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春日》 第1章 第1章 白露时节,暑热渐收。 宫娥们将披香殿外悬挂的湘妃竹帘一一撤下,换上牙白底绣重瓣木芙蓉的锦绣垂帘。 廊庑尽头,月见提着只红木食盒匆匆自小厨房的方向过来,笑着问守在槅扇前的宫娥:“公主可从笄礼上回来了?” 宫娥答道:“已经回了,正在里头由竹瓷姑娘净面呢。” 月见挑帘进去,绕过一座金雀屏风,便望见了正坐在镜台前的李羡鱼。 李羡鱼尚穿着笄礼时的华服,面上盛妆却已卸去。 犹带水雾的肌肤白若羊脂,鸦青羽睫上染着细密水露,愈显一双杏花眸清澈明净,似两方浸在温水里的墨玉。 她正与自己的侍女竹瓷说着小话。 眉眼弯弯,唇畔梨涡清浅。 天生的绵甜可人,令人心生柔软。 月见将手里的红木食盒放在小几上,从里头取出新做好的冰碗子来,笑着打趣道:“礼部的郎官可真是懈怠。公主都回来这许久了,怎么还不过来问询?难道是怕咱们狮子大开口,讹他们不成?” ——依照大玥的规矩,公主及笄那日,可向礼部索要一样东西,作为自己的贺礼。 只要不是刻意刁难人的,皇帝皆会令礼部允准。 可其余公主及笄时,都是笄礼方毕,礼部的人便已到了殿外。今日却不知为何,拖延了这许久。 李羡鱼却不着急,只是拿银签挑起一块甜瓜喂到她嘴里,笑盈盈道:“迟也好,早也好。反正总归是要来的,我们在这等着他们便是。” 竹瓷见状,也问道:“公主可想好问他们要什么了?” 李羡鱼弯眉:“早在及笄前几个月的时候,我便想好了。” “殿内那口小池塘荒废了许久,唤了内务府几次,他们也总拖着不肯来。如今正好趁着今日,让礼部去请人,将塘底的淤泥清一清,重新种上睡莲与菡萏。” 她认真地比划着,眼里亮晶晶的满是希冀:“我在宁懿皇姐的池塘里见过一种菡萏,听闻是徽州贡来的。叶多而密,花色纯白,最重要的是,结出来的莲藕格外脆甜可口。无论是拿来做汤,还是浇了蜜浆放在冰碗子里,都格外好吃——” 她正说着,槅扇却被叩响。 守在廊庑上的宫娥躬身通禀:“公主,礼部的郎官来了。” “说曹操,曹操便到。”李羡鱼轻眨了眨眼,放下冰碗子端正坐好,对月见道:“你快去请他进来吧。” 月见应声,打帘去了。 稍顷,游廊上脚步声由远及近。礼部郎官隔帘拜倒,语声恭敬:“礼部侍郎盛云参见殿下。今日政务缠身,因故来迟,请公主恕罪。” 李羡鱼正想让他起身,闻言却有些好奇:“是什么政务?” 莫非是父皇又寻到了什么新的由头,想赶在入冬之前,再开一次选秀? 盛云如实答道:“三月后,呼衍来朝。礼部上下皆为此事奔波,这才怠慢了公主,还望公主宽宥。” 李羡鱼微微一愣,眸底的笑影渐渐散了。 上一次外邦来朝,是去岁隆冬。 在使者们的接风洗尘宴上,父皇亲自定下了淳安皇姐与贺术可汗的婚约。 送嫁前夜,她去看过淳安皇姐。 殿外鼓乐齐鸣,笙歌漫天,淳安皇姐穿着一身大红嫁衣,孤零零地坐在成堆的嫁妆中,掩面而泣。 她说,自己不想离开大玥,不想远赴大漠,嫁给素未谋面的贺术可汗。 她说,自己有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婚事定得这样仓促,她甚至都来不及和他道别。 她哭了一整夜,待天明后,却还是被蒙上了喜帕,搀上了送嫁的鸾车。 至此,李羡鱼再也未曾见过她。 宫人们对此却极平静。毕竟,近十年来,大玥已嫁去外邦五位公主。 她们谁都没有回来过。 如同涟漪消散在水中。 如今,呼衍来朝。 而她过完了自己十五岁的生辰。 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 她垂下眼,纤白指尖攥紧了自己的袖缘。 月见伸手,轻碰了碰她的臂弯。 李羡鱼回过神来,这才发觉,帘外的郎官已第三次问她‘公主想要何物’。 “我……” 一瞬间,李羡鱼想起了自己的小荷塘。 想起了夏天的莲叶,秋天的莲蓬与雪白的莲藕。 可是,三个月后,她大抵便要嫁到呼衍去了。 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小荷塘,也见不到大玥的民间,见不到话本子里描绘过的那些繁华与热闹。 她从出生起,便一直住在披香殿里,从未离开过宫禁半步。 两道红色的宫墙组成了一个框子,将她像是画里的人物般框在其中。她想出去看看,却不想第一次走出画框,便是跟随呼衍的马队,走到可汗的胡帐里去。 她慢慢垂下羽睫,原本想好的答复在唇畔停了停,渐渐变了模样,再落地时,变作了轻轻的一句。 “我想出宫看看。” 皇帝允准的圣旨来得很快。 不过是半个时辰光景,一辆轩车便停在大玥最繁华的街市,青莲街上。 如今方过晌午,正是一日里最热闹的时候。街面上人流如织,两侧的商铺与摊贩上聚满了游人,更有不少货郎挑担行走,唱着自己新编的顺口溜,闹嚷嚷地沿街叫卖。 李羡鱼穿着身寻常官家千金的服饰,带着侍女穿梭其中。 原本因呼衍来朝的消息而略微低落的心绪,也渐渐因市井间的热闹而重新雀跃起来。 “这个蜻蜓笼纱灯好看,莲蕊总说殿内的灯千篇一律,这个看着倒是新奇,买回去送给莲蕊吧。” “还有这个,磨合乐,茜草的年纪小,一定会喜欢这样鲜艳的东西,也带着吧。” “还有这些——” 她说了一路,也买了一路。 直到怀里拿满了东西,也累得有些走不动了,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到车内。 方一坐稳,外头的侍卫便问道“公主,酉时将至,可要启程回宫?” 李羡鱼有些不舍:“可现在时辰还早。要不,你们将马缰松开。由它往前走一阵,等它停了,我便回去。” “是。” 侍卫抱拳答应,松开了手上的缰绳。 骏马先是在原地踱了两步,继而迈开四蹄,不紧不慢地向前行去。 李羡鱼也放下锦帘,重新整理起要带回宫的小玩意。 这件是给月见的,这件给陶嬷嬷,这件给茜草—— 数来数去,总觉得少了一件。 她低头想了片刻,侧首去问竹瓷:“新来的那名小宫娥叫什么名字?”她伸手比了比:“这般身量,生得白白净净的。” 竹瓷略想了想,答道:“似乎是唤作栀子,昨日才来披香殿当值。” “还好还好,险些便漏了她。”李羡鱼拍拍自己的心口,对外头的侍卫道:“且停一停,我再买一件东西。” 侍卫应声勒马,竹瓷也探过身去,伸手替李羡鱼打起锦帘。 眼前的光景,令两人皆是一愣。 骏马的脚程极快,又是这般信马由缰地走了一阵,轩车早已在不觉间驶离了青莲街,离开了玥京城中的繁华地界。 入目所及,是低矮的屋舍,斑驳的墙面,衣衫褴褛,低头行走的流民。满目皆是荒败景象。 李羡鱼迟疑稍顷,终于还是踏着脚凳,缓缓下了车辇。 “这是什么地方?” 几名侍卫翻身下马,神色皆有些紧绷:“前面便是昼巷。公主还是请回吧。” “昼巷又是什么地方?” 李羡鱼的话音未落,远处却遥遥传来一声吆喝—— “新到的货,要选的主可赶紧,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啊!” 这一声,立时便将李羡鱼的注意吸引过去。 “是货郎。” 李羡鱼心里惦记着自己缺的那件礼物:“我过去瞧瞧,看看他卖得是什么稀罕东西。” 她说着便快走几步,进了眼前的陋巷。 陋巷深处,并没有她想象中担着挑子的货郎。 唯有手里拿着皮鞭的粗野汉子,和随意放在地面上,锈迹斑斑的铁笼。 笼内装得亦不是货物,而是衣衫破碎,面黄肌瘦的……人。 李羡鱼一愣,徐徐停住了步子。 巷子里的汉子们却已经发觉了她的存在。 一双双浑浊的眼睛看向她,视线落在她的面上,身上,衣饰上,骤然变得贪婪而狰狞,像是午夜里眼冒绿光的豺狼。 李羡鱼羽睫一颤,下意识地挪步往后退去。 “姑娘!” 侍卫们及时追上前来,横刀挡在她身前,目光凌厉地看向那群粗俗汉子。 不少人顿时偃旗息鼓,悻悻低头。 其中一个穿褐色短打的汉子却眼珠一转,拿鞭柄重重敲击着自己身后的铁笼,高声对李羡鱼吆喝道:“那边的贵人,过来瞧瞧,有你喜欢的货吗?” 不待李羡鱼回答,他已倒过皮鞭,‘唰’地一下抽在铁笼上。 笼内面黄肌瘦的男女们惊惶起身,推挤着瑟缩到笼角。 偌大的铁笼空出泰半。锈迹斑斑的笼底上,倒卧着一名少年。 他的发冠已经碎裂,一头墨发凌乱而下,一半披散在肩背,一半散落于笼底,掩住了容貌,浸透了血污,显出格外令人心惊的深浓色泽。 身上一件玄衣早已支离破碎,浸透了鲜血的布片紧贴在肌肤上,依稀可见无数狰狞伤口。 李羡鱼从未见过这样骇人的伤势。 刀伤,剑伤,纵横交错的鞭痕。 旧伤未愈,又叠新伤,身上流出的鲜血早已染红了笼底。 甫一望去,尽是一片深浓血色。 触目夺心。 竹瓷伸手握住李羡鱼的袖口,语声颤抖:“是人牙子。姑娘,我们快回去吧。” 褐色短打的汉子一切都看在眼中,此刻见到口的肥羊要走,立时便急了眼,上来就要抓李羡鱼:“你这小娘子看着便是大家出生,怎么却是个一毛不拔的性子?都到了人市,还装什么清高,还不赶紧掏银子买人!” 他黝黑的指尖还未碰到李羡鱼的衣袖,眼前顿时落下四柄明晃晃的钢刀。 “放肆!” 侍卫们竖眉厉喝。 人牙子的视线往刀锋上一顿,立时便缩回了手,话锋也随之转了过来,只是假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姑娘不发发慈悲么?” 他伸手指向倒在地上的少年,笑得有些渗人:“若是他死了,姑娘岂不是见死不救?夜里也不怕鬼魂索命?” 李羡鱼低头看向笼中生死不知的少年,触及他身上的鲜血时羽睫轻颤了颤:“你想要多少银子?” 人牙子眯眼打量着她身上的衣饰,两指互相交错:“十两!少一个子儿都不成!” 十两银子,就一个奴隶而言,已是天价。 但对李羡鱼来说,却并不算多。 李羡鱼松了口气,侧首对竹瓷道:“竹瓷,拿十两银子给他。” 竹瓷愕然:“姑娘,您不会是——” 李羡鱼点了点头,轻声启唇。 “竹瓷,我想买他。” 竹瓷瑟缩一下,见李羡鱼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也只得取出了荷包,从里头拿出一锭银子递过去。 人牙子却没接银子。 他那双贪婪的眼睛在鼓鼓囊囊的荷包上一转,立时改口道:“等等,我方才记岔了!” “这人花了我不少银子,十两银子就带走可不成,起码得——” 他张开五指,高声道:“五十两!” “我看你是活腻了!” 随行的侍卫大怒,夺过人牙子手中的皮鞭,重重一鞭抽在他肥胖的身子上。 竹瓷也忿忿:“你这人贪得无厌,是欺负我们不懂价么?五十两银子,都能买个宅院了。哪有这般金贵的人?” 那人牙子嘶哑咧嘴地捂着伤处,嚣张的姿态像是被这一鞭子抽没了,立时便点头哈腰地去摸自己腰间的钥匙。 “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这便将人给您……” 他说罢,一低头掩住了眼底的阴狠,扭身去开笼门。 侍卫们随之上前,探了探鼻息,见还有一口/活气,便将倒在笼中的少年抬出。 一行人行至巷口,可真到了轩车跟前,李羡鱼却望着昏迷不醒的少年犯了难。 竹瓷也问道:“公主,这人可怎么办?” 李羡鱼想了想:“离宫门下钥的时辰还远,要不,先送去医馆,让郎中们看看。” “是。”侍卫们抱拳答应,抬手便要将少年丢上马背。 “等等。” 李羡鱼唤住了侍卫,后怕似地看着少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若是就这般丢在马背上,一路颠簸运到医馆,怕是血都要流尽了。 李羡鱼叹了口气,只好道:“还是将他放到车内吧。” “是。”侍卫们抱拳答应。 昏迷中的少年遂被他们抬到车内,放在李羡鱼对侧的坐凳上。 随即银鞭一响,轩车急急向前。 车内,竹瓷瑟瑟道:“公主,奴婢一直觉得心慌,总感觉要出什么事。” “等到了医馆,给他留些银子,我们便赶紧回宫去吧。” 李羡鱼正想启唇,轩车却是一个急停。 李羡鱼不防,身子骤然向前一倾,眼见着便要磕在跟前的小桌上。 “公主!” 竹瓷忙扑过来,伸手紧紧护住了她。 两人在颠簸中倒在一处,正支撑着起身,又听见对面传来‘咚’一声闷响,是坐凳上的少年脊背重重磕上车壁。 同时,车外侍卫声音急促:“来了些贼寇,姑娘千万不要现身。” “贼寇?” 李羡鱼错愕。 天子脚下,怎么会有贼寇? 未待想明,外头一声狞笑传来:“就是这伙人,有的是银子!干了这票,可顶得上兄弟们贩一辈子人!” “是那个人牙子。” 李羡鱼将垂落的车帘挑起一线。 一眼便看见了那名穿褐色短打的牙人。 而他身后还跟了一群拿着钢刀铁剑的粗鲁汉子,听到银子后各个眼露精光,饿狼似地拍马往轩车冲来。 “杀!” 随行的侍卫们立时拔刀,与贼寇混战在一处。 一道鲜血飞溅在车上,李羡鱼指尖一颤,锦帘重新滑落。 她不敢再看,只伸手掩口,与竹瓷一同缩在车角,在心底不住祈祷着这场风波快些过去。 但更令人害怕的是,那厮杀声非但未能平息,反倒是离马车愈来愈近。 像是隔着车壁,都能闻见刀剑上腥浓的鲜血气息。 慌乱中,李羡鱼倏地想起,她今日是扮作官家千金出宫游玩,为了不引人瞩目,只带了四名侍卫—— 一截雪亮的刀尖陡然刺入车壁。 眼前的垂帘骤然被人扯断,帘后露出一张满是横肉的脸。他手里的弯刀上染透了鲜血,锋利刀刃近乎要贴上她的鼻尖。 李羡鱼再也忍耐不住,惊惧失声。 来人已经杀红了眼,此刻听见惊呼,想也不想,便是一刀劈下。 弯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耀眼如虹。 “公主!” 在众人撕心裂肺的呼喊中,李羡鱼害怕地紧紧闭上了眼睛。 在生死一线时,她倏然觉得后悔。 后悔今日不该出宫。 后悔方才误打误撞进了昼巷。 后悔自己为了轻车简行,没能多带些侍卫。 可等她将今日之事都后悔了一遍,想象之中的疼痛却并未落在身上。 李羡鱼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 隔着一层朦胧泪光,她看见陌生的少年面孔。 肤极白,寒如霜雪。微垂羽睫下,狭长凤眼冷寂清冽,如寒潭照鹤影。 她低头,看见少年握住刀刃的右手。 白刃悬停在她的心口。鲜血顺着少年修长指节滑落,带着与她擦肩而过的死亡一同破碎在她的手背。 杀伐声里,李羡鱼听自己心若擂鼓。 第2章 第2章 少年并未看她。 在白刃刮骨的刹那,那双琉璃般冰冷的眸中,涌起重重暗色。 继而,仿佛是本能,他抬手,夺刃,抹喉,一气呵成,未有半分迟疑。 鲜血溅上车壁,少年左手持刀,跃下马车。 李羡鱼下意识地支起身来,攀窗往外望去。 轩车外,原本心生绝望的侍卫们见她尚且活着,皆是心神一振,纷纷大喝一声,重新持刀迎向贼寇。 无人对救驾的少年动手。 少年提刀立在场中,双眉紧蹙,似在习惯着骤然醒转时,脑中还未散去的钝痛。 但旋即,一名贼寇杀红了眼,提刀向他冲来。 少年豁然抬首,眼中是利刃出鞘般的明厉锋芒。 他抬手,弯刀在空中划出致命的弧度,溅出贼寇的鲜血如泼墨。 他的世界似乎不分敌我,规则极其简单。 谁想杀他,便杀谁。 锋刃过处,战局重新逆转。 李羡鱼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这样的场景,一时间,竟忘了害怕。只是愣愣地扶窗看着。 直至竹瓷哆嗦着爬上前来,将她拉回车内,对上倒在车内死不瞑目的贼寇尸身,方觉出后怕。 两人合力将贼寇的尸身推下马车,一同蜷在车角,瑟瑟听着外头的动静。 每一声刀剑交错的铮鸣,都令人心尖一跳。唯恐下一瞬,便又有贼寇闯入车内,将她们也变作两具冰冷的尸首。 煎熬许久,外间的动静终于渐渐平息下去。 车外旋即传来侍卫统领嘶哑的嗓音:“公主,贼寇已平。” 短短六字,令她高悬的心终于放下。 李羡鱼松了口气,支撑着起身,步下车辇。 疾风吹过劲草,渡来腥浓血气。 侍卫单膝跪于她跟前,疾声回禀:“逃了几名余寇,属下已令人去禀报顺天府。此地不宜久留,还请公主即刻回宫。” 李羡鱼并未立时作答。 她的视线落在远处的梧桐树下。 叶影深浓处,少年孤身而立。 身姿英挺如刃,手臂修长笔直,骨节分明的手上握着的弯刀寒芒锋利,照亮了冷峻眉眼。 而他的足下,横七竖八地倒着贼寇的尸首,鲜血层层浸透了土地,渗出妖异的黑红色泽。 李羡鱼的视线最终停落于少年的右手上。 深可见骨的伤口。虽以几根布条胡乱缠裹,血却仍未止住,鲜血如珠,顺着他苍白的指尖滴落,触目惊心的色泽。 李羡鱼鼓起勇气,向着少年的方向开口:“你的手还在流血……这里离皇宫很远,我们先送你去医馆好不好?” 少年闻声,侧首望向她。 鲜血顺着他的羽睫往下滑落,染红了那双微寒的眼睛。 他握紧了手里的弯刀。 李羡鱼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指尖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袖缘。 携裹着血气的风呼啸而来,她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你是谁?” 风声劲厉中,少年开口,语调冰冷。 李羡鱼答道:“我是嘉宁公主,李羡鱼。” 嘉宁公主。 公主。 少年的眼底冰凌骤起。 ‘明月夜’中,有无数像她这样的权贵。 戴着镶嵌红宝石的黄金面具漏夜而来,成群坐在高台上,傲慢地俯视着‘斗兽场’中的生死。 他们会花一整袋红宝石,买上最好的位置,只为能够看清一个奴隶如何咬穿另一个奴隶的喉咙,而不让脏污的鲜血溅到他们尊贵的脸上。 他在场中厮杀时,曾无数次想象过那些面具后的脸。 应当如他们露在面具外的眼睛一样,布满扭曲的狂喜,嗜血的快意。 充满恶意。 他低头,细细端详起眼前的少女,眸色幽暗。 他的确,从未想过,那些黄金面具后,会是这样一张脸。 明眸红唇,肤如羊脂。 她怯生生地仰头望他。秋日的天光落于她卷翘的长睫上,羽毛般柔软而绒密的一层金晕,愈显少女的眸光清澈,温软无害。 他的视线顿了顿。 李羡鱼耳缘微红。 她自幼在宫禁中长大,还从未被陌生男子这般直白地注视过。 且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 这也太不合规矩了。 李羡鱼微微侧过脸去,避开他直白的视线,小声问道:“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我让侍卫们送你回家可好?” 少年顿了顿。 他没有名字。 他的记忆起始于半年前的春夜,在明月夜中的铁笼中苏醒。 终止于昨夜,他杀出明月夜,将追来的走狗杀尽,抹去他们留下的记号,最终力竭倒在墙下。 其余的记忆,尽是空白。 仿佛他生来便没有名字,没有家人,没有过去,只是单纯地为了厮杀而存在。 他启唇:“是你捡到了我?” 李羡鱼轻轻摇头:“我是从人牙子那买到的你。” “方才你看见的,便是他们的同党。不过你不用怕,侍卫们已经去请官府的人过来了。” 她抬起脸,视线落在他仍在滴血的右手上,担忧轻声:“你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我们先带你去医馆可好?” 医馆。 少年的薄唇抿成一线。 他周身的伤口皆在剧烈作痛,失血而带来的冰冷晕眩感,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他咬紧牙关忍耐,却清晰地明白,自己迫切地需要处理身上的伤势。 在新的追兵找到他之前。 少年的视线下移,停留在她的手臂。 眼前的少女手指白皙如玉,纤柔如羊脂,没有半点练武的痕迹。 衣袖下露出的皓腕纤细,一折既断,应当连一柄最轻的陌刀也提不起。 这样手无寸铁的少女,若是心生歹意,他有把握能在刹那之间拧断她的脖颈。 于是,少年抬步向她走来。 李羡鱼想了想,轻声道:“你的手伤了,不便骑马,便坐我的马车吧。我带你去寻医馆。” “公主,”竹瓷惊愕:“这——” 这不太合规矩。 李羡鱼其实是知道的。 方才少年昏迷着,事急从权便也罢了。 可他现在既然醒转,对她而言,便是陌生的外男。 若是在宫里,与外男同车而行,教引嬷嬷们恐怕立时便要涌进披香殿里来,重重地罚她。 可是现在是宫外,教引嬷嬷看不到的地方。 而且,眼前的少年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都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她只是让他乘个马车而已。 应当,不为过吧? 李羡鱼说服了自己。 她轻轻‘唔’了声,装作没听见竹瓷的话,提起裙裾飞快上了马车。 车内垂挂的锦帘在方才的变故中被贼寇扯断,大片天光投入车内,正照在李羡鱼的面上。 她下意识地抬手,挡在眼前。 倏然,眼前的天光暗下,是少年步上车来。 李羡鱼立时将素手放下,规规矩矩地叠放在裙面上,坐直了身子。 马鞭声随之清脆一响,轩车重新启程。 许是多了一名陌生少年的缘故,轩车内静默得有些迫人。 李羡鱼正想着是否该开口说些什么,竹瓷却轻碰了碰她的衣袖,悄悄递来一方沾了清水的锦帕。 “公主,您的手背。”竹瓷悄声提醒。 李羡鱼顺着竹瓷的视线看去。却见自己雪白的手背上,几点殷红触目惊心。 是少年夺刀时滴落在她手背上的血迹。 李羡鱼接过锦帕将血迹拭去,又抬眼去看少年的右手。 果然仍在流血。 她迟疑一下,从袖袋里取出自己干净的锦帕,想要递给他。 方探出指尖,对侧的少年豁然抬首,眼底尽是凌厉锋芒。 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即将露出锋利獠牙。 李羡鱼愣了下,慢慢停住了动作。 “你的手还在流血。要不,先拿我的帕子包扎一下。”她放轻了语声。 少年眸底的警惕之色未褪,受伤的右手紧握,掩住掌心伤口。 “不必。”他的语声冷淡。 李羡鱼略想了想,便将帕子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小几上,又将话题转回到原处。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家里可还有旁人?我让侍卫们去请你的家人过来接你可好?” 少年垂下视线,简短答道:“不记得了。” 李羡鱼愣了下。 她想起了自己宫里的小答子。 据说他便是自小被人牙子拐出来的,一道道地转手,最后辗转卖进了宫中,当了名最低等的宦官,做最脏最累的活计。后来被分配到披香殿,日子才好过了些。 可即便是如今长大成人了,也再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与身世。 用小答子的话说,便是连个念想也没有了。 李羡鱼悄悄叹了口气,正想着该如何安慰他,却听外间利落的勒马声一响。 医馆到了。 坐在她对侧的少年随之起身,步下车辇。 李羡鱼跟在他身后,一同进了医馆。 里头坐堂的郎中正在称药,甫一抬头,见少年满身血迹的进来,倒是骇了一跳。 “公子你身上这伤势可耽搁不得,快随老朽进来。” 他带着少年匆匆进了内室。 李羡鱼不好跟着进去,只得坐在外间的一张木椅子上等着。 这一等,便是半个时辰。 秋日午后明灿的日光渐渐淡了,朦胧落在她低垂的羽睫上,于她瓷白的面上,落下两道轻轻晃动的影。 “会不会有事?”她不安地站起身来,小声问竹瓷。 竹瓷安慰她:“公主宽心,云竹馆里的大夫是玥京城里的名医,定然不会有事。” 李羡鱼也没有旁的办法,只得叹了口气,重新坐到小木椅上枯等。 幸而,又是一盏茶的功夫后,她们等候许久的少年终于自内堂步出。 他身上依旧穿着那件破碎的玄衣,通身的伤势却已被细细包扎过。原本狰狞的伤口皆隐于干净的纱布下,已不再往外渗血。 李羡鱼这才松了口气。 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望着他终于有了些血色的薄唇,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弯眉笑起来:“老天保佑,血可算是止住了。” 少年却没露出高兴的神色。 他垂下那双淡漠的眼睛看向她,平静问道:“我欠你多少银子?” 李羡鱼被他问的一愣,好一会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她方才代付的诊金。 “不要你还的。” 李羡鱼连连摇头。 诊金再贵,也没有性命重要。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我不欠别人的银子。” 少年皱眉,向她走来。 “或者,你想要别的什么?” 少年端详着她,眸色深深。 会在牙人手中买奴隶的贵族少女,与喜好在明月夜中围观奴隶厮杀的权贵,应当没有什么不同。 他想,他似乎明白她想要什么了。 李羡鱼并不知少年心中所想,只是下意识地摇头:“我没什么想要的。” 话音未落,少年已俯下身来,贴近了她的耳畔。 这样近的距离。 近得李羡鱼都能闻见他身上血气与药香糅杂的味道。 清冷又浓烈,这般的矛盾与特别。 李羡鱼瓷白的小脸蓦地通红。 还未等她往后躲闪,耳畔便传来少年冷淡的语声—— “你想看杀人么?” “我可以找个人,杀给你看。” 第3章 第3章 找个人,杀、杀给她看? 李羡鱼惊愕地睁大了一双杏花眸,一时连躲闪都忘了。 咚咚的心跳声里,她抬起羽睫,对上那双琉璃般霜冷漠然的眼睛,渐渐意识到,他不是在与她说笑。 她慌忙摇头:“你别去找人,我不看。” 少年皱眉:“当真?” 李羡鱼拼命摇头:“当真不看,你千万别去找人。” 少年不再多言,略一颔首,利落地转身往医馆外走。 李羡鱼一愣,下意识地抬步想追上他:“等等,你打算去哪?” 她才迈开步子,竹瓷便小跑着追来,在她耳畔一叠声地劝:“这位公子身上的伤已经包扎好了。公主,我们也该回去了。” “如今天色不早,奴婢看着天边像是都快起霞了。若是再耽搁下去,被教引嬷嬷们知道,传到陛下耳中,只怕又要罚您。” 侍卫统领也拱手:“天色不早,此处亦不太平。请容属下即刻送您回返。” 李羡鱼被众人团团围拢在其中,迈不开步子,眼见着少年的身形渐远,急得秀眉紧蹙。 “可是,我若是就这般回去了,他可怎么办?” “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身上还有伤,又没有银子,他能回哪里去?” 毕竟宫门下钥后,很快便是宵禁。 若是宵禁后还未寻到归处,在街面上随意行走,是会被巡城卫抓进衙门治罪的。 “公主……” 竹瓷还想开口再劝,李羡鱼却已落定了决心。 她抬起眼来,少有的认真:“他方才救了我的命。我们大玥,可没有就这样将救命恩人丢在路上的道理。” 竹瓷一时卡壳,李羡鱼已提起裙裾追了出去。 少年的步伐极快,她要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 追了许久,终于在街巷拐角处,少年骤然停住,回身睨她。眸底霜寒,手中弯刀紧握。 李羡鱼停住步子,扶着墙努力顺了顺气息,轻抬起羽睫望向他:“再过一个时辰,便是宵禁,你打算去哪里?” 少年薄唇微抿,并不答话。 似是不愿透露自己的行踪。 李羡鱼想了想,将小荷包里剩余的银票尽数取出来,放在掌心:“你救了我的命,阿娘说过,救命之恩,不可不报。我给你银子,替你作保。你先住在客栈里。之后你看郎中的钱,我会让竹瓷偷偷给你送来。” 少年皱眉,终于开口,语声淡漠。 “我不欠人银子。” 他顿了顿,又简短补充道:“我去找银子还你。” 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便走。 这都什么时辰了?他要去哪找银子还她? 李羡鱼只当是托辞,便连连摇头,重新强调了一次:“你救了我的命,还因此受了伤。我替你付诊金是应当的。你不用还我。” 少年不再回头。 竹瓷自后追了上来,见到这个场景,便轻握住李羡鱼的袖口,小声劝她。 “公主,既然他都说了不要,您便回去吧。” 李羡鱼迟疑:“可是,他今夜要往哪里去?” 她想起方才在昼巷里的情形。 面目狰狞的人牙子,锈迹斑斑的铁笼,躺在笼底生死不知的少年—— 她走后,他会不会又被哪个人牙子给抓了回去? 毕竟是她的救命恩人,就这样放着不管,是不是太忘恩负义了些? “等等。”李羡鱼落定了决心:“若是你不喜欢欠人银子。那我也可以试着给你安排些差事。” 可是,她能有什么差事安排给他呢? 李羡鱼有些为难。 披香殿里当值的,除了宫女外,便只有宦官。至于侍卫们则多是世家子弟,由侍卫处单独掌管,并不由她择选。 少年越走越远,颀长的身影已将消失在目力尽头。 李羡鱼骤然想起一个职位。 也是除宫女与宦官外,她唯一能够做主的职位。 她明眸微亮,启唇道:“我想起来了,披香殿里还有一个影卫的缺。” “你愿意跟我回宫,做我的影卫吗?” 她的话音落下,竹瓷面色便是一白。 “公主!” 她最怕的终于还是来了。 她虽从未见过,但在宫中隐约听过几句有关影卫的传闻。 那是自公主及笄后,一直在暗中跟随,保护公主之人。 这一职,攸关公主的安危生死,多是由公主的母族亲自择选,再不济,也是由宫里的影卫司指派,皆是知根知底之人。 这等要职,就这般贸然许给眼前的凶戾少年,如何能让人放心的下? 李羡鱼的话音落下,自己也是微微一怔。 但是话已出口,再反悔,便显得她有些言而无信了。 而少年的身影,已经远得快要看不见了。 她没有太多迟疑的余地。 李羡鱼轻咬了咬唇瓣,踩上旁侧一块一尺多高的大青石,对着少年离去的方向,站直了身子,认真强调。 “我会付你月钱的。一定比你在宫外做活要多些。” “你如今既没有盘缠,又没有照身贴1,无人作保的话,你是出不了玥京城的。甚至,都住不了客栈。” “过一会便是宵禁,若是你还留在街上,是会被巡城的官兵抓到衙门里打板子的。” 她终于想到说辞,可少年的背影已消失在目力所能及之处。 秋风送着李羡鱼的声音从空巷里一波波地涌回来,如水面涟漪,渐归平静。 李羡鱼有些失落地从大青石上下来,略忖了忖,后知后觉地去问身旁搀扶她的竹瓷:“竹瓷,我方才,是不是又多话了?” 她分明是反复告诫过自己的。 在披香殿外的地方,一定要谨言慎行,像诸位皇姐一样,像文武百官们所期许的那样,有个端雅沉静的公主模样。 可是方才情急之下,还是没能忍住。 也许便是她的话太多,才将人给吓走了。 李羡鱼悄悄叹气:要是她方才,能够再克制些多好。 若是她能再克制些,那少年,是不是就会答应跟她回宫去了? 她闷闷地想。 竹瓷却很庆幸那名凶戾少年终于走了。 她放下了心,轻声去哄李羡鱼:“怎么会呢?公主方才的话并不算多。且他又是自个走的,更不能算您忘恩负义。如今天色已晚,奴婢带您回宫去吧。” 李羡鱼只好轻点了点头,略想了想,又问竹瓷:“方才去顺天府的侍卫,是不是还没回来?” 竹瓷迟疑道:“按理说,应当早回来了才是。兴许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 “那我们先回方才的地方等他们一会。” 李羡鱼又看了眼空荡荡的巷子,失望道:“待他们回转,便一同回宫去吧。” 酉时过半,天边燃起火红色云霞。 京郊一处破庙中,尸首纵横。 玄衣少年单手持刀,立在斑驳佛像前,足下踏有一人。 “你捡到我的时候,可曾见到旁人?”他问。 被他踏着的牙郎满身是血,一张脸都被靴底压得变了形。此刻开口说话,浑身的肥肉都在哆嗦:“没、没有。那地方偏僻,我去的时候,就,就没看见旁人。只有一地的死人。我看您还有口气,这才想着捡个便宜,看看能不能顺道卖出去。是,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牙郎的求饶声霎时被自己的惨叫打断。 一柄弯刀贯穿他的右手。鲜血飞溅而出,浇湿佛前青砖。 持刀的少年神色冷漠:“你没有骗我?” 剧痛之下,牙郎几近崩溃。 “没有、没有。小的记得清清楚楚,荒郊野外,一地的死人。有,对,足足有十二个!” 少年淡淡垂下眼睫。 十二具尸首,人数倒是对上了。 牙郎仍在哆嗦,见他未再动手,以为尚有活路,更是铆足了劲求饶。只是话音未落,却见少年抬起羽睫,一双浓黑的眸子中似凝着冰川万里。 “那么,你是最后的活口。”少年平静启唇。 他抬手,鲜血溅落石砖,荒庙中归于寂静。 莲花台上的佛陀宝相慈悲,垂眼看着芸芸众生,也垂视着庙中少年神色漠然地一具具翻转过尸身,在他们身上,搜寻着自己想要的东西。 直至最后一具尸身搜遍,他终于收手,抬眼看向庙外天色。 火红云霞已经散尽。天色冥冥,正是华灯初上时节。 城内荒地上,贼寇的尸身已被侍卫们挪至一旁,为李羡鱼的轩车空出一块干净地界。 李羡鱼独自坐于车内,正低头瞧着一只方才自街市上买来的磨合乐。 这只磨合乐也被做成少女模样,穿着藕荷色的衣裳,戴着华美的簪饰,正弯着眉十分乖巧地对她笑着。 李羡鱼摸了摸它的小眉毛,有些出神地想—— 也许这便是父皇与教引嬷嬷心中,公主该有的模样。 衣着端庄,行止得体,见谁都微微笑着,娴静乖巧且不会多话。 而不是她这样的。 昨日里刚聆完教引嬷嬷的训谕,今日便趁着及笄的日子出宫游玩,还想带一名身份不明的少年回去做自己的影卫。 一点也不像个谨言慎行的淑女。 远处马蹄声急促而来。 李羡鱼回过神来,见是去顺天府禀报的侍卫们回来,便从轩车上步下,不解问道:“你们怎么独自回来了?顺天府的官兵呢?那些贼匪呢?可都捉住了?” 侍卫下马,俯身向她行礼,面色有些古怪:“属下本是与顺天府官兵一同前去缉拿贼匪。可却仍是去迟一步。” 李羡鱼抽了口凉气:“是让那些贼匪逃出城去了吗?” “不。”侍卫迟疑稍顷,方缓缓开口:“待我等在荒庙中寻见那伙贼匪时,只见一地尸首,无一活口。” 李羡鱼错愕:“这……这是他们之间起了内讧?” 她的话音落下,却听马蹄踏踏,一人飒然而至。 少年骑在一匹乌鬃马上,左手握缰,劲窄腰身上系着一柄弯刀。其上不见刀鞘,卷了刃的刀锋上,是一重又一重凝固的血色。 秋风呼啸而过,卷起他身上深浓血气。 灯火阑珊处,少年单手勒马,将一个破旧荷包向她递来。 “欠你的银子。” 他未在牙人处搜到可用的照身贴。 但至少,找到了该还她的银子。 第4章 第4章 李羡鱼抬起羽睫,视线从他修长冷白的手指移落到那只残留着血迹的荷包上。 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上前。 少年自马上垂首看她。 “嫌脏?” 李羡鱼‘唔’了声,不知该如何答复。 少年睨她一眼,将荷包里的银子尽数倒在自己的掌心,重新向她递来。 李羡鱼一眼便从里头看见了那锭崭新的官银。 完整的一个银元宝,正好十两银子的重量。正是竹瓷之前付给人牙子的那锭。 李羡鱼想,自己大抵猜到这些银子是从哪来的了。 她迟疑一下,仍是走上前去,从少年手里拿回了那锭银子。 “只要这些便好。” 少年淡应了声,收回手,重新握紧马缰。 “等等。” 在骏马扬蹄之前,李羡鱼唤住了他。 “除了银子外,你可寻见自己的照身贴了?” “还有,都快宵禁了,你可有能够落脚的地方?” 她忖了忖,又道:“或者,你还能想起自己在玥京城里有什么亲戚可以投奔吗?” 少年只是沉默。 对他而言,是否有照身贴,并不重要。 以他的身手,躲过城门卫出城并非难事。 至于落脚,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 李羡鱼似是从他的沉默里得到了答案。 她微愣了一愣,轻声问道:“既然你没有地方可以落脚,也没有亲戚可以投奔。为什么不愿意做我的影卫呢?” 少年并未立时答话。 他垂手,指尖悬停于一道旧伤上,眸色淡淡。 那是明月夜留给他的第一道纪念。 半年前,他醒在明月夜的暗牢中。 重镣加身。 眼前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耳畔是扭曲尖锐的哭嚎,腥浓血气浮动在逼仄的囚室中,如同人间炼狱。 他想不起自己的身份,想不起自己究竟是从何至此,只知道在这里,唯有杀人才能活下去。 一间囚室里十个人,最终活着的人可以走出囚室。 一座暗牢中十二间囚室,走过十二间囚室的人,才能踏出暗牢。 暗牢外,是明月夜的斗兽场。 高台上,坐满了戴着红宝石面具的权贵。 他们正为这场杀戮的盛宴而狂欢。 一名输了赌注的肥胖男子探出身来,气急败坏:“狗东西,害爷输了一百两银子!还不爬过来给爷磕头!” 他往前踏出一步,掷出的兵器削掉了那蠢货半只耳朵。 高台上一片混乱,明月夜蓄养的走狗们立时出手。 带着倒刺的铁鞭砸上脊背,卷过肋骨,留下了这道伤痕。 他记住了面具后那双眼睛。 只要他不死,就一定会回去,亲手剜出那双丑陋的眼睛,拧断他的脖颈。 少年眸光转寒,简短答道:“我还有事要做。” 他握紧了缰绳,还未催马,耳畔却传来少女轻柔的嗓音。 怯生生地,带着几分担忧。 “你要带着这一身的伤,去寻仇吗?” 少年的动作略微一顿,回身看向她。 黄昏渐落的光影下,李羡鱼抬眸看向他。 少女的眸光清澈如水,倒映着身后粲然灯火,愈显澄荧明净。 “我不知道你曾经遇到过什么,更没有立场劝你放弃寻仇。” “但若,只是短短三个月呢?” 她轻声与他商量:“你当我三个月的影卫,三个月后,如果你还想离开。