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宠竟是我前任》 第1章 第1章 仙历十万八千年,春。 一清早,一队四行四列身着统一白服的男男女女步履匆匆,被一位同样着白服的仙君领着,疾步往凌霄殿前广场去。 天宫即使夹道也很宽阔,攒仙阁执事仙君的声音却能在这条路上一圈圈回荡。 “也别说以前我对你们严苛,待会儿你们就被各宫各殿挑走了,做仙娥仙侍也好,做门下弟子也罢,都是各自的福分,以后咱也不是一路人了,见面就当不认识。” 选新盛会,五百年一回,是天宫里各宫各殿唯一的进新人方式。盛会上,这五百年间飞升来的下仙全都会被挑选走。 到了凌霄殿前广场,那里已是人头攒动,乌压压站了一片人,各路仙法涌动,远远望去五光十色,霎是好看。 下仙从未出过攒仙阁,谨记执事叮嘱,垂首安静。 宋平洲站在下仙队伍中间,也一言不发,敏锐捕捉到周围人对他的品头论足。 他昨日飞升,身上寄托着门派的骄傲与艳羡。没想到,这天外天不是人人想象中的奇珍华服、宝器美草。 仙界以实力为尊,天帝之上还有四位尊神,他们无论能力、地位,都要高出一大截,受着六界尊敬。 任何飞升上来的人,都是最低阶的下仙,都要在攒仙阁等待选新大会。 弟子也好侍从也罢,只要本事足够,增长到一定程度后自动升高品阶,甚至可以挤下四神之一,成为新神。 广场上讨论声嗡嗡,只待大朝会结束正式开始。 随着一声庄重肃穆的撞钟声,一年一次的大朝会终于结束,白玉石阶上逐渐步出诸位仙君,个个仙风道骨,飘飘似风。 高处台阶上一览无余,走下过程已经够决定一番。何况盛会五百年一次,也是唯一招新的机会,各宫选谁都已经千挑万选私下定过了。 唯有一人,是昨天刚来的。 台阶上,一仙君示意身边的好友去看:“正中间那个,是不是个新面孔,以前好像没见过。” 好友看去,继而捋着雪白胡须点头:“是新面孔,大概昨天刚飞升,这面相……” 沉吟片刻,补上形容:“当真不俗。” 下界或妖或鬼或人,凡飞升者皆过渡仙桥,剔凡骨,净凡尘,因此仙者无不飘然。可能俊美成这样的,千万年出不了一个。 只穿着一身统一白衫,就能扎眼成这样,教人一眼得见,何止是不俗。 想到自己宫里愁云惨淡,已经好久没亮堂过了,仙君心痒得很。 他扫视一圈,没见着那人,心下放心一点:“快些走,早定早安心。”主要看那下仙被谁挑走。 话音未落,仙君抬眼间,左右居然都加快了步子,衣袂飘飘,乘风而去,转眼自己落后一大截。 “……”怎么都这么不矜持! 宋平洲思绪飘远,就在众人嘴皮子争论吵得热火朝天时,突然远处天际传来一道鸣音。 仙乐暗含灵力,有静心清明之效,宋平洲不由自主地聚精会神,蓦然发现周围议论声都没有了。 他讶然,大胆掀起眼帘望去,只见四周俱一脸挫败地看向远处。 宋平洲寻着找去。 明明还是清晨,天际却是漫天云霞,大片大片的火烧云从远处燃过来,赤橙满天中,一群身批金灿霞光的七彩珠颈灵鸟结伴而来,清脆啼叫随着仙乐响彻。 灵鸟开路后,是姗姗而来的华盖香伞,手执长柄香炉与绛纱灯的仙娥衣裙翻飞。 仪仗后,是一架二乘的宝顶香檀嵌珠车。 两头拉车灵狮威风凛凛,车上四面挂月光绞丝纱帐,车后还跟着两列仙娥仙侍压后。 珠光宝气,香溢袭人。 乍见此景,那些一脸颓丧的仙君俱低腰作揖,一派麻木。 能有这仪仗的,也就只有宝霞宫那位了。 得,今年好皮相的又没有他们的份儿了。 宋平洲嗅着鼻尖香气,跟着作揖行礼。 不消片刻,伴着仙乐靡靡,香气愈发盛了。 场上众人知人靠近,齐声朗道:“见过绾雾尊神。” 仙娥走近,撩开轻若软云的绞丝纱,绾雾款款自车中走出,随着步履,裙摆漾开柔波。 “起来吧。” 慵懒随意,尾音拖长一点,钩子一样往人耳朵里钻。 绾雾一步一步走去,下仙前围着的一圈人自动散开一条宽敞的路,攒仙阁管事仙君疾步上前。 她无话,管事仙君也不敢搭腔。 周围众人皆垂手肃立,看着绾雾漫不经心走过一排又一排,安静中,生出几句窃窃私语来。 “神君怎么又来了?之前她不是说没看上的,不来了么。” “你没看见正中间站那个,那模样,满天宫你能不能挑出个来比得上。” “攒仙阁执事说是昨天下午刚来的啊,神君这就知道了。” “嗯哼,要不人家是神君呢。” “可我宫里已经两万年没有好看的弟子了!神君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每回最好看的下仙都让绾雾神君挑走了,他宫里一眼望过去,一个扎眼的都没有。 “且等着吧,听说她要选够一百个。” “……一百?!” 绾雾耳聪目明,装没听到,在执事陪同下又绕过一排。 宋平洲听到有衣裙上环佩叮当,频而不乱,不疾不徐,慢慢靠近来 ——直到一片艳色衣角停在他眼前。 衣裙不知道用的什么材质,波光粼粼而不庸俗廉价,垂直顺滑。 一只不染蔻丹的手伸过来,几指抬起他的下巴,指腹微凉,沁着清香,带着毋庸置疑的几分力道,强迫他抬起头来。 绾雾就是为他来的,此刻却恰到好处做出一副没想到的表情。 明知道这祖宗只看脸,攒仙阁执事还是兢兢业业说道:“此仙名为宋平洲,凡人剑修飞升。” 宋平洲略高出一个头,因此顺着角度很容易直视过去。 绾雾一袭绯色衣裙,头戴华胜美珠,腰间佩翠玉,光彩照人明艳姝色,浓色远盛霞光。 她抬着他的下巴,左右看了两眼,红唇轻启:“就他吧。” 说罢,收手,转身就走,后面的不再看。 攒仙阁执事作揖:“恭送神君。” 宋平洲立在原地,被执事狠狠搡了一下,执事压低了声音:“快跟着去啊,傻等什么?” 宋平洲身高腿长,几步追上,不近不远跟在绾雾身后,身上聚满了目光。 目光一直看着他登车才散。 进了车内,宋平洲学着绾雾盘膝而坐,身下是柔软至极的雪白皮毛。 绾雾手肘往凭几一撑,目光毫不掩饰肆意打量。 这小仙皮相足以吊打整个天宫,隐隐有男生女相,昨天他一来,渡仙桥就来告知她了。 没想到,远超她预料。 年纪轻轻得以飞升,大概是有些傲气的,眉目里都有些冷意。 “凡间的?” 宋平洲颔首:“是。” “凡间人基本皆有表字,你呢?” 宋平洲恭敬回答:“原是没有,拜入师门后师父赐名‘昼南’。” “昼南。”绾雾重复一遍,看他挺直的背,“你们凡人有一句倚南窗以寄傲,这名倒衬你。” 她语气一直很轻很平,听不出喜怒。 宋平洲不言。 灵狮拉就的车很平很稳,一点颠簸都没有,完全不到在赶路。宋平洲以为要好久,没想到不到一盏茶功夫就到了。 车子停下,仙娥过来轻叩车上作支撑的檀木柱,“神君,到了。” 绾雾缓缓睁眼,眼里还有一层朦胧水意,眨眼几下,彻底恢复清明。 外面仙娥适时掀开纱幔,伸进来一只手,绾雾轻轻搭上。 宋平洲自觉跟在后面。 出了车,眼前豁然开朗,他趁机扫过一眼。 整条白石道北侧独属一所宫殿,围墙延伸远处,门并不高,两侧各站两名天兵,大开的朱门上挂着匾额,龙飞凤舞‘宝霞宫’三个大字。 从外向里看,只见缥缈仙气中高高矗立一重檐歇山顶高楼,脊上鸾凤展翅,周围簇拥较矮宫殿,飞檐上扬,看不清种类的瑞兽列坐其上。 正门往里看,白玉石道,花草繁盛,仙气流光若轻飘丝罗穿梭其间。 绾雾率先里进,宋平洲踏过门槛一瞬,只觉眼前朦胧恍惚一瞬,再抬眼,已与外界看到的迥然不同。 不再全是亭台楼阁,穿过九曲桥是一庄严居正中的正殿,两层高,挑高门窗大敞,可以窥见里面一二。 两侧空中悬着几座倒锥形小山峰,各有瀑布流水循环其间,上面建着房屋宫殿。 别有洞天。 宋平洲眼睛转动打量,正殿处走来一黛色衣裙的女仙官。 川黛走近,先对着绾雾一拜,“神君可劳累了?” 宋平洲看过去,那仙官表情真挚。 劳累?左右两盏茶功夫,走路应该也没几步。 绾雾不再是外面那副高高在上骄矜模样,而是露出大大的笑来,“灵狮拉的车,哪能累着我。” 她侧身,胳膊一伸示意宋平洲上前,“她叫川黛,宝霞宫女官,有事就找她。” “他叫……宋平洲,给他找个地方住下。” 川黛不论资历还是修为都要高出宋平洲一大截,理应敬重,他操着临阵磨枪来的礼仪作揖,“在下宋平洲,见过仙官。” 川黛笑着颔首,然后挽着绾雾走。 “说到住处,我来找神君就是因为这个,宫里这几座峰上都说住不下了,实在腾不出地方来。” 绾雾皱眉,抬头看了眼悬浮着的宫宇。下面看着不大,实际上面宽阔得很。 这帮男人,又作什么妖。 “人呢?” 没头没尾的话,川黛立马接上,“都在上面没敢下来呢。” 呵。 不敢,她倒觉着敢得很呢。 绾雾右手被搀着不方便,就用左手飞快掐印。 宋平洲看她指尖生出一道流光,往天空一掷,流光如烟花四散,打在宝霞宫外罩的结界上轰隆作响。 得了信号,眨眼间,每座峰上飞下来好多人。 准确说,是好多男人。 有御剑的,有乘风的,有骑灵兽的,有驾云的……甚至还有个坐飞毯的。 宋平洲远远看着,突然觉着自己好像来了一个坑。 他一晃神,绾雾已经走出一大段距离,宋平洲忙阔步追上。 第2章 第2章 宝霞宫主层二楼是绾雾的住处,一楼是正厅、书房和用饭的膳厅。 天上飞的那群人早就落了地,一个个你推我我推你,磨磨蹭蹭往这边来。 绾雾踏进殿门,去了上首坐着,川黛立在她身边,面色和蔼,却很是唬人。 绾雾端着茶喝,瞟了眼下面低眉站在正中的宋平洲。 “昼南。” 宋平洲下意识抬眼,对上上首那人的目光,才意识到她叫的自己表字。 ——除了师父和几位要好师兄,谁也没叫过的表字。 “神君。”他按照其他人的叫法。 绾雾宽袍大袖轻甩,冲宋平洲招手,指着自己左下方:“你去站那儿。” “……是。” 宋平洲前脚一动,后脚门口呜啦啦进来一群人,遮了一大片阳光,整个正厅都暗了不少。 为首是一个穿宝石蓝衣裳的男人,下巴微抬,脸上带着惯有的傲意与统率众人的意思。 一群人不约而同先注意到一旁的宋平洲,其次才是作揖行礼。 “我听说,十座珠光峰上都没位置了?” 绾雾茶盏贴在下唇,极冷目光落到前面那些人身上,多情杏眼里是不易察觉的蔑然哂笑。 气氛瞬间被拉紧,如张开的弓,绷得铮鸣。 宋平洲看过去,绾雾却陡然动了。 姿势闲适,手肘撑着凭几,上身微微后靠。犹如一滴水落入平静湖面,才紧张几息的气氛又弛了下来,下面那群人俱松了一口气。 这意思,就是不追究了。就是说嘛,绾雾神君最是洒脱好性,怎么会为了这点小事处罚人呢。 这也不能怪他们,这新来的宋平洲确实好看,有他在,他们这辈子都出不了头。 宝霞宫法器丹草随意取用不假,但是绾雾的私库是禁止对外的,只能靠她主动给。 就靠宋平洲这张脸,他们永远都不用想从里面再讨出东西来。 这么一小小反抗一下,神君的威压就要骇死人了,算了,神君随便安排就随便安排吧。 下面这些人气都没有舒完,只听上首绾雾轻飘飘一句:“既如此,就让宋平洲住我这儿吧。” “!!!” 一旁立着的川黛也惊了。 神君拿着大刀砍了十座山头来给这些男人住也就罢了,怎的新来的这个还要住神域了。 “神君,这……” 绾雾也不太适应,但出口成誓,只好打断她:“不用说了,我有数,一会儿二层再加扇屏风,分一半给昼南。” 这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川黛只得应下:“是。” 拒绝宋平洲入住的男人们: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绾雾看了眼不置可否任由安排的宋平洲,不错,没有假惺惺诚惶诚恐。 眼看事情成定局,下面为首的珞璜当着绾雾的面,硬咬着后槽牙,向新来的宋平洲主动表达善意。 “这位宋弟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人笑着,浑身恶意却不少,还有其他人,眼里冷意像是能淬出来。 宋平洲匆匆打量一眼,脸上带着讨好,忙弯腰作揖:“虽然这样说有攀扯之嫌,但我也觉得与仙君眼熟得很呢。” 只是随口客套一句的珞璜仙君愣了,这咋还不按套路出牌呢。 他比这个小白脸早飞升一千年,见都没见过,哪里来的眼熟。 一旁的绾雾在看着这边,珞璜只能顺着继续问道:“是、是吗,不知平洲仙君在哪里见过我。” 宋平洲一脸为难欲言又止,有种不知道该不该开口的意思,然后又是一脸是我话多了的愧疚,再是目光坚定,不知道做了什么决定。 珞璜:你可以不用这么多表情的,突然心慌。 宋平洲先是冲他一作揖,一副我一个人承受很多的模样,再向上首的绾雾道:“可能是昼南记差了,我这样的人,哪来的机会能见这位仙君一眼。” 珞璜咂摸一下嘴,说不上来哪里怪,但就是有点不正常。 他都这样了,不问也不合适。 上首的绾雾来了兴趣:“那你以为你在哪儿见过跟他很像的人?” 一屋子人都盯着看,准备听呢。 宋平洲抿紧了嘴,犹豫再三还是道:“我自幼无父无母,很小就被叫花子拍走,后来幸得师父垂怜,带我回门派,让我拜师、修行,直到飞升也没下过两次山。” “唯有做小乞丐的时候见过的人多,我当时还不大记事,只记得当时京城里有位纨绔公子对一个姐姐动手动脚的,姐姐家里人来追,那公子凑巧摔到了我脚下,所以我记得他。” “不过听说那公子整日里招猫逗狗惹是生非,哪能与光风霁月的仙君相提并论,是平洲眼拙了,还望仙君见谅。” 珞璜一时语塞,绾雾先不知道为什么咯咯笑着问道:“你那时候那么小,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宋平洲一脸不好意思,“因为那位公子跌倒的时候把我裤子拽掉了,那是我唯一一件衣服,后来冻晕过去师父才捡到我。” 他语气无辜,白纸一样单纯。 珞璜仙君脸色倏地发黑,身后都是努力压抑地小声,甚至还有一个因为太压抑,一吸气笑成猪叫…… 宋平洲被这动静吓了一跳,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一脸茫然问绾雾:“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珞璜仙君不忍听她的回答,随便作揖,甩袖子告退了。 绾雾清清嗓,对下面已经放声大笑出来一屋子人挥挥手,“都走吧。” 众人正色作揖:“是。” 正厅安静下来,进门位置的瑞兽香炉袅袅吐着青烟,清淡甜味驱散满屋子的浑浊气息。 绾雾仰脸看川黛,“你也先去吧,把二层收拾好。” 川黛领命:“好。”说完离去。 绾雾支着侧脸:“行了,装的以为旁人看不出来一样。” 厅里没了人,宋平洲一直微躬的腰挺拔,脸上单纯到近乎愚蠢的笑也褪去。 他声音清冷:“看不看得出来有什么分别,反正能戳到他的心窝肺管子,他都丢脸羞愤而去了不是吗。” 真当他年纪小记不住? 宋平洲承认得坦荡,绾雾真正去直视这个第五十……反正她也忘记第多少了。 “你应该能看出来,他在这帮人里威信颇高,不怕他伙同其他人报复你?” 宋平洲不躲不闪直视绾雾:“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即使我不惹他,他也不会饶了我的。” 短短时间足够他看得分明。 这群人就是绾雾每次在新进下仙中挑选出来的,标准就是好看,可绾雾与他们的关系不像是凡间帝王的后宫。 抛开“争宠”不谈,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是非得长得好看才可以的。 宋平洲这张脸他自己清楚,甚至还有龙阳给他送礼来讨好,于这群人而言,就构成了威胁。 可他们在又不敢直面硬刚绾雾,只能暗戳戳耍小心思,结果抱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还砸了他的。 想到要住一个房间,宋平洲不死心问一句:“那神君为什么不直接惩罚他们,而是……而是安排我住在二层。” 说完这话,宋平洲脸都红了,抿紧了唇。 绾雾半逗半说实话,“惩罚这帮没脑子的还累着我,把你安排在我房间多直接。” “你说是不是,昼南?” 自己表字被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女神君频繁地叫,宋平洲实在是接受不了,面上一本正经,心里臊得慌。 他打着商量:“神君能不能不要叫我的表字?” 绾雾想也没想:“不能。” 为了安抚他,她又补充道:“这里的人我都是叫的表字。” 正要踏门进来的川黛顿了一下,内心无语。 神君你一共问过几个人的表字你还记得吗,那帮男人的名字你能记住几个你心里没点数吗。 正看着宋平洲的绾雾注意到川黛来了,干咳一声,装作刚才没说那句话。 川黛也像没听见的,盈盈福身道:“神君,备好了,您上去看看?” “行。”绾雾腿上用力站起,朝正努力说服自己接受的宋平洲挑眉,扬声叫他:“昼南,一起。” 宋昼南尽量忽视:“……是。” 正殿的二层除了正厅掩在屏风后的楼梯可以上,外面还有两处可以上去,侍候的仙娥都是就近。 绾雾走在前,川黛宋平洲并排跟在后面,一块绕过屏风上去。 尽管外客不上去,楼梯布置的也是极尽奢华。 不知什么材质的柔软地毯铺在香木楼梯上,宝相花纹与一种不知名的花纹交缠,繁复而不凌乱。 楼梯是腾空而起,两侧都是扶手,扶手上隔几步嵌着对称的夜明珠,偶尔会有突兀的婴儿拳头大的小木雕。 宋平洲一路踏上去,发现小木雕不拘类型,藤球有,小兔子亦有。 察觉他的目光,川黛给他介绍:“这是神君刚晋升尊神时候,那时候小姑娘心性,闲来无事随意雕的。” 和她外露的性格一点都不像。 绾雾不知是不是有点尴尬,声音比川黛要高,打断二人的交流。 “虽然你们都是我看脸才挑进来的,但在宝霞宫,你们没有什么特殊,都是弟子身份,份例供给也是比着其他宫弟子来的,要是不够用了,打个招呼也能领。” “但是。”她话音一转。 “吃了我的东西,住了我的地方,到时候百年一次的斗法大会你们也要拿出成绩来,不然别怪我不留情面。” 第3章 第3章 这确实是应该的。 尽管她看不到,宋平洲还是点头:“知道了。” 从楼梯一上去,是二层靠墙边一点地方,保证了私密性,拐个弯,才是正经住的地方。 窗边是书桌案几、妆台、放摆件的花架,还是熏炉,硕大的房间中间用两个博古架做隔断,分成三份,遮掩又通透。 绾雾打眼一扫,回头,“不是说收拾完了?” 川黛解释:“该挑的都挑完了,就是这划分上……” 正殿是坐北朝南,一南一北各一半吧,阳光上不合适,一东一西各一半吧,东边这人的空间还要被人来来回回地走。 私人领域,被人这么闯搁谁都难受。 当然,靠北边或东边这个肯定得是宋平洲了,绾雾肯挪窝就有鬼了。 绾雾一胳膊横在腹前,另一只胳膊手肘撑着下面,手微握,手背抵着下巴。 她仔细思考半晌,一拳捶掌,“有了。” 川黛上前,跟着一块往里面走去,宋平洲局促跟在后面,越往里越磨蹭,最后远远停在第二道博古架那儿。 绾雾指着自己宽八尺长一丈的大床,忍痛道:“把这个搬走吧,换两张一样大小的并排,中间放个活页屏风。” 川黛震惊,不敢相信:“神君意思是,你俩一起睡?” “什么叫一起睡。”绾雾皱眉。 “这不还有个屏风,我睡外面,宋平洲睡里面,隔几天就把屏风折起来,让里面也晒晒阳光。” 川黛艰难记下,“行,我知道了,那其他地方就不用动了,问一下平洲仙君缺什么给补上。” 绾雾赞同点头:“对,就这样办,去吧,让仙侍进来收拾。” 川黛:“……哎,好。” 说实话,她并不太想去。 经过隔断,她深深看了宋平洲一眼,宋平洲被看的后背汗毛直竖,还冲她礼貌颔首。 很快,他这头就点不下了。 绾雾带他去看已经布置好的最里面,“怎么样昼南,可以吗?” 宋平洲:“……” 不太可以,能说吗。 很显然绾雾也没打算听他意见,指着北侧那张床榻,“你的。” 又指着南侧这张:“我的。” 宋平洲一直保持沉默,她皱眉,唇角下压,扭头看了他一眼,声音都有些冷了,“有问题?” 宋平洲缓缓摇头:“没问题。” 好歹这还有个屏风,而且这事儿怎么看吃亏的是她。 绾雾脸色瞬间和缓:“那些人进来后都是单独的院子,你这就一张床,以后想要什么直接跟川黛要就行。” “是,平洲先谢过神君。” 像是不经意,绾雾先叫了声“昼南”,然后再道:“走吧,先下去。” 折腾半天,都中午了。绾雾刚下楼,正好有小仙娥过来问午膳好了,摆不摆。 “摆,还是膳厅。” “是。” 小仙娥走后,绾雾提脚要过去,想到什么,又停下,回头问宋平洲:“你吃吗?” “不必了,我辟谷很多年了。”宋平洲尝试拒绝。 “哦,好。” 没想到绾雾转身就走,干脆地像是走了个过场,无所谓他吃不吃。 宝霞宫用了结界,外面不觉着,里面直接望不到边际,遑论空中还飘着十座山头。 空间一大,人就分散开,偌大的正厅安安静静,一点声音都没有。 绾雾走了,宋平洲独自一人站在原地,不知干什么才好,实际上是不知道能干什么。 绾雾去了膳厅吃午饭,川黛在旁边侍候着,给她布菜的功夫随口问了一句:“神君在这儿,平洲仙君呢?” 绾雾:“……” 啊,这个。 川黛无奈,抬手招来一个仙娥:“去找一下平洲仙君,带他去认认路。” “是。”小仙娥屈膝,战战兢兢多问了一嘴,“是带他去神君的地方吗?” 宫中诸位仙君的活动范围基本仅限于空中,下面是绾雾神君的地方,默认是上面的人能不下来就不下来。 川黛:“对,丹房、书阁、静室,还有后花园,都带他走一趟。” “是。” 小仙娥走了,绾雾往嘴里夹着东西:“你这恨不得把所有地方都给说一遍,这是点我呢?” 川黛:“您是尊神,我哪里敢呀。” “哼哼。”绾雾嘴里有东西,只能哼哼两声,不听她胡扯。 “也不是我说,您怎么就突然心血来潮,让人住二层去了,就因为脸好看?” 绾雾肯定回答:“就因为脸好看。” 川黛见她吃差不多,放下手里布菜用的银箸:“这话说的您自己信么。” 脸好看的多了去了,虽然比不上宋平洲,可也是有的,而且他没来的时候那些也算前列的,怎么没见给安排住二楼去。 川黛心里有猜测:“上面这帮人闹,您烦了?” “唉。”绾雾长长叹口气,颇为躁郁,川黛了然,自己说对了。 她笑一声,“您呢,该!” 仙娥奉过来茶水让绾雾漱口,川黛又问:“以后呢,还要么?” 宝霞宫自绾雾飞升以后,除了一开始包圆了所有新下仙,外加单独找了些,一举凑齐了仙娥仙侍,后来的挑新大会就从未参加过。 直到某一次开始,宝霞宫开始挑选最好看的,有时候一个,有时候多到三个,直到这么凑了五十个。 要不说以前绾雾不挑新下仙呢,这群男人事儿是真多。 宝霞宫所有人都是拿的弟子份例,修行上从不亏待,可这帮男人变本加厉,隔三差五找点由头从绾雾私库里抠。 要就要吧,修行精进也行,关键是也没见有几个拔尖儿的。 川黛跟绾雾提了好几回,她都没当回事儿。准确说应该是懒得管,直接给那群男人以外的所有人追加份例,平衡一下。 绾雾漱了口,站起来就要走:“加,怎么不加,我还非得加够一百个不行。” “另外,你去通知那些人,以后我的私库仅供昼南取用,他们只剩弟子份例。” 川黛可终于等来这么一句话:“行,您放心。”是时候得杀杀这帮人的习性。 最大一座珠光峰上,珞璜一脸阴沉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周围簇拥着一群人。 现在局势还不明朗,只能先奉承着再说。 其中一个个子略矮,长相偏小的男人道: “珞璜仙君您跟他生什么起,气坏了自己多不值当,再说了,咱们谁不知道您在神君面前最得宠,您去要什么神君都给。” 闻言,珞璜脸色好看许多,本就端方周正谦谦君子的长相,愈发光风霁月。 每一个下仙在进入新宫以后,都要再次投胎进入凡间,说是历练也差不多,更多还是为了把伪装剥去,长大以后什么样,基本就是人本来的品性如何。 一般那些这君那帅的,都不喜欢品性歪劣的弟子,所以凡间投胎一次,基本决定以后修炼的外物帮助有多少。 他们这些人都不好不坏就那样,可珞璜不同,他们都知道,刚才那小白脸说的那人就是珞璜。 可即便这样的品性,绾雾神君依旧给他份例,甚至还多给。 这风往哪头吹,他们也能感觉出个一二三来,平时面上奉承一下,珞璜也乐得大方分给他们一点。 珠光峰的其乐融融,在川黛飞上来那一刻戛然而止。 川黛飘飘落地,敛了衣裙走过去。 众人收敛:“见过川黛仙官。” “我来,是为了通知各位一声,以后尊神私库仅供昼南取用,各位仙君不要再找借口去要了。” 说罢,不看众人反应,径直转身离去。 众人笑意僵在嘴角,尤其珞璜,咬紧了后槽牙,脸上肌肉都在抽动。 方才的小矮个和其他人面面相觑,先出声道:“那个,我那边丹房还在烧着火,就先回去看看。” 有了打样,如作鸟兽散,顷刻间,只剩住在这座珠光峰上的几人。 大家住一块,彼此清清楚楚,什么借口都没有。 其中一个硬着头皮,盯着珞璜阴沉沉的目光,“那、那个,我还有书没读完,过两天就要还的,就先走了。” 又几息间,彻底剩珞璜一个人了。 …… 宋平洲跟着引路的仙娥沿着长廊四处转,眼瞅着太阳往西挪了一大块,仙娥还没有看完的意思。 宋平洲叫住正勤勤恳恳给他介绍的仙娥:“请问,还有多少没看?” “哦。”仙娥低头,掰着手开始数,宋平洲无声站在一旁等。 结果仙娥十个手指头都扒拉两遍了,还没有要停的迹象。 至此,昼南仙君终于对绾雾神君的豪奢程度有了进一步认知。 第一步认知是在挑他回来时,光前后仪仗就仆者如云。 仙娥很守规矩,川黛姑姑说了是带着认地方,除了介绍以外,她一句闲聊都不曾有。 两个人走流程似的,整整逛了一下午,全程仙娥说,宋平洲听。 宝霞宫每条路都是通的,满天星子闪烁时,两人才终于从另一边游廊回到正殿。 一进入正厅,宋平洲立在瑞兽香炉旁,捏捏眉心,耳朵里好像还有仙娥喋喋不休的声音。