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宴》 第1章 迫嫁(一) 后来古嫣常常想,如果乾和四十九年的这场桃花宴,她坚持住了没有来,可能就不会发生后面那么多破事了。 但这一天,她终究还是来了。 初春三月,万物晴好。 紫禁城坐落在京城的中轴线上,烟气缥缈,八水环绕。从空中俯瞰而去,处处都是大气严整的宫殿,唯有宫城西侧有一片绿荫。 是御花园。 喜庆轻快的乐声隐隐传来,处处流水淙淙,今日长安贵眷中的适龄女子几乎都来了,到处都是低声谈笑的衣香鬓影,热闹得很。 唯有角落里坐着一个抱膝的娇小身影。 古嫣坐在满园繁华之中,纤长的手指打颤,冷汗浸透重衫。 她只有一个时辰了。 今日这一场是二皇子的选妃宴,她已被内定。如果一个时辰内还不能摆脱这场婚事,她这辈子就算是完了! 娇柔可爱的美人缓缓起身,走向花丛之外,未待起身,先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线:“瞧见那古氏女了吗?嗤,古家旧日里好歹也是勋贵,竟穿得如此寒酸,可真是丢人现眼。” 古嫣唰地一下蹲下身来,可爱的杏眼微微一眯。 这人她可太熟悉了。 此女姓梁,乃是家里的嫡长女,眼睛恨不得长到额头角上,从小到大举凡是个宴会雅集,自己必定被她挑剔刻薄。 “古家那个确有几分姿色,不怪二殿下惦记。”花木丛外,一个口齿伶俐的婢女接茬道:“不过姑娘也不必同她置气,就古家那寒酸门第,古小娘子最多是个侧妃——将来贺家姑娘进了门,她还能活多久?” 梁氏女从鼻子里发出哼笑:“就你嘴甜。” 主仆两个又刻薄了古嫣几句——打从古大将军没了以后,古家是一日不如一日,古嫣几乎从小就是在这些冷嘲热讽中被排挤着长大的。 “依我看,二殿下不过是图一时新鲜,过后也便弃了。” 梁氏女一旋身,不偏不倚坐在了花木从外的石凳上:“反正古嫣那个窝囊大哥……是叫古松川吧?那就是个对皇室俯首帖耳的蠢货,到时候绝对没胆子为古嫣这贱婢出头!” 古嫣深深吸了口气。 她时间很紧,本不愿惹事。但既然说到父兄头上,这口气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下了——而且她正需要个由头离开园子,便用这蠢货借借力吧! “梁家姐姐!”她唰地一下从花木丛中钻出来,将两女吓了个踉跄:“你闻到了没有?” 骤然窜出的小人影肤白如雪,穿着一身淡粉色的半透罗裙,骨肉匀停,乌发如锦。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鼻头小狗似地微微抽动,鸦羽般纤长浓密的眼睫闪了闪,露出其下灵动可爱的瞳眸来。 梁氏女背后说人被带了个正着,心虚地退了一步:“什么?” 古嫣探身向她俩凑了凑,啊呀一声用小团扇掩住脸:“就是你嘴里的味道呀!梁姐姐,来赴宴怎么还吃忌讳呢!” 她声音不大不小,惹得四下里的贵女们全都看过来了。梁氏女羞恼得半天说不出话,急得原地跺脚:“……贱婢!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这样编排我?!” 梁氏女气得高高扬起了手,古嫣分毫不退,瞅准了机会二话不说伸腿一绊—— 不偏不倚,将梁氏女绊得摔了个底朝天! 梁女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还没看清到底怎么回事,就见古嫣竟也跟着压过来了! 压过来了! 梁氏女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痛到发不出声音,她反手就要摸簪子往死里扎身上的人,动作却被对方先一步预判,不动声色地用胳膊肘压住了她的手!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众贵女掩着小团扇赶过来时,只见两女压做一团,上头的古小娘子连声呼痛,一双美目泪水涟涟,仿佛来阵风都能把她吹倒。 反倒是下边的梁萤面目狰狞,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梁家姐姐,我不过与你呛了几句罢了,怎么还动手呢。”古嫣在其余女子的搀扶下哭着站起来:“如今见了血,岂不唐突了皇后娘娘的宴席!” 梁氏女半身酸痛,站都站不起来,震惊地看着古嫣手掌上那道不算浅的血痕。 ……这是我弄的?! 可唯一称得上利器的簪子明明还没抽出来呀! 这边闹出的动静不算小,连来陪席的宗室大妇们都被惊动了,纷纷不悦地谴责梁氏女:“阿萤,胡闹也有个限度。” 古嫣一抬脸,满眼无辜,活像只被揉搓狠了的小白兔子:“大家别怪梁姐姐了,都是都是阿嫣不好!” 梁萤:“……” 她百口莫辩,勉强爬起身来,气得高高扬起了手,既然说不过她,干脆不打算争辩了,古嫣这狗东西不是说自己打她了吗?那干脆就打给大家看!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的方向突然传出了一声略显尖锐的笑问: “好生热闹,贵人们这是做什么呢?” 众女柔柔福身。 来的是贺皇后身边顶顶得力的第一内宦,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几乎可以代表皇后本人。 梁氏女一抹眼泪,指着古嫣恨声哽咽道:“公公!是她害我在……” “梁小娘子。”老内宦慢悠悠地打断了她,皱出几层褶的眼皮抬了抬:“一会儿‘那位’也要来,他最是喜静,你若还在这里浑闹,惊动了他……那,到时候可就连老奴也压不住啦。” 那位。 梁氏女下意识打了个颤。 她气得脸色发紫,却当真不敢再发作了。古嫣擦了擦眼泪,恰如其分地福身道:“有劳公公,今日太医院可有当值的大人?我身上带血腥,还是处理一下为好。” 老内宦笑呵呵点头道:“自然是有的。来人!带两位小娘子去包扎包扎,换身衣裳!” 古嫣手心一紧。 成了。 她跟在被派来的小宦官身后,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刚要离开的时候,那老内宦又开了口:“古小娘子,您可千万抓点紧。”他拖长了声调,语气微妙地说道:“一会儿可千万别来迟,让娘娘等着啦。” 古嫣抿紧了唇,乖顺地行了一礼。 娇柔的美人穿行在桃花如烟的园林中,春日和暖的光线落在她身上,薄薄的罗衫下玉肤莹润,弱不胜衣的姿态更显得柔弱可欺。却鲜少有人注意到,她眼底藏着一抹淡淡的坚毅之色。 她还有半个时辰。 虽不知二皇子突然发了什么癔症非要娶自己,但这门天家亲事,他们古家是万万不敢攀,也不能攀的—— 正如梁氏女所说,一旦真的嫁过去,自己在二皇子府绝对活不过两个月,只怕就连两位长兄的仕途也会跟着一起葬送。 走过两条宫中长巷,古嫣一路进了太医院留在宫城内的值守小院。太医给包扎好了,她便自己去旁边的屋子换衣裳。 古嫣今日未带婢女,只有领路的小内宦在外头等着。她吩咐了自己要稍微擦洗一下,叫他看着不许旁人进来,那小内宦便很听话地守着门。 机会终于来了。 因为这小屋里,藏着不止一套衣裳! 这小小的退步间本就是内宦们换值时休息用的,常年备着一套应付上司检查的灰袍服饰,古嫣迅速地穿好衣裳带好帽子,从小屋的另一侧窗户麻利地翻了出去—— 外面是一条狭窄的宫中巷道。 古嫣有一名手帕交,叔父是钦天监的主簿,官职不大不小,却刚好负责测算今日诸女的生辰八字。若能成功将八字换成与二皇子相克的那种,一向笃信道学的贺皇后必定会将这桩婚事拦下! 这是她唯一的出路了。 有了这身小宦官的衣服,没人多瞧古嫣一眼。她一路低着头,按着手中纸条上的指引,越走越僻静,一路来到了太医院在内宫城的另外一处小院,这两处间隔不远,这边却显然要安静得多。 小院里一个人也没有。 这里年久失修,寂静无人,外面春光晴好鸟雀啁啾,然而就在推门进去的瞬间,整个世界却骤然昏暗阴冷起来。 “有太医院的大人在吗?”古嫣咬紧樱唇,试探地将手按在色彩斑驳的垂花门上:“奴才奉命来取点东……” 她话没说完,已先吓得闭上了嘴。 后来余生漫漫,可古嫣永远也忘不了此时此刻的画面。内院有一棵三丈高的老槐树,树下站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玄灰色的王袍上形成错落的光斑。男人鼻梁高挺,眉眼深邃,常年不见光的肤色白得近乎透明,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却迸溅着鲜红的斑斑血迹。 或者说,他半边身子上,都溅着大片大片,别人的血。 “你你你你,你是何人!”她磕磕巴巴色厉内荏地质问:“我要叫禁卫了!” 谢川流一手提着长刀,一手挡在眼前,似乎在感受从槐树中落下的稀薄日光。 她推开门,将春日明朗灿烂的光线轰轰烈烈泼洒进来,他们站在门的两侧,形成了明与暗的极致对比。 他乌沉沉的眸子看过来了。 “不不,我什么都没看见!”她如梦方醒,心口突突一跳,脚步一错就要跑:“我这就退……唔!” 男人转回头来,瞳眸是一片令人惊心动魄的黑。他大步上前,赶在她退出门外之前单手攥住了她的脖颈! 快要,喘不过气了。 她惊恐地发现,对方还滴着血的长刀已经干脆利落地将门死死叉住,把人困在自己与门板间的狭小天地中。 谢川流看着手中剧烈挣动的娇小人影,歪了歪头,竟然有些……茫然。 我是谁? 这是哪里? 我在干什么?! 谢川流头痛欲裂,脑海中的记忆却只是空茫地一片,手里的小宦官快被他掐死了,但他本能地觉得不能松手。 不能放开她。 古嫣脖颈剧痛,在这样的绝对压制下,根本无力挣动。她柔软的双手无力地扒住他的大掌,胸肺间的窒息感越发强烈,情不自禁地发出小兽般的喘|息和呜咽。 挣动间,纱帽掉落,如水青丝滑落,缠绵地勾住了男人带血的手腕。 “竟然是个女子。” 谢川流手上力道渐大,漆黑的眼中冰冷无波,似乎正在思考是不是应该将她杀掉。 在这种强烈的杀意中,古嫣终于认出他是谁了。 谢川流,遍京都最有名的疯子。 传闻中,这位永宣侯弑兄杀父,阴鸷狠辣,虽然是个俊美无俦的皇亲贵胄,却也是常年坐在轮车上的瘸子。即便如此,那也是货真价实的王公贵族,只要随便一挥手,就能决定他们这些世家子的身家性命。 “别杀我!”她被迫仰头承受着他的力道,柔若无骨的小手攀住他手腕,艰难地说道:“长安古氏必当报还!” 男人英俊狠戾的眉目间现出一丝犹豫。 姓古吗? 他突然松了手,任由怀中人瘫软在地。 “你……”谢川流浸在黑暗中的目光中充满着危险的打量:“难道叫古嫣么?” 他这话问得实在太过奇怪,古嫣忍不住呛了他一句:“是又如何!” 谢川流没有生气。 他袖中滑出一只刻着字的木牌,看着古嫣的目光越发意味不明。因为那木牌上只有一行字—— “宁死勿伤古氏阿嫣。” 这是他身上唯一带字的东西,忘记一切的谢川流不明所以。心想为什么不能伤她? 一副凶巴巴的兔子样,一看就很好欺负。 而同一时间,兔子样的古嫣也在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尤其是那双长腿。 永宣侯,本应是个瘸子。 他站起来了?! 不但站起来了,看起来好像还很凶啊?! 院外喧哗起来,两人同时屏息。古嫣正待开口,却听谢川流低声道:“你的目的地不是这里,你只是想穿过这个院子。” 古嫣诧异地仰起头,满脸写着“你怎么知道”。 “随便你去哪。”谢川流提着她后颈的衣裳,面无表情地将人单手拎进房间,又砍开二进院的后窗:“现在就走。” 古嫣简直是被他扔出来的! 她可以确定,刚才永宣侯确实想杀了她——为什么叫“古嫣”就可以被放掉?甚至连一句“不要说在这见过我”都不嘱咐吗?! 但古嫣的时间实在紧迫,没空多想。 这座太医院小院本就是一条连接内外城的隐秘通路,知道的人并不多。她到得皇宫外城,找到了梁芍叔父的办公衙门,假借皇后娘娘催测八字的名义溜了进去,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自己的八字换成了另外一张。 这座钦天监在皇城内的办事衙门本就只有一个值守官员,见她穿着皇宫内城宦官的服色,更兼只是来传个话,也就未多在意。 