我一定会让影卫司放你走。” 李羡鱼对影卫的了解并不多。 只知道影卫司隶属天家,司中影卫一旦上名,便会终身跟随公主。 除非影卫死,抑或是,公主出降。 但是,她没有骗他。 她快要出降了。 礼部的郎官说过,三个月后,呼衍便要来朝。 那时候,少年的伤应当已经养好。而她应当也已随着使臣的马队离开大玥,到草原上,呼衍可汗的胡帐里去,成为他的第八个阏氏。 “若你信不过我,我可以立张字据。” 李羡鱼轻轻笑了声,半真半假地与他保证。 秋风吹动她穿着的胭脂罗裙,在暮色里绽放如海棠。 乌鬃马上,少年隔着万家灯火与她对视。 “我从未保护过人。” 对他而言,杀一个人,会更为顺手。 李羡鱼莞尔,唇畔生出两个清浅的梨涡:“我并不麻烦的。” 她仰起脸,柔声与他解释:“我平日就在披香殿里起居,除了宫宴外很少出门。即便是宫宴,也会按时回来,不会乱走。不去御花园,也不去御湖,不去偏僻的地方,哪也不去。” “披香殿内也没有危险的地方。唯一的一口井又远又偏,我从来不去。后殿的小荷塘干涸了许久,一滴水都不见,淤泥也不过半尺来深。就算是不小心摔下去了,也至多是换一件衣裳的事,不会有危险,更不会连累到你。” 她得出结论:“保护我,并不麻烦呀。” 少年审视着眼前的少女,似在分辨她话中的真假。 天穹上明月初升,银白月光潺潺如水,衬得少女眼眸如星。 清澈明净。 少年终是垂下眼帘,沉默着松开了手中紧握的缰绳。 暮色渐浓,四面燃起华灯。 李羡鱼的辇轿于披香殿前停落。 竹瓷上前,叩开了殿门。 朱红色的殿门一启,先出来两个身穿青衣的小宦官,都笑着对李羡鱼行礼:“公主万安。” 他们的语声落下,身后又有十数名宫人手提宫灯鱼贯而来,笑着将李羡鱼簇拥在其中,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 “公主回来了,可用过晚膳?奴婢做了蜂蜜枣糕与百合糕,都在灶台上温着呢,您打算先吃哪样?还是奴婢一同给您端来?” “今日教引嬷嬷们又过来了,听闻您不在,还想罚人。奴婢便说您是奉旨出宫的,将她们的话都给堵了回去。您是没瞧见,那时候她们面上的神情可好玩了,一副想发作又不能的模样。真没想到,她们也有这样忍气吞声的时候——” “公主,民间是不是比话本子里写的还好玩些?方才见天都擦黑了您还不回来,奴婢还以为,您要长住宫外,将我们都给忘了。” 迎来的宫人们叽叽喳喳地说着,逗得李羡鱼笑个不停,还不忘一一答了回去。 “还不曾用过晚膳,等会一同端来吧。还有月见煨的鸭子和白露茶,我想了一整日了,可都不许漏下。” “看来这回的立规矩,我算是侥幸躲了过去。只是下次再来的时候,可要分外小心些,可不能给她们拿到错处。不然披香殿下个月的俸银,又要折损了,连带着吃食也要减一档呢。” “民间倒是和话本子里说的不大一样。果然好多事,都是要眼见为实的。”她眨了眨眼,将在人市上看见的事藏到心底去,重新弯眉笑起来:“不过即便民间再好,我也是要回宫里来的,更不会将你们忘了——我还给你们带了东西来。” 她对竹瓷招手:“竹瓷,你快将东西从马车上取来,我们就在这分了,也好早些用膳。” “是。”竹瓷笑应,步履匆匆地往宫门的方向去了。 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已多了一堆颜色各异的布包,里头放得俱都是李羡鱼从民间买来的小玩意儿。 “陶嬷嬷,这是给你的。” “莲蕊,这是你的。” “茜草,这是你的。” 李羡鱼笑着一一分递过去,便连新来披香殿的小宫女栀子,也得了李羡鱼临时买来的一朵浅粉色珠花。 正当她将东西分完了,打算让众人各自回去用晚膳的时候,她的贴身侍女月见却凑过来,指了指宫门的方向道:“公主,这是新分到披香殿的侍卫吗?这么晚了,怎么还留在这,不回侍卫处去?” “他是我带回来的影卫。” 李羡鱼顺着月见手指的方向回转过身去,一眼便看见了自己带回来的那名少年。 他立在风灯照不见的黑暗处,清绝容貌隐在飞檐下深浓的阴影中。脊背绷直,修长手指紧握着腰间弯刀,显出青白骨节。 孤僻,冷寂,离群索居。 似一只独行的野兽。 与此间热闹划开泾渭分明的纵线。 少年正注视着夜色中的披香殿。 雕栏红墙,檐牙高啄,青碧色琉璃瓦倒映着莹冷秋光,迤逦至天穹尽头。 这座殿宇建成时极为富丽。 可如今,即便是隔着夜色看来,亦能看出,殿内的一应陈设,都已有些老旧了。 涂了椒泥的红墙上,几处剥落了朱漆,殿顶的稳脊兽也悄然缺损了石料,像是已有许久,没能好好修葺过。 思绪未定,眼前的月色却黯下一处。 他垂下视线,望见穿着红裙的少女步履轻盈地走到廊下,笑盈盈地望着他。 “我有事要与你商量。” 她踮起足尖,悄声细语。 廊前夜风卷起她的裙裾,渡来她身上清甜的木芙蓉香气。 她离得,有些太近了。 少年垂眸,往后退开一步,与她维持着三步之外的距离。 “什么事?” 李羡鱼小声:“我方才想起一条规矩。所有的影卫,都是要在宫中的影卫司上名的。” “可是我想起,你之前说过,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 名字么? 少年神色淡漠。 他确实不记得了,也并不觉得一个称呼有何要紧。 李羡鱼像是从他的沉默里得到了答案。 她轻眨了眨眼:“那,我帮你重新起一个名字可好?” 她弯眉笑了笑,露出唇畔两个清浅的梨涡:“我可会起名字了,披香殿里许多宫人的名字都是我起的。她们都说好听。” 李羡鱼说着,便低头认真想了起来。 许是夸下海口的缘故,她愈是着急想出个好名字来,便愈是觉得脑子里乱作一团。 分明想回忆自己读过的诗书,可第一个回忆起的,却是教引嬷嬷们成日里,以一成不变的刻板语调在她耳畔诵读的女则、女训。 ‘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 她想到这,赶紧摇了摇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从脑子里甩了出去。 ——总不能从这里给他找个名字。 倏然,像是灵光一现。 “既然你是我的影卫,与我形影不离,要不,便唤作临渊吧。” 临渊,羡鱼。 多好,一听便是她披香殿里的人。 连名字都紧紧挨在一处。 李羡鱼轻轻笑起来,满怀期许地问他。 “怎么样,好不好?” 第5章 第5章【修】 夜风拂过廊庑,吹起檐下悬挂着的莲花风灯在两人头顶悠悠地打转。 光影陆离下,少年垂下羽睫,语声平淡:“好。” 李羡鱼展眉:“那便就这样定下了。” “你是第一日来宫里,许多地方都不熟悉。这样吧,我带你去住的地方,在路上还能与你讲讲宫里的一些规矩。” 她转过身,步履轻盈地往殿前走。 “其实披香殿里的规矩并不算重。卯时起,亥时歇,需要值夜的时候也并不多。份内的事做完了,便可以回到自己的配房里歇息。每月食银三两,米三斗,公费制钱七百。吃穿都是现成的,不用另花银子的。” “如今殿内的宫人并不算多,各处的配房大多空着。你若是喜欢哪一间,便可以直接住进去。原是两人一间的,可你若是不习惯与旁人同住,独自一间也是无妨的。” “配房里有浴桶可以沐浴,我待会再让月见选几套干净的衣裳送来,你先穿着,等明日里去影卫署上完名,再换他们的服制不迟——” 回到自己的披香殿里,李羡鱼便将殿外谨言慎行的规矩忘到了一旁,想到什么,便也说起什么。不知不觉间,倒也说了这许多。 而临渊始终跟在她身后三步远处,只沉默地听着,并未出言打断她。 直至她止住了话茬,临渊方淡淡应道:“好。” 月见远远瞧着,悄悄拿胳膊肘捣了捣身旁的竹瓷,咬着她的耳朵小声道:“看着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呢。” “岂止是不好相与。”竹瓷想起白日里的事来,语声有些发抖:“你可知道,方才在宫外……” 她语声方起,却陡然对上少年寒凉的视线。 隔着深浓夜色,一直沉默着跟在李羡鱼身后的少年不知何时转首看来。 他的眼眸浓黑,眸光却锐利如出鞘的白刃,寒意涔涔,锋锐迫人。 只是短暂的一眼,竹瓷的脸色便已白透。 她本就胆小,此刻更是立时缩到月见的身后去,抓着她的衣袖瑟瑟发抖,再不敢吱声。 李羡鱼从宫娥处取了盏莲花风灯,带着临渊走到西偏殿里,宫人们居住的地方。 她站在偏殿中央四四方方的天井里,将三面最好的配房指给他看。 “这里离小厨房近,每日用膳最是方便。” “这里离水房近,每日里去取水,来回都不用花上一炷香的功夫。” “这里离库房近,若是从里头领了一大堆东西,不用走太远,几步便到自己的住处。” 临渊的视线,却落在西偏殿对侧,另一座寂静的偏殿中。 他问:“那里可有配房?” 李羡鱼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微微一愣。 “有……”她的羽睫轻扇了扇,杏花眸里流转过一缕迟疑:“不过东偏殿里,一般是不让住人的。” 临渊没有为难她。 只略一颔首,便重新往前走去。 他顺着廊庑走到尽头,终于看见,朱红色的宫墙下,一间配房隐在树影深处。 许是过于偏僻的缘故,周遭寂静,了无人声。 “这间便好。”他道。 “有点太偏僻了些。不过,你喜欢便好。”李羡鱼弯眉,抬手推开了槅扇。 宫人们所居住的配房并不大,里头的摆设也简单。 外间不过一桌两椅,一个看起来半新不旧的橱柜。 一道隔断后的内间则是素日里宫人们起居的地方,放着木榻,浴桶等等物件。 李羡鱼略微转了一圈,忖了忖道:“可能有些简陋。” “你若是还缺些什么,我便让月见去库房里找找。” “这样便好。”临渊出言拒绝。 他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对他而言,如今的摆设已经足够,甚至,还有些多余。 许是在明月夜中养成的本能,他并不习惯在物件繁杂的地方入眠。 毕竟每一件杂物后,都能藏一个致命的杀机。 李羡鱼只当是他不好开口,于是轻眨了眨眼:“那我先回寝殿了。你若是住着住着,觉得要添置什么了,直接与月见她们说便好。” 临渊道:“好。” 李羡鱼便不再叨扰他,退出了配房,独自顺着来时的路,往自己的寝殿里走。 一路上,丹桂飘香,夜风清凉。 李羡鱼有些入神地想着白日的事。 每一桩,每一件,都是这样的惊心动魄,是她往日里在宫里从未见过,甚至连想,都从未想到的。 但是其中,最奇特的一件事,还是她竟然真的从宫外带了个陌生少年回来。 现在就住在身后的配房里。 还是她的救命恩人。 这一切对她而言都极新奇。 简直像是秋夜里,荒诞的梦境。 李羡鱼回到自己寝殿的时候,正是戌时。 小厨房里炊烟已歇,月见也提着只红木食盒回来,正准备为她布菜。 “月见?”李羡鱼回过神来,微微一愣:“怎么是你过来。” “我记得今日是竹瓷当值。怎么却不见她?” 月见将手里的食盒放在长案上:“原本是竹瓷当值的。可她方才脸色一直不大好,想是出去的时候,被风扑着了。奴婢便和她换了值,让她先回去歇息了。” 李羡鱼有些担忧:“记得让小厨房里熬些姜汤给她送去,要熬得浓浓的,热腾腾地喝下去。可千万别染上风寒才好。” 与她最相熟的顾太医数日前返家去了,如今还未回来。 而太医院里其余的太医们大多眼高于顶,是见人下碟的主。 上月里殿内的小顺子病了,月见去请了三四回,可一听说是给下人诊治,都推脱不来,最后还是塞了银子,才勉强开了点药过来。 也亏得小顺子命大,才熬了过来。 月见连连点头:“奴婢省得。” 李羡鱼又问道:“对了,让你送过去的衣裳与伤药,可送到临渊手上了?” 月见道:“奴婢倒是送过去了。不过他没给奴婢开门。奴婢便放在屋外的坐楣上了。” 李羡鱼想了想,轻声道。 “还是我过去一趟吧。” “正好小厨房里的晚膳也快做好了。我一道给他送去。” 临渊的配房选得偏僻,李羡鱼顺着游廊走了许久,才终于到了他的住处。 “临渊。” 李羡鱼提着食盒走上前去,伸手轻叩了叩槅扇。 房内传来少年淡漠的语声:“什么事?” 李羡鱼答道:“小厨房的晚膳做好了,我顺道替你送来。” 她的语声轻快:“今日的晚膳果然格外丰盛。有小厨房里最拿手的八宝鸭子,新蒸好的番薯饭与枫露茶。” “多谢。”临渊的语声隔门传来,愈显疏离:“公主放在门外即可。” 李羡鱼轻眨了眨眼:“临渊,你也不给我开门吗?” 原本她以为,临渊只是不认识月见,这才不给她开门的。 没曾想,现在她也与月见一样,被临渊拒在门外。 室内静默了一瞬,临渊并未立时作答。 李羡鱼想了想,仍是轻声确认了一次。 “临渊,你真的不能给我开门吗?” 要是门内的少年出言拒绝,她便打算与月见一样,将东西放在坐楣上,自己回宫去了。 只是这次,话音未落,紧闭的槅扇便在她眼前打开。 李羡鱼下意识地抬起眼来。 室内并未掌灯,光线略有些昏暗。 临渊立在槅扇的阴影里,眸色淡淡。 “公主。” 他平静道。 “临渊,我给你送晚膳来。” 李羡鱼弯眉笑起来,将手中的食盒递与他。 临渊伸手接过。 一递一接间,半掩的槅扇彻底敞开。 李羡鱼看清了室内的情形。 少年赤足立在晦暗的斗室内。身上只随意披了件玄色武袍。衣襟尚未系好,半湿的墨发随意拢在肩侧,透明水珠顺着发尾滚滚而落,在锁骨上积起一泊小川。 银白月色穿帘入室,照在少年线条明晰的坚实胸膛上,泠泠一层霜色。 秋夜清寒,他身上的热气蓬勃而来。 李羡鱼雪白的双颊霎时滚烫。 她慌忙低下眼,语无伦次:“我不是有意偷看,我,我不知道你在沐浴。我只是顺道给你送晚膳过来,还有,还有与你说说明日里上名的事——” 她努力解释着,双颊上的热度却愈来愈烫,仿佛随时都要烧起来般。 临渊垂眼,视线落在她绯红的双颊上,略微一顿,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武袍。 李羡鱼的反应,令他险些以为自己是赤条条地站在她身前。 “无事。”他道:“我穿了武袍。” 他顿了顿,只道是李羡鱼情急之下看错,便道:“公主可以再看一眼。” 李羡鱼一愣,继而脑中轰然一响,连原本尚有几分白皙的耳根都红透。 “我不看。” 她连连摇头,满脸通红,语声慌乱。 “明日辰时,我来带你去影卫司上名,便,便这样说定了。” 李羡鱼丢下这句话,终于落荒而逃。 临渊立在原处,待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后,终是垂眼,抬手打开了她递来的食盒。 菜肴的香气扑面而来。 正是她之前说过的八宝鸭子,番薯饭,枫露茶。 一样不差。 李羡鱼像是只受惊的白兔,一路慌慌张张跑回自己的寝殿,一把撩起红帐,躲到榻上。 守在殿内的月见见状,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跟过来。 却见李羡鱼缩在锦被里,双手捂着脸,指缝里露出的肌肤鲜艳滚烫,如同抹了上好的凤仙花汁。 月见被惊到:“公主,您的脸色怎么这样红?是出去的时候被风扑着了么?要不奴婢也去御膳房给您熬一碗姜汤过来?” “不要。” 李羡鱼自己通红的小脸埋进枕头里,语声从里头传来,透着慌乱与心虚:“月见,我什么也没瞧见。” “瞧见什么?”月见不解。 李羡鱼却不答话了。 她在锦被里翻了个面,捂着滚烫的脸想—— 等明日,她一定要在披香殿里立一条新的规矩。 不穿好衣裳,不许给人开门。 夜阑人睡,偏房的榻上空荡无人。 少年盘膝坐在偏房的横梁上,脊背抵着坚硬的脊瓜柱,羽睫低垂密闭,骨节分明的手中却依旧紧握着那柄弯刀,半点不曾松懈。 远处的滴水更漏轻微响着,不知敲过了几更。 一阵急促足音骤然传来,将梁上的少年惊醒。 临渊豁然睁眼,握紧了始终束在腰畔的弯刀,跃下横梁。 配房内灯烛已熄,临渊踏着银白月色行至窗畔。 隔着一道半掩的支摘窗,他看见远处的游廊上有灯火亮起。 数名青衣宫娥手提风灯,簇拥着李羡鱼匆匆而来。 此刻,她的面上终于恢复了柔白的本色,只是形容却比方才落荒而逃时更为狼狈些。 乌缎似的长发散在身后,精致的兔绒斗篷底下却露出寝衣一角,足上未着罗袜,只胡乱趿了双云白色的软底睡鞋,像是刚自榻上起身。 她的步履急急,往东偏殿的方向而去。 临渊淡淡垂眼。 他还记得李羡鱼与他说过的话。 东偏殿里,不让住人。 还有,她既不麻烦,也绝不乱跑。 而她此刻的行径,与她说过的话,背道而驰。 临渊皱眉。 片刻的思量后,他越过长窗,飞身跟上。 夜色浓沉。 少年的身影于廊庑上掠过,似一道浅灰色的影子,淡而无声。 他在夜色中穿行,不远不近地跟随着李羡鱼的队伍,直至宫人们终于在一座偏殿跟前停步。 半旧的殿门‘吱呀’一声打开,两名宫娥匆匆迎上前来,语声慌乱。 “公主,您快过去看看吧。” “今日不知为何,发作的却比往日还要厉害。奴婢们将往日的法子都用了,也不见好。” 李羡鱼闻言焦急,接过宫娥手里的宫灯往殿内小跑:“我这便过去。你们快去将之前顾太医开的方子熬上,药好了立时送进来。” 随着她转过照壁,宫娥们又迅速将殿门合拢,动作急促得像是在掩藏些什么。 只是她们关得住殿门,却挡不住殿内传来的声响。 他听见了殿宇深处女子声嘶力竭的哭喊。 听见了寝殿中的摆件因她的挣扎而一件一件砸落到地上的闷响。 每一道声响,在静夜中听来,皆是如此的惊心动魄。 少年的神情仍是漠然。 他半坐在道旁繁茂的凤凰树上,看着李羡鱼的背影,修长的手指无声地叩着腰间弯刀。 要跟进去吗? 他问自己。 他隐约能够猜到,殿内藏着一个秘密。 李羡鱼的秘密。 但是旋即,他又想起了方才在配房前,李羡鱼的神情。 莹白月色下,少女连耳缘都红透,头也不敢抬地落荒而逃。 像是受了他多大的委屈。 临渊的指尖微顿。 ……还是算了。 他本就不是多管闲事之人。 更没有欺负人的嗜好。 于是少年重新在高树上坐下,背倚着树干,微阖上眼,静静等着李羡鱼自殿内回返。 东偏殿内的喧嚣声持续了足足小半个时辰,直至离去的宫娥从膳房赶来,送入一碗漆黑的汤药,其中的声响才渐渐歇下。 紧闭的殿门再度开启。 临渊垂眼,望见李羡鱼与侍女一同自殿内行出。 她以手掩口,倦倦地打了个呵欠,小声问身旁的侍女:“竹瓷,什么时辰了?” “快到三更天了。”竹瓷伸手替她拢好身上的兔绒斗篷,眸光轻颤了颤,似有些欲言又止:“夜深露重,奴婢带您回寝殿里歇下吧。” 李羡鱼轻眨了眨眼,侧首看向她。 她总觉得,竹瓷今日有些不大对劲。 先是与月见换了值,后来又寻了个理由换了回来。 当值的时候,却一直是神思不属的模样,像是藏着心事。 于是她问道:“竹瓷,你是有话要与我说么?” 竹瓷被说中心思,面色愈发的白了。 她终于开口:“公主……您真要将人留下吗?” 李羡鱼微微一愣,稍顷才反应过来,竹瓷说的是临渊。 一时间,她又想起方才配房前的情形。 面上顿时一烫,忙侧过脸去,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她小声:“我都与他说好了的。” 竹瓷握紧了她的袖口:“公主,你可还记得白日里的情形……他杀起人来的模样,熟稔的像是不知做了多少次。您留这样一个人在身旁,若是他起了歹心,可怎么是好?” 竹瓷颤声:“公主,我们明日还是给些银子,打发他走吧。” 她的语声不重,却足以令树上的少年听见。 临渊面上的神情仍是淡漠。 不必等到天明。 夜出宫门不是易事,但也,并非不能。 直至,他听见凤凰树下传来李羡鱼的声音。 “可是,我想留下他。” 她的语声很轻,像是有些心虚,但语调又格外坚定。 夜风拂过凤凰树茂密的枝叶。 树上阖目倚坐的少年终于掀起薄薄的眼皮,看向她伫立的方向。 第6章 第6章 夜风拂动凤凰树枝叶的娑娑声里,李羡鱼轻侧过脸,有些心虚地悄悄移开了视线。 她不能赶临渊走。 不仅仅因为临渊是她的救命恩人,也不仅仅是因为她不想食言的缘故。 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 她方才去配房的时候,看见了临渊衣衫不整的样子。 若是明日里一起身,便急着撵人走,那她岂不是成了那些看了姑娘身子,便始乱终弃的登徒子? 以前看话本子的时候,她可最瞧不起这些人了。 可这样的话,却不好与竹瓷说起。 于是李羡鱼低头看着地上摇曳的树影,努力搜寻起新的理由来。 半晌,她试着道:“竹瓷,我已经答应过他了。” “出尔反尔,传出去,是会被阖宫笑话的。” 可惜这个理由太过单薄,并不能令人信服。 便连竹瓷也道:“可您是公主,是主子。即便是反悔,旁人也不敢说些什么。” 于是李羡鱼只好另寻借口。 她又想了许久,才小声道:“可是,这是我遇见过最有意思的事了。” 竹瓷微微一愣。 李羡鱼也有些出神。 似乎从她记事起,身边的一切事物都极有规律。 卯时起,亥时歇。 每日,御膳房会送来当天的吃食。 每月,织造司会送来当季的衣物。 每季,内务府会送来选好的钗饰。 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日子过得淡如流水。 仿佛只是一阖眼的功夫,一整年便这般过去了,什么都不曾留下,唯有殿内的凤凰树一年高似一年。 而在宫外捡到一名陌生少年,是她遇见过,最新奇,最有趣,最意料之外的事了。 像是五岁时得到的那只色彩鲜艳的磨合乐,七岁时难以解开的九连环,十二岁时偷偷藏下的那套胡服一样新奇有趣。 她舍不得就这样放弃。 于是李羡鱼坚持。 “临渊是我遇到过,最特别的人了。与宫中其余的人都不一样。” 她说:“我想留下他。” 竹瓷哑口无言。 李羡鱼也将话茬转开:“竹瓷,我有些倦了,我们快些回寝殿歇下吧,明日还要早起。” 竹瓷只得点头,拿银簪子重新挑亮了风灯里的红烛。 两人提灯往回,暖橘色的灯辉飘摇渐远,渐渐消散于回廊深处。 夜色重回。 凤凰树上倚坐的少年沉默着收回视线。 有趣吗? 像他这样的人。 他的指尖停留在腰间那柄沾了无数人鲜血的弯刀上,眸色淡淡。 他并不能理解李羡鱼的想法。 翌日辰时,远处的滴水更漏方响过一声,配房的槅扇便被人敲响。 外间传来少女清甜的嗓音:“临渊,你可起身了?” 是李羡鱼的声音。 即便是昨夜三更才睡,但她今日依旧十分守时。 临渊淡淡抬眼,将手中擦拭到一半的弯刀束回腰间,起身打开槅扇。 偏房外,天光明媚。 李羡鱼正立在滴水下等他。 昨夜里穿着寝衣,提灯夜行的少女,今日倒是规规矩矩地换了件浅云色的银缎衣裙,雪白的珍珠钮细细阖着,掩住柔细的脖颈。垂腰的乌发也不再散于腰后,而是盘成精致的百合髻,簪了支雕刻成蜻蜓模样的羊脂玉簪子。 衬得她白兔似的乖巧,温软无害。 临渊启唇:“公主。” 李羡鱼却没有抬头,仍旧是低垂着眼,望着廊前半旧的木板。 “临渊,你起身的时候,穿好衣裳了吗?”她小声问道。 临渊默了默,淡淡应声:“嗯。” 李羡鱼这才抬起眼来,先是小心翼翼地瞥他一眼,确认他是真的穿好了衣裳后,这才弯眉笑起来:“你起身了便好。” “如今刚到辰时,我们这时候去影卫司里上名,回来的时候,还能吃上热腾腾的早膳。” 临渊并未挪步。 他将视线落在李羡鱼带笑的杏花眸上,平静道:“若是我不曾猜错,影卫上名后,不可轻易更改。” 李羡鱼微微讶然,似是好奇他为何会知道。 但是旋即,她轻轻点头:“这是宫里的规矩。可是,我答应过你,三个月后会放你离开,便一定会做到。” 临渊道:“公主可会后悔?” 李羡鱼略想了想,再启唇的时候,语调格外认真:“宫里的人总说,人心易变。若是很长远的时间的话,我也不能与你保证。毕竟,我也不知道,十年后的我,会变作什么样子。 她说着却抿唇笑起来:“可是,只是短短三个月,又能变到哪去呢?” “我现在不觉得后悔。三个月后,一定也是一样。” 临渊垂眼看她,没有立时回答。 远处的滴水更漏又轻轻响了几声,终于归于寂静。 李羡鱼偏首看了看他,又重新提起裙裾,步履轻盈地走到廊下。 她回头望向站在晦暗斗室内的少年,笑着催促:“走呀。” “再不走,可赶不上回来吃早膳了。” 秋日浅金色的日光斜照而来,落在她的侧脸上,温暖而柔和。 临渊沉默稍顷,终是抬步跟上。 影卫司居于宫中东北角,离李羡鱼的披香殿并不算远,不过一盏茶的时辰。 李羡鱼踏入其中时,影卫首领羌无却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公主。”他上前躬身行礼。 李羡鱼抬起羽睫看向他。 眼前的男子戴着张冷灰色的铁质面具,看不出容貌与年龄,唯独面具后的一双眼睛格外锐利。 他终年都是这样的打扮。 “司正。” 李羡鱼轻声道:“我记得前几日,司正差人来披香殿里送过口信。说是司内的影卫们都被宁懿皇姐支走。其余的影卫尚未训好,只能先从侍卫中临时选人替上。” 她往旁侧站了站,好让羌无看见她身后的临渊:“如今我自己带了人来,请司正帮他上个名便好。” 她努力让自己的话听来理直气壮,但心里却忍不住有些发虚。 毕竟临渊来历不明,甚至连照身贴都没有。宫里,可从未开过这样的先例。 而羌无掌握影卫司十数年,亦绝不是心慈手软之人。 羌无那锐利的视线扫过二人,开口时语声沙哑,像是嗓子曾被毁过:“其余的影卫几日之内便能训好。公主可要再思忖一二?” “我已经想好了。劳烦司正。” 李羡鱼说着,便将素手藏进袖袋里,捏住了几张银票。 她一早便做好了使银子的打算。 如今,正等着羌无开价。 希望他不要狮子大开口才好。 令她意外的是,羌无只略一颔首,便将手里的锦册摊开。 上头嘉宁公主李羡鱼几个字底下,已写好一个名字。 临渊。 一同递来的,还有一枚银针。 李羡鱼低头看去,看见书页上密密麻麻全是影卫们的名字,每个名字上,还分别印有一枚血指印。 那这枚银针是用来做什么的,便不难猜。 她还未启唇,临渊已接过银针。 继而一滴鲜血落在字上,又被重重摁下,化作一轮朱印。 “上名已毕。” 羌无收回锦册,平静起身:“公主可以回返。” 李羡鱼拿着银票的手轻轻一顿,有些讶然:“就这样便好了么?不用其他的?” 既没有问临渊的身份,也没有问她要银子。 一切顺利得,都有些不可思议。 羌无的十指交错,一双锐利的眸子看向她:“公主可还想要什么?” 李羡鱼的视线落在临渊腰间那柄弯刀上。 “这柄刀已经卷刃了,你要不要换一把新的?”她小声对临渊道:“如今在影卫司里,你想换什么样的兵器都是有的。若是回了披香殿里,便只有切肉的厨刀了。” 临渊颔首,利落解下腰间弯刀,丢在案上。 这柄兵器对他而言,确不趁手。 羌无随之击掌,一身穿浅灰色武袍的男子旋即自暗处现身。 “带他去兵器库。” 男子抱拳领命,带临渊往后院而去。 李羡鱼悄眼看着,直至两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月洞门后,想是再听不见此间谈话了,这才回转过身来,轻声道:“司正,我还有一桩事想问你——影卫平日里,都要做些什么?” 羌无答道:“影卫,顾名思义,便是公主的影子。藏在暗处,为公主而生,为公主而死。” “公主可以吩咐他们做任何事。” 李羡鱼轻抬起羽睫。 任何事吗? 那她昨夜与临渊说,影卫的职责是保护她,应当不算是骗他吧。 她轻眨了眨眼,趁着临渊还未回返,又道:“还有一件事。你这里,能做新的照身贴吗?” “可以。”羌无道:“且能够以假乱真。” 李羡鱼却摇头:“不要以假乱真。” “是要真的照身贴。” 羌无抬眼看她,眸光微深:“公主想给他什么身份?” 李羡鱼略想了想,轻声道:“只要是一个能够自由行走在世上的身份便好。” 她小声追问:“可以吗?” “自然可以。”案几后,羌无短促地笑了一声,那双凌厉的眼中却殊无笑意:“但公主,这是另外的价钱。” 李羡鱼反倒是松了口气。 羌无方才的态度令她有些害怕。 毕竟宫里总是这样。无缘无故的好处背后,大多都藏着各式各样的算计,让占了好处的人一一付出代价。 反倒是这样直白地要银子,倒让她觉得安心些。 于是她问:“司正要多少银子?” 羌无竖起三指。 李羡鱼道:“三百两?” 羌无淡声:“不,是三千两。” 李羡鱼那颗刚放下的心立时又提了起来:“三千两?” 她震惊:“司正是在与我玩笑吗……我怎么会有这么多银子?而且,不过是一块照身贴罢了,为什么会值这许多银子?” 羌无道:“因为公主,要的是‘真’而非‘假’。要凭空捏造出一个人的出生,籍贯,亲族,让他天衣无缝地自世上出现,再让他悄无声息地从皇宫里走,这其中要做多少事,打通多少关节,公主可有想过?” 羌无看着她,平淡道:“若公主没有银子,属下亦无能为力。” 李羡鱼只好道:“那等我筹够了银子,再来寻你。” 羌无对此显然没报什么希望,只是恭敬地应了声,便不再说话。 李羡鱼也安静地坐在椅上,等着临渊回来。 不多时,槅扇重新被人推开。 李羡鱼回身望去,看见玄衣少年持剑而来。 他手中的剑足有三尺来长,两寸多宽。通体无半点纹饰,却乌光照人,似是玄铁铸成。 李羡鱼光是瞧着,都觉得手腕发酸。 李羡鱼忍不住小声问道:“这柄剑看起来很重,你就这样拿着,不沉吗?” 临渊并未作答,只是随意换了个持剑的姿势。 三尺长的重剑在他的手中挽出一道利落的剑花,轻若无物。 李羡鱼眸光轻轻一亮。 她想起了自己在年节上,曾经见过的将军舞剑。 静若伏虎,动若飞龙,惊艳非常。 只可惜,不能常常看见。 可若是临渊会的话,他练剑的时候,自己是不是也能在旁边跟着看上一会呢? 李羡鱼的心情雀跃起来。 她莞尔:“那也不能总是就这样拿着。等过几日,宫里的匠造司过来修葺殿顶的时候,我让他们在你的配房里做一个剑架吧。” “你喜欢什么木料的?花梨木?还是酸枝木?” 临渊尚未开口,羌无却突兀问道:“公主令他居于配房?” 李羡鱼转过视线,轻点了点头:“西侧殿还有许多配房空着,我便让他先住着了。” 她说着略微一停,有些迟疑:“只是一间配房罢了。这应当,没有违背宫里的什么规矩吧?” 羌无以指节敲了敲方才上名的锦册,一字一句地重复道:“影卫,是公主的影子,跟在公主身侧,寸步不离。” 他加重了语声:“夜晚,也从不例外。” 李羡鱼微微一愣。 稍顷,她明白过羌无话中的意思,慌乱抬眼。 “你是说——” “临渊夜里要睡在我的寝殿?” 第7章 第7章 更深露重,披香殿内灯火已落,窗外的虫鸣声也渐渐歇下。 李羡鱼躺在榻上,睁着眼将红帐顶上的鸾鸟绣样看了上百遍,却仍旧没能生出半点困意。 她这还是生平第一次,与一名男子同殿过夜。 虽说是隔着重重红帐,可在过去的十五年中,她即便是与诸位皇兄,也不曾这般亲密过。 她想到此处,双颊隐隐有些发烫,忙扯过被子蒙住头,不让自己再想。 可殿内这样的安静,显得她的心跳声都这般突兀,像是随时都要被人听见。 “临渊,你在吗?” 她心虚地打破了沉寂,轻轻唤了一声。 “什么事?” 少年音色清冷,隔着重重红帐听来,愈显疏离冷淡。 李羡鱼有些局促地揉着被角:“没什么事……” 她只是想试试,看看临渊是不是在这。 毕竟他这样不喜旁人接近,被迫与她共处一室,一定要比她还不自在得多。 她原本还以为,他一定是远远避出去了。 好在临渊并未多问,只是淡淡‘嗯’了声,便不再开口。 殿内重归寂静,针落可闻。 李羡鱼愈发局促。 她独自在榻上辗转了一阵,始终没有困意。终于还是转过身来,隔着红帐问道:“临渊,你困不困?” 她试探着:“你要是不困,不如陪我聊会天吧。” “聊什么?”临渊问。 “什么都行。”李羡鱼想了想:“或者,你在宫外遇见过什么有趣的事吗?” “没有。”临渊道:“时已三更,公主该就寝了。” “可我睡不着。” 李羡鱼抿了抿唇,索性从榻上坐起身来。 她摸索着找到衣裳,严严实实地穿好,这才小心翼翼地将红帐撩起一线。 今夜无星也无月,寝殿内光线晦暗。唯一的光源,便是放在稍远处长案上的一盏碧纱灯,光线朦胧,仅能让她看清周遭大致的轮廓。 李羡鱼左右望了望,没瞧见临渊的身影。略想了想,便趿鞋起身,走到长案前,拿起那盏碧纱灯,往能够藏人的地方又仔细地找了一圈。 “临渊,你躲在哪里?”李羡鱼有些忐忑:“是我的衣橱里吗?” 她的语声落下,便听耳畔风声微动。 玄衣少年身形如燕,自梁上而下,稳稳立在她身前三步远处。 他微垂下眼,淡声答道:“不是。” 李羡鱼怔住。 她抬头看了看头顶挑高三丈的横梁,渐渐睁大了一双杏花眸。 她道:“你方才在梁上?” 临渊颔首。 李羡鱼震惊:“那你睡着的时候,不会从梁上掉下来吗?” “况且,寝殿里有这么多桌椅长案,再不济将绒毯往地上一铺也成——你为什么会睡在梁上?” “不会。”临渊道:“梁上清净。” 他不习惯在杂物太多的地方入睡。 而李羡鱼的寝殿里,东西实在是太多太杂,唯独梁上,还算是清净。 李羡鱼劝不住他,只好独自在最近的玫瑰椅上坐下,略想了想,又将话题转回了原来的地方。 “我睡不着。”她将碧纱灯放在长案上,托腮道:“要不,你与我说说宫外的事吧。兴许听着听着,我便困了。” 临渊问:“公主想听什么?” “什么都可以。”李羡鱼想了想:“例如……例如上个月的这时候,你在做什么?” 她说着,自己也试着回想。 “上个月里,丹桂初开。我应当在与月见她们折枝插瓶,抑或是取桂花做点心——” 与此同时,临渊给出了回答:“杀人。” 李羡鱼轻轻点头,继续说着:“多余的桂花,我让月见她们晒好收起来了,想着等过段时日,拿去泡茶……” 李羡鱼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停住语声,愕然抬眼看向他:“临渊,你方才说什么?” “杀人。” 少年立在她三步之外的夜色中,眼眸浓黑。 “杀人,剥皮,制灯笼。” “你、你别吓我。”李羡鱼往后瑟缩了一下:“以前柳阿嬷便是这样的,我不肯好好就寝,她便讲些骇人的事来吓我。” 临渊没有辩解。 两人一坐一立,隔一盏碧纱灯两两对望。 灯火朦胧,照不亮少年眸底晦暗。唯见他怀中的长剑冷光照人,寒意纵生。 李羡鱼的心跳骤然加快几分。 她现在已经不是八九岁的孩子,早已明白柳阿嬷的鬼怪之说是假的。即便她不好好安寝,也不会有长着牛头的恶鬼来抓她。 但是临渊,却不像是在骗她。 李羡鱼的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自己的袖缘,小心翼翼地问道:“是有人逼迫你做这些吗?” 逼迫吗? 临渊垂眼,看向自己的右手。 掌心的伤口深可见骨,即便愈合后,亦会留下一道褪不去的伤痕。 而他身上,还有无数这样的伤痕。 “我不杀他们,他们便会杀我。” 他的语声平静,仿佛在阐述一件极为寻常的事。 李羡鱼从未经历过的事。 而眼前的少女正睁大一双杏花眸望着他,纤长的羽睫轻颤了颤,一张原本羊脂玉似的小脸上仍旧残留着被惊吓后的苍白。 “抱歉。” 少年垂下视线,背转过身去。 在他展开身形,重新回到梁上之前,身后传来李羡鱼轻细的语声:“是我自己要问的。” 她小声:“虽然有些吓人,但总比你扯谎骗我要好些。” 临渊回过视线。 见李羡鱼坐在玫瑰椅上,轻弯了弯秀气的眉毛,反过来安慰他。 “以前的事,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你在披香殿里,没人能再欺负你。” 她从玫瑰椅上站起身来,拿起长案上的那盏碧纱灯递向他。 “我要去睡了。这盏碧纱灯送你,往后可别再剥别人的皮做灯笼了。” 灯火微温,照少女唇红肤白,杏花眸笑意盈盈,不见怯色。 少年沉默良久,终是抬手,接过了纱灯。 “好。” 李羡鱼回到榻上,重新更衣睡下。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细密的雨声。 淙淙沥沥,如泉打青石,声声催人入眠。 榻上的少女抱着自己的锦枕,渐渐连呼吸都变得匀停。 玄衣少年自梁上跃下,步履无声,往敞开的长窗行去。 在途径李羡鱼的红帐前时,少年的步伐短暂地一停。 他解下自己腰间佩剑放在李羡鱼的红帐外。 “我去去便回。” 语声落下,临渊不再停留。 身形展动间,已穿过敞开的长窗,隐入殿外深浓夜色。 雨夜昏黑,各宫檐下的风灯在雨风里悠悠打转,晦暗不明。 临渊藏身在一座假山之后,伏低了身子,静静等着一列穿着蓑衣的金吾卫走过。 他留在宫中,并非单单是为了养伤。 他要在这偌大宫阙里,找到两人。 一是少了一只耳朵的权贵。 二是明月夜背后的主人。 前者是为了寻仇。 而后者,除寻仇之外,他还想问上几句话。 关于他的身份,他的过往。 夜雨沾衣,金吾卫们的背影消失于走道尽头。 少年的身影紧随而上,似一只雨燕在晦暗处穿行而过,又被大雨抹去所有痕迹。 寅时一刻,秋雨初歇。 少年踏着最后一缕暮色回返。 两个时辰的光景,只够他探明披香殿周遭的地形,草草弄清附近金吾卫们巡夜的规律。 对偌大的皇宫而言,不过冰山一角。 好在,他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找到他想找的人。 他稳下心绪,借着尚未散去的夜色向前疾行。 在回到李羡鱼宫室前,他途径东偏殿。 此刻恰逢宫人换值。 两名刚下值的宫女,一壁支着眼皮往配房走,一壁小声耳语。 “我在殿外听见,里头又闹了半宿。你说是不是连顾太医的药,也不灵验了。这可怎么是好?” “有什么法子呢?这些年来不都是这样,好一阵坏一阵的。起初的时候,不也请陶院正过来看过,还不是束手无策。更何况如今这个情形了。整个太医院,也只有顾太医愿意看在公主的面上,往咱们披香殿里走一走。若是哪一日公主出降了……” “若是公主出降了,这披香殿,便也要彻底败落了。”