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神]恢复记忆后我回到五百年前》 1. 舟行其一 流浪者站在须弥圣树的最高处,冷冷淡淡地俯瞰着须弥城中活动的人类。 并重点关注着那一小撮正在智慧宫的露台上七嘴八舌讨论如何举办“庆祝流浪者加入料理兴趣小组一周年纪念日聚会”的年轻学生。 年轻的学生,即使被沉重的学习任务压得喘不过气来,但他们也总是一边为自己没有完成的论文而哀嚎,一边兴致勃勃地组建和参与各种兴趣小组,甚至愿意拿出更多的时间来为同在兴趣小组中的同伴举办什么“惊喜聚会”。 “……简直让人怀疑他们是否能按时完成学业。”流浪者暗自嘀咕。 作为已经在世间走过五百年、见惯了无数次生死的长生种,他对这种年轻人类的特质再了解不过了。 他们天真、幼稚,喜欢从生活中找寻各种名目来寻欢作乐,被厄运打击之后又总会没心没肺地重新振作;他们很少经历背叛与欺骗,因此总是本能地向周围的一切生物倾洒用之不竭的热情。 因此他们才有那样的莽撞,在看到有稻妻风格穿着打扮的行人路过时,能够一边大胆地说着“我们需要异国的风味啊”,一边将甚至尚未互通名姓的路人直接拉去料理兴趣小组。 哼,浅薄的人类——他们绝对不会知道自己随手拉来的人曾经差点成为新的神明。流浪者这样在心里评价。 他觉得自己可能被这群人类愚蠢的开朗传染了。具体表现在:他不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次不落地参加料理兴趣小组组织的活动,甚至在自己生日时把亲手制作的料理寄给了旅行者! 说到底明明是自己过生日,为什么要送给别人东西啊!他默默地想:为了保持头脑清醒,他还是赶紧远离这群人类为好。 于是他跳下圣树,走进净善宫,准备向纳西妲提出辞行。 当净善宫的大门缓缓打开,尘世的喧嚣被抛在身后,进入宫殿的过程就宛若踏进了神明的神国。描金砌玉的穹梁自下而上延伸支撑着穹顶,藤蔓状的花纹图样缠绕而上,微微笼着正中央花苞形状的神座。碧绿的柔光温柔倾洒,空气中隐隐有乐声回荡。流浪者的木屐踏在回廊上,和着节奏发出“咔哒”的清脆声响。 六瓣莲花台中央的纳西妲凝视着流浪者,听闻流浪者道出他此来的意图后,好奇地歪了歪头,问:“你想要在这个时间点离开,是因为不喜欢参加‘庆祝流浪者加入美食小组一周年纪念日聚会’吗?” 流浪者:“……” 他脑海中滑过一丝介于“她为什么知道这件事”与“她怎么猜中了我的想法”之间的羞恼,尖利的话语脱口而出:“原来忙碌的神明也会屈尊拨冗,特意去猜测揣摩一介囚徒的心思?” 小小的神明有些无奈地说:“你明明知道的,我并没有将你视作囚徒。像这样永远用棘刺对着别人,容易把本可能成为朋友的人推得越来越远哦。” “……朋友。”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纳西妲话语中的含义,冷哼:“你把我安排到教令院,让我与教令院的学生相处,是觉得这群朝生暮死的脆弱人类有资格成为我的朋友?” “为什么不试试?如果我没记错,你不是曾经拥有过许多人类朋友吗?” 流浪者当然明白,所谓“记错”,不过是纳西妲的谦辞。她曾经帮助流浪者取回记忆,自然对那段发生在遥远雷之国度的故事一清二楚。那时的人偶还是一张白纸,有幸遇见了愿意将善意和温暖给予他的人。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正因为从最初就完全被浸泡在爱之中,因此才会对冰冷的恶意毫无防备,以致往后种种。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不幸呢? “所以他们都死了。”流浪者抱起手臂,冷冷地说:“都死得非常惨。” 纳西妲温和地望着他:“人当然会死去——机器会朽烂,神明会陨落,镌刻着墓志铭的石头也会风化。包括你和我在内,没有什么能够不朽。正因如此,在我们尚且存在的时间里,更应该尽全力来体会更多、记住更多啊。” 总是像谆谆教诲的师长、或者殷殷期盼的母亲似的。流浪者想。他偏过头哼了一声,没有应答,只是说:“那我走了。” “那么,祝你一路顺风。”纳西妲补充道:“喔,对了,既然你没有不喜欢教令院的同学们计划的聚会,那么记得好好与他们道别哦。” 流浪者的背影一顿。 不喜欢!他在心中恶狠狠地想。 净善宫的大门在流浪者身前敞开,阳光洒在脸上颇为刺眼。他按下斗笠,轻而易举地绕开了教令院,从小道一路抵达须弥城最底端的码头。 伐护末那学院中研究经济与文化的学者最喜欢在码头作社会调查。这里是一座城市对外交往的基础,是各种政令最末的落脚处,是观察须弥最好的一扇窗口。 宽阔的内河贯穿雨林南北,将须弥城、维摩庄与奥摩斯港连缀在一起,如同天蓝色绸带上的美丽珍珠。得天独厚的内陆水运条件造就了沿河地带的繁荣,作为须弥中心的须弥城更是最为耀眼。在圣树脚下的渡口,你能看到各式船只来来去去、珍宝货物堆叠如小山,能听见操着不同口音的人群汇聚一堂、健壮的水手袒着小麦色的肌肉大声呼喊着招揽客人,而他们为之工作的客运船只日复一日地在固定时间发出,载着一船船学者与商贩在学城与奥摩斯港之间来往。 流浪者百无聊赖地坐在高高堆叠成小山的木材上等候船只出发。 直到一对夫妻从他脚下路过。丈夫个子高大,脸型方正,眉毛浓黑。妻子则束着马尾,神色欢快。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 他们的眼角扫过流浪者,步履一顿。其中的妻子望向流浪者:“请问这位小哥,您是稻妻人吗?” 他们拥有深色的头发与具有稻妻人特征的五官,身上穿着稻妻样式的衣物,令流浪者颇感熟悉。 或许是在与纳西妲的交谈中提到了过去,使他难得地对这两人有了耐心。他托着腮问:“有事?” 如果这二人不具备属于稻妻的长相与打扮,按照流浪者的习惯,大概会直接无视他们,转头离开。 “看您的穿着,想必您是来自稻妻的修验者!我们夫妻从枫丹旅行至此,想要回到稻妻,不知道是否能询问一下应该如何购买船票呢?” 流浪者了然。他手中正拿着方才购买的船票,想必是被这对夫妻注意到了:“左数第二个红色遮阳棚的摊位,找手臂上扎着红巾的水手购买船票,到奥摩斯港再换乘去稻妻的船。” 他看着这两个来自稻妻的旅者。为了更加方便地进行远途旅行,他们穿着条纹棉布的短衣与深色短裤,袖襻从肩膀绕到背后。稻妻的平民在劳作与出行时习惯如此穿着。 似乎与五百年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属于永恒之国的臣民。 若说这两个稻妻人勾起了他对过去的一丝眷念,但也没有太多。流浪者只当他们是路人,二人道谢告辞后,流浪者便将他们抛之脑后了。 当然,很快他会发现,自己抛得有点早。 红色臂巾的水手敲起了钟,流浪者意识到登船的时刻到了。他随着人流登上船,找到自己的座位。 邻座上是一对夫妻,丈夫看着流浪者,挠了挠头,笑道:“小哥,又见面了!没想到我们的座位竟然在一起,这可真是了不得的羁绊啊!” 流浪者沉默了。 他的妻子悄悄拧了丈夫一下:“喂,你少说两句吧!”她也转向流浪者:“我叫阿西,这是我的丈夫佐海。您不要介意,他天生话痨,”并拧了丈夫一下,小声:“脑子里缺根筋!” 佐海:“哎呦!” “……叫我流浪者便好。”他按了下斗笠。心情好的时候,他一向不吝于表演一个礼貌的人。 阿西一边微笑一边对佐海悄悄说:“在差不多的时间里先后买票,所以座位靠得近,不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吗?只有你才会觉得这是什么特殊羁绊吧!” 佐海傻笑了两声。 安静了没一会儿他又打开了话匣子:“小哥也是要回稻妻吗?” “随便走走。” “啊,真好呀!随着心的指引四处游览,见识各国的风土人情。不久之前我和阿西也是这样做的。”佐海高兴极了:“从小时候开始我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大旅行家,然后出版我的旅行笔记。可惜稻妻的锁国令阻碍了我实现梦想的步伐,在人生的前三十年我只能在稻妻诸岛游览。当然在这期间我也遇到了我的爱情!”他握住阿西的手,高兴地说:“所以锁国令之后,我便立刻与阿西一同踏上了环游提瓦特的旅程。我们的足迹已经经过了璃月、蒙德、枫丹与须弥,流浪者小哥你去过这些国家吗?我们的第一站是璃月,您有没有在华光林的栈道上向下俯视……” 他在人情世故上略钝,到了描述旅行经历的时候竟变得滔滔不绝,意外地具有能够令听众身临其境的才华,引得四周的同船人都睁大了眼睛充满好奇地听着他的话语。待他讲完,周围的须弥人便七嘴八舌地发问起来。佐海也兴致勃勃地一一解答。有人问:“您的梦想是环游提瓦特,为何才去了四个国家便要回稻妻呢?” 佐海捕捉到这个问题,眼睛里忽然变得亮亮的,好像盛了星星。“因为我的妻子怀孕了!”他望着阿西大声宣布。阿西则更是开心,她接道:“所以我们要回稻妻去,回到家里,在家人的祝福中迎接新生命的诞生!” 2. 舟行其二 新生常常是令人喜悦的。 听见佐海与阿西如此说,船客与水手纷纷道贺,水手们甚至大声唱起了船歌,掌帆摇桨的手臂也更有力了。他们开玩笑道:“要快点把你们送回家呀。” 舟船沿着河顺流而下,快而平稳。途中避让其他船只与沿途上下客人不提,船行半日,便抵达了奥摩斯港。 比起须弥城这一内河港口,位于河海交界处的奥摩斯港则又是一番壮丽景象。 山壁两侧的巨树高高耸起,仿佛巨人的手臂撑开山峦,由藤蔓缀连的螺旋阶梯围绕着巨树盘旋向上。白石铺制而成的地平面则沿着入海口张开怀抱,迎接着浩荡的大海。巨大的海船鳞次从地平线上向港湾驶来,一片片风帆扬起仿佛天边的云朵。 佐海和阿西都看得呆住了。 即使是像他们这样有丰富经验的旅行家,第一次来到奥摩斯港,也不免为之所震撼。巨树掩映之下草木成荫的生态环境、在巨树之上聚居的人类与千帆来往的海港,一切都在向外来的人们述说着须弥独特的风貌。 水手们望着呆愣的佐海与阿西,也骄傲地叉着腰,看起来与有荣焉。很快他们好心出声提醒这对夫妻:“从奥摩斯港到稻妻的船可不算多,如果找不到船,恐怕得在奥摩斯港暂住。在外的时间越长产生的波折越多,建议你们最好趁着时间还早,立刻去港口打听有没有近期出发的船。” “喔喔!”两人回神,急忙向水手道谢。阿西皱眉:“哎呀,我们的目的地可是神无冢,这样岂不是更难找船了。” “神无冢?是稻妻不太繁华的地方吗?”须弥的水手从未踏足稻妻,他们只以为这与鸣神岛、海祇岛之类一样,是个普通的地名。 流浪者与他们擦肩而过,睫毛微微动了动。 神无冢是稻妻诸岛中离鸣神岛较近的一片岛群的统称,若再继续细分,则大体可以划分为三个部分,即东北方与甘金岛遥遥相望连成斜线的三角形群岛、西北方向与八酝岛相连的浅滩,以及南方面积最大的半弧形岛屿。 这座弧形岛屿的东、西、南三个方向均有得天独厚的深水良港,方便大宗货物的运输。距鸣神岛不远不近,是发展工业的绝佳地带。群岛最大的冶炼设施便坐落在此地。千百年来,稻妻的刀匠们在此地利用祟神遗骸冶炼矿石、铸造刀剑,发展出名扬七国的武器铸造业。这座圆弧形的岛屿也因他们独特的铸造工艺而得名为: 踏鞴砂。 对流浪者来说,这是他亲自握着刀一笔一划刻在自己每一寸筋骨上的名字、是他一切幸福的失落之处与一切苦难的肇始之地,每次想起这里,总能令他在寂静无人的深夜中将记忆一次次反刍。 但这并不代表他喜欢被他人有意无意地反复提醒。算上与纳西妲的谈话,他今天已经回忆了两次。 就仿佛无形中存在着名为命运的推手,不断提醒他、指引他,使他往命中注定的地方去。 流浪者于是微微勾起嘴角,带着讽刺的弧度自言自语:“命运可从未为我准备过什么令人高兴的礼物啊。” 他维持着这样的笑意隐藏在港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着佐海与阿西互相挽着手臂亲亲热热地向前走,阿西在小吃摊旁边暂且坐下,点了一份须弥特色小吃;佐海则走到向外延伸的栈桥中,与船长们搭话。 流浪者从行道树投下的阴影中走出,靠近阿西面前的桌子。他注意到阿西正苦恼地面对着桌上的土豆船,于是伸出手指将盘子推得远了点,笑盈盈地对阿西说:“这家小店的须弥小吃确实地道,但是因为顾客大都是水手与搬运工的缘故,总是格外大份,几乎可以当成一顿正餐了,好像不太适合在现在这个时间食用。如果想尝试须弥的特色饮食,不如试试我带来的枣椰蜜糖?” 他取出小巧的叶子包打开,翠绿的叶片包裹着堆叠在一起的方形糖块,每块都约有半个手掌大小。须弥气候炎热,为了储存时保持干燥,糖块表面撒着一层糖霜,使糖块表面呈现略微粗糙的奶白色磨砂质地。而切面处未沾到糖霜的位置,则裸露出大块坚果与蜜饯,散发着甜蜜而诱人的芳香。 他微歪着头望向阿西,故意使自己的提瓦特通用语发音带上了一点稻妻语的特征,语调清薄而柔软。 身在异乡的客人总是对周围环境存在着本能的警惕。而这时如果身边出现了来自故土的同乡,那么远行客对家乡的思念便会顺理成章地被移到此人身上。此时只要再稍微加以诱导,往往就能够使他们说出更多信息、答应更多情理之外的要求。 一些愚人众间谍搜集情报的小技巧。 流浪者曾经身为愚人众第六席执行官,虽然并非专攻情报方向,但情报人员总归是每个执行官麾下必不可少的建制。对这些小技巧他自然也一清二楚。 听着流浪者的话语,阿西的神情果然放松了。她道了谢,好奇地拈起一块枣椰蜜糖慢慢品尝着。 这时流浪者使自己的表情露出一丝赧然:“如果您喜欢就再好不过了,我愿意将枣椰蜜糖的改良秘方抄写给您,不知道是否能借此向您打听一些关于稻妻的消息?” 他说:“抱歉,我下船的时候无意间听到了您与佐海先生的对话。您二位提到了踏鞴砂,我心里实在有些好奇,”他补充解释:“我在很久之前就离开了稻妻。在我的记忆中,神无冢曾经是幕府军与海祇岛交战的前线,战争导致了御影炉心的泄露,造成大量祟神污染,工匠和居民应该都疏散了才是。您与丈夫……为什么想要去神无冢?难道那里有什么新的变化吗?” 说到这里,流浪者又适当流露出一些哀伤:“我有个旧识曾经是踏鞴砂的工匠,很久之前就已经不幸患上了祟神病,也不知道直面了御影炉心的灾难之后他的病情如何了。听您提起神无冢,我突然记起了他……我也想回去探望他呢。” “啊!”阿西的神色变得同情而怜悯,她放下手中的枣椰蜜糖,安慰道:“确实如您所说,战争破坏了御影炉心,造成了很多问题。但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旅行者在一名枫丹工程师的帮助下开启净化装置、成功修复了御影炉心!祟神污染的外泄停止之后,环境也在逐渐好转了。我的父亲和佐海的兄长都在天领奉行麾下九条阵屋中任职,父亲前一阵子的书信中写道,天领奉行最近正在评估复工的可能性,已经准备开始召集从前的技术工人了。” 她搜索着记忆:“至于您患上祟神病的朋友,也不需要过多担心,我听父亲说,病情严重的人都被送到了鸣神大社由巫女们照顾,大御所大人甚至亲自去探视过他们。在大御所大人的庇佑下,相信他们很快都会好起来的!” “希望他们能得到大御所大人的庇佑!”流浪者应答。 他暗自冷笑。五百年间,无数次灾难降临的时候,多少稻妻的平民百姓也曾经这样向着神明祈求,希望神明劈山断海的伟力也能将他们拯救出苦海。但雷电之神早已自锁于一心净土,只留下冰冷严酷的将军面对哀哀流泪的民众。这个高高在上的神明,何曾真正庇佑过她的子民? 心里如此之想,他面上却仍是笑吟吟地附和阿西,将雷神赞美了一番。随后转移了话题,以“因为锁国令已经很久没回国,想要得知更多关于故乡的事”为理由,向阿西打听着稻妻的其他情况,并与自己的所知一一印证。 在流浪者有心算无心之下,他与阿西交谈得颇为火热,直到佐海一路小跑回来。 佐海喘着气在桌前一屁股坐下,先向流浪者打了招呼,然后转向妻子,兴高采烈地说:“真是幸运呀,我先从西码头开始打听,没问几句就有人指给我一艘明早出发去稻妻的大船!这艘船上有一部分乘客是教令院将要前往稻妻游学与考察的学者。因为这些学者的……那什么……论文!论文的主题各不相同,所以每经过一座岛,这艘船都会停靠一段时间。这样我们直接在踏鞴砂下船就好,不需要给船员添麻烦了!” 流浪者旁听着佐海带着点骄傲语气的讲述,佐海话音落下,他便问:“请问是哪艘船?我也想搭乘一程呢。” “小哥你不是想四处走走嘛!怎么突然想回稻妻——嗷!” 阿西又拧了佐海一下。 佐海:“痛痛痛!是那艘!半挂着主帆的须弥海船!” 流浪者道谢说:“我也是临时做出的决定。刚刚与阿西夫人交谈,说到了很多稻妻的事,让我也有点想回家看看。还要多谢您打听的消息。” 佐海傻笑:“不用谢,不用谢,嘿嘿。” 流浪者于是告辞起身,将超大份土豆船推给了佐海:“既然明天出发,那么你们今晚或许可以前往沙普尔旅店住一宿,那里是整座奥摩斯港规模最大的旅店,店主的女儿更是厨艺非凡,晚餐的时间可以品尝到各种须弥特色美食。如果想要买一些纪念品,可以在晚上凉快的时候出来散散步,逛一下市集。对了,玩具摊主马姆杜根据须弥童话雕刻的兰那罗玩具很受孩子们的喜爱,我想你们的宝宝说不定也会喜欢。” “多谢您了,那我们明天见。” 佐海与阿西也离开小吃摊,向着沙普尔旅店的方向去了。 流浪者仍旧站在须弥下午仍旧炽热的阳光下。他摊开手掌,对着阳光仔细观察。这是一双堪称完美的手,每一条掌纹都自然而然地生长,指甲圆润精致、十指白皙修长、指尖则是莹润的粉红。倘若轻轻捏一下某块皮肉,这块被捏住的位置将会失血泛白,松开之后血液则迅速回流,使皮肤恢复原本的颜色。 他拥有着与人类毫无二致的躯体,同人类一样进行思考,与人类进行风趣友好的交谈。 谁能想象到,这个行走在大街上的少年居然会是一只格格不入的异类。 “你瞧,这不是很容易地把这对夫妻骗过了吗?”他对自己说。 3. 舟行其三 慢慢地,奥摩斯港的夜幕降临了。 食物的香气开始弥漫整座城市,喧闹的人声渐渐减少,父母们大声招呼着孩子回家吃晚饭,在巨树顶端安巢的鸟儿也从远处衔着草种、果实和虫子归来。 所谓“家”,不过是人类夜晚栖息的固定场所,就像旅店是人类暂时栖息的地方一样。作为人偶,流浪者并不需要进食与睡眠,因此也不需要像奥摩斯港的人类一样寻找某个特定的地点休息。他只是站在高处,凝望着沙普尔旅店亮起的灯光。 在他进入世界树删除自己之前,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作为愚人众第六席执行官『散兵』而存在。当时的愚人众士兵都知道,第六席执行官性格阴晴不定、脾气喜怒无常,动辄毫无理由地责罚下属,就算久经训练、令行禁止的老兵都很少有人愿意长久留在他的部下。但是这样一个执行官却偶尔又会对小孩和颜悦色,连带着对怀孕的女性也颇多容忍。因此,对他的来历一无所知的愚人众士兵总在私下里揣测:“或许『散兵』大人有个弟弟呢。”“或许是对母亲的移情?” 流浪者并非不清楚他们的胡乱猜测,索性他们不是在流浪者面前讨论,流浪者本人也没兴趣将流言刨出来摆在台面上。 只是因为,小孩子们总会勾起他的一丝怜悯,以及一些早已在烈火中燃烧殆尽的回忆。 他望着灯火亮起又熄灭,直到月落日升,直到整座城市再度醒来,人们纷纷出门工作经营,鸟儿们啁啾着展翅离巢为羽翼未丰的雏鸟觅食。 佐海与阿西也在晨曦中相偕离开旅店,向港口走去。 一艘体积庞大的海船停在港口,风帆半挂,其上用金色的涂料描绘着一枚精致的树叶。这便是那艘即将出发前往雷之国度的海船——“金色树叶”号。 船长正站在舷梯边骄傲地夸耀着自己的船:“……‘金色树叶’号专门为远海航行打造,绝对是顶顶好的船!组成她的每一寸木材,都来自水天丛林中生长百年以上的巨树,制成木板之后又反复刷了五遍油漆。我们在系帆的缆绳里编织了细牛皮,领航员与舵手也是最有经验的……” 登船的旅客如云,有身着教令院长袍的学者、腰间佩着刀剑的雇佣兵、作各国打扮的商人等等。有的登船之后在甲板上互相寒暄,有的则携带着行李各自进入船舱。 流浪者也凭船票领了钥匙,他进入船舱,凭借钥匙上的号码轻易找到了对应的房间,正推开门,眼睛的余光便看到佐海与阿西从走廊那头过来。 他们提着行李观望着房间门口的数字铭牌,大约也是在找房间,口里则数着:“九,十,十一……” 阿西先注意到了流浪者,向流浪者打过招呼。 佐海也眼睛一亮:“流浪者小哥!我们又见面了!”他探头看了看流浪者所在房间的铭牌,“十三!我们的房间面对面!” 流浪者礼貌颔首。 站在舱室门口,佐海反而不着急进去了。他神色看起来颇为喜悦:“上船的时候我还想着今天能不能遇见你,好向你道谢呢,多谢你昨天推荐的旅店,那家旅店提供的晚餐真是相当美味!踏上回家的最后一程中能与流浪者小哥你同行,真是好事,不知道你的目的地是哪里?也是要回到家乡吗?你的家人想必也在翘首期盼吧!……” 流浪者本想随口搪塞佐海,听到“家乡”一词,到嘴边的话语却不知为何说不出了。 一时间,空气中只剩下佐海的滔滔不绝,以及遥远的甲板上舵手与水手们的呼喊。 接着阿西打断了佐海的话:“哎呀,怎么在走廊里聊起天了。我们先进去稍微收拾一下行李,同船的时间那么长,聊天也不急在一时呀。”她一只手拿着钥匙打开门,另一只手挽着佐海的手臂,硬生生将佐海拖进了对面房间。 在对面的门将要关上的时候,流浪者终于说:“……踏鞴砂。” “我的……家乡,是踏鞴砂。” 凭借超越人类的五感,流浪者听见阿西隔着两层舱板与一道走廊小声对佐海说:“你总是问那么多!难道你没有注意到流浪者小哥的表情有些悲伤吗?——好吧,我知道你大大咧咧,总不会注意这些小细节,天知道遇见我之前你是怎么平安游遍稻妻而没有被打!” 悲伤? 流浪者摸了摸自己的脸。 从奥摩斯港驶离须弥海约有数天的航程。流浪者遵循着人类的作息,白天在甲板上看看风景聊聊天,晚上则回房间睡眠,日子过得倒也不慢。很快,“金色树叶”号便到达了须弥与璃月交界的海域。 “这一程倒是风平浪静呢。”阿西说。她眺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 与她同处在甲板上的其他须弥人脸色却很严肃。一个学者说:“说不定会遇见一些不好的事情。” “比如说?” “比如说,这里是两国交界处,就代表处在两国海上武力最薄弱的地点。这种地方,容易滋生海盗。” 远处应声出现了一艘帆船,大张着风帆迅速向“金色树叶”号冲来。两船接近后,从对面船上噌噌抛来数根绳子,紧接着一群手握武器的匪徒便顺着绳子跳到“金色树叶”号的甲板上。 “打劫!”他们纷纷喊道。 “这也是不得不体验的须弥特色。”流浪者评价。他轻飘飘地坐在“金色树叶”号高高向上弯曲的船首顶端,围观着这场即将爆发的船上战斗。 “金色树叶”号的船长匆匆跑到甲板中被油布盖着的货物堆旁,掀开油布,赫然露出堆成堆的刀剑棍棒。他大声喊了几句什么,船上的老弱妇孺在他的指引下纷纷躲避,而强壮的水手、雇佣兵,甚至某几个年轻力壮的教令院学者,则冲到武器堆旁,一撩衣裳,拿起武器向海盗扑去。 “似乎打劫与反打劫对须弥人来说也成为一种习以为常的事了。”流浪者继续评价。 紧接着,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佐海与阿西抄起木棒,也对着海盗冲了过去! 好吧。流浪者对自己解释:这个年头,野外遍地是丘丘人、盗宝团与镀金旅团,作为没有神之眼的普通人,既然热爱外出旅行,佐海与阿西肯定是有两把刷子的,不能把他们与不事劳作的城里人相比。 “但是阿西还怀着孕,这样真的不要紧吗?”他心里有点发毛。 武器相交发出的乒乒乓乓之声从甲板上传入流浪者耳中。这一场海盗的劫掠仍在继续,两方都有人继续冲上来握着武器加入战斗,局势愈发混乱。一名海盗趁乱摸到阿西的背后,举起了手中武器。阿西则顾着与面前的对手打斗,丝毫没有注意身后的危险。不远处的佐海张大了眼睛,显然已经发现妻子正身处险境,但是以他的距离,已经来不及相救了。 “——找死!” 一道蓝色流光突然在阿西身旁闪现,正击中偷袭之人的胸膛。鲜血瞬间从那名海盗嘴里喷出,染湿了阿西后背的衣裳。 海盗难以置信地瞠着眼缓缓倒下,阿西这才意识到背后的偷袭,连忙转过头。她惊讶地望着身后那一道救了她的蓝色流光散开又凝聚,宛如流星一般倒飞回流浪者身边,并在少年背后凝聚成青色的神环。 流浪者缓缓浮起,身周围绕着呼啸的狂风。他的眼睛中似乎也有碧蓝的光缓缓点亮,当他低头望向甲板上争斗的人类时,仿佛高高在上的神明俯瞰蝼蚁。 青蓝风刃从他的手指间破空而出,利箭一样直直对准海盗船的主桅射去,带着炫目的流光划破空气,“砰”的一声,如利斧斫树般没入合抱粗的桅杆。 “吱呀——” 桅杆应声折断。 流浪者双手微微张开,悬浮在空中,冷冷地说:“再不滚,就等死吧!” 他再度一扬手,又一道风刃切断相连两船的绳索,将试图登船的一群海盗掀入海中。 海盗们默默收起武器,悄悄往后退了两步。其中一人呼喊道:“点子扎手,快跑!” “金色树叶”号上握着武器的人们眼睁睁看着一众海盗连滚带爬从船上跳进海里,像背后有鲨鱼在追似的手脚并用一通划拉游回海盗船上,张开备用帆抄起船桨调头跑路了。 流浪者看着落荒而逃的海盗船,冷哼一声:“还算识相。” 然后他转身,与佐海对上了眼。 佐海瞪着眼睛盯着流浪者:“啊啊啊啊!” 流浪者突然有点迟疑。他缓慢想起,在一边骂着“找死”一边解决海盗之后,自己在佐海与阿西面前立的温柔忧郁美少年人设,似乎、大概、也许,有崩塌的趋势。 紧接着,众目睽睽之下,佐海扔掉手里的武器,抹了把脸,冲上来一个滑跪紧紧抱住流浪者的大腿:“啊啊啊!小哥,不!大哥!没想到您这么能打!多谢您刚刚照拂阿西!为表我诚挚的感谢,您旅途的一切花费,请由我们来出!” 流浪者:“!” 仿佛看到一只咩咩叫的肥羊。 他反手握住佐海的手,话音里罕见地带了一丝真诚:“小事一桩。” 流浪者本人当然不缺钱。纳西妲会按时发摩拉给他零用,草神塞钱的手笔可谓相当慷慨;他平常也偶尔去冒险家协会和三十人团接一些任务,任务悬赏也往往十分丰厚。但是毕竟不像当年作为『散兵』的时候,可以不去在乎数额大小,在北国银行随意支取摩拉了。所以——流浪者想,钱再多也不能胡乱花。 既然现在有自愿送上门出钱的冤大头,当然是再好不过。 『富人』若能知道曾经挥金如土的小吞金兽竟然懂得攒钱了,可能会感动得哭出来也说不定呢。 流浪者出手后,海盗袭击这场意外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金色树叶”号也张满风帆,正式驶入璃月海域。