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瘾[娱乐圈]》 1. 第1章 安常没想过自己还能对什么人产生特别的感觉。 这当然没什么问题,除了这人是南潇雪以外。 她是在一年前回到家乡宁乡的,一座临水的南方小镇。 若说七年的北上生涯给她留下了什么印记,那便是在最初一阵对干燥不适应的流鼻血后,她反而适应了那难耐的干燥。 甫回到家乡遭遇漫长的梅雨季,她开始没完没了的过敏。 一圈湿疹盘亘在她后腰,极细密的小颗粒,摸上去微微凹凸不平。每每洗完澡,对着被水蒸气蒙住的镜子擦出一块,看一眼,红得异常,像什么不正常年节开出的桃花。 太过灼灼,总让人觉得天有异象。 事实上回乡的第一年她过得很平顺,守着外婆,住在住惯的旧屋里,坐在屋檐下望着一方天井,看雨滴答答的从清灰屋檐上落下来。 一直到今年的梅雨季,她以为身体总该适应家乡的气候了。 得,湿疹又来了。 这个“得”也不是她的家乡话口音,也算是一段邶城生活给她留下的痕迹。 她觉得自己总是这样,在邶城时太像一个宁乡人,回到宁乡又像一个外来的邶城人,总是格格不入的。 还好她可以修文物,更准确一些说,是修瓷器。 这算她家祖传的功夫。宁乡早些年经济也发达过,只不过现在没落了,乡里有一间小小博物馆,安置着当时清代的状元郎为家乡收来的各种好东西。 安常的外婆文秀英女士,就是馆里的一名瓷器修复师。 修文物这事说难也不难,就是需要极大的耐心,补好底胚后,拿着只小狼毫慢慢描,埋着头一坐就是一整天,很少有年轻人坐得住。 所以渐渐的,等馆里的老人们都退休后,就只剩安常和一个修古籍的姑娘小宛了。 文秀英总说安常:“窝在这穷乡僻壤的做什么?送你去邶城读大学又在故宫工作三年,是为了让你现在回乡这样过的么?” 文女士也有脾气暴躁的时候:“你给我滚回去!” 安常总是好脾气的笑笑,拧条抹布擦干净她洒在桌上的浓茶。 回邶城? 开什么玩笑,她哪里敢回。 回乡一年,乡里人都说她越发不爱说话,修文物也修得越发痴了,成日里只爱跟这些穿越千年的瓶瓶罐罐打交道,别修出什么毛病来才好。 经济落后的地方总有些迷信思想作祟,觉得在时光里沉淀太久的东西,上面都附着有灵魂,轻易不好招惹。 作为一个从邶城回乡的唯物主义大学生,安常在心底讪笑:哪有什么灵魂?别说这些没生命的瓶子罐子了,就算是有生命的千年古树,或者不知多少岁的狐狸,国家也明确规定建国后动植物不许成精。 她觉得修文物挺好。 把每一分秒的时光这样消磨,她就不会想起困扰她的许多事。 唯独有一个深夜,小宛早已下班,她一抬头抚了抚发僵的脖子,才发现已经十二点过了。 她收了工具,关上嘎吱作响的旧棱格木门,走出博物馆。 回家的路上要路过一座石桥,微拱的形状横在窄窄的河上,边上的木头栏杆被岁月侵蚀的都有些腐朽了,人是不能在上面坐的,一坐就断。 安常还记得那晚飘着一点点雨丝,极细极细,打伞都显得太过刻意那种。 神奇的是那晚还能瞧见月亮,一小块不太明亮的半圆,从幽暗的云层里透出来。 桥上立着一个人。 这已很奇怪了,乡里虽无宵禁,但年轻人外出求学的求学、工作的工作,早已走没了,剩下的老人们都早早熄灯歇息了。 别说十二点过,通过九点以后,乡里就已没什么人走动了。 更奇怪的是,这女人并非乡里的人。 在朦朦胧胧的雨雾中,照在河面上升腾而起的一点水气里,穿一身瓷青色旗袍,并看不清面容,但光凭那纤窈的身段已足以让人联想到许多美好的事物。 就像…… 安常脑海中有一个非常具象的联想:就像她最近在修的那只宋代青釉玉壶春瓶。 相较于唐代的浓重奔放,宋代瓷器的用色和器形都清雅端正,感觉极适合那些宽袍大袖的文人,置于书房内插上一小枝青竹。 唯独安常所修的那一只不一样。 破损很厉害,但能瞧见在壶颈内部,有小小一颗朱砂红。 瓶底没有落款,安常并不知晓七百多年前的那位匠人,是刻意为之,还是一个不经意的失误。 多半是失误,因为那一点朱砂红凝在清雅的青釉之中,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失误也正常,因为宁乡走出的那位状元郎,后来并未官至高位,想来真正无瑕疵的好东西,也是很难轮到宁乡的。 今夜桥上所立的那个女人,就让安常想起这只青釉玉壶春瓶,而那些水气和雾气衬得女人身形很摇曳,竟不似真的。 安常当然知道自己这是很荒唐的想法,但她绕开了平时每天都过的这座桥,走了座更远的桥过河回家。 万一这女人……就不是“真”的呢? 第二天早晨起来,文秀英女士懒得做早餐,捡了点姑嫂饼,配一碗稀粥让安常吃。 梅雨季也并非每天下雨,至少今早就出了一点太阳,薄薄的晨曦足以驱散昨夜的雨雾,在河面上泛起一层浅淡的金光。 安常远远望向那座石桥。 早已没什么穿瓷青色旗袍的女人了。 来到博物馆,小宛比她来得稍早一点,正推开那扇嘎吱的木门,在薄而透的晨曦中对她笑:“安常姐,早。” 小宛是典型的南方姑娘,皮肤那么薄,阳光一照,面颊就红红的。 安常笑着应了句:“早。” 小宛问:“你遇到什么事情了么?” “嗯?” “看你的脸,好像在想事。” “哦……” 安常有一瞬想把遇见那瓷青色旗袍女人的事说出来。 想想还是罢了。 一来因为她寡言,日常没什么分享欲,二来还是那个荒唐的想法作祟: 万一昨夜的女人……就不是“真”的呢? 这事一传出去,更得人人说她修文物修“痴”了,文秀英女士估计还得把她押到周边的国际化大都市海城去看精神科。 于是还是对小宛摇了摇头:“没什么。” 平安无事的两夜过去。 安常本已对这事放下了,偏偏又在一个晚归的雨夜。 那瓷青色旗袍女人又出现了。 这次不在石桥上,而在石桥头的一排旧屋檐下。 今夜的雨丝依旧细得瞧不见雨滴,罩在屋檐下像一层半透明的帘幕,今夜女人所站的屋檐边挂着盏昏黄的灯笼,把她身形的打得略真切了些。 一只莹白的手臂露出来,细细瘦瘦的,架在另只手臂的腕骨上,纤长的指尖夹着一支烟。 一点猩红的烟头明明灭灭。 安常的心定了些,安慰自己:怎么可能不是“真”人呢?你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亏你还是大学生。 也许她也想证明自己并非修文物修“痴”了,犹豫了下,往河岸边走去,与女人隔着条窄窄的河对望。 一望之下愣了。 这脸她居然认识。 是“舞皇”南潇雪。 如果说上天给一般人的生活要么开扇门要么开扇窗,那给南潇雪这人造的就是间玻璃水晶屋——简直全屋都是门和窗,通透极了。 南潇雪家世惊人,父亲金融巨鳄母亲著名舞蹈家,母亲随夫去美国定居后告别了舞台。南潇雪从小就展露出极强的舞蹈天赋,被誉为“五十年一遇”的舞蹈天才。 她个子高,身量纤薄,肌肉线条并不算明显,按理说这样的身材稳定性不会太强,偏偏她稳得邶舞这么多年还在拿她十二岁时的一舞,当考生考核教科书。 她为了修习古典舞没有随父母去国外定居,而是留在了国内。一路的经历顺风顺水,十八岁就当上了国家舞剧院最年轻的首席,直到现在年近三十,从没人能撼动她的地位。 连说她靠家世走关系的都没有,毕竟她的天赋对其他所有人都是碾压级。 偏偏这样一个人,还长了张出挑的脸。 人人都说,近十年演艺圈的“颜霸”居然不出在演员里,而是一名舞者。南潇雪一双丹凤眼,眉黛青颦,肤白得几乎像从未见过阳光,配一头墨色的长发直直的披在肩头,像一匹泛光的丝缎。 南潇雪从不戴首饰,她的容貌就是最好的妆点。 这般长相的南潇雪成就了无数仙气飘飘的古典舞,而她本人的形象也因此显得更加不食人间烟火。她比舞皇更出名的一个称号唤作“南仙”,不管是不是粉丝都这么叫,没人有任何质疑。 古典舞本来小众,南潇雪却凭一己之力火出了圈,近十年舞剧的票价水涨船高,场场座无虚席,南潇雪自己的演出更是一票难求,后来网站不得不采用抽签的形式售票。 这就是南潇雪的魅力和能力。 安常并不追星,她对南潇雪的情况不算陌生,完全是因为她大学时的闺蜜毛悦是南潇雪的狂热粉丝,大二那年抽中南潇雪的一张演出票,激动得大半夜去操场跑了三圈。 然而现在,安常看到,南潇雪站在一个江南经济极其落后的水乡小镇,隔着一条河,静静望着她。 2. 第2章 这下安常觉得,面前的女人一定是她的幻想了。 毕竟国民舞皇怎么会在这? 昨天毛悦还给安常发微信“啊啊啊”化身尖叫鸡,说她女神最近在筹备一台新舞剧,已经官宣了,这下她又要饱眼福了。 还发了张女神从邶城舞剧院下班的照片,一袭墨色暗纹旗袍显得那样矜贵,笑都不笑一下。 南潇雪平时都穿旗袍,毕竟她气质太过古典,现代风格的衣饰都与她格格不入,这也造成了娱乐圈其他女星参加典礼时很少穿旗袍,以免被拉出来与“最适合穿旗袍的女人”相较。 南潇雪越冷越好,粉丝们就吃这一套。 笑什么笑,女神就该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 很多人说南潇雪像雪地里的一枝青竹,望见她就仿若置身于韦应物的那句诗——“霜雪竹林空”,冬霰时至,莹莹一抹冷月光映下,清翠不惊寒。 这形容倒也贴切,但安常觉得,南潇雪更像宋代的一只青釉瓷瓶,泛着低调而泠泠的瓷光,只适合被放在博物馆灯光冷白的玻璃展柜里,养在温湿度适宜的环境下。 岁月在她身上流转,脱离了一切庸碌日常。 这想法是在安常修那只宋代青釉玉壶春瓶时冒出来的。 她并没文艺到每修一件文物就为之对应一个人格,唯独在修这件瓷瓶时,南潇雪一张绝色的脸无比清晰在她脑子里冒了出来——若文物真有灵,这只瓷瓶就该幻化为南潇雪的模样。 所以此时她心里“咯噔”一下:完了,修文物真修“痴”了。 “痴”到在河对岸如此具象的看到了南潇雪。 安常后退一步,步履匆匆向另一座更远的桥走去——她可不敢顺着这眼前的石桥走到南潇雪身边去,万一南潇雪还开口对她说话了呢?那岂非说明她“疯”得更彻底? 回到家,文秀英早已睡了。 安常回到自己二楼那方小房间,坐在铺着蓝色扎染印花布的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 她电脑很久没开过了,一般就是看看书、练练字、浇浇花什么的打发时间。 今晚她却必须上网,搜到一个在线心理咨询网站。 挺人性化的,这个点还有数位专家在线。 安常在一排图文咨询六十、一百八、三百六的价格里,点开了六十的那位。 患者1:【您好,我想咨询一下。】 咨询师章青:【请讲。】 【我看到一个明星在我面前,挺真的,就跟真人一样,这情况严重么?】 【是你偶像么?】 【不是,我一个朋友挺喜欢的,我以前对她没什么感觉,不过最近有点特别。】 【怎么特别?】 【我是一名文物修复师,最近在修一只宋代青釉瓷瓶,我就总想起这位明星,觉得她的形象十分贴合。】 【是哪位明星呢?】 【你们有保密义务吧?】 【这个您放心,所有心理咨询内容都会保密,否则要承担相应法律责任。】 【是南潇雪。】 对方发来一个笑脸表情,估计对这情况习以为常——全国每天不知有多少人肖想南潇雪。 【想她什么呢?】 安常本来不想说,但转念一想,六十块钱都花了,对方还有保密义务。 【我做过跟她的春梦,两次。】 【梦里你们谁攻谁受?】 这句话迅速被撤回。 安常:…… 总觉得瞥见了这位心理咨询师某些不为人知的爱好。 【梦里情境是怎样的?】 安常心想:这不是跟问谁攻谁受一个样么?只不过听上去显得更专业一点。 【我缚着她手腕。】 【她拧着眉,眉心皱着,冷白的额上一层细密的汗,面颊上像打翻了古代女人用的燕脂。】 【她的腰很活,是舞者才有的那种活。】 【这位患者,这位患者。】对方叫停:【您不用描述得这么详细了,再描述下去我们网站该被查封了。】 【哦,好的。】 【您之前有关经验么?】 【没有。】 【那梦中这些情境的想法从何而来呢?】 【绿江,我的知识是以前从那学的,不过现在不行了,都很和谐了,现在想学知识得去另一个网站。】 【这位患者,您不用告诉我那个网站叫什么,不然我们网站又要被查封了。】 【哦,好的。】 【您觉得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因为在我的世界里,就只有我跟这只瓷瓶相处,我每天看着它、想着它,手不停来回摩挲它起伏的曲线,瓷质如肌肤般冰凉滑腻……】安常想起对方提醒她不要描述得太详细:【总之很难不想入非非。】 对方下结论:【我个人判断您这是心情压抑的表现,建议您平时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这会儿正值梅雨季,晒不到太阳。】 【那就多跟亲朋好友聊聊天。】 【我这种情不严重吧?】 【在您的想象中,她有没有跟您说话?】 【那倒没有。】 【那就不算严重,放宽心,要是有一天,您在想象中不仅看到她了,还听到她跟您说话,就再来线上咨询一次。】 【好的,谢谢。】 安常下了线,合上电脑,关上木窗准备上床睡觉前,对着窗外遥遥望了一眼。 她的窗外也能望见那条穿镇而过的河,河对岸久无人居的屋檐之下,哪儿有什么穿瓷青旗袍的身影。 一切都是她的幻想。 断不能再这样了。 第二天她谨遵心理咨询师教诲,午饭时间主动叫小宛:“出去散会儿步吗?” “好啊。” 今日又下着绵绵的雨,在人发丝上罩一层朦胧的雾,若要打伞,又显得太过隆重。 小宛瞥一眼安常微湿的肩头。 “你怎么不说话?” “嗯?”安常回过神来:“啊……” 小宛笑了:“你话好像总是这么少。” 安常跟着笑笑:“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有时我都觉得你不像一个年轻人。” “为什么?” “你不爱玩手机、不爱用一切电子产品,爱好跟乡里的那些老年人没什么两样,最关键的是,你去了那么繁华的邶城,竟然还愿意回来。” 安常觉得小宛说得没错,也不知是否文物修复师这份职业为她赋予了苍老的灵魂。 但看看眼前的小宛,同样是文物修复师,小她两岁,却显得有朝气得多。 她主动问:“那你呢?你喜欢什么?” “我追星啊,我还玩游戏。” “你喜欢哪个明星?” 小宛的眼睛亮了亮:“南潇雪。” 安常心里一滞。 又是南潇雪。 面对小宛纯真的脸,她的想象和梦境都显得太过……流氓。 她问小宛:“在你眼里,南潇雪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南仙啊……”小宛想了想,像是在思考如何才能充满溢美之词又客观:“很冷很美,爱舞成痴,不食人间烟火,最重要是入圈这么多年一点绯闻都没有。” “你觉得她会跟人……”安常实在说不出更旖旎的字眼,用了个保守的说法:“恋爱么?” “怎么可能?”小宛直摆手:“不会不会,绝对不会,那可是南仙,下凡就够给人间面子了,怎么可能跟凡人恋爱,一定独美到老。” 安常点点头。 嗯,所以梦里那些勾人的缠绵,全是她自己的一腔臆想,现实中的南潇雪全然不是这样的人。 南潇雪只有冷,没有媚,而安常所修的那只瓷瓶,青釉里一点朱砂红,一派清冷里媚骨天成,又哪里像南潇雪呢? 不要再把这两者对应起来了。 这样的心理暗示是有意义的,之后一周,南潇雪再没在安常的眼前出现,无论是在深夜的石桥上,还是在雨雾成帘的旧屋檐下。 然而一周后的又一个雨夜。 小宛走了,安常一个人留下来加班,倒不是谁对她有什么时间上的要求,她们这间小博物馆现在靠政府拨款养活,算是一个文化单位,自身的门票收入少得可怜,工资极低,也没什么人管她们,基本上处于放养状态。 安常喜欢加班是因为,反正文秀英睡得早,她回家了一个人也无事可做。 她更愿意待在安静的博物馆里,闻那些旧瓷器在深夜里活过来一般、弥散出一种微微带点灰尘味的气息。 这会儿她一个人出去上了趟洗手间,回工作室时向着门外猛退一步,踩着一只常来讨食的流浪猫尾巴,猫呲的尖叫一声,安常立即低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见你。” 她真不是故意的。 她猛退这一步是因为,她居然在自己工作室的卧榻上,又看见了南潇雪。 工作室没添置沙发,拖了张晚清时期的旧卧榻,不是上好木料,也不是名家之作,没什么文物价值,铺了两片团纹软垫,中间一张小木茶桌上焚着个铜质小香炉,是给安常修文物时凝神静气用的。 此时卧榻上,一身瓷青旗袍的南潇雪靠着榻框睡着了,一张脸比镜头中更显清冷精致。 安常进门的动静和那一声猫叫估计惊扰了她。 她缓缓坐直了身子,张开了眼。 3. 第3章 安常默默无言,想了会儿,还是踏入工作室。 她今晚的一块补釉做了一半,实在不能等到明日再做,不然温度、湿度全都不对,手感也与今晚不同,就算再有经验的文物修复师,也不可能补出与今晚相同的颜色了。 她坐回工作台前,执起自己的小狼毫,心里祈祷想象中的南潇雪可千万别跟她说话,那可就说明她的“症状”又严重了,今晚又得重花六十去做一遍心理咨询。 又祈祷一遍:千万不要。 人人都说安常修文物修“痴”了是有一定道理的,即便这种情形下,一旦执起小狼毫,她还能心无旁骛的投入进去。 静谧的夜。瓷器散发着时光与灰尘的味道。鼻端缭绕的一缕白烟是铜炉焚香。 与平时一般无异,等静下来后,安常的世界里就只剩她和她的瓷器。 她想,等完工以后再回头,卧榻上的南潇雪应该就已经消失了吧。 毕竟哪有幻象存在那么久的。 然而此时,有人轻轻的、柔柔的,在她肩头点了两点。 安常:…… 她决心不去理会这幻象的升级,因为她不想再花六十块钱去做心理咨询。 然而天不遂人愿。 “喂。” 安常内心长叹一口气,暂且停下笔。 她想象中的南潇雪到底还是对她说话了,这六十块躲不掉了。 而且她发现这幻象很真啊,那一声“喂”的确就是南潇雪接受采访时清冷的声线,就响在她身后,跟三百六十度立体环绕声似的。 难怪那些出现幻象的人,都言之凿凿说自己所见一定是真的。 她回过头,平静的望着南潇雪。 南潇雪可真好看,修长疏朗的眉眼像古时一副仕女画,一头长发上丝缎般的光泽清晰可见,好像在她肩头打出一圈光晕,随着她走动滑落一缕垂在她胸前,如雪夜花枝轻摇。 南潇雪带点莫名:“你不认得我?” 安常依旧平静点头:“认得。” 谁会料到现在演艺圈最当红的女星不是演员而是舞者,从国家接待外国使团最高规格的文艺演出,到一票难求只能抽签的商业舞剧,都离不开南潇雪这个名字。 更遑论每天微博上那么多自来粉,把南潇雪的舞剧动图机场街拍不停刷屏。 也不惹人烦,毕竟人家有下班时一抬手指、把一缕头发挽回耳后都能冲上微博热搜的颜值。 南潇雪:“那你为什么只当没看到我?” 她真没见过这种,从来都是粉丝大军往上生扑,这姑娘倒好,上洗手间回来看她坐在自己的工作室里,眼睛都没抬一下。 直接坐回工作台前开始工作,她等了半天,人家还真没半点跟她说话的意思。 她只好自己主动。 姑娘还是一脸平静的答她:“你又不是真的。” 南潇雪:??? “什么意思?” 面对幻象中的南潇雪一脸疑惑,安常其实有些许不耐烦:这不是她想象中的人么?不是应该全知全能么?为什么还要她费心费力的解释一遍? 她的颜料都要氧化变色了。 她言简意赅的说:“你是我想象出来的。” 南潇雪挑眉:“什么?” 这倒有意思。 狂热粉丝她见多了,割头发的寄血书的,倒还真没见过有谁,实打实想象出一个她每天在自己身边。 她一般都不怎么跟粉丝说话,此时来了点兴致:“你都想象我什么了?” 安常又有些不耐烦。 这幻象系统真的不能设置全知全能么?南潇雪怎么这么多问题? 直接答:“与我接吻,同我缠绵。” 南潇雪又一挑眉:“怎么缠绵?” 这也是她没见过的,粉丝基本都希望她好好待在神坛之上,没什么人敢肖想把她拉下神坛一番云雨的。 姑娘答:“我缚着你双手。” 南潇雪惊了:“还是你轻薄我?” 姑娘点头。 “用什么缚?” “睡衣腰带。” “怎么缚?” “就是,你两只手腕交叠起来。” 南潇雪配合的比划了一下:“像这样?” 安常抿了下唇角。 梦境中的南潇雪与眼前是不一样的,梦境中还没真正经过人事的安常,大概潜意识里总是害羞的,跟南潇雪的云雨好像总是罩着一层薄薄的雾,连她自己都不是很看得分明。 而此时眼前的南潇雪太3D立体了,带着一脸孤霜冷傲的神情,丹凤眼的眼尾挑着,微觑起一点,偏偏身体的姿态又在演绎臣服,两节旗袍中袖里露出的雪白手臂,垂顺的交叠于身前。 安常是个水乡姑娘,她能联想到最好的比喻是,像初夏时的两段嫩藕带,剐完皮,白嫩得惊人,一咬就脆生生沁出清甜的汁水。 安常挪了挪眼睛,让自己不要再盯着南潇雪的小臂看。 “嗯,就是这样。”她慢悠悠的说。 到现在她彻底觉察出幻象跟梦境不一样的地方了,幻象太真实了,南潇雪站得那么近,她都能闻到南潇雪身上那雪后竹林一般的香气。 清雅得不行,偏偏在与她聊着如此……靡靡的事。 