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言蜜语征服猫妖实录》 1、第 1 章 旧年的最后一场大雪前几日才停歇,钦天监张贴出了告示,说此次寒潮许要持续到新岁正月十五。 国朝京师方圆百里覆盖遍地的皑皑白雪,只怕持续到上元节前都不会化去。 立春刚过,京郊入城的道路已恢复往日秩序。 主干道及各处小路上的白雪早已被清扫干净堆至路旁,洛堤河岸好些树木刚抽新条,路旁草地已冒绿芽。 勤勉的摊贩们身穿麻布新衣裳,推着挂了喜庆红布彩灯的摊棚小车,把生意做到了京郊路畔。 城郊河堤岸边的人形小路上,熙熙攘攘的人声混在火红的灯笼与朝食小棚下蒸笼腾起的水汽中间,与道路两旁的白雪共同交织成新年的一幅热闹晨景。 在这新春喧嚣红火的景象中,面容稚嫩的少年站在河堤口桥边的大树下,正踮着脚往远处大道上张望。 而十米外,就是由兵士把守,时不时有骏马大车络绎飞驰而过的宽敞车行道。 “小哥,瞧什么呢,你都看老半天了,不如坐下歇会儿。吃过朝食没有,我请你吃杯早茶如何?” 稻林回头看了看,大树另一边朝食小摊那儿坐了不起眼的一桌人,瞧着他们手里热乎乎冒着白汽的汤碗,少年咽了一口唾沫。 真奇怪,如此近的距离,瞧上去这几人也落座好一会儿了,自己怎么一直没注意到? 这是一个五人的镇魔军伍小队,稻林很熟悉。 因为这种编制就是他家老爷在西疆率先提出后于国朝传扬开来的。 五人标准军伍,一人为主,四人为辅。 前锋为护甲重盾,居中有一轻灵游击,最后两人辅攻护主。 不管是在西疆面对黑色无垠雾海里残忍的魔怪,还是诛杀内陆隐藏的邪祟恶魂,这种镇魔小队都是国朝大军与除魔司最基础也最常见的编制。 但除去西疆,哪儿都很难见到似这五人一样标准优质的军伍小队了。 如熊罴般粗豪的强壮武士背负重盾。 为了避免压坏摊主的凳子,他干脆解下精铁重盾,直接坐到一旁的树墩上端碗吃面。 体格强健身量大的人胃口也大,摊主的小女儿已经跑了两趟来给这名盾卫续面了。 小桌前背对着少年的是个精瘦的汉子。 不懂行的外人可能看不出什么来,但身为稻家家仆,少年却能从他不经意侧头辨感听风、双膝永远保持微屈蓄势的姿态上认定,这精瘦汉子是个老练的轻击游侠。 游侠左右两边坐着的一男一女他却没法肯定。 这两人看上去太普通了,若不是在这张小桌旁坐着,只怕丢进人群里就似水滴入海般悄然不见。 这样标准的镇魔小队,稻林瞧着还怪亲切的。 能带出如此优秀军伍的人才,稻林对这名伍长天然就有了极高的好感。 而伍长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子。 她带着一顶灰色的狐皮帽子,眼窝较常人略深,瞳仁是晶亮的琥珀色。 再加上鼻梁挺直,颌线分明,她的眉不画而深,唇不点而朱,肤色不似深闺女子一般白皙如凝脂,反倒带了些黄沙将士才有的健朗栗色,越发显得有一种似来自异域国度般的野性之美。 国朝男儿自是豪杰不凡,女儿家也人才辈出,各有飒爽英姿。 西疆有魔物,内陆有邪祟,只有夸夸其谈却手无缚鸡之力的腐儒迂士才固步自封、自以为是守着那套“妇自贤良淑德居于室,夫应治国雄豪立于天”的朽烂思想。 国朝的强大从来都不是一群人的努力,不同道路、不同阵营的族群联合起来,才能在雾海魔物的逼近之下,牢牢守住这一大片蓝天。 居于内宅的妇人们与丈夫分工合作操持家业、共同支撑起家庭固然了不起,但选择了另一条广阔危险道路的女人们愈发值得尊敬。 作为稻家人,稻林自然更欣赏后者。 府里小姐随老爷一去西疆就是八年,上次回来还是四年前,那时西疆大军从魔怪手里夺回一城后正赶上太夫人七十大寿,小姐便替父回京述职。 结果寿宴当天西境传来紧急军报,新一轮雾海潮汐突涌,她便急匆匆领命又赶回西疆去了。 而稻林是当岁年底才入府的。 去年夏,此轮潮汐魔物主力终于被击溃,天子开恩,允西疆前线将领轮值分批回乡探亲,被誉为“国朝将帅之长”的镇国威武大将军稻建桓这才在文德二十一年,已年过半百时回到京城。 离京整整八年,老爷的须发已然斑白,稻林想到自家满面风霜的老爷跪在七十四岁的太夫人面前泣不成声口称不孝的样子,也不由心酸感慨。 稻建桓是除夕当晚赶到家给太夫人磕头的,可四年前回来过一次的小姐这回却是留守西疆,随着最后一批返乡的将士归来。 昨儿夜里府中就收到了消息,说小姐已经到达六百里外的狼鹫驿馆,预计今晨就能到达京郊。 稻林便自告奋勇向管事请缨,一大早跑洛堤外候着了。 小姐虽是稻家养女,但跟元帅亲女也没什么区别。 稻家大公子稻煦今年三十一,他自十七岁那年双腿残废后便留守京师,弃武从文。 二公子稻泽二十四,才能平庸,担不起大任。 而被西疆稻家军认可亲切唤做“少帅”的稻琼小姐,着实是稻家年轻一辈心中了不起的榜样。 少年处事毛躁,想到要接小姐回家,激动得一整晚都没怎么睡着。第一声鸡鸣刚响他就爬起来,城门才开便跑了出来。 当然,早饭他也还没吃。 半大小子胃口正是最好的时候,刚起床还不觉得,现在日头出来,候了这么久,稻林的肚子早饿了。 看着一旁坐树墩上的盾卫吸溜着汤面,少年不自觉舔了舔嘴唇。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对出声邀他落座的男子道谢后拒绝了。 “谢谢先生,不用,我已经吃过了。 我在等我家小姐,她一会儿就要回来,狼鹫车脚程快,若不眼尖盯着提前与军士打招呼发旗语,许就错过了。” 坐男子对面的女子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她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含笑一开口,整个人便生动俏皮了起来。 “狼鹫车啊……能坐狼鹫车奔赴进城,小哥,看来你家小姐非是常人。这个时候,你等的是军中哪位将领?” 她目光往身边主位上瞟,笑盈盈道:“北线尹侯、南线罗将军,还是——稻家少帅?” 少年顿时警惕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就问问,西疆换防,将领轮番休沐,这也算不得秘密吧?” “好了洛惟。” 为首的琥珀眼女子发话,秦洛惟立时便笑着住口了。 天气还很冷,主座上这名年轻的伍长却衣着单薄,体表只覆了一件略显陈旧的皮毛衣裳。 她吃完了碗中的鱼汤面,热汤未尝一口便放下了木箸。并没有听她出声吩咐什么,背对着稻林坐于她对面的精瘦游侠便一言不发起身离开了。 她望向一旁的树墩,“秦诸,吃好了么?” 盾卫赶紧呼噜噜将汤碗喝了个底朝天,站起来将空碗递给摊主的女儿,对仰头张口木呆呆看着他的小丫头和善笑笑,重新把立在一旁的重盾颠了颠背负起来,威风凛凛、中气十足应道:“是,大人,卑职吃好了!” 少年与小丫头的惊呼声重叠到了一起,只不过早食小摊主的女儿是好奇又惊讶,稻林则是吓了一跳。 他分明看见,重盾背面一晃而过的,是西疆狼鹫镇魔大军的刻印标识。 这位名叫秦诸的盾卫,是货真价实的西疆精锐边军。 还不等稻林出声询问,女伍长便站了起来。 她走到少年身边,解开陈旧的皮毛外裳,递给身边紧跟着的最早出声跟稻林攀谈的男子。 雪地寒风里,稻林看着她皮毛大衣下一身单薄的骑装刚打了个哆嗦,秦洛惟便对这单纯的憨小子笑了笑,从包裹里取出一件红底绣流纹的漂亮裘绒,抖开为自家少帅披上。 稻琼摘下帽子,解开青丝用发带重新高束系上,等再侧头看向稻林的时候,这个琥珀眼眸的年轻伍长便化作一名浑身贵气的飒爽美人,跟管事描述给他的样子一模一样了。 冷风裹挟着清冽的腊梅寒香吹过,几片粉白的花瓣斜斜飘落下来。 身量高挑,气质清逸雅淡的俊秀女子着一身滚白边的轻裘红衣,笑问道:“稻林是吧?林伯以往旧信中与我提起过你,没想到会有人出城来迎我,开始没认出来,叫你多候了一会儿。” 少年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问:“小、小姐?!” “嗯。” 稻琼从返回的游侠手里拿过一叠包好的油纸,望向他,“酱肉包子,方才我尝了尝,味道不错,便让峥叔多买了几个,你如果真吃过朝食,我就给秦诸了?” 闻言,稻林的肚子响起了一阵雷鸣,他咽了咽喉咙,看一眼站在两步外的雄壮盾卫,红着脸在秦洛惟调侃的目光里果断伸手接过油纸包,“谢谢小姐!” 2、第 2 章 再过几日就是上元节,城内好多家商铺已经提前挂上了彩灯。 因着西疆这一轮换防调动,狼鹫军多位统帅将领携麾下将士回返内陆,这个月几乎能算是国朝近些年来最热闹的一个正月了。 一行人进城的时候日头已经升起来了,闹市早集里到处都是人。 稻林领着五人绕路避过最拥挤的几个坊市,一手捧着油纸包,一手想从游侠黄峥手里接过缰绳牵马。 “我以为小姐会乘狼鹫车回来,便没有注意到你们,回去林伯知道了定要骂我马虎...... 叔,您歇着,我来为小姐牵马吧!” 黄峥不动声色避开了他的手,笑道:“狼鹫外形凶恶威猛,内陆过于少见惹眼,为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少主便在上一站军驿换了马。 小哥,不麻烦你了,我们行军赶路都有规定,主君的坐骑不好经手旁人的。” 匿息潜行是游侠的基本功。 他们这支精锐镇魔伍队,有他先行探路,秦洛惟和乐豫辅助遮掩行踪,若不是大块头的盾卫秦诸太显眼,他们护着主子在西疆无垠雾海外围匿息巡游一圈再全身而退也不是什么难事。 当然,这只是打个比方,为了虚荣心这么干的人是傻不愣登的愣头青。 不过话说回来,此时他们随少主回返内陆,一行五人匿息潜行到一个半大小子的身后,对于他们而言也不是什么值得吹嘘的事情。 稻琼临街漫步,似是悠闲,又好像是观赏游玩,琥珀色的眼眸在热闹的街景与花灯上流连四顾。 她显然是对一切都感到新奇,虽面上神情依旧淡淡,晶亮又灵动的眼睛却显出了这个年纪的年轻女子所特有的好奇与兴致。 稻林不由得心生感慨。 琼小姐六岁被稻家收养,十二岁那年便跟随老爷去了西疆,如今年满二十,才算是真真正正回来了。 如花似玉的年纪,就在西疆那等苦寒之地熬过,怎不叫人心疼? 他减缓了带路时略显轻快的步伐,微微仰头仔细跟自家小姐介绍:“最后一批返京归乡的将士这几日就都能到了,天子早早便发话,为犒劳西疆军士,此次上元灯会由枢密院与坊司组阁督办,巡城、除魔、太府三司辅佐,务必国朝大庆,共贺佳节……” 他笑着指向几十步外的桥边流水,“小姐,您看,洛水自皇城高台而来,灯会当晚您若是来这河岸桥边,便能瞧见‘满城花灯点夜空,洛水映流虹’的盛景了!” 秦洛惟和秦诸是兄妹,自小二人就在西疆长大,从未来过繁华内陆。 此时她靠到桥栏上摸摸精刻的石雕原首,问少年道:“河岸桥边赏景,那桥上呢?” 稻林嘿嘿一笑,“桥上自然是观人了!” “姑娘你有所不知,京师这些年逐渐有了一条不成文的习俗,上元灯会当晚,未婚男女若有意愿,便可手执鸳鸯花灯上桥。如遇心仪之人,便可送出手中灯笼,对方则要以荷包或折扇等物反赠。” 秦洛惟好奇:“若相中者不愿意呢?” 稻林两三步跨阶上桥,“愿意的话,反赠回来的荷包或折扇上会留有信息,不愿,上面自然就空空如也咯!” “每一年,都会有好几位风姿卓绝的公子小姐在洛水桥上寻到好位置,于璀璨灯火中惊现天人之姿。 我听市井的几位先生说,这叫以物景衬人。任谁只三分容貌,寻到好角度,也能显出七八分姿色来。” 他说着说着,站在桥头上突然回首,颇有些少年意气地对稻琼道:“小姐,我在市井里有一帮兄弟,您如果有兴致,小的定为您提前占一个好位置!” 可惜她家小姐好像对惊艳亮相不感兴趣,少年的豪言与憧憬似水泡一般,摇摇晃晃刚浮出水面就悄无声息碎开了。 稻琼悠哉缓步上桥,抬手摸抚着石栏,颇有些慵懒闲逸的样子。 她在桥上最高处停留了一瞬,迎着朝阳定睛看了一眼波光粼粼的河面,随后便继续前行下桥。 路过稻林身边时,她还不忘关切一句,“酱肉包再不吃就凉了,冷包子可不好吃。” “哦……啊,好、好的!”少年忙拆开油纸包,抓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目光又悄悄追上了小姐。 稻琼的步态虽散漫,但慵懒轻盈的步子瞧上去还怪好看的。像一只回到自己熟悉的领地放松巡视的野猫儿似的。 她的神情一直是那么专注认真,琥珀色眼眸灵动又明亮,似对视线所及的一切都十分感兴趣。但她撤回目光的样子也果断极了,仿若明眸里先前展现出来的兴致都只是旁观者的错觉。 这样的琼小姐对少年来说足够神秘,足够有吸引力,也足够陌生。 好在这位气质矛盾又抓人眼球的女郎是自家小姐,稻林对她打心眼里就有三分亲切在。 游侠峥叔、盾卫秦诸从少年身边行过,跟上了自家伍长,一只修长的手则伸到他面前,从油纸上拈走了最中央的酱肉包。 走了一会儿,包子皮有些凉了,但好在馅儿还滚烫冒着热气。 秦洛惟不见外吃了他一个包子,稻林心里立马就觉得跟这名女军士亲近了一层。 “秦姑娘,小姐上元节真的不来桥上吗?”那可是京城未婚男女这段时日最期盼的盛会呢。 京城不比别处,洛水自皇城环伺分流向四方流淌,届时节日热闹,十八座洛水桥上定然人山人海。 若不提前定好,到时候他请伙伴帮忙占位置又没人来,是会丢人的。 “我也不知道。” 秦洛惟耸了耸肩,指尖拈住的白嫩包子被她咬出一个匀称的月牙,露出里面酱香味浓浓的肉馅儿来。 “你家这位小姐啊可难伺候了,性子多变且难以捉摸。 你若是占好位置请她,她许就不愿去。 但到那个时间段,说不准她去街上溜达一圈,就心血来潮起了兴致想看看京师美人。如果发现没了位置,或许还要蔫巴巴躲回房去哭鼻子呢…… 这可不好说呐。” 啊?稻林刚咬了一口包子,此时嘴巴不由张开呆愣住了。那这位置他占还不是不占啊? 旁边一个不起眼的路人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别听这丫头胡说,不用麻烦,主子向来不喜吵闹与拥挤,届时应该顶多只来旁观瞧瞧,不会上桥的。” 稻林被他冷不丁一拍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才想起来,镇魔军伍是五人编来着,这路人小哥是那第五人…… 好生奇怪,在城郊时明明这男子是头一个与他开口招呼攀谈的,怎么进城以后自己自然而然就忽视遗忘他了呢? 秦洛惟哼笑了一声,疾走几步,对已行至桥头的上官扬声道:“大人,我听说尹侯也携麾下军将回京了,云台将军尹别将还未婚配,您说,这次灯会尹侯会不会为别将张罗一门亲事?” “尹方方?”稻琼扭头望了过来,琥珀色的圆瞳眼睛里带上了微妙的兴致,“稻林,帮我占个位置,我到时候来瞧瞧。” 秦洛惟将手里剩下的包子三两口吃完,瞧了少年一眼,背着手施施然下桥跟上去了。 稻林眨巴着眼睛,男子无奈摇头,解释道:“西疆北线尹侯麾下统领、云台将军尹芳熙,跟主子有些……不对付。” 这稻林听说过,西疆女将里,当数自家小姐和尹家女郎年纪最相仿,总被人拿来比较。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军中向来以功绩论排行。 镇魔狼鹫军在雾海最前沿与魔物搏杀,开始时两位女将在一众年轻将领里还声名不显,可很快便脱颖而出,声名鹊起。 直至前年,黑雾潮汐吞没西疆前线八城,尹芳熙领军及时夺回一郡之地,救下数万军民性命,得封云台将军。 稻琼则率众牵制住魔物主力,成功围杀了一头雾海狂兽,她军中阶位现在虽不及尹芳熙,但自那一战后,稻琼在军中威望大涨,私下里被不少将士尊为少帅。 两位军中女将,职位一高一低,威望一低一高,彼此暗中较量不相上下。 对于这样的良性竞争,中军大元帅稻建桓和北线尹侯倒是喜闻乐见,也不插手小辈们的事情。 可是——尹芳芳是什么?小姐对云台将军的昵称? “咳咳,”路人脸的布衣军士抬手捂嘴咳嗽,压低了声音,“主子向来不爱记人脸,不熟的更是只记些特征名字,转头即忘。尹别将的颌骨较常人而言,略微、呃方正了一点,所以主子就给云台将军起了这么一个别称……” 后来有一次秦洛惟忘了提前叮嘱,结果自家主子在帐内对着尹别将就叫出了这个称呼。 尹侯她老人家听到侄女这个外号,马上反应过来哈哈大笑,云台将军气得扯着稻琼的衣领就上了演武台,二人的梁子自此便结下了。 “大将军就此事责罚过主上,她现在已不会背地躲懒给人起外号了。但尹别将是个例外,她们俩似敌又似友,你以后见了就知道了。” 说完这些,男人拍拍少年的肩膀,三两步似游鱼入海般又隐入了人潮之中。 稻林站在原地呆了呆,突然笑了起来。 这样的小姐,可比他原本想象中那位不苟言笑、严厉威武的女将军亲切多了。 少年从桥头追了下去,靠近稻琼正待亲近攀谈时,就瞧见神色本漫不经心的小姐突然扭头,望向了桥洞底下。 他抬眼一看,便瞧见桥下河岸的雪堆里仿佛卧着一团黑影,像是石头,也像个半藏在雪里一动不动的孩童。 少年听坊间老人们说起过,天冷,人有时若冻糊涂了,身体感知就会紊乱,明明体寒如铁,却觉得仿若置身火炉一般。 前些日子的大雪,巡城司就在京郊发现了几个把自己扒光冻死在雪地里的行路人。 “小姐,我下去瞧瞧!” 稻琼看了秦洛惟一眼,后者立时便拉住了热心肠的少年,“斜坡上结了冰霜,万一滑倒摔河里可不行。你带我去街边店铺借条绳梯来……” 等把人支走了,游侠黄峥牵着马,和强壮的盾卫一起在桥路边候着警戒望风,稻琼一个闪身便下了河堤。 她看着团在雪堆下那个脏兮兮的孩子,蹲下身,一根手指点到他头顶戳了戳。 警惕又狂躁的小崽子顿时提力甩头,一口便凶狠咬住了她的手,脑袋顶上嘭一声钻出一双软趴趴的毛绒绒犬耳。 稻琼笑了起来,手晃了晃,小崽子不松口,头也跟着左右晃了晃,被她从雪堆里拔了出来。 “别磨牙,松口,再咬揍你了啊!” 3、第 3 章 稻林带着几个相熟的帮闲小子过来的时候,刚好瞧见自家小姐从结冰的河堤斜坡上三两步就跃了上来。 少年脸上有光,几句打发走惊叹的伙伴们以后靠过来,瞧见稻琼怀里那只蔫巴巴萎靡不振的狗崽子,探头好奇道:“小姐,桥下雪堆里就是这只小狗吗?方才远远瞧着看不清楚模样,我还以为卧雪里的是个幼童乞儿呢!” 稻琼曲肘托着幼崽,另一只手捏了捏它的耳朵。小崽儿无精打采的,将头拱进她肘窝里不让摸。 “是头狼崽,不知怎地混进城受了点伤。天冷,我先带回去养两天。” 少年这才注意到小狼崽不太正常的僵直后腿,连忙点头带路回府。 一行人自路畔走过,人潮拥挤,熙熙攘攘,稻琼耳朵微动,不经意捕捉到了些许信息,“河岸……断腿……男童……” 她侧头望去,只见两步外衣帽齐整做下仆打扮的一男一女正交谈着并肩而去。 “我都沿着城南洛水三条河道搜寻了八座桥,什么也没瞧见。 三小姐这回病得厉害,别是人烧糊涂了吧,她这大半个月都在府里躺着,从哪儿知道河边雪地里有个将死的稚儿?” “许是灵祟托梦也不一定,除魔司不是刚应野岭小妖所请,去松梧山剿了一处邪鬼巢穴吗? 说不定就是路过的灵妖见稚童受难发了慈悲心,觉得咱们三小姐人美心善,这才托梦给她的。” 那下仆嗤笑道:“也就你们小姑娘天真信这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妖能有几个好的?走吧走吧,再逛逛咱们就回去。” “可没有救下那个孩子,我们回去怎么跟三小姐交代啊?” 下仆看都不看斜坡下的河岸,径直沿着道路向前走,“谁都知道三小姐不讨大小姐喜欢,她病重时的呓语怎能当真?夫人派我们出来也就是做做样子彰显大母慈爱之心。 回去只说没寻见不就行了。再说,就算真有这么个孩子,只怕早就有人报告给巡城将士送去慈幼善堂了,我们没找到不也是正常的事情吗……” 稻琼用食指戳了一下怀里狼崽的断腿,它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一口又咬住了她的手。 这小家伙,都半残将死了,凶性却半点儿不少,想来在城里吃了不少苦。 她面上表情看似云淡风轻懒洋洋的,手上动作却认真且幼稚地跟小狼较劲,身边亲卫都见怪不怪了。 只秦洛惟看着一小团毛绒绒的狼崽心生喜爱,想从没什么耐心的主子手里把小狼妖接过来,却不料崽子半点不领情,哼哼一声拿屁股对着她。 得,是个野路子未受教化的棒槌小妖,不识好歹,脾气又硬又倔,哄着的不领情,非得打服了被压制才听话。 秦洛惟不管了,稻琼手压在小狼崽头顶上胡乱揉了两下,“乐豫。” 话音刚落,混在人群里丝毫不起眼的路人脸亲卫转身便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跟了上去。 数年没回,虽然京师标志性的建筑方位与道路都未曾大改,但稻琼着实也不大认得回家的路。 少年领头介绍,带着一行四人沿河岸大路穿过闹市行了小半日,终于走到一条行人穿着打扮阔气的宽敞大街。 再走几步,稻琼便缓下了脚步,语气轻快笑道:“到了。” 只见不远处的街北有两扇大开的朱红色银环兽首大门,门口石阶两侧各蹲了一头威风凛凛的大石狮子。 少年也笑着接话:“是,咱们这条街旧岁刚翻修过一次,北面道路拦腰横切新修了一座坊市,南边外延拉长跟另一条路接上了。” 走到大门前,秦洛惟抬头看着门上牌匾念出声来,“镇国威武大将军府,大人,您眼力可真好。” 方才在街头处,侧视角度受限,他们谁也看不见这几个大字。 稻琼用马鞭指了指右侧的大石狮子,“喏,狮牙缺了个角,是我小时候拿我爹的虎符敲断的。”当然过后也挨了顿好打。 她能融入这个人族家庭,想来也真是多亏了父亲的开明,祖母的慈爱,还有自身妖性的顽劣桀骜。 管教着管教着,父女感情这不就管出来了。 门内早已有几名家仆迎了出来,稻林回头道:“小姐,我便不陪您进府内正堂了,小的去寻管事,先为几位军将安排住所......不是有四位军将吗,那个乐、乐——乐先生呢?” 精瘦的游侠汉子回复他:“乐豫有点事要办,晚些时候才到。” “哦哦,”少年热心上前,“黄先生,现在已经到府,行军路途结束,您把小姐的马交给我吧。” 黄峥摇摇头,径直跟角门的老头儿打了个招呼,竟然直接牵着马就被放进去了。 “欸?!” 稻琼捏住怀里狼崽儿的后脖颈,将它交给了秦洛惟。将军府强者如云,灵息森森,小狼妖此时察觉到危险,乖乖就范被人类抱在了怀里。 她对少年道:“没事,黄峥以前是跟着我爹的,算是府里老人了,你只用安排他们三个人,不用管峥叔。去和林伯说,一会儿去医馆请个能治小妖伤病的大夫来。” “啊!”稻林反应过来,用惊讶好奇的目光瞧了瞧秦洛惟怀里的小狼崽,领着她和秦诸下去了。 少年离开,自然有其他人接替迎上来。 稻琼闲庭漫步般走过前庭,虽不知道小姐为何像第一次回来一样左右顾盼赏游,小厮还是识趣放缓了脚步。 自游廊穿堂步入内庭大院,庭中早有几名如花似玉的貌美女婢笑着迎了过来。 为首的是个约莫二十出头,嘴角笑意温柔可亲的鹅蛋脸大丫鬟,她上前抬手替稻琼整理好裘衣系带,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入了正房,“小姐,太夫人和老爷都在等你呢,可不好先由着性子散漫乱逛。” 稻琼嘴上反驳,脚步却乖乖跟着她进去了,“碧蔻姐姐,老头子说,我这次回来就不用走了,军籍调回京城,从西疆行军返京是我在军中最后一桩差事。 只要跨过城门就算完成任务,他不是我上官,再也管不了我啦!” “那我也是你爹!” 稻琼不搭理吹胡子瞪眼的老将军,目光望向室内榻上坐着的银发老妇,太夫人王氏手里攥着巾帕,此时正眼眶微红,笑着朝她招手,“琼儿,快来!” 