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暗处突然有人叫他名字。 “昼南。” 宋平洲神经紧绷一瞬,意识到是谁,紧接着又放松。 他目光逡巡一圈,没发现有人,那声音无奈提醒,“抬头。” 宋平洲疑惑着抬头,就见头顶上飞着一只金蝴蝶。 金蝴蝶是幻术,金色勾勒形态,飞舞时金粉一样的光点洋洋洒洒下落,然后消失在空气中。 他迟疑唤了一声:“神君?” “昂。”绾雾说:“你来法器阁。” 话音未落,那只蝴蝶就消失了。 宋平洲站在原地,片刻未动。 法器阁,哪儿来着? 宋平洲一边往外走,一边认真回想刚才走过的那一路。 隐隐约约记得,好像是在……湖边? 不能吧,这不够生锈的。 第4章 第4章 一直到殿门口,宋平洲还是没想起在哪来,往日读两遍书就能背过的脑子此刻像是不够用。 他无奈,只得叫住一位仙娥询问。 仙娥很善解人意,说了一通向左向右后怕他记不住,贴心给了他一只引路蝴蝶。 宋平洲小心翼翼伸手,让蝴蝶停在他的指尖,“多谢仙子了。” “不碍事,到了以后蝴蝶就会消散,不用管它。” 仙娥走后,蝴蝶离开宋平洲的手,一上一下飞在前面,不远不近,刚好一步远。 他跟着蝴蝶绕了又绕,最后从一处茂密的昙华林钻出,要不是刹住快,险些栽到眼前的湖里去。 宋平洲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水面,又看了看一上一下,还外带画圈飞的蝴蝶。 “…………” 湖对面,川黛看着那边怔在原地、进退两难的宋平洲,问正在擦刀的绾雾:“神君,您这是……” 绾雾头也没抬,用金丝绡一把从刀头捋到刀尾,“今下午我密音传那小仙娥,让她着重再着重跟他说法器阁。” “那么。”她指尖摸了摸锋利刀刃,抬头看川黛,“你觉着是仙娥没听我的呢,还是昼南没听仙娥的。” 川黛:“……” 好的,她知道错了,是她多嘴了。 那边蝴蝶飞了几圈就消散了,宋平洲不会干等着,又原路退出昙华林。 路边没有人经过,就算经过大概也信不住。 他按照模糊的记忆,绕着有石子路的湖边走,终于看到不远处有座不高的矮楼。 很像法器阁。 宋平洲提步过去,结果半个时辰过去了,那座矮楼依旧不远不近,脚下的路怎么都走不完。 绾雾擦拭完自己的长柄刀,握着长柄站起,川黛瞧见,默默后退一步。 只见绾雾挥着长柄挽了个花,柄尾在地上猛地一拄,然后握把,猛地劈向水面。 霎时间,平静微波的湖面犹如掀起狂风巨浪,湖面从被劈处一分为二,怒浪高到一丈,水面徐徐分出一条路来。 宋平洲站定看着这一切,空中回荡着绾雾的声音:“过来,过时不候。” 他走到岸边,即使低头是明净碧绿的水面,宋平洲依旧坚定地迈步走了过去。 随着他向前,身后巨浪如同蓄势待发后又后退的野兽,慢慢放低,直至恢复安静平面。 宋平洲上岸一刻,湖面彻底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绾雾依旧握着刀柄站在那儿,瞧见他过来,一声没吭,转身就走,宋平洲远远跟上。 到了法器阁门口,绾雾刀一挥,刀尖指着洞开大门,“进去。” 宋平洲在她身后作揖,然后顺着指示走进去。 甫一进门,耳边响起无数兵器抖动发出的铮鸣,各种锐利锋意直指而来。 宋平洲身体快于思考,眨眼间已经躲过好几道凛然杀意。 他眼中也不再是淡然,仿若蛰伏凶兽褪去伪装,凌厉而又警惕。 那些可以直接伤人的啸鸣杀意并没有一直持续,而且很快停止,像只是震慑。 宋平洲看着满屋子的兵器,大概上面一层也是这些。 所以,这就是她叫自己来的目的? 他的剑曾经与达到他人剑合一的境界,却在他过渡仙桥时,被涤荡凡尘的仙云裹挟着跌入无底云海。 他尝试追,却被云层强势堵在桥上,除了过去,没有其他路和方向。 宋平洲闭上眼,浑身松弛,尝试用自己法力接触这些杂乱无章中的剑意。 ——他是剑修,首选当然还是剑。 可惜一盏茶功夫都过去了,他还是不能从这里面找出与他共鸣的剑意。 宋平洲疑惑睁眼。 没有吗? 他再次闭上眼,又是一盏茶,还是无功而返。 宋平洲不愿强求它们,空手出去。 川黛见他身无长物,以为他不明白绾雾什么意思,找了个不让人尴尬的理由:“平洲仙君没有挑选到法器吗?” 宋平洲点头:“我在里面感受不到愿意与我订契的剑。” 这下落到川黛惊讶。 怎么会。 法器阁里的兵器都会有最适合一把接受来人,甘愿与他订契,二者以后路上相辅相成。 他这样的,川黛还是第一次碰到。 她看向绾雾,看她什么反应,结果她一点惊讶或者轻微反应都没有。 只是下巴冲里面一扬:“随便找一把先用着,以后遇到了再说。” 好像不是什么值得情绪波动的事情。 川黛自愧弗如。 宋平洲点头,转身又进去,没过多久,手里拎着一把黯淡无光的剑出来。 他主动解释道:“总归是暂时用的,那些好兵器就给别人留着吧,在我手里也是委屈了它们。” 绾雾眼一斜,讥讽一句:“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三个人只剩川黛哑口无声,嘴巴张了几下也没发出声来,跟在绾雾后面先走了。 其实她想说的是,那剑真不像表面那样木讷灰扑扑。 那是绾雾刚开始修炼时候用的,剑是好剑,就是不趁手。 后来她选了一把不如那把剑但是趁手的长柄刀,那剑也是个有脾气的,就闹了别扭,自己把自己搞成磕碜样,深埋法器阁,谁也不搭理。 如果不是它自己别别扭扭能答应,谁也拿不起来,何况是下仙的宋平洲。 此番能肯放下身段,跟着他出来见见太阳,大概也是气消了,主动找台阶下。 宋平洲看看手里的剑,又看看前面那个穿着华丽典雅手里提着长柄刀的背影。 他是不是什么时候惹着她了? 没了绾雾搭理宋平洲,他回去得很顺利,几乎很流畅地就回了正厅。 他看见给他金蝴蝶的仙娥,也没不理智不成熟地上前去质问,仙娥也当没这回事儿,捧着茶托走了。 有了剑,宋平洲有了真实感,回来以后就上二层回房间擦剑去了。 绾雾吃着晚膳,手里还摸了两把自己的刀:“你说,那剑怎么选了宋平洲呢?” 以那把剑的脾气,这很不应该啊。 川黛摇头,猜测道:“可能是平洲仙君对了它的口味呢,他可是天赋不一般,年纪轻轻就能飞升上来。” “那剑跟您闹脾气都几万年了,也想出来见见太阳。” 绾雾撇撇嘴,“你不了解它,它就是埋泥里烂了,它也不会低头的。” 回想起那个气的散发着森森寒光、不眠不休追了她一万年的剑,绾雾啧啧,摇头继续吃饭。 不想了,费脑子,到时候再说呗。 晚饭后,绾雾先回去处理政事,再看书下棋,最后拎着本话本子上了楼。 一进去就察觉到其他气息的存在,她还有点不习惯,下意识绷紧了身体,然后才慢慢松弛下来。 仙娥无声跟在她后面,等着给她卸妆容钗环,绾雾坐到妆台前,从镜子打量后面的宋平洲。 “昼南。”她出声。 宋平洲闻声立刻抬头,对这个下午还在白眼翻他的绾雾有点警惕。 “神君有何吩咐?” 绾雾皱眉:“没事儿还不能叫你了?”答应的倒挺快。 宋平洲低头继续擦剑,耳朵就一直盯着她的动静。 仙娥把东西收敛整齐,作揖后退下去。 绾雾拿着自己的话本子扑到床上,用锦被盖自己身上,翘着脚趴在那儿看。 宋平洲选的这把剑身上的灰尘和锈迹太严重,他擦了好久也只看看略略情理掉表层和镂空雕花里的灰尘。 至于其他地方,他需要炉子和材料来修补。 要用东西,就不得不提到面前趴床上的人。 他抿唇,低着头想了又想,还没做好准备张口,床上那人翻了页书,先不耐烦道:“有话就说!” 如同背后长了眼睛。 宋平洲也不忸怩,提出了自己的请求:“我能否用一下神君的炼器炉,以及一些必须材料?” 绾雾折了书角,合上书回头,单手撑着侧脸。 她目光先在被他搁在腿上的那剑上停留一会儿,然后才往上挪,宋平洲直被她看的浑身不自在。 他躲开她的眼神道:“神君若是介意的话,那就算了。” 绾雾无声叹口气,声音放轻,冲他招手:“昼南,过来。” 宋平洲:“!!!” 见他不动,又伸脚点了点床沿:“快点啊。” 不,不是,他只想要用一下材料,不愿意就算了。 宋平洲浑身每一寸都僵掉,像是木人傀儡,每一个动作都滞涩,不自觉叫她一声,企图再商量:“神君……” 嘴一张,声音一出,他瞬间就后悔了。 这谁的声音?这谁在说话??那尾音拉长带钩的,是他发出的动静吗? 宋平洲呆愣看向绾雾,试图用眼神来告诉她他真没那意思,熟知绾雾先噗嗤笑了。 她盘腿坐起来,笑得肩膀都在抖,“你在想什么?” 意识到自己想岔了,宋平洲脸唰的红了,坚毅俊美的脸如同染了傍晚的红霞,连带着斜飞入鬓的剑眉都柔和不少。 他捏紧手上的剑,僵硬着站起来,往她那边走的时候还差点同手同脚。 好不容易到了床榻边上,宋平洲木头一样杵在那儿,给绾雾看的别扭。 她探身拉住他的衣服,用力一拽,宋平洲被迫顺着力道坐下。 他下意识要弹起,又被绾雾给拽住。 她一把从他手里拿过剑,“你个大男人,怎么比我还像小媳妇儿。” 宋平洲下意识否认:“……不是。” “不是什么?” 绾雾一手握剑鞘,一手握剑柄,一用力,生锈金属的摩擦声音刺的人耳朵要聋了。 “你说说你,你不像小媳妇儿难道我像。” 她扫了眼刚刚在看电话本子,手上剑鞘点着宋平洲的下巴,糟糕的姿势,冰凉粗砺触感让他直皱眉。 绾雾恍若未觉:“倒显得我像纨绔色心的山大王。” 宋平洲抬手,拇指中指并起,用力推开抵在下巴的剑鞘,声音带着冷意:“神君叫我过来干什么?” “啧。”绾雾撇嘴,没劲。 她低头,把抽出来一小段的剑身送回剑鞘,屈指在泛黑带着赤红剑鞘上敲了两下,语气不耐。 “听没?人家要把你扔炉子里炼化了。” “不是……”绾雾眼神一斜,宋平洲立马住嘴。 “怎么,不信?”她把剑往身边一送,“来,你听他亲自说,是不是要给你融了重铸。” 从来没说过谎的宋平洲没法理直气壮底气十足,只能低声飞快地“嗯”一声。 绾雾手收回去,又敲了敲,“这回听见了,你要是还这幅马上折断了外加要饭的死样子,他真给你扔进去。” “他可不是我,跟你没这么多交情,你不行人家不要也不稀罕。” “我那炉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补天的玄泥作身,再加幽冥界用以极火之刑的青火,你这小身板一进去……” 未尽之言,毋庸多言。 宋平洲抬眼看她,一瞬间的事儿,再垂眼,她手上那把剑已经褪去斑驳沧桑的外壳,恢复了威风凛凛的模样。 绾雾一抽手,剑身“铮——”被拔出。 寒光凛凛,带着杀意,尘封几万年的剑气溢出飞旋,紧接着,一道柔软异常的纱幔轻飘飘落在了她头顶。 绾雾微笑:“……” 宋平洲受直觉驱使,无声站起边靠,离远了那潜意识里的危险之地。 第5章 第5章 宋平洲屏住呼吸。 只见坐在床榻上的绾雾嘴角含着笑,眼里波涛汹涌风雨欲来,手上却动作轻柔抚摸,如同抚摸亲密而又无声的爱人。 而那无声的爱人,此刻浑身直抖,发出“嘚嘚”声。 绾雾幽幽开口,“你知道吗,我绾雾这辈子服的人不多,你算第一个,姑且当你是人的话。” “你知道你刚才斩断的是什么吗?” 宋平洲抬头去看,残破的纱幔轻轻飘动。 冷剑没有反应,一个劲儿地抖。 它怎么不知道! 绾雾自己回答:“那可是我让织女好不容易才织出来的,用了月晕的幽蓝、金乌的暖黄,星星的冷亮、银河的光辉,还有我破!壳!时!候!的!霞!光!” 她说到最后,微笑地呢喃已经没有了,只剩咬牙切齿的一字一顿。 宋平洲幽幽看着那纱帐,这么多东西的吗? 冷剑抖动都停了,噤若寒蝉。 其他的都不重要,主要是那什么破壳时候的霞光,一共就那一点,这下让它给毁了。 绾雾手上用力,只觉一阵拉扯力道,剑身直接脱离了剑鞘,自己奔着窗户而去,眨眼间消失在月色中。 她不慌不忙,冷笑一声,抬手在空中,做出握的姿势。 宋平洲目不转睛盯着她的掌心,看她如何使用法术。 不消片刻,一道锋利的破空声从他身后传来,他动作飞快躲开,刚逃走的剑被迫把剑柄送到她手里,浑身散发着颓败。 绾雾使劲握住,穿鞋走下床,一步一步靠近宋平洲。 “给,拿着。” 宋平洲心里莫名发虚,总觉得她平静得异常,明明刚才还冷笑来着…… 他伸手接过来,接手瞬间,重若千钧的力道让他险些拿不住往地上砸。 他看了眼不知道什么木做的、还带着清幽香味的地板,默默握紧了剑柄。 他现在是下仙,身无分文,赔不起。 绾雾没了下文,自己回床上睡去了,身下的轻纱被她用力抽出来,随意往床下一丢。 留下一人一剑站在窗边,不敢出声,不知道做什么好,也不知道那把悬在头顶的刀什么时候掉下来。 第二天一早,宋平洲蹑手蹑脚从床上坐起来,先往床边低头一看,剑还无声躺在那儿。 这是他飞升的第二天,还保留着以前修炼时的作息。 透过没关的几扇窗往外看,天空青白,外面安静一片,还没有声音。 整座宝霞宫都还在沉睡。 另一侧是座黑漆素绢面六扇屏风,素雅朦胧,从床头遮到床位。 宋平洲控制着视线方向,没往那边看,无声穿上鞋子去净室换衣。 衣服是仙娥准备的,没有量过尺寸,却正合适。 净室其实是绾雾用来沐浴的,用结界引来的天池水,池底有沸石保证水温,所以净室整天弥漫着如雾水汽。 换好衣服,宋平洲掐印,给自己里外连施了好几个清洁术,然后从脚边的水桶里舀水洗脸。 洗漱完,他提着剑下了楼。 正殿的二层共有四处地方可以上,正厅、殿后小门、殿两侧小门,四处楼梯会在中间汇成一处小平台,然后再由一道楼梯到达二层。 宋平洲站在平台处想了一会儿,拐向了东侧方向楼梯。 ——那是离绾雾床榻最远的方向。 而且再往东走走,是一处小花园,里面有片空地可以练剑。 清晨的花园里还飘着一层薄雾,滴露鲜花,娇艳舒展,宋平洲站定,先默念静心口诀,再如往常一样重复剑式。 太阳光照到二层东边的第一扇,楼梯处缓缓上来几个人。 仙娥捧着托盘在第一道博古架隔断处等着,川黛走上前,去叫绾雾起床。 甫一绕过,整片空间情景映入眼帘。 川黛眼睛瞪大瞳孔骤缩,嘴角拉平,仪态都顾不得了,疾步走上前。 “天哪!” 这发生了什么?! 她走到床边,拾起床沿上搭着的一块浅青色、动时泛橘色的丝罗,后退几步,仰头去看已经废掉的纱帐。 川黛心里如同雪顶崩塌,不止雷鸣般轰震,还冰凉一片。 这纱幔里面有绾雾破壳时释放的霞光,绾雾一直收着,后来找织女给她织成纱幔,拢在床顶。 有点类似于婴儿包被的意思,绾雾对它很是依赖。 现在这纱帐毁掉了,里面的灵气早就在瞬间消散干净,找都找不回来。 川黛一脸担忧低头,正对上绾雾半睁的眼睛。 她平躺着,眼睛无神,眼下还挂着青色,整个人都散发着别惹她的气息。 川黛试探叫她:“神君?” 绾雾往下一滑,整个人埋到锦被里,手往外一伸,一道金光瞬间飞出窗外。 川黛看了看窗外,又看看床上那一小包,“平洲仙君干的?” 没反应,不是。 她摸摸掉落的这块丝罗的边缘,“斩日剑?” 床上绾雾烦躁地一蹬腿。 好的,斩日剑。 那确实。 要是个活人还好了,任打任罚丢幽冥地狱都行。 可这是把剑,不冷不热不吭不疼的,冲它发脾气也白搭,还累着自己。 川黛上前两步,“昨晚是不是没睡着,要再睡一会儿吗?” 绾雾猛地坐起,掀了被子下床:“不睡了。”睡也睡不着。 博古架后的仙娥听到动静走出来,去给她挽发上妆。 绾雾洗漱完,往妆台前恹恹一坐,川黛冲小仙娥挥手:“快给你们神君上个好看的妆,头发也挑好看的梳,哄哄她。” 绾雾眼一斜,作势要拿珠花来扔她,川黛笑呵呵躲开,心一松,可算是把这祖宗哄好了。 绾雾吃完早饭,宝霞宫彻底热闹起来,往来行走,人声交谈,充斥其中。 川黛给她侍候着笔墨,突然发现少了点什么,手上动作一停:“怎么一早没见着平洲仙君?” 绾雾写着朱批,想要喝茶却发现没了,指指茶盏让仙娥添茶。 “哦,一大早练功去了吧。” 川黛笑:“没想到咱们宝霞宫最勤奋上进的居然是新来的平洲仙君,没准儿哪一回的斗法大会,神君可以扬眉吐气了。” 绾雾喝着茶:“得了吧,还是先等他下凡历练回来再说吧。” “对了,昼南排到什么时候?” 怎么说都是八十多个人呢,要是一块下去了,争奇斗艳的,还不得搅的人间天翻地覆。所以规定是一两个的来,次序随机。 这个川黛还没问,一旁添茶的仙娥倒是知道,主动道: “说是排到一个月以后,这次匆忙,密录阁在准备第一位下仙下凡的事情,还没来得及通知,小道消息先流出来的。” “一个月啊……”绾雾拿着朱笔,沉吟不语。 川黛好奇:“神君在想什么?” “我在想,他回来以后需要多久可以进步到拿斗法大会第一名,好让我扬扬眉吐吐气。” 这帮老家伙,自己能力比不上她,就用弟子来压她一头。 以前是她自己不收就算了,自从她开始收了,那帮老家伙就更嘚瑟了。 川黛笑出声,明明刚刚还在说等历练回来再说,现在又开始琢磨人家什么时候能上战场。 这小兵流程还没走完呢,哪能就想着当将军。 绾雾越想越觉着这很重要,抬手一挥,金光一闪而过。 川黛盯着金光出门而去,默默看向绾雾,这祖宗已经低下头,认真处理政事了。 好家伙,她就说,出门练功也不能这么久不见回来。 想想也是,就算追究没意思,这主儿也不是个闭口吃黄连的,该出的气还是得出。 剑是宋平洲的,他这是被迁怒连坐了呀。 …… 小花园,宋平洲双眼空洞,额头满是汗珠,舞剑动作却机械木讷,招招力道十足,不掺一丝水分,仿佛不知疲倦,永远也不会累。 一道金光刺破结界而来,直击他的眉心,宋平洲眼中瞬间有神,酸痛不已的胳膊慢慢停下来。 他站在原地,等意识彻底回笼。 他本来几个时辰前是要停的,结果陡然失了知觉。 整个人如同一把没有思想的刀,可充满张力锋利出鞘,却再也不能被束缚,一直锋利,一直向前。 宋平洲平复着呼吸,发抖的手执起剑到眼前。 那剑通天气势已经不再,整把剑蔫了吧唧,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再也蹒跚不动。 宋平洲提着剑,从来时的路往回走,沿着楼梯上去。 二层已经没人了,只有轻轻的风吹动竹帘纱帐,带着风鼓起的声音。 他随意捏了几个清洁咒,然后往床上一躺,剑柄随意从掌心滑落,丁零当啷掉地上。 他眯了一会儿,然后被一个仙娥叫起。 “何事?” 仙娥作揖行礼:“神君在膳厅,让你现在过去一趟。” 宋平洲立马就走:“好,多谢。” 结果走出没两步,他身后传来金属在地上摩擦的声音,刺耳牙酸。 宋平洲回头。 原是那把剑不知道什么时候爬起来,自己套上剑鞘,可能也飞不动了,剑柄飘着,剑头在地上拖着,就那样跟在他屁股后面。 动静就是这么来的。 宋平洲倒是没不让它跟,只是,他下巴冲它后面一扬,提醒道:“小心地板被你划伤。” 剑:“!!!”恩人! 宋平洲提醒完,斩日剑几乎以快出残影的速度全身抬起,争取离地板越远越好。 不,是离所有东西越远越好。 绾雾那个大魔头,居然一直把它困在幻境里。 它一把威风凛凛削铁如泥的绝世宝剑,居然被当成一把杀猪刀,和无数头猪有了亲密接触。 时间长了,越用越窄,还总是卷刃,最后一身锈,剑都拔不出来了,被扔去当烧火棍。 结果烧火的都不要它,嫌它剌手,把它扔大街上,谁爱要它谁要它。 怎一个惨字了得啊! 第6章 第6章 一人一剑步履稍重,跟着仙娥往膳厅去。 临进门,宋平洲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衣裳,确保整洁干净、利落无痕,然后才抬脚跨过门槛。 晚上没休息好,胸口闷得慌,绾雾午膳吃得并不多。 听见脚步声进来,她抬头,宋平洲正好给她行礼,他一弯腰,后面的斩日剑就藏不住了。 躲躲闪闪,自欺欺人。 “起来吧。”绾雾接过川黛递过来的毛巾擦嘴。 她指指圆桌旁的另一把椅子,“坐。” “谢神君。” 宋平洲道谢后撩衣袍坐下,斩日剑小心翼翼落在他面前的桌上,被绾雾眼神一扫,剑身又是一哆嗦。 绾雾开门见山:“昨晚你们坏了我的东西,按道理,你们是要赔的。” 宋平洲放在膝上的手握紧,“应该的。” 绾雾瞥一眼,继续道:“可你们两个,一个,是刚飞升没多久,还没有根基的新弟子。” “一个,是整天装成破铜烂铁只知道白占地方、兜比它自己身体还要干净的剑,你们应该……也拿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来赔。” 针针见血,毫不留情。 一人一剑沉默。 绾雾老神在在,提出自己的建议:“我看过了,你的根骨天资都很不错,也肯吃苦,想来假以时日能成大器。” “正好,我现在缺一个人,需要能够在斗法大会上帮我宝霞宫拿得头筹。你如果同意的话,可以以这种方式来作赔偿。” “当然,你修炼过程中,外物因素不用担心,我会无限供给你,同时我也会亲自来教导你。” “你,可愿?” 宋平洲陷入沉思。 这是笔让他毫无拒绝余地的买卖。 他的剑欠了人东西,他就是该还,毋庸置疑,这是目前以他的眼界里,最合适的方式。 宋平洲坚定点头:“可以,我愿意。” “好。”绾雾拍掌,“我就喜欢爽快人。” “你的下凡历练排在一月以后,虽然距离斗法大会还有三百年,但现在时间已经很紧了,所以在投胎之前,你就可以动起来了。” 宋平洲:“好,我知道了。” 绾雾手指着川黛,“川黛会给你做个时间安排,你到时候照着上面来就可以。下午我带你去趟书阁,凡是我给你挑出来的书,不拘顺序,你就一遍接一遍地读。” “好的。” 宋平洲有个疑惑,最后还是问道:“神君为什么这么肯定我可以拿第一?” 绾雾不疾不徐抬眼盯着他,“我都这么帮你了,你要是还拿不了,你也就不用回来了,直接用你那身骨头给我祭刀吧。” 无论是出于对自身要求,还是出于对方的以命相要,宋平洲都会、也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午憩结束,绾雾从床上爬起来,穿上鞋子就往外走。 宋平洲正在正厅等她,不急不躁,耐心十足。 听到柔软鞋底踩楼梯的动静,他回头,就见云鬓钗环松散的绾雾。 她用团扇遮住鼻梁以下打了个哈欠,臂弯里的披帛不对称,一侧长长的拖在地上,随着她走动,从楼梯上一阶一阶滑下来。 等她走到这边,随意抬手挥了挥,示意他不用行礼直接跟上:“走吧。” 宋平洲落后一步,跟在她身后,看着落到地上的轻顺披帛,最终还是弯腰拾起那一截,叫住她提醒。 绾雾侧脸一看,“哦。” 惯常受人照顾侍候的绾雾神君动作自然而然,显然也没意识到说谢这件事儿,然后在他的帮助下给两边扯匀。 书阁就在正殿后不远,离着珍宝阁很近,墨香与宝气,交杂揉织。 看管书阁的仙侍见着来人,忙往里推开门,作揖等两人进去。 甫一进门,浓浓书卷的清苦味扑面而来,纸页经受岁月与灰尘的洗礼,淡黄着散发出墨香。 书阁的窗被关着,阳光通过整齐划一的镂空花纹照进来,胶稠光柱中,颗粒灰尘飞舞,久不落地。 书架是一排排排列整齐,每一格中都竖满了。 绾雾随手幻化出一只金蝶,指尖抬起,往空中一送,蝴蝶瞬间活过来,忽闪着翅膀往前飞。 蝴蝶停留在一本书上,她就抽出一本,看也未看,转身,“伸手。” 宋平洲明白她的意思,两小臂前伸,手摊开,让她把书放在上面。 之后,他们就跟着金蝴蝶围着书阁到处转,一楼转完去二楼,二楼结束去三楼,直到金蝴蝶消散。 蝴蝶没了,绾雾就拍拍手,转身往宋平洲手上一看。 “……” 高高摞起的书已经把他的头都给挡住了,那么高,也不知道刚才她怎么放上去的。 哦,想起来了,她直接没回头,用仙法往后一抛,书自己就能摞上。 绾雾站稳,上半身往右侧弯,“昼南。” 宋平洲的头小幅度同样往这边偏一点,“神君有何吩咐?” 他没想到,那个慵懒娇俏的美人勾唇笑。 朱唇皓齿,明眸善睐,逆着光,整个人镀上一层朦胧光晕,神祇一词,更为直观。 “没什么,我就问你累不累。” 宋平洲摇头:“没什么感觉。” 他有种直觉,就算他说累,这祖宗也会笑吟吟地说累你也扛着吧。 绾雾站正:“那行,找也找完了,走吧。” 在里面没感觉,一踏出书阁才发现,原来金乌西坠,已经日渐黄昏了。 绾雾左右扭扭脖子,“好累。” 身后连头都看不见的宋平洲:“……” “你先把书放到正殿的书房吧,我让川黛给你放了张书案和四宝,以后书房你一块用就行。” 宋平洲声音隔得有点远:“谢神君了。” 绾雾摆摆手,甩甩袖子走了。 川黛这个点儿应该正在监督仙娥仙侍们修行,她闲着也是闲着,打算去找她。 宋平洲抱着一大摞书来了书房,侧身逡巡一圈,最后在那张古朴厚重的书案斜对面,看到了一张稍微小点的。 上面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繁琐花纹围着四边转了一圈。桌子旁的小几上放着各类用品,应该是等他自己按照习惯摆。 这应该就是给他准备的了。 宋平洲弯腰,把书小心放下,从中间搬开,分成几摞,整齐贴着桌沿摆放。 绾雾的书房沿用主殿整体风格,粗粗一眼不显,但是细看下来,每一件用品,每一个摆件,甚至连窗边用来放笔墨卷轴的白釉缸都是不俗。 两张书案的中间,有一个红泥小火炉,是她用来烧茶水的,挪到中间,仙娥可以同时给两人倒茶。 宋平洲只放下书,打量以后什么都没碰,径直坐到自己书案后,拿起书来看。 仙界天宫修炼与凡间时候有很大不同。 凡间修的是能力,为达目的不计手段。所以合欢、丹药、吃妖,甚至噬人,都是有的。 仙界则不同,每一本书的大部分都在讲心。 讲究修心为上,修身次之,真正做到不妄动、不妄思,摒弃外物干扰,始心如止水静和淡泊。 但是目前来看,好像真正做到的没几个。 整个仙界的基调就是实力为尊,要想得天道授权,扬名立万、参政执事,乃至开宫立派广收弟子,就必须抓紧修炼,一步一步向上走。 