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叹了口气。 她们的谈话声并未令临渊停步。 他径自回了自己的配房,将湿衣换下,在天色尚未破晓前,重回李羡鱼的寝殿,取回佩剑,无声掠至梁上,闭目小憩。 稍顷,卯时的更漏敲响。 候在殿外的宫娥们鱼贯而入,拿巾帕的拿巾帕,捧铜盆的捧铜盆,持罗裙的持罗裙,一齐涌到榻前来。 月见上前撩起红帐,与竹瓷一同将李羡鱼从锦被里搀起来:“公主,该起身了。” 李羡鱼困得睁不开眼来。 她昨夜本就晚睡,此刻倦意最浓的时候被人唤醒,本能地便又想往锦被里钻。 “我再睡会,就一会。” 月见忙俯下身去,在她耳畔小声道:“公主,今日教引嬷嬷们要来。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偏殿。” 李羡鱼这才朦胧点头:“那便先洗漱吧……” 月见应声,从侍女手里拿了沾好苓膏的齿木过来,伺候她漱口。 竹瓷也调了温水,绞好了帕子,服侍她净面。 李羡鱼只是混混沌沌地倚在月见身上,由着她们摆弄来摆弄去,眼皮不住地往下坠。直到洗漱罢,方勉强找回几分神志,轻轻睁开一双杏花眸。 此时,竹瓷正从宫娥手中拿了干净的罗裙过来。 “奴婢伺候您更衣。” 竹瓷说着,便轻车熟路地去解她寝衣领口的珍珠纽。 白露时节的清晨已有些生凉。珍珠纽方解开一粒,李羡鱼颈间细腻的肌肤上便起了微微的寒粟。 她也终是清醒过来。 “等等。” 李羡鱼慌忙伸手摁住了自己的领口,双颊滚烫:“你们先出去。衣裳放在那便好,我自己会更衣的。” 竹瓷一愣,下意识地将手里的罗裙放下。 月见与她相觑一眼,也只好道:“那奴婢们出去伺候,公主要是有什么吩咐,记得唤奴婢们一声。” 殿内的宫人们鱼贯退下,徐徐掩上了殿门。 李羡鱼忙将自己领口的珍珠纽扣好,犹豫了片刻,这才小声对梁上道。 “临渊,你在么?” 第8章 第8章 “在。” 梁上传来临渊的答复,音色略显低哑,似也是小睡初醒。 李羡鱼道:“你先从梁上下来,我有话要与你说。” 临渊淡应一声,自梁上而下,立在她榻前三步远处。 李羡鱼还未启唇,却从少年浓黑的瞳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乌发垂腰,寝衣单薄。 李羡鱼的脸上更烫。 她迅速将锦被拉过头顶,掩住自己绯红的双颊,也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即便是珍珠纽扣得再好,她身上穿得也还是寝衣。 虽说秋节后的寝衣已不算单薄,可是,再怎么说,这也是寝衣呀。 怎么能随便让男子瞧见。 更要紧的是,她连头发都还没来及的梳。 这一整夜翻来覆去,她的头发都不知道乱成什么样了—— 李羡鱼躲在锦被里,心里乱哄哄地想了一阵,终于想起自己要更衣的事来。 她隔着锦被闷闷出声:“临渊,你先转过身去。我不唤你,你千万别回过身来。” 隔着锦被,她听见临渊淡应了一声,声线依旧有些低哑,大抵是昨夜亦未能睡好。 李羡鱼略想了想,将锦被打开一线,悄眼看去。 临渊在稍远处背身而立,从她的视角,只能望见少年挺阔的脊背,与随意束起的墨发。 他似乎,也是匆匆起身。 也未来得及重新束发。 李羡鱼的心里略微平衡了些。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身子,拿指尖将春凳上的罗裙勾了过来。 继而是上裳、系带、披帛—— 一套衣裳穿好,李羡鱼这才有了些底气。 她趿鞋站起身来,蹑足走到镜台前,拿起玉梳,给自己盘了个简单的发髻,以色泽柔和的琉璃簪挽住。 待这一切做罢,李羡鱼略想了想,又站起身来,在镜台前转了一圈,确认自己已经衣着端庄,云鬓整齐,即便是最严苛的嬷嬷来看,都挑不出错处了,这才在玫瑰椅上端端正正地坐好,对依旧背对着她的少年道:“临渊,你可以看我了。” 临渊依言转过身来。 窗外晨曦微亮,身着胭脂罗裙的少女乖巧地坐在那里,白皙如羊脂的面上透出柔软的粉意,像是一朵小小的,还未绽放的木芙蓉花。 她的指尖揉着自己的袖缘,欲言又止的模样。 “临渊,其实,其实披香殿里也是有规矩的。” 临渊‘嗯’了声,问她:“什么规矩?” 李羡鱼面上的薄粉往耳缘那蔓延过去:“例如,例如男子不穿好衣裳,不许给人开门。” “还有,在女眷们没穿好衣裳,梳好头发的时候,你也不能去看她们。” 她对此懂得并不多。 仅有的认知,还是从几本偷偷藏起来的话本子里得来的:男子若是瞧见了姑娘家衣衫不整的模样,就是要娶她的。 这可是一桩不得了的事。 她悄眼看着临渊,等着他如往常一样答应。 临渊垂眼,眸色微深。 他忆起在披香殿中度过的第一个夜晚。 月色如霜。 少女乌发垂腰,精致的兔绒斗篷底下露出寝衣一角,连罗袜都未着,只胡乱趿了双软底睡鞋,步履匆匆地自廊上而过。 于是他反问:“若是已经违背,又当如何?” 是罚鞭,还是庭杖? 李羡鱼慌乱抬眼,红唇微启,却没能说出话来。 什么叫做……已经违背了? 分明她的寝衣领口那样高,而且,仅仅是解开了最上面的一枚领扣。 仅仅是一枚。 这样,便算是衣衫不整吗? 可是,她又不能嫁给临渊。 父皇是不会同意的。 满朝文武更不会同意。 于是她只好开始抵赖。 “这不算!”她绯红着脸,有些底气不足地转开了视线:“我是刚刚才立的规矩,之前发生的事,都不能做数。” 语声落下,她愈发心虚。甚至都有些害怕听见临渊的回答。 怕临渊生她的气,说她是个言而无信的公主。 好在,在临渊答复之前,槅扇被人急急叩响。 殿外传来月见焦急的语声:“公主,您可换好常服了?奴婢们可能进来伺候?” 李羡鱼如蒙大赦。 她立时从玫瑰椅上站起身来,对临渊道:“是月见她们催我了,想是嬷嬷们快到了。” “你先躲起来,千万别让她们瞧见了。有什么事,等嬷嬷们走了再提。” 她的语声急促,像是真的遇到了火烧眉毛的大事。 临渊便没有多问,身形一展,重新隐回梁上。 李羡鱼偷偷松了口气。 她拿微凉的手背捂了捂发烫的面颊,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对殿外的宫人们道:“好了,你们进来吧。” 宫人们鱼贯入内,加紧了动作,替李羡鱼梳妆。 竹瓷将李羡鱼简单盘起的发髻重新打散,绾成精致乖巧的百花髻,饰以羊脂玉簪与红宝珠花。 月见则替她重新净面,从妆奁里取了胭脂水粉过来,为她妆饰。 李羡鱼连续两日未能睡好,如今洗漱过后,仍旧没什么精神,一双鸦羽似的长睫倦垂着,依稀可见眼底下淡淡的青影。 月见拿脂粉给她遮了三次,才勉强算是遮了下去。 “只能这般了,等教引嬷嬷们来的时候,公主留意些,可别弄花了妆容,让她们瞧出来了。”月见说着将水粉盒子搁到一旁,又拿起一盒口脂来,小心翼翼地替李羡鱼点上:“她们成日里从鸡蛋里挑骨头,没事还要生出事来。若是发觉您昨夜没睡好,指不定又要寻着这点由头,闹出什么风波来。” 李羡鱼还想着方才的事,有些心不在焉:“我会小心的。” 月见放心不下,便又拿焙干的薄荷叶装了个香球,塞进李羡鱼的袖袋。 “公主您待会若是困了,便趁着她们不留意的时候,拿出来闻上一闻。待将这些瘟神送走,奴婢再伺候您好好睡个回笼觉。” 她的话音未落,在廊上伺候的莲蕊匆匆打帘进来:“公主,教引嬷嬷们过来了,人已经快到主殿跟前了。” 一语激起千层浪。 殿内的宫人们立时忙作一团,梳妆的梳妆,整理披帛的整理披帛,可算是在一刻钟内将李羡鱼打扮停当。 待李羡鱼在宫娥们的簇拥下走到正殿的时候,教引嬷嬷们已在殿外等候。 为首的正是何嬷嬷。 她是宫里颇有资历的老嬷嬷了,自幼便负责来披香殿中教导李羡鱼的言谈举止,且为人极其刻板严肃,罚起人来,从不手软。 直至今日,李羡鱼仍有些怕她。 “公主金安。”何嬷嬷福身向李羡鱼行礼,语调却严厉:“敢问公主,老奴上回留下的课业,您可完成了?” 李羡鱼颔首:“已完成了,请嬷嬷过目。” 她抬手,示意竹瓷将一沓整理好的宣纸递过去,心里却不住地打鼓。 这课业来的不是时候,正好是在她生辰前日。 而之后的两日里,半日去了及笄礼,半日出宫游玩,傍晚又带了临渊回来,隔日便又去影卫司里上名,全然抽不出空余的时辰来。 这次的课业,还是竹瓷写好后,她跟着誊写了一遍的,也不知道能不能蒙混过关去。 何嬷嬷将课业拿在手里,一页页细细看过去,倏然开口问道:“公主生辰那日,做什么去了?” 李羡鱼心头一跳,知道这恐怕是兴师问罪来了。 “出宫去了。”这样的事,宫中恐怕早已经传遍,瞒是瞒不过的。她只好照实答了,又紧接着解释道:“可这是礼部与父皇答应的,不违宫中的规矩。” “礼部与陛下,自不会错。”何嬷嬷看着她,嘴角下撇,显出两道凌厉的深纹:“公主身为主子,也自不会错。错的是您身边的奴才,没能劝好您!” 她厉声:“每人二十庭杖,罚下去!” “是。” 几个跟来的粗使嬷嬷们齐齐应声,将几张长凳往殿前一架,手持半尺粗的红杖就要将月见竹瓷几个贴身伺候的宫娥往长凳上摁。 “等等。” 李羡鱼慌忙出言拦住了她们。 她的面色有些苍白。月见竹瓷她们都是正当韶龄的姑娘,若是被当着众人的面,扒了下裳打庭杖,将来还如何能出去见人。 何嬷嬷冷眼看着她:“公主是觉得老奴罚得重了?还是,这几个蛊惑主子的奴才不该罚?” 她冷声:“公主是非要老奴去禀明陛下不可?” 若是被何嬷嬷添油加醋地传到父皇跟前,月见她们只怕会被罚得更重。 这是李羡鱼自幼便知道的事。 何嬷嬷的职责,便是要她乖顺地低头认错,一次次地低头认错,直到她不再生出不该有的妄念来。 于是她轻轻摇头,缓缓垂下眼睫,像是仙鹤在雨中低下纤细的颈。 “是嘉宁错了,不该生出那样的想法。” 何嬷嬷睨着她,徐徐道:“这可是公主自个说的。并非是老奴不敬。” 她道:“那老奴便罚公主——哎呦!” 李羡鱼一愣,下意识地抬起眼来。 她看见方才还不可一世的何嬷嬷在她的面前打了个趔趄,继而臃肿的身子一个后仰,‘咚’地一声栽进了披香殿前用来储水的大缸里。 李羡鱼讶然睁大了一双杏眸。 何嬷嬷咕噜噜喝了几口雨水,肥胖的身子在大缸里挣扎,扑腾出惊天的水花。 而她带来的粗使嬷嬷们也都惊呼着丢了庭杖,一股脑地涌上前去,手忙脚乱地将她往外拉。 原本静谧的披香殿里一片嘈杂。 李羡鱼愣立了一会,轻眨了眨眼,悄悄往身后唤少年的名字。 “临渊?” 第9章 第9章 “嗯。” 身后不知何处,临渊低应了一声。 此刻场面混乱,众人的心思皆在水缸那挂着,唯有李羡鱼一人屏息听见。 她明眸微抬,正想说些什么,却见随着一声水响,眼前那群粗使嬷嬷们终于七手八脚地把何嬷嬷从缸里拉了出来。 储水的大缸前,素日里趾高气扬的何嬷嬷从未有过的狼狈。 一身深褐色的袄裙湿透,盘好的发髻也散了一半,残留的水珠顺着她的老脸下淌,衬得她脸色发青,面上的神情极为难看。 众目睽睽下,何嬷嬷试图找回些面子。 她重新将身子站得笔直,咬牙切齿道:“那老奴便罚公主——哎呦!” 话音未落,随着一声惊叫,何嬷嬷又一次栽进了方才的水缸里。 而这次,栽得更快,更狠。 粗使嬷嬷们急忙涌上前去,手忙脚乱地将她往外拉。 这回,连披香殿里的宫人们都有些震惊。 月见更是在一旁拉着竹瓷咬耳朵:“这恶嬷嬷成日里来我们披香殿作威作福的,这回可算是遭了天谴。” 在她们眼中,好好地突然从平地摔进水缸,还一连摔了两次,可不就是遭了天谴? 李羡鱼轻眨了眨眼,没有作声。 在月见她们的耳语声里,何嬷嬷再一次被从水缸里拉出来,重新站在地面上。 形容看着比方才还要狼狈许多。 这一次,何嬷嬷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狐疑地扫视四周。 披香殿其余宫人们站得极远,而唯一离她最近的,却是嘉宁公主。 穿着胭脂罗裙的小公主肤白唇红,云鬓堆鸦,娇娇俏俏地立在那。缸内溅出的水甚至都没能沾到她一缕裙裾。 更勿论是伸手推她了。 秋日的清晨已有些微寒,冷风过去,何嬷嬷打了个哆嗦。 她想张口,又有些畏惧。 她右边的膝盖疼得厉害,光是站着,都觉得有些打颤。 想必是被那群手脚没个轻重的婆子们从缸里拽出来的时候,磕到缸沿的缘故。 偏偏还两次都磕在了同一个地方。 要是再来一次,她即便是不落下病根,也得往榻上躺个几个月才能下地。 何嬷嬷在原地僵立了一会,终于咬牙改口:“……既有陛下的允准,那今日之罚,便罢了。” 她说完,再敢不停留,只阴沉着脸色,带着那群粗使嬷嬷们,一瘸一拐地出了披香殿。 连今日的课业都忘了布置。 她们的背影方消失在照壁后,月见立时便笑出声来:“这群瘟神可算是送走了!看这情形,应当好几日都不会再来。” 她对李羡鱼道:“公主,现在奴婢便伺候您回去歇下吧。” 李羡鱼却没有立时回答。 她的视线落在远处空了一半的大水缸上,杏眸微弯。 “可过了这许久,我都不觉得困了。倒不如,先用早膳吧。” 她抿唇笑起来,小声叮嘱月见:“今日的早膳,记得要多做些。” 一盏茶的光景后,早膳便送到了偏殿中。 月见一样样地替她布着菜:“今日的早膳是芙蓉鸡丝粥,佐三样小菜,另有糯米藕与乌米糕。奴婢之前还吩咐小厨房里的嬷嬷们烤了些胡饼,如今正是刚出炉的时候,便一同拿来了,您多少用些。” 李羡鱼弯眉:“知道了,早膳不用人伺候,你们都去小厨房里用膳吧。” “奴婢这便去。” 月见笑应,带着宫娥们往小厨房的方向去了。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仅余下李羡鱼一人坐在长案前。 她起身掩上了槅扇,仰头对着横梁的方向小声唤道:“临渊,你下来。” 临渊应声自梁上跃下,立在她三步远处,平静问道:“什么事?” 李羡鱼弯眉,将装着胡饼的小碟子往他那推了推:“今日有新烤好的胡饼,你过来一起吃些。” 她怕临渊不答应,便又笑盈盈道:“便当做是我谢你赶走了何嬷嬷。” 临渊‘嗯’了声,从盘中拿走一块胡饼,却没吃。 他道:“我可以替你杀了她。” 人若死在披香殿,容易给李羡鱼惹来麻烦。 但若死在别处,便与李羡鱼无关。 李羡鱼正拿银筷子挟着糯米藕,闻言微微一愣。 “你别去。” 李羡鱼连连摇头:“就算你杀了何嬷嬷,也还会有王嬷嬷、张嬷嬷、李嬷嬷。都是一样的。” 她放轻了语声:“而且今日的事,也不能让旁人知道,不然父皇一定会差人过来重重罚你。” 临渊道:“好。” 他低头,咬了口手中的胡饼。 李羡鱼却没再动筷。 她抬起羽睫,望着与她相隔一整张长案的少年,羽睫轻闪,略有些出神。 似乎自相识起,临渊便一直站在她的三步之外,从未靠近过。 即便是隔着男女之防,这也太远了些。 她想,他都要够不到放在自己面前的那碗糯米藕了。 于是李羡鱼搁下手里的银筷,小声问道:“临渊,我很讨人厌吗?” 临渊的动作略微一顿,垂眼看向她。 长案后的少女也正望着他,卷翘羽睫微微抬起,一双明眸波光潋滟,清澈照人。 两人的视线对上,那双清澈的杏花眸轻眨了眨。 “临渊,你很讨厌我吗?” 临渊垂下眼帘,淡淡道:“没有。” 李羡鱼愈发好奇:“那你为什么每次都要站得那样远?” 她道:“我又不会吃人。” 临渊回答:“习惯罢了。” 以无数鲜血与教训所养成的习惯。 在明月夜中,所有接近他的人,无论是奴隶还是权贵,皆是心怀恶意。 没有人知道轻信的背后是什么,是算计,暗害,还是杀机。 他已习惯,与所有人都保持三步远的距离。 一个无论面对何种暗算,都来得及反击的距离。 李羡鱼似懂非懂地点头,又轻蹙起眉心:“可你也不能总这样站着吃饭。” 她想了想,自己站起身来,走到离长案稍远的玫瑰椅上坐落,对临渊弯眉道:“你坐下吃吧。” “我现在,离你可不止三步远了。” 临渊没有落座。 他问:“公主坐在那,拿得到桌上的早膳?” 李羡鱼却不在意。 她道:“你先吃呀,反正嬷嬷们都走了,有的是时辰来用膳。” 她轻声催促:“再不吃,胡饼可就不脆了。” 临渊仍旧没有落座。 他放下了手中的胡饼,重新打水净了手。 在李羡鱼惊讶的视线中,他将远处的长案挪到她跟前,自己则在离她最远的那端坐下,略有些不适应地微侧过脸去,低声问道:“这样可以吗?” 李羡鱼略想了想,答应下来:“这样便好。” 虽然还是很远,但终归是能够在一张长案上用饭了,不用一个等着另一个,等到菜都凉了。 于是两人各坐一端,分别开始用饭。 李羡鱼吃着她的糯米藕与芙蓉鸡丝粥,而临渊则独自用他跟前的那碟胡饼。 在用到一半的时候,李羡鱼将视线落到那碟没人动过的乌米糕上,秀眉微蹙。 她试探着问:“临渊,你挑食么?” 临渊答道:“不挑。” “那便好。”李羡鱼弯眉笑起来,趁机将自己不喜欢的乌米糕也推给了他:“那你把这个也吃了吧。” 在她期待的眸光里,临渊伸手接过。 李羡鱼的心情微微雀跃起来。 她有些挑食,不喜欢的东西一筷都不会动。 每次月见与竹瓷见了,总要劝她。 如今可好,月见她们瞧不见有东西剩下,自然便不能拿这个唠叨她了。 那她以后,是不是都可以这样,偷偷找临渊搭伙吃饭? 思量间,槅扇被人叩响。 “公主——” 外间传来月见急促的语声。 李羡鱼思绪回笼,望着临渊碗里的乌米糕有些心虚:“月见,你不是去小厨房里吃早膳了么?怎么那么快便回来了?” 月见的语声焦急:“公主,是东偏殿那——” 李羡鱼羽睫一颤,霎时没了用膳的心思。 “我这便过来。” 她面色微白,立时从长案前站起身来。提着裙裾,一路小跑到槅扇前。 临渊起身,跟在她身后。 李羡鱼却在槅扇前短暂地回了头。 她轻咬了咬唇瓣,小声道:“临渊,你等我一会,我很快便回来。” 临渊应声,停下了步伐。 这一等,便是足足两个时辰。 桌上的早膳早已散尽了热气,而李羡鱼始终未能回返。 临渊看着她未用完的小半块糯米藕,握在佩剑上的手微微收紧。 李羡鱼是个守时的人。不会平白无故失约这许久。 除非,是遇到了什么事。 他皱眉,终是隐下身形,向着李羡鱼离开的方向追去。 披香殿并不算大,他很快便寻到了李羡鱼的下落。 在东偏殿中。 一墙之隔,他听见李羡鱼与一名陌生女子的声音。 伴随着东西不住被扫落在地的闷响,那女子的声音尖利又急促:“你们是谁?这是哪儿?都放开我!放我回去,我要回家去!” 紧接着,是李羡鱼的声音,格外的轻柔,格外的小心:“顾家的车驾已经在宫门外了,喝了这碗药,我们便回去好不好?” 要进去吗? 临渊眉心微皱。 李羡鱼让他在偏殿中等她。 如今,既然知道她无恙,是否应该回去? 可紧接着,里头又是一声急促的惊呼:“公主!” 临渊眸色一寒,不再迟疑,闪身入内。 东偏殿内一片狼藉。 李羡鱼被人推倒在地上,身旁一只甜白釉碗盏摔得粉碎,流溅出漆黑的药汁。 宫娥们纷纷惊呼着来搀她。 与此同时,另一名女子挣脱了宫人们的钳制。 她身着玉石蓝宫装,长发披散,神态癫狂,此刻正跌跌撞撞地往殿门处走,口中念念有词:“回去……我这便家去。” 李羡鱼挣扎着起身,握住了女子的手腕。 她摔得不轻,疼得面色发白,一双好看的杏花眸里满是水意,语声里带着尚未喘匀的气音,听着分外颤抖:“现在已经宵禁了,宫门下钥了。我们明日,明日再出去。” 宫娥们也纷纷围拢过来,女子挣脱不开,竟冷不丁地伸出手来,一把便拔了跟前小宫娥发上的银簪子。 “放开我,都放开我!” 簪尖雪亮,被她当匕首胡乱比划,像是随时都要扎进自己的喉咙。 李羡鱼慌了神,下意识地抬手去抢。 女子不肯,挣扎之下,反手刺来。 锋利的簪尖在众人跟前一晃,眼见便要刺进李羡鱼纤细的手腕。 李羡鱼躲避不及,正等着疼痛到来。女子抬起的手臂,却猛地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不能再进分毫。 李羡鱼抬眼,望见本应在偏殿内等她的少年挡在她身前,眸色幽暗。 “临渊?”她错愕出声。 临渊没有回答。 他单手制住女子,空出的右手并指为刀,凌厉劈向女子的颈项。 此刻,他听见李羡鱼慌乱的语声。 “临渊,别,她是我的母妃!” 第10章 第10章 临渊招式已出,无法收回,仓促之下卸去九分力道,仍旧打在女子颈侧。 女子的动作顿住,方才还在挣扎的身子像是骤然间失了力道,软倒在身旁的宫娥怀里。 “淑妃娘娘!”宫娥惊呼。 李羡鱼的面色霎时雪白。 临渊看向她,低声解释:“她无碍,只是被击中睡穴。” 贴身伺候淑妃的陶嬷嬷也踉跄着过来,颤抖着伸手探了探淑妃的鼻息,面上紧绷的神情这才松弛下来:“还好,还好,娘娘只是晕了过去。” 李羡鱼的面上渐渐回了血色。 她上去扶住淑妃的腰身,与宫娥们一同将淑妃扶抱回榻上,拿了大迎枕来让她倚着,又对竹瓷道:“竹瓷,你先去将药重新熬上。我在这里守着。” 竹瓷应声,白着脸色,步履匆匆地去了。 李羡鱼这才抽出空来,回过眼去。 殿内一切如旧,便连方才那碗被打翻的汤药与小宫娥的银簪子都还散落在原地,没来得及收拾。 唯独不见了临渊的身影。 李羡鱼略想了想,悄悄抬起眼来,看向横梁的方向。 东偏殿建成时极为富丽,横梁也挑得极高,从她的方向,并看不见横梁上的情形。 李羡鱼的心中忐忑,可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出声唤他。 便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临渊一定是不习惯人这般多的地方,这才躲起来了。 等她照顾完母妃回寝殿的时候,他一定是会跟来的。 李羡鱼这般想着,便又重新垂下眼去,起身替淑妃将床畔的帏帐放落,乖巧地坐在脚踏上,静静等着母妃醒转。 原本好奇这突然出现的少年身份的宫娥们见状,也都悄然噤声,重新在殿内忙碌起来。 小宫娥捡回了自己的银簪子,碎瓷碗也被人收走。 新熬好的汤药端了上来,又渐渐散尽了热气。 窗外的日光从明亮转为昏黄,直至彻底沉入夜色。 当小宫娥们点燃了殿内第一盏宫灯的时候,淑妃终于醒转。 “母妃。” 李羡鱼的语声落下,倚坐在梁上的少年随之睁眼,垂下视线看向她。 连带着,他看见了被李羡鱼扶坐起来的淑妃。 那张面孔,与李羡鱼有五六分的相似。 她们都有双形状美好的杏花眸。 只是少女的瞳仁分外乌黑明净,每每望向旁人时,便像是沉在清水里的两方墨玉,带着一点玉器特有的灵秀与清透。 而淑妃的眼中,早已没了这份清澈与灵气,只余一片灰沉沉的空茫。像是燃尽了的红烛。 她依旧是挣扎,哭闹,嘶喊着说要离开。 但是这一次,李羡鱼终于是半哄半劝地让她喝下了新熬的汤药。 稍顷,淑妃安静下来。 不再挣扎,也不再言语,只是目光空茫地望着窗外的夜色。 李羡鱼也放下药碗,坐在她身畔,试着轻轻唤了她一声:“母妃。” 淑妃没有任何回应。 临渊皱眉,看向坐在榻沿上的少女。 李羡鱼却没有如他所想那般,露出难过的神色。 她纤长的羽睫轻颤了颤,再抬起眼来时,仍旧是高兴的模样。 她弯眉笑着,从竹瓷手里接过食盒:“母妃,现在是晚膳的时辰了。竹瓷刚从御膳房里领了吃食回来。母妃快看看,可还合胃口?” 她说着,略停了一停,像是在等着淑妃回答。 可淑妃仍旧是目光空茫地看着窗外的夜色,不答,也不动。 李羡鱼便自己将食盒打开,弯了弯眉眼:“是羊肉锅子,酥炸鲫鱼,清汤雪耳,还有母妃最喜欢的脆笋。” “这个时节笋可是稀罕物,难得御膳房里有,母妃要不要尝一尝?” 殿内安静,淑妃面上的神情木然,像是并未听见她的言语。 李羡鱼等了稍顷,轻轻低下头,轻车熟路地将各种菜肴挑出一些,放到一只小碗里,放温了,又小心翼翼地喂她。 李羡鱼喂一口,淑妃便吃一口,神色始终空茫,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一般。 一场晚膳用下来,静默无声,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最终还是竹瓷接过了空碗,小声对李羡鱼道:“公主,该回去就寝了。” 李羡鱼轻点了点头,从榻沿上起身。 她弯眉对淑妃笑,像是她能听懂一样,对她说着:“母妃好好歇息,昭昭改日再来看你。” 李羡鱼遣退了所有宫人,只独自拿了盏莲花灯,徐徐顺着廊庑往前走。 廊上夜风微凉,渐渐剥离了东偏殿里遗留的情绪,让李羡鱼想起那个玄衣抱剑的少年来。 ——临渊现在还跟在她身后吗? 李羡鱼心底轻轻转过这个念头,可等到他的名字都到了齿畔,却又不敢张口唤出来。 她怕临渊指责她失约,指责她隐瞒,更怕他如当初的那些宫人们一样,默不作声地离开。 她迟疑了许久,直至走到东西偏殿的交界处,自己的寝殿已遥遥在望时,她才终于停下了步子,小心翼翼地唤道。 “临渊?”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少年的回应。 “什么事?” 李羡鱼的心快速地跳动了两下。 她急忙转过身去,看见夜色里玄衣抱剑的少年,杏眸微亮。 稍顷,她又低下头去,小声道歉:“母妃的事……我不是有意瞒着你。” “我只是,还没想好,要如何与你说起。” 她说着,悄悄抬眼,看了眼面前的少年。 临渊比她高出许多,夜色里她看不见他面上的神情,只听他轻轻‘嗯’了一声,分不出喜怒来。 李羡鱼的心悬起。 她垂着眼,拿指尖反复揉着自己的袖缘,许久才轻声问道:“那,临渊,你也会走吗?” 在她的记忆中,披香殿里分来过许多宫人。 起初的时候,也都信誓旦旦地说会一直跟随她,绝不会生出背主的心思。 可是,在他们去过东偏殿,见过母妃后,便都想了各种法子,陆续离开了。 所以,披香殿里的配房才总是住不满。 她不想再空上一间了,尤其是临渊的这一间。 临渊也垂眼看着她。 看着莲花灯后,低垂着羽睫,绞着袖口,忐忑不安的少女。 稍顷,他垂眼:“我答应过,做你三个月的影卫。” 临渊反问:“如今才两日,我为何要走?” 李羡鱼微微一愣,抬起眼来。 她有双过于明净的眸子,望向人时波光潋滟,此刻倒映着手中莲花灯的辉光,更是明若星子。 “你真的不走吗?” 不待她答话,李羡鱼便笑起来,杏眸弯弯,唇畔梨涡清浅:“那我明日再请你吃胡饼吧。” 她说着左右看了看,见自己身边没有其他的东西,便将手里的莲花灯递过来:“这个也送你。” 临渊其实并不想要。 这盏莲花灯过于繁复,还偏偏是最娇嫩的粉色,底下还系着一只圆滚滚的白兔挂坠。李羡鱼提着玲珑可爱,但是由他拿着,总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然他方沉默稍顷,李羡鱼潋滟的杏花眸里便涌出失落的神色。 她小声:“临渊,你还在生气吗?” 临渊默了默,将那盏莲花灯拿过来,淡淡垂下视线。 “没有。” 李羡鱼这才重新展眉笑起来,带着他一路往寝殿的方向走。 夜路迢迢,四面寂静得像是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素来多话的少女难得地安静了一阵,终于还是轻声开口:“临渊,你若是有什么想问我,便问吧。” 她紧接着又补充道:“我绝不骗你。” 临渊‘嗯’了声:“你若不愿,也可不说。” 李羡鱼点头:“你问吧。” 临渊颔首,启唇问道:“既然她一直说想归家,为何不送她回去?” 李羡鱼轻轻摇头。 她抬起眼来,看着远处遥遥闪耀的星子,像是看着母妃描绘过的水乡:“母妃她姓顾,祖籍在江陵。已经辞官的外祖便住在那。江陵千里之遥,又怎么回得去呢?” 她的语声低落下去:“而且父皇下了旨的,连东偏殿都不许她出。” 临渊顿了顿,又问:“你的母妃如此,是有人害她?” 这一次,李羡鱼没有回答。 临渊沉默着等了一阵。略微侧首,见身侧的少女不知何时停下了步伐。 她立在廊上薄霜似的月色中,垂落的羽睫上盈满了月光,像是载着一个沉甸甸的秘密。 正当临渊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李羡鱼轻声:“没有人害她。她只是被困在这里了。” 被困在这偌大的宫阙里,再也走不出去。 李羡鱼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单薄的双肩慢慢塌了下去。 夜风拂过廊庑,她浓密纤长羽睫轻颤了颤,上面的月光便坠落下来,碎成朦胧的雾气,像是随时都要凝成水露。 临渊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李羡鱼。 他想,应当是他问错话了吧。 可是话已出口,不能收回。 少女眼睫上的水露盈盈将坠。 临渊握着莲花灯的长指略微收紧。他错开视线,重新改口,随意问出一个问题。 在他心中,一个再简单不过,绝不会让李羡鱼为难的问题。 “昭昭是你的小字?” 语声落下,少女轻抬起一双潮湿的眸子望向他。 月色渐渐隐于云后,宫灯暖橘色的辉光照在廊庑上,映出少女白皙的双颊,一寸寸变得绯红。 第11章 第11章 灯影摇曳,风吹树响。 李羡鱼的双颊在这样清凉的秋夜里渐渐滚烫,红如涂脂。 她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轻咬了咬唇瓣,扭过脸去。 好半晌,夜风里传来少女小小的抱怨声。 “临渊,你占我的便宜。” 她绯红着脸,腮帮微鼓:“你知道了我的小字,我却不知道你的,这不公平。” 临渊垂眼:“小字?我不记得了。” 临渊没有骗她。 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更勿论是小字。 而李羡鱼似乎愈发不悦起来,她抿着唇,整个人都背转过去,气鼓鼓地不说话。 从血火里走出的少年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形。 眼前的少女情绪变得这样的快。 方才还在为以前的事而伤心,现在便这样气鼓鼓地背对着他。 难以处理的情形。 在他的记忆中,能与眼前的困境相当的,唯有浑身是伤地在窄巷中遇到十二名全副武装的杀手。 可眼前的少女分明没有兵器,更没有盔甲。 她穿着自己胭脂红的罗裙,臂弯处挽着洁白的披帛,腰身纤细,皓腕雪白。 她生得这样娇小,柔弱得像是一朵初开的木芙蓉花。 而他却拿她毫无办法。 他唯有重新答道:“待我想起,便告诉公主。” 李羡鱼微微转过脸来,一双清澈的杏花眸望向他,好半晌,才像是让步似地道:“那等你想起来了,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 可说完,她似乎仍旧觉得自己吃了亏,便又追加道:“在你告诉我之前,即便是知道了,也要装作不知道我的小字。” 她脸颊微红:“更不许唤出来。” 对于临渊而言,这都是极简单的事。 简单得,似乎不足以哄好眼前的少女。 于是他问李羡鱼:“公主可还有什么想要的?” 李羡鱼转过半个身子,一双清澈的杏花眸微微明亮:“什么都可以吗?” 临渊回答:“力所能及。” 李羡鱼立时低头去想。 可是许是太过仓促的缘故,她想了好一阵,也没想出什么迫切想实现的愿望,便轻抿了抿唇:“那,便先欠着,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临渊应道:“好。” 李羡鱼这才重新高兴起来。 她回转过身,步履轻盈地往前走:“那我们回寝殿去吧。我都有些困了。” 临渊颔首。 他提着那盏色泽娇艳的莲花灯,与李羡鱼一同向寝殿的方向走去。 夜路迢迢,偶有秋风穿廊而过,渡来廊下清甜的桂花香气。 李羡鱼的步伐渐渐慢了下来。 她想起了许多与桂花有关的东西—— 桂花糖藕,桂花蒸饼,还有又香又糯的桂花糕。 她倏然,有些想吃桂花糕了。 于是她侧首,小声问身旁的少年:“临渊,你是不是还没用晚膳?” 临渊答道:“是。” 李羡鱼弯眉笑起来:“那我请你吃桂花糕吧。” 两人便没有先回寝殿,而是拐道去了一趟小厨房,让厨房里的嬷嬷们现蒸了桂花糕出来,用荷叶包好。 李羡鱼自己拿了一块,又将剩下的都塞给临渊。 这才心满意足地重新往寝殿里走。 一块桂花糕很快吃完。 寝殿的殿门也已出现在视线尽头。 可李羡鱼却停住了步子。 她在原地踌躇了一会,支支吾吾地开口:“临渊,你能不能先回寝殿里去——你也有自己想做的事吧?可以先不用跟着我的,我不会乱走。” 临渊颔首:“好。” 李羡鱼松了口气,却仍旧没有挪步。 她抬眼望着临渊,小声催促:“你快去吧,至多一个半时辰,我便回来。” 末了,还心虚地补充道:“你可千万别跟来。” 临渊深看她一眼,终究是没有多问。 他转身,步入寝殿。 李羡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寝殿深处,这才提起裙裾,快步走到廊角。 一名小宫娥正在廊下值夜。 李羡鱼招手唤她过来,在她耳畔小声道:“栀子,去备水。我想沐浴。” 寝殿内,方跃上横梁的少年身形略微一顿。 稍顷,他将手里的莲花灯放在梁上,与另一盏碧纱灯放在一处,低垂羽睫,轻阖上眼。 ……还是装作没能听见吧。 一个时辰后,李羡鱼沐浴方毕。 她依依不舍地从温热的浴汤里出来,换上质地轻软的衣裙,裹上厚实的绒线斗篷。 她踩着木屐哒哒地往自己的寝殿走,直至走到殿门前了,才想起让小宫娥寻了双软底睡鞋匆匆换上。 殿门一启,殿内安静无声。 李羡鱼遣退了宫娥,持着一盏琉璃灯独自往里走,待走到横梁下的时候,她略微停住步子,仰起脸来,试着向梁上道:“临渊,你在吗?” “在。”临渊应声,自梁上而下,依旧是立在她跟前三步远处。 李羡鱼顺着灯影看向他,微微一愣。 眼前的少年依旧是武袍束发的打扮,可发尾犹有水意,武袍也依稀不是方才那件。 夜风过处,带来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 李羡鱼微红了脸,悄悄猜测,他是不是也方从浴房回来。 临渊也垂眼看向她。 眼前的少女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一件银灰色的绒线斗篷里,只露出一张羊脂玉似的小脸。 李羡鱼大抵是觉得自己已掩饰得足够好。 可她不知道的是,她卸去了盛装的脸颊格外白嫩,身上香气扑鼻,还冒着热气,像是一块刚出炉的香软凉糕。 沐浴归来的两人对视稍顷,皆没有开口。 最终,还是更为心虚的李羡鱼先启唇。 她拢着自己身上的绒线斗篷,轻声掩饰:“外面天寒,我,我加了件衣裳。” 话未说完,腮边倒是先红了一层。 李羡鱼怕临渊看见,忙吹熄了手里的琉璃灯,一转身撩起红帐,将自己连斗篷带人一同埋进锦被里。 “我先就寝了。” 她从锦被里轻细出声。 而红帐外的少年低声答应,重新回到梁上。 李羡鱼在锦被里等了一阵,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始解自己身上的衣裳。 好不容易摸黑将斗篷解下,想往春凳上放,又怕临渊瞧见,便只好堆在自己的身侧。 她想,幸好她的床榻宽敞,放了一件斗篷,倒也不影响她就寝。 于是李羡鱼就这样躺在榻上,轻阖上眼,听着长窗外夜风摇动凤凰树叶的娑娑声,努力让自己快些入睡。 可没多久,她便想起方才的事来。 秋夜微凉,寂静的廊庑上,玄衣少年提着莲花灯,用十分平静的语调问她‘昭昭是你的小字?” 李羡鱼睡不着了。 她捂着绯红的脸从榻上坐起身来,对着红帐外嗔道:“临渊!” “什么事?”梁上传来少年清冷的语声。 李羡鱼启唇,话到齿畔,又生生顿住。 方才在廊庑上,他们已将这事给轻轻揭了过去。 她还请临渊吃了桂花糕,表示不再计较。 如今再提起,岂不是又要那般窘迫一次。 李羡鱼想起方才的情形,忙咬紧了唇瓣,打消再提起的念头。 可红帐外,临渊还在等她答复。 李羡鱼一时想不出什么事来,半晌才红着脸小声道:“我就是想问问……你睡了吗?” 临渊默了默,答道:“没有。” 李羡鱼愈发局促。 她顿了顿,努力补救:“我是想着,你若是没睡,不如——” 她原本想的是,让临渊陪她聊会天的。可一想起昨夜里临渊回答她的‘杀人,剥皮,制灯笼’,便立时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而道:“不如,给我念点话本子听吧。” 她道:“以前我睡不着的时候,都是竹瓷念给我的听的。” “好。”临渊自梁上而下,立在她的红帐外问她:“话本在哪?” 李羡鱼‘唔’了声,伸手去拿身旁的斗篷。 “你等等。” 她很快便用斗篷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好,这才将红帐撩起,趿鞋站起身来:“我帮你拿。” 她说着,便小跑着走到衣箱那,先是打开了一道金锁,又是一层层地往外拿东西。 临渊看着她先拿出了几件不常穿的衣服,又拿出一些字画,最后才从箱子最底下的夹层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沓话本子来。 李羡鱼将这沓话本子递给他,后知后觉地问道:“临渊,你识字吗?” 临渊接过话本子:“识。” 李羡鱼却仍旧有些不放心,又小声问他:“你说的识,是识多少呀?” 例如宫里的小答子,便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月见要比他好些,却也只能识些常用的、简单的字。 而竹瓷的身世不同,不但识字,还能偷偷替她做些教引嬷嬷们布置下课业。 她说罢,担心这句话伤到少年的自尊,便又轻声道:“你若是不会,我可以教你的。” 眼见着李羡鱼真的要去翻笔墨出来,临渊只得启唇:“都识。” 李羡鱼迟疑着重新回到榻上。 “那你要是遇到不会的,可要记得问我。”