堂下着红裘的修长女郎下一瞬便闪身至老妇身前跪下,她脑后发带飘扬,手扶着太夫人的膝盖仰头道:“祖母,您别哭,我回来您不高兴吗?” 一旁有娇媚女声接话:“小姑数年未归,太夫人这是喜极而泣呢。” 稻琼这才看向一旁,跟爹爹和大哥打过招呼后,琥珀色眼睛直勾勾盯住两名妇人打扮的陌生女子。 那接话的妇人坐在大哥稻煦身边,手搭在了丈夫轮椅扶手上。 她貌如其声,一双丹凤眼,神情体态妩媚风流。坐在她另一边的则是个身材匀称,样貌虽出众,举止却略显傲慢冷漠的年轻女人。 太夫人王氏摸了摸稻琼的脑袋,笑着跟她介绍:“这是你两位嫂子,苏窈和宋傅瑶。” 稻家大公子煦年长稻琼十一岁,今年已经三十一了。他自十七岁那年下身瘫痪后就坐上了轮椅。 往日英武骁勇的武将被迫弃武从文,原本定好的婚事也不了了之。 直至蹉跎到前年,他才突然带了一个女子回家拜见祖母。 太夫人虽然高高兴兴为孙子操持了婚事,但在寄往西疆的信中跟老儿子和小孙女抱怨过,说长孙媳妇苏窈行为举止风骚妖媚,不似良家。 不过既然孙儿自己喜欢,日子是小两口过的,她一个老太太也就不管那么多了。 至于二公子稻泽的妻子宋傅瑶,则是在四年前太夫人七十大寿那年过门的。 只不过那年稻琼虽然回来了一次,可她前脚刚到家,后脚西疆雾海潮汐的军情奏报就送到了兵部。 稻琼只给祖母磕了头,两位哥哥都没来得及见就领了调令离开,自然也没能见到二嫂。 太夫人揽着伏于自己膝上的孙女介绍过二人后,问宋傅瑶:“稻泽呢?他这个做兄长的又跑哪儿去了?” “郎君以为小姑午后才到,便与同僚吃酒去了。” “游手好闲的,那个闲职能结交什么正经同僚!他妹妹今日回来,不比那群狐朋狗友重要?!” 见祖母发起脾气,稻煦忙笑着为弟弟打圆场,稻建桓的脸色也不好看。两个孙媳妇想劝慰太夫人,却又有些怵这位威严的公公,俱都不敢说话。 太夫人摸着孙女的脑袋心里生气,突然手心一动,一个软韧灵活的小东西弹了出来在她掌心蹭了蹭。随后在面前桌案的遮掩下,一条毛绒绒的尾巴缠上了她的腿。 老太太心里唬了一跳,捂着孙女的头顶寻了借口就将两个孙媳妇支出去了。 太夫人的大丫鬟碧蔻也驱散了仆役守在阁廊门口,内室便只剩下稻家三代四人了。 王氏早忘了跟不成器的次孙稻泽生气,此时挪开布满皱纹的手,放出孙女两只耸立在头顶两侧毛茸茸的耳朵,用苍老干燥的手指拨动着捏了捏。 “你这丫头,被你爹带去西疆这多年,人野心也野了,方才那么多人,万一你身份暴露出去惹来狗皮膏药一样的捉妖道士……你不要命了!” 4、第 4 章 “祖母,摸摸。” “都这么大了,还跟个娃娃一样撒娇。”老太太嘴里嫌弃,脸上早笑开了花,手在稻琼背上轻轻拍摸着,活像膝上趴了个人立而起的大猫。 然而稻琼就是一只猫妖。 只见她发顶耸起一对银白间杂浅棕色调的毛绒绒立耳,耳尖围有一圈簇毛,偶尔不知是被灰尘还是微风招惹到,耳朵立马一折一甩,配上那双灵动的琥珀色眼睛,当真机敏极了。 可偏偏她身后又有一条轻摇慢晃的毛绒绒长尾,尾巴柔柔缠到老太太腿上,尽显慵懒。 稻煦看着她轻轻摇头,笑着对父亲道:“妹妹多少年不在,祖母就挂念了她多少年,如今可算是将她盼回来了。 父亲,我打听过,巡城司十三衙年后会空出一个副官的位置,凭阿琼的履历,若是打点去争这个职位的话胜算极大。 人气旺的地方虽然阴鬼邪魅少,但吸引而来的魔怪极多。除魔司人手向来不够,这几年都需得调巡城司辅佐诛邪。 妹妹性情虽懒散,行事却稳妥可靠,她在巡城司好好干积累资历,以她的才能,总会被除魔司看上的。” 稻煦看向一旁抖抖耳朵,假装没听见他和父亲谈话的猫妖义妹,眼中涌上笑意。 “只要被挑中得到了除魔司的那层官身,阿琼的身份便再不惧暴露了。” 国朝百多年来统领江山,四海臣服,八方万灵俯首。受志怪杂谈影响,民间寻常百姓虽畏怕异类妖物,但朝廷却是不惧妖族祸乱的。 西疆有魔物,内陆有妖邪鬼魅。 只有见识浅显的官员以及对未知怀有排斥恐惧之心的愚民才会将妖与邪魔魍魉混为一谈。 妖的数量相较于人类而言毕竟太过稀少,即便个体先天武力条件优越,也无法动摇人族主宰的根基。 妖老老实实藏在人群里不冒头不犯事,念在过往两族祖上联合共抗雾海魔物的情分,高坐于朝堂之上的国老诸君们倒也不会主动去搜捕为难他们。 相比于隐世门派修家,最强大的武力一直都掌握在朝廷手里。 “天下总揽妖魅镇鬼除魔司”,就是悬于所有修家及鬼魅魍魉头上的一把最锋利的剑匕。 国朝从不会大力除妖,这样做不仅得不偿失,万一将数量本就不多、个体实力却不俗的妖族逼至绝路,更是会引起极大动乱。 所以除魔司只诛恶不斩邪,对妖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人为万灵之长,他们制定规则划清界限,妖只要遵守听话,朝廷是给他们留了活路的。 而对妖而言,真正的危险是在世俗乡野。立志除妖诛邪的道士及修家,才是妖族最大的危险。 穷文富武,法财侣地,无论俗世百姓还是出家之人,日常生活亦或是修行,谁也离不开财富与资源。 隐世及四方云游的修家里的确有淡泊名利的高人,但更多的还是为一点点修行资源就抢得头破血流的寻常底层。 谁说出家人就真能超脱俗世了呢? 最全备的修行之法、最能支撑修行生活的充沛财富、最适合修行的修道之所,还有被这些条件吸引过去的大批人才,都牢牢掌握在国朝手中。 法财侣地,修行的这四大要素,没有哪一派能比得过朝廷。 天下总揽妖魅镇鬼除魔司,就是天底下最强大也最强势的修行门派。 除魔司有自己的骄傲与律例,有国朝做后盾,他们无需也没必要放下身段去为难妖族。 但对修家武者而言,大妖的妖丹和一身皮肉骨血,都是他们眼馋的宝贝。 尚处在幼年未长成的小妖也就罢了,不值一提。若一头已成年的大妖出世暴露了身份,那是必要引来各方修行武者围剿诛杀的。 太夫人毕竟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孙女回来她虽高兴,但一起用过午饭后又坐了一会儿便觉体力难支,便被儿孙们劝着由碧蔻扶回房歇息去了。 室内现在只剩三人,稻建桓瞥了女儿一眼,眉头一皱,低声道:“坐好,懒懒散散的像什么样子!” 稻琼也不怕他,靠在椅背上把手揣怀里晃了晃尾巴。稻煦坐在轮椅上只是笑,由着父亲训斥妹妹。 稻建桓今年五十三岁,这位样貌英伟的老将军向来不苟言笑,于军中威望甚重。在家里,二弟稻泽对他总是能躲就躲,也就只有妹妹不怕他了。 但稻煦看得清楚,父亲平日外表的严肃板正只是习惯,若他真是古板的性子,当年便不会答应自己收留这只弱小却野性十足的桀骜猫妖了。 “方才你兄长说的话都听见了?” “嗯,以巡城司作为跳板留在京城。 爹,你为什么不帮我直接联络除魔司的几位妖师大人?以我如今的军功,还企及不了那个层面吗?” 见女儿歪了过来,稻建桓横了她一眼,却也没拉开她扫到自己胳膊上的长尾巴。 “朝堂不比军中,你以为除魔司的妖师知道你的存在后就会护着你吗? 屁股决定脑袋,京师人才济济,天下修家和妖魅们挤破头都想被除魔司收编,几位妖师凭什么对你另眼相待? 朝廷对妖族的态度一向漠视,你少帅的身份是建立在人身基础上的。 你是人,朝廷才保你,妖身一旦暴露引来捉妖歪道,为父也护不住你,除魔司的职位才是真正能保护你的官身。” 军中甚至朝野基层小吏里有妖遮掩身份混进去任职做事,难道朝廷没有察觉吗?他们知道,只是不在乎罢了。 只要妖不犯案作恶,朝廷就把你当人,总揽管辖天下修行道魑魅魍魉之事的除魔司也不会管。但你暴露身份引来修行道上的杀身大祸,朝廷也不会保你。 身处高位,决定那些大人物立场的往往不是出身与喜好,而是所处的地位和身份。 道士修家要修行求长寿本领,妖想活命生存,这两边哪一方都不是省油的灯。国朝治理天下,努力维持着中间微妙的平衡,这便注定了除魔司不会偏帮任意一方。 “内陆不比西疆民风开放,阿琼,在你成功进入除魔司之前,你的大妖身份不可轻易泄露与人。 如今府中人里,除了祖母父亲,也只有我与碧蔻知道你的身份,连阿泽都不知晓。 你手下四名得力的亲卫,峥叔是父亲身边的老人,其余三人也是你从寒微时提拔起来的亲信,这四人根底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不惧背叛。 但出了西疆,你对结交的所有人都需留个心眼,知道吗?” 离开的时候,稻琼推着兄长的轮椅送他回院。 双腿残废十多年,稻煦此时瞧上去只是个羸弱的文人,早已看不出一点武将的影子了。 “你救回府里的那只小妖准备如何处理?” 府里老爷与小姐常年在西疆,太夫人年事已高,这些年来,将军府家务实则都掌握在稻煦的手里。下仆去医馆请治妖的大夫,大公子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稻琼哼哼一声:“大哥,原来你和老头子刚刚绕这么一大弯就是想问我这个啊?”稻煦也不否认。 “你如果想养着,我便派人去善后,左右也就是你们回府这几步路,遮掩倒不是很难,不过是给那孩子寻个人类出身罢了。 但你若是真有心,以后可不能这么不管不顾由着性子乱来。” 真正的妖跟民间话本传说里的不一样,他们不是人,但也非兽类,非要论的话妖与人还要更相近一些。 他们出生的时候长相跟人类婴孩差不多,长大成人的成长轨迹也和人相似,只不过由于灵魂中有一魄是兽形,真实的样貌会有一些野兽的特征罢了。 譬如说兽耳、利爪,还有毛绒绒的尾巴,除此之外,妖身大多与寻常人类无异。 但正因为有一魄是灵兽形态,妖能化成那一魄灵兽的外貌,也能借用此类灵兽的力量,天生武力便超脱人类。 然而诸事大多有利便有弊。 妖的个体武力虽比人强,可他们成年后体内会凝化出一颗妖丹,妖丹对大妖来说是命门,对修行者则是宝贝。 一旦成年大妖的妖丹被夺,他的脏器功能便会迅速衰竭,似一个体格健壮的人类罹患重症恶疾般命不久矣。 至于能化用灵兽外貌方便隐匿行走,就更不值得人类羡慕了。 妖暂弃人身化为兽形是借用了灵魂里那一魄的形貌,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化兽形时是以那一魄直面外界。 没有肉身保护,兽形一旦受创,那将是灵魂层面上的永久创伤。也只有作为初生牛犊的不晓事小妖才敢轻易以兽形示人。 ——不过也不能这么绝对,凡事也有例外。 大多数妖性子里多少还是放大了灵魂中那一魄灵兽的些许特征。 常言道:犬性忠,蛇性毒。这是人将人性存在的一部分特征提炼加诸于动物身上的,野兽的世界里其实没有这些概念,它们就算有情感和思想,一切也都服从于本能。 忠诚、狠辣、阴毒……这是作为万灵之长的人类才有的东西。 而妖跟人一样,只不过因着那一魄兽形影响,性格会在某一特征上稍显极端一点。 稻琼是猫妖,性子散漫,她年少的时候,就没少干任性的事情。 后来去了西疆,她也曾胆大包天化为灵猫去雾海边缘刺探魔物动向。秦诸当年就是她以灵猫形态救下来的新兵。 当然,那一回为救人而暴露身份,稻建桓将她军职一撸到底罚去火头军烧了半年柴,把她柔顺蓬软发亮的漂亮尾巴烤成了一团干枯发焦的稻草。 自此她就改掉了爱换兽形出去玩的坏毛病,只在晚上钻被子里安全以后才放出毛绒绒的尾巴抱着爱惜摸摸枕着睡觉。 “京城不比西疆,行事前要多加思考,你带回来的那只小妖因为年纪轻,现在没人注意,但你要思虑长远,想到这个孩子的以后。 你若没让他暴露身份,我接下来的运作就能省不少事……” “哥,你好啰嗦。”稻琼打了个哈欠,“想那么多干嘛,我又不是他娘,干嘛管他以后。一只野狼崽儿,我就捡回来养两天,伤好就送走了。” 5、第 5 章 稻煦的话语停顿了一下,“你不想收养那个男孩?” 稻琼推着轮椅车果断摇头,也不管自家大哥坐前面看不看得见。 好在稻煦扭头望了过来,“这妖童为你所救,就如苍天送子一般,真不要?稚童可怜,负伤流落桥洞之下孤苦无依,想来也无父母,你忍心将他送走?” “就算天老爷亲手送,也得别人喜欢愿意收才行,我又不想要。 至于可不可怜忍不忍心,我小时候还住过死人堆呢,天下苦的人多了去了,你少拿话挤兑我。” 虽然嘴上犟了一下,但她还是好好向兄长解释了:“那男孩是被人贩从家附近掳走的,被带到京城后,他趁歹人不注意,化兽形逃出来了,腿则被野狗咬伤。” 无论人类稚子还是妖童,只要报官或求助市井商铺及行路人,大多数人都是愿意对孩童伸出援手的。 但为避免引来捉妖道士惹祸上身,多数大妖父母都会叮嘱孩子,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求助国朝官僚衙门。 这种情况乡野尤甚,越是远离大城镇、附近洞天福地修行门派越多,那儿的妖就越不愿意和人打交道。 这个孩子被歹人拐带到人生地不熟的京城附近,逃出来以后一直都尽量避着人东躲西藏。 若非如此,即便他是妖童,也早被巡城兵士发现送往慈幼善堂救助了。 “我答应了他,回头将人送去京郊大路,他自己就有办法联系上亲人回家。” 稻煦点了点头,“这样也好,既如此,我便吩咐下去,不用再安排了。此事不过是你发善心救助了一个过路妖童,也不会引起什么麻烦……” 见他嘴角随即挑起一个熟悉憋坏的浅笑,稻琼心道不妙,收着的尾巴尖炸了毛。 “阿琼,为兄和你二哥都已成家,如今府中只剩你了。祖母这些年心头总挂念着你,可你远在西疆,也不好张罗你的婚事。 你既无心收养过继一个孩子,自己生当然更好。来,跟哥哥说说,我妹妹喜欢什么样的郎君?” 稻琼喜欢什么样的郎君没人知道,她打声招呼,把大哥丢给嫂子就跑了。 回到自己旧日生活的暖阁小院,那小妖的伤势已被大夫处理过,此时刚吃过午饭,散去了狼魄外形坐在椅子上眯着眼打瞌睡。 洗去脸上脏污,这小家伙瞧上去倒是俊秀可爱,难怪被人贩子给盯上。 秦洛惟喜欢孩童,照顾了他一会儿,这小妖也抛下了先前的警惕排斥,由着小姐姐用热毛巾为他擦脸,两人瞧上去倒是相处融洽。 稻琼脚步一向轻盈,秦洛惟注意力全在闭着眼乖乖让她擦脸的小男孩身上,全然没注意到她悄无声息进屋来了。 她心里不高兴,坐椅子上脚跟蹬地一踩,椅子腿顿时和地面猛地摩擦,刺溜划拉出一声刺耳尖响。 秦洛惟和小狼妖都吓了一跳,男孩瞌睡吓没了,一下子蹦到了椅子上,随即“嗷”一声惨叫,屁股歪椅子上抱着腿就开始掉眼泪。 腿才包扎好,冷不丁重心压上去可疼了。 秦洛惟忙上前瞧了瞧,“没事没事,就压了一下,疼过一会儿便好了。” 稻琼有点不好意思。她真不是故意的,也没想到会搞出这么大动静,把自己都吓得一惊。 她摸摸鼻子,假作平静道:“你送他去床上睡呗。” “您不开口,卑职怎敢随意将人带进内室?” 等秦洛惟安顿好小狼妖出来的时候,第一时间便倒了一杯热茶送到她手里:“主子,什么事惹您不高兴了?”稻琼撇撇嘴,“没有。” 秦洛惟想笑又不敢笑,她这位上官兼主君日常委实不难相处,只是猫性儿有点重,时不时就自己闹点小别扭。 但她大多数时候也不需要旁人管,自己就排解掉了。只要摸准脾气顺毛撸,跟她其实比跟大多数人打交道都要轻松有趣。 秦洛惟心知肚明,故意不追问,果然没一会儿,稻琼憋不住主动开口:“我大哥说要给我张罗婚事。” “成家立业是人之常情,府里两位公子业已婚配,大人您也年满二十了,从前是在军中不好安排,现在回来,太夫人定然是想看您成家的。 过几日不是上元节吗,我陪您去洛水桥上,看看有没有中意的俊俏郎君出现。” 妖因魂灵有一魄与人不同,才被单拎出来另作一族。成年大妖若隐匿兽耳与尾巴,除去体内的妖丹,外表实则与寻常人也没太大不同。 通婚作配自然也无不可,妖与人结合,子嗣只有四分之一的概率为妖。 世间其实有许多一辈子未被看破身份如寻常百姓般生活的妖族。偶有谨慎藏得好的,就连伴侣和子嗣都不知其身份。 这样的妖一旦被除魔司察知,也只会暗中观察为其登记造册,若非附近出现重大事故或危机,大部分时候除魔司也不会去打扰。 不管稻琼以后能不能顺利进入除魔司,或者妖身会不会暴露,至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身份是不影响婚配的。 “我才不想要什么俊俏郎君,回头真给我塞个男人跟后面,我不得天天把耳朵和尾巴藏起来?” “那才好呢,省得您哪天漏了馅儿暴露身份引来贼道。照卑职看,回了京城,您把妖身雪藏起来才是最好的。” 可惜这位主儿憋不住,白日里耳朵还能忍忍藏一下,晚上不抱着自己毛绒绒的长尾巴就睡不着觉。 秦洛惟坐到她身旁,语重心长劝道:“这世间谁没有秘密?不过是妖族身份,只要不遇上捉妖的修家,委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若遇可信知心人,夫妻和美相守,秘密也可以不做秘密。独身固然自在,但您也不必抗拒姻缘,倘若因此错过好缘分,多可惜啊!” 稻琼手里捧着杯子,“反正我不要。” 她心生排斥,莫名觉得自己像个身上背了通缉令回家,改名换姓然后被官媒找上的犯人。 哦这个比方好像不算太贴切,凑合用吧。 “郎君不要……”秦洛惟调侃道:“那娘子呢?” 稻琼瞪她一眼,秦洛惟知道自己失言,吐吐舌头端着方才给小狼妖换药的血水铜盆离开了。 门边,乐豫与她点点头后擦肩进来,门即刻便被掩上。 “大人,卑职探到了,那两名沿河岸寻找断腿男童的下仆出自定衍侯府。” “侯府下人透露,他们三小姐月前染风寒病倒,缠绵病榻高烧不退。两天前刚醒,她就拖着病体起身,说有灵祟托梦,要她去洛水桥下岸边救一个断腿的孩子,定衍侯夫人便派了家仆出来。 那位三小姐生母早逝,以往默默无闻,并没有做过什么出众或出格的事情,倒是她长姊和幼弟有些才名在外。” 定衍侯受祖辈文运荫庇,家里有藏书百万,族中子弟生来就得文气熏染,子女有贤名倒不令人意外。 “定衍侯府三小姐……”稻琼没印象,国朝武运昌隆,这样纯粹的清流文官跟稻家委实没什么来往,“她叫什么名字?” “萧缇。” “不认识。”稻琼瞧向躲在里屋帏帘旁探了半个脑袋往外看的妖童,男孩忙摇头道:“我也不认识,她会不会认得我爹娘?” 清流文侯不受宠的女儿,再落魄也不会结识什么外地市井小民。 “上午在桥下还没来得及问,人生地不熟的,过几天把你扔郊外你一个小孩儿回得去吗?” 小男孩抱肩哼哼,学着大人的样子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桀骜神色,看起来不伦不类的。 “少爷我自有妙计。 我爹娘是特别厉害的妖王,人脉妖脉两道都吃得开,你帮了我,等我回去跟我娘说,以后你在人的地盘混不下去了就来投靠我,我保护你!” 嘁,野岭聚众的精怪们,十有八九都自称大王。 国朝治下,真正的天师道长不会四处嚷嚷自己是天师,真正强大可称王称霸的大妖也不会自诩妖王。 除魔司的案库名册里,已登记的所谓“西疆妖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京师郊外要少些,但若细究,指不定哪个野岭山头就藏了一个妖大王。 但那都只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和修不出妖丹的精怪,连强壮一点的青年人都打不过,路遇人马多一点的商队都能吓跑。 偶有没本事过得凄惨的厚脸皮野岭“妖王”,许还会腆着脸找到除魔司打秋风求接济,捉妖道士更是懒得去搭理他们。 真正的大妖强者不会轻易出世,他们和修行大宗一样,多数隐姓埋名藏深山福地里尽量不招惹朝廷。 据这小狼妖说,他家在京城南边六百里外的桐城。 在那儿成家立业定居生活的妖,怎么想也不会是未经教化敢自号妖王的低智精怪。 但小孩子嘛,有时候说的话既不是吹牛也不是撒谎,只是想法天马行空又烂漫。 爹娘于市井街坊邻里间颇受欢迎,人际结交广,他就在脑海里自动加工出一套说法来美化填补出自己认定的“事实”,稻琼多问几句也就都明白了。 乐豫已悄然退下,稻琼打了个哈欠,走进里屋,将床上的棉被扔了一床到旁边的小榻上,嘴里敷衍道:“是是是,狼少爷你身份高贵,以后我混不下去了就去桐城投奔你。” 小男孩单脚蹦了过来。 “狼少爷好难听,我叫纪珣,上午是我第一次化狼魄外形来着。其实我爹不准我沾染跟狼有关的东西,但我在学堂里表现好,先生奖励了一只狼毫笔~嘿嘿! 不过我娘说狼毫跟狼没关系,我不懂,没有关系干嘛叫狼毫笔啊?” 放下了戒备,纪珣还挺自来熟的,“姐姐,我还没问你呢,你的妖魄是哪一种灵兽?除了我爹和我大伯,我还没见过别的妖呢!” 纪珣的家本就在市井,要不是受了伤,那点浅薄的本领遮掩不了狼妖特征,断不会为了躲藏落得那般惨兮兮的地步。 他年纪小,其实不用太怕人,就算是对妖有偏见的愚民,也不会为难一个妖族孩子。 但他不是孤儿,他有爹娘伯父,万一暴露身份引来贼道修家,他爹天资不高没修出妖丹不怕,牵连到身为大妖的伯父怎么办? 所以在雪地里这小崽子才豁出去想跟稻琼拼命,稻琼显露猫瞳将他安抚下来,不想相熟以后小屁孩是这么个话痨性子。 “你家好大啊,我听说你爹是将军?真厉害,他也是妖吗?” 稻琼躺床上翻了个身,钻进被子里捂住耳朵,“再吵把你扔出去。” “我睡不着嘛!” 小男孩把包扎好的腿用手嘿咻搬到小榻上,想了想扭头问:“姐姐,你是老虎吗?哦我不是在骂你——咦好奇怪,为什么母老虎是骂人的话,公老虎不是?” 稻琼叹一口气,后悔方才把他瞌睡搅散了。 6、第 6 章 早春的雪已然化尽,透过雕花刻纹的精美窗格往外看去,庭院里草叶冒出嫩绿新芽,树梢枝丫抽出新条。 明朗的日光充盈着视线,目之所及的一切皆温暖而舒适,可以想见,这阳光晒到人身上定然也是暖洋洋的。 可她站在阳光照耀不到的室内,只觉空气里弥散着彻骨的凉意。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点上了炭盆暖炉,她还是这么冷?她心头泛起焦虑,不对,她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缇缇。] 她的心瞬间就安定了下来,嘴角扬起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轻柔弧度,才刚回头,便被来人一把拥进了怀里,周身寒意也霎时便被驱散。 稻琼低头在她颈侧嗅了嗅,将裘衣展开裹住她。宽大的皮毛衣裳,将两个窈窕佳人包裹住,完全绰绰有余。 稻琼猫儿一般用脸亲昵地蹭了蹭她软滑的脸颊,声音懒洋洋的,“缇缇,你起身后,我便睡不着了。” “将军……”这个称呼一出口,她便知失言了。 果然,那生了一双琥珀色猫儿眼的清婉女郎眼里的亮光黯然熄灭了一瞬,叫她的心也紧跟着揪了一下。 她想安抚解释,但奇怪的是身体此时却仿佛不听使唤了。 不过她知道,阿琼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她面前,不高兴也总只有一小会儿。 果然,她瞧见,面前琥珀瞳色、身量高挑、气质清逸雅淡的女子将她的手拉起来,侧脸温顺贴伏到她手心,眼中眸光倒映着天光与浮云,晶亮且温柔。 “没关系缇缇,你只要不讨厌我,愿意慢慢接受我,现在让我来喜欢你就好了。” 眼前人说着说着又有些委屈,头顶一双耳朵没精打采耷拉下来,看上去可怜巴巴的,“但你偶尔也喜欢我一下好不好?” 裘衣里,她抬手抵住稻琼贴靠过来的柔软胸口,感觉到一条毛绒绒的长尾巴悄悄绕上了自己的后腰。 如此直白的情话,这般专注灼热的情意,她脸有些烫,正欲启唇安抚这只黏人的大猫时,眼前人却突然消失不见,天光霍然大改。 屋舍如云雾般散去,着喜庆红衣的抬轿人和小厮们缩在道路砖瓦废墟旁瑟瑟发抖,雷霆闪电划破乌沉沉的天空,将笼罩在熊熊大火中燃烧的路旁建筑渲染出一分狰狞的残忍。 