她心头定了一半,开始小心翼翼地折返。 好在永宣侯已经离开,她原路返回,换好衣裳,外头那小内宦也只埋怨了一句“姑娘怎这般拖沓”,除此以外毫无疑心,一切简直顺利得不可思议。 古嫣暗自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实在是松早了。 当她再次进入桃花宴时,突然发现所有女眷都在极力低着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伴宴的乐声也已经停下,整个春日宴中除了鸟雀叽叽喳喳的响动—— 就只剩下了上首皇后娘娘的哭声。 古嫣跪在众女之后,心思电转,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难道自己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贺皇后今年四十有四,保养得非常好。只是唇边的长纹略深,令她看起来有种不怒自威的凌厉感。 此刻她双眼红肿,暴怒中扫去了桌上一应精致的碗碟,瓷器的碎裂声骇破了在场所有女孩的胆子,令她们齐齐跪了下来,颤声请罪。 贺皇后目光扫过诸女:“我儿遭受刺杀,金吾卫来报,说行凶者是个女子。” 二皇子遭受刺杀?! 天爷,怎么就赶得这么巧! 梁氏膝行上前:“娘娘!方才我与古氏阿嫣一同去换衣裳,偏她比臣女多用了将近一刻钟,一定是她做的!” 古嫣暗道不好,娇柔的身形蝶翼般轻颤起来。她瑟瑟抬眸,却正对上了贺皇后如有实质的目光: “古氏女,你曾离开过太医院,是么?” 第2章 迫嫁(二) 这一日的傍晚,古嫣终于从宫城中走了出来。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踏上的马车,神情恍惚之下,险些从车凳上摔下来。 身边的婢女阿锦哽咽着扶了她一把:“主子,如今家里全靠您了,您可一定要撑住啊!” 古嫣茫然地看着她。 “下午一队官兵老爷突然冲进了咱们家,把二哥儿抓到大理寺去了!”阿锦哭得止不住,颠三倒四道:“他们也不说是什么罪名,就让您明天去大理寺回话。” 古嫣父亲早逝,头上只有两个如兄如父的哥哥,如今大哥伤重,二哥又被抓走…… 古家,确实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定了定神,摸了摸阿锦的头勉强笑道:“阿锦别哭,天塌下来还有你主子顶着,知道吗?” 阿锦哭着说是。 古嫣上了马车,坐下来时才发现自己手心都在抖。心想二哥身上好歹还有些军功,竟也能被大理寺胡乱抓走,这宫城里贵人们的手段,实在远超他们这些底层世家子的想象。 出宫城的这一路上,往来车马不绝。整个京城的世家贵族们仿佛一夕之间全乱了,就连阿锦都察觉到了这一点。 她小心地问道:“主子,宫里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嗯,”古嫣垂着眸子:“二殿下病危,挺不过了。” 阿锦吓得噤声,不敢再言语。就连她这样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婢女都知道,二皇子是如今最得势的皇子,排行是长子不说,更有贺家撑腰,辅政多年,已经是有实无名的太子了。 就是这样的“太子”,在今晨遭到了刺杀。 三刀,稳准狠辣,一刀洞穿胸腹,一刀砍断腿骨,最后一刀断了二皇子的肩胛,如今他已是有出气没进气,便是活过来也只能做个废人了。 贺皇后当然知道凭古嫣这样的娇弱美人根本无法完成刺杀,可古嫣也确实解释不了她为什么会在桃花源的中途离开容园。 难道要跟皇后说:“我呀,出去偷换了一个能克死你儿子的八字,顶顶克!哦对,路上还碰上了个野男人,和他孤男寡女地在僻静院子里纠缠了好半天呢!” 古嫣不是没想过将永宣侯抬出来作证,但这个念头刚一浮出来就被她按下了。 高大俊美的男人,地狱修罗般的血。 他身上的血渍是谁的? 两桩事叠在一处,实在很难不让人怀疑永宣侯和二皇子刺杀案的关系。就算她豁出去清白名声不要,也万万不能搅进刺杀皇子的罪名里! 孰轻孰重,她分得清。 “那就是个疯子!”柔弱的美人下意识地摸着颈项上被男人掐出的红印,那种炙热得几乎要将她烫化的温度仿佛还在,她湿着眼尾小声地控诉:“将来谁嫁给他,简直倒了八辈子霉!” 反正……不会是自己。 古嫣用锦帕捂住颈项,心想二皇子如今还活着,可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 今日的最后,贺皇后坐在哭声四起的宫殿中,隔着重重屏风问道:“古嫣,你愿意嫁给我儿冲喜吗?” 冲喜。 那便是让她做一个物件,一个药引,嫁给将死之人! “我儿遭刺时,你大哥古松川也在场,如今重伤,同在宫里养着。”贺皇后淡淡道:“你大兄究竟是刺主反贼,还是护主忠臣——便全在你的一念之间了。” 答应冲喜,大哥就能活; 不答应冲喜,从今往后,世上便没有长安古氏了。 阿锦没听清她说什么,刚一凑过来就看见了古嫣颈上的红痕:“主子受伤了!” “没事,”古嫣小小地哼了一声,将巾帛向上推了推:“被狗咬了一口。” 古嫣回忆起那时贺皇后的语调,犹觉阴冷。此刻她浑身不适,腹痛如绞,一日之间实在发生了太多事,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来。 可即便是身体已脆弱到了极点,她的脊背依然是挺直的。 “改道,”她深吸一口气,娇美可爱的眼中现出几分决绝:“去护国寺。” ------ 咬了小美人的“大狗”,此刻正坐在皇宫偏殿之中,头痛欲裂。 “苍了天了,今天险些叫您给吓死!”偏殿中只有一个围着谢川流伺候的小太监,十分伶俐可爱:“侯爷今天是不是又犯病了?” 身形高大的男人坐在特制的铁制轮椅中,脚边是那身被换下的带血锦袍。他血色淡漠,苍白依旧,唯独那双漆黑的眼深邃无比,莫名有种令人心惊动魄的味道。 像一把落满了灰尘的凶刀,被收在精美的鞘中。 “侯爷喂,您还是赶紧把药喝了吧!”小太监余庆捧着碗汤药过来:“要是等会儿您再犯病不认得我了可怎么办?” 谢川流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垂眉敛目好半晌。就在小太监以为他会继续吩咐什么大事的时候,这看起来有些凶的俊美王侯却突然问道: “本侯今日,看起来如何。” 余庆抱起他血迹斑斑的袍子,心惊胆战地想了想:“……怪威风的?”继而挠了挠头,诚恳地道:“就是有点血腥。” 谢侯爷沉默不语。 小太监余庆以为他生气了,蹲在轮椅边上劝道:“这也不能怪银烟公子的药不好——今天是您自己非要去御花园的,平白走了那么长时间路,能不犯病么?” 只不过还没走到御花园就犯病了,还让那古小娘子撞了个正着。 谢川流垂眸:“聒噪。” 余庆讪讪闭了嘴,开始老老实实地蹲在轮车边给他家侯爷捏腿,边捏便在心里唏嘘: 正如古小娘子所见,谢侯爷的腿并不是完全废了。 只不过他每次走路都需服用一种名为凝风丹的药物,那药能令他在一个时辰内行走自如,但过后的一段时间里却会头痛欲裂,五脏如刺,更要命的是,他会短暂地忘记一切—— 忘记身在何处,忘记所行何事,甚至忘记自己是谁。据说是种间歇性的离魂症,但只要过了那段时间,记忆就还会回来。 谢川流纤长的手指一挥,深深吸了口气。 就好比今日,在将她从后门扔出去不久以后,自己的记忆就全回来了。 早不犯病晚不犯病,偏偏赶在那个时候。 早知道便换双威风些的靴子来。 “您说您也是,那御花园里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余庆三下两下将锦袍叠好,弄得满手是褐色血迹:“何必在这种时候巴巴地赶着去!” 谢川流抬眼,余庆登时不敢说话了,噌噌噌退到后边将暗卫们送来的信报递给他,然后乖顺安静地假装自己是堆忘了收的瓜子壳。 偏殿里日光沉沉,只有炭炉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谢川流垂眼看着手中的信报,貌似不经意地问:“贺氏那边反应如何。” “哎呀,亲儿子半死,皇后娘娘肯定就是哭呀!”余庆立即像个被打翻了的话匣子:“只是可怜了那个古家姑娘——皇后娘娘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点了她给二殿下冲喜!” 冲喜? 小太监絮絮叨叨地叠袍子,没注意到他家侯爷的脸色,兀自说道:“后日就要完婚,也不知道干什么非要这么着急,只怕回头二殿下没了,古家姑娘还得跟着殉……嗳?!侯爷?!” 余庆忽然感到背后传来一股极强的寒意,他回过头来见到谢川流的神色,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小太监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但此刻的谢侯爷实在太过骇人——他半边英俊的脸浸在极暗的光影里,安静得就像个俊美的阎王。 “有意思。”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没入谢川流深黑难测的眼:“这一套玩了许多年,怎么还不腻?” ------ 太阳西沉,天空灿金。 夕阳光辉照满了护国寺的后山,将客居小院照成一片灿烂。 古朴的拱形门洞下,苍松翠柏为衬,一身淡粉色纱衣的美人眼带希冀,再次递出了拜帖:“还请小师父代为通传。” “您都等了半个时辰了,别再等啦。”小沙弥脸色发红,有点为难:“青容居士在此隐居十年,是从不见外客的!” 山风如水,拂动古嫣微微散乱的鬓发,她话音一顿:“青容居士,是我母亲。” 小沙弥瞪大了眼,啊地一声,没再说什么。一刻钟后,古嫣终于被请进了这小小的院落。 那人就坐在石桌旁,麻衣僧帽,从容平和。古嫣进来时她正在摆粗陶茶碗,古旧的茶壶里倒出一道夕阳。 古嫣怔怔地看着她,看着这个从她六岁起就再没见过的母亲。 她老了。 眼中寂静如死,身形枯如槁木,唯独那身僧袍下的美人骨还昭彰着她往日的风姿。 青容居士闻声回眸,在看到古嫣时先是一怔,继而蹙眉向石桌一邀:“坐。” 古嫣没有动,因为她看懂了母亲眼中的嫌恶。 在这个院落的门被推开之前,古嫣的眼泪几乎都要落下来了。她今日受了天大的委屈,天知道她有多么想要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但是不能。 她得撑着古家,直到最后一刻。 父亲早逝,住在护国寺里的母亲就是她最后的依靠,这些年她也做过很多猜测,为母亲为什么从不见她找着各种各样的借口。 而此时此刻,不需多说一句话,古嫣就知道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母亲讨厌自己,仅此而已。 娇美的小少女走到桌边,却没有拿起那盏茶,飞快地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我知母亲在宫中有自己的门路,还请母亲……救我。” 青容听到“门路”二字,忽然笑了。就在落日前的这一刻,忽然间山风积聚,乌云大作,将夕阳最后的光辉吞没殆尽,也吞没了青容。 “若你当真想救两位兄长,答应了与二皇子的婚事便是。”青容淡声道:“他未必就死,你也未必殉葬。” 纵便古嫣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一刻仍死死咬住下唇,不肯让泪水在青容面前落下来。 古嫣一忍再忍,转身想走,却终究压不下这口气:“我不明白,为什么从小到大你都要这样对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难道你……”她眼眸湿润,下唇泛起细微的抖:“你也觉得是我克死了父亲吗?” 青容背对着她,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宴宴。”这是青容一生中,唯一一次唤了女儿的小名:“你父枉死,不得往生,我一生寂寂,长伴青灯古佛……这都是因为你啊。” 