她在红帐后,认认真真地向他保证:“我发誓,绝对不会笑话你。” 临渊道了声好,拿着那些话本,重新回到梁上。 他点亮了放在梁上的碧纱灯,就着摇曳灯火,徐徐给她念一本虞初新志。 李羡鱼躺在榻上安静地听着,稍顷微有些讶然。 她道:“现在的人牙子,还会教人识字吗?” 临渊的语声顿了顿,他道:“大抵不会。” 李羡鱼轻眨了眨眼,有些好奇:“那是谁教你识的字?” 大玥纸贵,书籍更是昂贵。 她听竹瓷说,寻常百姓多是上不起私塾,学不起字的。 能识几个常用的字,便已是十分难得了。 李羡鱼这般想着,小声问道:“是谁家的贵女吗?” 她顿了顿,又问:“她长得好不好看?” 少年修长的手指划开书页,语声淡漠:“没什么印象,应当不是。” 李羡鱼‘哦’了声,不再开口,只是轻阖上眼,安静地听他念书。 夜色静谧,风动红纱。 少年语声低醇,如雪上松风,冷而洁净。 无端地令人觉得安心。 李羡鱼静静地听了一阵,渐渐困意上涌。 她朦胧道:“临渊,明日里,我想去见见雅善皇姐。” 她想问问她的皇姐,都是怎样与影卫相处的。 皇姐们的影卫,也知道她们的小字吗? 少年的语声微顿。 他答道:“好。” 李羡鱼放下心来,拥着锦被,轻缓地垂下眼帘。 良久,少女的呼吸变得清浅而均匀。 临渊放下手中的书册,侧首看向夜色下的长窗。 今夜并未落雨,窗外月朗星稀。 不宜出行。 于是,少年吹熄了身旁的碧纱灯,安静阖眼。 第12章 第12章 翌日午后,金阳铺地。 李羡鱼抱着一捧金灿灿的桂花坐在游廊坐楣上,认真清点着方装进食盒里的点心。 “如意糕,玫瑰酥,芸豆卷,甜合锦……嗯,小厨房拿手的点心都在这了,且没有山药馅的。” 她仔细确认过,又将手里的桂花放进身旁一只雨过天青色的梅瓶里,略微举起些,给立在她身边的少年看。 “好不好看?”她眉眼弯弯地等着他的夸赞:“我亲自折的桂枝,修剪了许久的。里头一片黄叶都没有。” 临渊并不觉得有何不同。 但视线落在她期待的神情上时,还是顿住了话锋,平淡道:“好看。” 李羡鱼笑起来,抱着梅瓶起身:“临渊,我带着竹瓷她们去看看雅善皇姐。你在这里等等我,至多日落前,我便会回来。” 临渊‘嗯’了声,视线一垂,眉心却骤然一凝。 他低喝道:“别动!” 李羡鱼一愣,抬眼看向他,见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裙角,腮边略微一红,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自己的裙裾:“是我的裙子脏了吗?竹瓷也不告诉我——” 临渊的动作比她更快。 她方低下眼,还未来得及看清,便听见耳畔风声一厉。 临渊在她身前俯身,迅速从她裙摆处抓起一个东西。 在李羡鱼惊呼出声之前,他直起身来,手里多了团白绒绒的东西。 那东西极不安分,在临渊手极力挣扎,试图扭过身去咬他的虎口,还时不时发出示威般的‘嘶嘶’声。 李羡鱼看着那小东西,讶然睁眼:“是宁懿皇姐的雪貂!它怎么又过来了?” 以前小棉花在的时候,这雪貂惦记着,三天两头便往她的披香殿里跑。 现在小棉花送到顾太医那养伤去了,这雪貂却也养成了习惯,还是成日里在披香殿旁侧晃悠。 这次也不知是哪个小宫娥没看好,被它给溜了进来。 临渊道:“你认识?” 李羡鱼连连点头,匆忙将手里的梅瓶放下:“你等等,我去拿样东西。” 她担忧道:“它凶得很,你可千万别被它咬到了。” 临渊‘嗯’了声,顺手将雪貂放到坐楣上摁住,气得那小东西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李羡鱼很快回来,手里还拿了个金丝编的小笼子。 “把它装到这里头去。” 临渊颔首,将还想咬他的雪貂掉了个个,直接头下脚上地丢了进去,顺手关死了笼门。 李羡鱼重新将小金笼接过来,提在手里,看着里头正不甘心地啃咬金丝的雪貂轻咬了咬唇,最终还是妥协似地叹气。 “看来雅善皇姐那,是去不成了。” “我得将这雪貂给宁懿皇姐送回去。” ——若是托宫娥送去,宁懿皇姐是不接的。 一盏茶的光景后,李羡鱼立在凤仪殿外,试着将手里的小金笼交给殿中的大宫女执霜。 “这是宁懿皇姐的雪貂,跑到我的披香殿里来,被我捉住。有劳姑姑转递一下。” “有劳九公主。”执霜恭恭敬敬地向她福身,面上笑意盈人,却坚决不伸手来接:“我家公主便在殿内,奴婢引您过去。” 李羡鱼闻言知道躲不过,只得轻垂下眼,跟着执霜往里走。 一路花木扶疏,雕栏如画。可李羡鱼看着笼里的雪貂,心绪始终不高。 她的皇姐们近乎都嫁与了邻国,尚未出降的,唯有先皇后所出的嫡皇姐宁懿,与赵婕妤所出的六皇姐雅善。 雅善皇姐的性子最是温和,待她也极好,可身子却是这般的弱,仿佛自她有记忆起,便一直缠绵病榻。 而宁懿皇姐的身子康健,无病无灾。 可李羡鱼着实有些不愿来见她。 思量间,两人已进了内殿。 李羡鱼行过重重红帐,绕过一座金雀屏风,抬眼便望见了自己的嫡皇姐宁懿。 殿内并无宫人伺候。 红帐深处,放着张宽阔的贵妃榻。 双十年华的女子慵然倚在榻上,左手支颐,右手懒懒垂在小腹。云鬓蓬松,凤目微阖,双颊间染着未褪去的胭脂色,似海棠春睡。 执霜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掩上了槅扇。 李羡鱼略想了想,蹑足走上前去。 正想将金丝笼放在她身旁的春凳上,贵妃榻上的女子已睁开一双妩媚凤眼看向她,殷红的唇角微抬,勾出深浓笑意:“真是稀罕,竟也有小兔子主动来寻我的一日。” 宁懿的嗓音甜哑,说话的语调很慢,每一个字,都似带着促狭。 李羡鱼见她醒了,只好道:“我是来还皇姐雪貂的。它又跑到我的披香殿里去了。” 她说着,便将小金笼放在宁懿身侧的春凳上。 宁懿睨她一眼,抬手,以尾指将笼门挑开。 笼内的雪貂立时便从里头蹿出来。一直顺着宁懿赤红的裙裾爬到她的玉臂上,还不忘扭过头来,对李羡鱼示威似地‘嘶嘶’作声。 宁懿不轻不重地拍它一下,又心情颇好地对李羡鱼招手:“小兔子过来。” 李羡鱼立时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她道:“雪貂已经还给皇姐了,嘉宁这便回去。” 说罢,也不待宁懿挽留,提起裙裾慌慌张张便走。 宁懿在她身后‘啧’了声,也不着急,只等到李羡鱼走到金雀屏风前了,这才抚着雪貂柔顺的皮毛,红唇轻启:“皇妹与新来的影卫相处得可还好?” 李羡鱼步伐不停,悄悄装作没能听见,转身便要绕过那座屏风。 宁懿抬眉,轻轻嗤笑了一声。 “你若是想去寻雅善,还是趁早歇了这个心思。” “日前连落两日的雨,雅善的身子愈发不好。见不得风,想来十天半个月里,都要闭门谢客。” 李羡鱼步履一顿:“皇姐骗我!” 宁懿也不在意,只慵然道:“你可以自己去瞧瞧。不过若是从她那吃了闭门羹再想来寻我,可就没这般容易了。” 李羡鱼迟疑一下,步履慢慢停住。 她不自觉地以指尖攥住了袖缘,心里天人交战。 宁懿皇姐面软心硬。 若是她真去了雅善皇姐那,又发现皇姐正病重,想回来凤仪殿,宁懿皇姐必不让她进来。 可若等雅善皇姐身子好转,这个时辰却是说不定的。 少则十来日,多则一两个月。那时候,她与临渊约好的三个月,都要过去一大半了。 这般想着,她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 宁懿并不意外。殷红的唇瓣往上扬起,懒懒向她招手:“小兔子,过来。” 李羡鱼只好挪步过去,坐在她贵妃榻边的靠背椅上。 离得近了,李羡鱼才发现皇姐的外裳松松敞着,她一低头,便能瞧见里头绣着重瓣玉芙蓉的心衣,与皇姐雪玉似的肌肤。 李羡鱼红了脸,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宁懿褪下了尾指上的鎏金护甲,伸手抚着她软白的小脸,凤眸微眯:“小兔子想问什么?” 李羡鱼往后缩了缩身子。 她不喜欢皇姐身上的香气。 像是麝香,却又不像,味道古怪得很。 她来皇姐寝殿的时候,常常能从皇姐身上闻到这种味道。 她曾经与皇姐说过,想让皇姐换一种熏香。皇姐却只是望着她笑个不停,笑完后,还要揉着她的脸,说‘真是只可爱的小兔子’。 她不喜欢皇姐揉她脸,也不喜欢皇姐叫她小兔子。 可此刻有求于人,李羡鱼只好将心里的话都咽下去,只轻声问:“我想问问皇姐,素日里都是怎么与影卫相处的。” 她好奇道:“皇姐也会不习惯吗?” 宁懿望着她,凤眼里的笑意与促狭之色都更深了些:“你是主,影卫是仆,唯你是从。你想做些什么,便做些什么,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宁懿反问她:“难道你身边的月见,竹瓷伺候你的时候,你也会觉得不习惯?” 李羡鱼脸上更烫。 这怎么能一样。 月见与竹瓷都是姑娘家。 而临渊是男子。 这怎么能一样! 宁懿以指尖摩挲着她的脸颊,感受着上头升腾起来的热度,满意地眯了眯眼,倏然凑近了些,在她耳畔吐气如兰:“小兔子,你见过其他皇姐的影卫么?” 李羡鱼一愣,轻轻摇头。 宁懿轻笑了声,倏然收回手,击掌唤道:“云涤。” 下一刻,一名影卫自暗处现身。 同样是一身玄衣,墨发高束,手中的武器却不是长剑,而是两柄匕首。 李羡鱼的视线落在影卫面上,先是一愣,继而忙又垂眼去看喉间,一双杏花眸逐渐睁大。 她震惊道:“皇姐,你的影卫,为何是女子?” 宁懿终于忍不住,捧腹笑出声来。 “我的小兔子,你有没有想过——别人的影卫皆是女子。” “是你自己带了个男人回来。却来问我该怎么办?” 李羡鱼整张小脸霎时红透,脑中轰然一响。在理智消失前,她妄图做最后的挣扎:“可是羌无——” 她带临渊去上名的时候,羌无明明什么也没说! 皇姐一定是在骗她。 可宁懿听见羌无两字,却非但没有露出心虚的神色,反倒笑得愈发开怀而肆意:“你说羌无么?是我给了他一笔银子,让他给你开的特例。” 宁懿凑近了些,伸手挑起李羡鱼的下巴,细细看着她面上的神情,笑着问她—— “怎么样,小兔子,高兴吗?” 第13章 第13章 高兴吗? 宁懿皇姐带着促狭的询问声里,李羡鱼只觉得面上的热度一阵高过一阵,连带着思绪也是乱糟糟的一团。 高兴,不高兴。 好像怎样回答都不对。 思绪紊乱中,她磕磕巴巴地问:“我、我应当觉得高兴吗?” 宁懿眼底的笑意愈浓。 她俯身,贴近李羡鱼的耳畔,红唇微启,语声甜哑,蛊惑一般。 “这宫里有趣的事不多。你应当学着,自己找些乐子。让自己高兴些。” “若是他不能让你高兴,便由我做主,让羌无将他撵出宫去,再换个新的。” 李羡鱼没能听懂前一句话,但是她听懂了后一句。 若是临渊不能让她高兴,宁懿皇姐便要让羌无将临渊撵出去。 于是她立时抬起眼来,坚定道:“临渊能让我高兴。” 宁懿闻言,凤眼微眯。 她端详了李羡鱼一阵,轻笑出声。 “怎么个高兴法,说来让我听听?” 李羡鱼答不上来。 她往后缩了缩身子:“那是我与临渊的事,不能说与皇姐听。” 她生怕宁懿追问下去,立时便从靠背椅上站起身来。心虚地福身便走。 “时辰不早,我,我先回去了。” 宁懿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并不起身。 直至李羡鱼的身影消失在金雀屏风后,这才徐徐垂手,抚着怀中的雪貂柔顺的皮毛,低笑出声。 “小东西可真有意思。” 凤仪殿外,东宫舆轿落地。 年轻的储君着一身月白色银纹锦袍,戴沉香玉冠,徐徐自轿上而下。 略一抬目,却见身着红裙的少女匆匆自玉阶上而下,雪腮微红,神色慌乱。 他的视线微顿。 “小九?” 李羡鱼离得稍远,并未听见他的语声,仍旧是提着裙裾,顺着来时的方向匆匆去了。 身旁的长随道:“殿下,可需我等前去拦下九公主?” “不必了,小九怕生,别吓到她。” 李宴温声,收回视线,顺玉阶而上。 殿前守着的执霜上前行礼:“奴婢叩见太子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李宴问她:“皇妹可在殿内?” 执霜迟疑:“公主恐在歇息,请容奴婢先去通禀一声。” 她说罢,立时福身,往殿内疾步而去。 稍顷,她重新打帘出来,小心翼翼道:“殿下,公主正在喂她的雪貂。” 执霜已转述得极为婉转。 毕竟方才她进殿通禀的时候,公主可是连头也未抬。仿佛这位嫡亲皇兄的到访,还不如喂怀中的雪貂吃食更为重要。 长随们也是眼观鼻,鼻观心,皆不做声。 毕竟太子与嫡公主虽是一母所出,却一温和雅正,一张扬恣意。性格迴异,不合倒也是常事。 李宴亦只是淡淡垂眼:“引路吧。” 执霜唯有称是。 李宴将长随留在殿外,独自入内。 红帐深处,嫡公主宁懿依旧倚在贵妃榻上,神色慵然,也并未更衣,只随意披了件银狐毛的斗篷掩住松敞的外裳。 见李宴进来,她也并无多大反应,只是仍旧从金盘内捻起块生羊肉,去喂那雪貂。 李宴走近,先闻见带血羊肉的膻腥,继而便是那似麝香而非麝香的味道。 “宁懿。” 李宴抬手轻摁了摁眉心,有些无奈:“毕竟是在宫中,不要太过荒唐。” “皇兄若有这份闲心,不若去管管父皇。” 宁懿将羊肉丢给雪貂,漫不经心地拿帕子揩着指尖:“听闻父皇月前才办了大选,如今又想在通州大建行宫,广纳沿途佳丽。可比我荒唐的多——怎么也不见皇兄过去劝劝” 李宴俯身,从屉子里取出一罐沉水香来,以小银匙舀出些浅棕色的香药添进博山炉中,语调平和:“皇妹怎知我未曾劝过?” 宁懿逗弄着怀中雪貂,语声慵懒:“上一个去劝父皇的,已经被贬去守城门了。” “皇兄可要当心,可别落得个储君守城门的下场。” 李宴颔首,将博山炉中的香药点燃,神容淡淡:“那便多谢皇妹提点。” “不过,天子尚且守国门。若是大玥有需储君守城门的那一日,我亦在所不辞。” 他的语声落下,沉香水清冷的香气随之从博山炉中腾起,无声将殿内旖旎的气息驱离。 宁懿眯眸,凤目轻抬。 红帐深处,兄妹二人一卧一立,隔一鼎珐琅博山炉两两对望,视线交汇处,尽是明厉锋芒。 稍顷,宁懿坐起身来,殷红唇瓣往上扬起。 “那我可等着皇兄这一日。” 兄妹俩针锋相对时,李羡鱼已回到自己的寝殿。 第一桩事,便是急匆匆地去寻临渊。 穿着红裙的少女匆匆绕过照壁,走过九曲回廊,终于在离开时的庭院中见到了临渊。 此刻正是黄昏时节。 少年独自坐在空寂的庭院中等她,身后红枫似火,落日熔金。 李羡鱼踏着凤凰树金黄的落叶小跑过去,弯眉唤他:“临渊!” 她一路跑到少年跟前,气喘微微,眉眼却是笑的:“我可算是在晚膳前回来了。” 比起皇姐的凤仪宫,她更喜欢自己的披香殿。 比起皇姐,她更愿意与临渊在一起。 毕竟临渊身上没有古怪的香气,也不会一言不合便伸手来揉她的脸。 “公主。” 临渊从石凳上起身,拿起一直放在身畔的食盒与梅瓶。 梅瓶中的桂花依旧粲然如金,食盒内的点心却早已散尽了热气。 “时已黄昏,公主可还要去看望皇姐?”他问。 李羡鱼喘匀了气息,轻轻摇头:“宁懿皇姐说,雅善皇姐的身子不好。一连十数日,都要闭门谢客。” 她说着,又接过临渊手里的食盒与梅瓶放回坐楣上,抬起一双清澈的杏花眸望向他:“而且,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 临渊问:“什么事?” 李羡鱼认认真真地道:“当务之急是,你得让我高兴才行。” “你若是不能让我高兴,宁懿皇姐便要把你撵出去了。” 临渊垂眼,问她:“公主现在不高兴吗?” 李羡鱼略想了想。 只要是在她的披香殿里,教引嬷嬷们不来的日子,她大多时候都是高高兴兴的。 即便是要做各种课业,也能抽出空来,自个翻翻话本子,抑或是与月见竹瓷她们打打香篆,制制香饼,再玩些其他有趣的游戏。 她想至此,像是倏然明白过来——为何皇姐问她‘怎么个高兴法’的时候,她会答不上来了。 于是她弯眉道:“你得陪我玩才行。” “来披香殿那么久,你都没陪我好好玩过。” 临渊忖了忖,问她:“公主想玩什么?” 李羡鱼方想启唇,将素日里与月见她们玩的那些一一说给临渊,话到齿畔,却又顿住。 临渊是男子,男子喜欢玩的东西,兴许与姑娘们是不一样的。 例如她的皇兄们,便更喜欢蹴鞠、捶丸与投壶之类。 可是蹴鞠与捶丸两样她都不会,投壶虽会,却玩得不好。 每次年节的时候,和皇兄皇姐们一起玩投壶,她就从来都没能赢到过彩头。 要是总是输的话,又怎么能高兴的起来呢? 她这般想着,便提出个折中的法子:“要不,你与我玩六博吧。” “六博?” 临渊眉心微皱。 他似乎听过这个词汇,可若要往深处去想,却仍旧是一片空白。 李羡鱼以为他不会,便安慰他:“很简单的,我教你,保证你听完便学会了。” 说着,李羡鱼便拉着他的袖口,带着他走到寝殿里,从屉子里翻出打六博用的棋盘与棋子来。 “喏,这是棋盘,这是棋子。六黑六白,左右分立,中间隔一道为水,水中放有两‘鱼’。博时先掷采,后行棋。棋到水处则食鱼,亦名‘牵鱼’,每牵鱼一次得二筹,连牵两鱼,则得三筹,谁先获得六筹,便为胜。” 李羡鱼说完,却隐约觉得似乎还缺些什么。 她略想了想,杏眸微亮。 “对了,还缺些彩头——” 打六博一般都是要些彩头的。 可临渊是第一次玩六博,若是她就这样赢他的东西,是不是有些不好? 颇有趁人之危的嫌疑。 她这般想着,便没去拿用来当彩头的银瓜子,只是又从屉子里拿了支湖笔,妆台上拿了盒胭脂。 “彩头便是赢的人可以用湖笔沾着胭脂,往输的人脸上画画,画什么都行,由赢家说的算,输家不许抵赖。” 临渊对此并无什么异议。 他抬手,根据李羡鱼说的规则往棋盘上步子,又将掷采用的博箸递与她:“公主先行。” 李羡鱼不好意思占他这个第一次玩的人的便宜,便将棋盘掉了个个,把黑子与博箸都让给他:“还是你先行吧。” 临渊见她坚持,便也不推辞,执黑先行。 起初的时候,略有生涩,几个来回后,却又十分熟稔,像是曾经打过千百次一般。 很快,便连牵走河中两鱼。 李羡鱼愣愣看着,鼓起腮来:“你之前一定是玩过六博的。” 她却当做他从未玩过,还偷偷让着他。 她说着,也不再手软,也连牵走河中两鱼。 临渊略想了想道:“或许吧。” 他顺势牵走最后两鱼,平静道:“不记得了。” 说罢,他垂眼看向眼前正望着空空如也的‘水’还未回过神来的少女,略想了想,又道:“这局可以不算。” 话音方落,李羡鱼却已将胭脂与湖笔递到他的手畔。 “我可不是那等输了便抵赖的人。”她弯了弯眉毛,仰起脸来,大大方方地道:“喏,你画吧。不过下一局,我可是要赢回来的。” 临渊薄唇轻抬,旋开手里的胭脂,湖笔略微一沾,往她的面上轻点一下,道:“好了。” 李羡鱼立时回过身去,望向身侧不远处的镜台。 镜中的少女面颊白净,唯独左边梨涡处被以胭脂点上一个红点,小巧可爱。 李羡鱼轻眨了眨眼——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毕竟她与月见竹瓷玩的时候,赢了棋,可是要往她们面上画乌龟的。 李羡鱼这样想着,却仍旧是将棋盘掉了个个,将黑棋拿到手里。 她道:“这次到我先行。” 既然临渊玩过六博,她便不让着他了。 临渊没有异议,顺手将博箸也递与了她。 可惜这次,李羡鱼的运气却不好,每次掷箸时箸都不向着她。 很快便又输一局,右边梨涡处也被点了对称的一点。 往镜里一照,像是年画里的娃娃。 李羡鱼不甘心,又执起箸来。 她道:“这次我一定能赢你的。” 很快,棋局过半,两人相持不下。 只等着最后一‘鱼’分出胜负。 正在这个节骨眼上,临渊却倏然抬首,看向槅扇的方向。 一个分心,手中的白子落偏,将最后一‘鱼’拱手让给了李羡鱼。 李羡鱼笑起来,立时便牵走了那‘鱼’:“这次可轮到我画你了。” 她将临渊手边的湖笔拿了过来,重新沾了沾胭脂,满心欢喜地凑近了些,想着要画些什么。 ——既然临渊牵走了她那么多鱼,要不,便画一条小红鱼吧。 她这般想着,便要往少年面上落笔。 许是她离得太近的缘故,临渊下意识地往后仰退,笔尖落空。 李羡鱼立时抿起唇来。 “说好的,不能抵赖的。我方才都没抵赖。” 她说着,又将身子欺近了些,一手压着他的肩,不让他闪躲,一手拿着胭脂湖笔,往他的面上轻落。 她离得这般近,身上清浅的木芙蓉香气如云雾拂来,纤长的羽睫随呼吸而轻扇,蒲花般轻轻拂过他的鬓发。 她道:“愿赌服输。” 临渊的身子微僵,修长手指握紧了棋盘,手背上青筋微显,却终于没再后退。 李羡鱼便这般高高兴兴地往他面上画出个圆滚滚的鱼身来,正打算勾勒出鱼尾,却听槅扇被人叩响。 外头传来月见的语声:“公主,奴婢给您送晚膳过来。” 李羡鱼一惊,手里的胭脂笔一时没有拿稳,从指尖掉落下去。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接,临渊的动作却比她更快,先她一步将那支湖笔握在手中。 李羡鱼没收住手,纤指一收,便紧紧地握住了少年的手腕。 第14章 第14章 少年的手臂修长,腕骨分明,触感宛如硬玉,却又这般炽热,令李羡鱼与他相触的指尖也滚烫起来。 她慌慌张张地收回手,将指尖藏回袖中,双颊却掩不住地红成胭脂。 “我不是有意……” 她想解释,可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面上愈红。 临渊握着湖笔的长指略微一僵,掌心向内收紧,臂侧的青筋浮起,似仍未习惯这突如其来的触碰,亦似在克制令让自己不本能地往后退离。 在李羡鱼握住他手腕的一刹那,他本能地想要挣脱。 可少女的手指这般的柔软,带着微微的凉意,像是青嫩的花枝缠绕在他的腕间,仿佛一个略微粗暴的动作,便会将她弄伤。 令人不敢妄动。 “……无事。” 临渊薄唇微抿,松开紧绷的指节,将拾回的湖笔重新递向她,微抬起视线:“公主还画吗?” 李羡鱼绯红着脸,羽睫轻闪。 视线从他紧绷又松开的指尖上移开,落在他面上才画了一半的红鱼上,想伸手接过,却又怕方才的情景重现。 毕竟一次尚且能算巧合。 若是接二连三,岂不是变成了她蓄谋已久,非要占临渊的便宜。 正当李羡鱼为难的时候,月见的语声又自从殿外响起,将她从窘迫里解救出来:“公主,奴婢送晚膳过来,您在殿中吗?” 李羡鱼杏眸微亮,立时便回转身去。 “月见在唤我,我去给她开门。” 李羡鱼说着,便小跑过去,将槅扇略微打开小半,对外头的月见伸手轻声:“今日的晚膳也不用人伺候了,你将食盒给我便好。” 月见应了声,将食盒交到她手里,视线微抬,却是一愣:“公主,您面上?” 李羡鱼这才想起,自己走得匆忙,还未曾净面。 两边梨涡上,还留着临渊点下的红点。 李羡鱼面上更烫,心虚道:“我之前……嗯,之前在仕女图上见过这种妆容,今日得空便试了试。” 为了印证这个说法,她红着脸,轻声问月见:“怎么样,好看吗?” 月见笑起来:“公主怎样打扮都好看。” 月见又道:“对了,方才匠造司的人也过来了。说是公主要他们建个东西,想问问公主,是什么东西,要建在哪里。” 李羡鱼杏眸微亮。 匠造司处她已遣人去请过好几次,一直推说是不得空。 今日可算是过来了。 “你等等,我将食盒放下就来。” 她抿唇笑了笑,又将槅扇掩上,快步走到殿内,悄声问坐在棋盘边等她的少年:“临渊,匠造司的人过来了。你想要什么样子的剑架,有没有喜欢的木料?” 临渊略忖了忖,道:“坚固耐用的便好。” 李羡鱼便将食盒往他身旁一放,弯眸道:“那你等等我,我与匠造司的人说完便回来用膳。” 她说着,正想抬步,却听身后临渊道:“等等。” 李羡鱼回过身去,见临渊已自长案旁起身,视线落在她的面上:“公主要带着这个出去吗?” 从他浓黑的眸子里,李羡鱼看见了自己如年画娃娃般的模样。 她有些赧然地抿唇笑起来:“我这便洗了去。” 她说着,便往铜盆里倒了些清水,拿锦帕将自己面上的胭脂点轻轻拭去。 铜盆中水波渐静,李羡鱼低头,于水中望见临渊的倒影。 少年容貌清绝,肤如寒玉。 密如织羽的长睫后,凤眼清冷,眼尾修长。俯仰之间,如星如夜,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霜寒。 明明是这般冷的容貌,可偏偏面上,却画着只红鱼胖胖的鱼身,还是以鲜艳的胭脂画成,一下便冲淡了原本的疏离之感,令李羡鱼‘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她取出一块新的锦帕,往铜盆里沾了点清水,回过身去递与他,眉眼弯弯:“你也快擦擦吧,可别让人瞧见了。” 临渊伸手接过了锦帕。 沾了水的锦帕柔软微凉,像是少女轻落下来的指尖。 临渊的长指微顿,锦帕停摁在红艳的鱼身上。 胭脂晕开,于少年冷白的面颊上晕开淡淡艳色。 李羡鱼随月见行至偏殿。 匠造司的工匠早已在此间等候。 统共不过两人。 一人手中捧着文房四宝,一人则拿着墨斗,曲尺,刨子等物,却唯独没带木料来。 大抵是想着今日先来量个尺寸,未曾想过动工,故而才选在黄昏时节。 工匠们上前,向李羡鱼行礼,还未开口,便被月见一句话堵了回去。 月见道:“你们匠造司的人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公主差人请你们好几次,却一再拖延,如今好不容易来了,却又选在黄昏。怎么,一点小事,还要分两日做不成?” 为首的工匠赔着笑:“月见姑娘说笑了。不是我等怠慢公主,只是日前宫中大兴土木在修承露台,我们匠造司实在是抽不出人手,这才来迟了些。若是些小东西,今日量好,明日便能做完。” 他顿了顿,神色为难:“若是多宝阁,雕花槅扇之类大而精细的物件,公主恐怕还得再往后等等。” 这一等,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李羡鱼轻点了点头:“只是建个剑架罢了。不是什么十分为难的事。” 她依照着记忆中临渊佩剑的尺寸略微比划了一下:“约莫是三尺来长,两寸多宽,要结实又好看的木料。” 匠造司的工匠闻言答应下来,又问:“公主想建在何处?” 李羡鱼迟疑了下。 临渊如今住在她的寝殿,这剑架,自然是建在她那好些。 可是月见不知道这事。 偏殿里的诸多宫人更不知道。 她又不习武,无端端要在自己的宫里建个剑架,也太奇怪了些。 于是她只好退而求其次:“要不,便先往配房里建一个吧。” “地方有些偏僻,我带你们过去。” 一盏茶的光景过去,一行人行至临渊的配房前。 此处偏僻而安静,鲜有宫人路过。 李羡鱼抬步上前,正想伸手推开槅扇,略一错眼,却望见远处的坐楣上似乎堆有什么杂物。 色泽鲜艳,五彩斑斓的,看着很是奇怪。 李羡鱼轻咦了声,回身走近了些。 这才发现堆在坐楣上的,竟是各式各样的吃食。 有制作精美的糕点、精心挑选的水果、包装精美的糖块等等。 品种繁多,琳琅满目得像是要在配房前开一间小小的食窖。 李羡鱼一愣,侧首去问月见:“这些吃食是谁送来的,为什么要放在这?” 月见抿唇笑,凑近了她的耳畔小声道:“公主,您可还记得,上次您带临渊侍卫来东偏殿的事?” “自您回去后,便有不少小宫女在私底下偷偷打听临渊侍卫住在哪间配房。想是今日终于给她们打听着了。” 她伸手指了指那一大堆吃食:“这些便都是她们送来的,临渊侍卫不给人开门,也只好放在这了。” 李羡鱼轻眨了眨眼。 临渊又不住在这,当然没法给她们开门了。 她只是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将吃食放在这。 在她的印象里,是祭奠先祖才会在地上放一堆吃的做供品,还会在其中点上几炷香,烧点纸钱。 可是临渊还活的好好的,他刚刚还在与她说话,往她脸上点红靥呢。 李羡鱼正想再问问月见,却听一阵脚步声轻细而来。 她抬眸,望见一名穿着水绿色衫子的小宫娥从游廊尽头低头走来。 落日余光里,小宫娥脸颊微红,一步一挨地走到配房前,正迟疑着想抬手叩门,一晃眼,却见廊上已站了许多人,先是一愣,在看见李羡鱼后,更是面色一白,慌乱行礼:“公,公主。” 李羡鱼认出她来。 “碧玉,你不是在东偏殿那上值的吗?怎么突然到这里来?” 她左右看了看,怎么看都觉得这里荒凉至极,既无人,也没什么景色好看。 唯一吸引人的,便是放在坐楣上那一大堆吃食了。 于是她问:“你是饿了吗?” 她看了看坐楣上的东西,觉得临渊并吃不完这些,便替他做主,将离自己最近的那块米糕拿起来,递与她:“那这块米糕便送你吧。若是不够,还有其他的。” 李羡鱼说着,正想看看里头还有什么好吃的,却见碧玉慌乱摆手,脸色通红:“奴婢不饿,奴婢这便回去。” 碧玉说着,一福身,便慌慌张张地往回走。 仓促间,怀里掉下一个东西。 月见俯身拾起,还未来得及唤住她,却见那小宫娥已跑得没影了,便悄悄递给李羡鱼看,掩口偷笑:“公主您看,是荷包。” 李羡鱼接过看了看绣工,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布料,殷红的唇瓣渐渐抿起。 月见见状一愣,面上的促狭的笑意渐渐收了。 她凑过来,在李羡鱼的耳畔小声道:“公主,您若是在意,不如直接下令,让她们不许再往临渊侍卫这跑。” 李羡鱼没说话。 她将手里的荷包翻来覆去,最后气鼓鼓地往月见怀里一塞。 “月见,我对她们不好吗?” 月见替她忿忿:“谁不知道,宫里那么多位公主,就您待下人最好。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奴婢明日便与她们说——” 月见的话音未落,却见李羡鱼转过眼来。 她抿着唇,偷偷往荷包上看了一眼,又一眼。 “那她们为什么不送我荷包?”终于,她忍不住,不甘心地小声抱怨。 月见愣住。 好半晌才缓缓道:“公主……您是想要荷包了?要不,奴婢给您绣一个?” 李羡鱼脸颊微红。 她道:“我才没有。” 月见给她绣荷包有什么意思。 她的手艺没有方才那个小宫娥的好,而且从小到大,她身边好多东西都是月见绣的,早就不稀奇了。 她闷闷地想着,低着头谁也不理。 直至匠造司的工匠们试探着问‘公主,剑架是建在这个配房里么?’李羡鱼才回过神来。 她想了想,问道:“剑架建好后,还能挪动么?” 工匠一愣,下意识道:“并非不可。但挪来挪去,终归麻烦,不若公主吩咐一声,奴才们直接往您想挪的地方建便好。” 李羡鱼脸颊更红,她道:“不用,你们建在配房里便好。” “我还有事,便先回去了。” 她说罢,便让月见在原地守着匠造司的工匠们,自己独自回了寝殿。 殿内,少年仍在等她。 “临渊。” 李羡鱼望向他,闷闷地唤了一声,在玫瑰椅上坐下身来:“用膳吧。” “好。” 临渊应声,将食盒打开,往案几上布菜。 菜香浓郁,李羡鱼却只是支颐坐在玫瑰椅上,蹙着秀眉,神色怏怏。 她在披香殿里长到十五岁,对小宫娥们那么好,却从来没人给她送过荷包。 临渊才来,便有人给他绣这样好看的荷包。这未免,也太不公平了些。 她愈想,便愈是没有食欲,手中的银筷拿了又放,最终还是忍不住抬起眼来,望向坐在长案尽头的少年。 她轻声试探:“临渊,你上次说过,会答应我一件事,可还作数吗?” 临渊停下执筷的手,垂眼看向她:“公主想要什么?” “那……” 眼前的少女微红了脸,似乎有些赧然。 好半晌,她蚊呐般轻声。 “那,你会绣荷包吗?” 第15章 第15章 殿内静默稍顷。 坐于长案尽头的少年微窒,半晌方抬眼看向她。 隔着案上米粥蒸起的朦朦白雾,少女在案几另一侧托腮望他。羽睫绒绒,杏眸殷殷。 “临渊,你应当会绣荷包的吧。”她秀眉弯弯,清澈的杏花眸里满是希冀:“你的身手这样好,拿得动那样重的长剑,绣出来的荷包,一定比旁人的都要好看。” 临渊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他低声问:“公主可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荷包以外的东西。 李羡鱼羽睫轻闪,顺着他的话往别处想了想。 可不知为何,思绪绕了一圈,却又落回方才小宫娥绣的那个荷包上去。 群青色的底布上绣着接天莲叶,色泽青碧,针脚细密,那样好看。 比月见绣给她的还要好看许多。 于是李羡鱼坚持:“我不想要别的东西。只想要荷包。” 她轻眨了眨眼:“我不多要,只要一个便好。” 少年默了良久,终是微侧过脸,错开她殷殷眸光。 他低声:“我不会绣荷包。” 李羡鱼轻愣一愣,却很快又重新弯眉笑起来。 “我教你呀。” “很简单的。你肯定一学便会。” 她说着,便重新执起银箸,笑着催促:“快将晚膳用了。等用完晚膳,我便将做荷包用的物件都寻出来。” 她满怀期待地想—— 若是从晚膳后便开始做荷包,那应当不出两三日,她便能用上临渊绣的荷包了。 一场晚膳很快用完。 李羡鱼从长案前起身,在箱笼里翻出绣棚、剪刀、针、线、炭笔等物件来。 荷包用的布料,她选的是一面月白色的雪缎。 月白色浅,方便以炭笔描画。而雪缎柔软,绣起来很是省力,正是初学刺绣最好的料子。 她这般想着,便弯眉将绣棚递过去:“绣布已经蒙好了,你现在往上面画花样子便好。” 她从小匣子里拿出支炭笔来,一同递与他:“这是炭笔,你想绣什么,便用它在绣布上画出相应的花样子来。” 临渊双眉紧蹙,没有伸手接过。 这次与李羡鱼教他六博时截然不同。 眼前的一切对他而言,都略感陌生。 尤其是李羡鱼递过来的那只绣棚,他确信自己从未见过。 李羡鱼见他犹疑,以为他是怕画错,便又轻声安慰他:“你放心画便好。即便是画错了也不打紧,这炭笔画的花样子,用清水一洗,便褪了色了。” 临渊一默,见李羡鱼已将炭笔与绣棚递到眼前,终是略一阖眼,艰难道:“我试一试。” 他将绣棚与炭笔接过去,只当做寻常的纸笔,便要往上落墨。 可炭笔不好着色,而雪缎极软,略一使力,便顺着绣棚往下陷落,令人不好着力。 几番试下,月白的雪缎上仍旧只留下一点模糊的影子。 李羡鱼在旁侧看着,轻声教他:“炭笔不是徽墨,着色需要用些力道的。你略微用些力道试试……” 她话至一半,便听见耳畔传来‘刺啦’一声脆响。 绣棚上的雪缎以临渊的炭笔为中心裂出一个洞来。 李羡鱼语声顿住,一双杏花眸讶然微睁。 她还是第一次瞧见,有人在画花样子的时候,能将绣布给画出个洞来的。 临渊握着炭笔的长指微顿。 “抱歉。” 他并非有意。 李羡鱼回过神来,轻声安慰他:“许是这块布料在箱笼里放久了才会这样,我去换块新的。” 她起身,很快又从箱笼里翻出块同色的银缎来。 银缎顾名思义,是在织造时往里掺了银丝的布料,虽不如雪缎轻柔,却色泽光艳,又比雪缎坚固些许,不似那般容易撕裂。 她将绣棚蒙好,重新递与临渊,轻声叮嘱:“只比寻常写字,多一点力道便好。便像是素日里拿眉黛描眉一样,若是浓了便要重画,可是若是淡了,便多描几次便好。” 临渊低应,将绣棚接过。 他未曾描过眉,也不知描眉应当用什么力道。 只是一味地收着力,发觉难以着色后,方一寸寸细微地着力。 几经尝试,终于在一盏茶后,往银缎上画出了第一道纵线。 竟比挽弓持剑还要艰难。 临渊垂了垂眼,侧首看向李羡鱼,问道:“公主想要什么纹样?” 李羡鱼轻眨了眨眼:“要不,便画两条小金鱼吧。” 她想起临渊是初学刺绣来。 描花样子又这般艰难,便又想改口,让他画些简单的。 例如一朵桃花,一丛春草。 什么都好。 只是还未启唇,临渊却已应声:“好。” 李羡鱼有些放心不下,倾身凑近了些,望着绣棚里月白的银缎道:“我看着你画吧。若是有画不成的地方,便将炭笔给我便好。” “我可以替你画些的。” 临渊应声,握紧了手中的炭笔。 他将炭笔抵在银缎上,像是抵着自己的咽喉,每一笔都须万分谨慎,否则便是万劫不复。 半个时辰后,两尾金鱼画好,汗亦透了重衫。 他未说什么,只是将绣棚递向李羡鱼,低声道:“好了。” 李羡鱼从他手里接过绣棚,望见雪白的绣布上果然生出两条炭笔画的小金鱼来。 圆滚滚,胖嘟嘟的鱼身,蓬松如棉花的长尾,灵动又可爱,她看着便喜欢。 若是等绣好了,做成荷包,她一定要天天戴在身上,还要与月见,竹瓷她们炫耀。 与所有的小宫娥炫耀。 她便知道,临渊果然是会绣荷包的。 临渊侧首。 见雪肤红唇的少女坐在灯下,抱着青竹制的绣棚,望着棚里的两尾金鱼眉眼弯弯,杏眸亮得像是映入了天上星河。 他想,李羡鱼应当还算满意。 应当无需更改了。 于是他便想起身,回梁上小憩。 身形未动,李羡鱼却已回过身来。 她笑着将绣棚塞回他怀里,对他道:“临渊,你等等我,我给你挑些颜色好看的绣线来。” 临渊的身形顿住。 他问:“什么?” “描好了花样子,自然是要往上刺绣呀。”李羡鱼往银针里穿好了红线,笑着递给他,满眼的期许:“你试试。” 她道:“你连花样子都画得这样好看,刺绣的手艺一定更好。” 临渊默了半晌,终是抬手接过。 李羡鱼殷殷望着。 却见少年持绣花针的手势宛如持剑,像是能将眼前刚描好的绣布再捅个窟窿。 李羡鱼愣了下,下意识道:“不是这样的。” 她将绣棚接过去,自己先起了一针,又递给他:“像这样拿着针,从这里穿进去,再看着描好的花样子穿过来,便不会绣歪……” 她轻声细语地说着,却见少年手持针线,一道红线一拉,直接从鱼头横到了鱼尾。 李羡鱼一愣,又道:“这样,这样也不太对。” 她又将绣棚接过去,将方才那针退回来,又将绣棚再次递给他:“是这样,一点点地描过去,幅度要轻,要小,这样鱼的鳞片才能绣的细密好看。” 临渊重新将绣棚接过,提针再绣。 稍顷,寝殿内便又响起了李羡鱼的语声:“不是这般——” 临渊略忖了忖,艰难再绣。 李羡鱼也为难道:“也不是这般……” 几个来回后,临渊掌心发汗,手中的绣花针终于一偏,扎上自己的指尖。 