绾雾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仙史上说,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成功登顶并挤掉四神之一成为新四神的人。 从籍籍无名,到如今万人尊崇,凡间广设神像接受香火。 足以让所有人羡慕眼热。 可是修心太慢了,一日日都看不到进展。重操旧路修身不一样,天地精华、丹药仙草都可以用。 武场内,根根石柱林立,如同偌大石林冷肃。每一根石柱上,都盘坐着一人,顶着炎炎烈日,闭目静心。 石柱受柱上人影响,心性坚定屏神静气可勘悟者,石柱会慢慢缩短直至及地,上面的人就可以离开。 反之飘忽不定,剑走偏锋或者误入歧途者,柱子不升反降,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下来。 绾雾坐在靠椅上,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川黛监督其他人修炼。 这柱上有几个人跟钉子似的扎在上面不动,川黛御风飞在其间,企图帮助一二。 眼见着此次上柱的侍从一个又一个落地后行礼离开,上面还是有几个巍然不动。 “川黛。”绾雾扬声。 空中的人应声而落,“神君。” 绾雾下巴一点,“给几个钱,送回密录阁吧。” 密录阁,掌管仙籍文书与人员调动的宫殿。 凡是自请离开或是被送走的,都会来到这儿,重新分配。 与挑新大会的选人不同,那个是宫主自己选,这个是密录阁安排,主动与被动,可操作空间就大了。 只有宝霞宫除外,宝霞宫所有人流动,都是绾雾一手过的,没她的允许,谁也送不进人来。 川黛仰头看向上面,“心性不坚,杂念芜杂,歧路游走,恐是很难有大的成就了。” 绾雾放下茶盏,薄瓷与木几相磕,咚的一声唤回川黛目光。 “我宝霞宫不养闲人。改天你去密录阁挑几个人回来,我看有没有能补上空缺的。” 她站起来。 “走了。” 川黛看着她的背影,作揖恭送。 第7章 第7章 晚膳后,绾雾无事,溜达完就回书房,没想到宋平洲也在。 她看了眼窗外,“这个时辰了还看书呢。” 宋平洲听见动静抬头,马上要起来行礼,绾雾先一步制止他:“坐,就两个人,没必要。” 她坐到自己书案后,揭掉夜明珠上遮光用的薄纱照明,然后铺了雪白的纸来抄书写字。 宋平洲摊着书,回答她刚才那个问题,“左右回房间也没事做,与其荒废,不如就在这里看看书。” 绾雾点着头,“满宫里,居然就你有觉悟,要不怎么你飞升岁数格外小呢。” 夸自己的,宋平洲也不故作谦虚着推辞,那边又问:“读了半天书,有什么不懂的吗?” 这还真有。 他问:“书中所言,仙者当以修心为上,以心慈普济为首要,可如今好像并无有许多仙君如此。我既要修行,不可不问。” 话音毕,室内许久沉默。 宋平洲嘴巴紧闭,黝黑眼睛直直看向绾雾。 她手里还捏着细竿银狼毫笔,脊背挺直,圆润杏眼清冷深邃,像是要看透他。 “啪。” 浓黑的墨聚集,自笔尖滴落,洒金箔的白纸瞬间废掉。 她收回目光,恍若没看见那滴墨,继续写着。 就在宋平洲以为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她仿佛随意开口:“动时修身,静时修心,端看你自己。” “若是为开宗,你就修身,若是为求道,你就修心。” “你呢,想修什么?” 问完,她复抬起头来,直视宋平洲,又问了一遍:“昼南,你想修什么?” 宋平洲不闪不避,给出了自己的回答:“修心,修身,相辅相成。” 听了他的回答,绾雾只点头,并不置可否。 书房的小熏炉里燃的是迦南香,有西天梵境的浑厚质重。这样的香气很容易让人聚精会神。 绾雾写完一张字,觉着写的不好,放下毛笔,随手团成球,瞄准了窗下的鱼戏莲白瓷缸。 手腕下压,指尖送力,纸团划了一条白弧线,成功落入缸中。 宋平洲恰巧抬眼看见:“……” 动作不是一般的娴熟。 绾雾问他:“我走了,你走吗?” 宋平洲总觉着哪里不太对,但又说不上来,不过时间不早了,他合上书点着头:“走。” 正厅与书房是用大型屏风隔开的,这次仙娥在屏风外侯着,没有进去。 两人一出来,仙娥行礼后默默跟在后面。 今日二层上又多多少少添了些东西,全是给宋平洲的。 那仙娥一边给绾雾通发,一边给他挨个儿说。 “墙角那只新红木柜子是仙君的衣裳,从里到外都有,以后仙君换下来的就跟神君的放在一起,会有人来收走。” “坐榻东侧的竹格子已经收拾出来了,仙君可以往里面放些书本杂物。” “神君的妆台上还有一只金丝楠木匣子,里面是发冠玉簪一应饰物。至于玉佩折扇玉把件儿,则在下面右侧抽屉里。” 说别的,绾雾还没反应,跟着听,跟着看。 一说到妆台,她动了,匣子她没管,倒是拉开了右边的抽屉。 里面琳琅满目,东珠夜明珠玉翡翠都有。 “我的玉貔貅呢?”她仰头问。 仙娥笑道:“那貔貅神君许久未玩儿了,川黛姐姐给收到后面第二扇博古架上去了。” 玉貔貅是川黛姐姐仿着自己原型给神君雕了玩的,后来神君腻了就不大拿出来。 川黛姐姐琢磨一圈,就把这抽屉给腾出来了。 绾雾皱着眉,那边宋平洲主动道:“不若就把里面东西拿出来放匣子里,再把玉貔貅放回来。” 她摇头,拍拍仙娥手腕:“一会儿你下去时候,把它带到书房,放我书案上。” 仙娥领命:“是。” 仙娥走后,宋平洲为自己占了人家地方抱歉:“不好意思。” “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绾雾照旧拿着话本子去床上,“让你住上来是我说的,自然是要给你腾出地方来。” 那边宋平洲样屏风遮挡地方走走,从衣柜里拿出寝衣来换上,透过屏风,影影绰绰。 绾雾支着头,与他聊天,起了闲心把玉貔貅告诉他。 “神兽一般是世间仅一只,一只消散了才会诞生一只新的。那时候我还是刚授神权成为尊神,还没来天宫,依旧住我的福地洞天。” “上一只貔貅刚消散,受我得神权时的灵气影响,川黛就闻着味儿诞生在我洞府里。眼都没睁开,虎头虎脑小家伙一个。” “那小东西现在出去就是被人圈养欺负的份儿,我自认为是尊神,有护卫苍生之责,就把她养着了。” 宋平洲换完衣服,坐在床沿:“所以川黛仙官修成人形后就在宝霞宫做仙官了?” “嗯。”想起以前,绾雾仰躺。 “她是貔貅,天生来财,我把宫务交给她,我也放心。那只玉貔貅是她自己得到的第一块玉,就雕好送给我了。” 意义不可谓不重。 宋平洲抿嘴,垂下眼睫,怎么感觉他是……插进来的。 “不然明天让川黛仙官再给我找只匣子,把珠玉都放里面,神君再把玉貔貅拿回来。” “不用,我把它摆书房也是一样的,反正在书房待的比这里时间长。” 宋平洲不再提这茬:“好。” 本来还想看会儿话本的,这么一聊天,结果把绾雾睡意聊上来了,只好放弃,把书往枕边一放,扯了软枕睡觉。 屏风那边久久无话,宋平洲等了一会儿,听见均匀呼吸声后,披上外套,去把她那边的夜明珠给扣上。 第二天一早,天色还昏沉着,月亮星星都没休息呢,绾雾已经被川黛给扯起来了。 “神君快起了,你说要教平洲仙君修炼的。” 绾雾抱着被子,眯着眼使劲盯着屏风,什么也没看到。 川黛道:“仙君先下去自己练着了。” “我的天。”绾雾痛苦蒙头。 川黛只好拿出杀手锏:“神君要是再不起,三年以后斗法大会可就又要丢人了呀。” “……” 锦被里幽幽探出一只雪白的手,川黛笑笑,轻轻握住,慢慢把她拉起来。 等绾雾去正殿前的院子时,宋平洲剑都耍两遍了。 他一袭青衫,腰间是同色系带,挺拔如后院那丛竹,冷清傲骨。 手上那把剑月色中寒光毕现,飒飒似银霜。 一人一剑,沐浴月辉,衣袂翻飞,自有风流。 绾雾打了个哈欠,往躺椅上一坐,打起精神看他练完这一遍。 一套毕,她招手,宋平洲迟疑走过来,“神君?” 他保持着距离,一步远,不远不近。绾雾又示意他走近一些,抓住他的衣袖借力。 宋平洲没准备,险些被拉的一踉跄。 绾雾站起来,给他把褶皱拍开,又从他手里拿过剑,先挽了两个剑花试试手。 “这把剑未与你签订契约,所以你们真正做到人剑合一很难,只能从熟练度上下功夫,做到如臂使指还是可以的。” 绾雾说完,走到空旷位置,“一会儿我给你演示一遍,以后你就照着这个来练就可以。” 话音未落,她拿着剑挥舞开来。整个人绷满张力,剑锋上寒意更甚,带着势如破竹的冲劲儿,刺破黎明,激起阵阵铮鸣。 宋平洲眼睛一瞬不瞬紧盯着,把她所有动作都记到心里。 几个招式下来,绾雾停下,呼吸微喘,剑身朝下,把剑柄倒递给他:“试试。” 宋平洲接过来,握紧,走到她刚才在的地方,身体一动,开始按照记忆走一遍。 随着渐入佳境,他发现,自己身体好像要快于记忆,很多动作自然而然就做出来。 等他结束,绾雾双臂环胸站在那儿,满意点头:“不错,看了一遍居然能完整练下来。”然后转身走到躺椅旁,坐下,“继续吧。” 宋平洲点头起势,先压下心里疑惑,只能归咎于看得认真身体记住了。 开始的第一天,绾雾陪他一直到天光大盛。 太阳逐渐向南靠,阳光有些刺眼,她叫住宋平洲,“我要去吃早膳了,你也一起来吧,歇一会儿。” 宋平洲不太会拒绝她,即使已经不吃东西了,也还是跟着去了。 川黛叫醒绾雾以后,就又回去睡了,估摸着时间差不多,直接来了膳厅等着。 绾雾一进门,就埋怨道,“你怎么不来陪我?” 她看了眼绾雾身后的宋平洲,“有他还不够,你早起还非得拉上我。” 绾雾甩甩袖子,让仙娥给这俩人上副碗筷,然后让那两人坐在自己一左一右,三人正好做一圈。 川黛坐下,先问了个颇为煞风景的问题,“神君一会儿的仙术课要安排在哪儿?” 绾雾执着筷子,刚入嘴的糯米珍珠糕都不香了。 被人追在屁股后面催,这滋味可真是。 “今天天气好,后湖凉亭吧。” 川黛:“行,等会我就吩咐下去。” 还没吃几口,门口处进来一个仙娥,屈膝行礼后道:“神君,珠光峰的仙君来找您。” 绾雾头也没抬,一点不意外,像是已经预料到了,“来了几个人?” 仙娥回道:“两个,西峰的珞璜仙君,与东峰的帘禾仙君。” “行,叫进来吧。” 绾雾擦嘴功夫看了眼宋平洲,他依旧喝着粥,没什么反应。 她怎么总觉着这场面,有点像她看过的某种类型的话本子呢。 宠妾灭妻,偏心新人。 咦呃…… 绾雾使劲把这念头赶出脑海,正色以待。 珞璜不算。 帘禾是她收的第一人,所以她记得清。这人最是温和不过,平日没什么很大动静,也不跟她另要东西,就逢节过来行个礼。 他居然也来,这个绾雾着实没想到。 思索间,两个高大身影从门口进来。 前面那个还是一身宝蓝,后面那个则是一袭纯白雪衣,腰间坠着枚浓绿剔透的玉佩,作为身上唯一的颜色,颇为醒目。 绾雾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无他,那是她亲赠的。 两人进来,宋平洲终于站起身。他看不上珞璜,只冲他们一拱手,算是敷衍。 帘禾不在乎这些,只笑着颔首,珞璜则有些不满,脸一沉就要呵斥,被身边的帘禾给拉住。 “珞璜仙君何必这么逼人,平洲仙君来的时间短,很多事情都不清楚,你这么与他置气,倒显的自己小气了。” 宋平洲也是一脸忐忑,肉眼可见的惶惶不安。 他深深一揖。 “还请珞璜仙君不要怪罪。因我搬到正殿二层居住,神君觉着委屈了我,所以亲赏了我好些东西。我一个人,收拾到现在也没收拾完十之二三,所以规律条例还没看过。若有不到之处,还望仙君不要怪罪于我。” 这话说的,绾雾都看他看愣了。 这厮什么时候有这身好本事。 他刚来那一天,她还以为他就是报复珞璜在住处上为难他。 没想到啊,他这是彻底杠上珞璜了,逮着机会就上啊。 第8章 第8章 宋平洲目的达到,珞璜显然气得不轻,又要甩袖子就走。 帘禾拉不住他,只得放手,骤然没了力道拉着,珞璜往前一冲,踉跄几下,还险些跌倒。 珞璜:“……” 这下不止甩袖子,临走还重重哼一声。 宋平洲直起身,对于珞璜气势汹汹离开一脸无措,茫然看向绾雾。 一旁看热闹的绾雾觉着这人挺有意思,微微挑眉,示意旁边的仙娥道:“去库房里找块玉佩给珞璜送去,算昼南给他的赔礼。” 只有自己有单独玉佩的帘禾:“……” 仙娥走后,绾雾说回正事,“这一早的,帘禾来找我何事啊?” 帘禾一脸欲言又止,颇为不好意思外加为难,“珠光峰的诸位弟弟们托我来问您一件事。” “哦?”绾雾往后一靠,捧了清口的香茶来喝:“什么事?” 帘禾更为羞愧,即使是代问,也为自己要质问尊神而惶惶。 “他们让我问,神君只亲自教授平洲仙君是否有失公允?” 绾雾一松手,茶盏落回茶托,瓷器碰撞,清脆铛一声,紧接着,她冷声道:“哪里不公,我教谁也要你们来管?” 她动怒,帘禾忙弯腰拱手,语速都快了:“我也是这么与他们说的,但他们觉着有神君指点,修炼上定然会一日千里,大家都是弟子,也想请神君指点一二。” “指点?你们都把我书阁里各种修炼的书搜罗了一大半去,法器丹药也挑最好的,就连伐经洗髓的仙草都要走了,我还有什么好指点的啊?” “我就是个耍大刀的,也没那些本事,你们都给自己找好路了,还要我干什么,底子都打好了,你们就自个儿慢慢琢磨去吧。” 神君这话像是把他们描述成贪婪成性的匪徒,帘禾的脸唰的白了。 看着那张如玉温润的脸满是窘迫,绾雾又道: “我知道你与他们不一样,一心修的丹道。我有心教你,也苦于道不同,只得容你自己摸索,我也只能让人定期给你送材料。” “你以后勤加修炼,定能成一番事业。” 帘禾脸上逐渐恢复血色,语气坚定:“神君放心,帘禾定不负神君期望。” 绾雾点头:“嗯,去吧。” 这个浑身带着仙草香的男人离开,绾雾倏地松一口气,川黛拿过杯子给她添上茶水。 她看向站在一旁的宋平洲,皱眉数落他:“你又招惹他干嘛?” 熟知宋平洲一笑,“就觉着挺有意思的。” 绾雾鼻子里哼一声,“是有意思,要是把他玉牛原身给气裂了,看你怎么收场。” 珞璜原身是人间帝王寝宫里的一只玉牛,沾染紫气得以开灵智修炼。 只是后来沾染的紫气太杂,灵智长劈叉了,脑子好像不太够使,脾气又硬又犟。 她本身对金银珠玉这类东西就格外宽容,珞璜脑子又不太好,她一般能不惹就不惹。 “玉牛?”宋平洲显然没改念头的意思,“也是巧了,我有位师兄,家中是祖传的修补手艺,我凑巧学过其中的金镶玉。” 绾雾被他带偏,“人家祖传的为什么要让你学?” 宋平洲目光低垂,落在桌子上。因为小时候讨过饭,他从不浪费粮食,眼下自己喝的那碗还剩下一些。 他又坐在自己位置上,用羹勺喝着已经凉掉的粥,“因为他课业修的不好,他怕师父罚,让我帮他做,作为交换,他就教我了。” 绾雾没先理会他的回答,而是怜爱不忍地看他喝粥。 “你这是多久没喝过粥了?这粥是白玉粥,莲池里养的米,这还多着呢,不急,你多喝些。川黛,再给他盛一碗。” 宋平洲:“……” 他抬手制止过来给他盛的川黛:“不用了,我只是不想浪费掉。” 绾雾以为他傲气,不好意思,“没事儿,不喝就不喝吧,以后你跟我来吃早膳,我再让他们做。” 宋平洲嘴巴开合几下,再说不出什么推辞来。 绾雾又问:“那你那师兄为什么要教你金镶玉,你要是也会别的就好了,我这儿的东西还能都修一修。” 宋平洲见她豪奢,没想到还会修东西再用,只是可惜,“因为我那师兄就学了这一门手艺,之后就来山上修炼了。” “行吧。”绾雾语气可惜,脸上和眼神却没见着。 川黛看的无语。 什么东西是她用坏了还不舍得扔的?还修一修,她什么时候这么将就过。就连好东西她能不吹毛求疵就不错了。 真是时间长了,什么话都能说的出口。 眼下早膳也吃完了,太阳也升得老高,该是时候学仙术了。 绾雾带着宋平洲一路去了后湖。 后湖中央有一座宝顶凉亭,檐下挂着竹帘,帘上两角各坠着一枚带铃铛的小坠子。湖上凉风习习,铃铛随风而动,清脆悦耳,并不嘈杂。 宋平洲没在湖面上看见曲桥,以为是要御风过去。 他刚要运气,没想到绾雾往湖边一站,水面飘萍纷纷浮过来。 绾雾抬脚,踩在上面,脆弱稚嫩的绿叶竟将她稳稳托住,随着她走过,飘萍又重新散开。 等她走至半路,川黛笑道:“这些飘萍只给神君踩,其他人碰之即碎。仙君还是要御风过去的。” 宋平洲点头,足尖用力,眨眼乘风而去,中间轻踩一朵菡萏,作为借力。 等落至凉亭,周身带起的风撞击铃铛,一时间,整座亭中叮铃作响。 绾雾与他玩笑:“没想到昼南现身竟比我排场还要大。” 宋平洲也不落下乘:“神君过奖。昼南见神君第一面时,神君排场可比这大多了。” 他本也是调侃一句,谁知她还真认真想了想。 “大吗?”她问宋平洲。 她问得认真,宋平洲却不好敷衍一句,答是与不是都别扭,一时语塞。 绾雾自己坐在案前,掰着手指头数。 “前面那些灵鸟是自己来的,它们见了我开心,喜欢绕着我飞。” 所以不算。 “再往后一点的仪仗,是侍从们说这种场合应该隆重,所以自己去的。” 所以也不算。 “再就是我自己的车驾,那个就是个木头架子,连个车壁都没有,我库房里还有比这好的,我还没用。” 所以更不算。 也没了啊, 哦,对。绾雾揉揉鼻子,“还有我来时的漫天云霞。” “这也不赖我啊,我破壳时候就自带的,只要我出场在大场面,它就自己出现。”怪我咯? 所以也不算。 她抚掌,很是不解:“哪里有排场大?” 宋平洲沉默片刻,“好像也并不是很大。” “就是嘛。”绾雾拍拍桌面,“过来,念书。” “是。” …… 晚上回到正殿二层,绾雾转转脖子,不想用清洁术了,想去沐浴。 宋平洲还坐在坐榻上看书,姿态端正,态度认真。 她出声叫他,“我把净室分成了两个隔间,以后你就用北边那个,我用南边那个。” 沐浴这种隐私事被她堂而皇之说出来,宋平洲还不太能平常心接受,拿着书卷的手倏地捏紧了。 他忍耐着逐渐烧热的耳廓,躲开不去看那边,略一点头,“好。” 绾雾笑笑,在仙娥伺候下去泡澡了。 宋平洲独自坐在那里,浑身的不自在劲儿还在,他动来动去怎么都静不下心来。 浮躁了,书就读不进去了。 他无奈,只能从小桌下拿出了棋盘,自己跟自己下棋。 就在棋盘上胶着之势时,宋昼南鼻翼翕动,若有若无嗅到空气中的一缕馥郁香气。 同样是浓郁精纯,却和在挑新大会上的很不一样。 香气来的突然,似是提前昭示主人的来临。宋平洲手都僵了,不敢回头去看。 绾雾趿拉着鞋子走近,湿漉漉头发洇湿后背,轻薄衣衫瞬间透了。 仙娥用干燥洁净的毯子从背后把她裹住,绾雾伸手捏住两端,坐到宋平洲对面,由着仙娥给她绞头发。 宋平洲低着头,好似很沉浸。她探身,往棋盘上一瞅,伸手把他刚下的一颗棋子推到另一个位置上。 “你心不静,盘算不清,琢磨不出来的。” 宋平洲没有抬头。 绾雾手肘撑着小桌边缘,上身猛地往前探出。 两人距离拉近,脸瞬间挨得近乎咫尺,湿热、带着花香的呼吸交缠,惊的宋平洲唰地后退。 犹如惊弓之鸟。 绾雾受雾气氤氲湿漉漉的杏眼盯着他,明亮的比窗外星子更胜三分。 她倏地笑了,里面细碎粼粼。 宋平洲喉结滚动,垂下眼睫,嘴巴嗫嚅:“抱、抱歉。” 绾雾不解,只当他又自己多寻思了什么,隔空指着他的胸口,语气极轻:“昼南,你紧张啊。” 几个仙娥早就审时度势退下去了,本来即使被博古架一隔依旧宽敞偌大的房间,宋平洲却觉得逼仄狭窄。 不然只有两个人,空气怎么稀薄稠密成这样。 他摇摇头:“不紧张。” 绾雾噗嗤一笑,身体坐正,拿过仙娥搭在坐榻沿上的巾子继续绞头发。 仿佛密不透风的结界扯去,月色混着微风吹进来,吹散了炽热气息,徒留凉爽。 宋平洲无声深呼吸几下,陡然回神,却发现手里还捏着颗棋子。 摊开一看,却是满掌心的薄汗。 黑水晶棋子本就剔透晶莹,被汗水一湿,反倒沾染了他手上的纹路,有些模糊。 宋平洲如同烫着一般,从宽袍大袖中拿出一方帕子,飞快裹住棋子,用力摩挲几下,擦干净后扔进棋盒。 “叮”的清脆一声,绾雾注意到,随口一问,“不下了?” “嗯,不下了。”宋平洲抬眼看向窗外,撩了衣衫站起,“我先去沐浴了。” “嗯,去吧。” 宋平洲逃也似的走了,绾雾把湿毛巾随手一放,拿着话本子就往床上躺。 许久,她看着书,噗嗤一声笑出来。 第9章 第9章 宋平洲进了净室,才发现香气来自乳白色水池,南边那侧的水池里浮着满池的花瓣,粉蕊朱红,一沉一浮。 好像窥到不该看的东西,他匆忙躲开眼神,往屏风后走。 满室的氤氲水汽,雾气蒙蒙,混着浓郁香气,宋平洲脑袋有些昏沉。 他没待很久,等换好衣服出来时,绾雾却已经睡了。 她擦过头发的湿毛巾扔在坐榻竹架上,宋平洲纠结半晌,还是拾起来,叠好,拿回净室,等仙娥明天来收走。 绾雾是趴在床上看着话本睡的,睡着后书就枕在脸下。 宋平洲从净室折返,去给她遮夜明珠时,顺便小心翼翼把书给拿出来。 刚一拿开,她哼唧着翻了个身,正面仰躺着,宋平洲惊地保持住,一动不敢动。 等绾雾呼吸均匀后,才又小心翼翼收回手,把书用跟簪子别住,给她放在妆台。 绾雾早上做了个梦,然后醒来,脸下没有熟悉的硬锐感觉,她还以为自己又把书给扔地上去了,就惺忪着眼探身下去找。 结果左看右看也没看到,又要去另一边看。转身时候,不经意瞥见不远处的妆台,上面有本书。 绾雾定睛一看,哦,是那本书。 能把它放到那儿的,除了宋昼南,她不作他想。 这个时间应该还早,因为川黛没有来。 绾雾伸手,把住屏风边缘一推,活页屏风微微折叠,露出一点缝隙来,能够看到另一边。 嗯?没在? 她用力推一下,缝隙更大,视野宽阔,那边还没有人。 绾雾惊讶,不是吧,这么早?是不是忒勤奋了点儿。 她赤脚踩在地板上,几步跑到窗边,探身往外瞧,还真在下面。 披了一身月辉,这个时辰,想必露水也是有的。 绾雾等他停下喝水时,胳膊撑在窗上,探身与他说话。 宝霞宫里很安静,只有蛐蛐儿虫子在叫。她还是很贴心的,压低了声音。 “昼南,你怎么这么早?” 宋平洲闻声抬头。 正殿气派恢弘,因此一层是极高的,连带着二层都比正常二层要高出许多。 即使这样,宋平洲也凭借着仙人的五感俱敏,清楚看到了绾雾未施粉黛依旧明丽的脸。 他移开目光,去看窗棂,同样低声回道:“睡不着,所以起来练练剑。” “哦。”绾雾点头,“那你练着吧,我再睡会儿。” 宋平洲颔首,目送她离去后,重又拿起剑来,飞身而去。没想到再次转身时,那个嘴上说着要再睡会儿的人正俏生生站在那儿。 惊鸿一瞥,她依旧唇齿含笑。 剑势收不住,他顺势又转身移开眼。 等气喘吁吁停下,那人已经老神在在躺在躺椅上,幼猫一样蜷缩着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的。 宋平洲觉着好笑,眉梢都带着笑意,在见着她头一点歪着下滑时,下意识轻声走近,用掌心接住。 入手一点软肉,细腻柔滑。 绾雾不是小巧瓜子脸,也没有瘦弱似岸柳,腰身纤细,却骨肉匀称,有一种恰到好处的美。 她脸似今日晴空高悬的银盘,杏眼翘鼻,细眉红唇,大气华贵又不失明艳。 大抵刚睡醒没多久,绾雾脸上挂着绯红,隐隐发烫。 宋平洲手指不敢动,恐轻薄了她,慢慢将她的头往里挪,还不待放下,“银盘”已经睁了眼。 绾雾斜眼看了眼脸下的手,然后自然离开,重新躺回去。 宋平洲收回手,握拳垂到身侧。 “你练完了?” 绾雾拿了旁边小几上的团扇遮脸,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然后眨着眼逼回眼眶的泪意。 宋平洲轻轻“嗯”了声,“神君不是说要再回去睡会儿?” 绾雾手里拿着扇子,下意识给自己扇了扇。 等凉风拂上身泛起冷意,她登时反应过来,羞恼举手就要扔。 宋平洲先一步伸手,她看了看眼前的宽厚手掌,又看了看手里执的扇子,别别扭扭给他了。 绾雾这才幽幽道:“你在下面舞剑,划破风声,吵的我睡不着。” 其实不是,就是这几天醒来时间被打乱,还换了床,她一时睡不着。 这话带了点儿早起的轻微烦躁,宋平洲也不要往心里去,径自练剑去了。 绾雾教他,要将法术灌注于剑锋,化剑为身,法随心动。 这般想着,宋平洲两臂展开,一手两指并拢,一手执剑斩出。 弧形杀气剑风扫出,他衣衫飘动,草荷摇晃,紧接着只听“咔嚓”一声,院中那株海棠树折了腰。 宋平洲帅气飘逸动作僵了,绾雾也僵了。 绾雾眼眸瞪大,身体倏地坐正:“……!!!” 她从南海挖回来的珍玉芙蓉海棠!!! 宋平洲忐忑站正,握着剑垂在身侧,一步一步走过去,每一步都走出了重若千钧的感觉。 他既愧,也有点心虚。 对上绾雾好笑温情的眉眼,宋平洲更虚了。 绾雾笑着朝他招手:“昼南,过来。” 宋平洲:……我不太想。 她又催促,“你过来,来。” 宋平洲站住,这下一步都挪不动了。 绾雾皱眉,脸上却笑得良善。 两人无声僵持几息,她倏地暴起,掩耳不及迅雷之势,一把夺过宋平洲手里的剑,直劈而去。 宋平洲有骨气,有傲骨,此刻竟也不站在那儿听候发落。 见武器没了拔腿就跑,驭着风,在月光下飞出一道残影。 笑话,君子不是瞎当的,削削傲骨又不能死,但是直觉告诉他,站在原地一定会死!!! 川黛按时间醒来,刚一拉开房门,看着外面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后“啪”把门关上。 是她没睡醒?看错了? 她不死心,又拉开,然后终于在沉默中确认: 眼前这个一片狼藉,外加空中两道人影飞来飞去的,真是宝霞宫。那个她一手打理、鸟语花香、风清气派的——宝霞宫。 川黛气的胸口上下起伏,脸色铁青,手一用力,房门“咔嚓”豁了一个口,木屑碎渣簌簌往下掉。 她手一松,掌心木头渣滓掉落,紧接着掌心猛一拍门,衣裳应声撕碎,同时一头威风凛凛的神兽后腿一蹬,腾空而去。 龙头一声咆哮,而后直奔那两道身影而去。 