火光映照下,她瞧见自己一身大红嫁衣站在街角,而那发狂掀翻了一整条长街地皮的猫妖长毛染血、遍体鳞伤,正卧在砖瓦废墟里喘着粗气。 灵猫逐渐缩小身形缓缓变化,最后变作生有一对毛绒绒立耳和长尾的琥珀眼女人。 稻琼躺在陷坑里浑身是血,翻身撑着满是瓦砾碎石的地面一点点爬了起来。 伤得太重,她已经无力遮掩妖身,爬了一半又坐到了地上。 “缇缇,我没有害人,你不要听他们胡说……” 在嫁衣红纱盖头的遮掩下,她泪流满面,咬牙冷声道:“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早跟你讲清楚了,大喜的日子不想看见你来搅局。你就算强行掳走我又如何,我说了不愿意,我不喜欢你。 你若再不走,等落到天机院和除魔司手里,为了定衍侯府和我夫君,我也会头一个出首指认你撇清关系。” 稻琼怔怔地看着她,身上的血染湿了衣衫,像是一只遗弃在大雨中湿漉漉的迷茫小猫。 “可我走去哪儿呢……将军府没了,祖母哥哥被问罪下狱,你也不要我了,我还能去哪里?” 百米外坍毁的建筑里轰一声炸开巨响,木屑石块乱飞,被短暂击退的天机院缉妖使们又追了过来。 稻琼艰难起身,尾巴从一旁卷了柄断剑,闪身至她身后,将剑刃架在她脖子上,迎着飞遁而来的飞剑宝光,毛绒绒的长尾轻轻环上了她的腰肢。 她听见稻琼在她耳边低声说话,声音忽近忽远,忽轻忽弱,如在云端飘荡,又似自心底浮起。 [缇缇,别怕,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不是那年上元灯会,而是要再往前几天。 那日我刚回京入城,在洛水桥上看见你救了一个断腿的小狼妖,还被那崽子咬了一口。回府后大哥跟我提起嫁娶之事,我当时就想,我得请祖母帮我查问一下,看看你是哪家的小姐……] …… [缇缇,你那么聪明,最后再帮我一个忙好不好?帮我这回,定衍侯府和……你夫家,就能从我这滩泥潭里摘出来。 我已联系过尹侯,朝中有人用西疆二十万狼鹫军的命为筹码钉死稻家,这一劫躲不过了,我想救祖母和哥哥嫂子出来,就只有一个办法……] …… [缇缇,你穿嫁衣真好看。] 黑云沉沉遮天,电闪、刀光、剑影、雷鸣。 火光里,红纱下,萧缇泣不成声。披上嫁衣将她心碎的爱人推远,终究还是无济于事,她眼睁睁看着她的阿琼被穿了琵琶骨,落到天机院那群可恨的道士手里…… 泪眼朦胧,萧缇眼前浮掠过万般景象,有那人腼腆不好意思的笑,有她臭着脸不高兴的样子,也有闹别扭躲着她却没多久又若无其事假装来“偶遇”的情景…… 她又听见阿琼在唤她了,尾调上扬像藏了小勾子,轻轻的,带了一点绵绵哑哑的笑意。 [缇缇。] —— “……小姐,小姐!” 耳畔人声逐渐清晰,萧缇难受蹙眉,头疼欲裂,她抬手扶额,发现面上已是湿凉一片。 女婢过来扶她起身,另一个机灵点的忙捧了热巾帕过来递给她,关心问道:“小姐,您又魇着了,要不要再叫大夫过来瞧瞧?” “我没事,不过是又做了一场凌乱破碎如剪影般的梦……” 萧缇用热巾帕熨了熨有些酸疼的眼睛,摇摇头,抬眸看向女婢,“我要你们帮忙查问的,查到了么?” 被她眸光所摄,两个婢女呼吸一窒,陡然失了言语。 真奇怪,三小姐病了这一场,明明还是那副文弱柔和的模样,怎么现在瞧上去仿佛气质冷寒了许多? 可细看又好似没太大变化。 病美人一双柳叶弯眉,肤若凝脂般无暇,琼鼻雅致精巧,睫毛长而挺翘。 方才于梦中落泪,她此时眼眶微红,明眸水润若含情。又兼刚大病过一场,唇微白透粉,虽不似以往润泽,却也别有风流韵味。 萧缇的生母是北疆舞姬,她继承了母亲纤细的体格骨架。 国朝尚武,对女子的审美也更偏向于推崇更丰腴一些的健朗体态,就如定衍侯府大小姐萧蕴一般,萧缇这样瞧上去弱不禁风的其实不太受欢迎。 道理也很简单,没有健康的体魄,万事便都受桎梏,连当家主母大多也得有个好身体呢。 体质差的人不是做不成事,但终归比常人要艰难些。 女婢私底下可没少对着自家三小姐的脸想过未来三姑爷的样子。 大小姐萧蕴还好说,三小姐可真不好讲,虽然不愁嫁,但为妻的总得掌家操持府务生孕孩儿吧?本来三小姐身体就不是很好,这一场大病更是雪上加霜,以后熬不熬得过妇人生育这一道鬼门关啊? 萧缇可不知道这一小会儿两个婢女脑袋瓜子里都想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见二人不答,又问了一遍:“洛水沿岸桥下没寻到,医馆和善堂也没有吗?” “哦哦,没有!” 一名女婢反应过来,连忙答道:“不过医馆那边倒是听说,将军府那位刚从西疆回来的少将军前几日救了一个断腿的妖童回去。” “率军围杀雾海狂兽的那位稻家少帅吗?听说是个很厉害的女将军呢!” “是呀是呀!” 萧缇的心猛一跳,原本苍白透着病态的面颊涌上了些许血色。 怕引起怀疑,她压下心底的雀跃,不再多问。 “既没有的话便算了吧,那个桥下孩童,或许真就只是一场梦。 对了,稻家女公子具体是哪天回来的?” “我也不知,小姐,一会儿婢子去坊间再打探一下?” 萧缇将巾帕攥在手心,嘴角漾开笑意,“不必了。” 明晚灯会,她知道去哪儿能遇见她。 7、第 7 章 “我说纪少爷,你要找的回家方法到底是什么?我们都在这一块儿来回转悠老半天了。” 小男孩牵着她的手,神情严肃又机警地左右张望,听她这么一问,忙把食指竖到嘴边,“小点声,我是相信你才让你和秦姐姐知道的!我爹是做生意的,我在找去桐城的商号……” 稻琼眼里含笑,还保密呢,这小狼崽子话里话外底儿都跟她透的差不多了。 父母在桐城市井经商,只得这一子,家境颇丰。纪珣还有一个大伯和堂妹,他父亲和大伯应该至少有一位是藏匿于俗世中的大妖,兄弟俩私底下来往挺多,两家人关系很好,所以纪珣一家三口都隐瞒着妖身不愿显露于外。 国朝绵延几百年,妖与人共存于一片蓝天之下,早早便从魍魉鬼怪中移除洗去污名了。 妖存于世,人群里排异者虽有,但开明者也多,大妖离人较远,人们接触更多的,还是愚憨的精怪和没修出妖丹的小妖。 太学里的博士祭酒,以及天下修者们至今也没搞明白,为什么明明同胞所生,有的妖成年时能凝化妖丹修成本领高强的大妖,有的一辈子都只能是小妖。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每一个未成年的小妖,都有一位身为大妖的亲长。 一旦族里那位大妖死去,就好似冥冥之中有一根维系妖脉的丝线断裂,这一族所有小妖无论伴侣是什么身份,子嗣都只能为人。 稻琼偏头看向郊外步道上的过往人潮,稻建桓教过她,有些事不做便罢,做就务必尽善尽美。 她虽任性散漫,但处世却从不草草敷衍。将军府既出手帮了纪珣,索性送佛送到西。 这世间什么样的人都有,不乏有愚昧向往“仙家”的蠢物巴巴联系上道士修家示好,用大妖的线索换虚无缥缈的“仙缘”,这种事屡见不鲜。 每一年,郊外路畔都会有死去幼童的骸骨。 灵魂消逝,妖魄一散,兽耳长尾等由灵魂显化出的妖魄特征也消失不见,剩下的尸身都是一样的血肉之躯。 人们分不清这些失去生命的孩子是人还是妖。 这种时候总不免叫人反省思考,人和妖又有什么区别呢? 世间好人总比恶人多,但一件恶事,就足以摧毁群体之间构筑的信任。 如果遇难的孩子是落单的妖童,他们是否因为害怕暴露身份连累到亲长,所以才躲藏起来不敢求助? 明明他们只要愿意,是能获救的。 稻琼摸了摸纪珣的脑袋,他家是当地有名的大商户,他想找一个去往桐城的商队捎带回家。 被将军府救助的小妖童,跟他纪小少爷有什么关系?他不过是被家里送到京城亲戚家玩,现在偷溜出来顺路回家罢了。 这小子浑然不知自己漏洞百出的小算盘已经暴露,或许他小脑瓜里不觉得这个计划有漏洞,只是对救了他的猫妖姐姐全盘托付了信任。 而将军府也不准备辜负这份信任。 等男孩爬上商队的大车高高兴兴对她们挥手道别后,稻琼微笑点头,秦洛惟落后她半步轻声交代府里的安排。 “大公子已经吩咐下去,这支挂了套牌的采买队伍会在二十里外的罗定山停驻,算算时间另一支桐城大商号应该正巧经过,等将纪珣公子交到那一支商队手里后,峥叔会领队绕路北上采买一番后再回来。 大公子还派了两个人跟在纪珣公子后面,等他进了家门,便会登门拜访向纪父递上府里送去的信件……” 因缘际会,若是自此给两家来往定个基调,也算多个朋友多条门路。 无论那位大妖是纪珣的什么人,有本事在桐城办下这一份偌大家业还不露根底,与之交好肯定没坏处。 稻琼抬手招了一下路旁高大杨柳垂下的柳枝,嫩绿的枝叶顿时被她拍打得无风摇摆晃动了起来。 大哥脑瓜灵,做事再稳妥不过了,要不是十七岁那年落下残疾半身不遂,万不会被困于家宅理事。 “大人,我们现在去哪儿?” 秦洛惟兴致很高,她和秦褚生于西疆长于西疆,第一次来京城,只觉得什么都新鲜,什么也看不腻。 尤其今日上元佳节,满城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她可不想现在就回去。 “反正一会儿天黑了您也还要出来看城西和城南的夜市灯会,主子,咱们沿小路逛着,先去找云台将军怎么样?” 稻琼摇头,“不去了。” “大人,小林子给您在桥上占了位置呢!尹别将今晚要和几位京城俊才见面,您不去帮云台将军参谋参谋?” 可她蔫蔫的已经提不起兴趣了。 “尹方方比我大两岁,她前几年就能调回京城了,但一直拖着不愿回……” 男女相看姻缘对有些人来说是值得期待的美事,但对另一些人而言,便是避之不及的苦差了。 堂堂西疆北线一军别将,救过一郡军民,杀过雾海魔物。 这样一位镇守边疆的砥柱将才,却还是要把功勋作为筹码,和性别外貌家世一并摆上台面供人挑选作配,这不是尹芳熙所期待的姻缘。 她渴望的,是一路志同道合,在陪伴中相处生出来的情谊。 姑母为她今晚的张罗固然出于一片好意,或许也能遇见适合且中意的儿郎,可尹芳熙却也不免排斥烦躁。 两位西疆女将向来不对付,稻琼自然乐得去瞧瞧热闹。 但送走了啰里啰嗦的小狼崽子,不知为何她心中突然意兴阑珊。 尹芳熙有她不能理解的苦恼,她又何尝不是? 回了京城,稻琼觉得自己好似钻进了一个无形的牢笼中,人群里她是异类。 稻家对她很好,后来去了西疆也自由自在。 狼鹫军中妖将极多,许多都是被道士修家逼过去。 在西疆有一句俗语:狼鹫军将士个个是人,头头做妖,匹匹为狼。 雾海魔物凶残嗜血,将士们出身入死,都是过命的交情,谁管你什么出身何种身份? 道士修家也不敢将手伸过去,而这本就是朝廷推波助澜希望看到的结果。 稻琼在西疆呆惯了,回来初时还不觉得,可经历了纪珣这件事,她发现,身为大妖的自己,根本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她想回西疆了,那儿虽然危险,却自由。 稻琼情绪低落,闷着头往回走,秦洛惟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忙跟上去,“大人,我们现在回府吗?” “不回,你去张罗,把尹方方和这轮换防回京的同袍们都叫上,我找我二哥帮忙寻个好地,今晚一起聚一场……” 时近午夜,城西城南的几场灯会已然步入尾声。 今晚虽然没有宵禁,但夜色里,路上行人已经慢慢少了起来。 萧缇手里提着一盏花灯,站在洛水岸边看着零星河灯飘来,又缓缓随流水飘远。 涟漪闪闪破碎满河星光,桥上有几位公子徘徊良久,见水边佳人一直没有上桥的意思,最后只能悻悻抱憾离去。 “小姐,您身子还没好,夜里冷,咱们回去吧?” 一旁女婢也不敢多问。 三小姐今晚出来,既不和大小姐她们汇合,也不去灯市上游玩,只在这座桥附近活动。 就算她开始没看出什么,但跟着转了近半个时辰,她再傻也知道小姐是有目的的,或许……是在等什么人? 萧缇呼了一口气,有些失望。 算算时间,这时候云台将军应该早便出现,将几个混在桥上偷盗财物的贼人揪出来痛打一顿了。 但今晚风平浪静,桥上人潮已散,这么晚,看来阿琼不会和云台将军一起来了。 佛论因果,她只是大病了一场,未来就已经开始缓缓改变了么? 萧缇将手中精巧的花灯从提手上卸下,轻轻放入河面上,河灯便沿着流水也汇往远方。 改变意味着希望,她还有时间。 “走吧。” 可她没走几步,便被人叫住,“小姐,花灯既送到我手里,闺名不留下么?” 桥头几个世家公子打扮的男子此时路过,瞧见桥下背影曼妙的窈窕佳人被两小厮围住,对面则是一个眼下泛着青乌的浪浮子弟。 其中一人摇头:“可惜,不知哪家小姐又被那登徒子缠住了。” “管他作甚,左右与我们无关,犯不着惹那疯子。” 他们步子放轻,正欲悄然离去,刚离桥头,就听那女子声音平静冷淡如清泉叮铃,散发着迷人的韵律。 “情意已寄明月去,此心早便交托于人……公子,这花灯不过是我用来许愿的河灯罢了。” 见面前轻浮男子无动于衷,萧缇垂下睫,心念一转,替换了说辞,“我家女郎是从西疆归京的伏魔将军,姓稻,不知您可认得?” 她身后不远处,几位世家公子登时止住了脚步,齐齐望向一名同伴。 那人瞪大了眼睛,“谁?” “二公子,她、她是琼小姐的——那、那个什么……三少奶奶?” 稻泽一脚踹小厮屁股上,骂道:“知道还不去叫人!京城有第二家姓稻的么?” 8、第 8 章 “什么少夫人三少奶奶的,外人不晓得也就罢了,二哥是脑袋被驴啃了吗!我回来才几天,哪儿蹦出一个少夫人?” 临街酒馆的三楼,一间厢房里正摆了两桌酒宴,旁边围坐的十几人俱都拍桌,乐不可支。 一名五官精致,却因颌骨太过方正而失了几分女儿家秀美的女将捂着肚子大笑起哄:“怪道少将军这些年形单影只、空寂落寞,原是家乡藏了个娘子!怎地,以往休沐找你喝酒比斗不见人影,是躲起来写情诗吗哈哈哈哈哈……” “难怪我们南线的兄弟以前邀少帅吃茶喝酒总寻不到机会,早知道叫上军中几位红娘子一起,说不准此时已促成另一段美满姻缘了!” “对对对,少将军,我将家姊介绍给你如何?” 稻琼咬牙暗恨,这些人,明明晓得其中定有蹊跷误会,可偏要拿她打趣。她只一张嘴,哪儿说得过一群鸭子。 稻琼抱肩臭着脸,将卢芳熙用脚卡着笑得一颠一颠的空凳子踢开,揪着少年的后脖领去了窗边。 七八天前她刚回来那天,二哥稻泽不在府里,是因为前一晚跟同僚喝酒宿醉歇在了外头,这才没及时回家。 好在大哥和她一同帮他在老太太面前周旋过去了。 稻建桓知道这个儿子的德性,晓得他没大出息。只要次子不拖家里后腿干出丧尽天良的糟污事,不气到府里老太太,大将军的鞭子也懒得抽他身上。 幸好长子女儿都算成才,兄妹三人关系也好,只后面这点,就比京城大部分高门要强得多了。 稻泽向来不务正业,是个只知享乐,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但这样的人结交广也会玩。 稻琼想与返京的袍泽们聚一聚,找稻林去寻二哥一问,稻泽直接便帮她在城西最繁华的地段订了据说是京城最好的酒楼,一切置办得稳当妥帖。 要知道今日可是上元节,别说这丰盛美味的佳肴美酒和视野开阔能瞧见星河流水与闹市花灯盛景的三楼雅间,便是外头普普通通的客店饭馆,只怕都没有位置了。 在袍泽面前小小挣了个面子,稻琼尾巴都恨不得翘起来,谁成想正高兴,二哥就派小厮呜呜渣渣跟在稻林后面给她找麻烦来了。 稻琼心里将二哥挠了个满脸花,压着满腔的不高兴把少年带到了一旁。 这件事只要稍微动点脑子就知道,摆明是人家姑娘被登徒子缠上,随口扯了将军府大旗想脱身。二哥也真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吗? 但稻泽既然插了一手,她索性就多问几句。 “把当时的情景与我复述一遍。” 少年忙将小厮喊了过来,“你当时在场,完完整整跟小姐讲一遍。” 稻林人机灵,方才瞧一众将军校尉的反应,就晓得那什么少夫人估计不是真的,此时忙添一句:“照实说,不得添油加醋联想!” 那戴着帽子的小厮刚张开的嘴立马闭上了,仔细想了想,犹豫道:“具体对话我记不大清了,当时小的跟在公子身边,开始没怎么留心。 但我记得,桥边那姑娘说——呃说什么什么情意,报上了您的信息和回京日期,还说她家将军姓稻……” 虽然知道对方许是被逼无奈,但稻琼心里也不由对那随意攀扯自己的女子产生了些许恶感。 “二公子说,稻姓少见,朝野军中再寻不出第二个稻家了,那不就是三少奶奶么?” 京中的确没有第二个稻家了,不过—— 稻琼眨了眨眼睛,“那姑娘说她心上人是姓稻的将军?” “对,说是从西疆返京的伏魔将军。” 稻琼眼皮子猛跳,几乎要跳起脚骂人。西疆可不止有她一个稻姓将军,还有她家老头子! 若有人抬手指向高空问头顶有什么,人们大半会说浮云晚霞、艳阳星空,以及南飞燕雀等,但头顶永恒不变的其实只有高天。 狼鹫军也是如此,稻建桓就是那司空见惯已习引为常的天空。 西疆主力常常被人戏称为稻家军,便是因为这位毕生都在雾海前线,率军将魔物牢牢挡在定魔关外的老将军。 放眼天下,国朝八方兵马何止千万,能被尊一声将军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稻琼的确也是将军,但她围杀雾海狂兽后获得的“平海”封号其实是归入杂号的,还比不上尹芳熙的云台将军衔位高。 西疆将士铸就血肉长城对抗无垠雾海,内陆百姓喜欢称呼西疆将领为“伏魔将军”,但在狼鹫军中,大家心知肚明,真正的“伏魔将军”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镇国威武大将军、中军主帅稻建桓。 稻建桓在稻家就是一座无法超越的巍峨高峰,只要有他在,无论稻琼军职升至哪一重,她永远都是少将军。 稻琼觉得自己猜到了真相。 刚才尹芳熙他们起哄,也都是唤自己少将军。那女子能轻松说出她的身份和军职取信稻泽,不会不知道西疆的这些事情,那她嘴里唤的将军—— 这莫不是老爹给他们兄妹三人寻的后娘吧? 稻琼暗骂老头子为老不尊,也就比她早回半个月,就找了个小娘还让自己背锅。 她知道父亲看似严厉古板,实则极其好脸面,越老越重体统。老牛吃嫩草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也难怪他先前没好意思跟祖母及他们兄妹开口。 真说了,万一老太太气好歹揍他呢?听小厮的话,那姑娘貌似比自己还小几岁...... 稻琼把她爹嫌弃了一个遍,心里又是憋屈又有点好奇。她从窗边离开,走到两桌大席旁曲指敲敲桌子示意兄弟们安静。 “反正大家也都知道了,就这么个事儿,人姑娘被孟家那登徒子缠住了,以防有人不知,孟家子是东什么公的独子。” 她扭头看向稻林,少年连忙接话:“对对,孟衡,东阳公独子,涉川长公主曾孙。他仗着身份横行霸道,欺男霸女,是京中有名的浪荡子。” 孟衡浮浪好色却也有点小聪明,他知道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人不该惹。有曾祖母和父亲在,只要不做得太过,大多数时候也没人跟他计较。 更何况他喜欢的本就是那种瞧上去雅致风流,出自诗书礼乐之家的窈窕淑女。 内忧外患,天下魍魉鬼怪不断,国朝自古便尚武,这些书香门第就算跻身朝堂,也并非如今国朝掌权主流。 偶有些迂腐的文官,还会从《节妇传》里挑一些极端言论来教导家中女儿守静守贞,为世人所诟病不喜。 这样的家族教养出来的女子,即便聪慧也会沾染些许迂气,视贞洁清白如命,以蒙羞为奇耻大辱,有时被占了便宜也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 尹芳熙皱眉听稻林介绍完,忍不住开口骂道:“这教的什么东西,文人不讲清白大义为国为民,光盯着妇人贞洁,好好的书都读歪了!我在西疆久不回来,竟不知贞义节烈被人栓到裤.裆子那点事上去了!” 秦洛惟也满脸不喜反感,稻林赶紧解释道:“没有没有,尹将军,这些言论近几年虽强烈了不少,但不是主流……” “不是主流,那姓孟的怎么还能招摇如此之久?” 稻林不知道怎么接话,瞧见桌旁几名武将对他挤眉弄眼。 尹芳熙一拍桌子,俏脸含煞,嘴一抿,下颌更方了,“他要是舞到我面前来,我剁了他命根子!”几个大男人立马缩了缩脖子。 “消消气,消消气,”稻琼倒一杯茶水端她手里,“反正就这么个事儿,我准备过去瞧瞧,你们也一起去吗?” “狼鹫行军,邪祟辟易。都说内陆鬼怪多,自离开西疆后我是一路啥也没撞见,再不活动活动筋骨,人都要生锈了……” “去啊,刚吃了大宴,可不得操练消消食?我倒想看看,这京城当宝贝疙瘩养大的武者,跟咱们有什么区别。” “方方,你呢,这么晚了,你也没去桥上赴约,要不要先回去?” 尹芳熙早习惯了这个称号,闻言白了稻琼一眼,率先起身往外走,“我爹娘现在肯定守着等我回去兴师问罪,让我姑母顶着吧,谁叫她答应我娘帮我张罗来着……” 走到门口,她回头,下巴一抬,“我去瞧瞧你那素未蒙面的娘子长什么模样,回头也好跟没来京城的兄弟们说道说道!” 稻泽的狐朋狗友跟他差不多,个个都是家境优渥的世家公子。 这样的公子哥,文不成武不就,虽然没什么本事,心倒也不坏,顶多算败家子米虫,但偶尔动点恻隐之心或见义勇为,要么是被人下套骗了,要么弄巧成拙好心办坏事。 这回也是。 孟衡虽好色荒唐,但能逍遥跋扈这么久也不是傻子。萧缇半借势半怀私心提了稻家,孟衡审度过后便占了些口头便宜准备退让了。 可稻泽却忍不了,要真是她妹妹的人,怎能就由着这狂徒白白欺负? 一言不合矛盾激化,十几名西疆将士赶到的时候,两拨人已打出真火,俱都祭出了武器。 孟衡被人称为疯子,是因为他性格有些躁狂,一旦有人招惹,他脾气一上来就不管不顾了。 稻泽手中妖骨折扇被孟衡一掌击断,对方手指也传来咔一声轻响,明显是骨折了。但孟衡似没感觉一般,双目通红满脸戾气曲肘撞了过来。 稻泽双臂交叉格挡被击退,劲力传震导入胸腔,气血沸腾,激得他好不难受。 自己那三脚猫的修为,着实不是这疯子的对手。 听到动静,稻泽忙回头求援,便瞧见那青竹般秀挺的窈窕佳人一瞬泪如雨下,好似碎掉了一直笼罩周身拒人于外的冷淡气场,换了个人一般。 尹芳熙瞧见端倪,一把将稻琼推了出来。该不会真是这家伙在哪儿惹的情债吧? 稻琼被萧缇看得不自在,摸摸鼻子,“你——”话没说完,顷刻就被扑入怀里的佳人搂住了。 稻琼好悬没本能抽刀劈了她,正生气要将人推开呵斥,这软软柔柔的身体却伏在她怀里颤抖,揪住她的衣角,脸埋入她颈间泣不成声。 萧缇声音细弱,带着一点颤抖的哭腔,脆弱又悲伤,“阿琼,阿琼……” 稻琼被她唤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僵着身子不敢动。 ......算了,看她这么难过的份上,被抱一会儿又不会少块肉。 诡异的沉默中,尹芳熙眼神古怪玩味,领着十余名将士闪身,如狼似虎般加入了桥下这场械斗。 稻琼看着袍泽干净利落踹开缠斗众人,甩鞭拉索将孟衡缠困起来,努力憋着那股想将尾巴放出来晃晃的冲动。 已经个把月没动手打架了,真想加入进去啊。但看着别人打,自己被这么一团温香软玉贴抱着,还怪舒服的。 9、第 9 章 河面倒映着漫天星光,岸边柳枝飘摇,夜已深,夜市灯会早就散了,但佳节未过,偶还有行人兴致未尽,闲逛时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注意,站在几十步外对着桥这边指指点点。 而不远处,巡城司已收到了报讯,一列覆甲着盔的士兵正往这儿赶来。 今夜巡城司可累得够呛。 