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无别离》 1. 楔子 《相思无别离》 文/北途川 -楔子- 窗外风雨交困,深秋的夜晚,寒凉恍如严冬。 相思的脸被烛火映照得明灭晦暗,只一双眼睛湛亮,凝望着他,想要记住他。 此一别,山高水阔,恐相见无期。 “过会儿我就要跟着姑母离开灵都了。”她声音哑着,眉眼垂下来,千言万语凝滞于胸,只余一句,“你要保重,阿兄。” 半晌,她又说:“抱歉。” 我不能做你的妻了。 甚至也不能待你清醒时告别。 他有一双极凌厉的眉目,高耸的鼻梁,唇型削薄,据说是薄情的面相。 相思有时想,他若薄情一些就好了。 若不是护着她和飘摇的祝家,也不会生出那么多事端。 他这太子之位本就坐得艰难,是她连累了他。 李文翾昏睡着,其实根本听不见。 他像是做了噩梦,眉头紧皱,却挣脱不了梦魇。 傍晚陛下赐食,太医院下了足量安神的药,怕是到了明早,也难醒过来。 相思抬手,抚平了他眉间的褶皱,身后的灵武卫警惕地看着她,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仿佛只要她有丝毫异动,就会让她血溅当场。 相思一哂,起身,转身推开殿门离去。 一路风雨如晦,到了宫门口,除了跟着的灵武卫,也没有人送她,只她贴身的婢女,并两个护卫,要一路跟着她到奂阳去。 她转身望了一眼巍峨宫殿,灯火灼灼里,广厦万重,朱红的高墙,金顶琉璃瓦,那富丽堂皇的一切,将她和他,隔绝在两重天地了。 他们终究是缘分浅薄了些。 去岁收复河西和嘉陵关,今年年初大将军又打了两回胜仗,连并漠北的大片失地也尽归大周,天下终归是一统了,陛下大赦天下,她在庆功宴上献祝词,得了个赏赐,陛下问她要什么。 她伏地跪拜:“臣女想回奂阳老家,替父母守孝一生。” 皇后娘娘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喜悦和轻松,劝说道:“姌姌一片孝心,陛下也莫辜负她的心意了。” 陛下假意惋惜,可三两句客套话,便欣然允了。 仿佛皆大欢喜。 宴毕,李文翾将她堵在殿外的游廊上,垂眸逼问她:“你要走?” 她低头不语,从袖中拿出一枚玉佩,沉默放在他手里,半晌才说:“朝中势乱,阿兄要多保重。” 那是祝相思初来皇宫的时候,太子赐的见面礼,他从小贴身戴的,因此被他母后斥责不知分寸,举止轻浮,太后圆了场,说祝家历代都是出皇后的,保不齐是一段姻缘。 虽是太后随口一言,可言下之意旁人都知,从那之后,后宫都把她当未来太子妃看的。 如今,她要还给他。 李文翾呼吸几度起伏,最后抬了手,轻轻抚上她的发鬓,深知今时确实不同往日,隐忍道:“别想着逃,最迟等我三年……不,两年,我一定去接你。” “不必了,谢殿下一直以来的护佑,可这份恩宠,终究也是祸端。”她讲了这大逆不道的话。 李文翾脸色彻底沉下来,呵斥般叫她的名字:“祝相思!” 她低头,缄默不语,却也并不改口。 他最后还是没忍心斥责她,只说要送她,可今日,她却还是不告而别了。 她不想牵累他,可在他眼里,恐怕是划清界限的意思。 日后再见,他怕是要恨她。 相思再次转头,看向那万重厦,千叠瓦。 还会有再见的机会吗? 怕是难了。 她垂目,眼眶微微泛了红,戴上兜帽,转身钻进马车:“启程罢。” 2. 第一章 《相思无别离》 文/北途川 - 两年后。 消息迟了半个月才传到奂阳,跟着消息前后脚到的,是太子的亲卫。 太子和二皇子明争暗斗多年,四皇子虎视眈眈,皇帝痴迷丹药仙术,放任几个儿子尔虞我诈,早些年太子监国才有了天下一统的局面,只是逐渐生了猜忌,尔后越发不信任。皇后非太子生母,日渐离心,眼看着掌控不住,遂改扶持四皇子,朝中一时波谲云诡。 局势僵困之时,太子骤然发难逼宫,据说当时极为凶险,勤王救驾的军队已经打到了明德门外,皇帝终于在新年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传位诏书上的玺印还未干透。 皇帝驾崩,皇后被幽禁,二皇子遣送封地,四皇子以谋逆罪扣押,长明宫紧闭三日,发了国丧,太子李文翾即位,改国号崇宁。 朝野震动,骂新帝罔顾人伦纲常,不孝不悌,残暴不仁。 然而被迅速而强势地镇压下去了。 崇宁元年的新春格外冰冷肃杀。 春意萧条,人心浮动。 奂阳城里,祝府门前,一行百余人快马而至,徐衍翻身下马,抬手勒令众人:“都在这儿侯着。” 身后众人队伍整肃,迅速下马,自觉分守门前、侧门、矮墙、后门,牵马而立,将祝府团团围了个严实。 这一行人穿着便衣,乃天子近卫灵武卫,徐衍是从小就跟着太子的贴身护卫兼死士,如今身份水涨船高,刚封了近卫统领、御前持刀侍卫,近日里皇宫不安宁,他本该寸步不离伴驾左右的,此时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这座西北小城。 门房意欲阻拦,徐衍亮明腰牌,根本不给对方通传的机会,径直踏进大门:“我奉陛下令,带我去见祝三小姐。” 门房和府卫从未接待过皇家的人,极力克制也难掩慌张,方寸大乱,只得老老实实领着人去,心中盘算,莫不是三小姐犯了什么时候罪。 徐衍板着脸,神色肃穆异常,生怕出一丝差错。 落在旁人眼里,比修罗夜叉还要可怖。 奂阳比邻大漠,常年被风沙侵扰,因而穷困贫瘠,即便是曾经雄踞一方的祝氏,门庭算得上高阔气派,可比起都城,也是差远了。 而当初三小姐请求回奂阳时,果决而坚定,丝毫犹豫都没有,其实只要她想留在灵都,当时的殿下自然都能为她解决一切,但她却是个自己有主意的。因为走得果决,为祝氏和太子都免去了诸多麻烦。 这份魄力,并不是谁都有的。 因此她不是个任人摆布的娇娇女娥,自己不小心些,恐怕难把人请回去。 徐衍眉头紧锁,想起临行前陛下的叮嘱,说如果他不能安然把祝家三小姐带回去,就提头回话吧! “新朝甫立,朝廷上下乱成一锅粥,三小姐的舅父也刚被陛下贬官,祝家连吃了三场败仗,被联合弹劾,她叔父祝泓被逼得只能城门自戕谢罪以安抚民心,死的恰好是三小姐父母战死的显龙关外不足十里,她祖父隐居多年,最近也从观里回了家,陛下不如再等等,三小姐这时未必愿意回来。”那时他是这样劝陛下的。 陛下请祝三小姐回灵都,此时是无名无分的,如此仓促,实为不妥。 请回去若放在宫外,难免引人猜忌。 可若是直接带回宫,正值丧期,不加封赏直接把人拘着,闲言碎语便能把人淹死,岂不委屈了三小姐。 不若等事毕,直接把聘书下到奂阳,着礼官按皇后规格去迎,风风光光光明正大迎回来。 陛下一张脸冷若寒霜:“孤自然知道,孤还知道祝氏式微,她姑母起了几次心思给她议亲,孤再不去迎,怕是再见她,孩子都能喊孤一声舅舅了。” 徐衍语塞,像祝家这种高门大姓,历代以来出将入相的不知几何,便是当下式微,稍待机缘,恐又是一番盛景。 求娶祝家女,只要她有意,多的是世家大族趋之若鹜。 三小姐当时字字铿锵道愿为父母守孝一生,也未尝不是在安抚先帝的心,那意思是,她无意嫁人,至少祝家不会与权贵结姻亲。 祝三小姐奂阳这一支,曾经荣极一时,最显赫的时候,一朝三公,祝家女嫁入皇家,只坐中宫位,祝家祖上出过四个皇后。 所谓荣极必衰,因着接连被弹压,到了祝三小姐祖父这一脉,已然是薄弱许多,皇帝终于舒心了,可她父亲偏是个天纵奇才的武将,她母亲又是老梁王的独女,父母皆为将帅之才。 夫妇一同战死在显龙关前不久,恰好是有人密报祝家夫妇勾结外贼。 朝野上下大为震动,几个谏官日日叩请陛下彻查此事,还大将军一个清白,当时局势纷乱,皇帝将此事搁置了下来,只说相信祝兄为人,死者已矣,遥寄哀思,正值边境动乱,不宜内耗。 此时就这么搁置了下来,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那一年父母送往奂阳下葬,年仅八岁的祝相思成了她这一支嫡系独苗,谁都想争她的教养之权。 最后皇太后作为老梁王的长姐,将相思接去了皇宫。 从那之后,宫里住着的祝三小姐,顶的便是未来太子妃的头衔,跟着皇子皇女们一同去文华殿读书习字。 直到两年前她断然离开。 两年的时间里,殿下极尽筹谋,为国事操碎了心,可始终分了一缕心神来盯着奂阳。 这奂阳城里一举一动,都在殿下的掌控之中。 比如祝三小姐深居简出,近几个月却接连出过两次远门,一次南下省亲,一次北上寻友,两次主人家都叫了家中最出挑的子弟给她相看。 奂阳传回去的消息,是说祝三小姐和芜源蔡家的小儿子颇投缘,一同游玩数日,临别时蔡小公子十分不舍,赠礼无数,约定待春盛之时去奂阳探访她。 殿下知道的时候,脸都青了,连夜一纸调令把蔡家调去了都城,到现在还在文华殿拘着勘校典籍。 于是争论到这里,徐衍便不说话了,乖乖来了奂阳。 只是他依旧觉得不妥,他不知该如何同祝三小姐解释。 这算不算强取豪夺? 殿下委实是沉不住气。 徐衍眉头紧皱,愁眉不展,心想若是三小姐心有旁属,自己恐怕也是促成了一段孽缘。 三小姐以前待他不错,他真是该死。 * 念春一路跑着回了内院,推开小姐的房门,呼呼喘气,急道:“三小姐,徐衍徐将军领了一大批人把咱们府门围住了,陛下这是要来秋后算账?” 当日小姐连夜离开都城,据说太子殿下翌日震怒,狠狠处置了给他下药的医官和随从,犹觉得不解气,在演武场发泄,揍得几个校尉好几日下不来床。 “奴婢就说,殿下寄来的书信,您好歹都认真回一回,叫他消消气,这下可好,徐将军亲自来抓人了。” 分别两年,殿下的书信每旬一封,从未间断,小姐倒是爱答不理,隔几个月才回一句:劳殿下挂念,一切都好,望自珍重,勿念。 殿下赐的金银器物,一概原路退回。 念春此时心急如焚,这下倒好,因爱生恨了。 她噗通跪倒在小姐腿边,一脸哀愁:“这可怎么办才好,要不小姐,您藏起来吧!料徐衍也不敢搜您的闺房,拖个十天半个月,总能寻到脱身之法……” 卧榻上半倚半靠着一位衣着简素的女子,眉眼却生得极艳丽,眼波流转,摄人心魂,她慢吞吞地转了半边身子,将手中的书卷成筒敲在她脑袋上:“天子之诏你也敢不从,咱们祝家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可是……”可是徐将军那架势,真的好吓人,“奴婢怕您到了都城受欺辱,外面都说咱们这个新陛下弑父囚母,一等一的狠角色,祝家在灵都无根系,你到了那边,莫说陛下苛待,来日后宫充盈,小姐这性子,得受多少气吃多少苦头,奴婢不许。” 相思骤然伸手堵住她的嘴:“莫要胡言乱语,妄议君上,你活够了?” 念春扁嘴,委屈道:“主子……” 相思下榻,理了理衣裙和发髻:“无事,就当我命有此劫。走一步看一步吧!” 昨日姑母刚来过,同她说灵都生变,如今朝廷改头换面,太子登基称帝已近半月了,消息通过驿站分散各地,从都城到奂阳远距千里,是以祝家到现在才收到消息。 相思病了,恹恹地抬了下眼,只问:“阿兄可还好?” 姑母嗔怒:“你只关心他,咱们祝家日渐凋敝,形势大不如前,你倒是怎也不关心。你舅舅传来消息,刚贬官外放,过了清明就要往北地甘宁去了。” 相思阖着眼:“堂舅而已,我同他本就没有多少情分。” “那你叔父呢?” “于情我自是悲痛万分,但叔父刚愎自用,无将帅之才,却忝居将军之位,靠着祖上荫庇尸位素餐多年,祖母早劝过,是他不听,这样的结局,倒也算圆满,我倒敬重他几分了。” 姑母斥她薄情寡性,拂袖而去。 徐衍见到相思的时候,她面容难掩病白,掩唇轻咳:“他叫你来请,还是来捉拿?” 徐衍忙拱手而拜:“自是来请。” 相思若有所思:“几时启程?” “即刻,越快越好。”徐衍不敢多言,生怕三小姐问他为何越快越好,回都城哪里,先太后病故,先皇后被囚,后宫如今连个主事的都没有。 三小姐倒是自小就有中宫的气度,但是…… 但是徐衍希望三小姐别问,因为他说不出是陛下太过思念三小姐这种话。 举国哀悼,尚在丧期,陛下如今威震四方,这话……这话岂不孟浪。 好在三小姐没有问,她只是沉吟片刻,便回了声:“好。” 3. 第二章 相思病着一直不见好,徐衍自责不已,每逢驿站便延请名医诊治。 一路耽搁,待到都城,已经是两个月后了。 丧期早过,春意烂漫,一路草长莺飞。 念春撑起帘幔,头探出马车瞧了瞧,而后低声说:“三小姐,我看到城门了。” 闭目神游的相思睁开眼,神思渐渐归拢,抿紧的唇瓣微微张开了些许,许久才吐出两个字:“是吗?” 那一瞬间,生出了些许近乡情怯的惆怅意味。 暌违两年,她对这座城池已经感觉到陌生了。 记忆里的那张脸还清晰着,可也觉得有些遥远模糊了。 只启程前姑母的声音犹在耳畔:“弑父囚母,他早已不是当年纯良的太子了,只是如今也别无选择,祝氏一族,还需仰仗你的庇佑,便是你不放在心上,你父母之事也未明了,你总该记着。祝氏虽不及从前,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祝氏尚且还未到卑躬屈膝的地步,你也不必委屈了自己。若他薄待你,你自管去闹,你祖父和大伯的余荫尚在,你外祖父虽不理朝事,可到底也不是吃素的。” 姑母为了家族筹算良多,有时虽显得过于精明市侩,但到底也是为了她着想的,她同姑母相拥片刻:“姑母放心,我自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祝家在朝中无眼线,这几年遭先帝忌惮,祝家的势力逐渐收往西北一带。不过即便方便,相思也不会去窥探朝事,于他于己,都不是好事。 是以这两年关于太子的只言片语,也是道听途说,并不比旁人知道的多。 他倒是寄过来不少书信,他这人心思深,信上也只捡些吃的玩的说与她听,断不会讲什么朝局。 他…… 他变了没有,变得如何,同昔日是否有差别,她也并不知。 念春兀自絮叨着:“徐将军一路上也不说一句话,哪像来接我们,倒像是押送犯人似的。” 相思只带了两个侍女,一个叫念春,另个叫听夏,听夏稳重些,话不多,听到这里才开了口:“徐将军是陛下的贴身侍卫,最信任的人,要他离灵都亲自来接,已是无比看重我们小姐了。” 尽管她也忐忑,不过是接个官眷女子,徐将军紧张的程度,仿佛小姐身上有十八个命案,一旦跑脱就要就地正法格杀勿论。 念春嘴巴一撇:“便是陛下亲自来接,也不为过。” 三小姐虽说八岁便没了爹妈,可到底根儿上还是荣耀尊崇的,他父亲定北侯常年带兵驻扎在关外,母亲昭平郡主是老梁王的独女,也封了女侯的,父母感情甚笃,婚后一直无所出,也未纳妾,三十岁才得了相思这个女儿,可惜戮岭一战父母皆亡,她被养在已故的先太后身边,一应规格与公主平齐,先皇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甚至起过封她为公主的念头,还是太后拦下了,怕过犹不及,招人嫉恨。 更觉得,来日她做太子妃,比做公主合算。 可惜太后是真的疼爱自己这个孙儿,皇后和皇帝,都拿他当反贼。 他自小这个太子之位坐得就不大容易,因而心性比别的皇子要坚忍,也要更冷硬些。起初三小姐是怕他的,见了旁人喊一句兄弟姊妹,见了他却规规矩矩喊殿下。 殿下却十分的霸道无礼,嫌弃九公主字写得丑、三皇子愚钝、华安郡主过于蛮横……因此不许三小姐和他们多接触。 因而三小姐总是跟着殿下坐,跟着殿下一块用饭,夜里太傅考校殿下功课、读书习字,三小姐也要陪着。 三小姐那时候年纪小,总是缺觉,时不时就趴在殿下的书案旁睡着了,时候到了,三小姐要就寝,他不催,也不让别人打搅,太后斥责几次,到了点,殿下就把三小姐背回去。 太子和太后都住在东宫,虽说是顺路,可到底惹眼。 人人都当三小姐日后是要做太子妃的,可这既无礼又无聘帖,嘴上一说的事,日后谁又说得准,若不是殿下身体力行,旁人也不会一说再说。 念春越想越生气,三小姐回奂阳的路上,一路何其凶险,时不时有人尾随意图截杀,三小姐不敢抄近道,只能走官道,与灵武卫寸步不离,后来殿下派来护送的亲兵赶来情况才稍好些,可若不是殿下,三小姐一介闺阁女子,何至于要都被暗杀的地步。 如今回程千里路,三小姐身子一直不大好,又是颠簸受罪,本就瘦削的身子,越发清减了。 殿下这样作弄人,她觉得自己说得没错,便是殿下亲自来迎,也不为过。 听夏微微蹙眉:“你这口无遮拦的性子,到了灵都要收敛些,莫给小姐惹祸端。” 念春不情不愿扁着嘴:“我知道,我又不傻。” 相思终于回过些神,无奈道:“都少说些罢。” 徐衍勒了下马首,上好的千里驹,此时伸不开手脚似的,磨蹭在马车旁,与慢吞吞的马车并驾。 相思听见动静,掀开帘子问了句:“徐将军,何事?” 城外十里,城门遥遥,其实连个模糊的轮廓都看不到,徐衍觉得她的婢女怕是赶路昏了头。哪里看得到城门。 即便徐衍目力超群,也只能看到路上溅起的尘雾,像是有快马从很远处奔驰而来。 不过,如今都城尚在管控,严格限制进出,更不可能有大批疾驰的军队在路上奔跑。 即便是自己,有在城中纵马的特权,可靠近城门也得缓行。 徐衍心思稍一活络便明了。 必是陛下亲自来迎了。 竟然迎出来这么远。 陛下自有陛下的道理,但陛下确切是不太沉得住气,明日早朝,不知道又有多少进谏的折子,下了早朝,大臣们七嘴八舌,又要给陛下添几桩罪名。 不孝不悌,残暴不仁…… 沉迷女色? 也算不上沉迷,陛下就中意这一个,可两年前弄丢的时候,陛下做了许多荒唐事,颇为出格,闹得二皇子和四皇子颇为欣喜,以为他终于疯了。 如此一算,也称得上沉迷? 日后史书上,三小姐怕是要被那群老头子写成祸国的妖妃。 徐衍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有道理,因为那蔡家的父子如今还在文华殿,陛下不仅沉不住气,还小肚鸡肠,吃醋吃得明目张胆,那可是读书人。 惹什么不好,惹读书人,以后茶楼酒肆,指不定要编排什么呢! 徐衍没告诉三小姐陛下来了,这一路上,三小姐一句都没问过陛下的事,恐是真的芳心他许了,若是真的心系蔡小公子,他怕三小姐知道陛下公报私仇,更恨陛下了。 这事交给陛下去烦恼吧!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卫。 徐衍弯腰道:“前面有处清净荫凉的空地,请三小姐停下稍作休整片刻。” 相思疲累至极,饶是徐衍备了最好的马车,也难抵消长途跋涉的苦楚。 她点点头,轻声道:“好。” 马车徐徐前行,马踏声也越来越清晰。 念春要探头去看,被听夏制止了:“你安分些吧!到了皇城根,自是什么都遇得到,徐将军说他来接三小姐旁人都不知,莫要给小姐添乱了。” 念春这才作罢。 那马蹄声贴着马车而至,相思隔着帘幔问了句:“是何人,可要需要我们让路?” 徐衍“额……”了声,不知如何作答,片刻后:“三小姐请下马车。” 马车停了。 对面一队快马疾驰而至,打头的那人着一身玄衣,剑眉飞扫入鬓,神色冷峻而威严,这边立马就要跪,他一抬手,比了个嘘声的手势,两边顿时都静悄悄的拱手肃立,没人敢发一言。 李文翾翻身下马,步履如飞,披风在身后荡起,随着他在马车站定的脚步,缓缓垂落在身侧。 相思掀开帘子的时候,他正朝她伸手,安静看着她。 他一路疾驰,喘息都还未定,额间沁了薄汗,连声音都带着些微的嘶哑:“孤来接你。” 4. 第三章 离别时,相思走得仓促,那时林党贪墨,祝家牵涉其中,太子出面把堂兄祝嵘从刑部又提回了大理寺问审,刑部背靠皇帝,大理寺则大多听命于太子,个中意味,不言自明。 尽管谁都知道,这事和堂兄并无关系。 皇帝只想找个由头拔除祝家最后一颗钉子。 堂兄才学过人,苦于是个病秧子,于皇室来说,能有多大威胁呢? 但大约祖皇帝靠着祝家起势,而这王朝来得不甚体面,于是历代皇帝都倚仗祝家,又忌惮祝家,到了相思父亲这一代,已然是门庭零落,空余表面荣光了。 太子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剑拔弩张,皇后母家子孙寥落,日渐式微,以至于急于拉拢赵氏,而赵祝又是死敌,偏太子对祝家颇多护佑。 别人都觉得,太子是因为未来太子妃才处处护着祝家,亦或者谋求来日祝家的助力,其实相思知道不是,他不是那样的人,可猜忌一旦形成,罪名便已在揣度者的心中。 那时堂兄是她在灵都为数不多的亲眷,每逢初一十五,兄嫂都会来探望她,带些家乡的吃食,并一些民间奇巧的玩意儿,知道太子待她多好,堂兄入狱之时,嫂嫂却并没张口求过一字,祝家人,向来是有些骨气的。 太子却并未袖手旁观,他却也不是明哲保身的人。 相思整日里沉默不语,心中盘算良多,她知一切不是他的错,亦不是自己的过错,可到底她的存在,是个错。 朝中低迷了许久,皇帝与太子置气,削减他的军权,也在打压他的党羽,为了警告他,君臣有别,这天下,终归还是他的天下。 祖皇帝建国之初其实颇为狼狈,遗留诸多隐患,各地呈分裂之势,到了长宁七年的秋天,收回最后一块儿失地,这天下,才算是彻底一统。 皇帝终于龙颜大悦,连带着对太子都温和了几分,也生出些慈父的感慨了。他希望太子能服个软,这天下,终于是要交到他手上的。 父子两个,何须争斗。 宫里大摆宴席,庆祝这盛世。 相思列席在几位公主旁,却高兴不起来,隔着屏障,遥遥去看高座上的太子阿兄,他年长她几岁,可到底年轻,意气风发的表象下,难掩龙困浅滩的郁气,拧着眉,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 姑母说,太子这个年纪,连个侧妃都没有,皇后已经不满很久了,她想塞个本家的侄女给太子做妾,被太子拒绝了,又想做主娶赵家的嫡女为侧妃,但太子和祝家走得近,又极看中祝相思,这事俨然也不成。 “你留在这儿,碍了许多人的眼。”姑母眉头紧皱,许多未尽之言,都掩在那愁容中。 相思何尝不知。 满目浮华里,她安静坐着,倏忽觉得这样热闹辉煌的皇城,仿佛从来都不属于她。 皇室的儿孙献祝词,相思也被推着上前,她说了什么,自己都记不大清,她虽安静沉默的时候多,可到底跟着太子一同进学的,嘴并不拙,称颂毕,皇帝龙颜大悦,要赏。 这就是君,是赏是罚,全凭他的心情。 陛下这些年,只想听他想听的,越发刚愎自用,好大喜功了。 阿兄的抱负,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施展。 相思不知道。 她只是个被养在富贵里的女子,可虽无能为力,却也懂得有时候退即是进。 她伏地叩拜请别的时候,高座上独酌的阿兄,分明额头青筋凸起,徒手捏碎了琉璃盏。 两年里,相思始终不敢回首当日情景。 她始终,始终是怕他怪罪她的。 朝中诸多头疼的事等着新帝决断,他却点了一队人马,一路疾驰迎来,反复问传信官:真的快到了? 路上足足耽搁两个月,传回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让他皱眉,他甚至疑心祝相思是故意拖延,不愿意回灵都,不愿回到他身边。 可两年他都等了,两个月又如何等不得。 到头来,却连半日都等不及,出城门十里,终于见到她的车马。 那一瞬间,一颗心才算落了实地。 这次,谁也不能把她从自己身边抢走。 他伸出手,终于完成了自己的承诺:“孤来接你。” 相思未曾料到是他,也未曾想过他会亲自来,一时失了神,呆滞地凝望着他。 她一路风尘仆仆,疲倦极了,除了路途奔波,心中亦是忐忑不宁,甚至很多次想打道回府,灵都实在是复杂难辨,仿若湍流下暗藏的漩涡,他刚登基,又背着弑父囚母的恶名,不知可否站得稳,祝家如今帮不了他什么,她更是身无长物,回灵都了又如何呢? 他也并未说娶她,若是不清不楚进了后宫,来日看着他娶妻生子,何其痛苦。 一路上,她反反复复在想这些,想得胸口痛。 她想着,若是见了他,必得持重守礼,他到底身份是变了,到底两个人分别日久,情分恐也淡了,她若放不下旧日桩桩件件,倒显得不懂事。 思前想后,想后思前,可未料到,见了第一面,她却只觉得鼻酸,眼眶微热,手搭在他掌心的时候,还发着颤。 