在璃月海域里,并行的须弥三角帆船渐少,双桅硬帆、船身装饰云纹护板的璃月船则逐渐多了起来。 到达璃月港,进行一番必要的补给与修整之后,“金色树叶”号再度起航。这次的目标,则是稻妻。 越过了孤云阁,远远的天际一束蓝盈盈的光芒在人们的视野中便愈发清晰,那正是影向山的神樱树散发的光彩。当影向山的轮廓映入眼帘,佐海与阿西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愉快了。他们开始更多地待在甲板上眺望着逐渐接近的稻妻,给对稻妻传说感兴趣的乘客讲述妖怪故事。 期间,“金色树叶”号也碰到过数次海上雷雨。 虽然此时锁国令已经解除、封锁稻妻的雷暴早已消散,但这片海洋总归是处在雷电之神的掌控中。正如璃月多山峦、须弥多草木,神明长久的统治总会在山川地貌中如此鲜明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稻妻自然也不例外。因此稻妻海上遇到的雷雨天气确实比其他国度的海域频繁得多。好在,正如船长所言,“金色树叶”号是特地为远洋所建造的大船,风浪与雷电并没有给它造成什么危险。 按照航行计划,这艘船进入稻妻群岛的范围后,先后在海祇岛与八酝岛停留;在踏鞴砂南部海港又放下了佐海阿西夫妇、流浪者、以及一名外出游学的“帝利耶悉”,紧接着它又重新扬帆起航,向着清籁岛而去。 “所以,你们打算在这里干等?”流浪者抱着手臂问。 他们站在废弃海港附近的沙滩上,四下里空无一人。 佐海、阿西与那位名叫莎露娜的女性学者面面相觑。 4. 故地其一 流浪者:“你刚刚释放了信号烟花。”他看向女学者莎露娜。 “是的,”莎露娜骄傲地推了推眼镜:“众所周知,踏鞴砂是稻妻最重要的武器冶炼制造基地,因其对于军备的重要性,故而一直为天领奉行所直接管理。就算现在锻冶炉暂时熄灭,天领奉行依旧未放松对此地的监控,在此处进行的一切活动都天然具有涉及军事机密的风险。我敢于将踏鞴砂作为毕业课题,自然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工作。 “在出发之前,我已通过教令院的官方途径,向天领奉行提出了申请并得到初步许可。天领奉行的来函表示:我到达踏鞴砂之后应当在原地放出信号烟花,哨塔观察到信号烟花之后便会派船来接我去九条阵屋,进行详细登记,以此申请九条阵屋之军奉行所开具的证明,然后凭借证明得到踏鞴砂通行的权利。” 流浪者:“哇,你想得真周到。那么,烟花你已经放了有一会儿了,船呢?” 莎露娜:“……我也想知道。” 流浪者又望向佐海与阿西。 阿西:“呃……我的父亲是天领奉行派驻九条阵屋的军官。在璃月港我们已经向父亲发出信件,告诉了父亲‘金色树叶’号停泊的时间与地点,希望父亲派船只来接我们。但是‘金色树叶’号的抵达时间提前了一些……所以父亲现在应当在路上吧。” 流浪者看了阿西一眼,叹了口气:“我去高处看看。”他胸前的神之眼亮起一道光芒,驾驭着风元素浮空,轻巧地往山崖顶端去了。 佐海、阿西与莎露娜仰着头期盼地望向流浪者。 不一会儿,他在三人的目光中像一片羽毛一样轻飘飘地落下,指了指北面:“北方有雨,恐怕是大雨阻挡了天领奉行的船只。” 从沙滩上三个普通人的视线中是无法看到北方的天空的。竦峙的山峦遮挡了他们向北的视线,只有登上山顶,才能发现东北方向的天际正凝聚着黑沉沉的乌云,金蛇似的闪电在云层中若隐若现,那里正是天领奉行所属九条阵屋的方向。“金色树叶”号这类大型海船不惧怕恶劣天气,但天领奉行用于近海短距离交通的快船体量较小,只能搭载数人,一旦海上起风浪,就容易有倾覆的危险。即使莎露娜释放了信号烟花、佐海阿西夫妇亦与家人有约定在先,有经验的水手也绝不会在此时发船。 毕竟,陆地上遇雨尚且可以躲避,海上翻船却是十死无生。 流浪者补充:“雨云自北向南来,恐怕过一会儿就会到达这里了。” “那我们先找个地方避雨吧,”佐海表示:“我小时候在踏鞴砂呆过一段时间,我知道那边有一些房屋——虽然现在踏鞴砂的工匠已经撤离,但是房屋应当还没有朽坏,暂时避雨应该是可以的。”他一马当先扶起了阿西的手臂。 自从海上差点遇险之后,佐海便将阿西看得眼珠子似的,恨不得将她揣在心口。 流浪者无可无不可。他虽然也曾经在踏鞴砂生活,但那毕竟是数百年前的事了,他记忆中的房屋或许已经化为尘土。作为人偶,他就算淋了雨也不会生病,对他来说没有避雨的地方并不要紧。但是毕竟饭票一路上贡献了不少好东西,作为报答,他决定暂时跟着阿西,稍微照顾一下她与她腹中的孩子。 须弥人莎露娜虽与天领奉行有留在原地的约定,但她并不想站在四面毫无遮蔽的沙滩上孤零零地等雨停。于是也跟上了佐海与阿西。 一行四人遂朝着佐海记忆中的房屋走去。 作为立志出版游记的旅行家,佐海的记忆力很不错。他们很快顺着被荒草覆满的小路找到了村庄。这里离御影炉心的距离已经很近,村庄里的人早就撤离了。他们找到了一处未上锁的房屋。 乌云四合,咆哮的雷声也愈来愈近,带着水汽的冷风开始席卷废弃的村庄。佐海伸手推开屋门,空气中灰尘的味道鲜明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 佐海眼尖地发现墙边的长凳,他搬来凳子,用衣袖认真擦去上面积留的灰尘,安置阿西坐下。 这处房屋久未修葺,颇有些木板已经开裂。冷风从缝隙里挤进来,阿西感觉有些寒冷,不由抱紧了手臂。 莎露娜注意到了阿西的动作,她主动说:“下雨的时候可能会更冷。趁雨还未下,我们在村子里收集些干柴,等会儿也好点起炉子来取暖,不要走远。” 佐海看了看阿西,很是认同地点头。二人于是打开门,先后往村子里去。 流浪者便也起身。他站在门边望了一眼风雨欲来的天空,走出门,一边回头轻轻将门掩上,一边迈开了脚步。 一脚踏空。 一瞬间失重感席卷了他的身体,躯体似乎在不断下落又蓦地被高高抛举。理智却清晰地告诉他此刻仍脚踏实地。在割裂的晕眩中他不由得闭了一下眼。眼皮覆盖瞳孔的一瞬间,他的思维一颤,仿佛千万年的时间和着绚烂星空从身边飞速掠过,在眼底留下缭乱的光影。 再睁开眼,流浪者发现自己站立在踏鞴砂竦立的崖壁顶端。 眼前是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明亮的阳光照彻大地,鲜花芳草在微风中舒展开身躯微微摇曳,清脆的鸟啼声传入他的耳中。 狂风骤雨消失得无影无踪,简直像是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流浪者对这“一脚踏空”的感觉再熟悉不过了。或许是因为构建他的质料足够特殊,又或许他曾经险些成为神明因而具有了一些特质,总之,他成为了除纳西妲以外唯一能够在世界树的数据之海中自由穿梭的个体。须弥刚刚经变,纳西妲重新掌权,这个国度的各项事务占据了草神相当一部分精力,因此她更多地派遣流浪者在世界树中搜集信息。当他在世界树的枝杈间跳跃、在历史组成的海洋中穿行,从一个节点前往另一个节点的时候,总会体验到这种奇特的失重之感。 但是正因为如此熟悉,反倒变得非同寻常了起来。 自从教令院因一己之私利创造笼罩整个须弥城的梦境、试图利用从世界树中取得的神明罐装知识制造新神,兼有流浪者本人在世界树中删除了自我造成世界记忆的变动,从那之后,为了避免心怀不轨之人对世界树再度加以利用,无论是进入世界树还是从世界树中提取信息,都需要得到纳西妲给予的“印记”,或者说一个时间戳、一个独特的标记,其上记录着进入世界树的时间点与即将前往的时间点,这样既可以保证不至迷失于数据之海,又限制了进入世界树之人所能接触到的范围。 流浪者也不例外。 然而世界树根植在须弥,如今他却在踏鞴砂的土地上,更没有纳西妲给予的印记。为何会在这里出现这种感觉? 当然,也存在另一种可能性。 作为世界树的根系,被称为“地脉”的网络遍布提瓦特的每一片土地,其间流淌着这片大陆上发生的信息与记忆,并如同植物汲取养分一般将这些记录事无巨细地输送至世界树中,这也是世界树之所以能承载过去与现在一切信息的倚仗与根基。 地脉并不是平稳流动的,或者说,比起“树根”,它更像地下的暗河。它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因素而产生漩涡与涌流,从而释放某些特定的记忆片段。这种现象绝不算少见,甚至曾经有学者通过读取地脉的记忆,亲眼见证了历史,并藉此修正了史书中的一些错误。根据须弥教令院的记录,生物被地脉的记忆所捕捉时也会产生这种晕眩。 但是——流浪者眯着眼睛从山崖高处向下望去。 他敢肯定,自己现在绝非误入了地脉记忆中。 能够做出这个判断,不仅因为流浪者本人对世界树的运转十分熟悉,更是因为这里有一个不应该出现的存在。 一个,已经在世界树中被彻底删除的人偶。 流浪者用拇指和食指在眼前比划出方形,框住了峡谷之下的人与物,四四方方的小天地之中一切景象都与五百年前的踏鞴砂殊无二致,仿佛一张鲜活的历史风物画。 占据画布中央位置的,本应是集成了稻妻技术工匠千百年智慧、结合高端枫丹科技而造就的、名为“御影炉心”的伟大工程,但此时此刻映入流浪者眼底的装置,却如同垂死的鲸一般臃肿而古旧;环抱着炉心的山石则是一派奇崛狰狞,好似从未被五百年的流水与山风侵蚀。依山而建的简易木屋与锻造工棚却是连绵成片,山谷中数以百计来回忙碌的工匠们,身上穿的服饰也仍旧是记忆中的样子 。 流浪者的目光穿过重重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一个身穿白衣的人偶少年。 “纳西妲,如果你在这里,也一定会为此感到惊讶吧——” “此时此刻,我正处在‘过去’!”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曾经的自己,并几乎要为这谲诡难测的命运而笑出声。 当他从旅行者的反应中确定历史可以被改变时,曾经欣喜万分,以为命运真的慷慨地给予了他拯救一切的机会,因此他孤注一掷,通过世界树彻底抹消了所谓神造人偶的存在。然而这场堪称滑稽的努力唯一的结果就是将自己在历史中的戏份消除殆尽。曾经惨死的人依旧在相同的时间死去、曾经的悲剧依旧以相同的方式上演。 他如此愤怒地憎恨着愚弄他的命运。 然而,在一切都失败之后,这改变过去的机会,却又如此真实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生死所趋,善恶业缘、受报好丑,于此悉见。 5. 故地其二 应当如何抓住这个机会? 他对着峡谷之下伸出食指,虚虚点中了人偶少年。 神之眼流光烁烁,掌上方寸之地中,微风渐渐被无形的力量捕捉。 风声变得狂乱昏躁,它们毫无章法地嘶吼呼啸着想要挣脱桎梏,却如同斗室里的野兽一样头破血流地撞在墙壁上。在周而复始的冲撞中不断蓄积元素能量,最终被压缩成一枚锋锐箭镞,以完全相悖于其狂乱本质的驯服而暂时停留在流浪者的指尖。 只需要流浪者一扬手指,这枚风元素构成的幽蓝风矢就能够携裹着巨大的能量飞射而出,以万钧之力撕碎远处人偶的喉咙。 当修长细腻的脖颈乍然断裂,人偶的头颅失去支撑,咕噜噜滚到地上,眼睛尚且充满错愕地圆睁,这个时候躯干才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与控制中枢失去联系,于是踉跄着倒下,白衣萎地,满地尘灰。 接着周围的工人们会发出惊叫,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到处寻找凶手。但是很快他们就会发现人偶掩盖在表象之下的奇异,有的人会为他哭泣,有的人说不好会因为“身边一直共同生活的同伴竟然是非人之物”这件事而大惊失色呢。 流浪者随即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如果猜测无误,这确实不是回溯世界树中已经被写定的历史、而是真正的跨越时间,那么如此粗暴的手段反而不好善后。他可不愿意让突如其来的杀戮破坏踏鞴砂此时的祥和。或许,应该等到月黑风高的夜晚,在所有人陷入酣眠时无知无觉地掳走人偶,把他直接丢进海里? 他当然明白,杀死自己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踏鞴砂的悲剧源自愚人众对稻妻的图谋,他们隐藏在暗处像毒蛇一般张开獠牙,在提瓦特大陆的土地上埋下灾难的种子,通过培育混乱来攫取利益,藉此撼动尘世执政的神座。只要愚人众的刀锋仍指向七神,神明国土之上的灾难就会一再重演。而流浪者的遭遇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环。 “但是,”流浪者想,“对他……对‘我’来说,在这里死亡,应当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如果纯白的人偶能够在这里结束生命,那么他在这世上的所有体验就将完全被宠爱与鲜花充满,这样,即使是死亡也会变得甜蜜吧。 不必在未来经历虚无的背叛、不必再在稻妻的土地上漂泊流离、不必再被愚人众蒙骗与利用,怀着踏鞴砂众人赠予他的善意,永远安宁地沉睡在深海里。 流浪者在心里饶有兴味地构思着如何杀死这个过去的自己,直到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喂,那边的小子,不要随随便便站在山崖上,这样很危险啊!” 他看见一侧的山坡上出现一个身影,似乎是一名健壮男性。这个男人背着背篓、戴着草帽,一边向流浪者所在的方向走,一边拼命向他招手。走到近前时,男人看着流浪者斗笠下的脸,表情慢慢从焦急变得惊讶。 “哎,是你?你怎么爬到山顶上来了?我上山的时候你明明在营地里呀,难道是抄了近道?”他对流浪者说,态度显得十分熟稔。 流浪者也望着这个爬上山崖的男人。他身穿短衣短裤,小腿上绑着护腿,腰间则系着皮质围裙。他肌肉虬结的双臂裸露在衣衫之外,皮肤上布满刺青与无法遮挡的高温灼伤痕迹,手指则粗大而多老茧。一切都显示他应当是一名常年与炼钢炉为伴的刀匠。 他的脸型方方正正,眼睛炯炯有神,眉毛浓黑。 流浪者忽然一阵恍惚,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一张面孔。 佐海,那个在须弥结识的同行者的相貌,居然与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神似。 当两张面孔在他的眼中慢慢重合,他感觉到记忆的悬丝被轻轻勾动。这毫厘之间的颤抖慢慢地向末端传递,并在刹那间涌变成如此剧烈的波涛,将他整个人毫不留情地席卷。 冥冥之中一切都得到了解释:他为何会对偶然遇见的人产生兴趣;为何会想要在佐海夫妻面前伪装得善良;为何会主动出手对佐海夫妻加以照拂;为何会因他们偶然的一句话,放任探访故地的想法在脑海中如此肆意地蔓生,然后再次踏上踏鞴砂的土地。 因为,佐海是眼前这个刀匠的后人。 流浪者离开这里实在太久,记忆的相片早已落了一层灰尘,他有时甚至不再能清晰地回忆起当年踏鞴砂每个人的音容,以至于当他看见佐海时,轻易忽略了脑海中隐隐的触动。 然而,记忆也许会欺骗,但永远不会背叛。 其中存储的信息也许会随着时间变得模糊,然后破碎,最后好像被遗忘,但它们的根须仍如此顽固地扎在灰暗的角落,调动主人的五感捕捉着一切与那些碎片相关的要素,并驱使着主人在无知无觉中向那个既定的答案靠近,静静等待着被回忆起的瞬间。 他早该想到的。 早在于须弥见到佐海夫妇时,他就该想到的。 见面时,佐海向他表明了姓氏,而稻妻平民的姓氏多来源于居住地或职业,“佐海”意为靠近海边。在群岛组成的稻妻,这个姓氏实在是太过常见,因而他没能第一时间将五百年后的佐海与五百年前某个拥有这个姓氏的刀匠连接起来。 早在阿西提到丈夫在踏鞴砂任职的兄长时,他就该想到的。 天领奉行下属有一支军队常年驻扎在踏鞴砂左近,踏鞴砂刀匠与工人的领袖也往往由天领奉行任命,两个群体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为了笼络工匠群体,这里逐渐形成了一种习惯:倘若刀匠的孩子们在锻刀方面缺乏天赋、不能继承父祖的手艺,他们便会被天领奉行招收,成为士兵或担任下级武官。因此刀匠们或多或少都有隶属天领奉行军阵的亲戚。佐海在寻找村庄时曾谈论起踏鞴砂种种,他却只认为佐海曾随着在天领奉行任职的兄长居住,丝毫没有考虑过他或许与刀匠有关联。 直到他站在这里,再次与眼前的男人相遇,才幡然醒悟,这跨越五百年漫长时光的联系,竟仍然如此清晰明了。 流浪者望着男人的面孔,一时怔然失语。 男人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布满老茧的滚烫手掌稳稳抓住流浪者的肩膀,语气中是满满的关怀与一些故作恼怒:“站得离山谷这么近,也不怕掉下去。丹羽大人不是总嘱咐你要少来这种危险的地方吗?回去之后我一定要告诉丹羽大人,让他好好教训你!……” 流浪者嘴唇颤了颤,抬手覆盖住男人粗糙的手背,轻轻将这只扶住他的手掌向下推:“我……并没有见过您。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他何尝不想紧紧拥抱这里仍鲜活存在的每一个人,快快活活地同他们叙旧,将自己见到的异国风景讲给他们听。但真正的倾奇者此时正在山谷中走动与交谈,而经历了五百载岁月的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讨人喜欢的纯白少年。 若他在此处认领了作为倾奇者的身份,那么待到他与过去的自己碰面时,该如何向踏鞴砂曾经给予他温暖的众人解释呢? 单单是设想他们用怀疑的眼光望着自己,就会使他感到慌张。 既然这样,不如让一切都重新来过。 男人:“诶?” 他听见流浪者的否认,显得十分惊讶。他向后退了一步,打量起流浪者的衣着特征。那绣着飞鸟、水纹与桔梗花的披风、纯黑紧身内衫外微露了些明丽湖蓝色边缘的襦袢,以及质地厚重柔软的纯白色丝绸外衣;叮当作响的细工金饰连缀着异国外壳的神之眼从胸前垂下,一切都是与他昳丽面孔相衬的精致而昂贵。 这一身行头俱来自五百年后,五百年间,无论是纺织工业还是首饰加工工艺均取得了长足进展。因此即使流浪者并没有特意打扮,在此时的人眼中,他仍然比他们所能见到的大贵族的穿着打扮还要华丽。这显然不是踏鞴砂刀匠捡到的不知来历的少年有财力置办的。 男人最终半信半疑地说:“好吧,真是不好意思。我们这边的工匠营地里有一个长相与您非常相似的人。可能我把他与您弄混了。” 流浪者慢慢放下手:“竟然有如此奇特的事情吗?这或许也是一种特殊的缘分。不知道我能不能拜访贵地,亲眼见一见您说的那个人?” 男人:“当然啦,您跟着我来!”他当先转身向山下走。 流浪者:“那么叨扰了。您可以称呼我流浪者。不知道您的名字是……?” ——佐海大辉。他跟在男人身后,作出这样的口型。这是他从记忆中挖掘的姓名。 “佐海大辉,您叫我佐海就好。” 男人果然这样说。 他嘴巴一张,就像五百年之后的后辈一样滔滔不绝:“真的很像啊,那孩子,说不定是您的血亲呢,您一定得见见他!长正大人在海滩捡到他时,他说不出自己的名字,打扮却十分奇异,还披着头纱,简直像个姑娘。咱们刀匠兄弟一开始管他叫‘倾奇者’。‘倾奇者’,听起来和您这位‘流浪者’倒是登对,哈哈哈!后来丹羽大人觉得这么含糊叫着也不像样,就取了这个词的第一个字,唤他阿倾。您见到阿倾就知道我说的全是实话啦。您真的没有什么兄弟吗?……” 他走着走着,拐了个弯,从一旁的樱花树上小心翼翼地折下数支开满鲜花的树枝,将花枝插到背上的背篓中。背篓里簇拥着大捧五颜六色的花朵,添了樱花枝更显得挤挤挨挨,与稻妻艺术家主流所推崇的留白美学大相径庭,却是一种生机盎然的野趣。 “您采集这么多花朵是要做什么呢?” 佐海大辉喜气洋洋地回答:“是为了装饰晚上将要举办的庆典!您不知道吧,来自枫丹的工程师埃舍尔先生帮助我们改造了冶炼炉,使得冶炼矿石的效率与产量都有了不小的提升。咱们丹羽大人将这个喜讯汇报给天领奉行九条大人,得到了九条大人的嘉奖。大家都高兴得很,想要举办庆典来表达对埃舍尔先生的感谢呢!” 流浪者:“——!” 原来,他所处的是这个时间点。 6. 故地其三 真是该死。这样岂不是不能立刻干掉博士了? 当流浪者听到“埃舍尔”已经存在于踏鞴砂时,几乎遏制不住满心的杀意。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杀死这个愚弄了他五百年的真正仇家,最好是如博士对丹羽的所作所为那样,将刀锋从博士的胸前穿过,剜出博士的心脏。 但是有一件事是流浪者必须正视的:佐海大辉的话透露出,经过博士改造的冶炼炉已经平稳运行有一段时间了,更加浓郁的祟神怨念也正在暗中侵袭整座踏鞴砂,放任它继续下去仍会造成工匠的死亡。而关于“如何消除炉心中不断凝聚的祟神怨念”这门课题,他所知道的唯一确定有效的办法,居然是博士的技术! 流浪者曾与博士共事数百年,虽然算是浅显地学到了一些相关知识,但他对自己的认知相当清楚,他可没有手搓净化装置的本事! 只好暂且放过博士一马。 流浪者一边恨恨地磨牙,一边跟着佐海大辉下了山。 山下众人正清出了一片空旷的场地,忙忙碌碌地准备着庆典。两面大鼓被搬运到空地上,鼓架上结着华丽的绸带。女人们在场地四周架起炉灶,成筐食材堆成小山;男人们则一趟一趟搬运着酒坛。佐海大辉脱下背篓,随手扯住外围的一个人,将背篓递出去:“拿着!我带这位小哥去见丹羽大人!” 那人猝不及防地被塞了个背篓,一脸茫然地望着佐海的背影:“喂,喂!你为什么突然要特意带着阿倾去见丹羽大人?等等,‘这位小哥’,你的称呼怎么变得这么奇怪?” 佐海大辉早带着流浪者向官署的方向去了。他一边走一边对流浪者解释:“丹羽久秀大人是踏鞴砂的造兵司正——就是咱们工匠的头儿。害,毕竟踏鞴砂是造兵器的地方,外面的人必须得到丹羽大人的同意才能暂时留在这里,所以我得带你去见见他。不过你放心,丹羽大人很好说话的!” 流浪者与佐海大辉错开半步,沉默地跟在佐海大辉身后。在佐海大辉的视线之外,他可以放任自己露出悲伤的表情。 他的牙齿紧紧咬住嘴唇,呼吸颤抖、眼眶酸涩,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即将见到活生生存在的丹羽吗?那个天底下最温和而良善的男人,他的心如同水珠一般纤尘不染,晶莹剔透。 在世界树中得知所谓“丹羽叛逃”事件的真相后、在纳西妲帮助他取回记忆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丹羽。而如今,他日思夜想的人就在几步之遥的地方。 流浪者几乎不敢相信。 丹羽久秀居住在踏鞴砂的官署。这里虽名为官署,却并无重台飞阁、雕梁画栋,只是一座带有院子的两层小楼。除了规模稍大些,看起来与踏鞴砂工人们的住宅没有什么差别。院子里也并未种植什么奇花异草,反而是角落里堆放着矿石和刀剑胚,一切都显露着主人的简朴正直。 远远地,流浪者就仰起头,看向二楼的窗子。淡黄色窗纸间映出某个熟悉的身影。他深吸一口气,暗中做着与丹羽相见的心理准备。 小院的大门正打开着,御舆长正的随从桂木守在门外。见到佐海大辉与流浪者一前一后走过来,他连忙迎上去小声说:“丹羽大人正同宫崎大人、长正大人一起迎接贵客,嘱咐我守在门外,不要让人打扰贵客。若有事,不如等到晚上庆典的时候再说吧。” 佐海大辉显得有些失望:“好吧,”他也压低了声音,“既然大人们这么吩咐了,那我们先走了。” 他扯了扯流浪者的衣袖,“走,咱们先回庆典会场那边。大家现在应该都在那里做准备。我先把你介绍给大家。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 “……” 得知不能立刻见到丹羽,流浪者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佐海大辉一扯,他的身体便跟着踉跄了几步。 但是想到照桂木的话,最迟晚上就可以相见,流浪者便又整理心情,跟着佐海大辉迈开步子准备到庆典会场处,重新认识故人们与过去的自己。 门口只剩下桂木陷入深深的疑惑:“诶?为什么要把阿倾‘介绍给大家’?等等,阿倾的衣着……” 在桂木思考的时间里,佐海大辉与流浪者已然回到庆典会场。 果然如佐海大辉所说,空地上此时熙熙攘攘。人们的脸上带着昂扬笑容互相大声交谈,喜悦的气氛在每个人身上传递。白衣的人偶少年正坐在几个婆婆身边,抱着佐海大辉带回的背篓编织花环。 远远地佐海大辉就扯开嗓子放声呼喊:“喂——大家,看我把谁带回来了!” “不就是阿倾嘛,你的声音这么大,都快把我的耳朵震聋了!”有人抱怨。 “等等,阿倾不是刚刚与婆婆们一起回来了吗?”有人意识到。 “对啊,阿倾正坐在这儿呢。”这是靠近人偶少年的人。 流浪者的来临掀起了好一阵骚乱,众人乱哄哄闹成一团。他们惊奇地互相推搡着给流浪者让出路来。路的那头,名叫阿倾的人偶眨巴着眼睛。 流浪者走了一路,早已经打好了应对众人的腹稿。于是他站住了脚步,凝望着人偶少年,脸上闪过一些茫然,紧接着装作是回忆起什么似的,表情变成了明悟与激动。 他一个箭步上前,握住人偶少年的手,悲喜交加地说:“亲爱的弟弟!你还记得哥哥吗!” 阿倾:“?” 人群哗然,佐海大辉得意地狂笑:“哈哈哈哈我果然没有猜错!你们真的是兄弟!” 男人们纷纷追问佐海大辉:“这是怎么回事?这是谁?”素来怜惜弱小的女性们则一拥而上,硬生生将佐海大辉挤开,询问起流浪者与阿倾的身世。 流浪者望着这群人,他们每个人都流露着毫不作伪的关心。流浪者为即将欺骗他们而感到一些歉意,但随即他便开始声情并茂地讲起“生得貌美的贵族小姐被妖怪强行掳走囚禁幽馆,生下一对双胞胎后发狂死去。妖怪对双胞胎不管不顾,致使两个孩子幼年流落在外,逐渐忘记过去,直到重逢时才蓦然回忆起对方”的悲喜剧故事。 “这么说你们兄弟没见过父亲。” “没有。”流浪者理直气壮。 “你们的母亲也不幸去世了。” “确实死了。”流浪者坦然自若。 “她生前甚至于对亲生的孩子十分厌恶。” “无所谓,我也挺讨厌她。”流浪者面无表情。 “呜呜呜,真是太可怜了。”围在他与阿倾身边的姑娘婶姨阿婆们一边听一边红了眼眶,纷纷掏出手绢抹泪,甚至于五大三粗的工匠也听得满脸恻然。 流浪者比踏鞴砂的居民们多读了五百年的话本,编起故事来那叫一个虚构与现实完美结合,跌宕起伏而又真实可信。他在众人的追问中游刃有余地丰富着故事的细节,旁边阿倾却听得一脸怀疑。 阿倾似乎一直想说什么,屡屡张了张嘴,又强忍住出声打断的欲望。 在流浪者信口开河的时间里,太阳渐渐向西坠去,半边天空被火红的霞辉铺满。锅灶中升起腾腾火焰,食物的香气霸道地充满场地中每个人的鼻端。 庆典马上就要开始了,大家的交谈声也慢慢变弱,纷纷翘首望向官署的方向。 在那个方向,丹羽宫崎等官员踏着落日余晖出现在众人眼前。他们之间隐隐为首的人却非丹羽久秀,而是一个面无表情的陌生老头儿。老头儿身后还跟着一个毕恭毕敬的仆从。 丹羽久秀将老头儿让到前面,清清嗓子介绍:“这位是天领奉行九条家家主,九条广治大人!咱们冶炼炉增产的喜讯上报至九条广治大人处,大人闻此十分欣喜,决定亲临庆典,对埃舍尔先生进行表彰!” 一阵骚动,大家四处寻找着埃舍尔。 这名枫丹来的工程师终于出现了。他一手扶着礼帽,微笑着向九条广治走去。 流浪者在丹羽来时早已默默退到人群外围,他望着博士缓缓从山峦投下的阴影中走出,手掌死死地攥成拳,指甲几乎嵌入手心。滔天的憎恨与恶意几乎要凝结成有型的液体,在四肢百骸中往复流淌。他死死盯着博士,如果眼神可以化作刀剑,博士此时恐怕早已被千刀万剐。 一定要忍耐,绝不能在此时就被博士察觉杀意。 他缓缓垂下眼皮,遮挡住了望向博士的视线。 博士似有所觉,向流浪者的方向扫了一眼。身高体壮的工匠们挤挤挨挨地站着,将蓝衣的影子遮得严严实实。他收回视线,重新状若尊敬地望向九条广治。 九条广治拄着拐杖,身躯佝偻宛若树根,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上满是褶子。 他上下打量了博士几眼,接着下巴微抬,身后的仆从立即向前一步,展开一张盖着天领奉行印章的信纸:“下面由我代为宣读由天领奉行出具的嘉奖书:兹有枫丹之民名曰埃舍尔,……” 嘉奖书用佶屈聱牙的古代文体写成,仆从读得抑扬顿挫,工匠们听得一脸茫然。工匠们的文学水平大多不高,只能模糊听出,这份嘉奖书大约是用一半篇幅赞美了雷神治下的繁荣阜盛和天领奉行长官们的慧眼识人,用三分笔力把踏鞴砂的增产夸赞成意义重大的成就,剩下两分才轮到表彰埃舍尔。 丹羽在一旁尴尬地眨眼。 博士的脸上倒是一直带着似有若无的微笑。 他等到仆从宣读完毕,右手按住胸口,按照枫丹的礼节鞠了一躬,彬彬有礼地道:“多谢奉行大人的赞扬。” 仆人却面露不满,他折好书信,不忿地指责:“得到这样珍贵的嘉奖,您应当鞠躬九十度,双手举过头顶接取嘉奖书!您能够改良冶炼炉枢,想必是有知识的人,却竟然连入乡随俗的道理都不懂吗?” 九条广治咳嗽了一声,制止仆从:“埃舍尔先生远道而来,又并非我天领奉行下属,不要说无礼的话。好了,把嘉奖书交给埃舍尔先生吧。”他的声音沙哑粗糙,像是互相摩擦的砂纸。 流浪者旁观着博士对这老头儿抚胸行礼、又被一个仆从指着鼻子骂,脸上的笑容几乎止不住:“真为埃舍尔先生感到开心啊!” 旁边的工匠不明其意,高兴地说:“是啊是啊,奉行大人居然亲自嘉奖,在稻妻真的是非常荣耀的事!” 7. 故地其四 嘉奖书交到埃舍尔手上,九条广治与他的仆从便离开了会场。在如今的稻妻,九条广治天领奉行九条家主的身份可以说只在雷电将军与八重宫司之下,因此他在之时,人们多少有点大气不敢出的样子。九条广治一离开,大家便期盼地拿眼睛瞅着丹羽久秀。 丹羽会心一笑,大声宣布:“庆典开始!” 气氛瞬间变回了原先的热闹喧腾。酒坛上的封泥被拍开,澄澈酒浆流淌进一只只粗陶酒盏。场地中央响起“咚咚”鼓声,被人群围在最中间的健壮男人们裸着彩绘上身,开始跳起壮峙的舞步。 外围一处卖团子牛奶的小摊前,丹羽久秀正与宫崎兼雄并肩坐在高脚凳上聊着天。 佐海大辉眼尖地望见了丹羽和宫崎,遂大声喊道:“让让,让让!”他用自己高壮的身材挤开人群,扯着流浪者一路向小摊方向行进,终于成功挤到了小摊前。 期间流浪者顺便被好奇的人群摸了好几把,并得到了满怀抱的水果作为投喂。 佐海大辉挤得满头大汗。他在丹羽面前站定,指着流浪者对丹羽卖关子:“丹羽大人,您看这是谁!” 丹羽久秀便也将目光投向流浪者:“当然是阿倾,等等,好像又不太像。”虽然流浪者与名叫阿倾的人偶少年本质上是同一个人,但流浪者毕竟已在人间行走过五百年,经历了足以改变神明造物命运的爱与恨。他的身上终究与阿倾存在着一些细微的不同。而丹羽从始至终都对阿倾非常关心,自然极其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相异之处。 宫崎也好奇地望着流浪者。佐海大辉则说:“这位流浪者小哥是我今天上山时碰见的,他同阿倾是兄弟呢!” 流浪者于是当着丹羽和宫崎的面,把那个“妖怪与贵族小姐”的故事重新讲了一遍。丹羽听了,高兴地说:“兄弟相逢,真是值得痛饮的喜事!阿倾这孩子嘴上不说,其实一直想知道自己有没有亲人,你一定要留在这里,好好和他相处,弥补你们年幼离散的遗憾!” 流浪者一眨不眨地望着丹羽:努力微笑:“非常感谢您的容留,不知道您……是否能答应我的一个请求?” “你说,我一定会尽力。”丹羽温和地应答。 流浪者问:“请问您……能不能与我干一杯?” 丹羽久秀没想到流浪者提出的竟是这样的要求,他笑道:“这根本不算什么,何必如此郑重。别说喝一杯了,喝十杯、喝一百杯也没问题!”卖团子牛奶的摊主亦常使用酒酿调制饮品,听见二人的对话连忙摸出两只酒盏,一边倒酒一边也笑着说:“恭喜恭喜!” 丹羽伸手端起酒盏,与流浪者手中的酒盏相触,酒液在盏中荡起涟漪。 流浪者喉头颤了颤,将酒盏端到唇边,微微阖上眼,扬起脖子来一饮而尽。 他常觉得酒味苦且辛,一直不明白人类为什么热衷于喝酒。直到今日方才略解其味。 丹羽也饮完了手中那杯酒,对流浪者说:“好啦,去和大家一起玩吧,或者找阿倾聊一聊小时候的事。你们还是少年呢,应该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才好。” 流浪者没有再回话。他向着丹羽深深弯腰,然后退入人潮中。 另一边阿倾也在四处寻找流浪者,他不清楚流浪者的具体身份,直觉告诉他流浪者说的关于二人身世的故事有问题。但是相貌却做不得伪,二人总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远远望着流浪者在同丹羽久秀说话,便也往那个方向挤,但是他的面前又没有一个叫佐海大辉的大个子开路,等他艰难地挤到丹羽附近,流浪者早不见了。 阿倾无奈四望,又发现流浪者在同刀匠们推杯换盏。他于是又折往刀匠处,结果一眨眼,又发现流浪者不知什么时候跑去和婆婆们坐在一起,婆婆们被流浪者逗得开怀,正把自己编好的花环往流浪者头上戴。 阿倾鼓起腮帮子:“那个长得和我一样的家伙绝对是在躲着我吧!” 直到月上中天他都没能找到与流浪者面对面交谈的机会,庆典慢慢走到了尾声,饮得微醺的人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归家,留下数十个酩酊大醉的人四仰八叉睡倒在场地中。阿倾四下里环视一圈,更没有流浪者的踪影。他心里正着急,却因为是少数仍清醒着的,而不得不肩负起了把醉汉们送回家的重任。 许久之后,阿倾终于退出最后一个醉汉的家门,踏着月色慢慢往自己的小屋走。皎洁月光仿佛轻纱般披在他的身上,夜风中带着青草香与花香。 他焦急而迷惑的心情也在这样的夜色中渐渐放松了,心里暗想,大不了明天再找嘛,那个人又不能插上翅膀跑掉。 令阿倾出乎意料的是,他走到自己的小屋外,却看见屋门敞开了一条缝。有人占据了他的家,正用与自己极为相似的声音唱歌: “……既相见矣……” 阿倾推开门,看见脚底下胡乱扔着一顶莲花形状的精致斗笠,椅背上则搭着披风。而今日与他长相一模一样的来客正在他的床榻上伸展开双腿坐着。那个人随意披着外衫,上半身坐得东倒西歪,一手中端着粗糙的酒盏,另一只手拍着床板放声歌道: “行行重行行,与君不相逢。 “为何濡裳衣,恐是——霜露重——” 阿倾沉默了一下:“……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但是你现在是不是喝醉了?” 占据了他床榻的人动作一停,抬起眼故作惊奇地望向阿倾:“你在开玩笑吗?” 阿倾:“你今天晚上喝了很多酒,多到足以让一个人类死掉。” 他走到床边,借着窗口照进来的月光,抬起左手抓住右臂的护腕。深色护腕从小臂中间往下一直延伸到手背,覆盖着他毫无瑕疵的肌肤。 阿倾将护腕扯下,整条手臂便裸露在空气中。手臂与手掌的衔接处,赫然是一枚光滑的球形关节。 他说:“所以,你其实和我一样吧?只是一个人偶。什么妖怪与姬君的故事,也是你随口杜撰的。” 流浪者:“喔,你还不笨嘛。” 他向后一仰,半靠着床头,似笑非笑:“但是,那个故事却不完全是杜撰哦。——你想知道有哪些内容是真的吗,不如来猜一猜?” 阿倾张大了双眼,“这么说你真的知道我们的来历!”他本想谴责流浪者编故事骗人,现在关注点却在故事本身了。他蹬掉木屐爬上床,将流浪者向床榻内侧推了推,抱过枕头来放在床头,自己乖乖巧巧地面向流浪者侧着身躺下。流浪者则仍将上半身倚在床头,居高临下地望着阿倾。 阿倾回忆着流浪者曾说过的话,慢慢推测:“哪些是真的?那个故事基本是关于我们的‘身世’与‘关系’的。‘关系’——就是所谓孪生兄弟之说,我一听就知道是你编造的。我们都是人偶,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血缘关系呀。剩余的内容……是‘父亲’与‘母亲’的那部分更加接近真相?” 阿倾平时显得纯真笃挚,只是因为他阅历浅,不是因为他脑子不好使。所以他很快就推出结论:“小姐与妖怪应当是影射创造我们的人。他俩都对故事中的两个孩子漠不关心,这么说我们的创造者其实不太喜欢我们?” 他胡乱猜测,“创造者是妖怪吗,还是贵族小姐,或者其实是两个人一起创造了我们?‘幽馆’是指借景之馆?他——或者她,或者他们,创造出你我后,并没有把我们留在身边,而是送到其他地方放置。所以桂木先生才在借景之馆中捡到了我。……我记得桂木先生曾经对我说,那里隐匿于山石之后,建造华美、保存良好,绝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事。所以我们的创造者应该也并非人类。所以应该是那个很厉害的大妖怪吧!” “是‘她’。”流浪者简单地回答:“差不多正确了。但是不要再执着于猜测所谓创造者,不要试着回忆她。知道她的身份或许会令你很痛苦。 “她……是个连自己的身体都能舍弃的人。人类中的母亲尚且有可能因为种种原因不爱自己的孩子,更何况区区造物之于她。最好永远别指望从她那里获得什么亲情。” 阿倾望着流浪者,睫毛忽闪忽闪。 流浪者以为阿倾会继续寻根究底,却没料到,耳中传来了这样一句回复: “既然没办法从创造者那里获得亲情,那我可以从你这里获得吗?”黑夜中,阿倾的眼睛亮晶晶的:“你这么说,是怕我对创造者抱有过高的期待,日后如果机缘巧合遇见她,反而会被她的态度伤害吧。你真是太好了!我们互相都对对方好,人类的兄弟就是这样子的吧!” “随便你。”流浪者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淡的轻哼,转过头去用后脑勺对着阿倾。 阿倾看流浪者摆出一幅不愿意继续交流的样子,便也不再说话,扯开被子用半边盖住自己,把另外半边往流浪者处推了推,安安心心地在黑暗中闭上眼睛。 室内一片寂静。半晌,流浪者转过身,再度望向阿倾。 他想,我还有一个故事: 有一只被遗弃的小猫从未得到过任何温暖,直到有一天它被好心的狐群接纳。它非常想要永远留在狐群之中,所以它学着像狐狸一样在月光下鸣叫,在狐狸们用尾巴温暖它的时候,也努力把自己细小的尾巴搭在狐狸身上。 它是如此想要像狐狸们一样,拥有长长的耳朵与鲜艳的皮毛。它活了很久、很久,直到五百年后,它仍然怀抱着这样的愿望。 睡着的阿倾胸膛毫无起伏。 是的,室内一片寂静,甚至连呼吸声都不存在。 8. 日常其一 此夜安宁平静。慢慢地,夜幕收起,太阳爬上山头。阳光从窗牖中照进房间,在地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 阿倾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喊:“快醒醒——太阳要晒屁股喽!”于是他从迷蒙中将思绪收拢。意识回归身体时,他感觉被子紧紧裹在他身上,卷得他动弹不得。于是他睁开眼睛。 拥有相同的脸的客人侧躺在他身边,一手支肘撑着头看着他:“……哈,你不会以为我会这么叫你起床吧?” 阿倾盯着流浪者悬在他脸颊上方的另一只手:“所以叫我起床的方式其实是捏鼻子吗?” 流浪者收回捏住阿倾鼻子的手指,毫不心虚地说:“当然,人类都是这么叫别人起床的。” 阿倾:“……”确定了,这人绝对是以欺负他为乐! 他满脸无语地从被子里挣脱出,坐起身来蹬上木屐准备起床洗漱。流浪者依旧躺在床上大爷似的问:“今天这里有什么安排吗?” 阿倾一边换衣服,一边摇了摇头:“除了大炉那边留了几个值班人员维持炉火外,其余的人今天都没有任务。”他补充:“丹羽大人希望大家在庆典上玩得尽兴,早就说了今天给工匠们放假。” 锻冶这一行当日夜接触熊熊炉火与高温的铁水钢胚,如果从业者不能时时保持头脑清醒,就十分容易出现安全事故,轻则烧伤烫伤,重则说不好要连累同班的工人。因此此处明文规定上工前后禁止饮酒。丹羽久秀既然决定了操办庆典,自然早料到庆典上大多数人会喝醉,因此才宣布在庆典的第二天放假,好让工匠们无需一边游玩、一边还需要担心第二天的工作任务。 “那你吃完早饭带我出去转转。”流浪者颐指气使。 阿倾心想流浪者毕竟刚来这里,人生地不熟,便无视了流浪者的语气,答应一会儿陪他出去闲逛。 他用打湿的手巾擦了脸。接着去一边的厨房里升起炉火,在炉圈上放下一只铁壶,从旁边的水缸中舀了水倒进铁壶中。不一会儿,壶中水便沸腾了,咕嘟咕嘟在炉子上冒着泡泡。 阿倾从柜子中取出两只碗,掀开覆盖在灶锅上的锅盖,盛出两勺米饭,在米饭上以海苔碎与干梅子作为点缀,又往碗中撒了一点盐。 他捻了一些茶叶放进茶壶,将烧开的热水缓缓注进壶中。热水与茶叶相接触的一刹那,瞬间激起一阵清香。随着滚烫的水柱继续注入,茶叶也在水中上下翻腾,慢慢从蜷曲变为舒展。很快,茶香霸道地充满了整个房间。 热茶泡好以后,阿倾将茶倒进餐桌上的两只碗中。暖色的茶水浸润了粒粒分明的白米饭,米粒在碗中慢慢吸收着水分,愈发显得白白胖胖,湿润可口。 阿倾:“吃饭了!” 等阿倾将两碗茶泡饭做好,流浪者才换好衣服,慢悠悠地将他一身零零碎碎的饰品扣在肩上,走过来拖开椅子落座。 阿倾:“抱歉,米饭是昨天的,口感可能不太好,先将就一下吧。” 流浪者于是拾起筷子,挟了一点米饭慢慢品尝着,闲闲地评价道:“唔,确实不好吃,和我做的茶泡饭比起来真是差远了。” 阿倾目瞪口呆。在他的认知中,自己说的是人类所谓的客套话,谈话的另一方应该接着自己的话对自己加以称赞才对,流浪者居然反其道而行,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毫不客气的人。 流浪者:“愣着干嘛,赶快吃,吃完你还要带我出去逛呢。” 阿倾拿起筷子,一边开始吃早饭一边思考,对面坐着的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安全活到现在的。 踏鞴砂是冶炼基地,岛上的人很少从事耕种,包括粮食在内的各种生活物资均需要从鸣神岛海运,因此可以说物资并不丰富。无论是流浪者还是阿倾都在这里度过了有神智以来最初的一段时间,在这里居民的耳濡目染下,都养成了不浪费食物的好习惯。因此二人都把碗里的米饭吃得见底。早饭后,阿倾收起碗筷做好清洁,熄灭了炉火,便带着流浪者出门了。 阿倾的家位于地势较高的位置,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可以把山下的平坦地带尽收眼底。他们二人从家中出发,往外走了不远,流浪者便眼尖地望见,大湖附近有个穿着浅色衣服、头戴灰色头巾的人,正坐在浅滩边垂钓。 流浪者戳了戳阿倾:“喂,你来看,那个在那边钓鱼的人是丹羽大人吗?” 阿倾眯起眼睛辨认了一下:“确实是丹羽大人。” 流浪者:“家里有没有鱼竿,你回去拿,我们去和丹羽大人一起钓鱼。” 阿倾默默折返。家中只有一支鱼竿,他想了想,又去不远处的邻居家里借了一支,又带上各种钓鱼用品,出门与原地等着他的流浪者会合。二人便下山,沿着湖岸向丹羽在的位置走去。 大湖周围平坦开阔,丹羽远远地便看到了一前一后走来的流浪者与阿倾。他笑眯眯地抬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二人会意,小心翼翼地放轻了手脚。 神造人偶对肢体的控制可谓毫厘不差,流浪者自然不必说,就算是身体内力量被封印住的阿倾,只要他有意,也绝对不会在活动中发出任何声音。他们摸到丹羽身旁,果然看见一条比小臂还长的黑影在水中绕着圈游动。 紧接着鱼线上鲜艳的浮漂开始上下颤动,黑影在水下试探地触碰着鱼钩上的饵料。 在三个人六只眼睛充满期待的注视中,大鱼一口吞下了饵料,浮漂斜着全部没入水下!丹羽连忙抓住鱼竿发力往上拉。鱼线的另一头,大鱼察觉到情况不妙,也在与丹羽角力,拼命地往外游。鱼线崩得笔直,丹羽猝不及防,险些被大鱼拽了个踉跄,差点没一头栽进水里。流浪者和阿倾连忙抢上来帮丹羽握住鱼竿。 丹羽:“一二三,拉!” 有了两人帮忙,丹羽终于顺利把大鱼拉上了岸。这条大鱼浑身纯黑,沾满水的鳞片映着阳光,显得十分闪亮。它落在草地上,仍然凶狠地拍着尾巴,几乎要蹦到小腿高。流浪者抢先伸手,按住乱蹦的大鱼,丹羽则把大鱼从钩子上解下来,放到右手边的水桶里,拍了拍水桶满意地说:“看,今天早晨我的运气特别好!” 水桶里已经有了大半桶鱼。这条黑鱼入水溅起好大的水花,桶中游动的其他鱼儿也纷纷活跃起来,互相顶头甩尾。它们的个头看起来都不小,当然,还是属刚才钓上的那条最大。 鱼入水桶后,丹羽又向水中洒了一些饵料,拍拍自己身边,“一起来呀,我把运气分给你们。” 流浪者火速扯过板凳,在丹羽右手边坐好。阿倾则没察觉到流浪者想要与丹羽贴贴的意图,随意地坐在了流浪者旁边。或许丹羽真的将好运分享给了他们,他们刚投下鱼钩,便感觉到了鱼竿的颤动。 头一回合,流浪者与阿倾两个都钓上了鱼,不一会儿丹羽也又有所收获。 太阳逐渐向天中升去,一上午不仅丹羽的水桶装得满满当当,流浪者与阿倾带来的水桶里也满是活泼的大鱼。 丹羽抬头看了看天:“好啦,快到中午了,我该回家准备午饭了。” 他提起鱼竿,开始整理鱼线,一边专注着手中动作,一边关怀地问流浪者:“昨天庆典上玩得还开心吗?” 流浪者看丹羽要走,自然也没了继续钓鱼的意图。他也开始收拾物品:“认识了很多人,大家都很好,送了我很多东西。” 丹羽于是笑起来:“那就好。对了,有一些人昨晚没有参加聚会,你如果没别的事情,不如去见见他们,让阿倾带着你去,他认识路。” 他伸出三根手指:“第一是目付御舆长正与武士桂木。昨日长正虽同我一起迎接了九条广治大人,但庆典开始后他言说有一本锻冶图谱没有读完,便告辞离去了。桂木则是长正的家臣,自然也跟随着长正离开。他们二人都居住在目付官邸中。” “第二则是工程师埃舍尔先生。他总是沉迷学术,所以昨天也同样早早离开,大概是又搞研究去了。埃舍尔先生,就是昨夜受了嘉奖的那个枫丹人,想必你一定已经见过他的相貌了。但是毕竟他却不知道你的到来,所以我觉得,你还是去正式认识一下为好。” “第三,北边的杂工村里还有些老人、孕妇、病人。这些人的身体不便行动,因此没能参加庆典。他们最喜欢听远来的客人讲外面的故事了,你今天去探望过后,未来若有闲暇,不妨也在杂工村多呆一会儿,村子里的人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好。”流浪者一边听一边点头。 “好啦,阿倾带着客人去吧。对了,把这些鱼也一起带走。”丹羽指了指两只木桶:“拜访长正、桂木与埃舍尔先生的时候,给他们各分一条当作见面礼。剩下的你们带到杂工村去,中午用这些鱼炖一大锅鱼汤与大家一起喝。杂工村里有手艺很好的大厨哦!——对了,咱们三个合力钓上来那条最大的,我就拿走啦!” 丹羽从桶中挑出那条一眼就能认出的大鱼,用草绳绑了,与流浪者和阿倾道别,哼着歌离开了。流浪者则与阿倾一起提着水桶,按照丹羽的指示往别的地方去。 阿倾一边走一边说:“你早晨说好要到处逛逛,我都想好要带你去什么地方了,你又改主意说要钓鱼,一点都不按说好的来!” 流浪者:“所以你得努力习惯一下我。对了,你本来打算带我去什么地方?” 阿倾听了流浪者的话一阵气结,接着转而高兴起来:“我想带你去的地方和丹羽大人说的一模一样呢,”然后他又纠结道:“但是,丹羽大人让我们在杂工村吃午饭,马上就要中午了,时间好像不太充足,这样拜访御舆长正大人、桂木大人与埃舍尔先生的时候岂不是只能说两句就告辞,是不是有点不太礼貌?” 流浪者说:“我觉得挺好。”鬼才想和博士多说话呢。 9. 日常其二 二人去往目付官邸。 目付官邸亦是一处小院,比之丹羽的造兵司正官署规模略小,也是一幢楼屋数间和室的构造。 阿倾一边指点一边伸手敲门:“御舆长正大人就住在这里,桂木先生则住在那边的小楼。”他示意了一下目付官邸不远处,“等会儿我们就过去——啊,桂木先生!” 他没敲两下,门便打开了,开门的正是桂木。他左左右右看了流浪者和阿倾好几眼,最终将视线落到流浪者身上,笑道:“我早晨来长正大人这边,路上遇到阿望他们,他们告诉我说‘昨晚的聚会上来了个与阿倾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我就猜测,是不是昨天在丹羽大人那里见过的那位。果真是你!” 阿倾高兴地说:“原来您已经见过他了!您和长正大人昨天早早离开,丹羽大人以为您二位不认识他呢,所以嘱咐我带他来拜访。长正大人在吗?”他伸头往里看了看。 桂木让出门来,“哈哈,只是一面之缘。长正大人正在二楼书房里,上楼之后往左边数第二间。” 阿倾推了推流浪者:“你自己上去吧,我帮桂木大人把鱼捡出来。” 流浪者于是进门,脱下木屐,踩着有实木香气的楼梯一路上到二楼。 上了楼是一条靠北的走廊,走廊南面则排布着数扇纸拉门。流浪者望见一扇纸门后映出人影,走到这扇门前礼貌地问:“打扰您了,我是昨天来到踏鞴砂的拜访者,请问我能进来吗?” “请进。” - 阿倾一直在楼梯间下面注视着流浪者上楼的背影。当流浪者转过楼梯拐角消失后,阿倾转向桂木:“桂木大人,我们去把鱼放到水缸里吧。对了,关于您捡到我的事,我有些记不清了,您可以同我再讲一遍吗?” 桂木是个生性憨直的武人,听到阿倾的请求也没多想,应允道:“当然可以。当时……” 他慢慢回忆着:“当时天领奉行非常突然地下派了一批任务,踏鞴砂的晶化骨髓储备远远不够完成需求,又恰逢海上风暴,切断了八酝岛往这里的运输路线。于是丹羽大人不得不命令我带领一批矿工去踏鞴砂东南边开采晶化骨髓。你知道的,那里虽然零星有晶化骨髓分布,但山势陡峭,非常难行走。我在那里监督着矿工们,突然有个人跑来,满脸惊慌地告诉我:‘那里的山壁塌了个口子,里面好像有了不得的东西!’ “那个口子约刚好能容一人走过,空隙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建筑的样子。矿工们都很害怕,以为是什么鬼怪作祟。我见他们吓得人心惶惶的样子,便告诉他们:‘我家夫人就是最强的鬼,你们害怕,我却不会害怕!’” 提到“夫人”,他的神色暗淡了一下,然后重整心情接着说:“我命令他们留在远处,自己点起火把,顺着缝隙走了进去。山石之后视野开阔,赫然是一处华丽的府邸。 “我叫了几声,没有听到回复,便壮着胆子走进去。里面果然无人看守,我走到位于最中间的装饰最为精美的房间里,就看到了你。你当时披着头纱,身着华服,正呆呆的坐在那里,记不得任何东西,对我的问话只会简单的应答。我想,如果照实告诉矿工你是从山洞里面救出来的,他们可能会对你感到恐惧,所以就先把你藏到一边,告诉矿工们里面没有什么东西,或许是曾经的主人已经离开了。然后吩咐他们把石头搬过去封住入口,避免他人误入。采矿工作完成后,我才折返回去接你离开。 “我将你带到刀匠营地,声称你是被我从名椎滩捡来的,大家都没有怀疑,后来你就在这里同我们一起生活,直到今天。” 阿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追问道:“那么您是否还记得,岩壁上的塌陷痕迹看起来像是自然的还是人为的,是从外向内还是从内而外呢?幽馆之中……有除我以外另一个人的痕迹吗?” 桂木思索了一阵,最终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阿倾叹了口气:“唉,我也一点都想不起来。不管怎么说还是很感谢您啦。” 他对流浪者说的话并非全然的相信。他现在已不记得关于制造者的事了,流浪者也告诫了他不要回忆,但他仍有一种隐隐约约的认知:自己是被制造者抛弃的失败品。 睡梦里他总是会回到无声无光的幽馆,在昏迷与清醒之间独自品味那冷浸骨髓、痛彻心扉的孤独。 没有创作者会那样对待一个令人满意的成功品。 流浪者呢?他也是被抛弃的吗? 传说,当愿望过于强烈之时,神明便会向他投下视线,这就是神之眼的来源。流浪者拥有神之眼,是因为神明已经认可了他的愿望吗?如果愿望得到了神明的认可,是不是就可以不必再纠结于被抛弃的事实而无法摆脱。 阿倾想:他也有一个想要被认可的愿望—— 他想拥有一颗心,他想成为人。 - 二楼,流浪者推门走进了书房。 他望见御舆长正背对南窗坐在书桌前,桌上横七竖八堆着很多纸卷与书籍。 御舆长正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身材高大,目光冷肃,颇具一种严而近苛的气质,两条深深的八字纹从他的鼻翼延伸至紧抿着的唇角,嘴唇上方则覆盖着薄薄一层髭须。