人多便意味着摩擦纠纷也多,再加上西疆换防,大批将士归乡,恰逢佳节,又有城外八方商旅百姓入城度节,乡野精怪鬼魅也都溜进来见世面,着实叫巡城司上下忙得片刻不得闲。 “喂,你抱够了没有?” 稻琼语气冷淡,颇有些不耐烦的意味。 萧缇知道自己一时情难自禁失态,缓缓从她怀里退开,却仍揪着她的衣角不放,眼神温柔地瞧着她。 稻琼被她看着,心里莫名涌上一股陌生的怪异情绪,耳朵痒痒的有些热烫。 这女人真是莫名其妙,搞的好像她们很熟似的。 稻琼觉得自己也很奇怪,就算这是她爹给她兄妹三人找的后娘,自己也犯不着这么纵着她吧? 哭得那么伤心,也不知道是真的被人欺负了委屈难过,还是心机颇深,故意借着这件事引她心软同情…… “阿琼——” 稻琼冷着脸打断她的话:“在这儿待着,等事情结束了,我再带你回府见我爹。” 萧缇一怔,虽不明就里,但心跳瞬间加速,脑海中闪过万般思绪。 先前她因病卧床错过了她们的初次相遇,难道阿琼又从别的地方知道她了吗? 所以说,即便某些事情的走向发生了变化,未来总有另一些东西是无法更改的?譬如她们的相遇与相爱…… 萧缇情绪纷繁杂乱,既惶恐不安又从中品出了一丝甘甜的欢喜,她松开稻琼的袖角,乖顺温和的答应了:“好,我在这儿等你。” 又来了,这依恋信任的语气,湿漉漉的剪水双眸…… 稻琼被她瞧得心慌,先别说这女人到底是不是心机深沉,单这个模样—— 呸呸呸,稻琼在心底骂了老爹几句,决定回去就跟祖母告状。 巡城司士兵在京中虽说职级不高,但职权却颇大,任你是什么官大人兵老爷,犯他们手里都有权拿人。 以往孟衡能逍遥法外,欺男霸女,不是因为衙门和巡城司渎职枉法,而是苦主被封了口,自己也胆小怕事不敢发声。 不过也怨不得他们,孟衡的身份,往往只是拿出来提一嘴,便足叫许多人心中生畏了。 涉川长公主,年轻时曾在除魔司任职,当年可是敢孤身闯魔窟救婴童的豪杰,后来更是教养过当今天子。 虽是远亲,有这层关系和情分在,孟衡都能唤天子一声舅舅。 有这样一位曾祖母,旁人多少也会给孟家留几分薄面。 再说了,苦主自己都不作声,难道还指望旁人义愤填膺跳出来得罪孟家吗? 但今天,孟衡与稻泽等一众世家公子在洛水桥畔激斗,别说涉川长公主的名号不好使,将军府的面子巡城司也不给。 稻琼和尹芳熙等人上前与巡城司士兵交涉。 查证得知这群西疆将士过来将两拨人压制分隔开,士兵们倒是态度不错,也没追究他们拉偏架。 这一边公子哥们只是鼻青脸肿衣衫杂乱,另一边孟衡等人却五花大绑趴地上吃土。 为首小旗下了令,跟几位西疆将领客气打过招呼,十名巡城司士兵便要押解着孟衡和稻泽等人离开了。 没办法,往常也就罢了,国朝尚武,民间常有私斗,遇上这种情况,只要影响不太坏闹出人命,巡城司和衙门向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 律法的严苛森严只在特殊时候。 莫说寻常百姓武者,就算野怪鬼魅和行走在外的修者们也都知道,只要国朝在节庆前颁令张贴告示,大家就都得老老实实夹起尾巴做人。 节庆犯事刑罚重,此时正是巡城、除魔两衙司铁面无情的时候,还是少惹事为好。 一群世家公子蔫了吧唧被押走前,稻琼去瞧了瞧二哥的伤。 他们伤得都不轻,但好在大家多少都是武者,有内力护住脏腑,只要不伤要害,恢复起来也都快。 稻泽活到二十四岁,都没这么拼命跟人打过架,虽然身体哪儿哪儿都痛,可身为哥哥,好不容易为妹妹出次头,他心里还怪自豪骄傲的。 “阿琼,回去你替我跟祖母好好解释,叫她老人家别担心,我们只是毁了行市的几个固定摊位,又伤了几处建筑边角,想来不会重罚,牢里待几天就回了…… 这次给那混账一个教训,京城可有不少人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也不知道是谁被我打得像条死狗一样,汪汪叫着请救兵……” “你!” “放肆!”为首的小旗大喝一声,士兵们手中长索发出微弱荧光,两人欲扑再斗的身影顿时僵直被扯了回来。 临走前,稻泽扭着脑袋,“阿琼,记得帮我跟爹说啊,可不是我先滋事动手的,是那混账欺负弟妹、啊不是,那个——妹媳!别忘了啊……” 闻言,巡城司那小旗笑着拱手道一声“恭喜”,便也跟着离开了。 尹芳熙凑近压低声音问:“跟我们透个底说实话,那真是你藏的小娘子?” 在场谁不是耳聪目明,除了那站在几步外、他们素未谋面,目光却一直落稻琼身上的温柔女子,其他人都竖起了耳朵。 萧缇的女婢也会武,她不知道自家三小姐什么时候跟那陌生的西疆武将有了私情,此时脑子成了一团浆糊,却也不忘运气偷听。 “滚滚滚!”稻琼心里乱糟糟烦得厉害,一脚踢过去,被尹芳熙笑嘻嘻躲开。 她哈哈笑着招呼大家:“兄弟们,平海将军今夜怕是没空搭理杂务了,我们先各自回去,改日咱们再讨她一顿喜酒!” 人都起哄散了,月上中天柳梢头。 “主子……”/“小姐……” 秦洛惟与那女婢对视了一眼,女婢连忙低下头去。 “大人,咱们现在怎么办?” 稻琼下巴一抬,“喂,这么晚了,你跟不跟我回去?” 秦洛惟简直要扶额哀叹了,别人不知道,她还不晓得吗? 自从稻琼在雾海边缘救下了哥哥秦诸,他们兄妹俩就跟着她了。在西疆贴身服侍主君多年,秦洛惟能肯定,主子在京城别说小娘子了,连个相熟的朋友都没有。 这姑娘一看便风骨卓绝,聪慧过人,能掌握西疆将领动向,有急智借势应对危险脱身,想来也不是什么寻常女子。 虽然方才抱着自家主子哭有些古怪,但受到惊吓或有什么内情也说得过去。 可主子这一开口便邀人跟自己回家是怎么回事? 不明就里的,谁乍一听也要将她打入孟浪轻浮的登徒子一流。 秦洛惟刚想圆场,便见那气质卓然冷清若竹的美人莞尔一笑,眉目如画,尽显温婉,“好呀。” “小姐!” 萧缇轻笑着安慰女婢:“好啦,我是说笑的。” 她抬眸看了秦洛惟一眼,对她翩然一笑,才又跟女婢解释道:“四年前稻将军回京为太夫人祝寿,我曾与将军有一面之缘。 西疆将士为天下万灵抵挡雾海魔怪,英勇无畏,如今将军又救我一回,她不是坏人,是我恩人呢!” 现在已无人知晓当时境况,孟衡也不会提起。其实若细究起来,没有稻泽胡乱插手,萧缇早便脱身了。 当然,她自己是不会说的。临时动念,本想先丢个钩子作引,没成想意外之喜,真就将阿琼引来了。 她笑盈盈看着稻琼,“将军,我是萧缇,多谢您出手搭救。” 言罢,美人张望环顾了一周,瞧见对岸有一老翁推着挂了一堆花灯的彩车缓缓上桥而来。 “阿琼,我瞧见你方才和尹将军同行,是与他们一道刚吃了酒过来的么? 袍泽相聚,怕是没去夜市上观赏灯会吧,我挑一盏上元花灯赠你好不好?” 回了将军府,太夫人早已歇下了。 稻林他们提前回来,已将今夜事情报给府里。 稻建桓赴宫宴未回,稻琼便让秦洛惟替自己去给大哥回了话。 秦洛惟穿过廊亭回小院进屋的时候,便看见自家主子已沐浴更衣,披散长发歪在软榻上,用手有一搭没一搭拨动着那盏内烛已燃尽熄灭的琉璃花灯。 “主子,大公子已知悉事件经过,他说今晚虽有误会,但二公子也算做了件善事,是那孟家子有错在先。 您不必担心,他回头会派人去将二公子保出来的。” “嗯。”稻琼懒懒应了一声,食指弹一下花灯,指尖迸出清脆的一声响。 “大人,怎么了?” 稻琼盘腿抱臂坐好,没有外人,她干脆将尾巴放了出来,白色毛绒绒的一长条猫尾,竖在身后轻摇慢晃。 “四年前祖母七十大寿,我十六岁,那姑娘才多大?彼时我身上带了奏文,是乘狼鹫车走的官路大道。 我前脚回来,后脚西疆便呈急讯军情至兵部,我只来得及给祖母磕过头便领调令率一队新军离开,连两个哥哥都未见……她是在哪儿见的我? 又怎么知道我身旁那位是尹将军? 就算此言不假,四年,一面之缘,我对她而言与其他人有何不同?” 旁人的感受总不如她这个当事人。 她分明察觉到,那女子当真全身心依赖信任她。 方才她试探问要不要跟她回府,萧缇的反应竟没有丝毫惊讶或被冒犯的羞恼。 古里古怪的。 “她说她叫萧缇。我将纪珣带回来的时候,那两个沿岸寻找断腿男童的下仆,出自定衍侯府。” “定衍萧文侯?那萧缇——” 稻琼尾巴一甩,将放在身边的花灯打翻,琥珀色的眼瞳盯着在榻上骨碌碌滚了两圈便停下的琉璃花灯。 “是萧伯崇庶出的三女儿。乐豫说,那两下仆,就是应她所请被侯夫人派出来的……” 哼,平海将军慧眼如炬,那姑娘一身破绽,休想瞒过她! 10、第 10 章 “喂,你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外面好玩吗?” 萧缇止住脚步,看向庭院里一个手中提漂亮走马灯,圆胖脸上明明好奇却假装高傲不屑的小胖墩。 深沉夜色里,走马灯内烛火正旺。火焰笼转动着,烛光投射出几个你追我赶驱使獒犬猎狐的剪纸小人来。 “看什么?我问你话呢!” 萧缇走上前,从他衣领上拈走一片叶子,柔声道:“母亲不让你出府是怕节日拥挤,万一有人拐子或恶鬼混在闹市里伺机下手害人。 五郎,等过几天人没那么多了,我再请示母亲,带你出府逛逛夜市可好?” 没料到她会接话,萧晟圆嘟嘟的脸上嘴巴微微张开,语气一下子弱了下来,看起来呆呆的,“真……真的吗?” “自然,但你要答应我,这段时日不可再调皮,假山大树岂是能随便爬的?” 小胖墩吓了一跳,眼睛瞪得溜圆,“你怎么知道!” 萧缇笑了一声,轻轻揪揪弟弟的脸蛋,“什么你呀我的,应该唤姐姐。已经这么晚了,赶紧回去歇息吧。” 萧缇离开不久,一名着骑装的红衣女子便沿临水廊阁寻了过来,“五郎,宫宴结束,父亲母亲马上就要回来了,你再不睡,小心母亲罚你!” 矮胖墩被萧蕴牵着手,蹦蹦跳跳语调欢快道:“大姐姐,我刚刚碰见三姐姐了!” 他是喜欢三姐姐的,但三姐姐性子冷,以前对他总爱搭不理。 骄傲的小男孩没看到这个姐姐的时候心里对她有气,发誓也不跟她玩,可每次见到了,又按捺不住总想凑上去跟气质冷清拒人于外的三姐姐说几句话。 然后三姐姐不理他,他生气放狠话骂人跑掉后心里又难过后悔,着实也矛盾得很了。 萧蕴闻言脚步微顿,“哦,她这次没给你脸色看?” 她知道那件事是他们做错了,母亲和舅家对不住这个庶出的妹妹。但萧缇的性子既傲又冷,她不给梯子,母亲也不可能拉下脸主动去示好道歉,关系便一直这么僵住了。 萧晟天真懵懂,“姐姐,什么叫给脸色看?三姐姐的脸又没遮着,一直都很好看啊!” 小胖墩听不懂一些话的意思,但他也不深究,只高高兴兴自顾自说话:“三姐姐还说过几天外头人少一点安全,她就请示母亲带我出去玩!” 萧蕴脸上带了笑,摸摸弟弟的头,“好,我明日提前跟母亲说好,你三姐姐身子弱,也没习过武,回头出去玩,你要听她的话保护她知道吗?” “嗯,五郎晓得的!” 回了小院,暖阁里几个暖热的炭盆烘着,里头空气香暖宜人。 女婢将小姐脱下的裘衣收整好以后,磨磨蹭蹭候在一边也不走。 “小姐,您不生五少爷的气了吗?” 她语气忿忿,抱打不平,“如果不是他,您才不会……什么‘三步成诗,五步得章’,这些称赞明明都该是您的才对!” 萧缇眼底含笑,这单纯忠厚的傻丫头,只照顾她一场就敢说出这样的话,难怪日后蹉跎那么久才到她身边。 她搭着椅背扶手坐下,屈身轻轻揉了揉略有些酸软的小腿,几缕青丝长发滑落肩前。 病好才没几日,今晚站了太久,明天许就要惫懒下不来床了。 但身体的疲累丝毫不损今日见到心上人的欢喜,萧缇明眸微弯,轻笑道:“这些才名对大姐姐和五郎来说是锦上添花,于我而言有什么益处呢?” 女婢大急,怎么没好处,至少美名加持,婚事也好张罗啊。 三小姐生母是北疆小地方出来的舞姬,那儿被世家大族盘踞,民俗风气多偏向保守,豪门贵女以贞静为美。 舞姬出身寒微,随商队走南闯北,被定衍侯看中纳入府宅后一门心思想将女儿养成她心目中贵女的模样。 舞姬本是好意。她沦落风尘受尽苦楚,见过人心魍魉,也从妖鬼魔爪下死里逃生过几回,直到被定衍侯看中才过上好日子。 她便希望女儿能像家乡的贵女们一样,被娇养在内宅深闺,一辈子不染杂尘。 不习武,就不可能考武职上战场,或于各衙司任职,应对市井风波或与鬼怪激斗而负伤流血。 看看书习习字,如北疆的贵女一般适时传出些才名出去,便也不愁婚嫁了。 可惜舞姬自己才学浅,也不记得家乡文豪宿老们专为娴静贵女修撰的书籍叫什么名字,只能去书铺里请店家帮忙,寻些适合女儿的启蒙书籍。 国朝尚武,习武可比学文的人多。 掌柜感动于一个不识字的女人却拥有一颗炽热滚烫的慈母劝学之心,但也可能是舞姬貌美叫他心生好感亲近…… 于是这颇有些书生意气的掌柜便慷慨折价,一口气推荐了二十余本被朝堂及军中奉为经典的书籍。 萧缇生母咬咬牙,找主母提前预支了三年的例银,从书铺搬回最昂贵的几套兵书、史籍和各种杂谈,里头甚至还有当今各大家的书稿手抄本,包括西疆狼鹫军主帅稻建桓与北线巾帼将军尹武侯历年来上奏朝廷对无垠雾海魔物潮汐的分析抄录。 舞姬不愿叫女儿入武术氛围浓厚的官学,侯夫人说了几次,见她固执也懒得管了。 至于定衍侯萧伯崇,他本就是文侯,武艺不精。 不过是个庶出的女儿,怎么养都行,嫡女嫡子送去官学,习文学武上进为他争光就够了。 舞姬一门心思想养出一个如家乡贵女一般淑静贞德的女儿,却不知道,她送到萧缇书案上那些名贵的典籍,是京城国子监院那些博士祭酒和朝堂武将们经年研读的经典。 而她家乡奉为圭臬的训诫规劝教养贵女的书册,其实堆放在书铺的低价角落里吃灰。 萧缇生母是在她七岁那年过世的。 舞姬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前半生四处奔波精力充沛,为男人们所追逐迷恋,却在养尊处优以后慢慢流失掉魅力,迅速失却了丈夫的欢心。 侯府里的下人间有传言,说那位出自北疆的如夫人是被善妒的主母逼死的,但萧缇知道不是。 她与娘亲朝夕相伴,看着她一点点被困于内宅,一点点失去自我,近乎偏执的将全部心力堆砌牵绊到女儿与丈夫身上,她是自己把自己逼死的。 母爱或许是天性,但她对丈夫的爱,是失去自我以后迷茫焦虑的无助倚靠与错觉。 舞姬的精神世界是空洞的,她早已被北疆驯化,成为一只被弃养在荒原却毕生向往金丝笼的野鸟。 精神的空洞可以由不停歇的劳作和身体的疲累来弥补,可她真正被纳入精美的笼中无需奔波后,野性的光环消失,旁人的追逐爱慕也会消散,这只美丽的小鸟便走向了溃亡。 萧缇帮不了自己的娘亲,她只能看着生母对父亲的爱逐渐加深变浓,然后一步步对主母产生浓重的嫉妒与敌意,最后自取灭亡。 好在她死前有气质绝尘脱俗,一身书卷雅气与印象里家乡豪门贵女极像的女儿陪着,舞姬是瞑目的。她女儿一定能活得比她好。 是的,但不会是娘亲您理想中的那种活法。 年幼的萧缇目中隐现悲悯,明眸蕴藏的是与外表全然不符的锋利。 “……五少爷当初是年纪小不懂事,阴差阳错将您的文稿诵读出去叫旁人误会,可夫人和大小姐非但不澄清,还将错就错,任由冯家在外抹黑您,您就这么原谅他们了?” 萧缇收敛了思绪,语气浅淡道:“你也说了,五郎那时年纪小,等府里知道的时候误会已然酿成,再去言说,也不过是叫外人嘲笑定衍侯教子不严。稚子偷拿姐姐文稿去博才名,传出去是什么好事吗?” “可是——” “再者,母亲和大姐姐这些年也并未苛待我,是冯舅舅怕我心中生怨争辩害了五郎前程,才污我心智有缺。 损人利己乃人之常情,何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说到底,不过因为她对冯家而言,只是微不足道,无需顾念的外人罢了。 至于萧晟,阿琼死后,她心灰意冷以未亡人自居,偌大的侯府,也只有五郎这个弟弟愿意认她,偷偷帮她收敛阿琼残破不堪的尸骨了。 萧缇眼底涌上热意,压抑住心头漫涌而上的无边痛楚悲伤,转而看向身旁自她病后就一直留在身边照顾,心思单纯而质朴的女婢,“我记得你是府里□□养的家生子,武艺现在如何了?” 这是要抬举她了!她忙拍胸脯点头:“三小姐,婢子不是自吹自擂,我的修为在府内这一轮家生子中算上等的!师父说只要勤勉,日后许能突破考一个武职得官身也不一定呢!” 但在那之前,她得先被挑中,从护院跑腿和轮值陪侍小姐们的杂役里解脱出来。 侯府自他们幼时便供养吃穿,又请来文武师父教导武艺,这样的家生子跟一般的奴仆可不一样。 他们是户籍落在府里,上官牒报备能正经考举的良家子,主人也不能随意呵斥打骂的。 这样的仆婢一般会赐主家姓,以后出府若有了出息,喊主家少爷小姐一句义兄义姐都是使得的。 这样的家仆对施恩的主家天然就有一份忠诚亲近与信任,稻琼刚回京时,去城外接她的稻林就是如此。 可他们日后若想出府,需要攒的银钱也不少。 谁家也不是善堂,用白花花的大笔银钱将人才砸出来后什么都不要,任你拍拍屁股就走人。 这女婢要是被萧缇要到身边,例钱首先就能翻一番。以后无论出不出府,钱多点傍身总是好的。 “那我明日就去与管事说,把你调过来。” “欸好!谢谢小姐,婢子叫——” “琥珀,我知道。” 萧缇笑了笑,柔声道:“稳重、恒久、坚定,是个好名字。” 坚定不坚定暂时看不出来,但现在的琥珀还一点都没有日后的稳重。 第二日清早,萧缇赖在床上,腿上肌肉酸软不想起,就听见琥珀在门外叽叽喳喳,晨光将她的影子投射到窗纸上,“你干嘛?院子里逛逛就行了,我不赶你走,但这里头是我家小姐闺房,你可不能进去……” “琥珀,”萧缇坐了起来,披上外衫,声音有些沙柔困倦的喑哑,“怎么了?” “小姐,大清早有只猫儿溜进了院子里晒太阳,我看它身上干净就没管,要赶走吗?” 猫? 萧缇心里一跳,忙唤道:“稍等,我出来看看。” 11、第 11 章 此时天幕刚明没多久,琥珀站在廊前挡住小猫前进的路,这通体雪白的狮子猫还挺亲人的,蹲坐在她面前仰头看着她喵呜叫了一声。 反正三小姐不让她进去服侍洗漱,琥珀干脆也蹲了下来,伸手摸摸猫脑袋,小猫顺势便躺倒在地任由她顺着柔滑的白色毛发摸到肚皮。 萧缇想快些拾掇好自己,又希望自己精致好看,能让阿琼一见便喜欢。可她已不记得上一世头回见阿琼时的妆扮了。 人哪能事无巨细记得所有事情。 若按原本的时间轨迹,这时候稻琼已对她生了好感,她自己却不然。 但今时已经完全反过来,此时的她于稻琼而言只是一个古怪蹊跷的陌生人。 萧缇抚住心口,这种感觉多么奇怪啊。 你回到了过去,一切都好像从没有发生过,记忆中那个眼神专注温柔,黏着你撒娇抱怨你喜欢她不如她喜欢你那般多的人,如今看你的目光全然陌生,或许还带了防备与审视。 她的确能引得阿琼来找她,但她带来的那些变化,真的不会在意图改变未来的同时,也偏移掉稻琼对她萌生的情意吗? 萧缇压下心底的思虑,垂眸想了想,对镜勾勒眉黛,浅浅抿了一下口脂,便起身挑了一件轻薄的银线裘衣。 她走到门前止步,定了定神,侧头看向一旁等人高的铜镜。镜中,二八佳人红唇润泽,玉白肌肤细如凝脂。 美人勾唇一笑,拉开了房门,面上笑意不改,眼中却霎时闪过一丝意外与失落。 琥珀抱着怀里的白色小猫站在廊下,而她旁边,矮胖墩萧晟手里捏着肉脯正在喂猫,此时眼睛亮晶晶的,脱口而出道:“三姐姐今天真好看!像是画中走出来的洛水神女!” 萧缇被他逗得笑出声来,“你的意思是,三姐姐以前不好看吗?也是,我之前病倒,姿容憔悴,在五郎眼里一定是不美的……” “不是不是!”萧晟胖手直挥猛摇头,“好看的,三姐姐最好看了!” 琥珀也笑着点头,“对对对,小姐气色瞧着比昨天更好了,精气神回来,自然是一日好过一日的!” 萧缇不逗弟弟了,将小胖子拉到身前,随手将他握着被猫咬了一半的肉脯拿下来递给琥珀,用巾帕给弟弟擦手,“这是你养的猫儿?” “对呀,月初在学堂我得了夫子表扬,这是冯舅舅买给我的。 三姐姐你喜欢吗?喜欢的话五郎送给你。” 萧缇面色不变,轻柔笑道:“不了,五郎带回去吧,我的院里不养猫。” 是她一时心乱想岔了。 现在的她对阿琼来说只是个不明不白突然接近的陌生人。堂堂平海将军,怎么可能不设防突然化妖魄外形来见她呢? 妖似人非兽,也最讨厌有人将他们排异视作兽类,除非被逼至绝境,不得已要拟化大兽形态对敌,否则大妖是不会轻易幻形将不设防的灵魂妖魄暴露于外的。 她的阿琼性子虽懒散,原来却也稳重。 五郎可不知道姐姐一心二用在应付他,他本来还想借着猫儿的名义多来三姐姐这儿玩来着。 此时打算落空,小男孩蔫蔫应声:“哦,那我自己养吧……” 定衍侯有五个儿女,长女萧蕴和幼子五郎是侯夫人所出,除了萧缇外,府中还有两名庶子。 大小姐是萧晟的同胞亲姐,两个异母哥哥平日在学堂也经常与他见面,萧晟知道哥哥们正努力备考国子监院。而在小男孩眼里,只有这个深居简出的三姐姐最神秘。 五郎年纪小,被侯夫人养的娇气却不骄纵,有一颗稚童的赤子之心,不是什么霸王脾性被惯坏的孩子。 这样的孩子,喜欢谁就爱想着法子跟后面亲近,却也能近乎直觉般察知对方的情绪,体贴不惹人烦厌。 就像上一世从不被她冷漠吓退,一点点将她封闭凉薄的心捂化的阿琼一样。 萧缇捏了捏弟弟的脸,“好了,我记得的,姐姐答应过要带五郎出府玩,明天好不好?明日吃过晚饭,我就陪你去夜集上逛一逛。” 知道三姐姐是在赶人了,小胖墩双手掌心朝上抱托着琥珀送到他怀里的雪团白猫,嘟着嘴问:“今天不行吗?” 萧缇无情拒绝了弟弟撒娇想留下来玩的请求,“不行,姐姐昨夜累着了,今天要休息。” 等五郎抱着猫不舍离开,琥珀洗过摸了猫儿的手回来,“小姐,您腿脚酸软就先回房歇着,我去为您取朝食过来。” 萧缇却摇头,走到院中环竹绕阶流至廊亭旁的沟渠流水边,打量着庭院各处的布置。 “这种小事叫杂役就好,你替我跟母亲请示报备,拿上府里名帖去巡城司问问,看稻家二公子和那孟衡各被判关几日…… 还有,再打听打听,总衙司年前有一名都尉告老,空出来的位置如今候选接任者有哪些。 若差官将士多疑发问,就说五郎的学堂正巧在东城都尉的辖区,都尉人选不定,我这个做姐姐的有些担心罢了。” 许多行将发生的事情她知道的其实并不多,充其量只是记得些大事件。 稻琼回京后,将军府为谋东城都尉一职却落空,还是日后她们亲近时阿琼跟她闲聊抱怨说的。 [……大哥都帮我规划好了,说以我的军功履历,这个职位本该当仁不让,谁成想被人横插进来夺了去。] 萧缇那时正在看书,被稻琼自身后搂着缠磨,在她颈边轻嗅撒娇想寻她注意与安慰,[缇缇,我其实也不怎么在意这个位置,但被人抢走,心里就憋屈一直记着,东阳孟家真讨人嫌……] 可她当时正因察觉到自己心底渐长渐浓的陌生情愫而烦恼抗拒,努力忽视心上人湿热唇息打到肌肤上的悸动,假作漠不关心,任由阿琼眸中期待的亮光黯淡下去…… 过往种种,在稻琼死后皆成了她日后心魔,每每想起都揪心难过,痛楚万分。 她其实猜得到稻家那位大公子的谋划,送阿琼入除魔司得那块能庇护妖身的令牌,巡城司的确是最好的跳板。 萧缇不知道上一回东阳公是有意还是无意提拔门下使手段抢了本该属于稻琼的位置,但这一次她不允许。 琥珀虽然不懂小姐的安排,但萧缇一步步都交代好了,她光跑腿不用动脑子,真是再轻松不过的活计了。 于是她替小姐叫来伺候的仆从,领命便离开了。 萧缇用过餐食,在庭院对侯夫人派来听候差遣的管事们吩咐:“院中也不必大改,翠竹秀挺却冷清,难栖鸟兽,回头将娇养的盆花簇锦搬走,移栽几丛繁盛的花木或芭蕉过来,再引活水拓沟渠成溪泉,养几尾锦鲤游鱼……” “些许要求,三小姐只要心中有数,格局照着改动便不难,只是这么一来,您这小院许就少几分雅趣了。” “还有这些花……”管事心底暗道可惜,三小姐院里养的盆花彩卉,可是市面难寻的珍品。 “这些花就交由母亲分配吧,无论是留在府中还是送人,都有好去处……” 廊亭屋顶上,一只漂亮的玉面三花狸猫正懒洋洋揣爪子安静趴着,毛绒绒长尾有一搭没一搭轻甩,眯着眼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 它双耳是间杂几线浅棕色的银白,毛发长且洁净顺滑,在朝阳映照下仿若披了一身闪流纹的上等绸缎,一眼便知养护极佳。 