一滴鲜血自指尖冒出,殷红如珠。 临渊淡看一眼,见不曾弄污绣布,便随意取了布巾揩去。 李羡鱼‘嘶’了声,想起自己方学刺绣时的情形来。 那时候她年岁尚小,又娇气爱哭,被银针扎一下,可是要掉眼泪的。 而临渊的动作比她更重,扎得肯定比她还要疼上许多。 “临渊,你等等。” 她匆匆起身,小跑到妆奁前,从里头翻出只白底青花的盒子来。 “这是白玉膏,敷上便不疼了。” 李羡鱼想伸手接过他手里的绣棚,将白玉膏给他。临渊却错身,避开了她的手。 他只是平静道:“不必。” 在明月夜中,即便是刀斧加身,血流遍地,亦不过草草包扎,便要重新提剑上阵。 如今不过是一个针眼,对他而言,并无什么要紧。 亦并不觉得疼痛。 他淡淡垂眼,继续往绣布上落针。 李羡鱼迟疑一下,勉强在他身畔坐下:“那你小心些……” 话音未落,少年便又扎到了自己的指尖。 李羡鱼的语声顿住,轻轻往里抽了口冷气。 临渊却仍不在意,只是随手拿起身侧的布巾揩去。 李羡鱼秀眉轻蹙,轻声与他商量:“临渊,要不,还是我来绣吧。” 她伸手想去接绣棚,临渊却仍道:“不用。” 他答应过李羡鱼,给她绣个荷包,便不会轻易反悔。 而说话间,银针又是一偏。 临渊并不在意,照例去取布巾。 李羡鱼却终于看不过眼去。 她抿唇站起身来,将他手里拿着的绣棚抢过去,背到身后。 她小声道:“临渊,你别绣了。” “我不想要荷包了。下次,你送我别的吧。” 他比最笨的小宫娥还要笨。 五针里要扎自己两下。一整个荷包绣下来,不知道要将自己的指尖扎成个什么样子。 临渊只是抬目看向她,稍顷,下了结论。 “公主想要。” 李羡鱼脸颊微红,却不肯将绣样还给他。 她是想要这个荷包。 但如果这个荷包要临渊这般来绣,她便不想要了。 于是她轻轻转开了话茬:“我要睡了。临渊你也早些歇息。” 她说着,回转过身去,步履匆匆地回到了榻上。 为了防止临渊来拿,还将绣样从绣棚里取下来,小心翼翼地压到自己的枕头底下。 她想,等过上几日,等临渊忘了这件事,她便悄悄将临渊画的花样子给绣出来,裁成荷包,应当,应当也算是临渊送给她的吧。 她这般想着,秀眉微展,于锦被中轻轻阖眼。 殿外虫鸣声声,风声细细。 李羡鱼侧耳听着,渐渐沉入黑甜乡里。 长窗畔,少年凤眼轻抬,看向低垂的红帐,素来冰冷的眸色微凝,似有不解。 他能看出李羡鱼想要这个荷包。 却不能明白,她为何要在中途放弃。 他在夜色里沉默稍顷,垂眼去看自己的指尖。 ——因为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伤? 这一夜,李羡鱼睡得不好。 她梦见自己变成池里的一条红鱼,被看不清容貌的人给捞起来,养在一个奇丑无比的水缸里。 这水缸还被人搬来搬去,连带着缸里的她,都差点被摇晃出去。 这般奇怪的梦境,令她在亥时之前便醒转过来。 彼时天光初透,月见她们还未来唤她起身。 李羡鱼便朦胧坐起身来,摸索着往自己身上披了件兔绒斗篷。 还未来得及趿鞋起身,红帐外便传来少年的语声:“公主醒了。” 李羡鱼轻愣一下,脸颊微红,悄悄缩回探出去的脚尖。 “临渊,你,你先去殿外等我。” 临渊应声。 李羡鱼又在榻上坐了稍顷,听见殿内再无声息,猜想临渊大抵是已经出去了。 她这才悄悄从红帐里钻出身来。 她没唤月见她们,而是自己匆匆洗漱更衣,又往镜台前绾起个简单的发髻,便起身推门出去。 殿外晨曦微亮。 玄衣少年长身立在滴水下,凤眼微红,神色略有些倦怠。 李羡鱼轻唤:“临渊。” 她抬眼望着他,微有些讶然:“你昨夜也没有睡好吗?” 临渊回首,见是她走来,便抬手将一物递来。 “给。” 他简短道:“荷包。” 李羡鱼微愣,下意识地伸手接过。 手中是一只银缎面的荷包,用红线绣着双鲤戏水。红鱼画得极好,姿态轻盈灵动,可绣工却不好,针脚又粗又乱,许多地方还有错线。 手艺甚至都还不如月见。 李羡鱼却没有出声嫌弃。 她低垂的羽睫轻扇了扇,慢慢从自己的袖袋里取出荷包,将里头的物件全都倒出来,放进临渊送她的荷包里,又小心翼翼地藏进袖袋深处。 她抬起眼来,对着少年轻轻弯眉,杏花眸里波光潋滟:“临渊,谢谢你的荷包。” 临渊不以为意,只是淡淡‘嗯’了声,便垂眼,想隐回暗处。 李羡鱼从身后唤住了他。 “等等。” 她的语声很轻,柔软的像是春日里新发的柳枝。 “临渊,我能看看你的手吗?” 第16章 第16章 临渊的身形一顿,握着佩剑的长指往内微蜷。 他道:“没什么好看的。” 李羡鱼提裙走上前去,伸手轻轻牵住了少年的袖口,不让他隐回暗处。 “可是,我想看。” 临渊薄唇微抿,挪开视线,并不答应。 李羡鱼轻眨了眨眼,指尖略微倾注了些力道,想隔着衣袖,将他的大手从剑柄上挪开,好看看他的指尖。 玄色的武袍袖口渐渐被拉直,临渊的大手却仍是纹丝不动。 李羡鱼抬眼望向他,红唇轻抿。 “临渊。” 临渊垂眼:“公主不去用早膳么?” 李羡鱼道:“你将手给我看看,我立时便去。” 临渊薄唇抿得更紧。 两人在廊上僵持了一会,临渊终是拗不过她,便大步行至庭中,于就近的石凳上坐落。 他将手放在石桌上,别过脸去。 李羡鱼提裙跟来,在他身旁的石凳上坐下,略想了想,比着太医诊脉的样子,将自己的锦帕盖在他的手腕上。 “我放了丝帕的,不算占你的便宜。” 她这样说着,才隔着丝帕,轻轻将他的手腕翻转过来,低头去看他的右手。 临渊的指尖上残留着不少细小的血点,但更引人注目的,却是他掌心处那道刀伤,虽已结痂,却仍未痊愈,看着格外狰狞。 李羡鱼往回轻轻抽气,站起身来。 “你等等我,我去拿白玉膏来。” 她起身匆匆往寝殿里去,再回来的时候,手中便多了个白底青花的小盒。 李羡鱼坐到临渊身畔的另一张石凳上,将小盒旋开。 她以指尖沾了薄薄一层膏脂,轻落在他掌中结痂的伤痕上。 她的动作轻柔,如羽毛轻拂而过,不惊点尘。 可少年的反应极大。 他迅速收手,从石凳上站起身来,与李羡鱼拉开三步远的距离。 李羡鱼轻愣一愣,抬起眼来望向他。 “临渊,是我弄疼你了吗?” 可月见竹瓷她们做活计伤了手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给她们上药的。 她们都没有这样大的反应。 临渊默了默,道:“没有。” 他只是不太习惯。 不习惯有人离他这般得近。 也不习惯这等来自旁人的触碰。 李羡鱼轻眨了眨眼,那双清澈的杏花眸里有疑惑之色轻轻转过:“那你为什么要躲得那么远?” 她指了指方才他坐过的石凳,像是哄怕疼的小宫娥一样,放软了语声:“过来呀,早些抹完药,好去用早膳。” 在她的轻声催促下,临渊迟疑稍顷,终于还是走上前去,重新将手放在石桌上,侧过脸,低垂下羽睫不去看她。 他坐得稍远,李羡鱼有些够不着他,便从石凳上站起身来,挪步走到他的身畔,重新打开了那盒白玉膏。 她立在临渊身旁,微俯下身来,隔着帕子,轻压住他的手腕,以指尖点起些半透明的膏脂,重新落在他掌心伤口上。 白玉膏微凉,她的指尖却软而温热,像是春日里被日光晒过的柳絮,拂过之处,留下绵软而酥麻的触感。 临渊的身子一僵。 他垂在身侧的左手骤然握紧身下石凳,手背青筋微露,忍耐着不让自己起身退离。 李羡鱼却没有察觉到他的紧绷。 她正低垂着眼,又点起些白玉膏,小心翼翼地铺在他指尖的血点上。 她离得这般近,身上清浅的香气盈盈而来,臂弯上挽着的披帛垂落到他的膝上,柔软明亮,像一道月光下的溪水。 临渊有些不自在地低声问:“好了么?” 李羡鱼道:“还没涂匀呢,你再等等。” 她垂眼看着临渊指尖上的针痕,秀眉轻蹙,小声抱怨他:“我都将绣样藏了起来,你怎么还是将它拿出来绣完了?即便是要绣,也不用非赶着这一夜便要——” 她话至一半,微微一愣,抬眼看向他:“等等,临渊,你是从哪里找到的绣样?” 临渊如实道:“公主枕下。” 李羡鱼的脸颊骤然绯红。 她其实已经猜到了答案,可是听他这般直白地答出来,面上仍旧是烧得滚烫。 至少、至少也骗骗她呀。 即便说是她睡着的时候,从红帐里掉出来的,也比他这样直白好些。 她慌乱:“不,不是说好了,在女眷没穿好衣裳,梳好头发的时候,你不能去看她们吗?” 临渊颔首:“我并未违背。” “那,你是怎么拿到的绣样?”她红着脸,努力给彼此搭起一个台阶:“是不是,我睡的时候,它自己从帐底下掉出来了,被你捡到了?” 临渊道:“不是。” 李羡鱼窒住,脸颊滚烫。 正当她不知该如何作答的时候,却听临渊简短道:“听声辨位即可。” 李羡鱼轻轻一愣,羽睫轻颤了颤,有些左右为难。 她其实也很想顺着临渊的话,将这件事悄悄揭过去。 可是,即便是听声辨位,那也得有声呀。要是她相信绣布会说话,那传出去,会不会成为阖宫的笑话? 临渊似是看出李羡鱼的迟疑。 他凤眼轻阖,对李羡鱼道:“请公主换个位置,手中拿一样东西。” 李羡鱼望向他。 见眼前的少年不似玩笑,心里的好奇渐渐占了上风。 “真的有这样的事吗?” 她略想了想,便顺手捧起那块白玉膏站起身来,往前走到梧桐树下。 她道:“我站好了。” 于是临渊也自石凳上起身。 庭院安静。他轻易便从风吹树木的娑娑声里,分辨出少女清浅的呼吸声。 他循着这轻柔的声音走过去,一直走到她身畔不远处,继而依着他记忆中李羡鱼的身量抬手,准确地取走了她掌心里的那盒白玉膏。 瓷器微凉的触感传来,临渊随之睁眼。 他看见梧桐树下,李羡鱼正仰脸望着他,那双杏花眸微睁,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不可思议的事。 临渊微顿,垂手将白玉膏还给她。 李羡鱼下意识地收拢指尖。 原本微凉的瓷器被临渊触碰过后,似也沾染了一些他指尖的热度。 李羡鱼轻愣了愣。 一阵秋风穿堂而过,拂过她垂落的披帛与裙裾,也将瓷器上残存的热度吹散。 微凉的触感告诉她,这一切不是梦境。 李羡鱼回过神来,杏眸微睁。 她方才立在梧桐树下,看得清清楚楚。 临渊并没有睁眼偷看。 却还是这样准确地向她走来,将白玉膏从她手中取走,修长的手指甚至都未曾碰到她的掌心。 她想,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真的有听声辨位这种事。 他昨夜当真没有偷看她。 没有看到她穿着寝衣,散着头发,那样不端庄样子。 李羡鱼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杏花眸随之亮起。 “这个听声辨位是怎么练的?可难学吗?能不能教我?” 临渊沉默一瞬。 不过是长期在黑暗中行走养成的习惯罢了。 “可以学。”他问:“只是,公主学来做什么?” 他看向李羡鱼。 眼前的少女立在梧桐树下。风吹过树梢上微黄的梧桐叶,日影自叶隙间坠下,浅金色的碎光于她的眉眼间盈盈流转,衬得那双清澈的杏花眸如映星河。 她是大玥的公主,只要她想,一生都会站在日光下。 他想不出,李羡鱼有要学这个的理由。 李羡鱼弯眉笑起来。 她道:“藏猫呀。若是我能学会这个,以后与月见她们玩藏猫的时候,不是想捉住谁,便捉住谁。” “可就没人能赢过我了。” 临渊看向她,稍顷,羽睫轻垂。 ……也不是不行。 于是他问:“公主现在便开始学么?” 李羡鱼的羽睫轻扇了扇。 她听说,江湖人的本事,都是要磕头拜师,历经千辛万苦才能学到的。 临渊什么都没要,便答应教她,她若是不回赠些什么,是不是显得有些占人便宜了。 她这样想着,又想起临渊送她的那只荷包来。 那只临渊亲手绣的荷包,她也还没来得及回礼。 可是,临渊每日都与她在一块,当着他的面准备回礼,多不好意思呀。 她想,她得想个法子,将临渊支开才行。 “其实,明日再开始学也不迟。”李羡鱼的指尖不自觉地轻轻拨弄了下小瓷盒的边缘,试探着问:“对了,临渊,你有没有自己想做的事?” 临渊抬眼,见她羽睫轻闪,似有些心虚。 他想起,李羡鱼曾问过他类似的话。 那次,是为了沐浴。 于是他道:“有。” 李羡鱼杏眸微亮,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这件事要做很久么?便是那种,一时半会不能回返的那种——” 临渊微顿,问道:“公主希望这件事要做多久?” 李羡鱼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脸颊微红。 但稍顷,想给临渊回礼的念头仍旧是占了上风。 她小声道:“一整日,抑或是,两日也行的。” 临渊忖了忖道:“有。” 他道:“我打算出宫一趟。” 李羡鱼弯眉笑起来:“那你等等我。” 她转身返回殿内,又很快出来,将一块象牙制的小牌子递向他。 “这是出宫用的牙牌,你拿着它,给守宫门的金吾卫看,说是要出宫采买便好。” 临渊抬手。 他答应得太过爽快,李羡鱼反倒有些迟疑。 她将牙牌递出去一半,却迟迟不肯松手:“那你这次出去,一两日后,还会回来么?” 她上回出宫的时候,觉得民间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新鲜有趣。 若不是宫规不许,她定是要留在宫外多住几日的。 可她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住着住着,便再不愿回宫来了。 更何况,临渊原本便是宫外的人。 是她劝了半晌,好不容易才带回披香殿里的人。 她忐忑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临渊握着佩剑的长指微屈。 他抬起眼,细细端详着李羡鱼的神情。 片刻,他垂眼,平静道:“回来。” 李羡鱼这才重新笑起来,唇畔生出两个清浅的梨涡。 她一松手,牙牌便落进他的掌心里。 “那便一言为定。” 第17章 第17章 早膳后,临渊独自离宫。 李羡鱼则将自己浸在浴桶里,趴在桶沿上,垂眼想着应当给临渊什么样的回礼。 她想,以前自己送小宫娥们的,多是衣裳,簪花,胭脂等物,可是临渊是男子,应当用不着这些。 她闷闷地想了一阵,没想到什么合适的东西来,只好侧首去问正往浴桶里添水的竹瓷。 “竹瓷,若是要送男子东西,应当送什么好些?” 竹瓷持木桶的指尖一顿,迟疑着问:“公主是打算送给谁?” 她小心翼翼地:“是您的哪位皇兄吗?” 李羡鱼耳缘微红。 她含糊道:“差不多吧……” 反正,皇兄与临渊皆是男子,应当是差不多的吧。 竹瓷松了口气:“若是公主想送,便送些贵重笔墨之类的,既得体,又挑不出错处来。” 李羡鱼道:“可是,他素日里用不上这些。” 竹瓷略想了想道:“那公主想想,那位皇兄素日里喜欢什么,投其所好便好。” 李羡鱼以手支颐。 临渊素日里喜欢什么? 她努力去回想,良久,脑海里却仍是一片空白。 她这才发现,她对临渊,似乎知之甚少。 只知道他总是穿着玄衣,抱着长剑,沉默着跟在她身旁。 临渊会喜欢什么呢? 长剑吗? 可是,他已经有一柄长剑了。 李羡鱼苦恼地想了一阵,倏然,杏眸微亮。 临渊已经有佩剑了,可是,他的佩剑上没有剑穗。 她可以做一枚剑穗给他。 李羡鱼手持丝线,在玫瑰椅上一坐便是大半日。 便连中途匠造司的工匠们过来,也并未使她分心。 配房里叮叮当当的制木声起了又落,长窗外的天色渐渐由明亮转为浓沉。 直至星月高悬,一枚剑穗终于被她制好。 以近玄色的深青色为底,下垂藏蓝色流苏。 那枚色泽乌亮的黑宝石被锁在宝蓝色丝线交织打成的络子中。远望去,像是即将破晓的长夜里,一枚星子盈盈闪烁。 李羡鱼弯眉。 她想,临渊应当会喜欢的。 远处,亥时更漏敲响,是该就寝的时候了。 李羡鱼便将剑穗放在枕畔,更衣团上榻去。 灯火熄去,殿内这般寂静。 李羡鱼有些睡不着,便习惯性地往红帐外轻声道:“临渊,你困了吗?” “若是不困,便陪我聊会天吧。” 她的语声落下,帐外许久没有传来回应。 李羡鱼这才想起,临渊是出宫去了。 今夜不会回来。 于是她在榻上转了个身,伸手轻轻拨弄着剑穗底下的流苏,有些出神地想—— 临渊现在在做些什么呢? 是不是,正在宫外的某处,就着今夜明朗的月色,吃着好吃的糕点,清点着他新买的,有趣的小物件? 城外荒郊,玄衣少年持剑而行。 夜风吹过道旁衰草,将身后几道浅至近乎不闻的呼吸声送入他的耳畔。 人数不多,却皆是好手。 这些明月夜的爪牙已跟了他半日,只待一个动手的时机。 临渊握紧了手中长剑,拇指无声褪开剑鞘。 他亦在等这个时机。 风吹云动,将一轮明月掩至云后。 其中一人猛然发难。 临渊骤然回身,剑鞘落地,手中长剑与攻势凌厉的匕首相击,爆出一枚火星。 来人一击不成,立时后撤,东西两面立即有人猱身接上,一人持刀,一人持钩。 刀锋劈面,来势凌厉,而铁钩阴狠,专攻腰腹。 临渊后撤一步,避开刀锋,手中长剑自肋下穿出,刺向持钩之人,剑势凌厉,一往无前。 持钩者拧身后退,临渊并不收剑,剑招改刺为扫,三尺长的重剑如有万钧之力,迎面击上一人。 隐在暗处的持匕之人连连后退,吐出一口鲜血。 夜色渐沉,风声劲厉。 这场在荒郊中的暗斗渐渐行至尾声。 两具尸身倒在地上,于枯黄秋草上氤开深浓血色。 而持钩者也终于被击中手腕,铁钩脱手飞出。 临渊欺身而上,单手锁住他的咽喉,将他重重摁在身后的胡杨木上。 死士的后背猛地撞上树干,树上落叶萧萧而下。 临渊冷声:“带我去明月夜的入口。” 明月夜有两个入口,一是供奴隶竖进横出,一是由前来享乐的权贵们来往。 他要寻得便是后者。 这便是他这次出宫诱敌的目的。 那持钩之人死死盯他一阵,嘴角骤然生出些扭曲的笑意。 “没有奴隶能活着离开明月夜,你亦绝不例外。” 他说话间,口齿中开始淌下黑色的鲜血,继而七窍都往外涌血。 临渊立时收手。 明月夜的死士在地上抽搐了一阵,很快便彻底气绝,没了声息。 四面彻底归于寂静。 风声渐歇,一轮明月悬于高天,照身旁溪水如银,潺潺而过。 临渊在溪畔青石上蹲身,就着溪水,洗去长剑与自己双手上的血迹。 薄红如线,于明净的溪水中飘摇远去。 水中的月影时聚时散,依稀可见天上明灿星子。 临渊起身,自袖内取布巾拭剑,一抬手,却觉掌心触感有异。 他垂眼看去。 却见掌中并非是他随身携带的布巾,而是一方柔软的锦帕。 月白底,绣着重瓣海棠与玉蜻蜓,散着淡淡的木芙蓉香气。 是白日里李羡鱼覆在他腕上的锦帕。 应当是仓促间,被他错拿过来。 临渊垂眼,在满地的血腥气中,突兀地想起那个木芙蓉花似柔软纤细的少女。 这个时辰,李羡鱼应当已经睡去了吧。 翌日辰时,披香殿里秋光正好。 李羡鱼坐在长窗畔,望着长窗外新结了果实的凤凰树,吃着一碗温热的甜酪。 身后锦帘轻微一响。 竹瓷自外打帘进来,对李羡鱼福身道:“公主,顾太医返乡归来了。正在偏殿中等您。” “顾大人回来了?” 李羡鱼轻轻一愣,随即搁下手里的甜酪,弯眉站起身来:“我这便过去。” 李羡鱼随竹瓷走到偏殿前,方绕过照壁,便见朱红的殿门敞开着,一名眉眼温润的青年正在其间等候。 他是宫中的太医,姓顾,本名唤作悯之,与她的母妃本出同宗。 若是在宫外,将族谱搬出来,一页页地细细翻过去,再依辈分来排算,李羡鱼应当还要唤他一声‘表哥’。 “顾大人。” 李羡鱼弯眉轻唤了一声,带着竹瓷走进偏殿。 顾悯之眉梢微展,起身向她行礼。 “公主万安。” 他如往常般穿着深青色的太医服制,发束玉冠。只是今日怀中却多了只白兔,正扒着他的衣袖探出头来,往李羡鱼的方向张望。 李羡鱼杏眸微亮,轻声唤道:“小棉花。” 这是她养在披香殿里的宠物,月前便在顾悯之处医治,如今应当是大好了。 她抬步走近了些,从顾悯之的怀中接过小棉花抱在怀里,低头看了看它的后腿,却见剃了毛的皮肉上还留着个浅浅的牙印,忍不住心疼道:“宁懿皇姐的雪貂也太凶了些……它的腿还能下地么?” 顾悯之温声:“它的腿已没有大碍。待伤口处的毛发重新长出,便也能将伤痕掩住。” “有劳顾大人了。”李羡鱼抱着小棉花谢过他,又放轻了语声:“嘉宁还有一桩事要劳烦大人。” 她轻垂下羽睫,低声道:“大人不在的这段时日里,母妃的病情似乎又重了些。时常闹着要返家去,连送来的药也不肯再喝。即便是哄她喝下,药效似乎也不如从前了。” 顾悯之却似并不意外。 他微垂了垂眼,低叹出声:“大抵是一种方子用得久了,渐渐失了药效,需另开新的方子。” 李羡鱼似懂非懂,只是轻轻颔首:“那我带大人去重新给母妃诊脉。” 即便是白日里,东偏殿亦是殿门深锁,十数名宫人轮番守在殿前,寸步不离。 李羡鱼带着顾悯之步入殿内,一抬眼,便见到淑妃顾清晓正端坐在支摘窗前。 她此刻刚用完汤药,神态不似夜中那般癫狂,只是枯坐在那,神情木然。 “母妃。” 李羡鱼轻唤了一声,走到她的身边去,顺着她的视线往窗外望去。 支摘窗外,是东偏殿的庭院。 院内有一株十余年的桃树,是母妃入宫那年所植,春来时也曾花开似锦。 如今却只余枯枝残叶,萧索伶仃。 “母妃,我带着顾大人过来看你了。” 李羡鱼说着,便在她的身畔坐下,将怀里的白兔抱起来给她看:“母妃还记得小棉花么?它前段时日伤了后腿,送到顾大人那去医治了。今日顾大人将它送了回来,说是可以下地了。” 她又将小棉花往淑妃那递了递,让它柔软的白毛轻挨着顾清晓瘦削的手腕:“母妃喜欢小棉花么?若是喜欢的话,我便将它留在这陪您。” 顾清晓没有回应,只是木然看着窗外。 李羡鱼等了一阵,又将小棉花放到地上,轻声与她说话:“对了,今日小厨房的点心是甜酪。应当是刘嬷嬷的手艺——她做的甜酪最是好吃,又香又软,等会我让月见她们拿些过来,与母妃一起吃。” 顾清晓仍旧是毫无反应,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李羡鱼却像是早已习惯了如此,只轻垂下羽睫,一壁说着些近日里发生的趣事,一壁悄悄拉过顾清晓的手腕,放到自己的膝盖上,覆上一张丝帕,对顾悯之悄悄做了个口型:“顾大人,诊脉吧。” 顾悯之随之俯身,将指尖停留在丝帕上,面上神情微凝。 淑妃的脉象与他月前离开时,并无多大变化。 依旧是细若丝弦,脉象大滑。 显是病久心脾两虚,火盛伤阴之态。 易诊却难治。 他迟迟未能落笔开方。 李羡鱼在旁侧等了稍顷,见他眉心微锁,神色也随之紧张起来。 “顾大人,可是母妃的病情又加重了?” “不曾。”顾悯之摇头,心中仍是沉滞。 并未加剧,却也不曾好转。 数年来,始终如此。 无论是温和的方子,还是药性更为猛烈些的偏方,他都试过。 但他开的药,始终如雨水落在青石上,毫无成效。 他悬笔良久,看向身旁殷殷望他的少女,终是不忍,只阖眼道:“心病终需心药医,我唯有开些固本清淤的方子,以待来日。” 李羡鱼垂落的羽睫微颤了颤,终于还是轻轻点头。 “多谢大人了。” 此刻,宫外青莲街上。 临渊已买齐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正往南侧宫门处回返。 身旁长街热闹,两侧的商铺与摊子上聚满了游人,偶有货郎走过他的身畔,摇着手中的货郎鼓叫卖。 蓦地,一阵马蹄声雷鸣般隆隆而起。 临渊立时回过身去,见一辆银顶轩车自长街尽头呼啸而来。 途中游人慌忙避让,有来不及躲闪的,便被车辕上的马夫持鞭抽中,疼得滚倒在地,更有无数街边的摊子被骏马掀翻践踏,却无一人敢上前讨个公道。 有初到玥京城的游人险险避开,惊魂未定地去问身旁亲友:“这是谁家的马车,敢在青莲街上这样纵马,不怕旁人告官么?” 另一人低声道:“你可看见了车辕上刻的腾蛇?那是摄政王府的徽记,这玥京城里,谁又敢管摄政王府的事?” 言语间,银顶轩车与临渊擦身而过。 劲风将垂落的车帘短暂地扬起一瞬,临渊抬眼,见车内大马金刀地坐着一名身着蟒袍的中年男子,身形魁梧,眸光沉冷。即便只是这般随意坐在车内,亦如龙盘虎踞。 只一个视线,车内的男子便似有警觉,凌厉向他所在之处看来。 临渊却已移开视线,看向一名险些撞到他身上的货郎。 货郎的挑子上,放着各种各样得趣的小玩意。 其中一样,是个做成少女模样的小泥偶。 玉白的小脸,弯弯的眉毛,唇角还有两点小小的红靥,倒有点像是刚输了六博的李羡鱼。 他依稀记得,自己在还李羡鱼银子的时候,似乎从她的手中见过这个东西。 他问货郎:“这是什么?” 货郎扶着一旁的墙皮站稳了身子,笑着道:“这是磨合乐。公子可要买一个?只要十五文钱。” 话音落下,身后被劲风扬起的车帘无声垂落,骏马拉着轩车自长街上呼啸而过,往南面疾驰而去。 似乎是南侧宫门的方向。 临渊皱眉,眸色微凝。 货郎并无所觉,只是一心想做成这笔生意,仍旧是孜孜不倦地念叨着:“公子可别嫌贵,姑娘家都喜欢这个东西,您可以买个去送心上人,保准她会喜欢——” 他说至一半,人流倏然往这一涌。 货郎下意识地闪躲,再回过神来时,身前早已不见了少年的踪影。 货郎一愣,低头去看自己的挑子。 却见方才的那个磨合乐早已不知所踪,而原本放磨合乐的地方,整整齐齐地铺着十五枚铜钱。 少年的身法极佳,一路踏瓦前行,比需要驱散游人的银顶轩车更快赶至南侧宫门。 他未等那辆轩车到来,而是迅速验过牙牌,返回披香殿中。 此刻,辰时的更漏尚未过半。 少年握着那只磨合乐,疾步绕过照壁,往李羡鱼的寝殿中赶去。 途径偏殿时,他听见了李羡鱼的声音,步履随之一顿。 他抬眼,往声来之处望去。 秋日淡金色的日光下,怀抱白兔的少女与深青色太医服制的青年并肩走来。 “今日有劳顾大人了。”李羡鱼眉眼弯弯地与他说着话,又从竹瓷手里拿过一个小瓷碟递与他:“这是披香殿小厨房里做的白玉霜花糕,比御膳房里做的还要好吃许多。顾大人趁热尝尝。” 顾悯之却之不过,停下步履,执箸取了一块尝了,语声温和:“多谢公主。” 李羡鱼抿唇笑起来,对月见道:“快将这些都用荷叶包了,给顾大人带上。” 太医院中的太医虽多,愿意往披香殿里来的却少。 即便愿来,也是要塞许多银子,才肯略尽些心力。 可许是连着一层远亲的缘故,顾大人每次过来,都从不收她的诊金,也不肯收其余贵重物件,还为她母妃的事废了不少心力。 李羡鱼总觉得过意不去,每次顾大人过来的时候,便让小厨房里多做些点心包给他,也算是一份谢意。 月见对此早已见怪不怪,立时便笑着退下,很快便拿荷叶包了点心过来。 顾悯之没有推辞,只道:“这次的药方未必会比之前的稳妥。若淑妃娘娘不适,公主可随时遣人来寻微臣。” 李羡鱼连连点头,一直与月见送他到偏殿门外。 顾悯之的背影渐远。 李羡鱼这才提裙往回,略走了几步,便似想起了什么,轻声问月见:“对了,之前让你温着的点心可还留在小厨房里?” 月见点头:“公主可是饿了,奴婢这便过去拿来。” “不急着拿。”李羡鱼弯眉:“你先去将药熬上吧,我待会自己去小厨房便好。” 月见应声,带着小宫娥们往熬药去了。 李羡鱼便抱着白兔往坐楣上坐下,托腮望着远处安静的庭院,红唇渐渐抿起。 ——辰时都过了,临渊怎么还不回来。 亏她还特地给他留了点心。 再不回来,刚做好的酥饼可都不香了。 她这般想着,忍不住又试着往身后唤了声:“临渊?” 话音未落,便见玄衣少年自廊上现身。 他淡淡垂眼:“公主。” 李羡鱼讶然放下托腮的素手:“临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说着,她立时便想起了留在小厨房里的点心,又弯眉笑起来:“你回来的正好,我带你去小厨房里吃点心去。” 她从坐楣上站起身来,抱着小棉花去牵他的袖口。 临渊垂眼,语声冷淡。 “我不吃别人吃剩的东西。” 第18章 第18章 李羡鱼羽睫轻扇,微有不解。 她确实是没等临渊回来,自己便先将早膳用了。可是,给临渊那份,是她用膳前便留下的呀。 怎么便成了旁人吃剩下的。 “那份早膳,是单独留给你的。”她轻声解释。 临渊薄唇微抿,还未开口,又听李羡鱼小声道:“而且,你也没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她说得这样理直气壮,像是在怪他回来的不是时候。 临渊语声顿住,稍顷,他淡声:“公主若是为了这等事,不必刻意支开我。” 他道:“我只答应过保护公主安危,其余之事,与我无关。” 他与李羡鱼之间,不过一道三月之约。 李羡鱼给他一个养伤之处,而他答应短暂地顾全她的安危,仅此而已。 三月之后,便重回陌路。 李羡鱼想见谁,想做什么,并无需刻意支开他,徒增麻烦。 他漠然垂眼,转身便欲重新隐回暗处。 身后传来少女略带心虚的语声:“你都知道了?” 临渊没有回头,却又听她轻声道:“我还想着等早膳后,再拿给你的。” 临渊步履微顿,半转过身来,道:“什么?” 李羡鱼抿唇走近了些,将抱着的兔子一把塞给他,这才空出手,从袖袋里取出那枚制好的剑穗来。 “这个给你,谢谢你日前送我的荷包,我很喜欢。” 她将剑穗递来,眉眼弯弯。 临渊动作微顿,半晌终于伸手接过。 剑穗做得很精致,络子细密,流苏整齐,细微之处足可见用心。 这还是他第一次收到旁人送的礼物。 李羡鱼送的礼物。 临渊默了半晌,终是启唇:“公主支开我,是为了制这枚剑穗?” “是呀。” 李羡鱼轻抿唇:“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话音落下,她似觉察到不对之处,讶然抬起眼来,对上临渊的视线。 庭院里沉寂一瞬。 “你不知道呀?”李羡鱼杏眸微睁,下意识道:“那你方才说‘这等事’,是什么事?” 临渊沉默,抱着小棉花的右手不自觉地收紧。 “没什么。” 他有些不自在地侧过脸去,将剑穗收进掌心。 而小棉花吃痛,在他怀里踢蹬挣扎起来。 临渊皱了皱眉,抓住兔子脊背上柔软的皮毛,便想像之前提雪貂一样将它拎起。 李羡鱼却连连摇头:“你那样会把它抓坏的。” 她道:“小棉花只是不认识你,你顺顺它的毛,哄哄它便好。” 临渊眉心微蹙,勉强垂手,在小棉花柔软的长毛上顺了两下。 这还是他第一次,去哄一只兔子。 好在,小棉花本性温顺,很快便也安静下来,还拿耳朵蹭了蹭他的掌心。 毛茸茸的触感,有些酥痒。 像是李羡鱼给他上药时的感受。 临渊薄唇紧抿,将小棉花重新塞给李羡鱼。 “还你。”他生硬道。 李羡鱼伸手来接。 小棉花也一蹬腿,从临渊手上,重新跳进李羡鱼怀里。 李羡鱼将它抱了个满怀,一垂眼,却见临渊的袖口处散出一角绣帕来。 月白底,依稀可见绣在其中的海棠花瓣。 似乎是她那日弄丢的帕子。 李羡鱼轻‘咦’了声,伸手去拿:“这不是我的帕子吗?怎么却在你那?” 绣帕被她拿到手中。 李羡鱼这才瞧见,绣帕上的海棠染了血迹,在这般素净的底色上分外显眼。 她微微一愣,有些担忧:“临渊,你,你去宫外做什么去了?” 紧接着,她又忐忑地轻声补充:“要是,是去杀人的话,你就不要告诉我了。” 临渊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淡淡垂眼:“是我错拿了你的绣帕,这个赔你。” 他将一物递来。 李羡鱼下意识地伸手接过。 手中是个小小的磨合乐。雪白的小脸,弯弯的眉毛,唇角还有两点小小的红靥。 玲珑可爱。 李羡鱼重新弯眉笑起来:“临渊,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我的妆奁里还藏了几个呢,凑起来,刚好能演一出默剧。” 她说着,便抱着小棉花,带着临渊步履轻快地往寝殿里走。 两人一同回到寝殿。 李羡鱼打开妆奁,将里头的几个磨合乐放在一处给他看。 “你看,这个像月见,这个像竹瓷,这个……” 她的视线落在临渊送她的磨合乐上,后知后觉地惊讶出声:“这个有些像我。” 她说着,又仔细看了看磨合乐的模样,见那少女模样的磨合乐还画了首饰,便从妆奁里寻出几件相近的戴上,眉眼弯弯地问临渊:“怎么样,像不像?” 正往剑柄上系剑穗的少年垂眼看向她。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李羡鱼同时戴上这许多首饰。 红宝石手镯,鎏金红宝步摇,绞银纹织红宝璎珞—— 手腕,发上,颈间—— 能戴的地方,都被戴满,衬得她比手中的磨合乐还要精致美丽许多。 临渊的视线骤然一顿。 他问:“为什么都是红宝石?” 他似乎,见过太多的红宝石。 明月夜的面具上镶有红宝石,人牙子身上携有零碎的红宝石,便连李羡鱼的首饰,也多是以红宝石为主。 李羡鱼讶然望向他,下意识道:“当然是因为红宝石数量多呀。” “而且又好看,又便宜。” 大玥的群山间盛产红宝石,数量仅次于白银。 多到她的父皇与几位皇兄,都曾经拿红宝石磨做珠子,拿去打鸟雀玩。 临渊皱眉。 听李羡鱼的语气,似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可不知为何,他并无印象。 李羡鱼望着他的神情,羽睫轻扇。 她想,她是不是说错话了。 毕竟落到人牙子手里的人,应当都是穷苦出身。 也许临渊并买不起她觉得便宜的红宝石。 李羡鱼生出些愧疚来。 她将小棉花放到地上,从妆奁里拿起些上好的红宝石珠子递给他,轻声道:“临渊,这些都送给你吧。” 临渊收回思绪,道:“不必。” 他用不上这些东西。 李羡鱼又想了想:“那,你是喜欢红宝石吗?我知道有个地方,有一座红宝石雕成的塑像,足有两人多高呢。” 她弯眉,轻轻牵起少年袖口:“我带你去看。” 镂刻着腾蛇徽记的银顶轩车直入宫门,一路疾行至太极殿前。 身着蟒袍的摄政王步下车辇,顺白玉长阶而上。 宦官承吉迎上前来,赔着笑脸低声劝:“陛下昨夜劳累,如今恐怕还未醒转,摄政王您看,是否改日再……” 摄政王冷嗤一声,一把挥开他,疾步行入殿中。 承吉眉心冒汗,只得自个小跑着跟在摄政王身后,又一个劲地给身旁的小宦官使眼色:“还不快去通传!” 可却仍是晚了一步。 小宦官们方进内殿,摄政王已绕过最后一道江河万里锦屏。 脂粉浓香与酒气扑面而来。 原本用以朝会的太极殿中并无臣子,倒是有数十名身着羽衣的乐师与衣衫不整的美姬环伺其中。 墁地金砖上凌乱地散落着乐器、小衣、酒樽等物,显是通夜宴饮。 波斯绒毯上,年近不惑的君王躺在美姬膝上,醉眼半睁地看着头顶华美的藻井,喝着另一名美姬喂到唇畔的胡酒。 “皇兄。” 摄政王阔步行来,一脚踢开了奉酒的美姬,冷声道:“臣弟来找皇兄议政。” 其余美姬皆是噤若寒蝉,纷纷爬跪至一旁。 独自躺在绒毯上的皇帝愣了稍顷,方徐徐找回些神志。 他歪披着龙袍,醉醺醺地坐起身来,口中含混不清:“皇弟你,真,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摄政王冷眼看着他:“北面战事告急,急需粮草。” 皇帝双眉紧皱:“修,修河堤?” 他有些烦闷地道:“修什么河堤,朕的神仙殿还未建成——” 摄政王厉声:“再不整齐军备,北面的回锲就要打进来了!” 皇帝这才打了个哆嗦。 “不能让他们打进来,你赶紧、赶紧去户部支银子——” 摄政王冷声打断:“户部已经支不出这笔银子了。” 皇帝一愣,良久似是缓过神来,竟又徐徐抚掌笑起来。 他支撑着起身,伸手搭上摄政王的肩:“皇弟你真是多虑。我们大玥有天险,有绵延千万里的肃云雪山!他们打不进来!至多,至多也就是扰边罢了。” 他道:“他们扰边,不就是想要大玥的红宝石么?让朕的女儿们,带着红宝石嫁过去,都嫁过去便好了!” 他笑起来,身子因酒色过度而发软,又慢慢坐倒在地上,口中喃喃自语:“朕还有许多女儿,还有数不清的红宝石……” 他重复着这句话,重新醉倒过去,鼾声如雷。 四周众人噤若寒蝉,而摄政王脸色铁青。 此刻,宦官承安小跑着入内通传:“陛下,太子殿下前来问安——” 他的话音落下,年轻的储君孤身而来。 李宴行过摄政王身侧,微微颔首:“皇叔。” 摄政王冷视他一眼,拂袖而去。 他大步行出内殿,走下白玉阶,步履比来时更快,像是蕴着雷霆之怒。 途径朝臣们等候的高台,他略一驻步,望向远处的朱雀神像。 整块红宝石雕琢而成的神像在日色下熠熠生辉。 而神像下,依稀可见两道身影。 身着红裙的少女手里拿着糕点,正偏首与身侧的少年轻声说着小话。 眉眼弯弯,神态亲昵。 而那持剑的少年隐约有些熟悉。 似在市井间见过。 摄政王皱眉,问身旁之人:“那人是谁?” 长随的目力并不如他,竭力眺望了好一阵,方躬身道:“回王爷,似乎是嘉宁公主与一名侍卫——王爷,您要去哪?” 摄政王眸色微寒,大步往放置神像的高台行去。 第19章 第19章 祈风台上,穿着红裙的少女躲在朱雀巨大的羽翼下,探手轻轻拉少年的袖口。 她羽睫微眨,像是在告诉他一个秘密:“临渊,你快过来,这儿有能坐的空地。” 临渊看向她所指的方向。 所谓的空地,不过是朱雀两只巨大趾爪间的空隙,看着至多五六尺宽。 而李羡鱼拿锦帕拭了拭,见上头没有灰尘,便敛裙坐落,将带来的瓷碟放在自己的膝面上。 五六尺的空隙被她占去小半,看着愈不宽敞。 临渊抿唇,微有些迟疑。 李羡鱼抬眼望向他,见他并不挪步,不免有些着急。 “快呀。”她催促:“我们站得这样高,若是被嬷嬷们看见了,可就麻烦了。” 要是嬷嬷们发现她没好好地待在披香殿里,而是跑到神像这来,一定是要向父皇禀报,说她不守规矩的。 连她的轻声催促下,临渊终是抬步走来。 他在离李羡鱼最远的空隙里坐下,身侧的武袍紧贴上朱雀的趾爪。 即便如此,依旧是太近了些。 近得仿佛他一侧首,便能看清少女纤长的羽睫。 他身形微僵,没有动作。 李羡鱼却先侧过脸来,她弯起秀眉,轻声问他:“好看吗?” 临渊被迫转过视线,看向她。 这般近的距离。 他看见少女如云的乌发,瓷白的肌肤,殷红的唇瓣,还有那双,总是带着盈盈笑意的,清澈明净的杏花眸。 她生得太过纤柔美好,像是一朵新开的木芙蓉花。 临渊一时未能答上话来。 