他似乎正在潜心阅读,流浪者推开门后他从案牍中抬起眼,眯起眼睛看着流浪者,倒没显得多么惊讶。他指了指对面:“请坐,关于你的到来与你的身份,桂木上午从其他人那里听说了一些消息,已经同我讲过了。” 流浪者依言在书桌另一端的蒲团上跪坐。他问:“那么您有什么指教呢?” 他早注意到,自他进门,御舆长正的目光便落在他神之眼下方悬挂的金羽上。 踏鞴砂工匠组织属于天领奉行的下设机构,由天领奉行派遣造兵司正进行管理。但踏鞴砂供给的武器约占稻妻军备八成有余,自然不可能完全由天领奉行一家独断。因此幕府也素来有向这里派遣目付的传统,作为直属于将军的监察官员,目付可以说是雷电将军望向踏鞴砂的眼睛。 这一任目付御舆长正是将军麾下爱将鬼人御舆千代的养子。后来千代挥刀斩向雷神,虽是因为遭受深渊侵蚀而神志不清,但其罪已是背叛。她失踪后雷神却仍以踏鞴砂目付一职赋予御舆长正,足见雷神怜惜之意。 换句话说,就是御舆长正身为雷神近侍之子,自然也曾经不止一次面见雷神。他对雷神身上的各种饰品可以说是相当熟悉。 所以,在当年的踏鞴砂,御舆长正是唯一认出了金羽来源的人。 但是御舆长正当年既然一念心软容留了阿倾。流浪者便有把握御舆长正不会在今时再将自己存在的事情捅给幕府。不然他应当如何向上级解释,为何在这里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阿倾身上也有将军所赐金羽,而他身为监察者却未及时上报? 果然,御舆长正只是收回了目光,缓缓摇头。 流浪者下楼时阿倾已经等在院子里了,看见流浪者他招了招手,“同御舆长正大人说完了?走吧,我们往北边杂工村去,埃舍尔先生的家其实也在村庄附近。” 踏鞴砂的冶炼与锻造行业极盛之时,仅刀匠的数目便可以达到几千,就算如今上一场战争已过去数十年,炉枢中的烈火依旧日夜不歇地燃烧着,将一船船钢锭融化成炽烈铁水。在这里做工的刀匠也仍有小一千名之多。 “刀匠”,顾名思义是负责将钢铁锻造成武器的匠人,而踏鞴砂中央的冶炼炉枢体积巨大、结构繁复、运作复杂,却不是仅仅凭借刀匠们便可以顺利操控的。因此除了刀匠之外,踏鞴砂还长居着刀匠的学徒弟子们、负责维护设备与改良技术的工程师、检验原料品质与刀剑质量的质检员、运输原料处理废料的力工等诸多匠人。因这类群体职业繁杂,故而统称为“杂工”。 刀匠们因为工作需要,而将营地安扎在冶炼炉附近,而杂工们则聚集在沿海平坦的地带开辟房屋,形成了一个村落。随着人口的增多,各类小商小贩也逐渐聚集到此,目前这里已经发展得相当繁荣。 与一般村庄一样,村子靠近中心的位置,房屋建得则密、建成的时间较长;越往外则房子越稀疏,木材瓦片都较新。博士因也是近几年才来到此地,所以他居住的地方在村子外围,周围零星散布着很少的几家人。 “这里就是埃舍尔先生家。”阿倾与流浪者提着水桶站在门前。小楼的门紧闭着,门上挂着锁。阿倾敲了敲门。 “笃笃。” 门里没有丝毫动静。阿倾又敲了好几下,疑惑:“难道埃舍尔先生出门了?” “那我们走。” 阿倾却不想放弃,又大声朝着门内喊了两句:“埃舍尔先生,你在吗?埃舍尔先生?” 流浪者突然呵地冷笑了一声,“你知道强盗鬼的故事吗?强盗鬼是一种恶鬼,以欣赏人们惊恐的死亡为乐。它们会走进房子中用残忍的手段杀死主人,然后在主人的房屋内等待客人。有些来访的客人等不到为自己开门的人,便想要推门进去查看,于是——客人就会看见——满地都是属于主人的残肢断臂肺腑肚肠——,他们惊恐地转身想要逃跑,却发现强盗鬼正站在自己身后,张开布满獠牙的血盆大口——!” 他用一种鬼气森森的语调凑在阿倾耳边,缓缓讲出这个故事。阿倾一阵战栗,默默缩回了手,“看来埃舍尔先生确实不在家,我们赶快去村子里吧,再去就迟了。” 他们离开了埃舍尔的住宅,沿着村里的主干道一直往前,房屋的建造越来越稠密,时不时便遇到向他们打招呼的村民。 阿倾一边走一边同流浪者讲着:“我们先去找村长惠子婆婆。她与作为刀匠的丈夫结婚后,随着丈夫迁居到踏鞴砂,在这里住了几乎一辈子了。因为惠子婆婆年轻的时候曾经在鸣神大社学习过医术与祓除术,在踏鞴砂为许多人治好了病,大家都很尊敬惠子婆婆,前一任村长去世后便推举了她作村长。” 流浪者:“我知道。”昨天的聚会上惠子婆婆亲手为他戴上花环,花环现在还挂在阿倾的床头。 当年正是因为想起了惠子婆婆,他才会在向雷神祈求帮助却得不到回应的情况下转向鸣神大社。 阿倾:“为了方便村民来看病,惠子婆婆家的门一般都是不关的,只要拉开门进去就好—— “啪!”门扇突然朝外打开了,差点儿扇到阿倾脸上。一个壮年男性破门而出,背着惠子婆婆撒腿往外跑! 阿倾吓了一跳,本能地伸出手想要阻拦男人。 男人赤红着眼睛,大喊:“让开,让开!佳奈她快要——” “佳奈她快要生了!” 10. 日常其三 电光火石之间阿倾强行改变了自己的动作,男人没有受到阻挡,迈着两条强健有力的腿,背着惠子婆婆一溜烟跑远了。 阿倾和流浪者站在门前面面相觑。 流浪者:“还不追?” 阿倾懵懂:“佳奈姐姐生孩子,我们追上去做什么?我们又帮不上什么忙。” 流浪者问:“你为什么要带我来找惠子婆婆?” 阿倾回答:“啊……丹羽大人让我们来拜访行动不便的村民呀。我其实平常还是和刀匠们待在一起的时间更多,对村子里的大家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完全数得过来。所以我想不如先问问惠子婆婆,心里好有个底。” 流浪者指了指男人的背影:“佳奈不就是行动不便的人?” 阿倾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拔腿朝着男人背影离开的方向追赶。流浪者也在后头跟上。 他们一路跟着男人追到村子北边,沿海的地方立着一栋木屋。木屋门口则守着几个女性,顺着风隐隐传来女性痛苦的□□。 惠子婆婆从男人的背上下来,女人们连忙凑过去。她一边往产房里走,一边脸色严肃地问:“这是怎么回事?佳奈的产期提前了一个多月。情况还好吗?” 几名女性应该是邻居家的主妇,也簇拥着惠子婆婆往屋子里去,七嘴八舌着急地回答:“我们也盘算着佳奈的预产期快要到了,想过来与她交流一些生产和生育的经验,安慰她不要过于紧张。刚刚正和佳奈坐在一起说话呢,佳奈突然抱着肚子喊疼。阿悠是和我们一起来的,她正在跟随着您学习医术,便解开佳奈的裙子看了一眼。然后她就说看起来不太好,让翔太郎尽快来请您。热水和布巾已经准备好了……”她们已经走进屋子,余下的对话便听不到了。 翔太郎就是刚刚一路背着慧子婆婆跑来的那个男人,他是加奈的丈夫,被女人们拦在了产房外,现在正站在门口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转着圈。 阿倾则守在鱼桶前面,听着佳奈的痛呼声满脸惊恐,“啊这,这样我们进去拜访,好像不太合适吧!” 流浪者:“刚刚在惠子婆婆门口,你摆出一脸顿悟的表情,到底是明白了什么啊!” 他高傲地睨视了傻呆呆的阿倾和翔太郎一眼,走到窗下,敲了敲窗,问屋内的人:“惠子婆婆,我和阿倾带了新鲜的鱼,需要煮一些鱼汤给佳奈姐姐吗?” 惠子婆婆立即隔着窗子应答:“麻烦你了。请把汤煮得浓一些吧。” “好,请等我一会儿。” 稻妻的房屋布局一般将厨房设在屋后,并且往往有后门可以进出。流浪者拎着自己手中的桶转到后院,从半敞着的后门进了厨房。眼睛随意扫视了一圈,从水桶中挑出一条个头最大的鱼放在案板上,抄起菜刀拿刀背狠狠一拍,大鱼便翻着两眼躺在案板上一动不动了。 阿倾充满震撼地跟了上去,一边帮流浪者打下手一边问:“你怎么知道佳奈姐姐会想要喝鱼汤呢?” 流浪者随口回答:“不是她想,而是她需要。据说女性生育的时候体力流失会很快,需要吃一些有营养的东西来补充能量。我本来想着这些鱼可以当做贺礼,才跟着惠子婆婆来的。来的时候看到厨房没有炊烟,想必是还没有做午饭,更别说热汤了。我才想着问一句。” 他评论道:“惠子婆婆医术高明,却已经年老,保不齐哪天便会眼花耳鸣。阿悠虽然跟着惠子婆婆学习。但她还不够细致成熟。比如现在,乍然碰到佳奈难产便慌了手脚,好歹把生产需要的东西准备齐全了,却忘记了准备吃的。果然踏鞴砂的医生还是不够啊。” 阿倾:“原来是这样。”他注意到流浪者手上的放血动作虽然麻利、说话的逻辑也很清晰,但他回答的语气却心不在焉,并且侧着耳朵,仿佛正在倾听着什么。 阿倾问:“你听到什么了吗?” 流浪者简洁地回答:“惠子婆婆说,恐怕会难产。” 阿倾的脸色也变了。 阿倾在人类社会生活的时间不算很长,且他拥有男性少年的外貌与体态。女士们一般不会对他讲述生育这种在当时仍属于女性私密之事的细节,他对于女性生育时需要补充能量的事情是一无所知的,所以刚刚才显得无措。但是“难产”这个词构成简单,无需任何人向他解释,从字面意义上便可以轻易理解。阿倾脑子转得很快,他连忙惊慌地问:“难产的结局会怎么样?” “严重的情况下,母亲与孩子都有可能会死。”流浪者回答。 阿倾一时间恍恍惚惚,脸色煞白。 在流浪者的记忆中,他并没有亲眼见证过佳奈的生产。当然了,如果按照正常的时间轨迹,这个世界的人偶少年今日应该一直呆在属于自己的小屋中,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因为流浪者穿越时间来到此地,才有丹羽指示他们往村子里来,才有与惠子婆婆和翔太郎的擦肩而过,才有现在的情况。 佳奈和孩子怎么样了呢?流浪者努力搜索着记忆,终于想起来,在他还在踏鞴砂的时候,庆典结束后的第二天,在工匠营地里他听见别人闲聊道:翔太郎与佳奈生了一个小不点儿。 只是不久之后,这个孩子的父母亲便双双因为博士对冶炼炉的改动而罹患祟神病。他记得,当他去鸣神岛求救的时候。翔太郎与佳奈夫妻的病情就已经非常严重了。他回到踏鞴砂修复炉心后,这对夫妻又如何了?他们是否很快病死了呢?这个孩子的命运是什么样的? 后面的事情不再为他所知了。 他这样回忆着,手上的动作丝毫没有停顿。死不瞑目的大鱼被处理好扔到锅中,流浪者没有用灶上烧着的热水,而是舀了一瓢凉水倒进去。他弹了一缕风送到灶台周围封住了锅子与锅盖之间的缝隙。又往灶里添了一把柴,炉灶中的火焰燃烧得愈发旺盛。 等到锅里飘出阵阵香味时,流浪者便掀开锅盖看了一眼,鱼肉已经炖烂了,锅里的汤汁变成了漂亮的奶白色。他盛了一碗汤叫来翔太郎,翔太郎充满感激地把汤送进了产房。女人们端着水盆与毛巾进进出出,透过门帘传来的惨叫一声响过一声,伴着惠子婆婆“用力,用力!”的呼喊。 不知道这样的煎熬过了多久之后,屋子里终于多了一声小猫一样的哭声。 惠子婆婆满脸疲惫地抱着一个襁褓走出产房,将襁褓递给翔太郎。翔太郎手足无措,小心翼翼地抱着襁褓中的小婴儿。这个小婴儿有皱巴巴的脸蛋与通红的皮肤,头上是稀疏细软的淡褐色胎毛,正蜷着小手哭泣。 惠子婆婆对翔太郎说:“恭喜,母子平安。佳奈因为早产吃了很多苦头,这个孩子的体质也不太好。你一定要多买些鸡蛋、鱼类、肉类,给佳奈补一补。安心,只要慢慢调养,往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翔太郎抱着婴儿连声答应。他现在看起来已经是一个傻爸爸的形象了。 阿倾也高兴地为他们松了一口气。他眼角的余光突然看见流浪者走上前去,对惠子婆婆和翔太郎说了些什么。惠子婆婆便看向阿倾,微笑着点了点头。 流浪者转回来,提起一只鱼桶,自顾自地将鱼哗啦啦倒进翔太郎家廊下的水缸中,然后提起空桶。对阿青说:“走吧。” 阿倾愣愣地问:“走?” 流浪者:“当然。你也听见惠子婆婆对翔太郎说的话了。刚刚我对惠子婆婆说,丹羽大人钓了一些鱼,让我们送到村子里。正好碰见小孩儿出生,不如把其中一桶当做我们的贺礼,送给翔太郎和佳奈。剩下的一桶则由惠子婆婆分配给其他人。惠子婆婆答应了。” “但是她说佳奈刚生产,她还有些事情要嘱咐,现在不方便离开,让我们先把另一桶鱼送到婆婆家里,婆婆有空的时候再去把这些鱼分给其他的老人和病人。” 阿倾:“诶——可是丹羽大人让我们留在村子里吃午饭。” 如果情绪能实体化,他一定能看到流浪者头顶上缓缓飞过一只乌鸦,留下一串省略号。 流浪者问:“你傻得连时间都不知道了?看看天空,太阳现在都走到哪里了?”他下巴向着旁边的炉灶一扬,“虽然你一两顿饭不吃又不会饿,但是如果你真的这么较真儿,不如盛一碗鱼汤喝了再走?” 阿倾连连摇手:“怎么可以吃专门为产妇做的东西。” 他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果然,外面的太阳光已经从正午的炽热变成了傍晚的柔和,大约是下午五六点钟了。 流浪者当先抬脚离开。阿倾追着他一路走出佳奈家,沿着来时的路回到惠子婆婆的住宅,把自己桶中仍旧活蹦乱跳的鱼送到惠子婆婆家中的厨房里,然后提着空桶跟流浪者一起向村外走。 走着走着他突然想起来:“我们把鱼全部留在村里了,那埃舍尔先生怎么办?” 流浪者:“呵呵。这位工程师高风亮节,难道还会同孕妇抢一条鱼?” 阿倾:“但是鱼这么多,匀一条给埃舍尔先生又没什……” 流浪者突然停住脚步,打断了阿倾的话:“你既然这么想送鱼给他,那你回去拿吧。” 阿倾:“……” 他羞恼道:“别开玩笑啦!已经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拿回去的道理!” 他们回去的路上仍经过了埃舍尔的住宅,阿倾偷偷往门上瞄了一眼,看见门还是锁着的,不禁长舒了一口气。他轻松地想:埃舍尔先生不在家,他们便无需提着两个空桶去拜访,真幸运啊,避免了被埃舍尔先生问到空桶用途的尴尬。 但是埃舍尔先生去哪儿了呢?他心中有疑惑一闪而过。 11. 愚人其一 “埃舍尔先生”——博士,他去哪儿了呢? 阿倾也许会疑惑,但并没有寻根究底的意思。他来到踏鞴砂生活,所接触的都是性格淳朴善良的好人。在这样的氛围中,他也顺理成章地学习到了诸多美德,其中“不随便打听别人的隐私”绝对是相当重要的一条。 一旁的流浪者却对博士的去向毫无兴趣。就像数百年后某个年轻的十一席执行官常挂在嘴边的那样,博士自然总是在忙那些“莫名其妙的宏大计划”,当下他的计划,无非是在暗中搅乱踏鞴砂罢了。 而流浪者要做的,则是蛰伏在更深暗的地方,在博士自以为成功的时候,给予他致命的一击。 “这么算起来,这样的平静生活,好像还可以再体会一段时间。”他暗地里盘算,“有些准备倒是可以提前做起来了。” 两人踏着夕阳离开村子,又向着丹羽久秀的官邸方向去。到了丹羽家,他们将其中一只桶还给丹羽,顺便向丹羽报告了杂工村的喜讯。丹羽听了也颇为高兴,执意要同他们一起用晚餐。阿倾尚且有些不好意思,流浪者却毫不迟疑地代替他也接受了丹羽的邀请。晚餐结束后他们又帮丹羽整理好厨房,终于告辞离开。 走在回家的路上,阿倾忍不住感叹:“今天在岛上到处来来回回,可真是乱糟糟的一天。” 流浪者看了他一眼,心想现在你尚且会抱怨今天乱糟糟,往后直到你在稻妻诸岛之间孤独流浪、远去霜雪覆盖的北国、进入漆黑暗潮涌动的深渊、从伪神机甲上像断线的风筝似的坠落在地时,才会真正懂得这样的一天有多么珍贵。 回到家中时已是夜色深深,流浪者依旧率先占据了屋子里唯一一张床的里侧。而阿倾却没有立即上床,他从柜中抱出一条崭新的被子,有些脸红地对流浪者地说:“抱歉呀,早晨醒来的时候我看见被子都卷在我的身上,昨天晚上我一定是同你抢被子了才会变成这样。所以今天我们各盖一床被子吧。喏,这床被子前几天刚晒过。” 流浪者:“既然你诚心道歉,那我就接受了。” 他才不会告诉阿倾,昨夜是自己故意将被子裹到阿倾身上逗他玩儿的。 他盖灭了油灯,一片黑暗里,样貌相似的两只人偶并排着躺在床上,互道晚安(准确地说,是阿倾单方面向流浪者说了晚安)后闭上眼睛。 房屋外的夜空中,月亮慢慢升上天中,随着时间的流逝在空中划过一道半圆的痕迹,并在晨光熹微之时消失在西方的海洋里。踏鞴砂的一日假期终于结束了。 第二天,阿倾照旧早早起床,他洗漱完毕,穿上护臂与围裙,背上装着工具的小包准备出门。离开之前他从卧室门后探出半个头,对流浪者说:“我去冶炼炉枢那边工作了,晚上回来。早饭我做好了,放在桌上,你记得早点起床吃饭,不然饭菜就凉了。午饭你可以自己做——厨房的梁上挂着熏肉,地窖里也储存着很多蔬菜——也可以去冶炼炉枢和大家一起吃,那里中午的时候会供应一顿午餐。” 流浪者依旧躺在床上翘着脚,他指了指冶炼炉心的方向:“那里缺人吗,不如我和你一起去工作?” 阿倾想了一下,严肃地摇摇头:“唔,我觉得不缺人——如果你想去参观冶炼炉心或者学习锻刀技术的话,可以询问丹羽大人他们。但是你不能去工作。你是外面来的客人。没有让客人工作的道理呀。” 流浪者:“我是你的‘兄弟’,你能去工作,我当然也可以去工作。” 阿倾继续想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说:“我是被踏鞴砂的大家捡到的,是这里的一份子,和大家一起工作是我的职责。在这一点上我和你不一样。” “好吧,踏鞴砂的小主人。”流浪者随意地摆摆手,“去吧去吧,我一会儿去其他地方随便逛逛。放心,不会走丢的。” 阿倾于是出了门。门外远远传来其他工匠的声音,阿倾也用清脆的语调同他们打招呼,他们说笑着结伴慢慢远去了。 流浪者推开窗,静静听着窗外的声音。 等门外的人声彻底消失,空气中只剩下鸟叫声与树叶互相摩擦发出的窸窣声音时,他才推开门,向门外走去。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 青蓝的风色缓缓在他身周亮起,他的脚步没有动,四面八方的风却主动向他迎来,托举着他升空,尔后蓦然加速,像离弦的箭一样从地面上方掠过。 草丛中的小动物惊得纷纷跳起,四处张望,流浪者却早已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远处。小动物的眼中只映出一痕青色流光,旋即消散。 如果小动物们也通晓人言,知道人类为不同地点所取的名字,它们就应当能叫出,流浪者所前往的方向,是一片名叫名椎滩的滩涂。 名椎滩过去曾是联通八酝岛与踏鞴砂的陆路,很多年前两岛之间的资源往来大都是通过木车与热气球由人力运输。但越繁荣的商道便越容易滋生盗匪,很快,这里便出现了数批野伏众与海乱鬼。 走名椎滩商道需要经过大片土质细软疏松的沙滩,而这条路上的车辆又大多是运送矿产与武器等重物,本就十分容易发生陷车,而导致车队停止前进。这样的自然条件更是为盗匪们的劫掠提供了方便,只要商队一陷车,大群野伏众与海乱鬼便从树丛中跳出来抢劫。他们依靠抢到的货物不断增强势力,慢慢地,这里的盗匪甚至发展到了敢于明目张胆地抢劫幕府物资车队的地步。这里成了令天领奉行头疼的大问题。 随着稻妻船舶技术的逐渐发展,足以承载矿石重量的大船被确认安全可行,最终某一任天领奉行终于下令使两岛之间的交通悉从海路。 名椎滩的这一条商道便慢慢被废弃了。 既然天领奉行退出了对此地势力的争夺,那么盗匪们自然要更进一步。时至今日,名椎滩几乎已经成了匪窝。 流浪者沿着踏鞴砂的海岸线一路向北,很快名椎滩便在他眼前。他远远地便落下来,以草木与山石遮挡着自己的身影,侧着脸望向远处。 他看到名椎滩上均匀分布着走来走去的人影,均头戴斗笠,腰挎太刀,一幅典型的野伏众打扮。 他盯住了一个向他所在的方向走来的人。此人似乎是个巡逻的小兵,一手扶着刀柄,看起来十分警惕。 流浪者耐心地将自己藏得更深了一点。这名野伏走了一圈,没发现特殊的痕迹,于是转身准备往回走。 顷刻之间野伏感到一阵风刮过,突然觉得背后寒毛一紧。他本能地手上用力,想要将太刀从腰间刀鞘中拔出来向后斩,但他的理智却只支撑着他空抓了两下。 紧接着他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流浪者站在这名野伏身后收回了手刀,伸出手来拖着晕倒的男人往树丛后面去了。 他将野伏拖到树丛后面,掀开覆盖着男人面孔的鸟追笠,瞄了一眼斗笠下暴露出的脸。接着,流浪者便嗤笑了一声。 随便一个人都能看出,这张脸高鼻深目,毛发颜色浅淡,显然不是稻妻人的特征。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男人,接着似乎有什么确定的目标似的,将手指探到男人的腰间,在男人腰带里轻轻一抹,再收回手时,食指与中指间便已经夹着一枚铸铁的徽记。 流浪者对这枚徽记上的图案再熟悉不过了。 “果真是伪装成盗匪的愚人众士兵。” 野伏众常用斗笠遮脸,如果愚人众想借用什么身份,这显然是最方便的。 他把徽记塞回士兵怀里,恶狠狠地拍了拍他的脸,“喂,醒醒,暗语还是那句吗?‘我们忍受期望的折磨’?” 某个已然被流浪者□□了一番的愚人众士兵在昏迷中感到脸上剧痛,这样的痛感使他模模糊糊地有了些知觉。他眼前仍是一片金星,脑袋则像是被人疯狂摇匀的一罐浆糊。耳边却隐约听见有人在念: “我们忍受期望的折磨。” 他本能地对这句暗语做出回答:“等候……神圣自由的时辰……” 耳边的声音继续问道:“『博士』昨天是否来过这里?他说了什么?” 这名士兵的大脑现在嗡嗡作响,容不下半点多余的思考,只能做出基础的判断:对方能够说出暗语的上半句,应当是友军。于是他喃喃回答:“来过……博士大人吩咐我们暂时按兵不动,等他的消息……一旦他放出信号,便开始截杀踏鞴砂往外送信的小船……” 然后他觉得额头一痛,天旋地转,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流浪者从这名可怜的愚人众士兵口里确定了某些消息,便再度砸晕了士兵。他拍拍手站起身,思考了一下,从头顶的树上摘下几颗巨大的堇瓜,扔到士兵身上。 “你没有立即死在这里,应该感谢我暂时不想打草惊蛇。所以你自求多福吧。”他将昏倒在地的愚人众士兵留在原地,转身又将自身隐匿起来。 过了一会儿三名同样伪装成野伏众的愚人众士兵从远方寻来,看见此人倒在堇瓜树下,连忙上前把他弄醒:“喂,你怎么了,是被袭击了吗?” 那人摇摇晃晃睁开眼睛,努力回想了一番,终于沮丧地说:“我……我不记得了。” “哈哈,你不会是被堇瓜砸晕了吧!” 三人扶起醒来的士兵,一边开玩笑一边走远。 12. 愚人其二 四名愚人众相携走远。 流浪者听着被他劫持来大听消息的那名愚人众告知同伴“不记得”云云,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打晕此人时,特地冲着能使人类短暂失忆的部位动作,目的的确是不想惊动正在此地活动的愚人众,避免多生事端。当然如果此人醒来之后没有完全忘记流浪者,并向同伴说出有人袭击,那么流浪者也不介意连他的同伴一起扔进海里解决掉。 现在么,算他们命好。 四名愚人众的背影在流浪者眼中逐渐消失,流浪者也慢慢从隐身之处走出来。他望了远处沙滩上四下升起的烟柱一眼,转身从名椎滩离开。 “去高处看看好了。” 他驱使风元素力,沿着悬崖峭壁一路沿着山壁攀登。 稻妻诸岛多山,而沿海的山峦常受海风与海浪的侵蚀,往往形成上大下小的倒锥状貌,普通人往往见之而生畏。但对拥有风系神之眼的人来说,登上这样的山崖却是轻而易举。 流浪者如履平地般翻上山崖,他踏到山顶平坦之处上站定,惊讶地扬了扬眉。 他只是随意挑选了一条路径,而这条路的尽头,竟巧合地恰好是他几天前刚来到五百年前的踏鞴砂时的所在。 “姑且承认,命运这回的赠礼确实不错。”他咕哝道,并以熟悉的角度望着踏鞴砂中央巨大的锻冶炉。 庆典结束后,工人们精神抖擞地开始工作,锻冶炉亦正在全力运转。炉心中的烈火熊熊燃烧,烧得空气都显得扭曲。赤着臂膀的挑夫或背或担,沿着依山而建的栈道将一箱箱晶化骨髓、铁矿石与木炭搬运至高处,他们呼喊着口号,用铁钎挑开箱盖,将原料从入料口源源不断地倾倒至炉心中。烧熔成金红液体的矿渣则从炉枢底部缓缓向外流淌,在早已挖掘好的壕沟里凝固成黑色固体。 工匠们脸上大都带着笑容,他们或许是为了家人而努力工作赚钱,或许是因自己正在为国效力而感到荣耀。因此他们将祟神病视为平常。却没有人知道,炉心里酝酿着比从前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浓郁的祟神怨念,正悄无声息地侵袭着他们的躯体。 流浪者再度望了一眼如蚁般勤恳工作的工匠们,随即别过了头。他如果想观察炉枢,大可以走近仔细观察,无需远远地在山顶窥视。他特意前往山顶上真正想要看的,其实另有他物。 他将视线扭到茫茫海洋中。 今日天气晴朗,海风长驱而来,将雨云与雾气一扫而空。登上高处远望,海上的一切都清晰可见。 自然也包括打着海盗船旗号游荡逡巡的舰队。 流浪者凝视着北方一支距离较近的海盗船队,过了许久才冷笑出声:“博士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楼船居中拖后,战船在前,巡逻小船分两队自船队中心出发,左右往复在船队中游弋,最终自外围划圈返回。流浪者认得清楚,这分明是至冬海上编队的规定阵型! 当年踏鞴砂出事,丹羽派了数批人前去鸣神岛求救,但没有一个人成功带回救援。概因当时天气不好,踏鞴砂居民大都以为求援的小舟已被海上风浪吞噬。 如今看来,哪里是被风浪吞噬,他们分明是被博士事先安排好的愚人众截杀了。 为了不过早引起幕府的注意,愚人众们被命令在截杀真正开始之前对自己加以掩饰。正如流浪者所见到的,名椎滩的愚人众扮演海乱鬼与野伏众,海上的愚人众则挂上海盗的旗号。 他们围绕着这座岛屿,暗中布下天罗地网,一旦事发,这张网便从海中现出,死死囚住每一个被寄予厚望的求援者。 就这样,踏鞴砂的居民只能困守孤岛,眼睁睁地看着身旁熟悉的同伴一个个死去。珍贵的希望被愚人众一点一点蚕食,最终只留下“我们被放弃了”的万念俱灰。 “博士——” 流浪者又念了一遍这个称号,语气几乎令人悚然。 没有关系,现在他在这里,一切不幸尚未真正开始上演,还有改变的机会。 他不再去看远处的大海,按下斗笠慢慢往山下走。 - 此时,山下的冶炼炉枢周围,一股食物的香味正缓缓飘散开。 如果循着香味寻找源头,便会在高高低低的锻刀屋棚中找到一处特殊的棚子。这处木棚面积极大,棚顶挂着漆成红色与黄色的鲜亮招牌,上面画出各种食物的样子。棚底与四周则摆放了一列列长桌与木凳。 棚子中央则垒着一排炉灶,灶上的火焰烧得并不比炉心之火弱多少,锅子的尺寸也大得惊人。