疾驰回师,趁着汉军军纪涣散的当口,一鼓而下,直插彭城—— 不过半日,措手不及的汉军就被西楚霸王率领的精锐打得丢盔弃甲、弃城而逃。 陡然惊醒的刘邦试图重整旗鼓,然而军中建制已乱,官兵溃散,实在无法组织起来。 恐慌下,为了抢渡谷水、泗水,十余万人葬身洪流,剩下的继续南逃,又在灵璧以东的濉水上被楚军截杀,以至于十余万人马坠江,尸首相垒,一时间濉水为之不流。 好不容易上了岸的残兵,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眼看插翅难逃,幸得西北方突起狂风,毁屋折树、飞沙走石,吹得白昼犹如夜间,把风口上的楚军搅得军心大乱,抓住机会的刘邦这才得以带着数十骑兵突围。 可是一路望西北逃来,家乡沛县人去楼空,老父与妻子已不知所踪,他接走家人的计划落了空,也不敢久留,只得继续亡命。再度奔驰不远,正撞上与祖父、母亲失散的一双儿女,他当时大喜,立即载他们上车,然而等楚军的骑士追上来后,两个孩童又迅速显得格外碍手碍脚。 身后蹄声紧逼,一下下踩在他心头,刘邦心急如焚,迭声催促驾车的夏侯婴加快速度。 时年五岁的长子与三岁的长女惊魂未定,听闻追兵迫近,不免又哭泣起来。身为兄长的刘盈一面哭着努力伸手环住了妹妹,想要安抚她,一面眼巴巴地去看父亲,濡慕依赖之意溢于言表。 奈何刘邦根本没有展现舐犊之情的意思。 楚兵越追越近,听声音似乎已贴在身后了。崎岖的道路上,车辆自然不如战马跑得快,他扣着车轼的手骨节发白,面色阴沉,被孩子尖利的哭声搅得心烦意乱,呵斥到。 “哭什么!乃公还没死呢!” 瑟瑟发抖的妹妹一噎,往兄长怀里躲了躲,还是止不住眼泪。刘盈倒是害怕地咽下了声音,用战栗的手轻轻抚了抚妹妹的头顶。 蹄声与哭声交织着,被呼啸的风拉长,盘旋在四野,绷紧了逃亡者的心弦。 愠愤、恐惧、懊恼,百般滋味在胸膛里燃烧,刘邦焦躁不已,见子女仍旧泪流不止,不由得勃然大怒,想将他们赶下车去。 驾车的夏侯婴一惊,急忙一勒缰绳减缓速度,伸手捞了一把跌倒的孩子,免得他们滚下马车。 “大王,何至于此!纵然情势危急,车也赶不了更快,怎么忍心抛儿弃女啊!” 刘邦无明火中烧,呵斥道:“架你的车!乃公——” “唉,演得很好,但是看着血压飙升。” 有人打断他,在缩瑟着躲到马车角落的孩童们身边现出了身形。 刘邦怒气冲冲地回头,一僵。 鸿门宴一别,一年有余未闻音讯的女仙人再度降临,竟然挑中了这种关头。饶是以刘邦的性格,也生出几分尴尬。 他按住怒火,讪讪地转过身去,看着她温和耐心地哄着孩子,还拿出了外裹透明彩衣的糖果相赠,连忙给止住眼泪的儿子和女儿使眼色,示意他们不要乱说话。 刘盈牵着妹妹,怯怯地含着糖低下头去。 女仙人挑眉回头扫了他一眼,没有不悦,挨个摸了摸小孩们的脑袋,理着衣袖起身。 她还是那袭玄衣绛裙的打扮,只是去了外罩的狐裘,站在春光里别有风流姿态。 刘邦近前行礼,露出一个笑。 “难得导演来访,若是早几日,还可于彭城设宴款待,可惜眼下……” 贺历书理解地点头:“我知道,刘邦现在被项羽撵得抱头鼠窜嘛。” 他表情一滞,坚强地保持住了笑容,故意望了望追兵的方向,长叹到。 “唉,也不知我此次能否侥幸脱身……待回归荥阳,再与导演把酒言欢。” 贺历书失笑。 “喝酒就算了——你跑快点,他们追不上的。” 漫不经心地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她沉思片刻,喃喃。 “这时候好像没什么好拍的,吕雉那边也……” 大喜过望的刘邦用力按了夏侯婴的肩膀一下,让满头雾水的他赶快提速,正想请自语的女仙人坐下,便听得对方说到了自己发妻的姓名。 “不知他们情况如何?”刘邦追问。 “嗯?”贺历书抬眸,随口答,“应该已经被项羽的人抓住了吧。” 她似乎回忆了一下,念到。 “‘审食其从太公、吕后间行,求汉王,反遇楚军。楚军遂与归,报项王,项王常置军中。’……记载里是说和刘邦走岔了,结果倒霉的反而撞上了项羽,被囚禁在了楚军的军营里。” 刘邦心中一沉,欲要再问,女仙人已笑着道别了。 “希望下次来能赶上适合拍摄的名场面!我还有事,先走啦。” 话被噎在喉头,他只得遗憾地看着她消失不见。 . 贺历书下线后,大概关注了一下上次放出的《陈平归汉》的反响,就去联系“上下五千年”。 斟酌了一下,她输入到。 【年哥,你那边的排演计划大概什么时候结束?我之前错过了韩信登坛拜将的场面,想请演员再重拍一次。】 “上下五千年”相当好说话:【随时都可以,你需要就直接去邀请演员,我这边没什么不方便的。】 【感谢!那我下次去空间拜访的时候问问刘邦老师他们,再给年哥你回复。】 贺历书满意地结束对话,伸了个懒腰,走到客厅阳台上。 与刘邦那边的场景一致,地球也正值春末。首都高楼鳞次栉比,复古建筑与高空轨道完美结合,加上点缀各处的绿树繁花,形成了从天到地的立体城市。 她住在高层,俯瞰下去,青翠红粉融融泄泄,实在赏心悦目。 昏昏欲睡间,信息提示“叮铃”一声。 迷迷糊糊趴在围栏上的她咕哝到:“念。” 字正腔圆的电子音响起。 “您好,‘书就汗青’导演,您报名参加华夏电影节的《秦·万世之业,二世而亡》已通过审核,请继续关注后续评选环节!” 贺历书一惊,睡意全无,直起腰来打开随信链接,竟然真的在电影节的官方网站上看到了自己的作品。 她眨眨眼,切到微博,果不其然发现一条新热搜。 【《山河危情》落选华夏电影节,未通过审核!】 想了想,她把网站截图,慢吞吞地发了条新微博。 【(官网截图)(热搜截图) (微笑)(微笑)(微笑)】 第二十次拍摄 天色未明。 熹微晨光中,立于传舍前的高大身影一动不动,仿佛一座白石雕琢的石像,要在此长长久久地守望下去。 智能管家不存在“耐心告罄”的概念。大白开启隐匿模式,在外等待了一整夜,任由身边从人来人往变得车马冷落,只沉稳专注地凝视着传舍的大门。 终于,持续的等待在朝阳从东方露头的时候得到了结果。 昨夜入住传舍的两人牵着被喂饱的马匹走了出来。石像似的大白动了动,数据流运转,在视线中为它标注出两人的身份。 【刘邦】、【夏侯婴】。 它迈开步子,以与身材完全不符的灵巧轻捷脚步跟了上去。 “大王,臣先入军营通禀左丞相?”夏侯婴一面上马一面询问道。 拉紧缰绳的刘邦断然否决,只说:“不用,你跟紧就是。” 两人纵马驰向如今得封赵王的张耳军营地,尾随的大白很快被落下了一大截,它看了眼快奔出视线的两人,停步弓腰,做出起跑的姿态。 下一瞬,高大的身躯摆脱了重力的辖制,飞跃而起,三两下起落就重新追到了快马的旁边。 