李羡鱼见他不答,以为是高台上的风声太大,他没能听见,便离得愈发近了些。她身上清浅的木芙蓉香气拂面而来,像是带着春日里的融融暖意。 “不好看吗?”她轻声追问。 临渊本能地往后撤身。 朱雀趾爪间的空间这般狭隘,以致于他的后背都紧贴上朱雀雕刻精致的羽毛。 良久,他只得哑声道。 “好看。” 李羡鱼嫣然而笑,唇畔浮起两个清浅的梨涡。 她仰脸去看头顶巨大的雕像。 红宝石雕成的朱雀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剔透如琉璃,华美威严,不可逼视。 “我也觉得好看。”她眉眼弯弯:“听宫里的老嬷嬷们说,这只朱雀神像,是大玥开国的时候建成的,庇佑着大玥每一位子民。” 临渊抬眼看向神像,视线微顿。 稍顷,他淡淡‘嗯’了声,微移开视线。 他会错了李羡鱼话中的意思。 幸而,李羡鱼并未发觉。 许是他的回应并不热烈,身旁的少女也重新垂下眼来,好奇打量了他一阵,像是对他的兴致缺缺有些讶然。 她略想了想,执起银箸,从小瓷碟里挟起一块蒸饼给他,作为买通。 “临渊,你素日里都喜欢些什么呀?” 她想知道,临渊都喜欢什么,不喜欢些什么,这样下次想给他送点东西的时候,便不会像是昨日那般,手足无措了。 临渊执箸的长指略微一顿,继而平静道:“我没什么喜欢的东西。” 李羡鱼杏眸微眨,有些不信:“可即便是圣人,也该有他喜欢与不喜欢的东西。” 比如她,喜欢小厨房里做的甜酪,喜欢玲珑可爱的磨合乐,喜欢藏在书箱里的各色话本。 她抬手指了指临渊的佩剑:“我听说习武之人都特别看重自己的兵器。你至少、至少也应当喜欢自己的剑吧?” 临渊握住剑柄,看向腰间佩剑。 他道:“我喜欢这柄剑,是因它趁手锐利。” “换了其他剑,亦并无不同。” 李羡鱼挪了视线,看向剑柄上系着的深青色剑穗:“那你换了长剑,会将我送你的剑穗也一同换了吗?” 临渊默了半晌,有些不愿回答。 但终于还是在李羡鱼殷殷视线中,微侧过脸去,低声作答。 “……不会。” 李羡鱼笑起来:“那你不是有喜欢的东西吗——你喜欢我送的剑穗呀。” 她的话音落下,祈风台上倏然静默。 临渊半晌没有启唇,似本能地想否认,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而李羡鱼也只是好奇地望着他,似不解她有何处说的不对——临渊分明便是喜欢她送的剑穗呀。 静默间,高台上的风轻拂过她鬓间戴着的红宝石步摇,细密的流苏轻扫过少女白皙的侧脸,光影斑斓。 临渊看向她,又迅速地移开视线。 薄唇紧抿,似在斟酌着如何否认。 但蓦地,少年眸光一厉,他握紧佩剑,看向来时的玉阶,低声道:“有人来了!” “怎么会?” 李羡鱼讶然顺着他的视线往下望去:“祈风台除了日常的洒扫外,素来是不会有宫人来的——” 话至一半,倏然停住。 李羡鱼看向即将踏上玉阶的摄政王,杏眸微睁:“皇叔?” “他怎么会来祈风台?” 她说着,便慌乱起来,忙伸手推了推临渊:“你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可不能让皇叔看见你。” “还有,无论皇叔一会说些什么,都千万不能出来。” 这是她诸位皇叔里最凶的一位。 据说未及弱冠便在沙场上征战,喝过人血,吃过人肉,如今虽封了摄政王,常驻玥京,可当初的凶名仍在,可止小儿夜啼。 李羡鱼小的时候便怕他,如今更怕。 怕他说自己不守规矩,身为公主没好好待在自己的殿宇里,更怕他因此为难临渊。 好在临渊依旧不曾多问。 她的话音未落,临渊便已起身。 祈风台上并无可以藏身的地界,唯有一座巨大的朱雀雕像立在其中。 临渊唯有回身,藏身于朱雀像后,令朱雀巨大的羽翅蔽住他的行踪。 李羡鱼匆促回望,见没有大的破绽,便也顾不上其余的,只匆忙站起身来,整理自己被秋风吹得有些凌乱的裙裾。 上一瞬,她方将裙幅敛好。下一瞬,摄政王便已步上高台。 李羡鱼低头藏下自己面上慌乱神情,福身向他行礼:“皇叔。” 摄政王看向眼前孤身一人的少女,沉声开口。 “嘉宁一人在这?” 李羡鱼不能否认,只好小声道:“是。” 李羡鱼怕他追问,唯有努力顺着他的话杜撰出个理由来:“嘉宁是想过来看看神像。” “看看神像?”摄政王问:“孤身一人,不带侍女,却还带了供品?” 许是久经沙场的缘故,他即便只是这样寻常的问话,也严厉得宛如审讯。 李羡鱼羽睫轻颤,小心翼翼地往朱雀神像那看了一眼。 只一眼,她便看见了那碟她方才情急之下,来不及藏起的蒸饼。 更要命的是,蒸饼旁,还放着两双银箸。 李羡鱼怔住。 一时间,藏也不是,不藏也不是。左右为难地答不上话来。 摄政王的语声冷了下来。 “嘉宁,你还要继续掩饰下去?” 他的气势太过迫人,以致于李羡鱼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心念有片刻的动摇。 但很快,她重新坚定下来。 她想,是她将临渊带到这来的,是她想让临渊看看红宝石做的朱雀神像。 不关临渊的事,他更不应该因此受罚。 于是她轻咬了咬唇瓣,硬着头皮道:“嘉宁没有掩饰,是真的——” 她话音未落,却听金铁之声铮然一响。 摄政王抽出腰间佩刀,刀势凌厉,毫不留情向她肩胛劈来。 劲风扑面,拂动少女步摇下的流苏乱舞,连串的红宝石珠子交击相撞,急促作响。 李羡鱼慌张往后闪躲,却又撞上身后的朱雀神像,避无可避。 正当李羡鱼以为皇叔要将她斩于当场时,眼前天光骤然暗去。 身着武袍的少年横剑挡于她身前。 他手中的长剑甚至来不及出鞘,只横剑当胸,是打算以剑鞘,以自己的力道,硬生生地接下这一刀。 剑柄上系着的剑穗扬起,藏蓝色流苏拂过他的眉眼,更显眸光森寒。 像是野兽露出了獠牙。 而摄政王手中的佩刀并未劈落,只是悬停在半空。 他的力道收得极稳,像是早已做好这般打算。 但在少年现身后,他改了主意。 手中的佩刀迎风落下,如有万钧之力。 临渊毫不迟疑,持剑迎上。 刀锋与剑鞘相击,响声沉闷。 摄政王寒声:“嘉宁有失身份,当罚。” 临渊毫不相让,立时拔剑出鞘,眸光锐利:“是我让公主带我来此。” 而他本就不是宫中之人,不认这宫规,也绝不认罚。 刀刃与剑锋再度相击,金戈之声,震耳欲聋。 李羡鱼站在临渊身后,面色苍白,红唇微启,有心劝架,却又不知该先劝谁。 眼见着两人还要出手。 “皇叔,临渊是我的影卫,他……” 李羡鱼终于落定决心,去劝这个她最怕的皇叔。 她若是能劝住皇叔,临渊自然会收手。 话未说完,却见摄政王横眼看向眼前持刀挡在李羡鱼身前的少年,冷冷吐出几字。 “还算忠心。” 话音落,摄政王收刀回鞘。 李羡鱼轻轻一愣,一直高悬的心终于放下。 她悄悄松了口气,看向还持剑挡在她身前的临渊,放轻了语声:“临渊,皇叔不生气了,你先收剑吧。” 临渊睨她一眼,薄唇微抿,终是将长剑收回鞘中,但左手依旧紧握剑柄,并未松懈分毫。 摄政王的视线重新移到李羡鱼身上。 他沉声训斥:“嘉宁,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李羡鱼还是怕他,一句也不敢反驳,只乖乖颔首,小声道:“是,嘉宁记住了。” 她想,皇叔定是在恼怒她不守规矩的事。 她下回,一定不会这样在宫中乱跑了。 摄政王收回视线,如来时那般,疾步走下高台。 跟了他二十余年的长随走上前来,问道:“王爷,此事——” 摄政王冷声:“嘉宁也算是吃到教训了。” 他握着佩刀的手掌收紧,鹰眸微寒:“只望她不再步本王皇姐的旧尘。”” 第20章 第20章 李羡鱼确实是吃到了教训。 她没敢继续在祈风台上逗留,只拿着那碟蒸饼,便带着临渊匆匆躲回了自己的披香殿。 一路上,素来话多的少女安静得像只小鹌鹑,直到到了披香殿里,将寝殿的槅扇掩上,才像是回过神来,连连拍着自己的心口,后怕道:“皇叔还是这样的凶,这样的吓人。” 她说着,抬起眼来,看向跟随她的少年,心有余悸地问:“临渊,你不害怕吗?” 临渊垂眼看向李羡鱼。 眼前的少女面色微白,指尖不自觉地轻轻攥着领口,似是真的被吓得不轻,便连手中那碟凉透的蒸饼都忘记放下。 临渊将装着蒸饼的瓷碟接过,放在长案上。 “他时常为难你?” 李羡鱼摇头。 “皇叔他很少进宫来的,即便是入宫,也多是找父皇议政,更不管内宫里的事。” 她想了想:“也只有年节的时候,偶然能见到。” 临渊又问:“公主为何要怕他?” 李羡鱼往后缩了缩身子,想起小时候听过的,关于这位皇叔的传闻来,羽睫微颤:“可是,这位皇叔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即便是进宫来,在年节上也带着那么长一把佩刀,看着便怕人。” 临渊听她说完,握在剑柄上的长指微屈。 他问:“那公主也应当怕我。” 他是从斗兽场里出来的人,杀的人并不会比上阵杀敌要少,他也同样会随身携带利器。 若是李羡鱼怕摄政王,那便更应当怕他。 毕竟摄政王来得极少,而他们却要朝夕相处。 李羡鱼轻愣,抬起羽睫看向他。 寝殿的槅扇紧闭,四面的长窗也未来得及打开,殿内的光线这般晦暗。 而少年逆光立着,看不清面上的神情。 他的身量那般的高,与她的摄政王皇叔不分上下,虽说皇叔的身形魁梧,临渊身姿颀长,可他们握着兵刃的手,同样的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即便只是对面站着,亦会令人觉得迫人,不自觉地想往后退。 李羡鱼想,她第一次见到临渊的时候,应当也是怕的吧。 而如今—— 她站起身来,将身后的一面支摘窗推开,让殿外的天光穿帘入室,照亮少年清绝的眉眼。 日光里,她半转过身来,殷红的唇瓣轻抬:“临渊,我怕你做什么?” 她弯眉笑起来:“你又不会像皇叔一样凶我。” 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她又提裙走近了些,末了轻声道:“对了,你之前答应教我听声辨位的,现在,可以开始学了吗?” 临渊还记得这件事。 他颔首,道:“公主可有厚些的绢帕,深色为佳。” “有的。”李羡鱼连连点头,从衣箱里寻出一块宝蓝色绣银盏花的帕子来,大方地伸手递向他,轻眨了眨眼:“这便算是拜师礼吗?” 临渊却没接,只道:“请公主叠好后,缚在眼上。” 李羡鱼拿着帕子微微一愣:“可是,这样我不就看不见东西了。” 临渊却问:“公主不是想学听声辨位吗?” 李羡鱼连连点头。 却听临渊又道:“闲暇时蒙住双眼,便当做自己目不能视,时日长了,自能做到听声辨位。” 李羡鱼呆住。 原来是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 她伸手揉了揉手里的绣帕,微有些失落:“我还以为,你要拿出一沓武功秘籍给我呢。” 毕竟,话本子里都是这样写的。 临渊垂下羽睫:“公主可还想学?” 李羡鱼想了想,仍旧是点头。 毕竟披香殿里长日无聊,即便是不学,也没多少有趣的事可做。 便当做是与临渊玩藏猫了。 李羡鱼弯眉:“那便这样吧,你当猫,我来捉你。以一刻钟为准,赢的人可以问输家一桩事,抑或是拿一样东西走。输家不许抵赖。” 她说着,又伸手指了指跟前的长案:“不过我们要先将身旁数十步里的东西都挪开,再用红色的棉线圈起来,以防待会藏猫的时候撞到什么。” 临渊应声,替她将长案挪开。 李羡鱼也帮着他,将一些放在地上的小物件挪走。 两人很快便清理出一块干净地界来,还在边缘处悬好了红线,以防蒙眼的时候,误走出去。 “这样便好了么?”临渊问。 “等等,还有一样东西。”李羡鱼说着,便小跑到搬走的镜台前,又从妆奁里找出一枚金铃铛来,拿红线左右穿过,在手里轻晃了晃。 清脆的铃声里,她道:“这是藏猫用的铃铛,要系在腕上。” 临渊‘嗯’了声,伸手向她展开掌心。 李羡鱼却没能明白过他的意思。 她未将铃铛放进他的掌心里,只是往上轻卷起他的衣袖,将红线往他腕间系去。 临渊身形微顿,本能地想要收手。 “你不用往后躲的。”李羡鱼轻压住他武袍的袖口,像是看出了他的不自在,殷红的唇瓣微抬,轻声保证:“我不会碰到你的。” 临渊唯有硬生生地制住动作,微侧过脸去。 他低声:“那你快些。” 李羡鱼轻轻应了。 好在少女的手指纤细灵巧,玉蝴蝶般在他的腕间轻盈翻转两下,很快便将红线系好。 并不算煎熬。 临渊垂首,那铃铛随着他的动作清脆一响,令他微有些不适应。 李羡鱼却已将丝帕叠好,系在自己的脑后,蒙住双眼。 她道:“我数十下,十下后,我来捉你,你只能在红线的范围内躲我。” 她说着,似是想到了什么,忙又补充道:“头顶上的地方不算,你不能躲到梁上去。” 临渊道了声好,往后撤开十步。 李羡鱼也开始倒数:“十,九,八……” 她很快数完,估摸着,往最后看见临渊的地方迈开一步。 她并不是第一次玩藏猫,蒙上眼后,略微提裙小跑几步,倒也不至于摔倒。 临渊便也没有上前,只是立在不近不远的地方等她。 若她走到近前,便侧身避开。 他的身法素来极好,躲十数人的围攻亦不在话下,更勿论是一蒙着双眼的纤柔少女。 李羡鱼试了十几次,发觉怎样都捉不到他。 有时候明明觉得金铃声近在耳畔了,可是等她略走近些,便又会倏然变得很远。 估摸着,一刻钟的时辰就要过去,李羡鱼有些着急,步履也快了些。 冷不防地,她一脚踏上自己的裙裾,身子一个不稳,往前倾去。 李羡鱼惊呼出声,伸手本能地想扶住身旁的物件。 可方才玩藏猫的时候,方圆数十步被他们清理得干干净净,连朵绢花都没能留下。 她扶了个空,身子更快地往地上倒去。 立在她三步外的少年皱眉,立时展开身形,在她倒在地面上之前赶至她身前,伸手便想将人扶起。 可少女的身量这般纤细,柔弱得像是初生的花枝,一触既折。浑身上下,竟没有能供他使力的地方。 仓促之间,他握住她臂弯间垂落的披帛。 丝质的披帛柔软光滑,他一使力,便将月白色的披帛连带着李羡鱼一同拉向他,使她更快地往地上摔去。 势不可回。 随着一声闷响,李羡鱼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摔在地上了,地面又不平坦,又那般地硬,磕得她身上隐隐作痛。 她支撑着想起身,手腕却骤然被人握住,身下传来少年低哑的嗓音:“别动!” 李羡鱼一愣,略微偏首,脑后系着的帕子随之一松,无声坠下。 短暂的朦胧后,李羡鱼看清了眼前的光景。 临渊倒在地上,一手护着她的后脑,一手握着她刚刚想撑‘地’的手腕,薄唇紧抿,黑眸沉沉。 而她倒在临渊身上。 李羡鱼脑海里‘嗡’地一响,手忙脚乱地想要起身。 而临渊的动作比她更快。 两人配合的并不好。 李羡鱼的鼻尖撞上他坚硬的胸膛,撞得生疼。 而临渊的手臂也被李羡鱼垂落的披帛层层缠裹住,一时竟挣脱不开。 两人对上视线。 李羡鱼的脸颊通红,而少年的耳缘处亦微染绯意。 他咬牙,伸手便想将缠绕住他的披帛扯断。 李羡鱼惊呼:“你别乱扯。你,你要扯到我的衣袖了。” 临渊的动作僵住。 “我,我自己来。”李羡鱼滚烫着脸,强忍着窘迫低下头去,伸手去解缠绕在两人之间的披帛。 这一解,便牵动少年的手臂,腕间金铃清脆作响。 李羡鱼脸颊更烫,脑中空空,连带着原本灵巧的手指也笨拙起来。一道披帛,解了好几次,才终于解开。 而在披帛坠地的那一刻,少年便像是从网里逃出的银鱼,立时从地上弹起身来。 金铃又是一响,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梁后。 李羡鱼红透了脸,始终没好意思再唤他。 只在金铃声里悄悄理了理身上紊乱的披帛,努力装作这件事并未发生过。 两人从午膳时分一直安静到窗外明月初升。便连中间的两顿膳食,都没同在一张案几上用。 李羡鱼面上的热度似是没褪下来过,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一大堆念头海潮般涌来涌去,像是要将她湮没。 她想—— 这算是占人家便宜吧。 在话本子里,这样占了人家便宜的,可是要负责的。 可是,她又不是男子,不能娶临渊。即便是嫁给他,也是不行的。满朝文武,她的父皇,她今日见过的皇叔,都不会答应。 那她这样,岂不是便成了话本子里的登徒子? 正当她胡乱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的时候,倚坐在梁上的少年心绪同样紊乱。 他素来不喜旁人接近,这还是生平第一次,被人这样猝不及防地扑倒在地上。 他应当厌恶才对,即便是因此动了杀心,他亦绝不意外。 可少女的身子是这样的轻,她的身上又是那样的软,像是一朵被春风从枝头吹落的木芙蓉花,轻轻柔柔地落在他身上。 柔软,纤细,淡香宜人。 令人甚至都不敢用力收拢指尖。 这是从他有记忆以来,从未有过的感受。 少年心绪烦乱,眉心紧蹙。 而此刻,红帐垂落处,还传来祸首轻细的语声:“临渊,你,你要不下来吧。我和你道歉。” 临渊薄唇紧抿,并不作声。 他并不想要李羡鱼的道歉。 他只想尽快将此事带过,永不再提。 殿内静默了一瞬,立在梁下的少女局促地揉了揉自己的衣角,终于鼓起勇气。 她小声:“你下来吧,我对你负责的。” 第21章 第21章 负责? ……李羡鱼对他? 在李羡鱼说出更荒谬的话之前,临渊终是翻身跃下横梁,立于她跟前皱眉道:“不必。” 李羡鱼迟疑了一下,轻放下手中捧着的东西。 “真的不用吗?”她有些犹豫地指了指方才放于长案上的白玉博山炉:“我已经拿好博山炉了。” 临渊眉心微凝:“公主拿博山炉做什么?” 李羡鱼道:“为了对你负责呀。” 她格外认真地向他解释:“先拿一鼎香炉过来,往里供上三支清香祷告天地,我们再一起对着香炉拜上三拜,便算是礼成了。” 虽说她寝殿里没有香炉,也没有贡香,但往博山炉里添些香药,应当也是一样的吧? 她这般想着,便又从小屉子里寻出自己最喜欢的香药来,弯眉对临渊道:“至于祭礼,祭礼……我明日便补上。” 临渊却越听越是古怪。 祷告天地,拜上三拜? 怎么听着像是—— 临渊身形微僵,生硬地打断了她:“不必。” 李羡鱼拿着火折的素手轻轻一顿。 她抬起眼来,有些苦恼地轻蹙了蹙眉:“可是,我若是什么都不做,是不是——” 便成了话本子里的登徒子了。 多不好。 少年原本冷白的耳缘微红,语声却更冷:“公主从哪里听来的规矩?” ——究竟是谁告诉的她,碰一下手腕,便要拜堂成亲的? 李羡鱼答道:“话本子里呀。里头便是这样写的。要先上香,再祷告天地,然后拜上三拜,最后便是礼成。” 她弯眉:“礼成之后,我便能唤你一声阿兄了。” 少年耳缘处的红意褪去,似是察觉到不对。 他侧过脸来,皱眉反问:“……阿兄?” 李羡鱼点头:“是啊,话本子里都是那么写的。” 临渊迅速回忆起李羡鱼所拥有的话本。 那些话本应当都是经由宫人之手仔细筛选过的,多是些志怪杂谈,并无任何一本涉及情爱与男女婚嫁之事。 于是他问:“哪本话本?” 李羡鱼答得毫不迟疑:“三国演义。”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是桃园三结义那一回。” 毕竟那本书她拿到手中时便是残缺的,好多回都没有。 她还问过竹瓷她们,她们说买到的时候,便是这样了。 临渊没再开口。 少年薄唇紧抿,面色凝霜。 寝殿内一片寂静,像是周遭的温度都陡然降了下来。 像是提前入了冬。 李羡鱼缩了缩脖子。 她觉得临渊似乎比之前更生气了。 李羡鱼不明白,与她义结金兰,是这样令人生气的一件事吗? 可是临渊之前分明说过,不讨厌她的。 李羡鱼想不出结果来。 而临渊也已寒着面色背转过身去,似想回到梁上。 若是让他回去了,再想唤他下来,恐怕便没这般容易了。 李羡鱼这般想着,便伸手轻握住了他的袖缘:“等等。” 临渊半侧过身来,薄唇紧抿:“什么事?” 李羡鱼略想了想,小声道:“那,之前,我算是捉到你了吗?” 临渊身形一顿,并不辩解。 “公主想要什么?” 李羡鱼想了想,道:“什么都可以吗?” 临渊仍旧是与上回同样的答复。 “力所能及。” 李羡鱼羽睫轻闪。她提裙走近了些,仰头望向他:“那你,能不能不要再生气了。” 她的语声这般的软,握着他衣袖的手指纤细如水葱,那段险些被他扯断的披帛也好好地挽在臂弯处,随着夜风而轻盈拂过他的手臂,带来少女身上浅淡的花香。 他不得不回忆起方才的情形,以及那陌生的感受。 少女的身子纤细柔软,肌肤细嫩如羊脂。令他触及她的指尖像被点燃般炽热,周身的血液短暂地沸腾。 这种陌生的感受令他本能地觉得危险。 像是坚固的铠甲出现了裂痕,独行的野兽骤然被人看见了软肋。 临渊倏然抽回了衣袖,往后退开三步。 他道:“公主早些安寝。” 说罢,他不再停留,立时展开身形回到梁上。 李羡鱼愣立。 稍顷,她想,临渊这次似乎是真的生气了。 她一时没想到什么合适的哄人方法。 便只好依着他的话,乖乖回到了榻上,换了寝衣,盖上了锦被。 躺在锦枕上阖眼的时候,她想,也许等明日吃了早膳,临渊便也消气了。 毕竟小厨房里做的早膳是那样好吃。 待红帐后的少女呼吸渐渐变得均匀,倚坐在梁上的少年终于睁开眼来,侧首看向长窗。 今夜亦未落雨,窗外月朗星稀,白光铺地,照出每一个夜行之人的行踪。 临渊收回视线,解开从宫外带回的包裹。 里头的东西不多。不过一柄轻剑,一张面具,一套夜行衣,皆为能在夜晚更好地隐匿行踪。 他只留在宫中三月,如今,已耽搁了太久。 他垂眼,迅速换好了夜行衣,将自己的容貌隐在铁面之后。 临渊跃下横梁,无声落地,在行过李羡鱼红帐前的时候,他顺势将手中新买的轻剑放在李羡鱼的红帐外,低声道:“我去去便回。” 红帐内,少女睡得浓沉。 临渊垂眼,背转过身去,将身形重新隐入夜色。 寅时一刻,少年照例踏着最后一缕暮色回返。 昨夜月色清朗,似一柄双刃之剑——能使夜行之人暴露踪迹,却也能令宫中巡值的金吾卫,与隐在夜色中的暗哨暴露无遗。 这一夜,他弄清了披香殿附近金吾卫们的巡夜规律,与暗哨的布置。 待明日,便能走得更远。 只要他要找的两人在宫中,他便有把握,不出一月,便能寻见他们的踪迹。 卯时,李羡鱼被殿外的敲门声唤醒。 外间传来月见略显急促的语声:“公主,教引嬷嬷们过来了。” 仍在榻上的李羡鱼被她这句话惊醒,不得不顶着睡意坐起身来,裹上放在一旁的绒线斗篷。 她道:“快进来吧。” 话音方落,她又想起临渊来。 她生怕临渊此刻也是半梦半醒,忘了回避,便略微扬起些语声,说了句‘我想先更衣。’好让临渊听见,及时背转过身去。 继而槅扇一启,宫娥们鱼贯而入。 伺候她更衣的更衣,洗漱的洗漱。 而竹瓷为她绾发上妆的时候,视线落在她眼底淡淡的青影上,略有些担忧:“公主,您这几日可是睡得不好,怎么眼下又见青了。” 李羡鱼有些心虚。 她确是没能睡好。 昨夜,她在榻上睡得极不安慰,总是翻来覆去地想不明白,义结金兰这样美好的事,为什么临渊非但不答应,还因此生了她的气。 可这些,不好与竹瓷说,她便只好道:“兴许、兴许是天气转凉,被子薄了。” 竹瓷担忧:“若是染了风寒可怎么是好……等教引嬷嬷们走了,奴婢便去库房里寻一套厚些的被子与褥子,趁着晌午天热的时候晒一晒,给您换上。” 月见则仍是灌了个薄荷香球塞到她的袖袋里:“公主困的时候,记得拿出来闻一闻,可千万别被她们找到了纰漏。” 李羡鱼连连点头,将香球藏好。 待侍女们为她梳妆完毕,便起身一同往偏殿里去。 今日,何嬷嬷亦是早早地候在偏殿。 见李羡鱼过来,便呵腰向她行礼:“公主万安。” 许是有上回的阴影在,这次,她站得离水缸足有十几步远,生怕自己再‘失足’栽了进去。 李羡鱼轻轻颔首,心底却有些忐忑。 昨日睡下前,临渊还在生她的气。今日若是何嬷嬷又为难人,也不知临渊还会不会帮她。 思忖间,何嬷嬷循例开口:“公主上回的课业可做完了?” 李羡鱼轻声:“嬷嬷上回走得急,并未布置课业。” 何嬷嬷面上一僵,像是想起自己上回临走时狼狈的情形,原本要说的话卡了壳。 她咬牙在原地立了会,半是后怕,也半是她自己理亏,寻不出什么新的由头来,只得生硬道:“既然如此,便开始今日的授课。今日授女四书,请公主往偏殿中落座。” 李羡鱼松了口气,抬步走进偏殿。 粗使嬷嬷与宫人们在殿外伺候,而何嬷嬷则立去上首,持一本《女诫》开始诵读,语调严肃:“妇行第四。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 除了女四书,何嬷嬷从不讲别的。 在这位迂腐的老嬷嬷心里,仿佛除了这四本书外,其余的都是歪门邪道,女子读了,都会移了心性,生出不必要的妄念来。 李羡鱼听得昏昏欲睡,原本端庄叠放在膝面上的手,也不自觉地探进袖袋里去,碰上了月见塞给她的那枚薄荷香球。 她将香球藏在掌心里,想轻轻把玩几下,不防窗外扑棱棱一只鸟雀飞过,本就心虚的李羡鱼手里一个不稳,香球便从掌心里掉下去,顺着光洁的汉白玉宫砖滚出老远,直到碰到一方石青色的裙面才终于停下。 李羡鱼杏眸微睁,困意顿消。 那可是何嬷嬷的裙面! 何嬷嬷上次吃了这样大的暗亏,此刻应当正愁想不到法子来罚她呢。 若是被她瞧见了—— 李羡鱼轻抽一口冷气。 她提心吊胆地看着那香球,有心想去捡,却又不敢起身。试着探出足尖去够,却也总是差着那一截。 几番下来,非但没将香球拿回,自己反倒是出了一身细汗。 情急之下,她想到临渊。 临渊的身手那样好,一定能在何嬷嬷没察觉的情况下,将香球捡回来的。 李羡鱼立时便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一行字来。 ‘临渊,快帮我捡一下那只香球——’ 书至一半,李羡鱼方想起临渊正在生气的事来。略迟疑一下,又匆匆在宣纸上加了一句话‘要是何嬷嬷发现了,一定是要罚我。” 为显诚意,她还三笔并做两笔,在底下画出一只四脚朝天的死兔子,以示自己待会的惨状。 写罢,她悄悄往上首看了一眼。 见何嬷嬷还在拖长音调念着那本女诫,便趁机将手中的宣纸立了起来,轻晃了两晃,好让梁上的少年瞧见。 临渊并未让她久等。 手里的湖笔还未搁下,耳畔发丝已被劲风拂起。 少年的身影如寒鸦掠过身畔,来去无声,刹那之间,修长的手指已握住地上香球。 李羡鱼的心情重新雀跃起来。 她弯起一双潋滟的杏花眸,对向她飞掠而来的少年摊开掌心,殷红的唇瓣轻碰,背着何嬷嬷,偷偷对他做了串口型。 ‘你不生我的气了呀?’ 第22章 第22章 临渊不答,身形如雁,无声掠过她的身畔,长指一松,一枚鎏金香球便稳稳落进她的掌心。 李羡鱼迅速合拢掌心,将香球与画着死兔子的宣纸一同塞进自己的袖袋里。 她想与临渊悄悄说声谢谢,可还未来得及启唇,少年的黑靴已踏上一旁矮几,借力之下,身形腾起,无声落在横梁之上,重新隐于暗处。 李羡鱼轻眨了眨眼。 临渊总是这样来去无踪。 她有些好奇抬起眼来,试着在横梁上找到临渊的踪迹。 上首的何嬷嬷念罢最后一句,一抬眼,正瞧见李羡鱼正抬头望着藻井,顿时拧眉道:“公主?” 李羡鱼忙低下眼来。 她紧紧掖着自己的袖口,心里又是庆幸又是后怕。 还好是临渊。 若是她,不说走到近前,恐怕在起身的时候,便要被嬷嬷发觉了。 何嬷嬷那双老眼里露出狐疑的光:“公主方才可是分心了?” 李羡鱼心虚地轻声否认:“没有,我方才是,是在想书里讲的意思。一时想得入了神。” 何嬷嬷愈发认定她是分了心,立时问道:“那敢问公主,老奴最后说的几句是什么?又是个什么意思?” 李羡鱼轻声道:“嬷嬷最后念的几句是‘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其斯之谓也。’” “意为无厌恶心,无嫉妒心,便可美善相随,名誉彰显。” 她答得并不迟疑。 只因每次何嬷嬷过来,反反复复都只讲这女四书。 数年下来,她早已能够倒背如流。即便是不曾细听,也能信手拈来。 何嬷嬷一窒,不甘地注视她良久,终未能寻出什么纰漏,不得不将手中的女诫搁下,换了另一本书册。 她拖长了音调:“既如此,容老奴再给公主授讲这本《女论语》。”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出上次那口恶气,这次何嬷嬷讲得格外得久。 直至日头高起,远处的小厨房里渐渐升起炊烟,何嬷嬷才板着脸,收了手里的书册。 正睡意昏昏的李羡鱼也抬起眼来,期许道:“何嬷嬷可是讲完了?” 何嬷嬷面上微绷,可更漏催人,不得不道:“今日的授课,至此为止。” “课业老奴已写在册上,还请公主切莫懈怠。老奴下回来的时候,自会细细查验。” 李羡鱼轻应了一声,目送何嬷嬷带着粗使嬷嬷们,出了偏殿殿门。 待她们走远,李羡鱼立时站起身来,连何嬷嬷留下的锦册都没拿,便匆匆提裙回到了自己的寝殿,合衣倒在榻上。 女四书这般枯燥,何嬷嬷的语调又这样刻板,将每一个词都拖得又细又长,比安神香更能催人入睡。 若是再过上一会,她恐怕立时便要伏案睡过去。 在李羡鱼倦倦阖眼时,红帐被人撩起,跟来的月见道:“公主,快到午膳时辰了,您先用了膳再歇息吧。” 李羡鱼将自己团进锦被里,困得睁不开眼睛:“你们先用吧,将我那份留在小厨房里温着便好……” 她的语声愈来愈慢,很快便轻得几不可闻。 月见等了一阵,没等到下文,撩起床帐看了看,才发觉李羡鱼穿着常服便在榻上睡了过去。 “公主?”月见轻轻唤了一声,见李羡鱼没有回应。便想替她将外裳褪下,好让她睡得舒服些。 方褪至一半,外裳袖口里却滚出一枚鎏金香球来。 “这不是早间那个香球嘛?” 月见弯腰拾起,正打算放回妆奁,视线却落在裹着香球的宣纸上。 “这是什么东西……” 月见看着底下的图样,困惑出声:“一只死兔子?” 李羡鱼睡了约莫有一个时辰,直至日上中天,方朦胧起身。 “公主醒了?” 守在红帐外的月见听见动静,快步走来,拿起准备好的干净外裳伺候她穿上:“早膳与午膳都温在小厨房里。奴婢还吩咐她们现熬了些热粥,如今应当也好了。可要一同端来?” 李羡鱼朦胧点头:“那便一同端来吧。” 她正趿鞋起身,月见却又将一物递到她手里:“这是方才奴婢替您宽衣的时候掉出来的东西。奴婢也不识几个字,看不懂上头写了什么,只是怎么却画了只死兔子?” 李羡鱼耳缘微红,将手里的宣纸揉成一团,远远丢进字纸篓中。 她心虚道:“没什么东西,只是嬷嬷授课的时候,我觉得无聊,顺手画的。你别在意这些,快去布膳吧。” 月见应声,往小厨房里去了。 今日的吃食很快送来。 早膳与午膳堆在一处,摆了满满一张长案,看着格外丰盛。 李羡鱼将众人遣退,自己坐在长案后,匀出一副碗筷来,对着梁上悄声唤道:“临渊。” 玄衣少年自梁上而下,循例问她:“什么事?” 李羡鱼便将匀出来的碗筷递给他:“用膳呀。” 她想了想,又问道:“你是还在生我的气吗?” 临渊接过碗筷的长指一顿,垂眼看向她。 眼前的少女捧碗坐在那,微微仰脸望他。 她小睡初醒,雪白的双颊上还染着淡淡的红晕,羽睫长而密,潋滟的剪水杏花眸里,清晰地映出他的倒影。 天真乖巧,柔软可亲。 临渊握着碗筷的长指收得更紧,半晌终于侧过脸去,在离她最远的长案另一端坐落,顺手带走了一块她不喜欢吃的黑米糕。 他低声:“没有。” 李羡鱼弯眉笑起来。 她舀了勺热粥放进自己碗里,小口小口地吃着。 日光从一旁半开的支摘窗漏进来,均匀地落在临窗而坐的少年发上。光影如线,顺着他的发尾落下,描金般徐徐勾勒出少年明晰的轮廓。 墨黑剑眉,修长凤眼,高挺的鼻梁下,是一双唇线清晰的淡色薄唇。 日色可亲,将过于凌厉的线条都柔化,像是锋利的刀剑入了鞘,敛了迫人的锋芒,余下的,便都是少年人特有的俊朗与英气。 李羡鱼偏首看了阵,慢慢放下了手里的小银匙。 她出神地想: 其实临渊生得极好,比她见过的所有侍卫,甚至她的几位皇兄都要好看。 若是不终日冷着张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应当会更好看些。 正思量,坐在长案尽头的少年察觉到她的视线,淡垂的羽睫抬起。 两人的目光撞上。 李羡鱼耳缘微红,飞快地垂下眼去,又掩饰般地指了指放在他面前的一碟糕点。 “临渊,那块槐花糕放的太远了,我够不着它。” 她的语声落下,一碟槐花糕便被少年递来。 李羡鱼微红着脸,用银箸挟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 出乎意料的香甜。 一场午膳很快用完。 膳后,两人分道而行。 李羡鱼抱着小棉花,去东偏殿里陪自己的母妃。 而临渊则去配房中,将已建好的剑架挪至李羡鱼的寝宫。 再碰面时,已是华灯初上时节。 李羡鱼带着沐浴后的水意回返,与同样沐浴归来的少年对视一眼,便微红着脸,悄悄移开视线,往榻上躺下。 锦被是新换的,比之前要厚实一些,还带着被日光晒过后,暖融融的气息,催人入睡。 李羡鱼阖着眼,朦胧地问:“临渊,今日念什么话本?” 倚坐在梁上的少年长指拂开书页,淡看了一眼上首写的名字:“三言二拍,闹阴司司马貌断狱。” 李羡鱼没听清。 她有些倦了,抱着自己的锦枕徐徐睡了过去。 当夜,李羡鱼便因这本没听清名字的话本做了噩梦。 她梦见今日临渊给她捡香球的事被人捅到了何嬷嬷拿去,何嬷嬷听到后,立时便化做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四处找她与临渊索命。 李羡鱼吓得不轻,一下子便从榻上坐起身来,胡乱裹上斗篷,撩起了红帐。 “临渊,何嬷嬷她——” 她语声未落,便对上临渊的视线。 少年一身玄衣立在她的帐外,面上冰冷的铁面掩住清绝容貌,一柄佩剑悬在腰间,而另一柄轻剑被他握在手中,来势凌厉地指向她。 李羡鱼愣住。 临渊的动作也骤然一顿。 他没曾想到,李羡鱼会在此刻倏然醒转。 原本想放在她帐外的剑,也险些抵上她的咽喉。 面对如此令人误会的情形,临渊持剑的手下意识地收紧,又立时松开。 他道:“不是要杀你。” 李羡鱼愣了愣,迟疑一下,伸手指了指放在远处长案上的几个雪梨:“那,你是想着,削个水果给我吃吗?” 她小声:“我夜里不吃东西的。” 临渊一默。 他道:“剑能辟邪,放在此处不易梦魇。且若是我不在时有人过来,公主亦能持剑防身。” 李羡鱼似懂非懂地轻轻点头,看向他手里那柄明显比佩剑细、短上许多的轻剑:“那,你是怕我拿不起重剑,才重新买了把新的佩剑过来?” 临渊略一颔首。 李羡鱼觉得新奇极了,她试着将伸手过来:“我从来没拿过剑——真的能拿得起来吗?” 临渊道:“这柄剑的材质特殊,应当可以。” 他将剑递来。 李羡鱼杏眸微亮,小心翼翼地从他掌心里拿起了轻剑。 与她想的不同,这柄剑不像是沉重的铁器,倒像是什么好看的饰物,拿在手里,并不比圆滚滚的小棉花要重上多少。 李羡鱼想了想,期许地望向他:“那我日日将它放在床头,是不是便不会做噩梦了?” 是不是,便不会再梦见何嬷嬷了? 临渊道:“若是公主喜欢,便留下。” 李羡鱼莞尔,立时便将长剑放到自己的枕畔,回过脸来时,看见临渊的装扮,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去披香殿外么?” 她担忧抬眼,小声劝他:“宫里入夜后是不能出殿门的。若是你被金吾卫抓到,便会被送到慎刑司里去。我听说,里面的精奇嬷嬷们格外怕人,一个个比夜叉还要凶狠,折磨起人来,从不手软。” 临渊语声平静:“我不会让他们发觉。” 他有这个把握。 而李羡鱼略想了想,似是明白过什么,羽睫轻扇了扇。 “临渊,你是已经在夜里出去过了吗?” 她立时便从榻上坐起身来,忍不住地小声问他:“夜里的宫廷是什么样子的?你都去了哪里?可有看见什么好玩的地方?” 临渊于铁面后抬起羽睫,端详着李羡鱼的神情。 少女的眼眸明亮,纤细的身子倾向他,流露出几分掩藏不住的好奇与向往。 临渊忖了忖,问道:“公主想去?” 李羡鱼像是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言,微有些赧然。 她伸手揉着自己的袖缘,嗫嚅着道:“其实,其实我只是有些好奇——” 临渊颔首,又问:“公主想去吗?” 李羡鱼低垂的羽睫轻扇了扇,揉着自己袖缘的素手收得更紧,语声愈发轻细:“这不大合规矩……” 临渊等了一会,见她十分为难,便也不再迟疑,转身便走:“那公主早些歇息。” 他方抬步,袖缘便被握住。 临渊侧身,见披着绒线斗篷的少女匆匆站起身来,指尖紧紧攥着他的武袍袖口,双颊绯红,语声轻得仿若蚊呐。 “你、你怎么就不问了呀?” 她绯红着脸,不敢看他,语声又轻又细,像是怕他听见。 “你再问一次,说不定,我就答应了呢?” 第23章 夜风清凉, 少年自冰冷的铁面后垂下羽睫看她。 稍顷,他依着她的话,平淡问道:“公主可是想去?” 李羡鱼脸颊更烫。 她轻点了点头, 语声轻得像是草叶上托着的水露:“想去。” 临渊并未多言, 只是略一颔首, 又问她:“公主可有想去的地方?” 李羡鱼抬起眼来, 讶异又期许:“什么地方都可以吗?” 临渊忖了忖道:“不能离披香殿过远。” 远处的地形他尚未探明,且李羡鱼不会武功, 若是迎面撞上了金吾卫,便极难躲藏。 李羡鱼想了想:“那御花园可以吗?” 她道:“若是你不识路,我可以带你去的。那里离披香殿不算远。” 临渊去过御花园,因夜中无人, 且周遭并无什么宫室,守备并不算森严。 他颔首, 方想转身,李羡鱼却又轻声唤住了他。 “临渊,等等。”李羡鱼看着他身上的夜行衣, 又伸手摸了摸自己身上披着的, 石榴红的绒线斗篷,有些忐忑地道:“我就这样出去, 会不会像是悬挂在夜里的红灯笼一样显眼?” 