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宠小纨绔》 1. 第一章 三月初的京都尚且春寒料峭,昨儿夜里又薄薄的落了一场春雪。 今早天方蒙蒙亮,一个穿着红绫袄的侍女已将书笔文墨等都收拾齐备,正坐在暖炉前盯着红彤彤的火光发呆。 隔间的软帘被轻轻打起,只见一个穿着青缎袄裙的小丫鬟探了半个身子进来,细言细语的问:“云舒姐姐,小爷没起吗?这会子传饭吗?” 她们伺候的这位小爷正是顺国公的嫡次子谢宁曜。 因这小公爷惯爱睡懒觉,每日早起都要颇费一番功夫,经常来不及用早饭就要赶着去上学,在马车里糊弄吃点肉饼浓汤也就打发了,小丫鬟才有此一问。 云舒轻声回说:“小爷今儿必在家吃的。” 小丫鬟一听慢放下软帘后,忙不迭就迈着小碎步出去传饭。 云舒走到里间,将床围掀开一角,轻唤:“小爷,再不起上学可要迟了,你念叨好几天的鹿筋,也来不及吃了。” 谢宁曜微微皱眉,将被衾往上一拉,整个盖住头脸,迷迷糊糊的说:“不吃不吃,让我睡。” 云舒最是细心衷心的,思虑着今天格外的冷,鹿筋吃了身上暖和,必要想法让吃了再去上学,奈何怎么劝都没用。 她忽的想到前几天主子提起的一桩事,便柔声问:“小爷,您不是说今天要去会会新来的同窗吗?” 谢宁曜猛的坐了起来,着急忙慌的说:“怎么不早叫醒我!快给我包几个肉饼放车上,我不家吃了。” 云舒含笑解释:“小爷,今儿还早,你看窗户纸才发清呢。” 谢宁曜方不慌不忙的下床,嘟囔着:“我听说那新同窗李及甚被誉为‘江南子都’,还说他样貌才情都不输谢家儿郎,合该他生在谢家,我倒要见识见识……” “子都”是春秋时期的美男子,《孟子》描写其美貌:“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 谢宁曜最爱美人,当然想看看这“江南子都”是否名不虚传。 至于为什么传言说李及甚才应该生在谢家,当然是因为谢家全是样貌本领都顶尖的人物,唯一不争气的谢宁曜也生就一副好皮囊。 自从李及甚入学国子监,那些和谢宁曜不对付的同窗,暗地里都说:李及甚和谢宁曜怕是投错了胎,谢宁曜除了样貌,哪一点像谢家人? 谢宁曜前段时间因跟着兄长回乡祭祖休学一月有余,前几天才刚回到京都,就听了这些风言风语,今儿是他回京后第一天去上学,自然激动。 他倒是丝毫不在乎那起瘪犊子将他“开除出谢家”,他单纯好奇这李及甚到底是何等人物? 如果李及甚不如传言的那么好,他会很失望,果真那么好,他就想霸来玩玩,再叫那些嚼舌根子的嘴都打肿! 此时早有几个专管起居的大丫鬟衔蝉、莺时、飞琼等在一旁。 他接过清茶漱口,又用红珊瑚做柄的牙刷沾上沉香、白檀香、苏合香、龙脑香、麝香等多种名贵香料蜜调而成的牙膏刷牙。 衔蝉捧上一方热帕给他洗了脸,又坐着由她们束发,穿戴整齐后,外间已经布好饭菜。 谢宁曜忙着去学里,只就着酱菜吃了一小碗凤粥鲍鱼。 飞琼赶紧又给盛上梗米粥来,并劝时辰还早,他才吃了些薄皮馄饨、松蕈鹿筋、芋煨白菜、芙蓉豆腐等,每样都只吃一两口。 今天的菜其他不论,只鹿筋实在难得,必须提前三天捶打再煮,反复很多次绞出腥臊的汤水,先肉汤煨,再鸡汤汁煨,后加火腿、冬笋、香菇……烹煮的过程及其繁琐。 谢宁曜接过清茶漱口后说:“这几样难得的赏给外面的丫头们去吃。” 主子赏吃的自然是再高兴不过,屋里的大丫鬟们吃惯了这些不稀奇,但外面杂使的小丫鬟们一听可乐坏了,不免又赞叹一番她们小公爷的好来。 谢宁曜已往外走去,见云舒拿了貂毛领大红斗篷,便说:“都入春了,我不穿那劳什子。” 云舒连忙追上去嘱咐:“小爷,今儿冷的很,少不得要穿,我起先将手炉脚炉的炭,都交给外面的小子们了,让他们勤着换……” 走到屋外他才感到寒风凛冽,春雪纷纷扬扬的落,地面虽没积起多厚的雪,极目望去也是白茫茫的一片了。 云舒为他穿戴毛领斗篷,莺时早递上掐丝珐琅手炉,谢宁曜捧到怀中,喜道:“这雪下的好,再下大些,又有好玩的了。” 外廊上侍立的小丫鬟们俱是捂嘴偷笑,都想起自家小爷爱玩雪,哪一年不闹出一番笑话。 谢宁曜见院子里两个强健的杂使妈妈一边扫雪一边吵嘴,言语间提到: “小爷的恭房从来就是我管的,你来也争不着!” “什么先来后来,既分我就该我管!” …… 谢宁曜实在好奇,便问道:“恭房的活计有啥好争的?这埋汰活儿还成香饽饽了?” 莺时笑着回:“小爷,您元宵入宫住了几日,圣上御赐了锦帛份例,这一桩拿出去能换不少钱呢。” 谢宁曜恍然大悟,如今他用的是锦帛擦屁屁,将用过的锦帛收起来洗干净再卖到外面,就能赚外快。 御用的锦帛乃是蜀中野蚕丝织就,轻薄如纸,但比纸柔软的多,用起来那简直就是“纵享丝滑”,蜀中一带专靠这项上贡产业维持生计。 京都有人专门回收这类锦帛进行再加工,或做成鞋面子、内衬、凳套子等,价格比上好丝绸做的还高,卖的就是御用之物的溢价。 谢宁曜也不明白为何皇帝姑父对他这般好,说起来今年元宵还是他第一次进宫去见贵妃娘娘,以往都是贵妃回家省亲。 皇帝姑父见了他就喜欢的跟什么似的,原本外戚入宫不能过夜,圣上硬是留他在宫里住了好些天。 因他对姑姑说锦帛真好用,被皇帝无意听到,就得了这御赐,每月按例送到府中。 他猜测可能因为贵妃至今无子,而他长得和姑姑有几分相似,他虽才年逾十二,但谢家儿女都肯长高,他已有了些俊逸的品质。 圣上说过:“朕与阿玉琴瑟和鸣,若我们有孩子定如曜儿一般惹人疼爱。” 他姑姑名叫“谢玉”,皇帝私底下都唤作“阿玉”,可见圣眷优渥。 谢宁曜得了这项过于“特殊”的御赐回来,差点被他爹谢启一顿家法伺候,责备他愈加“狂悖乖谬”的没边,竟敢问圣上要这等天物,幸而有送他回来的宫人帮忙解释。 他想着这些不免出神,还是云舒提醒:“小爷,时辰不早了,快去学里吧。”他才疾步而去。 出了院门后,他还能隐约听到莺时与妈妈们闲扯: “两位妈妈也是府里的老人了,眼皮子怎浅成这样,为这点就闹的不像样子,要我说都撂开手吧,赶明儿我回了姑奶奶,自有你们的分派。” “莺时姑娘,并不敢闹,实这欠攮的老货成日里就欺我好拿捏。” “小爷还没走远呢,你们嘴里也放干净一些,没的污了小爷的耳!” …… 谢宁曜挺喜欢听妈妈们吵嘴,用这些市井粗话和学里不对付的吵架,他就没输过。 角门外早已备好马车候着,车内被炉子烤的暖烘烘的,谢宁曜上车就将手炉扔在了一旁。 贴身小厮“风住”斜坐在主子的脚边,他从怀里掏出崭新的绸帕,说:“小爷,您的寄名锁暂放我这里吧,下学便还你,要是再打架磕碰着,你又该心疼的不行。” 谢宁曜将这“寄名锁”看得比命都重要,只因这是他娘留给他为数不多的念想之一。 上次在学里打架,落在地上有了点划痕,他将不小心打落他寄名锁的同窗揍的鼻青脸肿,还气的好几天吃不下饭。 风住想着最近国子监里流传的那些话,就小爷这暴烈脾性,保不齐又得干架。 谢宁曜只说:“不妨事,今天穿得多,我戴最里面。” 风住还想劝几句别打架之类的,见主子已靠着背垫睡回笼觉,他也就不再言语。 谢宁曜只是闭目假寐,想起早死的娘亲,心里不免还是有些难过,娘亲在他三四岁时就没了,但他对小时候的事记的太清楚,与娘亲的感情太深。 他是胎穿过来的,或者说他在21世纪死后,转世投胎到了谢家,但还保留了上辈子的记忆,因此比普通婴儿记事要早得多,他还清楚记得娘亲死前攥着他的手说: “娘的心肝肉啊,莫哭,娘唯愿吾儿年年岁岁平安、朝朝暮暮欢喜。” 如今即便已在古代豪门生活了十多年,想起上辈子作为小镇做题家千幸万苦考入名校,正准备迎接光明未来,却在高考后打暑假工的途中被车撞死,简直死不瞑目! 于是他顿悟了,人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这辈子既出生在名门望族,那就做个纨绔,尽情享乐。 谢府距国子监并不远,左不过五里地,没一会儿就到了。 马车方停,就有一金冠绣服的小公子钻到了车里,他拽着谢宁曜的胳膊打趣:“我的小公爷,还没睡够呢,快给我看看你那尊臀用了锦帛能光滑成啥样?” 谢宁曜瞪着损友,怒道:“你要臊我多少回,看我不撕烂你这张臭嘴!” 谢宁曜:……果然御赐之物不能太特殊。 2. 第二章 谢宁曜与损友在车里不免一番打闹。 风住深知他们从不要人劝和,果然不过片刻就又好的蜜里调油似的。 谢宁曜揪着损友的腮帮子戏耍:“认错,说些好听的软话来,让小爷我得了趣儿,有的是好东西赏你。” 这位损友名叫方觉明,乃是安国公嫡次子,与谢宁曜合称“京都双霸”,可见他们臭味相投。 大乾朝推崇的是“翩翩公子温润如玉”,他们这般放荡不羁的就活脱脱一副纨绔子弟样儿,兼之两人不肯吃半点亏的脾性,惯爱打架斗殴,真可谓恶名昭著。 方觉明哎哟叫着告罪求饶:“我的小公爷,您千万饶我这一遭,再不敢了……” 谢宁曜这才松手,得意洋洋道:“你还想辖治我?趁早收了心罢!” 方觉明生得极好,剑眉星目、唇红齿白、面若敷粉,谢宁曜没怎么下力气揪,脸上就红彤彤的像挨了多少欺负。 谢宁曜一边为他揉脸一边抱怨:“你也忒娇气了点,这样子出去,别人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 两人打打闹闹的从车里下来,雪早停了,国子监外已是人马簇簇,极目望去乌压压占了一街的车。 他们今日来的早才捡着好位置停车,以往都是就近停在路牙子上,过后由小厮们将马车停到划定区域。 风住忙将手炉送到主子怀里,自己提着书囊紧跟到正大门才交予主子,目送着进学里,他方回到车旁预备将“红萝炭”分装成小袋。 此时一个穿着青色直裰的俊秀书生走了过来。 风住从车内拿出个包裹,对书生说:“裴公子,这是小爷吩咐我定要给您的。” 书生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件崭新的大毛衣服,忙道:“这太贵重,断断不敢收,烦请交还小公爷。” 风住却说:“您别为难小的,您纵然不收,亲自还给我家小爷便罢。” 裴知遇虽家境贫寒却无心攀附权贵,只知一味的读书上进。 因着前段时间帮谢宁曜做了几首诗瞒过学正,小公爷就定要送他一样东西,他又不愿在学里和这位小公爷太亲近,彼此便约定由小厮转送。 裴知遇推辞不过,只能拿了包裹先去学里。 谢宁曜与方觉明一路打闹小跑到了“太学门”,过了这道二门,他俩也必须按规矩徐步而行。 每日晨检都有许多“学监”考察诸学子的言行,一旦被抓住,立即就要扭送到“绳愆厅”挨打受罚。 绳愆厅顾名思义便是纠正过失的,国子监内所有学子以及博士以下的教职工,只要犯错都归其管。 过了太学门,迎面便是一座三门四柱七楼式的琉璃牌坊,上盖黄瓦、雕五爪金龙,门洞雕有汉白玉的莲花钉,寓意喜得连科。 这又叫“龙门牌坊”,三门中只能走旁边两门或者绕行,中间的正门是皇帝才能走的,以及状元郎能走一回,是鱼跃龙门的象征。 众学子均是沿着牌坊两侧的青石板路行至“弘文阁”前的大露台集合点卯。 谢宁曜觉得弘文阁类似于现代学校的大礼堂,只有开大会或者授大课才用,露台则像是操场。 这会儿已有许多学子到了,都按照各自“堂级”站列整齐,谢宁曜和方觉明找到了他们所在的“崇志堂”队列站定。 国子监分为“三级七堂”,三级乃初级、中级和高级,初级、中级学制一年半,高级学制一年,一共读四年。 七堂便是“分班制”,初级有三个班分别名为:崇志堂、崇义堂、崇业堂;中级也有三个班分别名叫:修为堂、修道堂、修心堂;高级只有一个班名叫:知行堂。 国子监的规矩就数晨检时最为严苛,衣冠不整、言行不端以及迟到等都会被拉到绳愆厅,直接摁在长凳上去衣笞责。 谢宁曜啥都不怕就怕丢脸,因此从未在晨检时闹过啥幺蛾子。 虽则他是国子监的“校霸”,自然少不了闯祸受罚,但其余时候总有转圜的余地,罚跪挨打躲不过,至少可以不用去衣,保得住脸面。 眼见着点卯的时辰就要到了,谢宁曜仍旧没在崇志堂的队列中见到新面孔——那位被誉为“江南子都”的李及甚。 他心想:李及甚该不会迟到了吧,如果有这位大美人受罚,我就假装去出恭,路过偷看一下。 北恭房就在绳愆厅后面,通常厅门不会关的十分严实,总能透过缝隙看到些里面的光景。 众学子集合的这片大露台两边均设有“日晷”,看着时辰点卯,分毫不差。 不多一会儿,点卯完毕,众学子纷纷往各自学堂走去。 谢宁曜四处张望,仍旧没看到李及甚,今日就一人犯错受罚,那屋子里笞打和忍痛的闷哼声也就显得格外单薄,李及甚断然不会是受罚去了。 方觉明嗤笑道:“立鹤,你猜这呆头小公爷找谁呢?” 萧立鹤乃淮阴侯之子,是谢宁曜另一个损友,他们三人在学里总是形影不离、沆瀣一气。 “我们谢小公爷最爱美人,找的必定是那位新同窗。”萧立鹤笑道。 谢宁曜不与他们计较,只是问:“他告假了?” 萧立鹤和方觉明一边拉着谢宁曜往学堂走,一边感慨: “他三天两头就不来学里,这原也怪不着他,众人都爱慕他绝佳的样貌才情,更有那些王孙公子总是下学后去找他,要与他结交朋友。 李及甚偏是个清高孤傲、不惧权势的,每每与这些人大打出手,他又连个仆从都没有,还不是次次只有被打的份儿,若伤在明处有碍观瞻,就只能告假……” 三人闲聊着不知不觉就进了崇志堂,他们座次紧邻,钟鸣前还说着这位新同窗。 国子监有两个钟鼓亭,钟鸣上课,鼓响放学。 学正开始授课,三人不敢再交头接耳,只得安静听讲。 每日上午课业均是“四书五经”之类的文化课,谢宁曜从来不耐烦听,只应付了事。 好容易挨到课间休息,谢宁曜便带着一帮纨绔在学里四处闲逛。 他就想找出到底是哪些人敢说他的闲话,全都抓到偏僻处打一顿完事儿。 国子监谁不怕这位专好逞凶斗恶的谢小公爷,如今自然不敢再说三道四,硬是没让他抓住把柄。 谢宁曜终日无趣,他什么都玩腻了,就盼着李及甚来学里好乐一乐,偏偏等不到。 第五日,他打听得知李及甚明天定来上学,便高兴的忘乎所以,放学回家后立即将他大哥的陈年旧衣全翻出来试穿。 他想着自己名声太坏,李及甚尚且不屑与那些清贵的王孙公子结交,又怎肯与他厮混,少不得要找朴素点的衣裳明日穿,便好接近对方一些。 最终他选定了一件深青色直裰,穿上后就像裴知遇一样显得贫寒又孤高。 云舒看着自家小爷,掩嘴嗤笑道:“也亏你找得出来,这好似大少爷上学时穿过的。” 谢宁曜神气道:“哥的衣服果然不错,我穿了像明日就能蟾宫折桂。” 云舒夸赞:“大少爷十七岁便高中状元,我虽没读过书,却也知道这是自古以来都没有的事,如此谪仙人物穿过的,必然不凡。” 此时一个小丫鬟来回:“老太太那边传晚饭了,老爷也在那边用饭。” 老太太便是谢宁曜的祖母,老爷自然是谢宁曜的爹谢启。老太太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小孙儿,每日都和谢宁曜一起吃晚饭,但甚少让谢启一同用饭。 云舒催促道:“快换了衣服过去罢,惹了老爷生气,不是顽的。” 谢宁曜根本不怕他爹,衣服都不换就往祖母的“锦祥院”跑去。 云舒急道:“小祖宗,你换了再去,老太太见你穿成这样,又是我的罪过。” 谢宁曜只说:“横竖不让你担责就完了。” 锦祥院就在谢宁曜的宝辉院旁边,两院有长廊相连,他一气就跑到了那边的暖阁里,站定便向祖母与父亲问安。 老太太看着孙儿,嗔怪道:“你越发作出花儿来了,这不是你大哥积年的旧衣吗,你翻出来穿做甚?” 谢启脸色铁青,扬起蒲扇般的巴掌就要抽到谢宁曜脸上,终究还是忍住了,只是怒喝:“跪下!” 老太太一把将孙儿拉到怀里,急道:“曜儿还小,是我不让他守你的那些规矩。” 谢宁曜有点懵,根本不知道他爹为啥突然暴怒,更不知道什么规矩不能穿旧衣。 说实在的,他和他爹不怎么熟,谢启是半年前才调回京任职的,以往都在驻守边塞,一年也就回来一两次而已。 谢启不敢违逆母亲,只能说:“您老也别太惯他。” 老太太用手满身满脸摩挲着怀里的孙儿,气道:“你是当老子的,以往从不曾教导过他便罢,才回来几天就要打要罚,凭你说破天,我就不许……” 谢宁曜看着一旁站立听训的谢启,着实觉得他爹有点可怜,谢启文武双全,真可谓“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却因小小教子问题被训斥。 他连忙跪到谢启身边说:“祖母、父亲,都是我的错。” 老太太用拐杖敲着地面,气道:“你还不让他起来!” 谢启看都没看地上的儿子一眼,只是说:“起来罢。” 这瞬间就让谢宁曜气的不行,他主动帮忙解围,没想到谢启完全不领情。 虽然他明白,谢启管教子弟异常严苛,他如此纨绔不肖,半年来都没挨过谢启的教训,就算是极为疼爱,但他们父子间的疏远也是实打实的。 他理解十年都没怎么相处过的“半路父子”,要亲近起来并不容易,但总是他去主动亲近,谢启这爹当的也忒逍遥自在了些。 更何况他知道谢启本不用去驻守边塞,当年就连皇帝都极力挽留其在京任职,谢启明明是可以亲自教养他长大的。 谢宁曜缓缓站了起来,心想:算了,就当我从来没爹,我再热脸贴你冷屁股,我是狗! 3. 第三章 谢宁曜现存着气他爹的心,谢启平日里最爱念叨什么君子端方雅正,他偏要对着干,故意滚到祖母的怀里卖痴撒娇,惹的祖母一叠声“心肝肉”的哄他。 老太太被孙儿鼓动的越发动了火,指着谢启的鼻子训斥: “你常年习武,你那一巴掌下去,他这么小的人,你可曾想过他承不承的住!倘或是打傻打聋了,这不是催我的命吗……” 谢启只得不住认错,待想为自己辩白一句:“终究不是没打吗?”又觉无益,唯恭顺听训罢了。 老太太越说越气,一发不可收拾:“你是怎么当人老子的,幼时撇下不管,我们一群孤儿寡母好容易将他拉扯大,你回京才半年,时时就要摆你那当爹的谱……” 他觉得祖母说的丝毫不夸张,即便他生在豪奢无比的顺国公府,却年幼失母,爹又长年不在家,他是被叔父、大哥、姑妈、祖母一起教养长大的,像他这般幼时便双亲无靠的,怎么不算可怜? 谢宁曜:祖母,您老人家就是我的嘴替,会说话您再多说点,我都想召集全家来听您的即兴演讲。 他虽心里爽的不行,脸上还是装作委屈巴巴的样子,看着谢启吃瘪,他比中状元还高兴! 老太太骂痛快了,最后语重心长的说:“我不是不让你管教他,好歹有个轻重,即或是他犯了错,你莫要打他头脸,这便好。” 谢启连连应了几声“是”,被母亲劈头盖脸骂了这一顿,他心里反倒松快了许多。 他深知母亲对他这么多年不肯回京耿耿于怀,发狠骂他不单单为了曜儿,是将积压的怒气趁这次一并都发出来了,这也好。 此时后院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说:“我道是谁惹恼了娘亲,大哥哥原是个笨口拙舌的,娘亲只不与他计较罢了。” 谢启正不知如何开解老母亲,看见来人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忙使眼色。 来人正是谢启的三妹谢瑾,她绾着宝蓝点翠玲珑云髻,头戴海水纹青玉簪,穿着靛蓝绸一斛珠的羊皮褂子,清丽脱俗,天生一股俊逸洒脱的风姿。 她一面说着:“你们只管拌嘴,我可要吃饭了,曜儿,还不请你爹入座。”一面亲自扶老太太上座。 随后便推着谢宁曜去请谢启入座,让他们父子俩分别坐在老太太左右,她自己坐在侄儿的旁边。 谢宁曜轻声埋怨:“姑妈,他差点又打我,你都不知道我多委屈!” 她在侄儿耳边小声训斥:“要我说,你合该挨顿打,是我们将你纵的太过了些,他是谁,连爹都不会喊?” 谢宁曜最服这位姑妈的管,他也知道自己言语不敬,便低头不再回嘴。 老太太想着今日话说的重,缓和了语气:“曜儿,给你爹安箸。” 他立即拿了镶银乌木箸,恭敬奉上:“父亲大人,请用饭。”谢启接过点头后,谢宁曜方回座。 谢瑾笑道:“娘亲、哥哥,正所谓气大伤身,我是个最没用的,从今往后,你们有气就冲我发,只别再闹成这样,让人看着也忒不像了些。” 老太太宽了心,笑着说:“瑾丫头这话实该打嘴,可见我们平日里遭你这蹄子多少编排!合家上下谁敢冲你发气,便是贵妃娘娘归省,还要姐姐长姐姐短的哄你高兴呢!” 谢宁曜觉得谢家在这方面算是封建社会中的一股清流,谢瑾痛失挚爱的青梅竹马便立志终生不嫁,家里拿她没法,也就依了她,如今她便作为姑奶奶经管家业。 换做那些只重面子,根本不顾儿女幸福的高门显贵,家里再有钱也不会容许女儿不嫁人。 老太太一共育有四子女,老大谢启封顺国公,老二谢勋乃当朝首辅,老三也就是谢瑾,老幺便是宫里的贵妃娘娘。 在谢宁曜的心里,瑾姑妈的本事丝毫不亚于另外三位,这偌大的家业,上下几百口人,可不是好管的。 比如之前两个妈妈争恭房的活计,他就专门问过莺时最终如何分派的。 莺时便说,姑奶奶让两个妈妈轮流当值,锦帛这项外快所赚的银子,两个妈妈幸苦清洗转卖各占四成,其余两成平分给院里当差的众人。 若一项肥差太赚钱难免多起争端,这样干活的拿着安心,其余人也不便再来暗地里争。 谢瑾笑道:“是是是,我该打嘴,吃饱了再打不迟。” 得老太太示意后,大丫鬟们便上前伺候用饭,诸多小丫鬟则拿着锦帕、漱盂、拂尘等立于一旁,外间还有许多伺候的婆子丫头,人多且杂,却是鸦雀无声。 寂然饭闭,四人漱口净手后,都挪到了暖榻上吃茶闲聊,有谢瑾从中调停,他们便又复母慈子孝、一派祥和。 谢宁曜枕在姑妈的膝上一边吃果子蜜饯,一边听谢启讲关外的大漠风光。 老太太斜倚在青缎牡丹凤凰靠背上,时不时用手摩挲着孙儿的肚子,劝道:“那果子别吃太多,谨防积食。” 谢宁曜应着是,嘴里仍旧没个消停,到底是谢瑾唤人来将吃食一并拿走了才罢。 眼见着夜已深,谢宁曜却还没听够大漠故事,谢启只催他去睡,他耍了脾气,姑妈便硬拉着他回房,盯着他入睡。 谢宁曜哪里就能这么快睡着,不过是装睡哄着姑妈赶紧回去歇息,姑妈管着偌大的家业,每日起的比他这个上学的还早。 他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眠,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外间响起沉闷的脚步声,他一听便知是谢启来了。 他赶忙装睡,只眯眼偷看,见谢启坐在了床沿上,用手轻抚着他的头脸。 这双手粗糙的很,满手的茧子硬皮,异常温柔的抚摸还是弄的他脸疼,但他心里是高兴的,甚至激动的揪紧了身下的褥子,就怕噗嗤笑出来穿帮。 幽暗的灯光下,谢启越发显得似天神下凡,这让他打心底里生出孺慕之情。 谢启身材高大挺拔,却没有武将的凶相,只多了让人望而生畏的凌然之气,与谢启交过手的那些周边部族均称赞他是“大乾兰陵王”,可见其何等战功赫赫、丰神俊逸! 没一会儿谢启便走了,他隐约听到谢启吩咐外间守夜的莺时:“明儿你去回老太太、姑奶奶,就说我晚间来看过曜儿了。” 谢宁曜顿时便如同“霜打的茄子”蔫巴了。 他心想:原来还是祖母和姑妈让你来的!你搁我这儿刷任务呢?!你不想来便不来,谁稀罕你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外面响起簌簌的落雪声,飞琼轻声说着:“好大的雪,得让当值的妈妈将小爷屋里的地龙烧得再热些。” 莺时打着哈欠小声回:“今儿夜里骤冷,我早让外面的小丫头去传话了,这会子想是暖和得很呢。” 飞琼走到主子的里屋,果然已是温暖如春,她才放心的到隔间睡下。 谢宁曜听着簌簌的落雪声不知不觉入了睡。 次日天还未亮,莺时便轻唤着:“小爷,该起了,雪天路滑,少不得要早些出门。” 谢宁曜迷迷糊糊听到外面下雪的声音似比昨晚还大,他嘟嚷道:“着人去帮我告假,就说我病了。” 云舒走了进来说:“我的小爷,快些起吧,老爷才嘱咐过,你再扯谎不去学里,真要动家法的。” 谢宁曜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顿时没了瞌睡,又猛然想起李及甚今天要去学里,且有这样大好的雪景,实不该辜负。 云舒又道:“姑奶奶一大早就取走了大少爷的那件旧衣……” 谢宁曜原本就没想再穿那件,主要是他想通了,李及甚不可能因他穿旧衣就高看一眼,也许还会认为他虚伪至极,倒不如做自己的好。 他急着去学里,用最快的速度洗漱、穿衣、用早饭,莺时千方百计才让他多吃了半碗燕窝粥暖腹。 谢宁曜出门便看见到处都堆起了极厚的雪,那雪花儿还在大片大片的落,好一个冰雪琉璃世界。 他不走回廊,径直从雪地里往外跑,扫雪的妈妈们忙说:“小祖宗,您走扫出的道,仔细浸湿了鞋袜。” 谢宁曜边跑边笑道:“不妨事。” 角门外小厮们早备好了马车,风住傻愣愣的望着自家主子,感慨:“小爷,我就说,怨不得人都溺爱你,您就像、就像那画里才有的雪中仙!” 谢宁曜今儿穿了御赐的貂鼠里子白蟒袍,腰束玉带,又披着大红羽毛锻带帽斗篷,脚蹬鹿皮靴,与这雪景十分般配,颇有了几分仙气。 他笑道:“就数你嘴甜,还不扶我上车。” 谢宁曜是最不安分的,有雪可玩,他便不顾风住的劝说,趴在车窗上用手接雪,四处看雪,看这繁华的神京长街上一大早便车来人往,好不热闹。 不一会儿,马车便已快到国子监所在的集贤街,路过一个十分偏僻的小巷口时,他看见巷子尽头有人打群架。 他忙命停车,仔细一看,那群人竟是国子监里与他最不对付的“清贵之流”。 谢宁曜一跃跳下车,边往巷子里跑边嘲笑:“哟,你们不是从来不会打架吗,你们不是说自己谦谦君子卑以自牧吗,今儿可算是被我逮住了吧……” 这群自诩清贵的王孙公子,大多是没落的皇室后裔,在他们眼里,谢家也不过就是皇家豢养的鹰爪、走狗罢了。 他们中为首的说:“谢宁曜,你最好别多管闲事。” 谢宁曜见一穿着陈旧裘衣的少年被打倒在雪地里,少年眉目如画、肌肤胜雪,眼里似有万千星辰又似窅不可测的深渊,其形若兰竹松风,其神若寒江璧月! 这人浑身是伤,嘴角流血,却丝毫不减其风华灼灼,越发显出他的凌厉锋芒、卓尔不群。 谢宁曜:这就是传说中的“战损美人”、“破碎美感”吗! 4. 第四章 谢宁曜即刻便猜着,这人必定是那位传说中的新同窗“江南子都”李及甚。 他急忙走过去将人扶起,温言安慰:“别怕,我来为你讨公道!” 