李文翾一笑,收手握紧,往前半步,伸了另一只手,竟是要抱她下来。 相思一急,踉跄了一下,正好叫他抱稳了。 须臾,相思身子一轻,落了地,他声音落在耳畔,仿若耳语,带着几分埋怨:“祝相思,孤很想你。” 相思脑子仍混沌着,像是一团乱麻,诸多思绪搅和在一起,反倒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闻言才倏忽清醒片刻,顿时紧张不能自已,仿佛从前他也喜欢故意说些逗弄她的话,仗着她没有伶俐的牙齿,逗恼了才罢休,好似就喜欢看她接不上话又羞恼的样子。 他只嘴上不饶人,却骄纵着她,以至于她偶尔会忘记他除了是兄长还是个太子。 就像相思如今知道他坐了帝位,却还是一时头昏抬手去捂他的嘴。 周围的一切仿佛一刹那突然静止了。 念春和听夏咽了口唾沫,无声倒抽一口气,只觉得后脊发凉。 灵武卫全都把头低得恨不得插进土里。 相思松了手,也觉得自己是疯了。 可李文翾却倏忽一笑,轻扶她手腕:“孤的相思回来了。” 她本就是随遇而安的性格,随性、散漫,不爱吵闹,也不喜争夺,每日乖乖巧巧地跟着他去读书写字,两年前她眉目坚毅地伏地叩拜请别离开都城、故作冷漠地交还信物同他诀别的时候,他心痛的又何止是她的离开。 他觉得自己没有护好她,也没有护住泱泱子民,打了胜仗,天下虽一统,可却也伤亡惨重,打仗要钱要粮,国库亏空,赋税连年攀升,百姓苦不堪言,而他那贪图安逸享乐的父皇,却突然起了侵略的野心,想要让大周的铁蹄,再往西去。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两年,他做到了。 他要这天下太平富庶。 也要她回来,回到最开始,无忧无虑地坐在他书案前打盹,睡得叫都叫不醒,需得他背着回寝殿的时候。 她瞧着瘦瘦小小一只,其实且圆润紧实着,背起来沉甸甸的压着肩。 那时他常逗她:“你这身骨肉倒是会长,瞧着不显山露水,肩膀都要给我压断了。” 她赌着气,半天没吃饭,夜里书房念书,他叫人摆了满满一桌的点心,她又打瞌睡,他趁着她意志薄弱,递了块儿荔枝酥在她嘴边,她就着他的手安静吃了半块,倏忽才醒过神似的,气得眉毛眼睛都挤在一起:“阿兄你太过分了。” “那你吃不吃?” 她别扭片刻,小声“嗯”了声。 可方才须臾一抱,竟是真的身形瘦削了。 “陛下……”相思低着头,盯着两个人几乎要抵在一起的脚。 站得那么近,她有些紧张。 “叫我什么?” 他微微弯腰,凝神瞧她,不再以孤自称,带着暗示意味逼问她。 相思抿了下唇,不知是觉得委屈还是感慨,各种酸涩涌上心头,声音忍不住带了点哽咽:“阿兄……” 李文翾像小时候那样抬手捏了下她的脸:“这还差不多。” 可相思长大了,觉得别扭,无声地后退一步:“阿兄,你这样……这样不妥。” 李文翾“嗯”了声:“抱歉。” 相思没有怪他的意思,于是摇头。 她只是觉得这样不妥。 嗯。 “是我唐突了,不过很快就可名正言顺了。我让礼部送纳采礼去了奂阳,你姑母已回了礼,使官不日便携礼回都城了,祖母不在,我请梁王为我们主婚,钦天监那帮废物到现在还没算出个吉日来,待我回去便再去催他们,婚礼越快越好,你觉得如何?” 相思根本不知道,她蓦然后退一步,愕然看他:“阿兄……” 李文翾眉目渐沉:“你不愿意?” 相思不知作何回答,她觉得自己是愿意的,可又觉得自己不该这样说,她一时分辨不出如何反应,平素里冷静理智的一个人,活像被人抽了神志,就那么茫然又呆滞地看着他。 她只是觉得……太快了…… 好似被人追着赶着似的。 她来不及作反应。 李文翾负手而立,冷着脸恐吓她:“自小你就跟在我身后,日日同吃同坐,哭了要我哄,伤心了要我陪,受委屈了要我给你出头,我拿你当未婚妻,因而事事照拂着。所以你耍我?” 相思忙摇头:“我没有。” 李文翾只要这句话就够了,他骤然收敛了神色,露出几分强压的笑意:“没有就好,没白疼你。” 5. 第四章 徐衍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默默道:这么多年了,陛下还是这么……这么无耻。 春日的骄阳也很炽烈,陛下和三小姐相对而立,一个成竹在胸气势凛人,一个被砸得晕头转向一时半会儿恐是回不过神了。 陛下唇角的笑,都快压不住了。 啧。 三小姐拧着眉,大约是觉得自己正在上当受骗。 但陛下根本不给她思考的时间,问她可休息好了,早些回城,也好早些歇息。 “回了都城,我先安置你在你堂兄那里住下,你堂嫂新添了麟儿,你恐怕还不知,如此也算回城有了由头。”陛下说着,扶着她上马车。 陛下前段时间起复了祝嵘,官任光禄大夫,惹得朝中又是议论纷纷。 三小姐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愕然问:“我嫂嫂何时有了身孕?奂阳竟一点消息都没得到。” 陛下弯腰,同三小姐一块儿挤进马车,从容挨着她坐下来。 “你嫂嫂身子弱,都城不太平,恐是怕保不住,空惹人挂怀。” 念春和听夏偷偷对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说小姐这下可好,又被陛下绕进去了,从小就没陛下心眼多,日后大婚,偌大的后宫,小姐可怎么才好。 想到这里,两个人都有些唏嘘,侯爷和夫人伉俪情深,一生爱笃情深,小姐很是羡慕,自是也盼着得同样的姻缘。 两个人躬身退后,上了后头拉行李的马车。 徐衍终于不用寸步不离守在马车旁了,他终究还是安然送三小姐回来了。 这一路,真是艰难。 甚是了不得。 他纵马疾驰片刻,走在最前头,抬手一声令喝:“回城!” 徐衍默默盘算,祝嵘住在北四胡同,前朝文丞相的旧宅院,那院子别致清雅,估摸着三小姐住得惯,但陛下恐又要瞎操心,他这人,觉得别处哪里都不好,只他身边最妥帖。 这是病,徐衍姑且将它称作—— 相思病! 三小姐在奂阳深居简出,但日子还是安稳宁静且自在的。 但陛下总觉得三小姐过得没滋没味,派去的探子和眼线回来报,她每日里闲了喜欢读书。 陛下便说怕是没人陪她解闷,只能读些闲书。 他觉得三小姐懒懒的,不大爱动,若是他在,也能常带她出去玩耍。 三小姐养了一只八哥儿,那鸟儿生得肥硕,以骂人为乐,见了漂亮的哥儿和姐儿,才会夹着嗓子夸一句:美人儿,美人儿。 陛下那时说:“日后带回宫里,见了孤喊美人儿,成何体统。” 徐衍眼观鼻,鼻观心,默默腹诽:殿下您生得确实出挑,但也委实不谦虚。 更何况,接不接的回来,还另说呢! 三小姐虽说是回奂阳守孝,可来日若想开了,寻个家境殷实的家族下嫁了,圣上也多半欣然应允,到那时,殿下总不能去抢亲,实在有失体统。 三小姐还养了一只小狸奴,乌云踏雪,十分的活泼矫健,每日同三小姐同吃同住,陛下很是不悦,追问那猫是公还是母。 得知是公的,陛下更不悦了,但转头他又寻了一只,同样的乌云踏雪,一只腼腆秀气的母猫,他追着探子问:“和她那只可像?” 探子如实回答:“不如三小姐的英武,但更憨态可掬,各有长短。” 陛下便留着了,如今独占东宫,金尊玉贵的,侍女和内官们都当眼珠子护着,生怕猫殿下闹脾气,那猫将来是要给三小姐的猫做老婆的。 连个宠都要成双成对,陛下怕是魔怔了。 马车缓缓而行,浩浩荡荡的灵武卫也只能压着步子。 终于,这次是真的到了城门。 守城门的将军得知陛下出城了,紧张不已,都以为出了什么事,王将军亲自守着城门,见了那朴素的三驾马车,兀自嘀咕:“这是何人?竟要陛下亲自去接。” 陛下此次出行甚为低调,自然没人知道。 城门洞开,当值的兵士皆列队以迎,陛下却未露面,只徐衍将军一挥:“都散了吧!” 李文翾顾不上,他正在拷问祝相思:“我寄给你的信,为何不回?回了也是只言片语,全是客套话,没一句我爱听的。” 相思心虚,低着头:“你一月不知道寄几次,我哪回得及。” “我写得及,你便回不及了?”他显然不满,“礼品呢?全都退回来,一概不收,你瞧不上,还是不满于我。” 相思没话可说,她确实是不想回,最后只狡辩一句:“私相授受,终归不妥。且我避着你,本就是不想牵累你,叫人知道了,对你……不好。” 李文翾深呼吸,吐出胸腔一口郁气:“罢了,勉强可接受。” 相思尚未定神,他又问:“在奂阳可过得好?” 他那语气,分明是审问,每一句都是送命题,相思觉得自己回答过得好,岂不是乐不思蜀,他更要生气了,若说过得不好,奂阳是自己老家,阖府上下都着紧她,姑母同姑父和离后,便一直在祝家操持一应事物,虽则精明泼辣些,却也将她视作掌珠,她岂不违心? “哪有什么好不好的,倒是阿兄,其实险象环生吧?你倒是日日送信给我,捡的却都是好听的说与我听,也没几句真话。” 好一招祸水东引,相思赞叹自己。 李文翾果然不再计较她在奂阳如何,自辩道:“孤是太子,如今是天子,为国为民乃是本分,何须多言,孤心悦你,自然是想要把所有好的都给你,说那些烦心事做什么。” 相思偏过头,小声反驳:“陛下总有道理。” 李文翾忽觉被她绕进去了,骤然话题一转:“不错,你倒也知道,我和你的情分,终归是和别人不一样,我很欣慰,这次我认错,下回听你的。” 相思辩赢了,却突然觉得一口气噎在胸口。 她的脸颊飞过一抹红,她转过头决定做个安静的鹌鹑。 “你小时候也这样,生气了就不说话,得要人哄着,当真是娇气得很。”李文翾却不给她做鹌鹑的机会。 相思气恼:“我没有。” 李文翾手抵着唇轻笑。 那分明是嘲笑。 相思觉得自己一路的疲倦都被他气没了,她想拉着他吵上三五日,他这性子,是如何做皇帝的,怕是上了朝,一张嘴就要把大臣们气个半死。 真是呜呼哀哉。 “阿兄,旁人都是越年长越稳重的,你却比从前还要恶劣三分。” “我对旁人不这样,你自是不同的。”李文翾这句倒是说得温柔缱绻。 相思却道:“那我可真是倒霉。” “我哄你护你日日陪着你的时候,你倒是不说倒霉了,你有没有良心?” 相思郁闷:“我不想同你说话了。” 然这句话也没什么杀伤力,因为北四胡同到了。 祝府门前,徐衍下马过来请示:“陛下,到了。” “去通报,三小姐回府省亲,孤在城外偶遇,又正好与祝大人有事要谈,便一道回了。” 徐衍拱手:“是。” 陛下真是……无耻之尤啊! 下马车的时候,依旧是李文翾抱相思下马车。 祝府动作实在是快,片刻后祝大人和妻子便迎了出来,祝夫人见了相思,又是惊又是喜的,行了礼,得了陛下的首肯,一把便把三小姐揽了过去。 站在陛下身旁的徐衍,分明听到陛下失望的叹息。 他恨不得绑在自己身上的未婚妻,就这么被人揽走了。 做了天子又如何,想接回她,仍是要费九牛二虎之力。 祝大人请陛下正厅上座,询问陛下究竟有何要事。 陛下扯完南边的水患,又扯北面的戎狄,扯完工部建的望月台,又说大理寺职务冗余良多……最后没得扯了,又问祝大人最近可吃得好睡得好…… 如此磨磨蹭蹭,被留着吃了晚饭,这才不得不动身回皇宫。 徐衍被留在了祝府。 他一个一品持刀侍卫,灵武卫统领,如今只是三小姐的贴身侍卫罢了。 三小姐问他为何不回宫。 徐衍拱手,谨慎道:“等三小姐回了宫,末将估计就能回了。” 相思听明白了,不由微赧:“我在堂兄这里,能出什么事,你回吧!就说我让你回的。” 徐衍为难:“三小姐,陛下的脾气,您是知道的。” 相思思忖片刻,要了笔墨,书信一封:“那你帮我把这个交给陛下。” 李文翾回皇宫便宣了司天监的人来觐见,倒不是算不出来吉日。 只是算出来,陛下都不满意。 陛下问,十日内,可有良辰吉日? 监正大惊失色,哆哆嗦嗦:“陛下,臣,臣觉得……” 您可也太急了啊! 徐内官这时突然通报:“陛下,祝府传来消息,说递了一封信笺过来。” 陛下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呈上来。” 监正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薄薄一张小笺,只对折了一下,李文翾打开来看,娟秀的小楷。 上书—— 阿兄,我既来了,便不走了。 你且收敛些。 最后一行字,隐有金钩银划力透纸背之势。 李文翾忍不住笑,不愧是他教出来的字,写得甚是有脾气。 6. 第五章 嫂嫂攥着相思的手,说了许久的话,问她奂阳一切可好。 奂阳祝家这一脉,不大景气了,子孙也无出类拔萃的,多是退居奂阳安家立业,也算团圆热闹。 堂兄早些年接连遭弹压构陷,仕途坎坷无比,最难熬的时候,夫妇两人并儿女隔着大牢过完了一个年,家中能变卖的,全都变卖了。 那时候多亏了尚且还是太子的李文翾,若不是他,恐怕堂兄早就成了枉死鬼。 因而嫂嫂总是感念的。 “你和陛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嫂嫂忧心忡忡。 少年相伴,如今若能良缘缔结,也算佳事,但两个人曲折不断,又是如今这局面,却让人忧心。 新帝登基,雷霆手段打压了一批权贵,朝中结党营私之弊由来已久,沉疴难愈,确实需得一剂猛药,但先帝死得蹊跷,新帝尚且没坐稳这位置,此举多少有些操之过急了。 因而弑父囚母的恶名才愈演愈烈。 怕是有心之人刻意煽动。 几个文官还试图煽动老梁王出山,持尚方宝剑去叩问新帝,还皇室以清明。 老梁王就那么一个女儿,惊才绝世,十七岁以军功封女侯,何其耀眼,最后却死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年迈的梁王也曾夜敲登闻鼓,求一个说法。 可皇帝到底还是糊弄过去了。 从那之后,老梁王就隐居避世了,住在拂居山庄清净养老。 皇帝为了安抚梁王,让日日照顾他的义子承了王位,以保给他养老送终。 所以他们以为,老梁王肯定对王室痛恨不已,会答应的。 但他以身体不适有心无力为由拒绝了。 “外祖父瞧着不近人情,其实很重情义,阿兄……陛下他很敬重外祖父,也觉得惋惜,早些年外祖父卸了兵权,隐居避世之后,不大见人了,可陛下还是会定时去拜访,送些吃食,或者一些解闷儿的消遣玩意儿,同他讲如今的战局,外祖父虽不说,怕是心里并不觉得陛下是那样的人。” 相思不敢说出口的是,怕是没有人比外祖父更了解先帝的为人了,也没有人比外祖父更渴盼一个英明的君主了,他不会携私怨报复的。 先帝是个极度刚愎自用好大喜功却又少了些雄韬伟略的帝王,外祖父早些年带兵打仗,上阵杀敌,英勇无比,却因着陛下一而再再而三的摇摆不定疑心深重,而处处被掣肘。 没能打下显龙关,是他毕生之憾。 母亲长在马背上,初初展露头角的时候,外祖父自豪之余,却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母亲军功累累,封赏一道一道下来,最后封无可封,加封了侯,武将最高的荣耀,这意味着母亲可以独立于梁王府自立门户,虽则看起来尊荣至极,可在母亲看来,暗藏的却是皇帝的猜忌。 梁王手握兵权,母亲乃是他座下虎将,是所向披靡的刀。 此举不过是为了将父女两个人分而化之,大周没有封女侯的先例,无从参考,是吉是凶,都未可知。 母亲屡辞不受,可最终还是没能躲过。 此后外祖父领兵愈发艰难,陛下为了防止他拥兵自重,下了诸多诏令,调兵遣将变得越发复杂,战机如天机,转瞬即逝,此后频频误事,多了许多本可避免的伤亡。 请求减少调兵冗余步骤的折子一道一道递上去,皇帝却大怒,认为这些武将狼子野心,不肯受一点牵制。 外祖父年岁渐长,有次受了伤,加上心力憔悴,终于一病不起了,他自请卸甲,回了都城疗养,从此再没穿起过铠甲。 母亲后来替他收了显龙关,甚至往外扩了三十余里,西边大片的失地,都重又回了大周。 外祖父欣慰之余,可也曾为母亲难过过?母亲与父亲,一路走得甚是艰难,却仍未改衷心,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可谁又不盼着一个英明的君主,如此便是上刀山下火海,虽死而无憾。 嫂嫂叹了口气:“人言可畏啊,便是你堂兄,如今也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做事,稍稍行差踏错被人借题发挥,打的都是陛下的脸。” 新帝的威望能不能建立起来,便看能不能熬过这段了。 相思也拧了眉:“我相信他。” “你同嫂嫂老实说,陛下是要同你大婚,还是只是迎你入宫。” 相思思忖片刻,其实并不大确信,只好道:“若只是为了把我召进宫,大可一顶轿子直接抬了进去,何须费心叫徐将军去请,又将我安置在堂兄这里,还费心找我回都城的托辞。” 郑氏只是过于紧张了些,闻言才稍稍放松一些:“如此便好,叔父叔母不在了,长兄如父,我和你兄长自是要为你筹算的,咱们家的女儿,不求荣华富贵,去给旁人做妾,是万万不能受那个委屈的,便是陛下也不行。” 相思笑了笑,扑进嫂嫂怀里撒了片刻骄:“他要让我给他做妾,那我就一根绳子吊死在他房梁上,叫他以后都别睡安宁了。” 郑氏嗔怪道:“胡说些什么呢!哪就到那一步了。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 相思扁扁嘴:“好了我知道错了,嫂嫂带我去看小侄子罢,你瞒得好紧,竟也不给家里捎个信。” “那时不容易,怕留不住,就没提,后来日子消停了,孩子也都好几月了,又觉得不必多言了。”郑氏莞尔一笑,千言万语,都隐在话下,按下不提了。 相思一阵难过:“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 * 内官徐德万揽袖给陛下磨墨,两只绿豆大的眼睛,却甚是精光四射:“陛下这字,可真是一等一的好。” 说着,瞧见姌姌二字,不由促狭一笑:“陛下是要给祝三小姐写回信吗?” 李文翾扯了下唇角:“她的字,还是孤教的。她小时候,瞧着乖巧又机敏,其实懒怠得很,字写得歪七扭八的。” “奴婢知道,”徐德万眯着眼,像是想起了那时候,“那时候陛下为了让三小姐习字,亲自给她研磨呢!三小姐怕您骂她,写个字就要看您一眼,瞧着倒是……倒是……” 李文翾替他补了句:“可爱得紧。” 他握着她的手写字,教她感受提按转折的力道,她头一歪,却险些将脑袋插进他的颈窝里,他敛着眉恐吓她:“不专心写字,做什么呢?” 她有些委屈,低着头不发一言。 他心中有愧,这么凶,实在不是他本意,是她看得他心烦意乱难自持,心中生了杂念。 于是握着她的手都觉得带了几分图谋,只好松开:“自己好好练。” 或许是他真的太凶了,她仔仔细细练了好久的字。 此后更是勤学苦练,因着照着他的字练的,又得他指点,字迹越发像他。 有回被太傅罚了抄,他扔书不干,索性去睡了,醒过来却见书桌整整齐齐码着一沓抄好的策论,小姑娘睡得头扎进桌子底下,他抱着她去书房的榻上睡,盖了毯子,捏了下她的鼻子,她都没醒。 那沓策论呈上去,连太傅都没发现。 李文翾把信写好了,又起了一封,两张信笺才写完,拎起来等它墨迹干透,顺便欣赏一番,心道祝相思看了,怕是又要骂他。 他最讨厌她规规矩矩扮乖巧的样子,明明是只小狐狸,瞧她跳脚才有趣。 不多时,书房进了人,是祝府那边回来的侍卫,李文翾要他们一个时辰来汇报一次。 侍卫低头抱拳:“三小姐和祝夫人说了会儿话,又去看了祝家的小公子,再然后回了自己房间,说倦了,已经打算泡完澡歇下了。” “都说了些什么?” “说……”侍卫腰躬得更深了,“说了些体己话,祝夫人问了陛下和三小姐的婚事,三小姐说……说陛下要让她给您做妾,那就一根绳子吊死在您房梁上,叫您以后都别睡安宁了。 李文翾挑眉轻笑:“笨死了,老虎尚且有打盹的时候,既做了枕边人,何苦吊死自己,杀了孤才是一劳永逸,没有做枭雄的潜质。” 侍卫张大了嘴巴,陛下您这一脸骄傲的神情是怎么回事? 三小姐是正常人,正常人都不会想要弑君的。 “罢了,日后同她当面辩说。”李文翾越发难耐,只盼着立马叫人带回来才好。 “罢了,这封信你送去吧!若她睡下了,便不要打扰她,明日再给。” “是。” 相思刚洗完澡,侍卫便敲门:“三小姐,有陛下给您的回信。” 这么快……相思腹诽,怪不得留了这么多灵武卫守着,哪是为了保护她,分明是监视加上通风报信。 困到睁不开眼,相思阖闭双目,有气无力道:“听夏,你帮我拿进来。” 听夏从门外侍卫手里捧过,小心翼翼递给三小姐。 三小姐仍旧不想睁眼,瓮声瓮气道:“你念给我听。” 听夏却支支吾吾,好半天才评价道:“三小姐,您……您好肉麻啊!” 祝相思不明所以,终于睁开眼,折起身自己拿过去看。 ——元启哥哥 ——见信如晤 …… 李文翾,字元启。 落款是:姌姌亲笔。 两个人的字如出一辙,他这是仿她的语气给他自己写的信。 字迹太像了,她恍惚觉得真的是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写的。 第二封信上,他写:祝府也不缺纸笔,你倒是惜字如金,日后照这个样式来写,你不写,我就自己写,写了都要存起来,日后老了,要你一封一封读给我听。 相思那双困顿得睁不开的双眼,顿时瞪得溜圆,她气得对着空气挥了一拳,穿上鞋子冲出房门,皱着秀气的眉毛,对着徐衍道:“无耻!无耻至极!” 徐衍还没来得及反应,三小姐已经摔门回房了。 他微微叹气,抬头仰望夜空,繁星闪烁,明月高悬。 陛下,您睡了吗? 反正三小姐怕是睡不着了。 7. 第六章 陛下出城十里相迎祝家三小姐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了。 连带着堂兄府里都热闹了许多,前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为了探个虚实。 不过接下来几天,李文翾都没空来骚扰相思,因着他突然遇到了些麻烦事。 姚津叛乱,拥立前朝萧氏的血脉,自封为王,一举拿下了驳阳城,放出消息要和李氏王朝分庭抗礼,甚至取而代之。 那萧小郎君帐下有个叫林掠的谋士是个不世出的奇才,因而还真的拉拢了一些能人。 消息昨日才传过来,说那萧贼正在四处招兵买马。 早朝的时候,一群大臣七嘴八舌吵得不可开交。 倒也并非无可用之才,也非棘手难为,实在是…… 都说三个女子一台戏,男子也没好到哪里去,凑一起,扯东扯西,胡搅蛮缠,废话连篇。 吵得李文翾脑仁疼。 说那萧贼不足为惧,萧氏一个旁支的来历不明的嫡子,如今才不过十三岁,据说羞怯无能,不堪大用,一个傀儡罢了,那林掠虽能耐,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焉能长久。不用等他们招揽兵马,大周的铁蹄就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 大周以武立国,以文治天下,已历四代,国运连绵,先皇虽好大喜功刚愎自用,可年轻时候也曾御驾亲征,立下累累战功,为大周基业立下汗马功劳,只是人心易变,天子也不能幸免,后来才生出诸多的是非出来。 然而先皇懒怠朝政之后,却还有个能耐的太子,为大周延续着国运。有几年皇帝沉迷仙术道法,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常常罢朝,十天半个月才上一次朝也是有的,奏折全是太子批的,几个老臣实在看不过去,纷纷跪请陛下社稷为重,一度到了要死谏的地步。 先皇觉得那些老不死的烦得慌,假称自己病了,干脆让太子监国。 只是没想到太子比意料之中更为能干,朝野上下无不称颂,甚得民心,他的那些皇弟们便坐不住了,皇帝心中也不大愉快,反而勤勉了些,形势焦灼,内斗突起,局势千变万化,人人自危。 于是才有了相思请辞的事。 那些不过是几年前的事,如今换了一片天,倒像是恍若隔世了。 所以,他们觉得,要想国运长隆,皇嗣乃重中之重。 一群人说得真情实意,最后噗通噗通下饺子似的,全跪了下来,求陛下为江山着想,早日充盈后宫,绵延子嗣。 宝座之上,李文翾端坐着,掐了下头疼的眉心,心道:孤让你们讨论平叛之事,你们倒关心孤生不生儿子,一群废物。 