南潇雪还在追问细节:“然后呢?” “然后……”安常忽然想起那晚咨询师让她不要讲得太细,是会连累网站被查封的程度。 可现在她的话,不会被放在任何网络平台上被审核和检阅,只有她和幻象中的南潇雪,在一件浸透了岁月的旧木屋内,就连玻璃窗都不能被擦得很清透了,细如绵的雨丝黏在上面,勾勒出一初夏的绮靡。 谁说绮丽的秘密只属于春日呢,在安常心里初夏才是最暧昧的季节,连绵的梅雨季好似长得永远望不到尽头,把一切都浸泡的湿漉漉、潮润润的。 夜色里,连嫩绿的叶片都变为墨绿,而墨绿便是最绮靡的颜色。 南潇雪浸泡在江南的梅雨季节里,做出这种手腕交叠好似被缚的姿态,就带给人这样的感觉。 把整个夜晚都染为墨绿。 铜炉里焚的香,你想它宁静时它便宁静,这会儿人的心乱了,它便缭缭绕绕的似勾着人心绪一般,勾起了安常的倾诉欲。 “就是……” 安常对南潇雪细细描述起了她做过的那两个梦。 那些她除了对幻象中的南潇雪以外,再不可能对任何人分享的梦。 南潇雪的皮肤也真薄,但不是小宛那种小姑娘清透而年轻的薄,南潇雪的肌肤是一片有故事的雪地,不知被怀着何种绮思的古时女子打翻了燕脂,染出一片不均匀的绯色,弥漫在南潇雪被旗袍领口包裹的脖子上。 安常想:她讲得有那么生动吗? 大概是有的,因为她感到自己背脊也沁出一层薄汗,又穿越心脏传递到她鼻尖。 还有后腰的那一圈湿疹,灼烧一般开始痒起来,皮肤都发烫,带着一种细细绵密的疼。 铜炉里的焚香大概快燃尽了,南潇雪的体香反而越来越分明。 直到安常讲述完梦里的一切细节,屋里有一两秒诡异的寂静。 “喔。”南潇雪这才点点头:“这样啊。” 安常点头:“嗯,就是这样。” 南潇雪瞥一眼安常工作台上的瓷瓶:“你在修什么?” “宋代的一只青釉玉壶春,不是什么名家之作。” “你修得倒认真。” 刚才她在这等了好一会儿,眼前的姑娘始终埋着头,肩膀躬着,连呼吸都一丝不乱。 安常:“嗯,它是不是名家之作,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 “它残破了,我把它修补好,如此而已。” 南潇雪:“那你忙吧,我先走了。” 她往屋外走,走入那绵绵的梅雨之中,脚步之轻灵,绝不是寻常人该有。 安常只望了一眼那背影,便重新埋头执起自己的小狼毫,她调的颜料真的半分钟也再等不得了。 投入工作前她的最后一个想法是:原来幻象的消失是这样的。 她还以为会像小时候看过的《西游记》一样,嘭的一声化为一缕白烟,逐渐弥散在空气中。 没想到还是这样实打实走出去的,还挺写实。 今晚因为跟幻想中的南潇雪聊了这么一会儿天,安常的工作拖到将近一点才完成。 走到那条河边,无论是石桥之上还是旧屋檐下,都再没有那个穿瓷青旗袍的身影了。 看来幻象一晚只出现一次。 安常问自己:若幻想中的南潇雪又出现了,你要做什么? 她发现心里有个很大胆的想法——她想吻一吻南潇雪。 她知道在所有粉丝心目中,南潇雪是只可远观不可亵渎的,包括毛悦和小宛在内的一切粉丝都默认了南潇雪将独美到老。 但对安常来说,第一她对现代社会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实在不算南潇雪的粉丝,第二她心里总忍不住把南潇雪与自己在修的那只瓷瓶对应起来,瓷瓶内壁的那一点朱砂红破坏了整体的清冷感,就如今晚南潇雪一脸孤傲,却双手垂在身前做出臣服又诱人的姿态一般。 都让她敢于生出这个大胆的想法——下次若是幻象中的南潇雪再出现,她便直接吻上去。 反正幻想中的人,除了她其他人看不到也听不到,也不可能叫人来抓流氓,对吧? 4. 第4章 水乡的生活安逸,没什么太过耗神的地方。 安常到家已经一点多了,简单洗了个澡,倒也不算太困,坐在书桌前把笔记本电脑搬出来,登上上次那个心理咨询网站。 嗯,敬业,果然还在线。 安常花了六十块钱,点进上次的对话框:【你好,我又来了。】 咨询师章青:【南仙的幻象又出现了么?】 看来网站对所有患者都有病案记录,不用再讲述一遍前情,这让安常感到放松。 【对。】 【这次是在哪?】 【在我工作室。】 【与你的距离越来越近了是么?这次你们产生了交流?】 【嗯,她跟我说话了。】 【说什么?】 【问我认不认得她,我又对她讲起我做过的那两个梦,她好像……还挺感兴趣的。】 【你是什么感觉?】 【我想吻她。】 安常想起近在她面前那张泛香气的薄唇。 【……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觉得她是真的么?】 安常想了想:【从感性上来说,我觉得她十分真实,我好像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感受到她皮肤散发出来的温度。但从理性上来说,我又知道她不是真的,因为我一个朋友是她粉丝,告诉我这段时间她正在邶城舞剧院筹备新演出。】 她问:【我的情况是不是越来越严重了?】 【建议您到线下来面诊一次。】 对方发来工作室位于海城的地址。 安常犹豫了下:【如果我痊愈了,那幻象就会消失对吗?】 【如果您恢复得好,是这样。】 【那如果我一直不治疗,会怎么样?】 【不建议您这样,也许您的认知障碍会越来越严重,直至影响您的正常生活。】 【好,我知道了。】 【建议您尽快就诊。】 【嗯。】安常并未约定一个具体时间,只含糊的说:【到时见。】 病是要治的,她才二十五岁,可不想真出现什么严重的心理障碍。 只是她默默想,等到南潇雪下一次出现后,再去海城做咨询吧。 她实在好奇,那张看上去凉薄的唇,吻上去会是什么感觉?南潇雪看上去那么真,应该不会像影子一样吻不到吧? 吻上去,是否就像她所修的那只玉壶春瓶,青瓷间一点朱砂红,清冷间泛起丝丝的魅意。 南潇雪幻象出现的时间不固定,有时一两天,有时一周。 第二天一早起床,安常对文秀英女士提出严正抗议:“不要再拿姑嫂饼糊弄早饭了,你要实在不想做,我网购点速冻包子回来吧。” 走到博物馆,刚好遇见小宛,拎着两只油汪汪的肉粽:“早啊,吃早饭了吗?” “分你一只?” 安常摇摇头。 她其实不习惯与人太过热络。 保持着表面的君子之交就好,一旦交了心…… 罢了,安常不愿再想下去了。 小宛问她:“听说今天镇长要带参观团过来了吗?” 安常:“你舅舅说的?” 小宛点头。 小宛不是宁乡本地人,家离得倒不远,因为她舅舅在所辖宁乡的地级市工作,才把她安排到了这儿的博物馆。 她比安常还年轻,大学刚毕业,二十二岁,至于这么年轻为什么甘愿到宁乡来埋没青春,安常没问过。 甘愿留在宁乡的年轻人,大概都有段不太愉快的往事。 安常不太在意有没有参观团。 去年她刚回宁乡,进博物馆继承文秀英女士的位置,顶着进过故宫文物组的金字招牌,本来镇长是对她寄予厚望的,一来指望她修出什么石破天惊的文物让博物馆声名远扬,二来指望每每有游客前来的时候,她能夸夸其谈一番。 毕竟故宫工作回来的诶,见过大世面的诶。 结果发现,安常工作上没什么特殊造诣,以前文秀英修些什么,她也修些什么,至于更高难度更有价值的文物,她是堆放在库房里不动的。 好像从没什么太大野心。 二来安常实在寡言,每每游客前来,她被镇长叫过去,只是垂手站在一边,介绍的话还没镇长多。 镇长催她,她也只是说:“多看看吧,文物自己是会说话的。” 这么来上几次后,镇长彻底放弃她了,即便是有参观团,她也是窝在工作室修自己的文物,反倒是比她后来两个月的小宛,还要比她介绍得更多。 一投入工作,她便忘了有参观团要来的事了,唯独小宛在午饭时提了一句:“参观团怎么还没来?” 安常吃着带来的盒饭,心想文秀英女士这道茭白肉丝,真是咸到打死卖盐的了。 阴了整日的天,雨闷闷的落不下来,倒是在四五点的时候提前拖出一个黄昏,空气里染着暧昧的灰调,好像拎起来拧一拧,就会有陈年故事随水滴一同落下来。 安常今天对时间这么有概念,是因为她刚好要调一种颜料,与今天的天色相似,是一种泛灰调的青,需要精准把握颜料接触空气的时间。 准备原料时,发现有一种颜料没了。 她拿过库房钥匙,去取了一趟。 库房里堆满各种颜料、画笔、衬纸、丝线,随便一挪,便漫起一大股灰尘的气息,呛得人猛打一个喷嚏。 安常对这里熟悉极了,不开灯也能在逼仄的柜架间找到自己所需的颜料。 锁了门,回到自己工作室,一怔。 屋里立着个纤长的人影,背手看着她工作台上的玉壶春瓶,一件瓷青色旗袍与上次略有不同,细节处更显精致。 听见安常进门,扭过脸来看她,连灰色的空气都染不脏她的脸,还如长着青竹林的冷雪地,莹白雪粒间好像埋藏着许多的故事。 这是南潇雪的幻象第一次在白天出现。 安常想:这不会又是一个她症状越发严重的表现吧? 看来这次“见”完南潇雪后,一定要去海城进行心理咨询了。 也就是说,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见”南潇雪了。 她直愣愣盯着瞧。 瞧南潇雪冷白的脸,秀挺的鼻,瞧那张看上去凉薄的嘴唇,不知有没有机会被任何人的吻染热。 南潇雪开口:“你这样盯着我做什么?” 安常直接答:“我想吻你。” 反正这只是她自己的幻想,不讲快一点,一会儿幻象又消失了怎么办? 此时屋外的雨终于落下来了,落在博物馆那方小小的天井里,落在那颗晚夏会结出颗颗红果的石榴树上。 雨势渐大,空气里渐渐有了哗哗的雨声。 南潇雪的声音被雨声染得很氤氲,她挑着一点眉尾问:“你说什么?” “我说,”安常慢条斯理的说:“我想吻你。” 她慢慢踱上前,一步步的靠近南潇雪。 她问:“你接过吻么?” 南潇雪包裹在旗袍立领里的天鹅颈微滚了滚:“没有。” 安常想,当一个外在气质太过清冷的明星也有难处。 南潇雪多少岁来着?三十左右了吧,竟然还没接过吻。 不过这只是她的幻想,也不知现实中的南潇雪是否真的没接过吻。 她盯着那双点墨的丹凤眼问:“那你想接吻么?” “与我。” 南潇雪压了压唇角。 这时外面一个声音响起:“你在这儿啊。” 那么暗哑,一听就是烟嗓。 南潇雪抬眸,安常回头,见一个穿深灰西装套装的女人,抱着双臂倚在门框上,脚上一双七厘米高跟鞋,细细带子绕着踝骨分明的脚腕。 短发,利落,最抢眼就是手腕上那只金表,对权力追逐的渴望一览无余。 南潇雪招呼一声:“商淇。” 又问:“你们听完介绍了?” “嗯。” 这时,镇长、小宛带着一群人走过来,小宛脸上有掩藏不住的喜色,对着安常眨了眨眼。 镇长笑道:“安常,你还不知道这个好消息吧?南小姐她们要在我们水乡拍实景舞剧了。” 实景舞剧,顾名思义,就是把舞台上的舞剧搬到实景中来,用像拍电影的手法拍摄下来。安常不关注娱乐圈,以前没听过这种做法,想来是一种新的思路。 这没什么问题,问题是—— 安常缓缓转身望着面前的南潇雪。 南潇雪上挑的眉眼里带了些戏谑的笑意,对安常扬起一只莹白的掌心:“安小姐,你好。” 商淇和身后所跟的人都有些意外: 一向眼睛长在脑袋顶的南仙,几时这么主动过? 安常愣着不动。 镇长在她身后拼命清嗓子,又笑道:“这是馆里瓷器组的文物修复师安常,很厉害的,之前在故宫工作,作为人才引进回乡的。” 又催促:“安常,快跟南小姐握手啊。” 又解释:“安常是很厉害的文物修复师,成天埋首在文物堆里,大家都笑她说修文物修‘痴’了,个性就是有点愣,别介意啊。” 可忙坏他了。 安常不得已抬起一只手,跟南潇雪轻握了握。 认命的闭了闭眼:妈的,暖的。 她刚才脱口而出说要吻的南潇雪,不是幻象,是真的。 而商淇听到她以前是故宫的文物修复师时,好似发出了一声轻笑。 安常心里“咯噔”一下:怎么,都说娱乐圈经纪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难不成知道她以前的那件事么? 5. 第5章 商淇迈步进来:“修瓷器啊?这不赶巧了么?” 站在工作台边抱着双臂,微微俯身,打量那只青釉玉壶春瓶:“这就是你正在修的?” 安常站在一旁,不答话。 怎么说呢,商淇的这种审视,莫名让她觉得不太自在。 商淇见她不答,抬眸问南潇雪:“你觉得修得如何?” 南潇雪挑了一下眉。 那是个十分正常的微表情,南潇雪做起来却一派风流。屋檐灰瓦挂着连绵的雨丝,石榴树在期待夏末的硕果,安常带着梅雨季赐予她的一腰湿疹,望着这个她方才失言说要吻的女人。 南潇雪踱到安常身边,带起后腰的湿疹变得又疼又痒。 “入文物修复这一行多久了?” 安常:“三年。” “大学也是学相关专业的?” “嗯。” 镇长在一旁热情补充:“还不止呢,从安常她外婆算起,她们家就是干这个的,出了三代瓷器修复师,可谓是家学渊源呐!” 南潇雪似没听到,只压着下巴略算了下:“十八加七,你今年应该是二十五岁。” 又上下扫视了一遍安常:“浪费了三分之一的人生,是有点可惜,不过再耗下去,也只是增加沉没成本。” 安常的心猛然往下一坠。 她听懂了,镇长却没听懂,下意识问了句:“什么意思?” 南潇雪那句更直白的建议,在安常心上补了一刀。她轻飘飘说:“趁早转行吧。” 整个人便飘出去了。 剩下安常一个人站在原地,手藏在腰后攥成拳,望着南潇雪背影。 南潇雪的步调又轻又飘,跟寻常人那么不一样,安常悚然惊觉:那夜南潇雪出现在她工作室,她怎会以为南潇雪是幻象才有那般轻灵的脚步呢? 南潇雪本就是最顶尖的舞者啊。 商淇跟在南潇雪身边:“祖宗,没看见这会儿下雨了么?走那么快干嘛,倪漫快去拿把伞。” 镇长:“不用不用,我这儿备了,这时节江南的气候就是这样,雨连天的,南小姐和商小姐你们从邶城过来,不习惯吧?” 絮絮话语声间,一行人走远了,独留安常一个人,转眸对准自己的工作台。 那只宋代的青釉玉壶春瓶静静置于其上,像位穿越了时光、一袭青衫而遗世独立的女子。 南潇雪的话响在安常耳畔:“趁早转行吧。” 那样轻飘的语气,好像这种劝人放弃三分之一人生的事,在她那儿不值一提似的。 安常深吸一口气,把椅子拖开一点坐下了,掏出手机给毛悦发微信:【在忙?】 毛悦跟安常同一个系,大学毕业后没进博物馆,说对自己坐不住的性子有充分了解,凭着美术功底开了家纹身工作室,现在也算是小有名气。 毛悦回得很快:【没呢,怎么了宝贝?】 【没怎么,工作累了,找你聊会儿。】 毛悦直接一个电话打过来了:“你想主动找人聊天,这可不多见。” 安常另只手搁在腿上,望着天井里连绵的雨丝,轻轻“嗯”一声。 “是不是在小镇待闷了?我就说你已经不适应回家的生活了,毕竟你还这么年轻,赶紧回邶城来吧。” 安常抿了下唇。 故作轻松的语气:“你呢?你最近怎么样?” “我能怎么样,一边纹身,一边关注我女神呗。” “南仙她……还在邶城?” “不在邶城她还能在哪儿?” “你怎么知道她在邶城?” 毛悦觉得她这话问得莫名:“你没看她微博么?”又反应过来:“哦你从来不追星,是这样,她微博由她工作室打理,昨天还发了她在排练室的照片呢,美绝了我跟你说!姐姐的腰不是腰,那是夺我狗命的刀!” 安常手指摩挲了下手机,带着一后腰的痕痒:“你觉得……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女神!” “我是说性格。” “这可有点难回答,我也不是真的认识人家。”毛悦笑了声,说起她女神都高兴似的:“但我觉得吧,她肯定是个很温柔的人。” 安常顿了顿。 无论在街拍中还是为数不多的访谈节目中,南潇雪永远都是一脸孤霜,哪里瞧得出温柔? 毛悦从沉默里感受到了她的疑惑:“谁说高冷的人就不能温柔了?温柔是指她内心。古人说相由心生,她要不是一个温柔的人,怎么会有那样风光霁月的一张脸?” 假象。 安常心里对真实的南潇雪生出的第一印象,是傲慢。 直接到毫不顾忌她人感受的地步,甚至透出残忍。 她又问:“你女神对文物很有研究么?” 毛悦笑:“你是不是真修文物修痴了?这毕竟还算是个小众爱好,生活中哪儿来那么多人对文物有研究,南仙天天要排练,忙着呢。” 安常猜也是。 可她为什么要下那样的断言? 这时毛悦“啊”一声:“我这边预约的客户提前到了。” “嗯,快去忙吧。” “宝贝我再啰嗦一句啊,你要是真待闷了就赶紧回邶城,我都想你了。” 安常挂了默默电话,眼神重新凝在瓷瓶上。 回邶城? 怎么回。 南潇雪既然对文物没研究,那今天劝安常转行的话是信口一提? 窗外雨声如注。 然而这句话,以前也有人对安常说过。 ****** 安常把南潇雪的微博翻出来。 上亿的粉丝量,昭显着南潇雪在娱乐圈独一无二的影响力。安常细白的手指抵在屏幕上往下滑,这微博通常是南潇雪的工作室在经营,没什么日常生活痕迹,发的往往都是演出照、排练照。 昨天的确如毛悦所言,还发了套南潇雪在舞剧院排练室的照片,一套黑白照。 照片里的南潇雪一袭纯黑素色练功服,什么装点都没有,一头长发在脑后挽一个丸子,素颜无妆,却越发透出她清冷霜洁的气质,举手投足间身姿那样纤长,连手指尖拉出的线条都那样疏朗。 如果顶级芭蕾舞者给人的感觉像黑天鹅,那南潇雪便似天地间茕茕孑立的一枝墨竹。 安常盯着那照片想:美则美矣,不是好人。 南潇雪的微博的确营造出一种她还在邶城的假象,应该是把以前的存货照片拿出来发。 那么她此次来宁乡,是秘密行程。 不想把拍实景舞剧的消息这么早放出去?怕竞争对手模仿?安常不懂娱乐圈的这些。 这件事本来与她没什么关系,却因她笃信南潇雪还在邶城,而闹出了一场她以为南潇雪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乌龙。 一想到刚才对南潇雪说想吻她,安常又蜷紧了手指。 她现在可一点不想吻了。 那么傲慢的人,傲慢又残忍。 这时有人轻叩了叩门,安常转眸,见小宛站在她工作室门外。 主动告诉安常:“镇长已经把南仙她们送走了。” 安常轻轻的:“噢。” 小宛抿了抿唇还是说:“你别把南仙说的话放在心上,她肯定对文物也没什么研究的,就是随口一提。” 安常笑笑:“我知道。” “你很厉害的,我也是学这专业的,也算见过不少文物修复师,你才二十五岁,却是我眼里最有功夫的一个。” 安常挑挑唇,一句“谢谢”说不出口。 显然她自己心里,并不认同小宛的这句话。 再次投入工作时,需要点灯了,铜炉里的焚香混着雨气,总觉得室内还有股异香,来自南潇雪身上。 而同样经久不散的还有南潇雪那句话:“趁早转行吧。” 安常微摇了摇头,好似要甩开那句话似的。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安常回到家,搬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登上心里咨询网站。 患者1:【你好,我想取消线下面诊的预约。】 咨询师章青:【为什么?】 安常估摸着南潇雪的行程不能暴露:【就是……不想了。】 【你这个想法很危险你知道么?你知不知道中国古代那些书生,遇到了漂亮的狐狸精,明知是一场幻梦,却耽于其中不愿醒来,最后都落得什么下场?】 安常床头的竹编小书架上,堆满了来自博物馆的各种旧时话本子,没什么文物价值,馆长让她们拿回家读,也算帮着常翻常新。 这些怪力乱神的故事,安常觉得她比心理咨询师更熟。 然而这最后的下场,还是被心理咨询师无比直白而刺目的说了出来:【竭泽而亡啊!!!】 “竭泽”的意思是抽干了水。 安常:…… 她默默点了取消关注,退出了心理咨询网站。 咨询师多虑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 毕竟在南潇雪用一句话暴露了自己的真实性格后,安常已不对她抱有任何幻想了。 她并不知道此时酒店房间,南潇雪与商淇也正讨论她。 商淇:“你以前认识那修瓷器的姑娘?” 南潇雪:“怎么可能。” 商淇:“那你怎么会主动跟她握手?” 南潇雪:“我只是觉得,她好像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她想起安常沉静着一双眼说想吻她的模样,又想起工作台上所置的那只瓷瓶。 有点意思。 6. 第6章 第二天一早,安常穿过石桥去上班。 一场淋漓的雨后总算跟着好天气,只是梅雨季的好,日头半躲在云层后蔫蔫的,洒下些赤白的天光,并不透着暖调。 一向安宁的水乡忽然闹哄哄的。 也不是真的闹,并没有人大声喧哗什么的。只是这水乡平时太静了,不出声的桥,不出声的河,偶有零星的老人拄拐路过,唯独屋檐灰瓦挂下的雨滴会说话。 虽然安常的皮肤还没适应水乡的潮湿,她的心却已适应了这样的宁静。 好久没见这么多人了,围作一堆,商淇带着一群人,在商量滑轨安放的位置、试摄影机拍那些石桥和旧屋檐的机位。 