李及甚道:“久闻谢小公爷大名,今日援手之恩,必铭记于心,还请小公爷先去学里,我随后便到。” 谢宁曜轻握着李及甚的手腕,以示管定了的决心,并对众人说: “我浑是个出了名的霸王,你们可都是自诩清流君子的,今儿这事闹大了,你们的名声从此可就臭了,我现只要你们挨几下打再赔礼道歉,就算揭过。” 他们原就不肯罢手,且想着趁谢宁曜的那群狐朋狗友不在,没得帮衬,尽要杀杀这谢霸王的威风。 “谢宁曜,你不过仗着家里的权势横行霸道惯了,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今日索性一并让你知道些厉害!” 说话的名叫“李从威”,乃是寿昌郡王之子,当今圣上便是李从威的堂伯父,但寿昌郡王不思进取毫无实权,兼之后辈无能人,这一支便有些没落了。 即便如此,郡王是皇帝近亲,谢家如何显赫也只是位极人臣,因此李从威丝毫不惧谢宁曜。 余者众人虽不乏皇族后代,但多出了五服,自然不敢十分开罪于谢宁曜,只站在李从威后面不做声。 李从威愈加嚣张道:“谢小公爷,你要为李及甚出头,也不掂量掂量这会子带来的仆从打手够不够,你别怕,只要你遂了我的心愿,怎么都好。” 谢宁曜冷哼一声,怒骂:“好欠攮的东西,亏你还自诩贤王之后,我不与你玩,你就恼,是个什么理?便是奋起告到圣人面前,也是你自讨没趣……” 国子监都知晓,李从威的心愿便是跟着谢宁曜混,他原是为谢宁曜才来上学的。 通常郡王之子多作为皇子陪读,李从威好容易求着家里让他入学国子监,偏偏谢宁曜又不肯和他玩,即便他百般讨好都没用,渐渐便结下仇来。 谢宁曜交朋友,什么也不看,只看脾性和长相,首先要脾性相合,其次就要长的好看。 李从威被娇养的白白胖胖,虽胖却能看出美人底子,但他实在虚伪狡诈,谢宁曜最烦算计,只喜与爽朗人往来。 最初李从威认为谢宁曜是嫌他胖,后来发现谢宁曜的朋友里有比他更胖的,便明白是单单厌他罢了。 李从威被劈头盖脸一顿骂,气的满脸白肉直颤,讥讽道:“你帮李及甚,不就因他长的好看吗?你的那点龌龊心思当谁不知道呢……” 李及甚身负内伤,听了这话,气急攻心,哇的一口血喷了出来。 谢宁曜忙掏出绸帕一边为其擦拭嘴角的血,一边怒骂: “你放狗屁,成日里嚼什么蛆,龌龊之人看啥都龌龊,识趣点赶紧夹着你那膫.子.滚……” 谢宁曜经常偷学府里的婆子老仆骂人,李从威根本骂不过他,只能干跳脚。 与此同时,他注意到,李及甚原本脸色惨白,薄薄的嘴唇也气的直颤,听了他的话,脸上便有了些血色,不知是他骂的太.露.骨让人都害了羞,还是如何。 可以肯定的是,李及甚嘴唇不抖了,气顺了许多,这便是他骂赢的功劳! 他心知吐血便是受了内伤,得赶紧诊治,扶着李及甚就往外走。 李从威哪里肯,当即下令:“拦住他们!”一群小厮仆从便围了上来。 风住是个年轻气盛的,又最衷心,哪里还顾得什么,嚷道:“死囚攮的们,真敢拦我家小爷!还不动手,都给我上!” 一时之间,谢宁曜和李从威的奴仆打成一团,其余王孙公子不敢与谢宁曜起直接冲突,自然不让小厮们参与斗殴,全都躲到一旁看。 李从威今日是有备而来,特特的带了十多个武艺高强的打手,只因上次他的小厮和李及甚交过手,李及甚太能打,寻常没操练过的奴仆根本打不过。 谢宁曜虽没带多少打手,但日常跟着他的大仆就有几个很能打,还有个叫“隐青”的,那本事真可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隐青原本是他叔父的暗卫首领,叔父深知他惯爱惹是生非,到底放心不下,便让其以仆从的身份跟着他。 李从威那边有二三十人,谢宁曜这边不过十数人,李从威便得意洋洋道: “谢宁曜,你求我,兴许我会手下留情,否则,我以袭击小郡王的罪名打死你几个小厮,你也拿我没法,只是可怜了这些小幺儿,跟着你这么个主子,命都难保……” 李从威并没威风多久,他的仆从打手竟渐渐落了下风,他见谢宁曜有个大仆端的好身手,一人打一群都不在话下! 隐青一个个将对面的全踢打到巷尾,硬生生分出路来。 谢宁曜赶忙扶着李及甚往巷口的马车走去。 此时一个穿着半旧裘衣的大仆飞奔而来,身后跟着一群小厮,原是风住见情况不对,事先就让跑最快的小幺儿回家找来的救援,这会儿刚赶到。 大仆跪在谢宁曜的脚边说:“小爷,您受惊了。” 谢宁曜忙道:“奶哥哥,快起,那小郡王颇为难缠,有你去周旋,小幺儿们必不会吃亏。” 这大仆名叫于喜,是谢宁曜奶妈的儿子,于喜虽才二十出头,前些年却是被他叔父当朝首辅谢勋领在身边待人接物的,办事比等闲老管家还稳妥! 于喜一面说:“小爷,你只管放心。”一面安排人送主子回家。 谢宁曜同小厮一起将李及甚扶到马车里,他搂着让人靠在自己的怀里方才坐稳。 李及甚仍旧逞强:“小公爷,麻烦您为我雇辆车,我自家去熬药喝下几副,保管就好。” 谢宁曜微怒道:“你这人怎如此作践自己,都到这步田地了,还要嘴硬!我管事管到底,必定治好才放你走。” 李及甚终究撑不住,头一歪,便昏倒在了谢宁曜的怀里。 谢宁曜急的浑身冒汗,催促道:“快些赶车,即刻去请张御医!” 侯在一旁的小厮忙回:“已请了,咱们抵家,张御医就该到了。” 角门外早有小厮备好了轿子,谢宁曜仍旧搂着李及甚坐,晕倒的人自己无法坐稳。 宝辉院众人早得了消息,也就不显得慌张,谢宁曜指挥着将人放在了自己的床上,张御医已侯在一旁。 主要是今天太冷,鹅毛大雪还在落,就他的卧室有地龙,李及甚浑身是伤,得退去衣物诊治。 谢宁曜看着床上的人,胸腹、脊背、手臂、双腿均有几道利刃划出的血痕,有的深有的浅,脸上倒是没伤,只嘴角的血凝固后被冻的有些红肿。 他猜测李及甚必定还受了钝器伤,否则不可能吐血。 张御医处理完外伤后,写了几张方子,详细叮嘱要怎么煎怎么吃。 谢宁曜忙问:“老供奉,他何时能醒,内伤到底怎么样?” 张御医说:“小公爷不必忧虑,最迟晚间就醒,内伤亦不重,按方子吃了,短则半月,长则一月即可痊愈,外伤更不打紧。” 谢宁曜这才放心,仍旧守在床边。 云舒忙嘱咐二门上的小厮驾车送张御医,原本这几个御医便是谢府常用的,看病问药都无需给钱,只每年几个节封礼送去,还有一定的年例银子。 谢宁曜守着人,没一会儿就困的不行,他昨夜就没睡好,今日又起的早,且打闹奔忙了半天,自然疲乏,便胡乱躺在暖塌上睡了去。 莺时连忙将暖塌收拾了一番,又拿了枕头被褥来,好让主子睡安稳。 谢宁曜向来瞌睡多,午饭随便应付吃了些,便接着睡了个痛快。 下午时分,云舒急忙推醒自家主子帮忙穿衣,一面说着: “我的小爷,快莫睡了,老爷现已在书房等您,到底不知为何事,只看着像气狠了的样子……” 谢宁曜在心里嘀咕着:这会子还早,谢启是下午班都没上专程告假回来的?我近来挺安分,今日还做了件大好事,我不怕他盘问! 他这么想着便径直来到书房,只见谢启脸色铁青的坐在桌案后,手里明晃晃的拿着一根足有拇指粗的藤条。 谢宁曜吞了吞口水,想着好汉不吃眼前亏,拔腿就要跑去找祖母。 只见谢启将藤条猛的抽在桌案上,怒喝: “敢出这门,我定让人捆了你拖到院子打,更别想还有谁能来拦,你祖母同姑妈都一道去你舅奶奶家赏雪了!小孽障,还不跪下!” 他实在委屈,又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便梗着脖子说:“你要打要罚总得讲个缘由,我才服气。” 谢启哪里见过敢这样顶撞他的,就连当朝首辅谢勋在家里作为弟弟,也只有听他教训的份儿,他气极反笑道: “打量我不知道你这谢霸王在京里的名声?往日种种便都罢了,过往不究,反纵的你愈加放诞任气!你与那起纨绔打架也就罢了,竟敢欺凌到正经读书的寒门子弟头上……” 谢宁曜听后,急忙解释:“是我救了李及甚,你不信,等他醒来,让他亲口告诉你……” 这谢启早被气昏了头,更何况他深知小儿子惯爱扯谎,不过想拖到救星回来,于是他更立刻要打。 谢宁曜怎肯受这等冤屈,想躲到书架后,却不妨撞在架上,碰落了一地文玩墨宝。 他到底快不过常年习武征战的谢启,不刻便被死死拽着胳膊。 眼见着那藤条就要落身上,他忙用另外一只胳膊去挡,抽在手臂上更是贴着肉的疼。 他从未吃过这样的痛打,眼泪立马滚落下来,且委屈非常,只顾哭喊: “定是李从威倒打一耙诬陷我!你信外人,也不信我,你打你打,我知你早看我不顺眼,早想打我……” 5. 第五章 外面听得书房里动静颇大,又是砸东西,又是厉声训斥,又是痛叫哭喊,急的宝辉院众人不知如何是好。 云舒急忙就让二门上的小厮去请老太太、姑奶奶回来,但她也知道“远水救不了近火”,最快都得一两个时辰后才能抵家,早打完了。 几个大丫鬟终究无计可施,更不敢进去拦,只能哽咽着轻声念叨:“我的小爷,你倒是认个错求个饶,能怎么样,这牛似的脾性,不都自己皮肉吃苦……” 其余仆婢,有跪地念佛的,有干着急团团转的,还有去找棒疮药的,难以尽述。 谢宁曜一边躲藤条,一边为自己哭喊鸣冤:“没做过的事,打死我也不改口,李从威恶人先告状,有本事当面对质,背后耍阴招算什么能耐……” 根据谢启训他的话,他便大概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再没想到,李从威去学里立刻就找到了祭酒大人告状,倒打一耙说是他将李及甚打了的。 祭酒偏又是新来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专要找体面人惩处立威,正所谓“擒贼先擒王”他偏是学里出名的刺儿头又家世显赫,正好拿他作法子,以儆效尤。 国子监祭酒相当于古代最高学府的校长,许多名相首辅都曾做过这个职位,祭酒每月初都要面圣做工作汇报。 谢启如今只担着“太子太傅”的闲职,总是被皇帝叫到身边当参谋,那祭酒大人午后汇报完工作便同谢启一道出宫。 不过闲话间,祭酒大人便将谢宁曜素日胡作非为的种种全都告诉了谢启。 谢启被气的脑仁疼,他原本还要去太子的“詹事府”应个班,当即就命人去告假,他则飞奔回家管教儿子。 知晓这些后,谢宁曜更加觉得李从威阴险狡诈的过分,又觉得自己实在倒霉,祭酒和谢启怎么就能碰巧一起出宫?! 否则祭酒断不会为了这点小事主动去找谢启告状,国子监对学生有完全.惩.戒.权,管不住学生还要找家长是工作不力。 祭酒只是巧遇学生家长闲谈而已,不仅不算告状,还表现出校长对每个学生的殷殷关切。 谢宁曜疼痛难忍,便一个劲儿的胡思乱想,他觉得自己大概合该挨这顿打。 如果李及甚没晕过去,帮他解释一番,即便祭酒说了再多他在学里如何肆意妄为,有客人在,他爹就不会马上动手揍他,只要捱到祖母姑妈回来便好。 又想着明天就去学里找李从威报仇,势必要将李从威以及那帮狗腿子全送到绳愆厅! 谢宁曜实在挨不住,那藤条抽下来似一道道火舌印在身上,他只管胡乱叫嚷: “你就是想打死我,你报复我昨晚在祖母跟前没帮你说话,你厌我远不如大哥还总惹是生非,你厌我没给你长脸……” 以往他被叔父、大哥责罚,最多戒尺打几下手心、抽几下屁股,哪里正经挨过这样严厉的教训,又是藤条这种锐物,自然经受不住。 谢启直被气的头晕目眩,又无可奈何,怒喝道:“你什么时候认错,我什么时候停!” 他自觉对小儿子已是过分溺爱,他教训子弟,均是打到满意为止,还不许喊痛求饶,受罚也得跪端正,姿势丝毫不能坏,这小孽障一个规矩没守,他都没计较。 谢宁曜倔性子发作,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赌气大喊:“我没错,打死也不认错!” 他很快便后悔不迭,谢启下手狠了许多,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之前打的竟好像只是挠痒痒,这几下真疼的他死去活来,嗓子都喊哑了。 谢宁曜痛得不行又拉不下脸认错,恨不能飞天遁地逃出去。 这时只听得门外传来异常急切的声音:“谢公爷,晚生李及甚,原本我不该干涉您教子,但小公爷救我于水火,我断断不能……”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谢启让到了书房里问询,谢启先是关心了他的伤,随后便让他坐下慢慢详谈。 谢宁曜只淌眼抹泪的站在一旁,好不可怜,被谢启呵斥了几句,他才渐渐止住。 他看李及甚穿了件他的大红裘衣,倒像是为李及甚量身定做的,穿着实在好看,这衣服掐金镶玉过分华丽了些,他穿是贵气逼人,李及甚穿就是清冷矜贵。 一番详谈后,李及甚道:“谢公爷,晚生实不敢再叨扰贵府,即刻便要家去,您与小公爷待我的恩情,我必永记于心。” 谢启实在喜爱李及甚这样博学多知又谦逊坚毅的后生,更何况李及甚出身微寒,他又添了一份惜才济贫、礼贤下士之心。 他简单问了一些家住何处等关爱之语,得知李及甚竟住在十分偏远的城郊,便坚定道: “天色已晚,雪又大,不许家去,你且安心住下,我自会派小厮去知会你的家人,若是我这小孽障敢让你受半点委屈,我定好好打他!” 李及甚无法再推辞,只能说:“小公爷于我有救命之恩,又待我极好,我已不知如何回报。” 谢启轻拍着李及甚的肩头,怜爱道:“你和他是同窗,以后你便唤他阿曜,唤我世伯,万不可再如此客气。” 李及甚应着是,谢启又详细叮嘱了谢宁曜当好小主人、待好客等语,随后才离开。 谢宁曜趴在书房窗户上,眼见着他爹出了宝辉院走远了,方敢大声抱怨: “明明就是他打冤枉了我,连句道歉都没有就算了,他还这么理直气壮,气死我了,等祖母、姑妈回来,看我怎么向她们告状……” 莺时急道:“小祖宗,你就消停些罢!到底伤的怎么样,快些上药是正经!” 谢宁曜连忙说:“我穿的厚,没什么伤,不用上药。” 几个大丫鬟都知道她们小爷的脾性,拿他没法,只能作罢,均念着老太太、姑奶奶赶紧回来便好。 李及甚颇为尴尬的说:“谢小公爷,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你……” 谢宁曜赶忙安慰:“怎么能怪你,谁让他偏听偏信,他但凡把带兵打仗的用心拿出千万分之一来教我,也不会是这样。” 李及甚劝道:“天下无不是之父母。” 谢宁曜原本想说不会当父母的多了去,终究想着这些话太过违背伦理纲常,立马转换了话题:“你赶紧回床上躺着吧。” 李及甚又说:“那必是你的卧房,我住客房就好。” 谢宁曜半真半假的忽悠:“我爹让我好生款待你,要是他知道我让你大雪天住在没有地龙的客房,我又该挨打了。”实际上客房卧室也有地龙。 李及甚推脱不过,只得跟谢宁曜回到了房里,他坚持要睡暖塌,谢宁曜拿他没法,也就随他了。 谢宁曜卧室里有两个暖塌,原是值夜大丫鬟睡的,方便主子夜里召唤,谢宁曜不习惯被人守着睡,暖塌成了摆设,守夜丫鬟都睡外面的隔间。 云舒将两个暖塌都收拾了出来,谢宁曜立即就让李及甚躺着去。 李及甚再次催促:“小公爷,你快些去上药吧。” 谢宁曜道:“我真没事,你看我穿这么厚的大毛衣服里面还穿棉衣,根本打不痛,我都是装的,不装像一点怎么骗得过我爹,还有,叫我阿曜!” 李及甚又说:“小公爷、阿曜,我明日一早就家去,借你的衣服,洗净后再送还。” 谢宁曜斜坐在塌沿上,正经开始忽悠: “外人都以为我金尊玉贵,其实我在家动辄得咎,以前是叔父、大哥打,现在是我爹打,谢家管教子弟极为严苛,我又蠢笨爱闯祸,挨了好多打,可怜的很……” 李及甚:“……” 谢宁曜最后说:“阿甚,你多在我家住些时日行吗?我还有好多事犯在我爹手里,他不会这样放过我,有你在一日,他都不会打我,你就当回报我救你的恩情。” 李及甚很不习惯如此亲昵的称呼,却也没说什么,只问道:“为何有我在,世伯便不罚你?” 谢宁曜酸溜溜的说:“你没见我爹多喜欢你吗,恨不得认你当亲儿子,总之你是我的贵人,是我家贵客,你在我这里住着,我爹就不会揍我。” 他是真有些吃味,学里那些人怎么混说李及甚该生在谢家,他都不在乎,但谢启也如此喜爱李及甚,又这样嫌恶他,就好像他被自己亲爹抛弃了一样。 其实他也能理解谢启,毕竟李及甚可是被誉为“谢李峥嵘”的顶尖人物,其中“谢”就是指他的大哥谢宁昀,“李”则是指李及甚。 他大哥十七岁便高中状元,这是自古以来都没有的,李及甚则被认为是最有可能比肩谢宁昀的。 李及甚思忖再三后说:“那我便住些时日,但明天还是得回去取些东西来。” 谢宁曜忙道:“你要用什么,这里都有,你与我身量相当,我近来正好新做了些衣裳都是没穿过的,全给你,当是我回报你的恩情。” 李及甚仍旧坚持要回去拿书籍文墨等,谢宁曜便让他写了单子,着小厮去取。 谢宁曜心内狂喜,他能玩的都玩腻了,成日里百无聊赖,如今得了这么个才华横溢且极美的人物,恨不得时时刻刻相伴左右。 6. 第六章 谢宁曜见李及甚喝了药睡的十分安稳,他便来了自己书房。 飞琼早将散落一地的文玩墨宝收拾妥帖,这会子正站在案前盯着一把镶满宝石的剑鞘犯愁。 谢宁曜嫌弃道:“不就一把破剑,摔坏就摔坏了,赶明儿我便将这剑赏给隐青大哥,正好他不喜这等富丽俗气的剑鞘,将珠宝拆下来卖钱也算物尽其用。” 飞琼哽咽着说:“小爷倒洒脱了,前年你为小丫头用布擦拭剑鞘,没用绸缎,从此便只要我进书房收拾,就宝贝成这样!如今又来说什么气话!” 谢宁曜有些愣神,这宝剑是他爹第一次从关外回来给他带的礼物,那年他还不满七岁。 他高兴的夜夜都要抱着睡觉,祖母姑妈担心剑鞘滑落里面的剑伤到他,便只让他抱着剑鞘,又怕那上面镶的宝石硌着他,还命包上厚厚的棉布才肯让他抱。 足足抱了好几个月,大哥教他宝剑要悬挂,他才恋恋不舍的将其悬挂在书架上。 方才不小心撞到书架,他就担心摔坏了剑鞘,却又不愿承认自己如此珍视谢启送他的第一个礼物,故而装作不在意。 想到这些,他愈加觉得谢启真不配当爹,就连飞琼都比谢启了解他。 飞琼将掉落的珠宝一一收到了锦囊中,说:“小爷,拿出去找个好的鞘铺子再镶嵌上罢。” 谢宁曜爽快道:“你也别难过,我早不稀罕这等俗物。” 飞琼素知这小主子是个嘴硬的,不再劝慰怕还好些,便叹息着走了出去。 谢宁曜倚在门框上,见人走远了才快步来到案前,将掉落的珠宝看了又看,有的已然摔成了几瓣,他抚摸着剑鞘,一个劲儿的嗐声跺脚。 他也觉得自己没出息,不该将谢启随便送的俗物当作宝贝,可还是不免难过,便一气坐在案前发呆。 没一会儿,有人来回:“小爷,老太太让您去那边屋里。” 谢宁曜正是满腹委屈无处诉,一溜烟的跑了过去,只见祖母和姑妈齐坐在暖塌上赏一瓶红梅。 他更加难过了起来,嘀咕着:“原来连你们也不疼我了,竟丝毫不担心我给他打坏了!” 老太太笑道:“你老子打你几下,哪就能打坏?你这不活蹦乱跳的?我与你姑妈现已痛下狠心,往后不再惯你,犯错便让你爹着实了打!” 谢瑾笑着说:“也不知是谁,一听曜儿挨了打,急的抓天,一刻不停的往回赶,一路上都在骂我大哥,抵家后听见没打重,那老寿星就装腔作势的要给孙儿立规矩了。” 老太太嗔怪:“瑾丫头越发的伶牙俐齿,连我也成了给你逗趣儿的,实该叉出去打嘴。” 谢瑾招手笑道:“我该打嘴,也要先给您老的宝贝疙瘩上药,曜儿,还不过来。” 听了这些他心里便舒坦许多,面上仍旧装作十分委屈的样子,走过去坐到暖塌上说:“这回我真真冤枉挨打,祖母可得帮我主持公道……” 她们一边听他讲,一边命屋里的仆婢都出去,谢宁曜挨罚若伤在臀腿,从来就不愿被任何仆从看着或帮忙上药,嫌丢人,非要家里人上药才行。 谢瑾帮着小侄儿脱了衣物,让趴在一旁。 谢宁曜想着打的时候那么痛,到底伤的怎么样,他便回头去看,只见从臀至胫全是横七竖八的红印子,有几道深的,大多颜色很浅。 老太太满目心疼的念叨着:“曜儿哪里挨过这么重的打,好可怜见的!” 谢瑾笑道:“难为我大哥了,他亲自责罚子弟,哪回不是打的皮开肉绽,打这样轻,怕是他觉着连掸灰也算不上,偏又要动这个手,他是怎么收住力的,佩服佩服。” 老太太也被逗笑了,说:“你这话倒是不假,你大哥那蛮力使出去容易收住最难。” 更何况她们都知晓,曜儿生的白,哪怕就是掐一下也要红几天,一点儿小伤就显的很,这伤不上药都不打紧,只是已脱了也就顺带上点药。 谢宁曜气道:“这还轻?都要痛死我了!就像割肉那么痛!” 其实除了最后打在屁股上的那几下,其余的都不怎么疼了,但他还是装作很痛,只为博得祖母心疼,好让祖母把谢启骂一顿。 老太太一面心疼孙儿,一面又觉得曜儿日益长大是该好好管管,且想着谢启到底还是很有分寸,便说:“就是要你痛则改过,不痛,打你干嘛?” 谢宁曜急忙继续讲述自己的冤屈,听完,老太太仍是说:“那也没多冤枉你,但凡你平日里听话、莫扯谎,你老子能不信你?” 他气道:“你们怎么都成了我爹一伙的!” 谢瑾已仔细的上了药,一面帮他穿好衣物,一面劝:“曜儿,别说你还有其他错处是该打的,即或全然冤了你,又或是你爹没缘由的就要打你,你也只能受着……” 最终还是老太太保证,明日得空,准叫来谢启好好说他,谢宁曜才肯作罢。 谢宁曜嗅着红梅清冽的香气,问:“祖母,大表哥年前就应下给我画的仕女图,约莫还要多久能得?” 老太太嗔道:“当今圣上问你表哥要画还不得呢,你成日里烦他画你那些没要紧的玩意儿做甚!那恒儿也是个怪物,怎么就乐意听你使唤?!” 谢宁曜十分骄傲的说:“大表哥疼我呗,我在家这么可怜,舅爷爷家里都知道要可劲儿疼我。” 他的舅爷爷也就是祖母的兄长,舅爷爷虽已七十高龄仍旧康健的很,舅爷爷的大孙儿名叫华恒,也就是他的大表哥。 华恒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已是名满天下的大画师,创造出类似于《清明上河图》的《大乾神都游》巨幅画作,他的工笔画是一绝,且擅画人物,尤长仕女。 他性情古怪,素有“天子邀来不上船”的雅称,因此他的大作是一画难求,皇帝都约不到,偏偏谢宁曜让他画什么,他都画,以往谢宁曜还让他画过斗鸡等玩物。 老太太点着孙儿的额头说:“贫嘴滑舌,你大表哥说下月亲自给你送来。” 谢宁曜这次要画倒真不是为了玩,他有大用处,于是这般牵肠挂肚的,确定下月能得,他也就放心了。 老太太望向红梅,叹道:“年前好容易得知缇姐姐的下落,偏生那江南又遭了洪灾,派多少人去找也找不着,我还记得,缇姐姐最爱红梅……” 谢宁曜知道祖母一直都在找多年前的义姐,名叫“华缇”,祖母名叫华纹,华缇这个名字还是祖母给她取的。 原本华缇只是品阶极低的宫里女官,阴差阳错救了进宫玩耍不慎落水差点淹死的华纹,便被华纹认做义姐,她到了年纪放出宫婚配,也是华家给张罗的婚事。 十多年前,华缇突然隐姓埋名举家搬迁,她们便失去联系。 谢瑾安慰道:“慢慢去寻总能找到,探子不是说缇姨好似有个长的很好看的孙儿,纵然缇姨年迈样貌巨变,长的极美的小公子可不多。” 老太太眼已含泪,她不愿去想更为糟糕的结果,只说: “让你大哥二哥加派人手,如何我也要得知她的下落,即或是她还要隐姓埋名,也得偷着接济些钱财,否则我寝食难安!” 谢瑾自然连连应是,她儿时最喜欢的就是缇姨,总爱去缇姨家玩,即便老太太不吩咐,她也会催促两个哥哥竭尽全力寻找。 这时外面有小丫鬟问何时传饭,谢瑾想着老太太不宜过度忧思,便命马上传饭。 谢瑾又打发了云舒去请李及甚过来一起用饭,片刻后,云舒来回:“李公子说他昏睡半日仪容欠佳,不宜面见贵人,明日下学后一定前来赔礼道歉。” 老太太便说:“那孩子想必是个面浅的,让他来和我们一道用饭,他反不自在,况且这大冷寒天的,他又受了伤,还是静养为上,不宜多挪动。” 谢瑾吩咐:“让厨房多做些清淡进补的饭菜送到宝辉院,将老太太日常喝的人参养血汤,减轻些剂量早晚服侍李公子喝一盅,只他小孩子家的也莫要补过了,见他脸上血色好些,早上的就可免了。” 云舒自然一一应下,谢宁曜夸赞道:“姑妈,还是你想得周到!” 谢瑾笑着说:“你也是小孩子家的,懂什么待客之道,成日里就知道玩。” 她又嘱咐道:“李公子如今住在那里就同曜儿一样是你们的主子,谁敢怠慢了他,你即刻来回我!” 云舒连连应是。 谢宁曜与祖母、姑妈用饭毕,便回了自己的宝辉院。 李及甚也方用完饭,正站在屋檐下望着院子南面一丛红梅出神。 大雪已停,院里早堆起极厚的雪,唯有几处碎石甬道被清扫了出来,余者皆留着观赏,琼玉满地,越发称得那丛梅娇艳欲滴。 谢宁曜是从院子一侧游廊回来的,他倚在雕花门框上望着身披大红羽缎鹤氅的李及甚,在雪后傍晚清冷余晖的照耀下真如谪仙下凡。 他想着:赶明儿让表哥教我作画,若是能在阿甚大美人身上作画岂不有趣的很! 谢宁曜跑过去笑问:“看什么呢?” 李及甚诵道:“烟霏霏,雪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春从何处回!醉眼开,睡眼开,疏影横斜安在哉?从教塞管催。” 谢宁曜当然明白李及甚用这首词点他呢,他只装不懂,含含糊糊的说:“你怎知我喝醉了?诶,这地转好快,头晕,快扶扶我……” 7. 第七章 说着他便往前栽去,李及甚赶忙丢了捧着的手炉,一把扶住了谢宁曜。 谢宁曜噗嗤笑了出来说:“我装的,你真好骗。” 李及甚也不生气,只盯着台阶下摔的七零八落的手炉,叹道:“可惜了这样的好东西。” 谢宁曜笑着说:“那不值什么,为博阿甚一乐,摔多少个也无妨。” 李及甚面色一沉,严肃道:“小公爷,您在家这般便罢,去学里万不可再如此。” 他俩闲话间,衔蝉已递上一个更为精致的黑漆描金山水楼阁手炉,李及甚接过捧在怀里。 谢宁曜保证道:“这不是在家为我们好玩吗,去学里绝不这样,我定不误你好声誉。” 李及甚也就不再追究,只是沉默不语。 谢宁曜又说:“别叫我小公爷,叫我阿曜,或是谢宁曜、谢扶光,怎么样都好,就是不能再叫小公爷,听着好生疏远。” 李及甚沉吟道:“原来你表字扶光。” 谢宁曜笑着说:“大哥为我取的,大哥说曜为日,扶光乃日光,阿甚,你可有表字?” 世人大多十六岁及冠才由父亲赐字,谢氏为督促子弟成人上进,十二岁便分院自居并赐字,原本应由谢启为他赐字,去年谢启还在边关,自然是大哥代劳。 李及甚遗憾道:“无字,李氏子弟及冠之年方由父兄赐字,我已无父亦无兄,字更不会再有。” 