天幕阴沉,山风骤起。古嫣再也忍受不住,咬着唇角跑下了山。 看着淡粉色的身影消失在山路尽头,青容终于收回了目光。乌云中已落下细细雨丝,小院里走出了另一名老尼,打伞陪在青容身侧。 “何必对孩子说这么重的话?”老尼念了声佛:“给她留个念想也是好的。” 青容垂下眼眸,跛着脚去取小院角落的信鸽。她的腿早年受过伤,每到阴雨日便疼痛难忍。 “别再说这些。”信鸽落下一片灰色的羽毛,被她抬手接住:“时间不多了,去安排吧。” 古嫣一路从那小院中跑开,胸口如被千斤巨石压着,每喘一口气都如同被凌迟般艰难。父亲去世那年她只有六岁,当年大病一场,丢了所有孩童时期的记忆—— 是哥哥们将那天的事告诉她的。 说是六岁的自己不住哭闹,磨着下人带着自己去见了远征归来的父亲。父女俩只见了一面,一向身体强健的父亲不知怎地,竟一下就病倒了,从发病到离世不过三日,就此离开了人世。 所以世人都说,是古家那个小阿嫣,克死了她的亲生父亲。 “所以母亲恨我,”她鼻头酸得要命,偏不肯哭:“觉得我是个孽障。” 细雨将鬓边的青丝打成湿黑的一缕,贴在瓷白的皮肤上。风将天地吹得簌簌作响,护国寺上唯一的希望也被断绝,这一刻,古嫣是真的走到了绝路。 她跌在轿前,阿锦似乎在大声地说着什么,可古嫣耳中只有尖锐的嗡鸣,什么也听不见。 大哥重伤,二哥被擒……难道真的只有给二皇子殉葬这一条路可走了吗?! 冰冷的雨水划过她的脸颊。 皇后想压断她的脊梁,母亲要断绝她的生路,整个京城都想看她零落成泥,粉身碎骨—— 他们等着看她的笑话,等着将她埋在泥里,再嗤笑着在尸骨上玩笑践踏。 ‘我是五军都督古方明的女儿。’她按住泥泞的地面,静静地想:‘……绝不能就此屈服。’ 雨水划过面颊,如同湿湿的泪痕。古嫣朝着护国寺的山顶看了许久,最终收回了目光。 “我还有最后一次翻盘的机会。”美人缓缓将湿润的鬓发拂到而后,杏眼中闪过一点寒光:“阿锦,为我梳妆。” 第3章 迫嫁(三) 这一夜暴雨倾盆。 长安各个坊市接连挂起了防雨的华灯,一排排的暖黄色灯笼风雨飘摇,将透明的雨丝勾勒出晶莹的轮廓。长街湿透,两边的歌舞酒楼却繁华依旧,在寒凉的雨夜更显得香软温热。 马蹄踏碎波纹,飞驰过铺满青石板的大街。两匹骏马带着马车一路从城外飞驰而来,经过无数人来人往的街巷,最终停在了永宣侯府的后门。 玉白的手,拂开了车帘。 永宣侯府同之前无数个日夜一样,安静,冷寂,只有传信的哑仆手上持着如豆灯火,穿过轰然的雨幕,小心翼翼地敲开了侯府主人的房门。 铁制轮椅上,那人回过头来。 谢川流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里映出一点光亮。仆人将手语打了好几遍,他才终于相信对方在“说”什么。 “长安古氏的嫡小姐,在门外。”哑仆瑟瑟地打着第三遍手势:“她想单独求见您。” 古嫣来见他了。 谢川流手里的书册落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响。哑仆吓得跪伏过去捡,半直起身打手势:“奴才现在就赶她走,侯爷息怒。” 还没比完,那冷漠俊美的年轻侯爷按住了他的手:“去库房,取我那件新王袍来。” 哑仆:“……?” 于是一刻钟后,心事重重的古嫣看到的,就是穿着一身簇新银色王袍,玉树琼枝般的青年侯爷。 他打着一柄铁骨伞,正坐在廊下听雨,若抛开他骇人的身份,那简直像是一副画了。男人闻声看过来时,目光专注得吓人。 可惜古嫣没有看见。 娇柔的美人低垂着头,在寒凉的雨幕中福了福身:“见过侯爷。” 刹那间倾盆大雨落下,云层间白光闪动,仿佛有恶龙在云后窥伺。 见过二字,何其微妙。 此刻主院中只有他们二人,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彼此之间心知肚明—— 谢川流前脚血淋淋地出现在了那个僻静院子里,后脚二皇子就遭到了刺杀;更不要提他这个常年依靠轮椅出行的勋贵侯爷,竟会提着长刀行走自如。 某个足以翻天的真相,已经昭然若揭。 “古嫣。”他念她的名字:“如果你是想威胁本侯,那恐怕不成。” 古嫣在冷风中瑟缩了一下,她抿了抿唇,倔强地抬眼瞧他:“为什么?” 谢川流看到她肩侧被雨水打湿了一小块,薄纱浸透,莹润玉白的肩膀若隐若现,谢川流别过目光:“推我去前面的琉璃亭。” 因为谢川流身量高大的缘故,他身下这辆特制的铁轮椅也比寻常轮车要大上一圈。古嫣推起来有点费力,经过前面那段有点坡度的路时,憋住一口气狠狠发力,发出可爱的一身哼。 谢川流握拳抵在鼻子上,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垂眸忍笑。 “我的腿时好时坏,此事陛下、皇后、还有几位贵妃都已知悉。至于身上有血……那是因为我天性弑杀。”他抬手拂去衣上的雨丝,声音淡漠得近乎酷戾:“今晨我在御马司教训恶奴,许多人都见到了。” 身后的娇娥许久没有出声,谢川流心道小阿嫣确实好骗。他刚要开口,就听她因为受了凉而有点软糯的声音说道:“不对。” 他轩昂的眉一挑。 “那不是去御马司的路,而且也没必要用一柄那么沉的刀!”她站住脚,走到谢川流面前笃定地说道:“那就是从皇后宫中出来的方向!” 此刻风雨萧萧,这条通往琉璃亭的廊桥屋檐很高,两侧挂着竹帘,堪堪挡住雨水。湿润的寒风从他们中间烈烈而过,谢川流目光几变,忽然发现这只软乎乎的小兔子也并不像他了解到的那么简单。 “如果你想告发我,可以。正如你所见,我确实居心不良。”他想向古嫣被沾湿的鬓发伸出手,却又赶在被看出意图前收了回来:“但不会有人信。” 古嫣袖中的手绞紧衣裳,心知他所言非虚。 永宣侯这几年虽然在朝堂上“销声匿迹”,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权柄。他父亲谢景离与今上少年相识,生前立下功绩无数,获封异姓王。到了谢川流这里,他坏了腿不能上战场,今上竟也允他“以侯爵身行王爵事”。 若他的腿没有出事,只怕今日朝堂上做主的就不是那几位内阁大人了。 “皇后以我两位兄长性命相挟,要我嫁与二殿下冲喜。”古嫣咬紧牙关,一狠心跪在了满地雨水中:“若侯爷愿意出手相助,今日之事我必定全都烂在肚子里,且在三年之内,我一定治好您的腿!” 惊雷大作,雨幕骤响。 古嫣很害怕,但不敢退。 她忍着害怕抬头与他对视,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别的事情上——比如这个传闻中神魔般阴鸷的永宣侯,单从皮相上看,竟是一等一的俊美。 鼻梁高挺,眉眼深邃,眼睫比旁人浓密,在深深的瞳眸中投下一片淡淡的影。就连以风姿著称京都的那位白家公子,只怕在他面前也要逊色三分。 简直就像个……俊美的阎王。 年轻的“阎王”身体前倾,高大的身形投下黯淡的影,将娇小的美人整个笼住:“我的腿从十三岁起便是如此,你想怎么治?” 古嫣抬脸,杏眼里如蒙水雾故作轻快地说道:“我母亲也有腿疾,数年来我一直试图为她求医……能得到这套推拿方子,也算奇遇。” 他探身上前,单手撑着膝盖:“你既然怀疑我刺杀皇子,为什么不觉得是我重伤了你的长兄?” 来求他帮忙,同与虎谋皮有什么两样? “如果不是侯爷做的,那很好。如果是侯爷做的……”古嫣认真地说道:“那直接将行凶者拉进同盟,岂不更好?” 真是小瞧她了。 谢川流:“若我不同意呢?” “要么侯爷现在杀了我。”娇柔的美人一把扯下颈上遮掩红痕的纱巾,杏眼里含着倔强的泪珠:“要么我带着告你的血|书,从这府门出去撞死在宫门口!” 谢川流想,小兔子凶得要咬人了。 他蹙眉问道:“谁给你委屈受了?” 古嫣仰起头,将被掐出红痕的玉白颈项暴露在他眼前:“侯爷觉得呢?” 他沉默半晌。 “皇室婚嫁我无权干预。最多能在我的封地帮你找一个用以顶替的夫君。”谢川流垂下眼眸,手指在自家膝盖上敲了敲:“若你远嫁他乡,也能避免泄露本侯的……秘密。” 古嫣知道他这是同意帮忙了。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呼气时连胸腔都在抖——她不得不承认,谢侯爷给出了一个好办法。但自己走了,大哥二哥又该怎么办?皇后不会把怨气发泄在他们身上吗? “侯爷要给我找一个假夫君?” 他无声地握拳:“是。” “若一定要找这个人。”她咬破了红润的唇角,满面飞红,将此行真正的目的说了出来—— “那么我想嫁给你。” 第4章 抢亲(一) 白光闪彻天地,将廊桥上的两人笼罩其中。 古嫣心惊胆战地看见,年轻的永宣侯先是迷茫,而后眼中一瞬间充了血,那种如摄猎物的专注目光她一辈子也忘不掉。 好像恨极了自己,又好像……已经等这一刻,等了小半辈子。 谢川流当然知道这只是一场利用—— 古嫣成年后只见过自己这张脸不过一面,想嫁进永宣侯府,不过是因为自己是如今京城中唯一有能力按住这场婚事,并救出她两个兄长的人。 她利用自己,如同利用一个工具。 但她根本不明白,在这座死寂的侯府后压着怎样惊心动魄的陈年往事,也不知自己手中那柄凶煞的沉刀,将掀翻怎样一场腥风血雨。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求什么。”男人打量着她,冷漠得如同在打量一个物件:“将来后悔,那又如何?” 她娇美的脸庞上眼角湿润,却一字一字坚定道:“阿嫣绝不后悔!” 古嫣泪珠滑落的瞬间,谢川流眼中暗藏的情绪飞快划过,继而松开了手。 “成交。” 雨水击打青石砖,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好似一场盛会开始之前细密的鼓点。 ------ 同样的鼓点,也响在皇宫大内。 细密的雨幕下,太医院正从二皇子的寝殿中走出来,对着等在外边的贺皇后缓缓摇了摇头。 始终陪在殿外的几个贺家娘子登时放声哭泣起来,一片悲声之中,之后贺皇后与贺首辅兄妹两个安静地站着。 二皇子的母亲是当今皇后,皇后姓贺,贺家自然便是二皇子最有力的支撑。如今他若没了……那么贺家,自然也就十分被动了。 若没了傀儡,幕后的人还怎么唱戏呢? 贺首辅皱眉:“都下去。” 那些妇人们立即擦净眼泪退下,空旷的殿前广场上,只剩下包括太医在内的三个人。 “大哥,薄儿是不成了,得抓紧将老十三接到我宫里来。”贺皇后腕间挂着一串玛瑙珠,抬手时发出轻轻的响动:“只是你我数年筹谋就此落空,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贺首辅沉默良久:“二十多年了,这是你第一次叫我大哥。” 落雨的宫城里散发着草木的湿润香气,仿佛在昭彰着腐烂的泥土下,埋着怎样不堪回首的过去。 今上寻仙问道三十多年,从来不理朝政。二皇子能走到今日位同太子的地步,只因为他母亲姓贺。 贺家,可不是寻常世家。 崖州贺氏跟随太|祖开国,每一代的内阁中都有贺家人的身影。这一代的贺家家主更是内阁首辅,若将来二皇子即位—— “大哥,你本有可能做大荆真正的主人。”贺皇后念了声佛:“既然老七和老十二不肯让薄儿活下去,我们也要扳回一局才行。” 贺首辅眼风扫到一旁石头般无知无感的太医:“你觉得这次是他们两家联手布局刺杀?” 当今天下,有机会继位的适龄皇子只有三位,分别是二、七与十二。三人背后各自都有强大的外戚,使得他们有足够的资本进行夺嫡。 “难道不是吗?”贺皇后的眼泪已经流尽了,她坐在太师椅上,眼中只余麻木:“就和当年那件事一样。” 贺首辅勃然大怒:“我说了不许再提!” “那就助我这一回!”贺皇后分毫不让:“陛下在承天台祈福,禁军泰半跟随他出行——京中薄弱,这正是我们除掉那两家最好的机会!” 贺首辅剧烈地喘息起来:“你想怎么做?” “我已传下谕令,命古氏女于三日后与我儿完婚冲喜。”贺皇后低声快速道:“皇子大婚,例开三门,届时所有我们想要的人必然都来赴宴——就在这场婚宴上除了他们!” “陛下不在京中,你竟敢独立下发封妃令。”贺首辅怒道:“将来若被人翻出这桩事,那可是天大的隐患!” “难道如今的大荆还有规矩可言?!不借此机会杀了老七和老十二,你,我,连同整个贺家都会被踩得粉身碎骨!”贺皇后猛然摔碎了手中的茶盏:“大哥,你好好想想吧!” 