绾雾听见动静,顿时收手,宋平洲也回头来看,然后只见她举着剑,口中直喊“完了完了完了……”一路飞奔过来。 经过他时,顺手一抛,剑又回到他这儿,而绾雾则拉了他一把,情急之下吼了一声:“跑啊!愣着干什么?!” 宋平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按照绾雾说的,提速跟上。 不消片刻,他就知道为什么跑了。 他驭着风,风从前面顶着,但是现在身后又有一股凉风袭来,吹得脊背发冷,汗毛直竖。 是被死盯着的毛骨悚然。 宋平洲脚下一蹬,腹中运气,猛地窜出一大截后谨慎回头。 只见身后不远处追来一头巨大无比的凶猛矫健凶兽,粗粗一看,足有一丈长,眼如灯,里面怒气冲冲。 见他回头,尾巴一甩,短翼忽闪加快,一扇三步远。 宋平洲心中警铃大作,来不及想别的,扭头就跑。 前面绾雾已经没影了,但是宝霞宫的结界有被穿过的迹象,他一鼓作气赌一把,也冲了出去。 又飞出几座宫殿,再一回头,果然没见跟来。 宋平洲徐徐落地,抬手抚了把额头,缓缓舒出一口气。 算他赌对了,川黛作为一宫仙官,又是尊神宫中,对外肯定注意形象,等闲不会追出来。 他刚要提步找个地方,准备找找绾雾,肩上突然一只手搭上,带着沉沉力道。 宋平洲浑身绷紧,手上的剑下意识握紧,那人走过来,“昼南,你怎么飞的那么慢。” 宋平洲肩膀稍松,转过身去,绾雾慵懒靠墙立在那儿。 她没上妆,也没挽发,头发让风吹了有点蓬松,身上也只披了件素青大氅。 他四处看看,这里是两宫夹道,一大早还没人,安静得很,只有远处巡逻的天兵身上盔甲碰撞声。 宋平洲把剑往地上一扔,拔下头上挽发玉簪,给了绾雾。自己又从路旁探出头来的红杏树上折了树枝,随手一挽。 绾雾咬着玉簪,手上动作利落,几下盘起简单发髻。 ——她修炼那些年,整日光头素脸,也是用发簪一束。梳头上妆这事儿,属实为难她了。 宋平洲学着她,也往墙一靠,双手环胸,后知后觉问:“咱们为什么要跑?” 绾雾伸手揪下那枝探出墙来的红杏,从上面摘了颗杏子,没立刻吃,凝神看着。 宋平洲见了,拿过来,用自己衣袖擦擦,再给她,这下听见咔嚓咔嚓动静了。 绾雾一边吃着,一边解释:“咱俩把宝霞宫弄废了,川黛这人最看不得这个,她脾气又大,可不得炸了。” 貔貅脾气大只能顺毛撸他知道,“那为什么你追我时候,还要把宝霞宫整成那样?” 绾雾咔嚓咔嚓啃着,闻言一顿,然后又接着啃:“都说了那剑我用着不趁手,所以后来才换的长柄刀。” “再说了这怎么能赖我呢,要不是你把我树砍了,我能追你?” 树是他砍的没错,但是“神君什么时候说过这剑用的不趁手。” “我没说过吗?”绾雾动作又一停,想了想,好像还真是。 但是这不重要。 “你看你是不是也用着不趁手。”她反问。 宋平洲一想,好像是的。 绾雾单脚撑地,另一只脚踢了踢地上装死的斩日剑。 “这剑叫斩日,这个我说过么?” 宋平洲摇头:“没有。” 也行吧,不过这也不重要。 绾雾又伸手摘了一颗,宋平洲自觉接过来给她擦。 第10章 第10章 “这剑是我刚开始修炼时候,自己摸索着打造的。为了增加锋利度,就去了幽冥界,扯了一块忘川玄光来加里边。” “结果不知道是不是玄光在忘川飘时间太长了,怨恨不甘太多,造出这剑来锋利是锋利,就是有点过。” “叛逆任性得很,让我很是头疼,还差点把在西天蛰伏的十头金乌给砍了,所以就叫斩日了。” 绾雾语气是真无奈。 宋平洲回想起刚刚的宝霞宫,能让她都掌控不好的剑,甚至差点砍掉金乌的头。 确实是叛逆。 “所以神君就换了新的。” “可不是。”绾雾捏着吃剩的半个杏,幽幽叹口气。 “我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然后这剑就把自己整成那副死样子,自己在法器阁埋了几万年。” “不过……”她低头看斩日,“为什么它会挑你呢?” “看你天赋异禀?” 绾雾疑惑,手上的杏实在啃不下了,扔路上不合适,想了想,用仙法控着又给扔回院墙里。 宋平洲:“……” “这不是为了让它再长一棵杏树。” 这又不是借口,她真给它埋土里去了,还贴心地浇了一指仙露,这会儿功夫都该发芽了。 宋平洲看着橙红与鸭蛋青逐渐从东方泛上来,寂静天宫也隐约有了动静。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去?”这副衣衫不整的样子,确实不合适让人看到。 绾雾显然很有经验了,估摸了一下出来的时间,然后道:“她发脾气持续不了很长,再等一炷香。” 那就很快了,现在开始走,到宝霞宫差不多一炷香。 宋平洲:“那就现在走着回去吧。” 绾雾不挑:“行,走吧。” 要说两人跑出来时有多潇洒,回去的时候就有多心虚弱小。 宫门处并没有人挡着,四个天兵齐刷刷行礼,绾雾拿出气势,点头嗯一声大摇大摆进去。 宋平洲四处张望,发现宝霞宫里已经恢复了整洁干净,就连被他砍坏的那株海棠树都被拖走,只留下光秃秃树根。 绾雾也看到,心疼还堵得慌,不想说话。 这厮是什么都没有,都说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她觉着是指望不上了。 宋平洲觉着不太好意思,干咳一声,“神君有没有觉着这宫里过于安静了些。” “不废话,其他地方被斩日剑劈成那样,可不都得去收拾了吗。” 也是。 “那我们现在回正殿,还是去找川黛仙官。”这涉及到态度问题。 “你傻呀。”绾雾白他,“她现在肯定监督侍从们收拾呢,咱俩去了,当着那么多人,多没面儿。” 宋平洲思忖。 确实,那还是回正殿吧。 绾雾在前,两人穿过九曲白玉石桥,一路回到正殿,然后上了二层。 二层上,绾雾一边抽开脖子上的系带,一边任由它滑落,径直往里走。宋平洲跟在她身后,犹豫后还是一把捞住。 “我跟你讲啊,等见了川黛,咱俩认错态度得良好,不然她这个管家仙官得……” 两人走到最里边,绾雾未说完的话堵在嘴边。 里面那人正恭敬立在中央侯着,嘴上唇角带着笑,“得如何?” 她摇头:“不如何。” 宋平洲在后面作揖行礼,然后跟着绾雾一起往前挪。 等离近了,他先是拱手,沉声道:“此事是平洲不对,练剑时没把握好分寸,把神君的树给砍了。” “又在神君惩罚时没有担当,竟落荒而逃,这才惹得宝霞宫上下一片狼藉,毁了仙官心血。” 这人竟将所有责任都揽了过去。 绾雾低着头,嘴角上扬,眉眼间漾开笑意。 “川黛,你也别怪他,这斩日你也清楚,我俩的确不是故意的。” 川黛笑意森森,“神君以为,你俩要是故意的,还能进了宝霞宫的大门么?” 呃……好像是。 绾雾回想起以前,哪次惹川黛生气了,她都得回以前洞府避一避。 川黛握着她的手腕,拉过她带到妆台边,摁着她的肩膀坐下,拔掉玉簪后,拿起骨梳给她通打结的头发。 “衣裳没穿,头发没梳,就这么出去飞的跟那两只灵狮狗似的,也不知道平日里的高贵典雅都哪里去了。” 那两只灵狮狗……不至于吧。 绾雾看向镜子,与宋平洲目光相接,示意他过来,然后从桌上拿了把玉梳,并且把簪子还他。 “你把那木棍儿摘了吧,不是什么名贵木,虽洒脱随性,到底与这一身不相称。” 给他做衣服料子都是用最好的,这样通身气派,头上潦草一根杏木,不减俊美,但总是别扭。 宋平洲依言,枝条拿下,青丝如瀑,他挽了袖子去束发。 待玉簪别好,手里拿着那根扭曲木枝放到柜子里:“那我就把它收好,等哪天又穿上粗布麻衣再用,也效仿游山走水的豁达居士一回。” 说话间,川黛也给绾雾梳好发髻,点上花钿。 “既然神君与仙君都收拾好了,那就劳驾去把后院收拾了吧。” 绾雾眼瞪大,看川黛和煦淡雅的面容如同看一只青面獠牙的凶兽:“后院?” “对,后院。” 川黛看向宋平洲:“我让那些仙娥仙侍不要靠近,为了保险,还用结界遮了,就给两位留着呢。” 绾雾细眉拧紧,还想讨价还价:“川黛呀……” 宋平洲倒是知错能改:“好。不过神君就不必去了,我去收拾吧。” 谁知一向对绾雾体贴入微的川黛这次油盐不进,一把把她薅了起来。 “仙君初学,这种仙术你不会,要是纯靠手,恐怕三年以后斗法大会都结束了还没打扫完。” “再说我用了结界,神君不用担心会被别人瞧见的。” 绾雾眉头松开,本就稍微尝试一下,没想到川黛铁了心,她也就不折腾了,施施然起身。 这种觉悟她也是有的。 “昼南,走吧。” 宋平洲对着川黛稍微一作揖,跟上前面那人的脚步。 后院是叫后院,但是偌大个宝霞宫,正殿后面都叫后院。 绾雾不放心,抬手再布结界,一连放了三个,这才放心些。 突然想起来,昼南好像该不会这个。她又回头,把手放慢,又给宋平洲教了一个看。 宋平洲有样学样,法随心动,手指飞快,一道泡泡似的金光从手指飞起,转瞬撑在空中。 绾雾连声赞叹:“不错不错。” 宋平洲脸被夸得直热。 这样一来,后院上直接罩了五层结界,都有些具象朦胧,仿佛一层薄雾。 川黛被小仙娥着急忙慌拉来,还以为怎么了,没想到就这。 一看就是某位神君不放心,生怕自己被别人看到了。 她拍拍仙娥胳膊:“没事儿,忙去吧,不用担心。” 小仙娥意识到自己闹了乌龙,但又满脑袋疑惑地走了,留着川黛等在原地。 里面,绾雾与宋平洲并排站着。 “我正好也把这个法术交给你,尽管可能没什么用,最起码也是门手艺。” “好。” “这种法术费劲程度得看范围和混乱程度,就咱俩造的那些,估计得有一会儿才能整完。” 绾雾手上动作一做一停,让宋平洲跟上自己,最后两人连起来流畅做一遍。 印成瞬间,丝丝缕缕浅金色从两人指间溢出,宛若水底的丝草,向四周蔓延而去。 “用你的心去感受法力到了哪儿,又在做什么,它的力道又是怎样。并且调动血脉里的充盈,让它不要枯竭。” 宋平洲眼神定定在一处,心跟着绾雾的话,将注意力一分两半。 他根基尚浅,这种持续性输出并不能支撑很久。 片刻后,他额头上冒出汗珠,脸色都有些泛白,甚至经脉里因为过度抽空,开始钝痛。 绾雾则已经随意地换成单手,一点影响不受,注意力早就看天看地看宋平洲去了。 一察觉宋平洲状态,她才骇了一跳。 用空着的那只手放在他的后背,运力探入,引导他从丹田里抽取来润泽干涸的经脉。 不过放的比抽的还要多,根本撑不了多久。 绾雾的意识瞥了眼丹田里,那个紧实圆润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青色珠子,看得心烦,装没看到,一把逼停了宋平洲。 她一胳膊在空中继续,按在他后背的那只手抬起来,不轻不重拍了一下。 “你傻呀,这样就是竭泽而渔,不可为继。” 宋平洲本就肺腑皆痛,被她一拍,猛地开始咳嗽起来,震的肺腑更痛了。 他克制着不咳,额上青筋突起,脸也被憋红。 绾雾单手抱臂,平静看着,“疼么?” 宋平洲捂着胸口点头,“尚可。”说话又牵扯到,丝丝麻麻钝痛教人气都不敢喘,只能一点点吸气。 “那长记性了么?” 宋平洲没答。 那就是没长咯。 绾雾气的又要拍他,想了想,又算了,无奈叹息,低声呵斥:“疼死你算了!” 宋平洲抿唇,扯出抹笑,白唇干涸,撕出缕缕血丝。 “我要是长记性,神君就不会现在见到我了。” 修仙么,本就是豁的出去,耐得住疼痛。 绾雾不看他,“不想与你讲话。” 宋平洲点点头,然后挪到一处树下,想去靠着。绾雾脑后像张了眼睛,信手一挥,一个敦厚石墩正好落在他身边。 他低头一看,然后慢慢坐下,运转功法调息。 绾雾看着一点点变整洁的院子,心烦觉着慢,皱眉抬手,更密集的法力释出,飞快奔向远方。 第11章 第11章 等都收拾好了,宋平洲还闭目坐在那儿。 绾雾不催他,只是抬手挥袖,撤了那好多层结界。 外面川黛只觉眼前一亮,定睛看去,绾雾正双手环抱,气势逼人走出来,身后空无一人。 “平洲仙君呢?”她问。 绾雾目不转睛经过她:“里边儿。” 语气冲,一点都不温柔。 怎么了这是? 川黛看着她离开,还是走进去瞧瞧,结果在一棵海棠树下看见一个巨大的茧。 蝴蝶和蚕的那种,雪白的丝缠绕,中间大肚,两头窄。 这里面不会是平洲仙君吧? 川黛运法想探探,结果还没下手呢,茧周围划过金光,稀疏但缠绕紧实的金线露出形来。 如同阳光下的蛛丝,偶尔滑过森然亮光。 纤细、锋利、威胁、拒绝、以及不容靠近。 察觉她没有伤害意图,金丝只威胁,并不攻击。 川黛缓缓收手。 里面流淌的神君的气息,她能察觉出来,所以这里面的人,也只有可能是宋平洲。 可是为什么要将他封在里面。 惩罚? 依照绾雾的脾气,很像,但川黛并不感兴趣。 因为是神君做的,所以她不需要去追根究底,她只知道要忠诚的人只有绾雾,神君做既对。 川黛转身离开,去陪着绾雾。茧上的金丝意识到周围没人,慢慢隐去,只剩一个大白茧。 宋平洲睁眼时,眼前白茫茫一片,他还以为自己在幻境,再次闭眼后睁开,目光所及之处依旧白色。 他转头扫视一圈,抬手去触摸,发现触感柔软异常,丝絮像棉。 这是……蚕? 他见门里有过弟子养过,不过养的是灵蚕。 灵蚕吐的丝坚韧无比,水不能湿,火不能烧,能抵三次致命攻击。 好像就是这样的。 可谁把他封进来的? 宋平洲仔细回忆,印象最后是绾雾气不过讥讽他的模样,他猜,是她。 但是很奇怪。他并没有恼怒、愤恨,也没有怀疑她是不是在发脾气惩罚他。 ——只是单纯觉着,她这样做肯定是有她的理由。 宋平洲脑子还有点懵,片刻后,才后知后觉发现,他身上好像不疼了,没有呼吸都会牵扯到的钝痛。 所以刚才他的意识进入的那片冰冷雪山,也是绾雾做的吗? 呼吸间冰冷刺骨的空气进入鼻子,缓解了肺腑的灼热滚烫。 那么现在他好了,是不是就该出去了。 宋平洲手又摸上那层“蚕丝”,指尖用力,结果根本扣不开缝隙,而且隐隐一道金色流光划过,然后出现一条金线。 看到金线,宋平洲心里更确定了,是绾雾。 他见过用仙术的,只有她的是金色,连带着他跟她学的时候,也成了金色。 宋平洲内窥经络平稳丰盈,翻手运气,紧接着被他用力轰向白丝。 炸响间,他抬手用袖遮脸,避免波及。 …… 绾雾午膳都吃了,听见仙娥小声交流,说后院树底下那个大白茧一震一震的,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她惊讶问川黛:“他还没出来呢?” 川黛摇头:“没呢,旁边树的叶子都震落了大半。” 绾雾抚下巴:“那他是怎么做到天资禀赋如此好,脑袋瓜又这么不好使的。” 说话时,书房屏风处传来一道脚步声,绾雾扭头,是宋平洲。 果然不能在背后说人。 她张口语塞:“你……” 只见素日衣着整洁一丝不苟的宋平洲,此刻头发凌乱,脸上黑一块灰一块,身上衣裳说是褴褛也不为过。 宋平洲先动作缓慢地作揖行礼:“神君。” 好半晌,绾雾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昼南你是让谁给炸了吗??” “不是。”她舔舔唇,不敢置信:“你是把那蚕茧给炸了才出来的?” 宋平洲慢慢点头。 他脑袋嗡嗡的,意识没有回笼,还有点懵。 绾雾手掌捂头:“我的天。” 川黛站在她身后,见她无奈,手按着她的肩膀,“我先带着平洲仙君去换身衣裳。” 绾雾没抬头,随手挥了挥,“去吧去吧。” 川黛引着宋平洲去了二层,然后看他进了净室,再干净地出来,然后自己走到了妆台前,去拿玉梳重新挽发。 她站在第一道隔断旁,远远看着他,等他收拾好了,再带他回书房。 绾雾正看书,“收拾好了?” 宋平洲出声:“收拾好了。” “哟。”她放下书抬头,“脑袋清醒了?” 宋平洲羞愧低头,“是,让水给浇清醒了。” 他说完,顺着她的示意,坐到自己位置上。 川黛则去了两人中间,给他们煮茶。 绾雾一脸好奇:“你炸了多少次才破开那茧出来的?” 宋平洲:“五百次。” “……” “你可真行。”绾雾说:“怎么没给炸傻了在里边儿。” “我很奇怪,你是怎么想到要炸开它出来的?”绾雾很真诚地问。 她是真的想知道。 那茧本来是要引他领悟,尝试以法力作刃剖开的。只要想到剖开,领悟就能上升一截儿。 他怎么能想到……硬生生给轰开呢? 宋平洲接过川黛递过来的茶盏,道谢后略不好意思回她: “当时意识刚从一片雪域里出来,还没彻底清醒,下意识就用笨法子了。” 绾雾:……对不起,我的错。 她眨眨眼,干咳一声,“行吧,出来就行,不拘什么方法,你……你看书吧,自己想学会儿,我出去走走。” 宋平洲看着绾雾带着川黛匆匆离去,低下头看自己的掌心。 只要心意一动,那上面就会窜出一丛猛烈燃烧的火焰。 浅青色,不仅不灼热,反而有些刺骨的冰冷。 他一开始只是想炸开那茧,但是不得章法,随意攻击。 后来次数多了,他掌心就开始蕴积出一个浅青色的光球用以攻击,威力也大了很多。 再后来,就变成了这火焰,只烧了一次就把茧给烧没了,但因为没太掌控好,差点把他自己给烧着。 绾雾带着川黛来到正殿后面,一走近,就闻到一股残留在空中的焦糊味。 她屈指一掐,用阵风扫走,然后打量起这片地方来。 正如川黛所说,背靠的那棵树的树叶都掉了大半,光秃秃的树枝子上,稀疏的叶子还在随风晃悠。 她给整出来的那石墩,浑身乌漆嘛黑,连带着周围的那片草都燎卷儿了不少。 绾雾:“他可……真行啊。” 川黛给掐了个诀,石墩挪走,草地恢复葱绿,树上叶子给恢复茂盛。 “没把自己给炸伤就不错了,神君不要要求太高。” 晚上回到房间,绾雾又手把手地单独把化气为刃的法术教给他。 还另外专门布了个结界,里面幻化了一些兔子野鸡老虎什么的,让他在里面练,练好了就可以自动出来。 …… 一个月很快过了一大半,绾雾教宋平洲也放慢了脚步,让他先把学过的这些给学扎实,免得投次胎又给忘了。 一个阴雨连绵的午后,绾雾挑了座听雨台,带着宋平洲过去。 宋平洲读书,她就在旁边喝茶插花。 带着裹挟着雨丝的绵湿潮气翻涌吹来,又被屋檐下的竹帘遮去一二。 桌案上的莲花熏炉袅袅冒着青烟,一时间,分不出鼻尖嗅的,是风中的荷香,还是炉里的荷香。 绾雾用的花都是刚摘的,还带着雨水珠子,摸得指尖微凉。 她抬头暖手功夫,看见川黛飞身而来。 川黛把油纸伞放在檐下,然后拿了本折子给绾雾看。 绾雾伸手接过来,一看封面,卷草纹缠枝莲,九台山的折子。 “来折子的人说,是郾城山神把折子给了郾城土地,土地又把折子给了城隍司,城隍司的判官觉着不太对,就让城隍直接送到了幽冥司,幽冥司一看,马不停蹄地叫人给送来了。” 绾雾听着这波折关系颇为无奈:“就个折子,几个人在这里推来推去。” 川黛脸上并无以往的和善笑意:“神君还是先看看吧。” 绾雾见她这么严肃,一边打开一边问她:“你看过了?说的什么?” 川黛“嗯”一声,“我不好说,您还是自己看吧。” 绾雾只得自己来看。 她一目十行,看得很快,洋洋洒洒近千字,片刻就看完了。 看完,她把折子一合,往旁边桌角一扔,一脸无所谓,拿着剪刀修剪花枝,“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儿呢。” 川黛平日挺喜欢她这幅没心没肺的样,现在居然有了为人父母师长的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无奈。 “神君,你香火都让人偷了,你怎么不着急呢!” 绾雾安抚她:“这不还没确定是偷了。再说我又不靠它过活,偷就偷了呗。” “不成!”川黛厉声打断她。 她是貔貅,生性只许进不许出,敢动绾雾的东西就是动她的东西。 她!绝!不!允!许! 不知道哪个宵小,打主意都打到她的头上来了。 川黛一脸严肃,猛地一拍桌子:“神君,你必须去看看。” 绾雾被她震得一抖,咔嚓一声把立言花拦腰剪断。 她重新放下剪刀和花枝,抬高胳膊伸手去胡噜川黛的脑袋。 川黛小时候经常被她撸,愤怒之下也遵从习性,下意识低头,把脑袋往她手下送。 绾雾一下一下顺,一边用哄小孩儿的语气轻柔道:“不气不气,气坏了我们川黛怎么办。” “不就是点香火吗,没了就没了,反正我们川黛会给我挣更多银子回来的,对不对?” 川黛嗅着她身上的迦南香,被摸的舒服,喉咙里咕噜咕噜响。 闻言,乖巧点点头。 不远处宋平洲饶有兴致地看着这边,书都没翻页,听她在这儿骗小孩似的。 他后来是在山上修了几百年不假,但是幼时做乞儿的事还是记得一点点。 当时就是有那些人牙子这么哄他,想把他卖去做清倌儿。 往事浮上心头,又被铺天盖地而来的、带荷香的湿风卷走,一丝不剩。 那边伏在绾雾膝头的川黛也反应过来,一声呼噜后猛地离开她的手坐起。 “不行,我挣我的,神君也得去找神君的,不能便宜了那帮狗头嘴脸的无耻宵小。” 偷东西偷到神君头上来了,真是欠收拾。 见实在骗不了,绾雾无奈,捏捏眉心后道:“成,我去给你找。” 目的达成,川黛扯扯裙子站起来,一抹脸,又是那个亭亭玉立的宝霞宫仙官。 “那明天天晴,我就安排侍从收拾东西。” 她安排的动作快,一点反悔时间都没给绾雾留。 绾雾只得看了眼宋平洲。 “顺便把昼南的也给收拾了罢,他跟着我去。另再跟密录阁说一声,过几天的投胎先缓缓,让司命的命运簿子稍后写。” “等我这边完了,再送他去投胎,到时候我告知一声,他们再写。” 这些都小事儿,川黛答应得利落:“行。” 第12章 第12章 川黛走后,宋平洲放下书,“神君为何要我同去?” 哪知绾雾慢悠悠回问他:“怎么,你不愿意去?” 这话不带任何情绪,她插着花,仿佛只是随口交谈。 宋平洲:“没有。” “那不就得了。” 绾雾坐着转过身,将刚插好的花捧过来,放到他桌案上。 幽兰细叶,舒展隽永。 一如她刚才的心境,温和从容,疏淡简雅。 风轻吹,香兰清荷,交缠纠扎。 宋平洲看着这花,从心评价道:“很香。” “…………” 绾雾一瞬间的怔愣,她是让他闻香不香的吗?要是让他闻,直接摘了塞他鼻子下面不就好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把这花摆在他面前是不是委屈了它。 “你开心就好。” 绾雾没头没尾来一句,语气隐隐无奈挫败。 宋平洲细细思量刚刚,没什么问题啊? 不等他想完,绾雾转身挥袖。 稀稀拉拉一上午的细密斜织雨丝瞬间停歇,浅灰淡青的云层翻涌着远去消失。 霎时间,天光大盛,光芒万丈,阳光从稀薄云后刺破而出。 宋平洲疑惑,而“始作俑者”绾雾已经扬长而去,衣袂翻飞,她高喊一声:“川黛,现在就收拾东西!” 也不知道川黛在哪儿,又怎么听见的,紧跟着高声回道:“是。” 宋平洲收回眼神,手摸了摸兰花细叶。阳光大盛,娇柔花上露珠莹莹。 他怕一会儿仙侍不小心伤乱了这脆弱的花,便自己抱着捧回了正殿。 房间里,绾雾正在换衣服。刚才在外面坐着,衣服被雨丝浸染,有些厚重冰凉。 听见熟悉踏地声,她围好系带,在腰间打酢草结,整理好衣服后转身。 “你怎么把它给抱上来了?” 宋平洲巡视一圈,最后放在坐榻的素绢座屏前。 “神君插了许久,我怕仙娥手脚不利索,给神君摔了就不好了。” 绾雾走到坐榻旁坐下,端起他给倒得茶来,没喝,放在眼前端详片刻。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是个懂怜香惜玉的人。”然后一挑眉,冲他隔空一敬后喝下。 宋平洲看着她因为微仰头绷紧的下颌,一时不清楚她的意指,只能猜测。 “神君说笑,神君是尊神,我又有一半弟子身份,无论身份还是实力地位,我斟盏茶也是应该。” 绾雾转着空杯,棕褐眼珠盯着他,认真似蛊,嘴角带笑:“我说倒茶了吗?” 语气轻得像风,却丝毫不差地传入他的耳朵。 “再说了,没有上面那些条件,难道我还喝不得你一盏茶?” 宋平洲想移开眼神,却发现根本不能自主,被迫直直迎上,喉结滚动回答她:“喝得。” 绾雾满意点点头,把空杯放下,屈指点桌一瞬,宋平洲浑身松懈,又能动了。 他给两人各倒上一杯,就着这兰香品茶。 宋平洲:“神君。” “嗯。” 他问出不解之处:“为什么只是香火问题还要你亲自去看?” 宋平洲没有看到折子,但听她们意思也能猜出点来。 说起这个大麻烦,绾雾嫌弃啧一声:“也不是非得让我去,甚至都不用去。” “不说我,这天宫里在各界有神像的就没几个,就我那仨瓜俩枣的,都不够买你手上那杯茶。” “我这么大个宝霞宫,上有百余人,下有坐骑灵兽,哪一样是指望香火来养活的,就是后院犄角旮旯里的两只鸡,那也是挣来的银子养着的。” “可这天宫有规定,凡是在各界供奉有问题的,都要自己去解决,不得假他人之手。” 宋平洲了然:“怕瓜田李下?” “嗯。”绾雾点头。 避嫌么,当然最好是把所有人都给避了,免得将来互相猜忌。 “其实你本也不用跟我跑一趟。”她说:“可我实在担心我不在,珠光峰上面那些个来找你麻烦。” 绾雾语气实在忧虑,宋平洲不由得心中微动。 她继续道。 “来找你麻烦也就罢了,可心眼儿又没你多,还不得都让你给活吞了。” 宋平洲:“……”心里怎么突然就不微动了。 绾雾看他脸色不自在,有些僵硬,以为自己说得他不高兴了。 “我说错了吗?光珞璜那头玉牛,估摸再来个一回,他就真得气的原地粉碎,只等重修了。” 宋平洲想起那个没脑子的,很是看不上,面上却不显,一副她说得都对的样子:“神君说的是。” 绾雾还不知道他,“你也不用在这儿装听话的,反正到时候你跟着我走,然后我直接送你去投胎。” “而且,你知道跟着我去还有个好处。” 她一脸神秘,宋平洲问道:“什么好处。” 绾雾眼尾一挑,声音压低:“到时候投胎在哪儿可以自己选。” 宋平洲:“……选不选的应该都一样吧?” 那可差太多了。 她解释道:“要是在那等富庶清贵人家,就是养废了也可说成是骄奢淫逸侵染了你。