好久没化灵猫晒太阳了,以人身晒太阳和化猫晒太阳,那滋味简直是天壤之别。 初春晨时的阳光洒下,暖意顺着毛发覆盖体表,就像泡在温泉水中一样暖洋洋的,别提多舒服了。 灵猫耳尖一抖一折,眼睛半睁开,琥珀色的猫瞳居高临下瞧了瞧底下的人。 真不知道那些养盆里的花有什么好,娇滴滴的,挠一下就死。竹子也是,光秃秃的没点意思。 一群人还比不上那个奇奇怪怪的女子有见识。 心智有缺?这是被哪个缺心眼传了闲话。 敢同时招惹孟、稻两家,这个女人可不简单,明晚她得去集市会上一会…… 至于现在嘛—— 灵猫换了个姿势舒舒服服侧躺趴下,抱枕着尾巴打起呼噜来。 定衍侯武艺不精,这府里也没什么能察知威胁到她的修士强者。 稻琼心中得意,卧一群人头顶上咂咂嘴,呼吸匀称,于朝阳下睡得安稳。 嘿,那女人还说她院子不养猫呢! 12、第 12 章 早春昼夜温差极大,白天,室外暖热的阳光晒得人昏昏沉沉的直犯春困,但内室却阴凉寒冷。 萧缇总是会习惯午睡一小会,稻琼更不必说,这位主儿是最爱钻被窝睡觉的。尤其是她的被窝。 毛绒绒的尾巴滑顺缠绕过腰间,身后软韧的身子贴上来将她搂住。 妖与人的区别来自于灵魂中那一妖魄,只一魄不同,便带来了诸多不同。 稻琼的体温较常人而言要偏高一点。 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猫兽,体温偏高,导致她怕热怕得厉害。冬天,她经常内里只着一身骑装,外头随便套一件薄薄的皮毛衣裳。 有一回户外大雪,她因此着凉染病,想见萧缇却又怕把病传给她,好几天不曾露面。 萧缇得了几日清净,心里却空落落的仿若缺了一块,这才惊觉自己早已陷了进去…… 身后人搂抱着她,里衣被蹭乱,手贴着肌肤滑动,尾巴环住自己的腰,似带着阳光般的和煦暖意。 被毛绒绒的尾尖缠搭到手腕上勾着,稻琼握着她的手,头埋入她颈间,呼吸里有轻微的呼噜声。 萧缇睡意朦胧,觉得自己好似陷进一团柔软的锦缎间,舒适滑柔却又热得厉害。 她微微侧头,躺她身后的稻琼就凑了过来,鼻尖在她脸颊上嗅弄触碰,唇时不时吻一吻她的脸。 “阿琼,什么时候过来的?” 稻琼一向最喜欢她用绵绵柔柔刚睡醒的嗓音唤名字,此时心里软成一滩水,一手搂着她一边支起身子钻到她身前。 “刚到。 缇缇,午睡太久了小心头疼,我今晚当值,傍晚时来接你,你陪我回将军府一起用晚饭好不好?” 萧缇不接话,午睡慵懒,正好能借来逃避面前人灼热炙烫的情意。 她手在被褥下抚摸着稻琼缠她腕上的尾巴尖,轻轻捏了捏,那尾巴抖了抖似是想逃,但终究还是按捺住了没躲。 “今晚就去当值,你病好了?” 稻琼低头亲亲她粉淡薄嫩的唇,“你身子弱,病不好我也不敢来找你。” 病刚好,仗着大妖修为和一身好武艺就溜过来了。 “我跟我爹,祖母,还有两位哥哥都说了我们的事情,我爹骂了我一顿,让我下个月和他一起走,最后再去一趟西疆……” [不,不要,别去!] “等这一战结束,领了军功回来,我就再不离开你了。 国朝同性相伴相守并不触律,只无法缔结男女姻亲婚书罢了。但祖母说这也无妨,到时候她亲自出面来跟定衍侯商量,把你接到将军府,届时去衙门开一新户,自此你我二人一体,便也和结亲一样了。 我们也可以办婚宴,就两家人和一些知交挚友,你如果喜欢,我就再叫上些军中袍泽一道过来,场面定然热闹欢庆。 缇缇,我真想看你为我穿上嫁衣的样子……” 稻琼语调微扬,琥珀色的眼瞳里满满都是憧憬与快活。 萧缇被她瞧得心乱,掌心抵住她挨靠过来的柔软胸口,“将军,你不先问我愿不愿意吗?” 稻琼轻笑一声,低头吻住她。唇瓣相贴,呼吸被夺,身后就是床褥,萧缇没法也无处躲,她手指攥住稻琼的衣襟,腰肢被牢牢掌住,逃脱不得。 稻琼含吮她的下唇厮磨,缠绵一阵后张口轻咬,萧缇心尖微颤,被蛊得软了身子。 汹涌袭来的吻就好似面前人浓烈的爱意般明净而又澄澈。她欲要言说抚劝,可刚启唇,便发现自己的举动似是一种无言的默许与邀请,转瞬便被来人擒住了舌尖。 “缇缇,我不必问,你喜欢我。” 稻琼亲了亲她的鼻尖,言辞笃定,话语里藏了一点稚子吃到蜜糖般满足的得意,“萧缇,你喜欢稻琼。” ———— “阿琼……” “啊?小姐,您是在叫谁,叫我吗?” 萧缇睁开眼,身上已热出了一身细汗。她眼神怔愣了一会儿,等琥珀听到动静进了内室,抬眸瞧了女婢一眼,她这才软着身子起来。 “天渐暖,午憩的褥子不用这么厚,将冬被换了吧。” “可您病刚好,万一又着了凉……” “热出一身汗才容易着凉。”身边没有人暖着她,被褥再热有什么用,反倒衬得醒来起身后的寂冷难熬。 “哦哦,那我回头将暖盆再烧热一些。” 被顺利调到了三小姐身边,琥珀正是积极表现的时候,“小姐,水已经帮您打好了,您要不要先去沐浴? 五少爷一刻钟前刚派人来过,他说已跟夫人提起,夫人允他夜里和您一起出府,只提前报备路径就好。 他还问今晚去哪儿玩,什么时候出发,如果早的话请您等一会儿,他功课马上就做完了……” 萧缇轻轻笑了起来,“叫他认真做完课业,等日头落了我们再出去。对了,让你查问的消息如何了?” “桥头殴斗,孟衡和稻家二公子皆要拘留三日,明晚才能放出来。 巡城司东城都尉一职还未落定,衙门的人说要看上头的意思,要么会从司衙内部选拔既往功绩出众的旗将,要么是西疆这一轮换防回乡的将领,也有可能是朝廷指派……都不好说。” “嗯……那节后这几日,京中有没有传出什么消息,譬如大恶要案?或者你去巡城司衙,那儿氛围如何?” 琥珀眨眨眼睛,“没、没有……吧?我瞧着,衙门正常轮值出入,没瞧出什么异样来。” 萧缇心中思忖一瞬,“那便和母亲说,我们夜里去广步里西市,大姐姐不是月前在那儿的成衣店订做过一身骑装吗,我带五郎也去瞧瞧。” 入夜后,除了修建在京城本初线上的狼鹫官道一片漆黑,坊市里灯火如昼,热闹非凡。 狼鹫有夜视之能,本初线官道附近不设火把笼灯,夜里瞧去只是黑漆漆一片。 每隔近百米,道旁会有披银盔银甲的哨岗兵士把守提醒,车马行人一概不得接近,违者撞死勿究。 但这条瞧上去空荡漆黑的大路其实热闹得很,除了西疆狼鹫军,妖鬼精怪、武者修家,还有除魔司司使,俱会在此条路上通行。 当然,道路上收尸被清理掉的血痕,几乎都是中间两者的。 黑暗中的博弈,俱都被掩盖在国朝繁盛夜景之下。 城内大街小巷交错,羊肠小路与宽阔大道相织。 夜色里,坊市沿本初狼鹫官道对称排开,鳞次栉比朝两侧铺陈外延,璀璨的花灯焰火下,是由多种风格杂糅,或精雕石刻或古朴拙稚的各式建筑。 中央皇城汉白玉高台东北方向十几里外的广步里,小胖墩手里正抓着一块白嫩嫩的米糕吃得开心。 “姐姐,我还想吃糖人。” “不行,你一直没停嘴,再吃下去肚子都要撑坏了。”萧缇避开弟弟伸过来要牵的手,“去把手洗了。” 洛水河道众多,城内大街小巷多半都会引支流至道路两旁。 一来是暴雨时节可引流入河排水通畅,二来也方便百姓日常取水洒扫清洁。饮水做饭用井水,但什么都用打来的干净井水那可太费劲了。 道路旁的支流不深,也就成人小腿高,一掌宽。也不怕小孩掉进去溺亡。 萧缇带着弟弟到路边跟一个卖杂货的摊贩打了声招呼,随便挑了点东西,那婶子便乐呵呵让出渠水上游的位置让萧晟洗手。 最后借用婶子干净的竹筒水冲过后,萧晟擦干净手,仰头问:“姐姐,我们现在去哪儿玩呀?” 萧缇目光看向道路另一侧的逆向人流,摸摸他的头,“五郎,我们去看杂耍好不好?” 小胖墩眼睛一亮,大声答应:“好!” 看过精彩的武艺杂耍,萧晟就困了。 兴奋激动对孩童而言也是一种极其消磨精力的情绪,他蹦蹦跳跳混在孩子们中间大呼小叫,现在兴奋劲儿一过,立马就犯困。 琥珀抱着昏昏欲睡的小胖墩,警惕兴奋的跟着自家小姐在人潮里穿行。 她看出来了,三小姐今晚的行动是有目的的。 广步里是京城最繁华的夜市之一,这里夜间商铺和行人多,巡城的军士也多,治安不差。 琥珀虽不知道小姐要干什么,但心里却有一种冒险的激动。 萧缇远远跟着前面几个人,刚拐过一个街角便被人一把拉进阴影里。 琥珀心一惊,闪身怒目冲上去要呵斥动手,又立马闭上了嘴。 前两天才见过一面的那位西疆女将,此时用琥珀色猫儿眼懒懒打量了她一瞬,便将视线落回萧缇身上。 “胆子倒是大,前面那几个是手上沾血的亡命之徒,闹市里人多没注意到你,还想跟下去……不要命了?” “你也说了,闹市人多嘛。我一带幼弟逛夜市的弱女子,谁会对我起疑心呢? 而且,前面再过一条街就是巡城司广步里分衙,我心里有数的,你别担心。” 自作多情,无论是谁,路上瞧见认得的阿猫阿狗一头栽进沟里,但凡是个人都会顺手拉一下。 稻琼不搭理她,转身欲走,却被萧缇轻轻攥住了衣角。 美人眉眼弯弯,眼神绵柔,盈盈笑语问:“阿琼,你跟了我多久呀?” 13、第 13 章 “谁跟着你了?广步里是萧家开的吗?” 萧缇见她嘴硬反驳的样子,只觉可爱得紧,也不戳破,温声细语道:“是,那将军此番是与袍泽相聚,还是独自来逛夜市? 您常年驻守西疆,不若与我们一道赏游如何?” “不用,我出来办事,不跟你们一起。” 稻琼扫了旁边怀里抱着萧晟的琥珀一眼。 小胖墩此时侧趴在武婢肩上,闭眼面对着她嘴巴微微张开,脸肉嘟嘟睡得正香。 “既然带着幼弟,就别往危险的地方跑,夜集人一散,阴影角落里魍魉鬼怪就都出来了,你身上也没半点修为,早些归家去。” 萧缇笑着答应,却偏偏又出声叫住了她,“将军忙的是公务吗,您在追查那几个人?他们是不是人拐子?” 稻琼脚步一滞。 先是派定衍侯府仆役沿洛水搜寻断腿男童,其次今晚莫名其妙跑广步里来盯梢,这女人果然有蹊跷。 那群浑身沾染血气的亡命之徒,就是从桐城拐带纪珣到京师的歹人?可她是怎么知道的? 稻琼重又回头望向她,墙角阴影底下,美人明眸倒映着夜市璀璨灯火,眼中有异样的华彩。 “阿琼真厉害,你是自桐城开始摸排,顺藤摸瓜查到这儿的吗?” 就连桐城她也知道。 稻琼眼瞳紧紧盯住她,微微侧头,“洛惟。” 秦洛惟立时便从她身后离开,跟上了前方那几个亡命徒。 沿街行人里,布衣平民打扮,长相丝毫不起眼的路人脸乐豫也在暗中掩护跟了上去。 而路旁,雄伟高大的壮汉不知不觉间站到了琥珀身旁。 武婢立马托着自家小少爷的屁股和后脑勺,退到萧缇身边背靠墙警惕地看着他。秦诸咧嘴和善笑了笑,“姑娘,我家大人想和你家小姐单独一叙,我请你和贵府小少爷去旁边酒楼雅座吃盏茶如何?” “小姐——” “没事,你带五郎随秦骁卫去吧,我稍后便来。” 秦诸颇感意外的看了萧缇一眼,见主君未发话,带着琥珀和熟睡的小胖子萧晟就离开了。 “你知道秦诸?” “嗯,还有乐豫、黄峥、秦洛惟……阿琼,你身边的人我都识得。” 稻琼心起戒备,缓步迫近,将这古怪的女子从墙角逼进暗巷里。 却见这年纪不大的女孩不吵也不闹,顺着她的心意退进去,仍是满心信任依赖,不畏怕也不意外的样子。 萧缇由着她靠近,一步步慢慢后退。 “阿琼,那一伙歹人残虐暴戾,不是一般的人拐子。 他们藏匿京师多年未被发现,是因为这伙人拐来孩童非是为了贩卖。 所以将军府报给城司暗中查访,是查不出这群人线索的……” 无论何时何地,涉及到孩童的案子依律皆为要案,国朝律典从重处置。正因如此,纪珣被歹人拐带到京师本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该是怎样不怕死的贼人,才敢将孩童拐来京城贩卖? 先别说卖不卖得出去,皇城脚下,哪家哪户突然多出个几岁的孩童,只怕没几日就会有里长带差官上门查问。 “广步里乐平坊有一家挂靠在青山派门下的道观,观内有一邪道,私下对城中富户及附近官差武使出售一种号称能延年益寿、固本培元的长生丸。 这种丸药成丹需要抽取孩童精气,道观里那十几名被所谓的‘好心’道人捡来照顾的痴傻人孩和妖童,就是这么来的。 阿琼,司衙查案的方向错了,犯案的是施展邪术害人的恶修和包庇贼道的下层官吏,这件事应移交除魔司与各司衙高层着手。” 稻琼听得心头火起,“执我令牌去兵部报案,若乐豫他们回报的线索能对上,今晚叫上兄弟们带头领队,给我掀了这劳什子乐平坊!” 精瘦的游侠从暗巷阴影里悄无声息出现,应声领命跃上墙头离开。 等黄峥走了,萧缇欲要再开口,却被人一把锁喉狠狠掼到了冰冷硬硌的砖墙上。 她没有修为护体,身体自小就被母亲养得娇贵,是京城文武兼修贵女中的异类。 此时乍一被擒,萧缇背脊剧痛,只觉肋骨似乎都被撞断了几根。 然而身体的疼痛还不及胸口压抑的窒息感来得难受。 “阿琼……” 稻琼掐着萧缇的气管,手下纤柔滑腻的女子细颈就掌在她手中,然而她瞳仁此刻已散去懒散慵意,尽显寒凉淡漠与冷血,毫不怜香惜玉。 纵使平日表现得再如何散漫温和,任性无羁,稻琼骨子里也还是自无垠雾海魔物潮汐里浴血爬出来的西疆将士。 “你到底是谁,还知道些什么?” 即便知道自己的谋划里,为了取信于她,许会有这样一幕。 但看着稻琼冰冷的琥珀色眸子里再无一丝让她熟悉的温度,萧缇还是鼻子一酸,眼眶滚落泪来。 她自喉咙里挤出沙哑气音,艰涩开口:“很多,我知道的……还有很多,譬如咳咳咳……” 见她不似要反抗的样子,稻琼手指略微松了松,只稍稍压着她的气管,让她能顺畅说话。 “譬如,阿琼,你的妖魄是一只漂亮的玉面三花狸,皮毛如缎,身形矫健流畅……” 喉咙又紧了紧,萧缇哑着嗓子艰难出声,仍是那般温顺。 “你讨厌吃鱼,因为刺多,你不爱羊肉,嫌那膻味太重,爱喝煲汤,偏偏又不喜馄饨汤面那一类汤食的汤水…… 你不耐烦去人多热闹之地,怕热,最喜欢枕抱着尾巴入睡……” 越听,稻琼眼底的杀意凶光就愈重,滚烫的泪滴落到她手背,萧缇仰着头,泪眼朦胧间眸光流转,顾盼动人。 “阿琼,我是你的妻,你未来的娘子。” 稻琼瞳孔猛然收缩,萧缇抬起双手柔柔覆握她钳住自己喉骨的右手,好似面前人不是想灭口要她的命一般。 萧缇话语喑哑轻柔,像是在跟亲昵之人撒娇埋怨,“阿琼,缇缇快喘不过气了,你松一点好不好?” 啥玩意儿?!! 稻琼似炸毛的猫一样赶紧松手闪退,反应过来后又按着她的肩膀将人凶巴巴抵到墙上,“你骗傻子呢!同样的招数第二回就不好使了,我哪儿来的娘子?” 14、第 14 章 乐平坊,数十名红铠武将率近百精铁甲士持盾围住了一间道观,内力外放化劲气相连,薄薄的蓝色气膜凝集成一只大大的半透明巨碗,将整座观院罩了进去。 百姓被衙差驱至远处观望,对着这边指指点点。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院墙被两名着黑金色蟒纹袍的除魔司司使震碎,连带上面修建时附烙的阵图也化红雾破碎消散。 观中人见势不妙,有一道士立刻化三缕剑气外遁逃跑。 红铠武将们视若无睹,放过此人,持剑冲锋杀入观内。 秦洛惟与乐豫合围甩长索缠住几人,“大人,此便是拐卖孩童至此险地的恶徒!” 也是他们两刻钟前接替萧缇盯梢追踪的亡命之徒。 尹芳熙和几名西疆武将从观内寮房里抱着五六个孩童出来。 他们有的是人孩,有的是身后拖长尾、手背覆浅麟的妖童,但明显都不超过十岁,面容俊秀可爱。 即便所见场景寒甲刀剑森森,飞沙走石,这几个孩子身处其中也一点都不害怕。 被军将们抱着,他们神情木讷,目光里没有正常孩童的晶亮与好奇,仿若一滩平静的深潭死水。 尹芳熙怒不可遏,将怀中童儿交给军士,反手一刀劈了被击退至身旁的道人,胸前红甲上霎时泼洒上一捧热血。 而另一边,三道遁走的剑光在劲气光罩里曲折交错劈斩,终于于蓝色光幕上斩出裂痕伺机遁出,只听沉沉夜幕里一声苍老呵斥:“放肆!除魔司办案,尔敢顽抗忤逆?!” 庞大丝网自天空中铺展而开,三缕灵动剑光刚沾上泛着诡异绿光的蛛丝便告破碎,那道士被逼出人形,惨叫一声从空中坠落。 先前两名除魔司司使立时便闪身上前将面容发绿已然身中剧毒的窜逃道士用灵枷锁住,躬身道:“蛛师。” 老者带着黄峥在观墙废墟外凭空显身,视线扫过院中景象,黄峥低声介绍道:“蛛师,那便是我家女郎,她在广步里夜市察知歹人踪迹,命卑职执其军中令牌报案。” 除魔司大妖点了点头,目光在稻琼身上停顿了一息,转瞬带两名司使和擒拿的贼首恶道消失不见。 黄峥回到稻琼身边,便听她冷着脸寒声道:“抓活的,伤残勿论!修家不归我们管,包庇邪道的广步里差官,今晚一个也跑不了。” 沉默寡言的精瘦游侠立刻从腰后抽出短匕,闪身前去与秦洛惟等人汇合。 这场围捕进行得很顺利,善后收尾取证抓人自然有巡城司接手。 这一回,乐平坊官吏估计要大换血,广步里司衙也逃不掉,北城许多京官的帽子怕都得动一动了。 “这六个孩子,好点的还能认得人说几句话,差一点的灵智所剩无几,只怕毕生都要人照顾。” 尹芳熙闻言叹了口气,“只看能不能找到父母,叫家里人带回去照料吧。” 可人孩也就罢了,那两名妖童怎么办? 最怕的就是这俩妖童的亲长大妖就藏匿在族中,如今两个妖童身份挑明暴露,说不准为了庇护族中大妖安全,家里人不敢来认领接回,就此放弃了这两个痴愚的孩子。 但这又能怪谁?世道艰险,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说到底还是贼人恶道太过可恨! “罢了罢了,左右不过是送去慈幼善堂照顾,弟兄们日后若是有心还记得的话,便抽空多去瞧瞧吧。 少将军,你才回京就破了这么一桩案子,阖该高兴才对,怎不见你展颜开怀?” “我在想那青山派,门下有这么一间观堂,他们是监察失职,还是……”放任自流、有心纵容,甚至真的就是——幕后指使。 尹芳熙面露不喜之色,“门下有这么一间观堂,他们铁定逃不脱干系!” “也不一定吧,不过是挂靠在大宗大派下的一间小小道观,狐假虎威的害群之马,以偏概全实不可取。” “除魔司查一查不就知道了?” …… 稻琼垂目不语。查得到么? 青山派若当真不知,清清白白自然查不出东西,可如果有鬼,也一定收拾好了头尾,管叫除魔司查不出根底来。 就像兄弟们说的,不过是挂靠在门下的一间小道观,天底下这样的寺庙观院多得是,不过扯大旗冠名而已,跟本家根本没有实质性的传承关系。 若将罪名加到青山派头上,任谁也觉得冤枉。 [阿琼,你需暗中提防,有些危险隐匿在黑暗中,庞大遮天悄然逼近却叫人毫无察觉。青山派只是前锋,这间道观也只是一个引子……] [大妖妖丹骨血是天下林野修家最宝贵的修行资源之一。国朝居中调停,他们需要妖也需要修行者,朝廷注定不会为任意一方出头。 但如果有一天,各派修家如乐平坊道观一样在暗处逐步蚕食了基层官吏,到那个时候,看似中立的朝廷还能保持中立吗?] [阿琼,你可以不信任我,我也很欣慰你不信我,你不信我,自然也不会轻信他人。但你亲自去瞧一瞧,想一想……] “喂,”尹芳熙用刀鞘拍了拍稻琼胳膊,“想什么呢?今晚带咱们立了功,弟兄们请你喝一杯!” 稻琼摇头,“不了,我还有事,你们去吧。” 广步里夜市街边的一家酒楼,二楼雅间窗户外突然翻进来一个女人。 萧晟此时睡了一觉刚醒,正靠着香香的三姐姐打哈欠,此时目光和那一对琥珀色的晶亮眼瞳四目相对,不由睁大了眼睛。 萧缇笑着摸摸他的头,“五郎,你和琥珀一起,跟着秦诸大哥去旁边的横来街为姐姐买一包柿饼好不好?” 等小胖墩离开了,稻琼抱肩倚靠在窗边,“不是十三个孩子,是六个。” 萧缇怔了一瞬反应过来,轻笑道:“是呢,在我记忆里,等几年后天机阁成立已成定局,这间道观才被除魔司连根拔起,阿琼,你救下了那七个还未遭毒手的孩子。” “天机阁?” “嗯,是朝廷从林野修家中招揽人才成立的机要阁堂,与除魔司分庭抗礼,共同管辖天下修行道之事。 二者只有一点不同,天机阁只招人修,且大多是修行道里大宗大派弟子任职。” 稻琼心内一沉,只此一句,这所谓的天机阁就对大妖展示出森森寒意了。 朝廷对大妖无敌意,除魔司铁律已成,司衙奉诏只诛邪不斩妖,那新成立的天机阁呢? 那些于朝廷供职的修派弟子的确不必再杀妖取丹,可他们出身的宗门呢?一旦有修家与大妖相斗,他们会秉公袖手,还是暗推一把? 萧缇起身走到她面前。 “阿琼,你若还不信我,我再说几件事与你去查证。你身边的游侠峥叔,他妻子当年并未弃他离去,而是黄家族中见他投军多年杳无音讯,贪其家业逼走黄妻。 他妻子贫苦交加,病死在京郊城隍庙,年幼的女儿被族里叔伯做主卖身为奴,主家在金泉寺东镇开了一间药铺,你可派人去查证……” 稻琼死后,黄峥为稻家东奔西走,待太夫人等被褫夺封号贬为庶民出狱后,这发已花白的精瘦汉子佝偻着腰找到萧缇,跪伏于她面前,自陈曾有人以其女要挟,逼他背主。 等交代了一切以后,黄峥被她捅了一刀,带到稻琼衣冠冢前。 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嚎啕大哭,额前磕出一滩血泥,最后一头撞死在了主君墓前…… 他不过是将一份自己过目审查以为无甚机密的军情奏报透露了出去。 狼鹫二十万大军的命不是一个人害的,而是一场密密麻麻由许多人编织成网的大局。 幕后主使们策划周密,一点点一步步一招招,将稻家瓦解摧毁,让天下陷入大乱,也害死了她无辜的爱人。 萧缇抬起手想触碰稻琼的脸,被她机警避开,“你干什么?” 萧缇眸光水润,笑得温柔,“没有,阿琼,只是一见到了你,我就好开心。” 稻琼藏起来的尾巴尖颤了颤,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有点飘飘然。 这个女人好像真的很喜欢她。 “别动手动脚。”她摸摸鼻子,“你说的自然有人查证,这几日我会派人盯着定衍侯府,你若敢——” “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家中等你。” 稻琼看了她一眼,想放几句狠话又觉得别扭,干脆什么也不说,在萧晟他们回来前哼一声便离开了。 小胖墩提着柿饼牵姐姐的手回家,路上,秦洛惟送了一条斗篷过来。 萧缇将它披上,系好系带,夜色里,勉勉强强能遮住脖子上的狰狞指痕。 萧晟有些担心,“三姐姐,那个姐姐欺负你了吗?” 萧缇声音还有点哑,“没有,是误会。” 她的确有更平和的方法叫稻琼一点点察知真相,一点点靠近接纳她,但时间不够了,她必须得冒这个险。 好在她的阿琼,从不叫她失望。 萧缇点点弟弟的鼻尖,“五郎,刚才那个人是姐姐心上人,这是我们的秘密,回府后对谁也不要讲,好不好?” “五郎肯定为姐姐保密!” “真乖。” 15、第 15 章 才回府,刚过影壁前的垂花石拱门,萧缇就瞧见长姊萧蕴等候在两侧游廊中间的穿堂小院里。 “方才得知广步里今晚出了事,连除魔司都出动了,母亲一直揪着心,好在你们回来了。 三妹妹,你不若和五郎一道去见见母亲?” 萧缇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背,示意他去萧蕴身边。 “不了,这么晚,我就不去打扰母亲休息了,劳烦姐姐替我向母亲问安。” 定衍侯府内院一间抱厦厅阁,侯夫人冯氏正候在那里。 小胖墩被母亲抱怀里仔仔细细瞧了一遍,又细问过今晚行程,侯夫人才放他离开。 “你舅舅传进消息说,今晚乐平坊的贼道恶观,就是那位平海将军带队平的。” 萧蕴点点头,“三妹妹和我讲过了,稻家那位少将军在夜市里追查歹人踪迹,正巧遇见了他们。 她知道妹妹是个没有修为傍身的弱女子,又带了幼弟出来,因着前几日的缘分顾念,便叫麾下将士护着他俩去酒楼坐了坐。 乐平坊在广步里西南角上,弟弟他们是在夜市东头,没遇着什么危险。” “没事就好,回头我给你妹妹多调几个得用的武侍。