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云月(重生)》 第1章 身死 霁司月死了。 死在文庆三十六年,二月春,文德殿的御台前。 生前她是皇帝长女,名将魏家的嫡亲孙女,死后她沦为野鬼,一缕孤魂在皇城上空飘荡,想不明白自己此生做错了什么,会落到如此下场。 还记得她死那天,雷雨凄厉而下,坠坠如囚链,抽打在红墙绿瓦之上,皇宫内一派肃杀,往来宫人无不噤声快行。 如今才不过数月过去,这皇城中张灯结彩,已然没有了公主新丧的凄凉悲痛。 也是,霁司月苦笑,她御前失仪,连累母亲一起丧命,父王对外称魏贵妃和大公主突发暴疾而亡,连丧礼都是按照最简单的规制匆匆办了。 直到她死后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早已暗下伏笔,可笑她愚钝,平白送了性命。 还记得从半年前鲜卑在西北屡次三番侵犯大齐领地开始,朝堂之上主战还是主和的争论频起,她也开始陷入各种麻烦之中。 先是秋猎时她被诱入围场,误杀了备给父王的头彩黑熊,被言官批为不守宫规,私自出猎,且扰乱练兵士气,犯下大忌,应严惩思过。 她被罚回宫禁足三月,直至年关才放了出来。 她关了许久,一出来便想着到演武场上活动筋骨,正巧遇到皇后膝下的小皇子、她的二弟——霁司川。 霁司川吵闹着要与她赛马,她自是应允了。只是没想到,向来温顺的马儿突然暴躁不安,霁司川从马背跌落,直接把腿摔断了。虽不伤及性命,但只怕以后都会是个瘸子,再不能正常行走。 皇后大怒,认为霁司月没有照顾好二弟,赏了她50杖刑,又告到御前,父王又给她加了罚跪在祠堂抄10日经书,这事才算结束。 接连受罚,她以为再倒霉也不过如此了,谁知又有奏章批她私交大臣,招权纳贿,以利相倾。 那折子里外所指,都是说她与禁军统领江池云珠胎暗合,禁军直接负责皇帝安全,奏章里含沙射影,说她人非温顺,有意插手皇城军防,狼子野心。 天地良心,江池云负责皇宫安全,他们二人虽然在宫中打过不少照面,但是是半句话也没说过的。不过江池云和太子、也就是她的兄长霁司宸的关系倒是挺好,两人经常练武比拼。 大臣与皇室勾结不是小罪,父王震怒,在朝堂上直接将奏折扔到江池云的身上,问他这一切可属实。 江池云自然下跪否认,但群臣有备而来,不断送上物证,均是在江池云私宅处搜到的公主的钗环,书迹,还有一方绣着月字的丝帕。 江池云面不改色,解释说只是自己心慕公主,但这些东西都是日常在宫中巡逻时捡到的,但他和公主之间并没有什么往来。 这时,丞相张洛开口,直言江池云心思不纯,不可再为禁军统领。随后他又提及鲜卑可汗在边境野心勃勃,意图来犯,不过鲜卑世子拓跋擎还未娶亲,不如送公主去鲜卑和亲,缓和两国纷争。 其实,关于和亲之事在鲜卑初犯时便有人提起,当时皇帝并未答允,此时旧事重提,皇帝却没有直接反对,沉吟犹豫起来。 魏澄将军当即出列,表示公主和亲有失大齐颜面,他可以带兵出征,誓要击退鲜卑。 自古文主和,武主战,张洛和魏澄在御前唇枪舌剑,相持不下,但圣心的天平已经悄然移动。 最终,在这个霁司月从未踏及的朝堂上,她才十五岁的命运就这样被人轻易的决定了:送公主去和亲。 霁司月记得那天,她正在国子监听内阁学士林修讲书论道,其实她生性好动,随了祖父魏澄的一身好武艺,不擅长舞文弄墨之事。但林修为人谦和,讲学由浅及深,样貌又生得俊俏舒朗,一双桃花眼温柔如剪水,连带那些枯燥乏味的经书也生出些趣味来。 外头是雷声轰动的春雨,一如少女初生悸动的芳心。 她开口,声音天真甜美,问林修《论语》中的君道臣道,林修耐心解答,这时,宫女宿玉急匆匆赶来,说陛下召她去文德殿。 “父王所谓何事?”路上她问宿玉,但宿玉支支吾吾不敢答,只含糊道似乎和鲜卑战事有关。 她心中有了猜测,不顾前几日的杖刑还未痊愈,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大更急了。 宿玉看着霁司月,鹅黄羽纱襦裙穿在她身上华贵娇俏,一双杏眼怨怒不安中也带着百转千回,皇城里养就的娇贵身子,柳腰花态,风姿绰约。 只可惜,竟然要被送去鲜卑那种蛮夷荒凉之地。 不一会儿,二人来到文德殿外,着太监进去通报。 “公主请吧。”通传太监朗声道。 乌云浓重,压得人喘息不得,霁司月顶着胸口憋闷,顾不上低头缓步的规矩,提裙便冲了进去。 她看到自己的母亲魏贵妃在大殿中央正跪着,丞相张洛和将军魏澄隔着纱帐站在偏殿,父王则在龙椅上,面色不愉。 “父王大安,不知召儿臣前来所为何事?”霁司月行礼后问。 皇帝霁桓抬头,对张洛示意,张洛随即对霁司月言明意图。 霁司月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命运的铡刀真的落下的那一刻依旧是如五雷轰顶,她听说鲜卑人茹毛饮血,肮脏不堪,还不设男女大防,作风荒y。 她自是不肯去那遭受折辱。 可无论她怎么求说,甚至拔下发簪对准喉颈以死相逼,父王心却如铁石,没有半分动摇。 她岂能不知,父王执意要她去和亲,便是听信了朝臣的话,认为自己野心勃勃,不甚安分,她已经失了圣心,因此沦为政治的牺牲品。 但究竟是她德行有亏,还是有人从中构陷? 想到此,霁司月不禁打了个寒噤。 皇帝面沉如水,他目光扫过众人,开口道:“公主累了,带下去休息吧,张爱卿,公主册封和亲一事就由你来主理。” 张洛俯首称是。 霁司月抬头看向汉白玉阶上正襟危坐的父亲,跪在身边泪眼婆娑的母亲,还有面色沉重的祖父,胜券在握的丞相,心中一片凄凉。 无论母亲和祖父有多心疼自己,也不能在一个君主面前说半个不字,无论自己多么不情愿,也无法拒绝父亲对自己命运的安排。 她苦笑,什么以天下养的公主,在皇权面前,也不过是个玩意,是随手可以按死的蚂蚁。 太监们得了诏令,来到她身边,引她回宫等着册封,可是她不愿放弃。 太监见她不肯动,便要上手去拉,但她自小跟着祖父学习魏家剑法,拳脚功夫了得,那些阉人不是她的对手,不光未能近她半步,还反被打的鼻青脸肿。 “公主,皇命不可违,请自重。”张洛声音沉稳,在她耳中却是那么刺耳,这是在暗指她目无尊上,不顾天威吗? “和亲之事突然,公主一时难以接受也是常情,不如让臣到西北去查探鲜卑形势后,陛下再做决断。”一旁的魏澄出言。 但皇帝显然不愿再多言,他这个女儿自小性子散漫,缺少礼数,不服管教,如今圣令已下,她还能在御前大打出手,眼里究竟有没有他这个皇帝,这个父亲。 “带刀侍卫,”他声音染上怒火:“押公主回宫。” 侍卫们低头称是,团团上前。 那一刻,霁司月发现,原来自己是那么弱小。她拼命抵抗,然而四面八方而来的大手如一张密网将她困住,纷乱中,她摸到一把佩刀,情况紧急,她顾不上许多,抓住便挥舞起来。 大殿内,阳光被切割成块状,投射在厚重红毯上。 霁司月按刀在手,亮开架势。 她眼眸如流星般一闪,眼波随着刀势回转。 霎时间,殿内乱作一团。 “月儿!御前不可用兵器,你快放下!”魏贵妃第一个反应过来,要去拉霁司月。 霁司月晓得御前舞刀的罪责自己根本无法承受,这是会被判为谋逆的!但是想到如果此刻屈服,她便再无法翻身,要离开亲人,抛却朋友,远赴鲜卑,成为一个陌生人的妻妾。 那她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意愿呢,就不重要吗? 霁司月想到林修那张柔和温润的面孔。 她热血上头,体内气息翻涌,一股腥甜涌上喉头,无法控制的劈刀向前。 只见霁司月速度快极,魏家剑法变幻无常,银霜乱舞,她腰肢如柳,腕子勾挑刺劈,刀光如玉珠落盘,好一个惊心动魄! 刀剑碰撞发出的嗡鸣,旁人眼中,公主已然失了心智,杀气凛厉。 侍卫们怕伤了公主并不敢用出全力,一时落于下成。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将公主拿下!”霁桓疾言厉色。 “是!”带刀侍卫们就等着一声令下,迅速摆阵,大刀阔斧向前。 孤军之勇难敌数人之师,霁司月渐渐体力不支,要败下阵来,旁侧不知哪个侍卫竟趁机上前,挥刀朝她砍去。 她来不及变化身法,眼看那刀要落在自己身上,她下意识闭上双眼,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如期到来。 但只听到魏澄将军一声惊呼:“枝蝶!” 那是母亲的小名。 她睁开眼,面前是母亲熟悉的背影,母亲满头乌发盘得高耸整洁,上面的鎏金穿花戏珠钗是今天清晨自己为母亲簪上的,当时她还逗趣母亲,说这种华丽的钗最是适合她。 但是此刻,那鎏金蒙着鲜血,重重摔在地上。 “娘——!” 凄厉之声穿过层层厚瓦,回荡在宫城上空。 霁司月一口鲜血喷出。 她想起以前在演武场,祖父常说,习武之人最怕经脉紊乱,气血逆行。 霁司月不住呕血,挣扎着往前爬去,她浑身如被碾碎般疼痛,母亲的血和她自己的血混在一起,糊了满手满身,她还是挣扎着往前,摸上母亲还温热的躯体,泪如雨下。 魏澄顾不上大臣不可和妃嫔公主同在正殿的规矩,撩开纱帐快步冲到女儿和孙女身边。 他一手抱起魏贵妃,一手抚上霁司月的后背,企图为霁司月稳住内息,但是霁司月近来连遭杖责跪罚,本就旧伤未愈,再加今日急火攻心,此刻竟是越理越乱。 魏澄心中大恸,老泪纵横。 血水不断从霁司月口中涌出,划过下巴,脖颈,滴在母亲身上。 雨不知何时停了,她恍惚听见外面似有鸟儿鸣叫,伴随着父王惊慌的叫声。 “快传太医——” 她垂下头,将脸埋在母亲柔软的胸前,轻轻抽搐。 霁司月意识涣散,魂魄似是在大殿上空飘荡,她看到太医前来,对着皇帝摇头,而后又来了些太监,把自己和母亲的尸体抬走了,魏澄瘫坐在地上,一双饱经沙场风霜的手不住颤抖,张丞相显然也没料到这出闹剧,候在偏殿等皇帝下令。 霁司月没想到,明明她前不久还在国子监听林修讲学,这会儿却已然变成一副亡魂。 她飘到魏澄身边,轻轻抱住祖父颓然的身体,企图给对方一丝安慰。 半晌,她听到父王走下殿来,一双玄黑色绣龙纹的皂靴停留在她面前。 第2章 祸端 霁桓俯身去扶魏澄。 魏澄一双眼睛通红,明明心中痛苦不已,却片刻不敢怠慢,没敢叫皇帝使多少力气,自己颤巍巍站起来。 霁司月看着祖父穿过自己半透明的身体站起,看着父王对他施以安慰,看着父王让祖父和张洛先退下,又赶走了所有宫人,在宫椅上独自坐了半晌。 至于鲜卑之事,暂时不了了之。 霁司月在皇宫中飘着。 距离她死那天已经过了一个月。 