国危矣! “镇日里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来烦孤,你们若是能干些,孤也能腾出些心力喘口气。马上就是梅雨季节,去年淮北水患淹了多少良田,今年若故态复萌,可有一个能给孤一个预防解决之道?” 大殿霎时跪了一批。 “苍北去岁收成不好,又遇上冷冬,沿途十几座城的百姓吃不上饭,赈济的粮款孤听说到现在都还没抵达,为何无人来报,都是吃干饭的么?” 大殿再跪。 “还有关外,关内富庶才几年,一个个狼子野心要破关,可有人能替孤镇守?” 殿内一片寂静。 倏忽:“臣等无能!” 李文翾起身,冷哼一声,拂袖而去:“退朝罢!” 陛下避而不谈,下了朝,大臣们交头接耳,暗忖陛下心意,几个起哄之人,心里存的其实是讨好之意,陛下出城十里迎那祝家的三小姐,俨然是情谊深厚,据说两个人同在东宫长大,自小就是照着太子妃的样子养着的。 陛下应该是欲立祝家三小姐为后,臣下们催一催,陛下也能早日成全自己心意。 可陛下那意思,分明是不悦。 “陛下登基后,先是起复了祝嵘,后又提拔了几个祝姓才俊,三小姐的叔父自戕后,显龙关一直由龙大帅代为接管,陛下把龙大帅调到燕西去了,想要效仿先帝,封祝二小姐为女将军……” “那二小姐确实颇有当年女侯的风采,显龙关又历来兵家必争之地,极易立战功,来日兵权在握,祝家光复有望。” “如今文官隐隐有以祝嵘为首的意思,武将又后继有人,莫非陛下怕祝家权柄滔天的旧况重演,并不想立祝三小姐为后?” “是了,定是如此。” “那日里纵马疾奔出城相迎,怕也是做给旁人看的。” “咱们这位陛下,心思一向莫测。” …… 这话到最后,又传回到了相思耳朵里。 念春出门采买,去望月楼给三小姐带糕点,碰到一群酸儒在隔壁茶楼里点评天下事,也是我朝避讳少,宫闱之事也敢乱嚼舌根,不知怎么说到后位悬空之事,神神秘秘道:“那祝三小姐,怕是幌子,听说左丞相之女待字闺中,正是合适的年纪,陛下早些时候就和左相通过气了……” 茶余饭后的谈资,总是一分真,九分假,听了便罢,可到底涉及自家主子,念春越琢磨越觉得煞有其事。 “陛下若是这般作践三小姐,我定……”念春气成河豚样。 听夏撩着眼皮:“你定如何?那可是陛下。” 两个人自小陪着三小姐一块儿长大的,从牙牙学语便一同吃住了,八岁跟着小姐一块儿进皇城,又跟着小姐回奂阳,小姐和殿下朝夕相伴的日子,她们自然也是目睹过的,又见陛下如今待三小姐也亲昵,因而总觉得他还是从前那个殿下。 可殿下终究是王权在握,君临天下的帝王了。 念春还想说两句气话,闻言只觉得后背起了一层冷汗,三小姐都规矩守礼,做奴婢的,更该本分才是。 “我只是心疼三小姐。”念春兀自小声嘀咕了一句。 听夏拍了拍她的肩,她如何不是呢! 三小姐瞧着半生锦衣玉食尊荣不断,可好似一直在颠沛流离,年幼时父母都在领兵打仗,她统共在父母身边待了几个月就被送去关内,奂阳老家里也没有可托付的人,祖母早就不在了,祖父在道观清修,外祖父老梁王怕皇帝扣押女儿的血脉,要三小姐无论如何也不要送回都城。 相思被父亲的亲信徐伯看护着,长到八岁,日日在思念父母中度过,时时盼着父母能回来和自己团聚,盼着战事结束,和父母一道归家。 最后盼来的,却是父母的死讯。 扶着父母的灵柩回奂阳,只姑母待她亲厚些。 老梁王本来是想要把相思接去自己身边的,身为老梁王的长姐,太后劝说,将相思送去她那里养着,一来消除陛下的疑虑,二来养在她身边,没人敢苛待,日后从皇室出嫁,也算体面隆重。 老梁王起初不愿意,但因着自己年迈,恐护不住她几年,最后还是同意了。 相思同外祖父没见过几回面,中间又横亘着各种缘由,因此和外祖父始终不大亲厚。 算来算去,倒是殿下最为亲近,可那终究是天子。 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相思倚靠在榻上,翻看一本话本,都城的册子,是要比奂阳花样多些。 暮春三月,雨水淅淅沥沥,她执意要开窗,这会儿雨丝从窗外飘进来,落在纸张上,她也不在意,漫不经心翻过一页,头也不抬,笑说:“相国家的千金,是要更温婉更有才情些,从前一块儿读书的时候,夫子就常夸她。” 文华殿乃祖皇帝特辟出来给皇子皇女们读书的,一些大臣和宗亲的孩子,也会选去陪读。 太子其实不用去,他由三师三少单独教导。 是太后说,太子性子孤僻,每日去文华殿同兄弟姊妹们一道读书,也好添些烟火气。 于是他每日里只上半日。 相思和阿兄晨起一道在太后殿内用饭,然后由内官护送着去文华殿读书,后晌相思便独自去文华殿了,放学时候,太子总会去接她,一路上,询问她可有不懂的。 阿兄灵慧,一点就通,记性也超群,读过的书过目不忘,相思便不行了,她自幼在边关长大,父母都是武将,家里的教书先生也只起个启蒙的用处。 相思本就底子弱,先生讲了什么,她只能听懂个大概,阿兄板着脸考问她,她脑子便只剩一团浆糊了。 于是便觉得羞愧,垂着脑袋,不言语。 阿兄便叹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 相思狠狠摇头:“不……不是。” 她知阿兄为了她好,女子进学,父母长辈都觉得不大要紧,学得好与不好,从不过问,文华殿里,那些官贵家的女子,不过是锦上添花的花,父母叮嘱多和其他人打好关系,也多过叮嘱好好念书。 相思日后是要做太子妃的,太子妃日后是要入主中宫的,做天下女子的表率,不可糊涂度日。 李文翾那时是这样想的,因而对她严苛要求。 相思却并不大懂,模模糊糊地觉得,阿兄好像有些嫌弃自己。 等到第二日,夫子夸赞魏相家的魏小姐,说她文章写得甚是秀美,字迹也端庄,魏小姐起身,施施然行了一礼,微笑颔首:“谢夫子谬赞。” 夫子捋着胡须呵呵轻笑:“不必自谦,有乃父的风范,甚好。” 相思一回头,只觉那魏小姐灿灿若朝霞,美得不可方物,心道,这便是大家闺秀吗?同她这种边关长大的小土包,确切是不大一样的。 阿兄把她头掰回来:“看什么这么出神,字都认全了?你不必同她比,有她一半便足够了。” 语气有些凶,仿佛在说,她那样的,你这辈子是拍马莫及了。 相思垂下头,目光从那一页密密麻麻的字上扫过,仿佛一万只蚂蚁从眼前爬过,凌乱潦草,看得人疲惫心累。 一多半,她都不认识。 她有些难过,亦有些委屈。 大约还有一些被衬托后灰头土脸的自卑。 她“啪”地把书一合,竟是任性起来了:“读不懂,不读了。” 她心想,自己八成是做不了太子妃的,尽管她也并不大懂太子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相思觉得自己既做不了太子妃,便不能享受阿兄的照拂,于是她把自己的东西从他那边都搬过来,又觉得既然得了这么久的照拂,那便已是亏欠。 既然他觉得魏小姐好,那这太子妃便让给她吧! 课间,她抱了自己的书册,闷头坐到魏小姐那里去,对魏小姐言说:“你若有需得我帮忙的,尽管吩咐我就是,我做你的伴读。” 把魏小姐吓得连连摆手。 相思还未发挥,便被回了课室的阿兄一把拎走了。 他瞧起来甚是生气:“不过是文章写得漂亮了些,你便一脸崇拜,还要同人家一道坐,我书也念得好,怎不见你黏着我?” 于是相思生相思的气,阿兄生阿兄的气。 但是到最后她也没能摆脱阿兄。 阿兄这个人,实在是一根筋,大约是他祖母太后老人家说要许相思日后给他做太子妃,他便只想着把相思培养成太子妃,也未想过,到时寻个更合适的来当。 也可能那时还小,人总会长大的。 念春听三小姐夸起相府千金来了,不由更郁闷了:“三小姐您一点都不着急。” 雨渐渐大了,相思终于关了窗,丢了书卷,往榻上一蜷,背朝两个人,颇有些寂寥地道:“这世间,总归各有命数,他若寻别人,那只能说我的归处在别处,无妨。” 她重复道:“无妨。” * 相思大约是太久没回来,加上一路生病颠簸,到了都城有些水土不服,病恹恹的没个精神,晚上早早就睡了。 但却睡不安稳,反反复复做着梦,梦里都是小时候。 刚去皇城的时候,也睡不安稳,太后她老人家瞧起来很凶,太后身边伺候的人也都看起来很严肃。 太子话少,通身气度非凡,看起来也让人望而生畏。 偌大的东宫,上上下下各司其职,她好像个局外人,总是站着也别扭,坐着也别扭。 想家,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回家。 想念母亲和父亲,午夜梦回,总是思念完毕,才想起来,他们都不在了。 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睡不着,起身去殿外坐着,月亮高悬在高墙之间,她瞧着,总觉得不如边关的月亮好看。 她打了个喷嚏,太后出来,替她裹上了披风,问她可是想家了? 太后祖母身上忽然有了些慈祥意,她鼻子一酸,年少时胆子也大,竟就那么扑进了太后的怀里,呜呜咽咽地抽噎起来。 太后性子也冷,皇帝不是她亲生的,平日里都不大走动,她这一辈子只孕有一子,却过早夭折了,未有那种深刻的舐犊之情过,到了这个年纪,却因这一个小团子,心生了些许柔软和怜爱,于是柔声地哄着,轻轻拍她的背。 如此一来,相思便越哭越委屈了。 嚎啕不止,似是直要哭得天崩地裂才罢休。 阿兄漏夜登祖母的殿门,询问:“姌姌阿妹可是出了什么事?” 太后忙招手:“你妹妹刚来,还不大适应,皇宫规矩多,也寂寞,你做阿兄的,有空便多陪陪妹妹,多照拂她一些。” 阿兄颔首称是,弯腰牵起她的手:“城楼上观月大有不同,我陪你去看看?” 相思也觉得哭得丢脸,怕太后祖母嫌弃她,咽下哽咽,点了点头。 阿兄牵着她一路走,身后小厮打着灯笼,相思问:“阿兄,我是不是打扰你睡觉了。” 李文翾点头:“你的哭声,我在寝殿都听到了。” 相思羞愧地垂着头:“对不住,我只是……只是忍不住。” 李文翾“嗯”了声:“无妨。” “阿兄,你走慢些,我跟不上。” “喔,你太矮了。”他侧头打量她,“吃饭小猫一样,以后多吃些。” 相思郁结:“是阿兄太高了。而且,我还小。”她也抬头打量他,自己只到他胸口的位置,她很是羡慕,自己何时才能长大呢? 李文翾忍不住笑了声:“姌姌说得是。” 那夜里,相思和阿兄站在城墙上望了一炷香的月,两个少年人的背影单薄而寂寞。 大约,人生本就是寂寞的。 寂寞地来去,寂寞地算计着。 什么都不长久。 相思很想要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可以一辈子牵挂,永远也不怕丢了。 那时,相思还没有城墙高,费力地仰着头,看完月亮,很想看看皇城外,她想让阿兄抱她起来看看。 但是相思不敢,她嗫嚅了片刻,咬着唇闭嘴了。 阿兄忽然弯腰道:“明德门对着这一片,万家灯火,甚是壮观,我抱你到城墙上看看?” 相思眼睛都亮了,却只是矜持地点点头,她攥着阿兄的肩,觉得他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8. 第七章 相思是被敲门声惊醒的。 念春和听夏通常是会轮流守夜的,宫里几个侍卫也日夜不停地守在外头。 他们是不会这样敲门的,若有事,也该请示通传才对。 可相思混沌着,一时竟分不清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恍惚着,披了外袍去开门。 李文翾站在门外,玄衣如墨,墨色的披风上全是溅湿的雨水,他的发梢也是湿的,眸色深浓,低头看她:“怎么哭了?” 相思抹了一把脸,才发觉脸上挂了眼泪,她摇头:“吃不下,也睡不好……” 说完,觉得自己像是在撒娇。 想了想,又觉得无妨,从前她也爱撒娇。 阿兄总是惯着她,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是不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妹妹。 他这次却不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她。 夜闯女子闺房,相思觉得他甚是无礼。 想了想,又觉得他一向对别人不逾矩,唯独对自己不讲什么礼数的。 以前她觉得,自己和他,情分不同。 可大约夜色让人愁闷,她竟生出了些矜持和脸面来。 觉得他就是个登徒浪子。 “阿兄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觉得,我无理取闹了些。”这几日他人虽没来,却差人送了不少东西,吃的用的,一应俱全,怕她怀念奂阳的厨子,还特意寻了会做奂阳菜的厨师来府上候着。 相思觉得自己不应该埋怨的。 可她就是埋怨了。 他还未说话,她便给他扣上了罪名:“你深夜来闯女子闺房,也不甚体面。” 她盯着他看,觉得他比从前更高了些,身形挺拔,气势凛人,这样不说话的时候,真的很有帝王风范了。 相思倏忽觉得,自己是不是逾矩了。 她最近,常常觉得很割裂,既想同他像以前那般亲密无间,又怕自己冒犯天家,给堂兄及族亲惹麻烦。 李文翾叹了口气:“我很想抱一抱你,但你现在还不是我的妻,我若抱了你,显得轻浮,我若不抱你,我又想抱你。你这么可怜看着我,我只想抱你……你长大了,你不能再要求我像个兄长一样对待你。” 相思那少女的忧愁顷刻间全没了,一瞬间宛如五雷轰顶,无数的火树银花炸开来,将她炸得七零八碎。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她觉得自己再不呼吸就要憋死了,她终于狠狠提了一口气,又狠狠吐出来,然后一言难尽瞧着他:“你就不能收敛些?” 你想便想了,为何还要说出来。 她现在都无法直视他了,只好偏过头去。 “孤若不收敛,两年前你决计走不出灵都,那笔账我还没同你算,给我饭菜里下药,是你的主意吧?” 他并没有不让她走,其实权衡利弊她走才是最合适的,太后已经薨逝,除了他没人护着她,哪怕他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确保她无虞的能力。 他只是希望自己能亲自送她走,一路护送到奂阳,合适的时机再亲自迎她回来。 如此才算珍重,也免她心里酸楚。 可她倒是决绝。 相思垂着头,不大想回忆这件事:“是阿兄狠不下心,太过于优柔寡断了些,我不想你为难。”不知怎的,相思却觉得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他既问出口,便是不会再计较了。 “左右你没把孤放在心上罢了。”他负着手,细雨倏忽停了,乌云也散去,明月悬在他身后,石雕灯龛里烛火在他身后明明灭灭,他的脸隐没在阴影里,显得冷峻异常。 相思拧着秀气的眉毛,觉得自己也甚为委屈:“我并非不识好歹,只是你既护着我,我便不想护着你吗?” 先帝和先太后便并非亲生母子,一辈子都在互相算计,互相防备,先帝登基时尚且年幼,太后监国,总揽大权,等皇帝成年后主动让了权,避居东宫一直不大露面,可后宫前朝,无人不怕。 先帝无时无刻不在厌恶又畏惧着这个母后。 皇后瞧着,自是心有戚戚焉,她深知她母族的势力远比不上太后,而太子的能力却远在他的父亲之上,来日若太子登基,自己的身家性命,便全系在这个儿子身上了。 可太子显然并没有把她当母后。 皇后并不是个坐以待毙之人,她在越来越清晰地觉察到和太子无法更为亲近之后,逐渐起了杀心,相思觉得,若有合适的时机,她必是要处除之而后快的。 相思离开灵都之前,皇后叫她去过中宫几次,不是在旁敲侧击,就是在敲打,偶尔也试图拉拢她做心腹,相思总是扮作懵懂样,故作什么也不知道,每次回宫,却都心惊肉跳,不知下次是什么时候。 太子甚为讨厌皇后动相思,以至于后来竟是明目张胆对峙起来。 皇后彻底心寒,一边依靠着太子拉拢氏族,一边私下与四皇子走动起来。 阿兄不在意,可相思不得不在意。 她在这偌大的城池里,其实从来未有一席之地,唯一那点栖身的安稳地,是太后和阿兄给的。 如今太后薨逝,阿兄龙困浅滩,她不愿做那个绊脚的石。 她不在,便没人可以把罪过推到她身上,阿兄也可少些顾忌,大展拳脚。 其实若他早些弃她于不顾,早就没有什么可以撼动他了。 可惜他偏生是个多情种。 且过于自负,他不屑遮掩,不愿用冷落和疏远来维护她。 他自有他的傲骨,护于羽翼下的东西,便是身死也要护着。 太傅曾说过,重情义是他的福,也是他的祸,盼望他将来有一日,莫要意气用事。 相思走的时候,心里是痛的,是她胆小,她不愿意去赌,不敢和他共同面对。 他不仅是她的阿兄,他更是太子,是天下百姓的希望。 他有做明君的潜质。 李文翾颔首:“好,走便走,我连送你的资格也没有么?你知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你?” 那一路,的确走得甚为艰难,他的人后来还是追来了,她才可安稳到奂阳。 “我知道,我只是盼着,你莫要再为我操心了。” 李文翾冷冷哼笑:“你确切是怕孤拖累你,你说得倒是没错,孤把你圈在身边护着不假,可若没了孤,也无人会盯上你,是孤一厢情愿了。” 那语气,分明是愤怒,可她竟听出了委屈,像是控诉她的罪行似的。 那话是她说的不假,她当时只是希望他冷静一些,不要再一意孤行了。 她觉得…… 为了她不值得。 她本就一身漂泊的命数,可一生荣华,未尝受过苦楚,遇上他也从未后悔过,皇宫的日子,于别人来说大抵是苦闷的,于她来说,却是最无忧无虑的几年。 她很感激。 “我那是气话……罢了。”相思争辩,可语气弱下去,他即便最艰难的时候,都没说过伤她心的话。 李文翾好似抓到了她的小辫子:“信也不回,礼也不收,两年于孤来说甚是难熬,无时无刻不在懊恼因孤的无能让你委屈,你倒是在奂阳好不自在,怕是都没想起过孤,接了信和礼,恐还要啐一口,这人好生叫人厌烦。”他越说越来劲,点着头,声音压得越发沉,“孤的心意一向是不值钱的。” 相思一股郁气直攻心口,拳头都捏紧了:“我没有那样想过,我只是怕……怕我一松气,就舍不得了。” 李文翾挑眉:“舍不得什么?” 相思冷静下来,抿着唇不说话。 李文翾失望道:“行了,你莫要哄骗孤了,你便是那薄情寡义的人,我早看透了,可怜我深情错付罢了。” 他说着,转头就走,步子却走得极缓。 相思一急,忍不住跟上去,拢着外袍,踩着他的脚印走,边走边郁闷道:“左右什么都是你说了算,你说我不该走我便不该走,你说我薄情我便薄情,你倒是都做得妥帖,你把我从奂阳强拉出来,祝家还以为我得罪了你,你深夜跑来我这里,我堂兄定然不知,不然定会拦着你,哪个好人家的女郎夜里私会外男,日后传出去,我便是有八张嘴也说不清……” 李文翾瞧她跟上了,步子才走得快些,听她控诉,倏忽又顿了脚。 相思低着头走路,未提防他突然站住,一头栽在他背上。 那背骨石头似的硬,她觉得自己脑袋都嗡嗡响,心想他是石头做的么,怎这样硬邦邦的。 脑袋疼得郁闷,兼着委屈,又觉得鼻酸胸闷,一抬头,红着眼眶看他,凶狠道:“你不能好好走路吗?” 李文翾再忍不住,偏头笑起来,怕惹她更生气,抿着唇克制着,肩膀却止不住地抖动。 相思狠狠锤了他一拳:“阿兄你太过分了!” 那一拳打过来,不痛不痒的,倒叫他觉得心里舒畅,低着头睨她:“怎的又要哭,你是水做得不成?” 相思觉得气恼:“我想哭便哭,旁的我不能选,我的眼泪我自是做得了主的。” 李文翾抬手,指腹轻擦过她的眼角:“别哭了,再哭我真的抱你了。” 相思登时后退两步,恶狠狠道:“轻浮!” “长辈指的婚,我也上告了你的长辈,你在路上是我便让鸿胪寺去过了庚帖,礼部已在择选吉日,你的八字已上表宗庙,不日整个灵都都会知道,你是孤选的皇后。我这还没抱你呢,便轻浮了?你小时候也没少让我抱过,那么大了还钻进孤怀里哭,那时也没见你羞臊。” 相思捂住耳朵:“我不听,左右我说不过你,总是你有理。” 李文翾把她手从耳朵上拿下来:“不听也说,日后日日说,天天说,你先习惯一下,不然下次我提前打个招呼,容你先草拟个文书出来,你照着书稿吵。” “谁要跟你吵,分明是阿兄先无理取闹。”相思终于明白,他不过又是看她心情低落,故意逗弄她罢了。 “现在可以跟孤说了吗?到底刚刚为什么哭了。”李文翾侧头看她。 相思想起刚刚做的梦,梦里颠三倒四,都是从前的碎片,明明是温馨的,却无端叫她心生难过。 大抵是觉得,从前种种,太过美好。 而美好总是转瞬即逝的。 她这半生,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等待的煎熬和失去的痛苦中挣扎,不得喘息。 相思其实是怕的,她知道阿兄心悦她,可怕阿兄没那么喜欢她。 不是最好的,她不想要。 母亲说,这世上人,总是三分情,七分演,若得五分,便是极好的了。 相思要全部的偏爱,想全心的爱护,想要心悦之人,也确切心悦自己。 可那是天子,她奢求不得。 “他们说,你中意魏相家的二小姐。”相思沉默许久,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他在她身边安插了那么多人,恨不得连她心声都一道听了报给他,后晌同念春和听夏说的话,他怕是早就知道了,不然也不会冒夜前来。 她便不必遮掩了。 在他跟前,耍那些心机从来也是无用的。 李文翾愣了片刻,竟是笑了,微微俯身看她:“你在意这个?不是说无妨吗?” 相思偏过头:“我不在意,阿兄若是中意她,我恭贺你便是。” 李文翾思忖片刻,仿佛真的在思考犹豫。 相思顿觉气恼,快步往前走了几步:“阿兄去找她便是,何苦半夜找我,败坏我名声。日后我嫁不出去,都是你的过错。” 那两条细细的腿,走起来倒是快,活似一只迅捷的小兽,气势汹汹的。 李文翾在她身后止不住地笑,快走几步,拽住她后衣领:“你这人,孤尚且什么都没说,你罪名倒是安好了。” 相思挣扎着:“陛下自重!” “你再喊大声些,孤给你个锣鼓你敲打着喊,喊得阖府都听见,最好满都城都听得见,日后你便是孤的人了,逃也逃不掉。”李文翾语气倒真的轻浮起来。 后晌相思在看话本,那话本讲风流天子俏皇妃,念春和听夏凑过来看,拍着胸口直呼大胆,可现下相思瞧着,他比那话本的风流郎还要过分三分。 “你不可理喻。”相思憋了半天,只想出这么一句。 李文翾点点头:“姌姌说得是。” 从前他说这话,总是带着些宠溺意味,好似把她当做亲生的妹妹看,满是柔情。 如今却像是耍无赖,还带着故意气她的成分。 相思扭过头,不理他,自顾自往前走。 绕过亭台,倏忽就到了月亮湖,那是上一任屋主挖出来湖,在湖上建了偌大一座水榭,李文翾扯着她的袖子,穿过吊索桥往那边去。 暮春的夜晚,天寒地冻的,他脱了外袍披在她身上。 两个人相对而坐。 他从怀里一摸,摸出一块儿玉佩出来。 搁在石桌上往前一推,推到她面前:“定情之物,你若再乱送人,我定不饶你。” 两年前,她还给他的那枚。 “我没有……”相思心道,这账,是今晚一定要算清吗? “你没有什么?”李文翾冷冷道,“没有乱送人?还是没有与孤定情?” 相思本来迟疑着去摸那玉佩,从前一桩一件的琐碎事,全都涌上心头,这玉佩她保管了八年,在她心里亦是分量不同的,交还回去的时候,她确切也是抱了决绝的心的,皇权争斗何其凶险,她盼着没了她这个掣肘,他也更心无旁骛一些。 她是真的希望过他放下她的。 可被他这么一问,那点惆怅都没升起来,只恨不得捂住他的嘴,一把抓过玉佩塞进衣袖里,闷声道:“你什么都懂,偏还要问,要戏弄我,让我难堪。” 李文翾好整以暇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懂?