临渊默了默, 启唇道:“公主穿月白色,更显眼。” 李羡鱼‘唔’了声,有些为难。 她的衣裳多是以各色鲜艳的锦缎制成, 最素净的,便是临渊说的月白色了。 至于老绿、深青等颜色,她素日并不喜欢, 衣箱中恐怕一件都翻不出来。 李羡鱼垂下羽睫略想了想,殷红的唇瓣重新抬起。 她道:“临渊,你等等我,我去水房里找件衣裳来。” 她说着,便拿起搁在长案上的一盏羊角风灯,步履匆匆地走了出去。 临渊在殿内等了稍顷,便见李羡鱼小跑着回来,怀里抱着两件衣裳。 她杏眸微亮,当着临渊的面将衣裳展开。 “你看,这是殿内小宫娥的服制。这两件都是没人穿过的,只是压箱底久了,怕生了霉,才拿出来浆洗。” 临渊看向那两件衣裳。 一大一小,一长一短,不过形制相同,色泽也皆是深绿色。 虽说远比不上夜行衣隐蔽,但比之李羡鱼身上的斗篷,确实好出太多。 临渊方想颔首,视线一顿,又问道:“为何是两件?” 李羡鱼眉眼弯弯:“因为你也要穿呀。” 她说得这般得顺理成章,以致于立在她身前的少年都为之一怔,疑心自己听错。 直至,李羡鱼拿着那件长些的宫女服制往他身上比了比,有些苦恼地蹙起眉来:“好像短了些……可是这已经是最长的了。” 她望向临渊,轻声细语地与他商量:“临渊,要不,你将就一下吧。” 临渊剑眉皱起,往后撤步,避开她递来的宫女服饰。 他道:“不必。” 李羡鱼望向他,以为他是在说自己已经穿了夜行衣这件事,便认认真真地与他解释道:“临渊,这不一样的。你穿着夜行衣与我出去,被人看见了。便是刺客挟持公主。” “若是我们一同穿着小宫娥的服制出去,即便被看见了,便也只是两个不懂事的小宫娥夜里出行——” 临渊垂下羽睫看她,墨色的眸子微凝。 他抬手,三下并做两下脱去了身上的夜行衣,露出里头穿着的侍卫武袍。 他道:“这样可行?” 李羡鱼迟疑:“可我还是觉得小宫娥的服饰……” 临渊摘下铁面,放在长案上,薄唇紧抿:“公主若是再迟疑,便要天明。” 李羡鱼轻轻抬眼看向他。 少年的轮廓在夜色里也依旧俊朗分明,且他的身量也是这般得高,她要踮起足尖,伸长手臂才能碰到他的眉心。 好像,的确是有些不合适。 即便扮上了,应该也不大像。 李羡鱼只好歇了心思,乖巧地点了点头:“那我去换上。” 这样若是真被人瞧见了,也是宫女与侍卫。 总比公主与侍卫好些。 这次,临渊没有反对。 李羡鱼便拿了那件小巧的衣裳钻进红帐里。 再出来的时候,身上的石榴红的斗篷已经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深绿色的宫女服制。 小宫娥们的服制都偏素净,通体没什么装饰,这件衣裳偏又宽松了些,并不算合身,穿在她身上,便似将初开的木芙蓉装进只过了时的古板梅瓶中。 可偏偏少女未着脂粉的小脸软白如羊脂,杏眸乌亮,唇瓣柔软殷红,一颦一笑间,娇艳得像是瓶中发出的一枝春色。 格外令人注目。 她却浑然不知,还走到镜台前,认真梳起个小宫娥们常盘的发髻,戴上一支最素的银簪子,左右照了照,觉得远远看来,谁都认不出她了,这才弯起眉来,期许地对临渊道:“那我们现在便去吧。” 临渊默了默,终是没有说破,只是略微颔首。 “好。” * 夜色如水,天穹上一轮明月皎洁。 临渊带着李羡鱼一路避开宫人,行至披香殿的照壁后,熄去了手中的羊角风灯。 照壁往外,便是殿门,两名小宦官在殿门处值守,正打着呵欠,不着边际地讲着小话提神。 “顾太医的方子果然灵验,这一剂药下去,夜里东偏殿那,似乎都没什么动静了。” “毕竟顾大人算得上是公主的族兄,连着亲戚呢,办事自然也上心些。” “可惜了,公主毕竟是公主。若是在宫外,这表哥表妹的,说不准还是一桩佳话——” 他们交头耳语,李羡鱼并不能听清,只是借着宫门上悬挂的红灯笼依稀看清了他们的容貌:“似乎是小答子与小应子,临渊,我们能绕开他们吗?” 她话至一半,侧首却见方才还立于她身侧的少年已不见了踪影,只一盏熄灭了的羊角风灯孤零零地落在地上。 李羡鱼轻愣,又听见殿门处传来两声闷响。 她立时抬眼看去,却见小答子与小应子一左一右地歪倒在地上,半点声响也无,比门口的石狮子还安静。 李羡鱼杏眸微睁,险些惊呼出声来。 千钧一发之际,临渊回到她的身旁,低声道:“他们只是晕了过去。” 李羡鱼隔着夜色看向他,终于还是轻点了点头。 她没再做声,只是提着裙裾,蹑足跟着临渊往外走。 待迈过殿门的时候,她担忧地看了眼两个小宦官,心虚轻声:“明日、明日,我给你们加月钱。” 临渊低声提醒:“公主,走。” 再不走,巡夜的金吾卫便要途径披香殿前。 李羡鱼轻点了点头,收回视线,小跑着跟上他。 披香殿很快便被抛在身后,周遭渐渐沉入寂静。 李羡鱼伸手握着少年的袖缘,跟着他行走在偏僻的小径上。 此刻月色转淡,铺地的白光变成朦胧而清浅的纱雾,落在少年武袍的剑袖上,淡如蒙霜。 夜色是很好的容器,将一切的感知都成倍扩大。 夜风拂面的触感清凉,道旁栽种的桂树香气浓郁,便连绣鞋踏过草叶的沙沙声,亦是那般清晰入耳。 偶有一两列金吾卫从远处经过,更是令李羡鱼屏住了呼吸,心跳迅疾。 夜晚的宫廷与白日里截然不同,一切都是那样的新奇而刺激。 李羡鱼愈发期待起夜中的御花园来。 她轻攥了攥临渊的袖缘,小声问:“我们离御花园还有多远?” 临渊抬眸看向身前夜色,并未立时作答。 待出了披香殿,他方明白,带李羡鱼出行是一件多么麻烦的事。 屋檐,残墙,水坑,许多他能走的路,李羡鱼都走不得。 行程比他预想得,要慢上许多。 但少年并未抱怨,只淡声答:“至多一刻钟。” 李羡鱼放下心来,一路走,一路悄声问他一些旁的事:“临渊,你时常在夜里出来吗?” 临渊道:“不算时常。” 李羡鱼又问:“那你出来做什么呀?一般都去哪里?也去御花园吗?” 临渊半垂羽睫,掩下眸底晦光:“寻仇。” 李羡鱼轻愣,纤长的羽睫轻扇了扇:“宫里也有人牙子吗?” 临渊只是简短道:“没有。” 李羡鱼还想在问,身前行走的少年却骤然停下了步伐。 李羡鱼没收住步子,险些撞上临渊的脊背。 “临渊,你怎么——” 话至一半,李羡鱼的语声轻轻顿住,杏眸微亮。 夜幕中的御花园已近在眼前。 李羡鱼提裙走近,沿一道汉白玉铺就的曲折花/径而行。 身侧是繁花异草,藤萝翠竹,沐在铺霜般的月色中,与白日中看来,分外不同。 李羡鱼步履轻盈地走了阵,稍顷在一朵大如金盘的花盏前停下步子。 “好香。”少女杏眸微亮,探手将花枝拢低了些,去给身畔的少年看:“我认得这花,这是父皇为王美人从青泸运过来的金丝银盏,你快看,好不好看?” 而少年侧身,尚未来得及俯身,李羡鱼却已松开了手里的花枝,视线又被另一朵斗雪红引了过去:“临渊,你看这朵,这朵是为了苏才人从宝泽观挪过来的。” “还有这朵……” 她在花木中穿行,心思变得这样的快,仿佛每朵花她都喜欢,每朵花都有来历。 临渊跟在她身侧,看她终于在御园深处停步。 花木掩映处,立着一架悬在梧桐树下的秋千。 李羡鱼提裙小跑过去,伸手轻握住两旁垂下的秋千索,小心翼翼地试着踏上秋千凳。 稍顷,她在秋千上站稳了身子,便对临渊弯眉笑起来:“临渊,帮我推一下秋千吧。” 临渊抬眼看向她。 他想说,这样并不安全,容易被远处的金吾卫察觉。 可穿着小宫娥服制的少女立在秋千凳上,笑盈盈地望着他,雪肤乌发,唇红齿白,眼里流动着星河一般明亮的光。 他想起,这应当是李羡鱼第一次夜中出行。 还是别留下什么遗憾的好。 毕竟,带她出行这般艰难,大抵不会再有下次。 于是,他松开眉心,走到李羡鱼的身后,抬手握住了秋千索上端。 微一使力,木制的秋千便载着秋千上的少女轻盈往前荡开,像是落在水面上的叶子被风吹起。 微凉的夜风拂过她面上,李羡鱼的心绪也随着秋千飞起。 她从秋千上微侧过身来,眉眼弯弯,语声轻快:“临渊,能不能再推高些。” 临渊没有回答,略微加了些力道。 木制的秋千带着李羡鱼飞得更高,令她能看见远处的亭台楼阁,池馆水榭。荡到最高处,像是伸手便能摘到漫天星河。 李羡鱼看向远处的夜景,鬓边散落的乌发轻拂过她雪白脸颊,色彩分明得像是一副水墨画。 临渊的视线至此顿住,有短暂的离神。 但仅是刹那,他回过神来,立时伸手,握住秋千索,停住了秋千。 正玩到兴头上的李羡鱼转过脸,不满地鼓起腮来:“怎么这便停了——” 临渊打断她:“有人来了。” 他骤然抬眼,看向御园外的方向,眸色微厉,语速很快:“东南面,共有七人,皆有武功在身,应当是巡夜的金吾卫。” “公主下来。” 李羡鱼羽睫一颤,慌忙从秋千上下来。 临渊隔衣握住她的手臂,疾步带她往御园深处走。 李羡鱼被他拉着小跑起来,仓促间回望一眼,便见夜色里有数枚火把如星子,正往此处急急聚来。 她觉出后怕,抬首望向身前的少年,语声慌乱:“怎么办,你带着我,一定会被他们追上。” 临渊自也想到这层。 他道:“再往前,便有藏身的地方。” 李羡鱼连连点头,气喘微微地跟上他。 幸而,在她迈不动步子之前,李羡鱼看见了临渊所说的那个藏身之处。 在假山的两块奇石之间。 与其说是山洞,倒不如说是两块巨石间劈开的一道缝隙。 “这,这里,能藏下我们吗?” 李羡鱼呼吸紊乱地问了声。 可身后愈来愈近的火光却不容她挑剔。 李羡鱼轻咬了咬唇瓣,侧过身,尝试着往缝隙里去。 令她未曾想到的是,这缝隙中别有洞天,过了狭窄的入口后,里头竟藏了个隐蔽的山洞,不算宽敞,可容纳下她不成问题。 李羡鱼松了口气,对临渊道:“临渊,快,快进来。” 临渊侧身进来。 原本便不算宽敞的山洞立时变得逼仄无比。 李羡鱼立在里侧,努力将自己后背更紧地贴上石壁,给他空出更多的地界来。 可她的努力收效甚微。 山洞这般得窄,令临渊不得不与她贴面站着。 一双修长的手臂无处容纳,最后还是不得不放在她两侧腰线处,以长指抵住身后的石壁,与她隔开寸许距离。 山洞并不算高,迫使他低下头来。 疾走过后炽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颈侧,在这般清凉的秋叶中愈显滚烫,令她脖颈上细嫩的肌肤被烫红似得一寸寸泛出粉意。 李羡鱼双颊滚烫,连指尖都不敢擅动。 她似是终于明白过来,为何临渊素日里要离她那样的远了。 如今这般,也太、太古怪了些。 临渊的身形同样僵硬。 习武之人的感官本就比之常人敏锐,更勿论是这般近的距离。 身前的少女呼吸有些紊乱,赤露在衣领外的脖颈纤细柔白,泛着淡淡的粉意,像是一枝初发的碧桃花,于静夜里暗香浮动。 他不得不紧阖上眼,竭力令自己去静听外界的动静,不再分心。 山洞外,金吾卫正在御花园里四处找他们,行走间,腰间的佩剑琅琅作响。 一圈之后,并无所获,便有人道:“哪有什么人,我看是你听错了!” 又有人接口:“少说废话。赶紧走吧,大半夜,御花园里能有什么人?” 金吾卫们兜呼着离去。 被抵在石壁上的李羡鱼听见,心绪微松,忙伸手去推身前紧挨着她的少年,小声道:“临渊——” 语声方起,临渊本能地抬手,紧紧掩住她的口。 少女红唇微张,柔软的唇瓣如花瓣般轻拂过他的掌心,带来轻柔的痒意。 临渊的动作立时顿住。 稍顷,他咬紧了银牙,凑近她的耳畔,语声克制而低哑:“他们没走。” 李羡鱼微愣,后怕地转过视线,顺着他的肩头往外望去。 不过转瞬,她便看见御花园里又涌进了人来。 竟是方才走了的金吾卫们杀了个回马枪。 当然,这次他们看见的,仍旧只有空荡荡的御花园,与一架停在梧桐树下,早已不再晃荡的木制秋千。 “哪有什么在夜里荡秋千的小宫女?”一名长脸的金吾卫笑起来,伸手去拍自己同僚的肩:“我看你怕不是夜里动了春心,想婆娘了!” 被他揶揄的那名金吾卫格外不服,直着脖子道:“胡说!老子看得清清楚楚,怎么可能有错!” 长脸的金吾卫挥手打断了他:“行了行了,想婆娘就直说。等明日下值,我带你出宫,喝花酒去。” 喝花酒几个字落下,另外几名金吾卫也都一同笑起来,纷纷帮了把手,拖着那还欲辩驳的同僚往御花园外走了。 想是继续巡夜去了。 李羡鱼这次却没敢出声,直至临渊松手,才敢小声问他:“这次,他们是真的走了吧……” 她抬眼,望向还将她抵在石壁上的少年,面上一阵阵地往外冒出热气,语声也轻得像是蚊蚋一般:“那,那你是不是可以松开我了。” 临渊微愣。 立时往后退开一大步,侧身出了窄小的山洞。 “抱歉。”他有些不自然地微侧过脸去,夜色里语声低哑:“……公主还想继续打秋千吗?” 李羡鱼绯红了脸,轻轻摇头:“先,先回披香殿去吧。” 她又轻声补充:“改日再来。” 少年睨她一眼,薄唇紧抿,没有接话。 他想,没有下次了。 归途中,月影深深,夜风淡淡,渐渐吹散了彼此面上的热气。 李羡鱼走近了些,伸手碰了碰少年的袖缘,轻声打破了沉寂。 “方才好险,险些便被金吾卫们察觉了。” 临渊握着佩剑的长指骤然收紧。 随着李羡鱼的话,他不得不回想起方才山洞内的情形。 陌生而危险的感受令少年鲜有的焦躁。 他侧过脸去,剑眉紧皱,并不答话。 李羡鱼望向他。 夜色里,少年眉眼冷峻,霜雪般寒。 李羡鱼忖了忖,觉得临渊应当是生她的气了。 毕竟,是她执意要去玩那架秋千,才会引来巡夜的金吾卫。 李羡鱼这般想着,有些心虚地轻扇了扇羽睫,打算将人哄好。 她轻声:“临渊,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少年薄唇紧抿:“没有。” 李羡鱼想了想,又问:“那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少年简短地答:“寻仇。” 这次轮到李羡鱼为难起来。 她总不能,也去找几个人,杀给他看。 但旋即,她想起方才金吾卫们的对话,杏眸微微亮起。 她伸手轻攥了攥临渊的袖缘,放软了语声。 “要不,我带你去喝花酒吧,你别生气了。” 第24章 夜幕里, 临渊豁然转首看向她。 他问:“公主可知什么是花酒?” 李羡鱼轻轻点头:“知道呀。我喝过的。” 李羡鱼弯了弯眉,顺利成章地道:“我们披香殿里有时候也会酿酒的。与外头的酒都不同,是用梅花上凝起的雪露来酿, 这样酿出的酒里便带着梅花的清气, 是最好的花酒。” 她很喜欢吃这样的酒。 即便她的酒量不好, 一喝便醉, 醉了还会拉着月见她们胡言乱语,但是这些都不能阻止她对花酒的热爱。 她的回答令少年窒住。 良久, 他皱眉扭过头去:“公主往后别再对旁人提起花酒。” “尤其是男子。” 李羡鱼不明就里,抬起杏花眸轻轻望了他眼,轻声问道:“为什么呀?” 少年薄唇抿得更紧,并不答话, 只是加快了步子。 李羡鱼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她一壁跟着,一壁好奇地问:“为什么不行?” 临渊道:“没有为什么。” 李羡鱼又问:“皇兄也不行么?” 临渊道:“不行。” 李羡鱼忖了忖, 又问:“那——” 她话至一半,绣鞋的鞋尖却蓦地卡进道砖缝里,身子轻晃了晃, 便往前倒去。 大步行走的少年立时回身, 伸手扶住了她的手臂。 李羡鱼却没能就着他的手站起身来。 她低低惊呼了一声,潋滟的杏花眸里涌上水雾:“好疼, 临渊, 你快放开我。” 临渊只道是自己捏疼了她,立时卸下指尖的力度。 而李羡鱼的身子却像是从枝头落下的花瓣一直往下坠去,很快便坐倒在地上。 她站不起身来, 只伸手捂着自己的足踝。 “好疼。”她轻轻往里抽气,泪汪汪地望向他:“临渊,我崴到脚了。” 临渊一愣, 在她跟前蹲下身来,低声道:“我看看。” 李羡鱼轻愣了愣。 她好像记得嬷嬷们说过,女子的脚,是不能随意给男人看的。 要是男人看了,就要娶她的。 于是李羡鱼捂紧了自己的裙裾,绯红着脸连连摇头:“不行。你不是大夫,不能看我的脚。” 临渊唯有伸手去扶她:“公主可还能起身?” 李羡鱼犹豫一下,试着将指尖搭上他的手臂,想支撑着起身。 可是方一动,脚踝便热辣辣地生疼,让她立时又坐倒在地上。 李羡鱼轻声:“不行……” 即便是勉强站起身来,她也走不回披香殿里去了。 可是,也不能就这样一直坐在地上。 若是再被巡值的金吾卫们瞧见了,传到旁人耳朵里,一定会说她是阖宫上下,最不守规矩的公主。 李羡鱼想着便觉得面上发烫。 于是她抬起眼,看向眼前的少年,小声道:“临渊,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临渊掀起薄薄的眼皮看向她。 眼前的少女跪坐在秋夜生凉的砖地上,纤细的秀眉紧蹙着,一双素日里总带着盈盈笑意的杏花眸里此刻凝满了烟水,在月色下晶莹剔透,盈盈将坠。 少年紧抿的唇线微松,他徐徐垂下羽睫,放轻了语声:“什么事?” 李羡鱼羽睫沾露,语声轻细:“那你能不能,能不能替我去太医院看看,今夜,是不是顾悯之,顾大人当值。” “若是是的话,你便让顾大人来这里出诊,记得要与他说,是我崴伤了足踝。” 风吹云动,一轮明月隐至云后。 少年的眸色淡了下去。 “若不是呢?” 他将李羡鱼问住。 眼前的少女微微一愣,显然有些迟疑:“若不是……” 整个太医院里,她相熟的太医也唯有顾大人。 也只有他,她才能试着说情,让他回太医院记档时,将出诊的地点从路边改到披香殿里。 若是由其余太医过来,再将出诊的地点如实一写,岂不是阖宫都要知道她半夜偷偷溜出去玩,还崴了脚的事。 这怕是要被皇姐笑上一辈子的。 李羡鱼双颊绯红,立时摇头:“若是其余太医,还是不要了。” 临渊‘嗯’了声,语声很淡:“这里离太医院有多远?” 李羡鱼想了想:“去得快的话,来回一趟,大约是半个时辰。” 临渊又问:“公主就这样一直坐在路边?” 李羡鱼双颊更烫:“可,可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她的话音未落,便觉眼前的月影暗下一处。 继而,冷香欺近,她的身子一轻,被少年打横抱起。 李羡鱼太过震惊,以致于都忘了惊呼,只愣愣地看向他。 临渊却并不看她。 他一手托着她的背,一手环过她的膝弯,稳稳地抱着她,展开身形,往披香殿的方向飞掠而去。 李羡鱼回过神来,面上腾地一下点燃,从双颊一直红到耳后。 她在他怀中挣扎着要起身,语声又慌又乱,又羞又急,像是也腾腾往外冒着热气:“临渊,你,你,你快放开我,这不合规矩。” 临渊没有多余的手可以制住她,便将她的膝弯扣得更紧,以免她在挣扎中坠下。 他的语声淡漠:“我只是送公主回去。” 他道:“即便是太医院的人来了,不也是这般送公主回去?” 李羡鱼轻愣了愣。 她迟疑着解释:“其实……太医院里有抬人的竹床……” 临渊扣着她膝弯的长指略微一顿,再开口时语声仍是淡漠:“披香殿已至眼前。公主还要等太医院的竹床么?” 李羡鱼轻愣了下,没有立时回答。 稍顷,她悄悄抬起眼来,看了眼临渊。 他的瞳仁浓黑,幽冷如寒潭,隔着夜色看来,是这般地迫人与危险。 李羡鱼霎时觉得,自己便像是条被猫抓起的鱼,抑或是狼王正叼走的兔子,一动也不敢妄动。 她有些怕临渊一生气,便松手把她丢下去。 她轻缩了缩身子:“不,不了……” 临渊不再多言。 他的身姿轻捷,即便怀中抱着个少女,亦是来去无踪,很快便避开宫人,带李羡鱼回了寝殿。 这次,他并未止步于红帐外,而是径自入帐,顺势将李羡鱼放在锦榻上。 两侧的红帐随着他的步伐而一起,又一落,流水般顺着少年双肩倾泻而下。 临渊并不在意,只坐于脚踏上,轻抬起那双浓黑眸子:“我虽不是医者,但这点小伤,我还是会处理。” 他探手过来,而李羡鱼双颊绯红,身子直往后躲:“要不,等天明,等天明让太医院的人来吧。” 临渊停下动作:“公主这几日可还想走路?” 李羡鱼轻愣了愣,怯生生点头。 自然是想的。 她总不能一直躺在榻上。 临渊的语声平静:“那便不能等到天明。” 李羡鱼迟疑了下,垂落的羽睫轻颤了颤。 她的脚踝仍旧是疼得厉害,摸上去像是肿了一圈,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一直忍着疼,忍到天明,太医们尽数上值的时候。 可是,让临渊看,多不合规矩呀。 她在心里挣扎了好半晌,终于还是足踝上的疼痛沾了上风。 李羡鱼做了退让,红着耳缘轻声与他商量:“那,你不能告诉别人。” 只要临渊不告诉别人,她便可以当做、当做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临渊颔首:“好。” 李羡鱼望向他,又迟疑着缓缓垂下羽睫。 终于,她像是落定了决心似地,伸手将自己的裙裾轻轻往上提起。 深绿色的宫装下摆落潮般徐徐往后退去,渐渐露出她绣着玉兰的鞋面,雪白的罗袜,与罗袜底下,已微微肿起的足踝。 她垂手,又慢慢将右脚的绣鞋褪下,只着罗袜。 临渊的眸色愈浓。 那种危险而陌生的感觉重新席卷而来,似要将他吞没。 他阖了阖眼,稳下心神,伸手,将罗袜往下褪至她白嫩的脚心。 少女的足踝赤露出来。 原本洁白纤细的足踝此刻又红又肿,果然是崴得不轻。 临渊剑眉微皱,问她:“公主的寝殿中可有冰与活血化瘀的药油?” 李羡鱼从窘迫中抽出些神志来,小声回答:“原本是有的。可是如今都快中秋了,小厨房里藏得冰应当已经用完。至于药油,橱柜底下的第三个屉子里便有,是个红色的瓷瓶装着的。” 临渊颔首,重新起身。 再回返的时候,他手里多了条井水湃过的帕子,与李羡鱼说过的红色瓷瓶。 “公主忍着些。” 他垂手,将井水湃过的帕子叠了两叠,覆在她脚踝红肿处。 李羡鱼遇冷轻轻‘嘶’了声,羽睫轻颤。 但很快,足踝上凉意升起,将火辣辣的疼痛略微镇下去了些。 似乎没有方才那么疼了。 李羡鱼轻眨了眨眼,方松了口气,想将罗袜穿上,却见临渊已打开了那瓶红色的药油。 他待布巾上的凉意散去,便将其卸去,转而以指尖沾了些药油,落在她微肿的足踝上。 可他的指尖这般的热,触碰到足踝上的红肿处,立时便令李羡鱼轻颤了下。 她语声轻而怯:“临渊,你轻些。” 临渊指尖一顿,稍顷低应了声。 他尽量放轻了手上的动作。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李羡鱼实在是娇气。 无论他怎样放轻力道,只要他一碰到她,李羡鱼便说疼,挪着身子往榻上躲。 他摁住她,李羡鱼便抬起那双雾蒙蒙的杏花眸委屈地望向他,水露顺着那双卷翘的羽睫落下来,雨点似地往他的手背上掉。 从刀山血海里走来的少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 他头疼万分,又拿她毫无办法。 他唯有放下手中的药油,抬眼问李羡鱼:“公主想如何?” 他可以答应李羡鱼力所能及的要求。 但这药油一定要上。 若是今夜不上药,李羡鱼这三天里都别想走路。 李羡鱼指尖轻攥着自己的裙裾,似是也知道是自己理亏,便悄悄抬眼看了看他,嗫嚅道:“要不,你与我说说你以前的事吧。” “兴许我听得入神,便不觉得疼了。” 她还是,有些想知道临渊以前的事的。 虽然,听他说了几回,总是那样怕人。 但她想,应当也是有什么值得怀念的,美好的回忆。 可她不知道,少年仅有半年的记忆。 于是,临渊沉默了稍顷,便唯有挑出几件明月夜中的事讲给她听。 他尽量选了些不那么血腥的。 但李羡鱼还是听得脸色发白。 听到最后,她直直地坐在那,像是脊背都僵住了。但总算是乖乖坐在那,不再往后躲,一双杏花眸里虽仍是水雾朦胧,但终于还是忍住了没再喊疼。 临渊很快将药油上完,他替李羡鱼放下裙裾,略忖了忖,问道:“公主不觉得疼了?” 李羡鱼回过神来。 她看向眼前的少年,欲言又止,好半晌终于小声道:“还是疼的。” “但是我怕我喊疼,你也拧断我的脖子。” 临渊的指尖微顿,继而,他将药油放好,淡声道:“不会。” 李羡鱼的面上这才回了些血色。 她略想了想,伸手轻攥住想要起身的少年袖口,轻声问他。 “临渊,你以前杀一个人,他们给你多少银子?” 临渊半侧过身来,夜色里,眸光淡淡:“公主缺银子了?” 李羡鱼想起羌无说的三千两银子来,下意识地想要点头,但很快便回过神来。 她摇头:“我不缺银子。我只是想着,若是你杀人是为了银子的话——” 她忖了忖,略微坐直了些身子,十分认真地与他商量:“我可以给你涨月钱的。” 她的语声这样诚恳。 以致于临渊也抬起淡垂的羽睫看向她。 他道:“不为银子。” 李羡鱼轻愣了愣,下意识地问:“那你为什么要杀人呢?” 临渊答:“因为有人想看,所以不得不去做。” 即便没有他,也有旁人。 他想,李羡鱼应当不会理解。 他们本就是不同世界里的两类人,各自有各自的路要走。 只是因她的一时兴起,而短暂地产生交集。 也仅此而已。 于是,他淡淡垂眼。 “公主早些安寝。” 他转身,走出李羡鱼的红帐,将要回到梁上的时候,听见李羡鱼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临渊。” 临渊短暂地回过身去。 夜风穿帘入室,走过低垂的红帐。 隔着一层飘拂朦胧的朱红纱幔,他看见李羡鱼从床榻上半坐起身来望向他。 眉眼弯弯,笑意融融。 “谢谢你呀。” 她柔声:“谢谢你送我回来,还给我上药。” 第25章 临渊顿住身形, 语声淡淡:“我答应过保护公主,公主不必与我道谢。” 他说着,似是想起什么, 从袖袋中取出一物隔帐递与她:“还与公主。” 李羡鱼抬起眼来, 见是自己上回玩藏猫的时候, 系在他腕间的金铃, 便摇头:“临渊,你先留着。” 她莞尔:“下次玩藏猫的时候, 还要用的。” 她还是很想与临渊学听声辨位的。 若是学会了,以后夜晚出行的时候,便不会看清路面而崴到足踝了。 临渊长指微顿,最终还是将那串金铃收了回去。 “公主早些安寝。” 临渊留下这句话, 重新回到梁上,轻轻阖眼。 * 月落星沉, 一夜很快过去。 李羡鱼鲜有地睡到了正午才起。 当她朦胧起身的时候,竹瓷已在外担忧地守了许久,听见响动, 便立时打帘进来, 扶着李羡鱼轻声道:“公主可是身子不适,怎么连早膳都不用?可要奴婢去请太医过来诊个平安脉?” 李羡鱼自然知道, 是自己昨夜偷溜出去玩, 回来的时候睡晚了的缘故,只是不好与竹瓷说,便只是摇头:“不用了。你去备午膳便好。” 她说着, 似是想起了什么,有些心虚地轻声:“对了,如今天气一日凉似一日。小答子与小应子两人守殿门辛苦, 你去给他们涨点月钱买冬衣吧。” 竹瓷轻应一声,替她将红帐悬起,挂到一旁垂落的金钩上。 正待退下,视线一落,却是一愣。 她道:“公主,这柄剑?” 李羡鱼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立时便看见了自己放在枕畔,还未来得及收起来的长剑。 她有些心虚地握住剑柄,一时间藏也不是,不藏也不是,好半晌才避重就轻道:“这,这是我这几日里梦魇,听说剑能镇邪,这才拿柄剑来试一试。” 她有意绕开了这柄剑是从哪来的这桩事,但竹瓷却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来。 她眸底的担忧之色更甚。 李羡鱼红了脸,小声催促她:“竹瓷,我有些饿了,你快去备午膳吧。” 竹瓷犹豫下,终究还是只能福身去了。 竹瓷走到小厨房里的时候,便见厨房内的众人正在忙碌。 早膳还在灶上温着,而午膳也已做得七七八八,只待最后几道热菜出锅,便能装进食盒给李羡鱼带去。 月见也正等在这里,还从嬷嬷们那讨了块米糕吃,见到竹瓷便招呼她:“竹瓷,公主可醒了?” 竹瓷点点头,应了声:“醒了,公主让我过来拿午膳呢。” 正说话,门帘又一响,是披香殿里负责采买的小苏子从外头进来。 他将一大堆新购置的厨具放在灶台上,一抬眼,看见竹瓷,便笑着道:“竹瓷姑娘,公主要的话本子买来了,您过目?” 竹瓷轻应,到一旁净了净手,往一旁的竹凳上坐了,又将话本子接过来,放在膝面上,一页页地仔细翻去。 很快,便分出两堆来。 一堆能给公主看的,放在右边。 一堆不能拿给公主的,放在左边,等小苏子下回出去采买的时候,再和摊主换些新的回来。 月见拿着米糕凑过头去:“你怎么又挑出这么多?到时候公主又要抱怨话本子不够看了。” 竹瓷轻轻叹了口气:“我也不想,可不知为何,最近送来的话本子里,总是讲些情呀爱呀的,若是只有一两回,还能单独抽出来。这整本都是,便也只能退回去。” 月见不以为意:“有什么关系,公主不都及笄了?看一些也不打紧。” 竹瓷低垂下眼睫,良久轻声:“月见,公主总是要嫁出去的。” 月见听了,促狭地笑起来:“也是,等嫁出去,便也什么都懂了。” 竹瓷横她一眼:“嘴这样的坏,当心吃东西漏出来。” 在月见的清脆的笑声里,她重新低下头去,眸底的忧色始终散不去。 她还记得去岁隆冬,淳安公主的事。 那时,贺术使臣来朝,陛下在接风洗尘宴上,亲自定下了淳安公主与贺术可汗的婚约。 可是,那时淳安公主已有心悦之人,知道消息后,淳安公主哭了整夜,醒来后又是绝食,又是拿剪子剪头发,又是以死相逼,闹得阖宫风雨, 可最后,却还是被搀上了送嫁的鸾车。 大玥的公主,总是要嫁去邻国的,别无选择。 与其让公主像是淳安公主那样痛苦,倒不如,什么也不知道的好些。 竹瓷这样想着,又将挑好的话本子拿过来,又重新翻看一次,确保不会出什么纰漏。 * 李羡鱼并不知竹瓷所想。 她用完午膳后,便坐在临窗的长案后,兴致颇高地翻看新送来的话本。 一夜过去,她的足踝已经消了肿,只是走起路来,仍旧有些疼痛。这几日怕是出不了门了,幸好,还有这些话本解闷。 正看至入神处,槅扇却被叩响,外头传来竹瓷的语声:“公主,之前何嬷嬷留下的课业还未做过。您打算何时动笔?” 李羡鱼这才想起这回事来。 她叹了口气,只好道:“你过来,将课业放到长案上吧,我一会便做。” 竹瓷应声,依言将何嬷嬷留下的锦册放到长案上,复又退下。 李羡鱼并未立时去翻锦册,而是先看完了手头的这本话本,又意犹未尽地回味了会,这才不大情愿地侧过脸去,伸手将锦册翻开一角。 她的视线往上落了两落,倏然顿住。 继而,她又迅速地翻过几页,指尖僵直,轻轻往里抽了一口冷气。 她终于明白过来,为何昨日何嬷嬷没如何刁难人便走了。 原是将为难人的地方藏在这里。 这锦册上留得课业,足有平时的两三倍多,算是将上回的连本带利一同补上了。 如今已耽搁了一日,即便是再唤竹瓷过来,连夜赶工赶上几夜,也未必能够做完。 除非,除非,再找个人一起搭把手。 可披香殿里识字的宫人并不多,更勿论是,可以做些学问的了。 李羡鱼蹙眉想了会,试探着对梁上唤道:“临渊?” 玄衣少年自梁上而下,如常问她:“何事?” 李羡鱼心里有些忐忑:“临渊,我记得你识字的,什么字都识。那,应当也会做些学问吧。” 临渊侧首看向她,问道:“公主想做什么?” 李羡鱼从长案后支起身来,将锦册捧给他:“这回的课业太多了,我一个人实在做不完。你能不能帮我做些?” 她软声:“我请你吃甜酪。” 她说着,生怕临渊不答应,又将留给竹瓷的那几页翻过去,将余下的留给他看:“不多的,就剩下的这些便好。我与你一同做,很快便做完了。” 至多、至多也就三五日便能做完了吧。 临渊睨她一眼,还是伸手接过了锦册。 视线往上一落,少年的剑眉凝起:“这是什么?” 李羡鱼道:“是女四书呀——你不曾读过吗?” 她抬起眼来,两人对上视线,李羡鱼自己也明白过来:“对了,你是男子,男子读的四书与女子是不一样的。” 男子们读的四书是论语、孟子、大学、中庸。 女子们读的女四书则是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大不一样的。 李羡鱼忖了忖,弯眉道:“那我教你吧。” 她行走仍是不便,便没有起身,只是托临渊从书箱里将女四书拿过来,随意翻开一本,开始细细教他。 “便从女诫开始。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 临渊听了一阵,剑眉蹙得更紧。 他问:“这段话是什么意思?” 李羡鱼便与他解释:“这段话说的是古时女子出生多月后,就让她躺在床下,将织布用的纺锤作为玩具,并将生女之事斋告宗庙。睡在床下,以表明她的卑弱,地位低下。给她瓦砖,以表明女子应当亲自劳作不辞辛苦,斋告先祖,以表明她要准备酒食帮夫君祭祀。” 临渊淡声:“几个月的孩子,能听懂这些?” 李羡鱼一愣:“应当,应当是不能。” 她想了想,依着嬷嬷们教过的东西,得出个结论来:“应当是一种美好的祝愿。” 临渊皱眉:“卑弱,地位低下,不辞辛苦,算是美好的祝愿?” 他将李羡鱼给问住。 李羡鱼先是一怔,继而低下头去仔细想了半晌,最终只是小声道:“可是,书上一直都是这样写的。” 而且女诫,内训传了那么多代,也没有人说过有什么不对呀。 “书是前人写的,但前人未必不会犯错。” 临渊伸手,接过她手里的锦册,语声淡淡:“公主去歇息吧,将这几本女四书留给我,我会替你将课业写完。” 李羡鱼却有些不放心:“这许多课业,你一个人怎么写得完?我也能写些的。” 她探手,想去拿他手里的锦册,可却未能拿动。 临渊的大手修长有力,牢牢地握住了那本锦册,不让她挪动分毫。 他道:“不必。” 李羡鱼轻瞬了瞬目,略有些不解。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抢着去做课业的。 于是她问:“临渊,你是觉得这几本书有趣吗?” 难道临渊看女四书,便像是她看话本子一样? 又新奇,又有趣? 临渊淡垂下羽睫,随意将手中的女诫翻过一页:“并不算有趣。” 倒是很离奇。 看多了,可能还会变蠢。 李羡鱼羽睫轻扇了扇,好奇道:“那你为什么还愿意看它们?” 她想了想,弯眉笑起来:“我想起来了,有些男子也会读、写这样的书。以便教导他们的妻子与女儿。临渊,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可这女四书里的规矩实在是太多,太严苛了。 要是有这样一位精通女四书的丈夫亦或是父亲,也太过艰难了些。 李羡鱼想到这,忍不住小声道:“那你未来的妻子与女儿好像有点可怜……” 临渊窒住。 他放下手中的锦册看向李羡鱼,薄唇紧抿,剑眉蹙起:“公主的课业可还想要?” “要、要的。” 李羡鱼心虚应声。 她生怕临渊反悔,便立时将自己挪到长案的另一边,乖乖地收了声,看竹瓷新买来的话本子去了。 * 日子像翻书似地过去几页。 当李羡鱼足踝上的崴伤彻底好全的时候,临渊也终是将嬷嬷们布置下的课业做完。 “公主要的课业。” 少年自梁上而下,将几张写满了字的宣纸递与她。 “临渊,你真的一人做完了?” 李羡鱼讶然,略有些不可置信,忙将宣纸接过来,垂眼细细看去。 稍顷,她迟疑着道:“好像、好像有些……” 她说不上来。 只觉得似乎有好几题的解法都有些奇怪,但是却也不能说错,只能说,与她,与竹瓷她们会写的答案都不大一样。 临渊简短地问:“可能用?” 李羡鱼忖了忖,轻点了点头。 既然没错,那便是能用。 况且嬷嬷们随时会来,她也来不及再去做一份全新的课业出来。 于是她在长案后坐下,弯眉对临渊道:“能用,我跟着誊写一份便好。” 她说着,便提笔落墨。 誊写的过程无甚趣味,李羡鱼写着写着,心思便被临渊的字吸引了过去。 少年的字写得极好,颜筋柳骨,风骨峭峻。 看着,像是师从大家。 李羡鱼弯起杏眼,正想夸赞一声,笔势却停住。 等等—— 师从大家? 李羡鱼讶然抬眸,望向立在她长案前的少年。 第26章【修】 李羡鱼听月见她们说起过一些民间的事。 大玥纸贵, 许多百姓家里都是买不起笔墨的,习不起字的,更勿论是请书法大家前来启蒙。 除非是非富即贵的世族大家。 想至此, 李羡鱼轻愣了愣。 可是, 世家大族的孩子, 会落到人牙子手里吗? 李羡鱼又陷入了迟疑。 当她犹豫不决的时候, 临渊亦早已察觉了她的视线。 他垂下羽睫看向她,平静询问:“公主, 课业有何不对之处?” 李羡鱼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久未动笔,兔毫笔尖上的墨迹都已在宣纸上凝成一团。 李羡鱼略想了想,便索性将兔毫搁下, 抬起一双杏花眸望向他:“临渊,你还能回想起来, 曾经教你习字先生是谁吗?哪怕只是个别号也好。” 若是临渊能记得教他的先生是谁,兴许,她便能通过这位教他的先生, 帮临渊找到家人了。 临渊看她一眼, 淡声答:“不记得了。” 是意料之中的答复。 李羡鱼下意识地轻轻点头,又有些苦恼地轻蹙起眉来。 难道就这样, 毫无办法了么? 她的视线不觉间又落回临渊写好的课业上, 像是要从这简单的白纸黑字中,看出临渊复杂的身世。 渐渐地,她想起曾经教她习字的女先生说过的话。 ——名家们的书法精妙之余, 还各有各的独特之处。 颜体方正,丰腴雄浑,气势滂沱。 柳体瘦硬, 点画爽利,骨力遒劲。 赵体端正,婉转圆润,流美动人。 若真的是名家教授,那即便是因学生的资质不同,而写出不同的模样来,也多少是有迹可循的。 只是,需要在书法上造诣极高,才能从中看出门道。 李羡鱼的杏眸亮起。 她记得,教导东宫的那位太师,便是一位书法大家。 若是能请东宫转交太师过目,兴许便能替临渊找到曾经教他习字的先生,从而找回身世。 李羡鱼红唇微启,正想与临渊说起此事,却又怕最后只是空欢喜一场,让临渊徒增失望,便轻瞬了瞬目,只轻声问他:“临渊,我可以将你写的课业拿去给皇兄看看吗?” 若是寻常的时候,太子居于东宫,一道宫墙一隔,她自无法去拜见。 可如今中秋将近,大小事务繁忙,皇兄一定会进宫来,与父皇商议中秋宴饮之事。 她只要在太极殿附近守株待兔,便能等到皇兄了。 而临渊对此并不在意,只略微颔首:“公主随意。” 