她看到自己和母妃一同下葬,许是父王希望她下辈子的性子可以柔顺贤惠些,赐予她嘉柔公主的封号,葬在公主陵墓。 她看到父王狠狠斥责了御前侍卫办事无度,但那日情状实在混乱,竟是找不出是谁给了魏贵妃致命一击,最后当日当值的人全部革职充军。 她看到在江南巡查的大哥霁司宸闻讯回宫,闹到御前,和父王大吵了一架,父王难得没有发脾气,只是疲惫的让大哥不要再提此事。“朕也无意要她性命,谁知这她性情如此倔强偏激,侍卫们下手也失了轻重,朕也都责罚过了,罢了罢了…。” 她趴在金丝楠木横梁上,听着父王这般说辞,泛起酸涩,难道我们母女二人的惨死就没有您一点过错吗,父王。 她看到二妹霁司星对大哥大叫着,称他不该为了魏氏和霁司月同父王争论,“是魏氏进宫后抢夺父王的宠爱,害的母后郁郁寡欢,患上心疾,霁司月和她娘一样,明知我心悦林修,还总与林修勾搭在一起,大哥,你清醒些,你我和司川才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妹啊。” 霁司月惊诧,原来司星也喜欢林修吗。 不过对于自己这个娇蛮任性的小妹,霁司月一向是爱护多于责备。经此一事,虽然鲜卑依旧多次再犯边疆,却无人敢再提和亲。 也算她暗中救了司星一次,不用走她的和亲之路。 霁司月继续飘着,她看到,朝堂上争论不休,边关事务越发紧张,大齐不战不和的态度助长了鲜卑气焰,丞相张洛认为打仗劳民伤财,应先合谈,兵部尚书胡石认为鲜卑不讲礼法,即使合谈也还会再犯,不如直接打过去。 “胡尚书说的轻巧,”张洛嗤笑,“魏澄称病在家,请问你兵部可还有可靠的将领,粮草可够?” 胡石不甘示弱,开口回击:“粮草不够不是还有军饷吗?买就是了。丞相不会管着军饷不给用吧!” “哼,边关一旦开战,便不是简单的粮草这一项,兵马铁器,哪一样不是开销,战事伤民,怎么胡尚书就是不肯体恤我大齐的子民呢?”张洛话锋一转,开始给对方扣帽子。 胡石于军事调度上擅长,但却争论不过张洛。 眼看张洛又居于上风,突然,一直垂手站在前排的太子霁司宸开口:“父皇,儿臣倒有一人推荐,此人曾任禁军统领,现在任京城守备,一身武艺了得,可带兵出征。” “曾任禁军统领?”霁桓沉吟:“可是叫江池云?” “正是在下。”站在群臣之中的江池云一步向前出列,单膝下跪。 只见他虎体猿臂,风姿俊朗,一双眼眸如寒星溅血,气势斐然。 霁司宸继续补充道:“江池云担任京城守备不过月余,但他调度有方,治军严明,这些日子儿臣到京城巡视,都觉得有肃然一新之风。” 霁桓对江池云有印象,不单因为是自己亲自撤他禁军统领的职位,将他贬去做京城守备,更因为之前在江池云的治理下,禁军井然有序,他刚撤了江池云的职位,带刀侍卫做事就没了分寸,弄出魏贵妃和嘉柔公主两条性命。 在治理军队上,江池云倒是有些能力。思及此,霁桓肃然开口:“那便赐你定云将军的从四品武官,前去平定鲜卑纷乱。” “臣,领旨”江池云抱拳谢恩,紧握的双手青筋暴起。 霁司月心中酸涩,若是父王一开始就坚定出战,又何须她枉死。 大齐不是没有一战之力,说到底,是她失去圣心,父王选择让她做条捷径。 被人践踏碾压的捷径。 霁司月不愿再看这些朝堂纷争,独自飘到殿外午门处。 说来也奇怪,她成了野鬼后曾经多次尝试,但活动范围就只在这皇宫中,南至午门,北至神武门,她便只能在皇城这四四方方的宫殿间飘荡。 不多时,大臣们下朝了,霁司月下意识的飘到一旁让路,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笑自己还当自己是人呢。 这回儿春光正好,她找了块儿漂亮的石狮子,骑在上面晒太阳。 这时,人群中传来熟悉的声音,她低头,看到林修和张洛正肩并肩交谈着。 印象中林修所属内阁,主要是给皇子宫女们上课讲学、协助父王处理送到内廷的奏章,一般不会出入前朝,他怎么会出现在此处,他又和丞相张洛有什么往来? 霁司月快速跟上去,她仗着自己是个野鬼,大喇喇站在二人中间,公然听起墙角。 “你可获得了太子的信任?”张洛压低嗓音问。 林修面露难色:“太子不似嘉柔公主,并不常来国子监论学。对臣也是敬重大于亲近,应当还谈不上信任。” 张洛有些许懊悔:“公主之事是我错算了,本来只想借此机会,伤了公主身子,并让她远嫁,削弱魏澄在皇宫中的势力,却没料到她和魏贵妃母女宁死不从,眼下,反倒使得陛下再不考虑议和了。” “但老师依旧重伤了魏家,同时将禁军统领换成自己人。此计不算失败。”林修说。 张洛显出得意:“哼,这是自然。只不过,那个江池云向皇帝请命前去平定鲜卑战乱,殿下也已然同意了,日后你要多关注他递交到内阁的奏疏。” 林修称是。 霁司月哑然,再看向林修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她回想着之前几次自己被构陷的事,细细算来,里面确实都有林修和张洛的影子! 秋猎那次,是林修和她说看到林中有一个奇形异兽,与山海经中的白头猫甚是相似,有避凶邪之效。她想捉来送给父王,却在追逐中误入了围场。 与二弟霁司川赛马那天,霁司川本在国子监读书的,学到困了,林修便建议他来跑跑马,后来才有霁司川被马摔伤,自己被杖责一事。 至于每次自己出事,那些言辞最激烈,最针对她的言官,则都是张洛的亲信。 那头,张洛不愉道:“如果无法获得太子的绝对信任,我们只能另寻他法了。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用这步险招,但是太子因嘉柔公主之事对我多有忌惮,又对你没有师生感情,无法通过你来探听吹风,日后他继位临朝,难免对我等老臣下手。” 张洛从袖袋中掏出一个信封:“罢了,我这有一帖药方,今后,你便在太子来国子监论学时,下在他的茶水中。”他皱纹横生的脸上显出阴毒。 霁司月大骇,他们竟然还想害兄长! 林修接过信封贴身收好,内心有些忐忑,他问张洛这药是何作用。 张洛浅笑,让他不必紧张,这种药无色无味,毒性浅,短期内察觉不出什么,但若长期服用下去,人会困倦疲惫,体质虚弱,反应迟缓。 “不会伤及性命,但是你想,倘若咱们的太子变成了一个成日馋睡、动辄生病、回个话都要半天的人,那他还会是太子吗?”张洛说道。 林修心下了然。 张洛看着林修听到不伤及性命便副松了口气的模样,恨铁不成钢道:“你啊,就是心慈手软,有妇人之仁。那日在演武场,你肯定没有按我所说,将催马发情的汁液尽数洒在小皇子身上,不然他不可能只是断条腿。” 林修颔首,笑而不语。 他原本就形貌昳丽,此刻一笑更添粲然光彩,在阳光下仿若仙人,但霁司月看着他,却再也无法生出以前那种悸动之情,与之相反,厌恶和憎恨正一点一点爬上她的心头。 连张洛也被林修的光华晃了眼睛,他转移话题说:“你可知道皇后的女儿,霁司星,心悦你已久。” 林修依旧是不惊不喜的模样,平静称是。 “眼下嘉柔公主刚死,皇帝也不会把二公主送去和亲了,你找个机会,去向皇帝求娶她吧,现在她是大齐唯一的公主,也配得上你。嗯……我想想,再过两月,五月十八,是二公主的及笄礼,你便等二公主及笄后,向皇帝纳采吧。” 张洛和林修信步而走,眼看着来到午门,渐行渐远。 霁司月站在阳光下,身体却和冰窖中一样冷。 无数个疑问猜测雪花碎片般涌入她的脑中。 打压武将,戕害皇嗣,毒害太子,迎娶公主。 倘若他们的计划顺利,再那等到父王百年之后,这个江山是姓霁,还是姓张? 她一个无形无状的残魂,该怎么叫兄长弟妹提防林修? 林修为什么要帮张洛?他们是什么关系? 林修知道二妹心悦于他,那他是否也知道,自己也曾对他倾心? 鲜卑臣服大齐多年,为何最近突然来犯?这里面是否也有丞相张洛的手笔? 父王一向敬重信赖张洛,张洛又为何,为何要毁了大齐皇室? 霁司月不敢再细想下去。 惊恐,痛恨,悲戚,哀怨,一齐爬上她心头。 慌乱中,她犹如叫人重重打了一拳,成为鬼魂以来,她都快忘了这种实感了。 但很快,霁司月发现,她真的被按在原地,动弹不得了。 她周身仿佛被锁链禁锢,双腿也愈发沉重,直直往下坠去。 这是黑白无常终于想起自己,来勾魂索命,带自己下那阴曹地府了吗。 周身的沉重感愈发强烈,她不知道自己会下到地府几层。 霁司月拼命挣扎,她不能走,现在叫她知道了这些奸臣贼子的阴毒伎俩,她怎么能安心离开。 天上的日光离她越来越远,她放不下,哪怕做了鬼,她也贪恋人间的朝阳和雨露。 恍惚间,她好像听到了母亲唤自己的小名。 对不起,她在心中回应。 月儿不能走。 不想走。 第3章 重生 夏天的京城酷热难忍,但屋里却甚是清凉,只因这是京郊靠近松泉山最僻静的一处。 黑白分明的院墙,歪歪扭扭的石板路,虚掩着的门里透出药香,没有漆过的木板桌看着有些旧了,上面是汤药碗印出一个个深色圆圈。 女子身着麻布粗衫,穿过家徒四壁的木板房,来到院中井边朝下看去,井水澄澈冰凉,里面显出一张缺少血色的脸,雾鬓风鬟,俊眉杏眼,黑亮的双眸像是上等水头的玉髓石,鼻子小巧高挺,双唇苍白,但也丰腴水润,只是这肤色稍显黑黄,许是经常暴晒的缘故,还长着星星点点的雀斑在面颊中。不算花容月貌,但也别有风姿。 她撩起一捧水,将水面上的人影打散了,在脸上来回抹了两把,低头再看,除了眉头更蹙,其他与方才无异。 清冽的井水将她带出初醒的混沌感,霁司月双手撑在井边,水滴坠落的声音打在她心头,激起千层涟漪。 她定定的看着水中倒影,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她竟真活过来了! 只是不知这是谁的身体。 她环顾周身,察觉到这双手臂匀称有力,指节修长,细细摸过,左手中指和食指上都长着小茧,右手虎口两侧也有茧子。 她心中有了想法——这是一双左手拉弓的手。 看来十有八九是个猎户。 “月儿姐,你醒了?”一道清脆的声音将她思绪带回,偏房出来一个还没她大的黄毛丫头,手里是刚浆洗好的衣服。 霁司月回头,她没想到这么贫寒的家中竟然还有粗使丫头。 “我得快去告诉老爷去,没想到那郎中开的土方子竟真有用,当真将小姐从蛇毒中救出回来了。”那丫头兴奋的紧,将霁司月带回房中便要出去报喜。 “等等”霁司月拉住她,试探说:“父…爹爹做什么去了。” “老爷到南市卖狍子去了,小姐被蛇咬昏迷的这些天,老爷请了好些郎中,开了大堆草药方子,眼下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老爷一早去了南市,应该就快回来了。” “家里可还有其他人?”霁司月问。 那丫头狐疑:“没了呀,没什么人来咱们家串门子,郎中也要再过两天才来呢。” 