大厨们正举着半人多高的厨具搅拌翻动着锅里咕嘟冒泡的食物,食物被高温与热油激发出的香气一个劲儿地往大伙鼻子里钻。 在冶炼场工作的工匠们大都是早晨上工傍晚下工,考虑到他们中午若需要因为吃饭而往返于家中与冶炼场,未免太过忙碌,因此工匠营地处中午会供应一顿午饭。掌勺的大厨亦属于“杂工”的一种,也在杂工村居住。 由现在弥漫在冶炼场中的气味来看,丹羽久秀曾说杂工村有手艺极好的大厨,实是所言不虚。闻着这股香气,工匠们的动作也加快了许多,看起来恨不得赶快把手上的工作干完,好尽快吃上午饭。 直到掌勺的大叔用铁勺敲了敲锅沿,放开嗓子吆喝:“可以开饭了!”众人才纷纷放下了手头的活计,挤挤挨挨从装着碗筷的木盆中取了餐具,准备前去用餐。 阿倾也放下了锤子。他却没有立刻去吃饭,反而左看看又看看,似乎在寻找什么。 突然他感到肩上被谁一拍:“找什么呢?” 阿倾转头,看见拍他肩膀的人正是流浪者。他高兴地说:“找你呀!我就猜你中午会过来这边和大家一起吃午饭!咦,你怎么没有戴披风?” 他眼尖地发现,流浪者用披风挽成口袋样挂在手上,披风里看起来沉甸甸的,像是兜着些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呀?”阿倾便问道。 流浪者把披风放下,打开披风两角系的结,随口说:“上午四处逛了逛,采了些野果子。” 阿倾便捻起几粒嫣红的浆果放进口中,他用舌头碾破果皮,汁水便在舌尖迸发出一阵诱人的酸甜。 阿倾眼睛一亮:“呜哇!好吃!你很会挑水果嘛!” “去吃饭。”流浪者按了按阿倾的头,“吃完饭再把这些果子分给大家。” “好。”阿倾于是将果子重新包起来,带着流浪者往吃饭的方向去,“今天吃鲜鱼炖萝卜与山家烧!” 他先取了碗,从蒸饭的木桶中擓了一勺米饭放入碗中,又帮流浪者盛了一碗米饭,接着走到锅灶前,将碗递给身穿围裙头戴白巾的厨师大叔。 厨师大叔看起来也很喜欢阿倾,他满满地为阿倾打了一大勺鲜鱼炖萝卜,雪白的鱼肉落入碗中的时候颤颤巍巍,萝卜则炖煮了很长时间,看起来吸满了汤汁,一抿就会在舌尖化开。 山家烧则由鱼糜与蔬菜混合而成,厨师巧手将它们捏成小饼,放在炭火上烤制得金黄酥脆,诱人可爱。负责制作山家烧的婆婆笑眯眯地为流浪者与阿倾的碗中放上两只个头圆胖的山家烧。 流浪者也拿到了一模一样的满满一碗饭菜。 “好啦!”阿倾捧着碗环顾四周,“我们去那边吃吧。” 他扯着流浪者往角落走,流浪者望向阿倾选中的方向,那边长桌旁正坐着用餐的不是丹羽久秀又是谁? “昨天丹羽大人留咱们吃晚饭,你表现得扭扭捏捏,今天怎么又主动要凑过去?”他笑:“你到底是讨厌丹羽大人还是喜欢丹羽大人?” “我怎么可能讨厌丹羽大人!”阿倾瞪大了眼睛,“我是有事情想和丹羽大人说!——我想说的事也和你有关,你好歹也表现得正经一点呀!” “哦?”流浪者挑了挑眉,“你想对丹羽大人说什么?” 阿倾迟疑了一下:“哎呀,先告诉你也没什么。我想请问丹羽大人,能不能往踏鞴砂多请几位医生。” 他说:“其实是因为昨天在佳奈姐姐家,你说过一些关于岛上医生不够的话。我晚上思来想去,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不仅是因为佳奈姐姐。其实佳奈姐姐的难产可以算是一场意外,毕竟踏鞴砂也不是天天有人生育。但是我却想到,在这里有一件事可以算是必然,那就是从事锻冶相关行当的人,或早或晚总是会患上祟神病。” 流浪者听着阿倾的话,嘴上装模作样地质疑:“但是这么长时间过去,岛上只有惠子婆婆一名医生——据我所知,她的徒弟阿悠也是近期收的——也就是说你说的这种……‘祟神病’?它其实并不是一种很危险的病症吧,明明只需要一名医生就够了,为什么还要请其他医生呢?” 阿倾则在流浪者的问题中慢慢补充着自己的想法:“不是的,现在大家眼中祟神病看起来并不严重,是因为丹羽大人制定了轮流上工的制度,而且会定期用物资船把病情比较严重的人捎回鸣神岛修养。但是,据说几十年前稻妻处在战争时期,那时的工匠们为了给军队提供武器,不得不没日没夜地锻刀,他们一旦患上祟神病,没机会得到治疗,往往会很快就感到头痛、幻听,不仅失去工作的能力,而且往往在数月之内就会吐血而死!” 他说:“虽然现在在丹羽大人的管理下,大家就算患上祟神病也不至于死掉,但是他们还是会痛的呀!这种时候他们一定会希望有更充足的医生帮助他们吧!” 13. 愚人其三 “这么一听,连我这个刚来到这里的人都觉得,你说的确实有道理,”流浪者用赞许的语气说,“去努力说服丹羽大人吧。” 他走在后面,望着阿倾兴冲冲凑过去的身影,表情似喜似悲。 关于“踏鞴砂缺少医生”云云,其实是流浪者特意在阿倾面前说出的。佳奈难产一事确实淋漓尽致地展现出了踏鞴砂两位医生的不足之处,使得那一番话听起来格外有说服力。但就算没有遇到佳奈的难产,他也会有意引导阿倾前往杂工村中祟神病患者暂居的地方,并以患者们为由头说出同样一番话。 阿倾作为人偶,身躯不会产生任何病痛,因此在他的思维结构中,有关医生与疾病的事可以算得上是一处盲区。当他被流浪者的话提醒,突然发现这一盲区对人类而言十分重要时,以他善良坦率的性格,一定会立刻向丹羽做出请求,希望能更多地向踏鞴砂延请医生。 流浪者这样想着,慢慢走过去,也在附近放下碗筷。 他看着阿倾靠到丹羽旁边,一边比划一边咕哝着什么。丹羽刚开始笑眯眯地听着阿倾说话,接着放下了筷子,表情若有所思。 直到阿倾话音落定,拿出亮晶晶的眼神望向丹羽。在他期待的目光中丹羽缓慢点头,严肃地说:“你先吃饭。过一会儿我带你去找宫崎,你把刚才的话同他再说一遍。” 他伸出手,也摸了摸阿倾的头发,“这一点确实是我的疏漏。你想得可比我周到多了。” 阿倾表情羞赧,连连摆手:“丹羽大人您夸得太过啦!” 流浪者听着二人的谈话,缓缓呼出一口气,指尖微微一蜷,在桌下做出了抓住什么的动作。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如果多了几名医生,那些在未来将因祟神病而死的工人们,或许就会多一些生的机会。 在流浪者经历过的历史中,冶炼炉枢被改造后有一段时间,踏鞴砂的气氛仍是平静安宁。直到某一天,人们突然发现患上祟神病的工人数量异常上升,而他们身上祟神病的发病进程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得多,多名患者甚至没能等到前往鸣神岛的船,就已经死去了。 那些死去的人,几乎都曾像丹羽这样抚摸着人偶少年的头发,或温柔或爽朗地对人偶少年表示过关心与爱护。 他们的悲惨命运也是搅乱当时踏鞴砂人心的重要原因之一。 博士虽然高自标树,甚至于藐视诸神,但他对丑角指派的任务却一向万不失一。在眼下的踏鞴砂也不例外。只有当大局的混乱与人群的动荡达到令博士满意的程度,博士才会将视野转到其他事物身上,那之后,为了拉人偶堕落,他才会制造出那个充满恶念的净化装置。 环环相扣。 但是,从这一串链条中抠出几条性命,再将链条头尾重新接续,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归根究底,愚人众想要的是动荡、是混乱、是绝望。相对而言,制造死亡是最容易造成人心惊惶不安的手段之一,但二者之间并不能直接划上等号。 必须承认,博士的行动计划的确缜密,当年踏鞴砂数千人口,除了丹羽之外竟无一人发觉端倪——而丹羽的发现却也是因为博士需要他的心脏加以实验,而向他有意透露了蛛丝马迹。至于流浪者,更是被瞒昧数百年。 在如今的踏鞴砂,理论上不会有任何人看出博士的计划。而足够自负的博士想必也会如此认为。因此在祟神病集中爆发之前,博士并不会撕开伪装。 这也就代表,在这段短暂的宁静时期中,与踏鞴砂各项工作有关的新元素都是可以产生的——只要能够制造出足够合理的逻辑。 而“纯善的人偶少年被人类的脆弱触动”看起来就相当合理。阿倾会想办法改变踏鞴砂的医疗水平,更加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对于博士的计划来说,岛上原本就有医生,再多几个也不会影响大局。博士在这件事中的关注点,应当会更多地集中在阿倾身上耀目的同理心与善良。 流浪者在心里毫无诚意地向阿倾道歉:为了大家,你先去吸引博士的目光吧。反正博士对你很感兴趣,不会让你死掉的。 他随手拿起一个苹果,用衣袖擦了擦,一边啃着一边观察着阿倾的举动。 阿倾眼见丹羽对他的提议如此重视,脸上的兴奋都快要溢出来,他抄起筷子风卷残云似的扒完了饭,激动地对丹羽说:“丹羽大人,我吃完了!我们可以这就去找对宫崎大人!” 丹羽的表情显得有些哭笑不得:“阿倾,你的脸上还沾着饭粒……” 阿倾刷地脸红了,连忙擦了擦嘴角。 他高高兴兴地跟着丹羽离开,去找宫崎兼雄。 踏鞴砂造兵司佑宫崎兼雄,职位上是造兵司正丹羽久秀的副手,在锻造及人事等方面都起着重要的辅助作用。他个性温良友善,在踏鞴砂有不少朋友,譬如此时,宫崎兼雄便已经吃完了午饭,正同其他人一起坐在食棚外面的巨石上谈天说地。 这其中有出身锻刀世家的刀匠、有从八酝岛来的矿工、有刚忙完午餐解下围裙的厨师、也有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技术人员。 流浪者望着丹羽与阿倾向宫崎兼雄的方向走去,人群高兴地招呼着他们二人。丹羽则笑着说了什么,想必是告知大家他寻找宫崎兼雄有正事。随即宫崎兼雄便向围着他的众人合掌道歉,跳下巨石跟着丹羽离开人堆,走到食棚中坐下。人群随着宫崎兼雄的离去也渐渐四散。 食棚里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在吃饭了。四面通透倒是个谈话的好地方。流浪者收回目光,专注于眼前的饭菜。他舀起一勺浸润着鱼汤的米饭正要送入口中,眼角的余光便看到一个身影坐到他面前。 那人穿着暗红色衬衫,外罩深色条纹马甲,颈间系领结,一幅枫丹人打扮。 正是枫丹机械师埃舍尔——或者说,博士。 博士套着一幅“埃舍尔先生”的皮囊,扮演起一名开朗自信的机械师来也显得惟妙惟肖。他语声里带着笑意说:“哎呀,你就是庆典上新来此地的那位客人吧,我可是听见很多人提起你,说你和阿倾那孩子长得很像,可惜前两天总有各种各样的事缠杂在身,没有机会认识你,现在总算是可以一见了!” 流浪者慢条斯理地咽下嘴里的饭粒,回答:“那么依您看到底有多像呢?” 他这问题问得古怪,“埃舍尔先生”的回答却仿若未觉:“依我看,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说:“你们的父母该有多么美丽呀,竟生下了如此灵秀的一双孩子!” 他说着赞美的话语,探究的眼神却透过这幅皮囊直直望向流浪者的眼睛,似乎想要将流浪者的一切秘密都揭穿。 流浪者于是回忆了一番阿倾的日常表现,学着阿倾的样子装作纯良地对着博士笑了起来:“啊,真是让您见笑了,其实……您该知道的,我与阿倾并没有所谓的‘父母’。” “哦?”“埃舍尔先生”脸上露出兴趣盎然的表情。 流浪者则摆出一副晶莹剔透的忧伤:“您不要再对我开玩笑啦,阿倾对我说过的,您是整个踏鞴砂最聪明的人。阿倾他刚来到这里,您就看出了他的身份——我是说,人偶。其实我也是一只人偶,人偶哪里会有所谓的父母呢。” 他的神情充满真挚的忧愁:“您想必是也听说了我在庆典上讲的故事,因为我编出谎话欺骗大家而感到生气吧。我只是害怕……害怕如果我把真实的身份告诉大家,大家会不会对我感到恐惧,所以才想办法编造出了一个身份。对不起!阿倾他已经责怪过我了,请您千万不要将这件事说出去!” “埃舍尔先生”身体微微前倾,用低沉的声音问:“答应你倒是可以,但是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的声音优雅而充满磁性,顺着空气钻进耳朵里,总能让与他对话的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好感。 流浪者眼睫毛动了动:“您请问吧。” “你为什么要害怕呢?”耳边的男声对他的话语慢慢抽丝剥茧:“我听别人说,你醒来之后去过很多地方旅行,你害怕我将此事说出,是因为你的旅行途中曾经碰到过这种事——这种,对你的人偶身份感到恐惧的人,他们对你的态度让你很受伤,所以你才会在遇到新朋友的时候,下意识地隐瞒吗?” 流浪者:“您、您怎么知道!”他一幅被说中了内心想法的表情,眼睛睁得大大的,黛蓝瞳仁中是满满的惊讶。 “可怜的孩子,”“埃舍尔先生”用怜悯的语气说,“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尽情享受这里的友善吧。” 流浪者挤出一丝带着感激与感动的微笑。 一个清澈而愚蠢的、与阿倾一样渴望人类认同的人偶,被他演绎得活灵活现。 14. 祟神其一 恐怕你想让我享受的不是友善,而是经你之手导演的憎恶与背叛吧? 流浪者面带笑容,心底暗自腹诽。 他调动浑身演技来忽悠博士,九真一假充满感情地向博士讲述了流浪者的旅行经历一二三、流浪者与阿倾在踏鞴砂的经历四五六,阿倾向丹羽作出提议的原因七八九,并奉献给博士两个苹果一串树莓,终于令博士满意地离开。 另一边丹羽和宫崎的谈话也接近尾声。 延请医生本是小事,完全可以由造兵司正一人而决之。只是一则宫崎协管人事,医生来踏鞴砂后,一应供给报酬等事务少不得从宫崎手下走;二则丹羽作为正官需要坐镇踏鞴砂本岛,向其他各岛行船一事则由宫崎这位副官负责,为了安全起见,岛内居民来往也总是跟着宫崎安排的官船来去。医生要来,自然也最好如此。 所谓物以类聚,丹羽作为上司宽严有道,宫崎对待工作也很是认真。近几日正有一艘装载着武器的货船将要发往鸣神岛,宫崎早安排好了要亲自押船。丹羽对自己认定的事一向雷厉风行,他采纳了阿倾的提议后便直接找上宫崎,正是要将寻觅医生一事交给这个自己颇为信赖的副手。 丹羽:“……医生一定要愿意在踏鞴砂长留,若仅仅治了一圈病便匆匆离开,那么就算医术再好,于我们也无多大益处。我们这里条件不如鸣神岛,想必这样的医生不太好找,你到达鸣神岛之后务必多加关注此事。我在社奉行处尚有一些薄面,你出发前我为你写一封手书,如有需要,你可以拿着手书向社奉行神里家求助。” 宫崎:“我懂的。货船不宜在鸣神岛久留,按惯例卸下货物后便该返航。但聘请医生却说不定得靠缘分。若能找到合适的医生自然更好,找不到,我便先在鸣神岛暂留几日,等找到合适的医生,我再搭乘其他的船,同医生一起回来。只是我不在的时日各项工作都压在您身上,说不定有些繁重。” 丹羽:“那我可要加把劲了。” 此事便这么敲定。二人相视一笑,阿倾则在旁边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太好了!” 因不确定到底能不能延请到合适的医生,丹羽便约定等宫崎回来再将此事公布给工匠与村民们。 数日以后,宫崎便随着货船离开了踏鞴砂。 日子回到了平静如水的状态,除了阿倾总是会发着呆突然笑出声、闲来无事就开始掰手指数日期等种种怪行为之外,安闲得仿佛一场幻梦。 阿倾依旧每日早晨带着他的小包去锻冶场,流浪者则到处闲逛,悠游度日。有时与阿倾同去锻冶场与工人聊天,有时去杂工村照顾病人,偶尔到山上转一转采些果子和野花,或者抄着网兜去海边捕鱼捉蟹——至少在阿倾眼里,他过得可谓是相当舒服自在。 - 某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 阿倾醒来时,看到流浪者站在窗前。窗子半开着,湿润水气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浸入房屋,透过木质的窗格望去,山峦草木尽笼罩在漫天朦胧雨线中。 远远地能看见一点温暖的光,那是冶炼炉枢仍在雨中运转。 “啊……下雨了。”阿倾凑到窗边,伸手接了点雨水,“今天不需要上工了。” 冶炼炉枢凝聚数代稻妻机械工匠智慧,安装有避雨装置、温度调节器、引水凹槽等多种设备,自然不会畏惧这点风雨。但负责锻造的工人却是肉体凡胎,会因为雨水而生病。况且空气的湿度也会影响锻刀质量,因此雨天照例只留维持炉枢正常运转的值班人员。 “能清闲一天有什么不好?”流浪者眼角余光扫到阿倾,发觉他脸上的表情不甚开心,颇感奇异地挑了挑眉:“你也有烦心事?” 阿倾:“我只是在想,押送武器的船应该回来了。宫崎大人会在这艘船上吗?” “自取烦恼。”流浪者评价:“你这几天看起来真像一个苦苦等候丈夫回家的大小姐,简直马上就要吟两句相思的酸诗了。” 阿倾:“哼。” 一同相处了这么些天,阿倾对流浪者时不时来两句怪话的性格早就习以为常了。他根本说不过流浪者,揪着这一节不放只会给自己添堵,况且他也不是喜欢回嘴的性格,于是只把流浪者的怪话当耳旁风。 他熟练地转移了话题:“雨停之后我要去一趟中村大叔家,你要一起去吗?” 流浪者:“如果你很需要人陪,我也不是不能同意。” 阿倾权当流浪者答应了。 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大半日,直到下午时才放晴。雨云散却之后,太阳重新冒出头来,照得地上的积水闪闪发亮。 流浪者与阿倾走在山路上,穿过仍挂着雨珠的灌木丛。 流浪者皱着眉跨过一处小水洼,并随手甩掉一滴从树叶末梢滑到他手背上的水珠,不满地说:“究竟是什么事,值得你赶着雨停急急忙忙跑去?” 阿倾:“是很重要的事哦。” 流浪者:“我的脑子一定被驴踢过才会跟着你出来。” 二人一路拌着嘴一路走到杂工村。 阿倾口中的“中村大叔”,也是居住在杂工村的一名工人。他有一手好木工活儿,经常帮踏鞴砂居民制作和修理家具,因此平时也有人管他叫“木匠中村”。木匠中村此时正坐在家门口篱笆围成的小院中,小院的门开着,一眼便能望见他一只手拿着一节木头,另一只手持着刻刀,一下一下地做着切削的动作,神情十分专注。 望见阿倾与流浪者远远从道路那头走过来,木匠中村便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将木头与刻刀放在一旁小桌上,挥着手向二人招呼道:“来,过来喝茶!” 阿倾快走几步,跑到小院里,满脸好奇地凑到木匠中村身边观察,“中村大叔,你在雕刻什么呀?是鹰吗?” 流浪者便也随着阿倾的视线望了一眼,那块木材经过粗削,已经呈现出了一只展翅猛禽的形状,二人来时,木匠中村应当刚开始对猛禽的翅膀精雕细琢,在左翼的位置,一枚枚长长的飞羽已经颇具雏形。 “是隼啦!”木匠中村纠正道:“我给我家外孙取的名字就是阿隼。比起鹰来,隼的翅膀比较细长,它们都是很勇猛的鸟儿。阿倾你若是喜欢鹰,等我雕完这个,再雕一只鹰给你玩。” 他为流浪者与阿倾端来两杯茶:“你们刚下完雨就赶来找我,是因为那个吧!” 阿倾猛地点头:“嗯嗯,是因为那个!我一直算着呢!按照您那天对我说的时间安排,它们晾晒完毕的时间就在这几天了。看到今天下雨,我实在是担心它们受潮,所以才想赶着来看看。” 木匠中村:“哈哈,大叔我干了这么多年木匠活,心里有数得很。你瞎担心什么呢!放心,我昨天就把它们都收回来了,加上这次,桐油总共刷了三遍了,太阳也给面子,每遍都晒得很均匀,做成家具几十年都不会腐坏!” 阿倾:“呼,那我就放心了。什么时候能……” 木匠中村:“其实现在就可以……” 流浪者越听越觉得二人的谈话好像涉及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内容,他皱起眉,开口插进这番谈话里:“等等,你们在背着我打什么哑谜?” 木匠中村:“啥?” 他停下话头,诧异地望了流浪者一眼:“是在讨论给你造家具的木材呀。怎么,阿倾没对你说?” “……给我?” 流浪者突然愣住了。 阿倾觑着流浪者的反应,带着点小得意扬起头:“哼哼,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吗?你一天到晚神出鬼没,怎么会注意我在做什么,想不到吧,你来的第二天,我就拜托中村大叔——啊!” 阿倾猝不及防地被流浪者拉住手臂,对面人的力道将他扯了一个踉跄。他小小地惊叫了一声,身体失去重心,向流浪者的方向一歪了。 紧接着,他感到自己被流浪者紧紧揽住,整张脸被迫埋在流浪者的胸前,同时后脑勺被狠狠揉了几下。 他嗅到了流浪者衣襟上的皂角香,脸颊隔着一层轻薄衣料,真切地感受着另一具躯体的热度,头顶则飘来一声轻轻的:“……谢谢。” 阿倾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道谢,高兴地咕哝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见你对我说谢谢呢。”他于是也投桃报李地展开手臂,将胳膊环到流浪者背后,抱了流浪者一下。接着他拍了拍流浪者:“好啦,放开我吧。” 流浪者不动。 阿倾于是把手臂收回来,抵着流浪者的肩膀,挣扎开他的怀抱,往后退了几步站稳身体。这一串动作中,他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扫到了流浪者的面容。 “诶,你?”阿倾突然有些吃惊。 他刚刚似乎看到这张脸上竟流露出一些可怜的茫然。 “一定是看错了吧。这家伙怎么可能有那样的表情。”阿倾这样想着,眨了眨眼,再度望去,果然目光中的流浪者还是满脸骄傲的样子。 木匠中村大叔全程旁观了流浪者与阿倾的交流。见两人的拥抱分开,他乐呵呵地一拍手,把流浪者往屋里拉:“看来真的是阿倾准备的惊喜呀,来来来,流浪者小哥一定要亲眼看看这些好木头。” 他把流浪者引进房屋,穿过厨房和储藏室,走向他的工作间。木匠中村在前面掀开工作间门口垂下的厚布帘。木材的清香在工作间里氤氲。 一批成色极好的木料正静静地斜靠在墙边,它们已经被切削出了家具部件的形状,表面覆盖着一层温润的光泽。 “阿倾把家里的空房间收拾好了吗?”木匠中村问:“若是急着用的话,现在就可以用车把这些木材运到你们家里,你俩再给我搭把手,保管流浪者小哥今天晚上就能睡在新床上!” 15. 祟神其二 阿倾定做的家具搭不上富丽堂皇的边,甚至不算精致,仅仅是木条与木板的组合。木材的表面即使覆盖了数层桐油,其天然纹路也仍然清晰毕现,与此时正在稻妻中上层中风靡一时的大漆工艺相比,实在是相形见绌。在善于审美的人眼中,或许勉强能算得上一声古拙质朴。 这样的家具构件,运输起来自然也不怕磕碰,很是容易。阿倾与流浪者帮忙将形态各异的木件装到车上,木匠中村则从屋后牵来一头灰色的小毛驴,三下五除二把它套在车前。他一扬缰绳,小驴便脚步轻快地出发了。 驴铃叮叮当当响在山道上,与车轮碾过水洼溅起的水花声合奏成一支乐曲。 刚下完雨,山道泥泞难走,小驴的腿上很是沾了些泥点。好在阿倾的家距离杂工村也不算远,步行也不过两刻钟的时间,驴车自然是更快。三人一驴很快便回到了阿倾家。 木匠中村大叔连水都没喝,进了屋便开始组装家具。他心里像是有图纸似的,对着木件随便看一眼,便知道它该是柜子的门还是床榻的板。 阿倾与流浪者递着工具与部件,惊叹地围观着木匠中村利用早先修出的各种凸出与凹陷结构,变魔术一样将木件们连接起来,又用木楔与铁钉对连接处予以加固。很快,一床一桌一柜便慢慢呈现在他们的眼前。 阿倾早把东面朝阳的房间清理出来,当作流浪者的卧室。那处房间本来也狭小,一直被阿倾当作杂物间用,却有一项好处,就是南面墙上开着大大的窗子,星光与月光可以畅通无阻地飞入这间小屋。 随着木匠中村一番操作,窗下便有了一张结实的床榻,门边多出一件两扇门的衣柜,房间中央则摆着一张茶桌。看起来虽然依旧简陋,但已有了些温馨的气氛。 木匠中村组装完家具告辞离开后,阿倾又在床上垫上厚厚的被褥,茶桌上也放了一只土陶花瓶,花瓶中数枝樱花有的含苞,有的已盛开。隐隐清香在房间里浮动。 这个晚上,流浪者没有入睡。 作为人偶,他其实并不需要通过睡眠来修复身体机能,但制造者当初制作他时,特意将他向着更接近人的方向来设计,其中自然也包括添加睡眠的功能。只要他主动调用这项功能,便能像人类一样进入酣沉的梦乡。 而无论是阿倾,还是现在的流浪者,都在努力地学习人类,因此无论是吃饭还是睡眠,二人都是日复一日按照时间表精确地执行。 但是现在,流浪者却罕见地不想进行睡眠了。 一种奇异的情感堆积在他的脑海中,像是云朵与泡泡的结合体,柔软而温暖,又泛着七彩的虹光。他说不清楚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因此他努力地搜索和对比着记忆,想要对这种感受加以分析。 进入睡眠势必要中断思考,明天醒来后他的思路能不能继续、这种情感会不会消失无踪,流浪者都不能确定。 他也不想冒这个险。 他侧躺着,一条手臂从床上垂下,手指恰好落在床头柱子的位置,摩挲着那里阴刻的一朵六瓣莲花。 桌角与衣柜里侧也有一模一样的莲花图案,这也是这套家具唯一的装饰。 这几朵六瓣莲花是照着他斗笠顶端的莲花造型雕刻的。 流浪者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下午阿倾曾这样解释过:“因为这里从今往后就是你的房间了,里面自然要有些属于你的东西。这样你以后再回来就会有熟悉感啦。但是你来的时候好像也没带什么行李,所以我才拜托中村大叔把莲花刻在木板上。” 阿倾大声承诺:“我会一直给你留着这间屋子的!无论你以后去了哪里,只要想起这间屋子,你就不会再因为四处流浪而感到难过了!” 深夜里,流浪者的耳边似乎又回响起了阿倾的声音。 “以己度人。”流浪者轻哼了一声:“我怎么会因为流浪而难过。这种无用的情感,早已经被我抛弃了。” ——但是你真的像自认的这样洒脱吗? 这样一股极其微小的念头,却野草似的在他脑海中萌发,无休无止地折磨着他。 ——如果你确实不会因为自己的漂泊无归而悲,那么为什么当听到阿倾的那样一句承诺时,你会如此高兴呢? 他在月光下辗转反侧。 - 同样的月色也照在大海上。清爽夜风将海水吹起一道道鱼鳞似的波光。 大海中央,一艘货船正张着帆向踏鞴砂驶来。 宫崎兼雄站在船头,手搭凉棚张望了一下,回头对水手说:“按照这样的速度,我们明天早晨就能抵达东码头了!” 值夜的水手也应答:“真是好风!” - 翌日。 早餐时间,流浪者像往常一样出现在餐桌上。 