唯独南潇雪一个人静静站在屋檐下,一只手臂垂下,压着另只搁在腰际的手背,瓷青色旗袍被晨曦照浅了颜色,而她一头墨黑的长发却还如色泽浓稠的丝缎。 望着石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的三庭五眼长得太过标准,像幅工整的仕女图。 然而安常目不斜视的走过,网购的速冻包子还没到,她带着一肚子的姑嫂饼,胃里甜腻腻的。 倪漫看着这穿素色衬衫和牛仔裤、简单扎个马尾背帆布包的姑娘,走上石桥,淡淡的面容变作背影。 商淇踩着高跟鞋过来叫她:“看什么呢?南仙的黑咖呢?” “淇姐。”倪漫说:“我就是在看,还真有年轻人看到南仙的真人就在她面前,完全不为所动的。” 商淇瞥那背影一眼:“文艺青年总想显出自己的特别吧。” “别管了,快来帮忙。” 安常来到博物馆,放下包,浇了院里的石榴树,喂了常来的流浪猫。 执起小狼毫开始工作,放在一旁的手机震动起来。 她工作时没有接电话的习惯,但打电话的人好像要跟她这习惯较劲似的,响到断了又重打一通,滋滋滋的震着。 安常不得不停笔走过来,拿起手机一看。 一向平和的面容难得露了些喜色,接起来:“葛老师。” 电话里一个和蔼女声笑道:“小安,还是这么不爱接电话。” “嗯,刚才在工作。” “我来看看你。” “您来江南了?” “嗯,来出差,昨天来的,今晚就得走,也不确定能不能见上面,就没提前告诉你,时间方便么?” “您来还有什么不方便的。” 葛存茵是安常在清美大学的恩师,从安常去年回宁乡后,两人也是许久没见了。 葛存茵从海城出发,也不过一个多小时车程,到宁乡时还不到中午。 安常去乡里唯一的车站接她。 葛存茵没带行李,背着个小皮包从车上下来,上下打量一番安常:“水乡还是养人,比那阵子气色好多了。” 安常暗咬了下唇角。 那阵子。 没人会在明说是哪阵子。 她振作了下精神笑问:“我带您去乡里转转吧?经济落后也有经济落后的好,没有过度开发。” 葛存茵摇头:“我又不是来旅游的,我是来看你工作的。” 要是这事发生在昨天以前,安常觉得没什么。 她在清美曾是葛存茵最得意的门生,回乡以后没修什么高难度或知名的文物,做着些琐琐碎碎的事,但至少现在正修的这只瓷瓶,她是花了心思的。 白天修,夜里想,做梦都是这只瓷瓶,还梦到瓷瓶化作女人形,正是南潇雪的模样,来与她一晌贪欢。 可昨天南潇雪第一次细细打量了这瓷瓶便道:“趁早转行吧。” 是信口胡诌?还是真有什么凭据? 安常心里忽然有点没底。 但葛存茵提了这样的要求,她也只好带着人往博物馆走去。 路过河畔,刚巧远远瞧见南潇雪商淇一行人。 这不稀奇,整个镇子就这么大。 葛存茵有点惊讶:“哟,这不是南潇雪么?” “您也认识?” “瞧你这话说的,全国人民有不认识她的么?难道我是个老太太就不认识她了?” 安常抿嘴笑:“我是不怎么会聊天,您见谅。” 葛存茵挥挥手,表示没放心上。 她太了解她这学生了,性子是有点愣,可愣有愣的好。不愣,难免被外面的花花世界所迷惑。不愣,每天坐十多小时修文物就变成了一件苦差。 这时倪漫向着她俩走来。 话主要是对着葛存茵说的:“不好意思,南小姐这趟来宁乡是秘密行程,能麻烦您帮忙保密么?别在网上发布。” “我一个老太太哪会干那事。”葛存茵道:“不过,我能要一个南小姐的签名么?我孙女挺喜欢她的。” “抱歉,不太方便。” “明星不方便签名?我看人家都会发签名照啥的。” “呃,南小姐一般不太签。” 这时南潇雪正垂手立在河畔,如早上一般娴静的姿态,望着如镜的河水也不知在想什么。 应当是听到了这段对话,往这边望了一眼,刚巧安常也正偷瞥她,两人目光一撞,俱是一愣。 同时撇开眼。 安常是因为偷看被发现的尴尬,南潇雪则是根本不想过来签这个名。 连表面功夫也懒得做。 安常蓦地回忆起毛悦给她看过的那些街拍。 照片上南潇雪总是冷着一张脸,有时微扬着下巴,一双丹凤眼瞧什么东西时微微垂着,透出些睥睨。 以前只觉得是高冷,现在看来是傲慢。 前者形容性格,后者形容品格。 安常劝葛存茵:“算了,粉哪个明星不是粉。” 倪漫看了安常一眼,好似在说:还有哪个明星有我们南仙这样的颜值?这样的才华?这样的人气? 葛存茵是大气的性子,也没真把这些放心上。 说到底,也就是一个明星而已。 她叫安常:“咱们走吧。” 来到博物馆,葛存茵四下打量:“这就是你现在工作的地方?” “嗯。” “倒是挺清雅的。” “不过所藏的东西,跟故宫是没法比了。” “我们修文物的,最重要就是一视同仁,不论是不是名家之作、又或者现在经济价值几何,只要它是穿越时空而来,就是一位古人透过它在对我们说话。古人塑胚、上釉、煅烧,一件瓷器有时要做几年甚至十几年,千百年前人家花多少时间和心思,我们现在就一样得花多少时间和心思,否则就是愧对人家。” 她看安常一眼:“不过这些话我也没必要对你再说一遍了,你是最懂这些的孩子。你对现在的工作,有没有和以前一样用心?” 昨天南潇雪莫名的一句点评让安常有些心虚。 但她日夜的摩挲,她绮旎的春梦,都在说明她是花了时间和心思的。 她点点头:“有。” “好。”葛存茵满意:“让我看看你正在修的。” 安常把葛存茵引入工作室。 葛存茵一眼瞧见工作台上那只青釉玉壶春瓶,眼睛一亮:“真好!跟位古时美人似的。” 那造型优雅的泥胚是她的冰肌玉骨,那瓷青色的釉质是她所罩的风雅薄衫。 安常舒了口气。 南潇雪果然是乱说的。 只是葛存茵看着看着,眼底的笑意却逐渐消失,面容变得严肃:“安常。” 老师和老板叫你全名,通常意味着没什么好事。 葛存茵问:“你对所修的这件瓷器满意么?” “现在还没完成,不过……” 安常顿了顿,瞥一眼葛存茵的脸色,“满意”两个字是断然不敢说出口的。 葛存茵:“我劝你推倒重来。” 修复瓷器略好的一点是,不像古书古画,破了就是破了,损了就是损了,修复师只得承认自己手法的失误,没有第二次补救的机会。 而修复瓷器,泥胚塑得不满,还可以取下重来一次;颜色调得不满,或上色笔法不佳,还可以斟酌一番重新上色。 固然没有一次成形那么精妙,但,总比拿出一件自己不满意的作品要好。 安常心跳如雷。 在水乡的日子太安逸了,也许久没有高手大师来检查她的工作了,她怀疑自己是过懒了、过颓了,怎么她回乡以来最满意的作品,一眼就被葛存茵揪出破绽。 而她自己甚至不知道问题出在哪? 她鼻尖沁着细汗:“老师,请您指正。” 葛存茵竟摇了摇头:“我说不出问题,但这东西出来的感觉就是不对。” 安常一怔。 葛存茵:“我的眼力就到这了,如果……” 她截住话头没有再说下去,两人却都知道那没说的后半句是什么—— “如果能找故宫文物组的人问问。”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葛存茵长叹一口气:“你是个有天赋的孩子,你自己琢磨琢磨吧,但千万别按这感觉再做下去了。” “我怕废了你的这双手。” ****** 送葛存茵去车站的路上,安常没有再遇见南潇雪。 回到工作室,铜炉里的焚香照旧,手里小狼毫磨到光滑的竹制笔杆照旧。 她却迟迟不能再下笔。 太可怕了,她竟不知自己的问题出在哪。 而第一个向她指明的人,是语调傲慢的南潇雪。 要去向南潇雪发问,求一个她哪儿错了的答案吗? 安常并不想。 一来她不喜欢南潇雪的性格,二来她不信连葛存茵都给不出答案的事,南潇雪真能讲清。 就这么耗到了下班的时候。 7. 第7章 初夏的夜是静寂而热闹的。 虫儿躲在草丛里比着赛的叫,却也并不能遮掩那蓬勃花开的声响,雨丝落在花蕊里,好似在拨弄着花朵的灵魂咿咿呀呀的唱和它。 而这一切声响,却只为了衬托夜的静寂。 谁说秋天是最寂寞的季节呢。真正寂寞的人,在越热闹的时节,才越寂寞。 安常加班到十二点过,关上那嘎吱作响的棱格木门。 在门口垂头站了半晌,忽然又打开锁头把门推开。 雨丝打在后颈上,带出腰际的一阵痕痒。 她没开灯,却越发能瞧见工作台上的那只青釉瓷瓶,泛着无限润泽的光。 婀娜又克制的曲线,正如葛存茵所说,像一位古时美人。 安常脑子里南潇雪的一张脸冒出来。 她今日枯坐了一下午加一晚上,打着“加班”的旗号,其实一笔也没落,就对着那瓷瓶出神。 渐渐的,她好似也瞧出些毛病来了。 她修出的这只瓷瓶,不活。 看上去,器形和颜色好像都没什么不对,笔法甚至比她以往所修都更加精巧。可若抽离出来看,此时的这只瓷瓶,断然幻化不出南潇雪那样的魂灵,更别提钻入她神思成就一场春梦。 她的脑中构想,和她的手中执行,断开了一条深深的沟壑,那万丈深渊所埋葬的,也不知是一种叫天赋还是信心的东西。 安常默默带上门。 一路的雨丝纷纷扰扰,搅得人神思不得安宁。 走近河畔的时候,安常滞住脚步。 没想到这样的雨夜会遇见南潇雪。 南潇雪在那座窄窄的石桥上,一袭瓷青色旗袍一如第一次出现在安常的“幻想”中,又被绵密的雨丝染成有故事感的墨绿。 继而,那阵墨绿不断的延宕、延宕,顺着雨、顺着风、顺着那条延绵不断的河,一直飘到安常的身边来。 那是安常第一次亲眼瞧见南潇雪跳舞,在水乡的一个细雨夜。 她不懂舞,可在远远望见南潇雪舞姿的一瞬,她便对“古典舞皇”、“五十年一遇的天才”这些概念有了生动感悟。 甚至,再过五十年、一百年,也不一定能再出一个南潇雪了。 身段那样窈窕,高挑纤瘦,跳舞的幅度并不大,却让人联想起“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古赋。那件瓷青色旗袍在她身上有了魂灵,好似被风拂过的竹叶,看着一派清雅,实则有种暗地里的招摇,一下下好似搔在人心上。 安常又想起了自己所修的那只瓷瓶,那只瓷瓶在她想象里就是这样的感觉,外冷内媚。 这些年舞蹈大热,安常并非没看过其他舞蹈节目。看其他人跳舞和南潇雪跳舞有个明显的区别——其他人是在做动作,也并非不标准不优美,甚至你会觉得这人功力很厉害,但看南潇雪跳舞,你绝不会觉得这是一个个动作,她与那支舞是融为一体的。 她就是舞,舞就是她。 此时静寂无声,南潇雪的脑中却自有旋律,一个精妙转身结束一舞后,才瞥见安常在桥下仰视着她。 她也没惊,还是那幅冷若霜雪的面孔,立在桥上静静与安常对望。 胸口微微起伏,一缕墨色长发因方才的动作垂落胸前,发尾勾勒着胸前微妙的曲线,又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媚态。 安常在心里悄然吐出一口气。 她有点理解南潇雪为何那样不顾人感受而残忍了。 南潇雪的天赋太高了,起点就已是其他人高山仰止的程度。 怎么可能理解其他人因欠缺天赋、而苦苦挣扎的困境呢? 南潇雪脑中只有一种逻辑:做不好,唯一可能的原因是这人不够努力。 安常不确定南潇雪对她的指摘,是无心之言还是真看出了什么,但无论是哪种,当她亲眼目睹在梅雨夜独舞的南潇雪,心里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她脚步匆匆,准备绕远路从另一座桥回家。 “哎。” 清泠泠的声音,却又因被雨淋湿显得黏稠暧昧。 无论安常脑中多想避开南潇雪,身体却诚实的因为这般声音停下脚步。 她没转身,却听到南潇雪从石桥上下来,一步步踱到她背后。 江南的梅雨季多么湿漉漉啊。 南潇雪那一身墨绿,好似宣纸上被水晕开的颜料,无限延展过来,把她的脊背染成归顺于南潇雪的颜色。 “你没瞧见我?” 安常带着那一脊背潮湿的墨绿,莫名不想转身。 背对着南潇雪答:“瞧见了。” “既然瞧见了,走那么快做什么?也不跟我打声招呼。”南潇雪的声音染了些微的戏谑,落在安常耳中又变为傲慢:“还当我是你幻想出来的?” 安常的手指蜷紧。 “转过来。” 安常不动。 南潇雪的声被雨雾染得更湿了些,泼在人心上:“转过来。” 安常不得不转身。 望着南潇雪那张绝色的脸想:她就是怕这个。 南潇雪一张脸太美了。 眉黛青颦。鼻尖秀挺。一双纤薄的唇演绎着远离人迹的高洁清雅。 她是雪地里的青竹。灯光映洒下的古瓷。值得代代墨客著诗称颂的洛神。 她是一切美好的象征,与她本人冷酷而高傲的品性反差太大。 安常觉得自己被一分为二,一边贪婪欣赏着她的外貌,一边诟病着她的魂灵。 南潇雪大抵早已习惯这样的目光打量:“你倒沉得住气。” 她缓缓向安常走近两步,旗袍下摆随着她款步轻摇,安常垂着眸,瞧着那淡竹青色的下摆扫在她的牛仔裤上。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劝你转行?” 安常不吭声,任雨丝打在二人之间化作唯一话语。 天地在歌颂南潇雪的美丽,安常只想逃遁,但好奇既然能害死猫的九条命,自然也不会放过她。 她不会主动来找南潇雪追问,但既然南潇雪把机会摆在她眼前。 还是没忍住:“为什么?” 南潇雪轻呵了一声。 安常惊呆了——南潇雪是在……笑吗? 她固然不算南潇雪的粉丝,但南潇雪火到这种程度,颁奖礼上访谈中街拍照片里,无论奖项多么冠绝中外,无论粉丝多么狂热,南潇雪几乎从来不笑。 安常再也止不住好奇抬眸。 南潇雪真的在笑。 不算多有诚意的笑,只是安常过分认真的愣怔勾得她挑起了一边唇角,带着三分戏谑。 这已然够了,美人一笑,尤其平素从来不笑的美人一笑,风月流光。 而笑着的美人说:“你吻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安常微微睁大眼。 作为一个内敛的人,这已经是她能表现出惊讶的极致了。 “怎么,不敢?”南潇雪双手背在背后,腰肢轻晃了下:“不是你对我说想吻我的吗?” 那是一张如神女般高洁的脸,一辈子在雪山之颠接受众人仰望。 可那腰肢的轻晃又极致媚惑,像志怪小说里幻化成人形、来吸书生魂魄的女妖精。 强烈的反差生出奇妙的吸引力,安常心跳猛然漏一拍。 第一反应是:不对,这绝不可能是南潇雪。 她不追星,却也被毛悦硬喂了不少南潇雪的照片,南潇雪绝不可能做出这般妖娆妩媚的情态。 这更接近于她臆想中的南潇雪,勾着人的魂,入她一场春梦。 她再次垂眸,望向南潇雪旗袍半袖里露出的两截雪白手臂,像初夏刚长成的嫩藕带,一掐就能沁出清甜汁液的那种。 她不敢吻南潇雪,但她鬼使神差问:“我能摸你一下么?” 南潇雪反而一愣:“什么?” 安常回过神来,转身就跑,左肩挎着的帆布包一下下拍打在腰际。 一路跑回家,正撞见文秀英女士起夜,看见她这疯跑的模样吓了一大跳:“慌什么?是有什女妖精在后面追你么?” 安常一下拴上门闩,背靠在木门上喘个不停,帆布包肩带滑下来挂在她手肘上,一晃一晃的。 她动作这么坚决,好像真要把什么追赶她的女妖精关在门外。 南潇雪又怎么可能来追她呢? 一旦她露出这些奇怪的情状,所有人对她的点评只有一句:“这孩子,是不是真修文物修痴了?” 安常缓了会儿,直起腰安慰她外婆:“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了,想跑回来早点睡觉。” “您赶紧回去休息吧。” 安常回房,搬出笔记本电脑,登上心理咨询平台,把先前删除的“心理咨询工作室”的账号又加上了。 患者1:【你好,前两天心里比较乱,就想一个人静静。】 对方很快回复:【理解,很高兴你还好端端的活着,还没有竭泽而亡。】 安常:…… 【我想咨询一种新的情况。】 【您讲。】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我在现实生活里真的见到了一个人,但在我没见到她的那些时候,我又幻想出了另一个她?】 【你是说你在生活里真的见到了南仙?】 安常想到南潇雪的行踪不能暴露:【呃,我只是打个比方。】 【这种情况当然也是有可能的。】 这就是安常今晚想摸南潇雪一下的原因。 她想验证一下,主动要求她吻自己的南潇雪到底是真是假? 可如果南潇雪是真的呢,那嫩藕苗一样的胳膊,就这样被她给摸了? 南潇雪的粉丝还不把她给碎尸万段? 她怂了,就跑了。 8. 第8章 这天晚上,南潇雪回到酒店房间,商淇正在等她。 “回来了。” “嗯。” “乡里还是有乡里的好处,剩下的基本都是老年人,你这么个大明星,不戴帽子不戴口罩,就这么大剌剌在石板路上走,一点不担心会引起什么骚动。” 南潇雪静静踱到沙发边坐下。 老天对她太过宠爱,一举手一投足,都像幅清隽的工笔画。 商淇跟了她这么多年,还是时不时会被她震一下,这会儿捂住自己的双眼道:“南仙,能不能收收你的美貌?” 南潇雪瞥她一眼。 房里的气氛,并没因商淇的这一逗而松快下来。 商淇默了下,启唇问:“跳舞的感觉还是不好?” 南潇雪点了点头。 这就是她和团队比预计时间来更早来到宁乡的原因——她觉得跳这支舞的感觉怎么都不对,想提前来实地找找感觉。 “你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我在排练室看你跳了那么多次,一点儿没觉得有问题。” “真是这样就好了。” “说句不该说的,就按你现在这功力这水平,你就照这么跳,谁能看出来不对?保管你最死忠的老粉,还有那些最挑剔的评论家,没一个人能看出。” “我自己能看出。”南潇雪低声道:“还有,柯蘅也能看出。” 房间里又恢复那般压迫人的寂静。 商淇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 第二天一早,安常照例去上班。 石桥边又碰见了南潇雪的团队,扛着摄像机试各种光线下的景别,南潇雪静静站在桥边,偶有需要的时候她便上去走个位。 安常要上桥的时候,偏南潇雪也正往桥上走。 江南的一切都太娟秀,小小的一座石桥入口窄窄的,两人没防备撞在一起,南潇雪手背擦过安常的小臂。 安常手一缩。 怎么会有人的皮肤那么滑也那么凉,像一块四季恒温的玉。 安常把手藏在身后让南潇雪先走,南潇雪连招呼都没打一个,淡着张脸走上桥,把擦过安常的手背在旗袍上轻蹭了下。 安常:…… 又来了,这种傲慢的感觉。 安常侧着身快速从她身边路过,对她身上飘来的阵阵香气不为所动,心想:这样的一个人,会在雨夜开口让自己吻她? 绝不可能啊。 来到博物馆,安常放下包,坐在自己的工作室里。 曾经工作是她的一方避世所,现在却变成了一种煎熬。 青釉玉壶春瓶摆在工作台上,木木的,哪有昨夜南潇雪雨中一舞的半分灵动? 她太想知道问题出在哪。 想起南潇雪说:“你吻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如果那是她臆想中的南潇雪,她吻了,南潇雪依然能告诉她答案么? 这样的话,那到底是南潇雪知道答案,还是她自己心里其实本身知道答案? 又一次枯坐到十二点过,安常锁上门。 这才想起没吃晚饭。 心里惦着事,吃不下睡不好的,胃里一阵阵难受。 没心思理会这些,走过河畔,远远的便开始向桥上打望。 她是期望南潇雪那里?还是害怕南潇雪在那里? 她是想真实的南潇雪在那里?还是幻想中的南潇雪在那里? 然而夜静静的,雨寂寂的,哪儿有半分南潇雪的影子。 只剩她一人站着,带着不太舒适的胃。 “你在找我吗?” 安常悚然一惊,转过身。 南潇雪立在那里,跟她隔着两步远的距离,每晚的一件瓷青色旗袍有些微的区别,尤其盘扣那一块,像一枝青竹在拔节成长,叶片缭绕出的纹路越来越繁复。 南潇雪是真的么? 若是真的,就算是最顶尖的舞者,真能做到脚步这样悄无声息? 安常静静望着,她白皙修长的指间夹着一支烟。 乡里是没有新式路灯的,一切仿照旧时,只在桥头屋檐挂着一盏盏的竹编灯笼,一点亮,就把那白色的宣纸染成昏黄。 灯光太隐约,微微的夜风一吹,拽着人影子不断的摇,南潇雪本就窈窕的身段好似风中的烛火,摇曳是她灵动的生姿,而对她倏然熄灭消失的担忧,又勾着人对她无限贪恋, 南潇雪一张脸藏在暗夜的影子里,只有一截白皙的手臂被打亮。 安常回想了下:南潇雪抽烟么? 好像是不抽的啊。 那眼前的南潇雪真是幻象?她又为何要幻想南潇雪抽烟? 大概她想象中的南潇雪更有风情,而一支明灭不定的烟化为了绝佳道具。 南潇雪夹着那支烟,也不抽,一只手掌轻搭在胯骨上,夹着烟的那只手臂轻压在手背上。 就那一点点扭胯的动作,都显得缠绵悱恻。 这是冷傲孤霜的南潇雪? 安常几乎确定这是自己的肖想了。 她还是把南潇雪当作了她在修的那只瓷瓶,她希望作品有南潇雪这样的美丽和灵动。 若南潇雪真是幻象。 安常蜷了蜷手指。 她是不是就能吻上去。 她心底关于自己为什么修不好瓷瓶的答案,是不是就能借幻象中南潇雪的嘴被揭露。 南潇雪偏着一点头瞧她,缭绕的淡淡烟雾混着体香,又被雨气无限晕染。 启唇问她:“你是在想怎么吻我么?” 她往前踏了一步,一张绝色的脸就拢进了灯笼的光线里。 人类是怯懦的动物,对于至高无上的美丽,第一想法不是贪慕,而是回避。 