没想到这户人家不仅穷,还人丁凋零。霁司月怕问漏嘴,岔开话题:“你把那药递给我,我身上乏力,应该还是余毒未清。” 丫头端过粗陶碗,试了温度后交予她,转身到小厨房去了。 这边霁司月将药一饮而尽,那边丫头拿着些甜菓子走了进来,“月儿姐,来点甜的压一压。” 霁司月捏起一颗,心想都快揭不开锅了还有菓子吃,看来这家倒是对原身不错,可惜,原身大概是被蛇咬死了,倒叫自己住了进来。 霁司月正瞎想着,外面声音响起:“灵桃,来搭把手。” “是老爷回来了。”名叫灵桃的丫头风一样出去,从猎户司良手中接过半袋面,一壶米,还有个烧药的瓦罐壶。 “今天那狍子买个了好价钱,晚上我再去山上猎些回来。我听集上人说,这种红泥罐的药壶最能留住药性,还有这条鲫鱼,中午打个鱼汤给月儿喂下,我看她躺着这些天,脸都饿瘦了。” 霁司月走到门口,小心望过去。 那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额头全是亮晶晶的汗,麻绳在他裸着的肩上磨出粗红的印子,他卸掉一身农货,撩起半瓢井水从头浇下,转身就到旁边劈柴,半刻也没停歇。 “老爷,月儿姐醒了。”灵桃笑眯眯的,卷起袖子到井边杀鱼。 “醒了?”司良当即搁下斧头,大步往屋里走。 霁司月急忙往里退,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便宜爹。 还是公主的时候,她的生父是大齐的皇帝霁桓,隔着天子威严,她和霁桓的关系不算亲近,且她随了母亲要强的性子,还偏爱习武,不善书画缺少才情,因此更是没有什么父女情深的戏码,她知道,霁司星那种娇俏的小女儿情态才是父王心中的公主形象。 是以,霁司月记忆里,关于父亲的,皆是些冷漠疏离,高高在上的模样。 眼下,司良已经来到她床前,“月儿,你可算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霁司月摇摇头,面前的男人满面红光,身上还带着汗气,上辈子活在深宫中,她从没见过如此乡土之人。 不过倒也不叫人讨厌,甚至有些亲切。 司良追问:“头晕不晕,伤口还疼吗” 陌生的关怀霁司月有些尴尬,她腰板绷的笔直,嗡声吐出三个字:“我没事。” 司良一愣,他女儿平日里粗放不羁,是个话痨,怎么现下沉默寡言,像换了个人似的。 他对着霁司月左瞧右看,看起来哪都没变,但好像气质和先前就是对不上了。 许是刚睡醒吧。 司良让霁司月再歇会儿,他没有多在房中停留,转身出去继续劈柴。 屋里又只剩霁司月一个人,她放松下来,歪在床上思考自己的处境。 这幅身体比自己要高一些,应当十六七的样子,闺中待嫁,和父亲靠打猎谋生,还有个丫鬟灵桃负责日常家务。 家庭关系简单到和这个房子一样,一眼见底。 她又尝试运行经脉,能感受到少量但扎实的内心涌动,应当是经常参与劳作的。 霁司月走到妆台前,上面只有一把缺齿的木梳,和一铁皮罐猪油,用来抹手匀面防止干裂,其他再也找不出半块儿胭脂水粉了。 她迅速从重生的欣喜中走出来,盘算起该怎么用这幅身子生活。 她堂堂公主,难道要终日砍柴打猎,碌碌一生吗。 霁司月摇头。上天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血仇要报,江山要护,这辈子,她须得了结前世恩怨,好好活一回。 只是报仇守江山这事,对于现在这个猎户家的女儿来说,可谓是入地无门。 午饭时分,霁司月面对一桌清粥小菜。 “月儿,多吃鱼。”司良将装鱼的碗推到霁司月面前,又嫌不够,直接夹了一大块儿鱼肚到她碗里。 霁司月哪里有胃口,她之前吃的都是江南大厨做的精致菜肴,一只鱼要经历数十道工序才能摆在桌上。 她努力让自己适应,一边往嘴里扒拉,一边听灵桃闲说话。 “老爷对月儿姐真好。”灵桃声音脆生生的:“有些当官的光有钱,却对人极差,我在河边洗单子的时候听刘婶儿说,临乡的谢举人每天大鱼大肉,放着他老子娘在老家病死了都不管,好在善恶有报,这个谢举人现在也发了邪症,吃啥吐啥,人都快吐没了。” “哪个谢举人?”司良呼噜着白粥问。临乡谢氏是大户,前后出过两三个姓谢的举人。 “文庆三十九年乡试第三的那个,谢金震。”灵桃说着不忘给霁司月夹菜,“这才当了举人老爷没几年,就已经搜刮了不知道多少金银,真是报应。” “文庆三十九年?”霁司月大惊,她死的时候,明明是文庆三十六年啊。 “如今是几年了?”她打断灵桃,忙不迭追问。 灵桃一脸不解,但还是答道:“文庆四十一年啊?” “文庆四十一年,文庆四十一年……”霁司月放下碗筷,自己已经死了五年了?不过年号没变,看来父王还健在,只是不知祖父怎么样了。 皇兄呢?皇兄可还好? 霁司月心中慌乱,顾不得引人起疑,继续追问:“那太子可还是霁司宸?” “月儿姐你怎么了?”灵桃伸手去摸她的脑门:“没烧啊……” 霁司月一把抓住灵桃:“这几年大齐可有改立太子,公主可嫁人了?” 灵桃吃痛,眼里泛出泪花:“咱们大齐一直就一位太子啊,至于公主,五年前大公主因为疯病死了,只有二公主和林驸马了结亲,说起来也有三年多了。” “林驸马……”霁司月颤声重复,果然,她死后的魂魄听到的都是真的,林修按照张洛所说,求娶了二妹。 “月儿姐今儿好奇怪,问我这大堆问题,皇宫里的事情哪里轮得到咱们小民小户打听。”灵桃揉着腕子:“不过倒是听说太子的身子不大好了,尤其今年,招了许多江湖郎中进宫,专门给太子看弱症,宫里的太医都治不好的病,那些民间偏方怎么治得了。” 霁司月头脑纷乱,她喃喃道:“说不定呢,我这蛇毒不也是郎中偏方给看好的。” “月儿姐你这是蛇毒,大夫看着症状就能给药了,太子那头根本就查不出是什么原因,”灵桃振振有词,“我看啊,这太子就是快不行了,才病急乱投医。” 丫头的话如洪钟敲在霁司月心上,叫她面色发白,可那时张洛说过,不会伤及性命,怎么会快不行了呢。 “月儿可是不舒服了?”司良关切的问道。 “我没事。”霁司月摇摇头,思绪却转得飞快,五年了,时移世易、变化非常,她得快些摸清情况,接近皇兄,告诉他身边的危险才是! 但她身无长物,既没背景又没门路,除了住的地方还在京城,和皇城不算太远之外,没有任何优势。 她望着碗中还剩大半的鱼肚,有些一筹莫展。 就这么又过了两三天,霁司月每日都在思索如何破局,忧心忡忡,却不得半点头绪。 直到第十天。 这天,她和之前一样,起床后来到院子里活动身体,打拳射箭,顺便等司良回家。其实她已经恢复健康,只是司良仍不放心她上山,只是让她在家继续歇着。 这十天来,她基本摸清了司良的行动规律。 由于夏天天气炎热,山上的动物们白天都躲在洞穴里纳凉,到了晚上才会出来。打来的猎物还要趁新鲜去买掉,不然很容易就臭了。 所以司良都是晚上上山打猎,早上天不亮就去集市卖猎物,赶在晌午之前回到家中,再劈柴,挑水,忙忙碌碌简直没有合眼的空。 但这个中年男人似乎是铁打泥铸的,如此艰苦的日子也一日一日过得有滋有味。霁司月觉得和他相比,自己之前锦衣玉食的日子显得很浅薄。 她打了一套祖父教的五禽戏,又坐了段吐纳冥想,这边刚结束,正巧司良推开木门进来。 “月儿,”他热的满面红光,声音却轻快:“我今天买了点你爱吃的麻辣兔头。前些日子你病着不能吃辣,现下好了,我在集市又正好碰到,多买了些给你解解馋。” 霁司月一愣,没想到原身是这样的口味,倒是和自己兄长很像。 兄长……霁司月转而面露喜色! 她怎么没想到! 第4章 卖兔 她怎么没想到!兄长好美食,尤其是南市醉香楼的干连福海参和宫保野兔!且他嫌放在食盒里带进宫失了风味,一般都是直接到醉香楼去吃的。 霁司月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走到司良身边接过一袋兔肉,开口道:“爹爹,明天开始我来到集市卖东西吧。” 司良面露难色:“这小暑刚过,正是日头毒辣的时候,你大病初愈,身子受不了的。再说,你一个女孩,怎好抛头露面。” 霁司月坚持:“我可以扮成小厮模样,包管叫人看不出来。” 她学着以前霁司星的模样,对司良嘟着嘴巴撒娇,“再说你晚上要上山打猎,第二天再去集市,根本就没有睡觉的功夫了,你看你都瘦了一圈了,就让女儿去吧,我每天在家闲都要闲出毛病了。” 司良对这个独女宠爱非常,那里经得住这一通哄,当即倒戈:“嗯……你躺了些日子,出去走走也好。”说罢,他也顾不上到井边冲一下,直接坐到院里给霁司月编遮阳的竹帽去了。 霁司月看着司良宽厚光亮,满是汗水的脊背,心中泛起一丝温暖的酸胀感。如果前世父王也这般爱护相信自己,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好在老天待她不浅,不光给她再活一次的机会,还让她第一次感受到,原来父女间,可以有这般无私的爱。 次日,霁司月早早起床,梳了个小厮单髻,又用木炭将眉毛着意涂粗,穿上司良的衣服,宽宽大大,加之她本身很肤色不白,倒真有些穷人家的破落小子的感觉。 她挑起一挂野味,跟着同乡去买布的刘婶儿一起去了南市。 京城和她记忆中一样的,里坊遍开,绚烂阳光洒在黛瓦粉墙之间,高楼红袖宾客纷纷。 刘婶儿到裁缝店买布,她则在醉香楼对面寻了片树下阴凉处,支开摊位。 只见她将山鸡、狐狸一类的摆在左侧,将野兔单独摆在右侧,又立了块儿牌子,醉香楼前客来客往,不一会儿,她的摊位前就围满了人。 “野山灵兔…包治百病…500金?” 霁司月点头,“这是在松泉山山顶,月圆十五的子时猎得的灵兔,死在月光精华最旺盛的时候,最适合治疗邪毒入体的怪病。” “这么贵,我看你是哪来的骗子吧。” “不信可以,别乱摸啊,破坏了灵兔的灵气你要赔钱的。”霁司月折了个柳条捏在手里,拂去路人好奇的手。 “哼,真是想钱想疯了。”那人不忿的走了。 霁司月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她本来也不指望会有什么平头百姓来买,这野兔是她为兄长准备的。 赶早市的人路过霁司月的摊位都要往这边看上一眼,瞧瞧灵兔是何模样,看后都觉灵兔不过尔尔,那山鸡狐狸倒是新鲜,价格也实惠,不一会儿,霁司月面前就只剩下一只兔子待价而沽了。 她收起铺位,趁这会儿临近中午,酒楼开始上座了,拎着野兔走进去。 “灵兔灵兔,瞧一瞧看一看啊,只要500金,专治体虚邪症,兔到病除啊。”她走进一楼普通食客的区域,装模作样的叫卖了两句,见小厮忙着上菜记账根本不管他,便抬脚往楼上雅间走。 “灵兔灵兔,瞧一瞧看一看啊,只要500金,专治体虚邪症,兔到病除啊。”