贺首辅袍袖下的手指快速点动,眼尾肌肉略略抽搐起来:“古家那孩子不行。” 贺皇后知道他这就是同意了在大婚当日动手,略略镇定下来:“为什么?” “他们家的身份太微妙了,如果给二殿下留下一个古姓的未亡人……”贺首辅深吸一口气:“将来事情恐不好办。” 贺皇后笑了。 “没有什么未亡人。”她看向传来哭声的皇子寝殿:“薄儿要离我而去了,黄泉孤冷,总不能让他一个人走。” 这是要古家的小姑娘殉葬了。 贺皇后话里散出的漠然与阴冷,令贺首辅收回了对她的最后一点期望。他走向太医,手掌搭在对方的脖颈上,刚要发力,却听贺皇后道:“刘太医在宫里十几年了,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刘太医起身深深一揖,连头都没有抬,沉默地转身离去。 “那就准备吧。”贺首辅整整衣襟:“后日薄儿大婚,我这个做舅舅的便送他最后一份礼。” ------ 雨总会停的,可惜时间不会。 三日后,大婚的日子终究还是来了。 宫里的嬷嬷们天不亮就进入了古家的宅院,如同摆弄牵线木偶般将塞古嫣入了华丽的嫁衣,为她戴上沉重而又金红灿烂的冠冕。 屋中还有另一个年轻女子,手中娟扇轻挥,淡声嗤笑:“二嫂嫂如此出神,难道是在想什么野男人不成?” 此女眉细鼻高,眼圆而大,穿一件竹叶青色的银丝边曳地裙,头上珠翠琳琅,一动就哗啦作响。 此刻天光方启,天地还是一片灰蒙蒙的白,古家外院已经被大内的各部仪司鸠占鹊巢,忙而不乱地撑起了整个婚宴。 外面吵吵嚷嚷,宾客不绝;相比之下,内院简直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贺小娘子,我家姑娘正在备妆。您若无事可以出去等。”阿锦头上被强行系了两条红绒带:“何必在这里说这样不三不四的腌臜话!” 这年轻女子姓贺名雪,正是原定被许给二皇子做正妃的那位“贺家姑娘”。 她身后的两个贴身婢女立时就要上来掌阿锦的嘴。 “二嫂嫂,我替你管管下人,不用谢。”贺雪儿向屏风里面笑道:“将这贱婢拖出去打死,别脏了我衣裙。” 阿锦哭叫起来。 娟纱屏风后,古嫣笑问道:“嬷嬷们不管么?” 打头的嬷嬷扥了下古嫣的黑发:“宫中重尊卑,您的婢子越界了。” 阿锦被打了个响亮的巴掌,左边脸颊高高肿了起来。 贺雪儿的父亲是贺首辅的同胞兄弟,姑母又是当今皇后。她从小地位尊崇,比宫里那些不受宠的皇子公主地位还要高。 宫里来的嬷嬷,自然不敢与她呛声。 “这样啊。”古嫣在这清脆的声音中点了点头,温声道:“阿锦,动手吧。” 嬷嬷皱眉道:“古娘子这是……你们!你怎么敢!!来人啊!新妇要杀人啦!” 只见那刚才还在地上哭喊的小侍婢阿锦手掌突然在地面上一拍,整个人翻身跃起,抡圆了手臂回手就是狠狠的一个巴掌! 这一下打得实在痛快。 那刚才打过阿锦的婢女被她扇得整个人向后坐倒,牙都被打掉半刻;阿锦尤嫌不够,小臂一勾,又将另外一个侍婢的脖颈夹在胳膊弯里,绣腿一踩,登时踏碎了对方的膝弯! 骨骼碎裂的脆响分外清晰,听来如叮咚环佩。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干脆利落,多余的半点停顿也无。 阿锦头上还系着可爱的红色飘带,对着贺雪儿缓缓抬头,拇指在自家唇边的血迹上一抹,笑得就像个小狼崽。 “是啊,阿锦只是个小婢女。”古嫣对目瞪口呆的嬷嬷们笑道:“可她是个武侍婢呐!” 贺雪儿惊得脸色煞白,大声喊人,情急之下竟然带翻了凳子,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 古嫣起身从屏风后走出来,黛眉雪肤,灵眸皓齿。 “若要论起尊卑,我乃二皇子正妃,你呢?”古嫣垂眸对贺雪儿笑道:“你又算什么东西呀,贺家姑娘?” 嬷嬷们一听这话,当即垂手敛目——君臣主次,大家还是分得清的。贺雪儿找不到外援,恼羞成怒,指着她鼻子骂道:“你别得意!等二哥哥他……总有我压死你的那一天!” “压死我?”古嫣施施然落座,好似不解地托腮问道:“我是皇室,你是臣子——怎么,你们贺家要以臣欺主不成?” 贺雪儿说不过她,被噎得半死,又吓得面无人色:“不过就是个皇子,也值得你珍惜成这样?不过是我不要的男人,你也当宝贝捡过去。古氏阿嫣,我都可怜你!” 不要的男人? 是要不上的男人吧。 二皇子病危将亡,此时京都贵眷里面只怕都传遍了。若非如此,贺雪儿会让出二皇子正妃的位置吗? 古嫣狡黠地笑起来。 “贺家妹妹,”她灵动的眼眸眨了眨:“不如你猜猜,我和二殿下究竟是什么时候好上的?” “……”贺雪儿脸色发绿:“……古嫣,你什么意思?!” 胡编乱造,果然可以解决大多数胡搅蛮缠的问题。 古嫣“呀”地一声,抬手唰一下抽出了贺雪儿头上的碧玉簪赞叹道:“瞧瞧这水头,够绿!” 贺雪儿一口气几乎喘不上来,脸色姹紫嫣红,简直精彩极了。外头接亲的仪仗已到,她再也没法拦住古嫣,只得在她身后怨毒地骂道:“你这小浪蹄子,正好下去和风流的二殿下凑做一对!还不知你外头养没养着什么野男人!” 野男人吗? 古嫣脑海中没由来闪过谢川流那张清俊冷漠的脸,心想要是他没有那么凶,单从长相上看确实有做“野男人”的资本。 但打从那日从侯府出来,说要考虑的永宣侯就再也没有送任何消息过来。 不过也是。 永宣侯避世多年,若当真出手干预,那几乎相当于同贺家撕破脸了。自己同他不过萍水相逢,谢侯爷也未必就信她有治腿的本事。 古嫣透过殷红的盖头,看到古家的大门缓缓打开,外面喜乐喧天,皇家的接亲仪仗已经到了。 “事到如今,”她握紧喜袍下的尖刀:“还是靠自己吧!” 第5章 抢亲(二) 喜乐遍地,红绸接天。 这固然是场引动了半个京城上街探看的盛大喜宴,却也处处透着一股仓促的味道—— 比如古家姑娘明明是做了皇子妃,皇室给的聘礼竟还不如普通富户多;再比如成年皇子成婚应该在皇宫正殿,此次却单独设立在二皇子府。 “你不知道?”喜宴的女眷席面上,梁氏嫡女哼声道:“陛下去西行宫‘迎仙’去了,如今不在京城。这场婚事是皇后娘娘做主办的。嗤,迎个贱婢,这规格已够了。” 二皇子府占地虽大,却因为他后宅养了太多莺莺燕燕,被分割成了许多小宅院,竟显得十分局促——唯独前院还算宽敞,便只得破天荒地将拜堂成亲的地方设在了临街只有一道墙的地方。 整个前院广场被分割成两边,一边是觥筹交错的宗亲,世家,以及朝中重臣;一边用低矮的丝绢屏风挡着,坐着遍京都权贵家的女眷。 真是闻所未闻,作为一场皇室婚礼,简直潦草得没边了。 “竟然还有这种事!”另一名贵女啧啧有声道:“听闻二殿下这次是挺不过了,那古家的现在嫁过来,跟活埋又有什么两样?” 众女秉着涵养没再多言,相视之间,却都流露出了鄙夷与怜悯之色。 “皮囊再好,奈何命贱。”梁氏嫡女拈了颗葡萄放在口中:“若她能活过这个月,便叫我被这东西噎死!” 众女小声地笑了起来,她们身后的一个小内宦蹙了蹙眉。 同样神色紧张的,还有梁家嫡女身后的另一个小少女。 她穿了一身蓝,颜色却很旧,连头上的发带都有些褪色。她长了一张很秀气的巴掌小脸,处处透着小心翼翼的味道,非常谨慎地跟在梁氏嫡女身后。 “阿芍,你就非得在这给我丢人么?”梁氏嫡女白了她这庶妹一眼:“怎么,我说古嫣,你不愿意?” 那小少女更不敢出声了。 她姓梁名芍,虽是梁家的女儿,却因为母亲不受宠的缘故,在梁家从小被苛责怠慢,在家里的地位比嫡姐的女使还不如。 但,那日在桃花宴上拼命帮了古嫣一把的,也正是梁芍。 她二人自幼相识,都是彼此独一无二的手帕交。 梁芍紧紧抿着唇,拉了拉嫡姐的袖子:“阿姐,我身上有些不爽利,想去后边歇一歇。” 梁氏嫡女不悦地瞧了她一眼:“没见过世面的东西,去吧,别再回来了,没地给我添堵。” 梁芍对这样的奚落依然习以为常。她福身退下,提着一个小食盒飞快地向前面走去。刚想出门,却愕然发现整个二皇子府的外面已经布满甲兵,竟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哪里来得这么多铁甲军? 今天不是阿嫣成亲的日子吗,怎么会有这么多兵?!如果不能出门,自己又该怎么帮她? 之前商量好的计划又该怎么办! “来不及了。”梁芍颤声道:“接亲的队伍已经到了!” 二皇子府外响过一十八响热热闹闹的花火,信报官一声穿过一声,所有宾客都开始屏息等待新人的到来。 这实在是过于阴沉的一天,已近巳时,天仍不亮。日光费力地突破厚厚地云层,勉强为新妇照亮了踏进皇子府的这条路。 没有兄长送亲,没有夫君在侧,古嫣可能是大荆朝历史上唯一一个自己完成婚仪的新娘。 娇柔的美人拒绝了所有人的搀扶,自己提着裙摆跨过火盆。贵女们掩面低声笑了起来,脸上的鄙夷之色几乎收不住,梁芍就在旁边等着,手心里全是汗水—— 就在古嫣即将跨过火盆的瞬间,梁芍狠狠咬了咬牙。 顾不了那么多了,还是阿嫣的性命重要! 梁芍双手握拳,闭着眼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这一下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梁芍的方向,新妇似乎也被吓到了,脚一崴,竟然直接从火盆上摔了下来! 人群中霎时传出小小的惊呼声。 “有,有虫子!”梁芍委委屈屈地向看来的众人解释道:“对不住!” 但比起看个小庶女的笑话,大家还是更喜欢欣赏伏在地上的“二皇子妃”。 “瞧她,怎么在地上趴了这么长时间,莫不是烫伤了脸吧?”梁家嫡女简直乐不可支:“没想到我这庶妹还真有点用!” 一片混乱中,古嫣终于摸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刚一抓到,她立即被嬷嬷们七手八脚地“提”了起来,而后一路送进了喜堂。 “见过荒唐的,还没见过和嬷嬷拜堂的!” “还王妃?!简直笑死人了!想当年古方明大都督活着的时候古家何其威风?怎么虎父犬女,古氏阿嫣竟如此没用!” “而且一过门就得守寡,啧啧,说不定啊就是这古小娘子命格不好,不但克死父亲,连二殿下这样的龙命都给克死了呐!” 这些闲言碎语,古嫣只来得及听到半个耳朵——因为就在她踏入喜堂之后,内堂的门边从里面关上了。 整个世界骤然昏暗起来。 古嫣听着大门关闭时的轰然响声,终于察觉到了今日这场喜宴中最不对的地方: 地方太小,人却太多。 贺皇后若只是为了给将死的儿子冲喜,此事本不体面,小范围地办一场婚事也就罢了,又何必昭告天下搞得如此热闹? 除非今日,并不仅仅是一场婚礼。 这用以拜堂的地方并不如何轩敞,里面拢共坐着五个人,却一个比一个重要。 堂上坐着一袭褐色朝服的贺皇后,上首是如今的内阁首辅贺中玄。她右手边还有两个锦衣华服的年轻男人,一穿鹤青一穿姜黄,眉眼间足有八分像。 地上还躺着个穿大红的,奄奄一息地躺着,手里被塞了一截红绸,有进气没出气。古嫣心想,这大抵便是自己那个排行老二的“官人”了。 “皇后娘娘这是何意!”内堂中,七皇子猛然起身:“为何关门?!” 比起跳脚的哥哥,穿鹤青的十二皇子显得淡定许多:“七哥瞧不出吗?母后这是要将你我一网打尽呐。” 古嫣被强迫着跪在二皇子身边,和昏迷中的二皇子握着同一段红绸子,一霎时福至心灵,明白了今日究竟是怎么一个局面。 盖头之下,古嫣福至心灵,灵动的杏眼中闪过一道光芒。 除非,婚事的潦草是有必要的。 冲喜不过是个由头,要借机除掉京城中剩下的两个成年皇子才是贺皇后的真实目的! 贺首辅将手边的茶盏一掼,脆裂的响动唤出了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刀斧手来,将整个内堂团团围住。 “摔杯为号。”十二皇子的脸庞被一排排刀刃上的寒光映亮,他今年才十七岁,无奈道:“这招也太老派了。” “十二殿下将就点吧,”贺首辅捏了捏眉心,略显疲惫道:“从古至今,桌上也没什么别的可摔。” 门外,众人见内堂大门突然关上,已先乱了一波;待到围住二皇子府的金吾卫手持利刃冲进来的时候,更是乱作一团! 老七和老十二的幕僚们都快急疯了,一时间各种各样的花火信号疯了似地往天上窜,内堂大门却活似被焊上了似的,无论如何也推不开! “贺家小子,你疯了不成!”