谢宁曜连忙说:“是我唐突,不该问这些。” 他只知李及甚家境贫寒,却不知其年幼失怙,身世如此坎坷,这愈发让他想要好好爱护疼惜。 李及甚道:“不知者无罪。” 为了缓和气氛,谢宁曜又说:“阿甚,你喜欢红梅,赶明儿我便让工匠将这院里植满红梅如何?” 李及甚方说出“小公”二字便反应了过来,连忙改口:“扶光、阿曜,院里红梅独枝为佳,成片梅林宜栽山坡。” 谢宁曜打躬作揖道:“谪仙便原宥我这个俗人罢,想来你们生而聪慧非常,我等蠢笨之人实乃望尘莫及,种梅也只贪多,全不知雅趣为何物。” 李及甚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亦被他阴阳怪气的语调弄的忍俊不禁。 谢宁曜望着李及甚嘴角那抹似有似无的笑意,竟看得有些呆住了,原来这高冷绝世佳人笑起来更是醉人心脾! 李及甚微微蹙眉,问道:“可是我嘴角还红着?”晚间他看过已然恢复完好,他也知道对方看什么,只是不便点破罢了。 谢宁曜连忙解释:“没有,好的不能再好,我看你身后的落日余晖呢,真漂亮。” …… 两人檐下赏雪观梅看满天红霞,说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掌灯时分,方回屋内,洗漱妥帖后便到了安寝的时辰。 屋内地龙烧的很足,谢宁曜敞着床围,在壁灯柔和光亮的映照下,他能清楚看到睡在一旁暖塌上的李及甚。 他也不知是白日睡过觉的缘故,还是有美人同室而眠太高兴的缘故,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轻唤道:“阿甚,你困了吗?” 李及甚轻声说:“睡罢,明日还要早起上学。” 谢宁曜又说:“我知道那什么‘烟霏霏、雪霏霏’是著名女词人吴淑姬所作,她被富家子弟霸占,还被诬告通奸判刑,作此词鸣冤,感动太守,乃获释!” 李及甚只是嗯了一声。 谢宁曜佯怒道:“当谁不懂,你用这词点我呢,将我比作霸占才子佳人的富家子弟,让我莫要玷污了你的好名声,我哪里就那么可恶,明明是我救了你!别以为只你会生气,好好想想怎么给我赔礼道歉罢!” 李及甚解释道:“阿曜,你的相救之恩,我必涌泉相报,只是报恩与你我清誉不可混为一谈,你乃无上尊崇国公之子,我出生寒门,你我云泥之别,你却如此亲厚于我,最易落人口实……” 谢宁曜见他说的情真意切,连忙劝慰:“谁敢说三道四,我撕烂他的嘴!你且放一万个心,京都还没有我谢宁曜收拾不服的碎嘴子!” 他兴致来了,便悄悄下了床,轻脚轻手的走到暖塌旁,在李及甚耳边小声说: “你既污蔑我是那等强.暴.之人,与其担虚名倒不如坐实了,现让我亲香亲香,你放心,我也没那么坏,在外绝不误你好名声,私下无人时我们才这样玩。” 他见李及甚坐了起来,一双美目微怒,如雪般晶莹剔透的脸颊上亦飞出几抹红霞,如瀑青丝更显俊美动人。 谢宁曜能看出,李及甚不仅在隐忍,眼眸深处还好似闪过了某种癫狂的神情,让人捉摸不透,更添蛊惑。 李及甚拿起一旁起夜穿的长袄给谢宁曜裹上,说:“小心着凉,快回床上去。” 谢宁曜愈加心生欢喜,想着来日方长,于是复回床躺下。 李及甚劝了几回该睡觉了,谢宁曜哪里肯安生,仍旧呱噪个不停。 隔间值夜的云舒轻嗽了一声说:“如今天长夜短的,两位小爷早些儿睡罢,再则李公子有伤在身,更要多加静养休息。” 谢宁曜后悔不迭,他太高兴倒忘了李及甚受伤这茬儿,忙掩住口再不发一言,不知不觉也就睡着了。 次日天还未亮,谢宁曜便醒了,往旁边暖塌一看,上面已空空如也。 谢宁曜想着,别是昨夜轻薄于他,将人惹急了眼,一大早就走了,忙问道:“阿甚去哪儿了?” 云舒掀起软帘进来说:“李公子已在外间温书,小爷,还早着呢,再睡会儿也无妨。” 谢宁曜蹑手蹑脚的下床往外走,做出嘘的手势,示意云舒别出声。 云舒赶忙抓起谢宁曜起夜穿的一件白狐狸里的满襟长袄与他披上。 谢宁曜只掀开软帘一丝缝,偷摸往外瞧,李及甚拿书站在窗前正看的认真呢。 他方伸出个脑袋来,对外间伺候的小丫头们比嘘声,小丫头们边点头边捂嘴偷笑。 谢宁曜轻步走到李及甚身后,正欲唬他一跳。 李及甚忙关了大开的窗户,转过身来一面为他紧了紧长袄,一面说:“这大冷寒天,若冻着,不是玩的!” 谢宁曜笑道:“哪里就能冻着,你怎么也像我祖母姑妈似的,这般蝎蝎螫螫起来!你身后长眼了吗,怎知我要唬你?” 李及甚只说:“下雪不冷化雪冷,今日比昨日更添一层寒,快些回里间更衣。” 谢宁曜看向李及甚手里的书,打趣道: “真真用功呢,合该你与我大哥并称谢李峥嵘!要我说,用功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好容易一起住着,你还受了伤,御医都叮嘱莫要太劳神,你便痛快歇些时日呗。” 李及甚放下书本,将他推回了有地龙的卧房,复又回到外间温书。 谢宁曜赶忙洗漱更衣毕,来到外间与李及甚玩笑,且问些诸如:内伤觉着怎么样了,今早的药吃了吗,外伤还疼得紧吗? 李及甚看着书也都一一回答,玩笑话便不搭理。 闲话间,早饭已布置妥当,有专为李及甚做的清淡进补粥菜,也有谢宁曜素日爱吃的各色菜品。 两人用饭毕,便一起去上学,角门外早等了一辆双人乘坐的大马车,两人对面而坐,中间还设有暖炉。 一个极为清秀的小厮斜坐在谢宁曜的脚边,用衣袖为主子轻抚去鞋面上沾的雪。 谢宁曜问道:“笙竹,他们到底伤的怎么样?” 笙竹笑着说:“好可惜我昨儿不当值没打成架,我听风住说,单单隐青大哥便将小郡王那边的人打得全都脸上开花,我们这边没怎么受伤,于大哥也给他们放了假……” 谢宁曜骄傲道:“这就好,也算我们扳回一局,等他们养好伤,我还要额外再赏。” …… 两主仆闲聊着,谢宁曜深知李及甚不爱说话,也就不烦他。 没一会儿便到了国子监大门前,纵然他们来得早些,这会子也已人马簇簇,两人下车后便一道往学里走。 谢宁曜穿着大红羽纱斗篷,李及甚穿着大红羽缎鹤氅,一个灵动跳脱,一个沉稳孤傲,偏又都生就一副极好的模样,行动便教众人挪不开眼。 他们所过之处,议论纷纷,谢宁曜专门竖着耳朵听,就看谁敢造谣生事,却只听到对他们的恭维称颂等话。 谢宁曜想着要狠狠惩治李从威那帮人,霸气道:“这次回学,我要把属于我的全部都拿回来!阿甚,v我五十,聆听复仇计划!” 众人皆知谢宁曜惯爱说些大家都听不懂的话,李及甚也不追问何意,转而道:“阿曜,你说,小厮长的太好看有什么用?” 谢宁曜原就是个爱美的肤浅俗人,虽不知李及甚为何突然问这个,却还是立马就有了十二分的精神。 他好奇道:“谁家有忒好看的小厮?若你看上了,我买来送你,若他主人不肯卖,不过多花些银钱,什么不能得。” 李及甚微微蹙眉,沉声问:“你们到底将好看的小厮作什么用?!” 谢宁曜想不通李及甚怎么就突然生气了。 从来都是别人在他面前曲意逢迎,没谁敢这般诘问,他也来了脾气,阴阳怪气道:“你觉着是作什么用?你倒说来我听听,也许还真被你猜着了呢。” 8. 第八章 李及甚拂袖而去,谢宁曜见他气的厉害,只能追上去正经回答: “京都向来攀比之风盛行,吃穿用度什么不比,贴身小厮奴仆自然也要比,模样越好越伶俐,越是价贵难得,买来充门面啊,不够周正的小厮都没脸带出来。” 李及甚只是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 谢宁曜见他眼里隐约有笑意,便打趣道:“阿甚,昨日你还一口一个小公爷的叫我,今日就对我摇头,嫌我纨绔,这般无礼!” 李及甚并没接他的话茬儿,谢宁曜不但不计较,反而十分高兴。 这意味着李及甚与他逐渐亲近,就连在学里都不例外,他们已然不用客套的虚礼。 两人早商定到学里头件事便是找祭酒大人伸冤,他们来到弘文阁时,祭酒正伏案写着什么。 这林祭酒见自己最好的学生与最匪的学生一同前来,且两人的关系看上去挺不错,这让他很是不解 两人一道与祭酒大人行礼问安后,李及甚便将昨日之事详细讲述了一番。 林祭酒越听越气,最后拍案而起:“岂有此理!蔡监丞,还不速速将这干人等拿下!” 蔡监丞忙领命而去,不敢有丝毫耽搁。 谢宁曜心想:果然好学生都是校长的宝,我这种“校.霸”来伸冤,绝对没有“学霸”亲自告状的效果好! 监丞相当于是国子监的教务处主任,学生的普通错误只需学监动手即可,一旦监丞来办,性质就严重的多。 此时所有学子已集合完毕等待点卯,两人便一起入了崇志堂的队列。 点卯完毕,最前面早摆上一溜儿的春凳,昨日跟着李从威的那帮学生全对着孔圣人像跪列成排。 林祭酒最痛恨不学无术的富家子欺压正经读书的寒门学子,兼有李从威污蔑陷害,更让他气愤不已。 他见罪魁祸首李从威竟不在这群人里,立马追问缘由,蔡监丞忙回:“郡王府来人为小郡王告了半月病假,说是小郡王昨夜偶感风寒,病来的陡。” 林祭酒怒道:“在学里没什么小郡王,所有学子一视同仁!” 原本小郡王这等称呼就只是礼貌性尊称而已,李从威的父亲爵位都只是郡王,即便李从威将来袭爵也要减一等,不可能再是郡王,除非别有功绩,恩准袭原爵。 蔡监丞连连应是,不住的抬起衣袖擦拭满额头的汗,在勋贵云集的国子监当差,他这勾当可不好干,深怕将贵公子们得罪狠了,又怕监管不严被祭酒大人怪罪。 林祭酒是万万没想到李从威的胆子竟这样大,且又反思自己不该因谢宁曜平日顽劣便对其带有偏见,以至于偏听偏信,这实乃教书育人之大忌! 他想着,谢宁曜虽是个净爱淘气的小霸王,但毕竟做了回好事,理应多加表扬,方能督促其奋发图强,却不能直接在学里表扬,以免助长其威风。 更何况他原本便要亲自登门向谢国公告罪,彼时带个小礼物给谢宁曜,劳烦谢国公转交,以此激励岂不更好。 谢宁曜早猜到狡猾至极的李从威,定会告假,等这场风波过后再慢做打算,他想着不能这样便宜李从威,得找机会狠狠打一顿这罪魁祸首! 他见李从威的那帮狗腿子全被按趴在春凳上,毛竹大板噼里啪啦的打在臀腿,伴随着学监高声报数,还有受罚者压抑的闷哼痛呼。 国子监受罚规矩严苛,不许躲避、高喊,如若违反便会被堵上嘴打,还有一定的加罚。 这群学生均被罚了四十竹板,逐渐就有人挺不住哭喊的厉害,最终每人都被加罚到了六十才算完。 谢宁曜无聊时经常偷看人挨打,他深知毛竹大板虽只伤表面却实在疼的厉害。 平时还能贿赂学监打轻一点,今儿当着全体学子教职工,兼有怒火中烧的祭酒大人在旁,只有重重责打的份儿,六十大板下来,至少得休假半月养伤。 谢宁曜看着他们被打的无法自己行走,只能被抬下去,心想:活该,谁让你们跟错老大,李从威这种奸诈小人,你们迟早还得被他坑! 晨检完毕,众学子自行解散回各自教室。 谢宁曜同李及甚一道往崇志堂走去,一路上谢宁曜都在得意洋洋的说着他们大获全胜,李及甚只是偶尔嗯几声回应。 萧立鹤与方觉明就跟在谢宁曜的身后,谢宁曜冲着他们摆了摆手,他们自然知趣没上去打扰。 谢宁曜的座位在最后,李及甚的座位在前排,两人这才分开各自归位。 萧立鹤落座后便小声说:“扶光,你可真行,连他都搞得定!” 方觉明笑道:“听说你们同乘一辆马车来的,难道你都把人拐家去了?” 谢宁曜故意高声说:“从今往后,李及甚就是我谢宁曜的亲兄弟,谁再敢招惹他,就是与我作对!” 崇志堂也有一些曾经欺负过李及甚的富家子弟,听了这话无不吓的两股战战,连连应是,且想着要准备贵重礼物再写上一封“罪己书”置于李及甚的座位上赔礼道歉。 随后谢宁曜轻声说:“萧立鹤、方觉明,我现郑重警告你们,他生性孤僻高傲,经不住你们瞎闹腾,不许再开他的玩笑,要将他当作我大哥一样尊敬爱戴!” 方觉明耳语道:“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才和他认识一天就把我们全抛脑后了,你未免重色轻友的利害了些。” 谢宁曜脸色一沉说:“再敢胡言乱语,我真揍你啊!” 萧立鹤连忙劝解:“扶光,他方傻子的名号又不是白叫的,只长了一副好皮囊全不长脑子,你别生他的气。” 方觉明梗着脖子赌气,谢宁曜更是将头偏向一边。 萧立鹤忙着两边安慰:“我说两位小公爷,你们纵然有气下学后再计较成吗?何必闹成这样……” 最终还是方觉明先服软,扯着谢宁曜的衣襟说:“是我不对,请谢小公爷原宥!” 谢宁曜仍旧拿乔:“方小公爷的赔礼道歉,我当不起,莫要拉拉扯扯的,人看着多不好。” 方觉明又说:“我将我爹最爱的青龙偃月刀送你赔礼,成吗?” 谢宁曜忙道:“您敢送,我也不敢收呀,你可别干蠢事,再被你爹狠揍一顿躺床上十天半月的,我没精力来探望你。” 方觉明笑着说:“那就是不生我气了?你只管放心,即便没有青龙偃月刀,我定寻摸到你爱的玩意儿送你。” 萧立鹤笑道:“你们十天半月不吵一回是不是浑身难受?觉明啊,哪次不是你赔礼道歉的,你就别和他吵不行吗?” 谢宁曜趾高气昂的说:“那也都是他不占理!” …… 萧立鹤是真佩服谢宁曜,因其比他们晚入学半年,之前方觉明才是国子监众纨绔的老大,谢宁曜来了没多久,方觉明就心甘情愿改当小弟了。 实际上方觉明才是他们之中家世最好的,方觉明父亲封安国公加授上柱国,且乃天子之师,就连谢启、谢勋皆系安国公门生。 萧立鹤有时都想不通,谢宁曜怎么就能将方觉明这种头脑简单又及其狂傲不羁的小公爷,收拾的这样服服帖帖! 方觉明嘀咕着:“扶光,我可看过他的学籍,他比你还小三月有余呢,你倒要我们将他当你大哥一样尊敬爱戴,我不服。” 谢宁曜笑道:“我说你闹什么脾气,原来为这个!我不是让你们认他做老大,是要你们在他面前就像在我大哥谢宁昀面前一样。” 方觉明恍然大悟,不住点头,想着李及甚可不是与谢宁昀并称“谢李峥嵘”吗,从这上头来论,自是服气的。 谢宁曜感慨:“他气性太高,又肯动怒,你们惹了他,我也难哄好,若他从此疏远我,你们赔得起吗?” 萧立鹤和方觉明齐声说:“可算也有人能治得住你了。” 谢宁曜道:“不是被他降住,只是懒怠哄人。” 他心里想的却是:你们懂什么,我与他私下里好玩着呢!更何况征服这般绝美的野豹子才好玩,太温顺反而没意思。 上午的课好容易混过去,若是往常,谢宁曜早如脱缰野马偷跑出去玩。 李及甚习惯写完一副字再去食堂,谢宁曜也不急,就坐旁边等他。 中午国子监免费为学子们提供膳食,菜品很丰富,家境贫寒的学生都靠着在国子监读书方能日日吃上家里不常吃的好东西。 只有少数家住附近的王孙公卿府里会专程派送午饭到国子监,谢宁曜、方觉明、萧立鹤自然属于此列。 谢宁曜、李及甚一同来到“存膳堂”的时候,他们的午饭早已在临窗的固定位置上摆放整齐,方觉明与萧立鹤都站了起来冲他们招手。 他们落座后便沉默用饭,整个存膳堂坐满了人,却没有任何喧哗之声。 存膳堂四角有学监打铃传唱:“食不语,坐必安”。 若是以往,谢宁曜一帮人多会偷偷溜出去在外面大酒楼订雅间用饭,府里送来的饭菜便交由小厮们吃。 那才是真正的逍遥自在,吃完他们还会在外面玩到上课时间才偷溜回来。 如今谢宁曜想着李及甚要用药膳,少不得等其痊愈之后,再出去吃。 寂然饭毕,便是午休时间,李及甚还如往常回学堂温书。 谢宁曜再也拘束不住,与三五好友从后院山墙翻了出去玩。 他们刚落地,早蹲守在此的李从威跳了出来说:“我就知道你们总从这里翻墙,我现去告状!” 谢宁曜哪里还能再吃亏,猛的将李从威按倒在地,又掏出锦帕塞了他满嘴,不让他叫嚷。 方觉明怒道:“打完你,我们马上翻回去,你告得着吗?” 李从威细细品味着谢宁曜塞他嘴里的锦帕,他先就没让仆从跟来,此时故意用眼神挑衅:谢宁曜,你倒是打我啊! 9. 第九章 谢宁曜哪里知晓李从威的变.态心思,折下一旁杏树的枝桠,避开脸往身上一阵乱抽,还嫌不解气,又是拳打脚踢,怒骂道: “烂嘴烂心的狗杂碎,蛆心鳖犊子,再敢污蔑我,与我作对,给我使绊子,弄不死你……” 李从威原就没想反抗,更何况他实在打不过谢宁曜,又被堵住嘴,只能呜咽着在地上打滚儿。 方觉明等人则四处张望放风,待谢宁曜出够气,他们立马翻墙回了学里。 李从威蓬头散发哭着坐起来,拿出嘴里的锦帕,宝贝似的藏到怀里。 等郡王府的仆从赶到,为首的大仆吓的跪地磕头,问到底是谁敢打小郡王。 李从威哭着说:“不妨事,我摔的。” 众奴仆:??? 谢宁曜心里畅快的很,回到学堂便悄悄告诉了李及甚,他如何狠打李从威报仇的,李及甚只点头不语。 其实他觉得很奇怪,为何李从威那般狡诈之人,竟不带仆从来蹲守,他也懒怠想那么多,总之没证据是他打的,李从威告不着他。 下午上课前,他忽的想起前日学正留的课后作业,他是一个字都没写,忙问:“你们以前写的文章,不论什么,先拿来我交差。” 方、萧二人怪道:“现如今我们哪里给你变去,你是真不长记性。” 谢宁曜嘀咕着:“没有就别给我添堵,又得被罚跪,偏还忘记带护膝,可恨!” 眼见着就要到上课时间,便有一学监将挂着“谢宁昀”画像的红木雕云纹架放在教室前方正中央,一旁的壁龛上便是孔圣人像。 谢宁曜如遭雷击,悔不迭道: “我倒把这茬儿给忘了,虽则我大哥外任未归,必有侍读来讲课,那些个侍读都对我大哥唯命是从,定问我功课,又见我被罚跪,等大哥回来,我可没好日子过了!” 国子监每月中旬必请最年轻状元郎谢宁昀前来为行将毕业的“知行堂”学子授课,只是谢宁昀公务繁忙,多由翰林院侍读替讲。 延请历届状元郎授课原是国子监的惯例,按例是一年一讲,独谢宁昀是例外,每月一讲。 只因谢宁昀出自国子监,这便是国子监的伟大功绩,每月一讲倒不是真为了让谢宁昀亲自授课,而是为了激励在读学子金榜夺魁。 每月这一日所有学堂均将谢宁昀的画像立于教室中央,将其作为榜样督促学子奋发向上。 方觉明望着画像,问:“扶光,你大哥总是眉眼含笑,真乃翩翩公子,温润如玉,你怎就那么怕他?” 谢宁曜感慨:“我大哥再生气亦是眉眼含笑,我都看不出他到底气消没有,阎王在我哥面前也不够看。” 他天不怕地不怕,就连谢启也不怕,唯独怕大哥谢宁昀。 方觉明笑着说:“我不信,你大哥神仙似的人物,也就你敢这样损他。” 谢宁曜气道:“你们一个个都向着他,我的话,你们全然不信。” 萧立鹤连忙说:“我们是敬仰爱戴谢大哥,扶光,你难道不知,全天下都羡慕你有这样的大哥呢。” 谢宁昀惊才绝艳,且生就极美容貌,他当年簪花游京,那才真叫万人空巷,不论高门显贵还是平民百姓,家家户户全体出动,挤破头就为瞻仰其风采一二。 “那全天下也无人帮我担大哥的罚。”谢宁曜愁道。 萧立鹤将自己做的策论文章交给他,说:“用我的罢,谁让我乐意替你受罚,明日记得给我带最好的化淤药。” 谢宁曜气馁道:“行不通,先前想借你们的蒙混过关,不过存着侥幸,偏偏今儿又是我哥讲学的日子,学正查我功课只会更严,定然混不过,没的再加一层欺瞒之罪。” 上课钟鸣后,三人便不敢再言语,老学正一来就收作业,没写的自觉站着等待惩处。 谢宁曜见只他一人没写,更觉丢脸的紧,心想着,果然今天日子特殊,一般没人敢触这霉头。 老学正气的吹胡子瞪眼,指着谢宁昀的画像,又指着谢宁曜,终究什么也没骂出来,只是痛心疾首道:“还不去孔圣人像前跪着反省!” 谢宁曜垂头丧气的刚欲抬步,李及甚站了起来说: “禀夫子,学生昨日与他一同做的功课,他定以为功课落在了家里书房,是学生将他做的文章夹在了《中庸》书本里。” 谢宁曜连忙打开自己的书袋,拿出《中庸》一翻,里面果然夹着篇新写的策论文章。 他自然明白,这必是李及甚帮他写的,但让他感到最惊诧的是,李及甚模仿他的笔迹竟能这么像,还模仿了他写作的水平,丝毫找不出破绽。 谢宁曜立刻便将文章交了上去,那老学正拿着反复看,最后只能命他二人入座。 这时外面走过两名身穿大红补服,头戴双翅纱帽的翰林院侍读,老学正急忙就迎了出去。 谢宁曜深知这两名侍读最会小题大作,若是被他们看见他在罚跪,大哥很可能会立即告假回来教训他。 他看得清楚,老学正明明是拿着他交的文章出去的,回来时手上却空空如也,他就猜着定是被那两侍读要去了,以后必会传到他哥手里。 幸而那文章他看后都觉得就是自己写的,他坚信即便是手把手教他读书写字的大哥也看不出异样来,便不再担心什么。 好容易挨到课间休息,谢宁曜即刻跑到李及甚的座位旁作揖感谢。 李及甚看着他,用眼神说:“你还嫌人不够怀疑那不是你写的?” 谢宁曜原本想说只要不被学正看到,就没人敢告他,最终还是将想问的全收了回去,只等放学再问。 李及甚一边练字一边说:“你自去顽罢,不必拘在我身边无聊。” 谢宁曜亦想着李及甚不爱玩,且今日外面冷的很,他也懒怠出去,便回了座位。 萧立鹤、方觉明自然连连夸赞李及甚,谢宁曜十分受用,心里更加舒坦。 谢宁曜看见,裴知遇终于舍得穿上他送的大毛衣服,不再冷的瑟瑟发抖。 他很清楚,裴知遇是个“社恐”,若他当面送,对方必不收,才让小厮转送,这样俊秀又清贫好学的同窗,他很乐意帮点小忙。 裴知遇生平第一次穿的这样暖和,他多次欲亲自感谢谢宁曜,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将这份情藏在心里。 …… 放学鼓响,谢宁曜急忙收拾东西,催着李及甚一道回家。 他登上马车便问:“你什么时候帮我写的,你怎知我没写,从何学到我的字迹、文风?” 李及甚道:“昨日下午我醒来先写了自己的文章,又想着你必没写,便让小丫鬟带了去你书房,那里自有你以往做的功课,模仿写的,只是后来被你闹的忘记告知你。” 谢宁曜又是一番作揖感谢,想着:若阿甚能一直住我家就好了,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功课问题!学霸在手,功课我有! 抵家后,谢宁曜便带着李及甚去向祖母问安,恰时姑妈也在。 见了李及甚后,两人都喜欢的无可不可,拉着手说话不放开,直疼的跟亲孙儿、亲侄儿似的,又让一同用晚饭。 谢宁曜自然更加高兴,他想着自己不一定能说服李及甚长住,若是祖母、姑妈出手,那便有了七八分的成算。 此后,他们便同吃同住同上学,李及甚渐渐也与谢家人都会过面,就连最近忙到脚不沾地的首辅大人谢勋也不例外,只外任未归的谢宁昀还没见过。 谢宁曜知道,往年祖母和姑妈只亲自为他做春衫,家里其余兄弟均是制衣坊做,今年她们特特的为李及甚也做了,只是都还未完工。 李及甚早提过多次要家去,祖母和姑妈好容易才留下,方答应再住几日。 这天傍晚,谢宁曜得知二哥旬休已抵家,便忙不迭的往“绍武院”跑去,二哥常驻京都郊外军营中,只有休假才回来。 他二哥谢宁晔现如今不过才十七岁,前两年便立下赫赫战功,已于今春封了冠军侯,实可谓少年神将! 春意渐浓,绍武院外的柳树一片氤氲,在夕阳的照耀下如烟似雾。 绍武院入门便是假山翠嶂、曲径通幽,谢宁曜熟练穿行其中。 他走的捷径,路过一偏僻处,便听到山石后有人正在小声说着: “这是你亲哥哥,就连那小野种都能跟着二少爷在军营习武,将来建功立业,却不许你去,我偏要争一争!” “姨娘,我、我怕,要么还是求求爹,送我去国子监读书罢,好歹能混个监生。” “没出息,监生那点功名顶啥用,去军营又不是定要上沙场,混个一两年,为娘自有打算。” “可军营太苦,凭什么六弟能去国子监上学玩,我就不能去。” “你拿什么和他比!那曜儿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又是大老爷嫡子,上有状元郎亲哥哥,就连你爹你哥哥哪一个不是将他捧在手心疼!你还敢比他,你连那小野种也比不了!” …… 说话的两人分别是谢勋的妾室魏姨娘,以及魏姨娘之子谢宁昭。 因谢启、谢勋两兄弟并未分家,他俩的儿女均合起来按年龄排序,实际上谢宁曜的二哥是谢勋的嫡长子,也就是谢宁昭这个庶子同父异母的哥哥。 他们口中所说的“野种”是谢瑾的养子,也有传闻说是谢瑾的私生子。 谢宁曜素日里最烦这个魏姨娘,且最听不得人说他三哥是野种,当即便气的头昏脑涨! 大乾朝庶子姨娘地位极低,也就比奴仆高些罢了,谢宁曜本不愿亲自教训,却实在忍不下这口气。 10. 第十章 谢宁曜向来就不是一个能忍的,只因还想听听这母子俩能说出些什么来,他才强压住了怒气。 他很想知道姑妈的青梅竹马到底是谁,按理说应该是和谢家一样的名门望族之后,但家里谁都不敢提,他也就无从得知。 谢宁昭道:“我不去军营,老太太并阖家上下都那般疼六弟,既让他去国子监读书,想必那定是个好去处……” 魏姨娘劝了这一阵,仍旧说不动儿子,直气的她跺着脚骂: “猪油蒙心的糊涂东西!家里让你六弟去国子监不过为的是拘着他一点,不让他顽的太过!他是能袭爵的,有玩乐一辈子的命,你有吗!” 谢宁昭不服气的嘀咕着:“可不都是嫡长子袭爵吗,怎么也该昀大哥,轮不到他。” 魏姨娘气道:“大少爷是状元郎前途无量,且最疼爱这个弟弟,将来那爵位多半会让他,既或他没袭爵,老太太定将家产大头给他,就连你爹疼他都胜过亲儿子,怕是你爹的家产大头也要给他,你还做梦呢!” 谢宁昭没了话应对,只梗着脖子说:“那我也不去军营,姨娘只想争光长脸,将来好翻身,可我不想习武受罪,我更怕二哥,每见了二哥,我都腿抖,你又不是不知。” 魏姨娘叹道:“现如今别无他法,要怨就怨你命不好,托生在我肚子里!那小野种都能吃的苦,偏就你吃不得?况且又有多苦,忍个一两年,往后我们娘俩都是好的。” 谢宁昭委屈巴巴的说:“三哥再怎么样也是瑾姑妈肚子里出来的,姨娘又有什么能和瑾姑妈比?二哥将三哥当亲弟弟,对他千万般好,对我又如何?我不去自讨苦吃!” 魏姨娘得意洋洋道:“我自比不了她,可你是谢家光明正大的子嗣,她那小野种就是上不得台面入不了宗祠,还不知是帮哪门哪户养的崽呢……” 谢宁曜见他们也不知情,径直冲了过去怒骂: “你们是什么阿物儿,就敢编排我姑妈与三哥,还敢私下分配谢家家产?我姑妈、三哥都姓谢,就该在谢家! 姑妈是老太太的亲女儿,是我爹我叔父的亲妹妹,是宫里贵妃娘娘的亲姐姐,你们也敢说三道四……” 魏姨娘母子早吓的魂飞魄散,待醒悟过来,魏姨娘便左右开弓打了自己一顿嘴巴子,说: “六少爷,我们该死,您大人有大量,莫要与我们计较,您也知姑奶奶听了这些怕是会怄吐血,求您千万别说出去,便是即刻要了我的命都成……” 因谢瑾总管内宅,平日里魏姨娘最畏惧这个姑奶奶,断然不敢想谢瑾得知这些后会如何整治他们娘俩。 