她生母没见识,把好端端的姑娘家养成了个弱不禁风的娇花,风一大只怕就吹折了。” “没遇到危险就好,”侯夫人舒了一口气,既庆幸又有些遗憾,“如若今晚换作你,说不准能被那位平海将军看中,捎带上也得些功绩......” “母亲说笑了,妹妹是前几天遇险才识得那位西疆武将,换作我,今晚去了也与平海将军无瓜葛的。” 冯氏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她就是不甘心。 长□□秀,缺的只是机会。 萧蕴马上就要从官学离开,她想考入太府司任职,可竞争太过激烈,若有家中帮忙打点或有能拿得出手的功绩才好。 可丈夫文不成武不就,只有一个祖上传下来的清流文侯封号,名声是好听,但也只是在文人中间有个浅浅的名号,于朝野间并无话事权。 国朝尚武,内外魔物妖邪不断。常言道百无一用是书生,跟正经的军功武爵相比,文侯看似清贵,着实算不得什么。 “娘,三妹妹性子孤僻,又因为我们背上了‘心智不全’的名声,她能与平海将军结识也是一桩好事。 我和妹妹是一家人,荣辱与共,实没必要分个你我。” 侯夫人对此不做评价,只欣慰地拍了拍女儿的手。 “蕴儿,你心胸宽广,行事大气爽朗,你娘我被困于后宅多年,见识浅了,不免沾了些小家子气。 你们日常姊妹往来,便依你性子自由便是。” “但一座府宅便也相当于一间小朝堂,跟那许多管事打交道,我作为内宅主母操持多年,也锻炼出来了眼力。 前几年是我失察,你舅舅糊涂,为了五郎那样污她声誉,这些年过去,我也看出来了,她是真不怨怪我们……” “这不好吗?妹妹宽容大度,我们着力补偿,这才是一家人应有的样子。” 侯夫人摇头,“那不是大度,若真重视这段亲缘,她跟那两个庶兄弟一样多到我跟前亲近,也不会被传孤僻不讨父母欢喜,在那间独院里一住就是这多年。” “平心而论,蕴儿,除了五郎那件事,我从未苛待过她。 我本以为她因其母而对我有怨,但后来想明白了,有那样一个愚昧的生母,这么多年压抑先天灵慧,甘居小院自得其乐…… 这样的人,心中定有城府深壑,但生性多少有些凉薄厌世,不可深交。” 将军府书房,稻煦坐在轮椅上正听妹妹讲述着今晚的行动。 稻琼将遇见萧缇的事情也提了,但隐瞒了那女子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只说碰巧遇见,然后在夜市发现了跟纪珣描述相符的歹人拐子,盯梢追查下去顺藤摸瓜带出了后面的事情。 稻煦坐在书桌后头的轮椅上,左手托着茶盏,右手轻轻转动着茶杯。 “这倒是你的机遇了。 若不是阿泽和孟衡对过一场,我也不会查到,东阳公私下里在替门人争东城都尉一职。孟家倒没什么,可涉川长公主的身份非同小可,大多数人都会给个面子。 京城不是西疆,朝堂也不是军中,在枢密院那些大人们眼里,个人军功不代表着本事,他们要考虑的东西更多,咱们稻家在京城的根底还是浅了点。 今晚这件事,叫你在京城露了一回脸,我们与东阳孟家相争的胜算也大了一些……” [阿琼,不管与谁争,你都必要登上东城都尉的位置。] “大哥,你相不相信有人能知道未来发生的事情?” “什么?”稻煦怔了一瞬后笑起来,“你去卜卦了?” 翩翩公子目光和煦看着自家妹妹,丝毫不觉得她做了一件孩子气的傻事,只认真回复道:“这就要看你自己了。玄门卦象、大妖神通,前人也不是没有留下这般异人传说,但卜易言论只可参考,不能尽信。” 妹妹这次从西疆回来,稻煦知道她会不习惯。 她本就讨厌任何人加之于人格上的束缚,厌恶世人异样的目光。 妖拥有灵兽一魄,但究其根本还是人,可人又是最爱抱团排异的族群。 异见、利益、血缘、情爱……桩桩件件,都足以叫人类自我分割了,更何况是与常人有一魄相异、数量稀缺似人又似精怪的妖呢? 稻琼当年被带去西疆,偶尔回一次便罢,真定居,心里一定会有极大的落差感。 就好似一头荒漠原野上的虎豹误入丛林。丛林里什么都不缺,什么都有,但处处都是绊脚的树根野藤,叫她跑也跑不快,足垫软绵绵的落不到实处,浑身都觉不爽利。 妹妹因此而烦躁,占卜问卦四处瞎跑胡思乱想,他这个做大哥的也能理解。 “万因纠缠得果,世间最不缺的就是变数,而尘埃落定之前,你我皆为变数,不必因此烦恼,从心即可。” 是啊,从心即可。 无论那女孩是骗子、疯子亦或真是自己……嗯妻子,稻琼摸摸下巴,心里涌上一股新奇又怪异的别扭感觉。 管她是谁,打的是何主意,还能控制自己这个变数不成? “大哥,峥叔和黄氏族里的关系怎么样?” 稻煦倒也习惯了妹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天马行空想一出是一出的问话。 “这些年好像还不错。 你也知道,峥叔二十多年前就跟着咱爹了,很少回来,十余年前,他妻子偷偷变卖了祖业,卷款携女弃他而去,族里也不闻不问,他心灰意冷,自那以后便和族中断了联系,至今都是独身一人。 几年前黄氏有族伯怜惜他,说西疆寒苦,恐他沙场战死无后人送终,沦为孤魂野鬼,便做主往其名下又过继了一个孩儿。 不过那孩子还是暂时寄养在生身父母膝下,只逢年过节托府里寄信送去西疆,峥叔这才慢慢跟族里又有了来往……” 说到这里,稻煦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我以前就想说的,但峥叔在爹身边那么多年,左右也算是我半个长辈,不好开这个口。 现在他跟着你,你就是他主君,找时间便提点峥叔两句吧。 家信可以请人代为润笔,再由孩童抄录,不养在自己身边的,怎么也不算自家孩子。 峥叔该对那些人多留个心眼,饷银什么的留着傍身,可比远远养一个只见过几面的别人家孩子要好……” 这些她都不知道。 稻琼心里难受,不知怎地喉咙有点干,“大哥,你再帮我查点东西。” 正月下旬,气候反复无常,冷一阵暖一阵的。 这日晴阳正暖,小胖墩跟姐姐身后在院子里打转,萧缇指点着花匠移栽草木,将原本雅致精巧的院落打乱了布置。 簇锦的幽兰盆栽移走,换成了绿意盎然的园内芭蕉。 青竹独占一隅,细泉环白石假山后绕竹流淌至亭前汇成小小湖泊,水声潺潺,水边花木深幽,颇有野趣。 萧晟站在亭子里扒着栏杆往下看,“姐姐,这么浅的水也能养鱼啊?” 萧缇看着小径周围搭起的花架,浅笑道:“只暂时先养上几尾,等藤萝倒挂,绿藤绕枝遮阴的夏日,就能多养些了……” “哇,难怪三姐姐你喜欢待在院子里看书不出门,要是我院子也这样就好了!” “你院子里要是布置成这样,只怕日日上蹿下跳钻小径里躲迷藏,功课还做不做了?” 管事带着匠人们过来回报,萧缇环顾了一周院落,大体还算满意。 今日杂务算是办完,她需要回书房继续整理思绪,想想下一步该如何做了。 东城都尉年前就空出来了,巡城司不会叫这个位置空太久,正月底必会有定论,稻琼的时间不多了。 但只要阿琼不信她,不来见她听她分说,萧缇就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思忖着对策,推开书房门,一眼便瞧见一只漂亮的玉面三花狸蹲坐在窗边案几摊开的书册上。 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给它绸滑如缎的毛发镀上了一层浅金色光边,这只猫刚把自己一只毛绒绒的爪子从茶杯里拿出来,茶水从悬在空中的爪垫上滴落,将杯碟打湿了一大片。 见门开有人来,它忙将爪子放了下去端正坐好,随后想到什么,低头抬爪,书页上霎时出现了一朵梅花爪印。 萧缇眼底涌出笑意,连忙掩上了门。再回头时,美人明眸清亮,“五郎,你该回去做功课了。” 16、第 16 章 书房门外,小胖墩不情不愿的,“可是三姐姐,我才来玩了一小会儿呢……” “你若是不听话,下次连一小会儿都没有了。” 把弟弟支走,萧缇还是有些不放心,侯府虽然没有多少修为高的供奉玄师,但以防万一,还是越少人留在院子里越好。 于是她便又寻了个借口,将侯夫人冯氏调给她的武侍也支了出去。 等院子里只剩几个洒扫的下仆了,她才按住胸口定了定神,重又推开房门进去。 书房里此时空无一人,连个猫的影子都没有。 窗边,明亮的阳光照洒在洁净的红木案几上。 日光下,案上左侧一叠书卷堆码得整整齐齐,案几正中有一本书页摊开,另一边的茶盏也严严实实盖好,丝毫不乱。 方才开门时所看见的一切仿佛只是萧缇的错觉。 进屋反手将门阖上,她行至书案边。 被任性猫妖起兴弄洒的水渍能擦去,纸张打湿印上的猫爪印可没那么容易干。 萧缇唇角含笑,手指刚抚上书页那个湿漉漉的梅花印记,手腕突然叫人擒住,一把被扯到窗边抵按到墙上。 稻琼显露出一双完完整整的琥珀色猫瞳,瞳孔竖成一条线,说话间尖利犬齿依稀可见,人脸尖牙兽瞳,瞧上去狰狞又可怖。 这猫妖只有右肩一部分被萧缇左边窗子透进来的阳光照亮,身体其余部分都笼罩在室内阴影下,明暗对比,更显得她妖的那一部分特征吓人。 “你院子里新进的是什么人? 敢招惹我,以为凭他们那点修为,就能护住你么?” “不是因为你,那是我和五郎从广步里回来后,母亲给我添调来听使当差的武侍。” 萧缇背抵着墙,右手腕被牢牢抓住动弹不得,声音透露着些许委屈,“可你一直不来找我,我也没法告诉你这些……” 稻琼将手撑在她脸颊左侧的墙壁上,居高临下,目光审视怀疑,把她整个人都圈在了自己的掌控之下。 萧缇一点也不怕她,仰着头瞧她,明眸中满是依恋,轻声细语似撒娇般埋怨:“你好凶啊……” 但她分明是开怀笑着的,“不过,你大妖真身的特征分明只有耳、尾和瞳,犬齿是幻化出来的假象,干嘛非要这样故意吓我呀。” 这女人……以为知道点东西就能轻易拿捏住她吗?也不看看小命握在谁手里! 稻琼心头骤然火起,而这狭小的活动空间里,萧缇却用左手柔柔环住她的腰,起身将自己送入了她怀抱中。 软玉温香一团,柔柔倚靠枕在她肩窝,就好似仰躺在房顶高处晒太阳的时候突然从天际掉落怀中的温凉云朵。 “阿琼,我真的好想你,你如果有时间,就多来看看我好不好?” 稻琼心里的小火苗“哔啵”一声刚燃起就灭了。 她身体僵住,有些不知所措,眼里凶瞳散去,幻化出来的利齿也消失不见,眼睛骨碌一转,就盯住了窗沿上不知何时飞来的一只慢悠悠爬行的小甲虫。 这还怎么试探…… 这女人摆明了就是个软绵绵弱不禁风的柔弱女子,打不得骂不得凶不得,见了面只是板着脸吓一吓就跟她撒娇。 平海将军在西疆待久了,还是头一回遇见这种娇柔似水一见面就投怀送抱的弱女子。 她藏起来的尾巴轻轻晃了晃,自己有这么招人喜欢吗? 萧缇脸隔着薄薄一层衣物贴在她暖热的锁骨处,手摸到了她尾骨的位置,“阿琼,你尾巴呢?” 稻琼立马退开,警惕道:“干什么!” 萧缇揉了揉自己被捏痛的右手腕,柔声问:“要不要我帮你梳一下尾巴?” 在她记忆里,阿琼最宝贝自己那一条毛发顺滑光泽的绒绒长尾了。 以前是夜里总爱抱枕着尾巴入睡,后来心里有了她,稻琼就爱钻她被窝搂着她睡,猫尾巴也爱缠她腰上摩挲。 寒冬腊月也就罢了,夏天她体寒身子凉,这怕热的猫妖最喜欢黏着她肌肤相亲,每每缠得她热出一身汗。 尾巴是阿琼最不喜欢叫旁人碰的,哪怕是她爹也摸不得。当然,她自己烦人用尾巴去扰闹她爹和她大哥就要另当别论。 可萧缇不一样,萧缇在稻琼这里总是特殊的。她习惯了这种不一样的对待,她忍不住想再找回这份特殊。 稻琼没好气瞪了她一眼,咱俩什么关系啊给你看尾巴,蹬鼻子上脸的! 哦,这女人把自己当她娘子来着…… 稻琼摸了摸鼻子不晓得说什么,咳嗽一声转移了话题,“我看侯府下人对你还算恭敬,想必主母待你也不错,那‘定衍侯府三小姐心智有缺’的评价是怎么传出去的?” 定衍侯萧伯崇是文官,身份名望与地位都是文人那圈子里的。 一个武将子弟,就算大老粗缺心眼儿脑子少根筋,只要能打敢杀不怕死,家里张罗照顾,跟着一位好上官也能混出头。 可对文臣儿女来说,传出“心智有缺陷”的评价,就相当于毁了前程。尤其是女子,即便婚配也寻不到人家。 稻琼瞧了萧缇一眼。 凭她这张脸,许能被人看中,但那也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人家。难道就是这样才被未来的自己捡了便宜? 也不可能,她堂堂平海将军,拿出去任谁也觉得是好姻缘,祖母不会给自己相看一个被传心智有缺陷——呸呸呸想什么呢!被这女人带沟里去了,可恶…… 萧缇可不知道她在胡猜些什么,起身从里间提了一个食盒出来。 不得不说,诗书礼仪之家教养出来的子女,体态仪容的确有过人之处。 稻琼不知道拿什么来形容这般弱柳扶风的姿容,但目光却忍不住被美人步态所吸引,等对方瞧见的时候,便若无其事挪走了视线。 重来一回,萧缇自然知道自己身上哪些地方是最吸引稻琼的。 她假作不知,将食盒搁置到桌案上,从里面端出一碗浓白溢香的瓦罐大骨汤来。她托着碟盏把瓦罐推到稻琼身边,躬身时眼睫微挑,便正巧与这猫妖视线交错对上。 稻琼不自在地将目光从她胸前移开,萧缇忙抬手按住领口,玉白色玲珑精致的耳廓微微泛起红意,脸颊热烫,隔着桌案坐到了稻琼对面,羞得厉害。 她的确存心勾引,但也非那等轻浮放浪的女子,靠近想叫阿琼瞧的本不是那里…… 她压下心头涌上的羞意,不敢拿正眼看稻琼,垂眸解释道:“我心智有缺的流言源自五郎,却也怨怪不到他头上。” 那时的萧晟才五六岁,大姐萧蕴和两个庶出哥哥每日都要去官学听课,他便总跑三姐姐院子里来玩。 萧缇性情本就有些凉薄,反正有下仆照顾,也不用自己操心,只要不进书房吵闹,便对这个弟弟爱搭不理的,随他在院子里玩。 有一日萧晟碰巧在阁亭捡到了她遗落的文稿,回稚子蒙学向好友炫耀姐姐文采背诵的时候被自国子监院下来巡视各学堂的祭酒听到了几句。 那位文豪大家当时没说什么,可回去后却和监院的同僚们提了一嘴,说定衍侯小公子做的好文辛辣老道,不似出自孩童之手。 这话很快传到了侯夫人娘家那里,冯舅爷将萧晟叫过去问明原委后,骗他传出闺中女子文稿有伤萧缇清誉,叮嘱他不可再提起此事。 随后冯舅爷欲为两个外甥扬名,说五郎那篇文是稚童自己构思定意,萧蕴代笔润色修改才成稿,就此将事情混了过去,那篇文也从根底上改了归属被收入当年京城文录里广为流传。 至于五郎,他年纪小被瞒着,当真以为真相说出来对三姐姐不好,旁人再问也只说文不是自己做的,其余闭口不谈。 慢慢的,旁人皆以为他藏拙谦虚,品性高洁,得长姊帮忙润笔后便不愿独揽才名。一来二去,原本认定文章作者另有其人的也都慢慢信了。 后来,冯家怕萧缇知道此事后怨恨生事,便先一步在外编排她心智有缺,才被定衍侯养于内宅不送入官学。 “国朝崇武,我身无半点修为,本就不愿显名于外招惹是非。再则,父亲母亲和姐姐也因此事对我心中有愧,我乐见其成,便这么默认坐实了传言……” 17、第 17 章 稻琼向来不爱管别人家的事,知道了事情原委,心中疑惑解了也不多做评价。 她们俩算起来也就见到第三面,她于萧缇是久别重逢的欢喜雀跃,萧缇于她而言却还很陌生,是一个半点修为没有,叫她保持着警惕心不讨厌却也还谈不到喜欢的病弱美人。 稻琼不知道萧缇还晓得她多少事情。 峥叔的事情已经查证过了。大哥派去的人手在金泉寺东镇寻到了买下黄峥女儿的那户人家,主家经营一家药铺,人还不错,并没有苛待那个孩子。 稻煦行事待物一向稳妥周到,他并没有叫人贸然出面将黄峥的女儿带回来,而是把事情查明以后告诉峥叔,让他自己下决断。 黄峥得知原委后一个人去校场呆了大半天,然后提着刀便去了黄氏祖地。 他闯回族里砸了那几个叔伯的家,逼问出妻子墓葬地的下落,随后就押着老族长去官衙定契签了义绝书,从此断了与黄氏和那过继之子的瓜葛。 昨天,黄峥伏地请示过主君,稻琼派了几个管事给他装点门面,这年近四旬的精瘦汉子换了一身簇新的衣裳,由秦诸和秦洛惟兄妹俩陪着去了金泉寺东镇登门拜访收留女儿的那户人家。 寻女、过户、为发妻迁墓安葬……黄峥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但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脸上有了鲜活的神气,东奔西走的,老兵的精气神回来了。 冲着这点,稻琼是要谢萧缇的。所以她今天过来了。 但谢归谢,试探和戒备还是少不了的。 可对方就是不按常理出牌,见她三次,每次不是乖顺温柔就是投怀送抱,弄得稻琼凶她也不是,软言相待也不对,心里着实别扭得很了。 稻琼捡些能说的跟萧缇讲了,隔着桌案也不侧头看她,板直坐着道了谢。 对方不自在,倒叫萧缇方才的羞意先缓了过来。躬身时胸前被心上人瞧了去,羞归羞,恼却是没有多少的。 她眸中带了一点笑意,柔声道:“这瓦罐汤是厨下精心熬制的,每日都会往我这儿送上一罐,你要不要尝尝看?” 是挺香的。 稻琼悄悄吸了一口气,咽了咽喉咙,侧头看向她,“不用,我来是有话要跟你说。” “好。” 这声音娇糯柔软,还怪好听的。 “我不知道你所言是真是假,但翻看玄册道典籍贯记载,类似的事情倒也不是没有。真真假假的,除了当事人,也没人辨得出真伪。 我看得出来,你思维敏捷聪慧,远非常人能比,若是以过人才智审定推断出一些既定的事实来,再辅以猜想佐证,未来虚无缥缈,我也无从判断。 不管你所谋为何,只要无心针对将军府,就算想以我来达成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也无可厚非。 峥叔是我亲近长辈,乐平坊也算得你帮助才擒下了那群歹人,只凭这几件事,你若有所求,我会帮你。” 记忆里总爱黏着她厮缠亲近的那人竟也有如此郑重其事、严肃认真的一面,萧缇心里绵柔与伤感两种情绪交织,颇有些不是滋味。 她既觉得欣慰理解,又颇感不适应。 阿琼这样的态度,左不过还是因为当她是不可信的陌生外人罢了。 可稻琼说着说着,咳嗽一声,语气弱了下来。 “你……那个,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什么,以后的事情也不好说是吧? 你也讲了,乐平坊是好多年后才案发,现在提前被连根拔起,大批官员被连累一撸到底,这说明你记忆里的未来已经变了对吧?” 萧缇点头应道:“嗯,是这样呢。” “那一切便也做不得准了,比如,你说是我妻子什么的……” “阿琼,是我过于唐突,招你讨厌了吗?” “也不是。”迎着她清亮柔和的目光,稻琼耳朵热热的有点痒,很想伸手挠一挠,“你说是我娘子,我、我……我就是不习惯……” “好,我知道了。” 稻琼不太懂,也不问她到底知道了什么。 相较于面前这个女人是在骗她,她不知为何好像更愿意相信她。 被人喜欢是这种感觉吗?有点高兴,有点飘飘然,又有点想钻进被窝里打几个滚。 稻琼放松了一点,打量一眼这间精巧雅致的书房。说开后放下了一些防备,她也愿意和萧缇多说几句话了,“这些都是你自己布置的吗?” “是的,等哪一天你登门拜访,我再陪你全部参观一遍好不好?” 心上人毕竟是大妖,她们的结交来往还是转向明面比较好。 以免日后有心人又察知端倪,以她做饵结网诱捕阿琼。 稻琼背着手四下溜达转转,点点头,“也行,我下回投拜帖来,免得那姓冯的又欺你背后无人。” 萧缇轻笑也不解释。 她曾在无数个寂冷的夜晚回想,想从回忆里汲取一些甘甜的暖意,然后发觉了自己冷硬凉薄的心一点点被这人捂化的痕迹。 许是因为家教和在西疆多年沾染上的军士风骨,也或者是生性如此,稻琼性子看似懒散,其实骨子里带有一种怜弱的良善之心。 她不吝于向他人提供便利或庇护,也不怕旁人借势带来的麻烦。 这样的人就像光,叫萧缇只是怀念便觉温暖。 “阿琼,巡城司那边有消息了吗?临出正月,东城都尉的人选想必也快落定了。” “还没。”稻琼回身坐下,手肘搁在桌案上,用汤勺搅动着面前的大骨汤。 食盒瓦罐保温,汤的热气一点不散,里头也不知道加了什么,能熬成浓白色,鲜香逼人,羹勺一舀能舀上满满的虫草菇和肉骨。 稻琼馋得咽了下口水,“我回京不到一个月便立了功,我爹说算是在京城露了一回脸,有兵部举荐,东城都尉一职不出意外当无差错。” “阿琼,你不能掉以轻心。若想万无一失,趁着孟衡刚出狱不久,你最好借着这个由头去拜见涉川长公主。” “谁?” 萧缇起身走到她面前,稻琼游离的注意力被另一阵馥郁淡香吸引,目光移到眼前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上,上移,停顿一下,心猛跳,忙将目光落定到美人俏丽的容颜上。 萧缇认真道:“涉川长公主,曾经的巡城司监司都尉、东阳公祖母、孟衡的曾祖母。” 涉川长公主如今年过八旬,比将军府太夫人年纪还长,早已离任多年,居住在天子赐予的宅邸内安享晚年。 她青年丧夫,中年丧子,东阳公是她独孙,自来疼爱有加。 但这个孙子后来不知做了什么惹祖母厌弃,涉川长公主便搬离东阳公府独居,早便不理孟家多年了。 即便是曾孙孟衡出世,她应孙儿所请搬回去住了大半年,很快又搬走了。 “这位曾经的大监司自来以公正无私著称,连天子都十分尊敬这位姑祖母。 涉川长公主向来于朝野间声望颇高,在巡城司的影响力也还在,东阳公为其门徒谋职,即便涉川长公主不出面徇私,也难保他不会借祖母荫庇排挤他人。” 稻琼眨了眨眼,被她沉吟思索时面上飞扬的神采吸引,“那怎么办?” 她才不如人被比下去也就罢了,若是这样落败,平海将军可咽不下这口气。 萧缇从她手里拿过瓷质羹勺,“所以你要正大光明去见涉川长公主,向她介绍自己,把你的优秀和担心都告诉她老人家。” 她舀起一勺骨汤率先喝下,润泽粉嫩的薄唇轻抿,贝齿微露,“汤里没下药,你真的不喝吗?” 稻琼视线落到她嫩滑光泽的唇上,嘴硬道:“我本来正要喝的,你偏要先尝一口。” “是吗,我以为你不在意这个的。” 萧缇垂下睫,突然抬眸抓住她的目光,眉眼弯弯,“阿琼,我记得你曾说,最喜欢我的唇了。” 稻琼瞬间脸红到耳根,“你乱讲!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18、第 18 章 翌日,秦家兄妹从金泉寺东镇回来,秦洛惟欲向主君回报时,就听说稻琼一早便去拜会涉川长公主了。 秦洛惟将黄峥之事简单跟大公子汇报一番,便出府去寻主君。 “我还以为是郎君指点的小姑,原来是女郎自己的主意呀?” 也无怪太夫人觉得苏窈这个长孙媳妇不似良家,方才秦洛惟在的时候,她便能当外人的面搭丈夫的肩膀歪靠他身上。 现在秦洛惟离开,她干脆搂着稻煦的脖子直接坐他腿上了。 没人知道瘫痪多年从爽朗武将化作翩翩文弱公子的稻煦是怎么看上并娶回这样一位妖娆狐媚的女子的,但他们夫妻二人的相处看上去倒是融洽恩爱。 苏窈手顺着丈夫的胸膛下滑,却被稻煦按住。 她轻笑一声,臀挪了挪,脸枕到他怀里,“昨天小姑回来寻你,人家正不上不下的你便要走,就是为了给你妹妹参谋前程?” 稻煦搂住她,手在她脸上轻滑抚弄,“妹妹赤子之心,直截了当以孟衡之事作引求见长公主,倒是我未曾设想的一步好棋。只要长公主松口,或者只是吩咐下去不插手,东城都尉一职就算稳——娘子!” 苏窈吃吃笑着松手,亲了亲他的唇角,“假正经,怎不见你夜里也如这般正人君子……”她调笑道:“小姑倒是极亲近你,你们义兄义妹的,怎么,真没点别的关系?” 稻煦脸瞬间冷了下来,“苏窈。” 情至深处总有些患得患失的,苏窈自知失言,忙讨好找补道:“你晓得我出身的,我又没什么文化,就只与你夫妻间私下打打趣说说闺房玩笑话。你对妹妹那么好,我是你妻子,吃些干醋也不行嘛!” “有些玩笑不合时宜,便是谈闲说笑也不该。” 稻煦将她从腿上推开,将门外候着的下仆唤了进来。 小厮听候吩咐,低头跟苏窈问安后便推着公子离开了。 行至门外,稻煦食指敲了敲轮椅扶手,小厮脚步停顿下来。 “苏窈,我只与你提点一次。我这条命是妹妹从死人堆里刨回来的。 论恩义,她是我救命恩人。