光学隐匿下,谁也没看见这不可思议的情景,骑着马的两人毫无察觉,一前一后进入了赵军的营垒。 戍守的士卒上来拦问,当先的刘邦沉下脸,喝到。 “吾乃汉王使者,奉军令而来!还不让开!” 被他唬住的士卒犹疑着,讷讷退了几步,看着他们径自驰向指挥所在。 刘邦一路疾行,连军中传讯都被甩得慢了几分,等他原样喝退了卫士、大步走入赵王张耳、左丞相韩信的居所时,对方还好梦酣眠着。 他也不去叫人,雷厉风行地从两人卧室里抢出了印信和兵符,吩咐夏侯婴用军旗召集营中诸将,一一更换职务、发布命令……等一切尘埃落定,韩信与张耳才悠悠转醒。 起身的两人闻得汉王亲至,大惊,匆匆前来议事之所拜见。部署告一段落的刘邦喝着温汤,坐在主位上看了他们一眼,道。 “来得正好。” 被叫到的新任赵王神色一凛,接下了“守备赵地”的任务。 紧接着被点到的韩信倒是十分坦然,听到自己被任命为“相国”时只是平静地应诺,不过,等刘邦后一句话说完,他面上不由得现出一点无语。 把刚练出来的赵军大部队都调去荥阳一线防御项籍攻势的汉王,面不改色地让他领着剩下的老弱残兵继续去攻打齐地——这两年来,基本是他一边募集新丁一边打仗,练出一批成军,汉王那边就火急火燎地开始调兵,接着扔给他一堆不堪驱使的部下,如此循环往复。 几乎被当成了全自动兵营的韩信无言叹气,俯身接令。 . “可恶……好想现场看韩信无语。” 贺历书对着播放完毕的视频不甘心地碎碎念,没精打采地划掉了虚拟屏。 夺印事件发生时,她正忙着给登坛拜将布景,只让大白独自去“上下五千年”的空间完成了拍摄任务,然而之后回顾,又不免后悔自己没去现场。 或许是心理作用,但就算是全息模式,也不如亲眼见证来得有意思。 “唉,错过一个亿。” 她惆怅地喃喃,原地踱了会步,瞥见有人登陆时特有的数据流亮起,便收敛遗憾露出了笑容。 “嬴政老师!”她招呼道。 由于近来她一直混迹在“上下五千年”的空间里,自己这边反而来得少,和对方也算有一阵没见面了。 “其他人没来吗?”她张望了一下,“说起来,很久没看到赵老师和小胡了诶,最近在忙吗?” 嬴政点头致意,淡淡回:“是,家里有事。赵高和胡亥以后也不会来了。” 贺历书嘻嘻哈哈地迎上前去:“老师你语气好严肃,听着怪吓人的。” 她一向不喜欢打听别人的私事,转眼就将这些抛在脑后,说起了今天的安排。 “之前约好的,带老师一起去另一个空间看看。” 给登坛拜将布景时,嬴政正好上线,两人聊了几句,对方顺势问起新的拍摄事宜,她就干脆表示下一次一起去。 “我也不太清楚那边最近在演什么,”贺历书笑说,站到了嬴政的身边,“希望赶上好剧情!” 一旁的大白见他们准备完毕,自动开启了传送程序。 . 一阵飘然欲飞的感受后,随着双足落地,荧荧光华也渐渐散去。 嬴政睁开眼,两军鼓噪之声,与贺历书扬高的语调一同入耳。 “竟然是这一幕!我要先笑为敬——” 身边越相处越不见仙人威仪的女子打响指换了身厚实衣裳,一面不顾形象地笑了起来。 不明所以的嬴政没有跟着笑,移开视线,望向嘈杂的发源地。 大概已是新一年的伊始,黄河滔滔,卷起了初冬的凛冽。岸边,两支军队正互相对峙,各自身后都筑起了堡垒,营城上守卫森严,显然都有不少后备部队尚未调动。 他审视一番,将注意力放到了对面军队的阵前。 