可要是那等穷苦人家,光是挣口饭吃就已经很艰难了,仓廪实才知荣辱,贫贱不能屈又何等让人为难。” “或忍或怨、或偷或抢,总归一辈子是不得安宁。那时候人性底线将被全部显露,由不得你。” 宋平洲眼睛瞥向旁边的兰花,“还是随机投胎吧,哪条路都是命。” 绾雾后仰,眼睛觑他:“你倒是豁朗。” 说了半天,宋平洲最后思考片刻道:“可我总觉着,神君上面说得都不真。” 绾雾:瞧把你给聪明的,怎么还过不去了呢。 好吧,还真让他给说准了,其实上面都是废话。 主要是她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自己去也是去,还不如多带一个。 绾雾丝毫不乱,一本正经道:“不,你的错觉。” “行了,你去找找自己想带的东西,跟仙侍要个箱子来,装好了叫他们抬下去。” “好。” 最后宋平洲也没用到箱子。 他拿的东西少,轻装简行。 出门那一刻,他险些被门口景象给吓着。 只见宝霞宫门口的那条宽敞夹道上,灵狮拉就的车从头一直停到尾,每辆车上都是满满当当。 就这样,川黛犹嫌不够,没说两句话就吩咐仙娥快步去取来,然后给装在车上。 绾雾无奈,只能拿着刀在旁边看着,不置一词。 相比之下,宋平洲的东西看着有点可怜。像个身无分文的小乞儿似的,跟在最后,满眼放光地追着前面的宝马香车走。 眼瞧着前面的车上已经堆到摇摇欲坠,绾雾实在看不下去,制止住川黛又要叫人过来的手。 “我不过去几日,怎么整得好像搬家一样,不用这么多东西。” 川黛不好反驳她,又抻着脖子从头到尾捋了一遍,确认不缺什么东西了,才吩咐灵狮与侍从可以走了。 她眼睛湿润,略带闪光泪意,语含不舍,“我也想去……” 可是不能,这满宫的人和事,走不了。 “乖哈。”绾雾摸摸她的头,“等我回来。” 宋平洲站在绾雾的筋斗云上,看着那俩人依依不舍。 他脚下筋斗云都等烦了,哼哧哼哧两口气一吐,烟圈飞到半空中,“噗”一下散掉。 彻底安抚好川黛,绾雾瞅准时机,快步到筋斗云上,披帛一挥,筋斗云“咻”一下冲进云海。 宋平洲被这力道一惯,后退一步险些跌下去,反应过来后牢牢扎稳脚跟。 绾雾扭头一笑,“你可抓稳了。” 话落,脚下筋斗云又“嗖”地加速。 筋斗云一跑十万八千里,飞离天宫地界后,眨眼就到凡间郾城。 宋平洲落地时,脚下还有些虚,落不到实处一样。 绾雾见他走路发飘,又极力稳扎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 “以后多飞两次就适应了。” 宋平洲几息时间缓好,抬眼发现他们正落在一座偌大宅子门前。 宅子没有宝霞宫直接占了一整条夹道那么长的阔气,而是和周围几家做着邻居。 朱门高户,上无匾额,门前两个含着石球的威武石狮,眼睛炯炯有神。 宋平洲眼略略一扫,感觉看到里面精光一闪。 眼睛一移,发现绾雾已经上门而去。 她手握长柄刀,长柄绕过胳膊背到身后。 像是要去寻仇。 宋平洲阔步跟上。 绾雾走到门前一步远,朱门“吱呀”一声向内缓缓打开,露出门后的石刻龙凤影壁。 一位通身锦缎,头发微花的小老头立在影墙旁,躬身作揖,脸上带笑:“见过神君。” 绾雾点头:“许久不见。”之后再无言语。 小老头不介意她的冷淡,而是看向她的身后,再次作揖,宋平洲同样一回。 “这就是神君新收的平洲仙君吧?” 宋平洲:“是。” 小老头笑眯眯,两眼眯成缝,拂着胡子夸:“长得真是俊美无俦风度翩翩,想来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这已经是宋平洲第好几次听到这句话了,可见成大器对仙界来说,真的是很重要。 听到此话,一直走在前的绾雾难得回头一次,“我也这么觉着,就是偶尔还有几分令人费解的愚蠢。” 这老头是绾雾洞府所在山头的山神,一直很照顾她,后来山神换了人,绾雾就委他过来照看一下宅子。 小老头喜好热闹,凡间烟火气他也喜欢,左右无处可去,就应了这差事,闲散度日。 从绾雾破壳开始他就看着她长大,她这人他还能不了解? 能得她一句她也这么觉着,说明眼前这位容貌过于出众的仙君当真潜力非凡。 至于后面那句,纯属谦虚敷衍一下。 第13章 第13章 宋平洲看着笑得愈发和蔼亲切的老头,心里却在思忖,“令人费解的愚蠢”是什么意思。 他问道:“还不知仙君如何称呼?” 小老头一手叉腰,一手抚胡子,“神君唤我一声老头儿,你就也这么叫吧。” 宋平洲颔首不语。 总不能真这么叫。 灵狮侍从还在后面没有来,绾雾他们先回了房间。 宋平洲被安排在正院儿里的西厢房,回字形结构,他的对面就是绾雾的书房。 因为绾雾这宅子以前也没人来住,所以房间都略简单,没什么好摆设。 绾雾本想着开库房,让宋平洲去挑一挑,凑个博古架,但他以住的时日不长给拒绝了。 所以他的房间看起来很冷清,进了门,过一道八角景隔扇,里面就是青帐木床。 很像他以前山上住时的房间,所以宋平洲没觉得哪里不好,反而亲切。 行李是宋平洲看完房间以后到的,从垂花门一直停到正屋门口。 他把自己的那些东西拿回房间放好,出来后侍从正一趟趟地往正屋里搬东西,仙娥则在里面归置。 正屋陈设本就不凡,加上诸多细节后,更是富丽华贵。 灵狮与侍从并不多待,收拾完东西就驾着云霞走了,只留下两个仙娥做绾雾的贴身侍候。 硕大宅子,瞬间安静下来。 绾雾让仙娥搬东西住在耳房,所以总共几个人,除了山神有自己固定房间,其他人一块住到了正院。 午膳是山神去外面酒楼买的,两个小厮提着食盒跟着给送来。 开了角门,山神接过两个食盒给了等在门口的两位仙娥,再给小厮一人给了半吊钱,打发走了。 两位仙娥跟着绾雾下来过好几趟了,与山神也相熟。关上角门,趁着无人,山神开始跟她们打听宋平洲。 两仙娥一高一矮,分叫绿倚、白芙。 绿倚先是回道:“您是不知道,这位平洲仙君在神君面前很是得脸,不止与神君同住同食,神君还亲自教导,可是上心。” 山神老神在在捋着胡子,“这是真的把前头那个给忘了?” 白芙思虑片刻,应上:“觉着像,又不像。神君曾说还要继续收的,一百个是非要收够了不成。” 山神闻言,拉长声音“哎哟”叹息一声,“这孩子死倔,认定的事儿非得给它办成了不行。” 她又不是那等一定要收尽满门弟子、追求发扬传承的人,收这么多人光白白供养着。 绿倚:“可不是,珠光峰上的那些人又不是多么老实,天天耍小心眼。平洲仙君来了以后好很多,但谁知道要是再来几个,上面下面谁能争过谁。” 下面就一个,上面有一堆呢,光数量上就够碾压的。 山神哼了一声,“我瞧着这个宋平洲不是等闲之辈,未必能吃得了亏。” “而且……”他想了想:“我怎么总觉着他给我的感觉这么熟悉呢,好像哪里见过。” 白芙笑着,“可能他小时候山仙君见过。” “那倒也是。” 他不只是一直在郾城,其他地方也去过,哪一天打过照面也不无可能。 郾城居南方,水丰鱼肥,稻米甜香,这里的人口味也清淡。 绾雾喜欢这里的鱼,喜欢这里的水汽,更喜欢这里的吴侬软语。 山神帮她找了勾栏瓦舍的乐伎,丝竹管弦,曼妙歌喉,一时间,这幢常年累月无人的宅子热闹许多。 宋平洲山上时规矩严谨,门内有乐修的乐音,但其中多铮铮杀机。 天宫内仙乐又多空灵高雅,所以他不曾听过这样的靡靡悱恻之音。 软语缠绵,宋平洲总觉得别扭,耳朵听得发痒。 相比之下,绾雾则自在许多,品茶吃果,合掌击拍。 到晌午时候,绾雾中午挥退了他们,让山神跟出去赏钱,她则准备回房间休息。 宋平洲不过多探听,她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吩咐就回房间看书。 书是她给挑的那些,他带了四五本,打算没事儿的时候看。 本来还以为会马不停蹄,没想到来了大半天,先是吃喝玩乐。 绾雾醒的时候,太阳西偏,正好避开最毒的时候。 她去了宋平洲厢房,没进去,在门口站着,屈指叩了叩门扉。 毕竟还是要给人家留点私人空间的。 宋平洲闻声出来,绾雾还有点刚睡醒的慵懒,正抱臂靠门。 她头一扭:“走。” 两人并没有隐身乘风,而是沿着路慢慢走的。 郾城富庶,清晨时水洗后的干净宽阔路上行人如织,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很是热闹。 宋平洲与绾雾并排走着,“我们是要去供奉神君的道观么?” 绾雾:“嗯,我们直接去最大的那家。” 她的香火自己只象征性要了一点,其余的委托郾城土地与山神收着。每年结束清算时候,他俩再留下一点,剩下的归给郾城。 据折子上说的,城中与城郊的道观半数的香火有异。 一开始少一成,再后来少两成,然后慢慢更多,神不知鬼不觉。 土地一开始以为是天长日久,绾雾尊神的信仰渐渐少了,可是后来也没见观中人少,也没见城中崛起新的供奉,这才察觉不对。 两人走着,步履却不慢,而且也没出城,就在郾城最繁华的主干路东西大街上,很快就到地方。 宋平洲看看前后左右,再看看眼前这座气势恢宏、肃穆气派的道观。 因为香客如云,凝神静气的青烟盘旋在空中,久不散去。 这就是所谓的“仨瓜俩枣”? 宋平洲目光沉沉看向绾雾,她察觉后,扭头上下打量他一眼:“你看我干什么?” 意识自己视线唐突,他移开目光:“神君不是说自己香火很少。” “就是啊。”绾雾一脸认真。 话落,她终于品出他的意思来。 这是觉着她过于显摆的谦虚了? 绾雾带着他轻车熟路往里走,“普天之下,我最大的香火来源就是这了,不然我能来这儿。” 而且其他地方太少,那人偷的没意思啊。 “也是巧了,这两天就要七月半,来上香的人就格外多。” 越往里,烟雾缭绕,及至正殿,人更多了。 正殿门口两侧还各有一位算命先生,应该是很灵验,摇签扔铜板的动静此起彼伏。 神像庄重,人头攒动,但绾雾觉着人杂,团扇轻拍宋平洲,示意他先出来。 “是我没想到这茬,先在外面等等再进去吧。” 宋平洲看着万阶下一个个虔诚而来的香客道:“里面的神像不太像神君。” 不能用像来形容,简直是大相径庭。 塑像人的手艺不太行,粗粗一看肃穆,实际上神像颜色并不好,线条也生硬,面容有些冷僵。 绾雾毫不在乎:“像不像的,是我不就行了。”但是丑成那样的也属实少见。 不过这话不能说,她一拉宋平洲的衣衫,带着他沿着檐廊去了后面。 郾城的这座道宫沿用了宝霞宫的名字,大门上匾额题的也是宝霞宫。 因为只供奉了宝霞娘娘一个,所以只有一座大殿,后面就是斋房后院,正殿正后面的院子里还有一棵高耸笔直的银杏树。 绾雾懒得别的地方去,看了眼院子里没人,踏风飞身上了树,寻了个舒适的树杈靠坐。 她朝下一看,宋平洲还站在原地不动,以为他不想上来,也不强求他,“你自己找个地方玩儿,过一两个时辰再回来。” 宋平洲说好,然后去了后山。 来时他就发现了,这里后山郁郁葱茏灵气充沛,很适合打坐静思。 他这段时间偏重修身,修心反而有些搁置,这地方倒是合适。 绾雾眯着眼,听见脚步声离开,歪头睁了只眼去看,待看到那道玄色身影出了门口右拐后,转头勾唇。 银杏树枝叶茂盛,在小院里遮天蔽日,风一吹很是凉爽。 她抬手掐诀,在门口罩了结界,在众人眼中掩去它的存在,免得有人打扰。 一过两个时辰,太阳早坠去西边,藏到一线灰云之后,被灰云正中贯穿。 宋平洲步履轻松回来,绾雾还在上面,用帕子遮了脸小憩,柔顺衣衫垂下来,随风轻荡。 他站在下面,仰头,唤了两声,“神君。” 绾雾做着梦被吵醒,睁了眼随手把帕子一扯,宋平洲正好在下面接住。 她坐起来,腿荡在空中,身上被硌的疼,“两个时辰了?” “对。”宋平洲说,“我刚去正殿看过,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绾雾手一撑,离开树枝轻飘飘落地,挥去结界,声音冷冽,“走吧,去看看哪来的王八蛋,敢偷我的东西。” 正殿人只剩两三个,天色渐晚,殿内燃起灯树,烛火摇曳晃动,转眼灭了几盏。 烛心“呲”一声灭在蜡油中,升起一撮浓厚青烟。 白日热闹的正殿,眼下居然昏暗到阴惨。 绾雾不耐烦轻“啧”一声,抬手间点亮那几盏蜡烛。 “不止偷我香火,还把我的地方弄得阴气森森。”整得跟幽冥司似的。 越想越生气,她怒骂一句:“哪个宵小?区区鸡鸣狗盗之辈,也敢用你祖宗的牌位在这儿受供奉。” 宋平洲装作没听见,袖手绕道一边。 反正谁偷谁听见。 正殿很大,两边也空旷,宋平洲自觉去一点点翻找痕迹,可是转了一圈,也没看出来哪里不妥。 他回来时,绾雾正站在原地,双手抱臂,抬眼盯着她的神像。 察觉他站在旁边后,张口道:“你有句话说得很对,这神像跟我比差得远了。” 第14章 第14章 宋平洲重新仔细看着神像。 发现原来正殿不只是建造的大,内里布局上,神像居然是后嵌到墙壁上的。 有一种稳不住,要随时跌下的压迫感。 就像是要砸在人的心上,无形中加深了百姓的敬畏。 他道:“神君,其他地方没发现什么不妥。” 绾雾嗯一声:“土地山神翻来覆去找了好几遍,也没发现。” 说完,她转身就走:“走吧。” 宋平洲:“神君不再看看了吗?” 她头也没回:“你不都看过了,没什么问题。” 宋平洲提步追上,跨出高高朱漆门槛时,他鬼使神差回头,那陌生的神像在阴影中勾唇笑着。 出来时,外面天已经黑的差不多。明明白天是晴空万里,入夜后,天空中居然铺满了云彩。 黑压压的,一丝气都透不过。 郾城宵禁很晚,但现在离七月中很近了,街上人并不多,就连秦楼楚馆的花街都安静不少。 两人在路上走着,一丝月色也无,只有店铺门口被风吹的吱嘎作响的灯笼来回晃悠,两人影子被拉长扭曲。 突然,旁边店铺的窗上迅速掠过一道影子,破空的风声在安静街上格外清晰。 从昏暗诡异的正殿过来,一直僵滞的空气一下被拉紧。 宋平洲耳廓一动,顿时手中一握,斩日剑无声出现在他掌中,冰凉剑鞘贴着掌心指腹。 他一边跟着绾雾继续走,一边用余光注意周围,浑身紧绷,时刻保持出剑状态。 经过一道小巷子时,绾雾停下,扭头看去。她一直置若罔闻,突然异动,宋平洲目光锐锋转身看向身后。 什么都没有。 绾雾鼻翼翕动,嗅着风中的一缕味道,确定是来自这条巷子。 “是馄饨的味道,我们吃了再回去吧。” 宋平洲差点以为自己听错,飞快回头看她一眼,又看向黑咕隆咚的巷子:“馄饨?” “昂。”绾雾抬手,手背拍拍他胸前,“放松,别这么紧张,有我在呢,怕什么。” 宋平洲想说自己不害怕,但还是点头,保持一丝警惕。 巷子里几户人家都没点灯笼,所以比街上还要黑,伸手不见五指。 宋平洲眼睛注视着深不见底的黑暗,怎么看都不像有馄饨的样子。 而且……这里是不是太安静了? 绾雾在黑暗中行走没有丝毫迟疑,只静心听着脚下青石板松动的声音。 两人走了许久,然后在一个岔口停下。 岔口的巷子里同样漆黑,绾雾望进去,如愿在里面看到一个小摊,摊上还有一盏油灯和灯笼,笼罩那一方。 摊主是个老头,腰很弯,头发花白,皮肤褶皱,动作也很慢,咳嗽一声,声音喘得像木车下烧火的风箱。 看见两人走过来,他扯开嘴角,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牙,“两位客官吃点什么?” 说着,用勺子指了指旁边挂着的一块长木牌。 绾雾径直道:“两碗馄饨。” 老头:“好嘞。” 坐下后,宋平洲看着一边咳一边煮馄饨的老头。 若在这儿坐等的是个心善的大好人,看到这幅情景会觉着很心酸。可惜他不是,他只会警惕地打量老头。 绾雾不知道从哪儿又掏出块帕子,从竹筒里抽了只勺子出来,仔细擦了又擦。 馄饨煮的很快,端上来时热气腾腾的。 老头一边用腰间围着的灰布擦着撒到手背的汤水,一边颤颤巍巍又挪回去。 绾雾并不设防,凑近闻了闻热气,心满意足用勺子舀着吃。 她瞥了眼没有要吃的意思的宋平洲,“快吃吧,猪活到这么大给你吃不容易。” 宋平洲低头看着澄澈清透的汤,里面小馄饨白白胖胖,浪费的确可惜。 绾雾吃完最后一个,用帕子擦着嘴,一看宋平洲也放下了羹勺。 “吃完了?” 宋平洲点头:“嗯。” “好。”她手冲那边忙活的老头一扬,“杀了吧。” ‘杀’这个字一出,敏感击中宋平洲,一直蓄势待发的他身快于心,提着剑,足尖点桌子跃去。 还未落地,剑一抛,迅速反手握住横在身前,继而向前一伸,狠狠划过。 一直手脚不敏的老头反应却快到不可思议,上身后仰,堪堪躲过擦到喉颈的利剑,又躲过接二连三来的剑锋。 宋平洲几招未得手,眼神落到三面环起的木车,抬手一拍,车子轰然炸成两半飞开。 没了阻隔,他动作更快,老头见他杀气腾腾挥剑,心道不好,转身就要逃,一个闪身几步远。 宋平洲岂能如他意,立在原地,剑一挽,抬手掷出,斩日直指老头后心,转瞬没入血肉。 斩日得手,得意洋洋地飞回来,身上还挑着刚被诛杀的老头,鲜血从他伤口流出,稀稀拉拉滴了一路。 宋平洲捏捏眉心,管不了它,后退一步闪出来,让绾雾瞧瞧。 果然,他刚一动作,斩日就怂了,剑一歪,被捅穿的那只黑老鼠“啪”一下砸在地上。 又是一滩血。 绾雾刚吃完东西,忍着恶心别开眼,咬着牙挤出两个字:“斩!日!” 斩日一怔,顿时抖掉一身血迹,哆哆嗦嗦藏到宋平洲后面,任宋平洲怎么动都露不出来。 绾雾不忍心看它没脑子的样,对着宋平洲吩咐:“昼南处理了。” 宋平洲:“是。” 清洁术好用,他连叠加好几个,直到青石板上的血迹消失得干干净净,那只死老鼠则被他踢到墙角。 没想到人形是个瘦骨嶙峋的老头,原形居然是只这么大个儿的老鼠,油光水滑,膘肥体胖。 白吃一碗,不,两碗馄饨,绾雾准备带着宋平洲打道回府。 宋平洲跟在她身后,觉着是不是有点太快了,就这样?解决完了? 只是一只老鼠偷吃? 绾雾:“想什么呢你,它就是个出来打先锋的。” 宋平洲问:“神君怎么知道它的?” 时辰越晚,夜色更浓稠,绾雾变了盏灯笼出来,给身后这人提着照路。 闻言,“啧”一声,“我看你馄饨是白吃了。” 宋平洲听了这话,心里回想刚才吃过的味道,终于,从醇厚肉香中察觉出一丝熟悉的味道来。 “迦南香?” 他初始有捕捉到这缕味道,不过以为是她身上带的,因为挨得太近所以才闻到。 绾雾笑着点头:“还不算太笨。” 大概老鼠偷吃没擦干净嘴,他做的馄饨上都带了迦南香,风一吹就教她闻见了。 “那之前那扇窗上的影子……” “故弄玄虚罢了,不用理他。” 两人一回到家,山神忙迎上来嘘寒问暖,那架势仿佛他们是出了趟远门。 山神:“神君和平洲仙君可要用膳?” 绾雾摇头:“吃过了,在街上吃的小馄饨。” “吃过了?”山神惊讶,外面居然还有人。 宋平洲接过话来解释道:“是个过来打探的黑鼠妖,扮成馄饨摊,神君在他那儿吃的。” 山神拉成声音“咦”一声,嫌弃咂嘴,“干不干净啊。” “干净的。”绾雾回味一下,“而且味道还不错。” 可惜了,没走正道,不然还能带到天宫去给她做饭吃。 山神慨叹道:“神君不过来了半日,那边就有了动静,这得是时时刻刻盯着府上呀。” “那可不。”绾雾不声不响放个雷:“今晌午来唱小曲儿那个妓子不就是来摸消息的。” 山神:“……啊?” 他怎么没发现。 “神君怎么没说呢?”山神不免后怕,要是出了什么事儿,他以死谢罪都不够。 绾雾一脸无所谓:“能出什么事儿,又不是什么大人物,都不够我一刀砍的。” 山神切切:“知道你厉害,以后可不能干了。” 宋平洲也在一旁反思,为什么他当时没发现?身为修者,不能即刻发现危险,是重大失误。 他自责道:“那府里有没有被她完全摸了个遍?” “哪能啊,你没看她唱了一中午,我又不是傻,任由她贼腿乱跑。” 绾雾吃着干果,嚼的咯吱咯吱响,“再说了,咱们这么大个宅子,除了住着几个人,哪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扒拉。” 哦,不对,还有个库房,东西不多,也算都是宝贝吧。 俩仙娥铺床去了,老山神也回去歇着,几个人转眼就是宋平洲还立在绾雾跟前儿。 她喝着茶,“有事?” 宋平洲请教:“神君是怎么发现那妓子有问题的?” 他回想一遍,还是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很简单。”绾雾说:“你没听她唱歌都唱劈了。” “山神找的乐伎都是一等一的好,就她这抢不上拍跟不上趟的,要是这个水平在春风楼算顶好,那春风楼也不用干了,趁早关门得了。” 春风楼是个“清楼”,里面小倌和姑娘个个儿才华斐然,待客只谈琴棋书画,不谈酒肉靡音。 顶尖的黄鹂鸟唱成这副德行,那些清高书生能买它的账? 宋平洲想了很多,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绾雾见他沉默,站起来抬手按上他的肩,语重心长,“你啊,还是见世面见得太少,别灰心,以后就会了。” 说完,转身睡觉去了。 宋平洲沉默在原地,犹如无言青山,最后沉默着离去,挑灯读了一晚上的书。 他虽没有时间游历,但是可以从书中学习一二。 这些游记杂谈是绾雾带下来睡前看的,都放在他房间里,允许他自己拿来读。 第15章 第15章 绾雾睡得早,第二天醒得也早。 她洗漱好去偏厅吃早膳,就发现宋平洲眼下面挂着点儿青。 稀奇了,干什么去了,他以前披月练剑的时候怎么还挺精神的。 想到什么,绾雾凑近,小声问:“你去春风楼啦?怎么样,好玩儿吗?” 宋平洲:“……不是,看了一晚上书而已。” 绾雾顿时没了兴趣,口中啧啧,“年轻人,身体这么虚。” 宋平洲无力反驳。 他是看了游记不假,没想到绾雾的游记跟其他的游记它不一样。 他一打开书,整个人就被一股强大的吸力给吸进去,书中世界不能用法术,他双脚徒步,被迫按照书中内容,把一整本书都给走完了。 从黄沙飞扬的荒漠,走到猎猎长风的戈壁;从天高草茂的草原,走到波浪滔天的大海;从魔兽横冲直撞的石窟,走到鬼怪呜咽的幽冥。 一晚上,像是把一辈子的路都给走尽了。 以往吃早饭,宋平洲只是坐在这儿,点卯似的,吃得不多,今天居然吃了不少。 以至于绾雾惊奇望着他。 她一脸我懂的表情,“你变了昼南,你以前不在乎这些虚言的。” 果然,男人还是听不得这几个字,以前他就总因为这个生气。 宋平洲看着手里的芙蓉卷,一时之间,不知该咽不该咽。 早膳都还没吃完,外面仙娥进来报,说是外面来人自称城主,并递上一本拜帖。 绾雾一手还捏着羹勺,接过来正反两面看看,打开后摊平放在桌上,边吃边看,慢慢悠悠。 城主这帖子写得那叫一个花里胡哨、辞藻华丽,差一点就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绾雾很给面子,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看过去,争取不让任何一个字白费。 等她看完,再合上,外面太阳都有三丈高。 一屋子人等着她的反应,绾雾抬头,松了手中的羹勺,接过帕子来擦手:“请进来吧。” 山神作揖出去,两个仙娥留下收拾,宋平洲则陪着绾雾去了待客的前厅。 等城主拖着站木的双腿颤颤巍巍进来后,没想到连杯茶都没吃上。 城主是个年近不惑的中年男人,肩宽长腿,额宽眼大,面上留须,是个美男子。 此刻只能抿着唇,忍着干涩发痒的喉咙,说着大段大段的客套话。 宋平洲垂眼看向下面,听得面无表情。 没想到这人居然比他最好啰嗦的师伯话还要密。 简而言之言而总之,高度概括成一句话,就是‘宝老板,您可回来了,我们郾城七月十五有祭祀盛会,您看看要不要添点心意?’ 磨磨唧唧,颠三倒四,生怕别人能直接听出来他的意思。 绾雾看城主脸上还带着已成习惯的爽朗的笑,突然好奇,“我与城主认识这许多年,还未曾问过,城主策论想必写得极好?” 城主脸上笑一愣,不明白为什么宝老板说起这个,不过回忆起以前,脸上的笑居然真诚了几分。 “确实还能入眼,不然我也不会有这城主可以做。” 她就说。 能写出这锦绣堆砌的,策论怎么能写得不好呢。 可他就算能写出花儿来,她这钱也不见得乐意掏。 他俩总共见着两次面,上下嘴皮子一碰张口就要钱,她看起来很好说话吗? 绾雾不疾不徐端起自己旁边的茶来喝,“方才城主的话我考虑了一下,确有几分道理。” 城主坐直了。 “我既在这儿享受着宝霞娘娘的庇佑,总该表示些心意。” 城主腿也不麻了,嘴都不渴了。 “可我思来想去,想不好多少才能表达我的敬意与真诚,不如这样吧。” 城主眼直接放光。 快了快了,干完这一票,他就彻底发达了! 以后天高任鸟飞,海宽任鱼跃,什么香火什么供奉什么黑衣人,再也跟他没关系。 “届时我天不亮就去等着,然后沐浴焚香观礼,结束以后再恭恭敬敬磕个头上个香,以表我对宝霞娘娘的无尽信仰。” 一个大喘气功夫,城主一愣,笑僵在脸上,“啊、啊?” 仿佛看见金灿灿的银子在挥手远去,他顿时急了,语速变快:“宝老板,宝老板,不可呀。” 这宝老板都是浙水一带首屈一指的富商,怎么还这么小气。 “怎么说?”绾雾乐得理他。 城主意识到自己失态,放缓动作往后靠。 “您有所不知啊,我们郾城供奉的这位宝霞娘娘有脾气得很,最喜欢真金白银见真章,讨厌那些口说无凭虚头巴脑的东西。” “我们郾城人祈求她的庇佑,都要拿出几分诚意来的。” “哦……”绾雾一副恍然大悟,“这样啊。” 这还是个人物了,还真让他一编一个准。 她一脸可惜:“可城主你真是难为我了,你也知道,我家根基不在郾城,而且我家世代供奉的都是那位仁德善听应佑万妙音灵昭明赛罗元君,这我要再讨了宝霞娘娘欢心,这不诚成心让她二人矛盾吗。” 话中纠结自责难抑,宋平洲都忍不住侧目。 要不是知道宝霞在这儿坐着信口开河,他都要信了。 “这,这……”城主语塞。 宝家信赛罗元君?没人告诉他啊。