当南潇雪的脸近在咫尺出现于她眼前,肌肤如瓷器一般罩着莹润的光,安常本能的想挪开眼,用垂眸缓解她怦然的心跳。 可眼神一瞬滞住。 在宁乡的南潇雪是不带妆的,带着胡作非为的气势肆意挥洒天然的美丽。 她的肌肤白玉无暇,可借着灯笼光线映照,她的左眼下竟有一颗极小极小的浅红泪痣。 像浩瀚夜空里最不起眼的那颗星辰。 你几乎感觉不到它,可又不能真去忽视它的存在。 安常心跳越发厉害,因为她在看到这颗浅红泪痣时,一瞬想到了那只玉壶春瓶内壁的那点朱砂红。 那眼前的南潇雪真是她想象中的瓷瓶所化对吗? 真实的南潇雪是没有这颗泪痣的对吗? 她微动喉头,看细密的雨丝一点点钻进那纤薄的唇里。 南潇雪的双唇是在告诉她:“吻我。” 那张脸多冷啊,那双墨色的瞳仁里几乎还带着那种睥睨的神色,可那微张的唇在诉说引诱,诉说臣服,勾着人对它一亲芳泽。 这时雨下的越发密了,打在屋檐上有了淅沥沥的声音。 石桥头这端有座陈旧的木质连廊,蜿蜒曲折,安常一咬牙,抬手隔着旗袍握住南潇雪细瘦的胳膊。 “往连廊下站站。”她说。 南潇雪压了下唇角,倒也没阻止她把自己往里轻推的动作。 连廊的暗影把两人纳入了一方避世的小天地,好像是从连绵雨幕中偷出的一份干爽,适合干柴烈火,适合唇齿勾缠。 安常握着南潇雪的胳膊没放,她在感受。 南潇雪是真的。 她隔着薄旗袍,能捏到南潇雪柔软却并不绵软的肌肤,那纤纤却有力的骨量,还有那冰凉中透出些微温的体温,一切细节都在提示南潇雪是真的。 可那又如何? 哪怕是春梦里与她缠绵的南潇雪,也能贴着她带来真实的重量,她手指也能触到那真实的温软和潮湿,以至于她早上起来还要去清洗自己的内裤。 手里的触感,并不能说明什么。 安常盯着那颗浅红的小泪痣,不断告诉自己:这就是你幻想出来的南潇雪。 南潇雪被她握着胳膊,立着不动,没有再来勾她的魂。 她这人挺怂的,像跟弹簧,敌进我退,敌退我进。 这会儿南潇雪老实任她握着,她胆子反倒大了些,轻扯着人往自己这边一带。 南潇雪好似没料到她真这么大胆,反而没防备,重心一失,轻撞在她身上。 安常都怕自己如雷的心跳沾染在南潇雪身上,她一心快些结束这熬人的过程,一伸手,轻捏住南潇雪的下巴。 南潇雪一愣。 安常感受着那下巴在指腹里的触感,又凉又滑腻,真像块冷玉,又逐渐被她手指的温度染热。 她看着南潇雪双瞳里一闪而过的惶惑,开口问:“我敢了,这下你又不敢了?” 南潇雪弯了眉眼。 那是她第二次见南潇雪笑,依然不是一个真心的笑,而是一种挑衅,是南潇雪在反问她:“我有什么不敢,小姑娘?” 用略带些轻佻的语气,叫她“小姑娘”。 安常心想我小么?我都二十五了。 一不做二不休,她轻托着南潇雪的下巴,把那张绝色的脸带到自己眼前。 南潇雪倏然闭上眼,纤长的睫毛如风雨中的蝶翼微缠。 安常双唇往前凑。 先打在她唇上的是南潇雪微温的鼻息。 一瞬间安常小臂乍起一颗颗细小的颗粒——这种触感太真实了,太细腻了,就像初夏刚下过今年的第一场雷雨,把手隔着微妙的距离轻悬在泥土之上,便能感受到这样一阵微温的潮气。 而她梦里的感受,绝没有细腻到这种程度。 安常紧张到本就难受的胃里,一阵突如其来的翻涌,触电一般放开南潇雪,匆匆道一句:“对不起!” 连退两步缩到桥头的垃圾桶边,一勾腰,吐了。 南潇雪:…… 9. 第9章 安常吐完后直起腰,远远看了南潇雪一眼。 女人抱着双臂站在那,一袭瓷青色旗袍像雨里的一枝青竹,风光霁月的模样,与她的狼狈形成鲜明对照。 安常:…… 她本来寄望着,若南潇雪是她臆想出的幻觉,吐完以后大脑能清醒点,一回头就发现南潇雪已消失了。 可南潇雪还在那,带着一脸困惑。 那……南潇雪是真的?连带着刚才靠近时那微温的鼻息,潮腻的触感,好像都在提示她是真的。 安常再也按捺不住,一转身,跑了。 ****** 她猛跑回家拴上门,所幸今天没碰到文秀英女士起夜,否则又要问她这副模样、身后是否有女妖精在追。 安常往里走的时候简直想哭:是真有女妖精啊。 那些她常翻的明清话本子里,女妖精想吸书生的精魂,都是勾着对方先吻一吻自己的。 她现在虽无限怀疑刚才遇到的不是幻象、就是南潇雪本人,但心里有个更强烈的想法:真正的南潇雪会让自己吻她? 刷完牙洗完澡,安常坐到书桌前,搬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窗外的雨还在绵绵密密下着,桌上铺的那张扎染蓝印花布好像都被晕开,沾上她搁在桌棱的手腕。 她上网搜索南潇雪的名字,又隔了个空格,打上一个【吻】字。 都是粉丝在说:南仙风光霁月,所幸是一名舞者,不用像演员一样时时献出银幕热吻。 那样的嘴唇,天生就不该是用来接吻的。 那样姣好的形状,薄情的姿态,美成了一件冷冰冰没感情的瓷器,合该收藏在博物馆聚光灯下受万世瞻仰。 就像粉丝所说:南潇雪这样的人,就该独美到老。谁敢肖想轻薄,简直罪该万死。 所以查不到,网上关于“南潇雪”和“吻”的新闻,什么都查不到,出道十多年,无论跟男跟女,一丝丝绯闻都没有。 这样的南潇雪,真会让自己吻她? 安常立即给这一想法烙上“绝对不可能”的钢印,她很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她长相顶多算清秀,性格愣怔,没钱没背景,窝在一个水乡小镇也绝没有什么大好前途可言。 就算南潇雪想一晌贪欢,多的是人排队等着,为什么找她。 安常想了想,又登上那个心理咨询网站。 【你好。】 对方回复很快:【你好。】 不知何时起,安常来找这位心理咨询师时已有了朋友聊天的语调——除了跟朋友聊天不用花钱,而每找这位一次就要支出六十,令安常十分肉痛。 【我想问问,人的幻想可以真实到什么程度?】 【什么意思?】 【就是比如我幻想和南仙接吻,我的感受会真实到什么程度?】 对方一阵沉默,估计在暗暗吐槽她流氓,成日里对着国民女神幻想,其他估计没谁像她这么大胆。 可她连春梦都讲过了,再讲讲自己肖想的吻也没什么,毕竟她花了六十,对方有绝对的保密义务。 对方问:【你的感受真实到了什么程度?】 【我握着她胳膊,能感受她肌肤软弹的触感,凑近她,能闻到她体香缭绕,我离她的双唇越来越近,能感受到她的鼻息打在我嘴唇上,滑腻腻的,冰凉凉的。】 【可勾得我在发烫,耳朵烫,胃里也有团火在烧。】 【那一刻我脑子里想的,可能不止是一个吻而已。不瞒你说,我想……】 她刚展开讲了一点,被对方叫住:【这位患者,您停一下,您还是瞒着我吧,不然我们网站真的要被封了。】 还问她:【有没有想过发展一个副业,去写点带颜色的小说?】 安常认真想了想:【还是算了吧,现在全网严打,据说抓到了要被拖去坐牢。】 【牢饭不好吃,劳动时间还要被安排去做果丹皮。】 安常不想去做果丹皮,她还是更想修文物。 诶不对啊,她花六十块钱是来聊发展副业的么? 她把话题拉回正轨:【幻想真实到这种程度,是有可能的吗?】 【有可能啊,并且很常见,心理学家荣格就研究过这个问题,并且提出了著名的阿尼玛和阿尼姆斯理论,前者是每个男生喜欢的女生形象,后者是每个女生喜欢的男生形象,就像真实存在的人一样,深深根植于每个人心里,并且永远都不会离开。】 这一番话让安常心里略好过了点。第一因为对方终于抛了些心理学理论,让她觉得这六十块没白花。 第二是对方告诉她这种情况很常见。人嘛,一方面想要自己特别,一方面又害怕自己是真正特别的那一个。 只是…… 安常合上电脑,托腮望了会儿窗外的雨。 真是幻想么? ****** 另一边,南潇雪回到酒店房间,商淇照例在边工作边等她,要跟她对一遍明天的日程。 “找着感觉了么?” 商淇把南潇雪大半夜游荡在宁乡旧街小巷的行为,称为“找感觉”。 南潇雪带着一脸困惑。 商淇打量她一番:“你这是找着了,还是没找着?” 南潇雪坐在沙发边,伸手拂了拂垂落胸前的一缕长发,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商淇是个钻到钱眼里的俗人,不然她这会儿还真想背两句《洛神赋》,但她背不出,只在心里化出一个简单粗暴的结论:美,真他妈美。 但南潇雪翩跹着蝶翼般的长睫:“我是一个令人作呕的人么?” 商淇这个工作狂大半夜也在喝咖啡,这会儿差点没一口黑咖喷在电脑屏幕上:“什、什么?” 南潇雪把问题具象化了一点:“跟我接吻的话,你会想吐么?” 商淇严肃点头:“会,真的会。” 南潇雪睁了睁眼。 商淇:“主要我俩太熟了,一想到跟你接吻,我真的有点……犯恶心。” 南潇雪撇了一下唇。 “你怎么会这么问?”商淇道:“全世界除了我应该没人跟你接吻会想吐吧。” 南潇雪一手撑住自己的下颌,斜斜半倚在沙发靠上,未置可否。 商淇撇她一眼:“你……” “嗯?” “来到宁乡后,感觉好像是有点不一样了。” ****** 第二天早上,安常对着餐桌上的姑嫂饼和白粥,忍无可忍的看了眼淘宝,显示她买的速冻包子今日送达。 小镇的闭塞带来安宁,也带来麻烦,譬如物流总是格外缓慢。 安常喝光白粥,拿起两包姑嫂饼塞进帆布包,走出家门。 今年梅雨季的天气奇怪,总是早上透出一点天光,到中午时暗沉又松散的云层开始聚拢,有时纷扬的雨丝很快落下,有时憋着、憋着,一直拖到入了夜才肯吐露,像那些藏在心底的秘密。 这日又是如此。 石板路不平整,一个个的小坑洼里,还攒着昨晚落的雨,一点薄透的晨曦洒下来,透着光亮,大抵可以被点水的蜻蜓当镜子。 不出所料,路过河畔时,安常又遇见了南潇雪和她的团队。 看来这座石桥是舞剧拍摄的一个主场景。 商淇带着人各有各忙,倒是南潇雪立在河畔一脸闲逸,一身翠碧旗袍是她与这世界的屏障,晨曦落在缎面上往下滑,俗事落在缎面上往下滑,南潇雪遗世而独立,美得不染纤尘。 安常只远远看着南潇雪,胃里又开始隐约的翻涌。 她以前没这毛病,再怎么紧张也不至于吐,只是从发生那件事开始,身体好似就再难承受高压的情绪了。 但她打定了主意,向着南潇雪走过去。 “嗨。”声音有些发颤。 南潇雪抱着双臂,转眸瞟她一眼。 目光冷淡极了。 安常反而有些放心——这样的南潇雪,昨夜会让自己吻她? 相较于在真实的南潇雪面前吐,她宁可在想象中的南潇雪面前吐。 她稍微放大了些胆子,在薄而透的晨光里,盯着南潇雪那张绝色的脸瞧。 心里一动—— 没有! 真的没有! 清晨的南潇雪眼下,没有那颗浅红的小泪痣! 还有一种可能,安常问:“你化妆了么?” “什么?”南潇雪挑了一下眉。 她的神情在说:这姑娘是不是脑子不好?要么连招呼都不打,要么一开口就问这么不礼貌的问题。 她透着一脸不耐,性子里的傲慢又冒出来。 安常实在不愿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但她从帆布包里掏出那包姑嫂饼:“这给你。” 南潇雪轻蹙了下眉,出于基本的礼貌还是伸手接过:“这什么?” 纤白手指在晨曦中越发通透,宛若冷玉。 无论性格如何傲慢讨厌,她的确有副好皮囊。 安常介绍:“姑嫂饼,宁乡特产,如果没吃早饭可以尝尝。” “噢,谢谢。”南潇雪恹恹的,一看就不会尝。 可安常也不在意南潇雪尝不尝,她是要验证一件事,若今晚再遇南潇雪的话,便可知道答案。 来到博物馆,放下帆布包,安常又开始对着那只北宋青釉瓷瓶打坐。 瓷瓶在晨曦中,美,却木。 哪有昨夜南潇雪那般顾盼的神采。 安常发现自己开始像那些志怪小说里的书生,开始无限期盼夜晚的到来了。 10. 第10章 无论是不是名家之作,文物就是文物,穿越时光而来,自有它的价值。 安常想不透问题出在哪,对这只玉壶春瓶不敢再下笔修补,生怕越描越错而毁了它。 枯坐着也实在熬人,安常踱到小宛的工作室外。 小宛正在修补一本古籍,大概她挡住了些天光,小宛敏感抬头,一见是她,笑着招呼一声:“安常姐。” 安常赶紧让开门口。 “有事吗?” “噢,我想借本书看看。” 博物馆里有名的字画古籍不多,很多都可以随便借阅,不过现在也没什么人对这些古籍感兴趣了,年轻人回乡时从来不借,除了零星的老人,也只有安常会借来看。 小宛负责字画修复,这些古籍都是她在管。 “好啊,这次借什么?” “还要那种话本子就行,哪个朝代不拘。” 安常见她手里忙着:“要不你告诉我取哪一本,我自己来吧。” 小宛放下工具站起来:“不碍事,我也坐得腰酸背疼,正好走动一下。” 她取了本旧书,笑道:“你一向爱看这些志怪小说。” 安常盯着那旧书封,本来的蓝调被岁月浸染,变得灰扑扑的:“嗯,我觉得挺有意思。” “你会想象书中的故事么?” “哈?” “就是书里常写,什么动物植物幻化成人形,勾着书生丢了性命。”小宛道:“村里的老人们说,文物上也是附着精魂的,你会想要遇到么?” 安常反问:“那你呢?” 小宛笑着摇头:“我可没有,工作归工作,一下班,我还是个追剧追星打游戏的现代人。今时不同往日,再落后的水乡也有wifi。” 安常心想:是啊,小宛就不会这么傻。 唯独她自己,对着一只瓷瓶,白日里摩挲、深夜里思揣,幻想着它化为南潇雪的模样还兼具万般风情,搞得自己快精分。 向小宛道过谢,她回到自己工作室。 铜炉里焚香缭缭绕绕,窗边一只残破小花瓶里插着朵栀子,她不愿意动手修补,尽情欣赏着这种残缺之美。 一切那么静,混着窗外淅沥沥的雨,把人往旧时光里拖。 过低的工资让安常摸鱼也没摸得太过愧疚,翻开旧书,油墨的香气早已散尽,纸张上只余灰尘的味道。 安常所读的那个故事,讲的恰是:也不知是月怪还是花妖,也不知是山精或者木魅,化为吕洞宾与何仙姑的模样,勾着一在破庙里夜读的魏姓书生“三人行”。 明明是一篇劝人戒色的寓言,偏把那春梦描写得入木三分,哪是现在任何小说网站所能比的。 安常抿了抿唇,觉得自己的梦输了。 无论过程如何旖旎勾人,最后那书生落的结局却是渐渐黄瘦,肌肤销铄,直至遇见一位高强的法师替他结果了两只妖精,才算捡回了一条性命。 安常放下书呆呆的,窗外雨还在落着。 她何尝不知,不管她夜里遇到的南潇雪是真实还是臆想,最安全的办法就是彻底远离。 只是人总有欲望。 想要修复好瓷器是贪恋美。想要靠近南潇雪也是贪恋美。 她渐渐有些乏了,放下书,趴在小茶桌上睡了一会儿。 午后的梦总让人有种魇着的感觉,太过写实。 刚才看过的“颜色”小说作怪,淫词艳曲钻入安常的梦里,只不过主角换成了她与南潇雪。 瓷青色旗袍再雅再柔,最终目的还是勾着人把它剥下,行那反差极强之事。 安常觉得一篇明代寓言拔高了她春梦的境界,惊醒之时一下直起身,脸上还有衬衫袖卷起留下的印子。 太刺激了。 她带着一脊背的汗,和一圈腰际湿疹的痕痒。 就这样熬到了下班。 她带着一脑子的旧故事和压不住的绮思,走到了河畔。 好像不经意的脚步放慢,自己却知道是在寻找那个瓷青旗袍的身影。 夜色迷迷濛濛的拢住整条河,摇曳的灯笼光线也照不透。 “找我?” 安常吓了一跳。 幽暗里抱着双臂、斜倚在廊桥边上的南潇雪,是倏然出现,还是本来就在那儿? 安常背着帆布包走过去。 心想:若是真正的南潇雪,昨夜见她吐了,今夜还会再来? 大概只有臆想里才有这样的好事。 她走到南潇雪面前停下,灯笼的光线摇曳在南潇雪脸上。 安常瞧清了——左眼下浅红色的那颗小泪痣,又出现了。 就像青釉瓷瓶内壁上的那点朱砂红。 安常空咽了下喉咙。 从包里掏出一包姑嫂饼,递过去。 南潇雪接过,神色里没有今早的不耐,只是有些疑惑。 “你不认得?”昏黄灯笼光透过宣纸,把安常声音染得很轻。 南潇雪抬眸。 “你真不认得?”安常观察她神色:“这是姑嫂饼。” 我今早告诉过你的。 南潇雪压了压下巴:“你们宁乡的特产?” 她真不晓得。 这不是今早的南潇雪。不是安常对她介绍过姑嫂饼是宁乡特产的南潇雪。 安常越发仔细的看她神色。 南潇雪是演出来的么? 可她为什么要演? 还有,舞者虽然也有一定的剧情表现,但演技会这么天衣无缝么? 安常开口问:“你想吃么?” 今早的南潇雪可一点都不想吃。 南潇雪挑眉一笑——她臆想中的南潇雪是会笑的,清冷中透着媚态。 “可以尝尝。”语气中倒还带点真实南潇雪的倨傲。 她把姑嫂饼递回给安常。 安常低头看着,就听南潇雪在她耳畔说:“喂我。” 心猛然一跳。 那般清透白皙的手指,在今日一场午后春梦里,可被她含在嘴里吮过。 以至于她在接姑嫂饼时轻轻擦过,连皮肤都在发烫。 抬眸,眼前还是南潇雪那张清冷而绝色的脸,只是上挑的眼尾里含着期待,藏着勾人。 安常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姑嫂饼。 白油纸包着,印着淡绿的柳枝乌篷船印花,「姑嫂饼」三个字体又是淡红,像是刻旧木板印出来的,连颜色都透着旧,一点不鲜亮。 小小五个卷成一筒,每个不过棋子大。 见她站着不动,南潇雪追问一句:“不能喂我么?” 安常埋头把白油纸撕开一条缝,取出一枚小饼时指尖发颤。 她太了解姑嫂饼了,酥得不像话,要是指尖太过用力,别说拿起,直接就会碎成粉末。 微颤着递到南潇雪唇边。 南潇雪垂下眼尾瞟一眼,眸色里是白日里绝不会见的媚态。 她在等着被投喂、被满足,纤薄的红唇微张,靠近皓齿的地方透着莹润。 安常心里一抖,指尖禁不住的跟着用力—— 在她午后的春梦里,南潇雪的双唇也是这样,张着、吮着,泄露出令人浮想联翩的绮旎,又被安常在梦里化为行动上的现实。 小小姑嫂饼那经得起这般力道,倏然就碎成了粉末。 糟了,在安常脑海里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却被南潇雪一把攥住了手腕。 她皮肤带着心猿意马的滚烫,而南潇雪指尖触感微凉。 这时的南潇雪充分展现了舞者的灵巧,在姑嫂饼碎裂的一瞬攥住安常手喂向自己的嘴,而自己张唇去接。 那些细碎的粉末到底是落入了南潇雪的嘴,一同落入的还有安常的手指。 指尖被口腔的湿热包裹,那样的触感又让人联想起春梦里其他的什么。 顺着小臂往上蔓延,在肩肘处分为两股,往上走是发烫的耳朵尖,往下走是大乱的心跳。 安常心想:幸好她每每下班时都有洗手的习惯。 南潇雪吮干净了姑嫂饼的甜腻粉末,唇瓣离开她指尖,暧昧的一抿。 理了理自己的发尾问她:“你不会二十五岁还没初吻过吧?碰你一下就脸红。” 安常一噎:“那你呢?” 她大着胆子问:“你又跟人接过吻么?” 南潇雪含着半戏谑半勾引的一点笑意:“想知道?” “你试试。” 安常把南潇雪吮过的手指背在身后,肩膀微妙一缩。 南潇雪是觉得她不敢?事实上,她确实不敢。 春梦做得再放浪,她在现实生活里也没任何经验,从没想过女人的双唇是这般触感,柔软又湿热,却如过境台风一般强势席卷人的心脏。 她连南潇雪吮她手指都抵不住,接吻? 无论南潇雪是不是真的,她都不敢。 南潇雪道:“手拿出来。” “嗯?” “拿出来。” 南潇雪从她手里接过姑嫂饼,从剩余的四枚中取出一枚,南潇雪手指那样轻柔,再酥的姑嫂饼在她指尖也那么听话,一点粉末都不掉。 “张嘴。” 安常咬了咬唇。 “张嘴。”南潇雪含着些嗔意叹一声:“为什么同样的话都让我讲两遍。” 她把姑嫂饼递到安常唇边,用顾盼生姿的眉眼撬开安常的唇。 手指是冷白的月,凑近唇瓣变为诗一般的撩拨。 安常哪里敢吮南潇雪的手指,她只敢咬那早已吃惯的姑嫂饼,像在玩什么一接触手指就死的游戏。 可南潇雪盯着她脸看了眼。 “这里。”食指轻轻刮过她唇角,又放入自己嘴里一吮:“沾到碎屑了。” 11. 第11章 南潇雪说这话时微微眯着眼。 安常觉得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南潇雪眯眼的时候像狐狸,那些仙气像旗袍缎面抖落的月光一样再挂不住,内里魅惑的内核就露出来。 清冷的外表下媚骨自成,谁能想到神女和妖精只有一线之隔。 南潇雪平时越清霜孤傲,她这会儿飘散的媚气就越显撩拨,左眼下隔着两指距离的那颗浅红小泪痣抖两抖,芳泽无加。 安常盯着那颗小痣:“你洗手了么你?” 南潇雪一怔。 安常转身就跑。 边跑边在心里骂自己:问的这是什么傻话?南潇雪在撩她,就算只是在她臆想中,她的关注重点却是人家吮手指前有没有洗手? 世上大概再没有比她更愣的人了。 南潇雪站在原地,看着安常的背影跑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没影了。 一低头,只剩掌心的三枚姑嫂饼,在摇曳灯笼光下散发着香甜。 她用白油纸略包了包,攥着那饼回了酒店。 “回来了?”商淇看向她手:“拿的什么?” 南潇雪给她瞧。 “今早安常给你的?”商淇道:“叫什么来着?我记得是个挺奇怪的名字……” “姑嫂饼。” “哦,对,你记性倒好。”商淇问:“好吃么?” “像桃酥,有点腻。”南潇雪放桌上:“你尝尝。” 