贺历书选的位置很刁钻,是前排一处略高的空地,正好足够两人看清楚情况发展。他凝目,有些讶异地见到了一块高大的“砧板”。 须发皆白的老者被绑在砧板之上,仿佛待宰的牲畜。同样立于高处的年轻将军面色阴沉,声如雷霆,向此方怒喝。 “刘季!今若不急降,势必烹杀尔翁!” 嬴政一顿。 仗打到要阵前活煮对方老父……此举残忍与否他倒不甚在意,只是深觉场面滑稽——导演说得对,该“先笑为敬”。 一面无语一面勾了勾嘴角,他挑眉回头,果然见到了另一位主将。 年纪足够做对面青年父祖辈的男子在部将的簇拥下面无表情地盯着砧板上的老者看了片刻,缓缓扬起一个笑容。 青年未必看得到他的笑,却能清楚听见安静下来的军阵里传来的他的声音。 男子语气诚挚又从容。 “吾与汝俱受命于怀王,起誓约为兄弟……” 嬴政还以为他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尽力斡旋保住老父性命,然而,下一瞬,却听得他含笑续道—— “吾翁即尔翁,必欲烹尔翁,则幸分我一杯羹!” 第二十一次拍摄 这大概是始皇帝生平难得的感到语塞。 并非不曾见过寡廉鲜耻之人,然而,做到了一军统帅的,多多少少要顾忌些风评,不管本性如何,装也会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今天算是他第一次见识到此等奇葩。 被绑了老父的亲生儿子坦坦荡荡地示意敌人要杀就杀,反倒是对面阵中有人连忙劝说暴怒的青年不要动手。 “那是项伯,西楚霸王项羽的叔父,和刘邦这边关系不错。之前多亏他通风报信,不然刘邦两年前就被项羽击溃了。”或许是想起他对诸人身份一无所知,笑够了的贺历书一边指点一边简单为他介绍了一遍。 嬴政跟着指点把人物记住,微微眯眼。汉军一方的刘邦无甚印象,但是…… “西楚霸王?”他冷冷一笑,“又是楚国余孽。” 贺历书随口应:“毕竟‘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嘛——咸阳就是他烧的。” 听到前半句,嬴政刚生出不悦之色,又立刻被后半句夺走了注意力。他缓缓吐了口气,才按捺住满腔杀意,沉着脸问到。 “此人名为项羽?是项燕的后辈?” “是啊,准确来说,是项籍,字羽。”贺历书忙着指挥大白拍摄项缠与项籍的对话,心不在焉地回答,“虽然没什么政治头脑,但打仗属于古今历史里第一流的人物了……” 嬴政扫了一眼被劝动放下刘邦老父、铁青着脸回营的青年,反而平静下来,轻声应。 “原来如此。” . 双方再度约见于营垒之畔时,又过了数天。 这回嬴政带上了扶苏,三人一道降临此地,正赶上楚汉两军的又一次对垒。 降临时贺历书还在懊恼地咕哝着:“哎呀,上次忘记跟刘邦老师谈补拍的事了。” 她四下张望,招呼两人走去之前那处适合观赏的位置,烦恼地盯着汉军阵中叹了口气。 “总感觉在这种大场面里打搅不太好意思……大佬到底请了多少群演?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就算是AI扮演,那需要的算力也挺恐怖的,他难道还买了台超级光脑吗……” 听不懂的话就略过,嬴政已经练得很熟了,任由她在一旁自语着,抬眼望向阵前。 