哦,也没必要告诉他。 劝人改信仰天打雷劈,城主再也说不出劝谏的话,只能痛失白银,干着嘴匆匆离去。 他一走,绾雾指着自己空掉的茶盏,周围无人,宋平洲便去给她煮茶。 反正这里不会再有人来,绾雾索性跟着去耳房等着。 耳房里都是碳火和小炉,她转了一圈,最后拿了一个小板凳坐在门口。 宋平洲拿着蒲扇扇火,忍不住感叹,“神君方才好演技。” “嗨,不都跟你学的。” 绾雾一句话,宋平洲顿时无话可说。 “怎么,你不服啊?”绾雾挑眉。 宋平洲:“……有点。” 她气笑:“你还真敢说。” “你要不信你去问川黛,我以前哪会睁眼说瞎话。” 宋平洲是真不信。 就冲她这熟练样,就知道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不是靠天赋来的。 可是这城主,是不是有点太明目张胆了,就差脸上写着贪污两个大字。 绾雾从旁边盘子里抓过一把瓜子,一边剥来吃,一边看他走神,最后水都要煮干了,他还在遨游天际。 于是忍不住用拨柴火的小棍捅他,“干嘛呢?” 宋平洲如梦初醒,抬眼,对方下巴冲着小炉一点,“水要烧没了。” 低头一看,还真是。 他忙舀了一瓢添上,重新等它烧开。 “神君。” “说。” 宋平洲琢磨了下措辞:“你有没有觉着那个城主怪怪的?” 绾雾想想:“没吧,除了笑得假了点,态度急切了点,其他还挺正常的啊。” 说完,她低头看着自己手指,剥瓜子剥的手疼,然后直接抓了一把给宋平洲,让他给剥着吃。 宋平洲任劳任怨剥着瓜子,眼睛还看着点火,“他要钱要的这么明显,其他人都不怀疑么。” “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怀疑。” 绾雾从小碟上拿了瓜子仁嚼:“这就好比给皇帝表忠心,生怕自己慢了别人一步,遑论是给很灵验的我捐香火钱呢。” “反正钱都走了那个过场,心意表了,风头出了,庇佑拿到了,最后钱在谁那儿谁在乎呢。” 宋平洲又问:“神君灵验,那城主拿了这钱不会心虚吗?” “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他要是不信宝霞娘娘,自然毫无顾忌。” “啧。”宋平洲一脸冷淡:“郾城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 绾雾提醒他水开:“牛鬼蛇神谈不上,贪财城主倒是有一个。” “要不是贪的是我的东西,我都有点喜欢他,脑子够活络。” 什么钱都敢伸手接,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命花。 宋平洲把第一碗茶舀出来,递给绾雾,她端着等凉的功夫,说道:“晚上你跟我去一趟城主府,咱们去偷听。” 偷听这话是怎么理直气壮说出来的。 宋平洲无不答应:“好。” 入了夜,郾城里一丝动静都没有,连声狗叫都听不见。 犹如滴入化不开的稠墨,黑糊糊涂上一层。 绾雾和宋平洲两人都是仙身,隐身往城主主屋房顶上一站,如入无人之境。 偷听这事儿绾雾是真没干过,直愣愣往那一站,听动静全靠仙法。 宋平洲虽然也没干过这种事儿,还是无师自通地蹲下来,轻手轻脚揭掉房上的瓦片。 暖暖烛光从缝里钻出来,里面一览无余,绾雾跟着蹲下来一块听着里面的动静。 她提裙子的功夫,还在两人周身多布了层结界。 听着里面的动静,宋平洲无比佩服绾雾,这城主府居然真的有人来。 眼下城主站在他们视线之内,不过是背对着。 房间里面除了城主,还有一道阴气沉沉凉飕飕的声音,让人不自禁心惊,仿佛周身有毒蛇在伺机窥探。 那声音带着恼怒,咬牙切齿道:“你说你去招惹她干什么?” 城主不服,梗着脖子道:“我就是想让她出点钱怎么了?” “你就差这点儿?!”妈的,送上去给人逮。 城主死犟:“差!” 他就是差这点钱。 “我老娘辛辛苦苦拉扯他长大送他当城主,没想到这城主俸禄少的蚂蚁都养不起,我想让她老人家过点好日子怎么了。” 怎么了! 声音主人气急,“你,你……”结巴半天没说出话来。 城主抬手一拍,像是拍掉指着自己的手指,“你你你什么你,咱俩是合作关系,我又不是欠你的。” “再说了,你现在还靠我呢,别对我指指点点。” 宋平洲听着对面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咂舌道:“这城主这么硬气。” 能偷香火修炼的修为应该不低,对面一抬袖子城主都得滚三圈,居然还敢叫板。 绾雾嗯着,赞同点头。 第16章 第16章 下面并未意识到屋顶有人偷听,争吵还在继续。 只见城主往后一撤步,手倒背身后,腰板儿挺直,“我告诉你,我再干完这一次我就退出,你再另觅高人吧。” 他都打算好了,等拿到这次钱,他就带着他老娘妻儿远走高飞,再不蹚浑水。 对面闻言冷笑:“怕是晚了,你以为这次你能跑得了啊。” 他之所以现在不杀他,任由这个傻大个儿在这儿对他不敬,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留他顶罪。 如今天宫上找了下来,最后一口肉吃不到他又难受,只能委屈这傻大个儿替他赴死了。 城主愣了,“你什么意思?” 对面悠哉悠哉:“没什么意思。” 屋顶上,宋平洲扭头问绾雾:“神君,对面那人知道你是宝老板?” 不等绾雾点头,她后颈蓦地一凉,在送过来的风中仿佛嗅到一丝腥味。 与宋平洲对视一眼,两人齐齐扭头后看,结果对上一张狰狞獠牙的脸,顿时脑中警铃大作! 居然有只大蚂蚁! 大蚂蚁两丈长,头上触角抖动带刺,嘴巴一开一合,通体深褐坚硬,漆黑夜色中,仍能反射冰冷的亮光,前面两足不知道怎么长得,竟生出一副螳螂刀来。 “…………” “家里见。” 都来不及骂,下一秒两人如同弦上箭离弦,瞬间分左右跑开,临跑,宋平洲还不忘把瓦给放回去。 几乎眨眼功夫,一阵风扫过,原地就只剩一只大蚂蚁茫然四顾。 实在想不明白,蚂蚁用刀挠挠屁股,慢吞吞顺着裹金廊柱爬下去。 房间里面的人听见窸窸窣窣的沙沙声,住声,城主走过来察看。 结果开门看见大蚂蚁后,脸色瞬间慌张,疾步靠近,嘴里心肝肉地叫。 “大马,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乖乖在窝里待着。” 这要让人看见了,还不得把它放火烧了。 分开后,虽然身后没有动静追来,绾雾与宋平洲也是一刻不停,从两条路走,眨眼功夫同时到家。 绾雾胸前起伏微喘,连着两杯茶才平息,扭头一看,宋平洲还在喝。 “这城主都是些什么癖好。”她不理解。 听他说蚂蚁都养不起,还以为是俸禄太少,谁想是这么个蚂蚁。 就这个,十个朝廷官加起来也养不起,怪不得得狼狈为奸。 宋平洲喝完茶,一时间还没缓过来。无他,那蚂蚁太丑了,丑的他心疼。 “不知道这蚂蚁实力到了何种程度,我们两个人竟然都没有察觉它靠近。” 绾雾不在乎这个,“不奇怪,总有一些东西能够得到机缘,我更好奇城主是怎么驯服它的。” 这么大只,城主看起来也不是多聪明,到底是怎么让它听话的,不像她,得靠武力征服。 说着,她回想那一幕,仔细分析哪里特别。 宋平洲不愿再想起那张脸,皱着眉回自己房间去了。 第二天一早,绾雾又带着宋平洲去了一趟道宫。不过这次没在银杏树上待,换成了正殿前面那棵墨绿松树。 松树味道大,绾雾待了没几分钟就被熏得飞下来,改成坐在下面石凳上。 宋平洲认为干坐着奇怪,索性花了点银子,从一个瞎眼算子那儿买了招牌过来,往那一戳,也装成算命的。 瞎眼算子就是个半吊子,拿了银子乐呵呵换地方。 绾雾斜眼看那木招牌,歪歪扭扭三个大字:“神算子。” 别的不说,起码这三个字在相貌俊美的宋平洲这儿,到有了几分清狂不羁之气。 看起来仙风道骨,能信。 她不禁问:“你的相术读完了?” 宋平洲临时捡了几颗石头,用水诀引水洗净,“我还连夜背了卜辞。” 他想到不能一直干待着,所以提前做好了准备。 绾雾:“……” “那你一会儿装得像一点。” 又想了想,还是决定他撑不住的时候再出手帮他。 大概宋平洲长得好看,来找他算命的人还不少,大半天,桌上的龟壳哗啦啦就没停过。 绾雾盯着他素白细长的手指捏在龟壳上,越看,越觉着龟壳眼熟,心里隐隐不好预感。 “你龟壳哪来的?”她问。 宋平洲收钱功夫忙里偷闲回道:“哦,我从后院池子里捞的。” “后院?府里的后院?”不是天宫的后院。 宋平洲收钱的手一顿,“……嗯。” 绾雾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眼都瞪大:“那龟呢?” “在后院那块三尺宽的大理石上晒太阳,这龟壳算是我跟它借的,还用冬瓜雕了个假的暂时给它用着。” 他回答声音逐渐低下去。 不……行吗? 绾雾实在想象不出来山神光溜溜赤条条躺石头上晒太阳的样子。 “你俩开心就好。” 宋平洲松了一口气,趁着摊上没人,拿着龟壳仔细端详。 “神君你还别说,不愧是在尊神的福地洞天里长成的龟,算卦就是不一样。” 绾雾假笑一声,“就是准哈。” 活了几万年的老龟,堪称天下龟壳鼻祖,这要是再不准,山神干脆直接去幽冥司再来一辈子算了。 中午人少了很多,宋平洲用个荷包,把一上午挣来的银子装起来,“我请神君去吃饭?” 绾雾没搭理这句话,反手搭上他的胳膊,推了两下,“你看,城主来了。” 宋平洲不动声色抬头,便看见一身锦衣华服的城主疾步走来正殿,一脸焦急。 宋平洲看一眼天色,“这个时辰来,确实注意到的人少。” 绾雾拉着他的袖子:“走,我们跟上去看看。” 偷听这事儿有一就有二,他欣然收了摊,把荷包往袖子里一塞,施施然跟着去。 两人隐身,不远不近跟着。 城主从入口处的小童处取了三根香,点燃后举到头顶,虔诚跪下拜了三拜,然后插在了宝霞座下的香炉内。 宋平洲:“他怎么可以直接把香敬在这儿?”外面是有大香炉的。 绾雾理解:“他可是城主。” “……”行吧。 插完香,城主回到跪垫上,慢慢跪下磕头祷告,嘴中念念有词。 他说得无声,绾雾有办法。 她伸手一抓,方才城主点的香不断燃出的青烟化作一线,幽幽飘过来。 绾雾手掌在两人面前轻轻一扇,青烟被拍散,几乎是瞬间,城主的声音响起。 “宝霞娘娘保佑,孩儿郾城城主李大德,为赡养家人,今不慎与贼人谋皮。孩儿如今有心改过,还望娘娘庇佑我此次事成身退,待事成,愿捐银五两以作心意。” 绾雾:“……” 宋平洲:“……” 谋的是宝霞娘娘的东西,居然还有脸来祈求宝霞娘娘保佑。 是可忍,孰不可忍。 绾雾气笑,浑身微微发抖,手上一握,寒光乍泄的长柄刀现身,她提刀就要去宰了他。 宋平洲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急声制止:“不行神君,你不能杀他,他刚给了你供奉是你的信众!神权天授,你杀他天道不会允许的!” 他一边说一边使劲拉住,尊神怎么劲儿这么大。 绾雾使劲一抡挣开他,厉声:“天授?我就是天,我还怕他一个信众不成,给我松开!” 宋平洲只觉得她气狠了,她是天这话也能说的出来,深觉自己责任更重了,坚决不能放开。 眼看城主已经爬起来准备走,绾雾急中生智,突然放松下来,宋平洲迟疑不定,还是抓着她的袖子。 “你松开,我不杀他了。” 宋平洲不信:“真的?” 她嫌弃啧一声,“真的。” 宋平洲信她,慢慢松开手。 下一刻,只见她气定神闲大刀一挽,在空中耍了个漂亮凌厉的刀花,最后破空一响,刀尖直指城主。 锋利刀锋擦面而过,带出的杀气斩断他的几根发丝。 紧接着听她喝一声:“昼南!上!给我宰了他!”什么东西,也配在这里脏了她的地儿。 宋平洲愣了,怎么还落到他头上了? 只是他不能真顺着她来,这城主还在宝霞宫里,决不能现在死。 心想身动,宋平洲如同吃了熊心豹胆,伸手勾住绾雾一条胳膊,硬拽着她往外走。 绾雾一时不察,居然真被他拉动,等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殿后那座小院了。 她一把甩开:“我让你杀他,你拉我干嘛。” 宋平洲后退一步作揖:“请神君责罚。” 绾雾长柄往地上一杵,“我罚你什么。” 宋平洲条条陈述:“不敬神君为其一,不听命为其二,强迫神君为其三,放走元凶为其四。” 绾雾鼻子里冷哼一声:“你倒数的清楚。” 宋平洲直起身又道:“但神君确实不对,要杀他也要顾及地方,等此事了,我会替神君送他走的。” 豁。 绾雾目光打量他,一本正经地说要过几天再杀人,说得跟真要送他远走高飞一样,啧啧啧。 “只是神君,那晚为何不抓住那个人?” 他们俩只是趴在房顶上偷听,并没有实际动作。 听那两人的意思,显然目标是祭祀盛会上的香火,既然这香火庞大,为什么不直接抓住他们。 绾雾摇头道:“时机不合适。” 宋平洲估摸着城主走远,“已经等到了要等的人,我们也回去吧。” 谁知绾雾勾唇一笑,“你不是会算卦,去再算一下午吧,晚上请吃饭。” 宋平洲:“……好。” 第17章 第17章 不知道是不是绾雾动过手脚,下午来找宋平洲算命的一个接一个,喝口茶的时间都没有,叽叽喳喳的问题吵的他头疼。 唯一值得高兴的,就是银子很可观。 这几天天色一沉街上就没人,所以两人走得早,太阳稍西就走了。 没想到这个时间酒楼里人不少,他们到的时候刚好还剩一间雅间,不过朝向不好,在北边一侧。 绾雾也不挑,施施然一坐,大手一挥吩咐小二上九冷九热,外加一道点心。 听得宋平洲暗暗心惊,伸手摸了摸两个沉甸甸鼓囊囊的荷包,应该……够用? 她余光瞥见了,嗤笑一声:“结账时候昼南不会囊中羞涩吧。” 宋平洲干咳一声,“不会。” 他还有簪子可以抵,弱冠之年师父赠的,日后再想办法讨回来就是。 听他这话,绾雾目光绕了他一圈,他身上都是她给的。最后眼神停在他头上,那支用来盘发的玉簪。 那玉是羊脂白玉,触手生温,玉质洁净莹润,周身泛着朦胧光晕,上刻梅花雀鸟,大概取喜上眉梢之意。 殷殷期望,可见一斑。 这要抵给酒楼,还不如抵给她呢,日后还有个去处可寻。 冷盘上得快,不消片刻九盘上全。 绾雾执筷子尝了两道,味道不错,但是没有再让她继续的兴趣,索性直接放下筷子。 宋平洲筷子下拆着鸡肉,听见碗筷敲击声,扭头见状道:“神君不满意?” 绾雾喝着茶:“勉勉强强吧。” 闻言,宋平洲夹起鸡肉,低头尝了一口。 确实勉强。 菜上到最后,只有一道翡翠珍珠汤还不错。 肉是下了力气剁的,口感弹脆劲道,汤底吊的也好,清亮醇厚。 绾雾吃过两碗肉丸汤,擦着嘴结束这一顿晚膳。 宋平洲拿银子要结账,她伸手制止,先叫来小二。 小二扫一眼桌上几乎没动的菜,脸上笑得亲厚:“客官,您有何吩咐?” 绾雾下巴冲桌上一抬,“把这些装好了,外再熬一锅粥,一块送去城北慈济所。” 说着,抬手给了他一锭银,“剩下的钱当跑腿的辛苦费。” 见不是找茬的,小二抛了下手里的银子,答应得爽快,“哎,您放心,定给您办得妥帖。” 小二去要粥,宋平洲看着不疾不徐喝茶的绾雾,抿唇问:“神君不是要我请?” 绾雾语气坦然:“你家底不厚,挣的钱先攒着吧,记你欠着我一顿饭。” 宋平洲摸荷包的手一顿,知道对方没有奚落,单纯替他想,便道:“那神君记账上,记得跟我讨。” 绾雾往窗外一看,外面行人已经在减少:“那走吧,天快黑了。” “好。” 甫一到家,一身墨绿的山神迎了上来。 绾雾皱眉,突然想起宋平洲说的,用冬瓜做了个假壳先用着。 不是吧,别告诉她这身衣裳就是,这绿的也太纯粹了。 思考间,她面前的山神已经笑眯眯地看向她身后:“平洲仙君用完龟壳了吗?” 宋平洲先是不解拧眉,他借了小乌龟的龟壳,山神怎么知道?还有这身衣服,也太丑了点。 就是这颜色,怎么这么眼熟呢。 他颔首,从宽袖中掏出那个劳累一天的龟壳,摊在掌心:“用完了。” 山神上手就要拿:“那就好,这身冬瓜皮穿一天可累死我了。” 宋平洲摊着龟壳的手一僵,登时目光不敢置信落到这龟壳上,又看看依旧一脸笑意的山神,心凉得厉害。 “山仙君的意思是……” 后面他不敢说,想都不敢想。 山神手又收回来,双手叉腰,语气调侃道:“怎么,平洲仙君这是要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 宋平洲忙双手奉上:“您说笑了。” 他诚惶诚恐,绾雾在旁边看得牙疼,伸手拿了抛给山神,“他资历浅,你逗他干什么?” “嗨。”山神对着夜明珠检查了一遍自己的龟壳,确认完好无损后收起来,“开个玩笑而已,这么护犊子。” 宋平洲反应过来,深深弯腰作揖,“不知乌龟就是山仙君,是平洲冒犯了。” 山神无所谓摆手:“没事儿没事儿,小孩儿别紧张,不然你们神君要吃了我。” 宋平洲勉强笑着,并不搭腔。 天可怜见,他哪里知道后院池塘边脱了龟壳晒太阳的是山神! 他当时就应该借钱去买一个,不该对着它的龟壳打商量,以后午夜梦回他得悔的穿肠烂肚。 山神鼻子突然嗅了嗅,“嗯,就是有股铜臭味儿。” 宋平洲微笑:求求您,别说了。 绾雾开口道:“行了,都去休息吧,明天昼南陪我出去,彻底做个了结。” “是。” 山神打听了,七月十五的祭祀盛会在巳时二刻开始,不着急,她还能吃个早膳。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膳,两人一块上街去,街上人群熙攘,很是热闹。 绾雾道:“离你去投胎历练还有几天,我想着就直接在凡间等着,到时候直接送你去轮回井,你觉着呢,昼南?” 宋平洲:“可以,不然回天宫还要重新收拾东西,过于麻烦。” “行,那到时候你把东西收拾好,跟我的放一起,让仙侍来一块带走就行。” 她话音未落,旁边巷子里猛地窜出一个人来,一头扎进她怀里,宋平洲眼睛快,拉住她没跌倒,只踉跄几下。 后面像是有人在追,那人一口道歉,目光与绾雾对视一眼后,一遍拨开两人,从中间跑了过去。 追来的人刹住脚,迅速左右看了两眼,确定方向后绕过他们,轰轰烈烈追去。 宋平洲收回扶着她的手,“神君可还好?” 绾雾摇头,“没事。” 说着,皱眉回头望去,眉眼沉思。 宋平洲现出斩日,准备一声令下就出鞘:“神君觉得有异?” 经日的相处,他发现绾雾对所有事情有一种惊人的把控,她好像可以把所有事情都做到了如指掌。 绾雾摇头,收回眼神目视前方,“走吧。” 祭祀盛会主要在宝霞宫前的广场上举行,百姓游街以后会停留在这里,那些看热闹的会一直跟着队伍走。 绾雾和宋平洲则提前来了宝霞宫。 宋平洲只见绾雾对着神像掐了几个法印,最后法阵笼罩其上,金灿灿光辉闪过之后隐藏。 她手背到身后,颇为感慨一声:“这神像可真丑啊。” 宋平洲寻着目光看去,左看右看,还是忍不住附和一句:“对啊。” 熟料话音一落,她目光幽幽盯着他,嘴边带着森然笑意。 宋平洲福至心灵,瞬间改口:“不是,是我丑。” “那倒不至于。”绾雾声音拉长,语调缱绻:“昼南的容貌,郎艳独绝,世间少有,无出其右。” 宋平洲脸热微红,仿佛她的声线成刀,刀锋滑过脸颊,他说话都不太顺畅:“神君谬赞了。” “我说的可都是真的,昼南不信,就随便拉个人问问。” “不,不必了。” 绾雾轻笑两声:“你看看,说了你又不信,让你自己求证你又不愿意,昼南,你怎么比小姑娘还要别扭。” 宋平洲只觉得脸‘轰’地热起来,耳廓更是发烫,宽袖下的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最后颓然随意张开着。 外面吹吹打打声愈发清晰,应该是游街的百姓回来。 绾雾不再逗他,掐法印让二人隐身,让出地方来,一会儿会有道士进来进香。 两人站在高处下望,下面已经竖起一座巨大无比的黑泥香炉,全城的百姓围了一圈又一圈,每人手持三炷香,都在等着往里插。 宋平洲看见甚至还有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几岁小孩儿,“郾城对神君的信仰深厚至此。” 绾雾似是若有若无叹息,又似是一腔满足:“也就是郾城如此了。” 她话音落,宋平洲眼睁睁看着下面缭绕的绾雾围成柱形,直冲正殿而来,风吹都不动。 只是烟雾如同无头苍蝇一样,找不到归处,只能弥漫在正殿内。 继而眨眼间,烟雾像是找到了一个出口,缓慢退去同时,绾雾头顶上从天而降粼粼金光,给她周身镀上朦胧晕色。 绾雾闭目仰头,运转周身灵气消化这些信仰。 这是她第一次全部收下,以往大部分都是以神赐形式还给郾城。 进香结束,接下来就是全副武装的道士做道场超度,没他们什么事儿。 绾雾却仍站在原地等。 就在宋平洲疑惑她等什么时,正殿里传来“噗通”“噗通”两声,还伴随着一声痛呼。 听声音,像是城主。 绾雾转过身去,提步往里走,正好一个浑身被黑袍笼罩的人要往外冲。 宋平洲下意识在旁边伸手一挡,却被那人一巴掌打开。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拦本座。” 声音如鬼似邪,是那晚听见的那个人。 听他这话,本来还打算和气解决的绾雾目光一凛,单手一提裙子,猛地抬脚用力踹去。 那人被踹飞,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然后重重撞在神像前的方桌上,和撞翻贡品滚了一地。 不知是踹的力道大,还是被碎瓷片扎破身体,他竟趴在地上起不来,一运气,隔着面纱狠狠吐出口血。 绾雾恍若未见,声线冷得像被极北之巅的冷雪泡过,带着居高临下的狠意。 “你又算什么东西,给你脸了?” 第18章 第18章 那人闻言,忍痛强撑着哈哈大笑两声:“绾雾尊神好威风啊。” “嗯,是威风。”绾雾冷眼看他:“比不得你,别人的香火信仰也偷,龌龊恶劣蜉蝣也不如。” “你又比我光明磊落多少?嗯?”他咳血后不甘反问:“短短五万年就能飞升尊神,绾雾你敢说你的手段就干净吗?!” 绾雾不言,宋平洲忍不住看向她。 那人猜中得逞般嗤笑:“你把我挤下,自己登上尊神之位,午夜梦回,也睡得安稳吗?” 绾雾面无表情:“说完了?” 那人沉默。 她接着道:“首先,不劳你费心,我睡得很安稳,阒殃,你的位置,我坐的很舒服。” 阒殃闻言,瞬间目眦欲裂。 仙界修炼分仙君、元君、尊神,除尊神外,每一等级还分几层,但是天地初开以来,没人知道具体有多少,全靠模糊不清的感知。 他本是四位尊神之一,却因实力最差,被飞升的绾雾一脚踢下尊神之位,成了元君。 正如每一层次之间实力天差地别,元君与尊神之间更是天堑! 一朝云泥之别,他承受的不止落差,更有其他人的嘲笑,教他怎能不恨! 绾雾唇边勾着笑:“其次,不要以为你即别人,有些事你做不到不代表别人做不到,明白吗?” 阒殃被刺激到,登时破口大骂:“绾雾你不要脸,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总有一天你会遭报应的!” 话音落,外面晴空万里的天瞬间阴沉下来,狂风卷地起,百姓一时骚乱尖叫。 不消片刻,天沉得像是压在头顶,闪电伴着雷鸣开始从远处天际攀爬而来。 阒殃狭长眼睛里满是张狂恨意,话含期待:“连老天都看不下去,绾雾,你等着被雷劈吧!” 宋平洲担忧看了眼外面:“神君……” 话到半截被制止,绾雾好整以暇站在那儿,姿态坦然:“好啊,就看到底是谁被雷劈。” “不过趁着这会儿功夫,不妨告诉你。我本意是饶你这次,只要祭祀结束后你发现没吃到香火并抓紧离开,我愿意把之前那些送你。” “可只要你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就会立刻被送到这里来,现在看来,是我小看你了,你但凡修炼的时候有这份心,就不至于被我顶替。” 阒殃被戳破心思,恼羞成怒,知道此次自己是逃不过了:“少废话,天雷一降,你以为你还能在尊神位置上待多久?到时候也该让你尝尝被拉下来的滋味。” 他话一说完,外面蓄积了许久的滚滚天雷终于来到了正殿正上方。 宋平洲见势不对,手中青色光芒闪过,吓怕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城主被他一把薅过来,拎住衣领,拖牲口一样带着他跑出门去。 几乎在他们出门的瞬间,天雷带着万钧之力以摧枯拉朽之势劈下。即使相信,宋平洲在回头一刻看见被劈的人后,还是重重松了一口气。 浑身被电流串得痛麻一个劲儿抽搐的阒殃昏死前依旧不理解,为什么绾雾还能好端端站在那儿。 笑得让人生厌。 天雷落下时绕过了藻井,正殿得以幸免于难,只是绾雾的神像被劈的碎块飞溅。 蓄积许久,天雷也只是落了一道,然后云层翻滚着收起散开,阳光重新照耀。 宋平洲丢下城主在原地,无声靠近门口。 绾雾一动不动站在那儿,身姿挺拔,破日金光灿烂着落到她身上,勾勒一层金边。 他走近,发现她敛眉,目含悲悯。 阒殃已经被碎石埋在了下面,生死不知。 宋平洲目光寸寸扫过狼藉,终于在地上不远处发现了神像的头颅,那一瞬间,他瞳孔骤缩,心中涛浪翻涌。 神像头颅居然有两面! 一面,是诡异还有些许丑陋的宝霞娘娘,一面,是个眉目狭长风流的男人。 全脸他并不识,但那眼,分明就是阒殃! 他竟用双面神像的方式吃供奉,恐怕牌位也是两面。 绾雾神像并不像她,香火本就是靠着牌位勉强辨识。一旦有了更清晰的神像,即使百姓心里念的是宝霞,香火也无处可去,只能盲目顺着神像全给了阒殃。 怪不得翻遍了道宫也找不到痕迹。 正殿这么大,神像又是贴墙而塑,谁能想到墙体如此之厚,居然能暗藏住一座双面神像。 