素日里这魏姨娘仗着几分美貌便有些口无遮拦,今儿算是结结实实的吃到了苦头,真恨不得自己撕了这张烂嘴,她越发打的用力,嘴角都在不住流血。 谢宁曜还嫌不够,冷哼道:“退一万步讲,我姑妈生的必有谢家血脉,你生的嘛,就不好说了。” 魏姨娘如遭雷击,将脑袋在一旁的山石上撞的砰砰响,赌咒发誓: “天地良心,六少爷,这如何是能混说的!若我有一丝一毫对不起老爷对不起谢家,我就是死,骨头长蛆,从里到外烂成泥……” 谢宁昭原就胆小懦弱,早吓得瘫软在地,只不住的哭求:“六弟,你便饶了我们罢,再不敢,再不敢乱说……” 他见人额头已撞破,沉声道:“罢了,就当为姑妈少生气,我只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魏姨娘这才放心,赶忙扶起地上的儿子,不住的千恩万谢。 谢宁曜又威胁道:“你也知这等脏水泼在女子身上没谁受得住,再敢说我姑妈与三哥半句闲话,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永远从谢家消失!” 魏姨娘吓的浑身乱颤,不住的保证再也不敢了。 他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魏姨娘便拉着儿子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谢宁曜正准备往里走,只听得山石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阿曜,方才真解气!” 只见尚且穿着麒麟直身甲还未换便服的二哥就站在不远处,他跑了过去问:“二哥,你怎么也在这里?你都听到看到了?” 谢宁晔笑道:“你倒问我,这可是我的院子,先是我在阁楼上远远看见你入了院门,走了这小径,我连忙就下来想着藏在必经之路哄你玩。” 他笑着说:“二哥,你都是当冠军侯的人了,成日里还没个正经。” 谢宁晔故作严肃:“吾家有一幼弟,最爱在我院子里的这群假山中捉迷藏,这幼弟如今还敢教训起我这个兄长来,阿曜,你说我该不该揍他?” 他不接这话茬儿,只是抱怨:“二哥,你既看见,如何不出来同我一道骂他们?你就躲懒,看来姑妈是白疼你了!” 谢宁晔叹道:“魏姨娘毕竟是我爹的妾室,你能骂,我却不能,至于昭儿,我已对他失望至极,无心再管,倘或我气急,失手将他打死,终究无益。” 他也理解二哥的难处,连忙安慰:“二哥莫忧心,料定他们以后再不敢胡言乱语。” 谢宁晔在私德上最敬重伯父谢启的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伯母去世的早,伯父竟不再续弦更没妾室通房,不似他爹诸多美妾,令人生厌。 他抚摸着幼弟稚嫩的脸庞,感慨: “怨不得祖母、姑妈那般疼你,就连我这个征战沙场惯来心硬的,见你方才所作所为亦将平时爱你的心又加了千千万万,你也只是个半大孩子,原不该你来出这个头。” 他笑着说:“二哥,你手上好多硬茧,弄的我脸疼,诶,不对,你这话的意思是以前没那么疼我?那我可不依,你得补上!” 谢宁晔笑道:“就你这般胡作非为的,能让人多爱你?不许再胡扯,给你说个好消息,前些日子圣人巡视军营,你三哥可算是长脸了,圣人都夸他乃用兵奇才……” 他万分激动的说:“三哥冲呀,立下赫赫战功,我看谁还敢说他的闲话!” 兄弟二人一面闲聊一面往锦祥院走去,谢宁晔抵家后还没去向老太太问安,这会儿正好一同前往。 谢宁晔想着,三弟和姑妈总是被京都的高门显贵议论讽刺嘲笑,谢家再如何维护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只要三弟立下战功,便能好上许多。 他看着身旁因他休假归家便高兴的蹦蹦跳跳的谢宁曜,便喜爱的不行,他总是能在这个纨绔不羁的幼弟身上见到最纯粹的赤子之心。 …… 这次谢宁晔足足在家休了五天假,以往也就一天半天的。 谢宁曜放学就缠着他二哥舞刀弄枪玩,李及甚原本身手不凡,谢宁晔经常与他切磋。 不过几天,李及甚与谢宁晔就成了莫逆之交,谢宁曜自然高兴,这又多了一个让李及甚长住他家的理由。 这日夜里,谢宁曜因傍晚耍了十分沉重的铁戟,膀子有些酸痛,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他便蹑手蹑脚的下床,两步走到暖塌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到了李及甚的被窝中,说:“给我捏捏手臂,疼得紧。” 谢宁曜想过无数次与李及甚在一个被窝里玩,因李及甚面冷又善怒,他才一直忍着,今儿还是第一次这么干。 若不是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与李及甚已十分亲近,他断不会这样乱来,即便如此,他还是有些紧张。 李及甚只是说:“你有那么多丫鬟,还用得着我?” 谢宁曜笑道:“她们忙累了一日,该好好歇歇。” 李及甚一边为他按捏一边说:“你倒是会体贴人,我竟成了你最得力的仆从。” 谢宁曜笑道:“就你会揶揄人,你哪里酸痛,我也给你捏。” 李及甚轻声说:“我不用,我和二哥都劝你别耍那样沉的兵器,你偏不听……” 因他俩年龄相当,李及甚就跟着谢宁曜称呼谢家人。 谢宁曜也不知是捏的太舒服,还是白日里耍累了容易困,他已睁不开眼,迷迷糊糊的说:“嗯,我,阿甚,二哥,我要和你们学武……” 李及甚待他睡熟后,方才轻轻将他抱回一旁的大床上。 因春意已浓,床上没再放汤婆子,李及甚觉着这被窝里有些凉,他便陪着将被窝捂热后,才回到自己的暖塌上安睡。 谢宁曜第二日醒来发现自己又回到大床上,仿佛昨晚同榻而眠只是做梦。 他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到外间,李及甚还是像往常一样在窗下温书,他俩一道用了早饭,便不紧不慢的去上学。 云舒站在屋檐下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说:“自从李公子住下,再也不用我们催着小爷起床上学,真个是好。” 莺时笑道:“往常我们日日忧愁小爷总不在家用早饭,只在车上胡乱吃点肉饼,如今竟全然不用操心。” 嬷嬷们跟着感慨:“就连我们的心和姑娘们也是一样,以往小爷三天两头的就要闹事,老太太只怪我们不教爷好,如今安分这许久,老太太高兴,赏了我们好些东西呢。” 杂使的妈妈们亦附和:“做梦都没有这样的好事,我们院里并外面伺候小爷的小厮仆从全领的双份月例银子,唯愿李公子长长久久的住下来!” 衔蝉望着天边红日道:“今儿必是个艳阳天,我们赶紧将两位小爷新做的衣裳洗了。” …… 另外一边,谢宁曜刚到学里上个茅房的功夫,便听到隔间有人小声说: “李及甚最清高孤傲,谢宁曜最喜新厌旧且要人曲意逢迎,我就看他两能好几时,等着瞧吧,很快就会反目成仇……” 谢宁曜:这乌鸦嘴,真特么准! 他和李及甚在来学里的马车上大吵一架,就因李及甚的一句:“我多住几日全然是为祖母,与你无关。” 谢宁曜的脾气上来,当即便说:“谁多稀罕你似的!” 11. 第十一章 谢宁曜没搭理隔间说他俩闲话的人,只在净手熏香时瞪了一眼,那人便吓的连连赔礼道歉,他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那人便飞也似的逃走了。 回到崇志堂,他便与那帮损友打闹玩耍,连看也不看李及甚。 萧立鹤、方觉明自然觉察出他俩的异常,只是不论他们怎么问,谢宁曜只不说,他们也就不再过问。 中午放学鼓响,谢宁曜即刻便带着三五好友溜到了国子监最偏僻的杏树林。 自从上次被李从威在山墙那边蹲守过,他们就换到了这里翻墙,原本他们便有好几处翻墙偷跑出去的地儿。 此时花开正好,满园春色,香气扑鼻,放眼望去云蒸霞蔚似的烂漫。 谢宁曜熟练找到院墙边那棵最大的杏树,手脚并用的爬上去,踩着枝干便跨到了红墙之上,外面早有一干小厮仆从侯着,梯子也搭好了。 萧立鹤轻声劝道:“扶光,你慢点,小心青苔湿滑,摔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风住扶着梯子说:“我的小爷,千万别跳,走梯子,上次您扭了脚,害我挨好一顿骂。” 谢宁曜平日里就最厌繁琐,更何况今日心绪欠佳,他轻轻一跃稳当落地,抱怨道: “瞧把你们吓的,这墙还没三丈高,那次是我脚滑,再不会了,以后别拿梯子来碍我眼” 随后方觉明等也依次上树翻墙一跃而下。 这群人原是翻墙惯了的,以前也不用梯子,只上次谢宁曜在此不小心扭了脚,才藏了梯子在附近,用时取来也十分方便。 风住拿出丝绸帕子为主子擦手,笙竹则蹲跪在地上为主子擦鞋、拍去衣角上蹭的泥土树屑等,其余小厮亦是如此服侍自家主子。 方觉明指着谢宁曜笑道:“你们瞧,我算是明白那句诗写的极好,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萧立鹤笑着说:“我要是闺中女儿,见此郎君,魂也没了,可不正是,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谢宁曜白了他们一眼,道:“别光说我,你们头上的花儿也不少!” 众小厮正要帮主子们将花瓣一一取下,萧立鹤却说:“不用取,走着自然就掉了,还能留香呢。” 这群纨绔子弟出了国子监,就如同羁鸟归林、猛兽入山,一个个跑的跑,跳的跳,就连最敏捷的小厮也难追上。 他们一行人抄近道走小巷,不刻便到了京都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从隐蔽的侧门入了号称天下第一楼的“仙翁醉”。 掌柜的亲迎了出来,将这帮公子哥儿带至常年为他们预留的天字号雅间“腾云阁”。 这腾云阁里色色齐备,外间用餐,隔间可洗漱换衣,累了还能到里间睡觉休息,最外面有个临街小楼台,坐着喝茶听曲儿,看神都的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 他们是这里的常客,不用吩咐,便上了平日里他们最爱吃的各类特色小菜,以及许多精致的美味佳肴。 谢宁曜原本已说服李及甚今天跟着他们一起偷溜出来吃午饭,偏巧早上两人大吵一架。 这几人皆知他们老大谢宁曜主请的人没来,老大心里不舒坦,他们便可劲儿凑趣逗乐。 方觉明笑着说:“我们今儿是沾光蹭饭吃,少不得该我做东请大家听曲儿,我得知这里前些日子新来了个江南名伶,叫慧官的,一曲值千金呢,我倒要看他值不值。” 谢宁曜微怒道:“别搞花里胡哨的,我不耐烦听。” 萧立鹤忙附在方觉明耳边说:“你又犯傻,提什么江南,惹他不痛快!你不知道李及甚号称江南子都吗?!” 方觉明懊恼不已,愧疚道:“扶光,都是我笨口拙舌、蠢不可及,你……” 谢宁曜只说:“我没生气,吃饭都堵不上你嘴。” 另外两人也急忙打圆场:“这儿的菜倒是又精益了不少,扶光爱吃的芙蓉豆腐,觉明爱吃的糟鹌鹑都是一绝……” 这两人名叫宋景行、顾云起,分别为大理寺少卿之子,御前带刀龙禁卫之子。 他们均是俊逸非凡的长相,爽朗洒脱的性子,因此与谢宁曜是极好的朋友,每次出来玩乐必要带上的,因两人家世平平,谢宁曜从不让他们花费一文钱。 大理寺少卿与带刀龙禁卫都不过正四品,且无世族基业,家里给两人的零花钱不多,远不能和谢宁曜等人相比。 这时,旁边雅间外的楼台上传来喟叹: “往常谢宁曜隔三差五就来腾云阁,他这半月没来,我还挺不习惯,也就他敢与我肆意打闹,偏在这里也遇不到他,我镇日闷在家中,甚是无聊……” 外面的楼台不隔音,他们方能听到那边说话,隔壁正是李从威常定的雅间。 方觉明正待出去理论,谢宁曜用眼神示意别去,他倒要听听他们私下里都议论些什么。 “他哪里能和您比,谢家再权势滔天也不过天家的走狗鹰犬罢了。” “谢家如今可谓是功高震主,圣人意欲将永淳公主下嫁谢宁晔,不就是想削其兵权?” “京都公卿世族私底下,谁不说他谢家盛极必衰,世间多少钟灵毓秀全成了谢家子嗣,岂不叫天家忌惮。” “这么说来,那谢宁曜虽最是纨绔不肖,却也最合时宜,怪道今岁元宵圣上要留他在宫中住那么些时日,圣上爱极了他那没出息的样儿。” “谢宁曜平日里放荡不羁、拈花惹草、朝三暮四,不过都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却又可将众人对谢家太过显赫的恨解除一二,还可暂缓天家之忌惮。” “难道他还是谢家的大功臣?” “大功臣算不上,只能说他命好,却不知他命能好到几时。” “我看好不了几时,永淳公主下嫁后,谢家无人再手握重兵,便好料理了,虽不至让其彻底败落,也可使其权势骤减,以后只做个赋闲外戚,若还不识好歹,那便难说了。” …… 谢宁曜不得不承认他们说的没错,虽则驸马爷荣耀无比,却也限制太多。 大乾朝的驸马爷实不好当,不能入朝为官是基本,且每日要被监督学习各类文化课,每月一考……就连夫.妻.同.房都要向女官打报告。 因此名门世家的贵公子多不愿做驸马,只有那些根基浅薄没有世袭爵位又功名无望的才巴不得当驸马爷与天家攀亲。 谢宁曜知道二哥最近正为此事发愁,二哥倒不是那等为仕途便不愿娶公主的势利轻狂之辈,只因热爱征战沙场,保家卫国、开疆拓土乃是二哥毕生所愿! 方觉明、顾云起性情最为暴躁,他们再也忍不了,即刻就要去隔壁理论打闹。 谢宁曜却说:“今儿就算了,李从威还没回去上学,与他吃酒的这些人大约也不是国子监的,学里管不着他们,我们可是偷跑出来的,若是他再恶人先告状,倒让他如愿了。” 他们都觉得甚为在理,于是吃罢饭,便还是悄悄从最隐蔽的侧门出去,走小巷捷径,再翻墙回学里。 李及甚在学里自然吃的是谢家送来的餐饭,他生着气一并连谢宁曜的那份也吃了,虽没吃完,却还是撑的坐不下,直站到下午上课方好。 放学后,两人照旧同乘马车回家,只是一路上都不说话,进了角门方如往常相处。 主要是他们都顾及着祖母,不愿让祖母担心,因此两人今早吵完架便约定,在家一如往常,在学里便互不干扰、各自为安。 就连跟着他俩的小厮仆从等也都得了谢宁曜的嘱咐,不许将他们争吵之事说漏嘴一个字,更不能传到府里。 他们气性都大,如此这般好几天,直到李及甚家去的日子到了,两人也没和好,只是瞒着谢家人。 早在他俩好的蜜里调油之时,李及甚便定了这月底家去,祖母也劝不了,只能随他。 李及甚答应过祖母时不时便来小住几日,因此谢宁曜没去送他,谢家人也只当谢宁曜是觉着学里天天见,以后也要常来住的,便都没在意。 谢瑾专程派了三辆马车载着谢家送的许多东西,还让妥帖大仆护送李及甚到城郊家里。 当天夜里谢宁曜望着空空如也的暖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在心里告诉自己: “李及甚不过就是长的好看点,脾气怪还难哄,不能再由着他性子来,这次他不主动与我赔礼道歉,休想让我与他和好……” 谢宁曜这般想着,不知不觉也就睡着了。 深夜,李及甚犹跪在佛案前誊抄经文,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 一旁年迈的老仆叹道:“小爷,您该睡了,我知您心里苦,却也莫要这般搓磨自个儿。人都说,今夜灯花爆,明早喜鹊叫,想必那位小爷明日就与您重修旧好。” 李及甚只说:“福伯,我不是为他,今儿是什么日子,您不会忘的。您老快些去睡罢,不用管我。” 老管家福全哽咽道:“小爷,往年您跪写经文也只到半夜,且绝不会如此心烦意乱,您保重些身体罢,叫老夫人泉下有知,却该如何心疼。” 李及甚站了起来,福全以为自家主子终于肯听劝了,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听见主子说:“吾礼佛不虔,一心二用,当罚三十鞭。”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小爷走向一旁的祠堂,沉重的鞭打声随之传来。 福全满目含泪,他十分懊悔不该多嘴多舌。 纵使他看着小主子长大,也从来摸不透小爷的心,且自家主子律己甚严,兼有些“疯魔病”,又怎会听劝。 第十二章 次日一大早谢宁曜就醒了,走到外间下意识的就往临院的窗户瞧,再也没有李及甚在窗前温书,便难掩的失落。 他胡乱用了些粥菜,就赶着去学里,虽则时辰还早,但家中实在无聊,学里有一帮损友闹腾着,好顽的多。 云舒高揭起毡帘,谢宁曜方跨出房门便看见姑妈从一旁游廊快步而来。 他跑着迎了过去,笑道:“姑妈这般火急火燎的来寻我,可是我爹又拿捏到我错处了,好叫我赶紧去上学,躲开他,等我放学回来,他气早消了。” 谢瑾紧握着小侄儿的双手,眼里若有泪光,轻声说:“曜儿,姑妈又让你受了委屈,以后再别这样傻,我有的是办法整治他们,你莫要动怒伤身。” 他抱怨道:“谁的嘴这样不严,又让姑妈平白无故生场气,真该打。” 谢瑾昨儿夜里盘完账正准备回房歇息时,偶然间听得院里上夜的妈妈们闲聊,说起前些日子,魏姨娘脸肿的老高,还磕破了头,定又是嘴贱说了不该说的被收拾了。 她当即就找了伺候魏姨娘的丫鬟过来审问,那小丫鬟便将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虽小丫鬟知道的有限,谢瑾不用猜都能想到,阖府上下能将魏姨娘收拾的那样惨的,也就只有曜儿。 谢瑾心疼不已的说:“傻孩子,姑妈知道你是怕我听了那些闲话生气,姑妈早就听惯了。” 这些年来她因私生子所遭受的流言蜚语,真可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幸有老太太、贵妃娘娘与两个哥哥护她周全,又有这么个小侄儿为她宽心,她方能活的这般肆意。 谢瑾叹了一口气说:“曜儿,以后别再为我的事生气动怒,你还只是个半大孩子,姑妈自会料理。” 他狡黠道:“正因如此,我才能任性胡来,为这种流言你不好正经去责难人,但凡被我听到,我就要他狠狠痛一回,不敢再犯!我维护自己的姑妈和三哥,有什么错!” 谢瑾不自觉便落了泪,她不知自己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能得这样的侄儿。 他连忙拿出绸帕为姑妈拭泪,安慰道:“姑妈,圣人都说,谢宁暄实乃用兵之奇才!可见三哥很快就能战功彪炳,那时你们便都熬出头了。” 谢瑾渐渐止住了泪,眼神里却仍旧满满都是自责,她认为都是自己的错,没能给暄儿光明正大的身份,还让曜儿总是为了帮他们出头而动怒伤身。 她深知,暄儿在外遭受到的流言比她更多更厉害,若不是有曜儿从小就匪气护着他三哥,还不知暄儿这闷葫芦会受多少委屈! 谢瑾为小侄儿整了整衣冠,说:“姑妈性子急,昨晚得知,今早就耐不住来找你,不用担心,姑妈收拾他们还绰绰有余,你快去上学罢,别耽搁了点卯。” 他知道姑妈的厉害,自然不再担忧什么,只是心疼。 …… 谢宁曜进了学堂便发觉,李及甚今天很不对劲,脸上毫无血色,精神状态堪忧,他多次想去询问一二,又拉不下脸来。 此后一段时间,他都有意无意的偷偷观察李及甚,直到其脸色渐渐恢复如常,精神也越来越好,他才放心。 这天放学后,谢宁曜被方觉明神神秘秘的拉着来到一辆极其华丽的马车旁,萧立鹤、顾云起、宋景行也跟了过来。 方觉明故弄玄虚道:“我不是早说要送你一件称心如意的好东西吗,这可真是你挚爱的,又实在珍贵,我特特的用家里最好的马车装着运来。” 谢宁曜早就厌倦了方觉明的这些把戏,只因无聊才愿配合着顽闹,他故意装作好奇问:“到底是什么,快拿出来与我看看,一般东西,我可瞧不上。” 他见过的奇珍异宝多不胜数,若觉明送的不是珍贵宝物,是其他新鲜小玩意儿,他倒还有些兴趣,可惜。 萧立鹤笑问:“该不会里面藏着个大美人罢?” 宋景行起哄道:“纵然不是活的,画的也算呀,扶光早说过他最爱美人穿着清凉的那种画。” 张云起摇着头说:“觉明送的定然不是这类俗物,不是看的,也许是用的?” 方觉明还在卖关子,谢宁曜本就心不在焉,眼神四处飘荡着,他看到国子监侧门十分隐蔽的角落里,李及甚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的好奇心即刻就被勾了起来,一面疾跑过去一面解释:“那边有好戏,待我去看看。”余者四人自然跟了过去。 谢宁曜忙命:“先别出声。”他们原本你追我赶的打闹,立即就安静了下来。 他们一行人跑到国子监外最偏僻的逼窄小巷外,就躲在巷口往里看。 谢宁曜看见,之前跟着李从威混的那群学生带着许多打手,将李及甚围困在巷底,他们七嘴八舌的说着: “李及甚,你害的我们当众受罚,这份屈辱定千百倍奉还与你!” “乡野来的穷书生,能入读国子监,小郡王并我们要与你结交,便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谁知你竟不识好歹。” “李及甚,是你先打了我们的人,那次我们没打死你,算你命好,你还敢仗着傍上了谢宁曜,便将我们全告到祭酒大人那里,这便是你自己找死!” “呵呵,怎么样,你以为谢宁曜是个什么靠得住的大树?他谢小公爷最喜新厌旧,你又清高孤傲,你们早晚反目成仇,果然我猜的没错。” “我倒看这回还有谁来救你!” …… 这群人一直想报仇雪恨,他们早发现李及甚与谢宁曜闹崩,等到李及甚不再住谢府后又细细观察了几日,确定两人彻底成仇,才敢动手清算。 李及甚只是冷眼看着这群人,神情凌厉如刀,浑身笼罩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威慑。 这群人原本气焰嚣张,愣是被李及甚的眼神吓的毛骨悚然,更觉颜面扫地,当即下令将其制服,便有二三十个打手一拥而上。 李及甚将后背紧贴在巷底墙壁上,以免腹背受敌,对方人虽多却因巷子狭窄只能几个几个的上,他特意跑到这条巷子,只因在这里他才可能打得赢。 谢宁曜见李及甚拳脚生风,身形如龙敏捷灵巧,竟有四两拨千斤的本领,更有龙斗群魔的态势,他没有立即上去帮忙,直看得呆住了。 这群人有备而来,见实在生擒不住,便拿出绳网扔过去将人网住,打手们奋力将其控制,再迅速捆上双手双脚。 李及甚被按跪在地,眼神仍旧犹如恶虎一般凶猛,蛇隼一般阴鸷。 这群人明明居高临下,说话的声音却有些颤抖: “李及甚,你是真行啊,这么多打手愣是打不中你一下,这也好,没有明伤,你去衙门也告不着我们。” “为你,我们还专门花大价钱请了先前在昭狱供职的审判,这银针刺入某些穴位便可让人痛不欲生,又不留下任何伤痕,岂不妙哉。” “只要你答应从此跟着我们混,再自罚几巴掌,这事就算完,对你够好了罢,我们可不像谢宁曜那个花花公子朝三暮四,定对你不离不弃。” …… 李及甚啐了为首的一脸唾沫星子,怒的这群人喊打喊杀,即刻便命几个壮汉死死按住,又命那审判往最痛的穴位去刺。 谢宁曜急忙跑了过去,大喊:“住手!谁敢动他一下,我要你们全家的命!” 这群人怕极了谢宁曜,兼之没有李从威坐镇,全都吓的不知所措。 谢宁曜连忙扶起李及甚,方觉明等四人立即帮忙松绑。 李及甚什么也没说就要走,谢宁曜拉住他手腕,沉声道:“先别走,我帮你出气,你看着就行。” 谢宁曜怒吼:“还愣着干嘛,你们全给我跪下掌嘴认错,他什么时候说停,才能停!” 这群人虽也是世家显贵之后,但都远不及谢府,更何况谢霸王的手段他们早就领教过,与其闹大,还不如在这里受些罪便算完。 他们争先恐后的跪到李及甚面前,抬手狠扇自个儿巴掌,一面说着:“我们错了,我们该死,还请李公子原宥……” 方觉明等四人也早想揍他们,便一番拳脚相加,骂道:“不知死活的,吃了熊心豹子胆,谢小公爷罩着的人,你们也敢招惹……” 他们不仅不敢躲避,益发跪的稳稳当当,巴掌扇的更响。 谢宁曜关切的询问着:“阿甚,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李及甚的语气十分冷淡:“没受伤,多谢谢小公爷关怀。” 谢宁曜又说:“阿甚,都是我不好,往后我再不和你闹,你不用怕,打他们,怎么解气怎么打。” 李及甚甩开谢宁曜,大跨步往外走去,谢宁曜不得不跟了上去,只吩咐方觉明:“给我狠狠收拾他们!” 方觉明以前便是国子监的纨绔头子,最懂如何整治人,他笑道:“遵命,您放心,经我这番调教,保管叫他们半年之内见我们都发抖。” 李及甚上了自家马车,谢宁曜也跟了上去,李及甚用礼貌且疏远的语气说:“谢小公爷,请您下去,我车简陋,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谢宁曜原本就懒怠哄人,便有些急了,说:“方才当着那么多人,我给你道歉说软话,你还要我怎样!” 李及甚望着谢宁曜,问:“你早就跟了过来,为何要等那许久才肯出手?你就定要看我狼狈不堪的样子,还是想让他们帮你给我一点教训,谢小公爷?!” 谢宁曜百口莫辩,只能不住的说:“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看你那么厉害,我,阿甚……” 他原本就急的不行,又见李及甚眼角滑下一行清泪,先前李及甚受刀伤内伤,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如今却被他弄哭了,这更让他愧疚万分! 第十三章 谢宁曜连忙用衣袖为李及甚拭泪,不住的赔礼道歉:“阿甚,是我错了,我不该和你赌气……” 李及甚偏过头去,即刻收回了情绪,换上寒霜般的面容,冷淡的语气: “你如何会错,是我错了,我怎能奢望与你交恶后,你还会毫不犹豫的救我?