阿倾问候:“新的家具你还适应吗?需不需要再添一床褥子?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再去拜托中村大叔修改。” 流浪者面不改色:“说这话,你就有点瞧不起中村大叔的手艺了。”他脸上丝毫看不出昨夜一宿没睡的痕迹。 阿倾自动将流浪者的话理解成“家具很好,不需要修改”,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便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转而又开始数日期。 “船也该回来了吧……应该就是今天……”他一边算着日子一边自言自语,“还是应该早点去冶炼场。冶炼场紧靠东码头,从鸣神岛回来的船肯定会在东码头停靠。在那边能第一时间迎接宫崎大人……” 流浪者冷不丁地插嘴:“你已经把宫崎大人那番话完全忘记了?他会不会在船上还是说不好的事呢。” “哎呀,但是如果把宫崎大人的话反过来理解,不就是说,如果足够顺利,宫崎大人会带着医生随船一起回来?”阿倾乐观道:“如果把事情都往好处想,说不定好运就真的会来哦!” 心里存了早些去冶炼场的念头,阿倾吃早饭的速度也快得很。他用完餐,刚起身想要收拾餐具,流浪者却摸过了阿倾的碗筷,并摆手作出驱赶的动作:“快去等你的宫崎大人吧” “好哦,那洗碗的事情就交给你啦!”阿倾合掌:“那我走了!” 他兴冲冲地出门了。 流浪者慢条斯理地将饭碗里最后一粒米送进嘴里,从檐下的水缸里舀了水将碗筷清洗干净,又去不远处的水井边提水回来将水缸装满,看了看天色,这才也往东码头去了。 流浪者对这艘船也颇为在意。他挖掘了一番记忆,隐约记得在自己的过去中,这艘船是上午到达港口。这一回又加了寻找医生一事,自然只会慢不会快,因此他并没有阿倾那么着急。 果然,等流浪者到达东码头,恰巧看见熟悉的货船正在靠岸。 水手们抛下铁锚、扔下缆绳,喊着号子用力,巨大的货船缓缓向岸边靠拢。货船与码头之间架起舷桥,一道人影一马当先踏下舷桥,走到平地上。 正是宫崎兼雄。 阿倾看到宫崎兼雄,高兴地凑过去盯着鱼贯下船的水手们左看右看:“宫崎大人!您真的跟着船一同回来啦!您带回医生了吗?哪位是医生呀!” 宫崎兼雄笑:“医生呀,没请回来!” 阿倾惊讶又失落地瞪大眼,深深叹了一口气。宫崎兼雄见了忍俊不禁,拍了拍阿倾的肩膀笑道:“里面有些原因。我先监督他们卸货,等货卸完,我去找丹羽大人汇报。你若想知道原因,等会儿可以跟我一起去。” “嗯!”阿倾猛点头。他退到一旁,乖乖看着水手们将一箱箱货物从船上卸下。 货船去时只载了成品刀剑武器,回来的时候装载的活物却是多种多样,有踏鞴砂极少出产的各色蔬菜瓜果、布料器皿之类生活用品、一些从其他国度进口的特殊矿石、岛上居民拜托宫崎采购的各种其他零碎物件等。 宫崎兼雄站在船舷旁清点:“圆生菜五十箱……火腿二十箱……修理工具三套……玉钢锭……书籍……” 等最后一箱货物搬完,宫崎兼雄合上手里的清单,又回到船上最后转了一圈,下船来满意地点了点头,对阿倾说:“好啦,我们去丹羽大人那里吧!” - “没有医生……出了什么意外吗?” 流浪者混在人群中观察着下船之人。他自然也敏锐地发现了此事,于是找了个理由,跟上了宫崎兼雄与阿倾。 造兵司正官署。 三人进屋时,丹羽正在伏案批改公文。看到宫崎兼雄,他放下笔长舒一口气,伸展了一下胳膊:“宫崎回来了!没有你在身边,处理事务可真是费了我好些精力!” 他猜测:“来,坐。你一路奔波,该先回家好好休息才是。特地一下船就来找我,是有什么要事吗?……延请医生的事有波折?” 宫崎兼雄点头:“丹羽大人猜得准,确实是因为这件事才来找您的。” 他从袖子里摸出两张纸:“到达鸣神岛后,我如您所说去拜见了神里大人。神里大人听了咱们的想法,认为由咱们自己找医生未免太过费时费力,便直接给咱们拨了两名擅长治疗祟神病的医官,这便是神里大人开出的调令。” 时下的医生分为官医与町医,官医顾名思义是由幕府官方管辖的医生,町医则多凭借着一手家传医术,给老百姓看病。社奉行主管稻妻政务,医务诸事自然也在其管辖范围内。 丹羽与宫崎原本打算延请愿意来踏鞴砂定居的町医,给神里家主的书信也仅是希望神里家主加以推荐。神里家主却直接调动官医,并开具了盖有社奉行印的调令。 在如今雷电将军减少发布政令,官员处理事务多循例而为的情况下,这项举动实际等同为将之固定成一项长久的制度。 对踏鞴砂的居民来说,实在是一项善政。 “问题在于……鸣神岛少有祟神病患者,所以那二位医官去八酝岛研究祟神病了。” 宫崎兼雄挠头:“神里大人说,如果走程序,需要社奉行发通知到八酝岛给二位医官,他们接到通知回鸣神岛叙职,再带着调令来踏鞴砂履职。这一路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所以直接把调令开给了我,让咱们带着调令去八酝岛把二位医官接回来就好。” 丹羽笑道:“那我们可得找人去一趟八酝岛。” 16. 祟神其三 宫崎兼雄:“既然大人一开始把这件事交给了我,那么还是我去吧。毕竟我对此事的始末比较熟悉,换个人可不一定有我讲得清楚。” 丹羽思索着:“这样自然最好,只是你刚从鸣神岛回来,如此也太劳累了……” 流浪者突然出手推了推阿倾,阿倾吃惊出声,打断了丹羽的思考。 丹羽闻声望向阿倾,他沉吟了一会儿,突然说:“对了,当初是因为阿倾的提议,我们才做出这样的决定。阿倾也对这件事很清楚呀。”他对阿倾说:“有没有兴趣去八酝岛看看?” “诶,我?”阿倾左看看丹羽,右看看宫崎。他显得兴奋中有些犹豫:“我从没去过其他地方呢……” 宫崎兼雄却皱眉:“阿倾还小,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就算有水手陪伴也不行。必须得我去!这件事交给别人我也不会放心的。” 丹羽有些无奈:“可是你确实需要休息。” 宫崎兼雄摆了摆手:“没关系,大不了我回来之后多放两天假。” 看宫崎如此坚持,丹羽只得同意。 阿倾尚对世界满心好奇,刚刚乍然听见自己有可能去八酝岛,一时间又是期待又是有些慌张。转眼,人选又重新变成宫崎。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表现得垂头丧气了。 宫崎兼雄细心,发现阿倾的沮丧,便也心软道:“你年纪还小,是该四处走一走看一看。丹羽大人同意了我去,又没说不准你去嘛。八酝岛也不远,我带着你不就成了?” 阿倾:“可以吗!”他期盼地望向丹羽久秀。丹羽笑着默认,阿倾便兴高采烈地道谢:“谢谢丹羽大人!谢谢宫崎大人!” 宫崎又望向流浪者:“流浪者小哥呢?一起?” 流浪者摇头婉拒:“我最近正在与御舆长正大人探讨锻刀方面的问题,暂时不好离开。” 阿倾震惊: “你与长正大人‘探讨’?” 他特地在“探讨”一词上加了重音:“难道你也有一手很高超的锻刀技术?” 流浪者:“呵。” 流浪者:“我会的东西多着呢。” 阿倾犹自有些不信,但锻造技艺总归不是踏鞴砂专属,两个成年人只当他从前在其他地方学习过锻刀,并无太多疑问。 于是宫崎兼雄与阿倾的新旅途便在三言两语中敲定了。 宫崎兼雄顺便把递送物品一事拜托给了流浪者。他说:“恰好你提到长正,我才想到的。长正订购了一些玉钢锭,现在正在码头的货箱里好好存放着呢。麻烦你把这些玉钢锭带给他啦。对了,还有好些我为其他人顺路捎带的东西,也拜托你了!” 宫崎兼雄将清单交给流浪者,顺便解释了一番。他本打算向丹羽久秀汇报完成后亲自处理此事,既然现在有了新的任务,便不得不回家稍微收拾修整。 至于核对和分发货物一事,毕竟耗时费心,因此他想将此事托给心思精细的人来办。 流浪者便应下了。 与御舆长正的交往,并不是他在说假话。御舆长正痴迷锻刀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这在踏鞴砂可以说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而流浪者对这一方面恰好十分了解——他毕竟多活了数百年,当年蓄意报复雷电五传,他亦是在完全了解当时的锻刀技术的基础上,对锻刀谱加以修改,才达到自己的目的。再后来,逃亡至冬的一脉刀匠将稻妻传统锻冶法与至冬科技结合,发展出了全新的理论与工艺,流浪者也看在眼里。因此,他脑海中所存储的锻冶相关知识可以算是超越这个时代的。 就在到达踏鞴砂后不久,他某次四处探查时,正巧碰上了御舆长正在与其他人研究锻刀技术,流浪者不免一时兴起,也插进去讨论了一些小技巧,御舆长正尝试后发现他所述的技巧确实有用,便特意对流浪者表达感谢,这样一来二去,二人算是建立起了不错的交情。 宫崎兼雄与阿倾分别回家。行程定得急,宫崎兼雄要抓紧时间休息。阿倾则是第一次出远门,兴致勃勃地跑回去收拾行李。 流浪者则揣着货物清单独自去了东码头。 官方采购的货物无需宫崎兼雄操心,早在宫崎离开码头与丹羽谈话期间,委吏就已经将它们登记入库了。流浪者到达码头时,那里只剩下了几只小箱,一个名叫健二的水手正盘腿坐在箱子上,和其他人谈天说地。 水手健二是宫崎离开之前特地嘱咐留下来看守货物的。流浪者走过去,健二伸着脖子向他身后直瞧:“流浪者小哥回来了!你是和宫崎大人一起去拜访丹羽大人了吧,宫崎大人没回来吗?” 流浪者扬了扬清单:“宫崎大人又要出海了,让我来帮忙分发货物。” 健二便笑嘻嘻地从货箱上跳下,帮着流浪者一起打开货箱。一旁与他聊天的则大多是这些货物的订购者,也凑上前来。 “从璃月进口的石珀一盒……是阿望的。” 阿望接过一只小箱,双手捧着,高兴地说:“石珀磨成粉制作的黄色颜料,在各种黄里最纯净明亮!没想到这次真的能买到!” “干湿药材十包,惠子婆婆订购。”流浪者环顾四周:“惠子婆婆没来,翔太郎你方便帮惠子婆婆捎回村子里吗?” 翔太郎——自从有了孩子之后他每天都开心得不得了——开心地回答:“方便!我的东西不多,连着惠子婆婆的药材,一趟就能带回去!” “喏,这是你的家书和布料。”流浪者于是把翔太郎的物品也捡出来,他订购了两匹细软的棉布。翔太郎把家书揣进怀里,一手抱着棉布一手提着药材包离开了。 “这个……那个……你的……他的……” 流浪者对着清单将货物各自分发。有些物品的主人可能被某些事耽误,没有来取,他只好托住得近的人捎去。踏鞴砂民风淳朴,又有健二在一旁见证,倒不必担心有人私吞。围聚在码头的人带着东西慢慢散开了。 “最后,玉钢锭若干。”流浪者用指甲在清单最后一项的旁边掐了一道痕迹:“御舆长正大人也不在?那我给御舆长正大人送过去吧。” 健二吃惊:“这个可是很重的,你不找人帮忙吗,一个人把它运走?” 御舆长正订购的玉钢锭数量不少,重量也十分惊人,若是叫普通人来搬运,非得两三个人才成。流浪者却抓着箱子上绑的麻绳,在健二震撼的目光中轻松将箱子提起,他手指点了点胸前:“神之眼的功劳嘛。” 其实是因他作为人偶,自然有些特殊之处,只是这就不便与其他人明说了。 健二明了地点了点头。神之眼赋予使用者的能力五花八门,力气比较大一项对普通人来说倒也不算奇怪。流浪者的解释已经足够令他信服。 震撼完毕,另一个想法便在他的脑海中产生了,他好奇地问:“咱们踏鞴砂不是就生产玉钢锭吗,御舆长正大人为何还要从鸣神岛订购?” 流浪者随口解释:“他总是对自己锻的刀感到不满意,便想着换其他地方出产的原料试试看。” “啊?可是从锻冶大炉里出来的玉钢锭可掺了晶化骨髓!没有哪里的玉钢锭会比咱们出产的更加坚硬吧。” 流浪者摇头:“踏鞴砂的玉钢锭是为天领奉行所辖军队量产武器所用,其材质坚硬,是为了能够更好地对敌人造成伤害。但是若想锻打出能奉祀于雷电将军御前的好刀,却不是只需坚硬就足够的。” 健二想了想:“好像有道理,但是又很复杂,锻刀真是门大学问。怪不得御舆长正大人沉迷了好些时间,还是没造出满意的作品。幸亏我只是水手,不需要研究这些东西。”他挥手:“好啦,我的任务完成了,我要回家休息了,再见!” 流浪者遂与健二告别。 他从冶炼场的边缘经过,沿着路慢慢向御舆长正的官邸走去。 走到半路,迎面来了个名叫柴三郎的工匠,柴三郎笑眯眯地同他打招呼:“流浪者小哥这是要去哪儿啊?” “去给御舆长正大人送货物。”流浪者扬了扬手中的箱子,“你不会是睡过头了吧,现在才去冶炼场上工吗?” 柴三郎尴尬地笑了两声:“是啊,哈哈。” 二人交错离开。流浪者继续向前走,柴三郎则往冶炼场的方向去。 柴三郎走得远了,流浪者驻足回头,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冷笑一声:“……刚从博士那里回来吗?真是心急。” 博士在踏鞴砂煽风点火,愚人众则在海上四处游弋。二者距离相隔甚远,因此,若博士想要顺畅指挥愚人众,二者之间必然需要建立某种传递消息的渠道。 比如……伪装成踏鞴砂工人的的愚人众。 来到踏鞴砂的日子里,流浪者看似每天无所事事地闲逛,其实已经将潜伏在踏鞴砂的愚人众身份摸得七七八八。 在丹羽与宫崎谈话时,流浪者发觉,有一名愚人众躲在窗外偷听。 这名愚人众听到了十分关键的信息——一个,有可能破坏博士计划的信息。 这也是流浪者始料未及的事情,因此为了保障宫崎的安全,他特地将阿倾也送上了宫崎的船。 17. 祟神其四 流浪者带着御舆长正订购的玉钢锭登门时,其人正在院子里细细地打磨一刃刀条。看刀条的长度,这约莫是一柄打刀,尚未做鎺金、合刀柄,只是一弯白刃。阳光照在刀身上,反射出一痕堪比刀锋的锐利银光。 “御舆大人这是又有新作了?”流浪者笑吟吟地问。 御舆长正一时没有答话。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中刀条,握着砥石一点点对刀刃进行打磨。流浪者也不打扰,只站在旁边静静等待着。 过了片刻,御舆长正结束打磨,放下砥石深深吐了一口气,抬起头来,这才注意到流浪者。他望向流浪者带来的箱子,愣了愣,恍然大悟道:“对了,今天货船该回岛了。这些想必就是我从鸣神岛订购的玉钢锭了。” 流浪者点头。他帮助御舆长正将玉钢锭运到后院。 目付官邸本无锻刀的所在,但是御舆长正一心沉迷此道,于是他便将后院的一排小屋改建成了锻刀室。 此时锻刀炉中的炉火尚未燃起,屋内有些昏暗。但以流浪者的视力,却能清晰地看到墙边刀架上陈列着数十柄长短不一的刀具,屋中桌案上除了锤凿之类锻刀工具外,还随手摆放着一本打开的刀谱。角落则散乱地储存着些钢锭。看起来与冶炼场中普通刀匠所使用的锻刀室相差无几。 御舆长正打开窗子,屋内显得明亮了几分。 流浪者带来的箱子上贴着标明货物种类与来源的纸条。他瞄了一眼墙角,确定不会弄混,便将漂洋过海来到此地的小箱子与其他玉钢锭摆在了一起。 他重问:“大人这次的新作品质如何?” 御舆长正将刚刚打磨的刀条用绒布裹起,随手搁在桌上。他闻言思索了一下,最终微微摇头,道:“我尝试了你说的那些技巧,出品的品质较之前的作品而言确实有所提高,但仍未达到我想要的等级。” 流浪者:“您真是精进不休。” 御舆长正一向沉稳,听到这话却罕见地用十分诧异的眼神望向流浪者:“这恭维的话,真不像是你说出来的。” “并不是恭维,”流浪者笑了笑,“我知道以您的专注,一定会不断尝试新方法,直到打造出最上等的作品为止。” 他走到桌旁,拿起御舆长正刚刚摆放的刀条,一手握着刀茎,用指关节轻叩了一下刀身,问:“这依旧是您采用赤目一门手法锻冶而成的吗?” “正是。” 流浪者:“虽同为一心三传门下,赤目一族主张借用祟神之念入刀,与一心传其他二族的技术内核可谓大相径庭。大人来到踏鞴砂才开始接触锻刀,先学赤目的技术无可厚非。但您现在,应是已经感觉到瓶颈了吧?” 在稻妻,刀匠的锻冶技术多为家传。无论是一心三传的继承者丹羽久秀,还是踏鞴砂其他刀匠,大都是从幼小时便开始学习锻刀,相对而言,御舆长正中年才开始接触此道,确实有些晚。赤目一门的技术学起来见效快,御舆长正自然选择先学赤目。 但这一门若想精进,却需要投入常人为之咋舌的狂热执念。换句话说,就是赤目家族的刀匠精神方面大都有些疯狂。御舆长正的性格却较为稳定,恰与赤目一族的理念相反。因此现在他陷入瓶颈也是理所当然。 “如你所言,”御舆长正颔首,“不瞒你说,在应用你所传授的技巧之前,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取得进展了。” “那么,您该向其他流派取法了——” 流浪者郑重地说:“——我曾对您说过,我在鸣神岛上游历时,在那里见证了雷电五传中天目流传人的锻刀过程。天目一支相对而言最不重视外物,讲究滴水穿石的耐心与全力以赴的意志,对钢料日日夜不休地反复锻打,以千锤百炼的匠工成就非凡之刃。这种锻刀方式才是最适合您的。 “我帮助宫崎大人分发货物的时候看过清单,其上记录着您的玉钢锭购买来源,正是鸣神岛的天目锻冶屋。想必,您是愿意采纳我的建议了?” ——当然,关于天目流的锻冶技术种种,其实是流浪者作为「散兵」在稻妻执行任务的时候了解到的。只是这些就无需与御舆长正说了。 御舆长正认可:“是的,我于锻刀之术不过粗窥门径,闷着头一味地闭门造车确实不合适。宫崎和丹羽他们也曾建议我,‘既然一条路走不通,是否应该换另一条路走,学习更多流派的精髓,在其中寻找最适合的方法’。只是我太过执拗,总是想再试一次说不定会有所突破。还要多谢你的劝说,让我下定了决心。” “是您自己考虑得周到。”流浪者笑了起来:“即使没有我,在丹羽大人他们的帮助下,您仍会找到正确的路的。倒是我多嘴了。好啦,既然东西送到,我也该告辞了。” 他不再倚靠在桌旁,而是站直了身体,往锻刀室的门口走去。 “对了,”流浪者走到门旁,好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忽然停住脚步。 他指着桌案随口问:“既然御舆大人认为这刀仍不算完美,是否可以将它割爱赠给我?” 御舆长正顺着流浪者的手望过去,流浪者指向的正是他刚刚打磨完成后随手放下的新作。 御舆长正有些不解:“这只是我的练手之作。你若想要一柄佩刀,该去托丹羽他们为你锻造才是。” 流浪者笑着摇头:“就当是我想要它作个纪念吧。毕竟,这可是您应用了我分享的技巧锻出的作品。” 也算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御舆长正锻造出的刀剑数量已然不少,对他来说,这柄也不算特殊,他自然应允。 “多谢您了,那我走了。” 流浪者于是告辞,离开御舆长正的官邸。 他往外走了一段路,举起手里的刀条,又用手指一弹,望着刀刃叹了一口气:“御舆大人到底在玉钢里掺了多少晶化骨髓啊,锻造出的刀竟含着如此深重的祟神怨念。” 赤目一门对锻造“斩人剑”的执念深重,常以祟神怨念为原料锻刀,所锻炼之腰物多有魔性。踏鞴砂最唾手可得的,正是祟神怨念。御舆长正在锻造方面长久未有进展,心情自然焦躁。或许是因为这种负面情绪与祟神怨念隐隐相合,他锻造出的这柄长刀竟然也颇显妖异。在流浪者眼中,整柄刀简直都在冒着滚滚黑气。 “幸好将它要到手了。要是将这刀长久放置在御舆大人身边,说不定御舆大人会受刀中寄宿的怨念影响而惊悸短寿呢。”流浪者嘀咕了一句,将刀条又包回绒布中。 - 往后数日俱是晴天,是适合行船的好天气。宫崎兼雄与阿倾带着数名水手,驾驶着小型海船,从踏鞴砂南部的深水港出发,一路向西往八酝岛去。视线中偶尔出现远远逡巡的海盗船,好在,他们并未受到海盗袭击。 不过数日,八酝岛便已经近在眼前了。 阿倾站在甲板上,遥望着海中的岛屿,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数千年前,雷神在此地斩杀海祇大御神奥罗巴斯。无想的一刀不仅斩断了巨蛇的身躯,更将岛屿切成了南北两段。 如今,奥罗巴斯的血肉早消磨殆尽,只剩下高耸的白骨,静默地环绕着八酝岛。 神明身死,高高在上的神性便也随之泯灭无踪。时至今日,它的骨髓已经成为了一种重要的军事资源,被稻妻人源源不断地采掘出来,在踏鞴砂的烈火中化成一柄柄刀剑。 但巍峨如山的蛇骨却仍无言地向渺小人类展现着属于神明的伟力。 “看呆了吧!”宫崎兼雄笑道。 阿倾被宫崎兼雄的声音提醒,回过了神,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宫崎兼雄也望向八酝岛,颇有感触地说:“我当初刚来八酝岛时,看到蛇神的遗骸,反应也和你一模一样。唉,即使再来一百次,这里看起来仍是如此令人震撼啊。” 小船轻巧地滑进了蛇骨矿洞外的码头。 这码头规模庞大,与踏鞴砂的码头规格相差无几,显然也是以大型船只的停泊为标准建造的。只是现在码头上却是空空荡荡,远远能看见两名值班的矿工正在百无聊赖地打牌。 望见宫崎等人的船只,两名矿工赶忙扔下手中的骰子,跑到码头边帮助船上的水手将船停泊在港中。 船停稳后,阿倾跟着宫崎兼雄下了船。他眼尖地望见,两名矿工裸露在外的手臂上也遍布着一道道诡异的蓝紫色痕迹。这是被祟神怨念浸染的标志,踏鞴砂的刀匠身上也多有此痕迹,阿倾顿时对这里的矿工产生了一种亲切的情绪。 两名矿工见船上下来的人是宫崎兼雄,表情显得很是放松,用一种熟悉的语气招呼道:“宫崎大人!踏鞴砂运输晶化骨髓的船前天才刚离开,您怎么今天又来了!” 宫崎兼雄笑道:“今天才能让我看见你们在这里偷懒!” 矿工甲憨笑:“嘿嘿,您又开玩笑啦,现在又没有什么船来,我们就稍微打一会儿牌嘛。” 矿工乙用胳膊肘杵了同伴一下:“好了!”他转向宫崎兼雄,“宫崎大人现在来这里,难不成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办?” 宫崎兼雄点头:“是有要紧事。我这回来,是为了找两位从鸣神岛来的医生……”宫崎将调令上写着的两个名字念了出来。 “这二位现在还在八酝岛吗?” 听到医生的名字,两名矿工的神情变了。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又看看宫崎兼雄一行人,显得十分迟疑。 宫崎兼雄顿时感觉有些不妙:“有什么问题吗?” “……” 一名矿工终于叹了口气,回答道:“唉……他们现在暂住在绯木村的村长家里。您去绯木村看看就知道了……” 18. 祟神其五 宫崎兼雄连番追问,两名矿工也只是唉声叹气,用“在港口值班已经十几天了,并不清楚他们的近况”回答。宫崎兼雄见问不出什么来,无法,只得带着阿倾与两名水手满腹犹疑地前往绯木村。 好在绯木村与蛇骨矿洞的距离也不算远,他们沿着大路走,不一会儿便到了村子里。 阿倾好奇地左顾右盼。 绯木村白天的状态倒与踏鞴砂杂工村相差无几,村子里看不见多少青壮年,只有几个年迈的老翁翁与老婆婆昏昏欲睡地躺在摇椅上。 “这是因为绯木村的青壮年现在大都在蛇骨矿洞附近采矿呢。”宫崎兼雄解释道。他看着一座座大同小异的木屋陷入思索:“村长家……在哪里来着?” “宫崎大人不记得了吗?”阿倾眨眼。 宫崎兼雄笑:“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万事通啊。我来八酝岛的次数虽多,却大都是在蛇骨矿洞一带活动,绯木村的村长家……确实没什么印象了。” 他左右看看,走到路边一位正坐着晒太阳的婆婆身边,问道:“请问婆婆,村长家在什么地方?” 婆婆:“啊?” 宫崎大声:“绯木村的村长家!” 婆婆继续茫然:“啥?” 宫崎兼雄只能摆摆手,歉意地笑着退后。回到阿倾他们身边,宫崎笑叹:“这位婆婆的耳朵似乎有些背。看来只能找别人问路了。” “唔,比如说那位姐姐?”阿倾向来路的方向伸手一指。 他的视力比宫崎好太多。宫崎向阿倾指出的方向眯起眼睛远望,却只能看到一道黑色的人影。 宫崎于是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人影逐渐接近。渐渐他也能看清楚了。那是一位身着纯黑色和服的年轻女性,她面容姣好、表情却很忧郁,正垂着头慢慢沿着田垄走来。 宫崎快走了几步,迎上前去,礼貌地发问:“劳驾,请问您是否知道绯木村的村长住在何处?” 年轻女性抬起眼来打量了一下宫崎兼雄:“知道——请跟我来吧,我就寄宿在村长家。” 宫崎闻言大为吃惊。他望着这位年轻女性,脑海中迅速回忆起他在神里屋敷曾阅读过的关于二位医生的档案,又瞬间掠过方才码头上听到的矿工言语,这二者在年轻女性的话语落入他耳中的一瞬间,是如此迅速地与这位女性产生了联系,以至于宫崎兼雄情不自禁地叫了出声:“……莫非,您就是保本吟子医生!” 年轻女性——保本吟子——微微蹙眉:“您是来找我的?” 宫崎:“是来找您与您的丈夫……两位姓氏为‘保本’的医生……”他小心翼翼地望着保本吟子,准确地说,是望着她身上穿着的丧服。 他看不见保本吟子身上衣装的背面,但从正面却一眼就能将胸口左右与两袖外侧的白色家纹收入目中。这几处家纹分明昭示了,这是一件只有至亲死去才会被穿在身上的“正丧服”。 保本吟子则回答:“倘若是找我,那么我就在您眼前。至于我的丈夫,他正躺在绯木村的墓地中。” - 同一时间的踏鞴砂,流浪者正与丹羽久秀一边闲聊一边向着冶炼场的方向走。他们交谈的内容则正是关于两名医生。 丹羽:“……你既然曾游历过鸣神岛,想必也曾听说过‘保本’这个姓氏了?” 流浪者点头:“听说过,是相当有名的医生家族。” 丹羽喟叹:“是啊,传说他们家的祖先甚至成功医治过将军大人宠信的大妖怪。其家族传承的医术可谓精妙绝伦,百治百效。一直到现在,保本一族在鸣神岛仍旧声名赫赫。社奉行大人竟愿意将保本家族这一代的继承人夫妻调来踏鞴砂,我们实在是承了他好大的人情啊。” 流浪者应和着:“既然将要到来的二位医生是家族继承人,他们在祟神病方面一定会颇有建树吧。” 丹羽:“确实,听说他们夫妻在八酝岛研究祟神病,已经取得了不小的成果。” 实际上在这一时间点——或者说在踏鞴砂生活的倾奇者,本并不应该知道所谓“保本”在当时的意义。毕竟人偶的生活范围仅限于踏鞴砂,而一个活跃于其他岛屿的家族,显然不会出现在他的知识范围内。 流浪者口中说“听说过”,其实是他离开踏鞴砂后漫长的四百余年曾经有所听闻。 他曾得知了数个冠有“保本”姓氏的医生的事迹。 第一个“保本”,是他从八酝岛的矿工口中听说的,那是一位名叫保本吟子的女性。 据说,为了研究祟神病的治疗方式,她自愿从繁华的鸣神岛前往八酝岛,将自己的青春岁月全部投注在其中。