商淇刚要伸手,又把南潇雪一把收了回去。 “算了你还是别吃了,油大,胖人。” 都是三十上下的年纪,谁不在跟自己的新陈代谢打仗。 商淇扯了扯自己收腰西装的下摆:“那你还吃。” 体重对舞者更致命。 南潇雪倚在沙发上:“我这是找感觉。” 宁乡的雨,窄巷,吃食,乌篷船。 她接下来的舞剧就浸在这样一片氛围里,湿漉漉长着暧昧的苔。 “那你找得怎么样?”商淇正色问:“再过半个月,柯蘅可就来了。” 南潇雪挑了一下眉。 “我觉得……”商淇转了半圈办公椅,盯着她打量:“你这感觉,找得还行?” “怎么说?” “小动作和身体姿态,越来越媚了。” 南潇雪撩拨了一下垂在肩头的长发,转了点眼尾瞧着她。 商淇直摆手:“别别别,我可抵不住。” 南潇雪低头哂了声:“不就是演么?” “固然是演。”商淇道:“神女变妖精,可不容易演。” “还有一点。” 商淇又看她一眼:“等柯蘅来跟你合舞的时候,你的压力不会更大么?” 南潇雪扬了扬雪白的下巴:“那又如何?” 过人的天赋让南潇雪从骨子里透着股傲气。 商淇点头:“成,你有这决心就成。” “实在不成,咱就撤。” 南潇雪目光朗澈:“在我这里,没有‘不成’这个说法。” ****** 商淇走了后,南潇雪洗了澡回到桌边,斜倚着桌角,捡起书脊向上扣在桌上的一本小说。 旧时候这些志怪小说可真敢写。 什么颠鸾倒凤,什么翻云覆雨,领口松衣带宽,巫峡内露结为霜,简直把醒世寓言当黄色小说在发挥。 若放现在,这些文人首先就倒在了网审那一关。 南潇雪看得凝了凝眉。 往常她不太乐意看这些,总让人想起不太愉快的往事,只是今日…… 南潇雪扣下小说,眼尾瞟向桌上的那筒姑嫂饼。 手指勾过来打开,一股甜腻腻的味道飘散开。 她不爱甜食,多年舞者的饮食习惯早养成了她清淡的胃口。 这会儿已刷过牙了,却莫名又捡了颗,喂进嘴里。 沙沙的质感在齿间迸开,混着股油香。 南潇雪嘴里是这样的重油重甜,脑子里却在回味一股年轻女人的清甜。 今夜细雨如银丝,落在安常肩头化为雾,一张素淡的脸藏在里面,双眸如宁乡清澈的河。 干净。 这是南潇雪对安常的第一印象。 她第一次来宁乡时就遇见了这小姑娘,她在桥上,姑娘在桥下,两人隔着条河静静对望。 目光有些愣怔,可那样干净。 南潇雪见过许许多多的人,漂亮的人,聪明的人,才华横溢的人,所有人眼里都有共通的东西,名为欲望。 每个人欲望不同,可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看似仙气飘飘的南潇雪也有欲望,她要跳到最好,她要众人仰望,她要有一天她退出舞台了,无数人念着她的好从此再不愿踏入剧院一步。 曾经沧海难为水。 然而安常的眸色太静了,好像她什么都不想争、什么都不想要,她才二十五岁,可她与这水乡的安宁清静融为一体,好像这辈子也不愿再踏出这里半步,从此世事纷扰与她无关。 南潇雪看着那双眼想:倒不惹人讨厌。 这时手机响起。 南潇雪瞥一眼屏幕,神情透出些倦怠。 “喂,妈。” “阿雪,雷叔让我问问你,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不必了。” “知道你什么都不缺,但总归是份心意。” “那你们看着办吧。” 南潇雪挂了电话。 雷启明的脸甫一在脑子里露出,南潇雪立刻阖了阖眸,将那张脸驱散。 她又捡了枚姑嫂饼喂进嘴。 沙沙、沙沙的甜腻间,安常手指的味道又透出来。 她当然不会真对安常这种平平无奇的人起什么心思。 只是原来,年轻女人的皮肤尝起来是这种味道,干净而清甜,在甜腻的老式点心间,那股清新就更加凸显。 南潇雪觉得这时的自己真像妖精了。 竟对愣“书生”起了贪恋。 明明在含住那手指前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这会儿竟想再尝一尝。 妖精是想吸人的精血,她是想吸人无欲无求的干净。 而且怎么会真有这么傻的人呢? 南潇雪为筹备舞剧让倪漫买来志怪小说时,内心对那些故事根本是不信的。 而当她入了夜穿着瓷青色旗袍飘荡在河畔时,昏黄的灯笼光线打亮她的脸,还真有人把她当幻梦一场? 安常这样的人好似被时代抛弃,只在这样的旧水乡成立。 ****** 第二天一早,安常路过河畔时,发现气氛有些凝重。 一个年轻女人站在河畔,垂着首,其他人都暗暗瞧着她。 她手指蜷着,指关节用力到有些发白。 “南小姐。” 她所唤的南潇雪,却只是望着那座石桥。 “南小姐。” 南潇雪回头,一张冷冷的脸上没任何表情,好似无悲无喜的霜雪,抱着双臂的身体语言却透着浓浓不耐烦,好似怪女人打断了她脑中关于舞剧的想象。 “我知道问题出在哪了,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南潇雪挑了下眉尾:“那你说说,刚才那段试拍问题出在哪?” 安常看看女人脚边的摄像机,原来她是一位摄像。 “我……”女人语塞。 南潇雪远远望着她语气冰冷:“在你离开我工作室前,我给你两个忠告。” “第一,不要说假话,有没有天赋这东西,根本瞒不过人。” “第二,不要在事情已没转圜余地的时候,对人说求这个字,等你年纪再大一点就知道,自尊比你想象得更重要。” 说罢她转过头去,再不搭理了。 此时晨曦微光,空气里透着煦暖,水乡是与往日无异的静好姿态,连枝头跳跃鸣唱的鸟,也对这里有个年轻人的世界正在悄无声息崩塌这件事毫无察觉。 唯独安常静静看着,女人忍着发红的眼眶,一甩手,走了。 这时商淇拍了拍巴掌:“好了其他人,开始干活了。” 南潇雪瞟她一眼:“你这经纪人倒好,也不打发人走,反而让我自己处理这种事。” 商淇笑道:“我劝她得听她哭诉三小时,哪儿有你厉害,冷言冷语,三两句就能把人刺走,节省了多少时间。” 南潇雪轻哼一声,再不言语了。 “傲慢”。 这是安常第三次无比明晰的对南潇雪生出这一印象。 所有的残忍,不过仗着自己的天赋,根本无法与庸庸碌碌的普通人共情。 可难道努力的普通人就不值得尊重吗? 安常并非一个热络的人,可这时她快走两步,追上那年轻女人。 “嗨。” 女人红着眼回头,清倔的眉眼,一看也是自尊极强的人,怎么就被逼到开口说“求”的地步。 还被南潇雪讽刺一番。 女人看着晨光之中,一个淡雅长相的女孩冲她打招呼,含着的那点笑意冲淡了本身五官的清冷。 “要去喝酒吗?” “你谁啊?”她在激荡的情绪中,语气稍有些冲。 女孩好脾气的笑笑:“我叫安常,你应该看到过我每天穿过这座桥去上班,我在博物馆修文物。” 女人感受到这股善意,吸吸鼻子,语气缓和了些:“我叫闵沁。” “你说喝酒,去哪喝?” 安常笑道:“这边走,乡里就一家酒铺,我引你去。” 她倒并非对闵沁同情,更多是一种感同身受。 因为她也经历过相同的尴尬。 闵沁问:“你不用去上班么?这个点陪我去喝酒。” 安常:“我自己给自己布置任务,时间没那么死。” 她引着闵沁走入酒铺:“林叔。” “安常?你怎么这个点来了,一大早就馋酒了?” “我带朋友来。” 一句朋友让闵沁心里又暖了暖。 第12章 “坐啊。”安常招呼闵沁。 闵沁瞟一眼,林叔自己坐在木柜台里,戴着副老式圆框眼镜,像个过时的老学究,摇头晃脑的听着戏,时不时拈颗花生米扔进嘴里。 完全没任何招呼客人的意思。 安常让闵沁坐下,又自己去柜台边拎了个鼓肚酱色小酒坛,打了碟花生米,一切全靠自给自足。 闵沁四下打量:“其实从我一来宁乡,就觉得这里好特别。” 木头桌,竹编椅,奇特的酒香不来自面前的小小酒坛,而来自背后的那间酒窖,传统蒸馏的香气飘来,顽皮的猫一样绕着人打转。 安常笑笑:“像被抛弃在时光之外,是不是?” 闵沁点头,时光在这里的确仿若凝滞。 外面的城市是拔地而起的楼,鳞次栉比的街,横冲直撞的人,闵沁是来宁乡后,才重新发现人是可以走这么慢的。 有什么好赶的呢?伴着这悠悠的水,悠悠的雨,只要你想要的东西不多,你好像可以一直躲在时光的缝隙里,好像在演绎那句诗——“从前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人”。 安常就在切身演绎那慢悠悠的性子,时不时端起酒盏抿一口,间或吃颗花生米。 望着外面的晨曦,也不说话。 闵沁跟着喝一口,发现这酒也清甜,看着是白酒,却全不似想象中辣口。 她好奇问:“这是什么酒?” 安常笑道:“这叫桃花酿。” “用桃花酿的?” “不,只是叫这么个名儿。” 闵沁觉得倒也贴切,清甜甜的幽香,带给人舌尖的触感的确像桃花瓣。 安常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南潇雪邀她说:“吻我。” 指尖擦过唇角的触感,已足够令人迷醉,不是酩酊大醉的那种醉,而是微醺,就像眼前这杯桃花酿。 闵沁喝着酒:“你怎么不问我今早怎么回事?” 安常淡然沉静:“你想讲就讲,不想讲就不用提。” 她自己也多得是不想说的事。 闵沁叹口气,忽而咬牙:“南潇雪仙什么仙!她就不是个东西!” 安常知道这时的闵沁最需要共情:“嗯,她的确不是个东西。” 况且她也的确烦南潇雪的性子。 那样的恃才傲物,的确深深刺痛了这时段的她。 她语气不算激烈,却吐字清晰掷地有声,这时,墙角一道袅娜的影子晃了过来,映进安常视线的可不就是南潇雪那张脸。 安常:…… 可见古书有云:“白日勿谈人,昏夜勿说鬼。”讲什么来什么,这话是有道理的。 可安常转念一想,听到又怎么了,她又不指着南潇雪给发工资。 现在闵沁也不指着了,她被南潇雪给开了。 安常这样思忖着,就平静与木门槛外的南潇雪对视。 那身瓷青色旗袍太适合她,在晨曦中显得仪静体娴,哪瞧得出是如此薄情寡义之人。 南潇雪见她这么镇静,倒是收了往里踏的步子,隔着晨光与她对视。 她们之间是氤氲的酒香,静淌的时光。 此时南潇雪抬起纤长的手指,在自己唇角边轻轻一抹,含着股隐约不可见的笑意。 安常猛然一怔—— 昨夜的南潇雪,就是这样抚弄她唇角的。 她几乎逃避式的垂了垂眸,再抬眼的时候,南潇雪消失了。 “你看什么呢?”闵沁回身随着她目光看去,门外早已空无一人。 真实的南潇雪步态也是这么轻盈的。 轻到闵沁根本没觉察到她的到来和离开。 那安常又怎能笃定,夜色里的南潇雪是伴着她幻想倏尔出现? 最强有力的证据是南潇雪刚才对唇角的玩味一抹。 如果昨夜的南潇雪不是真的,今晨的南潇雪又怎会知道这些? “安常。” 安常暂且回神:“嗯?” 闵沁点点自己唇角:“你这里,沾到花生衣了。” 安常又是一怔,赶紧抬手擦掉。 原来刚才南潇雪的戏谑,只是在嘲笑她的不修边幅么? 闵沁:“我给你讲我的事吧,不过你可别告诉其他人。” 安常认真承诺:“我不会的。” 闵沁:“这我信,主要你也不认识我身边的什么人,没地方可说。” 这就是对陌生人倾诉总比对熟人更容易的原因。 “我大学学的就是摄影,当年在学校也被不少老师夸过有天赋,之前南仙都是在剧场里演,对摄影没那么高要求,现在因为要拍摄实景舞剧,才开始要招一个专业的主摄影师。” “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南潇雪工作室薪水开得特别高,这次机会一出,多少人挤破头想抢。我是经过了一面二面三面,才被招进来的,跟着南仙一起来了宁乡。” “我来宁乡后才开始跟南仙有工作上的接触,当时觉得自己幸运极了,宁乡这么美,南仙也这么美,一定能留下一部好作品。”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我妈生病了,拿了这笔薪水,我妈的手术费就不愁了。” 安常轻声问:“南仙知道这些么?” “应该知道吧,她们工作室招人背调可严了,恨不得祖宗十八代全问一遍,当时觉得也能理解,毕竟这是南潇雪,红成这样,万一有人想对她不利混进她团队也是麻烦。” “可没想到。”闵沁喝着酒苦笑一声:“这还没开始呢,就被开了。” “南仙只看了我试拍的那一段就叫我走人,可那只是试拍啊,怎么就看出我没天赋了?不知是不是我哪里得罪了她,才这么给我穿小鞋。” 闵沁苦思一番:“难道是我每天跟她打招呼时笑得不热情?” 安常却想起南潇雪叫她:“趁早转行吧。” 当时她也不信,只当南潇雪信口胡诌。 后来葛存茵的到来却证实,南潇雪看得是对的。 这会儿闵沁正情绪上头,安常不好说出这一猜想,只问:“那段试拍,你自己这儿有存档么?” “那自然,这算我的作品。” “你接下来怎么打算?回邶城?” “嗯,只能回邶城重新找工作咯。” “我给你一个人的联系方式。”安常说:“方便的话,你把作品发她邮箱,让她帮着看看,说不定还真有提升空间呢。” “楚墨典,认识么?” 闵沁差点没惊掉杯子:“你认识楚墨典?你是什么人呐?” 楚墨典是圈子里最当红的摄影师。 安常弯唇:“我不认识,是我闺蜜常给她做纹身,关系还不错。” “谢谢啊,这么帮我。” 安常摇摇头。 还是那句话,也不是多热情善良,只不过对闵沁今日的境遇感同身受。 告别了闵沁,安常回到博物馆。 想起南潇雪那风光霁月的一双眼,真有那么毒辣? 夜里回家时又撞见南潇雪倚在廊桥边,她已不那么意外了。 昨夜南潇雪对她的挑拨未尽,哪会就此收手。 如果夜里的南潇雪真是那只青釉瓷瓶在她脑中化成的精魅,对她总有所图。 若是良善,估计会引着她修好那只瓷瓶。 若是邪恶,估计会如心理咨询师所说勾得她竭泽而亡。 她想透了,就静静立在南潇雪面前。 灯笼光摇曳,照着那颗浅红小泪痣不断跳跃,南潇雪整个人好像活了起来,有种顾盼生姿的灵动。 安常多期盼自己所修的瓷瓶也能这样。 她开口问:“能告诉我为什么劝我转行吗?” 劝她转行的是真实的南潇雪,可夜里的南潇雪好像也知道究竟,说要她一吻便给她答案。 果然这时南潇雪说:“你还没吻我。” 安常抿了下唇角。 “还是不敢?” “不说算了。”安常作势要走。 果然南潇雪在她身后说:“告诉你也无妨。” “你修不好那只瓷瓶的原因,和你不敢吻我的原因一样。” “你太胆小,首鼠两端,瞻前顾后。” “你渴望创造美、接近美,又怕创造的东西超出自己预期、又或者脱离自己控制。” “你可以问问你自己,以前你修文物时是像现在这么胆小吗?你该明白,艺术都离不开创造,哪怕看上去全靠复刻的文物修复也是一样。” “你不敢创造了,就算笔法再精妙,做出的东西能有什么活气?” 安常紧紧抿着唇,手藏在身侧握成拳。 “你知道我以前的事?” “我怎么会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南潇雪婀娜踱到她面前:“但我可以帮你做好那只瓷瓶。” “比如……”她在安常面前扑扇着睫毛,语气中傲慢与慷慨并存:“胆子大一点,吻我。” 傲慢的是真实的南潇雪,把一吻当恩赐。 慷慨的是臆想的南潇雪,把一吻当引诱。 灯笼光影影绰绰在南潇雪脸上不停的晃,忽明忽暗,两个南潇雪不断交叠,孰真孰假?安常打心底又更愿相信哪一边? 她僵在原地。 “有这么难?”南潇雪缓缓凑近她。 那张纤薄的红唇看上去很好吻,微热的吐息像夏天淋过雨的青草地。 安常阖上眼,屏住呼吸,那越来越靠近的鼻息却更加分明。 若南潇雪直接吻过来。 这吻也就成立了。 可南潇雪似在逗她,有一个极微妙的凝滞,似惊蛰那日轰然的雷声响起前,有一瞬等待它发生的绝对寂静,反而让人心跳爆炸。 安常猛然后退一步,大口大口喘息。 南潇雪没追过来,背着手含着笑意看她:“看来曾经受的伤害很深啊,小可怜。” 似同情,似轻蔑。 安常喘了两口,当南潇雪以为她情绪逐渐平息的时候。 “你真以为你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安常突然上前,一把攥住她手腕:“你实在……咄咄逼人,又傲慢自大。” “今天听见我和闵沁骂你了么?那就是真实的你,世人爱你,只不过爱你的皮囊和假象。而我……” 安常一勾颈项,径直吻上了南潇雪的唇。 心跳怦然炸裂间,她想——而我也是这般,一边厌恶你,一边为你沉沦。 第13章 也许是南潇雪那段话触及了安常最不愿想起的过往。 也许是灯光摇曳着南潇雪浅红的小泪痣着实美丽。 安常对南潇雪的厌恶和痴迷在同一时间抵达了顶峰,化作心中汹涌的情绪,促使她做出那个平时绝不敢的行为——吻上去。 南潇雪的唇看上去轻纤到薄情的程度,可为什么吻上去那么柔软。 那是她即便在春梦里也从未体验过的感觉,海啸一般冲撞进她心底,她自己也抵挡不住那月汐引力,慌乱间对着南潇雪的舌尖咬下去。 南潇雪舌尖一缩反而化作刮过她唇齿的勾缠,被咬后酥酥的痛感好像没发生在南潇雪身上反而赐予了她。 她半边身子露出连廊外,转身吻上去时雨丝敲打着她的脊背,痛感顺着脊椎往下钻,和腰际那一圈湿疹的痕痒融为一体。 又疼又酥又痒。 两人同时退开一步。 这一步让安常彻底退进了雨幕里,而南潇雪被拢进了灯笼的光影间,她俩是平视的关系,可黑暗让人的视线仿若带了仰视。 世人眼中的神女凝眸抿唇,脸上深浅不一的绯色是古人打翻在雪地的燕脂,只是那色泽怎么穿越了时光却更显浓郁,往南潇雪的太阳穴一路蔓延。 安常已能从南潇雪的眼底看懂凉薄了,可这时沁润的水光遮掩了一切化为旖旎。 墨色的瞳仁映着雨夜的一片黑暗,可其间最中央的位置还藏着一个她,再往下两指是那颗最勾人的泪痣,在灯火下灼灼。 安常心里的那一抹朱砂红被点燃,此时的南潇雪与她幻想的青釉瓷瓶完美重叠。 若那瓷瓶真有魂灵,便该是这样,又高洁,又旖旎,又冷薄,又深情。 她是一切矛盾的代名词。是一切不可能冲撞出的美丽。 而安常心中的害怕也在那一刻到达了顶峰——她对南潇雪的愤怒大概来自南潇雪看她看得很准,她的确胆小怯懦。 她渴慕美,也畏惧美,她深知美一旦真正活起来,便似有了自己的意志,彻底脱离创造它的人之掌控。 譬如现在,是她先吻了南潇雪,也是她先不能承受,极致的美会激出人心底最深的卑怯,这大概也是世所常见“美女恐惧症”最深层成因。 而恐惧的一种外化表达便是攻击。 “我就是这么讨厌你。”安常听到自己清冷的声线说:“而且,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她转身便走,逃开了她无法面对的极致之美。 ****** 南潇雪回到酒店,与商淇对了明日的流程。 商淇瞥了她一眼。 “怎么?” “你今天话很少。” “我什么时候话多过?” 这倒也是。 商淇走后,南潇雪去洗了个澡,擦去盥洗镜上的水雾,倾身凑近,吐露一点舌尖。 一愣。 她固然是为了瞧清舌尖上的小伤口,可那也是她第一次看见自己那副媚态。 伤口在舌尖凝成一个小小凸起。 刮擦过唇瓣。 还挺疼。 ****** 安常回到家,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她给毛悦发了条微信:【睡了么?】 毛悦:【没呢,怎么了宝贝?】 安常:【我想问问,你初吻是什么时候?】 以前尽是毛悦陪着她谈恋爱了,她还真不太了解毛悦的感情生活,毛悦自己也总神神秘秘的。 毛悦直接一个电话给她打过来,语气激昂:“宝贝,你终于又萌动春心了吗?” “谁啊谁啊?现在宁乡还有跟你适龄的姑娘么?” 安常顿了下。 毛悦顿悟般嗷了一嗓子:“我懂了!宝贝你放心,我这人一点偏见都没有。” 安常:“你懂什么了?” 毛悦:“真爱面前年龄不是问题,现在老少配多着呢,你也别有什么心理压力,跟姐们儿说说,你那位是舞剑的还是练太极的?” 安常:“……不是这么回事。” 毛悦:“不是啊?那宁乡还有跟你适龄的姑娘么?你那同事?可每次听你说起她没觉得你对她有意思啊。” 安常:“不是她。” “要真是老少恋你也别不好意思承认,宝贝我跟你说就你这颜值,至少得找个广场舞领舞。” 安常:“……真不是,而且你别激动,我没对谁动春心。” 她只动了春梦。 春梦和春心可不一样。 春梦是贪恋是渴慕是黏腻暧昧一如这季的梅雨。 春心是悸动是羞涩是想触碰又缩回的手。 她很清楚自己不喜欢南潇雪,她讨厌南潇雪极了,她只是一个在破庙里修习的愣书生,被皮囊姣好的妖精迷了心窍。 毛悦:“你没动春心问什么初吻?” 安常:“我就是问问,你初吻是跟谁?主要你也从来不提你的感情生活。” “你要是真想知道,其实我的初吻是跟我初中英语老师,御姐一枚,可美了!” 安常下意识的“啊”了一声。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她性子慢,老旧的大脑处理器需要高速运转—— 第一:“你也……不是直的啊?” “我从没说过我是啊。” “我们都是同类人,你有什么好瞒着我的?” “我不是为了性向而瞒你,是为了坎坷的情路让我到现在还是母单而瞒你!”