霁司月挨个雅间推门进去叫卖,她嘴上在说兔子,眼睛却在飞速的查看这些人的穿着样貌,有无皇宫腰牌,有无御用面料,是否佩戴鱼符。 她一连将左侧的雅间全都进了个遍,有的人好奇的看了几眼又笑她荒诞无稽,有的人则不耐烦的直接将她推出去,不过左右她有功夫在身,并不畏惧什么。 正当她准备对着右侧雅间继续查探时,身后传来一个雄厚的声音。 “伙计,你这兔子当真这么神?” 霁司月回过身,面前一个锦衣汉子正上下打量她。 她自小宫里长大,华贵面料流水的穿,一眼便看出这大汉穿的是云绫锦缎的闲散长袍,腰间坠着青玉飞天佩,端的是文人墨客的风雅打扮,只是这人油头黑面,一双吊梢眼挂在满脸横肉上,倒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霁司月后退半步:“何事?” “在下谢贵,谢金震是我爹。”那人趾高气昂,摇着脑袋报上名头:“你这兔子当真能治虚弱邪症?” 谢贵上前就要拿过兔子仔细查看,霁司月侧身躲开了,谢贵扑了个空,怒道:“兔崽子,还不递给爷瞧瞧,给你开开张。” 一个泼皮无赖,偏装作风流才子模样,但一开嘴便全然漏了馅儿,霁司月心中冷笑,只觉得污了自己耳朵。 “我这灵兔价值百金,公子还是备好银钱再来吧。”霁司月谢绝。 她转身敲开下一个雅间,继续叫卖。 谢贵憋得脸通红,他是谢举人之子,平头百姓谁不敬他三分,况且这醉香楼雅间来往都是高官显贵,他整天穿着这里外三层的儒衫,不就是想在京城中心的公子哥儿面前混个脸熟吗,今日竟叫个泥腿子给下了面儿。 他谢贵可从不吃这种亏! 只见谢贵仗着自己身形高大,快速朝霁司月走去,一伸手又是要趁霁司月不注意扯走挂在竹竿上的兔子。 但是在谢贵下手的瞬间,霁司月突然转身对着旁边雅间扣门,谢贵再次扑空,因着身形不稳,直直摔了个狗吃屎。 霁司月虽未看谢贵,但是那震天响不可能听不到,她勾着嘴角,微笑着对这间雅间的人说:“公子,看看,专治弱症的灵兔,只要500金,保证您吃了健步如飞,脚下生风呢。” 谢贵气急,他撑着地站起来,一瘸一拐上前狠推了霁司月一把:“给你脸了是吧!臭要饭的狂什么啊!” 他嗓门如钟,路过的宾客上菜的店小二全给吸引了过来,围着看热闹。 眼瞧着谢贵又要上来推搡攀扯,霁司月不欲与他纠缠,趁围观的人还没把路堵死便要寻个缝隙出去,但她没有料到谢贵的无耻程度,谢贵对着身后两个小厮使了眼色,那二人当即领会,一左一右拦住霁司月的去处,脑袋一歪,下巴一扬:“惹了我们贵小爷还想走?没那么容易!” 一看便是经常欺男霸女,无耻下流都写在了脸上。 “这是谢金震的儿子谢贵吧?今儿怎么跑醉香楼了,我记得他不爱往这来啊。”围观群众议论道。 “好像是上午听说醉香楼门后有个卖灵兔的,专门跑来的,他爹不是病的快不行了吗?” “啧啧啧,倒是个孝顺的。” “你怎么还替他说话,忘记他上次砸你铺子啦?” “哪能啊,只是今天这位小兄弟要倒霉了,你看他胳膊还没我那被砸断的桌腿粗。” “是啊。”路人脸上露出担忧神色:“要不去把差爷喊来吧,别闹出人命。” 霁司月这边听着,心中可笑,没想到这个谢贵是专程来慨她之康的孝子。 小厮一号见她没被吓住,拉下脸,抄起后腰的短棍就照她胳膊抽去。 小厮二号则绕到她身后,准备对着她膝窝来上一脚。 旁边的谢贵还不忘下令:“给我打!给我狠狠的打!” 霁司月眼中冒光,收敛笑容:“你们可别后悔。” 第5章 重逢 “外面什么声音,为何如此吵闹。” 右侧最深处的雅间里,坐着一黑一白两个男子,身着玄衣的那位正夹菜畅饮,他身材挺拔,乌黑的头发由简单的白玉银冠束在头上,发丝随意的落在宽阔肩膀,不羁随性,他眸光冷傲,带着浓重的杀伐狠厉,加着被叨扰了兴致,更添厌烦之味。 “属下听着,是有人和商贩不和,打起来了。”白衣男子答道。他也是织锦长袍的简单打扮,只是腰束更劲瘦贴身,气质更矜贵潇洒。 若说这二人,应是那黑衣男子更像属下才是。 “边关打,朝堂打,酒楼里吃个饭,还要打!”那黑衣男子眉毛竖起,将筷子拍在桌上,桌子纹丝不动,但桌脚却下陷三分,可见内力深厚! “将军莫气,属下这就把他们带到外面去打。”白衣男笑眯眯的,“不然若是一方被打死在咱们吃饭的档口,也是晦气。” 被称作将军的黑衣男皱着眉,终究是摆摆手:“给他们拉开来便是,商贩私斗左右不过是为了钱财,你去问清究竟,若是有什么差价便给补上。” 白衣男不愿充这个冤大头,坐着没动:“打死在外面就死在外面吧,也不关你我的事。” 黑衣男斜了白衣男一眼,已然没了耐心:“不听话就滚回苏宅做你的少爷去。” 白衣男被戳中死穴,一脸无奈的推开门,正见到谢贵慌不择路的往楼下爬。 至于谢贵的喽啰们,早已七零八落倒了一地,被揍晕过去。 霁司月拍掉手上的尘土,足尖轻点,飞身到谢贵身前。她眸光清亮,只叫谢贵周身发冷。 真他娘的见了鬼了。谢贵心想。这小子比他矮出一个头还要多,一脸是没吃过几顿饱饭的衰样,怎能力气如此之大,一腿便将他两个跟班放到,他还记得刚才霁司月翻身给了他胸口一脚,简直要把他的心脏踢爆。 霁司月感受着这幅身体涌上来的力量,对原身甚是满意。原身日常上山打猎,又需要务农劳作,霁司月能感受到源源不断质朴纯真的力量在她功法的催化下升腾而起,这可比她一直在宫中养尊处优的身子要灵巧矫健。 她握紧双拳,跃跃欲试这一拳下去能打出几成力。 周围群众从一开始的前排围观已然都躲得远远的,生怕被误伤。 谢贵直觉不对,这小子是个下死手的啊,他正盘算的怎么求饶才能不那么丢人,就看见霁司月已然朝他冲来。 “好汉饶命啊!” 谢贵再顾不上什么头脸面子,恐惧让他脱口而出,“是小的错了,别打了别打了!” 霁司月哪听他那么多,她憋屈良久,送上门的出气包她可不会放过。 拳风引起阵阵爆裂声,霁司月铆足力气蓄意一击,谢贵绝望的闭上眼,心知他躲不掉也承受不住,这一下挨下来,只怕是能和他的举人爹一起躺在棺材板儿里了,说不定谁比谁先埋呢。 一股尿骚气伴随滴滴答答的声音浮现。 霁司月瞬间收手,嫌恶的看着谢贵。 谢贵竟是给吓的失禁了,云绫锦袍上洇黄了好大一块儿。 “呕……”旁边吃饭的脸都绿了,直呼掌柜退钱。 “别,别打我…别打我”谢贵哆嗦着,跪在自己刚尿下的一泡黄汤上。 霁司月皱着鼻子,一双眉头拧成蚯蚓,鄙弃道:“腌臜货,还不快滚。” 她曾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主,自不会和这种市井泼皮缠斗不休,那是脏了自己的手。 她踏上旁边的条凳,飞身回到二楼,捡起自己的兔子,准备继续敲门。 这厢白衣男子看了场好戏,不禁鼓掌:“小兄弟好功法。” 霁司月蹲在地上挂兔子的动作停住了。 这个声音…… 她起身,回头,刚挂好的兔子又从竿头滑落。 果然…… 京城苏家世子,苏景恒。其父是工部尚书,苏景恒也随父亲,最擅长工巧和制作,当初她想给母妃制作一个岫玉雕花六朝步摇做寿礼,就多次求教苏景恒玉石衔接的妙法。 只是这苏景恒脾气乖戾跳脱,无论她威逼利诱,都不肯乖乖教她,她只好变着法的讨好,那阵子她有什么稀罕东西都先往苏府送,坊间还传出些公主属意于苏家世子的闲话。不过不知后来又为何,苏景恒转了性子,突然主动找过来,说什么感念她一片孝心,给她好好说道了一番制作步摇的要害关键。 “怎么在外面站了半天不进来。” 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他语速很快,吐字却及清晰:“快点吃完准备去见殿下了,宫保兔头和干连福海参我已经放食盒里,一会儿你拎着。” 苏景恒脸上的笑容有一些裂开,他冲屋里喊:“你没有仆人吗!我是工部侍郎,不是你兵部杂役!” 里面的人没说话,片刻后,那黑衣人缓步出来:“我先去备马了,你记得带上食盒。” 霁司月呼吸一窒,她觉得自己重生后,运气似乎变好了。 她今天就是来随便试试的,谁知竟接连遇着两位故人。 江池云…… 记得她死前三天,大臣上书她和禁军统领江池云有私情,死前第二天,江池云在朝堂上承认爱慕自己,而后被贬职,死后一个月,江池云在兄长的举荐下,远赴西北平定战乱。 江池云察觉到霁司月的目光,锋利眼刀飞速审视她周身上下,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破落小子便快步离去。 霁司月喉头颤抖。重逢故人,却是时移世易。 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明白,她已经不是那个一朝公主了,那些闲适的日子,已经遥远如天边云彩。从前她可以对母妃撒娇,对父王邀赏,天下人都敬她羡她,她每日只需扮演好一个公主的角色,活出一副雍容闲雅的样子,彰显大齐国力雄厚。 现在,霁不再是她的姓氏,她不再有亲朋,不再有任何尊权殊荣。 她的父亲是司良,她是一个普通猎户的女儿——司月。 霁司月努力平复心态,纵使她如今是最平凡不起眼的存在,她也有必须要做的事,必须要见的人。 只见她三步两脚,追上江池云,扯住他的衣袖。 霁司月本意是想先留住江池云,记忆中他和兄长一向交好,且刚才她听到这些吃食正是带兄长的,那,说不定可以利用江池云带自己进宫见兄长! 但她却不知,这五年里,江池云长久呆在军中,养成一副爆裂脾气,又最不喜欢和人肢体接触。 只一瞬间,江池云攥住她的手腕,一转一拉,将她整个人背摔在地! 霁司月自诩功法还不错,但这一下硬是震得她五脏六腑都再疼,趴在地上痛苦低咳。 正巧这时苏景恒拎着食盒出来,他看到眼前一幕,急忙上去扶霁司月,又对江池云说:“你疯啦,天子脚下打人,那些人可整天盯着你的错处呢。” 霁司月扶墙慢慢起身,一边捂着摔疼的后脑勺,一边还听着苏景恒急头白脸对江池云一通念,心中暗叹苏景恒的脾气倒是比之前好多了。 谁知苏景恒紧接着便让她收回了这句话。 “要杀要打也等出了京再说嘛。” 江池云警惕的看着霁司月,半晌开口:“你是何人?” 霁司月嘴唇微张却没有发出声音,或许是头还火辣辣疼着,或许是蓦然不知道怎么自我介绍才算合适。 “小兄弟你别怕,”苏景恒倒是平易近人:“如实道来便是,京城里到处都是差爷,他不能把你怎么样。” 我若如实说来,只怕你们还不敢相信呢,霁司月心想,思索如何获得这二人的信任。 她开口:“小的不过一介布衣平民,没头没脸的,不值得大人知道姓名。不过大人们不认识我,我却知道大人们。若我没有猜错,你二人皆是朝廷官员,一位姓苏,一位姓江。” 不等对方开口,她继续道:“我还知道,你们虽然和太子一路,但是因为太子今年体弱多病,权势也并不稳固,你们的仕途,自然也不算顺畅,可对?” 