一位老大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对着大摇大摆踏进门内的禁军统领怒道:“你这是要逼宫吗!” 那统领不过三十有余,身形健壮,行走时就像一座小山。此人姓贺名子期,乃是贺首辅的亲儿子,却也只是金吾卫的副统领,不该有调兵的职权—— 但此刻他金甲带血,那位有职权的统领去了那里,已然不言而喻。 “这是说的哪里话?”贺子期抬手一招,禁军登时将女眷和大臣们赶赶在一处:“老大人,我是来喝喜酒的呐。” 方才还叽叽喳喳的女眷们尖叫着缩成一团,各个狼狈不堪;门内,十二皇子看似轻松,实则手心里也捏着汗。 皇子府的私兵最多不得超过二百,对上如今外头数以千计的金吾卫,跟送菜也没什么区别。如今父皇不在京城,三路十二卫的禁军被调走了大半,仅剩的一路金甲卫也被贺家控制住了。 今日已无人能来救援。 “贺中玄!”七皇子想扑上去揪贺首辅的衣领,却被玄甲武士一招放翻:“你别忘了,长安城外尚有北大营!” 贺皇后一声嗤笑,而老七终于也反应过来自己说了怎样的蠢话。 若要调动北大营,除非有特制的玄铁虎符,一块在皇帝手中,另一块…… 七皇子和贺首辅的脸色同时变得微妙起来。 另一块,早就被他们联手毁了。 “既然二位殿下没什么好说的了,那便上路吧。”贺首辅起身退到皇后身侧,一手用巾帕挡住血腥气,一手抬起向下一压:“动……” “且慢?” 就在刀斧手们的利刃即将砍下的瞬间,角落里忽然传来一个娇柔的声线,贺皇后循声看去,险些尖叫出声! “古氏女,你敢?!”贺皇后惊怒交加,却不敢近前:“放开我儿,本宫饶你不死!” 方才众人对峙,竟是谁也没顾得上注意到她——就算注意到了,那又会防备一个娇弱柔软的小美人? 这明丽惊艳的小美人环住昏迷二皇子的颈项,娇柔得仿佛难以起身。只见二皇子暮薄口中被塞了一个拇指粗细的圆筒形物体,里面伸出一根短短的细线,此刻正捏在古嫣手中—— 她另一只手上是只点燃的火折子,与细线不过毫厘之距。 “是支小烟花。”被撸来的二皇子妃笑了起来,颊边的小梨涡格外恨人:“大喜的日子,不如我给诸位来段满堂彩?” 在场所有人:“……” 第6章 抢亲(三) 他们简直不敢想,这所谓的“满堂彩”究竟打算怎么炸开! 只怕是红红白白一大片,果然……够喜庆。 贺皇后双目赤红,却根本不敢令刀斧手动手。毕竟即便是上重弓将此女射杀,也不能保证她死前会不会一个手抖将烟花点燃! “您与两位殿下的恩怨,与我这种小人物无关。”古嫣言简意赅道:“我要一辆马车,三匹快马,我要在马车上见到我两位兄长……和母亲。” 贺首辅笑了一声。 他施施然落座:“古小娘子好胆略,倒叫某刮目相看了。只不知你们打算往何处去?” “出海。”古嫣早就想定了:“上船之后,我会将二殿下单独放在小船上送回来。” 十二皇子简直要赞她一声了! 这法子看似异想天开,实则确是她眼前唯一的活路,从长安去照州并不远,若从愿江上走还要更快。 “娘娘,我若是您,就一定会放我走。”古嫣身娇体软,挟持了二皇子好一会儿,已经有点累了:“反正今后我古氏兄妹要远走天涯——在大荆是个什么名声我全然不在乎。” “我可以是‘死去的二皇子妃’,”她说出了最关键的那一句:“也可以是‘挟持两位皇子’的反贼。” 贺首辅微微眯眼。 挟持二字,着实是点睛之笔。 “您大可以将两位殿下杀在此处,待我两位兄长来了,再令他们穿上两位殿下的衣裳,叫许多人都瞧见他们从后门离开了。”古嫣有些累了,手中火折子一晃:“待陛下回京,就说是古家兄妹挟持两位殿下逃离,岂不妙哉?” 贺首辅眼睛都亮了。 妙,真是太妙了! 老七老十二身后各有世家,如果他们支持的皇子死了,下一步必定是破釜沉舟的报复——但如果让他们觉得皇子还活着,只是被抓到了海外呢? “十年也是找,二十年也是找。”十二皇子没心没肺地赞叹道:“二嫂嫂好伶俐的心肠啊。” 有了这层挟持关系在,贺家不但不会杀古氏兄妹,还得想法子保着他们在沿路留下越多的踪迹越好,最好是让他们做饵在海外好好活着。 虽说铤而走险,也算一举保全。 贺皇后的心跟着古嫣手里晃动的火苗摇摆不停,生怕儿子下一刻就变成个灿烂夺目的“满堂彩”—— “来人,备马。去大理寺传我的令,将古家次子提出来。”贺首辅拍了拍掌,赞叹道:“古小娘子,你赢了。” 古嫣笑了笑,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终于感受到背后的湿凉。方才这番生死博弈已令她汗透重衫,实在是多一刻也坚持不了了! 但很多时候,一个人能不能成事,除了取决于他自己多么努力,更取决于身边有多少蠢货—— 七皇子一个激动,脚下踉跄,摔了一跤。 他摔了一跤,带倒了十二皇子身旁的茶桌。 茶桌上有一碗满满的茶水—— “哗啦!” 茶水全部洒在了二皇子的脸上! 那根承担着他们三人最后活路的引线,就这样被彻底泡废了! 古嫣:“……” 心,真的好累。 ------ 心累的还不止她一个。 禁军统领贺子期一身铁甲,大刀金马地坐在二皇子府的门槛上:“来人!去里边问问父亲,怎么还没完事?” 贺子期他亲爹,便是如今内堂里的贺首辅。 他奉父亲之命,今天是来“逼宫”的,只是逼了这许多时候,怎么里头还没来个准话呢? 金吾卫在他身后层层排开,整齐的刀锋下,粘稠的血液流畅地滑过,又在刀尖上滴落下来。 “好吧,那就等等。”贺子期听了属下的回报,笑嘻嘻吹了声口哨:“让父亲好好玩玩。” 府门外已堆了一层厚厚的尸山,七和十二两位皇子府上的府兵,整整四百人,如今已然全都折在这里,一个不剩。 青石砖上结出一层血垢,与二皇子府迎亲用的炮仗纸混杂起来,形成一片灿烂的红。贺子期抹了把脸上的血,听着里头女眷们的惊惶哭叫声,不由得笑了。 今日宫城之内,已然无人能与自己争锋。 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 他正待起身擦刀,突然见到长街尽头蔓延出一条红线,脚下大地有节律地震颤起来。 贺子期微微眯起眼:“什么人?” 他自家的斥候连滚带爬地扑到脚边:“报!将军!街面上突然出来一队抬聘礼迎亲的!他他他们……” “好好说话!”贺子期一脚将斥候踹翻:“皇子婚嫁,禁民间婚娶,哪他妈来的迎亲队?!” 斥候颤声道:“是真的!去拦的弟兄全都有去无回!这家的聘礼足有十里长,押运者不似善类,已经往这边来了!” 贺子期眼皮颤动。 那队伍绵延不见尽头,京都百姓为之震动,打头的是一队身量格外高大的兄弟,手持武棍,压迫感极强。 贺子期一看就知道,这是用手上人命生生堆出来的煞气,若非常年在行伍堆里混出来的人,绝达不到这样的气质。 “果然不是善茬,”他眼睛微微眯起,舌头顶腮:“谁的人?” 这所谓的“送亲队伍”总计七十二人,聘箱一撂,列阵排开。所有人都穿着一身暗红,各个猿臂蜂腰宽肩长腿,手中武棍稳稳握住,不像是来送亲,倒像是来抢亲的。 “贺少爷。”打头的家将抱拳,彬彬有礼道:“请让开些,我等好迎主母出来。” 主母? 跑到二皇子府上迎哪门子的主母? 贺子期手一招,禁军手中长刀齐出,双方霎时形成对峙之势。 “举凡我还有一口气,”贺子期脸上浮现出热情的笑容,眼中却透着狼戾之光:“今日谁也别想踏进这个门。” “好。”年长的那个站直身体,武棍在手中打了个转:“侯府家将谢问心,请教阁下高招。” ------ 七皇子那一碗茶泼出去后,古嫣的心情简直和二皇子脸上的茶叶一样凌乱。 千算万算,没算到还能杀出这种款式的程咬金! 要知道她这计策固然利己的成分更重,但要换衣服换人,也给老七和老十二争取了自己人来救援的时间,因此在短时间内,他们其实是同盟的关系。 这下可好,一碗茶,全完了。 “七殿下,”古嫣生无可恋地问:“您真的能参与夺嫡吗?” 七皇子:“……都是意外!” 外头不知为何再次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贺皇后厉声喝道:“给我拿下!” 古嫣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被按到在地,整个人被两个武士一左一右牢牢攥住臂膀,贺皇后亲自走过来,枯瘦的手指攥住了她精巧的下巴。 “古氏女,你竟敢谋害皇室,谋杀亲夫。”贺皇后的指甲将她雪白的肤色抓出伤痕:“古家人都是这样爱管闲事的蠢货——今日本宫便叫人剐了你,你看如何?” 古嫣被迫仰着脸,被她抓得很疼。 她被生死压住脊背,整个人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却忽然笑了起来。像一朵濒死却盛开的花,灿烂得令人移不开眼。 “要论谋害亲夫,臣女可远不及皇后娘娘。”她颤声道:“难道娘娘忘了,您的第一任丈夫是怎么死的了么?” 贺皇后瞬间松手,贺首辅也唰然起身,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她。 皇后是二嫁妇。 这个秘密他们所有人都一清二楚,但古嫣这个外人却不该知道。 “是古方明死前告诉你的?!”贺皇后高高扬起手,半跪在地扯住古嫣的喜服:“你还告诉过谁?!” 古嫣确实是个美人。 她今年只有十七岁,与已经容颜老去的贺皇对脸相看,明明处于下位,却有种浑然天成的胜利感:“二殿下没了,于您而言并非坏事——毕竟臣女谋害的根本就不是皇室,不是么?” 七皇子整个人都懵了:“怎么……难道二哥竟然是个孽种?!” “闭嘴!”贺皇后膝盖一软瘫回座椅中。她无力地向后仰倒,吐气时发颤:“大哥,不能再留着他们了。” 贺首辅:“动手。” 古嫣瞬间被人按住肩膀,皇后身边的宫人拿出一两足金,要强行塞入她口中。 吞金吗? ‘总比活剐强啊。’她有些戏谑地想:‘激将还是有点用。’ 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所思所想开始飘忽起来,她想到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威严高大的父亲,想到护国寺上冷漠的母亲——想到从小到大,虽然古板守礼,却会为了自己打架的长兄,还有每天变着法子哄自己开心的二哥。 这是很短的一生,但也是很好的一生。 若非说有什么遗憾…… 她眼前不知为何,闪过了那日僻静小院里青年侯爷的面容。他如此沉静,如此血腥,看过来的目光里,却总有种令她琢磨不透的意味。 “言而无信。”那锭金已被塞入咽喉,古嫣流下生理性的泪水,哽咽地想:“待做了小鬼,非要天天趴在他背上讨债!” 就在这死亡的临界点,内室的大门忽然被一股巨力撞开!屋内众人开始下意识地躲避,好半晌才意识到撞碎门飞进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被打断了双腿的贺子期。 满地灰尘,一室惨烈,古嫣咳出了那块金,隔着朦胧的泪眼看到了那道逆着天光的剪影。一霎时耳中响起巨大的嗡鸣,她什么也看不清,只有那人望来时深邃而专注的目光。 王袍染血,眉眼森然。 谢川流眉梢溅上了一滴血,活生生将他整个人都染上了一种精致又脆弱的危险感觉。他专注地瞧了她一眼,又飞速划过了,快得令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谢川流?!怎么是你?!”七皇子第一个认出了来人是谁,先喜后惊,吓得连话也说不全:“你你你,你来干什么!” 谢川流的目光转向其他人,明明没有动,整个人的气质却陡然阴狠起来。 贺首辅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谢家的七十二家将手持武棍,渊停岳峙。这已经在世人眼中隐退了太久的永宣侯,以一种令人终身难忘的姿态再次登场。 “本侯没什么别的事。”他目光扫过室内众人惊恐的脸,眉峰一挑:“天气不错,出来抢亲。” 第7章 抢亲(四) 贺首辅还没来得及开口,谢川流已经看向了他。 “贺家果然是规矩门庭,”青年侯爷手指点了点:“如今见了本侯,首辅大人都不需行礼了。” 贺首辅眼尾颤动,弯腰俯身行礼,脖子却梗着,以一种狼戾之姿盯着他。 “方才侯爷说要抢亲,本阁想再确认一次。”贺首辅缓缓站直身体:“您要抢得可是二殿下的正妃,皇室的嗣妇?” 谢川流右手微抬,家将观叶立即将他推进了内室。