毛悦哀叹:“我看起来这么花蝴蝶,好意思说自己母单么?” 第二:“初中……老师?” “嗯,我自己补习的时候,趁办公室没人在人家脸上偷亲了一下。” “亲脸啊?” “亲嘴……”毛悦忽然忸怩了一下:“那多害臊啊。” 安常笑。 “你也别嫌我纯情,你不也一样?”毛悦哼一声:“你以前那恋爱跟谈了个寂寞似的,有本事你倒说说看,初吻到底是什么感觉?” 安常想答,是地动山摇,是山呼海啸,是岩浆奔涌着喷发出火山。 也是雨丝缠绵,是午后日常,是趴在桌上做一场恍然春梦后、衬衫袖子印在脸上的痕。 可她没法开口。 她的沉默却让毛悦起疑:“还是不对,你突然跟我聊起这个太奇怪了,你不会真把自己初吻交代出去了吧?跟谁啊?” 安常实在推脱不过:“跟南潇雪。” “谁这么不要脸跟我女神同名?难道这名字现在还没注册专利?” “不是同名,就是南潇雪。” 毛悦哈哈两声:“这下我相信你是想想而已了。” 安常默默挂了电话,摸了摸自己的唇。 卧室里恢复静谧,夜色化为被水泼开的墨,顺着窗缝一点点往里晕,把人心里用无色笔划下的痕染得更分明。 一笔一画,勾勒着湿软。 ****** 第二天一早,安常感动的闻到了蒸包子的香气,虽然只是速冻的。 这时她收到一条微信,来自闵沁。 昨天两人喝酒时互相加了,闵沁一早告诉她:【安常,太谢谢了,想不到楚墨典真的这么快回我了。】 她说了楚墨典指正的问题,那段试拍的确不尽如人意。 她不得不承认:【被开也不算太冤。】 安常回复:【祝你找新工作顺利。】 吃完早饭走出家门,安常没留神,被一个横冲直撞的小姑娘撞在腿上。 安常扶住她肩:“西西,你怎么在这?” 西西身后一个女人追来:“西西,你是不是撞到安常姐姐了?要说什么?” 安常收获了一声奶里奶气的“对不起”。 她摸摸西西的头:“没关系。” 西西妈解释:“她奶奶病了,我们请了两天假,带西西回来看看她。” 这一家人平时都是在海城工作和上学。 宁乡这样的旧水乡,美则美矣,可被抛在时光之外,没有奶茶店、外国料理、一众网红打卡地,衰败落后的经济,哪里留得住年轻人。 尤其这一季梅雨,好似要在人身上覆一层青苔,让人也变作水乡的一草一木,失去了向外的生命力。 这对其他人来说是煎熬,对安常来说却是正好。 她本来也没打算再出去。 “好了,别乱跑了,我们回去看奶奶了。”西西妈叫她:“再跟安常姐姐道个歉。” “对不起。” 安常温声道:“真的没关系。” 她背着帆布包慢慢走着,很快就要经过那条河。 手指在帆布包带上捏紧。 她觉得自己性格着实温吞,昨晚的吻加恶语,在当时的确带来了发泄的快感,但伴着日头上升,人恢复理智。 她开始退缩,开始纠结,开始思忖昨夜那番话是否说的太过。 小姑娘撞到她都知道道歉。 闵沁今早一番话也证实南潇雪并没看错。 要道歉么? 为吻道歉?为咬了人家一口道歉?还是为口出恶言道歉? 安常手指绞缠着包带。 其实她都不愿。 吻是她想吻。 咬是她想咬。 那番话也是她真心想说。 她对南潇雪所有的痴迷和厌恶都是真实的。 只是她今天又该如何面对南潇雪? 她已彻底认清,夜晚的南潇雪也是真实而并非她幻觉,因为只有真实的南潇雪才那么咄咄逼人和傲慢。 她脚步拖得再慢,也不足以在脑中理清这团混乱。 河畔终于是走到了。 却静静的,并没有南潇雪和她团队的踪迹。 安常愣了。 小小一座宁乡藏不住人,她只要从河头到河尾走一遍,就会发现南潇雪和她的团队彻底消失了。 那么多人,那么多机器,似在一夜之间蒸发。 第14章 安常在终于笃信南潇雪并非虚幻的时刻,再次陷入荒唐的恍然—— 难道真实傲慢的南潇雪,和旖旎勾人的南潇雪,两者都是她的幻觉? 她想了想,背着帆布包踱到乡里唯一一家民宿外。 水乡这么小,每户人家都认识,老板在外面晒被子,看见安常笑着问:“怎么没上班?” “噢。”安常怔怔的说:“换换脑子。” “你们家……”她仰头打望那座两层小楼:“今天没客人?” “没呢。” 在江南一众火热旅游地中,宁乡实在不出名,每年只有零星的散客。 民宿小楼好像一直就这么静静矗立,像过分沉稳的老人,连脸都没变一变。 “在这之前……”安常揣度着问:“你们这儿住的……” 她有些理解那些被妖精迷了魂的书生了。 夜幕下藏着类似桃花源的绮旎。 灯笼摇曳出似真似幻的光影。 上挑的眉眼诉说冷淡,柔软的双唇却倾吐缠绵。 那是晕染了一片墨绿色的梦境,站在日头下回味,只会越发觉得不真切,与日常庸碌的生活之间拉出遥远的距离。 她忽然真的有些怕,要是她问出“南潇雪团队”几个字,老板奇怪的看她一眼,那神情已然说明一切都是她的臆想,那是不是就坐实了她修文物修“痴”的传言? 那她以后在乡里如何自处?是否人人都会拿有色眼镜看她? 她保守的揣度着用词:“你们这儿住的……” “你想问谁啊?”老板直接笑道:“我们家不是好久都没有过客人了吗?” 安常猛然一怔。 背着帆布包往博物馆走。 路过扎染坊,苏家阿婆正在高挑的竹竿上晾染布,一双手被晕得蓝湛湛的:“安常,你来看这批染布样子可好?” 安常点头:“好得很。” “今天难得有点太阳光,我赶紧晒晒。”苏家阿婆说:“等天气再热了,你照旧来做两件无袖衫,可凉快呢。” “好。” 竹竿上扎染布水珠滴答,在不平整的石板上聚出浅浅一汪。 如镜的河面上乌篷船飘荡,没有勤劳的船夫驱着它们远行。 窄窄长巷出日头的天也照不透,墙角毛茸茸的青苔却越发醒目。 一切都是安常看惯的。 一切都是水乡既有的。 没有格格不入的摄影机、经纪人、大明星。 安常一路埋头走着,妄图在坑洼不平的旧石板上找到一枚螺钉。 也许是南潇雪团队在试接滑轨和组装碳素灯时遗落的。 可她一无所获。 回到博物馆,那只明代青釉玉壶春瓶静静伫立在工作台上。 她没进去,站在门口迎着阳光看。 的确不灵动。 她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所以幻想出了南潇雪的模样,来弥补美好寄望和残酷现实间的鸿沟? 她想了想,踱到书画室门口。 小宛抬头笑问:“安常姐,又来借书?” 安常猛摇头。 她哪还敢那些撩人春梦的话本子,只怕就是那些话本子害人不浅,让她也化为了其中的呆头书生。 难得的朝阳照着她的背,似要晒干昨夜对南潇雪一吻时所淋的雨。 对自己精神状态的怀疑激发了漫无边际的恐惧,面对小宛这个至少她所熟悉的人,她再顾不得想小宛怎么看她:“小宛。” “你见过南潇雪么?” 小宛笑道:“每天在微博里都见啊,不是告诉过你我是她粉丝么?” 她放下工具,掏出手机,翻出南潇雪的微博递给安常:“看,昨天工作室还发了南仙排练的照片呢。” 那是在邶城舞剧院排练室的照片,一袭黑色练功服勾勒着南潇雪纤薄的曲线,一勾指尖似流风之回雪,清冷孤绝,看不出傲慢,更看不出媚惑。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南潇雪,似霜雪似孤月,根本没多余的情绪展露。 她把手机递还给小宛,空咽了下喉咙。 “我是问……你有没有在宁乡见过南潇雪?” “安常姐你说什么呢?南仙那样的大明星,怎么会来我们这样的旧水乡?”小宛冲她眨眨眼。 安常转回自己工作室,莫名不敢进去。 浇了浇石榴树,抚着叶片发了一阵呆。 拖不过去,这才走进去。 青釉瓷瓶在工作台上刺着她的眼。 她忽然想起还有一处可求证,拨了个电话出去:“葛老师。” “怎么了安常?有什么事么?” “您上次来宁乡找我,有遇到什么人吗?” “你指谁?” “明星什么的。” 葛存茵乐呵呵道:“我哪会在宁乡遇到什么明星?怎么,有明星要去你们那儿拍戏么?” 安常深吸一口气。 “您上次说,我修那只宋代玉壶春瓶感觉不对,您后来想清问题出在哪了么?”安常无比诚恳的请求:“请您指正。” 葛存茵换了严肃语气:“我上次就已告诉你,我眼力只到这里,不能告诉你更多了。” “倒是你,安常,你自己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么?能进故宫文物组的是你不是我,毕竟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孩子。” “你是自己真不知道,还是说,你不想去面对?” 安常说不出话。 葛存茵对这个曾经最得意的门生到底还是宽和的,话只点到这里,叹口气:“你也别逼自己太紧,慢慢来吧。” 挂了电话,安常视线重新落回那只瓷瓶。 葛存茵说得没错。 也许她潜意识里,根本就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 她不敢面对,才借幻象中南潇雪的口说出来:“你太胆小。” 安常的问题出在她怕了,怕再接近美、创造美,怕那一切再脱离自己的掌控,怕梦靥再次重来。 默默执起小狼毫。 又默默放下。 根本下不了笔。 知道问题出在怕了又如何?逃回水乡的她,像丢盔弃甲的逃兵,已对“恐惧”举手投降,又哪能挣脱内心的桎梏? 原来她回宁乡这一年多,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 她以为自己还能修文物,其实明眼人只要一看,就知道她修的东西根本不能用。 曾经听过的话语响在耳畔:“我干到快退休的年纪,只认一个天才,就是瓷器修复组的安常。” “招你进来是我们的福气啊。” 然而后来这些话语变成了:“瓷器组怎么会招进这样的人?简直荒唐。” “赔?你拿什么赔?” “赔不了的,你走吧。” 语气里浓浓的失望是压在安常后颈最沉重的枷锁,比任何惩罚都更严酷,让她再抬不起头。 她才二十五岁,可她的人生已全毁了。 人人都想逃离宁乡,她倒感谢宁乡,给她提供了一方避世之所。 这里没有吹捧,没有鞭挞,没有过去圈子里的人,也没有过去的她。 安常垂了垂眸子,收起所有工具,回了家。 文秀英女士正在跟几个老姐妹划拳,一只脚踏着独木凳子,鼓肚深棕酒坛摆在木桌:“螃蟹一呀,爪八个呀,两头尖尖这么大的个呀,姐俩好呀,谁先喝呀……” 安常一推嘎吱作响的木门,她差点没把凳子踩翻。 安常背着帆布包从她身边路过时幽幽说了句:“这段时间谁装林黛玉说胸闷气短,早饭都没法给我做,天天让我吃姑嫂饼对付。” “我看你气足得很啊。” 文秀英:…… 安常跟几位老阿姨打过招呼,就回了自己房间。 包一扔,躺回床上,一只手臂遮在眼前。 不知过了多久,格纹木门吱呀一声。 文秀英走进来,坐到她床边。 “别跟我说话,你说什么我都不再信了。” 文秀英问:“你怎么回来了?” 安常没动姿势,还拿手臂挡在眼前:“头疼,请假了。” “吃药么?” 安常摇摇头。 文秀英坐在她床边,好一会儿,也没走。 安常问:“你不出去接着喝啊?” “喝什么喝,她们哪儿喝得过我。” 房间里再次静下来,只听到窗外连绵的雨,把人的心浸在里面,拧也拧不干。 “那个。” “嗯?” “我想辞职。” 文秀英默了下:“行,辞。” “你不问我为什么?”安常终于把手臂从眼前拿下来,枕在耳下,侧蜷着看向文秀英:“好像我从邶城回来,你也从没问过我为什么,天天嚷嚷着让我回邶城,也没见你真把我行李扔出去。” 文秀英拍了拍她的腰:“你这孩子和你妈一样,从小就话少,有时我都觉得是我这么话痨,把你和你妈的话都给说尽了。” “你躺会儿,等休息好了,咱俩看看你妈去。” 安常点了点头。 她也没睡着,侧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雨,黏腻潮湿,顺着木窗钻进来,渐渐攀附上人的唇。 像一个吻。 安常不愿再沉溺于这样的幻象,从床上爬起来,拢了拢蹭得松散的马尾,皮筋拆下来叼在嘴里,重新绑了一遍。 走进堂屋的时候,看到文秀英坐在屋檐下,望着天井里的雨发呆。 安常走过去,揽了揽她的肩:“走吗?” “走吧。” 宁乡的一切都是老旧的,连伞都是旧式的油纸伞,一撑起来,竹制的伞柄嘎吱嘎吱,压在人肩上,代替沉默的人絮絮说话。 安常挽着个竹篓,满满当当装着姑嫂饼。 人的心思,说简单也简单。这么多年姑嫂饼在文秀英的生活里无处不在,不外乎唯一的女儿生前,最爱这种宁乡特产。 简简单单一方石碑,刻着娟秀的名字,相较于近处夫妻合葬的成双成对,未免显得形单影只。 安常把姑嫂饼规规矩矩摆了:“妈,我和外婆来看你了。” 第15章 文秀英坐在附近一方石台上,看着安常在墓前忙。 “你这孩子的性子,随你妈。我盼着你往外走,毕竟宁乡这么落后,哪个年轻人还愿留在这里?可我又怕你往外走,和你妈一样在大城市伤了心……” “所以你回来,我担心,也高兴,至少你在我眼跟前,我天天看着你好好的。” 安常在墓前站着:“那,我再也不想修文物了。” 文秀英还真就不追问她为什么:“不修就不修吧。” 安常:“那我干什么去啊?” “跟着苏家阿婆染布,或者去民宿帮忙,你爱干什么干什么。” 安常低头笑笑:“行,我想想。在这之前,我可能得先去趟海城。” 晚上回家,掏出手机,微信里还存着她和闵沁的聊天记录。 她有种感觉,如果发微信去找闵沁确认,闵沁一定会告诉她,自己被开了独自来水乡旅游时,被她邀去酒馆喝了一顿酒,并介绍了楚墨典。 那,她是因此才幻想了南潇雪越发傲慢的形象? 越想越想不透,她也不欲再思忖、不欲再求证,只怕又多一个人当她精神真的出了状况。 下定决心,预约了去海城做线下心理咨询。 ****** 自打唯一的女儿过世后,文秀英这些年根本不怎么出门。 唯独两件事她一定要做,一是给女儿扫墓,二是每次送安常去车站。 乡里就一个车站,每天就两班车,划了个大概的时间范围,也不说清具体是几点来,每每有要出乡的人,一大早就带着早饭来这里等着。 孤独的一根铁杆,被梅雨染得锈迹斑斑。有时候运气好,早饭都来不及吃就登车,有时候运气不好,等到胃里又变空也不见车,又不敢走开去吃午饭。 安常坐在行李箱上,文秀英背手站在她身边。 “让给你坐啊?” “我才不,坐没坐相的。” 安常笑笑,一辆车风尘仆仆的开过来,最老式的那种小巴,一登车一股浓郁的汽油味,驱都驱不散。 安常打开车窗,望着站在车边的文秀英:“外婆,你快回去吧。” 文秀英顿了顿:“记着回来啊。” 安常心里一酸。 她妈就是登上了这么一辆车,再也没回来。 而她考上清美后,文秀英每次来送她的时候,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呢? 到海城下车,安常一股浓浓的不习惯。 高耸的摩天楼与宁乡低矮的木楼形成巨大反差,鸣笛也喧嚣,行人也匆忙。 安常望着对面的一栋玻璃大楼,悬着巨幅南潇雪代言眼霜的广告,一对星眸清寒凛冽,像要抖落人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她收回眼神,走入地铁。 早忘了大城市的地铁是何等拥挤,让人变成罐头里的沙丁鱼,安常侧身拽着拉环,看面前一姑娘倔强的端着手机。 时不时赞叹一声:“嗬!” 安常不是有意窥探她屏幕,只是车厢里挤到眼神没处落,只能任由屏幕上南潇雪舞动的身姿钻入她的眼。 姑娘跟朋友感慨:“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呢?合该人家不食人间烟火。” “南仙是唯一火成这样还没传过任何绯闻的明星吧?” “谁敢跟南仙传绯闻?”姑娘义愤填膺:“南仙就该独美到老!谁要敢觊觎她、玷污她,我就,我就……要是她在这地铁里,我先踩她个二十脚再说!” 角落里的安常默默缩了缩脚,收回看着姑娘屏幕的眼神。 好不容易熬到下车,车站内的海报也不放过她,悬挂着上一季南潇雪舞剧的订票海报,南潇雪一袭古典扮相仙姿卓绝。 明明是两片鲜红水袖,却被她清冷异常的气质压个彻彻底底,她是远离人世的水中仙,只在脉脉洛水间一舞成神。 明明演出都是半年前的事了,不知为何海报还未撤掉。 好像广告公司垂怜每天辛苦奔忙的打工人,南潇雪仙邈的身姿留在这里总是美的安慰。 果然不少人路过时盯着瞧。 有人慨叹:“不知要攒多久的运气,才能抽中南仙舞剧的一张票签。” 朋友笑:“我是不指望了。” 把手机递上:“哎,帮我跟南仙的海报拍张合影,别什么时候撤了。” 她俩挤在拥挤人流里快速拍了张照,朋友接过手机笑道:“要是真没中签的运气,这辈子我与南仙最近的距离,就是我与这张海报的距离。” 大概安常瞩目许久,那两人齐齐望过来。 安常一下子撤开眼神。 大概真是在水乡呆楞了,以前在邶城上学工作,虽不灵巧,也不至于如此直楞。 那两人当安常在看南潇雪海报,眼神从她脸上匆匆掠过,便一同离开了。 安常顺着人潮往地铁站外走。 她身边是和她宛若复制粘贴的年轻人们,T恤或衬衫,帆布包或双肩包,淡漠或麻木的面容。 而南潇雪,唯独南潇雪,是一张海报也能引无数人驻足的存在。 出地铁站左转五百米,她钻入一栋写字楼。 乘电梯到十六楼,安常走到前台:“你好,我预约了今天下午的心理咨询。” 前台抬眸:“安常小姐?” 安常点头。 “噢。”前台拉了拉衣角,拖出张凳子:“请坐。” 安常有点奇怪:不进诊室么?是不是要先录入个人资料什么的? 她坐下后,前台自我介绍:“我是章青。” 安常惊了:“你就是我的心理咨询师?你是……前台?” 章青又拉拉衣角:“不是,我是正经心理专业毕业,只是时薪最低,客串前台。” 安常:“你是心理咨询师客串前台,还是前台客串心理咨询师?” 章青:“……都差不多。” 安常:“我取消咨询了。” 章青:“嘿,你怎么不信人呢?” 安常摇头:“不是。” 她只是觉得没什么必要了。 今天来这一趟海城很有价值,她之前是在宁乡呆久了,才会忽略明星到底是怎样闪闪发光的存在。 宁乡氤氲的雨模糊了一切,时光、过往,就连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模糊。 人只有呆在宁乡那样的地方,才会像旧时的书生一样生出绮梦,幻想精魅所化的美丽女子,夜夜来私会、来热吻、来贪欢。 而来到海城,现代化驱散所有混沌暧昧的雾,赤裸裸的现实露出来。 她与南潇雪的距离,是她与玻璃楼上巨幅广告的距离。 与地铁站里舞剧海报的距离。 南潇雪是众人仰望的国民女神,安常是地铁站里面貌模糊的众人之一。 她疯了才会肖想南潇雪邀她来吻自己。 她背着帆布包往外走,章青追上来:“等等。” “我请你喝杯奶茶吧。” 安常瞥她一眼。 “我挺不放心你的,你不把我当心理咨询师,就把我当朋友随便聊两句行么?” 两人来到楼下。 奶茶这东西也是久违了,以前毛悦喜欢,安常也跟着喝,好久不喝以后,总觉得珍珠嚼起来一股浓浓塑胶感。 “最近怎么样?生活有什么变化么?” 安常想了想:“我打算辞职。” “你之前说过你是文物修复师?” “嗯。” “干嘛辞职?这工作多酷啊。” 安常笑了:“这世上有谁真正喜欢自己的工作么?谁不想辞职?” “说得也是。”章青左右看了看,神神秘秘压低声:“既然你决定辞职,我问你个事。” “这位患者,你有写网络小说的打算么?” 安常一愣。 “我觉得你特有天赋,车开得多好啊。”章青由衷的说:“我就总开不好车,总被读者嘲。” “你还写网络小说?” 章青耸耸肩:“我要值夜班,找我的患者又不多,长夜寂寂,总得找点事打发时间吧。” “真的,来跟我合作写小说吧,我写文,你写车。”章青说:“赚得不多,也就够买盒小饼干啥的,但挺有意思。” “你辞职了,闲着也是闲着,来吧。”章青为表诚意:“我把我作者id告诉你,你可以去搜搜,我坑品很好的。” 章青声音越发压低,跟安常头挨头:“我吧,叫八米大糖刀。” 安常:“……什么刀?” “糖刀,读者总说我写糖都像写刀,所以总也写不火。” 聊了会儿,安常招手叫服务员:“买单。” 章青:“不是说好了我请么?” 安常:“别了,你赚得也不多。” 她背着包站起来:“我得走了,不然赶不上回家的车了。” 又劝章青:“别写网文了,年纪轻轻干点啥不好,你车开得不好还安全点,要是有朝一日车开好了,据说很容易被抓进去做果丹皮的,多危险。” 去高铁站时,安常再次路过那栋高耸入云的玻璃楼,南潇雪的巨幅海报在暮色中有种模糊的美感。 放那么大,也不见眼下那颗浅红小泪痣,清冷间再无半分媚态可言。 安常赶着黄昏回到宁乡,跳下车:“外婆?” “大晚上的,您还来接。” 想起文秀英那句:“记得回来啊。”心里又是一酸。 文秀英拍拍她的手:“回来就好,想办的事办好了?” 安常笃定点头:“办好了。” 下决心与文物修复行业告别,她对南潇雪也必再无半分肖想了。 “外婆,你帮我跟苏家阿婆说一声,明天起,我想去她的染坊帮忙。” “好,你手巧,她会喜欢你的。” “明天起,再别给我吃姑嫂饼当早饭了。” “好。” 姑嫂饼在她一段伴着春梦的幻想中被赋予了特殊意义,曾由她喂给南潇雪、南潇雪借着吃饼吮过她手指,又借着喂她揉弄过她的唇角,眼神里透着媚。 