您肯帮我已是万幸,您的多次相救之恩,必铭记于心。” 谢宁曜虽则越听越着急,但他很欣慰李及甚能对他发火埋怨、任性撒野,人只有在十分信任亲近的对象面前才会如此。 他觉着这回真是自己大错特错,一面揉着李及甚的双膝,一面跪了下来诚恳道:“都怪我方才出手晚了,让他们那般.羞.辱于你,我这样给你赔罪,成吗?” 原本谢宁曜就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又实在言语上不会哄人,只能用行动来哄。 更何况两人同住时睡过一个被窝,小打小闹时在床上互相跪拜都是寻常,如今在马车里又没旁人,他自然毫无顾忌的用这种方式道歉。 李及甚一把将他拉了起来,叹道:“你又何必如此,倒叫我心生不安,我早说过,我与你云泥之别,我们就此撂开手,岂不是都好!” 谢宁曜笑着说:“那我就当你不生气了,阿甚,纵然你要和我撂开手,难道你答应过祖母时常去小住几日也要毁约不成?难道你真忍心让祖母难过?” 李及甚道:“自然不会,但只要我告诉祖母就在锦祥院住,想必她老人家更高兴,你再别想让我与你同住。” 谢宁曜不慌不忙的说:“那我也搬到锦祥院住,祖母更更高兴,有祖母在旁,你就不好日日与我斗气,反而和睦起来,岂不两全其美。” 李及甚气道:“偏你鬼点子多。” 谢宁曜笑问:“那你何时再来我家住?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呗,这次也要多住些时日。” 李及甚一面将他推下马车一面说:“今天是断不能的,家里还有事等着我回去料理,况且我才走几日又来住,像什么样子。” 谢宁曜嘀咕着:“你不知我在家多无聊,兄长们要么外任未归,要么去了军营,都没人陪我顽。” 李及甚只说:“成日里就爱玩,你也莫要太胡闹,忍耐些罢。” 谢宁曜最厌烦李及甚总是这样守规矩、知礼仪。 他望着李及甚的马车扬长而去,金灿灿的夕阳洒满青石板铺就的集贤街,晚风拂面带着春日百花幽微的香气。 谢宁曜正准备回去窄巷亲自收拾那帮人,便看见方觉明四人一齐朝着这边跑了过来。 顾云起是最先跑到他身旁的,说:“这次弄的有点狠,他们叫的声响太大,引得几个学监出来寻看,幸而我们跑得快,才没被抓现形……” 萧立鹤道:“扶光,你放心,他们绝不敢去学里告状,即便被那几个学监找到,他们也只会说是被外面人打的。” 谢宁曜好奇问:“你们到底怎么弄的,搞出那么大动静。” 萧立鹤笑着说:“觉明出的好主意,他们不是要用那银针吗,我们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他们每人身上试了几个穴位而已,就痛的他们哭天喊地……” 谢宁曜道:“活该,敢动我的人,今儿算便宜他们了!” 方觉明娇生惯养,宋景行身子弱些,两人最后到,尚且累的气喘吁吁,双双靠在谢宁曜身上歇好一阵才缓过来。 他们闲聊了几句,便各自回府,方觉明上了马车后才猛然想起,他送谢宁曜的礼物还没送出去呢,教训那帮人太好玩,在兴头上倒把正事给忘了! 方觉明原本想赶紧追上谢宁曜的马车,却见那马车已走远,只能明日再送。 谢宁曜太经常收到方觉明送的各种礼物,他有时都想不通觉明怎么就那么喜欢送他东西,他不爱要,懒怠存放,觉明便可怜巴巴的说自己会难过,让他不得不收。 久而久之,他对觉明送的礼物完全失去兴趣,更何况今日他与李及甚重修旧好,高兴的很,便将这档子事忘的一干二净。 抵家后,谢宁曜像往常一样去向祖母问安,方走到外间,就被祖母屋里的大丫鬟锦春拉住轻声说:“我的小爷,你先去别处顽。” 他不用猜都知道定然是祖母在里屋训斥谢启,他作为儿子不能进去看父亲挨骂。 谢宁曜偏要促狭一问:“锦春姐姐,我爹又犯了什么事在老太太手里?你悄悄说与我听,我保准守口如瓶。” 锦春双手合十念道:“好小爷,饶了我罢,不说我原不知为何事,即或是我知,也必不敢多嘴一个字,再则你这话问的太过目无尊长,连我听了都气。” 谢宁曜笑着说:“锦春姐姐别气,就当我什么也没问。” 锦春作揖道:“快去别处顽罢,便是我的造化。” 谢宁曜哼着小曲儿兴高采烈的出了门,从抄手游廊往自己的宝辉院去了。 另三个大丫鬟锦心、锦绣、锦瑟只望着谢宁曜离去的背影捂嘴偷笑。 她们都知道小爷与大老爷父子不和,每每大老爷在老太太面前吃瘪,小爷就暗地里高兴,今儿必也是如此,她们日日无聊,难免爱看这样的孩子天性。 锦春苦口婆心道:“你们也与我省省心,往后多劝着点小爷,大家都好。” 三人皆知小爷是不听劝的,却也只得应下。 谢宁曜穿过游廊,转而蹑手蹑脚的来到祖母上房的后院,轻轻从后门进来,将毡帘掀开一道缝偷着往里看。 但见祖母坐在塌上涕泪涟涟的说着:“养儿何用,你们一个首辅大臣,一个封疆大将,叫你们找个人也找不到,我缇姐姐还不知在哪里受苦……” 谢启、谢勋两人并排跪在母亲脚下,唯有低头认错。 老太太骂几句,便用手里的拐杖胡乱打在两个儿子身上。 谢宁曜原本十分高兴谢启又被祖母责难,但这次是连带叔父一起的,他便心疼的不行。 他可以说是被叔父手把手教养长大的,叔父作为首辅及其繁忙,二哥是叔父的嫡长子,得到的教导和陪伴关爱,都远不如他多。 在他心里叔父胜似亲爹,谢启只是个空有名头的陌生爹。 逐渐,他发现祖母的拐杖总是落在谢启身上,几乎不怎么打叔父,他心里也就好受多了。 他明白祖母大概是在“借题发挥”,祖母一直都对谢启十年前明明可以留京任职却硬要去驻守边疆耿耿于怀,但毕竟那是为国效力、为君分忧,作为母亲也不能指责。 祖母原本就为找不到义姐而生气,顾要责难两个儿子,正好借此多打大儿子几下。 老太太发泄一通后,哽咽道:“江南水患才平,又闹瘟疫,缇姐姐年迈,她如何经受得住,当年若不是她舍命相救,我早没了,哪还有你们……” 谢启、谢勋都感到很伤脑筋,唯有不住保证一定尽快找到,但他们心里明白,大约是凶多吉少,只不敢这般告诉母亲而已,怕老人家悲痛过度。 老太太出够气,赶走了两个儿子,才将丫鬟们叫了进来伺候。 谢宁曜赶忙从后门溜了出去,还专程去二哥的兵器库晃悠了一圈再回自己院里,假装从那里顽了回来的。 晚间,同祖母姑妈一道吃晚饭时,祖母又讲了许多与华缇的往事,这回他听得及其认真。 次日,谢宁曜到学堂后,趁着还没上课,他便坐在李及甚的旁边看他练书法,时不时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全国子监都知道之前谢宁曜和李及甚闹崩了,不成想如今又好的蜜里调油一般,便再也没人敢轻视李及甚。 中午谢宁曜盛情邀请李及甚与他们一道偷溜出去吃大餐,被李及甚果断拒绝,他拗不过也就跟着一起在学里吃的。 随后好些天,谢宁曜都陪着李及甚在存膳堂吃午饭,出于愧疚,他从来我行我素的性子,却对李及甚言听计从,众人都暗道也不知这次谢宁曜能忍多久。 方觉明一直都等着谢宁曜主动问他,那天要送的是什么礼物,谢宁曜却提都不提,他也暗里赌气,谢宁曜不提,他就不送。 这日上午,课业又是策论,谢宁曜听的昏昏欲睡,直到老学正将李及甚的文章拿出来作为范文,让其亲自讲解自己的写作思路。 谢宁曜实在喜爱大美人,光是看着李及甚在台上朗读讲解,他不仅没了瞌睡,还看得津津有味。 论题是“自古忠孝难两全”,李及甚的文章引经据典、旁求博考,写的是字字珠玑、斐然成章,听得老学正满面红光、赞不绝口。 谢宁曜原本并不在意文章都写了些什么,但当他听到李及甚已经三次将《史记》中“缇萦救父”这节内容里的“缇”字读成“汀”,他终于反应过来! 他想着,李及甚作为“学霸”绝对不会读错字,那就只能是因为“避讳”特意错读,唯有天子与尊长名才需避讳,足以证明李及甚极为亲近的长辈名里有“缇”字。 缇原本便是较为生僻的字眼,一般很少用来起名,他又想到祖母的义姐叫华缇,且李及甚不就是江南来的吗? 谢宁曜太激动,马上就想问李及甚为什么要避讳缇字,但他转念一想,不能直接问。 之前李及甚在他家住,祖母便经常说起华缇,李及甚也很爱听祖母讲她们的往事,如果李及甚真与华缇有关系,为何故意装作不认识? 谢宁曜又想到,祖母说过华缇是隐姓埋名离开京都的,也许李及甚是因为什么不能泄露身份? 他觉得自己猜的准没错,否则为什么李及甚单单对祖母那样牵挂关怀? 于是他便有了个绝妙的主意,如若能成,他就能让阿甚真成为谢家的人,以后不论他们怎么吵闹,阿甚都再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第十四章 谢宁曜想着,祖母早三番五次派人去请李及甚来家住,李及甚再推脱不过,已答应半月后就来多住些日子。 他如今便暂且忍耐下来,什么也不问,只待那时行事。 这些天,方觉明左等右等,多番提醒未送出的礼物,谢宁曜早就厌烦这套把戏,故意不接茬儿。 方觉明实在耐不住性子,这日放学后就急忙又将谢宁曜拉到那辆华丽的马车前。 萧立鹤、张云起、宋景行都很好奇到底送的什么,巴巴的等在一旁看。 谢宁曜的眼神还追随着已经远去的李及甚的马车,更准确的说是骡车。 李及甚家里倒是有几匹好马,平日上下学舍不得用,只有出远门或拜访贵客或出席重要场合才用。 方觉明顺着谢宁曜的眼神望过去,不满的嘟嚷着:“扶光,他就那么好,我便抵不上他一根毫毛,我送你宝贝,你还只看他!” 谢宁曜笑道:“谁让你总送我东西,你但凡学到他半分高傲,让我有了征服欲,我也多看你一眼。” 方觉明气鼓鼓的说:“以前送的都是小玩意儿,这次不一样,可惜我有点不想送了,你好好想想怎么求我送罢!” 谢宁曜笑道:“先拿出来我瞧瞧。” 方觉明一声令下,只见两个小厮从里面抬出一罩着绸缎的长物,看上去很沉,两人抬着都吃力。 谢宁曜看这形状不寻常,心内十分好奇,急忙揭开绸缎,顿时便傻眼了。 萧立鹤惊道:“觉明,你疯了吗,你是真敢送啊!” 张云起、宋景行瞪大了双眼,不敢想竟有幸目睹这等无价之宝。 谢宁曜的双手无法自控的微微颤抖,爱惜的不住抚摸。 方觉明趾高气昂的说:“怎样,这次我没说大话罢!可谁让你不知好歹,前儿就为他耽搁没送成,今日你又只顾看他,我气的很,不送你了!” 谢宁曜郑重其事道:“这礼物太贵重,我早说过,你敢送,我也不敢收,能让我上手玩两把已是万幸,以后别再偷拿出来显摆。” 他是在方觉明父亲安国公专门用来收藏珍品的“聚宝阁”中,见过青龙偃月刀,只是一直被锁在观赏台上,就连方觉明也没钥匙,他便没能上手。 谢宁曜经常去方觉明家里耍,聚宝阁里的所有宝物,都是任由他赏玩的,单单青龙偃月刀不能动。 首先此乃安国公挚爱之物,其次这可是真家伙,如此沉重的兵器太危险。 方觉明得意洋洋的说:“这青龙偃月刀是我爹送我的十五岁生日礼物,我都玩腻了,便想着送给你,可我现在后悔不想送了。” 三月前确是方觉明的十五岁生日,他们都送了礼,安国公府还办了极为盛大的宴席,他们痛快玩了好几天。 谢宁曜心想,难怪上次他俩吵架,方觉明说要送他青龙偃月刀赔罪,原来是早已得了这宝物! 他笑着说:“你不想送正好,我收着也烫手,你可长点脑子罢,若是被你爹知道你拿这随意送人,你爹又要气的吹胡子瞪眼。” 方觉明愈加得意道:“这原不用你操心,我已得了我爹允许,他老家人说既已送我,便随我处置,我要送谁都行。” 谢宁曜心想,方觉明可真不愧是安国公“老来得子”的宝贝疙瘩,哪怕这败家子再胡闹,都依他。 萧立鹤笑着说:“既已拿了出来,给我们玩玩罢,便是我们的福气。”顾云起、宋景行也跟着起哄。 方觉明豪爽道:“随便玩,但要小心拿稳,莫逞强,别伤到自个儿,这东西砸身上可疼的很,就是被刀口轻轻划到,高低都得流一滩血。” 三人连连保证不会误伤自己。 谢宁曜只站在一旁看,见他们没一个能拿起这重达八十二斤的神兵,唯家有武学渊源的顾云起能勉强双手抬起,但也就片刻便放了下去。 方觉明笑道:“虽说是个无价之宝,可我们这等人拿都拿不动,也就能看看,怕是全天下能用它的人也没几个。” 谢宁曜深吸一口气,双手奋力往上抬,使出吃奶的劲儿最终也只能抬起三尺高。 他们又合力耍刀,玩弄了许久,一个个累的气喘吁吁,方尽兴。 方觉明命令小厮们:“还不把这宝贝抬到谢小公爷的车上,用绸缎罩好。” 谢宁曜用少有的认真态度说:“觉明,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真不能要。” 方觉明附在他耳边劝解了一番,谢宁曜的眼神顿时就亮了,果断收下。 其余三人很好奇觉明到底说了什么,多次追问,两人都不说,他们也没法,只能各自回府。 谢宁曜带着无价之宝回家,即刻便让云舒专门收拾出一间空屋子用来收藏,又命大仆于喜找最好的工匠为青龙偃月刀打造一副专用兵器架。 此后好些天,放学后顾云起都赖着谢宁曜跟回去玩那神兵。 方觉明、萧立鹤、宋景行自然也跟着一起去,谢宁曜原本无聊,乐意招待他们,只是四人家里都管的严,门禁时辰前必须回家,就这样他们也玩的很开心。 直到顾云起不得不面对现实,他日日训练也拿不起那样重的兵器,他们才不再往谢家跑。 谢宁曜终于盼到半月后,甫一放学便催着李及甚一道回家,在路上他就说服了李及甚,这次他们都去祖母院里住。 昨天他便安排好了,祖母自然高兴与他们同住,宝辉院的丫鬟们早打点好一应物品送到锦祥院。 两人抵家后即刻便去向祖母问安,老太太搂着他们心肝肉的叫,又拉着李及甚翻来覆去的看,嘴里念叨着:“不过半月未见,你这孩子怎么又瘦了……” 李及甚不愿叫老人家忧心,便说:“没瘦,许是祖母眼花看错也是有的。” 老太太摩挲着李及甚的肩背,嗔怪道:“还犟嘴,这骨头摸着都硌手,读书也莫要太劳心,保重身体要紧……” 李及甚唯有连连点头。 谢宁曜笑道:“他一来,祖母的心便全用在他身上,我也瘦了,祖母怎不心疼我?” 老太太拍了拍孙儿的臀腿,说:“你哪里瘦了?成日里只知贫嘴滑舌,该挨打。” 三人闲话一番,谢宁曜与李及甚便到外间做功课,老太太半躺在隔间塌上,透过小窗满眼慈爱的看着两个孙儿。 谢宁曜自是不安分的,一会儿让锦心研墨,一会儿又让飞琼去他书房取上好的云纹纸来,一会儿又要吃茶吃点心…… 李及甚劝道:“你也消停些,耐着性子早早写完,你自去玩乐。” 谢宁曜轻声说:“阿甚,我知道你的功课在学里便做完了,就帮我写呗。” 李及甚一口否决:“不行。” …… 谢老太太看着两个孙儿玩闹着写功课,笑着说:“曜儿也太淘气,亏得甚儿脾性好,耐烦他在旁边呱噪,我都想拿戒尺可劲儿抽他两下……” 锦春一面用美□□为老太太捶着腿,一面揶揄道:“您老也只是说说罢了,哪回舍得真打他,可见您偏心的厉害,府里小爷们谁敢在您跟前这般胡闹。” 老太太嗔道:“你这小蹄子越发的牙尖嘴利。” …… 谢宁曜紧赶慢赶终于在晚饭前糊弄完了课业,祖孙三人吃完饭,便一起坐在外间暖塌上吃茶闲话家常。 掌灯时分,老太太便催着他们洗漱,直接安排了两人同睡在隔间的拔步床上,那原是谢瑾陪伴母亲时常睡的,倒也十分方便。 谢宁曜先换了亵衣上床,等李及甚过来,他便说:“你睡里面,我要起夜。” 两人躺下后,老太太又来嘱咐了一番:“曜儿,如今你一天大似一天,不可再一味的贪玩淘气,隔间帘子我不放,只听你动静,敢不安生,我定打你。” 谢宁曜笑着说:“知道了,您老也快去睡罢。” 李及甚不知是祖母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如何,谢宁曜今晚果然出奇的安静,竟不来招惹他。 谢宁曜第一次这样规矩,可谓是一动不动,装作睡的很沉。 如今天气渐暖,夜里也不多冷,两人又一张床,虽是分开盖的被褥,睡一会儿后却也有些热,谢宁曜假装翻身将手臂伸了出去,只顾着贪凉。 李及甚已睡的有些迷迷糊糊,下意识的帮谢宁曜重新盖好了被子。 谢宁曜不敢再乱动,仔细听着李及甚的呼吸声,变的平稳绵长便是睡熟了。 他很是紧张兴奋,轻唤了几声:“阿甚。” 见人睡的深沉,他便借着微弱的壁灯光,摸到李及甚脖子上的红绳解开,取走玉佩,再蹑手蹑脚的下床,走到里间,轻放下软帘。 老太太就坐在塌上等,旁边早点起一盏小灯。 谢宁曜奉上玉佩,激动的问:“祖母,你可认得?” 之前他就觉着奇怪,李及甚贴身带着一枚双凤玉佩,那一看便是女子佩戴之物,李及甚极为珍视,就连洗澡也不取下来。 他认为,这玉佩定是极为亲近的女性长辈所送,且李及甚避讳“缇”字,自然联想到可能是华缇的,若真是,祖母多半认识这玉佩,他便预谋了今日之事。 前几天他便将自己的这些猜想、计划全如实告诉了祖母,老太太毫不犹豫便答应配合行事,这才进行的如此顺利。 老太太拿着玉佩在灯下仔细端详,眼泪止不住的落,哽咽着说:“缇姐姐,出宫后我送你那多好东西,你还只将它当宝贝……” 他们并不知李及甚已站在帘外听了半晌。 第十五章 谢宁曜又惊又喜又叹,他没想到还真被自己给猜中了,原本他并未抱着多大的希翼,总觉得没那等巧的事。 如今回味起来,越发觉得理应如此,华缇隐姓埋名却一直在为李及甚铺路,让其考入国子监,凭借李及甚的才情样貌进京后早晚能接触到谢家。 他见祖母哭的伤心,连忙安慰:“祖母莫要难过,往后我们便千万倍的待阿甚好,也算是弥补过往……” 老太太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即刻便收拾好情绪说:“也不知甚儿何苦要瞒着我们,我却等不得了,现在便要问他,也好早早为他打算。” 谢宁曜担忧道:“祖母,不如明日再问,我且偷偷将玉佩给他戴上,不让他知道我们联合设计哄他,若他气恼起来,更不愿承认了如何是好?” 老太太性情果敢坚毅,只说:“我自有办法。” 李及甚听得里面下塌的窸窣声,他便轻打起帘子说:“祖母、阿曜,我已睡了一觉醒来,你们缘何还不睡?” 他原本警醒,一点儿小动静也能察觉,更何况是在身上取东西,不过任他取罢了。 老太太十分淡定的说:“甚儿,过来,我有话问你。” 谢宁曜有些心虚,只安静坐在一旁。 老太太拿起自己的一件大袖褙子为李及甚披上,拉他挨着自己坐,说: “你们一个二个都是不省心的,那长袄就放你们床边,起夜就是不知披上,只穿个单衣不怕着凉!” 谢宁曜也穿着祖母的外衣,是他先前刚进来祖母就顺手与他穿上的。 老太太将玉佩放到李及甚的掌心,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最后哽咽着问:“甚儿,你为何要瞒着我们?若不是曜儿有心,你打算瞒到几时?” 李及甚即刻跪到地上,说:“祖母,我如今该叫您姨奶奶,不是故意隐瞒,只是谨遵先祖母遗言,她老人家不让我寻京都故人,因而不敢相认。” 老太太急忙将李及甚拉了起来,按坐在自己身旁,哽咽道:“你又没错,跪什么,夜深天凉的,地上多冷。” 李及甚只说:“我让您老这样伤心,先祖母得知也要罚我。” 老太太又问了许多,诸如,缇姐姐是怎么去世的,仙逝前还说了些什么,这些年他们是怎么过的等等。 李及甚也都一一回答,只是迫于无奈,做了些许的美化和隐瞒。 老太太擦了眼泪,问:“你倒是正经说说,缇姐姐为何不让你寻故人?” 李及甚道:“祖母告诉我的也有限,我只知祖母曾为先皇后女官,十多年前先皇后含冤而逝,其党羽均遭清算,祖母明白,早晚轮到她,届时您定会舍命相救,祖母怕连累华家、谢家,于是隐姓埋名举家搬迁……” 老太太又禁不住的淌眼抹泪,哽咽着说:“我的傻姐姐,她不知先皇后早已沉冤昭雪吗?” 李及甚叹息:“江南路迢迢,天音不可闻,我入京方知先皇后一案已于多年前平反,可先皇后今春才被追封为孝贞仁皇后,若早追封昭告天下,她老人家也能含笑九泉。” 老太太感慨道:“是啊,你们隐姓埋名无亲无故又如何得知朝堂之事,唯有追封昭告天下,方能知晓,可缇姐姐到底没等到这天。” 李及甚又说:“祖母遗言不让我寻京都故人,我到底辜负了她老人家。” 老太太哽咽道:“傻孩子,若你祖母得知先皇后已获追封,定会欢天喜地的带你来与我们相认!从今往后,这就是你家,你就是我亲孙儿,也不用改口,还叫我祖母。” 李及甚再三推辞:“不敢如此,虽则您与先祖母情同亲姐妹,可我们两家十多年未曾来往,如何还能受您这样深重的恩情。” 老太太强硬道:“这却依不得你,往后我就是你亲祖母,管你便如同管曜儿一样!再要犯倔,缇姐姐泉下有知,也要打你的!跪下,磕头,喊祖母。” 李及甚连忙照做,却立即就被老太太拉了起来,抱在怀里,一叠声心肝肉的叫。 谢宁曜在旁看着,对祖母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原本他还担心李及甚这个犟种难以说服,竟被祖母轻松拿下! 此时已到四更天,老太太便说:“明日你们都不用去上学,可劲儿睡个够,醒来我们慢慢去到甚儿家里,先祭拜缇姐姐,再收拾打点……” 老太太将一切安排的妥妥当当,李及甚只能满口应下。 谢宁曜想着往后李及甚就是谢家的人,日日都能在一起,他更高兴的不行! 老太太又叫了值夜的锦春、锦心进来,仔细吩咐一番。 锦心为三人拿来清茶漱口,又拿了怡神安睡的热奶喝,锦春则将老太的大床重新收拾,另添了两被褥。 老太太拉着两个孙儿同睡,说:“甚儿挨着我,曜儿睡里面去。” 谢宁曜笑道:“祖母太偏心,去年开始就不让我和你睡,今儿算我沾了阿甚的光。” 老太太笑着说:“合该让你爹结实揍一顿,才能改了你贫嘴的臭毛病,我老了,你睡觉滚来滚去的不安生,以往我康健些不怕睡不好,如今哪里还行。” 谢宁曜笑道:“我一句玩笑,惹得您老说上两车子的话。” 老太太望着两个孙儿说:“甚儿,可怜见的孩子,无依无靠的来京都,不知受过多少委屈,往后祖母只愿你像曜儿这样调皮捣蛋的才好。” 李及甚眼眶微红,轻轻点了点头。 谢宁曜最喜祖母屋里若有若无的“梦酣香”,老人用的助眠香与他们用的截然不同,气味极淡却绵长。 他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被祖母抱在怀里睡,不知不觉便沉沉睡去。 李及甚原以为自己会因不习惯而难以成眠,他从小便独自睡觉,今日就仿佛补齐了过往的缺憾,反而很快就睡着了。 老太太又默默的流了一回泪,也自渐渐睡去,梦里全是年轻时与缇姐姐玩乐的种种往事。 次日一早,锦春便按照老太太嘱咐的去回明了姑奶奶。 谢瑾即刻安排前往李家的一应车马仆从等等,全然妥当后,她方来到老太太屋里。 老太太犹未起,却也醒了,便命她进来。 谢瑾见母亲身后两个半大孩子都还睡的香甜,她满目含泪的说:“娘亲,哥哥们寻的那般幸苦,原来却在我们眼前,往后更要多疼他才好……” 李及甚原瞌睡不多且警醒,他睁开眼睛,轻声道:“祖母、姑妈,我睡好了,先去洗漱。” 谢瑾忙说:“昨晚你们歇的太迟,快再睡会儿。” 李及甚道:“姑妈,我平日里也只睡三个时辰,今日已睡的够多了。” 谢瑾忙唤了丫鬟们来伺候,又令人去传早饭,她原是吃了过来的,又陪着两人吃了点应景。 他们用饭毕,谢宁曜还睡的香甜,谢瑾轻推着唤他:“曜儿,快起,太阳晒屁股了。” 谢宁曜抓起被褥盖住头,迷迷糊糊的说:“姑妈,祖母说了今儿我们不去学里,让我睡个够。” 她最知道怎么哄这小侄儿,笑道:“我们都要去甚儿家,顺道再去郊外赏花,你一个人在屋里睡罢,我们可要走了……” 谢宁曜立马坐了起来,急急忙忙的下床穿衣洗漱,一面说着:“不许走,等我!很快,我很快就好!” 因他急的很,云舒便带着老太太这边的几个大丫鬟一同伺候着洗漱穿戴。 谢瑾又命传了饭菜过来,谢宁曜吃的狼吞虎咽,谢瑾忙道:“你慢点,哪有世家公子这副吃相的,我不过哄你玩,要去也还早着呢。” 老太太拉着李及甚坐在游廊上闲话,此时亦朝着屋内说:“上回吃太急,就停了食,还不知悔改,偷嘴猫儿似的。” 谢宁曜笑道:“我慢慢吃就是了,都怪姑妈哄我。” 待他用饭毕,早有四辆青幄小轿停在锦祥院侧面的垂花门外,载了四人到角门外。 长街上停了一溜儿的马车,并许多跟车的小厮,骑马的大仆。 老太太与谢瑾同坐了一辆珠缨华盖车,谢宁曜与李及甚同坐一辆云纹金轮车,服侍四人的丫鬟婆子们共坐了六辆车,还空着许多车是为了去搬东西的。 最前面是大仆于喜骑马领路,之前都是于喜送人送东西的跑了好几趟,路程倒是十分熟悉。 谢宁曜兴奋极了,上车后就在李及甚的耳边呱噪个不停,又趴在窗上看沿途风光。 出了主城,便能看见远处田野百花齐放,主干道两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 谢宁曜被这般春意盎然撩.拨的玩心大起,又想着阿甚再也跑不掉,就有一种吃定了的心态。 他趴在车窗上伸手去折路旁的桃花,想借花献美人。 李及甚急忙抱住了谢宁曜的腰,怒道:“摔下去如何是好!” 谢宁曜已折下一枝桃花拿在手里,又见李及甚这样担心他,更觉爽快。 他很明白李及甚每每与他斗气,大多因他俩地位悬殊,一个是金尊玉贵小公爷,一个是寒门子弟,真可谓云泥之别,而他又惯爱调戏人,李及甚又太心高气傲。 于是想着不如疯玩个够,让阿甚习以为常,便装出到楚馆寻欢作乐的浪荡公子做派,含情脉脉的说: “阿曜无所有,卿赠一枝春。” 第十六章 此情此景让这话有很强的暗示意味,李及甚气急了,红着眼眶瞪他,怒道:“瞧瞧你这样子,哪里还有半分像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 谢宁曜顿时就被逗乐了,笑的是前仰后合,心想,楚馆里的小倌也是要调教好才出来接恩客的,李及甚竟误打误撞说的如此应景。 其实他也没怎么去过楚馆,只是偷偷跟着方觉明去了几次,没玩什么,看看取乐罢了。 不过还是为古人的花样百出震惊不已,心想着果然现代人玩的都是老祖宗玩剩下的。 李及甚不明就里,盛怒道:“你还笑!等我告与世伯知道,看你怎么挨打!” 谢宁曜连忙说:“别告,他下手那么黑,你又不是没看见,我保证再不这样。” 李及甚无奈道:“你从此便改了罢。” 