霁司月说完,特地停顿了一下,观察江池云和苏景恒的反应。 只见江池云面色阴沉,苏景恒则挑眉瞪眼,看她是猜对了,她看江池云身上是黑色绯袍绣孔雀暗纹常服,腰间佩戴金花,应该是三品官,五年时间,才官升一级,可以说是很慢了,且方才苏景恒提到有人整日盯他错处,可不就是官途不顺吗。 至于苏景恒,工部尚书的儿子,却被江池云呼来喝去,想必混得也不算如何。 她继续摇头浑说:“我有察人观色之术,善知天命,今日你我有缘,我愿意帮你们化解你们主子的难处……哎哎哎哎?!” 霁司云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被带到旁边的雅间里,她甚至没看清江池云的动作,便已经被扼住喉咙,顶到墙上。 第6章 招惹 江池云双唇抿成一条线,手上逐渐施加力量,双眼睥睨,居高临下的等她主动开口。 霁司月涨红了脸,喉头的痛苦将她逼出生理性泪水,她无声挣扎着,体内的力量却被江池云磅礴的气息压的动弹不得。 她想开口解释,但是颈部强烈的压迫感让她发不出完整的声音,霁司月欲哭无泪。 这回苏景恒没有上来阻拦,而是迅速关窗关门,一派随时准备杀人灭口的模样。 她双脸涨得通红,只觉得马上就要被掐死过去了,江池云才骤然松手,她跌坐到地上,大口喘息着空气。 “你到底是谁,又是谁派你来的?”江池云问。 霁司月还没缓过来,不住低咳干呕,没说话。 江池云却没了耐心,他蹲下,从靴侧拔出一把匕首,挑起她的下巴,一双浅色长眸霍亮,仿佛能将人洞穿。 霁司月心骂此人怎么如此没有耐性,但脸上仍保持微笑,弱弱说道:“小的只是一介山民,会些看相算命的术法,不是什么人指使的。” “看相算命?”江池云不信,将匕首向前推一寸:“你倒是算算,这般胡诌下去,你能活到几时?” “真的真的,大人,小的说的都是真的啊。”霁司月大脑飞转,“我看大人您身手不凡,应是带兵打仗的好手,只可惜太子身子不济,无法给您更多助益,您看何不携我入宫,让我也给太子瞧上一瞧,化解了他的劫难,就算,就算您今日放我一命的谢礼。” 霁司月边说边小心将那匕首往旁边推去。 江池云看着她一声冷笑,他自然不信这些,不过刚才两招他已经试探出这人的内力尚浅,不足为惧,他今日还有事在身,不打算在一个小卒子身上浪费时间。 他收起匕首,起身道:“再跟上来就断你手脚。” 苏景恒怜惜的看向她:“小兄弟,我劝你还是别招惹他了,他这人喜怒无常,野蛮粗暴,你打不过他的。” 说罢跟着走了。 霁司月不肯放弃,她正要爬起来,突然眼前银光一闪,方才那个抵住自己下巴的匕首正切过她脸侧,削断了她一绺发丝,一声錚响后钉在后面的墙上。 只消再偏一寸,她这张脸就要被划出个大口子。 即使这面孔不甚美貌,作为一个女子,她也不想就如此破了相。 “干嘛那么凶啊,上辈子不是还说喜欢我吗。”她讷讷道。 那声音里带着委屈和沮丧。 眼瞧着面前二人走远了,霁司月才将墙上的匕首拔下来收好,又出门捡起掉在地上的杆子兔子,稍带失落的往外走去。 方才谢贵在楼梯上留下的那一摊黄汤已经被小二打理干净,谢贵人也早就不见了踪影,但霁司云还是没从楼梯走,她跨过栏杆直跳下一楼,走到街道上。 此时天光正好,霁司月抬头看了眼日头,又看了看挂在竿头晒得有些发蔫的兔子,打算换个地方把这兔子卖了,明日再来打探情况。 她走到这条路的尽头,寻了个偏僻角落,将兔子重新铺在地上,将先前的牌子换了个面重新立上。 她旁边是个卖糖葫芦的老汉,看着他的牌子眯眼直笑:“灵兔上午没卖出去啊。” 霁司月落落大方回应:“是啊,都不识货。” 老汉笑的见牙不见眼,只见此刻霁司月的牌子上赫然写着,正宗山兔,20文一斤。 这会儿正是饭点,卖糖葫芦的老汉从怀里掏出块儿饼子就着水啃着。 那饼是黍米烙的,看起来又黄又硬,但老汉却吃得吧唧吧唧响,仿佛是什么人间美味,这头霁司月听着,肚子跟着咕噜咕噜叫。 她也饿了。 怎么还没人来买她的兔子,卖完好回家吃饭了。 她正吞咽口水,忽然一根红色的糖葫芦递到她面前。 “吃吧。”那老汉说,“看你和我孙子差不多年纪,爷爷不收你钱。” 霁司云目光落在橙红鲜亮的糖葫芦上,心底升起一丝暖意。 只是还没等她接过,面前的糖葫芦就被人一鞭打掉。 “干嘛呢,当着本公子的路了还不闪开!” 霁司月抬头,面前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男子,穿着华丽,样貌也算周正,只是面色青黑,目光虚浮,人不太精神,脾气倒很大。 一直笑眯眯的老汉脸上显出惶恐,他慌忙收了摊子,往旁边去挪,但那个人还嫌他动作不够利索,又是一鞭子抽在老汉的胳膊上,老汉闷声痛叫,却不敢多说什么,赶紧走了。 这家伙……霁司月不由得有些生气。 “说他没说你是吧,”那人见霁司月还愣在那,御马上前,马蹄直接踏在她的兔子上,在地上挤出一滩血水,“叫你让开,聋啊!?” 霁司月的怒火在这一刻达到顶点,怎么今天尽遇着些蛮横无耻的主。 此时,正在备马的江池云,并不知道自己也被骂做了这刁横的一类。 “你说那小子当真是个看相算命的?会不会是张洛派来的?可这也不像张洛那个老阴鬼的行事作风啊。” 苏景恒同江池云各牵一匹马,从醉香楼旁侧出来,他嘴上念叨个不停,江池云却半句话没说,只是静静听着。 “诶,怎么前面那么多人,把路都给堵了。”苏景恒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些奇怪。 江池云神情无波,只道:“去看看。” 二人策马上前,周围人见他们气质不凡,又配良驹,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走近了,他们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稚气未脱,却声色坚定。 “道歉呢,要再真诚一点。”霁司云一边说,一边掐着个人的脖子,让他对着地上的兔子磕头。 那人手被鞭子反绑,嘴里骂骂咧咧,叫嚣着他是朝廷命官,他叔父是当朝宰相,哪里来的小畜生活腻了敢动他! “京城真是小啊,小半天我遇着不少命官了。”霁司云哈哈大笑:“你多骂一句,就要多磕一个头,你且骂着吧。” 她继续押着那人咚咚往地上敲,引来周围人一阵奇观。 苏景恒噗哧笑出声:“哟,这不是张洲张主事嘛。今日早朝没见你,原来在这里积德行善,超度生灵呢。” 张洲抬头,他额心已经被磕得流血,血水混着泥土蜿蜿蜒蜒淌到鼻子两侧,甚是狼狈。 饶是一直沉着脸的江池云也轻轻扯起嘴角,被这一幕逗笑了。 张洲面色不忿,他本是正五品郎中,因为办事不力,刚被降成六品主事,没了上朝资格,正心情不爽在街上寻人撒气呢,却碰见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给他一通乱打不说,还让他在这南市最热闹的街上给一个死兔子磕头。 最难堪的是竟然还被一起在朝为官的苏景恒、江池云撞见了。 “听见没,我乃六品主事,你还不快给我放开!”他扭头吼道,但是头上的力道并没有丝毫减少,对方的手扯着他的发髻让他回正脑袋,接着狠狠的砸向地面,又是一个叩首。 他几乎气绝,恨不得杀了这小子。 霁司月心道好笑,不过一个六品主事,上朝面圣的资格都没有,在这逞什么官老爷的威风呢。 她见江池云二人只是在一旁看热闹,并不阻止,手上力道更大了,把人磕的眼冒金星,再没力气叫骂才停手。 她拍拍身上的土,从张洲袖袋摸出帕子,将已经成肉饼状的兔子尸体包起来打算走了。 “等等,”张洲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抬着脏污的脸说:“小兔崽子,打完人就想跑?敢不敢报上名来。” 霁司月眉毛一挑:“听好了,小爷我——” “张主事,”一直寡言的江池云打断她的话,他看向张洲,“你说若是陛下知道丞相的侄子在大街上和百姓私斗,会怎么样,丞相会如何待你?” “我听说,你可是刚因利用职务之便,私征百姓田地,被降职了。” 张洲面色铁青,颤巍巍从地上站起道:“原来是江大人也在……失礼了,下官并未私斗,并未私斗。” 刚才还对她趾高气昂的张洲,在江池云面前却谄媚而畏惧,看的霁司月一阵恶心。 且江池云说他是管理田地的,看来张洲是户部主事。 除了田地,户部还负责执掌税收、户籍、俸饷等事宜,若是她刚才真的报上名号,张洲定会查到她的户籍居所,到时她才是给自己给司良惹了大麻烦了。 霁司月对张洲厌恶更甚。 这边江池云也不想再看张洲有碍瞻观的嘴脸,开口道:“那张主事还快不到户部衙门去做工。” 张洲说不出话来,他本想记下那小子的名头,回头再报,可偏偏江池云有意要保下对方。那可是定云大将军!叔父都忌惮的人,惹不起惹不起。 张洲只得咽下这口恶气,勉强笑道:“多谢江大人提点,下官受教了。” 江池云轻轻点头,张洲立刻一瘸一拐地牵马走了,围观的人也纷纷散场。 霁司月心知这次是江池云暗中助她,抬头称谢。 “不必。”马背上的人还是一张冷脸,却没了之前的审慎敌意。 霁司月心念一转,开口问道:“大人为何助我?” 不等江池云回答,她继续道:“我想其实大人知道,我并非恶人。既然大人要进宫,而我正有化解您背后之人劫难的能耐,大人何不带上我一起,左右我打不过大人,大人试试又有何妨。” 她这番话说的藏巧于拙,言辞不卑不亢,倒比之前滑头扯嘴的模样叫人更加相信。 江池云扫了她一眼,没有直接拒绝。 她正欲再说,人群中突然传出一个洪亮的声音:“司月你这孩子,可叫婶子好找!” 刘婶儿肥胖但灵活的身子逆着人流挤进来,拉起司月就开始絮叨:“找你半天,这都什么时辰了,估计呀你爹在家饭也不吃的等你等得急死了。” 霁司月内心哀嚎,害怕这一打岔坏了她事。 刘婶儿这才看到面前正有两头大马,马背上两个天神一样俊俏丰朗的人正看着她们。 刘婶儿一下子有点慌了,她扯扯衣摆,拘谨道:“诶呦,这,民妇吵到两位大人了,民妇……民妇是来寻孩子的,民妇这就走。” 说罢她一副逃也似的架势,拉着霁司月就要往外挪。 江池云却把她们喊住:“你叫他什么?司月?” 第7章 浮光阁 刘婶儿一个乡下妇人,之前对话过最大的官儿是她们那儿的里长,她大气也不敢出,鹌鹑一般点头捣蒜,又赶紧开口:“对对对,她叫司月,她爹叫司良,我们是城外松泉山下松泉村的,她今年十七了,还没说相,前阵子中了蛇毒,现下刚——” “哎呀婶子……”霁司月连忙打断紧张到迷糊的刘婶儿,有些尴尬的看向江池云和苏景恒。 苏景恒明显在憋笑,一双长眉拧在一起,肩膀微微耸动。