我不懂,我只知道我的未婚妻子要弃我离去,不许我送别,还要交还定情信物。” “我猜测她是为了我好,可又怕她是真切厌弃我,我日日想,夜夜想,怎么都不想通。” “我很想念她,早也思,晚也思,睡不下的时候就让内官研墨,给她写信,可她连回都不愿回我。” “后来局势已平,我坐了这宝座,圣旨一下,天下无不从者,可我还是怕,怕她不愿回来。” “我走不开,我若出皇城,是要遭大乱的,遣了心腹去迎,又怕不是亲自迎她不来,日日盼,夜夜盼,得知她耽搁在路上,夜里都睡不好,总觉得她要逃。” 相思愕然看他,知道他惯会逗弄她,可又忍不住心头揪痛,忍不住想,自己是否真的做得太绝情了些。 阿兄待她向来情真意笃,明晃晃的偏爱,便是最艰难的时候,也未曾伪饰半分,她却打着为他好的旗子伤他。 “对不住,我不是……” 李文翾伸手,似是想握她的手,迟疑着又落下去,只指尖捻了一点她的袖子:“不是什么?” “不是……都不是。”相思喃喃,她从来都不想伤他,可到底她是做了,如今再多冠冕堂皇的话,都是狡辩罢了,她垂着头,倏忽不敢看他眼睛,“我其实也后悔的,我在回奂阳的路上,总是做噩梦,梦到自己死了,你我天人永隔。醒来便觉得很是想念你,有时我想,不若就待在你身边,是生是死都不去想,糊涂度日好了,可我知道我不能。” 相思这次真的掉了眼泪,她抬手抹了一把,头埋得更低些:“刚回奂阳的时候,我也不大适应,奂阳风沙大,四季常有大风天,有一回风太大,树干都折了几根,阖府的下人都在忙活,我隔着帘子朝外看,倏忽看到一个很像你的影子,便不管不顾地跑出去,近前瞧见了人,同你差得远,只觉得自己魔怔了。” 李文翾不说话,只是看着她,那目光里的戏谑都消散,眉心微微蹙着,满是凝重,倏忽后悔逗她了。 相思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奂阳没甚么趣味,平素里只能看些闲书解闷,拿起书,又想起我的字是你教的,文章也是你教的,更觉得自己没出息。你的信都看了,翻来覆去看,想瞧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一切可顺利,可字字句句全是哄我开心的,没一句我想知道的。” 李文翾拳头攥着,都有些痛恨自己了。 不该逗她吐露心迹的。 他已然是心都疼碎了。 “我想问你在都城一切可好,可还顺利,可想着,你既不愿意提,便是不想我知道,我怎好不识趣。又想问你你母后想撮合你和赵家小姐,你倒是允了没有。可我不过是你口头上的未婚妻子,做不得数,问了,倒不合规矩,也显得我小气拧巴。想跟你讲些有趣的事,可我日子又过得寡淡,悬笔半晌,竟是一字也写不出来。” 李文翾倏忽过去,虚拢着,隔着披风将她抱在怀里,轻声道:“横竖我是要娶你的,过了庚帖,你便已是我的妻了,便许我轻浮这一次。我错了,我不该逼问你的,我只是想你承认你心悦我,不想惹你难过。” 相思已经不想推开他了,两手拽着他胸前的衣襟,把额头抵在他锁骨:“你真的是太讨厌了。” 可那语气,分明是喜欢。 “是,我讨厌,我是全天下最讨厌的人,日后娘子多多指教才是。”李文翾张口就来。 相思那酝酿起来哀愁,又被搅合没,推开他:“我还不是……” 李文翾微微抬着下巴,毋庸置疑道:“很快就是了。” 相思羞赧,偏过头不说话。 李文翾抬手,拽了下她的发梢:“没有什么魏二小姐,你这醋意,我隔着十条街,在皇宫里都闻得到,你便是要醋,也得问过我再醋,怎还平白道听途说就醋起来了,气坏了身子,孤去找谁说理?” 相思恨不得咬他一口,徒劳无功道:“我没有!” 李文翾“喔”一声:“你没有。” “我真的没有!” “那……魏二小姐确实才情出众温婉大方,你若不介意,我将她……” 将她同你表兄说说亲。 相思却瞬间想,将她一并纳入后宫? 相思豁然起身:“不行。” 她气急,眼眶又红,想了想,又坐回去,眼泪啪嗒:“横竖你是要娶很多人的,我却只想要你一个,我倒是天真,竟盼着与你长相厮守,不过是我一厢情愿,是我不懂事,是我心胸狭隘,不堪做你的妻。” 李文翾觉得自己一只手都擦不过来她的眼泪,捡了她的袖子给她擦,又是气,又是觉得好笑:“控诉起孤,你倒是一套一套,不打顿的,哪里学来的?” 相思气他语气轻佻,垂眸,不搭话。 “话本看来的?”李文翾“嗯”一声,“让孤想想,那本风流天子俏皇妃?写得不甚好,措辞过于拘谨了些。” 相思终于还是忍不住捂住他的嘴,气恼:“你怎什么都看!” “你看得,我看不得?”李文翾觉得好笑,“这天下还有何孤看不得的东西。” “我……闲来无事,打发时间才……才看的,你可是天子,怎看这不雅的东西。”相思那话本子摞成小山,堆在房里都不遮不掩的,寻思好人家谁看这个,也不会有人乱翻,李文翾师承三师三少,学的都是诗书礼易,治国之道。 谁想过他会看这个。 也不知是只看了这本,还是看了其他,她看得那些,有一些……委实不堪入目了些。 “哦?不雅?如何不雅?”李文翾笑道,“怎就不雅了,有道是饱暖思淫-欲,百姓日子过得好了,才会想要寻些乐子,这便是我勤勉治国的目的,你竟这般贬低寻常百姓的娱乐。” 相思从来都说不过他,这会儿竟还拿大道理压她。 分明是强词夺理,可她竟无力辩驳:“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说说,哪里不雅?男欢女爱不雅?”李文翾又道,“阴阳和合,本就是天经地义,正如孤与你,相知相爱,总归是要在一处的。” 相思捂住自己的耳朵,起身往回走,一副放弃争辩的架势:“你不跟你说了,我要去睡。” 大半夜跟他争论这个,她脑壳有问题,他脑壳怕是也有问题。 相思走两步,看到不远处不远不近一直缀在身后的护卫,心道,自己这脸面,怕是早就没有了。 她扭头看他,却是倏忽一顿:“阿兄你回去吧!瞧你眼底都是倦色,你也是闲得慌,不好好歇息,过来逗我取乐。” 李文翾笑了笑:“孤若不来,你岂不是要垂泪到天明。又怎知你心里其实如此着紧于孤,便是天上下刀子,我也该来。” 相思哼了声:“你就没几句正经话。” 李文翾敛了神色,有些怅然道:“句句肺腑之言,你却不信。” 相思一愣。 他倏忽又展颜,抬手抚了下她的脑袋,柔声道:“姌姌,好梦。” “阿兄,再会。” * 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竟是睡得酣甜,一夜无梦。 相思伸了个懒腰,今日太阳正好,照进来些许,金灿灿的,晃着浮尘如同金沙。 夜里那一遭,竟像是个梦。 念春进来侍候梳洗,笑道:“三小姐快起吧!一大早宫里头就来了人,聘礼流水一样往院子里送,到现在还没进完。” 相思愣然:“正是叛乱之时,他怎好这时候闹。” 念春摇头:“这奴婢可不知道,大人也正苦恼呢,这礼本不该下到这里来。”她附耳在三小姐耳朵上,小声道,“夫人说,陛下怕是急了。昨夜他偷偷来,阖府都知道,陛下不让声张,谁也不敢招待,大人还气着,说陛下孟浪,不知分寸,谁料一大早就下聘,瞧着架势,怕是早就准备好的。” 听夏也进了屋,把窗户全都打开来,煌煌白日,刺目耀眼,相思都觉得不大真实。 相思其实是没有母家的,按照礼数,她合该去外祖父那里,但外祖父避居不见人,若让梁王府操办,必是她那义舅出面,那便宜舅舅同外祖父都没甚关系,不过是先帝拿来搪塞梁王府的罢了。跟相思更是形同陌生人。 如此全了礼数,倒叫相思心里不痛快。 相思同堂兄最为亲厚,且堂兄如今官至一品,倒也显荣,从祝府出去,也叫人不敢小瞧了去。 相思想明白之后,又觉得阿兄实则心细如发。 她叹口气,只是总还觉得不是时候。 七日后就是大婚。 这是礼部最后选定的吉日。 因着早就预备了各项礼服器具乃至祭祀用品,当日里婚服便送了过来。 太监宫女们站了两三排,手里捧着各式各样的衣物首饰器具给她过目。 相思抬手抚摸,只觉得恍若梦中。 这也…… 太快了些。 徐衍觉得,戏文里头,这时候都需要有个旁白来解说的,自己该是那个念白的人。 “陛下说,三小姐觉得他轻浮,他无论如何也要早早下聘,以显他昭昭若明月之心。” 相思嘀咕道:“他也不怕朝中弹奏他。” 大周尚华不尚简,历代皇帝大婚都是极尽奢靡,便是砍半也是一项不小的开支,平时就算了,如今姚津的事尚未有个定数。他这样,岂不是惹人非议。 “陛下自有陛下的道理。”徐衍虔诚道。 相思撇嘴:“总是他最有道理。” 徐衍眼观鼻鼻观心,心道,这普天之下,也就三小姐毫不遮掩地骂陛下了。 也就三小姐骂陛下,陛下毫无芥蒂了。 喔,若是三小姐骂陛下,陛下可能还要心情愉悦些。 属实是叫人费解。 不过,陛下总有陛下的道理。 “怎忽然就定了日子?” 李文翾虽没明说,可那意思是,要等姑母及奂阳的亲眷过来,再举行大婚仪式的。 礼部那边迟迟定不下日子,恐也是希望陛下再行斟酌一二,朝中还未安定,皇帝大婚是件要紧事不假,可若定下祝家女,朝中怕是又要生乱。 自古后宫前朝不可分割,新帝我行我素惯了,不受任何人钳制,可水至清则无鱼,过刚则易折,礼部只负责听令,可也逾矩奏请,是否先拟几位贵妃,再行封后。 徐衍道:“礼部自是磨蹭的,陛下昨晚连夜叫了人去,差点把刀架他们脖子上,这才定了。” 相思愕然。 三小姐走了一圈,叫人替她试婚服和凤冠。 徐衍夜里回了一趟皇宫,陛下坐在堆满册子和奏折的御书房,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蚊子。 陛下脾气不大好。 也是,各地呈上来的奏报如雪花片一样飞上来,如此还是文华殿遴选过后才送上来的。 陛下能保持理智已经算是不错了。 如此勤勉,昼夜不缀,倒还能抽空去调戏三小姐。 陛下真乃伟人也。 “陛下。”徐衍拱手拜道。 陛下抬起头,眉头终于舒展了些:“她今日可还好?” “甚好,就是觉得太快了,她来不及准备。” “还快?”李文翾哼道:“仗着自己年纪小,都不体谅人的。” 也是,陛下比三小姐,虚长了五岁。 这个年纪,早该成婚的。 可陛下…… 陛下还是个清白的陛下。 徐衍再拜:“三小姐试了婚服和祭祀的礼服,甚为合身,不需再改。” “你们都瞧着了,我竟没见过。”李文翾不满,扔了奏折,心情烦闷。 “时辰怎过得这么慢。” 徐衍眼观鼻鼻观心。 春天到了,陛下,也思春了。 “那日里礼节繁琐,跟她说,若记不住也无妨,左右跟着孤走,不需她费心。”李文翾叮嘱道。 徐衍点头称是。 “她那嫂嫂也不知是否靠谱,你再点两个教礼嬷嬷跟过去提点一二。” 徐衍愣了一下才想明白,大抵是怕床帏之事,嫂嫂不便细讲。 陛下真是心细如发。 可陛下为何不自己教。 喔,陛下是个清白的陛下。 便是嘴上功夫了得,怕也是没有什么经验可谈,到时候两相折戟,岂不呜呼哀哉。 “是,陛下。”徐衍诚恳道。 李文翾还欲再说些什么,又觉得自己确实啰嗦了些。 没法子,他也是第一遭成婚。 他从玉盘里捻了一颗红豆。 “给她。” 红豆寄相思。 相思拿到手的时候,只觉得面皮一热。 “他真是,一刻也不得闲。” 9. 第八章 祝嵘来看自己的堂妹。 瞧她试穿礼服,惊觉她已经这般大了。 早些年他也在关外,那时候她才丁点大,奶呼呼的雪团子,说话慢悠悠的,可爱得紧。 他跟着叔父在外头打仗,他身子不好,被父亲强塞过去历练,叔父便说:“你是文臣的料子,倒来这里吃苦受罪。” 他笑笑,答道:“朝中人才济济,已无我发挥的余地,跟着叔父,或许是另一片天地。” 叔父笑而不答,只是拍拍他的肩。 大周开国的皇帝,也是娶了祝家女做皇后,靠着祝家的威望拉拢豪强,极为艰难才在灵都扎根,祭拜天地,自封为王。 那时候萧氏无能,中州王打江山更为名正言顺些,祖皇帝用美人计假意投诚,截断对方的军马收为己用,又狐假虎威连收七座城,这才勉强稳了根基。 进献的美人,乃是皇后的胞妹,素有美名,最后死在兵乱之中,尸骨收敛回来的时候,只找到一半,从那之后,皇后便也郁结于心,一病不起了。 那时祝家的威望足以钳制皇帝,他们发现李家不过是蛇鼠之辈之后,甚至起过推翻皇庭,另扶明君的想法。 或许源头就埋在那里,从那之后,祝家便一直在被弹压。 到了祝嵘这一辈,非是朝中人才济济,实是没有祝家人容身之地了。 那时他常抱着相思陪她玩耍,瞧着这个雪团子,被边关的风沙吹得睁不开眼,便想,如此显贵的身份,如此糟糕的处境,来日可如何是好。 谁料,不过短短十数年,竟又是一番新光景了。 却道是世事难料。 “堂兄,你怎么来了。”相思昨日里就在试,今日竟还没折腾完,这几日堂兄府里全是宫里来的人,离典礼还早,她已经觉着累了。 相思请堂兄坐,指了念春去看茶。 祝嵘一身月白素衣,面若白玉,气质温润,倒是和大伯越来越像了。 也一样的严肃,板着脸的时候,叫人不敢多话。 相思乖顺坐着。 “一晃眼,你都这么大了。”祝嵘颇有些感慨,他伸手比划了一下,“我是瞧着你出生的,那天下了一场暴雨,我跟着叔父从离池城赶回来,叔父甲胄来不及卸,一路狂奔去的后院,刚好听见你的啼哭,一听就是小姑娘,哭声都秀气。” 相思被堂兄的形容逗笑了:“爹爹怕是都没注意我,定是一心挂念着母亲。” 堂兄沉吟片刻,很想反驳,但也不得不承认:“……确然如此,叔父与叔母,实是恩爱。” 相思露出些钦羡的神色:“得逢命定之人,该是天大的缘分。” 可惜…… 可惜相守太短。 祝嵘到了这个年纪,已然看开了许多:“生同衾,死同穴,叔父和叔母泉下应当也是幸福的。” 相思点了点头。 “陛下待你也不薄,你日后,定也能得偿所愿的。”祝嵘最近常常想起相思还在皇城的时候,他偶尔去探望她,她身边总是跟着不少内官和侍女。 除了念春和听夏是她从家里带去的,其他不是太后给的人,便是太子给的人。 他起初觉得,怕是派来监视她的,后来又发觉,那些人确实是真心实意照看她的。 太后是长宁六年薨逝的,相思离开灵都的前一年,那时祝嵘自己也自顾不暇,偶尔想起,担忧她没了太后的庇佑,必是要吃苦头的。 他身为男子,不便常去看她,便让夫人多去探望,夫人说,相思在宫里头且好着呢,太子当做眼珠子护着,便是皇后多敲打相思两次,太子都要发脾气。 那时他且忧且喜,喜的是她并不孤单一人,尚且有人可倚仗,忧的是太子如此张扬,难免生出更多事端。 可后来时局如何变,相思未被牵涉分毫,一来她确切乖巧懂事知道分寸轻重,二来自是太子在后头撑着。 到最后,竟还是相思自己主动请了辞。 那时候他还遗憾了些许,心道有缘无分,怕是难再续上了。 未料转眼,便是相思就要穿上嫁衣了。 诸多坎坷波折,终得圆满,怎能不算是喜事。 相思垂首,微微嗪着笑意:“阿兄待我确切是不薄的,我很是感激。” 嫂嫂从外头过来,提着裙子踏入门槛,嗔道:“陛下自是伟岸英明,智慧难当,便不需你再赘述了。”她走过去,拉着相思的手在她旁边坐下,低声道,“日后便是夫妻了,夫妇一体,没什么薄与不薄的,你记着他的好自是要紧的,可也得把自己看得重要些,你是他的妻,他待你好自是应该的,你待他好也是应当的,只是万万不能因着这厢的好,便去原谅他别处的错,切记一事归一事,不可委屈求全。” 相思模模糊糊觉着自己明白了,又觉得糊涂着,可还是点点头:“嫂嫂,我记住了。” “你嫡亲的长辈都已不在了,我和你堂兄总归是平辈,陛下如今也无人管教,日后若是起了矛盾,无人从中斡旋,可怎么办呀!”嫂嫂忧愁地拍着她的手。 母亲不在,自是没人教她夫妻相处之道,她顿时也觉着迷茫了。 “左右他是天子,我又能拿他如何。” “既是天子,可也是你的丈夫呀!”嫂嫂附耳道,“他既疼你,还愁不能拿他如何?” 相思莫名耳朵一热,垂着头:“我知道了,嫂嫂。” 郑氏瞧她这个样子,就知她并不十分清楚,又觉得一时无从说起,只好叹口气:“入了宫,自是万事要你自个儿操心了,心思活泛些,莫要太纯善了,会吃亏的,日后后宫进了旁人,陛下虽现下……”郑氏暗中骂自己,新婚前,竟说这些晦气话,忙敛了声,转言道,“总之你心里有些数,皇宫不比寻常人家,但也别委屈了自己,遇上什么过不去的,唤嫂嫂一声,嫂嫂去宫里头看你。” 相思一时心中酸楚,低头“嗯”了声。 到了晚间,教习嬷嬷也来了,两个模样慈和的老妪,有个还是从前太后宫里头伺候的,见了相思,拜道:“三小姐。” 相思忙抬手致意:“嬷嬷不必多礼。” 徐衍把人领进来,便出了门,顺便把门也关上了。 相思请两个嬷嬷坐,三人闲聊着,讲起旧时皇宫的规矩,诸多繁琐,甚是累人。 “陛下说,日后宫里头不用那些规矩,万事简便些,少了俗礼,不必拘谨,三小姐日后入了宫,日子也会舒畅些。” 相思想起从前一些事,不由笑道:“陛下一向不喜繁琐。” 嬷嬷笑吟吟地瞧着她:“三小姐有福气,陛下对您上心,事事都放在心上的,凤仪宫早两个月便在修缮了,里头一应器具,都是陛下精心挑选的。” 相思略表惊愕:“早两个月?” 嬷嬷笑意便更深了:“可不是么,徐将军前脚走,陛下就着手了,许是怕来不及。” 那时候,诸事未定,朝中定是大乱之时,他竟还能分心想这些,一时相思也不知该夸还是该怕了。 他的心性,委实超出常人了些。 平素里他在她面前没个正经,她都忘了,太傅也曾夸过,他是个不世出的帝王之才。 短短两年,能缕清朝中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已是艰难,他却能分而化之,大权在握。 弑父囚母之事,她至今不知真假,可即便不是,他确切也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那中宫之位,她一时都不觉得自己堪坐了。 嬷嬷同她说了些闲话,瞧她心情放松了,才递上些册子,塞进她衣袖,笑道:“三小姐若有不懂的,自可问老奴们。” 相思一时没明白,待两个嬷嬷走了,她掏出来,就着烛光翻看。 只翻了两页,差点让她扔出去。 嫂嫂偷偷在她枕头底下也塞了,她虽不大好意思,可想着总归是不好什么都不知道的,到时该多难堪。 可嬷嬷的册子,比嫂嫂的要惊骇多了。 每翻一页,她都要皱着眉,遮着眼,只漏个指缝去瞧,心惊肉跳,满目骇然。 不是寻思这样不会出事吗? 便是寻思这也太非人了。 等她翻完,迅速地合上了,还觉得不够,塞进叠放的衣服里,又把衣服团起来锁进箱子里。 这才倚着茶几,虚脱地坐下来,给自己灌了好几口冷茶。 只觉得浑身都被汗湿了,也不知是惊还是吓的。 相思这夜里,怎么睡不着,闭上了眼,那册子一页一页在脑海里翻动,最后像是成活了似的,那些柔韧的线条竟动了起来。 再然后,那线条变成阿兄的样子。 她半夜里惊醒,颇为鄙夷自己。 怎如此…… 如此没出息。 阿兄说得对,阴阳和合,本是天经地义,他们马上就是夫妻了。 夫妻之间,这桩事再寻常不过了。 相思咽了口唾沫,心道自己该争气些,于是把册子从箱子里又翻出来,再翻一遍。 这一回,相思终于淡定多了,她很满意自己,她怀着一种平和的心态,把册子放在角落的木盒里,然后爬上床睡了。 相思又睡到日上三竿,陛下遣人来要回礼,三小姐还不醒。 念春急得不行,凑过去轻声唤道:“三小姐?您醒一醒……” 三小姐翻个身,捂着耳朵,继续睡了。 三小姐这赖床的毛病,日后可怎么是好。 徐内官亲自来的,陛下殿前侍候的大太监,念春怎好让人等,只好再次去扯三小姐:“陛下赠您红豆寄相思,这会儿要回礼呢!咱们回什么啊!” 相思迷迷糊糊,心道,他准是无聊得紧,哪里是要回赠,不过是过来消遣逗弄她玩罢了。 “随便回些什么,他才不在乎,只是瞧我被他气,就心里痛快。” 念春忍不住笑:“那奴婢就把昨日大人送来的一些讨意头的陈年酒酿送去吧!” 是女儿红和花雕酒,旁人送的,大人便送了一些过来,装在木盒子里,用几个白玉瓶装着,甚是隆重。 相思咕哝着应了声好。 念春便去角落里,把那盒子捧了出来交给徐内官,嘱咐道:“是酒,公公仔细些。” 徐内官欣然接了东西回去复命了。 相思又睡了半柱香的时间才醒,她没精打采地坐着,倏忽眼珠子一转,转到角落,只觉得晴天霹雳,她手指颤抖着指过去:“那里,那个……那里有个木盒,哪儿去了?” 念春挑眉:“送给陛下了呀!一大早陛下就来要回礼,我怎么喊都喊不醒您。” 相思拿袖子遮住脸,浑身上下死一般的安详:“我不想活了。” 10. 第九章 转瞬便是吉日。 大婚的前一晚,祝府却意外很安静,阖府明灯蜡烛,恍若白昼,檐角的红灯笼,映得窗纸都变成红色。 相思闭着眼,也睡不着。 念春和听夏到时候也是跟着三小姐一道进宫的,两个人今夜不当值,团在一张床上睡着。 念春也睡不着,扯着听夏道:“你说,陛下会待咱们小姐好吗?” 听夏敛着眉,迟疑道:“会罢!” 可戏文里都说,天子无情,伴君如伴虎。 “陛下从前,待三小姐还是很好的。”念春嘀咕着,也不知道是安慰听夏,还是安慰自己。 听夏“嗯”了声:“现在也很好。” “可是往后……”念春总觉得,皇宫不适合三小姐。 听夏怕他乱说话,忙捂住她的嘴:“往后的事,自是往后再说。” 其实她也觉着,皇宫没甚好的,从前她们也是在宫里头待过几年的,仰仗着太子和太后,三小姐处处受人追捧庇护,连着她们两个婢女身份也水涨船高起来,宫里头的太监总管见了,都会唤一声妹妹,甚是殷切客气。 可她们也知道,不过是仗着三小姐罢了。 而三小姐,不过是仰仗着太子和太后。 人有所倚仗,自是好的。 可只能仰仗旁人,又是叫人难过的。 偌大的皇宫,那座上的天子,世人再如何权柄滔天,谁不仰仗那一个人。 如此做了陛下的妻,陛下便既是夫,也是君了。 三小姐那样纯善的性子,日后若被陛下欺负了,也只有忍着的份儿。 听夏说:“三小姐事事不喜与人计较,咱们日后要多替三小姐计较些,若遇上大事,左右还有大人和夫人,梁王府也不会不管,陛下便是天子,也不能恣意妄为。” 念春狠狠点头。 两个人怀着满腹心事入睡了。 相思却横竖睡不着,只好穿了衣服,出来院子里透透气。 这夜里明月真好看,缀了点点星光。 府里光亮得都有些刺眼了。晚上点了一些烟火,噼里啪啦好生热闹,夜深岑寂,倒更显宁静了。 静得都有些恍惚。 相思坐在亭子里,当值的下人过来问,她说闷,出来透透气,叫人沏壶茶过来。 灵武卫轮流当值,今夜里徐衍彻夜守着,怕出差错,这会儿瞧见三小姐独自出来,不由也过去询问:“三小姐怎么还不睡?” 相思仰头看了一眼徐衍,奂阳的时候,她就发觉,徐衍如今更为健壮沉稳了些。 从前还生动些,如今越发拘谨守礼了。 他和太子一般大,据说从小就养在身边的,那时候太子身边有十几个年纪差不多大的,一同习武念书,这些人需得双亲健全,家里大多穷困潦倒,兄弟姊妹众多,如此身家性命捏在手里,便不得不竭尽全力。 徐衍是里头最吃得下苦,也是身手最好的。 最后阿兄只留下他一个人。 徐衍家中有四个兄弟,三个姊妹,他行二,自小没得过什么宠爱,日子苦,常常饭都吃不饱,被挑去给太子做影卫的时候,没人觉得他是去吃苦,反而觉得他是去享福。 其实身家性命系在裤腰带上,随时都可能丢了命。 “睡不着,有些紧张,”相思笑了笑,“徐衍,坐下来,我有事问你。” 徐衍抱拳,迟疑片刻:“末将站着就好。” “坐罢,我不想仰着头同你说话,你太高了。”相思打量了他一下,“你瞧着比阿兄还要高一些。” 徐衍忙摇头:“和陛下差不多的。” 相思笑了笑:“你为何这样紧张?” “您是主子。”徐衍垂首。 相思:“陛下拿你当亲近之人,我自然也把你当兄长。” 徐衍这下吓得又站起来了,拱手拜道:“不敢。” 相思委实不解:“他那样的性子,竟能教出你这样敦厚木讷的性格,也是稀奇。” 徐衍:“陛下宅心仁厚。” 相思觉得,徐衍眼里,陛下怕就是神,她本来想问问他,那些传闻,到底是不是真的,又觉得问徐衍还不如不问。 陛下总有陛下的道理。 陛下做什么都是对的。 这两句怕是刻在徐衍脑门上了。 相思叹口气:“明日我若出糗,可怎么办才好。” 徐衍道:“三小姐不必在意,陛下说,一切有他,您且放宽心就好。” “他又不能把我绑在她身上,许多事总归是要我自己做的。”相思脑子里那根弦,绷得都快要断掉了。 “陛下说不需担心,就是不需担心的。”徐衍道。 相思突然有些羡慕徐衍,能这么盲目相信一个人,也算是一种幸福罢。 * “害怕就闭上眼,阿兄在,不怕。”寒风烈烈,浓黑的夜,两个人只提着一盏油灯,被风吹得明明灭灭。 他抱着她上马,将她圈在怀里。 