谢宁曜偏爱疯玩,他俩紧挨着坐在车窗旁,他便抬起右手撑在车窗框子上,将李及甚圈在怀里,轻声说: “我这叫车咚,你应该腰肢突然就变的软绵绵,咬着唇,不敢动,你也就红着眼眶做对了,进步空间还很大……” 李及甚深知他惯爱胡说八道,不再与他胡搅蛮缠,岔开话说:“阿曜,我不知你又在闹什么,我可没宝物,你倒是多去与那些王孙公子结交最要紧。” 谢宁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什么宝物?” 他忽然想起之前方觉明送他的青龙偃月刀,瞬间回味过来,连忙解释:“阿甚,我早就三番五次邀你玩它,是你自己不玩的,你喜欢,我送你……” 李及甚不屑一顾道:“世人眼里的宝物罢了。” 谢宁曜深知他的臭脾气,便说:“那原不值什么,即便是全天下的所有奇珍异宝,也抵不上你眼底一抹笑意。” 但见李及甚神色愈加清冷,仿若泥雕画像一般。 他又犯起促狭病,笑着说:“阿甚,你如今这样子倒让我想起一句诗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 …… 两人这般玩闹着,不知不觉便抵达了目的地。 谢宁曜有些不敢置信,李及甚竟住的如此偏远,附近并无其他人家,不远处便是“霜山”。 霜山乃天子的御用狩猎场,位于京郊,夏秋两季圣上均会带着群臣以及皇亲国戚来此狩猎,平时只有得了恩赐的达官贵人方能上霜山狩猎游玩。 谢宁曜一边下车一边说:“你住这儿,每日要多早起床才能赶上学里点卯啊!” 李及甚道:“我睡得早,五更起,紧能赶得上。” 谢宁曜又问:“怎么不买个离城里近点的房子?既或是小一些,也不用每日这般幸苦,让我起那么早,还不如杀了我!” 李及甚道:“岂不闻,长安居大不易,这个房子便已花光家里积蓄,尚在伽蓝寺借了香钱,国子监的学金积攒下来才还上。” 即便谢宁曜生在富贵乡,他也知道神都的房子贵的吓人,真可谓寸土寸金,寻常小吏要在京城安家,还是得贷款买房,背上几十年的房贷。 古代贷款的途径主要是钱庄和寺庙,相对而言,寺庙利息低但也比钱庄更难贷成功,钱庄有一定抵押物就能借,寺庙却只借贷给有功名在身的。 换而言之,寺庙借贷的主要对象是古代基层公务员,李及甚考入国子监就算有了功名。 谢宁曜又说:“买小点旧点的不行吗?” 李及甚道:“江南老家房屋具已典卖,所有家资都带了来,两进院落将能住得下,且这房龄才五年,算很新,不用修补,住着便宜。” 谢瑾笑着说:“甚儿,你不用与他讲这些,他是金银堆出来的,哪里懂节俭,这房买的极好,你小小年纪思虑如此周全,实在难得。” 李及甚走到最面前扶着老太太,将他们引至朱漆大门前,这里早有一老仆领着两名小厮恭迎。 谢老太太仔细端详着面前的人,颤抖着声音问:“你、你可是福全?” 福全咚的一声跪在地上,拜伏下去,哭得泣不成声:“大小姐!多、多年未见,您竟还、还能认出我来……” 老太太亲自扶了他起来,哽咽道:“我们也算主仆一场,如何认不出,当初我将你给缇姐姐,看重的便是你忠心耿耿,到底我没看错。” 福全原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被卖到华府为仆,华纹见他忠厚老实又沉稳,便将他给了华缇,后来几经巨变,他始终为华缇披肝沥胆、鞠躬尽瘁。 他连忙擦了眼泪,恭敬道:“如今我应称您为老太君,多年前叫惯了您大小姐,兴头上竟脱口而出,实该打嘴。” 华纹含泪笑着说:“叫什么都行,方才恍惚间倒好像回到了过去,你可还记得我年少时最淘气的,惯爱让你们带我满街跑着玩,你就追在我身后喊大小姐,不想这一回头竟已是大半生,我老了,你也老了。” 福全哽咽道:“如何能不记得,大小姐、老太君,瞧我是真糊涂,光顾着与您说话,快请进屋,春日里风馋,莫要着凉了。” 华纹一面往里走一面与福全叙旧,正堂上两小厮早已备好茶水迎客。 李及甚将华纹、谢瑾引至主位坐下,说:“祖母、姑妈,寒舍简陋,一应的待客之礼都不像,委屈你们了。” 谢瑾豪爽道:“我们又不是客,今儿我就要当一回你的家,我来安排,不用你管,你也是个半大孩子,同曜儿去玩罢。” 李及甚忙不迭说:“那便有劳姑妈了。” 谢瑾即刻大展身手,先命从谢府带来的妈妈们去厨房收拾准备午饭,她们一并连食材都带来的,不用再着人去买,倒也十分方便。 又令丫鬟们重新沏上老太太独爱的“君山银针茶”,将暖塌也收拾了一番,换上带来的褥被引枕等。 谢瑾将老太太扶到暖塌上安歇,让福全在一旁说话解闷。 她也无需福全协助,亲自带着几个得力的丫鬟收拾必须要带去谢家的书本等物,其余倒是什么都不用带去,她早已命府里按照谢宁曜的份例为李及甚准备妥当。 谢宁曜早拉着李及甚满院子跑着玩,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什么都觉新鲜有趣。 只是院落太小,很快便看完了,谢宁曜又想跑外面田野间玩耍,李及甚带着他在附近转了转,便有婆子来叫他们吃午饭。 吃罢午饭,吃茶歇息一会儿,老太太便让李及甚带着他们去祠堂祭奠华缇。 老太太抱着华缇的牌位说了许久的话,他们便一直陪在旁边劝解安慰。 从祠堂出来,他们都午休了片刻,大约未时许才准备返程。 原本从谢府来了七八辆空车拉东西,只李及甚的书便将五六辆车装的满满当当,但还是空着几辆。 老太太再三要带福全去谢府,福全却说: “这里是老夫人毕生积蓄买下的宅子,我得守着家业,您将我们家少主子当亲孙儿待,我放心的很,更无需跟去,我虽年迈,倒还健朗,定常去贵府探望。” 谢老太太愈加赞赏福全,且想着这里还有两个小厮,凡事都有照应,便不再担心什么。 他们抵家也不过申时初刻,老太太上了年纪忙累了大半天甚乏,自由谢瑾服侍着去歇息。 谢宁曜哪里闲得住,他想着三哥每月中下旬都在五城兵马司当差,便带了一大包好东西,拉着李及甚跑去找三哥。 五城兵马司相当于是京城警卫队,负责一应的治安问题,京郊军营中受器重的校尉都会轮流来此当差以备往后选用,这乃武职之间的轮岗制。 谢宁曜刚下车,就看见三哥与几个身穿麒麟服的副指挥,在东城衙门外的长街上站着闲聊什么。 正值下午轮休,是送东西的好时候,谢宁曜便拉着李及甚飞快跑了过去,然而到拐角处时,他却清楚听得几个副指挥竟在欺辱三哥。 他连忙拽住李及甚的手腕,藏了起来偷听,他定要抓住这些混帐东西的话柄,好帮三哥出气。 “谢校尉这般俊朗脱俗,叫我们好生想念,您别躲着我们呀,又不是什么不能见人的勾当,不过兄弟往来。” “别听那帮鳖犊子胡咧咧,横竖没艸他爹的屁股,竟敢编我们的瞎话。” “只要你肯跟我们一处玩,哪怕就一回,往后这京都谁再敢提什么私生子野种,我们抽烂他的嘴。” …… 谢宁暄的性子极为沉闷,他只是冷眼看着这帮人,懒怠搭理,可心里难免气愤非常。 这帮人烦他也不是一天两天,只要他来这边当差就会被他们找上,花样百出的想与他攀扯上什么关系,似乌蝇般让人恶心,却又无可奈何。 谢宁曜早认出这帮人领头的名叫“郑仁”,乃宣德侯嫡次子,他的同胞长姐已封文妃,他便自称小国舅,亦是京都一霸。 谢宁暄早翻江倒海的犯恶心,抬步就走,却又被郑仁拦住去路。 他一把抓住了谢宁暄的肩膀,说:“谢校尉这等健壮,肩背宽厚有力,偏腰还窄,真叫人,啧啧……” 谢宁曜哪里能忍他,快步走了过去,怒道: “姓郑的,你竟敢欺凌到我三哥头上,是不是嫌活的太舒坦,你这狗嘴比吃了屎还臭,再敢来烦我三哥,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谢宁暄丝毫不惊讶幼弟来此,若没有阿曜经常来看望他,这五城兵马司,他早呆不下去。 他恐幼弟吃亏,急忙说:“扶光,你别管,我能收拾他们。” 郑仁冷笑道:“我当谁呢,原是谢霸王,你又比我能好到哪里去,你也是个挨千刀的下流种子,我们彼此彼此,你能得身后的绝色,我就不能找你三哥?” 李及甚当然明白绝色是指自己,他看向郑仁,眼里闪过嗜血杀意。 谢宁曜只在郑仁面前耳语了一句,便趾高气昂道:“你大错特错,首先,阿甚是我祖母新认的孙儿,其次,我可比你下流霸道的多,你现给我跪下掌嘴!” 郑仁被拿捏住把柄,忙苦求道:“谢小公爷,我的祖宗,方才是我胡唚嚼毛、攮下黄汤,求您宽恕。” 第十七章 谢宁暄与李及甚都很好奇阿曜到底给这郑仁说了什么,竟让他怕成这样。 郑仁颤抖着声音说:“谢小公爷,往日种种都是我的错,我保证再也不来烦谢校尉,若还敢再犯,项上人头都给您!还请饶我这次。” 谢宁曜冷笑道:“我可是一等一的霸道下流种子,怎会轻饶你?赶紧给我跪下掌嘴,我可没什么耐心。” 郑仁急的汗如雨下,哽咽着说: “我这张烂嘴实该打,您最宽宏大量,您最仁慈怜弱,这长街上人来人往,若在这里,我可没脸活了,求您去衙内无人的耳房略坐,要怎么打罚都行。” 其余几个副指挥也急忙帮着求情。 谢宁曜笑着说:“你倒会给我设套,那衙内全是你们的人,进去了还能让我说了算?” 郑仁连忙解释:“岂敢岂敢,别说谢校尉在此,他能以一敌百,便是您孤身一人走遍全京都的衙门,谁敢不殷勤伺候。” 谢宁曜想着得让五城兵马司的人从此都不敢再招惹三哥,方能永绝后患,再则,狗急跳墙,郑仁是个没脑子的,不能让他在大街上丢人,否则还真不知他会做出什么来。 于是大方道:“算你运气好,小爷我今儿高兴,便大发慈悲一回,走吧。” 他们一行人从角门进入,谢宁曜选了距正厅最近的耳房,保证衙内所有人都能听见。 郑仁用眼神示意方才几个狗腿子帮他赶人,别让人听见,可他们也不敢得罪谢宁曜,便装作没看懂。 关上房门后,郑仁咚的一声跪在谢宁曜面前,左右开弓的狠扇自己巴掌。 衙内众人都清楚听得耳房里传来啪啪打脸声,以及郑仁求饶的声音,间或还有谢宁曜的怒骂。 这郑仁素来欺软怕硬,且终日混迹烟花柳巷,乃十足的下流坯子,他在五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之职也不过是挂名吃空饷的。 衙内众人早对他怨声载道,如今谁不乐意听他被谢宁曜整治,纷纷暗道:什么臭国舅,真真是活该,这就叫恶人还需恶人磨! 谢宁暄在一旁看着幼弟帮他出气,他是既欣慰又心疼,明明他才是兄长,可他从小就因身份问题被嘲笑讥讽谩骂,每每也总是阿曜帮他。 李及甚看着虽解气,但他还是觉得远远不够,他从来心狠手辣嗜血残暴,早已将郑家列入清算名录,只待将来惩治。 谢宁曜见他脸已肿起老高,嘴角流血,便用鞋尖挑起他下巴,沉声道:“可以停了。” 郑仁还不敢起来,只不住的磕头求饶:“谢小公爷,您可千万要说话算数,千万帮我保密。” 谢宁曜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啪啪打在他肿的老高的脸上。 郑仁疼的打颤,眼泪鼻涕直流,仍旧跪的端端正正。 谢宁曜讥笑道:“放心,我一言九鼎,这钱赏你拿去买消肿的药膏,张嘴,接着。” 郑仁嘴脸疼的动不了,却也忍痛张嘴咬住了这沓银票,又连连磕头。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见谢宁曜已走远,他才敢站起来,咬牙切齿的嘀咕着: “谢宁曜,你给我等着,今日之耻之痛,我必千万倍奉还,你以为你们谢家还能风光几时,功高震主迟早要完,到时,我定让你生不如死……” 谢宁曜带着李及甚与谢宁暄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复又来到外面的长街上。 两人急忙就问:“郑仁到底有什么把柄落你手里?”谢宁曜与他们耳语一番,两人心领神会。 谢宁暄在幼弟面前,一改沉闷性格,笑着说:“你怎的又不去学里?还带累阿甚跟着你瞎胡闹。” 李及甚之前就与谢宁暄见过面,只是谢宁暄作为皇帝极器重的校尉,十分繁忙,偶尔休假回家最多只能待半天,两人虽接触较少,却也是惺惺相惜。 谢宁曜立即便将前因后果都告诉了三哥,谢宁暄自然很高兴李及甚能成为谢家人,只是他不善言辞,不过简单关怀几句。 眼见着时辰不早了,谢宁暄便催着他们回家,他也要马上回军营办事,谢宁曜将车上那一大包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给了三哥,又寒暄几句就各自散去。 两人抵家已酉时三刻,谢启、谢勋均下朝在家,谢瑾亲自带着李及甚以新身份拜见了两位叔伯。 谢启、谢勋原本就十分喜爱李及甚,更何况如今更亲近了一层,关怀了他许多话,直将其当作亲儿子一般教导爱护。 没一会儿,有人来传老太太屋里已放晚饭,他们便一道过去。 老太太甚少让两个儿子陪同用饭,今日也是因李及甚的缘故,方才叫了过来大家热闹。 谢宁曜见他爹来了,出奇的安分,恭恭敬敬的向父亲、叔父问安。 随后他便可怜巴巴的站在角落里,看着众人入席。 谢启坐定后说:“曜儿,还不过来,等谁请你?” 他这才走过去坐下,轻声解释:“父亲大人见谅,诸位长辈未落座,我不敢坐。” 谢启冷笑道:“你何时这般守规矩的,我竟不知。” 他顿时被气的满面通红,他是故意装作怕极了谢启,只为祖母帮他说句公道话,上次谢启明明打冤枉了他,却连句安慰都没有。 只要谢启再严厉的训斥他两句,祖母保准帮他说话,没曾想谢启居然不接招。 谢勋心疼小侄儿,又不敢违逆大哥,只好打圆场:“曜儿也算立了大功,若不是他有心,我们还满天下找也找不到人呢。” 老太太笑道:“可不是吗,亏你们为官做宰的,都不如我曜儿。” 谢启却说:“读书倒不见他这样用功。” 老太太微怒道:“惯爱耍你的老子威风,你只好好想想为何昀儿求去外任!” 谢勋心知这是大哥的痛处,急忙插话,却因在朝中做首辅久居上位,语气威严且生硬:“母亲,大哥,用饭罢。” 李及甚原本寡言少语,又知谢家情况复杂,只默不作声。 谢瑾说了好些宽慰的话,她很会哄母亲与两个哥哥开心,这顿饭也算吃的温馨。 唯有谢宁曜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他原本就极为埋怨谢启,却没想到就连大哥也因谢启才外任的! 吃罢晚饭,两人一同回到宝辉院,李及甚仍在谢宁曜房里的暖塌上睡,只等过两日旁边卧室收拾妥当就搬过去。 老太太原本要将宝辉院旁边闲置的凝辉院给李及甚住,谢宁曜硬要李及甚与他同住,老太太想着宝辉院很大,两人住也绰绰有余,便依了他。 宝辉院原是谢宁曜与谢宁昀同住的,谢宁曜年满十二后,按规矩不能再依赖哥哥,谢宁昀才搬出去的。 因此,宝辉院一应的房屋配套均是成双成对,谢宁曜的主卧与旁边的主卧是连着的,中间只挂着软帘,打起帘子就能看到彼此床上,以往是为了方便谢宁昀照管弟弟。 如今可让谢宁曜高兴的很,即便李及甚过两日搬去旁边卧室,仍旧如同睡一屋。 此后好些天,谢宁曜都有意无意的在祖母面前说想念大哥的紧。 一方面他是真想,虽则大哥管他功课管的严,但毕竟一起长大,感情太深,另一方面他是故意鼓动祖母因此去责难谢启,好让大哥早些回来。 …… 这天中午放学,谢宁曜也不管李及甚愿不愿意,拉上他再带上三五好友,照旧偷着翻墙去外面吃大餐。 李及甚原本身手了得,飞檐走壁都不在话下,他也不用爬杏树,在树干上借力一蹬轻松越墙而过。 一路上谢宁曜及那帮好友都不住的夸赞李及甚武艺超群,不知不觉便到了腾云阁。 谢宁曜让店小二将招牌菜全上来,虽则他们根本吃不完,但他就想知道李及甚爱吃这里的什么。 等上菜期间,谢宁曜与三五好友跑来跑去的嬉戏玩闹,李及甚只站在外面的小楼台上看京都的繁华阜盛。 方觉明轻声抱怨:“扶光,你就喜欢他不说话是吧,我也能装哑巴。” 谢宁曜道:“谁信,那还不得把你给憋死。” …… 他们几人玩的又饿又累,一上菜也不顾什么大家公子吃相,全都狼吞虎咽起来,只谢宁曜刻意观察着李及甚爱吃什么。 谢宁曜早就发现,李及甚很奇怪,不论在家还是在外面,从不挑食,也从不表现出对什么菜格外喜爱。 李及甚却见谢宁曜吃的又急还不专心,竟夹了一块肥瘦兼半的东坡肉,幸而这口咬的全瘦肉。 他忙将那肉夹到自己碗里,重新挑了一块瘦肉多的,且将肥肉全剔去,再放到谢宁曜碗里,说: “你尝一点肥肉就要倒胃口的,外面不比在家里有她们帮你选菜,还不看着些,吃到嘴里又难受。” 谢宁曜见李及甚丝毫不嫌弃的将他咬过的肉吃了,笑着说:“那以后在外面,你帮我选。” 此时,门口传来说话声:“阿曜,你们又在这里快活,生生将我抛下,岂不叫我伤心。” 只见来人穿着大红五爪龙服,头戴亲王九旒冕,且生的剑眉星目、丰神俊逸,直叫人见之忘神。 大家都愣住了,还是谢宁曜最先反应过来,连忙起身道:“不知九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众人亦跟着行礼问安。 这位九殿下名叫李限,乃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幼弟,年方十五,圣上手把手教养他长大,待他比儿子还亲。 李限走到谢宁曜身边说:“扶光,快帮我取下这劳什子,叫我好生不自在。” 谢宁曜一边帮他取九旒冕一边笑道:“你这口无遮拦的毛病还不改。” 李限嘀咕着:“皇兄又不在这里,他打不着我,你就别帮他约束我了,好容易偷跑出来玩,不在他跟前,我才得放松一二。” 这里众人都是李限熟知的,唯有李及甚是第一次见,谢宁曜便正式介绍了他俩认识。 李限凝望着李及甚,仿佛要将人看穿,李及甚亦目不转睛的盯着九殿下。 谢宁曜好奇道:“你们认识?不可能啊。” 第十八章 李限笑着说:“阿曜,我也不知怎的,倒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位李公子,缘何眼熟至此!” 谢宁曜道:“可见你又在胡言乱语,阿甚年后才从江南来京,你就没出过京都,这几月你也被拘束在宫里。” 李限笑着说:“虽是如此,我看李公子面善的紧,便认作旧相识,只当久别重逢,倒也是极好的。” 谢宁曜阴阳怪气道:“九殿下可真是巨眼识英雄。” 李限忙附在他耳边说:“扶光,我绝不抢你的美人,我是真看着他很亲切,就像家人,我何曾骗过你?” 其实李限也觉得很奇怪,竟好似有些怕李及甚,除了皇兄,他可是谁也不怕的。 谢宁曜最喜欢九殿下的直性子,便点头应好。 方觉明与李限也经常一道玩耍,他们从来不拘小节,私下里只当朋友兄弟一般,他好奇问:“阿限,你为何穿着冠服出行?” 李限抱怨道:“皇兄日日将我拘在跟前,我的王府倒成了摆设,这会儿也是偷跑出来的,哪来得及换衣服,还要赶在皇兄议事完回去,不然又得挨骂。” 谢宁曜笑着说:“那你快些吃点就回去罢。” 李限一边大口吃着一边继续埋怨:“我生性自由散漫,在宫里可把我憋坏了,皇兄管我太多……” 他们不敢妄议圣上,自然没接九殿下的这些话,只扯开闲聊其他。 让谢宁曜诧异的是,李及甚从来寡言少语,在李限面前却话多了起来,两人你来我往,聊的十分尽兴。 这顿饭下来,两人已经换成了更亲近的称呼。 李及甚亲自为李限戴上九旒冕,说:“限兄,您快回去罢,别耽搁了时辰。” 九殿下笑着点头应好,疾步而去。 谢宁曜待人走远后,方阴阳怪气道:“限兄,您快回去罢。” 李及甚只说:“我们也该去学里了。” 谢宁曜冷笑道:“学里可没你的限兄,急着回去干嘛。” …… 方觉明乐得看他们吵嘴,萧立鹤等三人还想劝劝,却又知谢宁曜不是听劝的,也就只能作罢,任他们闹去。 此后好些天,谢宁曜动辄阴阳怪气的用限兄揶揄李及甚。 比如睡觉前,他要特意在李及甚耳边说:“也不知限兄睡了没?” 两人一起做功课时,李及甚问他做完没有,他便回答:“我没做完,想必你的限兄做完了。” …… 这日临睡前,谢宁曜又提到限兄,李及甚忍无可忍,问道:“阿曜,到底怎样,你才肯罢休。” 谢宁曜坐到李及甚的大床上,理直气壮的说:“从此你也叫我哥哥,我原比你大三个月,就该如此。” 李及甚道:“三个月不算大,阿曜,你别太过分。” 谢宁曜哼了一声说:“怎么就不算,双生子里先出来几个时辰的都是哥哥呢!” 李及甚气道:“强词夺理。” 谢宁曜最是跋扈,便不管不顾的一并将这些天积攒的怒火都发泄了出来: “就算我强词夺理,也比你好,原来你的清高孤傲都是装的,是我不配让你热忱相待,您眼光太高,只有亲王才配得上您……” 他见李及甚气的浑身打颤,无声无息的流下一行清泪,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谢宁曜承认这让他有点慌了,虽则他爱看美人落泪,可他也会心疼,急忙说:“你别这样,好似我把你欺负的多狠似的。” 李及甚仍旧不发一言,和衣向床内睡倒,正脸也不给谢宁曜。 谢宁曜后悔方才话说的太重,少不得又软言细语的哄人:“阿甚,是我口无遮拦,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李及甚倒抽一口气,对着谢宁曜拜伏下去说:“这就是你要的奴颜卑膝?往后,我便这般待你,如何?!” 谢宁曜也对着他拜下去,连连解释:“阿甚,我从没要你曲意逢迎,只想让你像对九殿下那样对我,不要总与我斗气……” 李及甚冷笑道:“你但凡有九殿下一半的尊重人,我早拿出十分的敬意回你!再则,九殿下是客,你也是客不成,倒叫人分不出亲疏远近来……” 谢宁曜一听顿时便高兴的不知所以,又埋怨自己犯糊涂,一叠声的说:“都是我的错。” 恰时,锦心拿了安睡香进来,见他两在床上对拜,笑道:“两位小爷,你们竟是要拜天地不成,不早了,快歇息罢。” 谢宁曜笑着说:“我们闹着玩呢,锦心姐姐莫催,再顽片刻,就睡了。” 锦心原是老太太屋里的大丫鬟,老太太生恐派给李及甚之仆不够竭力尽忠,便将锦心拨了来服侍。 虽则分派给李及甚的仆婢皆按照谢宁曜之例,每人四个大丫鬟,并四个教引嬷嬷,另有六七个打扫往来传唤小丫鬟,四五个杂使妈妈,外面的小厮仆从十数人。 老太太却总觉着,这许多仆从也未必能让李及甚遂心,到底远不如经她手调教过的,就连谢宁曜的贴身大丫鬟云舒亦是老太太调教出来与他的。 这段时日以来,锦心见惯了他俩吵架和好的,也不劝他们,放下安睡香便退了出去。 谢宁曜欢喜不已,笑着说:“阿甚,往后我再也不这般小肚鸡肠,正所谓亲疏有别,我再也不同那些外人去比……” 李及甚严肃道:“你看你,总是这样轻浮,让人如何尊重!” 谢宁曜笑嘻嘻的说:“谁要你尊重,就这样亲亲热热的才好。” 李及甚催促道:“快回去你自己床上睡,再如此混闹,我定让嬷嬷们来说教一番。” 谢宁曜最烦嬷嬷呱噪,只得三两步回了自己床上去。 他俩的卧室只隔着一个软帘,谢宁曜故意没放帘子下来,他就能时不时和李及甚闲聊,没一会儿两人便都睡着了。 此后好些天,谢宁曜总是刻意在人前与李及甚分外亲近,仿佛他俩真是亲兄弟一般。 这日乃春祭,李及甚专程请了一天的假回京郊家中祭祀华缇。 春秋祭只为向祖先进献时鲜果品食物,远不如大祭那般隆重,是否祭祀全看家族传统或个人习性,因此,学里朝中都不放假,若需祭祀,告假即可。 谢宁曜原也要告假,他就想跟着李及甚去京郊玩,但二皇子李从戎莅临国子监,点名要他陪同,他只能照旧去上学。 李从戎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心机城府颇深,且已封了亲王,虽则他的管辖范围没有国子监,但他以亲王的身份视察,亦是国子监的荣幸。 点卯结束后,谢宁曜便被请到了李从戎的旁边坐着。 林祭酒诵读了恭迎骈文,又讲起国子监历史以及名人事迹等等。 李从戎哪里听祭酒的这些陈词滥调,只亲切的与谢宁曜叙旧:“扶光,不过两三月未见,你又清瘦了。” 谢宁曜陪笑道:“多谢二殿下关怀。” 李从戎又说:“扶光,你我何时这般生疏了,还是如从前那样叫我二哥,就很好。” 元宵时,谢宁曜在宫里住了一段时间,圣上为了让他舒心自在,便说他们都是一家人,让他与诸位皇子兄弟相称。 他当然不会认为自己真和皇帝是一家人,在宫里与皇子们称兄道弟,在外自然不能如此,不过二殿下既这样说了,他便点头唤了二哥。 谢宁曜发现李从戎总是刻意表现出与他的极度亲近,好似做给国子监所有人看的。 比如李从戎会十分自然的轻揉他的头顶,还会拿出绸帕为他擦拭被晨露濡湿的额发。 谢宁曜用脚趾头都能猜到,不出一天,整个京都就会疯传,今日他们在学里的种种亲切行径,二殿下待他如亲弟弟等等。 林祭酒宣讲完毕,众学子教职工依次散去,谢宁曜便被李从戎带到了国子监专门用来接待贵宾的“雍和殿”。 李从戎拉着谢宁曜同坐主位闲话家常,两边侍立着十多个仪官。 仪官是宫里主管礼仪的,按理说李从戎来国子监根本不需要带他们,谢宁曜实在想不通, 李从戎道:“扶光,你即叫我二哥,我却也该问询一番你的课业,听说昨日你们都做了祭文交上去,你便将你作的写出来我看。” 谢宁曜的课业大多都是李及甚帮忙写的,祭文这种难度级别太高的,他自然不可能自己写。 他忙说:“二哥,我去找夫子拿来您过目,稍等片刻。” 李从戎拉住他的手腕,语气有些生硬:“扶光,我要你现写。” 说时,仪官已摆好笔墨,谢宁曜心知躲不过了,提笔写下开头: “时维永丰十二年四月十九日,致祭孝男宁曜立叩:谨具香烛炬帛时馐清酌之奠,敬祭于列祖列宗之灵:呜呼……” 他原是不学无术的,李及甚担心谢启考他,特意提醒过让他背熟,但他偷懒只背了开头,后面哪里会,吱唔着再也无法下笔。 李从戎柔声道:“扶光,二哥有事先行离开,你写完给他们即可。” 谢宁曜恭敬送走了二殿下,便对仪官说:“待我去取现成的来。” 为首的仪官沉声道:“谢小公爷,请您谨遵二殿下之命,还请您跪写,这才是写祭文的规矩。” 谢宁曜哪会惯着他们,没好气的说:“殿下没让我跪着写,你们算什么东西,敢命令我?!” 为首的仪官面无表情道:“谢小公爷,我们有的是办法让您跪,想必您不愿多遭一番罪。” 谢宁曜深知他们没有狗胆敢这样,定是得了二殿下的授意,他只能跪下乱写一通。 仪官手里却已拿到他交给夫子的祭文,还要他一字不差的重新写一遍才能让他出去。 谢宁曜索性不写了,他倒要看看李从戎敢让他在这里跪多久,他本还埋怨自己没背熟,现下明白,只要二殿下想,总能找到由头整治他。 