论序齿,阿琼是我与阿泽的妹妹,是爹的女儿,正经的稻家少将军,也是祖母最疼爱的孙女。 我待她好自是天经地义。 即便是夫妻之间,说话也当知道轻重分寸,莫要再学着市井蠢夫愚妇那般闲话长舌。 以往是我娇惯太纵着你,但若再有下次,你便自请出府吧。” “煦郎!” —— 秦洛惟去到皇城宫墙外街,找了个能瞧见长公主府邸正大门的茶棚坐下,茶点送上来没用几口,桌边就来了一个拼桌的路人。 “主子进去有多久了?” “快半个时辰,洛惟,请我吃碗馄饨呗。” “你每月银饷明明比我高,还总打秋风!”秦洛惟白了他一眼,出言向棚里店家多要了一份鸡汤馄饨。 乐豫嘿嘿一笑,揣着袖子把手臂搁到了油乎乎的桌上,跟个大大咧咧的市井闲汉当真没什么两样。 他下巴轻抬,朝旁边的茶楼点了一点,“喏,定衍侯府的人,一刻钟前刚来,三楼开了间包厢雅座。咱们坐这里只能瞧见三楼窗户开着,估计有人也在楼上守着大人呢。” 秦洛惟拿杯子的手停了停,“萧文侯家三小姐?” “昂。” “大人不是昨天去会了她吗,什么情况?” 乐豫耸了耸肩膀,“我不知道啊,大人满打满算也就跟那萧家三小姐见了三四面吧,前一回在广步里是把咱们都支走了,昨天她也是单独见的,我知道的可不比你们多……” 他们在茶棚又等了两刻钟,直到午前,才瞧见稻琼被公主府里两位腰间佩刀挂飞环、衣着贴身尽显利落飒爽的武嬷嬷送了出来。 她神情还算轻松,笑着跟两位嬷嬷寒暄了几句后才告辞离开。 乐豫吃完了馄饨,早便隐入人群里不知道又藏哪儿去了。 论潜行匿踪,别说稻琼所领的这支镇魔军伍小队,就是放在西疆,乐豫也是佼佼者,黄峥这样的正经游侠都不及他。 秦洛惟此时已迎了上去。 “大人,峥叔在金泉寺东镇未回。他女儿与主家情谊深厚,乍然分离不舍,他便托我向您回禀,想再祈几日假陪女儿多住一段日子。” 她察言观色,笑着问道:“主子,长公主为人如何?好说话吗?” 稻琼摸摸下巴,“还行吧,挺严肃一老太太,话也少,光是我在说,她好像对西疆的事情更感兴趣一些……” 昨天萧缇只给她出主意叫她来见涉川长公主,别的什么也没提点。 稻琼回府后去找大哥,大哥说可行,也不告诉她应该怎么跟这位曾经的大监司打交道,让她由着自己性子来。 稻琼不笨,也不是不爱动脑子,可她最讨厌跟人弯弯绕绕打交道了。 “未来娘子”和大哥都只给方向不出主意,她干脆也懒得多想,拜见长公主后开门见山,把她搜罗得知孟衡在京城仗着家世横行霸道欺软怕硬的腌臜臭德性一股脑都告到人家曾祖母那儿去了。 告完状她也不罢休,直说自己此番回京欲谋东城都尉一职,知道东阳公也想为门徒拿下这个位置,但若不是长公主,那个所谓的竞争对手连出现在她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稻琼当时越说越激动,把回京城后心里憋屈烦闷的情绪一股脑都带出来了。 “我回京第一天就在洛水桥洞底下捡了个妖童,那孩子谁也没招惹,就被乐平坊那群贼道从父母身边拐走,好不容易逃出来,受了伤遮掩不好身份,东躲西藏的不敢见人…… 什么长生仙丹,不过是凝练提取孩童气血进补罢了,六个孩子,这辈子就这么被人毁了,全赖那群渎职包庇、自私自利的衙官! 还有你家孟衡,也是仗着家世欺男霸女,他倒是个机灵的,知道捡软柿子下手。 东阳公不管,旁人看你面子上也睁只眼闭只眼,要是在西疆,他屁股早被打烂了……” “我一行将就木的老太太,你想让我举家法追去孟府揍重孙吗?” 稻琼被她冷不丁一句话打断,愣了愣,“我又没让你打人,就请你、您……那个,别溺惯着他们。” “我搬离孟家多年,谁说本宫溺惯他们了?” 稻琼眨了眨眼睛,琥珀色的猫儿眼瞧上去好似有些懵。 老妇摸着怀里抱着的哈巴小狗,银发整整齐齐盘起,一丝不乱,瞧上去跟她这个人一样严肃。 “稻家率军围杀了雾海狂兽的少将军…… 我记得当年有一封西疆奏报是你署名呈上的。狂兽真是魔物聚拢而成?那一旦有魔怪合拢化兽大规模集群突围,定魔关守得住吗?” “不可能!”稻琼话匣子一下就被引开了。 “魔怪聚拢化兽需要大量血煞之气做催化,无垠雾海一次性供出三头狂兽就不得了了。 若真到您说的那种情况,那只能是狼鹫军覆没在先,英灵烈魄化血煞冤魂,魔物才可能踩着西疆大军尸骨汇聚成狂兽之海入关。” “你当初怎么斩的那头狂兽,跟老身说说看。” “我领兵碰巧遇上的,当时我爹——不对,我话还没说完呢!” 老太太摸了摸怀里哈巴狗的头,“哦,那你说吧。” “……我刚说到哪儿了?” “你骂我不会管教子孙,孟衡骂完了,该骂孟东阳了。” 秦洛惟听得张大了嘴巴,“你——您,您就这么跟涉川长公主骂她孙儿和重孙?她老人家就听着,没生气?” “嗯,她光问我军中之事,后来说完,还叫了几个嬷嬷与我切磋武艺来着……” 稻琼手撑在腰后按了按,挺直身板拉伸了一下感叹道:“不愧是曾经的大监司,她调.教出来的人真厉害!我身上有几处估计都青了,回去你帮我上个药。” 秦洛惟脸垮了下来,愁道:“主子,莫不是长公主特意让武嬷嬷教训您的吧?哪有被人当面指责家中晚辈却不生气的老人的?” 有点道理,涉川长公主德高望重,瞧上去不是个两面三刀的老太太,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谁晓得人家背地里是怎么想的呢? 稻琼心念一转,“那我得赶紧回去找大哥帮我参谋参谋,他看人比我准。” “对了主子,乐豫说,您去长公主府里后,定衍侯三小姐也来了——” 秦洛惟话还没说完,稻琼似有所觉,扭头一瞬就捕捉到了不远处楼阁第三层窗内投来的目光。 她眼力好,又有修为加持,能瞧见雅间窗内,有一位薄纱覆面的美人正凭栏看向这边。 萧缇下半张脸虽然被白纱遮住,但这轻薄的面纱实则只是一层装饰,并不为了遮掩面容。 戴上反倒是给唇色和精巧的下巴加了一层似雾般清浅的朦胧,越发叫人心痒。 而薄纱未遮掩的上半张脸,珠翠额饰缠绕发间,一枚红珀垂缀在眉心。 剪水双眸弯弯,仿若明眸的主人是等候在湖泊中央的洛水神女,正因瞧见了心上人而盈盈浅笑。 笑什么?稻琼心里似被轻轻挠了一下。 真是的,那么远的距离,她能瞧清楚自己才怪。 稻琼语调轻扬哼了一声,脚步轻盈朝茶楼走去,“洛惟,你先回去,我办点事。” 19、第 19 章 今天天气其实并不怎么好,时近正午,也就方才出了一小会儿太阳。 现在天又阴下来,没有阳光,外头一起风,体感还是颇有些冷的。 稻琼向来怕热不怕冷,这种天气对她而言刚刚好,但于身子弱的人来说就偏凉了。 这间茶楼能开在这个好位置,背后主人自然也是富贵不差钱的主儿。 楼内雅阁的布置各有特色,精致雅秀。 琥珀性子活泼单纯,忠心耿耿,萧缇很多事情也没想瞒她。 不用说太多,只在关键处引导点几句,琥珀自己就能说服自己填补扩充一个故事出来。 四年前稻家少将军回京为太夫人祝寿,豆蔻年华的三小姐因缘际会与她见过一面。 如今前有英雄救美,后有广步里偶遇,虽然还有一些蹊跷古怪之处,但小姐对这位平海将军生出情意来,倒也不是那么突兀的事情。 小姐喜欢谁就喜欢谁呗,平海将军难道不比那些浮浪的纨绔子弟强? 琥珀低眉顺眼将稻琼引至厢房,自己跑门外守着胡思乱想去了。 等不怎么熟的武婢出去,雅间只余她二人时,稻琼也自在了一些。 她在外人面前一贯板起的冷脸放松下来,瞧了瞧桌上没动几口的糕点,又看看一旁打开的窗子,开始没话找话:“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个时候来拜访长公主?” 茶楼豪奢,布置也精细,暖盆炭炉都有。但朝着公主府所在大街方向的窗户不知开了多久,冷风嗖嗖将热气挤走,这间雅阁还不如楼下大堂暖和。 她本来想问萧缇穿这么单薄还开着窗子冷不冷,但话临出口又拐了个弯儿咽下去了。 “我本是不知道的。但我想,你昨日定然回去与你大哥他们商量过。 稻家是军伍模范,做事向来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一旦拿定了主意,你必定次日清早便来。” 不说还好,一提稻琼就想到了昨天在对方书房里发生的事情。 怎会有女子身段那样纤细如折柳,又那般含羞带怯却不设防的凑近她跟前,红着脸噙笑柔声道:“你曾与我说过,最喜欢我的唇了……” 稻琼当时心一下跳极快,没来由就想起以前老头子执家法把她二哥揍得哭爹喊娘的场景。 [你晓得什么?红颜脂粉温柔乡,那是能做绕指柔的刮骨刀,英雄冢! 财、色、贪、赌……多少豪杰烂里面爬都爬不起来!你尽可以去做你的纨绔,吃喝玩乐,我不管你,但你要是再敢沾这些,老子扒了你的皮!] 于是平海将军心里打了个哆嗦,凶巴巴放句狠话就跑了。可回府以后心里又后悔,凭空觉得多此一举叫人小瞧了去。 她逃个什么劲儿啊? “阿琼,你方才见长公主,谈得如何了?” 萧缇根本不提昨天那一茬儿,在稻琼身边坐下,为她斟了一杯茶水,言行举止温婉动人,当真无一处不美。 稻琼只觉瞧她说话倒水都赏心悦目。然而最吸引她视线的还是萧缇面上那层薄纱。 圆桌旁,稻琼话说着说着就走神了。 窗户已经关上,暖盆的热气连带着美人身上的香一点点弥散充盈了房间。 那层薄纱勾勒起琼鼻的玲珑弧线,萧缇今天应是涂抹了口脂,唇红的娇艳被白纱晕染了一层,随着美人软语,薄纱轻轻震荡摆动,叫人忍不住想摘了去,探知薄纱之下未曾被遮掩的风光。 萧缇支肘托腮,眨了眨眼睛,剪碎眸中涟漪波光,侧头瞧着她。 “照这么看,涉川长公主对你印象当是不错。 也是,阿琼你这么好,她老人家自然也喜欢你。” 稻琼耳朵有点热,挪开视线,低头盯着手里的茶杯,手指在杯沿摸摸。 “可我当着人家的面骂她孙子和重孙,涉川长公主怕是心中已对我生厌了。 我跟大哥讲了,这种言语交锋的事情我做不来的……” 可他偏什么也不指点,叫自己只顺着本心来,这下好了,从小的得罪到老的,上门拜访示好变成问罪了。 “怎么会?与你切磋武艺的,是方才那两位送你出府的武嬷嬷之一吗?” “嗯。” “若真想教训你,长公主麾下有的是人,犯不着由她最信任的两位武嬷嬷来陪练。 再者,她老人家问你西疆之事,不也正是变着法在考校了解你吗? 你这次过来,是为了将你的优秀、你的不满,还有孟家子在京城仗着祖辈名号胡作非为的事情都挑明给长公主看,叫她不能再装聋作哑作壁上观。 如今目的达成了,还需要担心什么?你怕她老人家对你观感不好吗?” 稻琼皱起眉头,“我又不怕她,她自己没管教好孙辈,凭什么看不惯我?” 良善的人总会自省,稻琼一直都是这么个性子。 可她又不是那等会受气的,只稍微开解或自己烦闷待一会儿,自个儿就想开了。 萧缇眼底涌上柔暖的笑意,却又似想到什么,眸光黯淡了下去。 正是阿琼这样的性子,叫她曾在自己这儿碰壁受了多少委屈。 那时的萧缇冷心冷肺,对谁都不肯轻易交托真心。对稻琼的靠近不拒绝,也只是因为她一居于内宅的弱女子,依托侯府无依无靠,稻家少帅的庇护亲近于她有用罢了。 萧缇又靠近了她一些,“阿琼,你既与人动了手,伤着没有?” 涉川长公主身边的武侍嬷嬷,当年可也是在司衙任过职的好手。 稻琼摇头,往边上挪了挪,直到此时才问了萧缇这些时日铺垫作引,想真正告诉她的事情。 “你说你重活了一回,要我必须拿下东城都尉一职,还有那日后成立的劳什子天机阁……” 稻琼其实更倾向于萧缇得了什么机缘,似卜易问卦一般窥探天机,瞧见了众多变数影响下可能会出现的某种未来。 “你窥见的情景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谋职失败,日后也再无机缘被除魔司招入,妖身败露为天机阁所杀吗?” 她是西疆伏魔平海将军,朝廷虽不管大妖与修者的争斗,但好歹披了身官皮,修派那些除妖道士不可能轻易察知她的身份,那就只有所谓的天机阁了。 可天机阁既然是朝廷成立与除魔司分庭抗礼的阁司,怎敢动她? 西疆狼鹫军主帅、镇国威武大将军稻建桓可是她爹,如果真到了那天,稻家怎么样了? 萧缇垂下眸子,看着她修长的手指转动着杯沿,轻声道:“暗潮汹涌皆掩盖于水面之下,我所知的只是冰山一角,只能供作参考。” “两年后定魔关外雾海异动翻涌,大元帅领命赶赴西疆。 次年,狼鹫军二十万大军陷没,无边冤魂煞气供养出一百一十八头雾海狂兽,狂兽携魔物似海啸般破关东进,沿途尸山血海,无人生还……” 稻琼的脸色难看起来,却也没出声询问打断,只是静静听着。 “次年,朝廷各路兵马齐聚,枢密院颁布天下征讨令,召集天下万灵修家共赴大难。 其后三年,各路大妖修家及天下武者与除魔司合作被编入军中,国朝举倾国之力,在内陆腹地划无人区重建定魔关,这才勉强挡住了雾海魔怪……” 天下一乱,必然妖鬼丛生,邪祟横行,除魔司那些年折损了不少,司衙内人手青黄不接,已无力掌控天下玄门之事了。 这个时候,包括青山派在内的隐世修派们才出山,响应朝廷征贤,以‘长生丹’偷偷拉拢的官吏为基础,里应外合顺利组建了天机阁。 “天机阁名义上辅佐朝廷各司衙维持玄门秩序诛杀邪祟,但逐渐势大,没多久便压过了除魔司……” 狼鹫军覆没,国朝为抗雾海魔怪元气大伤,除魔司伤亡殆尽,修派趁虚而入把持玄门,大妖被逼至绝地…… 朝廷不是不管,是想管也管不了了。 每一个能修出妖丹的大妖都不是软柿子,不给活路,惹急了是能不管不顾自爆妖丹拖着修派道士和无辜者一起死的。 玄门当道,朝廷势弱,那样的世道必是四下生乱、民不聊生。 “一派胡言!” 稻琼捏碎了手里茶盏站起来,面露凶煞戾气,“稻家呢?有我爹在,狼鹫军怎么可能——” 萧缇用柔荑覆住了她身侧紧握成拳的手,抬眼哀伤又温顺地瞧着她。 稻琼居高临下,恶狠狠回望过去,二人对视须臾,她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目中凶光已然散去,颓然低声问:“我爹......他是怎么没的?” 20、第 20 章 琥珀听到动静跑进来,便瞧见阁内圆桌上,一滩茶水渍混着瓷渣淌至桌边流下,那位平海将军身后圆凳倾倒在地,正逼至萧缇跟前。 琥珀手连忙摸向腰间,警惕道:“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对方似是咄咄逼人的样子,看也不看她一眼,可自家小姐却安然坐着,抬手覆住平海将军垂在身侧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 见她进来,萧缇更是将葱白的手指送入那位女将军掌心,侧头看向她,目光柔和笑道:“莫担心,琥珀,你去歇着吧,我一会儿有事再唤你。” 等琥珀心里犯嘀咕掩上门出去了,萧缇这才轻轻拉着她的手晃晃,仰头道:“阿琼,我知道的便是这些了。 狼鹫二十万大军和镇国大将军的死始终是个谜,朝廷也查过,可最终只宣称元帅在西疆是心疾犯了猝死,而民间说什么的都有。 那七八年间的事情太多、太杂、太乱,我刚回来的时候也想过要将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你,可是一来不知从何说起,二来——” “二来事情并未发生,对未曾亲历过的人来说,提前得知未必是一件好事。” 过了那一阵怒意,稻琼也冷静下来了。 她抬眼与萧缇对视,琥珀色瞳仁晶亮深邃,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来。 “某些事说出来是预警,但有时先入为主或许就是将事态推向恶化的引子。 你先前不拿二哥犯的那些事来取信于我,反倒先告诉我峥叔的事情,便是有这般顾虑的吧?” 萧缇闻言有些惊喜。 重来一次,仔仔细细打量这个鲜活站在她面前的阿琼,她才意识到真实的稻琼跟她记忆里也差了好多。 那个曾黏着她、保护她、喜欢她却被她漠视的人,还有许许多多她没见过的样子。 稻琼为她惊讶的目光而不满,“干嘛这么看我,你以为我很好糊弄吗?” “你都说了,稻家没落始于我爹之死,随后便是有心人将矛头指向我二哥和他那群狐朋狗友,最后是我身份暴露…… 二哥私底下干的破事当然要比峥叔那些陈年旧事好查证,你单拎这个出来——是有人日后以黄峥妻女下落要挟他栽赃背主,还是他为稻家捐躯赴难了?” 稻琼想了想又道:“算了,你还是别讲了。 若是后者的话,所有一切都未发生,峥叔对稻家一向忠心耿耿,他在我心里本就算半个长辈,日后相处该如何还是如何,我提前知道也没什么意义。 如果是前者,倒叫我心里留个疙瘩,心底先有了成见,如鲠在喉徒为幻景所扰,以后跟峥叔打交道也不自在。 事情没发生,倒先跟亲近长辈疏远了去,实属不智……” 稻琼自顾自说着,突然低头看她:“你怎么不说话?” “我担心的你都想到了,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的你也都领会了,还有什么可赘述的呢?” 萧缇眉眼弯弯,眸中似含了两汪碧澈春水,“将军,我今日方知什么叫‘心有灵犀’。” 她站起来,牵挽着稻琼的手又靠近了一些,脸凑到她跟前,神态绰约柔婉,薄纱下红唇若隐若现,唇息芬芳,吐气如兰,“阿琼,你好聪明!那待你登上东城都尉后,若遇事不决,就来寻我商量吧,万一正巧我知道的话,许能帮上你呢!” 还少有人如此直白的夸赞信任她。 稻琼自己都不敢说大话一定能拿到东城都尉的位置。东阳公举荐的门徒比不过她,可巡城司还有许多履历光鲜的旗使呢。 而且,她后一句话的目的也太明晃晃了吧? 稻琼心中好笑,伸出食指点到她肩上,把她柔若无骨挨靠过来的身子抵住。 “少来,定衍侯府又不在东城辖区,你就算真亲历过未来,国朝万万里,京城每日发生的大小事少说也有千余件,你能记得多少? 再者,你知道的是天下百姓认知记忆里的大事件,许多事情若非亲历,谁也说不准真相如何。 我如果成功就职巡城司,遇事当亲查亲探,亲力而为,找你也顶多算寻个参考。如事事相询,跟笃信玄门卜卦算行程前景的愚人有什么两样?” 不愧是她喜爱的人。 萧缇目泛异彩,转而垂睫遮掩住眸中笑意,抬手牵拉稻琼袖角,语气低落柔缓道:“这样的话,你当值以后,就更没理由来瞧我了……” 稻琼用指背摸摸鼻尖,莫名心虚,感觉自己像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苍天可鉴,她们实也没打过多少交道,现在勉强才能算作是朋友,离娘子什么的还差了——呸呸呸! 稻琼暗骂了自己几句后清醒过来,提醒自己别被这女人的节奏带着走,再开口时,话语在喉间转个弯却又变了。 “左右我已从西疆调籍回来,正月里无事,只等差事落定……” 稻琼目光移向一旁,貌似在认真观看研究窗棂上精雕的花纹,假作漫不经心道:“本想趁这段时间逛逛京城游玩一番,正巧缺个向导。” 萧缇抿唇轻笑,踮脚挡住她的视线,落定,心境竟是历经两世都未曾有过的少女欢欣,“那少将军瞧我怎么样?” 稻琼轻飘飘扫她一眼,这喜欢她喜欢的不得了的女人眼睛亮晶晶的,满满都是期待。 她这时候要是把尾巴放出来,都能翘到天上去。 她勉勉强强道:“行吧,那你明天起早一点,我去接你。” 每天都有每天要忙的事情,有人陪着四处溜达出去逛逛,明天便又是值得期待的一天。但在那之前,还有别的正经事要做。 京城各府先不谈家教如何,至少学文习武之人,怜贫济弱是都要写进家训中去的。 于是稻琼便心安理得送萧缇回去了。 她没有进门,只是当着门房的面,态度温和道:“好好休息,明早我持拜帖过来。” 萧缇知道稻琼是想到了冯舅爷的事情,故意出面护着自己,当下心头生出暖意,上前轻轻掸落她肩头不知何时落上的浮灰,仰首抚平衣襟上的褶皱,亲昵柔顺道:“嗯,我在家等你。” 瞧着三小姐和新近认识的朋友亲近话别,门房束手弯腰候着,老实巴交的不敢过来。 只琥珀垂首跟在旁边,听见平海将军压低声音在凶自家小姐:“光天化日之下,别动手动脚的……” 萧缇声音绵绵轻笑答应:“好,对不起嘛!” 等人走了,琥珀进府后,不由为自家小姐抱不平,“小姐,我瞧着平海将军性格似有些急躁……” 自家小姐温柔体贴,哪儿不好?那武将却不怜香惜玉,便是小姐有意亲近示好也一副抵触抗拒的样子,实不似良配。 萧缇止住步子,随手将琥珀腰间悬佩的短匕刀带理正,眸中秋波荡漾,似蕴藏深意,“如何?” 琥珀被她盯着有些脸红,不明所以,犹豫道:“谢谢小姐?” 萧缇笑出声来,手拂过穿花回廊边探来的花枝,脚步轻盈往内院走去。 女子间的往来本就亲近,友爱与情谊的界限往往容易混淆,不似男女那般。这样的情易生也易灭,最终归于友人之爱。 就像她为琥珀整理腰间刀带,自己若为男子,琥珀定会惊慌多想,但她是女子,这便是正常的亲昵举动。 上一世的阿琼虽没有越过底线,却也总爱抱着她缠磨亲近,萧缇便是想将她们的关系维持退回友人之间也不得其法。 但现在不同了,重来一次,她错过了桥下初遇,也间接丢失了阿琼对她朦胧初衍的情意。 要想将一切拉回她想要的正轨来,萧缇就不能让这段关系的基调起点落定在友人之间。 “琥珀,若她不抗拒,那才是真正的无动于衷……” 阿琼对她的触碰靠近那般敏感,不正是因为自己于她的定位,已经不单是心中不存分毫杂念的寻常友人了吗? 另一头,稻琼回了将军府,先是找了她爹的脉案,然后便径直去上房寻祖母。 雾海潮汐已过,天子开恩,这一轮西疆换防,稻建桓能在京城多歇上一段日子。 但他毕竟是狼鹫军主帅、镇国大将军,每日仍需早出晚归上朝或去兵部参知政事,在家的时间并不多。 她爹如今才年过五十,内息深厚正值壮年,不管日后那所谓的心疾是真是假,总得提前养护注意着。 巴着祖母和碧蔻姐姐罗里吧嗦说了好久,稻琼被太夫人惯哄着心满意足出来了,只觉从萧缇那儿听来的可怕事情都离自己挺远。 一家人和睦齐心,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 只那姑娘挺可怜,生母早逝,生父定衍侯指望不上,幼弟还小,偌大的侯府竟无一个能撑腰的,由着她似孤女一般被那冯家欺负。 有了机缘造化窥见天机,却也只是看着唯一能扶持相依的伴侣一家步向黄泉末路…… 那所谓的心上人还就是自己,自己还不认得她,视她为陌生人...... “——大人,大人!您在想什么呢?” 稻琼眼珠子动了动,盯住秦洛惟定焦,视线下移盯住了她的嘴唇。 该说不说,萧缇的唇形是挺好看的,尤其今日笼了那层纱,更是叫人注意力全引了过去,稻琼现在满脑子都是那笼在纱后仍不减细腻光泽的薄唇开合浅笑的样子。 秦洛惟摸了摸自己的嘴巴,忐忑道:“大人,我脸上有东西?” “牙缝塞了菜叶子。” 秦洛惟忙捂住嘴跑池边临水龇牙自照,“惨了惨了,我才从兵部回来,岂不是叫那一溜的上官同僚都瞧见了?丢死人了!” 稻琼抱肩倚廊柱上瞧着她着急,良久才慢悠悠冒出来一句:“逗你玩呢,谁叫你大嘴巴告诉祖母,说我跟别家姑娘跑了的?” 秦洛惟指着天叫屈:“是二公子先说的!二公子一回来就嚷嚷得满府都知道,我今日刚从金泉寺东镇回来就去寻您,却是独自归府,太夫人就把我叫去问话了……” “您也不能怪我啊,添油加醋全是二公子,”秦洛惟瞧她一眼,“我都照实讲的。” 21、第 21 章 的确是照实讲的。秦洛惟是照实讲,但她前头还有个眉飞色舞跑祖母那儿咋咋呼呼的稻泽。 稻琼第一时间就跟大哥解释过事情的来龙去脉。 人家定衍侯家不受宠的三小姐被浪荡子缠上,生急智借了将军府大旗脱身,稻泽偏巧路过,横插了一脚。 在稻煦看来,事关人家姑娘清誉,孟衡知道自己干的这些上不得台面,被巡城司抓了以后也不会宣扬,事情静悄悄的过也就过了,没必要张扬。 那晚的知情人就一众纨绔世家公子、几个小厮和西疆众将,除了孟衡那边,大半跟稻家都有关系。 那些人不是稻泽的朋友就是稻琼的袍泽兄弟,不会在外头乱嚼舌根。 