那大概是刚十几岁,春日围猎,相思马术精湛,射艺也不俗,在同辈的皇子皇女们面前,显得极为出挑,阿兄毫不遮掩地夸她,说瞧着柔柔弱弱,竟是把在座的全都比下去了。 平日里一道读书,弟弟妹妹们敬重太子哥哥,却对相思总有敌意,觉得她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妹妹,竟让太子比对亲妹妹还要亲。 只是太子护着,也没人敢明目张胆地给相思脸色看。 那日里太子的话,让几个弟弟妹妹更气愤,看相思便越发不顺眼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几个皇子跟公主凑一起骗相思林子尽头有紫貂,那紫貂机警灵活,极难猎,太子哥哥很喜欢,可惜抓不到。 问她要不要一块儿去。 那时候相思傻乎乎的,哪里知道猎场根本不可能有紫貂,满脑子都是阿兄想要,便骑了自己的小马跟着众人去了。 到了尽头才发现,那里是一片密林,四周长着完全相同的树,没有路,也没有任何参照物,她迷路了。 那些人为了抓弄她,把她带去后,就一群人悄无声地转了方向,等相思发现的时候只能看到一点影子了。 她在林子里鬼打墙一样转了一会儿,真的迷路了,她下马去做记号,那马被突然窜出来的小动物惊到,竟是掉头跑了。 相思觉得自己大抵真的倒霉透顶,靠着树坐下来,盼着巡场的士兵早点找到她。 然而天黑得那么快,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会死在那儿。 然后骤然听到急促的马蹄声,和阿兄的声音。 “祝相思——相思——” 她鼻子一酸,顿了片刻才想起来回应,带着哭腔:“阿兄,我在这儿。” 阿兄见了她,蹙着眉,拉着她上上下下看:“可有哪里受伤了?你的马呢?” 相思摇头:“没有受伤,马……马跑了。” 她垂着头,觉得自己竟然会上当,也是太过蠢了些。 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骗我。”她咬着唇,害怕挨骂,阿兄说过,这宫里头每个人都八百副心眼,旁人的话最多只能信三分,自个儿要动脑筋,别什么都信。 阿兄却只是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好了,没事了,我都知道,回去收拾他们。阿兄替你出气。” 被关切了,相思才仰着头,悲痛地哭出声来。 她好怕的,她真的很害怕。 阿兄骑着马带她回去,到了王帐前,才勒马抱她下来,她已经哭得浑身虚脱了,腿也软,走一步险些跪下去,阿兄便蹲下身:“来,上来,我背你。” 那夜里,隔着好几个帐篷,相思都听到几个皇子的哭声,被阿兄揍了。 相思醒的时候,外头天还没亮,她愣了片刻才晃过神来,原来是做梦梦到了小时候。 现下已经过了许多年,她竟真是要同他成婚了。 梳妆的婢女正敲门:“三小姐,咱们该起了。” 念春和听夏在外头小声嘀咕着去给小姐弄点什么吃的。 徐衍吩咐灵武卫今日人多事杂,其余不必考虑,只盯紧三小姐即刻,若出丁点事,全都自裁谢罪吧! 嫂嫂也来了,在外头催:“叫不醒么?昨夜里定是没睡好。” 相思折起身,拢着被子,心里隐秘地高兴着,不知为何又泛起些酸涩。 五味杂陈,叫人哽咽难言。 念春直接推了门来亲自叫,看到小姐一副可怜的样子,顿时“哎呀”着跑过去:“三小姐,可是出了什么事?” 相思摇摇头:“就是觉着,觉着还没从梦里醒过来。” 徐衍加强了一下府里的守卫,今日若出半点差池,他的小命大约也就到头了。 他再三强调,万般叮嘱,要他们务必仔细小心,如此才松了一口气,陛下的传信官过来,问三小姐情况如何。 徐衍便抓了个侍女来问:“三小姐可起了?今日身体可有不舒服,心情如何?” 武将身上总有一股杀气,况且徐衍这种跟在陛下身边的死侍,自有一股强烈的威压,侍女不敢隐瞒,哆哆嗦嗦道:“起了,三小姐今日心情不大好,刚还哭了,说……做了梦,大概是噩梦?” 徐衍眉头紧皱,转头吩咐众人:“找个人盯好三小姐,若有异常立马来报。” 他转头给传信官说:“跟陛下说,三小姐可能是有些成婚忧郁,叫他见了人,务必安抚一二。” 第十章 这日里,天光大好,暮春好时节,整个灵都都沐浴在喜庆当中。 鸿胪寺一早就在准备一应事宜,宫里头自先帝驾崩后,已死气沉沉许久了,后宫更是冷冷清清,现下陡然热闹起来,一个个甚至都有些期待中宫娘娘的到来了。 相思不过别宫两年,宫里的人已换了大半,这些新的宫人,许多都不认得她了,只私下提及,说是从前养在东宫皇太后跟前儿的,陛下潜邸时就护在手心的人。 据说从小就定了亲的。 两年前走的时候,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发了好大的火。 也不知中宫娘娘性情如何。 持着册宝的礼官已前去迎亲了,李文翾不耐烦地在殿内坐着,时不时问一句:“什么时辰了?” 徐内官笑吟吟道:“陛下莫急,娘娘出阁得好大一会儿呢!” 问得多了,徐内官已然学会了提前禀告,瞧着陛下一抬头,便一拱手:“这会儿恐是能出阁了。” 相思听了封,受了皇后册宝,身边宫人提醒她:“拜。” 她表情木然,身边人都以为她吓傻了,可她自个儿却知道,自己清醒得很,昨日里睡不着还在头疼,唯恐今天出了差错,闹了笑话,日后可是要记在史册了。 背了不知多少遍的流程,以为自己记不住,到头来发现已然烂熟于心了。 照着礼制,李文翾自是不能亲自来迎的,他几次试图要来,被礼官跪拦了。 于是他派了自己的亲弟弟来,以示隆重。 李文澈,七皇子,新帝登基后封了他宁王。 宁王殿下今年比相思还要小一岁,从前跟在哥哥后头做个跟屁虫,反应总是慢半拍,旁人都说七殿下怕是脑筋不好,因此先帝也不大喜欢他,唯独太子哥哥不嫌弃他,他便事事想着太子哥哥,对自己未来嫂嫂也十分热心,那时候相思和七殿下关系还算不错,因着两个人年岁相近,相处更融洽些,阿兄吃了好大一顿飞醋。 未料七殿下到最后竟是几个皇子里,除了陛下,过得最好的一个。 李文澈见了相思,笑得眉眼弯弯,行了个揖礼:“嫂嫂。” 相思甚是意外,忍不住道:“你怎么来了?” 方才有人告知了,可大约她神游天外,没听到。 李文澈眨了下眼:“自是皇兄叫我来迎亲。” 礼官提醒说这样不合礼,制止了两个人的交谈。 周遭全是人,相思穿着厚重的婚服,顶着沉重的发冠,只觉得才一会儿,脖子已经要断掉了。 不过见了李文澈,她的心却没来由一定,知道阿兄是想给她一个完满隆重的大婚。 迎亲的路那么漫长。 到了正门承天门,相思换了舆辇,文武百官列迎左右,礼官高唱着赞礼,相思挺直了背,明明隔着重叠的殿宇,她仿佛已看到丹陛下迎她的阿兄了。 李文翾早等得不耐烦,只觉得这礼节甚是繁琐冗余。 徐内官安抚道:“陛下莫急,急也没用啊,咱们历来都是如此,若少了些礼数,对娘娘也不好,日后说出去,是叫人看低了的。” 李文翾蹙眉:“孤在,谁敢?” 徐内官张了张嘴,倏忽笑道:“是是是,陛下着紧娘娘,娘娘日后定是福寿延绵,日日顺心如意。” 李文翾略仰着下巴,道:“自然。” 远远地,终于看到了那一抹正红的身影,一步一步,走得板正端庄,李文翾立着,眼角眉梢都忍不住漾开笑意,侧头问徐内官:“看看孤的冠正不正。” 徐内官笑得见牙不见眼:“正着呢,陛下丰神俊朗,自是俊美无俦,与娘娘十分般配,实乃天作之合。” 李文翾哼笑:“你倒是会说话,结束了孤好好赏你。” 礼官的声音层叠着卷向天际,那唱声可真是嗓门洪亮。 说了些什么,李文翾全没听,只是看着祝相思,揣摩她这会儿怕是累极了。 可竟也似模似样地端着架子,倒颇有中宫风范了。 她从小就懒怠,读书读一会儿就犯瞌睡,不爱走路,稍远些就要传轿子,身上没二两肉,瞧着风一吹就能倒似的,其实既会骑马又会射箭,上了马,又是一副英姿飒爽的样子了。 这个人陪了他小半生,一路走过来,身边总有她的影子,会轻声唤他阿兄,被逗闹了眼睛瞪得溜圆,有时候还要上手,只是没甚力气,打人也像撒娇。 会在他失意的时候想法子哄他开心,得了好吃的好玩的,总是先想起他。 那最艰难的时候,便是父皇也在想他死,她却为了他,宁愿远赴奂阳,那时何止只是请辞那么简单,朝中多少人盯着他,便有多少人主意打在她身上,定北侯和女侯唯一的女儿,一门两侯,祝家的荣耀承载于她一身,早先是要封公主的,因着日后要做太子妃才没封,她活着,许多人都不大痛快,离开他的庇佑,她随时可能死。 她下药给他,想他连送都不要送,怕是也抱了听天由命的心,他如何生得起气。 他不气,他恨。 但更恨自己。 太傅曾说过,他这个人重情,于帝王来说,非是好事,心无挂碍,方可所向披靡。 可他偏不。 情之一字,本事世间至美之事,何须要惧它。 相思走了好长的路,终于走到李文翾身边,他抬手,将她的手紧紧攥在掌心。 同小时候那样,歪着头,低声说:“跟着孤走。” 但又不大一样。 相思颔首,只觉得脖子酸得都没有知觉了,咬着牙关,身子绷得极紧。 阿兄还笑她:“孤在,你怕什么。” 相思郁闷,用气声回他:“阿兄你闭嘴。” “好,我们相思可真凶。为夫好怕。” 相思深呼吸,心道,端庄,要端庄。 * 那礼仪实在繁琐,大婚礼后还要祭拜天地祖宗灵庙,等一切结束的时候,天都黑了。 相思早累得没有知觉了。 被人簇拥着,送进了凤仪宫,外头热热闹闹地放着烟花,宫人们今夜也放肆许多,一个个开怀地笑着,闹着。 这里离陛下住的紫宸殿只有一殿之隔,拐个弯就能见到。 凤仪宫里点了两根臂粗的龙凤喜烛,此刻正熊熊燃烧着。 相思掀开盖头,瞧着房间里只剩下念春和听夏,才一口气泄下来,蹙眉道:“我觉着,我这脖子是要断了,这头冠是人能戴得吗?未免太重了些。” 念春早早准备了吃食,半跪在三小姐腿边,喂给她:“三小……娘娘垫垫肚子。” 改了称呼,念春叫不习惯,相思也听不大习惯,咳了声:“陛下什么时候过来?” “照礼和大臣们寒暄几句被灌几杯酒就该回了,咱们陛下估计还要更着急些。”念春促狭着笑道,“所以娘娘还是赶紧多吃些罢。” 听夏也道:“免得没力气。” 念春又道:“陛下身子骨瞧着就好,娘娘太瘦了。” 说着,有些心疼地搓搓相思的手:“娘娘莫要羞涩,该求饶时求饶,头一遭是要难捱些,陛下心疼您,应当会仔细些,可若陛下真是把持不住,娘娘可别忍着不说。” 听夏也道:“说自个儿不行,不丢人的。陛下定也能体谅。” 前几日莫说相思在学习,便是念春和听夏也要学,学来好伺候主子。 有些难以启齿的闺门趣事,嬷嬷们不好说给娘娘听,倒是说给了丫鬟听,两个人听得汗毛竖起来,直呼可怕。 这俩人这会儿唱双簧一样你一言我一语的,听得相思很想死。 相思本饿得前胸贴后背,囫囵吞些吃食,这会儿只觉得难以下咽了。 她默默把盖头盖起来,心如死灰道:“你俩别说了,再说下去,我都要以为我是来上刑场的。” 她不由想起那些书来,相思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对阿兄,一向是心思纯挚,便是做些不合时宜的梦,至多也只是抱一下。 要她对阿兄那样…… 她觉得自己做不到。 念春和听夏噗嗤一声笑了,给相思整理着喜服:“娘娘莫怕,咱们陛下这样体贴人,您自是能体会到个中趣味的。” 相思一人给了一巴掌,气急败坏道:“好了,都闭嘴。” 第十一章 相思安静地坐着,不由想起方才,凤仪宫热闹得紧。 依着礼数要行坐帐、撒帐、同牢、合卺的礼,宫女们集聚在殿外,等着陛下挑了娘娘的盖头,女官叫宫女们拿了颜色各异的花果撒向帐子,有胆大的宫女往陛下和娘娘身上撒,一迭声地说着吉祥话,相思下意识要躲,阿兄笑她:“不想接?” 寓意子孙兴盛,相思一赧,抻开广袖去接了些。 阿兄笑得越发欢畅。 礼数须臾便过了,他去答谢大臣,赐酒赐食。 相思倦得很,却不大困,满心忐忑,既是喜,又是忧。 于是坐不住,时不时张望一下。 龙凤喜烛越烧越旺,瞧着喜庆得很,但那么大两根,怕是烧到明日也烧不完。 百子图悬帐,龙凤大红锦被,入目全是喜庆吉祥的装饰,相思手撑在床边,很想躺一下,又觉得实在没规矩。 觉得过去了很久,可其实就短短一会儿,李文翾进来的时候,没让任何人通传,他遣散了宫人,叫留个人守门,其余全去外头守着。 宫人们拿了赏,笑吟吟地退了。 门吱呀一声。 卷着外头的香灰味儿,和他身上龙涎香的味道。 相思抬眸看他,他绕过屏风,松了下领口,笑道:“怎还戴着冠,也不嫌重?” 喜烛跳跃的火焰把他的脸映照得格外俊逸无双,剑眉朗目,叫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从前就知道他好看,可又觉得他今天格外好看。 许是因为他穿了喜服。 相思羞赧,把盖头重新盖上了。 李文翾便笑,走过去掀开,俯身瞧她:“这是闹哪样?” 入目就看到一张绯红的脸,像是涂了胭脂,只是连眼睛里都染了些颜色,滟滟的,泛着波光。 “梓潼生得真是——”李文翾停顿片刻,笑,“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 他竟然念诗,显得不大正经。 靠得太近了,相思便忍不住躲:“阿兄……” “叫声夫君听听。”李文翾把她盖头掀了,拆她的发冠,“你那两个丫头是做什么吃的,就叫你顶着它坐到现在?” 相思脖子终于解放了,她忍不住抬手揉了下,低声道:“不合规矩。” “往后这后宫没规矩,你的规矩就是规矩。” 他说着,抬手替她捏着脖颈。 相思从未和男子靠得这般近,下意识想躲,可想了想,又觉得方才就躲,如今又躲,倒显得扭捏小气。 于是她往前靠了靠,头抵在他肩上:“阿兄……” 李文翾用了力,掐得她倒抽气,半是威胁半是哄骗地在她耳边说:“叫夫君。” “夫……夫君,”左右只是个称呼罢了,相思却红了脸,尤其他还笑着,像是捡了极大的便宜。 李文翾凑过去吻她的唇,却听得她肚子咕叽一声响,于是舔了舔她的唇角,温存着问:“饿了?怎么不叫人弄点吃的给你,你怕是被孤宠坏了,什么都得孤替你办周全。” 皇宫她住惯了的,可到底偌大的皇城谁也不敢当做自己家,相思小声反驳着:“念春递了些吃食,我方才没胃口,再说他们两个今日才来,哪里敢使唤宫里头的人。” 李文翾思忖片刻,低声道:“怪孤。” 他说话,仍贴着他,唇瓣擦过她的唇瓣,那若有似无的触碰,比亲吻还叫她脸热,她本想让自己显得淡然些,可到底没忍住,偏过头,大口喘息着,那耳朵红得都快要滴血了。 李文翾只觉得甚是可爱,想咬一口,把她抱在怀里仔细亲一遍…… 他骤然直起身,朗声道:“叫御膳房去弄点吃的过来,快些。口味清淡点。” 外头传来一声:“是。” 相思不甚好意思,旖旎散去些,两个人肩挨着肩坐着,相思垂着头,看着紧挨着的两条腿,竟觉出几分尴尬来,她抬手摩挲了下自己的指尖,恨不得有个地缝叫自己钻一钻。 阿兄握住他的手,他的掌心可以把她的手掌完全包裹住,掌心干燥,体温比她稍高些,相思却觉得烫得她脸红心跳。 “你把秘册给孤看的时候,也不见你害臊,这会儿倒像个头一遭见夫君的大姑娘,你仔细瞧瞧,你是太久没见孤,忘了孤长什么样了?” 相思又想起那个藏在木盒里,又被误送给他的春宫秘册,她不由狡辩一句:“我没有想送给你,是念春没注意……” 李文翾“喔”了声,显然不大信:“孤又没说什么,反而仔细研读了,你倒是看没看?” 相思心惊肉跳,不解他是如何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她想了想那上面都是些什么,一张脸红得熟透了,低着头,不答话。 “喔,你看了。”李文翾声音含笑。 相思抬手去捂她的嘴,他到底握着她的手腕舔她的掌心,相思又把手往回抽,浑身的汗毛都要炸起来了。 “阿兄!” “说了叫夫君,”李文翾敛眉,抬手拽了她一下,把她拽进怀里,“不长记性。” 相思又气又恼,秀气的眉毛也拧成一团,忽道:“我就不叫。” “那孤亲你了。” 相思这次主动凑上去亲了一下他,一边羞得脸通红,一边倔强道:“左右成了婚的。” 脸上写着:亲便亲,又如何? 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小鹿乱撞,只觉得再这样待一会儿,她都快要喘不过气了。 “你说得倒也是。”李文翾钳着她的下巴,细细密密地吻她,他舌尖撬开她齿缝的时候,相思一整个身子直往下坠,心道他在干嘛,为何这样,怎生这么怪,好羞耻,要死了。 她紧闭牙关,像是抵死不从被轻薄的闺阁女。 李文翾眯了眯眼:“张嘴。” 她还是不听,他便掐她的腰,力道很轻,那里有她的痒痒肉,她身子一软,嘴巴下意识就张开了,然后他便趁机长驱直入,搅弄她的舌头,相思只觉得完全不会思考了。 那秘册上有全套一百零八般武艺,却没说,接吻要伸舌头。 相思被亲得脸通红,眼波潋滟,甚是惹人怜爱。 “喘气,你要憋死自己?”李文翾好笑道。 相思直挺挺地躺在他怀里,本觉得自己没学个十成也有八成,甚至嬷嬷还告诉了她,要是陛下不顶事,该如何安慰他。 没成想到头来自己是个连喘气都不会的。 她闭着眼,羞恼道:“陛下,我虽然还活着,我觉得我已经死了。” 李文翾低声笑,抬手撩拨着她纤长的睫毛,俯身在她眼睛上印下一个湿热的吻:“再说那个字孤就揍你。” 许是觉得这威慑对她来说如今没甚大用,手绕到后背,朝着她的屁股狠狠打了一巴掌:“揍这里,再不听话,脱了揍。” 相思一下子从他身上跳下来,衣冠不整,衣襟都被扯得半开,气呼呼地喘了两口气,才觉得平复了些惊骇。 她指着他,指尖都是颤抖的,急得似是要哭出来了:“你怎么这样!” 李文翾攥住她的手指,将她轻轻一拽,又拽进怀里:“孤就这样。” 膳食到了,宫人在门口通报。 相思着急忙慌地从他身下下来,李文翾倒是坦然,不想让人进,于是起身开门去拿。 相思这才发现,她衣衫不整,他却还是衣冠楚楚的样子。 两相一对比,委实丢脸。 她实在是饿,虽然极不想靠近他,但还是凑过去看御膳房准备了什么吃的。 心想,吃饭总能消停会儿。 李文翾却拍了拍自己的腿:“来,坐这儿吃。夫君喂你。” 相思一言难尽看着他,心道他这是被夺舍了吗? 李文翾瞧她呆住不动,又自行扯她过来,按在自己大腿上,捏了一块吃食塞她嘴里:“瞧你这不情不愿的样子,刚成婚你便后悔了?” 相思嚼着食物,已经不再试图挣扎了,有气无力道:“阿兄跟我想的……不大一样。” 知道他偶尔的确是不大正经,没成想是……这个样子。 李文翾从她嘴里咬过半块糕点,笑道:“阿兄跟你想的当然不一样,因为这是你夫君,小傻子。” 好像也是……相思竟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她大着胆子搂住他脖子,强迫自己适应,可还是觉得难以接受:“那你也不能打我那里。” 李文翾好整以暇看着她,装不懂:“哪里?” 相思蹙眉:“你不要装傻!” 李文翾抬手摸她的背:“这里?” 摸她的腰,“这里?” 往下,摸她的臀,笑道:“还是这里?” 相思深吸一口气,扶着他的肩,一张脸埋在他胸口,闷声道:“算了,左右我说不过你,你个……” 相思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一句骂人的话。 词穷道:“你无耻。” 李文翾笑得胸腔震动起来,震得相思抵在他胸口的脑壳都嗡嗡的。 更气了。 第十二章 不逗她了,叫她正经吃些东西。 相思终于才安稳填起肚子,吃得慢吞吞的,只是越吃越慢,李文翾盯着她看,起初还耐心着,等着等着便忍不住挑起半边眉毛:“你故意的?” 猫儿被踩了尾巴似的,相思顿时绷紧了背,兀自装镇定:“什么故意?” 李文翾揽着她的腰,扣紧了些,才不同她掰扯,附耳轻声道:“左右你今晚是糊弄不过去的,洞房没洞好,可是不大吉利。我倒瞧瞧你,能不能吃到明早去。” 好似她吃得慢故意躲着不办事似的。 呃……确凿她是有些故意,但她只是觉得有些别扭罢了。 她本来都做好心理准备了的。 哪成想他是这副样子。 面皮薄,偏他今夜里非要浪荡给她看似的,从言语到行为,就没正经的时候。 相思还坐在他腿上,不敢动,半边身子都麻了。 被他这么一吓唬,嘴里头剩下的吃食一口咽了,她漱了口,偏着身子装鹌鹑。 李文翾挠了挠她的下巴:“转过来,看着孤。” 相思转过去,却不看他,低垂着眉眼,盯着他胸前看,衣襟他自己扯开了些,里头穿着好几层。 相思目光钻进去,漫无目的地想,婚服属实繁重,难不成是为着脱的时候不好脱,给新人增添些意趣的吗? “看哪儿呢?”阿兄声音响在头顶,低低沉沉的,带着些笑意。 相思羞赧,一紧张,却是直接伸了手按在那儿,她愣怔片刻,努力着补道:“阿兄瞧着很热。” 毫无征兆地,他又打她屁股。 相思又气又恼,瞪着他,心道叫阿兄又如何,至于要打她……那里。 她眼眶都气红,实则是羞恼:“李元启!” 她直呼他的表字。 李文翾朗声笑起来,笑得眼泪差点出来,抬手刮她的鼻子:“倒也别有意趣,真是可爱得紧。” “你大抵脑袋是有些病的。”相思咕哝道。 李文翾又拍她屁股。 还上瘾了似的。 相思牙痒痒:“你再打我……那里,我咬你了。” 李文翾索性浪荡到底,捉了她的柔荑点了下他的唇:“朝着这里咬。” 他嗪着笑,调戏她。 相思扑过去,朝着他的侧颈狠狠咬了一口。 李文翾“嘶”了声,却也不恼,反而逗她:“牙口不错,来,这边再咬一口。” 相思锤他:“你怎么这样烦人。” 李文翾便抱着她低低笑起来。 笑了会儿,倏忽起了身,顺便把她抄起来,打横抱着,颠了下,将她整个颠进怀里。 低着头看,唇红齿白,眼波潋滟,裹着大红嫁衣的雪团,猫儿似的轻。 “吃那么多,都吃哪儿去了。浑身上下没二两肉。” 相思毫无准备,吓了一跳,下意识搂住他,心脏砰砰直跳。 被嫌弃了,她不高兴道:“我肉多着呢,藏起来的,才不是骨架子。” 念春给她洗澡时总说,三小姐看着瘦瘦弱弱,这肉原来是贼肉,净长在不显眼的地方,倒也圆润紧实,不是那风一吹就倒的。 李文翾把她往床上一抛,自个儿也欺身压过去,手上下摸索着:“藏哪儿了,叫夫君找找。” 相思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瞧自己说的是什么话。 当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相思一张脸通红,比那大红的锦被和嫁衣还要鲜艳几分。 那张脸也不知是怎么生的,仿佛吹弹可破,像是熟透了的蜜桃,咬一口就能汁液横流似的。 他低头亲着她,牙齿不由自主咬一口。 香香软软的小妻子,羞红了脸。 疼得眼泪汪汪,拿手推他的肩,力气不大,撒娇倒是恰到好处。 李文翾昏了头,呼吸又急又乱,亲得没了章法,去解她的腰带:“姌姌,好姌姌。” 她的小名儿,除了父母再没人叫过了。 后来叫他知道了,天天叫她,叫得后来人尽皆知。  相思脸红心跳,羞臊得不知如何自处才好,闭着眼不敢去瞧他,又想起嬷嬷的话,说这男欢女爱,需得两个人都投入,才算圆满和谐。 她微微抬眸,眯着眼看他。 他额上起了薄汗,眼睛正凝视她,眼神热得发烫,猝不及防四目相对,相思眨了眨眼,鬼使神差地,在他后退的片刻凑过去亲他的嘴唇。 他浑身上下硬邦邦的,习武之人特有的硬朗,可嘴巴却很软。 嘴巴确切应该是软的,可相思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意犹未尽地,搂住他的肩膀。 “阿兄……” 她软着嗓音,九曲十八弯地叫着阿兄,他只觉得血都热了三分,手指灵活地在她身上翻弄,衣服褪去的时候,相思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的。 喜烛把屋子里照得明晃晃,她撒着娇,眼泪都要掉下来,求阿兄把帐幔放下来,太亮了,她不自在。 阿兄亲亲她鼻尖:“怎生这么娇气,孤看看也不行?” 才不是娇气,相思哼着,觉得他还衣冠楚楚甚为可恨,纤手伸过去,解他的腰封,扯他的衣襟,因着扯不动,还恼起来。 “慢慢解,你同它较什么劲,方才还不情不愿,这会儿倒是急了。” 