不到中午,双膝便传来钻心的痛,他跪的歪歪斜斜,恨不能躺地上。 这群仪官可谓尽职尽责,几人一起上将他的双腿肩背固定,让他时刻保持最端正的跪姿。 谢宁曜不住的骂:“你们这群狗杂碎,拿个鸡毛当令箭,早晚我让你们生不如死……” 为首的仪官冷笑道:“小公爷,您省些力气罢。” 第十九章 谢宁昀原有其他事处理,日夜兼程赶回来的,今早才抵京。 外任官员回京后不能立即归家,需先面圣述职,他出宫时听说二皇子来了国子监,便有些担心,立即赶了过来。 他深知二皇子是个笑面虎,近来又因争太子之位与谢家颇有嫌隙。 谢宁昀沉声道:“二殿下那边我自会去处理,至于你们,便在这里跪着罢。” 这群仪官没成想谢宁昀已回京,还被当场逮住,早已吓的磕头如捣蒜,极端恐惧之下,竟都把额头碰出了血。 原本他们与二皇子的计划可谓天衣无缝,他们出宫后均已易容,只压着谢宁曜跪到今日放学即可。 国子监的“雍和殿”没有祭酒允许不能入内,祭酒已被二皇子请到府上,自然再没人能来。 等放学后,谢宁曜回家告状,他们早换下易容回宫,宫里的仪官众多,谢家再权势滔天,再想报复,哪里还能找得出他们来,现在却如意算盘全落空。 谢宁昀抱起弟弟往外走,谢宁曜兀自逞强:“哥,放我下来吧,我能走。” 他想着这会儿大约是午休时间,外面到处都是学生,他作为京都鼎鼎有名的谢霸王,可不愿被瞧见,这么大了还让兄长抱着,就算腿断了,也要自己走。 谢宁昀不用猜也明白弟弟的心思,安抚道:“我早让随从清出一条道,保准没人看见。” 果然他们出去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周围安静的落根针也能听见。 国子监后门,早已停好马车,上车后,谢宁曜立马追问:“哥,他们能自觉罚跪吗?万一偷跑了呢。” 谢宁昀道:“我派随从盯着呢,他们跑不掉也不敢跑。” 他这才放心,又想着,二殿下果真好手段,竟选在学里整治他。 作为学生他不能带任何仆从进国子监,但凡是在外面,他早让仆从围殴那群死老太监仪官。 他哥作为国子监出来的状元,随时都能带着扈从到学里视察,自然能安排人盯着那些仪官罚跪。 谢宁昀轻轻撸起弟弟的裤管,柔声说:“忍着点,先揉开淤肿,好的快。” 如今已是仲春时节,穿的较为单薄,谢宁曜身下就穿了一件松花绫裤,倒也方便。 可即便丝绸裤子再如何柔软,碰到红肿不堪的双膝,仍旧疼的谢宁曜丝丝吸气,忙说:“哥,别揉,等上药慢慢好也是一样的。” 谢宁曜被娇养的太白净,寻常只是磕碰一下,红肿淤青的伤都格外明显。 更何况被罚跪这么久,双膝早肿的老高,红的仿佛快出血,看着吓人的紧。 往常他在学里犯事,也要罚跪,但他都带着护膝,还会贿赂学监,装模作样跪一会儿就躺着休息,哪里受过这等苦楚。 谢宁昀满目心疼,却说:“养几日便能行动自如,靠我身上,别乱动,回家就上药,你也该吃点教训,胆子越来越大,竟敢叫人代写功课。” 他唬的急忙告饶:“哥,我都这么惨了,你就别再为这个罚我了,求你。” 谢宁昀含笑道:“我的罚就那么可怕?” 他不住的点头说:“每天被你盯着写功课练字,写不好不许离开书案,比杀了我还难受!” 谢宁昀无奈道:“可见你从不学好,真真是被纵的太过。” 他见兄长没反驳,那就是默许,顿觉跪这一遭也不算多亏,忙又合计:“哥,回去就说是我与同窗打架斗殴,被学监罚跪,别让祖母和姑妈担心。” 二皇子城府极深,若是祖母和姑妈知道他是被二皇子针对,定然日日悬心、寝食难安。 他见哥哥眼里满是自责,忙宽慰:“哥,其实没多疼,我装的,这样你就会百般迁就我。” 谢宁昀抚摸着弟弟汗津津的脸,用手为其仔细擦去额上密密细汗。 他想让兄长留京任职,复又抱怨道:“哥,都怪你,非要外任,你不在,我可怜的很,在家被爹打骂,在外又被人欺凌……” 被弟弟埋怨一通,谢宁昀心里反而好受了一些,他笑着说: “我外任也知你每日种种行径,在家就连爹也拿你没辙,在外大权在握的皇子亲王都只能拐弯抹角找你麻烦,平日里只有你横行霸道的。” 谢宁曜笑道:“千里马还有失蹄的时候,我再不会吃这种亏。” 弟弟这样宽慰自己,愈加让谢宁昀心疼,他郑重其事道: “阿曜,往后再不会发生这种事,你也别听那些胡言乱语,只需记住谢家根基深厚、福泽绵长,况且你还小,只管吃喝玩乐去,其余用不着你来操心。” 谢宁曜亦知自己没有算计,更无城府,若硬要帮家里做事,定然会被有心之人利用,还莫若当个富贵闲人。 他笑道:“那我便奉兄长之命做纨绔,以后你不能再为此罚我。” 谢宁昀轻捏着弟弟的耳朵,说:“从小就这般油嘴滑舌,讨人嫌,再敢不学好,看我怎么打你。” 他赶紧卖乖讨饶:“哥,你长的真好看,本事又大,我生生世世都要做你的弟弟。” …… 两人抵家后,谢宁昀不让惊动家人,先仔细的为弟弟双膝上了药,看着弟弟吃了午饭,又叮嘱了许多,随后才去向祖母、姑妈问安。 谢宁昀亦按照之前与弟弟商量好的说辞,告知祖母和姑妈,两人急忙就赶来看望谢宁曜。 原本谢宁曜在学里就经常闯祸受罚,她们倒也没疑其他,只是心疼的直掉眼泪。 老太太坐在孙儿床边,哭着说:“不读了,哪有罚成这样的道理,那地儿究竟是读书的,还是审人的!我看家里的私塾就很好,昀儿,你现去国子监给曜儿退学……” 谢启十分重视族中子弟的教育,谢氏旁支或远亲多有请不起业师的,他便办了家塾,也算是义学,谢氏家塾还出过探花郎,可见其办学质量极高。 老太太说的也不是气话,她是真觉着在家塾读书更好。 谢宁曜自然不肯退学,他安慰了祖母许久,保证从此听话再也不受学里处罚,谢瑾又宽慰了许多话。 老太太哭了一阵,有些疲乏,谢瑾多番劝说下,她才肯回去休息,还命锦春在此守着,时刻来报。 谢宁曜双膝上药后便有些困,只是疼痛难忍睡不着,待药效渗透肌理,那药原有止痛作用,他方迷迷糊糊的睡去。 这一觉睡的并不安稳,疼痛时不时袭来,稍微一挪动更是钻心的疼,纵有云舒坐在床尾抱着他的双足固定,仍没多大用处。 仲春时节,天气和煦的很,他倒出了一身的汗,等困劲儿过了,便索性不再睡。 他慢慢睁开眼睛,朦胧之中看见床尾的云舒竟变成了李及甚,定睛一看,还真是! 只见李及甚将他的双足抱在怀中,深怕他乱动多受疼痛,他正要起身,李及甚急忙说:“别动,我扶你。” 谢宁曜笑着说:“这伤看着可怖,几天就能消肿。” 李及甚走到床头,将他扶起,云舒早拿了引枕靠背放好,他便斜靠着坐起来,李及甚仍旧紧挨着他坐,用绸帕时时为他擦汗。 谢宁曜笑着说:“阿甚,你也不嫌我满身臭汗。” 李及甚道:“伤成这样还只顾玩笑。” 几个大丫鬟见主子醒了,都进来伺候,飞琼端茶倒水,莺时轻摇罗扇,衔蝉点上醒神香。 这会儿天色尚早,谢宁曜见屋里洒下一地春晖,外面更是阳光灿烂,突然来了兴致,说:“我要去廊上坐着沐浴春光。” 云舒急道:“小爷,您消停些吧,这伤不宜多挪动。” 谢宁曜却说:“我在屋里闷不住,干躺床上只想着疼,不如出去消磨消磨,倒好些。” 云舒还要拦,李及甚已抱起谢宁曜往外走,并说:“不妨事,我看着他。” 飞琼忙命外间的小丫头们将躺椅抬到廊里能晒着太阳的地儿,莺时拿了锦裀坐褥铺上。 小丫鬟们又端了矮几放置一旁,将茶水、宁神香等置于其上。 李及甚将谢宁曜放在躺椅上,他自己却不坐一旁的躺椅,随意捡了廊上的一个小杌子坐在谢宁曜身旁。 今儿太阳大,晒了一院子的被衾锦褥毛毯,小丫头们正拿着藤拍子打松软。 莺时急道:“你们也是没眼力见的,小爷在廊上呢,别拍了,绒毛乱飞。” 她们晒被之地与廊上隔着一带假山,因此没注意到主子在廊上晒太阳,忙不迭收了藤拍。 谢宁曜却说:“院子这么大,离的远着呢,游廊又在上风位,绒毛飞不过来,我正无聊,看着解闷。” 他就这样闲躺着晒太阳,竟舒服的睡了一觉,还是被尿给憋醒的。 醒来时只见大哥拿着绸帕,细细的为他擦额上的汗,李及甚为他轻轻扇着风。 他顿觉心情大好,又想着被称为“谢李峥嵘”的两人相遇,不知有多少话说,他们定怕吵着自己睡觉,才没闲聊。 这些都不重要,他急道:“快扶我起来,我要出恭。” 李及甚忙说:“昀大哥,我抱他去即可,您舟车劳顿,多歇歇。” 谢宁昀道:“怎好麻烦你,他从小就是我照管,我来方便些。” 三人都长的极为好看,又聚在一起争这事儿,一旁侍立的丫鬟们都不免羞红脸低下了头。 谢宁曜无奈道:“你们别整虚礼了,赶紧的,一起也行,我快憋不住了。” 第二十章 最终还是谢宁昀抱了弟弟去出恭,李及甚紧跟着也去了,两人一起为他净手熏香等。 回到游廊躺椅上,他仗着受伤便作威作福:“哥,我要吃茶,你喂我,阿甚给我捏捏肩,躺久了有点酸痛……” 谢宁昀一壁笑着说:“就这样了还不安生。”一壁已接过衔蝉递来的杏仁茶,扶着他慢慢的喝。 只是没喝两口他就嫌不够甜,谢宁昀忙让倒了槐花蜜水来,他又嫌太甜,终究还是两样夹杂着喝才满足。 随后,李及甚便为他轻捏着肩背。 因谢宁昀还有事要办,又见李及甚将弟弟照顾的无微不至,他嘱咐了几句便走了。 云舒等再三不让李及甚太劳累,她们来伺候,李及甚却硬要亲力亲为。 谢宁曜看着宝辉院处处春意盎然,院外杨柳堆烟,院里百花齐放,蜂蝶翻飞。 宝辉院左侧的这一带游廊地势要高出一些,极目远望,便可将偌大的顺国公府其中一半揽于眼下。 府里各处景致皆美不胜收,尤其钟翠湖后面的那片桃林杏花,重重叠叠开的宛如彩云丹霞。 他就这样晒晒太阳,看看大好春光,又看看院里众丫鬟婆子们忙碌,与阿甚天南地北的扯闲话,不知不觉已近傍晚。 谢宁曜心想,难怪传说中神仙也贪恋这人间烟火呢。 他执意要看春日晚景,云舒等多番劝说却也拿他没法。 李及甚想着虽只微风,可已有凉意,且流汗最不宜吹多了冷风,强行将他抱回了卧室。 几个大丫鬟急忙跟了进去伺候,谢宁曜笑道:“你们也把我看得太紧,一点儿小伤而已,这里有阿甚就行。” 她们仍旧守着,他硬是将人都轰了出去,他想和阿甚说些“体己话”解闷。 谢宁曜望着仔细为他擦额上细汗的李及甚,笑道:“阿甚,我知晓一个好法子,你且帮我吹吹,就没那么疼了。” 李及甚原是个心虔的,也没多想,便轻轻撩起谢宁曜穿的撒花绫长袍,为防裤子磨蹭伤口,长袍里面只穿了到大腿的合裆裈裤,倒也十分方便。 谢宁曜感受着一丝丝凉风吹在双膝上,他也不知是李及甚肺活量太大,轻轻吹气都过于绵长,还是裈裤裤管太宽,就觉得那凉风顺着双腿直往上爬。 不过好似真没那么疼了,从双膝到腰间都痒痒的,他忍不住哈哈笑了出来。 李及甚这才反应过来,为谢宁曜放下长袍后,微怒道:“你这促狭鬼变的,惯爱捉弄人取乐,依我看,还是罚轻了!” 谢宁曜被这话提醒,忙附在李及甚的耳边,将这伤的真实缘由详细讲了出来,又解释为何要瞒着众人,以及不能泄密等等。 李及甚听后一惊,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谢宁曜讲了这许多,有些口渴,拍了拍李及甚的肩背,道:“阿甚,那桌上的花蜜水给我倒些来喝。” 李及甚几不可闻的闷哼了一声,忙去倒了来喂他,又拿清茶给他漱口。 这闷哼声太奇怪,他心想,以往阿甚受再重的伤都不会发出任何声响,便立马追问:“你受了伤怎么不告诉我?快脱下衣物来,我看看!” 李及甚掩饰道:“只是在马车上磕了一下,没什么要紧的。” 谢宁曜却明白,凭借李及甚那般强悍的忍耐力,受刀伤内伤都不曾皱眉,又怎会忍不住闷哼出声。 他不顾双膝的伤,挣扎着要强行帮李及甚褪去衣物,李及甚急道:“你别乱动,给你看就是。” 李及甚三两下便褪去上衣,一面还说着:“阿曜,这看着可怖,其实不过一点皮外伤,已上了药,不出半月便能痊愈……” 谢宁曜瞪大了眼睛,只见李及甚整个肩背均是深浅不一的鞭伤,最严重的肩胛处伤痕足有一指深,且新伤叠旧伤,好似遭受过多次酷刑。 他愤怒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到底是谁敢这样打你,我现去弄死他!” 李及甚转过身来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我自罚的。” 谢宁曜用仿佛看智障的眼神看他,不可置信的问:“这又是为什么?!亏你学富五车,岂不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 李及甚解释道:“我出身寒门,唯有奋发自强,不可一日懈怠,前些日子有好几次听讲分神,自当受罚。” 谢宁曜想起之前去李及甚家中玩耍,祠堂里明晃晃挂着一根拇指粗的长鞭,当时他还好奇问阿甚,这鞭子可是家法,阿甚说是家法之一。 他心想,阿甚家中已无长辈,家法还不就是摆设而已,万万没想到李及甚真是个狠人,对自己都能下这么重的手。 谢宁曜气道:“你这人也太实心了些!如今我爹我叔父都将你当亲儿子待,况且以你现有学识,将来定能金榜题名,又何苦再作践自己!” 李及甚无法直言苦衷,只能说:“从前律己太严,一时竟也难改,往后我便都改了,你莫再忧心。” 谢宁曜无奈感慨:“你可真是个狼灭!” 李及甚道:“这又是何意?总说些教大家都听不懂的。” 谢宁曜也懒得解释,只又劝了许多话,直到李及甚连连保证再也不自罚,他才作罢。 原本他要将阿甚伤情告知祖母,无奈阿甚百般劝阻,他又想着祖母才为他哭了一场,若看见阿甚的伤,怕又要再哭一场。 到底不该让祖母太伤心,他便帮着隐瞒了下来,只让阿甚也向学里告假,他两一起在家养伤。 …… 待谢启、谢勋下朝回府,谢宁昀便十分详细的将今天发生的一切,前因后果,均如实告诉了他们。 三人又一齐来看望谢宁曜,坐着说了好些话,就连谢启也对谢宁曜百依百顺。 因谢宁昀外任归来,晚间众人都到老太太屋里用饭,大家又关心了谢宁曜的伤势一番,用饭毕且吃茶闲话家常许久方散。 谢宁曜特意关注了大哥和李及甚,他两并称“谢李峥嵘”,两位谪仙人物终于相遇究竟是个什么场面。 果然不出他所料,两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但让他看不懂的是,两人虽无话不谈,却总隔着一层似的。 他觉着那大概就是独属于大才子的清高孤傲冷淡,两人都在云端,不肯接地气。 此后,谢宁曜与李及甚均在家休养,日日互相逗趣解闷,祖母姑妈也总是过来陪他们说话,日子倒好打发。 如此好些天过去,谢宁曜方能下地行走,李及甚的伤也开始结痂。 谢宁曜听说那群仪官被大哥的随从盯着不吃不喝的跪了整整五天之久,直去掉半条命,后又挨了廷杖,双腿彻底废了。 二皇子自然不会救他们,这也算是给二皇子的警告。 后来他还得知谢启在隔间枯坐守了他好几夜,起初他并不知道谢启为他守夜,谢启不许人告诉他,是一个婆子不小心说漏嘴,他才知道的。 如此种种都让他觉得,跪这半天简直不要太赚! 这日晌午,李及甚又忙着在书房温书练字。 谢宁曜却在一旁的躺椅上逍遥自在,莺时喂他吃时鲜瓜果,衔蝉捶腿按肩。 他时不时便勾引人玩乐:“阿甚,你也学这许久了,歇会儿罢,这青枣又大又甜,枇杷喷香可口,最难得是脆红李,这可是御赐鲜果,我们家拢共也就得一篮……” 李及甚只不搭理他,谢宁曜正百无聊赖,有小丫头来回:“表少爷来了。” 谢宁曜高兴的忘乎所以,猛的站起来,痛的他哎哟了好几声。 衔蝉正待扶他,已被李及甚抢先一步扶住,李及甚无奈道:“总是这样毛手毛脚的。” 谢宁曜笑道:“为表哥而痛,我乐意。” 说话间,华恒已大跨步走了进来,只见他头戴莲花白玉冠,身穿玉色立蟒箭袖,腰系九环白玉蹀躞带,又生得极为风流倜傥,靥笑春桃,蛾眉凤目,男生女相贵不可言。 华恒笑道:“阿曜又在胡言乱语,难怪让学里罚跪,你快坐下罢,别再为我受累,姑祖母才嘱咐,我敢带着你混闹,定要打我。” 谢宁曜笑着说:“祖母哪里舍得打你,快把应下的仕女图交来。” 华恒道:“只差收尾了,左不过三五日就能得。” 谢宁曜忙说:“那你这次来一定要多住些时日,我正无聊,你教我画画。” 华恒看向一旁的李及甚道:“有这么个惊才绝艳之人陪你,还不知足。” 谢宁曜笑着说:“瞧我都糊涂了,还没介绍你们认识呢……” 华恒当即打断了他:“阿曜,你竟也成了俗人,我俩盛名天下知,何须介绍,江南子都,久仰久仰。” 李及甚亦说了些客套恭维话,两人便算相识了。 谢宁曜百般邀请李及甚一起学画画,华恒也来劝说让他画着玩,李及甚只说自己学业繁忙抽不出空。 两人无法,只能抛下他去绍武院画画玩,李及甚仍在书房温书。 每次华恒来小住,均是住在谢宁晔的“绍武院”,那里有专为华恒腾挪出的画室,一应的绘画工具都齐全。 两人在画室玩闹了半日,头脸衣物上到处都是墨渍颜料。 谢宁曜欺身将华恒按在地上,伸出双手威胁道:“教我在人身上作画,不然挠你胳肢窝!” 华恒连忙说:“快别,教你就是,我最怕痒痒。” 此时门外传来轻嗽声,两人齐望过去,李及甚沉声道:“阿曜,我见起风了,给你送件外衣来。” 谢宁曜不知李及甚是何时站在外面的,但他能看出李及甚极力压抑着愤怒。 华恒:……哪里起风了,窗外竹叶都没动。 谢宁曜不愿在表哥跟前落了面子,更不耐烦哄人,大手一挥道:“放那儿罢,你快回去用功。” 第二十一章 李及甚面色极为阴郁,紧攥着手里的衣裳,快步走过去,将谢宁曜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说:“受了伤也不知好生保养,地上多凉,就这样爱顽。” 谢宁曜道:“有地毯呢,就你这般蝎蝎螫螫。” 华恒仍旧坐在地上,玩味的看着他俩,明知可能吵起来,却丝毫没有劝阻的意思。 谢宁曜见李及甚气的紧握着衣裳,一双手青筋暴露,就连修竹般的十指都因过于用力,指尖红彤彤的。 李及甚帮他脱下满是墨渍颜料的外衣,又将拿来的换上,叮嘱道:“莫要玩到太晚,从这里回去要过钟翠湖,夜里湖边风冷。” 谢宁曜最不喜管束,不耐烦道:“偏你啰嗦,真到夜里,我自坐轿回来,哪里就吹着了。” 李及甚又对华恒说:“阿曜太贪玩,麻烦表哥多加照管劝导,别让他乱来。” 华恒笑道:“这是自然,你只管放心,我虽也是个胡闹的,却很有分寸。” 李及甚又简单的嘱咐了几句,临走前还说:“早些回来。” 华恒倚在门框上看李及甚走远了,他便揶揄道:“阿曜,你真有福气啊,竟能得这样惊才绝艳又贤惠的大美人!” 谢宁曜笑着说:“你就别拿我打趣了,你根本不知道,他脾气臭的很。” 华恒道:“他既是大才子,自然有几分傲气的,若没这等风骨,再美的你也看不上,况且他在外人跟前算给足了你脸面,回去多哄哄就好。” 谢宁曜连忙解释:“表哥,你以后不许再说这些,他是我祖母义姐的孙儿,我们不是亲兄弟胜似亲的,私底下为好玩说说是无妨,但正经别让人听见。” 华恒意味深长的笑着说:“知道了。” …… 谢宁曜今日已无心再学画,更无心玩闹,与华恒又闲扯一番,便坐轿回了宝辉院。 回来的路上,他发现这外衣袖口下面那层几乎全开裂了,顿时反应过来这是李及甚故意扯破了衣服向他示威呢! 他原还打算哄人,顿时火冒三丈,让几个小丫鬟扶着来到书房坐下,将袖口举起,怒道: “你也不必拿衣裳出气!每每我耍性子摔东西,你总劝爱物之理,什么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怎如今又这做派?可见你的理,只用来劝我!” 李及甚原就压抑着怒火,这会儿直气的头晕脑胀,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也不想再解释那袖口不是他故意弄破的,可能是生着气手劲太大不小心弄破的。 谢宁曜却一发不可收拾,将往日想说又没说的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我谢宁曜历来是从不肯受半点气的,只为你,每每我也忍了,反倒还来哄你,就这般退让,你还要如何?” 李及甚怒极反笑:“谢小公爷何等尊崇之人,为我受气,岂不是我的罪过,您也不必再为我忍耐,不过是我寄人篱下,要打要骂,悉听尊便。” 谢宁曜怒道:“什么叫寄人篱下?!你这话叫祖母听见,她老人家该多难过……” 李及甚自知失言,已很后悔,只默不作声。 云舒等几个大丫鬟早听得书房里两人吵闹,却不敢来劝,往日里便是越劝越闹的厉害,还不如随他们去,不过三两日就好。 谢宁曜又令人拿剪刀来,他脱下衣裳一气剪的四分五裂,扔在地上说:“我们都拿它出气,也算公平!” 李及甚不再说什么,只埋头练字。 此时已到晚饭时间,为他俩不再争吵,锦心忙来问:“两位小爷,这会子传饭吗?” 因谢宁曜受伤不宜多挪动,李及甚陪着他,他俩近来都在宝辉院用饭,不用去祖母那边。 谢宁曜气道:“往后我与他不相干,传饭来,我饿了。” 两人虽是一起吃饭,彼此却一句话也不说。 宝辉院众人见惯了他们三天两头的吵架和好,更不会将这等小事传到别处去,都只等他们自己和好,因此两人倒也不担心祖母知道。 谢宁曜用饭毕,正百无聊赖的吃些时鲜水果,莺时趁机提醒道: “今儿下午,大少爷来问过,你的字写在哪里的,我好容易才糊弄过去,只说似乎在学里放着,好歹补上一些罢,看着太不像。” 谢宁曜忙问:“我往常也有写一些,你仔细数过没,拢共多少?” 莺时道:“怎么没数,就连你写着玩的我都收着,不过才十六篇,差的远。” 谢宁昀是半年前被派去金陵外任的,只给弟弟布置了一项窗课,每日练字一篇,节假日可免,如今至少要交上大几十篇方看得过去。 莺时将十六篇字全交予他看,谢宁曜扔了几篇写的太敷衍的,说: “今日有些乏了,从明天起,每天写五篇,我约莫还能在家休养十日,大抵差不多能交差。” 他可再也不想被大哥守着练字,那实在太煎熬,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把字全补上。 当天夜里,他躺床上已困倦的很,隔壁卧室床上仍旧空空如也,锦心说人还在书房。 他想着,李及甚再用功也不会这么晚都不睡,想必是在赌气。 谢宁曜有些后悔与李及甚在这个节骨眼吵架,大哥若早问他窗课,他就是再气也哄着李及甚,将人哄开心了帮他写字,有大学霸帮忙,两三天就能搞定。 可如今让他先去和好,断然不可能,他宁愿自己劳累点补上,也不要失了傲骨! 他不知不觉便沉睡过去,也不知李及甚是何时回来睡的。 谢宁曜次日醒来时,李及甚早去书房用功。 他心绪不佳,懒怠写字,想着明日写十篇将今日的补上,用过早饭便又去了绍武院与表哥玩闹。 如此好几天,他竟将补功课这事儿完全抛诸脑后,每每莺时提醒,他才急一阵,却还想着大不了最后一天从早写到晚,发狠将自己焊在椅子上写完! 这日晌午,他被叔父叫到了祖母院里,便觉奇怪的紧,他天天都在祖母跟前玩闹,何须叔父特意叫他来承欢膝下? 他被叔父带着走后院,又叮嘱他别出声,他们就站在门帘后偷看屋里,更让他猜不透叔父想干嘛。 这原是他经常偷听祖母骂谢启的地儿,吓得他以为自己东窗事发,要被叔父责罚,但很快他就明白,与他无关。 只见祖母坐在塌上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拉着姑妈诉苦: “我的儿啊,可是我命里子孙缘浅还是怎的,好容易将你大哥盼回来,昀儿又要去常驻金陵,虽则金陵离的近,昀儿终究是一郡之首,何等繁忙,多久才能回来一次……” 谢瑾私底下早就哭过,这会儿不敢跟着哭,怕惹得老母亲愈发伤心,只是不住的温言劝慰。 老太太还不敢哭的太大声,长孙年轻有为是大喜事,更何况为国效力义不容辞,她抽泣着说:“我不敢在昀儿面前难过,怕误他前程……” 不刻,谢宁曜也听的满目含泪,谢勋连忙将小侄儿带到后院偏僻处,说明缘由。 谢宁昀这次回来既为了看望家人,也为了向皇帝汇报作为金陵郡太守的工作实绩,且已通过考核,他去年上半年还在京试任职过大理寺少卿,亦通过了考核。 原本官员任职均是直接上任,但谢宁昀才二十三岁,实在过于年轻,太守与大理寺少卿均为正四品,凡四品及以上官员,均限制三十岁以上方能任命,否则需考核半年。 如今皇帝让谢宁昀自己选,任职大理寺少卿还是金陵郡太守,谢宁昀心意已定要任职金陵郡太守,只还没入宫面圣。 谢勋叹道:“原本我不该干涉昀儿的决定,但这两个职位对昀儿将来仕途各有好处,难分高低,何不如留京任职大理寺少卿……” 他认真听着叔父解释两个职位,心想:一个相当于市长,一个相当于最高法院副院长,我大哥是真厉害啊! 谢勋最后说:“昀儿是个面热心冷,最难相与的,公务上更不受任何人左右,可他这番决定,不过是为了躲开你们的父亲罢了,虽则我知他心里苦,可也不该这样……” 作为当朝首辅,谢勋动动手腕就能让谢宁昀不得不留京任职,但谢勋深知这位大侄儿的脾性,最是不能强求,才想着来软的,便找上了谢宁曜。 谢宁曜曾多次问过叔父:“我爹到底做了什么特别对不起我哥的事,让我哥如此记恨?” 不论他怎么问,叔父就是不说,这次又被他逮住机会问,可叔父还是不说。 谢勋只说:“别问那么多,听我指挥行事即可,只有你能留得住你大哥。” 他不解的问:“为什么只我能?大哥何时听过我的话,别倒惹得他训斥我一番。” 谢宁曜实在觉得自己肯定不行,虽则他是兄长手把手带大的,哥哥什么都愿意为他做,但大哥可是最理智的,没有充足的理由绝不会改变主意。 不过他还是想试试,忙又补充道:“叔父,只要能留下大哥,我什么都乐意做,但丑话说在前头,您别抱太大的期望。” 谢勋道:“你按我说的做,保准能成……” 他听后心想,叔父不愧是首辅大人,这招简直绝了! 第二十二章 谢宁曜与叔父协商定下密谋,只待施展,为了不泄露一丝儿风声,他谁也没告诉,还如往常一般同表哥玩乐半日。 他在宝辉院用过晚饭,估摸着谢启已在外书房临摹字帖,他便拿着除夕时私藏下的烟火爆竹到暂时无人居住的西苑点着玩。 西苑就在外书房旁边,原是谢宁昀从前读书时住的,谢宁曜也跟着兄长一起在这里住过些时日,如今虽空闲着却也被打理的一尘不染。 谢宁曜不愿牵连旁人受罚,便独自来玩。 他将爆竹烟花堆在院子正中央,先放了几挂鞭炮,又将烟花摆列成排,挨个点燃,像小时候那样躲到屋檐下去看。 