在救治了无数病人、留下无比宝贵的治病经验后,她最终也在八酝岛去世。那里的矿工为了纪念她,将刻有她名字的木牌放置在雷神的神龛里。 社奉行开具的两张调令,其中一张上所书写的正是“保本吟子”。 而另一张则是保本吟子的丈夫。 流浪者想了想,好像自己并没有关于这位丈夫的记忆。但是数日前,宫崎兼雄从鸣神岛归来向丹羽报告此事时,对这二人颇有推崇;丹羽也十分认可。那么现在这对夫妻应当已经很有名气了。既然如此,这个男人的医术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那日在窗外偷听丹羽与宫崎谈话的愚人众,也正是在听到两个医生的姓名时发出了一丝响动,才使流浪者察觉了他的所在。 “两个‘保本’……如果真的能为未来的踏鞴砂带来希望……”流浪者暗自沉吟。 自从流浪者来到踏鞴砂,他在博士的眼皮底下蛰伏期间,除了探查愚人众的动向之外,很少有多余的行动。他需要等候搏士制造出净化装置,所以一直尽力将事态发展维持在历史本应走向的轨道上。他总是对自己的一举一动评估再三,甚至不止一次试图代入博士的想法,推演博士将做出怎样的反应。 唯独有一件事,是流浪者如此迫切地想改变的:那些被冶炼炉中聚集的祟神气息浸染,罹患祟神病而早早死去的工人,流浪者绝不希望他们这一世在自己的等候中无辜丧命。怂恿阿倾说出需要医生的请求,便是他在这件事上做出的努力之一。 流浪者之所以敢冒这个险,是因为他猜测博士应当不会对几个普通的医生投入过多的关注。宫崎从鸣神岛安全归来,也印证了这个猜想的正确性。 但是,如果来的是知名的、对祟神病的医治非常有经验的医生,情况就变得不同了。有他们的存在,即使日后处在等不到救援的死境中,踏鞴砂人们心中的“希望”也不会轻易消弭。 但博士在踏鞴砂布下的局,正是要使人们陷入绝望。 无论是流浪者本人,还是偷听的化名柴三郎的愚人众,都认为这两位医生的到来或许有影响博士计划的可能,因此柴三郎才在听到关键信息后匆匆向博士禀报。而流浪者在那天发现了柴三郎,便明白博士知晓此事已成定局。 他不敢保证博士不会命令愚人众在海上对医生乘坐的船只出手,因此想办法将阿倾也塞上了船。 他坐在赌局的一端,将阿倾作为筹码推到台前。 赌的是博士对利用丹羽的死染黑阿倾足够感兴趣,赌博士愿意为了阿倾,将处理两名医生的时间延迟至阿倾回到踏鞴砂之后。 只要两名医生随着阿倾来到踏鞴砂,流浪者就有机会保全他们。 流浪者一边思索着这些内容,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丹羽交谈,终于走到了冶炼场。 冶炼场一片嘈杂,刀匠们用锤子击打玉钢锭的叮叮当当声、运送重物的独轮车不堪重负发出的吱呀声、高处领班扯着嗓子的指挥声、工人们的号子声……种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扑进流浪者的耳中,打断了他的思绪。 “丹羽大人来啦!”一名光着膀子的工人亲热地迎上来,“正好,这一炉玉钢马上就冶炼完了,丹羽大人快来看看!” 高处的栈道上,数十名工人正满头大汗地用着力。他们手臂青筋鼓起,合力拉扯着一根几乎有碗口粗的麻绳。麻绳另一端则绑在炉门上,随着工人们一声声的口号,炉门上的密封装置被麻绳拉扯,一边“吱嘎”地响着,一边缓缓移动。炽烈逼人的热气顿时从炉门的缝隙中涌出。 随着炉门不断张大,热气则逐渐散尽,一块块刚刚冶炼完成的玉钢从大炉中滚下,在大炉底部早备好的矿车中堆成小山高。 丹羽走到矿车旁,用铁钳夹起一块玉钢送到眼前,一边细细观察一边高兴道:“这炉玉钢的成色也相当不错啊。” 流浪者远远站在一旁,冷冷地眯着眼,望向玉钢锭。 “原来,不是御舆大人的问题。”他轻而缓地自言自语。 他拜访御舆长正时,发现御舆长正锻造出的打刀怨念深重,他只以为是御舆长正的焦虑心态与祟神怨念隐隐相合,以至于如同赤目一般唤醒了刀剑中寄宿的怨念。 但现在,流浪者却突然明白了,那一振刀如此邪气森森,也有锻刀的原料本身就存在问题的原因。 流浪者望着经过博士改造的冶炼大炉。 祟神怨念是神陨的产物,介于神与人的范畴之间。这种特质使它可以被生物用肉眼观察到。不同生物的敏锐程度有差别,能看到祟神怨念的浓度也有不同。 如果将祟神怨念的浓度从一到一百划分,在浓度为十以内时,譬如草神眷属兰那罗、璃月负责处理祟神怨念的夜叉等生物便已经可以观测到了。相较之下,人类则相当迟钝,直到浓度达到八九十时,人类或才能意识到它的存在。 而流浪者曾经险些成为神明,祟神怨念在他的眼中无处遁形。 如果此时有谁望向流浪者的眼睛,必然会被他眼瞳中倒映的场景吓得毛发耸然。 流浪者看到冶炼大炉上笼罩的祟神怨念浓郁得几乎要化成实体,如黑水一般扭曲嚎叫着四溢开来,从眼耳鼻喉、甚至从毛孔钻入每个人的身躯。 19. 祟神其六 阿倾终于回到踏鞴砂时,看见流浪者正在试刀。 他屏气凝神,面色沉静,双手放于身前持握刀柄,刀锋对准用来试刀的稻草人,手臂蓦然发力一挥,轻冷的刀刃扬起一道寒光。 “咔嚓”一声,稻草人被应声斩断。它的上半身随着刀刃挥舞的方向滑落在地上,刀锋掠过稻草人身躯形成的切面则明晃晃地被暴露在阳光下。 阿倾凑上前去,伸出手指抚摸了一下切面中央稻草人骨架的断口,惊讶:“好刀!” 用以试刀的稻草人,其骨架用柔韧的青竹扎成,青竹周围覆稻草填充身体,最外面又捆扎了数层草席。稻草压得紧实,草席则事先放在河边用凉水浸泡了两日两夜,以此来模拟人体的结构。流浪者一刀挥下,稻草人被从腹部一刀两断,不仅草茬断得整整齐齐,被稻草裹在中间的青竹亦暴露在外。其断面处亦光滑无比,显然稻草人未能给刀锋的去向造成任何阻碍。 而附近已经有数尊被斩断的试刀草人,断面均与此处相似。可见这已经不是流浪者挥的第一刀。 流浪者结束了试刀,手腕翻转,做出收刀的动作。阿倾见猎心喜,急忙扑上前去抱住流浪者的手臂:“给我看看!” 流浪者于是连着刀鞘一起递给阿倾。 阿倾接过,细细观察着这柄打刀。它的刀柄与刀鞘均以简素的朴木削成,上面并没有装饰什么花纹,刀镡也只是简单的铁质方片。乍一看,它似乎与踏鞴砂为普通士兵大批出货的制式佩刀相差无几。 但只要仔细观察刀身,视线便会不由自主地被其上凌乱奇诡的刃纹与细薄伶仃的刃角慑住。 阿倾的目光几乎粘在刀身上,口中啧啧称奇:“龙文藻荇,凝冰冷清……实在是好刀!这刀工,一定出自上作刀匠之手吧。丹羽大人?”他随即否定,“不不,丹羽大人最近处理文书应该就足够忙碌了,况且这刀的气态品貌也不像丹羽大人的作品。那么是赤目?百目?也不像千手……” 流浪者揣着手看阿倾一阵乱猜,怎么都猜不到点子上,终于大发慈悲揭晓答案:“是御舆长正大人。” 阿倾:“嘎?” 他像是被捏住喉咙的鹅一样大张着嘴巴,一幅被惊到的蠢样子:“御舆长正大人的进步也太神速了!” 流浪者几乎要被阿倾的样子逗笑了:“如果你只把这看作进步,那你未免将御舆长正大人看得太庸碌。御舆长正大人在锻造出这柄打刀后,明智地发现了这种锻刀术的弊端,继而弃此道、蹈‘正则’,勤取苦练全力以赴,在另一种锻造流派上也取得了不小的进展。听说近几日刚出炉了数件新作,大人对它们相当满意呢。” 阿倾傻掉:“我离开踏鞴砂满打满算不到一月,错过的事也太多了吧!” 流浪者:“其实也不多。唔,”他掰着手指,“下了一场大雨,北边那一片破旧工坊倒塌了,新出了几炉不错的玉钢……” 他一边心里暗骂着博士,面不改色地继续说:“……有几个工人患上了祟神病。对了,说到祟神病,你们去八酝岛所用的时间好像有些长了,是路上遇到什么意外了吗?” 阿倾收刀入鞘,将刀归还给流浪者,否定道:“并没有遇到意外,只是因为医生她在八酝岛还有些事要收尾,我们就陪着医生在那里停留了一段时间,帮了她一些忙。” “她?”流浪者敏锐地捕捉到了阿倾的遣词造句,他选择了用以形容独身女性的人称,而且话里话外并没有提到第二个人。流浪者便皱眉问:“‘她’是指保本吟子?她的丈夫呢?” 阿倾忧愁地叹气:“我们到八酝岛时,她的丈夫就已经去世了。” 流浪者一时失语。即使是他也未曾想到,他对保本吟子的丈夫毫无印象,竟然是因为其人去世的时间竟如此之早。 - 丹羽久秀望着一身丧服,形容憔悴的保本吟子,也不禁默然。保本吟子从袖中抽出一张调令,托着调令的底端将它递到丹羽久秀面前:“……事情就是这样,劳烦造兵司正大人向社奉行处汇报亡夫的情况了。” 社奉行部下人员调动,按规定出具调令一式两份,一份在社奉行处存档,另一份则付与被调动者本人。保本吟子的丈夫去世,这张调令已然失去了它的主人。 丹羽接过摺得整整齐齐的调令,叹了一口气,温声安慰:“请放心,我这就写信,下次向鸣神岛发船的时候一定派人随船将事情汇报给神里大人。您的丈夫是已经葬在八酝岛了对吗?若您需要,我愿意派人将他的坟墓移到您的身边,或者将骨灰送到鸣神岛的保本家族墓地……” 保本吟子摇头拒绝了丹羽的好意:“多谢您。只是亡夫当年不顾家族反对,一意前往八酝岛,便是为了研究治疗祟神病的方式——这是他不惜付出生命也要实现的理想。如果他死去之后也有知觉,知道自己能够沉睡在他曾救治过的患者身边,想来也会为之高兴吧。” 踏鞴砂的居民大都认为,保本吟子刚逢巨变,应当需要很长的时间来调节心中伤痛。没想她来的第二日,在简单地将铺盖安顿好之后,她便雷厉风行地开始接手祟神病患者的治疗工作。 她先是向宫崎兼雄申请抄录了官方存档的历次随船人员名单,上面记录着因病情严重而被送回鸣神岛修养的人员;又向惠子婆婆了解了数十年间祟神病患者的发病情况,以及惠子婆婆采取的治疗方式,尔后亲自逐一拜访岛上的病人与未患病的工匠们。 最终她下了这样的结论:“踏鞴砂的情况,要比八酝岛好很多。” 她说:“踏鞴砂与八酝岛均饱受祟神病的困扰,是因为这两处的大家在工作和生活中都经常接触晶化骨髓,而晶化骨髓中的祟神怨念不断侵蚀人类的身体。包括我在内,大家都正在承受着这种侵蚀。” 她挽起袖子,向周围的工匠们展示了自己的手臂。女性细腻的肌肤之上,呈现着与踏鞴砂工匠们一模一样的蓝紫色痕迹。 “侵蚀程度浅时尚且无妨,而一旦到达某个临界值之后,则会陆续出现身体虚弱、幻听、吐血,疯狂等种种症状,对患者的生活造成影响。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 “我与丈夫在八酝岛研究数年,发现祟神怨念的侵蚀是不可逆的。” 工匠们听保本吟子解释到这里,无不心里一紧。 保本吟子却话锋一转:“虽然不可逆,但只要离开了这种环境,辅以医药调节,便可以遏制病程的发展。八酝岛的问题在于,在那里从业的矿工多是本地人,对于他们来说,八酝岛是故乡。他们不愿意为了治病而远离故乡与亲人,因此只能继续承受祟神怨念。 “而对于踏鞴砂的诸位来说,这里则是工作场所。患上祟神病之后离开工作场所进行修养,可以算是理所当然的事。丹羽久秀大人亦将此事定为一种制度。因此我才说,情况比八酝岛要好。” 她望向一旁耐心倾听的丹羽久秀,颔首示意,“如果大家相信我,我会定期对大家的身体作检查,判断大家是否即将到达那个‘临界值’。不适宜在这里继续工作的由丹羽大人安排,尽快派船送离。留在这里的人也要按时服用我开具的汤药,减缓祟神怨念侵蚀的速度。” 丹羽久秀也微笑点头。 “呼……”“当然相信您!”“实在是太感谢了!”“您与丹羽大人都是好人呀!”工人们七嘴八舌地向保本吟子道谢,上前与她拥抱或握手,还有不少人手中提着从家中带来的鸡蛋、肉干、布料等东西,一个劲儿地往保本吟子手中塞。 保本吟子在人群的簇拥中一一道谢。 “好啦好啦,大家不要围着医生啦,让医生歇一歇。”丹羽过来打圆场。他在踏鞴砂相当有威信,人群于是听从他的话语慢慢散去。 保本吟子长舒一口气,准备将众人赠送的礼物稍微归拢。紧接着她眼角余光瞟见了一名身穿暗红色枫丹礼服的男子站在角落,未曾离开。他好像是意识到保本吟子正在看他,于是向前走了几步,彬彬有礼地脱帽,“女士您好,我曾对祟神病也略有了解,刚刚旁听了您关于祟神病的理论,您在这方面的研究竟如此深入,不少观点都令我茅塞顿开。只是我还有一些疑问,不知您是否愿意回答——请问,您是如何利用汤药减缓祟神怨念侵蚀速度的呢?” 保本吟子弯腰回礼,有些不明所以地望向丹羽久秀:“请问这位是……?” 丹羽久秀便笑着为保本吟子介绍:“这位是枫丹工程师埃舍尔先生。埃舍尔先生可是个全才,我甚至不知道这世上有什么知识是他没能通晓的。” 保本吟子:“原来是埃舍尔先生,很高兴认识您。”她解释:“原理其实很简单,主要是用一些含有元素力的草药调节人体内的平衡。困难在于如何试出适合的配方与比例。” 她的神情有些暗淡,“我的丈夫就是因为试了失去平衡的汤药而去世的。” 埃舍尔:“平衡……” 他饶有兴趣地发问,“草药中含的元素力如何能与祟神怨念相抗衡?它最终仍会被祟神怨念击溃。如果您通过调节人体平衡来治疗祟神病,为什么不试试直接引入另一个魔神的残渣呢?魔神与魔神的力量相抗,不是能更容易地达到平衡吗?” 保本吟子怫然变色:“埃舍尔先生!我谅解您不是一名医生,或许不懂得每个医生都遵循的救死扶伤的守则。但请您以后不要再说出这种话了!人类的身躯如此脆弱,根本无法承受两个魔神的怨念,使用另一个魔神的残渣,是直接让病人送死!” 20. 名刀其一 阿望哼着歌沿着山道向下走。 虽说是“山道”,但这并不代表他的目的是攀登山顶或者探索洞窟。事实上,踏鞴砂是一座由山峦与深谷组成的岛屿,除开从港口到冶炼场的道路算是平整通坦之外,其他绝大多数的道路都不得不沿着山势铺展。即使是连接官员们的居住区与踏鞴砂兵库的这条路也不例外。 阿望走在这条路上,他的目的是前往兵库,去拜访自己的挚友金次郎。 说实在的,阿望脚下的路相对而言不算非常险峭陡峻。毕竟即使因地理环境制约,这条路确实有一定坡度,但是从踏鞴砂的冶炼与锻造行业初兴开始,到如今已有数十代人沿着这条路来往了。它在数百年或许前只是被人类从草丛中踩出的小道,但如今已被拓展到一名成年男子的臂展那么宽,土地被平整地压实,其上铺盖了一层就地开采的灰白石砖。就算是狂风也别想从这条路上扬起一星半点尘土。 官员们的府邸坐落在风与水源的上游,兵库则位于冶炼场南部山崖下的天然洞窟中。虽然从前者处可以轻易望到后者,但若要亲自用脚丈量二者之间的距离,则得沿着冶炼场外围绕半个圈,从山顶一直走到山底。 阿望走了一会儿,很快就气喘吁吁了。 这条路对踏鞴砂健壮的工匠来说实在是不算什么,但阿望的身材却是一眼看过去绝对辨认不错的清瘦单薄,身穿和服脚踏木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露出清秀的脸庞,看起来像个读书人。 他也的确是个读书人。——或者说,用“文员”来称呼他更加妥当。 踏鞴砂并不是工匠自发聚集形成的冶炼场所,它是由雷电将军麾下天领奉行直接领导的官方机构。这个庞大的机构自然需要很多文员来完成繁冗的记录、计算与文书工作,以此维持它的运转。 阿望与便是其中的一个,他主要负责对刀剑的质量进行评定和记录。 阿望之所以能得到这份工作,是因为他有一笔穷工极巧的画技。他的手极稳,能够持着笔锋柔软纤细的兔毫毛笔,将刀剑淬火后形成的形态各异的刃纹描绘得分厘不差。稻妻颇有几本刀帐流传百余年,被现在的刀匠们奉为圭臬。但是阿望敢说,这些知名刀帐里绘制的名刀图样,没有一张画得比他更出色。 阿望沿着道路经过冶炼场,那里的工匠已经陆陆续续回到了工作岗位上。 阿望与工匠们一一打过招呼。他知道,工匠们刚刚被召集到了新来的女医生的药局,似乎是因为那位医生有什么事要对工匠们讲。 阿望瞧见熟悉的刀匠朋友爽朗地笑着向打招呼,便驻足与他寒暄了几句:“刚从医生那里回来吗?” “是啊,保本医生看起来对祟神病很有研究的样子呢!” “那真是太好了,有她在,大家一定会健康长寿的!” 作为文员,阿望日常的工作大多是坐在案前抄写与绘图,并不像工匠一般日夜接触祟神污染,也少有患祟神病的风险,因此,得知踏鞴砂新来了一位医术精湛的医生,阿望确实为自己的刀匠朋友们感到开心。但也仅止于此了,他并不需要迫切地与工匠一起前往医生的药局,自然对同一时间里发生在机械师与医生之间的言论争执也不知情。 当然,就算阿望知道了机械师的言论,恐怕也不会在意。甚至此时正身处药局中的丹羽久秀,也并不觉得这个小争论会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尽管保本吟子医生看起来颇为生气的样子,但机械师埃舍尔立刻从善如流地道了歉。丹羽久秀自认为二者都是他的朋友,对争执的平复自然乐见其成。 毕竟璃月有句古话所谓“术业有专攻”,无论是丹羽还是阿望、或者是踏鞴砂的工匠们,他们对于医药方面实在没有什么机会去了解,因为他们早已将毕生心血与满腔热爱投注在了刀剑上。 现在,阿望急匆匆地去寻找金次郎,便也是想要告知这位挚友一个关于刀剑的重要消息。 寒暄完后,阿望便匆匆与刀匠朋友互相道别了。毕竟刀匠朋友要回到岗位上继续工作,而阿望也穿过说笑着的人群,继续向兵库走去。 冶炼场南部的天然洞窟面积极大,洞口又十分隐蔽,第一代在这里进行冶炼工作的工匠们便确信此处是个存放出产的好地方。毕竟踏鞴砂的出产可是一箱箱雪亮锋利的战场利器,此等重要的物资一旦落入贼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不仅它们的存放地点十分隐蔽,更有严密的守卫日夜在门口站岗、在周围巡逻。 金次郎便是守卫们的头目,负责掌管兵库的钥匙。 阿望走到兵库门口,辨认了一下门口岗哨位置上一左一右的两名守卫。发现两名守卫中没有金次郎,他便拐向旁边的小木屋。 小木屋是专门给换岗的守卫歇脚用的。阿望与金次郎是挚友,他自然知道,金次郎虽然是头目,但他向来恪尽职守、以身作则,绝对不会干出让下属站岗、自己跑去躲懒的事情来。既然此时他不在兵库门口当班,想必是刚被换下。 阿望于是推开门走进去。金次郎果然正在小屋里。 金次郎是个强壮的男人,即使他正曲着腿坐在屋子角落的长凳上,他庞大的块头也占了好大一份空间。阿望推门时,木门门轴转动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金次郎耳朵微动,敏锐地捕捉到声音,瞬间警觉地抬起头,鹰隼似的眼光直直望向门口。 当他发现来的人是阿望时,便柔和了眼神。他往旁边让了让,给阿望腾出位置来,拍拍凳子:“坐!” 阿望便坐下。金次郎给阿望倒了一杯茶:“怎么在这个时间来找我,是有什么公事吗?” 阿望瞪眼:“不是公事就不能来找你啦?” 金次郎扭头望向一旁的漏刻。小装置正辛辛苦苦地往下滴着水,金次郎:“可是现在是工作的时间呀,私事可以放了工再说,工作时间说私事还是不太合适吧。” 阿望:“好吧,我知道你就是这样一个一本正经的家伙——刚才丹羽大人召集工匠们去了医生的药局,所以我那边也暂时没什么工作,我特意趁这个空闲请了假来找你。正好你现在也不在当班,这样就合适了!” 金次郎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洗耳恭听!” 阿望:“你知道的吧,御舆长正大人最近痴迷于铸刀。” 金次郎点头:“当然知道。咱们还与长正大人一同研究过呐!” 他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御舆长正与众人一同研究锻刀方式时的场景。彼时的御舆长正看起来实在是一幅深受打击的样子。毕竟当时御舆家初逢大祸,御舆长正赫赫威名的养母向着雷电将军拔刀,致使御舆之氏名也蒙尘染垢。而御舆长正性格执拗,众人无不担忧御舆长正会滑向某个极端。好在很快,御舆长正也如同踏鞴砂的每个工匠一样,被冷峻的刀剑之美震撼,情不自禁地投入了铸刀之业。 铸刀对御舆长正的心境颇有好处,很快,他便重新变回了那个刚正不阿的目付。即使金次郎是个小人物,也由衷地为御舆长正而高兴。 ……打住,还在与阿望对话呢!金次郎眨了眨眼,收回了飘荡的思绪,望向阿望:“怎么,你提到这个话题,是长正大人又有了什么新进展吗?” 阿望点头肯定:“是的。他刚锻造出了一振令他十分满意的长卷。” 他一边比划,一边笑得前仰后合:“今天不是检定刀剑的日子,文书室也没什么活计,我正在和宫崎大人聊天呢,突然御舆长正大人提着刀,大喊着‘来看!’撞开了门。他甚至连仪容都没有打理,看起来蓬头垢面。他冲进来时,可把我和宫崎大人吓坏了,差点以为御舆长正大人疯了。” 金次郎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个灰头土脸、激动无比,完全抛弃了平时稳重形象的御舆长正,不禁也笑出声来。 两人很是笑了一会儿,阿望笑得脸色通红,终于拍拍胸口,平复了气息接着说:“宫崎大人看过了刀,也是赞不绝口,并提议举办一次赏刀会,御舆长正大人也同意了,就在今晚。我知道你也对锻刀感兴趣,便请了假来告诉你这件事,你如果也想去,最好尽快和其他守卫商量调班。我怕到了晚上再调班,你会赶不上呢。” 他抽出一张纸条递给金次郎:“喏,赏刀会的时间和地点。御舆长正大人说,并不是想要举办宴会,只是请朋友们来看一看他的新作,所以并没有很正式地写邀请函。当然啦,酒是一定要带的!” 金次郎接过纸条,展开看了一眼。 按照稻妻礼节,正式邀请函应当用细笺纸书写、封于信封之中,在信封外面题上客人的名字。而客人收到之后,则需要写信答谢,在约定的时间带着酒与礼物登门。而他手里的这张纸条,只是文员们常用的五十摩拉一刀的粗纸,其上写着一行简短的“鄙人造成某刀,愿于某日某时与友共赏之,恭请莅临”之类的话,确如阿望所说,像是朋友之间的传话。 金次郎一边看着,一边慢慢读出了御舆长正在纸条上亲手书写的刀名: “……大踏鞴长正。” 21. 名刀其二 夜幕降临。 一天的工作结束了,工人们有的踏着月色回家,有的留在工场附近挂着食物招牌的棚屋中。夜晚的时候,这里便从食堂变成了居酒屋。当然,对第二天仍需要工作的大部分工匠来说,这里只有很难让人喝醉的清酒与麦酒提供,以便他们坐在灯火下小酌两杯、聊聊家常,夜晚回家后睡个好觉,第二天也能精神抖擞地继续投入叮铛的敲打声中。 经营居酒屋的老板大叔鬓发已经斑白,系着白麻布的围裙。他的妻子特地将围裙的系带续长了一段,才能成功环绕他几乎装得下一只酒坛的肚子。 踏鞴砂没有人不知道,老板年轻的时候也曾是这里的工匠,当他因为意外失去了自己的两根手指之后,本可以回到鸣神岛过上宁静的生活,但他不愿意离开这里的老朋友们,于是留在踏鞴砂,与妻子一同经营起了居酒屋。他的妻子有一手酿酒与烧菜的好手艺,因此在脱离了重体力劳动的锻冶工作之后,老板不幸地好像吹气似的膨胀起来。 居酒屋已经在这里经营了二十年,老板亲眼看着这群常来光顾的工匠们从毛头小伙子变成谙练的熟手,他好像心里有本排班手册似的,总能从人群中精准地辨认出那些明明没有排到休息日,却仍对烈酒蠢蠢欲动的年轻工匠,并随时瞪起眼来,用酒勺柄敲打他们的头。 “但是我明天休息!”有一名工匠说,“我想要喝去年酿造的那种青梅酒!” “没有了!”老板大声回答:“最后一坛刚被阿倾买走了!” 而刚从居酒屋买走了最后一坛青梅酒的阿倾,正与流浪者沿着海岸线走。他手中提着用麻绳捆扎好的酒坛,流浪者则提着一只食盒。阿倾知道,食盒中是流浪者烤好的鳗鱼、最适合下酒的五宝腌菜,以及居酒屋的胖老板听到他们要去参加聚会,友情赠送的串串三味。 他们远远地望见海边的沙滩上,篝火正熊熊燃烧着,一群人围在篝火旁,影子被火光投在海沙上,随着跳动的火花来回摇曳。 “大家来得都好早呀。”阿倾感叹道。 所谓“赏刀会”,起源于稻妻上层贵族。他们是最常谒见神明的人类。无论是腰间佩着“梦想一心”在天守阁的案前端坐的雷神,还是持着“薙草之稻光”在战场上斩灭敌人的雷神,她的风姿都无比深刻地印在他们眼中。 当然,普通人无处知晓他们的神明是一对双生神,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推论出,雷电的魔神——无论是哪一位——对刀都颇为喜爱。因此名门贵胄们也随着雷神的脚步对宝刀追逐求索,在得到一柄名刀时,他们会举办风雅的宴会,为友人们准备酒食,在用餐时向友人们介绍名刀的来历,并在宴会结束后亲自带领朋友们对名刀百般欣赏。 雷电五传也总是这种宴会的座上宾客。 刀匠并非贵族乐于从事的职业,但雷电五传有所不同,他们虽然永远在与平民刀匠们一同挥舞铁锤,但与此同时也肩负着为神明锻造御神刀的重要职责。因此他们被算作本领通神的神事相关人员,是隶属社奉行的望族世家。他们的双脚立在稻妻名门贵胄的厅堂上,双手则与胳膊上纹着刺青的铁匠紧密相握。而赏刀会的风俗也经由雷电五传,慢慢地从公家贵族之内扩大到平民之中与锻冶行业相关的一切群体。发展到如今,甚至当某名刀匠锻造出一柄好刀之后,他也会呼朋唤友,以欣赏作品和交流经验,朋友们则会携带酒食与这位刀匠一同分享喜悦。 正如现在,赏刀会的主角,那柄名唤“大踏鞴长正”的刀剑在人们的手中传递,长久浸淫此道的匠人、喜爱刀剑的武士与文官们亲密地靠在一起,谈论着这柄刀的种种特点,烤堇瓜、烤鱼与烤肉架在篝火上滋滋作响,食物的香气混合着酒香四处流溢。 有人看见阿倾与流浪者的身影,挥着手大声招呼:“来这边!” 阿倾也跳起来挥手:“这就来!” 他加快脚步来到篝火前,接过“大踏鞴长正”,借着火光细细观察,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 阿倾曾亲手抚摸与挥动流浪者从御舆长正处取得的那柄打刀。他自认可以从打刀中观察出一些只属于御舆长正的锻造手法,但是当他将它与眼前的刀进行对比时,惊奇地发现二者风格完全相异,几乎找不到任何共同之处。 “大踏鞴长正”是一柄刚正朴实的长卷,与一般刀剑不同,它刀身长逾六尺,刀柄几乎与刀刃等长,刀背厚重坚韧。阿倾双手握着刀,尝试着挥舞了两下。刀身的重量径直将他的手腕向下坠。 “不是这样,”桂木走过来,握着阿倾的手腕帮助他调整姿势,“这种刀比较特殊,使用它的时候要压住重心,用躯干发力带动手臂劈斩。” “喔喔!”阿倾点头:“我以前没见过这样的刀呢!” 桂木喟叹了一声:“长卷是只适宜在战场上使用的刀种,想要熟练运用它,非得在混战中亲手斩下数百匹马的腿不可。稻妻已经十余年没有战争,踏鞴砂现在也很少锻造这类刀了。” 宫崎兼雄正与御舆长正在篝火旁席地而坐。他端着酒杯,好奇地问御舆长正:“你前一阵子明明锻造太刀与打刀比较多,为何这次忽然想到要锻造一柄长卷?” 