相思辩解:“我没有不情不愿。”明明是他自个儿过分,恨不得一句话调戏她三回,亲一下倒不当什么,专捡些不要脸的话讲给她听,她又羞又臊,哪顾得上那么多。 “喔,那就是单纯急了,怎么办才好,夫君是不是得卖力些。”一边说,一边摩挲她的腰肢,避开她的痒痒肉,专挑敏感的地儿揉着,恨不得叫她立刻化成一汪水。 两个人滚作一团,亲得难舍难分,好在喜床够大,翻几个来回也不当紧。 大红的锦被滚得皱巴巴,倏忽一顿,安静了须臾,李文翾喘着粗气低头看她。 她抬着头,疑惑地看着他。 他却是笑了笑,捉了她的手:“姌姌,总不好这般生疏吧?指了人给你,是她们教不好,还是你不好好学。” 手往下,相思把脑袋埋在他肩窝,恨恨道:“阿兄……” “让你叫夫君不肯,不若叫声哥哥来听吧!” 她习惯叫阿兄,显得庄重,哥哥更亲昵些,她从前总是警告自己,那是太子,便是再亲近,也要懂些分寸。 相思隔着帘子去看那纱帐外若隐若现的喜烛,臂粗的喜烛,燃了三分不到,吐着红泪。 掌心里,比那喜烛还要过分些。 喜烛烧得哔啵作响,热泪滚下去,定也是烫得惊人。 “好姌姌,叫一声。” 相思呢喃着,下意识叫他:“阿兄……” “真是欠收拾。”他又打她的屁股,“故意的是不是?” 相思回过神来,泪眼朦胧着看他,气道:“我……不是。” 她叫不出来,叫阿兄顺口些。 我见犹怜的样子,叫人想欺负,捏了又捏,揉了又揉,哄也哄了,吓也吓了,这厢再也忍不住,把人往怀里按实了。 芙蓉帐暖,影子成双,被烛光晃得像是泛舟的船儿。 风急浪涌,那船颠来倒去。 怕是要被浪吞了去。 相思哭着,咬着牙:“疼……阿兄,我疼。” 她胡乱喊起来,叫了哥哥,又叫夫君,再叫阿兄…… 李文翾怎么也没想到,自个儿交代在她这一迭声的称呼里。 “孤的一世英名,都叫你给毁了。”末了,他掐她的鼻子,不让她喘气。 相思憋得脸通红,拍他的手,又踢他,被他捉了手脚,困着,像个逗耗子的猫,显然还没尽兴。 相思故意气他:“左右我不会嫌弃阿兄的。” 李文翾哼笑一声:“从前读书你说孤什么来着还记得吗?” 相思不答。 他学着她的语气,一字一句道:“阿兄这个人委实骇人,学什么都快,一点即通。” 相思挣开他,往旁边滚了滚,想从他身边滚远点,被他捉了手脚又拖回去。 她又气又觉得好笑,没甚力气地抵着他的胸口:“阿兄,我错了。” “知道错了?那挨罚也是不亏是不是。” “你怎么这样!” “孤就是这样,你咬我罢。” …… 第十三章 皇帝大婚,照例七日是免朝的。 相思醒的时候,阿兄还抱着她,丝缕未着,她一时不知道把目光放去哪里。她甚至怀疑他故意敞着的,把她挠出的血印子给她看。 她动了动,想从他怀里钻出来,未料被他锁着喉咙,往胸前带了带,他还没彻底醒,阖着双眼,嗓音也低哑:“你倒是精神,还以为你要睡到晌午去。” 龙凤喜烛都燃尽了,帐幔层层叠叠,依稀估算出辰时已过了。 第二日早上本是要去给长辈请安的。 昨夜里阿兄说不必。 先皇后孙氏幽禁在朝澜殿,至今未被尊封为太后,孙家也不敢多话,孙皇后联同四皇子谋逆,没被褫夺封号,已是恩赐。几个太妃被安置在了宫外头,现下整个后宫,只有孙皇后。 相思思忖片刻,皇帝驾崩,皇后幽禁,二皇子遣送封地,四皇子谋逆罪扣押。 个中曲折她无从得知,但若四皇子谋逆,皇后也有牵扯,却单单只幽禁,怕是另有隐情。 阿兄许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老四的生母也算半个孙家人,因而母后才会找上他,孙家毕竟肱骨重臣,不然父皇再昏昧,也不至于不知道她背后悄悄做的那些腌臜事,孤不处置她,自是给孙家一个面子。” 王权讲究一个制衡之道,相思大约也能想明白,只是忍不住想,她离开的那两年,他又经历过多少需要权衡之事。 她走的时候,他让她等他两年,她只觉得他是为了安抚她,没成想他真的做到了。 她不敢奢想全是因为自己,但大约也有几分是因为她罢。 皇权斗争何其惨烈,如今他高居皇座,恐怕也难高枕无忧。 相思凑过去,轻轻亲了下他的脸颊:“阿兄,日后有我陪着你。” 李文翾掐了下她的屁股:“你是改不过来了?” 相思那片刻的唏嘘和感慨全都散了,手背到后头去扯他掐着不放的手:“左右不过一个称呼,阿兄干嘛这样较真,你怕是故意的,瞧我改不过来,借故发挥。” 扯不动。 她放弃了,怒目而视。 李文翾笑得不可自抑,掌心浑圆的触感确切是不错,明明可以好好说,他偏偏要附在她耳朵悄声道:“你倒是没说错,我们姌姌的肉确切是长在该长的地方,藏得很好。” 相思顿时脸红,迅捷地捂住他的嘴:“你不许说。” 她捂他的嘴,他掐她的臀,两个人谁也不让着谁。 倏忽,相思身子一僵,察觉到了什么,只觉得被什么抵着,她一下子不敢动了。 李文翾坏心眼地动了动。 相思被十头凶兽追着似的,霎时从他身上翻下来,跳到床下去站着。 她深呼吸了两下,才平复心情,指责他:“不成体统。” 若大早上还胡闹。 传出去,她是真的没脸活着了。 李文翾有些失望地坐起来:“好了,不闹你了,过来把鞋穿上。” 相思却不信他,隔着老远抬脚把鞋勾过去,站得离他远远的。 下人们没准备常服,她只好自己穿了衣裳,叫人来给他更衣。 他身边没有贴身的丫头,一概是徐公公近前伺候着,这会儿笑吟吟地看着陛下,倏忽“呀”了声:“陛下这都见了血啦,奴婢叫太医来给您上点儿药罢。” 李文翾翻了他个白眼,哼道:“你再大些声喊。” 徐公公笑着打自己的嘴,但还是忍不住咕哝:“娘娘也忒不小心了。” 李文翾咋舌:“再多嘴孤拔了你的舌头。” “是是是,奴婢不说了。” 宫人们进来收拾,喜床狼藉一片,相思臊得不知如何自处,这皇宫里头也不是她能做主的,她只好躲着些,眼不见为净。 凤仪宫里拨了两个姑姑,从前太后跟前伺候的,一个姓崔,一个姓胡。 几乎都是瞧着相思长大的。 崔姑姑见了礼,揩了下泪花:“娘娘离宫的时候,奴婢以为以后见不着了。” 相思扶着崔姑姑:“姑姑以后还是唤我相思罢。” 崔姑姑福了福身:“娘娘抬爱,可这规矩还是要守的,若是从前,奴婢也就托大了,现下偌大的后宫都得娘娘一人管着,一切还是按规矩来,才好办事。” 操持家业,在奂阳那两年,姑母日日耳提面命地教她,内宅事物繁杂,如何拿捏取舍,也不比朝堂上的事要简单多少。 相思思考片刻,知道崔姑姑是真心为着她着想的,便道一声好。 传膳到内殿,相思和阿兄坐着吃饭,她循着礼数先布菜给他,阿兄拿筷子敲她筷子:“吃你自个儿的,把那些虚礼都忘掉,从今后你只当我们是寻常夫妻,没有君臣之别。” “照礼数来,总是没错的。现下阿兄觉得我千好万好,来日若是腻了厌了,又该怪我恃宠而骄了。”相思觉得崔姑姑说得甚好。 李文翾觉得她很欠揍,抬手捏着她的下巴把她脸转到自己这边来:“你回奂阳待了两年,是不是就琢磨着再回来每日怎么气孤才好?” 相思啼笑皆非:“我琢磨那个做什么。” 李文翾哼一声:“当真是白疼你了,这么些年终究是孤痴心错付,新婚第二日,你就在盘算后路了。” 他拍拍手,叫徐公公进来,吩咐道:“去孤的私库里,把孤珍藏的几样珍宝器玩都搬来凤仪宫。” 相思张了张嘴:“我要那些做什么。” 李文翾夹了菜塞进她嘴里,瞧她猫儿似的细嚼慢咽着,凑过去亲她一下:“自然是把孤的一片真心捧给你,话是虚的,金银器物却是实的,免得有人说孤虚情假意。” “阿兄就会曲解我的意思,”相思愤愤,“你故意的。” “许你给孤安莫须有的罪名,不许孤说话?” “阿兄强词夺理。” “你先的。” 身后远远站着等着伺候的念春和听夏眼观鼻、鼻观心,心道:这两个人同小时候有什么分别,旁人家的稚子都不这样了。 屏外听候差遣的徐公公摇摇头:外头说陛下喜怒无常,心思莫测,不久前才在朝会上骂大臣,斥责大臣们操心他立后之事,转头又急于大婚,很难不让人怀疑其中是否有旁人揣摩不透的利益牵涉。 更有甚者,将此事猜得极其复杂,觉得陛下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他觉得,陛下大约只是纯粹地想娶皇后罢了。 徐衍站在门外,都能听见陛下和娘娘斗嘴的声音,他不由感觉到欣慰,不枉他千里迢迢远赴奂阳,亲自把三小姐带回来。 陛下好久没这样由衷地愉悦了。 相思说着说着就忘了两个人是因为什么争辩了,她只是好奇自己怎么又坐到他怀里去了。 她觉得自己这样一点都不端庄,一点都没有中宫之主的气势。 “陛下你这样轻浮,显得我也很轻浮,日后传出去,我便是祸国殃民的罪人。”相思严肃道。 李文翾点点头:“你说得很有些道理,但孤不打算听。祸国殃民你是没有机会了,无能之辈才会将过错推到女子身上,你夫君却是个天纵奇才,所以这天下我守得,至于你,孤也要日日月月长长久久地轻薄,你还是早些习惯得好。” 相思吐出一口气:“罢了,阿兄不讲理,我不同你说了。” “你也没好到哪里去,不让你叫阿兄你非要叫,让你自在些你非要找不自在,嘴上说孤是天子,却处处忤逆。” 相思眼珠子转了转,捂住他的嘴,软着嗓音道:“那我们都不说了,好不好?” 李文翾终于觉得舒畅了些,把脸凑过去:“那亲一下。” 相思迟疑着,凑过去轻轻碰了他一下,未料他陡然转过头,嘴唇贴着嘴唇,扶着她的后颈,狠狠亲过去。 阖殿的宫人齐齐转身,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心道陛下和娘娘,怕是要长在一起了。 第十四章 之后几日,除了阿兄带相思去祭拜了他的生母,别的也没有什么要紧事了。 他母亲是先帝的第一任发妻,相思没见过,据说贤良淑德,一等一的好,宫人们交口称赞。 先帝与她也是情深意笃的少年恋人,孩子生下来就封了太子。 她生了阿兄之后,身子就一直不大好,阿兄四五岁的时候,人就殁了。 之后先帝又娶了孙皇后,太子养在她名下,她和太子也是有过母子和谐的时候的,那时的她慈爱温善,仿佛真的把太子视若己出,事必躬亲地照料着。 可她其实恨透了太子,常常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苛待他,折腾得他死去活来,表面还要演一副母子情深的样子。 以至于后来皇后屡屡构陷他不孝不端,皇帝都深信不疑,常常不由分说责罚他。 母后还会跪求皇帝原谅他,称他年纪尚小,若罚不如罚她。 皇帝便更生气,指责她慈母多败儿。 旁人提起,都是太子如何不好,皇后这个后母如何不易。 年幼的太子尚且不能觉察到个中的龃龉,只当自己不够乖巧不够用功。 后来太后心下不忍,移居东宫,把阿兄放在了自己身边。 他早慧,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缘由,只觉得心寒意冷。 再后来东宫便有一个冷峻寡言的太子,和一个寄人篱下的祝相思。 一晃眼,竞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皇权更迭,长明宫也换了一波人。 从前她是寄人篱下的漂泊客,如今算来,她倒成了半个主人了。 除了她,后宫没新人,各处都清闲得紧。三不五时地来给皇后娘娘请安,殷勤备至。 帝后大婚,七日里整个灵都都热闹着,庆祝这喜事,李文翾甚至下旨大赦了天下。 于是孙家终于憋不住,联同几位大臣请求一同赦免太后,给予封号。 议事殿里,此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谏议院的沈司谏恳切道:“太后她纵有千般不是,为了大周也尽心尽力多年,抚养陛下长大,如今陛下荣登大宝,传出去……恐落得个不孝的名头。” “是啊陛下。” “外头一向有些不好的传言,虽则都是无稽之谈,可到底人言可畏。” “若能和太后重修于好,谣言不攻自破。” 外头盛传新帝残暴不仁,弑父囚母,萧氏在南边更是不断煽动民心,才短短半月,势力又壮大一倍有余,现下已有些人心惶惶了,偏这时候陛下又不管不顾地大婚,若是激起民怨,恐是要生是非的。 孙国公怕是看准了时机,觉得他若执意反对必遭反噬,料他不得不答应。 谁都知道太后伙同四皇子谋逆之事,害得李文翾差点毙命,自古成者王败者寇,李文翾没处置她已然够给孙家面子了,但此时一个个言辞恳切得仿佛太后和新帝只是有了一点小小的龃龉。 也不知道孙国公许了怎么样的好处,又或者这些人也忌惮新帝狂妄,急于给他找些不痛快。 这个年轻的新帝低垂着眉眼,安静地坐在那里,手里捻着一串青玉佛珠,那是早上他调戏相思,被她强塞过来的,让他静气凝神。 这会儿倒真派上用场了。 自从登基后,这朝堂魑魅魍魉,一个个吃人不吐骨头似的,没一日顺心的,这帝王宝座,看似万人之上只手遮天,不过是高处不胜寒罢了。 想来想去,也只这几日舒心些了。 把祝相思那张脸在脑海里过几遍,才能抵消此刻的怒意。 几个大臣大气不敢出,虽则把握十足,可却也不敢造次,总觉得新帝身上有一股杀伐气,非是仁君之相。 从他选择幽禁孙若安开始,他就料到迟早有今日。 但还是觉出一种难言的荒唐。 除夕兵变之日,他九死一生,那个他叫了小半生母后的人,瞧见他,带着惊恐躲在宫人身后,挥袍喝令:“太子谋逆,就地射杀!” 后来他的剑已然架在她脖子,却还是饶了她一命。 他想起小时候自己被她抱在怀里的景象,那时他刚失去母亲,她说:“从今往后,本宫就是你的母亲,会把你当亲生儿子一般照料。” 他也曾天真地以为,自己再次拥有了母亲的爱。 * 才不过四月份,天气已然很热了。 相思拿着团扇给自己扇着,半倚在榻上,听曲儿看舞,内教坊新排了一曲扬州调,非要给她看一看。 左右闲着无事,她便传了瞧一瞧。 美人儿身段窈窕,自是婀娜多姿。 她一时出神想别的,倒像是看呆了。 李文翾进了内殿就瞧见这一幕,冷冷哼一句,歌舞都停了,众人跪地瑟瑟发抖地伏拜。 相思恍惚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刚进宫的时候,皇帝来文华殿小坐,她年纪小,撑不住困意,正打盹,皇帝免了通传,她什么也不知道,只看到齐刷刷跪了一地。 皇帝瞧见几个皇子不学无术,正发着怒,先生们磕头请罪,其余人大气不敢出。 相思惶惶跪地,听到说要罚皇子身边的伴读,太监把人带出去的时候哭声一片。 那天打死了一个,草席一卷,奉上几两银子送回家去,此事便了了。 那是相思第一回确切意识到,皇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时隔多年,她仍旧记得自己当时的恐惧和不安,就仿佛现在,她腿不听使唤似的,随着众人一道跪下去,呆呆地看着阿兄,听说几个孙党来找他,像是要给太后求情。 相思是知道孙皇后是如何待他的,若真如此,他心里定然不痛快。 回来却看到她如此骄奢淫逸地玩乐,自然是加倍的不痛快。 她不该仗着阿兄的疼爱连最基本的审时度势都忘却。 她垂下头,恭敬地叫了声:“陛下。” 李文翾一把把她薅起来,挥袖沉声道:“都下去。” 宫人们如蒙大赦,悉数退散。 很快,殿内只剩下他和祝相思。 他捏着她的下巴:“孤有没有说过你不必跪。” 他的脸色好吓人。 仿佛是迁怒。 相思斟酌许久,迟疑答:“陛下天威赫赫,臣妾不由自主。” 油盐不进。 李文翾抱起她,她受了些惊吓,双手紧紧地攥着他衣襟。 像是要讨饶似的,轻声叫一句:“阿兄……” “迟早孤要被你气死。”他抱着她坐在榻上,有些疲倦地闭着眼,“歌舞那么好看?” 果然是因为这个。 相思也十分后悔,她垂眸:“尚可,本是给陛下看的,臣妾只是代为掌眼。” 李文翾又“哼”了声,十分不满道:“你眼睛都看直了。” 相思顿时冒出许多疑惑:嗯? 他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他:“你看孤都没这么认真过,你仔细看看,孤不好看?还是你觉得孤不会跳舞,身段不够柔韧?” 相思沉默许久,然后轻轻叹了口气:“阿兄你正常些。” 李文翾昂着下巴,像是自尊被践踏了似的,皱着眉,质问:“你觉得孤不好看?” 相思:“好看好看好看,阿兄俊美无俦,英武不凡。” 她觉得他八成是脑袋有些问题。 李文翾并不买账:“瞧你那敷衍的样子,恐是没一句真心话。” 他说着,鼻尖去蹭她的鼻子,嘴唇要碰不碰地擦过她的唇,手指灵活地钻到她衣襟去。 相思想要躲,又怕他借题发挥,于是敛着眉,葱白的手指攥着他的手腕:“阿兄……” 青天白日,这样不好。 “下回叫他们换几个丑的过来。” 据说昭惠帝有个皇后身边有个极得宠的女官,二人契若金兰之好,死后没和皇帝葬在一起,几经周折,叫人把女官和她葬在了一处,后世被盗了皇陵才被发现,墓志铭上写得分明,那皇后和女官,实乃是一对儿相爱之人。 年幼时候和阿兄一起读过的野史本子,被太傅发现好一通骂。 相思大约也想起来了,顿时咬了他一口,恨恨道:“我方才就是想你出了神,我没痴看她们,你……你不理喻。” “想我?想我什么?”李文翾看她挣扎,却抱得更紧些,看她逃无可逃,又舒心了。 相思放弃挣扎了,趴在他胸口喘了口郁气:“想着叫太医来给你治治,看看是不是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 第十五章 “烧坏了脑子,孤也会记得你的好。”他倏忽说,“若不是你,孤怕是早就死在长宁元年的冬天了。” 本是玩闹,相思一下子便敛了神色:“阿兄吉人天相,没有我也会逢凶化吉的。” 李文翾摸了摸她的脸,没说话。 在这皇家,人命也薄如纸,他是太子又如何。 相思觉察到他有些心情低落,忍不住想,议事殿里应该谈的不太愉快。 方才借故发挥,哪里是真的担心她喜欢上哪个女官,大约是不想发作惹她心烦。 故意胡言乱语,说些浑话来冲淡戾气。 他脾气向来算不上好,偶尔相思甚至怕他。 既然那些朝臣是因着册封太后的事来的,那估摸着就是因为孙皇后了。 他似乎没跟她提的意思,许是因为讲了也没多大用处。 朝堂的事她不大懂,从前太傅讲学,她只想睡觉。 相思忍不住感到一点失落。 “阿兄,没你护着,我从前在宫里头不会有多少好日子过,我都清楚,无论如何我都会把你放心上的,因着没了你,我便没了庇佑,可我也确切是心悦你,所以甘愿。许多事,端看你站在什么方位去看,不用太过执着了。你这样讲,我怕你会是因为想要报答我,才会娶我。”相思看着他。 他道:“自然不是。” 相思:“孙家逼你尊孙皇后为太后?” 李文翾蹙眉:“嗯。” 相思抱了抱他:“阿兄恨她,是因为确切对她有过期待罢。” 在尚且年幼的时候被一个满心算计的成年人愚弄,以为自己备受偏爱,那样的打击,确实很难释怀。 他从前确实生过一场大病,和孙皇后也有点关系,相思忍不住有些懊悔,怎么开玩笑偏偏戳到他的痛处。 那是长宁元年的冬天,那一年天降祥瑞,先帝改年号位为长宁,到了年末,心血来潮携后宫各位妃子和皇子皇女去江南的行宫过冬。 因着忽然做的决定,行宫的太监和宫女准备得惶急,再三仔细,还是出了纰漏。 太子的寝殿里出现了一条三花毒蛇。 那夜里举办过宴席,都喝得烂醉。 因着给宫人也赐了食酒,就连当差的下人都少了一半。 太子性子冷,本就不喜人近身,内殿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 太后不喜折腾,留在了灵都,相思本也不想去,可皇帝指明要她过去,大约是为了彰显他对功臣遗孤的荣宠。 行宫的人不认得相思,瞧她衣着简素,身边只有两个丫头跟着,觉得她不大受宠,因而也薄待她,江南的冬日温暖许多,可她畏寒,屋子里烧的炭稀薄,她冷得瑟瑟发寒。 实在睡不着,起身去寻阿兄。 身处陌生的地方,也觉得害怕,只熟悉那一人,便想和他说会儿话。 宫人却推阻:“小殿下刚睡下,三小姐还是回吧!” 她年纪尚小,可也懂宫中曲折,不知怎么,那夜偏要进去一探,可也不好硬闯,去了偏殿请桑公公,说阿兄宴席上似乎就不大舒服,想去看看他,可当值的下人不是东宫的,因而根本不买相思的账。 桑公公是陛下身边的,为人圆滑,知道这祝三小姐在宫里头的地位尴尬,本也不太放在心上,可到底是太后和太子殿下身边养护的,于是笑道:“三小姐稍等。” 他领着相思去了寝殿,让下人放她进去了。 殿里燃了助眠的香,混着炭火的热意,味道更浓烈了些。 阿兄睡觉并不沉,可她在外面折腾那么久,也不见他吭声,相思便觉得疑惑,于是越过屏风去瞧。 一条三花毒蛇吐着信子从床上游下来,相思的喊叫声惊天彻地。 外头有人冲进来,屋子里霎时乱作一团,阿兄口唇乌紫,已然是昏迷不醒不知道多久了。 满屋子人都在寻那蛇,可它跑得太快,谁也没看清。 相思只是冲过去,看着阿兄,害怕得浑身发抖。 蛇咬在了小腿的位置,一条腿已然肿起来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毒可能就漫上心脏,相思没想那么多,书上说毒要清出来,她用发带扎紧了他大腿,企图减缓毒素扩散的速度,她趴过去,用力吸那淤血。 下人们惊呼,太医很快就来了,指责她胡闹。 她顾不得那么多,只是不住问,阿兄有没有事。 没有人理她,大家都很忙,储君若出事,怕是在场的人都要陪葬。 相思迷茫地跟着人走来走去,时不时问一句,阿兄有没有事。 那蛇最终还是抓住了,拔了毒牙,密封了起来,留着大理寺来查验。 找了当地人来,说那蛇剧毒,但发作起来并不快,因而还算及时,用了些土法子,所幸化险为夷了。 相思一口气泄下来,险些晕倒在地上。 还是徐衍发现了她不对劲,抬手轻轻一碰,惊呼:“三小姐发烧了。” 于是她同阿兄一般发了烧,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还会问一句,阿兄怎么样了。 到最后阿兄都好了,她还恹恹着爬不起来。 阿兄沉着脸骂她,她低着头愧疚,其实她没帮上什么忙,不过是裹乱罢了。 阿兄金尊玉贵,无数人的身家性命都悬在他身上,自是会不遗余力鞠躬尽瘁,她那时尚且年幼,什么也不懂,大约只那一点真心,可也没什么值得拿来说的。 东宫的人,谁不是对太子掏心掏肺。 那蛇自然不是平白无故出现在行宫的,最后查出来是孙皇后身边的人放的,孙皇后震怒,下令当场杖毙那宫女。 可李文翾心知肚明,一个宫女便是有再大的胆子,也没有理由去谋害储君。 皇帝也心如明镜,他勃然大怒之后,却想起今朝的战事,孙大将军镇守北越,他只有这么一个妹妹,战功赫赫下,他不得不让步,因而只是敲打几下,便不了了之了。 那时年岁尚浅的阿兄,彻底意识到,那个女人对他真的只有恨,没有半分情谊。 如今却要尊为太后敬着,他感到无处宣泄的愤怒。 李文翾觉得疲惫,这皇帝当的,甚是窝囊。 他紧紧抱住相思,把脑袋压在她瘦弱的肩上,寻那片刻的安心。 “无妨,”他低声道,“孤只是觉得对不住你。” 相思从前就怕她,她性子纯善,孙若安却是个莲藕成精心里全是窟窿眼子的,面上一派和善,背地里全是心狠手辣。 放她和相思同处后宫,他不可能会放心。 “孤早该一刀劈了她。”李文翾戾气顿升,那片刻的心软,如今刀却是反插在自己身上。 相思摇摇头:“阿兄是对的,你若杀了她,如今更难做,无非就是多个太后要孝敬,阿兄不喜欢,我去应付就是了。” 李文翾捉住她的手,蹙眉:“孤若娶你回来受这劳什子气,还不如让你在奂阳逍遥自在。” 相思不知道怎么,也有些恼。 “好啊,陛下放我回去算了。” 李文翾蹙眉:“你当真这么想?” 相思偏过头,从一开始就隐隐有一种直觉,如今那感觉越发清晰,她眼眶都红了:“不是陛下自己说的吗?现下又生什么气。”她顿了顿,低声道,“我觉得我像陛下豢养的宠物。” 极尽宠爱,却没多大用处,她只需要乖巧地团着,没事蹭蹭他讨他欢心就好了,旁的什么也不用想,稍微忤逆他,他又会不开心,好似她不乖巧就是罪过似的。 朝澜殿的大门锁了几个月后,重新大开了。 皇帝草拟了召令,不日告示天下,尊封皇后孙氏为皇太后。 