这些烟花原为各地上贡之物,个个精致不凡,按形状、声响取的名字也都极雅,有凤凰于飞、龙腾九霄、春雷报晓、惊天十六响等等。 谢宁曜也被勾起了怀念往事的心,他想起小时候哥哥总是抱着自己看烟花,总怕爆竹烟火的声响太大吓着他,捂着他耳朵。 他从小就匪气,六七岁的年纪就要自己点炮仗烟火,兄长一面训斥他,一面耐心教他如何才能不伤着自个儿,就在这个院子里,手把手带着他玩。 谢宁曜刚陷入回忆之中,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院门洞开,谢启带着若干家仆怒气冲冲的走了近来。 他假装慌张不已,转身就跑。 谢启气的跺脚,一并怒喝:“站住!谁许你不年不节的放炮放烟花玩,失火了如何是好?!惯的你无法无天!” 家仆们有的守着烟花等放完好收拾,有的则手拿绳索候在一旁。 谢宁曜嘀咕着:“哪里就能失火,这院子没人住,我又不防碍着谁,寻个开心嘛……” 他与叔父的密谋最重要的一步就是将谢启彻底激怒,他原是个纨绔不肖的,什么都不会,但要论闯祸惹事,实乃个中翘楚。 谢启直气的面如金纸,指着他鼻子骂:“你这孽障,还敢说嘴!” 随后便下令:“捆住,带去祠堂!今儿谁敢往里面传去半点消息,让老太太知道动了气,打死不论!” 众家仆早唬的连连应是,一壁松垮垮的捆住谢宁曜,一壁轻声说:“小爷,您赶紧认个错,祠堂的家法,您承不住,快些求饶,大老爷嘴硬心软……” 谢宁曜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冷笑道:“少废话,我是那求饶的软骨头吗?我倒要看看他能有多少手段整治我……” 众家仆亦不敢再劝,纷纷想着:到底是没正经挨过家法,丝毫不知厉害! 不刻,他便被带到祠堂跪着,只见有小厮搬来春凳,又有两大仆各执手腕粗的红木大棍站于两旁,竟还有一桶盐水,里面泡着许多篾条。 他看这架势,属实有些怕了,心想着:这还叫家法?寻常审犯人,怕是都没这么多刑具! 谢启瞪着双眼,怒道:“给我狠狠的打!” 他顿时吓的腿都有些发软,四处张望搜寻叔父的身影,叔父说定不让他挨打的,只做个声势,可如今竟好似要假戏真做了。 两个家仆将他按在春凳上,他在心里默念着:我的好叔父,你可别坑队友啊,赶紧来救我!算了,为兄长能留京,豁出去了,挨打就挨打! 眼见着大棍就要砸下来,他便放声哭喊:“我要死了,别打,父亲、大老爷,我知错了,求你别打,爹啊,我不敢了,娘啊,救救我……” 他这一哭喊直吓的拿棍子的家仆不敢打,万分为难的轻声求道: “大老爷,这棍子太沉,六少爷年纪太小,怕是吃不消,换个轻点的吧,若打出好歹,我们也不能活了……” 谢启一把夺过来,怒骂:“不中用的东西!上上下下都这般护着他,却要将他护到何时!若今日轻饶了他,将来让他一把火点了整个府邸才好?!” 众仆不敢再劝,跪了一地不住的磕头。 谢宁曜哭喊的更大声,只翻来覆去的就那几句求饶的话,惹的谢启怒喝:“堵上嘴!” 为首的大仆忙拿出一条崭新的绸帕塞在了谢宁曜的嘴里,他就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谢宁曜泪眼朦胧的望着他爹,只见那棍子兜着风就要抽在他臀腿上。 恰时,祠堂门被猛的推开,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兄长已一手握住落下的大棍,跪求道: “父亲大人,是我曾带他在院里放烟火玩,您责罚我便是,再则,若教过他不许这样做,那他该打,正所谓不教而诛谓之虐,想必您断不会如此行事。” 他说完便急忙抽出弟弟嘴里的绸帕,一边用手为幼弟擦眼泪,一边问:“阿曜,可有哪里打伤了?” 谢宁曜猛咳了几声方能说出话来:“没,还没打,哥,你再来晚一点,我命也没了。” 听了这话,谢宁昀才放心下来,不住的轻抚弟弟后背安慰。 谢启气的眼睛紫红,扔了棍子,怒道:“你也是个混帐东西,不教他好,反带着他瞎胡闹,看来我曾教你的那些,全还了我……” 多年未被责难过的谢宁昀,丝毫没有忘记从小受父亲庭训的规矩,垂首端正跪着,恭敬听训。 谢宁曜挣脱开家仆的束缚,跪在兄长身旁说:“那烟花爆竹都是我放的,与我哥无关,你别……”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哥哥异常凌厉的眼神瞪的即刻闭上了嘴,他甚少见到兄长这样凶的样子,以往再生气都是眉眼含笑的。 谢启又训斥了一番,最后说道: “你明日一大早还要进宫面圣,总不能御前失仪,罚就免了,回去也好好教教曜儿,你去了金陵,他再犯事,可没人能帮他担责了。” 谢宁昀答着是,带着弟弟一同站起来告退,出了祠堂,走远之后,他才异常严厉的教导了弟弟一番。 原本他已定下去金陵任职,现却有了些动摇。 之前他以为,父亲会因曜儿年幼失母,自己又常驻边塞失于教导,对曜儿会格外的宽容。 可父亲竟为这点小事就动大棍,更何况曜儿天性跳脱,纵被管束的再严,并无多少益处。 谢宁曜紧跟在兄长身旁,可怜巴巴的说:“哥,祠堂家法真可怕,我又爱闯祸,早晚都得被爹打死。” 谢宁昀长叹一口气,将弟弟搂进怀里安慰:“你也学乖些,别总惹爹动怒。” 他望着哥哥极为好看的脸庞,在这深宅大院里,重重屋檐下,他们站于一尘不染的甬道上,一溜儿的羊角大灯将周围照的亮如白昼。 这样的侯门公府,泼天豪富,又有这样好的兄长庇护,他满足极了,忍不住像小时候一样在哥哥怀里蹭。 谢宁昀抚摸着弟弟的脸庞,含笑道:“回去别说你差点挨打,莫让祖母担心。” 他连连点头,保证不走漏一丝风声。 谢宁昀将弟弟送回宝辉院后又叮嘱了一番,方回自己的濯缨院。 只因家仆都没敢往里传消息,且最终谢宁曜没挨打,内宅众人还真无从得知。 顺国公府太大,就连外院放烟火爆竹,内宅都以为是外面街坊放的,自也无人在意。 因闹腾了这许久,谢宁曜晚上睡的很沉,完全不知道李及甚在他的床沿上坐了大半夜。 次日一大早谢宁曜就醒了,巴巴的赖在祖母跟前听消息。 大约中午时分,便有内监来道喜,说是谢宁昀已被正式任命为大理寺少卿。 老太太高兴的忘乎所以,赏了小内监好些银子茶钱。 谢宁曜日日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赶忙去补落下的功课,眼见着就要去上学,到时再拿不出练的字来,可就完了! 吃罢午饭,他就规矩坐在案前写字,李及甚也在对面书房做文章。 他俩的书房中间只隔着一道雕花镂空的门,且这门常年开着,相当于一个大屋子隔出两个书房来,一眼就能看到对方在干嘛。 原先是为了方便谢宁昀教导谢宁曜功课,如今他俩共用也正好合适。 谢宁曜写了一阵就觉手腕酸疼,便停下来看窗外竹影摇曳。 今儿是个艳阳天,兼有些微风,他索性命飞琼将窗户大开,看阳光穿过茂密的竹林落下一缕缕光柱,看阳光在鲜嫩的竹叶上跳动。 他想着,这两日必得写完几十篇字不可,定不为此主动去与李及甚讲和。 云舒、锦心见他俩这回赌气不似往常一两天就和好,竟这许多天都还不好,也曾劝过几回,却十分不中用。 嬷嬷们原是教导言行举止的,见两人闹到这步田地,她们恐被带累挨骂,且又得知大少爷留京任职,阖家欢喜,赶忙就去回了老太太和姑奶奶。 老太太和谢瑾见嬷嬷们正经来回,以为两人出了什么大事,忙忙的一齐来了宝辉院探望。 这可急坏了云舒和锦心,她两互相抱怨不该去惊动老太太和姑奶奶。 老太太与谢瑾进得书房来,谢宁曜和李及甚即刻站了起来问安,她们见两人面上都冷冷的,且互不搭言,问起来却又说没什么事。 谢瑾便以为是奴仆们势利眼,厚此薄彼,伺候的不好,怒道: “日常让你们小心服侍,竟把我的话也当耳旁风,想来甚儿是太年轻宽厚又不言不语的,这曜儿偏生飞扬跋扈,你们便看人下菜碟……” 云舒、锦心与屋外的丫鬟婆子们都不敢分辨,唯有听训。 谢宁曜忙道:“姑妈火眼金睛,竟也有是非不分的时候,可真真冤枉了她们,是我和阿甚吵架,与她们无关。” 李及甚亦说:“祖母、姑妈,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和阿曜争吵,更不该赌气这许多天。” 第二十三章 老太太往常也知他俩这会儿吵得厉害,过会儿又好的蜜里调油,惯爱这样。 她一手拉着谢宁曜,一手拉着李及甚,感慨道:“都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两个小冤家,叫我这老婆子没有一天不操心……” 老太太和谢瑾劝慰了两人许多,直到他们保证再也不吵架。 谢宁曜又说自己要赶功课,谢瑾便扶着老太太回了锦祥院歇息。 虽则她们都知晓要两人再不起争执,绝无可能,总之不过往后多劝劝。 更何况老太太倒还挺高兴甚儿能和曜儿肆意吵闹,她就怕甚儿凡事闷在心里,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言不语,那才真叫她心疼。 谢宁曜一壁写字一壁说:“院里众人今日因我俩平白无故挨了骂,你们也要去安抚安抚,别叫人埋怨姑奶奶管家太利害。” 云舒、锦心忙道:“哪里敢,别说只是挨骂,就是白挨顿打,亦是姑奶奶肯给的赏罚,不过小爷提醒的很是,纵然您不吩咐,我们也要去的。” 谢宁曜深知,姑妈管这偌大的家业实属不易,且姑妈见多了势利眼的小人,故而担心李及甚受委屈,亦是情理之中。 更何况就连他这个不当家的,也知道仆从太多就难管,过于宽容,他们易生事,过于严苛,不免私底下又抱怨。 他倒也不是担心什么,只是觉着,众人因他受了委屈,说些安慰话是应该的,还可为姑妈分忧,何乐而不为。 云舒、锦心都很会处事,她们原是一等大丫鬟,谢宁曜与李及甚的所有仆从都归她们管,自然深知众人秉性。 那些惯爱捧高踩低的,她们就借姑奶奶今日所训诫的话再去叮嘱一番,日常就尽心尽力服侍的,便多加安慰鼓励。 谢宁曜与李及甚只是面上和气,却未能解开心结,两人都淡淡的过了半天一宿。 次日一大早谢宁曜便又赶着起来写字,昨天闹腾许久就没怎么写,夜里又困的很,尽睡了去,今天已是最后期限。 李及甚不论上学休假都是固定时辰起床读书,谢宁曜来书房时,他已看书许久。 谢宁曜紧赶慢赶,整个上午也才写不到十篇字,急的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深知靠自己定然是写不完了,虽则表哥模仿他的字迹帮他写,以前就被大哥发现过,还罚他加倍练字,却也管不得这许多。 他认为,这次让表哥少写几篇,混杂其中,大哥如今公务繁忙,说不定能蒙过去。 这样想着他立马就去找表哥,到了绍武院才知晓,表哥一大早便踏青去了。 没找到帮手,反而浪费了时间,气的他直跳脚,不得不赶紧跑回来接着写。 方落座,他便看见桌案上放着厚厚一叠字,略数了数竟有一百来篇,与他的笔迹一模一样,除了李及甚,没人能学他的笔迹到如此难辨真伪的程度! 他喜之不尽,但见李及甚仍坐在对面的书案上写文章,他即刻就拿着这叠字走过去,将从前的恩怨一笔勾销,不住的千恩万谢。 李及甚道:“不必谢我,这是早先就写了的,原不想给你,见你急成这样,我也心有不忍。” 谢宁曜笑着说:“那你从前是为何要帮我写这许多字?该不会是知道我日夜赶工,你心疼的紧,悄悄儿帮我写的?这篇墨迹还有些润,明明就是刚写完不久。” 李及甚也不再辩解,严肃道:“往后你便改了吧,每日一篇字实不多,莫要再糊弄了事。” 谢宁曜嘴里说着好,心里想的却是,写字读书太累,有这么个学霸在身边,不用白不用! 李及甚又说:“你自去玩乐,忙累了这几日,拘在书案前许久,早恨不得飞出去玩了罢。” 谢宁曜笑道:“我一个人有什么好玩的,你做你的,我看着你就很好。” …… 没一会儿,只听得书房外传来说话声:“我就说那两孩子保管已和好如初,您还硬要来瞧,只怪我懒走动,这可不是好了。” 老太太笑道:“左不过是我老婆子白操心,他们原是三天两头吵闹又和好的,夜里还急赤白脸,早起又喜笑颜开。” 谢宁曜拉着李及甚的手腕,一面往外走,一面笑着说:“祖母、姑妈,我们从不要人劝和,你们别再这般兴师动众的,倒让人不安起来。” 老太太嗔怪道:“你还敢嫌我们管的多了,该打该打!” 谢宁曜嬉皮笑脸的说:“您老人家哪里舍得打我。” 李及甚原不善言辞,这会儿只小心扶着祖母回锦祥院,用眼神示意谢宁曜,让他多说些好话哄祖母开心。 谢瑾见他俩眉来眼去的劲儿,笑的是前仰后合。 他们一行人回到锦祥院吃茶闲话半日,谢宁曜听得大约还有三五天,婶母并嫂子便带着两个双生子外甥抵家了,他更是高兴的很! 谢宁曜的婶母便是谢勋的正妻名陈凝,嫂子是谢宁昀的发妻名陈姝,陈凝与陈姝乃姑侄,是为亲上加亲,陈凝兄长、陈姝父亲封镇国公,亦是门当户对。 陈凝还有两个胞妹,名陈涟、陈漪,分别嫁予樊家兄弟樊征、樊律,双生子便是陈漪与樊律的儿子。 谢宁曜早就听闻过这对双生子,长的是一等一的好样貌,性情也极为洒脱烂漫,只是他们家住晋阳城,离得远,故而从未谋面。 说起这对双生子身世也可怜,父亲樊律原为骠骑将军,却于几年前战死沙场,母亲陈漪近来亦病逝,如今他们是跟着伯父樊征过活。 几月前,陈凝便带着侄女陈姝一同前往晋阳城看望病重的陈漪,后又协助樊家料理丧事。 因樊征升迁京官,大约不过半年便要举家搬迁入京定居,陈凝、陈姝怜爱双生子,便先带着上京来玩。 在锦祥院同祖母、姑妈吃罢晚饭,谢宁曜与李及甚方回了宝辉院洗漱安歇,因次日要上学,他们早早的就睡了。 …… 两人告假这许久,国子监早已猜测纷纷,最离谱的谣言竟是: 谢宁曜与二皇子交好,李及甚彻底失宠,心生愤懑,谢宁曜飞扬跋扈,李及甚阴鸷狠戾,遂两人争吵不断,以至于大打出手,不得不在家养伤。 有谣言甚至说,谢家养着李及甚不过就是为谢宁曜养个高级玩物,既然这玩物太不受控还打了主人,便会很快被“处理掉”。 李及甚听了这些虽是面不改色,但谢宁曜能从他眼神里看出深藏的嗜血杀意。 谢宁曜勃然大怒,他哪里肯让李及甚受这些闲气! 他心知定然找不出造谣传谣的,他便将每个学堂里惯爱造谣生事的几人挨个教训一遍。 这是一项“大工程”,他足足用了好几天的时间教训人,均是利用课间休息以及午休来干这事儿。 他带着小弟们挨个将这些人拉到偏僻处,先赏一顿嘴巴子,脸打肿了,再细细告知他们缘由。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谢宁曜命令他们: “你们不是传话快嘛,现去给我传:李及甚是谢家远房亲戚,李及甚父亲与我爹是故交,李及甚的祖父曾救过我祖父的命!虽则他父母已故,六亲无靠,如今谢家就是他的家,谁再敢让他受半点委屈,我就弄死谁!” 谢宁曜深知李及甚不愿暴露太多家事,他故意将实际情况全改了,原就只是为了让人不敢再轻视李及甚,这便已经能达到很好的效果。 俗话说“皇帝家还有几门穷亲戚”,说李及甚是谢家的远房亲戚也不奇怪,再加上过往恩情,自然非同一般! 这些碎嘴子全都怕极了谢霸王,且这是发挥他们所长,故将命令执行的很好。 不过几天,整个国子监甚至京都一半的高门显贵都已对李及甚另眼相看。 这些爱造谣的多为高门显贵公子哥儿或则其走狗小弟,日常不仅爱搬弄是非,更爱欺凌无权无势的寒门学子,没有谢宁曜隔三差五收拾他们一顿,还真不行。 因此国子监认真读书的寒门子弟,都很高兴谢宁曜终于回来上学。 谢宁曜虽是个霸王,却从不欺凌寒门之后,偏就要整治高门子弟,方能显出他的赫赫威势。 众人都暗道他是个傻的,现今谢家如日中天,他自然能嚣张跋扈,一旦落败,单就他得罪的这许多公子哥儿,都能将他生吞活剥了。 谢宁曜哪里管这些,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 这日李及甚与谢宁曜放学回来,便得知婶母、嫂子并樊家双生子于今早抵家,这会儿都在祖母房里闲话家常。 谢宁曜喜不自胜,拉着李及甚飞奔过去。 进屋后他倒愣住了,只见两个生的极美的少年郎坐于祖母两侧,两人就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左边那个眼神灵动活泼,右边那个则异常的成熟稳重。 谢瑾用手帕在谢宁曜面前晃了晃说:“可又看呆了,一大家子人坐着呢,也不知问安,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当下老太太已拉着李及甚将陈凝、陈姝指给他认识:“你与曜儿一样的年纪,还跟着曜儿一样称呼她们,这是你婶母,这是你昀大哥的媳妇陈嫂子。” 李及甚都一一拜见过,谢宁曜也忙来向婶母嫂子问安。 双生子樊星入、樊星亦都起身迎上来与谢宁曜、李及甚见礼,互相认识。 陈夫人将两个外甥带到自己身旁坐下,老太太两边的位置让给了谢宁曜与李及甚。 老太太道:“星入、星亦,你们两兄弟也莫见怪,我这曜儿是个淘气的,他若犯浑,你们只不理他就好,我这甚儿却是个极好的,你们多与他一道用功读书。” 谢宁曜笑着说:“祖母,我哪就有这样差劲!” 老太太早察觉李及甚眼神深处有难掩的落寞,却只以为是他心思太重,因双生子的到来顾虑许多,便暗想着往后更要对甚儿多加关怀。 第二十四章 今早抵家,她们姑侄便带着双生子先拜见了老太太,后又与谢家人都一一厮见过,将带来的人情土物等送往各院,谢瑾自为他们大摆宴席接风洗尘。 只是李及甚与谢宁曜上学去了,且中途不得回来,这会子才见上面,就连谢启、谢勋、谢宁昀早朝归来,双生子也已拜见过他们。 晚饭自是在锦祥院吃的,阖家上下齐聚一堂,甚为热闹。 谢瑾将双生子安排住在空闲着的凝辉院,一则与宝辉院邻近,他们几个好往来玩耍,二则凝辉院居中去哪里都方便,此为待客之道。 如今却说,自双生子来谢府住下,谢宁曜放学就往凝辉院跑,不过几天时间便与他们十分熟稔亲近起来。 华恒也喜爱与双生子中随性洒脱的弟弟樊星亦玩闹,他们三人常常聚在画室中寻欢作乐。 虽则双生子中的哥哥樊星入也是个如同李及甚一样沉稳内敛的,但他极为大度豁达,最能和光同尘,尤擅人情世故,不似李及甚那般清高孤傲。 因此就连谢府一众奴仆都更喜樊星入的为人,不过因老太太将李及甚当亲孙儿疼爱,下人们也不敢轻慢。 这日放学后,李及甚仍去书房做功课写文章,谢宁曜自又去找双生子玩耍。 他方走出院门,便见婶母陈夫人朝着宝辉院而来,他急忙迎了上去,恭敬问安。 陈夫人爱怜的抚摸着小侄儿的肩背,笑道: “这准是又要去找星入、星亦玩,我与你姝姐姐离家好几月,你倒是一点儿不想念,也不时常往我们院里来玩,可见我们是白疼你了。” 因陈家、谢家乃世交,陈姝自小就经常来谢家玩耍,与谢宁曜姐弟相称,她虽已嫁予谢宁昀,他们私底下却很少互称嫂子、小叔子,还如儿时一般称呼。 谢宁曜原就是在叔父婶母跟前教养大的,陈夫人待他如同亲儿子,谢宁曜亦将婶母当亲生母亲一般。 他笑着说:“婶母也没多疼我,都不带我去晋阳城玩,您和姝姐姐走时,我拽着你们的马车要跟去,你还用扇柄打我手,疼了几天,我最记仇的。” 陈夫人嗔道:“还敢说嘴,可见是打轻了!你要跟去不过为好玩又能逃学,哪能依你,再则,扒车摔着可如何是好?老太太都急了,我不唬你两下,还能任你胡闹。” 谢宁曜嘀咕:“婶母该不会是专程来训我一顿的罢?” 陈夫人接过大丫鬟枝荷递上的嵌百宝紫檀方匣,打开露出里面的宝物,笑着说: “我知你急着去玩,我也懒怠去你屋里坐,上回在怀王府,我见你盯着人家书案上的这方砚台看,前几日我去怀王府做客,硬问怀王要的,给你。” 陈凝的母亲乃馆陶长公主,怀王与陈凝是表兄妹,他们自小一处玩耍的,自然什么都能要到。 谢宁曜受宠若惊,虽则婶母对他的关爱从来细致入微,可他觉得自己那天也没盯着看多久,竟被婶母察觉。 他抚摸着这方青釉辟雍砚,不住的说着感激的话。 其实他已经不再需要,可到底不该辜负婶母的疼爱,更何况这等至宝到手,将来必能派上大用处。 原先是因为他不小心打坏了谢启挚爱的罗文砚,把谢启心疼的差点揍他,当即他就赌气说:“哪天我得了好砚,赔你就是!” 可之前谢启冤枉打他,却没给他说过一句安慰的话,他觉得委屈的紧,便彻底打消了赔砚的想法。 更何况这等无价之宝,他舍不得便宜给谢启,果断自己收着。 他小心捧着砚台,说:“婶娘,我先拿回书房,宝物可得好好珍藏。” 陈夫人笑道:“装这百宝盒里拿进去就是。” 谢宁曜惊讶的问:“婶母,您可是犯糊涂了,才送了我无价宝砚,又送我宝盒?” 陈夫人笑道:“你年前不是说没有拿得出手的百宝盒吗,这是你姝姐姐从她祖母那里央求来的,我去求还不得呢,人都说隔辈亲,真真没有错的。” 他自也有许多宝盒,只嫌不够稀世珍奇。 陈姝的祖母乃馆陶长公主,作为先皇最宠爱的女儿,她的宝物可谓多不胜数,陈姝又是长公主最爱的孙辈,要什么不得。 谢宁曜忙道:“婶母,我要你们这么多宝贝,被我哥知道,他又该骂我了。” 陈夫人笑着说:“你姝姐姐早与你哥通过气了,快拿回去放好,自去顽罢,我也还要去你姑妈那里坐坐。” 谢宁曜目送着婶母离去,赶忙将两宝物拿回去让云舒好生珍藏。 随后他便去了凝辉院,与双生子玩闹许久,大约快到用晚饭的时辰,才回宝辉院。 李及甚就站在院门口,见他便说:“你还知道回来,我劝你早搬过去与他们同住才好。” 谢宁曜想着这几日实在因双生子冷落了李及甚,又联想到这多像娘子埋怨相公被外面的莺莺燕燕缠住回来晚了,便玩笑道: “阿甚,你放心,纵然他们再好,纵然家花没有野花香,你终究为正室,外面的都是过眼云烟。” 这番话直气的李及甚火冒三丈,指着谢宁曜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谢宁曜心想,他还是这样经不起玩笑,却也不忍气急了他,连忙上前俯就。 李及甚却是气狠了,拽着谢宁曜的手腕说: “我也不与你争辩,我们现带上他俩一起去见世伯,你再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即可,我倒要看看,是我心眼太小太善怒,还是你言语太可气!” 谢宁曜哪里肯,不住的央求:“阿甚,我保证再也不胡言乱语,你就饶过我这回罢,你要我如何赔罪都好,别告诉我爹,他会打死我……” 这次却是不管他怎么求都没用,直到他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实告诉你罢,我才不怕我爹,不过不想闹的大家难看,我与你同吃同住何等亲密,即或是我贪玩得罪了你,不过三五日就好,他们毕竟是亲戚来做客的,怎好得罪……” 李及甚只是唬他罢了,见他认错诚恳,便拉着他往院里走,一面说:“赶紧去洗漱换衣,该去祖母那边了,莫让她老人家等。” 谢宁曜笑着说:“还算你识大体。” …… 现已近六月,渐次暑热起来,谢宁曜玩的浑身是汗,云舒早备好洗漱的一应物品,以及从内到外要换的衣物。 谢宁曜洗好换好清清爽爽的出来,同李及甚一道去祖母院里用晚饭。 因明日旬休不用上学,谢宁曜晚上就不肯睡,只赖在李及甚的大床上天南海北的胡扯,又让李及甚给他讲江南趣事。 直闹腾了大半夜,锦心、云舒劝过好几回,却也拿他没法。 李及甚慢悠悠的讲了许多故事,见谢宁曜终于睡熟了,他才轻轻将人抱回那边床上。 如今夜里也有点热了起来,却又不到放冰纳凉的时节,李及甚摸着谢宁曜脖颈汗涔涔的,他便坐在一旁为其打扇。 云舒走了进来轻声说:“我来吧,您快些去睡,让老太太知道怎么好,这都是我们的活计。” 李及甚道:“不妨事,又无旁人,你我不说,谁也不知。” 云舒心知这也是个不听劝的,嘱咐了几句早些睡,便回了隔间歇下。 李及甚感到夜深有了些凉意,为谢宁曜盖好薄被,他方回自己床上睡去。 第二天日上三竿,谢宁曜还在睡,莺时、飞琼轮流去喊也不顶用,只能帮他瞒着嬷嬷们,说他早起了已去凝辉院玩耍。 李及甚在书房写了几篇文章,方来叫谢宁曜起床。 他起床气大的很,只以为又是嬷嬷们来说教,多番被扰清梦正无处发泄,抓着枕头就扔过去,怒道: “我最烦早起,好容易不去上学,起那么早干嘛,你们一个二个都来管我,在学里就被管的够够了,在家还不得自在……” 李及甚捡起枕头拍了拍放回去,轻抚着他的后背说:“依我看,嬷嬷们教导你这号主子也不容易,快些起吧,早上睡多了,晚上又睡不着,日夜颠倒……” 谢宁曜亦经常对李及甚发起床气,他胡乱蹬踹着被褥,说:“阿甚,你也和嬷嬷们一样烦人!” 李及甚不以为意,任由他发泄,只时不时温言相劝。 此时外间有人笑道:“阿曜,还是你这里好玩,不到晌午就这样热闹。” 谢宁曜听得是樊星亦,瞌睡顿时没了,笑着说:“快进来陪我玩。” 李及甚起身就走,只撂下一句话:“赶紧起床洗漱,我在书房等你,祖母那边要吃中饭了。” 樊星亦原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丝毫看不出李及甚不悦,还高高兴兴的与人问好,李及甚只是点了点头就走了出去。 谢宁曜坐在床上招手说:“过来,让我猜猜,你到底是星入还是星亦。” 樊星亦立马装出不苟言笑的沉稳样子来,走到床边严肃道:“扶光,你也不该起这样晚,让人笑话不像读书的世家公子。” 谢宁曜被逗的哈哈大笑,捏着樊星亦犹如剥壳鸡蛋一般嫩白的脸,说: “学得不像,你哥教训你的时候还要揪你的耳朵,我老早就想捏你的脸,捏成这样也好看,那天你哥把你打哭了,梨花带雨的样子更好看……” 樊星亦嗔怒道:“阿曜,你就不安好心,快松开,都捏红了。” 谢宁曜笑着说:“我就奇怪,双生子的脾性竟也能天差地别,你哥就比你先出来几个时辰,倒好似比你大一轮。” …… 两人这般玩闹着,丝毫没察觉谢宁昀已走了进来,还是谢宁昀咳嗽了一声,他们才看见。 谢宁曜顿时吓的有点腿软,他不知那些混帐话,有多少被兄长听了去,赶紧讨巧卖乖: “哥,我听说你接任大理寺少卿后可威风,满朝文武都盛赞您乃玉面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