轮车每向前一步,后头的七十二家将便跟进一步,吓得遍京城的权贵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谢川流挡在古嫣面前,目光在在场众人脸上一扫:“我若是抢亲,今日便是咱们两家间的风流事;若不是抢亲——”他意味深长地说道:“那算我救驾也可。” 若定性为救驾,那必定是有人谋刺皇室——贺家提前准备好的刀斧手此刻还在旁边跟谢家家将对峙,谁才是“犯上作乱者”已经不言而喻。 贺首辅已经开始思量,贺皇后却咽不下这口气:“刀斧手!” “贺念芙!”竟是贺首辅攥着拳吼了一声:“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贺皇后整个人都怔住了,不明白她的长兄怎么就怕永宣侯怕到了这个程度!贺首辅上前一步死死攥住她手腕,从牙缝里用气音挤出几个字来:“你睁开眼睛看看,外面候着那两个是谁!” 贺皇后向外一瞧,只见约莫在火盆远近的位置站着两个常服武将。两人一个持弓一个持刀,模样十分相像,任谁看了都能在第一时间发现这是一对亲兄弟。 是兄弟不要紧。 要紧的是这二位的职务——他二人一个叫鲁言,一个叫鲁行,乃是如今北大营中两名最得力的副手将军。 贺皇后的脸一下就白了。 他们之所以敢行天下之大不韪诛杀两位皇子,所倚仗的正是京中空虚,又无人能调动北大营。如今谢川流虽然没有大张旗鼓地让大部队进城造成慌乱,却轻轻松松地带出了营中的两位副将。 威胁之意已然不言而喻。 “皇后娘娘。”谢川流血色淡漠的唇角微勾,眼中却殊无笑意:“本侯再问你一次,古氏女是谁家儿媳?” 贺皇后心头仿佛被压了一块巨石,脸色差到了极致。她坐倒回堂上椅中,华丽的袍服如同一个笑话。 贺皇后数次想要张口,一口淤血涌到唇边,逼出一条血线:“你……呵。永宣侯父母早逝,你的婚事,自然由本宫这个做长辈的来操持。” 谢川流今日一路杀进来,抢走她亲自定下的儿媳,这是当着所有大荆权贵的面狠狠打她的脸。偏生以眼下的形势又不能发作! “今日这桩婚宴,”贺皇后脸颊生疼,一口银牙咬得咯吱作响:“你可满意?” 十二皇子恰如其分地开口道:“场面是潦草了些,但侯夫人明艳端庄,也很得宜——小表嫂,方才唐突了,改日我暮茕必有大礼送至侯府,庆贺表哥表嫂新婚之好。” 七皇子如梦方醒,父皇回京之前,他们唯一的活路都指望在谢川流这个大表兄身上,别说他要娶的是老二的新妇,就是要娶自己媳妇也得送给他啊! “对对!”他立即退到屋外,尽可能大声地喊道:“今日本就是永宣侯的喜宴,诸位说是也不是!” 外头的权贵们先后被两拨丘八威胁,已然是惊弓之鸟,就连有心弹劾的言官们都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七皇子的拥趸们一见这位祖宗活着出来了,各个老泪纵横欢天喜地,立即跟着大声附和,连声给谢侯爷道喜!老十二的手下人自然不肯示弱,唯恐喊得慢了会让自家主子在里头吃亏! 一时间整个场面重新变得热闹起来,有人一脸迷茫,有人连声道贺,有人试图营救里头的二皇子,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暗红衣裳的侯府家将按住,还有格外伶俐懂事的,已经去使唤人将喜乐再次奏起来了。 一时间人生百态,如若慢放,定然精彩。 贺首辅死死按住贺皇后的肩膀,强迫她坐下:“念芙,他愿意息事宁人,这是好事。” 贺皇后压住了涌上来的心头血,看着地上狼狈濒死的儿子,恨得快要把牙咬碎,却偏偏没法动谢川流哪怕一根手指头! 因为大哥说得对。 若今日被定成永宣侯的婚宴,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谋刺皇子”——就连她自作主张下达封妃令的天大过错都有了掩盖的说法。 谢川流固然将这个国母的脸面踩在了脚下,却也确实给贺家留了一条活路,终究没有把事情做绝。 “他不过是仗着家里那块能调动北大营的虎符罢了!”贺首辅看着谢古这对璧人,目光阴冷:“念芙,来日方长,我们还有很多机会。我向列祖列宗起誓,今生今世,必令谢川流死无葬身之地。” 娇柔清丽的美人躲在青年侯爷身后,惹得了全场惊艳的目光。 “从今往后她便是侯夫人了?不用死了?”方才还在对古嫣冷嘲热讽的贵女们惊得合不拢嘴:“这……那她可真是一步登天了啊……” 梁氏嫡女盯住门内,眼中满是嫉恨与不甘。 一切尘埃落定,无数血腥暗恨被喜乐大被一盖,彻底掩埋。刀枪剑戟收个干净,大家都是逢场作戏的体面人。 活下来了。 古嫣的手指不住细抖。 今日,活下来了。 劫后余生的娇柔女孩伏在地上,金红交杂的喜袍委顿在地,她眼圈里缀着一圈晶莹的泪,手里紧紧攥着那块尖锐的金子,仿佛在借由疼痛感知生命的存在。 眼前出现了一只男人的手,手指修长,掌背宽大。她循着这一点光线向上看去,看到了他淡漠的目光。 “古嫣,我来了。”他眼中的惊艳一闪而过,再看去时只剩阴郁:“推我回家。” 她想握住那只手,却又有点不敢,嗫嚅着小声问:“为什么来晚?” 谢川流脸色阴沉依旧,漆黑如墨的眸子里却有点无措,仿佛回答不上似的。他冰冷有力的手掌一把扣住女孩纤瘦的手腕:“……府上没有红衣。” 古嫣被他扯着起了身:“什么?” “我说,府上没有红衣。”谢川流身上的戾气几乎快溢出来了,却有点几不可察的不自在:“这件是旧的。” 古嫣握上了铁轮椅的握柄,被冰冷的触感激得一抖。她这才发现谢川流今日穿了一身暗红袍子,不似他平日所穿王袍那般精致,质料普通,纹样也是质朴简单的莲花图样,倒像是很多年前的老物件似的。 临时从库房里折腾出来的吗? 晚来了这么久,难道是在找衣裳吗? “侯爷穿莲花纹很好看。”她破涕为笑,同他一起踏入了天光:“咱们现在回家吗?” 娇小精致的侯夫人推着她的夫君,在喧天的恭喜声中进入了众人的视野。她没有带盖头,衣饰华美,黛眉朱唇,微微昂着头。 娇柔清丽的美人走在阴沉俊美的永宣侯身后,明明一站一坐,却有种说不出的般配感。 这短短的一段路足有一生那么漫长。 兄长入狱,母亲冷漠,今日又与皇室结仇。整个世界开始朝着背逆她的方向滑去,唯剩一个血腥暴戾,喜怒不定的永宣侯。 前路迷茫不定,不过那又怎么样? 人生落子无悔,永远都要向前看。 在场之人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避世已久的永宣侯搬空了半座侯府,带上悍勇家将杀上二皇子府,当众抢走了他认定的新妇。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为了护住这位侯夫人,永宣侯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贺家,皇后,宫中——乃至老七老十二,梁家陆家,经过今日这一遭,他们全都会将猜疑的目光投注在这个突然崛起的新势力身上。 在无人见到的暗处,谢侯爷唇边却勾起了一道清浅的笑意,眼中神色却越发冰冷狠辣。 就算今日不来抢亲,与贺家翻脸也是早晚的事。古嫣发间的暗香是淡淡的桃花香气,这令他平静下来,却又引发起另一种燥热。 更何况今时今日,固然是小阿嫣在利用自己脱困,但——自己不也是在利用她吗? 谢川流垂下眼眸,漆黑的瞳眸如同夜色,深黑一片,难以捉摸。 第8章 救援(一) 清晨雾气弥漫,鲜甜的阳光漫进窗棂,钻入帷帐的缝隙,照亮了塌上美人刚刚睁开的美丽眼睛。 她深棕色的瞳眸被眼光找出琥珀的色彩,因为刚刚醒来的缘故,这美人还有些茫然,琥珀中光华流转,露出小鹿一样的懵懂与灵动来。 “姑娘,您可算醒啦。”阿锦委委屈屈地坐在拔步床的脚踏上,托腮埋怨道:“再不醒阿锦就要饿死了!” 古嫣支起身体,揉了揉头,她终于从昏沉的睡意中清醒了过来,意识到这不是家里——自己已然出嫁,如今是永宣侯的侯夫人了。 她推开帷帐,在清晨的阳光里大大伸了个懒腰,锦缎里衣顺着圆润光洁的肩头滑落,连头发丝都发着光。 “都三天啦,你怎么还没找到厨下的位置?”古嫣一边说,一边笑吟吟地去开窗户:“阿锦呐,平时除了练功也多关心关心你姑娘行……” 窗户大开,她与窗外不远处的男人突然对视。 谢川流依然坐在他那辆轮车上,浅银色的王袍散着淡淡的光华。他似乎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开窗户,阴郁的眼眸中闪过一点讶色。 阿锦在她身后絮絮叨叨:“这怎么能怪我!侯府上的人都不会说话,我又看不懂他们在比划什么!总不能天天去外面酒楼买吃食嘛!让外人听见像什么样子?” 打从“大婚”到现在,一共三天,谢川流一直都在宫里。 古嫣不知道他是去做什么,想来不过是给抢亲这件荒唐事收尾。整整三日,这还是她这个“新妇”见到夫君的第一面。 谢川流的目光在她莹润的肩头一转,眼眸中暗色一闪。他低下头去,一声轻咳,纤长的手指在他自家的肩头点了点。古嫣如梦方醒,啊地一声,红着脸将肩头的衣裳拉了回来。 “小姐,你都不知道,现在京城都传遍了!说你仗着貌美蛊惑了二殿下不说,还整日狐媚缠着侯爷!”阿锦还在收拾被褥,大大咧咧道:“如今都在传你将侯爷蛊得下不来塌——你俩整三日都没露面了!” 古嫣连脖颈都红透了,恨不能躲到窗帘后面去:“阿锦!” 阿锦一回身,瞧见外头的谢川流,吓得膝盖一软,整个人都伏在了地上,只抖着手扯她家姑娘的裙摆。 传闻中下不来塌的侯爷,耳朵尖泛起了可疑的红:“府上哑仆识字,有事写字亦可。” 古嫣匆匆套了件外袍走出来——她一福身,又觉得不对,家中主母好似并不需要向夫君行礼——但他们如今真的算正经夫妻吗? 谢侯爷长得实在太俊,但也实在有点吓人。古嫣唰地一下小步跑到他身后去,推着他往前院的方向走:“侯爷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早。”谢川流掸了掸身上的露珠,欲盖弥彰地指了指墙角的滴壶:“我来浇花。” 古嫣看了一眼墙角下那几株干干巴巴好似活在旱地里的小兰花——土块都干得裂开了,也没看见哪里像是被浇过的样子呀? 但她不敢问。 这就好比刚被抢进寨子的压寨夫人,对强壮又血腥的山老大怕得很。 “但我这个压寨的不一样!”古嫣在心里小小地骄傲起来:“我可是自己求着上的山!” 她也不知自己在骄傲个什么劲,莫名其妙地被自己逗笑了。古嫣握住有些凉的轮车握柄,被激得她打了个激灵。 谢川流瞥见她的影子,看她兔子抖毛似的打了个颤,沉寂的眼中聚起了一点浅浅的笑意。 永宣侯府的巷道筑有高墙,也没有什么绿植,看起来并不比军营好到哪去。谢川流已经在这里住了整整二十四个年头,这还是第一回发现这地界竟然有点阴冷…… 不大适合养兔子。 “平日你若觉得无趣,想做什么都可以。”谢川流指了一下书房的方向:“账上有钱,外院有家将。但不要采买奴仆,若有不相干的人要塞侍妾进府,你也务必要拦住。” 古嫣一条条记着,却忍不住想起了大哥——他如今还在宫里养病,也不知到底怎么样了。 得想法子将他从贺家人手里救出来才是。 “还在听么。”谢川流手指在轮车扶手上点了点:“……夫人?” 古嫣一怔,没留神轮车碰到了门槛,她下意识去拉谢川流的肩膀,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脖颈。 是温热的。 全然不似表情那么冰冷。 “想做什么都可以吗?”她小心地问道:“我有个闺中密友,叫做梁芍……” “可以。” 方才古嫣碰到他的一瞬间,谢川流几乎是应激般地想要动手压制她,好在强行忍住了——她在他身边,就是会这样危机四伏。 他漠然地收回了手:“古嫣,你我婚嫁本是各取所需,表面夫妻罢了。无论三年后我腿伤是否痊愈,你都可以走。” 她抿紧唇:“真的吗?” 谢川流听懂了她声音里的希冀,眸光越发暗了,语气冰冷依旧:“自然。和离也好,假死也罢,都随你。但还望你在府中这三年守好边界——比如……” 古嫣小心翼翼地追问:“比如?” “比如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我分居之事。”他斟酌了一下才说道:“包括你那个梁氏女。” 于是当十日后,梁芍强忍着害怕走进了传闻中魔窟一样的永宣侯府,颤声问能不能进主房里说话时,古嫣断然拒绝了。 “别在这儿了,里边冷冰冰没什么玩的。府上有个小花园,咱们去瞧瞧?”古嫣拉过梁芍,带着她往整个侯府的后侧走:“我也没见过呐!” 不到半个月的功夫,梁芍已经瘦得脸颊都凹进去了一小块,身上那身水湖蓝的锦缎已经穿旧了,却仍然不敢换。 “阿嫣,侯爷待你好吗?”梁芍忧心地挎住她臂弯:“你真的没什么事吧!” 古嫣略感诧异地看着她。 梁芍和她那个交横跋扈的嫡姐不一样,因是庶出的缘故,从小便不受家里的重视,有时候甚至会遭到虐打,比之下人还不如。 因此她天生便有些怯懦,平日里连大声说话都不敢,每每贵女聚会,都只有古氏阿嫣愿意同她在一处,因此梁芍格外珍惜这个朋友。 甚至可以为了她,鼓起天大的勇气,在二皇子的婚宴上递出一枚小而关键的烟花。 “为什么这么说?”古嫣看出她眼里深重的畏惧,停下来四处看了看,小声问道:“芍娘,发生什么事了?” 梁芍深深吸了口气:“你们婚后第一日,侯爷曾送了两大车葡萄到我家……我猜你还不知道。” 古嫣确实不知道。 葡萄价贵,一年到头也就宫里和那几个顶级世家能分到一些。她小时候大哥倒是偶尔会在年节时订上一小箱——那也会花上他整整两个月的俸禄。 两大车吗? 她突然开始好奇谢川流说的“账上有钱”是有多少钱了。 “听说是订走了整个长安的葡萄,连进贡给宫里那份也截下来了。侯爷让宫里的小宦官来传话,说要我阿姐当着那内宦的面全都吃下去!”梁芍回忆起那时的情形,犹觉不适:“整整两车!” 古嫣越听越不对:“该不会是梁萤吧。” 梁萤是梁家的大女儿,因是梁家主母难产生出来的,自幼便被骄纵得无法无天,连嘴都格外欠——当日在选二皇子侧妃的桃花宴上,就是她一直在对自己冷嘲热讽,甚至还侮辱她的父兄。 古嫣小小地哼了一声,带着梁芍继续往前走,眼见前面现出了一段篱笆墙,心知是那花园快到了:“定是她又嘴欠惹到了谢侯爷,教训教训也是应该的。” “阿嫣,你不明白。”梁芍脸色发白:“她差一点就死了——如今她虽然还活着,但和死了一次也没什么两样。” 那两车葡萄送到家里来的时候,梁父起初并没有当回事——他知道女儿在外有些轻狂,不过是在喜宴上调侃了两句侯夫人,说了点什么“她若活过今日我被葡萄噎死”的蠢话,小孩家玩闹,哪能当真呢? 但他很快就知道了—— 谢侯爷从来不开玩笑。 那小宦官不是自己来的,身后还带了十名宫中的武婢。梁芍躲在后面亲眼看见,一贯高高在上的嫡姐梁萤被活生生掰开嘴巴,一颗又一颗饱满的葡萄被强行塞进她咽喉。 黑色的汁液爆裂开来,从梁萤嘴角流下的时候,就像蠕动的虫。最后,梁萤像个皮囊袋子一样被塞到极致,连意识都飘忽了,梁芍的嫡母疯了似地喊叫,那些武婢却全然没有要停手的意思。 梁萤失禁,胃体坏死,吃了多少就吐出多少,她吐出的秽物与失禁物混杂一片,武婢嫌脏,将她丢在那泥汤里。 “虽未吃完,但也下了大半车,算是能给侯爷一个交待了。”小宦官微笑起来:“侯爷说了,剩下的葡萄就算是给梁家的赏赐,好好收着便是了。今后若再敢让侯爷知道她背后对侯夫人有什么不恭敬的……梁大人,您该知道结果的。” 时至今日,梁芍回忆起来仍然觉得脊背发凉,今天家里给她带了无数的珍宝重玩,让她送给阿嫣替梁家赔罪,可梁芍想的却完全不是这个。 “阿嫣,侯爷喜怒不定,这里太危险了。”她紧紧捉住古嫣的手:“你能保护好自己吗?” 说实话,梁萤生性骄纵,平日里对不如自己的人动辄羞辱打骂,甚至还曾骂到过古嫣父兄头上,她有今日—— “其实我觉得,有些痛快。”古嫣深吸一口气,两腮微微鼓起:“若是侯爷不整治她,等我腾出空来,也是要想法子要她吃点苦头的!” 梁芍小小地“啊”了一声,不知该如何接话。 古嫣说是这么说,但她不知谢川流对梁家发火的原因——梁芍罪不至死,这次也着实被整治得太惨了些,古嫣回想起谢川流冰冷的态度,也觉得有些后怕。 梁家是七皇子生母的娘家,梁家家主更是如今的户部尚书。即便是他们家这样的豪族勋贵,在谢川流眼中也如同蝼蚁一般,那自己的小命于他而言又算什么呢? “芍娘,我有点怕。”娇柔的美人叹了口气:“看来要救我大哥,是不能去求侯爷啦。” 第9章 救援(二) 古嫣带着梁芍在侯府内院转了整两圈,终于找到了那个传闻中的“侯府小花园”。最后找到的时候,两女同时表示无话可说,因为她们之前其实已经路过这里一次了—— 只是根本没认出这是花园而已。 一亩多大的一个四方地,明明是初春时节,却到处都光秃秃的,只有干涸的花池里长着几颗可怜巴巴的杂草。古嫣对着地上那条打了几个弯的长沟琢磨了好半天:“……这该不会是个做曲水流觞用的小渠吧?” 梁芍:“是吧?” 侯府没有侍婢,没有小厮,古嫣的陪嫁丫头们除了阿锦都不敢来,古嫣也没为难她们。 偌大一个侯府空空荡荡,只有沉默的聋哑仆人穿行其中。 到处都是冷寂干枯的,花园里只有角落里的几个石凳看起来还能坐一坐。阿锦拂了灰,古嫣和梁芍终于能歇歇脚了。 “如今外头都在猜,你还能在侯爷手里活多久。”梁芝犹豫道:“阿嫣,你先照顾好自己,救松川哥哥的事就先放一放吧!” 古嫣摇了摇头。 她自幼失怙,是大哥古松川一力挺起了古家的门庭。为了古家,他一个谦谦君子,却不得不弯腰去做二皇子的幕僚,为的就是能在波谲云诡的长安保住幼弟幼妹。 如今大哥蒙难,古嫣又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此次二皇子遭袭,我大哥也在场。皇后只说他是重伤……”古嫣娇美的面容浸在初春的日光里,杏眼微闪:“我至少要想找机会进宫见他一面。” 梁芍抿了抿唇:“现在恐怕不成,阿嫣,陛下回京了,宫禁比往日要严得多!” 回京了? 他们这位陛下常年住在西行宫,说是那里风水佳,地势高,离天上的神仙最近。至于朝政——今上继位至今已有四十多年,除了先头那十年还偶尔去早朝上坐一坐,后边群臣几乎看不见他的人影。 也正因为如此,内阁那几位尊姓贺陆梁白的大人物们,才是如今大荆朝的“真皇帝”。如今神仙皇帝突然回朝,难道就为了谢侯爷抢亲之事? 先头连年幼的皇子公主薨了皇帝都没回来,这次至于的么?虽说贺家试图刺杀两位皇子也算宫变,但若在陛下的角度看—— “虽然这么说有点缺德,”古嫣诚恳道:“但陛下被几个世家挟制多年,若七和十二那两个真没了,对陛下可能反而是好事。” “阿嫣,我总觉得心慌,京城可能是要乱了。”梁芍抓住她手,连手心都是凉的:“你还能从侯府脱身吗?” 古嫣想起几日前谢侯爷说过的话。 三年。 只要在这三年中将古家从京城复杂的局势中摘出来,她就彻底自由了,到时候天高海阔,自有一番新天地。 但这种话现在不能和外人说——即便是梁芍。 对方见她沉默,轻轻叹了口气:“阿嫣,若是你能如愿嫁给银烟公子就好了。他与你青梅竹马,又家世斐然,一定比现在好得多。” “都是过去的事啦,”古嫣将鬓发拨到耳后,轻声叹道:“别再提这个。” 人这辈子,谁还每个不能提的人呢? 曾见周灵王太子,碧桃花下自吹笙。人一生中总会心动那么几次,对于古嫣来说,银烟就是这种人。 见了一次,记得一生。 那天她刚满十五,逃出了自己及笄礼后的小宴会,独自雇了辆马车上了护国寺——那是她第一次试图去见母亲一面,得到的却只有冰冷的拒绝。 十五岁的小少女吃了母亲的闭门羹,委屈得受不住,躲在山石后面无声地哽咽起来。 “这里冷。”直到她听见了一个淡漠却温柔的声线:“我送你下山。” 那一刻,碧波如洗的山间突然传来了沉肃和婉的钟声,她手中的烛灯被山风吹灭,取而代之的是一束明亮灿烂的夕阳光线,从山的侧面打来,擦过那人瘦削的侧脸。 他站在那束夕阳里,穿着一身半旧僧衣,对含着泪眼的少女伸出手来。 “咚——” 她听见震耳欲聋的声响,不知来自山钟,还是来自心跳。在那之后,古嫣总喜欢往护国寺跑——虽然不是每次都能找到这位带发修行的世家公子。 “其实他也没什么特别,”古嫣轻声道:“很有耐心罢了。” 古家作为落魄勋贵,两位长兄光是维持门庭就已经很辛苦了,她有什么烦心事,都只能对银烟说。每到此时,他总是坐在阳光下,含着一点浅淡的笑意陪着她。 清俊的,温柔的。 令人心动的。 梁芍见时候不早,起身告辞,古嫣送她出门的时候,梁芍仍在惋惜:“其实我在陆家见过那位银烟公子几次——确是温柔俊逸的好模样,只是总觉得……嗯,总觉得和你说得不大一样!” 古嫣心里小小地叹了口气:“行啦,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侯爷也很好啊!” 梁芍:“……你认真的?” 两女想起谢川流抢亲那日一身血煞的模样,齐齐打了个冷战。 ------ 皇宫,后佛堂。 同一时间,某人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我的药究竟有什么不好?侯爷,是你自己将剂量吃重了,这可怪不得小僧。”传闻中温柔清隽的银烟公子擦了擦鼻子:“若不爱吃,便将凝风丹还来吧。” 此人眉眼间蕴着天然灵气,唇红齿白生动鲜活,只是拍桌的动静实在响亮,和“温柔”两个字着实不大沾边。 这边是当朝次辅的嫡次子,陆银烟。 谢川流垂眸敛目,就坐在他对面的窗边,这屋子里光线昏暗,他正就着一盏烛火在研读经文。 陆银烟半天得不到回应,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阿弥陀佛,凝风丹的副作用真的有那么大?要么我再配一配吧?” 谢川流瞧了他一眼,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在心里第一万遍想,此子确非常人。 像是陆家这种大荆顶级世家的嫡子,要么热衷于跟随父辈做政坛上的翻云覆雨手,要么放浪形骸彻底做个纨绔,总之是各有各的营生。 陆银烟则不然。 他想出家。 也算是京城里头一份的离谱了。 “你一年有半年都在护国寺和见照大师学医。”谢川流将怀里的瓷瓶拿出来:“就学成这样?” 陆银烟小狗似地低着头,讪讪道:“小僧知道,桃花宴那天你离魂症犯了,差点伤了古家的小姑娘,但这不是没出什么事吗?” 谢川流漠然地将瓷瓶收回去,陆银烟巴巴地搬着椅子坐到谢川流对面,苦口婆心道:“侯爷,你家夫人绝不像你想的那么柔弱!你贸贸然将她带回家,真的是很危险啊!” 谢川流英俊的瞳眸里现出一点认真: “胡说。” 陆银烟卡着凳子往前蹭了蹭:“你看,当日桃花宴上她要去换八字——她一个闺阁女子,是怎么知道宫里地形的?” 谢川流:“钦天监主事梁季轻有个侄女,与我家夫人相识。” “那你们成亲那天的事又怎么解释?”陆银烟瞪圆了小狗似的眼睛:“她怎么会知道皇后的密事!老二的出身连你我都不能确定!” 佛堂的后殿飘着一点淡淡的檀香气,烟雾聚成暗白的一缕,绕在谢川流的手边。 银烟会察觉的事,他又如何不知道? 已经查过,没结果罢了。 他几乎可以确定,他的小夫人手中有一条隐秘的消息网,对宫廷和世家的渗透尤为彻底。虽说如今长安城中各方势力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但古嫣手里这条尤为独特—— 因为在桃花宴之前,竟然没有任何一方势力察觉到这消息网的存在!是从别人手里继承的?还是她自己建立的? 她要这东西又有什么用? 陆银烟今年才十九岁,手腕上挂着一串精致的琥珀佛珠,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那张年轻的脸上看来也带三分宝相:“小僧就是提醒一声罢了,又没要把她怎么样——侯爷别这么看着我,怪怕人的!” 谢川流收回冷冽的目光。 “这些我心里有数,如今最要紧的还是贺家。”谢川流修长的手指在佛经中一划,将里面夹着的信笺取出来:“暮薄的命就是这一两日的事了,贺家已经开始逼迫今上,要让皇后收养老十三。” “十三皇子暮莘?”陆银烟讶然道:“他今年才多大?有九岁吗?” “年纪小,岂不更适合做傀儡。”谢川流冷笑,手指在信笺上点了点:“必须赶在这之前收服贺家,否则之前的功夫就白费了。” 陆银烟肃然点头:“但若还按之前的计划恐怕不成了——你突然抢亲,贺家已经同咱们撕破脸,难道还会给你下手的机会吗?” 谢川流推开了窗。 这佛堂寂寂已久,琉璃瓦落满灰尘,连红色都泛起一种灰。院中有棵老榕树,窗下的青年侯爷目光深远,被初春的风吹出波澜。 “本侯新婚大喜,来贺宾客众多,总是要做宴回请的。”