孙若安站在殿前的石阶下,露出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宫女连容扶着她的手:“佛祖保佑,主子苦尽甘来,日后定是富贵连天。” 孙若安眯着眼睛:“人生事无常,命运也无常,万事靠天,不若求己。” 她着一身素衣,带了连容去看望自己的儿媳。 “主子这不妥吧!您是太后,是长辈,合该她去拜您。” 孙若安抬手示意她闭嘴:“什么该不该的,若是人人都规规矩矩,便也没有那么多事端了。那也太无聊了些。” 连容闭了嘴,跟着太后移驾凤仪宫。 免了人通传,隔着二门便听得陛下发着怒:“祝相思!” 皇后倏忽跪地:“是臣妾失言了。” 又跪,李文翾觉得郁结:“左右孤说的话你是一句不听,倒来怪罪起孤了,你是觉得孤不能拿你怎么样是不是?” 相思垂着头,跪拜:“陛下恕罪。” 太后张了张嘴,挑起半边眉毛,转头对连容说:“瞧,这不就有乐子看了。” 她站着听了片刻,又不想进去了,笑着领着连容回宫去,揉着鬓角,对连容说:“哀家不太舒服,久居宫里也寂寞,叫哀家两个侄女来宫里陪陪哀家吧!” “二老爷家里那对儿双生花?” “嗯。” “那姐妹两个向来跟皇后不对付,恐生事端啊!” 孙若安扬了扬眉。 连容了然道:“是。” 第十六章 太后来了又走,下人们自然是要通报的。 屋子里正僵持,小太监颤颤巍巍道了句:“刚太后来了,在门前打了一晃,又回了。” 八成是听见里头正吵架。 其实也算不上吵架,不过是他明着生气,她暗着生气。 从小就是他管着她,端着兄长架子,如今成婚了,他还是把她当孩童,什么也不告诉她。 被人宠着护着,自然是没什么不好的,可明明他处境并不大好。 相思离开灵都去奂阳的时候,他便是腹背受敌,若非实在是艰难,她又怎么会狠得心下离开他的庇佑,独自回奂阳。 她想着,奂阳总归是祝家的地界,便是如今门庭寥落,也不至于让她置于险地,也好让他不必再被她绑缚手脚。 她并非愚钝鲁莽的人。 可他遇到了麻烦事,却连讲都不想同她讲。 也不知逞什么能。 李文翾烦得不行,叫了徐德万进来,让他传他口谕,说太后喜欢清净,各宫无事不必叨扰,告诉太后,皇后日后也不必请安。 相思道:“我不去找她,她自然也会来找我的,今日是阿兄在,不然她已经来了。” “不必给她留脸面,闭门谢客即可,留着她尚且有一点用处,但孤不想你被牵扯,给孤一点时间,一定不会再让她碍你的眼。”李文翾敛着眉,仓促起事,留下诸多隐患,却着急把她弄回来,他如今自是愧悔难当。 相思冷冷淡淡地“嗯”了声:“臣妾明白,陛下自有陛下的道理。” 她学着徐衍说话。 然徐衍真心实意,她却多少有点阴阳怪气。 李文翾心里不是滋味,把她拉过身边,捏她的下巴,冷脸道:“你非要这么同孤说话?” 相思看了阿兄一眼,英挺的鼻梁,深邃的眉目,刀削斧刻般的面庞,那张脸其实就不大让人亲近,小时候一同进学,旁的兄弟姊妹都怕她,官宦家的小姐公子见了他也都战战兢兢,他也确实并非温善之辈,可相思如今敢这么同他说话,无非是仗着他从来不会同她计较。 她哪里是气他,分明是气自己,不能为他分担分毫。 相思在心底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计较什么,没人教过她夫妻相处之道,嫂嫂早先担心她和阿兄嫡亲的长辈都不在了,若是起了矛盾无人从中斡旋,她还想着,左右阿兄是天子,她只能听之顺之,可如今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若是父母还在就好了,若是他母亲还活着也该多好。 纵是不能替他们斡旋一二,想来总能让阿兄有些微的依靠。 从始至终,他这太子当得都不大容易,他从来只能靠自己,因而恨不得把所有担子都一个人挑起来。 有太监来传,说兵部尚书杜荣求见,在议事殿候着了。 李文翾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皱了下眉,同相思说:“晚饭不陪你吃了。” 相思“嗯”了声,往常都会叮嘱几句,今日却什么也没说。 陛下走了,凤仪宫外头守着的人也顿时跟着陛下走了,殿内外空了一半。 念春提着裙摆轻手轻脚进去,垮着一张脸:“主子您可吓死我了。” 她从前也是宫里头长大的,可跟着三小姐住在东宫,旁人全都哄着捧着,那时候年纪小,便也觉得这皇宫不过如此。 如今三小姐成了皇后,各宫各殿都奉承着,她却谨小慎微起来,因着见识到了这权柄中心的可怕之处。从前殿下逗三小姐,她还能出来分说一二,殿下还夸她伶牙俐齿,可如今陛下和娘娘吵架,她竟是一句话都不敢说,也为主子捏了一把汗。 相思这时也才回过神来,笑了声:“无妨,阿兄疼我,不会真的生我气的。我只是……只是觉得他活得太累了。” 主子方才跪了会儿,念春蹲下来,给主子捶捶腿,她探头看了看殿外有没有人,小声道:“宫里的老人说,孙家虽没攀上赵家,却和巫阳王结了姻亲,孙太后的亲侄女孙芷薇去给巫阳王做了妾室,深得宠爱,去岁刚扶了正。妾室扶正,罕闻。” 相思指尖点了下她的唇,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后宫议政向来是个忌讳,便是阿兄再护着她,知道了怕是也不舒心。 巫阳地处南方边界,是个三面环山的洼地,历来易守难攻,相思还在灵都的时候,刚刚收回来,那巫阳王家里内斗,才被朝廷钻了空子招安了,封了王,派了节度使接管,但先帝胆怯,疑心病又重,总觉得对方还有后手,怕被反扑,秉着先安抚的心态,没彻底削了对方的军权。 恐怕是埋下了隐患。 孙太后的兄长孙越,是个将才,天下勉强一统后,被召回灵都休养,整个朝廷也在休养生息当中。 若按照阿兄的设想,穷兵黩武不亚于自掘坟墓,休养生息才是正道。 先帝虽晚年无能,可早年积威犹在方能震慑住局面,可皇权骤然更迭,又似乎逼宫得来的地位,阿兄便是再英明神武,恐一时也难压得住悠悠众口。 若各地起骚乱,那这仗,便是不得不打了。 目前大周的兵力不弱,可各地常年征伐,赋税连年增加,国库拿不出那么多银子,又要压榨地方,迟早是更大的祸事。 相思只是浅薄地想一想,都觉得头大,阿兄恐怕要顾忌的更多。 前几日的欢愉,仿佛是偷来的时光。 夜深了,陛下头回宿在别处。 徐德万来通传,顺便拎了一桶荔枝来,见了皇后,笑吟吟道:“娘娘可用了晚膳了?” 这凤仪宫除了念春听夏和两个姑姑是完全听相思的,其余全是阿兄派来的,一日三餐,恨不得连她发了几次呆都要去汇报一下,徐德万当真是有些没话找话说了。 相思倚靠在榻上,头也没抬:“吃过了,陛下还忙着?” 徐德万听到娘娘关心陛下,顿时激动得不行,笑得越发谄媚了:“可不嘛!前几日积压的奏折,都摞成山了,萧氏还在作乱,兵部下了令,急诏周峻就近平乱,然而周峻不顶用,又荐了孙将军,然而孙将军病在半道,今日传回来消息,说无事了,真是万幸。” 孙越年纪大了,身体跟不上,早该告老还乡的,偏偏朝中武将青黄不接。 相思心道,哪里是病在半道,恐是孙家为了拿捏新帝的手段罢了。 但旁的就算了,明目张胆威胁皇帝,孙家是真的有些有恃无恐了。 太后谋逆并无确切实证,当时若立刻就地处决,便也罢了,错过良机,再谈谋逆,也不过是落个构陷尊长的骂名,孙家怕是吃准了这一点。 但一个和皇帝离心的太后,能对孙家有多少助力? 相思实在想不通。 她皱了皱眉,对着徐德万说:“好好照顾陛下。” 徐德万欲言又止了片刻,“哎”了声。 回了紫宸殿,陛下正在书房批奏折,一脸的不得劲。 他抬手捞了一下茶盏,发现是空的,烦躁地扔回去。 徐德万“哎哟”了声,骂近旁的小太监:“你这眼是瞎的不成?怎么伺候的。” 小太监惶惶跪地,陛下不让近旁有人,他远远站在外间,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 徐德万见了陛下,眼珠子转了几转,只答了一句:“奴婢已经带了话给娘娘,说陛下今晚不过去了。” 李文翾“嗯”了声,批阅奏折的速度都缓了,然后等了许久,徐德万也没说第二句。 他不由抬头,皱起眉毛:“她就没说什么?” 徐德万笑了笑:“娘娘关心陛下可用过膳了,奴婢说用了。” 李文翾挑了下眉,哼道:“算她还有点良心。” 徐德万笑笑不答话。 “没旁的了?” “回陛下,没了。”徐德万一拱手。 李文翾又不爽了:“孤到底哪里惹到她了,一整日怪里怪气的。太后的事,确切是孤的不对,可孤已经道过歉了,也保证了不会碍她眼,孤做得还是不够?”他脸色沉下来,“她是不是当真觉得进了宫,还不如待在奂阳自在。后悔了” 徐德万沉默片刻:“陛下不若和娘娘仔细说一说,夫妻哪有隔夜仇,说开了就好了。” 李文翾寒着脸:“孤没说吗?她一句好话都没有,就知道拿话来噎孤。” 徐德万哭笑不得:“陛下是天子,您板着脸说,娘娘哪敢同您说心里话。” “她还说得少,恨不得孤说一句,她噎一句。”李文翾烦躁道,“她说孤拿她当宠物当摆件,你瞧她说的什么混账话。” 徐德万低着头,不敢答话。 李文翾叫徐衍进来给他磨墨,徐衍从前读书的时候常常做,如今早就不干这事了,可陛下总有陛下的道理。 陛下让他干什么他干什么。 李文翾又批了几张折子,看得头疼脑昏,把折子一扣,问徐衍:“孤做错了吗?” 徐衍张了张嘴,笃定道:“陛下不会错。” 李文翾哼了声:“你若入朝为官,定是天下之不幸,媚上之徒。” 徐衍委屈地扁扁嘴:“陛下觉得错了,就去和娘娘道个歉吧!娘娘她定会原谅陛下的。” 李文翾烦躁:“孤没错!” 徐衍看了看徐公公,又看了看陛下,再低头看看手里的墨,嗯……好吧,陛下总有陛下的道理。 又过了会儿,天色更晚了,马上就是子时了,徐德万催促:“陛下早些歇息吧!” 说完,看陛下不为所动,又道:“凤仪宫来报,娘娘早早就歇了,也嘱您早点歇息呢!” 李文翾听完堵心得慌:“她早早就歇了?” 她竟然早早就歇了? 徐德万“哎”了声:“早就歇了。” 李文翾倏忽起身,也不让人伺候更衣,回了寝殿脱了靴,躺下就睡。 徐德万还没措辞好如何让陛下至少宽了衣再躺下。 陛下已经折起了身,不满道:“这床为何这么硬,被子多久没晒过了,孤认床,睡不下。” 徐衍守在外头,忽然抬头看了看天空,月过中天,陛下竟还是这么有精神头。 那床是陛下睡了许久的床,那被子宫人每日都拿去晒。 陛下也不知道闹哪样。 李文翾不情不愿道:“孤去皇后殿里凑合一晚。” 徐衍心下恍然:原来陛下认的是娘娘的床。 第十七章 相思睡得也不安稳,总觉得阿兄还会来,一边想他若来了,要告诉她自己真的很生气,她不需要他把她当眼珠子捧在手心里,她希望他更顾惜些自己,不要再说那些早知道放她在奂阳潇洒自在的浑话了。 简直在伤她的心。 若她真的怕被卷入争端,徐衍去抓她的时候,她便不会回京城了。她既来了,自然也不是肖想后宫的荣华富贵,她只是想要陪在他身边罢了。 无论是福还是祸。 她是他的妻子,朝堂之事她无能为力,若叫她去应付太后一二,也并不是什么难事,世上哪有万全的事,他自己都不可以恣意妄为,却妄图她能事事顺心如意不被沾染分毫。 那萧党余孽不知是否真的成气候,先帝在时,阿兄虽则一直被打压,可在朝中耕耘多年,若非手段了得,也不能从宫变里全身而退顺利登基吧?那些大臣的小打小闹,应当威胁不了根本。 相思倏忽遗憾从前没多念几本书,连局势的轮廓都看不大明白。 可知道又如何,东宫从前多少能人异士,如今也分处各要职,能为阿兄出谋划策的不知几何,若是如此还是不能妥善解决,必然是很复杂很难处置。 想着想着,便觉得自己合该跟他道个歉,朝局不大稳,他想来也焦头烂额,她当真不该再给他添堵。 没事气他做什么。 她本来也只是想让他更好过一些。 相思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才迷迷糊糊睡实了。 梦到自己走在荒原,倏忽刮来一阵妖风,那风从她身体穿透,无形的力量捆住她腰身,她挣脱不得。 猝然惊醒,阿兄正把她挤进床里,侧身而卧,揽着她的腰睡下了。 相思没想好自己该如何面对他,只好装睡,装了会儿,睁开眼的时候,发觉他似乎睡着了。 他睡着了眉目也无法舒展,眉心微蹙,显得很严肃。 两年前她走的时候也这样端详过他的睡颜,那时候他便已是如此,如今似乎眉目敛得更深重了些。 她抬手,轻轻抚平他眉间的褶皱。 他闭着眼,竟是睡熟了,毫无察觉。 年少时候她坐在几案前,似乎也曾端详过,那时候她歪着头问:“阿兄,你瞧起来不大开心。” 阿兄冷傲一张脸,瞧着她:“为何要开心?若遇到欣喜之事自然欣喜,无事为何欣喜。” 相思想了想:“可阿兄总是不开心。” “你每日里很开心吗?” 相思点点头,绽开笑颜:“相思很开心,每日陪着阿兄和太后娘娘,就觉得很开心了。” 阿兄笑了笑,大约是因为她这欢愉,而获得了短暂的欣悦。 “阿兄笑起来好看。”相思夸道。 “你阿兄不笑也好看。”他扯着唇角,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 相思撇撇嘴:“阿兄脸皮真厚。” 那时候,当真是无忧无虑,虽则阿兄课业繁重,可总归没有太大的烦恼。 相思想起他如今要忙那么多事,便觉得自己不够体贴,什么也不想计较了,往他怀里钻了钻,窝在他身边安稳睡去。 李文翾确切是有些认床的,只不过是认她的床,总觉得在她身边更好睡一些,偶尔甚至还要寻思,是不是因着同她床上折腾,累了更好睡,可昨夜里什么也不做,只单纯挨着她睡,也觉得睡得安稳。 思及此,他忍不住低头亲了下她额头,又亲她鼻尖,看她睡不醒,皱着眉躲他,便觉得甚是有意思,将她搂在怀里,从身子这边翻到那边去,她身子那么软,跟个猫儿似的,可以揉来捏去。 相思终于醒了,一夜没睡踏实,好不容易睡熟了,又被他这样闹,顿时起床气顿起,皱着眉看他:“阿兄好讨厌。” 自己睡好了,倒来折腾她。 李文翾只当她还在生昨天的气,把她拢在怀里亲了又亲,哄道:“孤都陪你睡了,你消消气。你说孤错在哪儿了,孤改还不行吗?” 相思闭着眼,迷迷糊糊又往睡梦里坠,被他声音吵醒,含混说了句:“啊?” 是她睡出幻觉了吗? 还是这人又无耻出了新高度。 李文翾成心不想让她睡,今日事忙,待会儿要去早朝,下了朝要去京郊巡营,刑部有个大案,和北疆有些干系,他得亲自去督看一下。 如此折腾下来,再见她怕是要晚上了。 他揉着她的脸:“昨日孤在气头上,同你说话大声了些,实在是孤不对。可你也不该同孤那般讲话,你成心气孤不是,孤何时将你当做宠物豢养了?” 相思被闹得实在睡不下去了,终于清醒了过来,脸上湿漉漉的,全是被亲的印子。 她眼睛痛,睁开眼被光刺得难受,额头抵在他胸前,瓮声瓮气道:“我也说的气话,阿兄不要生气,我没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觉得自己没什么用,你在外头那么累,回来还要想着哄我高兴,你不高兴了,也不同我说。” 李文翾沉默片刻,低头吻她额头:“不是,实在是我对你有愧,若是再等上半年,孤定能让你风风光光回来,高坐后位,谁也不能招惹你分毫,也不用费任何心,但如今说这些,都没甚意义可。因为孤实在等不了,怕迟则生变,你嫁作他人妇,到时我若抢婚,实在难看。” 相思指尖抵住他嘴唇:“阿兄别说了,若这样说,是我不该决绝回奂阳还意图同你决裂,我那时只是不想你再在我身上分心,若早知你这么在意,我应当告知于你,我会一直等阿兄的,从我刚晓□□起,我就只想嫁给阿兄,旁的谁也不行。” 李文翾抱了抱她:“好姌姌,知你疼阿兄,别同阿兄生气了,孤昨日吃不好也睡不好,怕是人都要消瘦了。” 相思在他身上摸了摸:“阿兄体格健壮得很,再饿上三天怕也难消瘦。” 李文翾捉她的手:“往哪儿摸呢?一大早就不老实。” 相思脸红,捶了他一下:“刚好好说几句话,你又没个正经。” “孤今日事多,怕是一天也难见你,让孤好好亲一亲。” 相思掀开被子:“我还是伺候陛下起床吧!你该上朝了。” 李文翾捏着她的腰,倏忽想起:“你方才说,自从你知晓□□,便只想嫁给孤?怎么想了?说来听听。” 年少心动,哪好启齿。 相思转身,不答:“左右没陛下过分。” “孤过分?孤过哪门子分。”李文翾觉得好笑,诚然他对她向来是直白赤-裸的,将心悦两个字挂在嘴上心上,还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 相思那藏了许久的秘密,终于藏不住了,她说:“阿兄喝醉了,念我的名字……” 罢了,还是难启齿。 那时她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好几日都没法面对他。 李文翾不解道:“孤念你的名字还少吗?叫了什么,姌姌?相思?还是心肝儿?” 相思捂了下耳朵,认命地给他穿朝服:“阿兄想不起来就算了,想起来了怕羞臊的也是我,我就不该同你提。” 李文翾也不是很执着,总归他心悦她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他摸一摸她的脸:“今日我不在宫里头,你自己寻些乐子,若无聊便去宫外走走,孤的腰牌给你,别管那劳什子的规矩,这皇城你来去自如。” 相思笑了笑,踮脚亲了他一下:“谢陛下。” 李文翾扣着她的腰,加深这个吻,旋即放开她:“罢了,再亲下去,怕是这个早朝孤都不想去了。” 第十八章 那大约是长宁六年的除夕,宫里在蓬莱阁和梅园摆了宴席,庆祝新春,陛下和皇后登上登仙台从城楼上往下撒福钱,烟火映照得半边天都是明亮的,很是热闹。 太子跟着去了。 相思便只能独自留在宫里,前阵子吃坏了肚子,然后便常常胃里发寒发冷。 那年太后已经殁了,生了一场大病,便一病不起了,临走前将她托付给了钟太妃,那钟太妃是个性子寡淡的,同太后关系也一般,相思更是入宫就没见过几回面,偶尔问一问她的功课和起居,旁的便不过问了。 这回却仔细,叫了贴身婢女阎姑姑寸步不离地看着她,叮嘱她少吃些东西,尤其冷食发物,碰也不要碰。 她自小是个爱吃的,宴席上不能吃东西,还不能不去,当真是难为她。 阿兄怕阎姑姑心软,也指了徐衍盯着看。 徐衍同阿兄差不多大,自小就伴侍左右,他有些一根筋,除了阿兄的话,便是皇帝的话都不大见得尽听。 阎姑姑是钟太妃从娘家带来的,一辈子没有嫁人,有些凶巴巴的,但做事却一板一眼很是仔细。 这两个人看着她,她便是没有违逆的心思,也心里忐忑不已。 宴席开了,阎姑姑怕她没分寸,索性不让她伸筷子,伺候她吃。 阎姑姑半跪在席案旁,拿着长长的筷子仔细挑选了她能吃的给她夹在食盘里。 那阎姑姑是宫里头老人,熬到这份上,平日里都不必这样伺候主子,倒伺候起她起来了。 在场的哪个不是豪门贵女,偏她显眼似的。 尤其孙家那两朵双生花,就列席在她对面,此时嘴巴一撇,交耳道:“好大的气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长公主来了呢!” 陛下的长姐曾力挺陛下登基,且十分有政治才能,为陛下稳固朝局付出过不少心血,甚得陛下尊敬,因而在京城里可谓无上风光,谁都要避其锋芒。 长公主便是要陛下亲自喂她,大约陛下也会欣然应允。 然而祝相思不过是个侯府的遗孤,既无承袭爵位的可能,看起来也没有光明的前途。 太后去世得早,大家便觉得,跟太子的婚事最后也两说。 从前顾惜着太后面子,现下陛下和皇后对她都淡淡的,如今她已然大了,太子都避嫌了,总觉得她这真把皇宫当自个儿家的架势委实讨人厌。 那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叫这边听到,毫无避讳的意思,阎姑姑性子随了钟太妃,不大喜欢出风头,只低着头说:“伺候主子是奴婢的本分,三小姐不必听她们胡言乱语。” 相思笑了笑:“姑姑,我没事,我懂得的。” 宴席到一半,皇后和陛下才过来,宫里头排的歌舞和烟火会,都在外头,皇帝和臣子们互道祝福完毕,便招呼众人一同去看烟火表演。 相思心情些微郁闷,恹恹地撑着精神,跟在众人后头出去。 每年这时候,宫里都很热闹,而她总会生出些身在异乡为异客的惆怅,想父亲和母亲,可其实和父母的回忆也少得可怜,那思念也并不具体,到最后也不知道该想谁,只是单纯地有些不大痛快。 大概是……寂寞罢。 无处可依。 从前太后娘娘还在,她心里头总觉得自己还是有亲人的,后来太后也不在了,她便只剩下阿兄了。 可阿兄是太子,日后会是天子,她要着紧太多人太多事了,能分给她的陪伴太少,有时候她会觉得越长大同他越远越生分了。 其实阿兄待她很好,比任何人都好,便是她有个亲生的哥哥,怕也不会比阿兄更疼她了。 她大约只是被这气氛给熏得了,大家都有说有笑,陪在亲人身边,看起来好生幸福美满。 相思跟着人群一道出去。 孙柔云和孙柔月走在她后头,两个人突然快走几步,互相一撞,装作没走稳,狠狠撞了相思一下,然后嗪着不怀好意的笑:“三小姐,实在是对不住了。” 相思觉得两个人甚是无聊,撞她一下又如何呢? 左右不会掉块儿肉。 她摇摇头:“无妨。” 然后两个人挤着看烟火,又踩她一脚。 相思胃疼发作了,明明刚刚什么也没吃,她皱着眉,本就烦得慌,于是她站在身后把两个人的披帛绑在一块儿。 没多会儿,俩人要分开,一个跑得太快,直接把另一个扯得摔到了地上。 相思没忍住,掩面笑了声,还正好被趴地上的孙柔月看到了:“祝相思,是不是你做的?你怎么如此下作。” 相思不理她,一闪身,站远了,两个人追着要同她对峙,相思拎着裙摆,一溜烟地跑。 烟火一层一层地在天空炸响,欢声笑语的梅园,相思仗着自己熟悉宫里头,穿过亭台楼阁,绕过假山游廊,打算回宫去。 到时候再让人说自己生了病,接下来的宴席便不参加了。 反正也没甚意思,她吃不了东西,也觉得孤独寂寞。 走得急了,没看到阿兄故意等在前头堵她,一个转身撞到阿兄胸口,鼻尖都是他身上安神香的味道。 他那段时间睡不大好,点来助眠的。 每回相思去他寝殿,都能闻到,久而久之,仿佛一想起他,就能想到安神香。 前几日她叫宫人给她也点一炉安神香,睡着的时候却梦到了阿兄,还梦到阿兄亲她,她醒过来甚是难为情,都好几日不大敢见他了。 这会儿这一撞,又叫她撞出难为情来。 她低着头,甚至不敢看他,一福身:“殿下。” “叫这么生分,我最近惹你了?”李文翾语气不大好,像是百思不得解。 相思吞咽了口唾沫,摇摇头:“没,我就是不大舒服,阿兄我……我先回了。” 她如今移居到了钟太妃的宜兰居,同他不在一处,也少了许多尴尬。 她觉得自己像那怀春的少女,对阿兄的心思越发龌龊了。 阿兄说过,日后是要娶她的,有意无意说过很多次。 但她还是觉得自己这心思不大妥当。 “哪里不舒服?又乱吃东西了?严重吗?还能不能走?”阿兄拽住她胳膊,蹙着眉,一迭声地问。 相思哭笑不得,摇摇头:“没事,我回去喝点热水,睡一觉就好了。” “不行,去东宫,我叫太医给你瞧瞧。” 从前她住的寝殿还留着,她的一些旧物还留着,一概没动。 相思却还是有些犹豫:“阿兄,我想回宜兰居。” 李文翾看了她一眼:“钟太妃年岁已高,怎好劳烦她操心,我照顾你一晚,你安分些。” 送她回宜兰居,他便不好再插手了。 相思“哦”了声,终是安分了下来。 太医来替她看了,开了些药,叫念春去拿。 李文翾瞧她面色通红,伸了手想摸她是否发烧了,又惊觉她这般大了,是不是不大合适,抬起的手僵在半空,她原本垂着头,倏忽抬了头也直了身,最后那手竟直接抚上了她的脸颊。 少女滑腻的肌肤,像是上好的绸缎,惹人遐想。 他尴尬地“咳”了声:“我还要出去一趟,你先好好休息。” 宴席正酣,阿兄作为太子不好不露面,他嘱咐她躺下休息一会儿,他去露个脸就回来。 可惜不知被什么绊住了手脚,他被灌了酒,醉得一大糊涂。 回了寝殿却还是先问相思如何了。 相思本就不严重,不过是借口不想在宴席上待罢了,这会儿早无事了,听徐衍说殿下醉得厉害,却不叫人进去伺候。 他一贯的毛病,不喜欢内殿待人。 相思思忖片刻,穿戴好衣服过去寻他。 寝殿内昏昧,他睡觉不大喜欢掌灯,吹灭了好几盏,只剩下角落一盏灯羸弱地亮着。 