所以那晚以后,除了定衍侯府私下向将军府投送了谢礼与名帖,京城里也没掀起太大的风声。 稻煦掌家,回礼客套以后,没把这件事告知太夫人,只说二弟在外见义勇为惹了点小官司,阖府都没将此事放心上。 谁成想稻泽刚从牢里放出来,还没等兄妹两人找上这个不着调的兄弟敲打一二,他自己就憨憨傻乐跑去给祖母报喜了。 太夫人晓得事有蹊跷,但也没妨碍老人家憧憬欢喜,捏着宝贝孙女的猫耳朵伙同大丫鬟碧蔻一道拿她打趣。 不过说笑归说笑,孙女讲述了事情经过后,太夫人感叹几句便也放过去了,却又因此联想到别的,拉着稻琼一个劲儿问她喜欢什么样的儿郎,叫她也设身处地感受了一番尹芳熙被逼去相看姻缘的苦恼。 稻琼烦不胜烦,正好跟祖母说的话也都说完了,干脆装聋作哑,拿脑袋在太夫人怀里乱拱乱蹭,撒娇卖乖被摸舒服了以后找个借口就跑了。 “二哥回来了?他人呢?” 秦洛惟不知道,但她招手从回廊下逮了个路过的小厮,兴致勃勃在一旁守着看热闹。 小厮摸不着头脑,老老实实回话:“二公子先前就该被接回来的,但自省狱里有人煽动闹事,公子被连累多关了几天……” 哪是连累,稻泽这是活该。 武德盛世,不提黑夜下的危险,便是正常白日里,巡城司也都会隔三差五逮一大批犯事的进牢房。 但大部分人犯的都算不上什么大事,不必进铁狱,扔进司衙后头的“自省狱”里待几天反省反省就行。 那个被称作“自省狱”的地方,说是牢房,其实也就是司衙监寮后头的一间简陋大院,前后好几进都被铁门隔开。 关进去的人不换囚服只上枷,分批隔离检讨,只要老实面壁反省,到期等家里人来接就行了。 但这群世家子弟本就不是什么安分听话的主儿。 打架的时候孟衡人少吃了亏,进了自省狱,正巧又碰见好些臭味相投的浪荡子也在上元节时闹事被抓了进来。有了相熟的人帮衬,两伙人旗鼓相当,挑起火来在自省狱里又干了一场。 这次就没那么好脱身了,这群纨绔子弟被司衙当值的旗官罚了三十钢鞭。 据说东阳公亲自出面给孟衡求情,才叫他免了这顿好打。但稻泽没这个好福气,乖乖与其他人一起挨了罚,被关入司衙大牢里又待了几天,等到了时限,稻煦才派人去把弟弟保了出来。 “二公子见过太夫人后,就被二少夫人接回院子里养伤去了。” 稻琼想了想,决定看二嫂的面子上暂且先放二哥一马。再则,萧缇跟她说的那些事情,许多也都还没有发生。 日后稻家的没落,起于父亲之死,直接原因是二哥误入歧途后与狐朋狗友的荒唐行径叫他人抓住了把柄攻讦,而她妖身暴露则是压垮将军府的最后一根稻草。 萧缇说的没错,稻家如今虽看不出有什么危机,但作为顶梁柱的父亲一旦倒下,大哥身残,二哥再拖后腿,所有的担子就都压她身上。 她一出事,稻家就完了。 稻琼眯起眼睛,仰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瞧这天,一会儿许就要下雨了。 她伸手掸了掸肩膀靠廊柱蹭上的一浅层灰,转身顺着阁廊返回自己院子,“洛惟,来帮我上点药。涉川长公主府上那几位嬷嬷的武艺当真了得,改天若有机会,必得再去请教一番。” “大人,您不去找泽公子吗?” “过一段时间,先等二哥这回受的伤都养好再说,现在还不到时候。 要想叫一个人真心悔过不再犯,得等他刚开始犯错的时候就吃到亏。左右爹在京城,什么都还能兜住,等他晓得疼了、怕了,自然也就不敢了……” 秦洛惟听不大明白,但朦朦胧胧察知了一点主君的意思,不由心头暗自为倒霉的二公子念佛。 稻建桓是次日清早辰时初才回府的。 西疆定魔关这一轮换防休憩,狼鹫军有大批将士都趁着雾海平静的这段时日返乡探亲。 但人离了岗还在,作为中军主帅,稻建桓通过军驿官报及各方信道,与兵部一同牢牢掌控着西疆境况,丝毫不敢懈怠。 他和北线尹武侯昨晚皆未归家,二人才在枢密院与几位国相合议西疆兵事,便被天子召请,于皇城阁内奏答,冷雨霏霏,彻夜未归。 直至破晓鸡鸣,天子这才恍然察觉天明,温言劝免了两位国柱的早朝,遣宫中马车送他们回府休息。 天子施恩,稻建桓自己却不可能真的回府大清早睡觉。 他去书房整理了昨晚的御阁奏对,将其中残缺遗漏的内容归纳好写入奏折后,便去上房向母亲请安了。 暖阁内,健壮威严的老将军皱着眉头咽下了嘴里的茶水,低头仔细瞧了瞧自己的杯子。 太夫人见状笑道:“你也莫怪,喝习惯便好了。” “这都是琼儿的一片孝心,她拿着你脉案来找我,说军中苦寒,便是有内力修为护体,你在西疆这些年身体也落下了不少毛病,到这个年纪,也该注意养护了。” “没大没小,她倒敢搬出母亲您来做起我的主了!” “行行行,你就嘴硬吧,”太夫人语气祥和欣慰,“孩子们都孝顺,但也奇的很,这几个孩儿里,就数阿琼脾气跟你最像,都是犟脾气。 琼儿若真去找你,你又要摆父亲的架子同她说话,她又最不吃这一套,父女俩聊不了两句又得杠起来。” 稻琼可腻烦她爹板着脸搞严父那一套了。老头子重体面,心底再怎么慈爱疼她也不愿意嘴上显露出来,反倒是这些年越发爱管教人。 也不是硬管东管西那种烦人,就是念叨,见了面这也说几句那也说几句,像个寺庙里絮絮叨叨在你耳边嗡嗡的戒律僧。 稻琼不管那么多,她抱着祖母的大腿,直接就压了她爹一头。 “你以后按着大夫开的方进补,定期请脉看诊,那些浓茶也都换了,正好趁着机会养养身子。” “好好的茶水叫她换成这些乱七八糟的,像什么样子……”稻建桓面上不显,心中受用,默许了母亲的安排。 等两个儿子携媳妇来给祖母请安的时候,他没看见女儿的身影,到底还是挂念着出声问:“你们妹妹呢?她昨日不是去拜见涉川长公主么,结果如何?” 稻泽在父亲面前可不敢跳脱,大气不敢出装鹌鹑,倒是他妻子宋傅瑶接话了,“小姑一早便出去了。” 两个儿子,老二才能略显平庸,但两个媳妇,却是这个二儿媳妇更出众一些。 苏窈的出身并不光彩,稻煦瞒着太夫人却没有瞒他。 但宋傅瑶却是正经文武双全的大家小姐,时任太府司少监女官,同时也是国子监院宋祭酒的女儿。 宋傅瑶看向太夫人笑道:“我问了小姑,她说与人相约踏青出游,晚些便回来。” “是,琼儿昨日和我提起过,说是和她回京后新结识的朋友一起。 二郎先前见义勇为跟孟家子对上,就是为那姑娘出的头……” —— 那边,老将军为女儿离开西疆后成功结交到京城朋友而欣慰,这边,稻琼已是递了名帖拜会过定衍侯夫人,由萧蕴带引着到了萧缇的院子里。 等萧蕴离开后,稻琼面上笑意淡去,回复了一贯懒洋洋的神态,进屋后皱起眉,瞧着披氅衣靠坐在床上的病美人道:“你这身子也太差了吧,夜里吹吹风就凉着了?” 萧缇此时病着,没有带妆,鸦发如瀑披散在肩侧,面容染上了不健康的潮红。而她那玉白的肌肤上,眼下和鼻翼旁的微小瑕疵也都悉数显露在了稻琼面前。 萧缇唇色泛白,靠在床头对她启唇一笑,眼中光点如碎星,虽不似前几次相见时那般精致姣美,却有另一种朦胧鲜活却易碎的亲切感。 “抱歉,阿琼,今天不能陪你出去了。” “外头下雨,这种天气出去做什么。”稻琼在她往里腾出的床边坐下,瞧着她脸烧红柔弱的样子,拿手背试了试她额前的温度,“是不是昨天在茶楼冻着的,大夫怎么说?” 她昨天就觉得萧缇衣着太单薄了。 早知道不该顾虑那些,直接叫人拿件衣裳给她的。 “大夫说不碍事的,多歇息就好了。”萧缇细白的手腕从被下伸出,轻轻攥握住了她的袖角,“阿琼,今日不能做你向导,你便留在这儿陪一陪我好不好?” 22、第 22 章 稻琼知道,面前这女子一贯是会得寸进尺的,好在也不用她犹豫,便有甲士带着巡城司的文令找了过来。 她松了一口气,起身顾左右而言他,别扭表示了一下来自朋友的关心,“你额前那么烫,内室里还披氅衣,本就发热病着,真不怕把脑子给烧坏。” 她走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那女子就坐在床上静静瞧着她,眼底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那般清浅的看着她。 稻琼心底不知怎地突然软了一下,想了想转身回头又坐下,“还要我做什么吗?我一会儿帮你再叫个大夫来?” 萧缇低声笑了起来,“不必,你去忙吧,我歇一歇便好了。”肩头皮毛衣裳滑落,她似觉得冷,单薄的肩膀瑟缩着颤了颤,往稻琼怀里靠了靠。 “兵士拿来的不是调令,而是初步委任状,若无意外,其他人也当接到了这份文函。东城都尉一衔并没有落定,你此番前去,许还有一番波折……” 稻琼伸手接住她身上滑落的氅衣,里头已有些湿了,而萧缇喘息着倚她怀里,身上更是带着暖热微潮的馥郁香气。 萧缇忽而启唇轻嘶了一声,嘴唇又白了一些,眉心蹙起,似忍着一阵袭来的疼痛。 稻琼鼻尖嗅了嗅,低头问:“你月事来了?”难怪体温这么高还裹着氅衣一副怕冷的样子。 她祖母身边的大丫头碧蔻就是这样,看了多少大夫都不见好,有时疼得厉害,甚至会反胃干呕。哪怕在炎炎夏日,碧蔻怀中也得抱一个烧得滚烫的手炉。 萧缇熬过了这一阵腹痛,微微缓下来,也有力气说话了。她用前额抵着稻琼的肩膀,欲伸手搂抱她,手腕却一下子被捉住了。 她绵柔的声线透着委屈,“阿琼,我难受……” 稻琼把被子拉过来将人兜住裹紧,板着脸凶她:“难受就躺着,叫我干什么?” —— 老话说的没错,温柔乡自是英雄冢。平海将军是最先接到文令的几人之一,可却是磨磨蹭蹭最后到的。 兵士引路穿堂过巷带稻琼去了城东,最后进了一间白墙黑瓦的三进大院。稻琼前脚刚进去,后脚门就被锁上了。 一个同样瞧着也是病恹恹的娇柔女子裹着火红狐裘站在院中一口磨盘大的水井边,斜睨了她一眼,懒懒道:“人到齐了,都过来吧。” 东城都尉这一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京城京官无数,按品阶,巡城司都尉算不得什么,但若论手中职权,按理辖区范围内所有的人、修者和妖,这一地区的都尉都能管。 因此东阳公四处奔走打点,极力想将门徒推上这个位置。 稻琼有些事情并不清楚。 涉川长公主不是不知道孙辈借她名号干的事,但她每一次出面管教,都是在对外强调跟孟家的这层关系,孟家那群狗皮膏药求之不得。但因为亡夫的缘故,她也没法狠下心跟孟家在明面上断绝关系,慢慢就酿成了现在的局面。 但就在东城都尉一职几乎已成定局的时候,涉川长公主一封口讯传到了司衙,巡城司现任大监司的印信便没盖下去。 “不过是个都尉的位置,长公主已是对孙辈失望至此了么?” “大人,许不是孟家的缘故。稻家二公子前些时日和东阳公之子起了冲突,今日早些时候,那位平海少将军登门拜会了涉川长公主。” 一旁着绿袍的老者端起茶水来喝了一口,插话问:“稻家那位行三的女郎?” “蛛师识得?”大监司从卷宗里抽出了稻琼的档案,“这位平海将军自小离京,长在西疆,军功履历倒是亮眼。不看家世,候选者里凭本事她也能排进前五。” 蛛师摇头:“只是见过一面。你忘了,前些日子青山派那家拐童儿炼丹的道观,就是她报上兵部点将拿的。 天子都听闻了这件事,枢密院下文叱责除魔司监察失职,这段时间司衙一直在查那间道观。能扎根乐平坊经营这么多年不露风声,罗织成网拉这些基层官吏下水,任谁也不信邪道背后无人…… 但查来查去什么都查不出来,青山派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正卿大人为此发了好大的火,老夫这才来你这儿躲清闲。” 这蜘蛛大妖将双手揣袖子里,瞧上去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老翁。他感慨道:“巡城司只一个都尉,便能吸引这般多俊才争相入彀,修行道果然比不上俗世人才济济。” 大监司苦笑一声,“你可别臊我了,巡城司职权是广,但与各方打交道就意味着受各种因素牵绊,掣肘也多,哪及得上除魔司高效独立? 这群年轻后生我没打过交道,怎地,你看好这位平海将军?” “我就提一提,没别的意思。”老头想了想,对好友道:“你若是拿不定,我有个法子,既能帮你选出想要的人,又能堵了各方势力的嘴……” 稻琼可不知道背地里的暗涌潮汐,她瞧了瞧院中,除去军士,包括她在内,还有三个陌生人——是她的竞争对手。 神情恹恹的女人声音沙哑,“此处是东城蒙学堂后街,几日前夫子上报,说这栋宅子有鬼怪作祟。正巧巡城司提拔选任东城都尉,这便是你们最后的考验了。” “几个逃学孩童说的话,也值得当真么?”孟家举荐的人消息灵通,他质疑道:“这种鬼怪案子应当交由除魔司才对,怎地要我们来处理?” 那瞧上去柔柔弱弱的女人一瞬偏过头盯住他,眸中眼睛化作冰冷蛇瞳,把几个候选者都吓了一跳,“案子的确是除魔司经手主办,巡城司辅佐支援,怎么,你有意见?” 那男子背心惊出一身冷汗,干干笑着摇头,“没、没有,大人说的是,巡城司有一条重要职责,就是辅助除魔司诛邪,这是应当的、应当的……” 蛇女收了异瞳,不再与他们多说,一招手,十余名精壮军士便扛着锄头犁刀出列。 用力握紧手中工具,修为内力运转,军士们身上肌肉顿时暴涨,将衣衫绷得紧紧的,围着深井狠狠凿开了地板。 除魔司其实早将事情摸排得差不多。 一个月前,附近几条街巷就陆续有人失踪,几个逃学孩童说瞧见宅子里黑影吃人,并不是胡言的谎话。 眼见蛇女敢肆无忌惮于人前暴露身份,稻琼既羡慕又好奇,溜达到她身边与之搭话,“司使大人,所谓的考验,考官是您吗?”说着,她又压低了声音,“我如果落选了,你们除魔司还招不招人?” 这名大妖司使面色古怪瞧了她一眼,还没开口,便有军士匆匆跑来,“大人,挖到了!” 深井周边破碎的地面透出玉润微光,院中还完好的石板地面也一点点破裂碎开。 军士们小心翼翼避开地面裂缝,等动静小了,再将碎裂的地板撬开,发现脚下竟是好大一块碧绿剔透的翡翠。 等把整间院子的地面都清理过一遭,便能看清楚翡翠全貌了。 这是一道古怪巨大的翡翠阵图,玉石底下有流动的黑影和各色符箓金光,而地面上那口深井和庭院假山及推倒的亭子都是阵眼。 蛇女冷笑一声,“青山派,翡翠点箓,我看你们还怎么跑得脱干系!” 她执鞭一甩,晴天里一具赤蟒虚影翻滚如龙,狠狠砸到了翡翠玉璧之上。只听一声巨大的玉碎崩响,城中几处院落传来哀嚎,藏在各处窝点的长生丹经手道人悉数惨死当场。 而翡翠崩碎的同时,里头数十道黑影窜出,院中军士早有准备,提刀列伍冲上去与其缠斗在一起。 这些黑影是背后有修家驱使的厉鬼,蛇女站在玉璧缝隙上,踩着那几张欲逃遁而走的金色符箓,冷眼旁观着院中激斗。 符箓逃遁的力量太强,她必须全力压镇。 厉鬼受人控制,近乎自损一般疯狂冲向蛇女。 她脚下的符箓就是证据,真要叫她呈送上去让除魔司抓住把柄,国朝震怒,玄门七大道统之一的青山派顷刻就要迎来灭顶之灾。 恶鬼悍不畏死,院内军士结成的军伍已经被破了好几支,只要五人镇魔伍被打散,那五名军士当即便会被恶鬼穿膛而过,睁着眼睛化作一具血肉萎缩的枯骨干尸,摔落地面化作一团骨粉。 四个候选人里,瘦高个武艺不精但脑子灵活,杀了一个厉鬼后气力难继便退至墙角,在一旁纵览全局,指挥其他三人出手援助各军伍。 稻琼和其他两人还算游刃有余,在院中四处游走奔袭支援,倒也将局势慢慢压了下来。 等院中厉鬼悉数被击杀打散之后,四人回到蛇女身边,还未开口,蛇女脚下符箓金光大作,断裂的翡翠中一道绿光暴涨。 见势不对,孟家门徒疾退,稻琼伸手一拳砸中蛇女胸膛将她击飞出去,自己却来不及躲。 身旁胖子一把将她扑倒骨碌碌滚开,但那瘦高个躲闪不及,被绿光吞噬后积压成一滩血泥球啪一声砸落地面散开。 救了稻琼的胖子心有余悸,看着那滩流淌开的猩红血泥打了一个哆嗦,“这也忒歹毒了!” 蛇女阴沉着脸闪身过来,一巴掌将孟家门徒脸抽肿倒地,低头看着地面已褪去绿意完全看不出原本翡翠模样的石壁,她声音从牙缝间挤出:“好一个青山派,敢摆我这一道,我罗绯跟你们没完!” 稻琼从地上狼狈爬起来,衣服上全是灰土,她打了一个喷嚏,望向浑身上下写满暴躁的除魔司蛇妖司使,“罗司使恕罪,方才不是有意冒犯……” 罗绯恶狠狠瞪她一眼,稻琼摸摸鼻子,有点心虚。刚刚那一拳可不轻,她怀疑自己把人家胸都打扁了。 “那个,”稻琼手抬起来张开,掌心一团被攥得皱巴巴的金色符箓有气无力抽动了一下,“喏,我只来得及抢下来一张,其他的都被绿光吞了。” 23、第 23 章 绿光是那些修行门派留下的后手,要的就是自毁不叫证据落到除魔司手里。 国朝依律治天下,万灵俯首,秩序井然,朝廷可以偏私,也可以打压修者,更能在西疆划界护着投军的大妖,但不可乱了法度。 只要没有证据,由乐平坊追查至此的所有线索便全部被切断,这次的行动也成了彻头彻尾的失败。 青山派大可以耍赖,不仅蛛师要受责罚,正卿大人也不知道又要发多大的脾气。 峰回路转,罗绯心头的惊喜压过了胸口的疼痛,她甩鞭从稻琼手里把符箓夺了过去,闭目结印,欲将符箓封存起来。 大妖自有手段,符箓被一道道红色虚线缠绕住悬停在罗绯面前,一条活灵活现的小红蛇自红线末端汇聚成型,缠绕爬至符纸顶端,似蟒蛇进食一般张开大口,将挣扎扭动的金色符箓慢慢吞了下去。 这样就能万无一失了。 稻琼见状松了一口气,眼前猛然晕眩一花,险些暴露出妖瞳。 她压下喉咙口一阵阵上涌欲呕的血腥味道,强装镇定,对身边救了自己一命的胖子道:“我叫稻琼,出自西疆军中,方才多谢兄台出手相救,仁兄怎么称呼?” 胖子咧嘴和善一笑,“好说,不过是顺手而为,当不得平海将军称谢。” 他抱拳拱手,“宋乘雍,巡城司北城掌旗使,蒙上官赏识举荐,来城东司衙寻个前程。” 巡城司里,小旗上头是掌旗使,然后是旗官,再往上才是司衙都尉。 能被上官越级举荐,宋乘雍的才干可想而知。 稻琼跟他简单寒暄了两句便出言告辞,宋乘雍颇感意外,“现在走?咱们好不容易才把这桩案子拿下,幕后黑手是那青山派——”抓到这么条大鱼,正是该留下来论功的时候,这时候走多吃亏啊! 一边捂着肿脸后悔没顺手救人的孟家门徒闻言也看了过来。 稻琼体内气血沸腾翻涌,脑袋越发晕眩,面前景物已开始扭曲出现重影。 她体内妖魄蠢蠢欲动,耳朵痒得厉害,尾巴骨也开始发烫,稻琼狠狠掐住自己手掌心,摇头笑道:“我府里还有些事情,今天出门前父亲还叮嘱过我,叫正事办完了就赶紧回去……” 罗绯修为比她高,方才面对青山派那些闪着金光的符箓都不敢直接上手触碰,用脚踩着动用全身修为妖力才能压制住。 她一个连妖魄力量都不敢用的二流大妖直接从绿光里抢下一张符,怎么可能安然无恙? 稻姓,西疆女将,宋乘雍早便知道她是谁,此时也不再劝,点点头,“好,既是元帅吩咐,那定是有要事相嘱托,少将军请自去,一会儿我来向罗司使解释。” 稻琼谢过院内军士们相送的好意,独自一人走出宅院,身后大门便重新上锁被封住了。 在罗绯将符箓封禁完成前,这间宅邸不会放人进去。 她稳步离开守门的军士视线,随即闪身拐进暗巷极速奔跑。 才沿小路跑出两条街,浑身澎湃的气血再也压抑不住,她一头撞进一条死巷里倒下,口中呕出鲜血,耳朵不受控制从头顶发间长出…… 稻琼咬牙呜咽,捂着毛茸茸的耳朵抱住头痛苦伏地挣扎。 那群可恶的贼道,就连符箓里都针对大妖加了破法之术。 这种术法算不得致命,只是中了咒的大妖内力经络节点被破,血气沸涌,短时间内再难遮掩妖身。 而那些贪婪的修家要的就是这个。 大妖自己暴露了身份,叫民间一些心怀鬼胎或对大妖抱有恶意的百姓去给天师们报讯拿赏,这种情况下引来了捉妖道士的围猎捕杀,只要别伤及无辜,朝廷可不会管玄门道上的恩恩怨怨。 稻琼咬紧牙关,极力压制着体内沸腾的妖血。 血气与妖力对冲产生的剧痛冲刷着经脉血管,她心跳如鼓,耳膜里似有滔天的海浪咆哮,眼前逐渐出现了幻象…… 定魔关外黑雾弥天,百丈高的狂兽咆哮撞碎军阵,她单膝跪地,手中长刀崩断,头盔破碎,一只耸立而起的猫耳上泼洒了袍泽污血。 一个断腿的女人躺地上咳了几声,血从嘴角溢出,她毫不在乎抬手抹掉,“以往休沐时,少将军总躲着不愿和我们待一起,我还以为您是金贵人,瞧不起咱们这群大老粗,原是藏了这么一个秘密……” “早说啊,不就是妖么!大妖除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一魄是灵兽形,身体也是人生肉长的,跟咱们有啥不同?” 雾海汹涌而来,意味着生机不敌死气,牺牲在这片土地上的兵将越来越多。 入目满是笼罩红土的黑色大雾,狼鹫将士非死即伤躺血泊里目露绝望之色,嘴却一个个比石头还硬,“你懂个屁!有了那一妖魄,以后咱们少将军登台演武,能一爪子掀翻隔壁虎豹营的狗杂种!” …… 稻琼愣愣看着那群混不在意她身份的袍泽,狂兽如山倾般压向一个粗汉,他手中刀已卷刃,瞎了一只眼,半张脸上全是血。 头顶万吨巨兽轰砸而下,他回头笑问道:“少将军,你爱吃俺做的鱼吗?” “啊——” 稻琼仰天长啸,声波掀起气浪,暗巷连带周边好几条街道的墙砖系数炸开,碎石乱溅飞开。 她琥珀色的眼睛已经完全变成竖瞳,一对耸立头顶的尖耳探出,毛发蓬松柔软的长尾韧如钢鞭,一甩地面便爆碎陷出深坑,连带着小巷里整条石砖路都震裂开来。 宅院里,小红蛇被怒妖啸声震得身体一抖,符箓最后一点金光也被它吞了下去,小蛇尾巴尖尖一甩,吓得凭空飞扑进罗绯的心口消失不见。 宋乘雍神色惊疑不定,“这是什么声音?” 罗绯睁开眼睛,神色复杂,眼中似有惋惜又有痛恨,“又有大妖被破法之术逼出真身了。” 她收敛眸中情绪,下令道:“先不忙着回去,都与我一同去拿了那头罪妖!” 闹市失控,即便无心伤人,这般吼啸音浪也定然会造成骚乱,单是那些损毁的建筑,换算成银钱也够他赔的。 “呃,罗司使,真……真要拿?”宋乘雍问得颇有点小心。 某种意义上,暴露的那名大妖可是这位司使的同类。 罗绯不理他,狐裘甩一旁下属手中,抽刀率兵士径直出门,“即便是因为中了暗算才在闹市失控,情有可原,法也不容恕。 现在出手杀了他,总比叫他日后落入修派手里取丹扒骨来得强。” 她出门前站定,回头看向身后迅速列阵跟上来的众人,“今日就当我罗绯欠诸位一份人情,给那家伙一个痛快。” 司衙的人当然比那些修行门派设在城镇落点的道士修家来的快,更何况事情发生地离他们办案的地方极近,只隔了两条街道。 然而罗绯带人赶到的时候,那条已成废墟的死巷空无一人。 她抬头闭眼轻嗅,下一秒跃上墙头朝一个方向奔去。宋乘雍忙率众军士跟上,在一条行人不多的街巷拐角看见她逼近了一名女子。 那女子不知道是哪家高门娇养出来的小姐,身上竟无半点修为,脸上覆着半遮面的薄纱,双眸晶润明亮,瞧上去柔柔弱弱的,正站在一个糕饼摊前买米糕。 “就拿这一块儿吧,谢谢大娘! 实不相瞒,我家弟弟最爱吃您家的米糕了,城东蒙学堂这几日休沐放假,他呀天天在家里念叨这一口……” 一旁女婢上前将包好的米糕接过,萧缇转身瞧见了悄无声息站到她身边的女子,似受了惊吓般退后两步。 等瞧见了罗绯腰间悬挂的令牌,她忙伸手将戒备上前的女婢拉住,“琥珀,没事,这是除魔司的司使大人,不是歹人。” 萧缇对她点头,正欲擦肩离去时,罗绯叫住了她,“你怀里抱着什么?” “您说这个?” 萧缇柔柔一笑,手抬高了一些,身前斗篷分开,脖颈间的系带垂落下来,她手心托抱起一只瞧上去病恹恹的萎靡小猫。 小猫本来藏在斗篷底下,此时乍见天光,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喵”了一声,扭头就想再往斗篷里钻。 萧缇不动声色捏了捏它肉垫提醒,它不情不愿抬起前爪,把悬到脑袋跟前的系绳衣带勾进嘴里咬住装蠢……哦不是,扮作调皮可爱。 “大人,这是我养的猫,很听话,但有些胆小。家中弟弟顽皮吵闹,我怕吓着它,出门时就一并带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