想起巨幅海报上那张清冷异常的脸,安常只觉得自己这些伴着浓重性意味的幻想,着实荒唐。 第16章 安常的辞职不太顺利。 馆长根本不答应:“现在学文物修复的年轻人本就不多,愿意来这穷乡僻壤的就更少,你走了,我上哪找人去?” 安常沉默半晌。 “那些文物,就算放在库房里不修,也总比修坏了好。” “你怎么就修坏了?你手艺多好啊。”馆长道:“你不是还进过故宫文物组吗?你回宁乡工作时,镇长还跟人吹半天呢。” 安常一阵心虚。 小宛躲在门口听了许久。 安常出来时,她躲在墙边小声叫:“安常姐,你真要辞职啊?” 馆长在屋里喊:“我可没答应啊!编制我给她留着,反正我也招不到其他人。” 安常笑笑,用嘴形说:“我要辞。” 小宛陪着她往她工作室走:“为什么啊?你那么有天赋,有时我都觉得看你焚着炉香、埋头在那修文物是一种享受。” 安常忽然想起南潇雪那句:“有没有天赋这东西,根本瞒不过人。” 无论那是不是她的幻想,她心里清楚的一点是,南潇雪一舞,不需要任何配乐装点已足以震撼人心。 那才是真正有天赋的人。 永远不会懂曾经自以为有天赋、又被人在脚底踩得粉碎的苦。 修文物这行业,瓷器组和字画组也是隔行如隔山,安常不知该怎么跟小宛说,只道:“我想休息一段时间。” 小宛:“馆长也不常来,你一走,馆里不就剩我一人了?” “那不正好清静?” “我害怕。” “有什么好怕?” “我怕……闹鬼。” 安常笑笑,拍拍她肩:“放心吧,建国以后动植物都不能成精,何况文物这种本来没生命的东西。” 又交代小宛:“记得帮我浇石榴树。” “放心吧,我肯定好好照顾它,说不定等它结果的时候,你就回来了。” 安常想,她哪里还会回来呢。 不过现在这句话对小宛有些残忍,她吞下没说。 只叫小宛:“你去忙吧,我把东西收了就走。” 颜料泥模收起来都快,那只小狼毫她洗得干干净净又沥干,一套工序她是做熟了的。 只是把那只宋代青釉玉壶春瓶收进绿锦盒时,像是把一位本该焕发绝世之姿的古时美人明珠暗藏。 她心里有些堵,扣好锦盒后轻轻拍了拍。 好像在无声说抱歉。 ****** 安常果然没再见过南潇雪,滑轨、摄像机等一众现代痕迹在宁乡消失得彻彻底底,连同灯笼光影摇曳下有颗浅红小泪痣的灵动女子。 大概都真只是幻梦一场。 辞职谈得有些久,耽误了一天,第二天起,安常去苏家阿婆的染坊帮忙。 扎染蓝印花布现在已不罕见,随着水乡小镇的走红而成了网红产品,只不过鲜少有地方还像宁乡这样,一切全靠手工,因产量极低根本卖不起量,渐渐问的人也就少了。 宁乡的一切好像都是这般,拙朴而落伍。 苏家阿婆果然喜欢她,连夸她:“手真巧啊!” 安常笑笑。 染布和修文物的共性在于,都要人耐得住性子、坐得住,安常双手长时间浸在靛蓝的染缸里,拿起来看时,指腹纹路皱作一团,像老太太的眉间纹路。 而那层薄薄的蓝染在手指上,薄得很飘渺,无论怎么洗也洗不掉。 很快到了七月头,果然越来越热,不是邶方的干热,而是湿漉漉的泛着潮,人成日里好像浸在闷人的蒸汽里。 晚上洗澡也是白洗,刚擦干,又是一身湿。 这样的季节把一切都浸透,连夏日里本该清透的草木都变做了浓重的墨绿,好像草丛间藏满一个个故事。 只是现在的安常已不会再走过去撩拨它们了。 天气越来越湿热,但随着南潇雪的幻梦消失,她后腰的湿疹反而好了不少,像一种病症渐渐褪去。 苏家阿婆说:“用扎染蓝布给你做几件无袖衫吧,梅雨季你换洗着穿,像你小时候那样。” “好,我付钱。” “你付钱,我就不做了。”苏家阿婆说:“叫文秀英请我喝顿酒。” “您也常跟我外婆喝酒?” 苏家阿婆笑:“怎么不喝,你去工作的时候,你睡觉的时候,我们都背着你喝。” 安常默了下:“不用背着我的。” 背着她,她都不知外婆到底有多难过。 无袖衫做好了,安常套上试试,露出两只细嫩嫩的胳膊,白得惊人。 苏家阿婆夸:“我们宁乡的姑娘就是水灵!” 这样的衫子是不适合邶城的,邶城的日头太干太烈,一会儿就要把胳膊晒出一圈红印。 安常想这些事的时候往北方望了眼。 那样的邶城,是大明星南潇雪所在的邶城。 那是安常唯一一次想起南潇雪,其他时候,念头都被她强按了下去,像腰际的湿疹一样不再露痕迹。 直到有天,安常接到毛悦电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安常捂住耳朵。 毛悦:“我女神官宣啦!她真的要到宁乡拍实景舞剧啦!” 安常沉默。 毛悦又道:“我大半年前跟你说过这事,你还记得吗?当时网上就有人传南仙要拍实景舞剧,在你们宁乡,要挑战她以前从来没尝试过的风格,后来这事儿又没提了,我还以为黄了呢。” 安常心想:大概就因为毛悦跟她提过这事,埋入了她的潜意识,她才会肖想出和南潇雪的幻梦一场。 “她们什么时候来?” “后天!就在后天!” 安常又跟毛悦聊了两句其他事,挂了电话。 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告别了文物修复,她该对南潇雪免疫了吧? 见到真人又如何呢?南潇雪那么清冷,必不如她想象中那般媚惑。 她有安排自己加班的习惯,从前在博物馆是,现下在染坊也是。 回家早了,也无事可做。 她就坐在这一方天井里,守着几口染缸,夜静了,好像能听到里面咕嘟咕嘟冒气泡的声音。 那些气泡连声音都响成蓝色。 其实不需要她守,布在缸里也是一样的染,只不过她在这里,总好像比在家多出一重价值似的。 高高挂起的竹竿上,垂落的扎染蓝印花布是夜幕之外的第二重幕布,让人觉得安全,坐在里面,好似能遮掩心底的许多秘密。 安常打着手电看书,亮黄的灯光一晃,照见她浅蓝的手指。 她可不敢再看那些志怪小说了。 她看侦探小说,看得小臂上汗毛倒竖,伸手一抚,汗腻腻的。 漫长的梅雨季什么时候才会过去呢? 安常收起手电,锁了门,走出染坊。 宁乡就巴掌大,从前她从博物馆回家,是从石桥的右边上,现在她从染坊回家,是从石桥的左边上。 所以这次她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瓷青色旗袍女人的正面,而是袅娜的背影。 安常心里一跳——毛悦不是说,南潇雪她们后天才来么? 南潇雪听到脚步声回头。 安常的目光,不受控的往那纤薄的唇上落。 那是幻想中她吻过的唇,薄而凉,又被她的唇齿染热,她在唇瓣上咬那一口,反而化作酥酥的痛感反向往她心里钻,带起后腰湿疹的一阵又痛又痒。 而这时,后腰的湿疹又痒起来了,好像她的病症伴着南潇雪的出现而回来。 南潇雪注视着面前的年轻女人。 叫少女已经不合适了,可又总让人觉得“女人”这称谓并不适合她,那目光太过干净而清冽,穿着件扎染蓝布衫子,现在大城市哪还有人穿这样的衫子呢? 还有那嫩生生露出的两条胳膊,大城市哪还有人有这样的肌肤呢?岁月太糙,磨擦过人的一切。 不像安常,那样清嫩,总觉得那两条在梅雨夜白得发光的胳膊,好似湖里的嫩藕,诱着人咬上一口,便会流出沁甜的汁。 流淌在唇齿之间,像发生过的那个吻。 而安常并不算干瘦,臂根处的一点丰腴,在为那清嫩的诱人添砖加瓦。 南潇雪目光又往她胸前落,越是这般阔阔的衫子,反而把人的曲线衬得更明显,耸着隆起,过了那山包也不往回落,衫子下摆就那样翘着,露出和手臂一样嫩生生的一截腰,却十分隐约的看不分明。 南潇雪忽然觉得自己瘦得有些寡淡。 她空咽了下喉咙,觉得自己有些入戏了,真有了妖精所思所想,对夜里出现的白嫩“书生”想要咬上一口。 有欲望是好事,这正是她现在的角色所需要的,可这点欲望被夜色打磨的太过真切,让她对自己又生出些不满—— 认真的吗南潇雪?三十年的人生里头一次在舞蹈之外起了点贪念,竟是对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姑娘? 落在安常身上的目光就带了些审视意味。 安常往后缩了半步。 南潇雪站在石桥上,目光落在她胳膊、胸脯和微露出的一截腰,要不是那么清冷,真的好像臭流氓。 不过现在怀揣着想吻上去冲动的人是她,说人家臭流氓,多少有点没底气。 只是南潇雪一张脸那么冷,她要是现在求证问一句“你以前到底是不是跟我接过吻?”会不会当成神经病? 正在她犹豫的当下,南潇雪一扭头,走了。 第17章 安常心想,这才是真实的南潇雪了。 虽然那袭瓷青色的旗袍不变,立于桥头的姿态不变,但事实上南潇雪看到她,甚至不会打一声招呼,又怎会贴过来让她吻自己? 一趟海城之行,让她醒悟得很彻底。 南潇雪是海报上众人仰慕的大明星。 她是地铁里泯于众生的普通人。 即便南潇雪真来宁乡拍实景舞剧,看上去她们只隔一条浅浅的河,她们之间横亘的真实距离,却遥遥如斯。 安常回了家,虽然看到南潇雪的刹那,那张纤薄的唇便勾着她吻上去,但脑中无限清醒的认知,让她并没有梦见南潇雪。 第二天一早,安常路过河畔,没有瞧见南潇雪和她的团队。 怎么回事?不是人已到了吗? 昨晚那样冷淡、看上去并不认识她的南潇雪,总不至于还是她的幻觉吧。 在苏家阿婆染坊帮忙时,她正把粗布往染缸里浸,口袋里手机不停的震。 她从染缸里抽出手,擦干水痕,却擦不去那淡蓝。 “喂?” “宝贝,你猜我在哪?” “总不至于一大早就在酒吧?” “你怎么说得我跟酒鬼似的,我在宁乡车站!” 安常笑:“你来了?怎么不提前告诉我。” “我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嘛!”毛悦哀怨道:“不过你们这的小路弯弯绕绕,连电子地图上都搜不到,你能告诉我到民宿怎么走吗?我先去收拾一下,中午来找你吃饭。” 安常赶紧说:“我来接你吧。” “你不上班么?我记得你说你周六日也要上班的。” 安常恍然惊觉,原来今天是周六。 水乡的日子被雨雾染得模糊,连天与天之间的界限都不再分明,操纵着现代人喜怒的工作日和周末划分,在这里彻底失去了意义。 安常:“我辞职了,先来接你再说。” 她匆匆跟苏家阿婆告了假,赶到车站,毛悦风尘仆仆的坐在一只墨绿行李箱上,远远朝她挥手:“嗨,宝贝!” 安常跑过去。 毛悦站起来,安常帮她拖过行李箱。 “怎么不是很惊喜的样子?” “你以为我不知道?”安常故作没好气:“你又不是为我来的,是你女神要来拍实景舞剧你才来的。” “哈哈那只是一方面,我还是爱你的!不过我真得好好感谢你,剧组跟所有粉丝说了千万别到宁乡来,怕影响舞者们的状态,这次我借着看你的由头,估计才不会被剧组赶。” 安常叹一声:“看吧,我成由头了。” 毛悦笑:“不是啦我也是来看你的,不然我女神明天才到,我怎么今天就来?这不是想着好久没见了多来陪陪你么。” “这个点就到了,昨晚连夜走的?” “嗯,你不是说宁乡每天只有两趟车么?我想着晚上才到的话,岂不是只能跟你待一天?倒不如我连夜走,在高铁上睡。” “困么?” “本来挺困的,但到了又觉得还好。”毛悦深吸一口气:“空气真新鲜!我在邶城吸霾吸惯了,到这儿都有点醉氧。” 她又摊开掌心向上:“还有这雨,也跟邶城不一样,下了跟没下似的。” “嗯,这是江南的梅雨季,宁乡每天都下这样的雨。” 大概就是雨雾、静夜、混沌的时光一起作祟,让她有了宋代瓷瓶化作南潇雪模样的荒唐想法。 毛悦问:“这儿有星巴克吗?” 安常勾唇:“想什么呢,这儿连咖啡馆都没有。” 毛悦惨叫一声:“你是怎么过的?” 安常倒并不觉得日子难捱,这里没有咖啡馆、沙拉店、甜品房、深夜酒吧。 可这里有功夫茶、小面馆、姑嫂饼店、连着老旧烧酒坊的酒铺。 对她而言,日子与邶城的差距越大越好,让她把往事忘得干干净净。她也的确是这样做的,直到看见毛悦的大花臂,听见“星巴克”这种已觉陌生的名词,才恍然惊觉自己的确有在邶城度过的七年时光。 路过苏家阿婆的染坊,扎染蓝印花布挂在高悬的竹竿上飘飘摇摇,像一面令旗,号令着时光在这里停驻。 毛悦看得惊叹:“好漂亮。” “这是宁乡的土产,全手工染的。”安常介绍:“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染一块送你当头巾。” “你?” “我从博物馆辞职了,现在在这帮忙。” 毛悦眼尾抖了抖,暂且没说什么。 “我先送你去民宿。”安常问:“你想先睡会儿?还是我带你出去玩?” “你不用回染坊么?” “我跟苏家阿婆说一声就行,这儿时间很自由。” “还真是,太不卷了,一来到这儿,脚步好像都放慢了,哪像在邶城,恨不得一步跨过两条马路。”毛悦说:“既然你有空,我就不睡了,跑这儿睡觉多浪费时间啊,你带我逛逛你家乡吧。” “好啊。” 来到民宿,又碰到老板在外扫院子,一看毛悦一头狂野卷发加大花臂,吓了一跳。 安常:“王哥,麻烦订间房。” 老板摆手:“没了没了,南仙她们不是明天就要来拍舞剧么?都订出去了。” 安常:“我朋友就住今天一晚,明天就退房了。” 老板:“那也……不方便。” 安常反应过来:“是因为南仙和一部分人提前到了么?所以即便有空房,也不方便。” 毛悦:“什么?!南仙已经提前到了?!” 老板轻轻一拉安常胳膊,压低声:“你别这么明着说呀,从上次开始,我们不是都跟南仙她们团队签了保密协议么?对外要口径一致,说南仙是明天跟大部队一起到宁乡的,这之前从没来过。” 安常一怔。 什么保密协议? 所以从老板到小宛到葛存茵,大家都是因为签了那份保密协议?南仙的经济团队好牛啊。 这是一定的,毕竟南潇雪舞者出身,却是圈内目前最炙手可热的女星。 安常想起小宛对她那意味深长的一眨眼,原来是这意思,大家都当她也是“保密团”中的一份子,故意出言试探。 可她从来没签过什么保密协议。 所以是南潇雪觉得,她把自己当作幻象这件事很有趣,故意给她留下这样的“迷局”? 安常蜷紧自己的手指,指关节发白。 傲慢。 真的傲慢又残忍,从不顾及自己的行为会带给人怎样的感觉。 安常非常非常讨厌南潇雪的性格,到现在,她已经一点不愧疚自己对南潇雪的恶言相向了。 包括那句“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完全是她的肺腑之言。 她问毛悦:“这部实景舞剧要拍多久?” 毛悦:“用不了拍电影那么久,一个月就够,然后她还要筹备其他舞剧呢。” 安常点点头。 一个月,正好是到梅雨季终结的时候。南潇雪便像这恼人的一季梅雨,可以彻底消失了。 安常拖着毛悦的行李箱:“要是你不嫌弃的话,就去我家住吧。” “不嫌弃不嫌弃。”毛悦捧着脸:“天哪宝贝,我现在就跟我女神呼吸同一座水乡的空气了!我怎么觉得不敢相信!” “你觉得,她为什么会提前来?” “你别看女神那么高冷,其实她是个特别勤勉又踏实的人,很多路人粉只对她的天赋津津乐道,根本不知道她的努力也足以匹配她的天赋。”毛悦说起南潇雪来滔滔不绝:“你知道她受过多少伤么?她曾因高强度的训练导致胯骨脱臼,咬着牙靠中医复位,三周就回了舞台。还有你每次看她的练功照,都会看到双脚上满是伤痕。还有一次,她在舞台上九十度崴脚,还是坚持跳完了整场,下台就被送去做手术……” 毛悦说着就抹了一下泪。 安常:…… 她不知如何安慰,因为她从来没这么真情实感的追过星。 毛悦:“总之,她练舞二十多年,从来没有一秒钟愧对过自己的天赋,她是一定会把自己推到极致的那种人。所以这次她提前来,肯定是想多找找感觉、做做准备,把最好的状态呈现出来。” 毛悦说者无意,安常的心却像被敲了一下—— “从来没有一秒钟愧对过自己的天赋”、“是一定会把自己推到极致的那种人”。 如果是她,担得起这样的评价么?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她问毛悦:“你知道这次她要拍的实景舞剧是什么情节么?” 毛悦又笑起来:“怎么,我给你安利了这么多年,你终于开始对南仙感兴趣了?” “也不是……”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感兴趣是因为会在你家乡拍。告诉你吧,这可是资深老粉才能拿到的绝密信息,还没对外官宣呢,你也别到处说去,当然我知道你肯定也不会。” “据说是一个民国时期的故事,南仙以前跳古典舞不都穿汉服唐装什么的吗?这将是她第一次穿旗袍跳舞。旗袍多适合她啊!每次街拍都美成那样了,这要上了舞台,得秒死多少人?” 毛悦擦了擦口水:“不过这次舞剧呢,对南仙挑战其实还挺大的。你没关注过可能不太了解,舞剧的发展趋势,是从以前的重技巧到现在的重剧情,毕竟这样才能吸引更多观众嘛。” “以前你看南仙的舞剧,基本上都是她独美,但这次不同,南仙她要演感!情!戏!啦!” “而且,是仙女变妖精,想不到吧?” 第18章 其实毛悦话说到这里,安常已猜想到了大半。 毛悦继续讲剧情:“大概就是一只古代的瓷瓶,流落到一个水乡穷小子的手里,穷小子一门心思想把它卖掉,可是瓷瓶已凝练出了精魄,当时正逢乱世,怕自己被卖到歹人手里,便不断勾引这穷小子。” “穷小子从对这精魄半信不信,到逐渐痴迷,两人在乱世之中相依为命。后来战争爆发,更有侵略者要抢夺文物,穷小子拼着性命保下了瓷瓶,而那缕精魄为了救他把灵力注入他体内,香消玉殒,从此瓷瓶变回了一只普通的瓷瓶,被穷小子无偿捐给了国家博物馆,他终身未婚,只是终日在博物馆橱窗前流连,直至耄耋时过世。” 毛悦长叹一声:“你听听,这是不是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我单看这剧情都被吸引了,而且跟南仙搭戏的‘穷小子’,还是由最近风头正盛的柯蘅反串。” “不过我们粉丝还是有担心啦,毕竟南仙看上去没什么情/*欲感在身上嘛,要她演这样一只主动勾人的精魅真能演好吗?不过我们也相信南仙,既然她接了,肯定就会把最好的角色带给我们,这不她悄悄提前来准备了?” 安常心想,南潇雪的提前准备可不止这两天。 估计她自己也觉得,这样走剧情的角色,对她一个不通七情六欲的人挑战不小,又不想演不好在粉丝面前跌落神坛,先前才在微博上营造自己留在邶城的假象,却悄悄来了宁乡。 那些雨夜的独舞,那些身着瓷青色旗袍的徘徊,都是她为了“入戏”。 估计连她自己都没料到,还真在宁乡遇到安常这么个愣“书生”,半信半疑的把她当宋代瓷瓶凝出的精魄。 她将计就计,来与安常夜会,来对安常索吻。 她有没有想过安常看着内向怯懦,却当真敢吻下去? 毛悦轻搡一下安常:“发什么愣呢?也被这剧情打动了?” 安常摇摇头。 “你有没有想过,南潇雪说不定个性十分讨人厌?比如,傲慢又冷酷。” 毛悦一怔:“怎么可能?南仙在舞台上是最谦逊和努力的,这样的人怎么会傲慢又冷酷?” 粉丝滤镜果然是没那么容易打破的。 安常庆幸自己不是南潇雪的粉丝,发现南潇雪的“真面目”并不会让她心碎,只会让她反省自己先前的荒唐并快速抽离。 安常不再谈南潇雪这话题,跟毛悦商量:“先带你回我家放行李,再带你去乡里逛逛?” “好啊。” 安常把毛悦带回家:“外婆。” 文秀英女士闻声抬头,今天她没跟老姐妹喝酒,坐在灰瓦屋檐下择菜。 “我朋友来找我玩,要在咱们家住一夜。” “奶奶好。” 安常本还担心文秀英被毛悦的一头吉普赛卷发和大花臂吓到,没想到文秀英很淡定的扫视了一下:“你这不够带劲啊,还没花过唐三彩呢。” 安常和毛悦相视而笑。 两人放了行李出门,毛悦拿出相机不停的拍:“真美,真像是在时光之外。” 灰白的旧砖墙被苔痕写下诗文。 层层叠叠的屋檐吞吐年年岁岁的故事。 如镜湖面上,一条乌篷船似能带人荡到记忆深处,不愿再提及的故事边漾开一圈圈年轮般的纹。 细密的雨一直飘着,不用打伞,但毛悦时不时得擦一擦镜头。 安常看着她动作:“也有不好的地方,每年梅雨季实在恼人,衣服都晾不干,筷子上都生霉,连带着人的身体都不清爽。” “我从邶城回来时不适应,腰上立刻长一圈湿疹,今年都第二年了,居然又长了。” “真惨。”毛悦问:“擦药了么?” 安常点头。 可这好像不是擦药的事。 南潇雪消失,她这湿疹就好上一点。南潇雪出现,她这湿疹就再次显形,勾出心底的痕痒。 毛悦问:“没有星巴克喝,我又不爱喝茶,还有没有别的可喝?” “有啊,酒。” “一大早就喝酒?你们宁乡人这么野的吗!” 安常弯唇:“不是那种很烈的白酒,口感很柔和的,更像米酒,是那种最老式的烧酒坊里自家酿出来的。” “那好,尝尝去。”毛悦问:“这酒叫什么?这还是我头次一大早就喝酒,怎么着不得发个朋友圈。” 「朋友圈」。 安常心想,这又是一个久违的现代化名词了。 从邶城离开时,她就彻底把朋友圈关闭了。 “叫桃花酿。” “就连酒的名字也美。” 一路的旧石板被雨染得透亮,远远望见酒坊的旧木门上也染了雨痕,毛悦忽然驻足:“宝贝你先进去把酒点着,我拍完路边这丛青苔就来。” “青苔有什么好拍?” “我觉得挺漂亮啊。”