江池云倒是神色如常,只是沉默着上下打量她。 霁司月迎着目光看了回去,率然大方,倒叫江池云先移开视线,转头对旁边的苏景恒说:“给他找件儿合身衣服。”而后又对霁司月轻抬下巴:“一炷香时间,换好衣服随我入宫。” 霁司月按捺住心中狂喜,这边是成了! 她和刘婶儿简单解释了两句让她帮忙回家捎个话。刘婶儿虽然听得半懂不懂,但当着两位大人的面,也不敢多问什么,只一个劲儿向霁司月保证,她一定把话带到,让司良放心。 她俩说话的空档,苏景恒小声问江池云:“一炷香时间,我去哪给他找衣服…这距离你我府上少说也要半个时辰” 江池云睨了他一眼:“前面不就是浮光阁吗?” 苏景恒面露难色,浮光阁不是京城多有名气的制衣铺子,店面头脸也不大,但却是最难买的。 无论是皇亲贵戚,鼎位高官,亦或是富甲一方的豪绅,想要在浮光阁制衣,都需要先交拜帖下期约,收到浮光阁的回帖后,才能按照约定时间去量体裁衣,客人只需报上需要用衣的时节场合,介时必会收到由专人送来的得体且品质不凡的衣裳。 至于浮光阁是谁人所开,又是何人在裁制,则无人知晓。 他看了一眼江池云身上那件已经穿了三年的常服,心想这种粗人,自是不懂其中门道, 苏景恒开口:“将军你有所不知,就我身上这身衣服,在浮光阁排了足足一个月才订上,我们就这么过去,肯定会被轰出来的。” 江池云却不以为意:“既然是商铺那便要开门待客,能轰本将的人还没出生呢。”说着便打马向前,先行一步。 苏景恒怕等下被赶出来闹个没脸,任凭江池云走在前面,他则和霁司月在后面悠哉的边走边聊。 “你这小兄弟,身手不错,眼光也是上佳,方才你揍那人,他叔父和将军不对付,他本人也是个好色粗鄙的小人。将军肯带你入宫,主要是因为你把他打了一顿,实在解气。”苏景恒似是想到张洲头破血流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又轻笑出声,倜傥风流模样引得路边妇人女子纷纷侧目。 霁司月趁机问道:“方才那人说他叔父是丞相,大人为何与丞相不和?” “这我就不知道了。”苏景恒依旧是一派悠然之象,但于细微处却在留意霁司月的反应神情。 霁司月知道,在自己获得他们的信任之前,是问不出什么了。 而后不论苏景恒再说什么,她都只随口应和了事。 “诶,到了。”苏景恒勒马。 前面就是浮光阁,窄小的门面夹在首饰铺和茶叶铺子之间,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苏景恒翻身下马,但并不着急进去,他扯着缰绳看向江池云,一副等会儿别怪我没提醒过你的模样。 江池云把缰绳扔给苏景恒,排闼直入。 苏景恒并未拴马,只是低头打量就霁司月的身板,想着等会儿要给她找自己几年前的旧衣才好呢? 这时,浮光阁的小门果然又再次开启,里面出来一人,他头也未抬,笑着说:“就知道还要走,我没拴马是对的。” 但那声音响起,却不是江池云。 “想必二位就是和江大人一起的吧,”一个水灵清秀、梳着双髻的垂髫丫头站在他面前,“小的绿禾,特来请二位贵客进去。” 浮光阁外头看着门楣低调微小,走进去却别有洞天。 先是一弯流水,将外面的喧闹与内里的清雅隔开,跨过流水,正对面是一套玉刻松柏祥云纹屏风,左右两侧是两个半人高的松石玉海,各六朵黛紫色莲花在里面安静飘着,若是走近了,还能看到里面正在扭动肥美身体的锦鲤。 苏景恒和霁司月随着绿禾依次从屏风左侧进去,屋内倒清亮得很,只四把楠木云纹圈椅各搭一张配套的香几,墙上挂着一副空山晴雨图,便是全部了。 比着外面精致鲜活的院落,这里倒更显古朴沉静。 这里的主家倒是个有巧思的妙人,霁司月心想。 此时,江池云正靠在云纹圈椅上吃茶。 “各位且在此稍作等候,我家主人马上就来。”绿禾朝众人鞠了一礼,转身走了。 苏景恒四处踱步,又绕着江池云前后转了两圈,实在不解为什么浮光阁会破例。 “你打人了?还是拔刀了?”他在江池云身边坐下。 江池云并不理睬他的调侃:“我只是说来买衣服,她们便请我进来坐。” 苏景恒半信半疑,也坐下端起瓷杯吃茶:“今年初春的头采碧螺春!” “公子好眼力。”一道铃琅声音响起,如幽如诉,虽还没见到人,但已闻到一股淡淡幽香。 霁司月一直在房间当中站着,她转身过去,正好看到一位身姿婀娜,半面蒙纱的姣美女子走来。饶是她前世已看遍珍宝锦缎,此时也分辨不出那女子身上衣着的料子,为何能如此轻盈润泽。 “莲雨让各位久等了。”自称是莲雨的女子在屋中站定,在古朴简素的房子随即有了高洁华贵的神圣感。 霁司月看到自从莲雨进来,江池云和苏景恒的眼睛就没从她身上挪开过,尤其是苏景恒,一双斜飞的桃花眼瞪圆了,似是看见了什么不可能的人。 霁司月绕过去,也看向莲雨的面孔,这下,连她也愣住了。 只见莲雨粉面半遮,只露出一双柔润杏眼和狭长黛眉,竟是和她生前长得有八九分相似。 若要仔细对比,她生前的眉毛会更弯更柔,眼睛则更多一份直率,少了一丝妩媚,但在一颦一笑呼吸言谈模糊了这些细微差异,说她俩眉目几乎同出一辙也不为过。 霁司月摸上自己双手的茧子,左右手相互扣弄。 她倒是明白过来江池云为什么能在浮光阁长驱直入了。 庭院是池中莲,屋内是云间雨。 这二人的情,还不够明显吗? 霁司月心里不是滋味。 倒不是因为她对江池云有什么想法,只是她更明白上辈子她算是彻底白活了。 她倾慕的人,娶了她二妹。 心恋她的人,也有了新的慰藉。 霁司月啊霁司月,她在心中念叨,我看你浑噩昏蒙,沾惹的都是孽缘怨侣,这辈子可切莫再碰□□一事了。 只是她目光呆滞扣弄手指的样子,落在旁人眼里倒像是瞧着美人面孔看痴了。 莲雨抿嘴轻笑,摘下面纱。 那下半张脸露出来,苏景恒先前震惊的神色减了三分,“我就说,人死不能复生……”他缓解气氛的调笑道,却没看到江池云瞬间灰暗的脸色。 “便是这位小公子要置办衣服吧。”莲雨岔开话头,她轻盈的目光刚接触到霁司月就轻轻移开:“绿禾,去取空蝉室圆角柜第二匣和第六匣的衣服来。” 接着目光又回到霁司月身上,盈盈一笑:“公子且随我来。” 霁司月看着莲雨全貌,若说她上半张脸是明艳凌厉,下半张脸则更添风情窈窕,一双横眉的冷傲感被丰唇翘鼻冲淡,可谓甚美。 不过,霁司月记得,前世她是高挺直鼻,薄唇,皇后经常说她面相高傲,线条凌厉,是个薄情的人。 正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莲雨这张脸美则美矣,但整体上和她的感觉。却不如单看眉眼那般相像。 转眼间两人来到里屋,绿禾也抱来衣服,在平角条桌上平铺开来。 一匣月白色,一匣玄青色,大小上看上去应都是正合身。 霁司月左右观察,甚想上手摸上一摸。 上辈子她的公主服制都有固定礼数,衣长几何,釵钿配珠大小,织金纹样,颜色布料,都没什么能自己选的,这还是她头一回到坊间来买衣服。 “只是带你换身体面衣裳,免得进宫丢脸,你倒挑上了?”江池云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他随手抓起那件月白色的拍到霁司月胸前,“别磨磨蹭蹭。” “江大人眼光不错,这件是前儿个刚做好的雨花锦长袍,小公子清秀俊逸,很是相衬。”莲雨附和道,“只是大人今日来的匆忙,来不及现场置办,只好取了成衣来糊弄,大人莫怪。” “不打紧,已然很好了。”江池云声音低沉,听得莲雨耳朵发红,她垂下头,非要送上一套五色香囊来作赔。 霁司月心生不满,这二人一唱一和,干嘛要拿她做筏子。 第8章 献法 她腾地将月白锦袍扔回匣中,抱起那件玄青色的跑到屏风后侧去换。 莲雨一副不解模样,江池云也没说什么,只是回到正厅等着。 不消片刻,霁司月换了衣服出来,她身板薄瘦但挺拔,玄色衣服穿在她身上,反衬的她肤色白了些,雀斑浅淡点在面中,双眸黑亮,透着新鲜的水雾气,有种冷漠疏离的感觉。 “果然人靠衣装啊。”苏景恒眼前一亮,上前勾住霁司月的肩膀,“是不是和我像兄弟俩?” 绿禾被他玩世不恭的模样逗笑出声:“哪呀,小公子这一身玄色长袍,倒是和江大人黑色绯袍像一家子呢。” 苏景恒当即拉着霁司月站到江池云旁边,他则后退三步,上下打量,而后摇头:“将军是黑中锈红,如淬铁坚硬危险,阿月是靛中带黑,似夜色柔和深沉。红与靛相冲,硬同柔相斥,不搭不搭。” 霁司月腹诽,这苏景恒,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悉了,还叫她什么阿月。 绿禾这厢噘嘴:“哪那么多弯弯绕绕,我看他们是挺相配的。” “绿禾,不可随意点评客人。”莲雨出言制止。她上前将包好的司良旧衣交给霁司月,又把香囊送到江池云手边,着绿禾将人送了出去。 耽误了这些功夫,江池云一行人赶路的步伐加快许多,前面二人抽马奔驰,霁司月没有马匹,跟在后面跑。 临近皇城门,他们在下马碑处停下,将身上武器交给侍卫,而后才步行进入皇宫。 霁司月暗自庆幸她把江池云的匕首一早塞到换下来的旧衣服里了,若是带在身上此时被查出,免不了误她大事。 她仰头看向威严厚重的城门。 上一世她从这门中出入的次数屈指可数,且都是乘坐于轿辇之中,死后化作鬼魂期间更是被牢牢圈禁在宫城不得出,眼下要自己一步步走进去,倒是头一遭。 阳光下漆红惨烈的城墙令她想起那日的血,让她一阵眩晕。 “害怕就回去,现在还来得及。”江池云沉厚的声音从上方响起,反倒将她从阴冷森然的感觉中拉了出来。 她复而神色坚定,阔步跟上。 霁司月仿佛自动穿上了曾经公主的那身礼仪,低头,徐行,脊背挺得笔直。 从神武门到储宫的路不远,一路上的一草一木都还是熟悉的模样。 这是她长大的地方,如今却让她觉得重压在身。 自打踏进皇宫的那一步,她肌肉便紧绷着,片刻也没松懈。 直到看见储宫的蹲兽垂兽,她才获得片刻喘息空间。毕竟无论朝臣多少攻击,父王多少责罚,皇后多少刁难,至少兄长这里从小便是她的辟风港。 “等下少听,少看,少说。知道了不该你知道的,对你没好处。”江池云还是那副冷傲的语气,霁司月却从中听到了一些保护之意,对于她现在这种平民身份,皇宫里的一切都是危险的可能。 她深吸一口气,跨过门槛,踩在储宫的京砖上。 “定云将军江池云到——” “工部侍郎苏景恒到——” 随着太监两声响亮的通报,他们走进正殿。 没有人出来迎接。 江池云和苏景恒应是对这种情形很熟悉了,他们直接往后方寝殿走去。 越往后走,药香味越浓重,霁司月回想起,自己刚在司良家中醒来时,房间里也是这样的药味环绕,但兄长这里还没到寝宫呢,味道就已经如此熏天赫地。 她步伐加快,紧紧跟在江池云后面,亦步亦趋。 