他伸手接住一片坠落的榕树叶,垂眸道:“贺家不得不来——而我,也有夫人可挡在前面了。” 这一日晚间,当谢侯爷终于下值回家的时候,突然发现这侯府变得他有些不认得了。 他不用人推,自己控制着铁轮车向内院走去,只见原本光线微弱的抄手游廊上已被放置了一盏又一盏的暖灯,门槛等地面突起之处也被覆上了厚厚的绒毯,使得他的轮车行进起来顺畅了不少。 侯府的管家以手语高兴地比划道:“都是夫人置办的,还让人为我们,做了新衣裳。” 谢川流这才注意到家里的哑仆们穿得不再是从前那些灰扑扑的旧衣,转而变成了深褐色的春锦长衣,腰上勒一条玄色水纹带,确实比往日里瞧着精神了不少。 越往里走,越发现廊下多了许多新鲜花草,被摆放得错落有致,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 “侯爷去蓉园瞧瞧?”管家将他送到了小花园外:“夫人花了很多心思。” 小花园外,被重新栽种上的灌木形成了一圈低矮的围墙,里面花木繁盛,绿意成荫。边角不显眼处被安置了足足六十余盏小小的步灯,隐约间还能听见里面隐隐的流水叮咚声。 谢川流行进这座重焕生机的小园,胸腔某处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 蓉园,是他母亲生前最喜欢的地方,他截至目前的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一段在护国寺,一段便在这小小的园林里。 水渠中清澈如许,映着步灯暖黄明亮的光晕,明明还是初春时节,园中却已经有了流萤的踪迹。 “夫人带人去外面采买了,很快就回来。”管家恭谨地躬身退下:“老奴会让夫人来此处找您。” 蓉园中只剩他自己了。 许多年来,这还是谢川流第一次重新感受到内心的平静。连日劳累,他竟是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古嫣回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平日里高大冷峻的男人闭目小憩的模样。他坐在光晕灿烂的小园里,英俊得令人心折。 “好像睡着了也没那么吓人似的。”古嫣像个被邪神蛊惑了的凡人,被吸引着向他靠近:“怎么就觉得这么熟悉呢?” 谢川流轮廓分明,只看侧脸的时候,有种天然的凌厉感,却又因为闭着眼睛,显现出了一些清醒时不会流露的温柔意味。 古嫣眨了眨眼。 谢川流身量太高,这样半躺着的时候,一双长腿只能支在外面,她试图将他的轮车向后拖一拖,免得他被流水沾湿鞋袜—— 就在她即将碰到轮车的瞬间,原本沉睡的男人突然暴起! 他抓住古嫣两只手腕,将她双手拉到头顶;另一手扣住她后颈,迫使她向自己靠近——电光火石之间,他以一种生死胁迫的姿态将人死死扣在了怀里。 双眼猩红,如视仇雠。 古嫣惊呼一声,被他攥住之处泛起巨大的疼痛,惹得她眼中都泛出泪光来。 谢川流的视线有些涣散,热烫的呼吸落在她玉白的脖颈上…… 古嫣一阵战栗,红润的樱唇发起颤来:“侯爷?” 谢川流极具侵略性的目光锁紧了她的唇瓣,嘶哑地喃喃道:“侯爷在呢。” 第10章 救援(三) 古嫣恍然间有种被“捕猎”的错觉。这一刻花影浮动,月光温存,潺潺的流水声环绕着他们,初春的草野被风吹出簌簌的细微响动。 “侯爷,”她像只被按住后颈的猫,软塌塌地要倒在他身上,偏偏又不敢,只好委屈地唤他:“……是我呀!” 微凉的风拂过发梢,谢川流终于醒了。 可惜意识清醒了,手还没有,他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对方娇嫩的皮肤,带起一阵极具侵略性的痒。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松了手:“我梦中比较防备……对不住。” 古嫣揉着手腕从他身上起来:“是阿嫣没有规矩,惊扰侯爷了。” 谢川流手中仿佛仍然残存着那种温热的触感,抬眼瞧她,见对方活像只犯了错的小兔子,不由得在心中一笑。 真是可爱。 想养。 “你是侯府的主人,府上的规矩本就应当由你来定。”谢川流将手藏在袍袖下,语气平淡而又自然:“……至少是这三年。” 古嫣咬了咬嘴唇:“是吗?” 谢川流点头,淡声问:“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古嫣放下心来,大着胆子推动谢川流的轮车,带着他一同走在蓉园里:“今天修整了小园,要是侯爷有哪里不满意就告诉我——我打点园林可是一把好手!” 谢川流听着她高高兴兴地一样一样将园子的布置讲给他,每个字都听得很认真,但细细想来,其实又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小的时候,母亲和姑姑常常在这里闲坐,那时他总是似模似样地拿着一卷书,但其实根本没在看。 现在想来,他只是在享受那种悠闲。 “古嫣。”他突然问:“你身上有糕点味,是出去买点心了?” 不知道为什么,古嫣觉得谢侯爷好像很喜欢念自己的名字,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郑重。 “唔,是呀。侯府上没有点心局,想来是侯爷不爱吃甜。”她招来阿锦,将一盒精致的桂花米糕打开来,每块米糕上都用干净的纸张裹着,她递来一块:“侯爷吃吗?” 谢川流接过来,却没动,他对她的一切细节都如此体察,以至于他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古嫣黑发上的一小截松针。 前宽后窄,上有淡褐色的斑纹。 是美人松。 这种松树来自整个大荆的最北边,栽种条件极为苛刻,凡是移植到京城的美人松几乎全部枯死,只除了一棵——被栽种在二皇子府的后宅。 “你多日未曾出门,只买了点心?”他剥开那层薄薄的米纸,发出脆裂的响动:“没去别的地方转转么。” 去二皇子的后宅做什么。 早知道就该将那狗东西杀得更彻底些,省得他在宫里挺尸还不消停,还要勾搭别人家的娘子。 阿嫣全然不知某人打翻了醋坛子,自己送了个小凳过来,古嫣就坐在谢川流身边,头顶与他胸腔平齐:“侯爷可不知道,平时大兄管得严,我馋这家点心好久啦——今天是赶早去买的!” 她小兔子似地小口吃着那个糕点,一抬头,眼睛亮晶晶的:“花了侯爷四两银子,从账上走的,可以吗?” 嗯,不说实话。 撒谎也怪可爱的。 青年侯爷的目光有些复杂,半晌,他单手握拳在鼻子下面一抵:“花多少都随你,给你侯爷留出给大理寺交的饭钱就行。” “啊,”小兔子被好大一笔钱给砸懵了,忍不住得寸进尺地地问:“那侯爷能带我进宫吗?” 进宫? 那种腌臜地方,进它作甚。 古嫣看他握着那块糕不说话,以为不成,不过她本来也就是那么一问,没指望着真靠这位临时相公救大哥。 “后日。”谢川流咬下一口糕慢慢咀嚼,慢条斯理地咽下去后才继续说道:“陛下一直有意为你我重办一场赐婚宴席,那便定在后日吧。” 古嫣唰地一下睁大了眼睛,两爪扒在他轮车侧面:“侯爷此话当真?” 谢川流垂眸看向她:“侯爷从不骗人。” 他的声音轻缓低沉,古嫣看着他嘴角那抹清浅的笑意,忽然感觉心中某处被咬了一口似的。 ……就像他手里那块软乎乎的小糕点。 她莫名紧张起来,唰一下站起身:“谢谢侯爷!那我去睡啦!侯爷回去小心点!” 谢川流目视她慌慌张张地从蓉园跑出去,唇齿中还缠绵着一点桂花糕的味道。家将观叶在后边远远瞧着,嘴角抽搐。 回去,小心点。 难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凶戾物,敢碰咱们侯爷吗?他也就是对着你的时候有点笑模样,平时鬼看了那张冷脸也得绕道吧! 可惜这番腹诽,注定没人听见。 谢川流身后,几个黑衣武士从夜色里融出来,果然有几分小鬼见阎王的风范:“侯爷,东西都备好了,让弟兄们现在就走么?” “去吧。”谢川流揉着那块糕:“好好办事——别误了我夫人的宴。” ------ 同样的春日夜晚,却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谢侯爷这种品糕点的兴致。 紫禁城内,坤宁宫中,一十八殿灯火通明,到处都是细细的哭声。 贺皇后站在明亮的窗纸外,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不会再有人记得她年轻时的样子,也不会再有人记得,当年芳华正好,并不是她自己想走进这吃人的宫廷。 为了贺家,她已将一辈子都搭进去了。如今只有一个独子暮薄,也要被从她身边带走了。 几名太医从殿中走出,胆战心惊地跪在皇后脚边,各个战战不敢言语。 贺皇后:“刘卿,你说。” “人事已尽,如今那位民间神医所说的换血方子也不管用了。”刘太医身形瘦高,语气中有种医者的淡然:“二殿下面容上红疹出透,我等已然无能为力,请娘娘责罚。” 其余的太医们就没有这么他这么镇定了。 要知道二殿下虽说是遭到了刺杀才变成现在这样,但宫城里的贵人们哪个又是讲理的呢?皇子薨逝不是小事,若二殿下咽了气,说不定就要归结成“被庸医治死”。 这些年党争不断,太医们的头颅简直比地里的小韭菜还不禁割,已经被一茬一茬地换过许多次了。 “刘卿不必自责。”皇后眼眶中跌下一颗又一颗珍珠般圆润的泪水,脸上却一点表情都没有:“今后本宫还有许多事要仰仗你,回去休息吧。” 太医们这才松了口气,纷纷向刘太医这个皇后心腹投去感激的目光。众人退下,殿后才缓缓转出一个窈窕素衣的身影。 “姑母,人事虽尽,还有天命!”那女子正是当日在古家耀武扬威的贺雪儿:“我找到了一位民间法师,说是精通……换命之术。” 贺皇后有些累了,她身后带着十数名垂眸敛目的宫娥,脚步沉重地向居处走:“雪儿,未能收你做儿媳,姑母也觉得很遗憾。薄儿要走了,姑母一定会再为你寻一门好亲事,你放心。” 言下之意是不信她了。 贺雪儿不甘地跟上,心想还能有什么好亲事?如今全天下都知道她贺雪儿是二皇子的“弃妇”,还有什么权贵人家会愿意娶她? 若嫁与贱民,那也太侮辱了。 姑侄二人走在前方,提着灯的婢女们跟在身后,一行人仿佛深海里一条亮着眼睛缓缓游动的鱼。 “姑母,那位法师道行高深,真的值得一试——更何况古氏女的那个兄长不是还活着吗!”贺雪儿抓住贺皇后臂弯,迫使她停下:“如果能将他的命数换给薄哥哥,您就不用这么被动了!” 贺皇后目光一滞:“怪力乱神之事……” “姑母!”贺雪儿压低声音急促道:“若没了二哥哥,您就只能过继十三殿下——他年纪尚小,如何争得过七和十二那两个?!若没了倚仗,难道今后还真的要让古家那小门小户的东西来踩您的脸面吗!” 贺皇后沉默良久。 “原本是该剐了古氏女给薄儿陪葬的。”贺皇后挥手屏退左右:“但陛下的态度很奇怪。” 谢川流连皇室的儿媳都敢抢,虽然带有“平叛”的性质,但他手里竟然还藏着一块从他生父手里传下来的兵符。 按皇帝一贯的脾性,早该对永宣侯府动手了才是。但贺家一等再等,却只等来了皇帝一封轻飘飘的诏书——竟是对二皇子要娶古氏女之事绝口不提,大被一盖,诏书上写得清清楚楚——说是古氏女一开始就要被许配给谢家。 竟是不许任何人提了。 “不但许婚,方才南书房那边还送了口谕过来,说是后日要在宫中紫宸殿办赐婚宴。”皇后复杂的目光中含了几分讥诮之色:“说是要给谢侯爷补上。” 皇帝竟是突然之间,毫无预兆地偏袒了永宣侯一把。莫不是在西行宫修了好几年的长生,将脑子修傻了? 谢川流是条被迫沉睡了许多年的猛兽,难不成是天长日久,陛下已经忘了谢家旧事了么? 元后谢沐娴死了十多年,陛下心里竟然还是忘不了她。 男人可真有意思。 得了个一个最喜欢的,不好好护着,偏要等她被旁人害死了才来追思。 谁稀罕呢? 贺皇后带着贺雪儿走入夜色之中,表情扭曲了一瞬:“既然陛下有意拉拢永宣侯,我们就‘帮’他一把。” 贺雪儿屏息听着。 “雪儿,好孩子。”贺皇后突然缓缓笑了起来,眼中泛着刺骨的寒意:“你说我们要是在赐婚宴上,将那古氏阿嫣送到别的男人床榻上——那谢侯爷的脸色该有多精彩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