宋平洲收回目光,轻声问:“神君要我把阒殃挖出来吗?”挖出来杀掉么? 绾雾轻轻摇头,看着低飞的尘埃:“不用了,饶他去吧。” 宋平洲想说,斩草不除根则后患无穷,但看她面色淡然,并无此意,便依命行事。 正殿外的檐廊下,吓的魂飞魄散的城主后知后觉清醒,知道是主家找上门来,此刻两股战战,上下牙齿磕的直响。 他忍住心中惊骇,匆忙膝行到门口处,口中讨饶,还不停地冲绾雾磕头。额头很实诚撞在地板上,很快洇出血来。 宋平洲看他鲜血流了满脸,想起之前承诺绾雾的,准备扯着他领子带远了再解决。 结果绾雾拉住他:“也绕他一命吧。” 她腔调冷,城主一开始以为是对自己的审判,后来寻思明白后,直接涕泗横流,又哭又笑。 “谢女神仙网开一面!谢女神仙赏我狗命!往后我一定痛改前非、好好做人!” 宋平洲看了眼脚边碎石块,扬声道:“用你贪墨来的钱给宝霞娘娘重塑一座像。” 城主:“哎哎,一定一定。” 宋平洲想了想,又补了句:“明日来我府上,用我给你的画像塑。” 城主一愣,顿时明白过来眼前是谁,悔不当初又暗骂自己臭运气,居然舞到宝霞娘娘座前。 “是,孩儿明白。” ……孩儿。 之前听见没往心里去,现在一听,绾雾表情险些挂不住,仔细一想,好像也算,便由他去了。 绾雾与宋平洲离开宝霞宫,走在街上看百姓收拾大风刮过后的残局。 宋平洲慢慢复盘,却发现整个过程好像都在绾雾的意料之中。 她不慌不忙,静静等待合适时机,却不赶尽杀绝,做事留一线。 绾雾目不斜视,姿态款款前行。 她能感受到宋平洲在愣神,眼睛一直盯着她不动,像是要使劲儿看透一般。 “神君明知道,为何还要放任自流?” 绾雾笑道:“当你到了一定高度就会发现,那些蚂蚱一样不停蹦跶的小东西,你也只会视而不见。” 不然要多累,什么都要计较。 宋平洲暗暗点头,明白了,是要到一定高度才能体会这种虚无缥缈的心境,他努力! 今天没在外面用晚膳,晚上山神直接张罗了一桌。 饭后绾雾本来想赏月的,想到宋平洲让城主明日来拿画儿,便想到他是要自己画。 “你还擅丹青呢?”她问。 宋平洲正在磨墨调颜色,手上动作不停:“我师姐是丹青世家,我小时候又是几乎跟着她长大,所以她教我的。” 绾雾目光盯了他一会儿,拿了支笔,指尖顺着细毛:“擅人物?” 宋平洲摇头:“不是,她擅山水,只是我于山水一道实在没有寸进,后来发现人物上更趁手,师姐便教我描大家名画。” 趁手其实是谦虚,他画人物堪称无师自通,几乎是落笔便一气呵成,他师姐都赞叹不已。 绾雾莫名其妙鼻子里冷哼一声,“你要是不擅人物,我反而奇怪了。” 宋平洲刮矿物末的手一顿,不解问:“为何?” 她抿唇,皱眉像是不耐烦,“看着你像那块料。” “哦。”宋平洲垂下眼,小声应了句。 绾雾看他这样,隐隐后悔刚才说话的语气,又气又烦,索性在躺椅上背对着他。 说到画像那一刻,宋平洲脑海中浮现出的,是挑新大会上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 ——庄严端庄,华丽大气,神韵天成。 他调色便是按照那天她的衣着装饰来的,尽可能地进行还原。 夜色渐深,外面微微泛凉,稍微带着露水潮气的风从大开的窗吹进来。 宋平洲从专注中抽身,就听见本来躺在那儿喝酒赏月的人呼吸均匀微沉。 他试探唤一声:“神君?” 绾雾半梦半醒间听见有人叫自己,下意识“哼”了一声,随后再没有动静,她便再次沉沉睡去。 宋平洲轻手轻脚走到榻边,从上面取了块白色薄衾,展开后盖到了绾雾身上。 他原是想直接一幅画画完的,但是墨已经有些干凝,他要磨的话势必会发出声音。 宋平洲看了眼熟睡的绾雾,手一挥将所有东西收走,然后小心翼翼退出她的房间,回到自己厢房后再画。 厢房本是绾雾的书房,她不常来住,但是该有的意境一点没落,书房轩窗后就种了一丛竹,还是墨竹。 传闻墨竹是创世父神紫阳大帝酒后打翻墨汁染成的,中下部墨一般浓黑,但是愈往上,有斑竹样的溅起墨点。 月色下竹影晃动,寸寸印在窗纸上。伴着沙沙簌簌声读书,清幽静谧。 直到天空既白,厢房的蜡烛才被吹灭。 绾雾在躺椅上睡了一觉,一觉醒来浑身酸痛,挣扎换成仰面躺着,好久不敢动。 她抬手举起身上搭的薄衾,不用猜就知道是宋昼南给她盖的。 这人给别人盖东西有个习惯,不论斗篷薄衾皮子,一定是要掩住口鼻,只留眼睛和额头在外面。 颇有能不能挣扎醒全靠本事的意思在。 “笃笃——” 外面仙娥在敲门了。 “进。”她应一声,艰难坐起。 背好痛,一定是昨天踢阒殃时抻着了。 这死阒殃,净给她找事儿。 第19章 第19章 大概是为了表虔诚,天不亮城主就早早到宝府门口等着。 这回是腰不酸了腿不疼了,浑身上下都有劲儿了。 山神清晨惺忪着过来开门,门开一条缝就对上一张眼睛笑眯缝的脸,登时后背一凉清醒了。 城主讪讪一笑,弯腰作揖,“娘娘让我今日来拿她老人家的画像。” 不赖他说错了人,实在是那个男神仙不知道怎么称呼啊。 宋平洲跟山神提过这事儿,他还没想好让城主是在门口等,还是进去正厅等,旁边忽然忽闪忽闪过来一只金蝴蝶。 金蝴蝶飞到两人中间,城主只感觉好像有目光把他打量一遍,于是对着蝴蝶更恭敬了。 “直接来偏厅吧。” 山神应着:“好。” 转头就对着城主道:“走吧。” 偏厅里,绾雾正在跟宋平洲吃早膳,听见一轻一重脚步声,她头也没抬,“来了。” 城主意识到是在跟自己说话,忙就跪下:“孩儿见过娘娘。” 话一出,俩仙娥和山神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城主反思自己闹了笑话,但是想不出来为什么,只能恭敬看着上首。 绾雾接过湿帕子擦手:“起来吧。” “哎,哎。” 她看着这个明明五大三粗偏勾肩耸背的男人,想嘱咐两句,又觉得过于说教,她不喜欢。 实在无话,便偏头看一眼宋平洲,这厮居然还在吃。 她耐着性子问:“画画完了?” 宋平洲点着头:“画完了,摊平在桌上晾着呢。” 绾雾叫过一个仙娥:“去拿来给他。” 仙娥屈膝:“是。” 仙娥拿来的时候,已经在下面垫了一层硬裱纸,然后卷起来用丝线系好。 城主双手接过来,捧在怀里不敢乱动,再三承诺:“娘娘放心,孩儿一定好好给娘娘塑像,塑金身!” 绾雾猝不及防:“…………”那倒也不必。 先前这个是瓷的,陡然换成金的,还真是。 她制止城主:“金身就不用了,留着钱赡养你的母亲妻儿吧,只要普通泥塑就好了。” 城主本来就是咬着牙做的决定,听她这么一说,心中酸软,鼻子一痛就要流泪,念着不能失态,才忍了又忍。 他啜泣着,狠狠吸吸鼻子:“娘娘放心,孩儿以后一定潜心供奉您老人家,再也不干这下三滥的事儿了。” 绾雾见他又哭,看的头疼,听他又这么表态,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重话,只能让他先起来。 “行了行了,赶紧走吧。” “哎。”城主听话就要走,刚一转身,想起什么又停下,转过身来。 绾雾平复呼吸,力图面容和善:“又怎么了?” 城主期期艾艾道:“娘娘,孩儿自幼养了一只小蚂蚁,可没想到它越长越大,我已经快要藏不住它了。” “我怕它一旦被人发现,就要当妖怪一样烧掉,能不能求娘娘帮我想想办法?” 一直吃饭的宋平洲抬眼看了眼绾雾,她是很好奇这只大蚂蚁的,不知道会不会要过来。 绾雾一开始也是想要来玩玩儿的,一听是人家从小就养着的,这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她抬手,掌心一摊,上面现出一个小瓷瓶,然后让仙娥拿给城主。 “这是观音瓷瓶里的净水,你把这个滴到……小蚂蚁的身上,它会恢复到正常大小。” 城主忙接过,喜笑颜开,顺道吸了吸鼻子。 绾雾不忍看,干咳一声别开眼:“行了,没事儿就走吧。” 得了逐客令,城主反而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山神去送人,绾雾收回目光看向一旁吃东西的宋平洲:“昼南,我是饿着你了吗?” 宋平洲吃得将将好,闻言放下羹勺:“没有,就是我画画太累了,得补补。” 这话……绾雾没法再说什么,只能把盘子又往他那边推,“你多吃,这儿还有呢,别着急。” 宋平洲感受着已经略微饱胀的肚子,还是认命地拿起一块枣泥糕吞咽。 两人一直在凡间逗留到川黛传密音来叫。 川黛在他们解决完香火事情后,就亲去了一趟密录阁,让里面的司命照旧安排,只是命簿先不要写,看绾雾的意思。 投胎这日,绾雾带着宋平洲,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回到密录阁,赶上了时间。 幽冥司轮回井天宫密录阁分井旁,司命和川黛翘首以盼,可算终于把两人盼了来,重重舒口气。 来到轮回井前,绾雾微笑指着井,对宋平洲道:“从这里跳下去吧。” 宋平洲一点头,不假思索跃了进去,紧接着就被脱去肉身,神魂归于光点,无意识被风吹走。 绾雾拿着他的命簿,从宋平洲跳下去开始,一直等了好久上面才浮现出第一行黑字。 “宋平洲,咸宁十六年七月二十日生于凌霄峰无名宗……” 绾雾拿着命簿左看右看,总觉着这无名宗很眼熟,还耳熟,于是扭头问川黛:“我是不是在哪儿听过这个无名宗?” 川黛称是,“平洲仙君飞升前便是无名宗的一名剑修。” 绾雾惊讶,这缘分,送钱了吧。 她目光迟疑飘向旁边的司命,司命灵光乍现,突然就明白了这祖宗的意思,脸瞬间僵了。 他一边恨着自己怎么这么聪明还不如看不出来,一边连连摆手:“我们不是,我们没有。” 这得修炼多久才能再回来! 飞升这事儿能力机缘缺一不可,这要是几百年都回不来,听说这位在绾雾神君面前颇为受宠…… 苍天啊,他就是一名小司命,为什么要遇上这种仙界地狱! 绾雾猜也跟他们没关系,有川黛在,珠光峰那些人不敢干什么幺蛾子。 她沉吟片刻:“走吧,一块下去看看。” 说起来,她还没见过这人小肉团子的样子呢,不知道是不是跟长大了一样不讨人喜欢。 川黛就不去了,相较之下,她更喜欢看着账本增厚,绾雾就只带着司命。 司命其实并不是他的名字,密录阁里所有仙君,包括身为主事仙官的元君都叫司命,岁月漫长,他也忘记自己的名字了。 路上绾雾并没有用筋斗云,而是骑着毛发蓬松雪白的灵狮。 司命驭着风,认命地跟着前面那头不知道在兴奋什么一路上摇头晃脑蹄子嘚不嘚的灵狮。 不愧是神君,云淡风轻的,也不嫌颠得慌。 绾雾晃晃悠悠颠的都要吐了。 这灵狮月余没见她,有了小脾气,好不容易哄好了吧,又太高兴。 她伸手招过司命来:“你们一般都是怎么生成命簿的?” 司命思量后回答:“其他各界的不归我们管,属下不太清楚。但是仙界历劫命簿,一般是从凡人命簿中随机截取抽出组成的。” 绾雾:“……不是原创啊?” 司命挠挠头:“也是有的,偶尔司命有空闲也会自己写,但因为琐事太忙,平常不会这样做。” 有闲心自己写的,大概率都是新来的下仙,不像他们这些老人,都麻木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写好了他们上来说没有挑战性,没有获得感,写差了上来就要找密录阁算账。 密录阁是夹在中间,两头为难。 为了少是非,只能是拜拜了您嘞,自己生成的谁也别怪。 绾雾恍然“哦”一声,然后突然想起来似的:“那争渡尊神的命簿本子也是自己生成的?” 她问得漫不经心,谁知司命大为震撼,声音猛地拔高,一旁一起飞的灵鸟都给抻着翅膀吓跑了。 “争渡神君下凡了?!!” 绾雾敛眉,抬手按了按片刻听不见声音的耳朵,故作茫然:“你们不知道?他没去吗?” 司命疯狂摇着头,心都要跳出来了:“没有,整理命簿时没他的。” 尊神下凡是大事,有了命簿他们不会没发现,更不会没存档。 要真是尊神命簿出了差错,他们密录阁是要写陈罪反思条陈的! 更重要更吓人的是,好像争渡神君真的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了! 想到近在咫尺的三万字反思书,还有一年罚俸,司命声音都抖了:“尊神不会真历劫去了……吧?” 绾雾垂眼,然后笑着摇头:“可能是我搞错了,我只是听他说过一嘴要下去。” 司命瞬间狠狠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拍着胸脯道:“那就好那就好,等我回去再看一下。” 事情还有救,没到那个地步,还能再喘两口气儿。 绾雾丝毫没察觉旁边司命的心路历程,安静陷入沉思,不应该啊。 傻灵狮还在摇头晃脑地跑,没意识到两个人心中俱不平静。 无名宗地处凌霄山,山下周围城池环绕,百姓富庶悠然,是与多水泽的郾城截然不同的景象。 绾雾司命到了以后,两人现在山脚的森林里稍停。 无名宗山门在近半山腰的位置,下面一点是外门弟子的修炼地与居所。 不过护山大阵是一路开到山脚的,浩浩汤汤昭示着无名宗的财大气粗与底气十足。 绾雾拍拍灵狮的头,让它先自己去玩儿,司命则拿出命簿来仔细扒拉。 上面目前出现的字都是大致背景,洋洋洒洒都是废话,具体得自己找。 他指尖一列一列找过来,最后定在某处:“按照命簿上所言,平洲仙君的父亲是宗主鸣筝子的大弟子覃俐子,母亲则是宗主的三弟子南栀,平洲仙君是原先他们的小师弟。” “因为覃俐子与南栀对这个孩子抱有莫大期望,希望他也能够如师弟飞升,所以起名叫平洲。” 绾雾一手横在身前,另一只胳膊支在下面胳膊上,手虚拢抵着下巴:“这家室不错啊。” 何止不错,这个配置,只要天赋上过得去,就是丹药堆砌,也能到达一个很可以的程度。 第20章 第20章 她语气平和,一旁扒拉命簿的司命却仿佛听见了幽冥界引魂魄的敲锣声,都快哭了。 命簿既然选择了自然生成,就不能靠手写了,一切都得随缘。 他现在比谁都期望宋平洲有个超级好的禀赋。 不然得修炼到什么时候才能再次飞升啊,这要是几百年一过还不见人上去,就冲绾雾神君现在这喜欢劲儿,眼刀子都得戳死他。 而且……神君现在还怀疑他收珠光峰几位的好处,要是真一手稀巴烂的牌,他自挂东南枝都得提前找个好地儿。 短短几息间,司命脑子已经转了七八轮,想了一大堆有的没的。 绾雾没理他,看着天色该吃午膳了,又不想再去人间沾染一趟,索性打算直接在林子里解决。 她听见草丛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而且空气微润,不远处应该是有溪流的。 “你在这儿等会儿,我去找点吃的。” 司命不像她依旧贪恋烟火气,是不食五谷的,自己有随身带的甘露,闻言点头,“那我在此处等神君。” 绾雾一个人吃得不多。 她往深里走走,然后立在原地,感受着周遭微弱的声音。 “沙沙。” 不远处灌木丛里传来响动,草棵轻晃。 她耳廓微动,眼神锐利看过去。 无声抬手做拉弓状,一把金色长弓被用力拉满,灵力聚集作箭。 随着她松手,长矢离弦而去,“嗖”地刺破安静空气。 长箭没入草丛,射中什么东西,发出一声沉闷声音。 绾雾手指随意动了几下,金色雕弓顷刻间烟消云散,她提步,朝着箭矢消失地方走去。 长柄刀拨开草丛,一只雪白的兔子正无意识蹬着腿,吞咽了最后一口气。 另一边正安安静静等祖宗的司命眼睛余光一瞥,看到命簿上有了下文,墨字张牙舞爪浮现。 他喝着花露,斜着眼随意一看,继而眼睛蓦地瞪大,手抬高,花露全部灌入口鼻衣襟。 “咳咳——” !!! 司命来不及擦,抬手袖子胡乱一抹,双手抓着命簿两边,恨不得凑到脸前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南平洲成年后因容貌甚佳,故而受到女魔头堪染的觊觎,并在今后数十年修炼中,频频受到堪染干扰,最后坚守道心,杀了堪染证道。” 这本来也没什么,常见的小套路,而且最让人高兴的是他的清白得以证明,平洲仙君又可以飞升了。 要命的是后面那句。 “注:魔头堪染已于命簿此阶段生成前两息,被尊神绾雾所杀,并开膛破肚。因命簿业已生成,不可更改,此阶段须由负责司命进行帮助度过。” 司命脸上肌肉抖动,双眼死死盯着中间那一句: 被尊神绾雾所杀。 杀。 就一炷香而已啊啊啊啊啊!!! 旁边树后突然传来声音。 司命两眼空洞麻木,直直望过去。 “哎哟。” 绾雾下意识一顿,甚至差点后退一步,反应过来后皱眉问道:“怎么了这是?” 她就离开一小会儿而已啊。 司命微笑着,缓缓注视着她的手……里的东西。 因为去皮破肚并在水里清洗过,还在血呼啦地滴血。 司命听到自己声音,轻得像要消散在风中:“这就是神君是刚刚抓到的午膳吗?” “对。”绾雾两手并到一只手提着草绳,随手一弹,一堆火凭空燃烧,哔哔啵啵响。 司命唇抖了抖,“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绾雾干脆利落,“讲。”打算让他给烤上。 司命看着兔子后腿上拴着的红色因果线,捋着看去,红线末端消失在提着它的人身上。 他抬起手,颤颤巍巍指着那只兔子:“这好像是平洲仙君的……劫数。” 绾雾:“…………”!!! 兔子被下意识随手丢开。 “你说什么?” 尽管她不想听,司命还是闭了闭眼道:“平洲仙君的……” 他话未说完,绾雾已经迅速反应过来,出声打断他:“能解决吗。” 司命:“我正在想。” 他还有五万字的突发意外存档说明要写…… 其实想不想的,按照其他司命的过往处理经验来看,一共就一条路。 谁造成的,因果线在谁身上,谁就来。 仙界修炼讲求不沾因果一身轻,祸福所伏所依都不碰,所以一般都是无意识情况下牵扯,帮助度过去就好了。 但是由尊神来帮助渡劫,这还是头一遭。 这劫渡的,可是相当金贵了。 司命一咬牙:“既然是神君干扰,该由神君进入,同时消一下因果。” 绾雾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捏一个泥人替我可以吗?” 怎么这么欠,射的怎么就那么快准狠。 她现在还能回想起兔子挣扎着咽气的场景。 司命勉强笑笑:“可以试试,如果因果线能转移的话。” 话一出,绾雾立马提着裙子蹲下。 她食指倒竖指着松软泥土,然后开始小幅度虚空画圈。 随着她的动作,泥土上方的落叶杂草被清除到一边,新鲜潮润的泥土旋转着飞起,像是被卷入飓风。 泥土越旋越快,最后从脚开始累积,逐渐堆成一个小泥人。 小泥人没有五官,但是栩栩如生,甚至衣带裙衫的纹理都清清楚楚。 绾雾指甲划破指腹,一滴鲜艳鲜血被滴在上面。 刹那间,泥人从头到脚褪去土色,有了五官与血色,精巧灵动似活物。 绾雾一挥手,露出自己身上的因果线来。 目睹一切的司命:“……”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尊神身上的因果线像个麻线团一样杂乱无章,胡乱缠绕成一团。 连个头都没有。 绾雾也抠手,最后从兔子腿上捋着过来,结果没入那一大团以后,还是没能揪出来。 她戳了戳肤色润泽、闭着眼的小人儿,“不用因果线成不成?” 反正目的都一样,完成了就行呗。 要是让别人知道,堂堂尊神因为手欠所以要陪着下仙历劫,她这张脸都要丢尽了。 司命有点别扭。 其实也不是不成,但是没人试过呀,有了一例开头,后面的都像是约定俗成。 保守起见,司命还是闭眼摇头,一口咬定:“不成。” “啊……” 绾雾长长叹息一声。 她捧着那小人起身,扭头看自己身上跟兔子连一起的因果线。 红彤彤的,像月老线。 这念头一起,她心抖着把这念头消掉。 这都什么鬼联想。 她扯着小人身上的衣裳,认命道:“行吧,我去。” 司命垂着头,听见她磨牙嚯嚯,突然感觉自己前路一片渺茫。 正想着,眼前突然出现一只莹如脂玉的手,“命簿。” 司命将命簿双手奉上,同时道:“神君放心,我作为负责司命,会帮着神君一块助平洲仙君渡劫的。” 绾雾看他面色如土,想到是自己的过错,便道:“等回去以后你来宝霞宫,我满足你一个条件作赔礼。” 司命挤出笑来:“神君客气了。” 这倒是件令人开心的事儿了,五万字好像都算不得什么。 他能行! 南平洲的命簿当然是以他为主,所以里面堪染出现集中且不多,人物性格举止不好拿捏。 绾雾又要了堪染的命簿过来,两个人蹲着研究。 堪染不是仙,密录阁负责的是神仙轮回历劫,所以并没有,需要从籍镜里调取。 而籍镜是储存其他各界命簿之所,平日由幽冥界与千机阁把持,密录阁有钥匙,但是一般用不上,用就要申请,事后还要写陈述。 司命有绾雾可作保,这才肯磨磨蹭蹭地用光钥开了籍镜。 堪染看着司命手伸进镜子里掏啊掏,不禁问:“她才刚去世,命簿就已经归档扔库里了?” 司命注意力在镜子里,敷衍点头,“每天出生和死去的人很多,动作不快一点的话就会堆积成山,容易生乱。” 说着,他脸上露出满意的笑,费劲从里面扒拉出一本黄皮册子,如释重负道:“找到了!” 绾雾从他手里拿过来,放地上摊平,把堪染一生匆匆读过。 翻看完命簿,绾雾觉得她气都要喘不上来。 这堪染居然是个贪财好色的女魔头。 这跟她差得有点远,不好装啊。 她捏着命簿背脊,抖了抖,司命在旁边小声嘀咕:“其实还挺好装的,跟您还挺像的。” 听说宝霞宫有山头名叫珠光峰,数十座珠光峰上都住满了千姿绝色的男人。 绾雾装作没听见,她午膳也不想吃了,环顾四周茂密树木,转头问司命:“她住的无妄山在哪儿啊?” 司命掐着手指,五迷三道算一会儿,然后指着不远处一矮山:“那座山。” 绾雾估了下距离,不太能理解:“这么近,无名宗怎么忍受这么个女魔头住这儿的。” 司命揣测:“可能是怜惜修行不易吧。” 说完他自己也知道说得属实离谱了,绾雾都忍不住晲他。 无他,这女魔头是三天两头来找茬,少了吃的穿的自己不花钱买,专门打劫无名宗外出历练的弟子。 属于是骑在脖子上招惹是非。 腾云驾雾来到这座矮山头,绾雾手一挥,把所有人关于女魔头堪染的记忆全部换成她的样子。 堪染老巢在半山腰,没建造房子,就住了个相当大的山洞。 绾雾没飞升尊神前就是住洞府的,也不觉着不适应,欣然打量起来。 这洞府当得起一句福地洞天,灵气充沛纯净,景色雅致秀丽,林深谷幽,自成一体。 洞府内打扫得很干净,中间一块巨大石头作隔断,石头前面是一个藤织宝座,宝座前还有两个骷髅头作脚踏。 司命看地龇牙咧嘴,口中啧啧,禁不住感叹:“这真不愧是魔头啊。” 巨石基本撑满了洞府,靠墙部分有容许一人通过的通道。 两人绕过去一看,是堪染住的地方。 下一瞬,两人呆愣在原地。 只见偌大石床上铺着柔软华丽的被衾,锦被突起,下面斜卧着一个媚眼如丝的男人。 男人穿着松松垮垮的雪白中衣,裸着同样白皙的胸膛,上面还有鲜红的新抓痕。 听见来声,男人姿态妩媚,眼神诱惑,眼下一颗痣更添姝色。 看到绾雾瞬间,眼中含雾,朱唇轻启,声音妖娆姣媚:“女君……” 绾雾:“呃……” 她下意识看向司命。 司命大半个身体还在巨石后,男人一时没看到他,随着绾雾动作,他这才注意到后面有个男人。 忙受惊一般,纤长手指抓起被衾往上扯,遮住自己。 还不忘一脸泫然欲泣地质问绾雾:“女君,他是谁?” 绾雾:“嗯……” 她踢给司命:“你谁你自己说。” 司命干咳一声,脑子里飞转,最后敲定答案:“我是,我是女君新招来的仆从。” 话音落,被子里响铃般的抖动声停下。 那男人了然坐起,目光眼睛里仍然带着警惕敌意,他手一松,锦被滑下,然后大大方方地站起。 那人亵衣是件轻薄长衫,本就松垮,随着他的动作,更是大敞,露出瓷白殷红。 绾雾司命齐齐干咳,同步侧身移开目光。 绾雾避免余光扫到那边,不自然道:“我先出去,你慢慢穿。” 说完,搡着堵在通道的司命,催促他快些由,司命反应过来后忙疾步走开。 第21章 第21章 鼻尖靡靡味道散去,绾雾走开几步,尽量远离内室。 然后压低声音问司命:“这什么情况?命簿里那个堪染年轻时候遇到的男人?” 堪染没的突然,命簿上很多事情戛然而止,并且命簿只是大概,活生生的人的内心俱潜藏在冷硬的字里行间。 那个不告而别的男人是不是眼前这个不好说,堪染对他是什么态度更无从说起。 想到某种可能性,她深感罪过:“我不会生生拆散一对儿活鸳鸯吧?” 兔子与响尾爬虫,这什么惊天地泣鬼神背弃本能的爱情。 这要真是她损了阴德,她就是拼上万年修为那也得给人家整回来啊。 司命那边也急,结合男人面相,掐手指都快掐出残影,最后得到结论时倏地松口气。 “没事儿找事儿,神君放心,肉身交易,没有情感关系。” 闻言,绾雾拍着胸口,幸好幸好。 不过她还是觉着别扭,最后还是给川黛传了口信儿,让她修书一封给幽冥司,那堪染投胎时适当照顾一下。 并决定以后她一定要痛改前非,再也不自己动手了。 里面传来走来走去窸窣声,绾雾找个干净地方坐下:“我把这人给打发走,有问题么?” 司命捏着命簿,思忖后迟疑道:“原则上……应该没有。” 只要大方向上没问题,一般就没问题。 “行。” 她有数了。 大概是男人胸前划痕太暧昧,里面气味也太复杂,所以他出来时,绾雾总觉着他有点无力的……虚。 “你……” 绾雾淡定转身,张口却发现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旁边司命眼睛快,借着挠鼻子凑近她身后提醒:“襄惟,襄惟。” 绾雾单靠听,也不知道是哪个想哪个微,只能不那么清楚地叫了一声:“襄惟。” 男人听见她唤自己名字,钩子似的眼睛一眨,里面瞬间布上雾气,湿湿润润,纯净姿媚。 继而悠悠叫了声:“女君。” 