一行人来到储宫寝殿,江池云却抬手示意门口的太监不用通传。 他径直入内,龙行虎步,便来到霁司宸榻前:“你且躺着,不必起身。” 苏景恒则来到八仙桌旁,那里摆着一小盒象牙白的糕点,上头的红印,是公主府送来的,他将食盒放在糕点旁边,而后也走到床帐前。 连珠帐后人影绰绰,如雾里看花,但江池云口中的关切霁司月却听得清楚。 她心里如同有数根柴火在烧,急躁憋闷,催她向前,又怕走得太快,将那火苗吹灭了。 “你们可是带了人来,我好像看到还有人在玄关处。”霁司宸的声音响起,低哑,但还算清晰有力。 江池云和苏景恒同时侧身,留出条通道,霁司月正和霁司宸对视。 她愣了片刻,兄长之前是何等人才表表,文能经国,武可安邦,但此时躺在床上的人消瘦,脆弱,仅剩一双眼睛,还留有半寸往日清明。 “你是何人?”霁司宸神色柔和,对她开口问道。 她随即下跪,对霁司宸行扣礼:“草民司月,见过太子殿下。” “司月…是个好名字。” 霁司宸下床唤宫人来伺候他更衣,他在屏风后站着,声音飘忽:“你们现在越发没规矩,进来不通传不行礼,还惹得我这般不修边幅的面见百姓,当罚。” 霁司月看到江池云和苏景恒脸上都带着浅淡微笑,知道兄长只是嘴上说说,自是不会真有什么处罚的。 “不过是个闯江湖的,说有识人知命的本事,我想着民间郎中前后请了不少,也不差这一个,带给你看看总归无妨。”江池云抱臂低言。 “什么时候你也开始信鬼神之说了?”霁司宸话中带笑,仔细听却有苦涩。 江池云低头不语。 “好了,召他进来。”霁司宸身披织金华服,由宫人扶着在榻上坐下。 这边江池云还未言语,霁司月便已经顺着话音自个儿起身,快步来到霁司宸面前。 “你看着,我这病如何?”霁司宸端坐着。 霁司月则低头站着回话:“殿下面色发青,唇色苍白,此病应是一种慢性之毒,侵入殿下身体良久,最近一年才慢慢发出来。” 她回忆着上一世听到的张洛对林修的话,“起初,应是觉得人懒散乏力,行动迟缓,继而开始怕热畏寒,心忧难寐,最后则积弱成疾,即使是小病也很难痊愈。” 大殿内安静无声,霁司月看他们的面色,知道自己说的八九不离十。 “可有化解之法?”苏景恒最沉不住气,开口问道。 “化解之前,需要殿下先向草民说明,曾经用过什么治疗的方子。”霁司月眼睛转动,“这毒性阴柔,虽然让人折磨不适,但却不会要人性命,殿下眼下形状枯槁,除了此毒,应当还有用药不妥,加重病情的缘故。” “你说的对,也不对。”霁司宸摇头。 不应该不对呀,霁司月心想,从她听到灵桃说太子在从宫外请郎中时,便想到,这可能是寻求民间秘方,但更可能是由于对宫中太医不信任导致。 她相信,在霁司宸因病卧床,不再去国子监后,张洛一定会通过太医院的草药继续向兄长下毒。 久病不好,越医越重,自然会想到是否宫中太医被人动了手脚,继而不得不求诸民间郎中。 “你这人有些本领,但也不过尔尔。”霁司宸戏谑道,“本王并未用药,而是用的别的法子,你可能算出来?” 霁司月正冥思苦想,但未等她开口,她的肚子先叫了起来。 房间里的另外三个人都愣住了。 霁司月面红耳赤,眼下已经快申时,但这事情接连而来,她到现在都还没吃上一口饭喝上一口水。 霁司宸哑然而笑:“叫小厨房的人备些菜饭来。” 他起身来到前厅:“说起来我一直睡着,也还没用膳。” 他走到桌旁,揭开食盒,招呼霁司月一起坐下来。 “这盒牛乳桂花糕是公主府上送来的,香甜酥糯,可惜我病中不能多吃,今日倒叫你们一起饱饱口福。”霁司宸说着,命宫人去取些碗碟油纸来,将糕点分给众人。 霁司月暗笑,她这个二妹,从小就爱吃甜食,其中最爱的便是牛乳桂花糕,这么多年了也没变过。 但是人饿的时候还是想先吃点咸的,她手上把点心包好收入怀中,眼睛却盯着苏景恒带来的食盒。 饭菜香从中飘出,她是真的极饿,本就没吃饭,又从南市一路跑到皇宫,这会儿直馋的口齿生津,舌根发软,但她还是忍着,没有动筷。 片刻,端着膳桌的太监从外头进来,霁司月拿过其中的漱口银碗和帕子,先漱口净手。 一旁的宫人则拿来试毒银牌,却被霁司宸制止,坦言定云江军不用验,可见对江池云的信赖,“等会儿小厨房端上来的再试毒。”他说。 等霁司宸说完,霁司月方拿起筷子开始夹菜,她动作轻柔,筷子与碗碟没发出半点声响,她细细咀嚼,同时也在快速思考,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江池云站在一旁,留心多看了她两眼,奇怪这人怎么不似刚入宫那般紧张了,甚至举止都自然和谐了许多,仿佛对这里的一切都极为熟悉似的。 这时小厨房的人抬着大小6个绘有金龙的朱漆盒子,浩浩荡荡来到储宫。 进到殿里,依旧是刚才的形式,一个太监端着膳桌,另一个宫人用银牌试毒、尝膳,再摆到桌上。 霁司宸拿起银筷,他的袖袍随动作翻起,虽只有一瞬,霁司月却精准的捕捉到了上头青斑未愈的伤口。 一种猜测蒙上心头,她思绪飞转,眉头蹙起,开口道:“殿下,刚刚您说别的法子,可是放血疗毒?” 第9章 拆戏台 霁司宸动作微顿,不置可否。 霁司月心头酸涩,果真是通过放血减轻体内毒药的分量,那兄长现在神色清明,但身体虚弱的状态就说得通了。 放血疗毒损伤肌体,属于无奈之举,且只能减轻症状而非根治,若想彻底恢复,则依旧需要从根源找到毒药配方,再依照着制出解药。 她放下碗筷,重新跪倒在地:“草民愿意为殿下寻找解毒之法。” “你有何法?”霁司宸垂眸问她。 这句话,他先前问过无数江湖郎中,那些郎中开出的药方五花八门,有各种珍奇异兽做药引,甚至有一个庸医让他食人脑补精元,甚为荒谬,但无一人的法子能行之有效。 他一开始还尝试医治,后来则逐渐有些放弃了,日常喝着许多补药,再隔三日放血疗养一次,勉强维持神志。 霁司月没有抬头,她感受着冰凉透骨的玉砖,开口:“暂时没有,但所谓病从口入,草民能算到,殿下是饮食上出了岔子,所以只消严格控制殿下的吃食,再到宫中搜查是否有人暗中熬制或采买有毒性的药材,定能有所收获。” 霁司宸兀自笑了:“你倒是实诚,先起身吧。”转而又对身边的大太监说,“留意下宫中可有司公子形容的人。” 霁司月回到位子,刚刚坐定,外头又有人来通传,说内阁首辅林修送来了今日需要太子批阅的折子。 “今日真是热闹。”霁司宸似笑非笑。 一旁的苏景恒开口,语气不满:“陛下之前便下过旨意,殿下身体不适,让内阁少送奏章,他怎么还是每日每日的往这里递。” 霁司宸出言制止:“左右父王也年岁大了,这么多折子,总要有个决断,我来看,也好过这些奏折直接在丞相那里就发落了。” “丞相未必没看过,只是他看了,然后再着人送到你这里,又会是什么好差事。”江池云从太监那拿来一沓金粉塑封的奏贴,扔到桌上,“现在吏部在他手下,大臣们写什么说什么,哪个逃得过他的眼,不过是选择其中一些叫你看见,惹你劳累伤神。” 霁司月仔细听着他们的谈话,分析当下局势。 5年时间,林修从内阁大学士做到首辅,群臣们写的奏章送到内阁先批阅一轮,再根据等级部门,分别送到丞相、太子或者皇上那里做决断。 在内阁的配合下,如对张洛不利的,张洛自行批奏驳回,对他有利的,送到父王那里来得取嘉奖,剩余吃力不讨好的,自然是送到兄长这里,左右这些事办好了落不到什么好处,但若办不好,反倒落个不够贤能的话柄。 这边,霁司宸已经将一沓奏折快速扫过,“全是在说南蛮之乱。”他面色不善。 鲜卑才平息,南蛮就又起事端,因连绵战事,国家缺兵少马,这些奏本上所讲,皆是南蛮战事军饷缺口甚大,需要朝廷拨款。 “我们这位肖大人,不是去打仗的,是去做买卖的。”霁司宸声音中带有怒火,他早有听说,驻守南军的总军肖鼎不招兵买马、勤于练兵,在那边搞起了边境走私倒卖的生意,军内人员懒散,上下沆瀣一气,相互遮掩,朝廷一时也拿他们没办法。 江池云接过奏折,看到一半便重重掷到地上,他当年带着5万兵马,100万石粮食,耗时两年,击退了鲜卑10万骑兵,如今南蛮不过3万乱党,肖鼎却拖了三年多还未平息,光粮食已经前后送了200万石,现在竟然还敢开口直接要银子。 奏折散落,霁司月看到,林修的字端正秀丽,一列小楷写着:军食不足,士无余力,则无可城守,宜充饷以备其众,使南兵急息。奏可。 “不能划拨军饷。”她下意识说到。 感受到旁边人的目光,霁司月继续说:“若是拨款,丞相必定叫嚣殿下不懂爱惜民生财力,若是不拨款,待到南兵战败,则会有奏折送到御前,说殿下延误军事,总之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总有对殿下不利的说辞。” 霁司宸接话:“此言不错,你以为该当如何?” 霁司月看着兄长面带赞赏的模样,想起以前和兄长一起练功,那时她总会练得累到哭出来,兄长便是这样温柔耐心的鼓励引导她。 但现在兄长小臂上都是放血疗毒的伤口,已然不济的精神还要被这些奸臣贼子叨扰不休。 她低头沉思,少顷,恶狠狠的说:“那便抢了他们的台子,砸了他们的招牌,让他们没得唱!” 霁司月凑近兄长,说了自己的想法。霁司宸莞尔一笑,抬头问太监:“林首辅可还在?” “正在外头候着呢。”太监答。 “那便请他进来问话。”霁司宸说。 不一会,林修来到殿中:“臣林修,拜见殿下。” 霁司月神色黯然。 五年时间,兄长、江池云、苏景恒都和五年前有所变化,但偏偏林修,除了那身白色暗纹长袍洗得有些发旧了,其他样貌音容和五年前可以说是别无二致。 看来这些年你真是顺风顺水啊,林修。用我霁家的血肉养就你这身好气度。 霁司月紧握筷子,关节用力到发白,江池云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若有所思。 太子霁司宸并未上来就谈正事,而是先问妹妹的近况,听到林修说霁司星一切无恙,才提及南蛮之乱。 “首辅的批注有理,但却忽略了南军累计至今,军饷花费早已远超以往,不能再听之任之。” 听霁司宸这么说,林修意欲解释,但霁司宸振袖一摆,让林修听他说完,“本王也知道,南蛮之乱是当今朝廷重务,本王可以同意拨款,只不过,这款拨多少,怎么拨,我想和首辅商量商量。” “本王想,任命定云江军为监督总司,前往南军营地,督运粮草军饷发放,协领南军抗击叛乱。” 林修神色不安:“如此安排,西北岂非长久无人镇守。” “首辅大人多虑,本将的副官白琼此次并未同我一起回京,现在还守在西北,有他在,西北边防不会出事。”江池云正色道。 “那,臣便请吏部再选一押运使,与将军同行。”林修在脑中搜罗人选。 江池云心上一计:“若首辅一时没有人可举荐,本将倒想推荐一人。” “哦?”霁司宸看向他。 