毛悦想了想:“像时光吞吞吐吐讲出的故事。” 安常笑笑,毛悦果然还是以前那个看着狂野其实有些文艺的女青年。 她先去点酒,刚走到酒坊门边却听毛悦一声叫:“宝贝!” 安常扭头望过去,却感受到门槛里什么人的吐息已然飘来。 她步子没完全收得住,怕撞上人,下意识往后一仰,却忘了自己正踩在一个台阶上,险些向后摔去。 门里的人伸手一拉,扬起一阵冷香。 安常已反应过来那人是谁,被那人拉住的惯性让她往那人肩上撞去,嘴唇堪堪擦过那人的下颌,隔着一毫距离。 安常立刻站直身子,眼前露出南潇雪清逸的一张脸,她看清了,白日里完全无妆的南潇雪脸上,也是有那颗浅红小泪痣的。 南潇雪似在想事,所以也没注意到门外突然闯入的她,只是看到有人要跌,本能的伸手拉了一把。 这时反应过来是她,有些出神的眼眸冷淡了三分。 只是她握着安常手臂的手一时没放,两人的眼光同时落过去。 安常不算干瘦,穿着扎染的蓝粗布无袖衫,两条嫩生生的手臂露出来,南潇雪握着她上臂连接手肘的那一截,怕她摔倒用了些力气,勒出一圈浅浅的红痕,安常软软的肌肤抵着南潇雪手指微微溢出。 南潇雪盯着那一圈柔嫩的红痕:“你们水乡姑娘,穿衣服都这么不保守的吗?” 安常一怔,脑中因刚才擦过南潇雪唇边而产生的绮思荡涤殆尽。 “哪里不保守了?我们从小就这么穿。” “你现在可不小了吧?两条小白胳膊就这么露着,真的好吗?” “有什么不好?你、你这是淫者见淫!” 南潇雪挑了下眉。 其实了解她本性后,骂她的人还真不少,骂她傲慢骂她冷酷,骂她是个没人情味的资本家。 但……淫? 这时毛悦端着相机跑过来:“宝贝!” 抬眸一见南潇雪,脸色一变,一个急刹车外加往后退了半步。 她刚才依稀听到安常在与人说话,还以为是遇到了哪位乡亲,怎么会是南潇雪?! 而且两人隔着道门槛站着,贴得很近,以至于两人头顶所悬一只生了些锈痕的铜铃,轻晃着有些发哑的声响像细碎花瓣,一泼洒出来,能同时撒满两人的头顶。 这是陌生人该有的距离? 安常往旁撤开了一步,南潇雪的完整身形彻底暴露在毛悦面前,一袭瓷青色旗袍美得惨绝人寰。 女神戏服都换上了,果然是提前找感觉来了?毛悦激动得根本说不出话,一脸殷切的望向安常。 安常:??? 毛悦:!!! 安常领悟了下帮她开口:“那个,我朋友是你粉丝,能帮她签个名么?” 南潇雪瞟了眼安常。 白嫩的胳膊上,一圈红痕犹在。 冷着调子道:“不能。”然后拔腿就走。 她其实不会碰到安常,但安常怕触电般又往旁退了半步。 要不是为了毛悦,安常才不想跟她讲话。 毛悦小声问:“你怎么会认识南仙?” 安常摇头:“不认识,只是我刚才差点撞到她,说了两句话。” 毛悦快哭了:“我刚才拍什么青苔!为什么没跟你一起过来!那样就能多看她两眼了!” 安常实在忍不住:“她连名都不肯给你签,你真不觉得她很傲慢吗?” 毛悦正色:“你不懂我们浪味仙,南仙越冷我们越喜欢,这就像什么呢?”毛悦想了想,双手合十露出星星眼:“姐姐大人!请用你冷酷的小皮鞭尽情抽打我吧!” 安常:“……你好像一不注意暴露了什么癖好。” “开玩笑的啦。”毛悦恢复正色:“因为我们浪味仙都理解南仙,南仙从几岁开始,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是围绕着怎么跳好舞转的,她心无旁骛,有时候就显得不近人情。她团队经常开掉一些工作人员,有时候也会被一些路人拎出来说,其实她只是想一切细节做到完美,没考虑那么多人情世故。” “她看着一脸聪明相,其实就是个舞痴。你之前不是还被乡里人笑说修文物修‘痴’了么?这一点你俩还挺像。” 安常心想,她跟南潇雪才不像。 第一,她绝不会像南潇雪这么不顾人感受。 第二……她垂了垂眼睫:她没能做到像南潇雪这么极致。 第19章 酒坊的一切全靠自助,安常拎来一个小酒坛,又打来一碟花生米。 带老式圆框眼镜的老板躲在柜台内,跟着南戏咿咿呀呀的唱腔摇头晃脑,外面雨丝连绵,偶尔有很轻的风,拂动那只嵌着老锈斑的铜铃。 安常取两只敞口小盏,拎着鼓肚小酒坛依次添满,毛悦看着她的动作,目光又落在安常胳膊上那一圈渐褪的红痕。 “宝贝,我能摸你一下么?” 安常动作一滞,看向毛悦的眼神难以置信。 毛悦赶紧摆手:“别误会!你不是我的款,看我这么迷南仙也知道我不喜欢胸大的。” 安常:…… 毛悦目光痴痴:“只是,南仙掐过你胳膊哎,能借我摸一下么?” 安常:“我俩都非直女,不太好吧?” 毛悦:“你放心,我是绝世名零,就算动手摸了你,也绝不会起什么歪念头的。” 安常:“那,就碰一下。” 她其实觉得怪怪的,但架不住毛悦目光炽热。 毛悦飞快的伸手碰了一下。 安常本来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毛悦碰她这一下,并未在心里掀起任何波澜,就像在拥挤地铁和电梯,被人不经意碰到一样。 可是。 安常端起酒盏抿了一口。 可是刚才南潇雪碰她的瞬间,立刻带起腰际的一阵痒,钻到心里变成毛悦想拍的那丛苔藓,细细密密攀爬满心脏,把一颗心染得湿漉漉的。 南潇雪站在酒坊门里,并没有淋着雨,但哗啦啦的风铃声染了雨气,洒满南潇雪一身,好似把那件瓷青色旗袍将染成墨绿。 安常不知道南潇雪为何总让她想起墨绿这样的颜色。 暧昧。稠厚。充满欲语还休的故事感。 她不敢掀很多眼皮,目光像不惹人瞩目的青苔样一点点往上移,瞟到那张纤薄的唇便停驻不前,怕继续移动会对上南潇雪那双冷傲的眼。 可只看这双唇的时候。 唇形勾勒出水墨画般的连绵,唇角一点点上翘是清雅中玄藏的勾人,撩起人心底最暗处的瘾。 那是她吻过的唇。 那是她咬过的唇。 而那枚她在南潇雪唇瓣种下的小小伤痕,过了几日才消褪? 今日她们撞见带起她腰际那阵痕痒时,南潇雪的唇可有还隐隐作痛? 这时一点酒气化为风,撩动门口所悬的铜铃。 安常循声望了眼,目光不经意扫过酒坊外。 一瞬凝滞。 酒坊外是一座桥,不是安常常常走过与南潇雪相遇的那一座,是另一座稍宽些的,陈旧的木料搭乘墙上的连廊,有时候雨落得大了,都能听到木料嘎吱作响,像慌着把经年收藏的岁月故事对人倾诉。 桥头挂扇木匾,写着「也无风雨也无情」。 原来南潇雪没走远,就在那木匾下,靠着连廊柱浅浅斜倚,整体身体姿态很冷,唯独轻扭的腰肢透出一点点婀娜。 阴雨连绵天,连廊洒下一点点暗影,安常其实望不清南潇雪的五官,她只是感觉南潇雪在看她,过分清冷的眼眸下,是一双暗藏火热的唇。 她发现了一件事—— 无论她怎么讨厌南潇雪。 她还是想吻南潇雪。 大概她目光停滞的时间太过,毛悦问一声“怎么了”就要扭头去看。 安常突然出声,岔开了话题。 不知怎的,她有些不想毛悦去看现在的南潇雪。 阴雨和连廊的暗影构成了一瞬隐秘,好像这一瞬的南潇雪只为她一人存在,与傲慢的南潇雪无关,与刻意勾人的南潇雪也无关,只是在岁月深处静静与她对望,在那一身墨绿熏染成她鼻端的酒气。 毛悦被她描述宁乡的话题岔开,跟着她抿口酒:“梅雨天,桃花酿。” “这里真像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你觉不觉得在这里,好像一切不可能的故事,都有可能发生?” 安常再次暗暗抬眸。 廊桥下的南潇雪,已杳然无踪了。 安常摇摇头回答毛悦:“不,不会发生的,还是不会发生。” 那样静静与她对视的南潇雪转瞬即逝,短暂得像人一场错觉。 也许就是一场错觉。 ****** 安常带毛悦游走在宁乡,静的桥,长的巷,年久失修的石板路,不经意踩上一边时会猛然翘起,积雨溅满人的脚背。 她们再没遇见南潇雪。 也许找完感觉,回民宿酝酿去了。 毛悦跟着安常去染坊玩了一圈,晚上回到安常卧室。 小小一间,雕花的木架子床,棱格纹的窗扉,窗台上养着一盆兰花,床头竹编的小书架上,摆满一本本精心修补过的古籍,原本靛蓝的封面因岁月染上了淡淡的灰。 就像安常整个人,清新极了。 安常打开雕着百兽图的旧衣柜取出薄被:“你睡床,我打地铺。” “别呀,还是我打地铺。” “不不,我尽地主之谊。” 安常话不多,但带着股执拗的诚恳。 毛悦出身商贾之家,八面玲珑之人见得太多,这大概是她喜欢安常的原因。 两人各自躺在床上,毛悦有些认床,睡不着,安常没急着关灯,有一搭没一搭陪她闲聊。 毛悦两只手交叠,枕在脑后:“安常。” “嗯?” “床架子上那只老鼠是你画的么?” 安常笑了:“是。” “你小时候比我想象得皮。” 安常心想,这倒是,她小时候虽然也安静,但把文秀英气跳脚的时候也不少。 大概是从考上大学去邶城开始,她变得越来越沉默。 她爸家有一种宁乡不具备的堂皇,新阿姨对她有种疏离的客套。 其实也只是因为她没见过面,所以对她来说算新阿姨,其实哪里新呢。 当年,她妈跟她爸结婚不久,就因家庭环境导致的三观差异火速离了婚,她妈已经怀孕了却选择没告诉她爸,直到她妈生下她后死于产后抑郁症,她爸才知晓自己有了个女儿。 文秀英不放心她去邶城,一直把她留在了宁乡,她爸那边组建了新家庭,心理上大概也并不想她去。 她爸后来的求子路倒是坎坷,跟新阿姨磕磕绊绊,好不容易才借助试管生下个儿子,现在十多岁。 大概怕人背后议论他苛待女儿,每周总要叫安常回家吃饭,其实地铁转来转去要两个小时,安常深受其苦,一顿饭吃下来,她也没什么话好讲。 有一次她听阿姨背过身,悄声对她爸说:“你这女儿性子不怎么讨喜,太闷,本来还想给她说户人家,还是算了。” 刚上完洗手间的安常站在客厅门口,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她那一半血缘的弟弟从楼上冲下来,手里举着奥特曼,飞跑过她身边时扯一下她马尾:“有人偷听!” 安常更加尴尬,只得转进客厅去。 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更多说得出的坏了。她爸家境不错,这些年自己生意做得也不错,但远没到有亿万家产要继承的地步,犯不上勾心斗角争权夺利。 只是一切细节,都在提醒她的格格不入。 她在邶城这城市总是有格格不入的感觉,从她爸那令人插不上话的家,到总是被人嘲笑前后鼻音不分的南方口音。 本以为回到宁乡会浑身舒展。 可七年的北上生活已在她身上描下痕迹,从她腰际那一圈湿疹变可见一斑。 “从邶城读完大学回来的。”“在故宫文物组工作后回来的。” 她成了众人眼中的外来者,在故乡也显出了那份格格不入。 其实苏家阿婆的染坊哪里真正需要她呢,几十年都是人家一个人操持的。 只不过看在文秀英的面子上,给她一个位置而已。 那不是真正属于她的位置。 “安常,你睡着了么?” “没呢。” “你……为什么辞职啊?” 毛悦还是问了。 毛悦的“问”,和文秀英的“不问”一样,都是对她的关心,安常明白。 有些话,她不能对文秀英说,怕文秀英担心,可毛悦知道她过去所有的事。 她翻了个身,侧躺背对着毛悦,枕着自己的一只手肘,好像这样、有些话就更好说出口似的。 嫩白的指尖在被褥上胡乱的划着圈:“我好像……修不好文物了。” 毛悦忽然坐起来,安常吓了一跳,跟着坐起来,方才背身才肯闪现的落寞在脸上留出浅浅的痕。 “怎么了?有虫?” 毛悦反而愣了下:“你们这有虫?” “这么潮气连天的地方怎么可能不生虫。”安常抬起白皙的手掌:“我在卧室里见过蜘蛛,这么大。” 毛悦尖叫一声。 安常弯唇:“骗你的。” 毛悦觉得,回到宁乡的安常多少变得活泼了些,相较于在邶城状态最糟的时候感觉好了不少。 可她弯唇的时候,眉眼间又还带着刚才背过身的一点迷茫和落寞,上下半脸完全脱节,整个人显得很割裂。 毛悦想了想还是把手机掏出来:“我是要给你看个东西。” 她趴到床尾,安常的头也往这边凑过来,长发上有白日绑过马尾压出的一圈浅痕。 在毛悦点进朋友圈的时候,安常心里忽然有了预感。 随着毛悦指尖不停下滑,安常本可以叫停。 但她没有。 她发现自己心底最深处,一边怕看,一边又想看。 直到毛悦点开一张照片,一张白皙的面庞露出来,安常还没待看清,几乎下意识的撇开了眼。 心扑通扑通兀自跳个不停。 第20章 毛悦观察安常反应:“你……想听她的事么?” 安常垂着眸子盯着衣柜的一只矮脚,什么时候有了那块缺损的痕? “说吧。” 毛悦反而有些不确定:“真想听?” 安常缓缓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逐渐放松:“嗯,没事的,说吧。” “她拿了「年度最佳青年修复师」大奖,你肯定不知道吧。” 安常当然不知道。 从邶城逃离后,她就再没关注过文物修复行业的事了。 近些年国家对文物修复的投入力度越来越大,伴着一部成功的纪录片横空出世,修复师们也不再只是默默无闻的背后英雄。 国家这个奖项的设立,是从七年前开始,为了鼓励三十五岁以下的青年修复师们,会在当年被修复的所有文物中甄选出最佳一件,对修复师予以嘉奖。 七年前,安常第一次在大学课堂上听老师说起这个奖,心想,不知什么样的人才可以拿。 头两年拿奖的都是在行业里打磨更久的青年修复师们,但有个名字开始越来越多的被人提及。 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好听到安常只听一遍就记住了。 颜聆歌。 名字的主人有张相衬的脸,清隽如大学校园里的香樟树,穿白衬衫卡其裤抱着一摞书走过,戴一副银丝边眼镜,没有首饰,只有手腕上细细一只钻表反射着青草地间的阳光。 人人都说清美的校花别具一格,一点不媚俗。 家世惊人,手腕上那只低调的腕表能抵普通人半套房产。 偏偏还有才华,还未毕业,就已被故宫文物组钦点招纳。 人人都说颜聆歌真正有天赋,她修复的文物并不因循守旧,而是加入自己的想法,让文物真正活起来,恢复了千百年前的神采。 当时无数人预言,若有更年轻的文物修复师能拿到这个奖,一定是颜聆歌。 现在九年过去,颜聆歌在她二十七岁的时候,已然做到了。 其实安常并不意外,她知道颜聆歌会做到的。 她消化了一下,慢慢把眼神往屏幕里的照片上挪。 先映入眼帘的是秀气的耳朵,接着是白皙的侧脸、秀挺的鼻梁。 照片上的颜聆歌与印象里的清隽别无二致,捧着荣誉证书淡笑,背景是故宫独有的红砖墙。 这样的颜聆歌,这样的墙色,与她俩躲在砖墙下静静牵手的时刻一样,都是久违了。 毛悦问:“安常,你真的甘心么?” “甘心颜聆歌这样一路往上,而你永远的这样躲回宁乡?” “跟我回邶城,我帮你收行李,我帮你跟你外婆说。” 安常下意识缩了一下肩,那是一个极防御的身体姿态。 她再次控制着自己放松,笑道:“不回啦,既然我已经回了宁乡,就没打算再出去。” 她不知该怎么聊下去,照片上颜聆歌白皙的脸和鲜红的证书,也在不断刺痛她的眼。 扯了墙边的灯绳,慌乱躺回地铺:“我有点困了,睡吧。” 毛悦没再说什么,默默裹上毯子。 宁乡的人用不惯空调,加上电压也不稳,安常房里只有小小一台摇头扇,淡淡绿色的旧式底座,一摇头有十分轻微而规律的嘎吱声,像是某种白噪音。 安常有时开,有时不开,但毛悦一定是不习惯宁乡湿热的,今晚这台电扇注定会开整夜,伴着窗外淅沥沥的落雨。 安常身上所盖那条毛毯,被网友戏称为“国民毛巾被”。 她在黑暗里悄悄把手伸出来,接住湿答答的兰花香。 为什么颜聆歌一路高走,她却修不好文物了? 不知怎的,眼前又浮出南潇雪倚在廊桥边静静与她对望的模样。 还有毛悦那句——“她是一定会把自己推到极致的那种人”。 ****** 第二天早上两个姑娘起床,文秀英热情的端上姑嫂饼。 毛悦惊呼:“宝贝你能拿这么好吃的点心当早饭,也太幸福了吧!” 安常揉揉太阳穴:“你每天吃试试。” 有些人和有些食物,只适合浅尝,不适合成瘾。 吃过早饭毛悦急着出门:“快快,我们去看我女神新舞剧的开机仪式!” 两人踏着清晨的细雨出门。 安常简直不知一夜之间从哪里变出那么多记者和摄影机,她第一次在宁乡见到这么多人。 开机仪式的场地已搭好,一切按照电影规制,烧香贡品一概不缺。 安常大概盯着供桌上的猪头看久了,以至于无论怎么做心理建设,看到南潇雪时还是忍不住惊艳了下—— 瓷青色旗袍在晨光中颜色浅淡了不少,不如夜色里韵味那么足,让人把注意力全往那一张脸上落。 雨丝轻抚在那青颦明眸,秀鼻薄唇,似上天也在满意于自己的杰作,以雨为毫再一次描摹回味。 所有闪光灯齐齐绽开,晃得安常都眯了一下眼。 南潇雪却一脸冷霜,淡然姿态真如晴雨无惊的空山青竹。 毛悦小声说:“你看她的站姿。” 安常作为文物修复师,也算眼毒,经她一提,看出南潇雪习惯性把重心倾向于右腿。 “左腿有伤?” 毛悦点头:“那次脚腕九十度崴到还叠加了许多她陈年旧伤,做手术也只是恢复了部分,从那时起她每次跳舞都是忍着剧痛,就好像……” 毛悦想了个通俗的比喻:“每走一步都在刀尖上的美人鱼。” “很多人都说南仙跳舞浑若天成,除了我们这些老粉,没什么人知道她有多严重的伤病,她不爱提这些。” 安常透过那些闪光灯望向南潇雪。 她是习惯了瞩目和追逐的,每一盏闪光灯都代表无数为她痴迷的世人,她凭自己的天赋和努力傲然而立,好像合该担得起这般的盛誉。 她懒得应酬,商淇在替她发言,感谢粉丝多年的不离不弃,感谢媒体的到场,感谢当地政府和乡民的支持…… 说到这里时南潇雪往安常她们这边瞟了眼。 身边都是些单纯看热闹的老年人,估计都不一定认得南潇雪是谁,安常、毛悦和小宛作为仅有的三个年轻人分外打眼,毛悦紧紧挽着安常胳膊,疯狂暗示自己在当地有人,不是什么追着剧组而来的狂热粉丝。 南潇雪的目光在触到安常时又冷了几分,不着痕迹的掠了过去。 安常:……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的心情:强是真强,美是真美,讨厌也是真讨厌。 这什么眼神?明明是她勾着自己想体验剧中角色的感觉,两人才有了那莫名一吻,这会儿怎么又生怕自己缠上她似的? 安常才不会呢。 一来安常烦她的性格,二来毛悦对她的赞誉,莫名刺中了安常心里的某个角落。 那里藏着自卑和溃败,懦弱与逃遁,所以无论如何都坚持站在舞台上的南潇雪就显得格外刺目。 安常又往人群里缩了缩。 这就是她与南潇雪之间的安全距离。 一个在舞台之上众星捧月,一个在舞台之下泯然于众。 等今年的梅雨季过去、南潇雪的舞剧拍完,她们将是再无交集的两个人。 ****** 等开机仪式结束,小宛问安常:“安常姐,我新从库房清出了一批旧书,你有空去帮我一起搬一下么?” 安常看向毛悦:“一起去?” 毛悦直摆手:“不了不了,我要留在这里看南仙,你完事再来找我。” “开机仪式都结束了。” “留在这儿看她们撤场也是好的。” 毛悦望着舞台目光痴痴,看也不看安常一眼。 安常无奈冲小宛道:“走吧。” 仪式结束后,商淇安排人发车马费打发记者们先走,南潇雪懒得一个人先回民宿,倚在一边等她。 穿一袭瓷青色旗袍的南潇雪比平时多了些媚气,风姿绰约的,看上去已然有些入戏了。 毛悦目光灼灼的恨不得把人家盯出一个洞。 就连见惯了狂热的南潇雪也没扛住这目光,想了想,轻摆着腰肢向她这边走来。 毛悦一愣,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隔着渔网袜猛掐自己大腿。 才终于相信:南潇雪真的向她走来,站到了她的面前。 她左看看,又看看,记者和乡民们都已散尽了,她只得转回头,不敢看南潇雪那张绝色的脸,就盯着人家的人中:“找找找我?” 南潇雪倨傲的点了一下头。 毛悦一颗心快要爆裂。 南潇雪不会是看上她了吧?看着娴雅其实喜欢她这种野路子? 上天让她情路这么坎坷,不会是为了让她等着她女神吧? 一瞬之间,她想了无数种可能南潇雪会对她说什么: “你叫什么?” “能给我一个联系方式么?” 但其实她们真正的浪味仙都是不想跟南仙接触的啊! 她们只希望女神永远不沾染任何人间烟火、永远慎独着美丽啊! 但此时南潇雪已走到了她面前,声线清冷的开口:“安常是个渣女。” 毛悦愣了:“啊?” 南潇雪:“你是她女朋友吧?我看到过她背着你亲其他人。” 毛悦勉强找到自己的舌头:“她亲谁了?” 南潇雪挑了一下眉尾。 毛悦:“我我我不是她女朋友,我们就是朋友。” 南潇雪:“那你摸她?” 毛悦再次愣住:“我摸她?” “那天在酒馆,你摸她胳膊。”南潇雪道:“今天挽她胳膊也挽得挺紧。” “好好好朋友之间不都这样么?”毛悦一边结巴,一边暗忖她也没摸什么不该摸的呀。 南潇雪又一挑眉,转身走了,背影那叫一不食人间烟火,远离七情六欲。 心里想:哦,原来没有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