他太柔弱,如同菟丝子,绾雾没见过这样的,不知道怎么拿捏语气态度是好。 她看他一直不露痕迹地扶腰,便指着不远处的石凳:“你坐。” 襄惟一拜:“谢女君。” 绾雾不禁头疼。 他但凡是有点蛇的属性,她都不至于这么为难。 好家伙,这净挑着长了,阴险、狠辣他是一点没有啊。 绾雾打量一下他。 肤白腰软,手嫩腿长,脖颈修长却总是垂着一点,依附臣服不言自明。 这样的放出去……应该都不好活吧? 这念头一起,绾雾仿佛能看到他回归山野后被欺负无助的场景。 想到是自己的原因还有那戛然而止再无后续的命簿,要赶人的话到了嘴边,又重新绕了回去。 她想了想道:“一会儿我会在旁边再开一个洞府,收拾布置好以后,你就住过去吧。” 她看过了,这里就这一处洞府,这个襄惟应该是跟堪染一起住的。 襄惟性子跟外表很像,很软很顺从,对绾雾的话并不拒绝,而是听话点头:“好。” 司命看着短短时间内,绾雾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弯,人都惊呆了,不由啧啧。 美色当前,尊神也不能抵呀。 下一瞬,就见这色令智昏的尊神冲他抬手,“去在旁边开个洞府吧,不用很大,免得襄惟害怕。” 司命愣了:…… 神君你还记不记得,我也没地方住,我可能也会害怕, 司命作揖:“是。” 开凿洞府的事儿交给了司命,绾雾则去了无名宗一趟。 一开始的目的绕了一圈,到现在才去。 无名宗外门弟子很多,从山脚到山腰,直接住了半座山。 他们宗门外门是有统一衣裳的,浅淡蓝色衣衫,阳光下像水一样,高处望去,很是壮观。 绾雾没多看,直接踏风越过大门,往内门飞去。 她不认识路,直接手中掐算着方向找去,最后停在一座不大不小的院子里。 院子没有很华丽堂皇,而是很简朴,亭楼台阁屹立,青墙黛瓦,檐下还挂着只风铃。 旁边檐廊下传来说话声,绾雾隐身,顺道往廊柱后一藏,见是两个侍女,便直接跟在后面。 侍女果然是往主屋去的。 绾雾在她们打帘时紧跟进去。 一进门,小孩儿独有的甜腥味扑面而来。 南栀床榻的帷幔放着,大概在睡觉,侍女轻手轻脚去检查一遍小少爷醒没醒,然后取了旁边凳上的衣物去洗。 她们走后,绾雾走近去看。 因为没听见声音,还以为宋昼南,哦,不,南平洲在睡,没想到目光刚越过小床围栏,就对上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 小孩儿呆呆愣了几息,倏地咧开嘴,露出没牙的粉色牙床,展出大大的笑来。 她一顿,反应过来后抬手结个结界。 整个过程,小孩儿一直盯着她看。 大抵婴儿的眼睛都是一样的,乌亮有神,清透深邃,宛若纯净星空,绾雾竟然生出一丝被看透的感觉来。 她走过去,伸出手戳戳他肥嘟嘟的小脸蛋儿,“睁着大眼看我做什么?” 小平洲也没哭,反而咧的嘴更大了,手脚也跟着扑腾,绾雾一时不察,被他攥住手指。 柔软、微热、有力。 绾雾晃晃自己手指,紧攥着她的小手也跟着晃几下:“你说你,这么小就知道咯咯傻笑,怎么长大了那脸拉的那么长,谁欠你钱一样。” 话音落,小平洲听懂了似的,撇撇嘴,乌溜大眼一转就续上一层泪。 眼看就要哭出来。 反正有结界,绾雾也不怕有人听见。 只觉着好笑,一挑眉,变本加厉,嘴中啧啧地逗他,“要哭了啊,怎么,我说真话你不高兴啦。” 小平洲眼中水意还在,蓦地头一扭,朝那边去不看她。 绾雾笑着,晃自己手指。 “你这小孩儿鬼精鬼精的,你要是不乐意理我就把我手指松开啊。” 小手攥得更紧了。 “这么小就握人家姑娘的手,你说你要长大了,岂不是见着好看的就抓人家小手。” 小手一下松开了,还猛地挥一下。 “呦呦,还生气了。” 绾雾摸着他脑袋,“你这辈子有吃、有穿,父母也恩爱,就好好长吧,将来一定会是个爱笑爱闹、喜怒随心的人。” 说完,她垂眼沉默片刻。 “这样一看,我也无甚好送你的,就送你平平安安,顺遂无极吧。” 小平洲扭过头来,大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她。 她收回自己的手,掌心一平,不久前捏的那个小人儿出现在上面。 绾雾理了理小人儿的衣裳,把她放到他身边,“诺,送你个东西玩儿,免得无聊。” 为了避免人家父母担忧这个凭空出现的小人儿,她还在小人儿上施了一层更高感悟,想了想,又留了个纸条。 “师姐师兄,平洲留。” 反正都是送他的,借他名字一用,不过分吧。 绾雾就是来看看而已,现下就要走了,便又摸摸小平洲的手背,“我走啦,你自己玩儿吧。” 说罢,就要起身。 没成想衣袖滑过小平洲的手,竟被他反手抓住。 小孩儿力气不大,不过她怕硬扯伤到他,所以轻轻掰开他的手:“你这小孩儿,倒是有纨绔子弟的潜质。” “好了,你娘亲就要醒了,我真得走了。”然后转身抬手收了结界,身形似雾消失。 南栀正迷迷糊糊睡着,突然听到自己床榻不远处爆发出一道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唰地睁眼,一把掀开帐幔,门外侯着的侍女也推门进来。 小床上,小平洲正闭着眼张大嘴哭,滚圆的泪珠子顺着眼角往下流,睫毛都打湿成缕,鼻子还一抽一抽的。 南栀心疼张开手臂:“快抱过来我看看。” 侍女忙给她抱过去,然后又转身去拿小床上那个突兀的小人儿。 因为不清楚来历,侍女不敢贸然拿过去,而是站在远处道:“夫人,小少爷床上突然出现个这个。” 南栀闻言望去,先不管正在大哭的儿子,警惕伸手:“拿过来我看看。” 侍女小心翼翼走近递给她。 南栀闭眼,识海抽出缕意识探入,刚接触到,就被里面磅礴汹涌的高等感悟给震撼到。 她猛地睁眼,却见小人儿腰上别着一张纸条,拿起来一看,继而倏地笑了。 昼南的字是她手把手教的,自然认识。 “没事儿,是昼南送来的。” 说完,一旁大哭的南平洲已经停下,伸手就要够她手里的小人儿,看他迫切,南栀松手给他。 “这是你舅舅送来的,他也叫平洲,你的名字就是按照他起的。这人也真是,偷着来偷着走了。” 旁边侍女也笑道:“宋修士如今已登仙门,自然规矩是要多些。” 南栀:“也是。” 绾雾回到堪染洞府,司命已经在她洞府两边各开了一个小一点的,他跟襄惟一人一个。 绾雾看着端立在一旁的襄惟,从她回来,他就一直安静站在一边,不吵不闹,像是要融在身后的景致里。 她招手并叫他:“襄惟。” 一袭白衣的襄惟款款而来,“女君有何吩咐?” 绾雾本想给他钱,让他去挑喜欢的东西买,回来自己布置一下自己洞府,看他安静,一身出尘,还是道:“一会儿带你去街上买东西。” 襄惟情绪没有太大波动,只是微微一笑:“好,襄惟先多谢女君了。” 司命跟在后面,期期艾艾一句:“神……女君。”他也没有也需要买。 只是出来的匆忙,没带银子。 绾雾想他是被自己连累,于是从袖中掏出个荷包递过去:“给。” 司命眼中直接放光,这得有一年的俸禄! “属下谢女君。” 第22章 第22章 山脚这座城池名叫碧湖,传闻是仙界织女仙子曾在此地浣衣,见湖水碧波荡漾,便赐名碧湖。 绾雾站在湖边,见水面上接天莲叶无穷碧,果然名不虚传,这颜色也好。 正好,她好像还没有过碧绿衣裳,正好让织女给仿着这颜色做几件,于是抬手幻出一只金蝴蝶,蝴蝶忽闪着翅膀竖直上飞。 湖边铺子里,司命与襄惟还在挑选被面花样。 她抬头看眼天色,这都得一个时辰了吧,还没好? 等的实在没耐心,绾雾提着裙子进了铺子。 甫一进去,只见司命也百无聊赖地依在柜台上,一旁正是一脸为难的襄惟。 襄惟过于好看,为了避免无谓麻烦,所以他带了一顶帷帽,此刻正一手撩开帷帽一点缝隙,透过缝隙见他轻咬着唇。 看清门口进来的身影,司命蓦地站直,抬手作揖:“女君。” “嗯。”绾雾敷衍一声,走近后问:“还没选好?” 襄惟作揖后便把帷帽往两边一掀,将脸全露出来,闻言一脸愧色,咬唇摇头:“还没有。” 司命眼珠子一瞅这样,心中了然。 得,没他什么事儿了。 绾雾看眼襄惟手指,见他一直摸着一匹银色提花锦缎,“是钱不够吗?” 司命念一声遭,唯恐她怀疑自己私自昧下,手一伸,在旁边探头插话:“不是女君,您给的没用多少呢。” 紧接着襄惟摇头,不好意思道:“我是两个里纠结选哪一个,是我的不是,让女君等久了。” 绾雾还寻思多大点事儿,“都要不就好了。” 说罢,抬头看向掌柜:“他纠结的那两匹都要。这些麻烦掌柜送去绣坊,按照尺寸做成褥子锦被。” 司命在一旁拿出一张纸,上面是尺寸。 地址是不能给人家了,便问了一句:“大约几天可以做好?” 掌柜在一旁看得明白,这三个都是不差钱的主,赏银给得也多,乐意自己多说两句给他们插个队:“三天即可。” 司命说:“行,那三天后我们来取。” 掌柜乐呵呵接过银子:“交给我您放心。” 从铺子里出来,襄惟便将帷帽给放下遮好,小步蹭到绾雾身边,“让女君破费了。” 绾雾觉着堪染可能没给他花过钱,不然他怎么这么不好意思。 “没关系,几两银子罢了。” 司命听得喘不上来气,那是几两银子吗! 回到洞府,司命与襄惟各回各家,绾雾自己看着徒留堪染痕迹的洞府,幽幽叹口气,最后还是打算将东西都清理出去。 襄惟看着皮肤薄,不像能吃苦,石头可能睡不惯,便将东西让他来搬走。 整理完毕,看着空荡荡的洞府,绾雾盘坐在石床上静心。 根据命簿所言,堪染与南平洲的第一次交集在他十八岁,彼时南平洲第一次外出历练,不料刚一出家门就被这女魔头给盯上。 哈!失策了。 早知道就不留下襄惟了,不留下他自己还能回天宫待两天再下来,现在只能在这里干等。 绾雾啊绾雾,你可真是昏了头了。 ………… 十八年匆乎而过。 司命让绾雾准备第一次接触南平洲的那一天,她起了个大早。 毕竟没梳头那手艺,她又不想让天宫知道就没让仙娥下来,所以只能将就用簪子绾住。 这十几年她去过无名宗几趟,几乎可以说是看着南平洲长大。 她就奇了怪了,明明他父母都是温厚豁然的人,怎么他还是长成那副冷漠寡言的死性子。 成天那嘴紧闭着,抿得比她洞府后边溪里的河蚌还紧。 也不知道覃俐子跟南栀是怎么忍受得了的。 司命是第一次帮别人走命簿,心里紧张得很,一直在外面走来走去。 看见绾雾出来,忙迎上去,不放心问一句:“神君还记得过程吧?” 绾雾没回他,先往左边一看,那边静悄悄的:“襄惟呢?”以前他总是起得很早。 “哦。”司命说:“他又开始蜕皮了,不好意思见人。” 绾雾点头,这才回他刚才那个问题,把司命千叮万嘱的过程给重复一遍。 “他下山后,我正好要去打劫这批下山弟子,然后他拔剑相抵,我见他长得好看,便对他上下其手外加言语挑逗,一直到他们出师不利退回宗门。” “对对对。”司命现下放心:“那神君,咱走着?” 绾雾深呼吸:“走!” 无名宗。 南平洲一袭月白,手里拿着剑,跟在一群老成弟子后面。 他是他们中年纪最小的。 领头的一位师兄察觉他在后面,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紧张?” 迩尹自觉作为这批弟子中资历最深的,有义务照顾顾及到每一位师弟妹。 南平洲摇头,坦然道:“没有。” 他就是右眼皮一直在跳,直觉不太好。 迩尹以为他在强撑,毕竟他年纪还小,又有父母保护没出过宗门,第一次肯定会紧张害怕,但还是要维持一下小师弟的面子。 “行,那你要是有什么不适应的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南平洲说了声好,“多谢师兄了。” 马上出外门了,迩尹不能一直在他身边,便按了下他的肩膀安抚,然后大步流星走到最前。 “吱呀——” 外门的大门被打开,山脚的风裹挟着森林腐湿潮气扑面而来。 迩尹拿出长老令牌,这是用来开护山大阵的,他语气坚定问:“都准备好了吗!” 身后弟子个个儿捏紧了武器,一脸坚毅,齐声高喊:“准备好了!” 迩尹闻此,手中令牌往旁边石狮口中一塞。 随着契合的“咔哒”一声,另一只石狮口中衔的铃铛球清脆哗啦作响。 紧接着,众人面前浮现出一层水波,护山大阵缓缓开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迩尹收回令牌,往旁边一让,看着师弟妹挨着通过缝隙,最后轮到南平洲这个小师弟时,一脸怜爱地望着他过去。 这眼神看的,南平洲后背汗毛都竖起来了。 更重要的是,踏出护山大阵的那一刻,他心中不安愈发强盛,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果不其然。 不等他回神,只见前方数道寒光一闪,抽拿兵器的声音此起彼伏,更有暂列第一排的师姐猛喝一声:“列阵!” 身体快于思考,南平洲剑鞘一退,右手持剑蓄势待发,迩尹承担起师兄责任,一跃飞身到最前。 不远处,绾雾提着自己的长柄刀一身凛然站在那儿,身后还跟着时刻密音入耳的司命。 两方无声对峙,司命是又激动又紧张,手上不自觉地飞快掐指。 又是一阵沉默。 在一股风吹过以后,绾雾终于站不住,余光去瞥司命。 “我第一句说什么?” 好久不见?哈哈哈让我抓到了吧?此路是我开留下买路财? 不行不行不行。 绾雾通通否定,拇指摩挲着长柄上的金线纹路。 司命惊的下巴都要掉了,他还以为神君是在立气势! “不是,神君您随便说两句。” 随便?这怎么随便? 绾雾真应了这名字,一头雾水。 知道不能再僵持下去了,她拿出素日尊神的威严来,扬声道:“我不欲为难你们,留下钱财丹药即可。” 司命在后面不住点头:“可以可以。” 不远处,迩尹喊道:“这还在我无名宗门口,堪染你不要欺人太甚!” 绾雾手握刀柄微微一转,一股劲风径直冲着他去,迩尹躲闪不及,连带着身边几个师弟一起被掀翻在地。 “狂悖,我堪染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迩尹滚地时顺势站起,手中剑捏的愈紧。 女魔头,简直是欺人太甚! 迩尹绕是平日再沉稳,此刻被人堵在家门口欺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一声令下:“上!” 话音未落,身后弟子闻令而动,各色兵器冷意森森。 绾雾立在原地,看着朝自己冲过来的十数人,目光精准锁住在后的南平洲。 啧,他倒会偷懒。 眨眼间,无名宗弟子已经冲上来,绾雾当即不做他想,一把长柄刀在手中舞的虎虎生威。 她无意为难这些人,做了很大让步,只用长柄横击他们腰腹与后背。 前面一行人已经躺在地上抱肚挣扎,轮到南平洲时,他丝毫不敢松懈,时刻紧盯她的招式,预判她的下一步动作。 司命早就跑远,躲到树后面去了,置身事外旁观。 眼瞧着这位尊贵无匹的尊神态度动作大转弯,不止动作花里胡哨全无杀伤力,那双方才宛若沁了霜的眸子此刻春风吹拂。 这是不是有点太明显了? 绾雾时刻谨记自己的主要目的,在南平洲近身一瞬抛起长柄刀,反手握住柄刀连接处的玉环,用柄尾抵在他的胸前,挡住他的攻势。 柄尾端有镶嵌打磨光滑的红宝石,艳的像血,抵在南平洲月白袍子上,清楚落下一个小坑。 南平洲垂眼一瞧,然后抬起头来正大光明盯着她。 这一刻,他一直慌乱不安的心骤然平稳,被莫名的熟悉笼罩。 绾雾提刀,红宝石从南平洲胸口一路向上,然后停在他的下巴。 冰凉似蛇游走,南平洲蓦地寒意乍起。 她按照自己多年来看话本子的经验,柄尾猛地上抬,看着他滚动的喉结轻声:“模样不错。” 绾雾拿捏了一股风流劲儿,南平洲以往只听过她的名字,这下终于见识本尊,还是以如此方式,他皱眉,避开下巴上的坚硬。 只听她审视一番后道:“脾性也不错。” 一旁躺着起不来的迩尹忍着痛,恨恨喊道:“女魔头,你放开我师弟!” 绾雾不耐,挥手一道静音诀贴他嘴上:“我看你是学不乖,连你师爷都要笑着让我三分,你算个什么东西。” 迩尹闻言,一脸愤恨。 他的师爷鸣筝子那是光风霁月的人物,心怀大义悲悯天下,还能教出宋平洲师叔那样的飞升之人。 如何是这个女魔头可以贬低的。 树后躲着的司命也呆了,堪染跟鸣筝子还有纠葛呢。 这得查了记下来,以后做范本用。 绾雾收回眼神,从眉到下颌,轻佻地一寸寸掠过南平洲的脸。 甚至还用那颗杵地万次仍旧光滑如初的红宝石顺着脸部线条滑过他的下颌。 她勾唇轻启,带着漫不经心的蛊惑:“你要不要跟我走,我可以五十年内助你飞升。” 司命直呼好家伙,这属于完全拿捏了都。 连一心护着南平洲的迩尹都瞬间脸色郁郁。 飞升。 多么遥不可及的词。 熟料他的师弟不为所动,而是并拢两指,把躲不过的长柄推开,无悲无惊道:“女君既然有此等本事,怎么自己还在这儿。” 从最早口口相传来看,她至少已经活了三百年。 第23章 第23章 绾雾一愣,继而弯眼笑了起来,胳膊用力,长柄刀击破微风,重新杵立。 她笑得莫名其妙,南平洲依旧不为所动,像是笃定她不会把自己怎么样。 “女君若是无事,我先与诸位师兄师姐离开了。” 绾雾闻言挑眉,淡淡目光扫过周围一片,不带任何意味:“都这样了,你还怎么跟他们走?” 躺地的躺地,哀嚎的哀嚎,眼见着能站着的留他南平洲一个。 南平洲抿唇,打算用新学的控剑术操纵其余的剑,一起把他们都给驮回去。 绾雾出声制止他的想法,以刀化剑,朗声道:“我教你一招,叫做‘好风借力’,一起送你们回去吧。” 说罢,剑光闪烁,最后矮身横划,翻手后迅速手腕一震,剑身微微一拍。 随着动作,一股劲风四吹,把刚才还躺在地上的无名宗弟子全都刮走。 好风借力,效如其名。 南平洲记下她的招式,颔首道谢:“多谢女君不吝赐教,后会无期。” 说完,转身离开,追上风尾。 他背影消失在无名宗护山大阵中,绾雾手指一弹,剑化雾消失。 司命从树后窜出。 “神君真厉害,轻轻松松完成这些。” 绾雾双手抱臂,“也还好吧。” 司命趁热打铁:“那么下一步,就需要神君您亲去一趟无名宗,稍微闹一闹。” 绾雾一口答应:“好说。” 这几年按照正常堪染作风,她也去无名宗闹过几回,不过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 不难,这她熟。 无名宗。 南平洲刚一通过护山大阵,头顶天空中传来簌簌风声。 他往旁边一让,紧接着手中掐印,让石板路两旁的爬藤极速生长,最后在空中织成一床藤床。 藤床刚一缠好,就见天空跟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往下掉人,一个砸一个,顿时又嚎成一片。 南平洲控制着藤床落地退去,然后弯腰扶了迩尹起来,之后又三三两两地拉起其他人。 全部弟子都站好后,迩尹一脸严肃往内门冲。 他要去告诉师父! 南平洲回到家,他父母都不在,应该是去了武场教习弟子。 他回到自己房间,看样子短时间内是不会安排出门,便从乾坤袋里把收拾的东西都拿出来。 午饭时候,南栀与覃俐子提着剑相携回来,本来想让自家相公去做饭吃的南栀却看到自己儿子正坐在饭桌前等。 “你不是出门历练去了?”她问道。 南平洲如实告知:“刚一出宗门就被堪染给打了回来。” 南栀了然。 原来是让堪染给堵了,那这些人确实得好好养养。 可也不对啊,“你怎么还好端端坐在这儿?” 堪染手段狠辣,以愚弄他人为乐,不能平白还剩个南平洲腰不疼腿不酸的。 回想起之前一幕,南平洲耳廓骤热,脸颊处似乎还有红宝石滑过的凉腻。 他移开目光,看向他母亲腰间的坠子:“我也不清楚,她突然收了攻势。” 南栀不太信,但感觉再问也是这些回答,索性耸肩:“好吧。” 回到自己洞府,绾雾仰身往榻上一躺。 司命拿着命簿跟在后面,慢悠悠过来,对她这幅样子见怪不怪。 如果说第一次见高贵典雅的尊神如此行径他还会惊讶地嘴合不上,那么现在司命已经心如止水。 他们三人的洞府就隔着一层石头,所以彼此能听到一丝声音。 司命静声往墙壁一趴,听见那边襄惟蹭身体的动静,便抬手布了个结界,挡住他们的谈话。 绾雾坐起来,手一伸,司命适时把命簿往她掌心一送。 这十几年来,他俩把这命簿翻来覆去地看,生怕漏下哪一点儿,把命簿都给看卷边儿了。 绾雾指尖指着不断自动补充的墨字,看下一步具体什么个步骤。 上门闹一闹,闹什么?还是要东西? 绾雾看向洞府后边的一道小门。 这道门很隐蔽,开口掏空山体后直接原样放回去做门,所以她是偶然一天才发现的。 在这道门之后,是堪染以前攒下来的财物。 里面比她住的地方要大很多,点了鲛油灯,可使火常燃,地上铺了层竹席,珍玩珠宝灵丹妙药全都散乱堆着,可见主人并不珍视。 她抬眼问司命:“你说这个堪染,她总是去打劫无名宗,可她自己又不稀罕,这是为什么?” 司命两手交握:“神君,这个问题已经是我们第三百一十五次猜了,除了她本人,动机谁也不会知道的。” 没纠结他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楚,绾雾怅然:“可是每次去无名宗,昼南他师父鸣筝子都会一副置之不理任君予取予求的样子,这真的没问题么。” 司命无奈。 以他经验来看,他俩之间指定有点东西,可现在它不是重点啊。 “神君还是准备准备去无名宗吧。” 绾雾注意力回来,顺口一问:“什么时候?” 司命答:“后日。” “哦。”绾雾指尖找到刚才看的地方:“看到了。” “我看看去要什么……” 说到最后,她声音彻底消失不见,确定眼神看向司命。 这不是在开玩笑吧。 司命木着脸点头,彻底斩断她最后的一丝幻想。 绾雾直接被气笑。 从南平洲的视角来看,堪染是登堂入室,上门要人,结果要不到后铩羽而归,一向忍让憋屈的无名宗扬眉吐气。 为了表达对南平洲直面敌人的欣赏,宗门上下纷纷给他送东西。 让他以后如获神助大杀四方的本命剑便是此次得来。 绾雾指尖点着命簿上那明晃晃的‘朴滕剑’三字,心头微动。 她倒是没问过昼南,他以前的剑叫什么名字。 “能知道这柄朴滕剑怎么来的么?” 司命倾身一瞧:“能。” 绾雾:“那你帮我看看。” 司命闻言,闭上眼睛开始掐指,口中无声念念。 不消片刻,他睁开眼,肯定道:“是南平洲的五师叔的徒孙在剑冢里捡的。” 绾雾省略冗长的关系,直击要害:“捡的?”这也能送人? 要是那个什么徒孙能意识到这是把好剑,哪里还舍得送人。 司命摊手:“攀比心咯,其他人都送,他不送不合适,送也没甚好东西,只能鱼目混珠。” 绾雾闻言,口中啧啧,司命听了嘴巴嗫嚅几下,强忍着没说。 天宫可比这还过分呢。 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庆,他一个小司命,亵衣都快送出去了。 绾雾素日高高在上,双脚不沾下土,哪里知道这些,自然也没注意到司命一脸苦相,摩挲着手上的细条翡翠戒指不知道在想什么。 入夜,绾雾洞府两侧的司命跟襄惟都安静下来,她悄悄起身,踏月离去。 无名宗人多,即便深夜,也总有夜猫子惹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她径直落到南平洲住的小院。 他的院子跟郾城那座宅子的主院很像,以湖石翠竹做点缀,简单却不空旷。 她来过好几回,也算熟门熟路,看见书房那边还点着灯,便移步到窗下。 里面南平洲正看书看得认真,并未注意到她。 窗来了道细缝,初秋习习凉风穿堂而入,吹得南平洲的书页呼啦作响同时,也送进来一缕幽香。 他燃的是降真香,被风送进来的却是蔷薇露。 偌大个风雅苑里,无一人用此珍贵的香。 南平洲不动声色合上书,装作坐久了起来活动的样子,走到种了一丛竹的后窗。 他的新剑便放在此处。 绾雾把窗往外拉一点,细缝变大,她能清楚看到里面南平洲的动向。 见他慢慢拔剑,眼底染上一层笑意。 不知道怎么发现她的,不过还挺机敏。 夜探香闺虽然不太好听,但在南平洲转身之前,绾雾先行一步,引着他回房间。 当年送给他的那个小娃娃被他摆放在多宝阁上。 对称的格子,小人儿居正中,还是最大的那个格。 在这个清冷至简的房间里,一眼望去,宛若血淋淋战场上的华丽长裙,突兀的吸睛。 南平洲寻风追来,一眼就看到明目张胆站立在他房间门口的身影。 一袭粉衫贵气端庄,满头珠翠,月光下细腰长身,比传说中的仙子还要飘然几分。 如果这人不是刚轻薄过他的堪染的话。 女魔头夜探无名宗,南平洲提剑从后方攻去。 薄锋剑刃斩破月光,挑向绾雾后心,她不闪不躲,直到最后一刻才瞬间移动到房内。 羞辱之意溢于言表。 南平洲嘴唇抿紧,明知可能有诈,还是毅然跟进去。 结果刚一进门,目光下意识追寻那道粉色身影,却在下一秒,瞳孔骤缩。 那是他师叔送他的东西! 他有男女意识以后再也没玩儿过,一直安放在多宝阁上,现下却被这个女魔头捏在手里。 她居然还、还拔它的钗子,那是他小时候融了自己的长命锁给它打的! 用他爹的炼丹炉,还被揍了一顿。 南平洲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一脸冷硬,眼神冰溜子似的扎人,绾雾随意一瞥,没在意。 她拔了两根钗子瞧了两眼,手一掂就知道分量不轻,造型也精巧。 他还真上心。 南平洲声音平平却含着咬牙的冷意:“给我。” 绾雾把钗子随手插回去,“在我手上就是我的东西,给你?想得美。” 她手捏着小人儿的细腰,嘚瑟地晃了两下,“没想到寡言清贵的后起之秀南平洲居然还玩儿这种小东西,羞不羞。” 南平洲喉结滚动,牙咬得愈发紧:“我再说一次,给我。” 绾雾余光见他握剑的手都紧了,心下了然不能再逗他。 哎,怎么这么不经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