御舆长正收回望向“大踏鞴长正”的目光,思索着慢慢回答:“起初锻造太刀与打刀,是因为现在踏鞴砂生产这两种刀最多,从这里切入比较简单。后来拿到你帮我从鸣神岛带回的玉钢锭,我便想,拿到新的材料,该有一个全新的开始才好。于是我摒弃一切杂念,从刀型开始构想。这柄长卷的图样便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 他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你知道的,在来踏鞴砂担任目付之前,我曾是将军大人麾下的一名武士,在数十年前向漆黑灾厄挥刀的时候,我的手中握着的便是一柄长卷。” 宫崎自觉失言,有些懊恼。当年漆黑灾厄来袭之时,他便听说过御舆长正的威名,而再后来,他从军中离开进入幕府任职的前因后果,宫崎兼雄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左右看了看,双手一拍,转移话题道:“我们来跳舞吧!就是那支,祭典之舞!” “好!”周围的人们轰然响应。 流浪者盘腿坐在宫崎兼雄与御舆长正身边,望着人群一阵扰动之后退出一片空地,刀匠们走到空地上,吵吵嚷嚷着摆好了阵列。 人群渐渐静默了。 “一,二,三!”宫崎兼雄一击掌。 没有太鼓、尺八与三味线,人们合着宫崎兼雄的节奏,一下下拍打着手掌与大腿,汇成沉重的鼓点。 被人群围绕的的刀匠们合着节拍,踏出左脚,然后踏出右脚,双肩打开,左手划了一道弧线摊开在身前,右手则握成拳,重重锤在左掌上。 “喝!”他们齐声喊道。 阿倾抱着“大踏鞴长正”,凑到流浪者身边,戳了戳他的腰侧:“需要我为你介绍一下吗?这是奉刀祭上的敬神之舞。第一幕是模拟锻刀的场景……” 流浪者睨了阿倾一眼:“我来这里的第一天,大家在庆典上跳的舞。” 阿倾竖起大拇指:“没错,你的记忆力真好!” 第一幕,是模拟锻刀的场景。正值壮年的刀匠一步步踩踏着大地,脚下扬起一道道洁白海沙。可以想象,当这支舞蹈真正在稻妻城的主干道上被跳起,人们围绕着承载雷神塑像的花车起舞时,木屐踏在青石地面上那惊雷滚石般的声音,或许能令大地都为之颤动。 他们一时聚起,一时散开,一时俯首垂下双臂,露出沮丧的神情,表演出锻刀失败的样子。一时又蹦跳起来,双手相击,挥洒锻刀成功的喜悦。 无数次舞出锻冶的动作后,在越来越急促的节拍声中,他们终于旋转着单膝下跪,双手高高举过眉心,作出托刀的姿态,代表他们虔诚地将最成功的作品敬献给神明——那位向刀匠传授锻刀之法的御建鸣神主尊。 “好!”人群纷纷叫好。结束了第一节舞蹈的刀匠们喘着粗气,大笑着起身散开。 第二幕将上演的,则是武士的交战与搏斗。 桂木环顾四周,笑道:“我来吧!” 他走到空地上,拔出腰间的长刀。 彼时战争方艾,稻妻人仍维持着尚武的习气。受这种风气影响,这支舞蹈第二幕中两名互相交战的舞者所用的,一般都并非道具刀,而是真正的刀剑。会跳这支舞的人,这场聚会上有很多,但是舞蹈所需的两柄刀,现在却不太容易找到。“大踏鞴长正”或许算一柄,但第二柄又该去哪里寻找,谁会在一场友人的聚会里佩带刀剑呢? 桂木会。 他是御舆长正的寄骑,即使踏鞴砂是一片和平的乐土、即使御舆长正本人就是一名武艺精湛的武士,他依旧在任何地方都恪守保护主人的职责,永远不放松地佩带着武器。 阿倾在人群的另一端高高举起了手:“我来演另一个!” 他走到桂木的面前,握紧了“大踏鞴长正”。 鼓点声再度响起,比方才还要洪亮。 阿倾与桂木退后三步,面对面互相行礼,紧接着他们在同一个瞬间高高跃起,刀剑相交。 即使跳着一样的舞步,桂木与阿倾也展现出截然不同的美。武士的每一下挥刀都仿若山岳雷霆,少年则踏着灵巧的脚步,像是一阵轻盈的风。 他们手中的刀剑屡次相触,每一次都好像兵已在颈,险象环生。阿倾向后仰身,桂木的刀身贴着阿倾的胸前横划而过。桂木跳跃,阿倾则持刀扫向桂木脚底,好像是两个才能仿佛的武士正在艰难打斗,又好像是两方势均力敌的方军队正战得胶着。 到了尾声,阿倾与桂木同时上前,两人手中双刀轻轻相击。接着桂木作势倒地。 这代表一方武士已经被另一方击败,接下来胜者将刀挥下,敬神舞的第二幕便也正式结束。 阿倾于是和着众人击打的节拍,双手平握长刀,将其举起。 他看见如镜的刀锋上倒映着漫天星河。 节拍与节拍之间的一刹那,他听见风声、流水声、人们的呼吸与心脏勃勃跳动的声响。 仿佛回到了睡梦中的初生。 人们认为,刚出生的婴儿大脑并未完全发育,因此脑中一片混沌,不存在知识与常识,但他们仍本能地对情感有最原初的认知。 阿倾虽为人造之物,但也不例外。甚至他被以少年的姿态雕琢,所能感受到的情感显然比人类的婴儿来得更加猛烈。 他仿佛看到自己躺卧在高踞稻妻城顶端的天守阁中,紫衣的女子握着细布,为他拂去身上百般打磨留下的浮灰。而他的思维如同一根琴弦,被创造者所经历的聚散离合、爱恨嗔痴挑动。 众多感情中,那些悲伤的、苦楚的、辛酸的、沉痛的,是如此的浓厚,以至于即使他的心智即使如同一张白纸,仍本能地与这些情感产生共鸣,使他在睡梦中落下了一滴泪。 而现在,阿倾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候。然而与曾经不同的是,他正被正面的感情紧紧包围。 他忍不住收回了辅助握刀的左手,想要将手抚在胸腔上。 好像这里也有一颗心,正在为大家的欢欣而跃动。 ……不。 阿倾知道,这里空空荡荡。 手指触碰胸前衣料的一瞬间,仿佛被烈火灼烧似的改变了方向。 但只是向一旁的肩膀处平移了几寸。纤长白皙的手指转而握住了襻膊的绳结,将这条用来系住衣袖的紫色丝带扯开,随手抛在地上。 束缚被解开,洁白广袖于是如同流水一般从肩胛骨处滑落,又被夜风温柔地扬起,仿佛一只幼小的鸽子在初生翎羽的第一个春天中展开翅膀。而它翎羽下藏着的绒毛,则轻轻地飘落在初发的蓓蕾上。 阿倾的目光追逐着刀身变幻的光影,反手重新以挥刀的姿态握住了“大踏鞴长正”的手柄。 众人击打手掌与大腿的声音讶异地停下了。 一片静寂中,白衣的少年重新开始起舞。 22. 暗涌其一 阿倾起舞的姿态起初堪称诡异,明明每一次旋转的步点都轻巧妙曼,展臂折腰时也足够柔软,但是正因一切都是如此恰到好处,反而使他被笼罩了一层奇异的非人感。人类怎能做出这样的动作,只有同时被三名偶师操纵的人形净琉璃才会有这样的姿态吧! 但是很快,他开始挥动长刀。第一次向着脚下,第一次向着手腕,第三次则向着头顶。那正在起舞的身躯分明娇小纤细,但一双手握住长卷时竟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这柄在战场上斩马时才能发挥作用的长刀仿佛变成了他手臂的延展。 长刀三挥之下,枷锁被斩断,非人感完全消失,舞姿变得圆融如意了起来,但与之相伴而来的却是无边无际的孤独。 是啊,作为人偶固然受人操控,但至少无知无觉;而要成为人类,却会被感情的刀刃伤害,被现实的牢笼围困,逃脱不得。阿倾的舞姿也变得狂乱,他捧着刀开始旋转,愈转愈快,衣袖与衣摆在极速的旋转中无可奈何地四散飞扬,宛如一朵欲坠在暴风雨中的白色山茶。 流浪者深深吐出一口气。坐直了身体。从阿倾参与进这场祭神的舞蹈开始,他那双与阿倾一模一样的眼睛便一直凝视着白衣的人偶少年,现在阿倾舞到失神,他反而不去看了。 他四下望了一圈,最终将视线投到一支鲜嫩的枝条上。 这根枝条不知是谁捡拾干柴的时候无意之间夹带来的。它表面覆盖的树皮仍柔韧多汁,末梢生长的叶片也青翠欲滴。这种枝条尚未脱水,若被烈火炙烤,会冒起刺眼的浓烟,因此它幸运地直到现在仍未被丢到篝火中,只是被随手丢弃在柴堆顶端。 流浪者伸手从枝条上折下一片叶子,噙在唇间。他慢条斯理地用舌尖将绿叶拨弄到合适的位置,然后启唇轻轻吹响—— 当清脆悠扬的叶笛声从人群中流泻开来时,阿倾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他在刹那间便从狂乱的状态中脱离,在旋转的间隙中抬起眼穿过人群望向流浪者,目光绽开了清澈的笑意。他的舞步变得欢乐轻快,祭典之舞第二幕中表达武士欢庆胜利的动作也被毫不生硬地融入,每个观者的情绪都不由自主地随着阿倾的步点高高振起,像幼苗冲破黑暗的土壤,向着阳光和雨露自由自在地生长。 叶笛声千回百转,舞步也千变万化,但阿倾起舞的每个动作,都恰到好处地与流浪者吹奏的旋律精妙地嵌合在一起,仿佛他们曾一同排演过千百遍。其间的默契令众人无不为之震撼,仿佛这两位舞者与乐者本生为一体,心意相通。 但是欢庆总有尽时,盛宴也终将散去。叶笛的曲调一迭迭冲向高潮,最终像一片羽毛似的缓缓下落,在婉转的小调中渐渐消散。 阿倾也随着曲调微微低头,以一种解脱的姿态收回手中刀剑,将持剑的手臂缓缓垂向地面。 长袖于是也委落在地,掩在艳紫色的绸带与雪白的海沙之上。 剑舞结束了。 众人犹自愣愣地望着阿倾,直到他们的耳边传来了拍打翅膀的什么声音,打破了沉静。 “啾!” 一只金色的团雀从远处飞来,停在少年的肩膀上。 “啊……”良久之后,宫崎才百感交集地叹了一声:“丹羽大人今夜没有光临,真是太可惜了。” - 群舞没有再继续,阿倾的剑舞珠玉在前,使得其他的任何舞蹈都显得索然无味了起来。 赏刀会的主人与客人们好像也不愿令其他因素搅扰这一场惊艳剑舞留在心中的余韵。于是他们纷纷像宫崎一样意犹未尽地感慨着,用海水浇熄篝火,再将海沙覆盖在火堆上,三五成群互相道别,陆续离开了海滩。 阿倾、流浪者与包括御舆长正在内的同路数人走在回家的山道上。阿倾一舞完毕,“大踏鞴长正”已经被交还给御舆长正,正被这名武士挂在腰侧。阿倾脱离了剑舞时那种奇异的状态,重新想起“大踏鞴长正”的诸多细节,他的眼睛便总是往御舆长正腰间飞,目光闪闪发亮。 “简直是我见过最好的刀!”他轻声咕哝。 流浪者轻笑一声,开始以他特有的说话方式显示存在感:“呵,你真该长长见识了。” 他将右手伸到阿倾面前,握成拳头,然后食指弹出,做了个“一”的手势:“莫说稻妻名刀无数,就算只在踏鞴砂掰着指头挨个儿数,头一位丹羽大人,他本家老宅里就收藏着好几把国宝级名刀。” 阿倾:“喂!你这样岂不是说……”大踏鞴长正根本不够好? 他不太好意思在御舆长正面前将后半句道破,吞吞吐吐,神情显得很是纠结。 御舆长正走在他们不远处,他听了流浪者的话不以为忤,反而认同道:“说得没错,丹羽大人家学渊源、天赋卓越,在锻造技术方面,我与他相比,正如萤火之于皓月、群雀之于苍鹰,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啊。” “你看长正大人多谦虚!”阿倾朝流浪者一吐舌头,凑到御舆长正身边,叽叽喳喳地与他讨论起锻刀技术的问题。 天马行空地扯了好多话后,阿倾也许是联想到了刚刚不远千里来到踏鞴砂的医生,他突然鬼使神差地问出一个问题: “既然不用晶化骨髓也能锻出好刀,为何还要冒着患祟神病的风险向玉钢中掺入晶化骨髓呢?” “……” 御舆长正回答:“晶化骨髓……是将军大人授意开采的。军队需要锋锐的武器,百姓需要强有力的军队,添加晶化骨髓的玉钢品质最好。一切工作都是为了保卫稻妻。” 这个理由十分地浮于表面,但敷衍阿倾却足够了。果然,阿倾若有所思地点头。 御舆长正心里却还有着更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猜测。 正如阿倾所说,就算没有晶化骨髓,刀匠们也一样能通过千锤百炼锻出名刀宝剑。诚然这种锻冶方式确实效率不高,但刀匠们却可以再不受祟神病所扰。更进一步,如果刀剑供不应求,则刀匠们的身份地位反而会提高。因此废除晶化骨髓锻刀对刀匠群体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所以,问题的关键其实在八酝岛。 八酝岛地处稻妻幕府所辖与海祇岛势力范围的交锋处,幕府必须重视这里的稳定。而千百年来,八酝岛人民都藉采矿业为衣食,一旦停止晶化骨髓开采,八酝岛成千成万的青壮年矿工又该何去何从呢? 为了不使他们为海祇岛添砖加瓦,也不让他们涌入鸣神岛破坏稳定,最好的选择只有让他们留在原地。 因此才有无数晶化骨髓被源源不断地送往踏鞴砂,一船船摩拉与物资则作为交换驶向八酝岛。 御舆长正既曾经跟随影向天狗学习,又曾在御舆千代身侧侍奉雷电将军,他的政治嗅觉比刀匠们灵敏得多,自然能轻易参透幕府幽微的政治考虑。但他也明白,这些内容一旦被公开说出,就几乎等同于赤裸裸地告诉踏鞴砂的刀匠们:你们就是注定要为稻妻做出牺牲的群体。 千万思绪从御舆长正心中纷纷乱乱地掠过,他表现出来的却只是长叹一声:“可能要到几百年、几千年之后,这里的工匠们才能停止向冶炼炉投入晶化骨髓吧。我想必是看不到了。”——直到晶化骨髓被彻底消耗完毕,幕府不得不为八酝岛的矿工另寻出路的时候。 “但是,总会有那么一天的。”流浪者突然插嘴,语气颇为笃定。 他想道:对于统治者与政治家来说,只要利益大于弊端、收获大于成本,就没有什么是不可商量的。就算这条紧紧牵系着八酝岛、踏鞴砂与天领奉行的产业链当下在御舆长正的口中无比重要,五百年后幕府不是仍然为了消弭内战、维持与海祇岛之间的和平,而轻易舍弃了它吗? ——喔,前提是八酝岛的人差点儿全都死绝了。 流浪者这么想着,险些笑出声。 阿倾敏锐地感觉流浪者的情绪好像有些古怪。他于是默默望向流浪者:“你在高兴什么啊,难不成你有什么办法?” “唔……办法嘛,也不是没有,比如偷偷暴打天领奉行那个姓九条的老头一顿,或者在雷电将军面前发起御前决斗?大人们金口玉言,想必一句话就能解决问题吧。”流浪者玩笑道。 旁听着他们对话的宫崎兼雄忍俊不禁地笑出声。御舆长正也只是无奈叹气:“不要说对大人们不敬的话。” 即使流浪者来到踏鞴砂的时间并不长,也足够宫崎兼雄等人看出:与阿倾的善良温柔相比,流浪者的性格要恣纵得多。虽然他在平时与众人交往时袒露的善意足够真诚,但他的言语之中也会无意识地流露出讥诮与嘲弄。这些如同苍耳子一样扎人的话,针对的通常是那些令人发笑的蠢人蠢事,但偶尔流浪者也会对踏鞴砂以外的一切稻妻上层——包括雷电将军在内——大开嘲讽。 无论是宫崎、御舆长正还是阿倾,都将其归结于流浪者只是本能地将尖利的言语当作一种自卫方式,毕竟在流浪者的自我介绍中,他曾独自在外游历了很长时间,所碰到的应当不尽然是好人,因此年长者们认为,长久之下他的性格有些奇怪也属情理之中。针对这只偶尔炸毛的小猫,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相似的应对手段——对他的尖锐予以安抚,对他的不平加以宽慰。 好比现在,就算流浪者的话听起来很是阴阳怪气,宫崎兼雄与御舆长正也仅仅一笑了之。 在他们目光不可及之处,流浪者却沉默了,他脸上流露出沉思的表情。沿着山道继续走了一会儿,流浪者嘴里突然冒出一句:“说不定真的有可行性呢。” “什么?”离他最近的阿倾侧目。 “没什么。”流浪者回答。 一行人在岔道口停住了脚步,两个少年与宫崎等人互相道别,沿着山路走回家中。 同路人也各自回家。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关门声与门闩落下的声响,道路旁的一座座房屋中渐次亮起烛光。 不一会儿,烛火也被吹熄了,踏鞴砂渐渐步入深夜。 - 丹羽久秀没有参加赏刀会,是因为他另有事情要处理。现在他正坐在书房里,翻阅着一本薄薄的手册,并不时提起笔来记录着什么。 手册是他在白天的谈话结束后,心血来潮从保本吟子手中借走的。这位温柔而坚韧的女性医生查阅了数十年的记录,将罹患祟神病的工匠们的情况汇成一本小册子。册子上记录的工匠几乎都曾与丹羽久秀并肩工作过,因此,当丹羽久秀聆听到保本吟子对祟神病情况的介绍时,无可避免地回忆起了他们。 前一段时间炉心完成了技术改造,生产效率与质量均有所提高。面对这些品质更加优良的出产,踏鞴砂唯一的客户幕府军几乎是欢天喜地地照单全收,而踏鞴砂的公账上也因此多了一笔数目不小的款项。丹羽久秀有心利用这笔款项,为这群被疾病折磨的同僚们发放一些恤金。 他做事一向干脆利落,只是将这件事在心里稍微盘算了一下,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始行动。因此今夜他婉拒了御舆长正的赏刀邀请,一头扎进书房,对着灯火沉浸在数字的海洋中。 当然,就算只是在丹羽久秀的任期内,因患上祟神病而不得不离开踏鞴砂的工匠也不在少数。这项工作显然不是一个夜晚就能完成的,丹羽久秀也只是想要借用保本吟子医生的记录对病患们简单分类和统计,藉此在正式开展工作前对所需的花费大致有数罢了。 “一月,重症四人……二月,重症五人,轻症三人……数目真是不少啊。三月……四月……” 丹羽久秀展开一张纸,按照手册的记录在纸上抄录着。 “……嗯?” 他握笔的手腕忽然一顿,笔尖停在半空,墨水沿着笔锋的毫毛滴落在纸上,氤氲开一朵乌云般的黑色。 丹羽久秀却没有在意,或者说,他正被自己的某个发现攫住了一切心神,以至于顾不得这点小问题了。 “近期患上祟神病的工匠数目,多得似乎有些反常……” 他紧拧着眉头喃喃自语。 - 杂工村中也有受邀参加赏刀会的工匠们陆续回来。他们在路上一边走着,一边仍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所见所闻。欢乐的声音穿过窗子钻进路边的人家中。 “真是聒噪啊。” “埃舍尔先生”合上书,拧了拧眉心。当他将视线重新投回书中时,顺便轻描淡写地对着房间的一角说出一句话: “该加快进度了。” 灯火照不到的阴影之中,柴三郎深深俯首。 暗涌其二 丹羽久秀又惊又恼。 并不是因为逐渐增多的祟神病患者,而是因为他面前的来客。 倘若踏鞴砂有人见到这位来客,一定会惊奇地发现,此人正是那位数月前陪伴着九条广治出现在机械师埃舍尔的表彰庆典上的仆从,或者此时该称他为天领奉行的使者才对。他坐在丹羽久秀面前,一派趾高气昂的神情,将一封蜡封的书信放到桌面上,用指尖推给丹羽久秀。这封书信封口处的蜂蜡上钤有天领奉行的纹章。 丹羽久秀拆开书信,从里面抽出一张由天领奉行发出的命令。他只是看了几行字,神情里便多了几分难以置信。 “要求踏鞴砂继续扩大生产?”他惊道:“可是自从埃舍尔先生改良冶炼炉结构以来,我们的生产效率已经比从前翻了一番有余,新产出的刀剑也全部供给了天领奉行啊!难道这样仍有不足吗?” 使者轻蔑道:“造兵司正大人,九条大人自然有自己的考虑,他甚至耐心地写了一张情况说明夹在信封中。如果您有那么一点耐心将说明看完,便不会提出这样愚蠢的问题了。” 丹羽久秀甚至来不及对使者的态度感到生气,他急急抽出信封中的另一张纸展开,对里面的内容匆匆扫了一眼。看过情况说明,他的表情略微松动了一点。 “……原来是为了对附近海域的盗匪展开清缴,所以九条阵屋需要更多武器吗?”丹羽久秀沉吟道。但是很快他又变得坚定:“这份命令要求的数量太多了。为了完成任务,冶炼炉必须在接下来的数月里都保持超负荷运作,工匠们的轮休时间也会大大减少,这样必然对工匠们的身体与精神都造成难以弥补的伤害!” “天领奉行会为这笔订单按期交付足够的摩拉,您完全可以为工匠们多发薪水来弥补他们。况且剿灭盗匪对踏鞴砂的工匠来说难道不也是一桩好事?您应该懂得,为了长久的目标做出短暂牺牲是值得的。” “可……” 使者变得很是不耐烦,他咄咄逼人地打断了丹羽久秀的话:“造兵司正大人,请记住您是由天领奉行任命的幕府官员!您一味推拒,难不成是与盗匪有所勾结,想要暗中阻碍天领奉行的行动计划?” “您无需上纲上线借题发挥。”丹羽久秀严厉地说:“天领奉行代表将军大人的刀锋指向,而踏鞴砂永远不会背叛将军大人。我会按照命令尽快组织生产,但是与此同时,我也会向九条大人、甚至将军大人去信,对这份无理的要求加以抗辩。那么既然您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就请您离开吧。” “就算您写十封信、一百封信,这份命令也不会改变的。”使者倨傲地扔下这句话,甚至连道别语都未说,直接起身走出会客的代馆。 只留下丹羽久秀仍跪坐在桌前,紧紧握着信纸,几乎把纸张攥出褶皱。他恼怒地沉思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起身出了门,向着冶炼场的方向走去。 宫崎兼雄正在冶炼场中。他亦出身刀匠世家,虽然不如雷电五传闻名遐迩,但也培养出了他对锻冶技术的兴趣。因此冶炼场中总有专属于他的一只锻冶台。丹羽久秀找到他时,他正在挥舞着锤子对一节刀胚反复锻打,乍一望过去,与普通的刀匠几乎没什么差别。 看到丹羽久秀向他走来,宫崎兼雄抹了抹汗,停下手中的动作,对着丹羽久秀笑道:“使者离开了?” 丹羽久秀点头,将刚获得的书信递给宫崎兼雄。宫崎兼雄一目十行地看过去,马上也变得面色凝重。他看起来有很多话想说,最终却只是无奈道:“我先派人清点兵库的存货,估算一下是否能将天领奉行的要求先补足一部分,无论多少,能让工匠们松快一点是一点。” 丹羽久秀:“我会向九条大人去信说明情况,尽量延长工期。” 他环顾着热火朝天的冶炼场:“若真的要按照这则命令的要求加快生产,恐怕会有很多人患上祟神病……” 在踏鞴砂,庞大的冶炼炉日夜不休地将晶化骨髓与铁矿石在高温中熔合,冶炼成玉钢锭。这个过程中,原本潜藏在晶化骨髓中的祟神怨念会被彻底释放。固然冶炼炉的结构能够将祟神怨念紧紧包裹不致泄露,但机械的力量终究有限,直面冶炼炉的工匠们仍会受到祟神怨念的侵蚀。因此踏鞴砂的工匠有规律的休息日,这正是因为他们需要在祟神怨念侵蚀程度严重影响健康之前,让身体得到一定的恢复。 千百年的实践经验证明,这未尝不是一个能够减少发病率的好方法。 但是反过来,若工匠们在身体疲惫虚弱的情况下不得不投入工作,患祟神病的概率便会增大。正如每次战争期间,踏鞴砂必须加大生产,死伤人数总会暴增。 丹羽的目光在每个工匠的脸上停留:“但是现在明明一切都在变好,战火已经十几年未再爆发,我们有了可以提高产量的新技术,又请来了有名的医生……他们本可以不必再受祟神病的折磨啊!” 宫崎闻言神情也颇为悲伤。 在二人背后,一道蓝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正是流浪者。 如果将流浪者的近况随便询问踏鞴砂的哪个工匠,他们都会回答:流浪者最近对锻刀十分感兴趣,总是混迹在冶炼场的工人中。丹羽久秀与宫崎兼雄谈话时,流浪者正在不远处。他侧耳倾听着二人的对话,并敏锐地从其中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于是,神之眼闪烁之间,流浪者遁出冶炼场,向东北方向一路奔袭。 他并没有选择踏上石板铺成的大路,反而选择在路边的树丛中隐蔽自己的身形。他驱动着风元素掠过树冠上繁密的树叶,树叶摇摆着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好像只是一阵清风穿过。 很快他便望见了大路上那名刚从丹羽处离开的使者。使者骑着马,正向九条阵屋的方向赶路。 风元素力天生包含迅捷的特质,因此拥有风神之眼的人一般速度极快,就算骏马的脚程也无法与之媲美。流浪者暗中缀上使者,随着使者的马匹一路行进,不过大半日便到达了九条阵屋。 进入九条阵屋便进入了天领奉行的守备范围,这里岗哨林立、戒备森严,持枪的卫兵守卫在阵屋正门处,手持长枪,身体站得笔直;营地内部更是有卫兵两两成群四处巡逻,巡逻路线几乎覆盖了九条阵屋的每一个死角。但对于流浪者来说,就算士兵们再怎么勇武,终归是凡人罢了。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轻松潜入营地,径直摸到军营中最显眼的阵屋行帐中。 阵屋行帐中只有两个人,其一便是那名使者,他正在阵屋行帐之中向坐在主座上的人说着什么。 而主座上的却不是九条广治老头儿,而是一个青年。这名青年的相貌细节颇似九条广治。 “是九条家的继承人吗?”流浪者暗中猜测。 他听见使者汇报:“……丹羽久秀颇为不满,虽然最终承诺会执行命令,但亦威胁我们将要将此事向奉行大人甚至将军大人上报。” 青年闻言有些慌张:“倘若他真的上报了,我们该怎么办?” 使者——九条广治身边的仆从——却神态平静:“奉行大人离开前命您代掌天领奉行,若是丹羽久秀将此事报告到奉行大人处,不就是报给您吗?您只要写信向他重申命令即可。至于将军大人那边,咱们有足够有说服力的理由,不是吗?” 姓九条的年轻人神情紧张地瞄一眼行帐门口,压低了声音:“可是我们不是真的要清缴盗匪,而是要与至冬的愚人众私下交易武器啊,按照对方要求的数量,这可是能够以叛国论处的大罪,”他越说越慌张,甚至从座位上起身:“不行不行,我还是得劝劝父亲……” 使者低喝一声,打断了九条青年的自言自语:“少爷!您不要说傻话了!” 他快速地说道:“您还看不清局势吗?如今勘定奉行的柊弘嗣以退为进,用家族退居离岛的条件换来了执掌关税之权,而他们在稻妻城留下的权力空缺旋即被社奉行神里家填满。三奉行之中,只有我们九条家在逐渐式微。我们需要战争、需要军功、需要更多的胜利来巩固天领奉行的地位!您的父亲为了与愚人众达成这个协议,甚至不惜履险,亲自离开鸣神岛、来到九条阵屋,去往愚人众的船上与他们商谈,您可千万不要破坏了我们与愚人众之间达成的协议啊!” 九条少爷颓然。 流浪者有趣地望着九条少爷在使者离开后的表现。只见他先是一阵唉声叹气,将脸深深埋入手掌中,旋即站起身来在行帐中转圈踱步,最终烦躁地一甩袖,走到外面背对着行帐开始深呼吸。 行帐中空无一人。 流浪者悄然摸到主座旁,在扶手处轻轻戳弄了几下,扶手在他的手指下高高弹起,露出一个暗盒,暗盒中则装着几封信件。 他早发现九条少爷在之前的谈话中一直摩挲着主座左边的扶手,仿佛那里有什么秘密似的。 流浪者抽出一封信,展开信纸扫了几眼。 那是一份九条家主九条广治与愚人众达成的协议,其中白纸黑字写着:愚人众给付大量摩拉购买含有晶化骨髓的刀剑,而九条家则以剿灭盗匪的战争为掩饰,将刀剑交付给伪装成野伏与海盗的愚人众,愚人众收到货物后则伪装成被天领奉行打败的样子离开。 “嗤,想得倒是挺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