苏景恒则一脸担忧,不会是他吧,押运使这种苦差事,他可不想干。 江池云目光坚定,沉声道:“此人此时正在殿中。”他看向霁司月。 “松泉村村民——司月,此人身有异能,殿下方才已有所见识,且他身负武功,又非朝廷官员,与朝中大臣没有私交,不会为官场权斗所牵绊,做军饷粮草押运使最适合不过。” 他不顾霁司月一脸震惊,和霁司宸飞快的碰了个眼色,霁司宸当下附和,二人你来我往便把这事定下了,没有给林修插嘴的机会。 霁司月在一旁双眼瞪得滚圆,不是说好夺戏台吗,怎么把戏唱到她身上了? 等到林修走了,她立刻开口问道:“什么押运使?我?” 霁司宸其实也不解,那么多人选,为什么江池云要说司月,只不过刚才为了堵住林修,他还是先配合了江池云。 他看向江池云,正欲发问,却被一阵凉风吹到,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身边的宫人熟练的为他拍背顺气,扶他回到内殿榻上。 霁司月想要跟去,却被江池云拦住,不知道为什么,她也就顺从的等在外面了,她总觉得,江池云不会害她。 这边江池云和霁司宸来到内殿,他知道霁司宸心中疑虑,没等问就自己先开口说:“我知他来历不明,身负功法又行为怪异,但对你我来说,却不是什么坏事。” “他晌午先是当街打了张洛的侄子张洲,方才又对林修怒目而视,应当不是丞相的人。” “且他知晓甚多,你可见他对宫中用膳礼节颇为熟悉,又知道你的病症,此人必不简单,放走了反成变数。” 霁司宸了然:“有理,还是留在身边,时刻监视比较妥当。” 江池云继续道:“且方才我说的并非都是虚言,他没有官职,一个山野村夫,没有势力。越是没有背景,越能够将南边盘庚错节的关系撕出个口子来。” “你的能耐我知道。”霁司宸面色苍白,“但是他可愿意为你所用?” 江池云面色不屑:“他若识相,便知道跟着我是他最好的选择。” 此时此刻,霁司月正在大殿和苏景恒四目相对。 苏景恒心里盘算着,以后就让司月这小子来牵马打杂,端饭倒水。 霁司月却在想,该怎么拒绝。 押运使?协理南军?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只想留在宫中,探查林修和张洛的动向,早日找出林修给皇兄下毒的药方和证据,送他们下刑狱。 那南方一路艰远万分,一来一回少则三月多则半年。跑这一趟,不知要耽误多少功夫。 片刻后,江池云从内殿出来,霁司月看着他,立刻开口道:“押运使你们另找别人,我干不了。” 第10章 貌阅盘查 “左右你们只是拿我当枪使,去堵林修的嘴,眼下你们随便再找个别的叫司月的来顶上就是,我反正是不去的。”霁司月思路清晰,只要她咬死不从,江池云也不能奈她何。 但面前的人并没有出现她想象中的反应。 只见江池云走到书案前,抽出纸笔,边写边说:“今日你与我同在储宫,太子当着林修的面,命你为押运使,你猜,林修回去后会不会查你?” 他将那纸胡乱折了两下,放在霁司云面前,“你若去了,便是朝廷命官,他不能轻易拿你怎么样,但是你若不去……” 霁司云抬头,正对上江池云浅淡凉薄的眼,她看到那中有讥笑有邪气,不过更多的是看待翁中猎物的得意。 霁司月走在回家路上,心事重重。 她不得不承认,江池云说的对。 无论她是否跟随江池云去押运军饷,在林修等人的眼中,她已然是和兄长一条船上的人。 林修若是查到司家,发现她其实是个女人,又没有靠山,到时候她会面临什么,霁司月不敢想象。 如果随军,林修的注意力则会主要放在江池云和她押运的路上,说不定对于她隐藏身份来说反而安全。 只是这样一来,她便要远离京城,无法继续打探兄长中毒之事了。 霁司月苦着一张脸,回到家中。 这会儿日头西沉,余辉将房屋洒成金色,司良和灵桃都在院里等她。 “怎的去了那么久,我听你婶子说,有两个当官的带你进宫了?你这身衣服又是怎么回事?”司良满脸焦急。 灵桃则帮霁司月擦着额头的汗,扶她在院中藤架下的阴凉处先坐下。 霁司月从怀中掏出一包点心和一张纸,对司良说:“他们看到我打架的本事不错,想要揽我做官,运点粮草到南边榕州去。” “榕州是哪?”灵桃问。 “就是南蛮打仗的地方。”霁司月答道。 “可你是女子,大齐律法女子不能做官。”司良有些着急,声音大了起来。 霁司月让他先冷静:“但只要我装得好,他们便不会知道我是女子。” “不成不成,”司良摆手,“一旦被发现那就是杀头的大罪!” “但若不去,也会另有祸端。”霁司月拿不定主意,她将江池云给她的纸打开又合上,十分纠结。 那纸上写着让她明日凭此到兵部领取押运文书。 左思右想,她对司良仔细安排了几句,才稍微安心些,到后院去冲洗了。 当夜,夏雨悄然而落,混着泥土香闯入霁司月的睡梦中,她这边睡的不甚安稳,林修那也是挑灯未眠。 他召来小厮,交出三封信,“一个送到张丞相府上,一个送到户部张主事那里,一个送到刑部钟岭家中。” 而后他又回到案前,摊开舆图,盘查从京城到榕州的路线。 另一边,江池云也在看着同样的舆图,与苏景恒商讨,他一手持笔,沾了朱砂,在舆图上来回画了3条线路,还圈出数个关键城池,苏景恒则在图上标注出沿途槽道的深浅宽窄,应备船只数目等等…… 次日,霁司月醒来时,天还未大亮。 她站在木桌旁,左边是今天要去集市卖的鸡、兔,右边是江池云写给她的凭书和一包糕点。 她心烦意乱,一把将桌上的东西全都带在身上,出门而去。 她循着昨天的路线进了城,不过这次她没有立刻去南市,而是根据记忆中的方位,一路来到魏府。 霁司月看着魏府高耸威严的门楣,上面的魏字刀刻斧劈,一如魏家人铿锵不弯的性格。 此时正是晨间洒扫的时候,一排丫鬟小厮推门出来,扫叶擦尘。 她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竟没看到一个面熟的,只好上前,抓住一个小厮问道:“你家老爷魏澄可在?” 小厮狐疑的看他:“你是何人?魏老爷早出关驻守有一年多了。” “出关驻守?去哪了?”霁司月追问。 “不知道,我也是新来的。”那个小厮甩开霁司月,继续扫地。 霁司月又在这里站了一会儿,心里既高兴又失落,高兴祖父还活着,能去戍边应当身体也还硬朗,失落不知他们祖孙俩是否还有再见的一天。 她慢慢往南市走去。 南市的热闹景象和昨天无异,霁司月依旧是寻了处阴凉地,开始摆摊,她的东西新鲜,价格公道,很快就一售而空。 霁司月收了摊,在南市闲逛,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突然,一阵吵闹声闯入她的耳朵。 “又是你这卖儿卖女的破落户,我说了,你家的孩子手脚不干净,人家府里丢了东西,还找我这个老婆子要补贴。”一个穿着花哨的中年夫人正叉腰大骂。 另一头,则是个点头哈腰的男人,他一手黑泥,扯着一个瘦小男孩,往那人牙子怀里送:“这个孩子好,本分,他还跟着我们那的郎中学过医,会熬药能针灸哩,还会推拿,可舒服了,只要二十两,二十两就行。” “不要不要,快滚!”那妇人中气十足,一下子把男人推倒在地上,转身走了。 那个小男孩伸手去扶男人,反被男人一巴掌打在脸上:“跟你娘一样的贱种,赔钱货。” 霁司月看着这边的闹剧,灵光一闪。 林修是见过他没错,但是张洛还不知道他的存在!若是他能先林修一步,以一个假身份进入丞相府做个小厮,那一切不就都迎刃而解了! 既可以躲开林修的追查,又能探寻张洛当初给到药方的线索,岂不两全?也不用再去什么榕州。 她觉得此法可行,说干就干,霁司月这就打算到丞相府一趟。 只是她还没走两步,同村的刘婶儿却来寻她。 “司月,你可快回家一趟,来了好多官爷找你呢!”刘婶儿跑的连呼带喘。 “怎么了婶子,官爷找我做什么?”霁司月不解。 刘婶儿拉着她往回走,边走边说:“带头那个说他是张大人,要找松泉村一个叫司月的,咱们村儿可不就只有你家姓司嫲,我出来的时候,那个大人已经在朝你家走着了。” “但刚巧你爹在山上砍柴,只有灵桃一个在家,那个张大人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一脸色相,俺让俺男人在旁边看着,俺儿子上山去寻你爹了,俺来集上寻你,你可快回去吧。” 霁司月心道这又是哪个张大人,能找到她家去的,难道是张洲? 可昨日她并未对张洲表明身份,那就应当是林修已经在查她,并让张洲来她家探访了。 这些人动作够快的。 霁司月思索片刻,没有立刻跟刘婶儿走。 “我还有点事要做,等做完了我就回家。”霁司月说。 “你这孩子,”刘婶儿见劝她不动,一脸焦急:“那你可得快着点啊。” 这边,额头还缠着纱布的张洲正一脚踢开司月家的大门。 他夜里收到林首辅的信,让他来查一个叫司月的,林修信里反复强调要他摸清这个司月的背景,家里人口几何,有没有欠人钱财,最好能寻个由头,将人抓起来。 他虽是亲自来了,但心里却不怎么舒坦,这种偏僻村落,连条平坦路都没有,让他踩了一脚泥。且一个山野村夫,能有多大能耐,值得他亲自跑一趟。 说到底,林修不过是靠了他叔父的提点才坐到首辅的位置,倒对他颐指气使的。 他心里越想越不平和,话也不想说了,对着身边的差役使了个眼神,那些人立刻领会,大喊道:“哪个是司月,还不快出来接见大人!” 正在后院舂米的灵桃听到响声,立马放下手里的活往前面跑,挽着的袖子都没顾上放下来。 “各位官爷,什么事?”灵桃在腰间的围裙上擦着手,一脸纳闷儿,司家一向老实本分,除了每年来收税的,她这是头一回见有差爷上门。 “貌阅盘查,你家人呢?都出来都出来。” “家里人白天都在外面做工呢,各位官爷,你们可得等会儿,我,我给你们沏茶。”灵桃说着,到厨房取了个粗陶碗来,一点杂茶叶放进去再灌上开水,端到院儿里的桌上。 张洲一行人在不大的院落中坐下,看着灵桃前后跑了几个来回,才把茶水都摆好。 灵桃今年还不满十五,是司良在集上用半只羊换来的,她年纪小,虽说勤快伶俐,但终究是个乡下丫头,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这么多差爷来到家里,就是泼辣能干的妇人碰见了也得腿软三分,更别说她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 但是这会儿家里没人,她只好颤着胆子小心应付。 灵桃恭敬的将茶水摆到桌上,又说要去准备点瓜子肉干给各位官爷打打牙祭解闷。 张洲看着灵桃端水时被烫的有些发红的白腕子,起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