项籍这次冷静不少。 “数年以来,天下扰攘,皆因我二人久战未决。我愿挑战汉王,一决雌雄,使万民少受苦痛。” 奈何对面的人根本不接这大义凛然的帽子。刘邦还是挂着笑,回绝的话说得干脆利落。 “吾宁愿斗智,不能斗力。” 烦躁的项籍瞪了他一眼,直接命令麾下壮士出列。刘邦虽然自己不上场,士卒却不吝于派遣,便点了阵中善骑射的楼烦上前。 三轮下来,楚军折了三人,楼烦依旧傲立不倒,连擦伤都不见。本就憋着火的西楚霸王大怒,亲自披甲持戟上阵,尚未交兵,就凭着嗔目厉斥吓退了楼烦。 旁观的贺历书忍不住赞叹到:“厉害,不愧是项羽。这演员年纪轻轻,不知道怎么养出来的气势。” 嬴政和扶苏默然不语,只凝神看着。 不战而胜的项籍屹立阵前,扬戟怒喝:“刘邦,出来!既是男儿,何怯一战!” 丝毫不为所动的刘邦看他一眼,肃容道。 “最初吾与汝都受命于怀王,约定先入关中者为王,汝负约封我于蜀汉,是罪一。” 避开了挑战的话题,他开始历数项籍的罪行,从对方负约一直清点到弑主杀降、天下不容,十条罪状条理分明,也不知道有没有提前打过草稿。 “吾领义兵跟随诸侯来诛杀残贼,杀你只需刑馀罪人,何必乃公上场!”刘邦端着大义凛然的姿态,酣畅淋漓地骂完了这一长串话,拂袖就要返回中军。 然而怒不可遏的项藉抢先一步,命令埋伏在近侧的弓弩手放箭,一举射中了他胸膛。 惊变只在转瞬,汉军嘈乱起来,一直安静观察的扶苏也往前走了两步。 “糟了……”他皱眉,却看见左右两边的始皇帝与导演都是气定神闲的模样。 “放心,刘邦没那么容易死。”贺历书提醒他注意看,“精彩的还没来呢。” 既然她这么说了,嬴政亦提起几分兴致。 果然,不等军队大乱,才受到重创的刘邦就立即反应过来,顶着胸前的弩箭弯下腰去,忍痛提声大叫。 “哎哟,贼人射中了我的脚趾!” 除了拥上来保护他的亲卫,其余汉军隔在后方看不真切,闻得主帅叫声岂有不信之理,惊慌失措的情绪便随之逐渐平复下去。 刘邦被亲卫遮挡搀扶着退回营垒,保持警惕的汉军也在指挥下顺利撤退了。 旁观的三人看着他们撤军,神情各异。 “不愧是他,反应就是快。”贺历书笑说。 嬴政凝视了片刻汉军离去的方向,勉强点了点头:“此人临机应变的确不错。扶苏,你倒可以学一学。” 忽然被点名的扶苏茫然了一刹,迟疑着应:“是……父。” 这一幕的拍摄结束了,三人却并未马上退出空间。贺历书同此地主人沟通了几句后,他们身边的景色倏然模糊、又缓缓变得清晰,似乎跳过了一段时间。 补拍了一场刘邦带病劳军、安抚士卒的场面,贺历书才挥手与嬴政、扶苏告别。 大白送两人返回下线,她则轻快地跟着因为巡视军队病情加重的刘邦一行抵达了成皋。 溜进汉王卧室时张良也在。 提议劳军的谋士看着医者给卧床不起的刘邦探问完毕,挥笔开了一副药方,面色依然有些凝重。 医者告了退,煎药等杂事自有侍从去做。留在卧室里的两人简单交谈几句,定下近来的守御对策,张良便也打算告辞。 精力不济的刘邦摆了摆手,正要阖眼,忽听得一道与肃然气氛格格不入的女声响起。 “唔……我好像又来得不是时候?” 张良脚步一滞,倏然抬眸。刘邦同样吃惊地微微撑起了身体,看着发声的人悄然转过门扉,探出头来对他们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