阿兄扯了衣襟,鞋履都未脱,蜷在床上,面色潮红,哼哼唧唧不知道说什么。 相思听见他叫自己名字,以为他同自己说话,凑近了听,于是便听到他喘着气说:“姌姌,腿抬起来些。” 相思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梦,但总觉得那梦不大是好梦,他那语气,那气息,她只觉得她脑袋里炸起来的烟火比梅园的响亮。 她落荒而逃,再也不想管他了。 第十九章 相思回忆起那时候,又觉得甚是好笑。 大周自祖皇帝开始民风就颇开放,男女之事避讳得少,少男少女互相爱慕,暗自肖想,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可阿兄那时虽就有些不大正经,可大多时候却严肃深沉十分冷峻,因而相思实在不太能想象,他其实背地里揣着这样心思。 她那时当真是吓到了。 不过如今成了婚,她合该狠狠嘲笑他才是,竟还是难以启齿。 都说近墨者黑,想来她脸皮也没增进多少。 送走阿兄,相思又爬上床接着睡去。 他这个人强势,睡着了也要手脚都捆住她,抱着揽着,挣都挣不开,其实他不在,她还能睡得更踏实些。 只是他恐怕也没大睡好,却还是要去早朝。偌大的王朝,每日要处理要操心的事那么多,阿兄真是辛苦了。 相思竟又梦到他,梦里他不由分说将她拽进怀里,梦里相思还处在成婚前,因而觉得甚是愤怒,大骂他轻浮浪荡。 李文翾把她按在床上,哄着她亲热,将她亲得七荤八素,两个人滚作一团。 事毕,她拽着里衣,哭得好生悲痛伤心,她竟和他私相授受,她也变得轻浮了。 她把自己哭醒了,醒过来的时候枕头都是湿的,她还在隐隐啜泣。 清醒后又觉得既荒唐又好笑。 听夏来外间等着伺候,听见娘娘哭了,顿时冲进去,半跪在床前:“主子可是做噩梦了?” 相思尴尬地笑了笑:“没事,做了个胡梦。” 听夏瞧主子没事,这才松了口气:“主子没事就好。” 她迟疑着,忍不住提了句:“陛下叫各宫无事不要打搅太后,估摸着也是变相软禁的意思,但太后似乎并不太甘心,昨日里她把两个侄女叫进了宫,在朝澜殿住着,两个人一大早在西华苑散步,和陛下撞了个正着。” 西华苑是陛下上朝的必经之路。 听夏总觉得有什么猫腻。 孙柔云和孙柔月,比相思还要小上一岁,父亲是尚书令,姑母是皇后,从前文华殿进学之时,旁人都尽量不招惹祝相思,她们却不大在意她,毕竟亲姑母确切是皇后,别说相思还不是太子妃,将来若真的是,也要管姑母叫一声母后。 这边是亲侄女,那边是假儿媳,孰轻孰重自然是一目了然。 姊妹两个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一个活泼些,一个内敛些,那活泼的没甚脑子,那内敛的却并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温婉。 太子表兄如今变成了皇帝表兄,太后若真想亲上加亲,也不是不可能。 相思顿时有些头疼,却还是故作大度地笑了笑:“孙家的子孙辈里,男儿大多不中用,因此门庭衰败得极快,女儿倒是一顶一的出挑,那孙家姐妹虽跋扈了些,论才情却也是数一数二的,陛下若是要了,也是好事。” 孙家冒着得罪新帝的风险也要逼皇帝尊孙氏为太后,无非就是觉得同巫阳王的牵连不深,倚靠片刻可以,孙家长足的前途,还是要看朝廷里的关系。 孙若安汲汲营营一生,手腕自是了得,在她身上搏孙家未来,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可孙若安把侄女送进宫,却又显得愚拙很多。 皇帝和太后的隔阂已然是这辈子都弥合不了了,来日若孙家姊妹想要得势,必然是需要站在陛下这边的,到时候若皇帝执意要太后不得善终,那两姊妹会不会让她变成孙家的弃子,都未可知。 对李文翾来说,养一对儿妃子,比尊一个太后是要舒心更多的。 相思觉得自己说这话很有中宫气度,可那心尖仿佛被针扎了下似的。 从前云月二姐妹就仰慕太子表兄,可惜李文翾没那个心思,但到底是表妹,比对旁人要和颜悦色些。 孙若安当然也生过撮合的心思,只是叫太子去皇后宫里和两姊妹吃了顿饭,相思就闹了好大一通脾气,阿兄一口回绝并保证从今后再也不同她们一张桌子上吃一口饭,相思才勉强消了气。 那时候当真是年少,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竟然连太子都敢叫板。 听夏盯着主子的脸看了会儿,最终还是低下了头没说话。 从前三小姐无忧无虑的,如今也开始琢磨很多了,她不知道这是否是好事,是否值得。 但她只是个婢女,听主子的话就是。 不妄议主子,不妄议君上,便是她做奴婢最大的本分了。 她想起这个,便甚是担心念春,念春同她不一样,念春小时候也是过过几年小姐日子的,后来加逢巨变,才由主子变了奴婢,但跟着三小姐,没吃过苦,因而总还存着几分小姐性子。 念春昨日里多嘴说陛下对娘娘凶巴巴的,一转头,看到徐公公在身后,她瞬间惊得浑身都是冷汗。 听夏眼珠了转了一转,倏忽扇了她一耳光,厉目道:“娘娘说了多少遍了,不可妄议主上,陛下和娘娘且恩爱着,轮得到你插嘴?” 徐公公“哎哟”了声,上前劝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念春眼泪哗哗地掉,垂着头不住认错,自罚了半个月的俸禄。 听夏打得狠了,她半边脸都肿起来了,今日里歇着,听夏顶了她的班,这会儿伺候了娘娘梳洗,她回去瞧了瞧她,一进门,她正蜷在床上偷偷看话本,看见她,笑着冲她招手:“听夏,你快来看,这话本好生有意思。” 竟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听夏从罐子里挖出一点药膏,凑过去在她脸上揉着,听她哎哟哎哟地叫,忍不住道:“怪我昨日下手重了些。” 念春捧着听夏的胳膊:“你才是救了我,若是被陛下知道了,我不定怎么死的。” 听夏垂着头:“你不怪我就好。” “你待我好,我自是知道的,娘娘待我好,我自也是知道的,若连这个都看不清,还要怪你,那我成什么了。” 听夏叹了口气,这才小声说了句:“孙柔云和孙柔月进宫了,八成是冲着咱们陛下来的。” 她本来不打算跟她说,免得她又咋咋呼呼胡言乱语。 念春这回却异常沉默,过了许久才说:“不是孙柔云孙柔月,还会是别人,左右这后宫总要来人的,咱们娘娘总是要伤心一遭的。” 可伤心了,大约也不敢同从前一样闹脾气,大臣的奏折,指不定雪花片子一样递进来,控诉她一个善妒不识大局的罪名。 听夏又叹气:“这便是问题所在了,咱们主子刚刚竟说,这样挺好的,你说怪不怪?” 主子的脾气他们自然是知道的,因着从小就和家人聚少离多,后来又寄人篱下,因而很少主动去要什么东西,但握在手心里的,便是一点也不会松,更不会再让给别人分毫了。 念春和听夏互相看着彼此,都生出几分难过来。 徐衍去奂阳的时候,她们还满心欢喜,主子却常常失神,那时候她们不理解,这会儿却忽然明白了,回京城会面临什么,怕是主子早就想到了。 相思确切是早就想到了,自古帝王多薄幸,阿兄是很好很好的阿兄,可阿兄终究不会是从前的阿兄了。 年少相伴时候,他要她只在意他,只要紧他,只跟在他身边,她面上总一副为难的样子,心里却极欣喜。 她身似浮萍,无根无系,总觉得不踏实,她喜欢那样笃定的爱意,她不崇尚自由,她其实很喜欢他的强势。 好似她是很重要的,被狠狠需要的。 李文翾眼皮子狂跳,他抬手按了按,嗤道:“谁又在背后编排孤。” 徐衍低着头,跟着陛下身后,心道:那可数不过来。 李文翾扭头瞧了他一眼:“你又在嘀咕什么?” 徐衍张了张嘴,陛下果然英明,连他腹诽都能猜得到。 徐衍吞咽了口唾沫,小声说:“卑职觉得,留娘娘一个人在宫里头不妥。” 今日他和徐德万都跟着陛下出宫了,没了陛下,后宫里头自然娘娘一人说了算,可娘娘毕竟年纪尚轻,若太后动心思,难保不会出些许岔子。 李文翾扯了下唇角:“你倒是小瞧她了,她不是任人欺压的性子,只是有孤在,她不需要费心罢了。自然,孤也舍不得。” 徐衍垂下头:“自然,若非如此,娘娘也不会给陛下下了药连夜离京了。” 李文翾“啧”了声:“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是真觉得孤不舍得罚你是不是。” 徐衍毕恭毕敬地弯腰抱拳:“卑职失言。” “算了你闭嘴吧!太后倒算了,那两姊妹倒是个麻烦。” 有回宫里除夕宴,相思跟两个人起了摩擦,那两姊妹追着相思差点追到东宫去,他把相思安顿好,后来回了宴席,借故小惩大诫了一番,两个人还极为不服气,恐怕到现在都记得。 那次他因为仗着太子名头了结私怨,自罚了几杯,回去东宫的时候已然醉得不省人事。 后来宫人说,相思去找过他,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寝殿打了个晃,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说来他那晚做了个极香艳的梦…… 梦…… 李文翾骤然一挑眉,顿时顿了脚步。 徐衍愕然看陛下:“陛下?” 李文翾吞咽了口唾沫,终于知道祝相思早上在说些什么了。 “去,你把皇后接过来,孤有话要跟她辩一辩。” 徐衍觉得陛下很是神经,但陛下总有陛下的道理。 “是。” 第二十章 “我不去,”相思狐疑,嘀咕道,“陛下又发什么神经。” 鉴于他早上那一通胡闹,她觉得八成是他心血来潮想见她。 他这会儿在北衙巡营,他登基以来一直在调整京城的布防,南北衙是禁军所在地,禁军统领柯慕安是他力排众议一手提拔的,如今也该去查验成果。 只是事关军务,相思去算怎么回事,跟在陛下身边,显得不合时宜。 徐衍拱手,为难道:“陛下有事同娘娘商议。” 不过他和娘娘一样,都觉得陛下神经兮兮。 相思想不出来他能突然有什么事,但听徐衍说得如此正经,便去换了一身衣裳。 束袖的骑马装,头发也绑了起来,显得有几分英姿。 她跟着徐衍上马车的时候,有侍卫追过来,报说她姑母祝绫玉到京城了,问相思何时有空召见。 相思眼睛亮了亮,辞别姑母的时候,她心下平静,可离别后,到底还是思念亲长,她同祝家的长辈都不大熟稔,只姑母还算亲近。 她问道:“何时到的,怎无人来通传?” 那侍卫抱拳道:“陛下派了灵武卫亲自去迎,路上有事耽搁,怕娘娘空欢喜,是以人到了才来通禀。如今在祝大人府上安顿了。” 相思大婚的时候,姑母尚且没到,驿站传过来的消息,说是一直在路上耽搁,因着婚仪仓促,送嫁的也不过是堂兄和嫂嫂两个人,相思还以为,姑母折返而去了。 祝家如今全靠姑母一人撑着大局,族中长辈早就不满,若是处处争着露面,怕是更添话柄。 等婚后来,既可全了探望的心意,又可避开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倒也算是个法子。 无论如何,相思已然很高兴了,至少还有人惦念她。 “代我向姑母问好,说我此时有急事,明日会亲自回府探望姑母。” 相思没有归宁礼,照例大婚第三日皇后是可以回门省亲的,但相思父母亡故后一直跟着太后住,她的名牒不在祝家,入了皇室的。 堂兄和嫂嫂是平辈,相思回去探望他们也不是不可,只是怕惹人非议。 堂兄本就一直遭人忌惮。 皇上专宠皇后也不是秘密,相思和祝家人走得太近未必是好事。 阿兄准她回去探亲,但她自己推辞了。 只是后来让阿兄陪着去了外公那里,可外公外出,已不在京城多日,于是相思只放下礼物。 也没失落,毕竟和外公没见过几回面,太后说起来是她姑外祖母,外公和姑外祖母乃一母同胞的姐弟,太后那么照顾她,也是因为外祖父,她也算是得了外祖父的庇荫了的。 只是兜转一圈,忽觉得自己真的无根无系。 相思一直到了北衙外还在思忖姑母的事,路途遥远,姑母一路上应当相当不易,也不知道家中如何,她一走几个月是否妥当。 “娘娘,咱们骑马过去。”先帝就爱马,李文翾更甚,北衙有个特别大的皇家马场,每年春日里会举办盛会,今年算着日子也快到了。 里头拘着不少陛下精心养的宝马良驹。 徐衍牵来一匹西域的宝驹,通体银白,眼睛是银绿色,只尾巴带了几绺灰色,在日光下仿若流银绸缎,美不胜收。 “这是陛下最喜欢的那匹马的……老婆,陛下一直不让人碰,只他自己骑过两圈,性子不大好,脾气有点燥,娘娘要不要试试?或者卑职另外换一匹过来。” 相思抚摸着马儿的鬃毛,倏忽挑了下眉:“我试一试吧!” 从前在关外住过几日,显龙关外十里,是大片的草原和荒漠,盛产骆驼和马匹,那边气候恶劣,马也生得健壮剽悍,相思有记忆的时候第一回骑马还是五六岁的时候,父亲讨来一匹枣红的小马,那马儿极温顺,相思甚是喜欢,可转头看到父亲的大马,那马仰头嘶鸣,十分神气,她便嚷着要骑那匹马,父亲哈哈大笑,摸着她的脑袋,说:“人小志不小,罢了,为父带你兜一圈。” 父亲单手抱起她,将她置于身前。 那马儿跑起来疾如风,迅如雷,风割在耳畔,发出震耳的翁鸣,身侧的风景变成残影从后掠去,相思觉得自己马上就要飞起来了,她张开手臂,忍不住欢叫出声。 那时的记忆,真是模糊得快要想不起来了。 只记得父亲说,等再长大一些,要教她骑马射箭的。 后来她学会了一些,阿兄亲自教的,夸她悟性好,可她只觉得兴致缺缺。 回奂阳的时候,相思还去跑过几次马,姑母说,她的马术是族中子弟里最好的,她天生不惧马,性子又稳,操纵马匹有一种纯然的娴熟,像是天生就会似的。 其实大约是阿兄教的好,他为人冷淡,性子也谈不上来,唯一一点耐心大概都给她了。 相思扯了扯唇角,然后脚踩马镫,翻身利落上马,徐衍在旁边伺候,做好了扶娘娘上马的准备,没想到娘娘倒是身轻如燕,不由赞道:“娘娘好身法。” 相思勒了下马绳试这匹好的性子,没成想它今日却格外配合,显出一种乖顺来。 “脾性不错,哪里不好了?” 徐衍想了想,只好回答:“许是它不喜欢陛下。” 相思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带路。” 李文翾站在看台上,柯慕安同几位将军站立两侧,禁卫多骑兵,草场上正在进行一场混乱的模拟战。 各个披甲执锐,伴着战鼓声,如同身处厮杀战场,震撼无比。 突然,一抹银色从远处疾奔而来,柯慕安不知娘娘要来,只当哪个不长眼的,厉声呵道:“拦下来。” 一个小侍卫忙拾阶而上,拱手道:“回将军,是皇后娘娘来了。” 柯慕安侧头看陛下。 李文翾笑道:“宫里头闷,孤叫皇后出来解解闷,这马也许久未跑过了,孤从前总降不住,在她那里倒是听话乖顺。” 柯慕安抱拳:“驭马也讲究一个缘分。” 李文翾信步下了看台,站在旁边等她过来,相思把马悬停在他一丈之外,李文翾走过去,抬手接她下马,笑道:“孤把你拘在后宫,当真是委屈你了。” 身后众人齐齐拜道:“见过皇后娘娘!” 相思抬手:“免礼!” 然后才看向阿兄,小声道:“陛下叫我来何事?” 李文翾轻咳了声,道:“无事,城郊景色宜人,邀梓潼同赏一二。” 相思深呼吸,亏她还以为他当真有什么正经事。 她跟着阿兄巡视完毕,腿已然僵直了,拽着阿兄的手臂,恨不得就地躺下来。 李文翾感受到手臂上的重量,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将她身子撑在自己身上,歪着头说:“瞧你身子虚的,以后多跟着孤出来走走。” 相思低声反驳:“陛下有正事,臣妾跟着像什么话?” “你是一国之母,天下的事自然也是你的事,今日里好好瞧,回了宫写份疏奏给孤。” 相思睁大眼:“陛下又耍弄我。” 李文翾笑了笑:“左一句陛下又一句陛下,瞧你如今正经的,叫一句好夫君,孤考虑饶了你。” 相思狠狠掐他手心,咬着牙道:“阿兄你正经些!” “在你眼里孤有正经的时候吗?” 巡毕,李文翾挥退众人,带着相思离开。 上了马车,相思一下子扑倒在榻上,狠狠吐出一口气,嘀咕道:“早知道我就不该听阿兄的话。” 李文翾将她捞起来团在怀里,伸手揉她的小腿:“才几步路,若是来日有了身孕,身子笨的时候,怕是一天要哭三遍。” 相思一愣,转头把脸埋在他怀里,难为情:“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这个。” 李文翾伸手覆上她的肚子:“孤那日里做了梦,许是胎梦。” 相思一言难尽看他:“哪有男子做胎梦的。” “那谁知道,孤的梦向来不同凡响,你不是知道吗?” 第二十一章 相思听出他话里有话,却未多想,只当他又胡言乱语:“我不知道。” “不知道?”李文翾点点头,“也不知道是谁趁醉酒偷偷溜到孤的寝殿,撞见些不该撞见的事,不觉得惭愧,却还要在心里编排孤。” 相思早上才想过一遭,这会儿顷刻便反应过来了,急道:“我又不是故意的,况且阿兄自己做梦就算了还要说出口,还那么过分。” 她吓到也是很正常。 李文翾忍不住笑:“怎么就过分了?你钻进孤的梦里了?” “我听见了!”相思说。 “喔,听见什么了?”他问。 相思愠怒:“阿兄你故意的。” “孤真的不知道,要不你说说,孤说了什么梦话,让你记到现在。”李文翾瞧她又气又恼,脸都红了,只想伸手挠她两下。 那劳什子的军务政务,全抛在脑后才好。 相思不理他,头埋起来,装睡。 若他没想起来,断不会这么问,不过是故意逗弄她罢了。 “怎么不说话?”他把她脸掰过来。 相思打他的手。 他躲,然后继续捏着她的下巴晃她的脸。 她一路从奂阳到京城,途中颠簸得甚是清减,到现在都没养过来,显得有些单薄。 见她真被逗恼了,他把人往怀里带了带,低声说:“那时父皇母后明里暗里往我寝殿了塞了许多丫头,怕你生气,一概打发了,打发不掉,又怕父皇和皇后多疑,干脆全不让进内殿,所以才没人伺候。夜色寂寥,也只有想想你打发些时间了,孤又没当着你面做什么,至于叫你隔这么久还念叨。” 酒色贪欲误国误事,君子当清心寡欲,太师和太傅都崇尚儒道之学,大约从小耳濡目染,相思总觉得他作为太子就该是清心寡欲持正端方的。 “我没念叨,就是觉得……觉得出乎意料。”相思低声说了句。 李文翾笑了笑,低头亲她的唇角:“姌姌对孤的误解颇深啊!” 他把手伸进去,捏她的肚子:“你我二人,夫妇一体,这误解,实在不该有。” 相思按住他的手,不满道:“阿兄借题发挥罢了,便是夫妻,我也没住在阿兄肚子里,我怎么知道你都是怎么想的。” “不知道可以问,孤又没不告诉你,比如你要是问孤那天做了什么梦,孤一定仔仔细细讲给你听。” 就知道他没几句正经话,她把头一撇:“谢过阿兄,但我不想知道。” 她语气硬邦邦的,俨然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李文翾一手撑着坐榻,斜倚着,耸着肩笑起来。 一路上他都不安分,相思困倦极了,累得不想说话,于是不理他。 半梦半醒间,想起小时候,她在阿兄书房无聊着摸索,从博古架上往下拿东西,太高了,她没看清,那书简上放着一把金闪闪的镶满宝石的小匕首,她抽书简的时候,把匕首带下来,摔坏了,顶端一颗硕大的红宝石与匕首也身首异处了。 值差太监惊呼了句:“那是殿下的宝贝。” 相思害怕极了,阿兄还没回来,就跪在蒲团上,等着请罪。 阿兄进了书房,瞧见了她,却是笑道:“跪着做什么?” 他把匕首捧给他看,他却隔着衣服抓了她手臂:“伤着了没有?” 相思摇摇头。 李文翾斥责道:“就为了这个跪?无妨,一些死物罢了,比不得你金贵,往后不许了,东宫是你的家,在自己家里,不许拘束。” 那时候当真是威风,后来急起来甚至敢骂太子,他也从没生过气。 如今相思无论怎么同他闹,他也和从前一样。 阿兄没有变,倒是她变了许多。 变得思虑过重了。 想到这里,相思突然睁开眼,皱着眉看他。 李文翾被她吓一跳,“啧”一声:“你这是做梦孤欺负你了?瞧着眼神像是要吃了孤。” 相思拽着他衣襟:“阿兄能不能不纳那两姐妹为妃!” 李文翾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相思气恼,大约是有些难以启齿:“我知道阿兄纳她们百利无一害,我也没有理由要驳了这件事,可我就是不喜欢!” 她忐忑,不敢看他,“我不喜欢她们靠近你,我也不喜欢你看别人。” 李文翾便开始笑,也不知道是觉得她好笑,还是嘲笑她幼稚。 相思头低得更低了,却是突然委屈起来,“阿兄总是有自己主意,左右我的话也没多大分量,可我说出来就痛快了,陛下要笑就笑,要罚就罚吧!” 李文翾抚摸着她的脸,克制住笑意,低声哄着她:“你瞧你,脑袋瓜里琢磨的还不少,憋了多久了?不是说是好事吗?口是心非?” 相思恼道:“你到底在我宫里头安插了多少眼线。” “孤冤枉,你说话也不避着人,孤让他们事无巨细禀告,他们自然什么都说。” “我不喜欢,可我又没道理不喜欢,只能那样说,可我就是不喜欢。” 她这会儿,和小时候耍赖不读书的样子实在没两样。 他从前就拿她没办法,如今自然还是没办法。 他捏了捏她皱起来的眉毛,捋顺了,哄道:“好了,知道你不喜欢,孤也没那个打算,你看你莫须有的帽子给孤扣了几顶了。” 相思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他是为了哄她,还是真不打算纳孙家姐妹,还是说除了孙家姐妹还有其他的。 她又觉得自己确实是不是任性了点。 两相挣扎过后,她才小声辩解了句:“我不是,我就是不想,你要执意做什么,我自然拦不住你,但我也不想瞒你,我不想。” “为何不想?”李文翾低着头瞧她,“是不是心悦孤,无可自拔,只想独占那种不想?” 相思深吸一口气,然后捂住脸:“算了,我不同你辩了,左右我说不过阿兄。” “别啊,梦的事还没说清楚呢,你还没告诉孤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相思咬牙切齿:“阿兄你不要太过分了。” “不是你先说的,怎么又是我太过分了,人又不能控制自己做什么梦,我梦到你是我的错吗?”李文翾忽悠道,“怕是你也心里有鬼,才要倒打一耙,孤不信你便没想过,没做过春梦,没想过你我二人亲热的场景。” 相思:“我至多也只在梦里亲过你,你……” 李文翾扯起唇角,拉长音调“哦”了声:“你在梦里亲过孤。” 相思脸一下子烧到耳朵后,她偏过头:“我闭嘴,再说下去我怕我气得咬你。” 李文翾拎起她的手指往自己唇上贴了下:“咬这里。” 相思抬手去捂他的嘴,他便拿手挡。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闹,最后只剩下衣料摩擦身子相撞和相思气急的喘息声。 徐衍跟在马车旁,低着头默默走远了些。 若是从前,他会觉得殿下和三小姐在打闹。 但现在,他觉得那打闹的形式怕是变了。 陛下还是一如既往的……厚颜无耻。 京郊确实景色宜人,但两个人也没机会久看,他还要去一趟刑部,提审一个要犯。 说是北疆的细作,口风实在紧,刑部今日指了张连鲲亲自去审。 那张连鲲是个审犯人的高手,十分的有手段。 不过场面必然血腥,李文翾便说:“叫徐衍送你回去,晚上等孤一起用晚膳。” 相思顺便提了句:“我姑母到了京城,我想明日回去看看她。” 李文翾“嗯”了声:“明日孤陪你回。” “阿兄……”相思见他要走,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李文翾回头看她,眉目俊朗,不说话的时候实在赏心悦目。 相思笑了笑,却又摇头,她只是忽然也觉得,哪怕就半日不见,还没分别她就有些想他了。 李文翾有些摸不着头脑,以为她还在纠结什么莫须有的事,于是凑过去逗弄她,附耳道:“晚上回去孤给你仔细讲讲那个梦。” 相思那点旖旎心思一下子被他搅和没了,推了他一把:“阿兄快走吧!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