李羡鱼抿唇笑起来:“那我便先跟着誊写了。” 等誊写完了,应当是正好用完午膳的时候。从她的记忆里看,父皇一年中,似乎也多是这个时辰才会起身。 抑或是,才会从宿醉里清醒过来些。 那时候去太极殿前等皇兄,应当正巧能够遇上。 * 为了不错过去太极殿的时辰,正午方过,李羡鱼便已将课业完整地誊写出来。 她将誊好的宣纸用镇纸压了,在一旁晾墨,又将临渊写的那份藏进屉子里,这才将竹瓷唤来,轻声道:“竹瓷,你去小厨房里做些点心来,我想去太极殿一趟。” 竹瓷方应,悬挂着的锦帘又是轻微一响,是月见匆匆打帘进来。 “公主,何嬷嬷过来了。” 李羡鱼一愣,轻轻叹了口气:“怎么正巧这时候过来?” 这一来,太极殿那八成又去不成了。 可即便再不愿,也唯有起身往镜台前坐落:“应当是过来检查课业的。月见,竹瓷,替我梳妆吧。” 月见应声,与竹瓷一同伺候她梳妆完毕,便又簇拥着李羡鱼走到偏殿前。 何嬷嬷依旧是带了一群粗使嬷嬷在此等候。 见李羡鱼前来,先是福身行礼,继而抬起眼来,语调拖得极长,颇带着些胜券在握的意味:“老奴几日未来,不知道公主的课业可做完了?” 今日陛下难得的没有宴饮,只要公主拿不课业出来,她立时便能回禀到太极殿处,出一出之前那口恶气。 但眼前的少女却并未露出慌乱神色。 李羡鱼只轻轻颔首,便抬手让竹瓷将已晾好墨的一沓宣纸递上去:“已做完了,请嬷嬷过目。” 何嬷嬷眼底的得意之色一僵,继而生出些狐疑的光来。 “是么,公主可莫要诓骗老奴。” 何嬷嬷说着,便从竹瓷手里接过宣纸与出题的锦册,核对着一列列细看下去。 没看几行,何嬷嬷的老眼便不可置信似地瞪大,似是怀疑自己看错。 翻过整页,何嬷嬷的脸色先是气得有些发青,继而又像是拿住了什么不得了的把柄似地,将宣纸重重往竹瓷怀中甩下,拔高了音色:“老奴便说,果然是公主身边的这些奴婢带坏了公主,令您将这些年学过的规矩通忘了,竟写出这样的课业来!” 李羡鱼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咄咄逼人说得微微一愣。 临渊写的课业她看过。 虽说与她与竹瓷会写的答案不大一样,却似乎也是说得通的。 并不至像何嬷嬷说得那样不着调。 于是她问:“是有哪一题写得不对么?” 何嬷嬷面色紧绷,将手里的锦册‘唰唰’翻过几页,又劈手夺过竹瓷怀里的一张宣纸,将宣纸摁在锦册上,对应着指给李羡鱼看:“公主且看这行!” 李羡鱼垂眼看去。 锦册上出的题缘自女诫里‘侮夫不节,谴呵从之;忿怒不止,楚挞从之’这一句。 意思是对丈夫不敬,便会遇到谴责呵斥。若是还不知收敛,就会被鞭打杖击。 问的则是应当如何应对。 李羡鱼想,何嬷嬷认可的答复,应当是以敬修身,以顺避强,柔弱顺从,是女子的大德。 而临渊替她写的答案则是—— ‘对丈夫对公主谴责呵斥,便是对公主不敬,可挞之。若是还不知收敛,可斩之另嫁他人。’ 她起初看到的时候,也是震惊至极。可旋即,又看到了底下写着的几行附录,顺着看下去,便总觉得,似乎,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李羡鱼便也点给何嬷嬷看:“嬷嬷请将附注看完。” 何嬷嬷不看还好,一看更气。 附注上写的是: 自古以来,先君臣,后父子。 公主的夫君自然是驸马。 公主是君,驸马是臣。他呵斥公主是以下犯上,按宫规应当鞭笞。若是还不知收敛,那便是大不敬。依律当斩。 李羡鱼见她看完,便道:“嬷嬷,这不就解释的通了吗?” 她记得以前母妃和她说过,做学问便是这样的,许多事没有固定的答案,能有自己的见解便好。 临渊便有自己的见解,虽然与她的,竹瓷的,何嬷嬷的都不大一样,但也不能代表临渊便是错的。 何嬷嬷闻言,冷脸道:“公主既这般有主见,老奴是教不了了。这便去禀明陛下,辞去您的教引嬷嬷之职。” 说罢,她略一福身,便大步往外走。 这是要去御前告状的势头。 见情形不妙,立在旁侧的月见不得已,只得抬步去留她:“嬷嬷留步——” 何嬷嬷一挥手推开她,回身抬目道:“怎么,公主是想仗势欺人,强留老奴不成?” 李羡鱼对上她的神情,便也猜到,今日不是她低头认错便能平息下去的事了。 何嬷嬷素来心胸狭隘,这是一直记着上次的仇呢。 今日不让她报复回去,日后只怕还要变本加厉,永无安宁之日。 而且,她并不觉得临渊给她写的课业有什么不对。 临渊虽然写的,与她和竹瓷的都不一样,但是有理有据,怎么能算是错。 若是她低头认错,便像是连临渊的份也一同认了进去。 她想,若是她是临渊,定是要生气的。 于是李羡鱼轻声:“嬷嬷去吧。无论父皇说什么,嘉宁认罚便是。” 不认错,但认罚。 何嬷嬷没想到素来柔顺的公主今日会如此作答,略噎了一噎,但话已放出,她亦不想收回,便道:“既是公主金口玉言,老奴自当遵从。” 说罢,她扭身便往照壁处走。 在路过摆放在廊下的两口大水缸时,何嬷嬷步履一顿,像是本能似地离远了些。 但这次,并无什么意外发生。 何嬷嬷放下心来,脚下生风,很快便带着那群粗使嬷嬷们出了披香殿的大门。 披香殿里的宫人们面面相觑,眼底皆有忧色。 月见也走上前来,迟疑道:“公主,这会怕是要出大事——” 李羡鱼打断了她,道:“月见,竹瓷,快去备轿,我得去太极殿前一趟。” 她要趁着父皇还未罚她禁足之前,先将这份课业转交给太子太傅。 若是不能赶在何嬷嬷之前,等禁足的命令下来,便来不及了。 月见应声,匆匆往小厨房里去了。 李羡鱼便回到寝殿里,小声向梁上唤道:“临渊。” “什么事?” 临渊如常应道。 李羡鱼回身,却见临渊立在逆光处,看不清神情,只是语声格外的淡,带着些冬雨欲来的寒意。 可事态紧急,李羡鱼不及多想,便只是一壁俯身将屉子里临渊做的那份课业藏进袖袋,一壁轻声叮嘱他:“若是等会何嬷嬷告完状,父皇追究下来,你可千万别与旁人说,课业是你帮我写的。” 临渊问:“为何?” 李羡鱼望向他。 自然是因为她是公主,若是这份课业是她写的,父皇再怎么罚,也有个限度。 但若是披香殿里的其余人,怕是便会要了性命。 况且,这原本便是她躲懒,央临渊写的。 可是,以临渊的性子,这些他都未必会放在心上。 于是李羡鱼忖了忖,寻出个合适的理由来:“因为,代写课业,罪加一等,错上加错。” 临渊的语声更淡:“我不觉得公主有错。” 一份近乎于荒谬的课业,本就无需去做,更勿论因此受罚。 李羡鱼轻轻一愣。 随即,槅扇被人叩响。 外间月见连声道:“公主,软轿已停在殿门外。” 李羡鱼不敢耽搁,只悄悄示意临渊快些隐回暗处,便匆匆提起裙裾往槅扇前走。 “我这便过去。” * 许是知道事态严重,不可耽搁,抬轿的两名小宦官走得飞快,近乎是只用了往常一半的时辰,便仓促赶到了太极殿前。 待软轿停落,李羡鱼打帘,踏着脚凳下来的时候,一抬眼,便望见了停在不远处的东宫舆轿。 而太子李宴,正顺着太极殿前的白玉长阶款步而上。 而殿前,似乎还未见到何嬷嬷的踪影。 李羡鱼轻轻松了口气,提裙往前小跑几步,对着李宴的背影唤道:“皇兄——” 李宴闻声,回过眼来,见是她,似是有些意外:“小九?” 他问:“你也是过来拜见父皇的?” 李羡鱼摇了摇头,顺着白玉长阶走到李宴身旁,想了想,还是道:“嘉宁,嘉宁是有事要来求皇兄。” 李宴眉梢微抬,指尖轻叩了叩腰间悬着的白玉佩:“什么事称得上一个求字?” 李羡鱼便从袖袋里取出整理好的宣纸递过去:“嬷嬷今日来披香殿中检查课业,嘉宁交了这样一份上去。嬷嬷觉得不对,要来太极殿告嘉宁的状。嘉宁想请皇兄劝劝父皇,只罚嘉宁一人便好,勿要牵连旁人。” 李宴接过,略一过目,徐徐道:“嘉宁,抛去嬷嬷的话不言,你可觉得自己有错?” “皇兄也觉得这份课业写的不对吗?”李羡鱼轻愣了愣,稍顷轻垂下眼去,小声辩驳:“可是,可是嘉宁觉得这课业上写的,也有一定的道理——” 李宴摇头:“若从课业上而言,倒并无什么错处。” 他道:“是你的嬷嬷太过迂腐了。” 他说着,话锋微转,微垂下眼帘看向李羡鱼:“我说的错,是这份课业并非是你的笔迹。” 李羡鱼面颊微烫,知道这两件事连在一处,是瞒不过的,便轻轻颔首,承认下来:“嘉宁知错了。下回一定不再如此,一定会自己写完课业。” 她说着,又轻声道:“还有一桩事,嘉宁想拜托皇兄,将这份课业转交给太师。问问太师能否看出,这像是哪个派系的书法?最好,最好能看出是哪位书法大家教出的学生。” 李宴并未答应。 他轻抬唇角,将宣纸还给李羡鱼。 “父皇若是想重罚,我会替你说请。只是此事不必交由太师。既是你请人代笔,是何人的门生不是一问便知?” 李羡鱼垂眼轻声,没伸手去接那宣纸:“不是嘉宁不想,而是他确实不记得了……” 她吞吞吐吐,不敢多说自己捡了个来历不明的少年回来的事,只小声央道:“还请皇兄帮嘉宁这一次。” 这对李宴来说,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便李羡鱼似有难言之隐,便也并未追问下去,只略微颔首,将宣纸叠好,收入袖袋:“我会转交太傅。” 他看了看李羡鱼,不轻不重地道:“不过,下不为例。” 李羡鱼杏眸亮起,紧蹙的秀眉展开,唇畔立时生起两个清浅的梨涡来。 “嘉宁改日一定带小厨房里最拿手的点心过来答谢皇兄。” 她笑着对李宴福了福身,重新提裙步下玉阶,上了自己的软轿。 李宴目送她软轿离开,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的另一位皇妹。 与自己一母同胞的宁懿。 顿时便有些头疼地摁了摁眉心,轻摇了摇头,重新抬步,往太极殿里去了。 而李羡鱼乘着软轿回到自己的披香殿里,悬心等了许久,却也没等到父皇传令过来罚她。 直至天幕沉沉,四面华灯初上,眼见着都快到了宵禁时节,才见月见提灯匆匆自游廊上跑来。 李羡鱼随之从玫瑰椅上站起身来,不安道:“是父皇差人过来罚我吗?来的是圣旨还是口谕?” 也不知道罚的重不重,又是怎么样的罚法。 正当李羡鱼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却听月见连连摇头道:“不,不是。” 李羡鱼讶然:“那是什么?” 月见左右看了看,凑近李羡鱼的耳畔,低声道:“公主,是何嬷嬷在去太极殿的路上,失足掉进荷塘里,淹死了。” 第27章 何嬷嬷……死了? 李羡鱼怔了怔, 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小声:“月见,你听谁说的?这样的事,可不能乱传。” 月见道:“外头都在传, 说是几个时辰前的事了。何嬷嬷被从池塘里捞起来的, 许多宫人都瞧见了, 听说模样可吓人了, 哪里还能有假。” 月见说着回过眼来,见李羡鱼脸色微白, 忙道:“公主,公主,您这是怎么了?要不要奴婢去给您熬个安神的汤药来?” 李羡鱼轻摇了摇头:“月见,你先去忙其余的事吧, 我歇息一会便好。” “是。”月见担忧地望她一眼,终究是福身, 提灯去了。 待月见走远,李羡鱼便将槅扇掩上,轻声往梁上唤道:“临渊。” 临渊自梁上而下, 如常问她:“什么事?” 李羡鱼抬眸望向他。 临渊立在离她三步远的长窗前, 身后便是殿外无边夜色,一双寒潭似的凤眼在暗处愈显幽冷而深邃。 李羡鱼轻声问:“临渊, 何嬷嬷那件事与你有关吗?” 临渊颔首, 毫不掩饰:“是。” 他看向李羡鱼,似是看出了她究竟想问些什么,语声平静, 一字一字在夜里格外清晰:“我杀了她。” 李羡鱼的心跳骤然加快。 即便她已经隐隐约约猜到,可是倏然这般突兀地从临渊的口中听见,冲击感仍就是十分强烈。 她轻握住袖缘, 慌乱轻声:“你,你为什么要杀她。我说过的,即便是杀了何嬷嬷,也会有张嬷嬷,李嬷嬷——” 临渊的长指紧握着剑柄,语声沉冷,隐带锋芒:“那便杀至不再送来这样的人为止。” 李羡鱼愕然,还待说些什么。 临渊已垂眸望向她,语声平静:“她死了,你便不用再做那些课业。” “不会再有人为难你。” 夜风过去,吹散了天穹上的云雾。 明月光辉落在少年的长睫上,淡如融金。 李羡鱼轻愣。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与她说这样的话。 这样的奇怪,这样的突兀,与她接受过的所有教导都背道而驰。 像是一道尖而锐利的闪电骤然划开漆黑的天幕,明亮得令人不敢逼视。 寂静的寝殿内,李羡鱼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又慌又乱,像是闪电后,瓢泼而至的大雨。 将她的思绪冲刷成紊乱的一团。 几句话到唇畔,又被仓促咽下。 最后,她从中挑出最为苍白,也最为得体的一句。 “临渊,杀害教引嬷嬷可是大罪,若是被金吾卫察觉了,是要押你进慎刑司的。” 她转过脸去,指尖轻轻攥着袖缘,生怕临渊看出她的慌乱与心虚。 好在,临渊只是平静地回答她:“他们不会察觉。” 杀人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件最寻常而简单的事。 他有一万种方法可以做得干净利落。 况且,荷塘里的流水,碎石,淤泥本也足已洗掉一切痕迹。 李羡鱼轻揉了揉袖缘,垂落的羽睫轻扇了扇。 临渊没有察觉。 紊乱的心绪退潮般渐渐平息,她悄悄松了口气,逃避似地小声道:“那我去睡了,你也早些安寝。” 说罢,立时便回转过身去,步履匆匆地进了红帐。 * 更漏缓慢,夜色渐深。 李羡鱼躺在锦被里翻来覆去,却始终睁着眼不敢入睡。 她自幼便有些怕这些神神鬼鬼的事。 如今也还记得上回梦魇时,何嬷嬷是如何变成了厉鬼,要抓她与临渊索命的事。 她怕自己今夜一阖眼,便成了真的。 她愈想愈是害怕,终于从锦被里坐起身来,在枕畔寻了那柄轻剑,隔着夜色看向精致的剑鞘。 临渊说过,剑能镇邪,不易梦魇。 那是不是,将剑出些鞘,见些剑气,会更稳妥些? 李羡鱼这般想着,试探着用了些力道,将手中的轻剑往外抽离。 随着锵地一声龙吟,轻剑出鞘半寸,剑光锋利,照人眉眼。 李羡鱼不防,轻轻惊呼出声。 与此同时,红帐骤然被人掀起,临渊现身在她的身畔,一把握住她的剑柄,疾声道:“公主!” 李羡鱼微愣,下意识地回过眼去。 两人对上视线。 玄衣少年武袍佩剑,英姿飒爽。 而她一身寝衣地跪坐在床榻上,披散着一头乌发,手里还拿着柄轻剑。不知情的人若是瞧见,恐怕还以为她是打算在夜中拿剑自戕。 李羡鱼红了脸,立时放开手里的剑,扯过旁侧的锦被胡乱裹到身上:“临渊!” 临渊身形亦是一僵,立时垂眼转身,错开视线。 “我听见公主拔剑的声音。” 李羡鱼闻言,面上的红意褪了些。 她轻声解释:“我只是想着,你与说过,剑能镇邪,不易梦魇,想着将剑出鞘,也许效果会好些。” “剑出鞘,容易伤到公主。”临渊无声将轻剑归鞘,略想了想,询问道:“公主怕鬼?” “没,没有。”李羡鱼双颊微红,不好意思承认:“我只是睡不着罢了。” 她忖了忖,寻出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来:“我晚膳吃的不多,有些饿了。” 临渊颔首:“我去小厨房找些点心。” 身形未动,身后的少女已紧紧抓住他的衣袖。 “你别走。” 李羡鱼脸颊绯红,握着他袖缘指尖却有些轻颤。 她现在一点也不想一个人待在寝殿里。 一会也不想。 临渊察觉到她指尖传来的颤抖,顿住了身形。 他忖了忖,没有说破,只是问她:“公主可要与我同去?” 李羡鱼有些犹豫。 她挪身过去,将红帐撩起一线,看向长窗外一层又一层浓黑的夜色,心里有些发虚。 但旋即,她抬眼,看向临渊。 少年背对着她坐在锦榻上,肩背挺阔,笔直如松,握着长剑的大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 有临渊在,似乎何嬷嬷的鬼魂也没那么可怕了。 李羡鱼这般想着,轻轻松开了指尖。 “那你先背转过身去,不能看我。” 她说着,从榻上趿鞋站起身来,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进一件浅红色绒线斗篷里,又松松挽起头发,这才轻碰了碰临渊的袖缘,小声道:“我们走吧。” 于是,两人打了盏风灯,顺着一道抄手游廊,从寝殿中徐徐走到披香殿的小厨房里。 此刻更深露重,小厨房内灶火已歇,空无一人。 李羡鱼在灶台上看了看,只寻见一窝刚蒸好不久的芋头,见还是温的,便装了几只到瓷碟里,又拿了两碗白糖,又带着临渊一同往廊上走。 她道:“我们找个地方吃芋头去,先不回寝殿。” 临渊淡看向她:“公主想去御花园?” 李羡鱼立时便想点头,可旋即,又想起何嬷嬷的事来。 今日宫中出了人命,夜里的守备大抵会格外森严。若是被金吾卫撞见了,连带着将今日的事也怀疑到临渊身上,那可怎么是好。 她只好轻轻摇头:“还是,还是改日再去吧。我们今日寻个僻静的地界便好。” 临渊应了声好。 他带着李羡鱼一路顺着廊庑走到尽头。 朱红宫墙下,树影深深,一间配房隐在树影深处。 周遭寂静,了无人声。 李羡鱼讶然:“临渊,这不是你的配房吗?” 临渊颔首:“公主不是想要个僻静地界?” 在披香殿中,没有比此处更为僻静的地方了。 李羡鱼弯眉:“如今还僻不僻静我不知道,但是,我们可有口福了——” 她说着,下意识地侧首,往坐楣上望去。 令她讶异的事,这次坐楣上干干净净,再没了上回来时那样一大堆色彩琳琅的吃食。 一样都没有。 李羡鱼不解,惊讶道:“坐楣上的东西呢?” 她指给临渊看:“我上回来的时候,这里还有好多东西。糕点,水果,糖块,什么都有。” 临渊答得简短:“我丢了。” 李羡鱼讶然望向他,又听他淡声道:“我不喜欢杂乱的地方。” 这配房他偶尔会回来,沐浴,更衣,抑或是放一些物件,他无法忍受,自己每次回来,都面对这样一堆杂乱无章的东西。 李羡鱼有些遗憾:“本来,我还想着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往碟里添置一些的。” 她说着,又弯眉笑起来,将手里捧着的那碟芋头放到坐楣正中。 “还好,我们现在还有芋头。” 临渊也将碗筷布好,语声淡淡:“芋头便好。” 两个隔着一盘芋头相对坐下。 李羡鱼从中拿出个小的来,一点点地剥着芋头的皮,望向游廊外的月色。 明光皎洁,天穹上的明月已圆润如盘。 “快中秋了。”李羡鱼抿唇笑了笑,唇畔生出两个清浅的梨涡来:“马上又有月饼吃了。这回我一定要让月见她们多包些甜馅的,上回拿给小宫娥们分了分,都险些不够吃。” 临渊信手将一枚剥好的芋头递给她,羽睫淡垂:“公主芋头都还没吃,便想到月饼。” 李羡鱼有些不好意思地轻笑出声来。 她顺势将手里没剥完的芋头换给他,又将临渊剥好的芋头沾了点白糖,轻咬了一口。 新蒸好的芋头又松又软,沾了白糖,格外的甜。 一盘芋头很快吃完。 夜风渐渐转为清凉。 李羡鱼拢紧了身上的绒线斗篷,又从袖袋里,拿出个杏黄色的小物件递给他:“临渊,这个给你。” 临渊伸手接过,才发现是一枚绣好的平安符。 看色泽,已是经年的旧物。 临渊问:“给我这个做什么?” 李羡鱼认真地道:“保平安呀。” 她弯眉:“这枚平安符,是小时候柳嬷嬷做给我的,我一直带在身上,十分灵验。现在送给你,祝你平安喜乐,百邪不侵。” 第28章 临渊拿着手里这枚平安符沉默了一瞬, 还是原封不动地退还给了李羡鱼。 他道:“既灵验,公主便更不该轻易送人。” 他不信鬼神之说。 再好的平安符放在他这,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倒是在李羡鱼那, 至少能令她心安。 李羡鱼羽睫轻眨, 没有伸手来接。 “不算轻易送人。”她道:“是你先送了我一柄剑护身, 我才将它送给你的。” 而且, 她觉得临渊比她更需要这枚平安符。 毕竟她成日住在披香殿里,哪也不去, 原本便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但是临渊不同。 他总想着寻仇,总在夜里出门。 无论是防人还是防鬼,都没道理不要护身符的。 她想了想,抬起脸来看向他, 轻声问:“你是嫌弃它是旧的吗?” 她还记得,临渊说过, 不吃旁人吃剩下的东西。 那是不是,也不收旧的平安符呢? 李羡鱼若有所思,将他掌心里的平安符拿了回来, 弯了弯秀眉:“那等过几日, 我做一个新的给你吧。” 临渊垂眼看向她,想告诉她, 对于不信鬼神的人而言, 平安符并没什么特别的意义。 但眼前的少女眸光乌亮,已经认认真真地询问起他平安符的细节来。 她问:“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平安符?上面是绣万字不到头的纹样好些,还是绣四合如意云纹好些?底下要不要坠流苏, 坠什么颜色的流苏?” 李羡鱼的兴致颇高,令人无法推拒。 皎洁月色下,少年微侧过脸, 避开她明亮的视线。 夜风摇动凤凰树叶的娑娑声里,他低声答。 “简单些的便好。” 李羡鱼轻点了点头。 她揉了揉自己坐得有些发酸的小腿,从坐楣上站起身来:“那我们先回去歇下吧。” “待明日,若是不落雨,我想去流云殿里看望雅善皇姐。” 临渊随之起身。 “好。” * 一夜很快过去。 用完早膳后,李羡鱼折了一捧金黄的桂花,又从小厨房里拿了一食盒的糕点,带着月见竹瓷去了雅善皇姐的流云殿。 迎候她们的,是流云殿的大宫女琉璃。 李羡鱼让竹瓷将带来的点心递给她,轻声询问:“琉璃,雅善皇姐的身子如何,可好些了?我能否过去瞧瞧她?” 琉璃福身接过食盒,引众人往殿内走,眉眼间满是忧色:“有劳公主挂心了。只是我家公主的身子素来病弱,前些日子一落雨,便愈见不好,今日娘娘才召了太医们过来诊治,也不知道得出结论没有。” 说话间,已行至偏殿前。 李羡鱼方提裙步入,便听见偏殿内数名太医正因雅善皇姐的病情争论。 有说要用重药的,有说公主的身子经不起这般的。 也有说,若是这样一味拖着,等入冬天气转寒,便愈难诊治的。 众口纷纭,争执不休。 而雅善公主的生母赵婕妤则坐在一旁,不住地拿帕子拭泪。 殿内乱做一团。 李羡鱼只好避到旁侧的屏风后去,想等着他们争出个结论来。 这一避,她便瞧见临窗的木椅上,还坐着一位太医。 弱冠年纪,深青色的太医服制衬得眉眼温润,正是李羡鱼所熟识的太医顾悯之。 他没有参与到这场争论中去,只是独自坐在那,安静地铺纸研墨,就着天光,徐徐开着一张药方。 从李羡鱼的角度望去,便像是一方落在沸水里的璧玉。 无论周遭如何喧嚣鼎沸,他都自有自的温度与纹理。 而此刻,顾悯之的方子也已行至尾声。 待最后一笔落下,他便伸手去拿放在稍远处的一方白玉镇纸,视线微抬。 李羡鱼生怕打扰到他给雅善皇姐开方子,见他向此处往来,立时便捧着桂花,悄悄又往屏风后缩了缩身子。 因而顾悯之望见的,便只有一角露在屏风外的鹅黄色裙裾。 而裙子的主人并不知他已经看见,还自顾自地偷偷探出一截雪白的指尖,又这一角裙裾也往里掖了掖,彻底藏了进去。 顾悯之失笑。 他并未出言点破,只是重新垂下眼去,如常将方子以镇纸压好。 待宣纸上的墨迹渐渐干涸,争论的太医们也终于得出个结论来。 便是各开各的方子,赵婕妤愿意信谁,便用谁的方子。 又是一盏茶的功夫,各个太医们的方子开完,纷纷起身告辞。 顾悯之也随之离开。 李羡鱼在屏风后等了一阵,听太医们纷纷走远,这才轻轻从屏风后出来,捧着桂花走到赵婕妤跟前,向她微微福身行礼:“赵娘娘,我来看看雅善皇姐。皇姐的身子可好些了?” 赵婕妤今年不过三十余岁,穿着身天水蓝的宫装。原本是格外清冷的长相,只是此刻哭过后,倒显出几分柔弱与恍惚来。 “九公主过来了。”她从椅上站起身来,声线里仍旧带着哭过后的喑哑:“我们雅善是个福薄的。前几日落了几场秋雨,便又病得起不来身了。如今多少药材下去,也总不见好,怕是艰难了。” 李羡鱼愣了愣,轻声安慰她:“既然太医们开得出方子,那雅善皇姐的病情必然是有转机。兴许明年开春的时候,天一热,便会好转了。” 李羡鱼试着问她:“我能进去看看雅善皇姐吗?” 赵婕妤轻点了点头,叹气道:“也好,你趁着雅善今日还有些精神,进去与她说说话吧。” 李羡鱼应声,跟着大宫女琉璃进了寝殿。 雅善皇姐的寝殿布置得极为素净,一应物件都是月白与浅青色的为主,尤其是那一层又一层的雪缎幔帐垂下来,倒像是秋日里落了一场大雪,格外的清凉与安静。 李羡鱼在幔帐的尽头看见了雅善。 她穿着身素净的寝衣倚在榻上,身后垫着只雪白的大迎枕,露在锦被外的双肩与手腕瘦得不盈一握,像是雪地里落尽了花叶的梅枝。 李羡鱼在她榻前的一只绣墩上坐下身来,小声唤道:“雅善皇姐。” 雅善轻轻回过眼来。 她继承了赵婕妤清冷的长相,只是面色过于苍白,加之病中无力的缘故,便少了些梅花般的清寒,显得柔和许多。 “小九。” 她轻轻唤了声,淡而纤细的眉展开,没什么血色的唇瓣上生出些笑意来:“今日又带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过来?” 李羡鱼便将怀中的桂花捧给她看,眉眼弯弯:“雅善皇姐你看,披香殿里的桂花都开了。我摘了些过来。你差人将它养在瓶中,每天换些清水进去,能开上好久。” 雅善轻笑了笑,似有些怀念:“我倒是许久没见过这样好的桂花了……” 她说着,又低下头拿帕子掩口,剧烈地咳嗽起来,慌得李羡鱼急忙站起身来,替她抚背。 好一阵,咳喘平息,帕子上也见了红。 雅善却似早已习惯了般,只信手将帕子轻轻放下,便哑着嗓子对李羡鱼轻声道:“你替我将它插进梅瓶里吧。” 李羡鱼轻应了声,扶着她在大迎枕上躺好,这才起身,从不远处的长案上,找到只细颈红底的梅瓶来。 她将手里那捧桂花插进去,视线又不由自主地落到一旁的皮影木箱。 竖起来的木箱里散落着几个系着丝线的皮影小人,倒像是一出皮影戏演到一半,被人打搅了。 李羡鱼想,她就是打搅的那个人。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声问:“皇姐今日请人来唱皮影了?怎么不见戏班子的主人?” “是我的影卫。”雅善无奈地对她笑了笑:“见你进来,便躲开去了。” 李羡鱼看了看里头的几个小人,新奇又艳羡:“皇姐的影卫还会演皮影?那多有意思,每日里都有皮影看,再不会无聊了。” 雅善垂眼轻笑了笑:“原是不会的。是我身子弱,去不了什么地方,她才想了这出,逗我开心罢了。” 李羡鱼安慰道:“等来年开春,皇姐的身子一定会好起来的。那时候,便到皇姐来我的披香殿玩。” 她想了想,抿唇笑起来:“我的影卫不会玩皮影。但是他念话本子很好听,到时候,让他也念给皇姐听。” 雅善依旧是轻轻笑着:“等我什么时候能下地了,一定过来。” 李羡鱼这才依依不舍地从不属于她的皮影盒上收回视线,站起身道:“那嘉宁先回去了,隔几日,等皇姐身子好些了,再来看您。” 她看话本子的时候,不喜欢看到一半便放下。 她想皮影戏也是这样的。 她早些告辞,才好让皇姐继续看下去。 雅善病中精神不济,便也没有送她,只是轻弯了弯唇角:“去吧。” * 李羡鱼带着竹瓷她们离开流云殿的时候,方转过照壁,便遇见了等在殿外的青年。 “是顾大人。”月见轻扯了扯李羡鱼的袖缘,示意她往道旁看去。 李羡鱼也看见了顾悯之。 她提起裙裾,快步走过去,微微有些讶然:“顾大人,您不是回太医院里去了吗?” 顾悯之看向她,旋即轻轻垂眼:“今日原本便打算去披香殿中给淑妃娘娘诊脉,正巧公主在此,便略等了一会,好一同回返。” 李羡鱼轻点了点头,弯眉道:“自从换了方子后,母妃的身子好转了不少,夜里能够睡个好觉了,多亏了顾大人。” 她说着,想起方才众太医们给雅善皇姐开方子的情形来,话锋微顿了顿,忍不住又放轻了声音问道:“顾大人,雅善皇姐她的身子怎么样了?” 顾悯之沉默了稍顷,只温声道:“先尽量用药温养着,等来年夏日兴许会有转机。” 李羡鱼失落轻声:“去岁的秋日,大人也是这样说的。” 顾悯之并不辩解。 他翻过医案,得知雅善的身子虚弱,是胎里带来的寒症所致,难以根除。 原本便不过是拿药悬着,天冷时发作得更厉害些,天暖时自然便又好些。 至于能留住多久,也不过是全看上天造化罢了。 李羡鱼却并不知他心中所想,仍旧是一壁步履轻盈地往披香殿走,一壁颇有些向往道:“今日我给雅善皇姐送桂花去了,她说好久没见过这样好的桂花了。我还想着,等她什么时候身子好了,带她来披香殿里,亲手摘上一大捧回去。” 顾悯之不忍说破,只低声安慰。 “会有这一日的。” * 两人一同回到披香殿里。 先过来迎接的,不是什么宫人,而是李羡鱼养在殿内的兔子,小棉花。 白绒绒的一团,顺着木制游廊跑过来,对着李羡鱼的裙裾蹭个不停。 李羡鱼顺手将它抱起来,对顾悯之弯眉:“小棉花还记得大人呢。” 顾悯之未得及回答,廊上又是一阵脚步声匆匆而起。 李羡鱼回过身去,却见是守殿门的小答子快步过来,向她禀报道:“公主,东宫来人说要见您。” 李羡鱼微微一愣,下意识道:“我这便过去。” 想来,是她之前托付给皇兄的事情有回音了。 也不知道,太傅看出是哪家的书法没有。 李羡鱼这般想着,便将怀里的小棉花递给月见,有些歉然地对顾悯之道:“顾大人,我要去见东宫使者。要不,先让月见带你去给母妃诊脉,我一会便过来。” 顾悯之微微颔首:“无妨。” 李羡鱼这才转身,随着小答子快步去了。 东宫的长随正等着殿门前照壁处,见李羡鱼前来,立时便躬身上前。 “公主。”长随从袖中取出之前的课业交回给李羡鱼,躬身道:“公主让殿下转交的课业,太傅已经过目了。” 李羡鱼接过,希冀道:“太傅如何答复?可看得出是哪家的书法?” 长随遗憾道:“太傅让属下转告您,说是许是学得太多,太杂,抑或是自身的痕迹太重,已看不出是师从何家了。” 李羡鱼有些失落,但还是轻轻点头道:“还是替我谢谢太傅。” 长随颔首,又道:“不过,太子殿下让奴才带话给您,说若真是师从名家,那十有八九,是世家子弟,若是世家子弟,太子殿下便有办法。” 李羡鱼急忙追问:“皇兄可有说是什么办法?” 长随道:“中秋夜宴前,太子殿下想先在东宫办一场小宴,届时世家名流皆会到场。” 他说着,从袖袋里取出几张请柬来,递给李羡鱼:“殿下说,让您带着朋友,以姜家兄妹的名义出席。若真是世家子弟,自会有人上前相认。” 李羡鱼杏眸微亮。 这个方法极好,到时候她戴个幕离,便说是去东宫里玩的,若是有人来找临渊相认便好,若是没有,也只当做出去散心了。 她遂将请柬接过,却又是微微一愣。 “怎么有三张请柬?” 多出来的那张,是给谁的?难不成是竹瓷她们? 长随微微笑起来,立时解答了她的疑惑:“太子殿下,想请您将这张多的请柬转交给宁懿公主。” 李羡鱼顿时便觉得手里的请柬成了个烫手山芋。 她立时就将多余那张递还回去:“既然是给皇姐的,那你亲自送去,不是更显得诚心?” 长随将手拢进袖子里,只俯身作揖,并不接过。 他苦着脸道:“属下可没那个本事。您也是知道的,殿下与宁懿公主的关系素来不佳,若是由东宫的人送去,这张请柬立时便会被原封不动地丢出来。这才想着托您转交。” 他看向李羡鱼,别有深意地道:“看在殿下帮您的份上,也就请您帮东宫一个小忙吧。” 李羡鱼听出他的言下之意。 若是她不同意,那剩下两张请柬,兴许便也不给她了。 李羡鱼握紧了手里的请柬,只好答应下来:“那,我与宁懿皇姐说说——” 她想了想,又问道:“是只要到场便好么?” “恐怕要一些时候。”长随左右看了看,走近了些。 他低声道:“殿下是想借着这场宴席,为宁懿公主择婿。” 第29章 “为皇姐选驸马?” 李羡鱼讶然失声, 又慌忙掩住了自己的口,左右望了望,问那长随:“这桩事, 可还有人知道吗?” 长随笑了笑, 答道:“唯有太子殿下, 公主, 与属下知道。还望公主切莫宣扬。” 李羡鱼轻轻点头,再抬起眼来时, 一双杏眸格外明亮。 她还是第一次听见,为公主选驸马这样的事。 毕竟,大玥的公主大多都是由父皇许婚,嫁到邻国, 若是皇姐能够在宴席上相中一位驸马,是不是便能够留在大玥了? 若真是这样, 她还是很愿意帮这个忙的,哪怕没有请柬。 “我会保守秘密的。” 李羡鱼弯了弯眉,郑重将请柬藏进袖袋里:“你先回东宫复命吧, 我今日便将请柬带给皇姐。” 长随闻言大喜, 连连对李羡鱼道谢,拱手去了。 李羡鱼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披香殿外, 也回转过身去, 往东偏殿里走。 待她赶到东偏殿的时候,顾悯之已为淑妃诊完平安脉,开完了新的方子。 李羡鱼提裙走过去, 轻声问道:“顾大人,母妃她如何了?” 顾悯之眉宇深锁。 之前更换的方子药效极好,好得近乎有些离奇, 令人难免担忧是否药量过重所致。 可数年来,难得有方子能够见效,若此刻更改,恐怕功亏一篑。 思忖良久,他终是将新开的方子叠好递与李羡鱼:“若无事,便维持之前的方子以观后效。若淑妃娘娘身子有所不适,便请公主更换这张方子,同时遣人来太医院寻我。” 李羡鱼听完郑重点头,又将旧方子从荷包里取出来,与新方子一同放进旁侧的一只小木匣里。 里头还依顺序叠放着许多不用的旧方,数年来,竟也积起这样厚厚一沓。 顾悯之的视线停留在李羡鱼取出的荷包上。 银缎面的荷包,用红线绣着双鲤戏水的纹样。 红鱼灵动,绣工却并不好,看着并不像是织造司会奉给公主的物件,也不像是李羡鱼自己的手艺。 李羡鱼察觉到他的视线,面上微微一红,偷偷将荷包藏了回去。 她站起身来,心虚地转开了话茬:“对了,今日小厨房不知道又做了什么点心,我让月见她们给顾大人包些回去。” 顾悯之随之收回视线,轻笑着颔首:“让公主费心了。” 因午膳将近,小厨房里的点心做的并不多。只松子百合酥与枣泥酥饼两样。 李羡鱼便各选了些给顾悯之带上,又亲自送他到照壁前。 临出殿门时,顾悯之停下步履,轻声嘱告:“不日便是中秋。公主若要夜中赴宴,可提前以茯苓、芍药、生姜、附子熬煮玄武汤饮下,以防风寒。” 他略想了想,怕她疏漏,便又重新写了一张玄武汤的方子给她。 李羡鱼谢过他,一并装进荷包里,目送他往太医院的方向离开。 回返的时候,月见笑着道:“今日披香殿可算是热闹,您出去一趟,还一连送了两拨人出去。” 李羡鱼也笑着轻推了推她:“若是无事,便催他们将午膳备上,待用完午膳,我还要去见宁懿皇姐呢。” 月见应声,往小厨房里去了。 * 披香殿的午膳很快送来。 因着秋日里干燥,除了素日里常见的膳食外,小厨房里还特地奉了一道冰糖雪梨过来。 圆滚滚的一只雪梨浸在澄黄的糖水里,旁侧散着殷红的枸杞三五枚,看着倒很是喜人。 李羡鱼心情颇好地在长案尽头坐落,小声对梁上唤道:“临渊。” 她弯眉:“该用午膳了。” 玄衣少年自梁上而下,无声坐在长案另一侧。 他今日不知道为何,似是心绪不高,薄唇紧抿,显得眉眼霜寒。 “怎么了?”李羡鱼托腮望着他:“是饭菜不和胃口?” “没有。”临渊简短答道。 李羡鱼好奇地指了指搁在他眼前的碗筷:“那你怎么不动筷?” 临渊问:“不是有客来?” “有客来?” 李羡鱼微微一愣,稍顷才回过神来,明白他说的是顾大人。 她弯眉笑起来:“顾大人已经回去了呀,我让月见给他包了点心的。” 临渊淡看她一眼:“公主不留他用膳么?” 李羡鱼杏眸微睁,轻轻摇头:“临渊,太医是不能在公主寝殿里用膳的。” 这不合规矩。 她话音落下,对侧的少年便掀起薄薄的眼皮看向她:“那公主与我一同用膳,便合规矩了?” 他的话将李羡鱼问住。 她垂首认真想了想,有些为难。 宫里似乎没有规矩说不能与影卫一同用膳。 当然,也没有规矩说能。 李羡鱼想了半晌,抬起眼来,眉眼弯弯地看向他:“有没有这个规矩不重要。” 她道:“因为我想与你一同用膳。” 毕竟,一个人用膳多无聊呀。 而且临渊又不挑食,与他一同用膳,他便会帮她将不喜欢吃的都吃完。 简直是最好的饭搭子。 她想,应当没有人会不喜欢和临渊一起用膳的。 临渊长指微顿,抬起眼来看向她。 眼前的少女乖巧地坐在那,唇红齿白,眉眼弯弯,即便是说这样不着边际的话,也,并不使人觉得厌恶。 他沉默稍顷,终于曲指执起桌上银箸,无声挪开了视线。 一块李羡鱼不爱吃的绿豆糕被他挟走,放入自己碗中。 不知道为何,今日的绿豆糕做得很淡,没什么滋味。 吃着如同饮水,思绪倒也不自觉地飘远。 他想起了方才在东偏殿中看见的那一匣子药方,层层叠叠,竟有数十张之多。 他微垂羽睫,将口中并无滋味的绿豆糕咽下,终于启唇问道:“公主与顾太医是何时相识?” 李羡鱼正小口小口地吃着那碗冰糖雪梨,闻言轻抬起眼来。 雪梨上的热气氤氲而起,朦胧了彼此的视线,显得少女的轮廓分外柔和,笑声也清脆。 “我十二岁的时候,顾大人便来披香殿里看诊了。” 那便是三年前。 临渊沉默地想。 从豆蔻年华到及笄,算得上是少女极重要的三年了。 李羡鱼似乎也是这么觉得的。 她认认真真地回忆着,心情颇好的模样。 “那时候顾大人还未及冠,是随着陶院正一同来披香殿给母妃看诊的。” “他是太医院里最年轻的太医,也许是太年轻的缘故,我听说许多人都信不过他,不敢用他开的方子。” 她轻眨了眨眼,对临渊道:“我记得我第一次用顾大人的方子,还是两年前的冬天,贪雪玩,得了风寒的时候。我嫌陶院正的药开得苦,便偷偷趁着他不在的时候,央顾大人给我开个甜的。” 她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露出唇畔两个清浅的梨涡:“其实现在想想,倒是我无理取闹了。毕竟哪有药能是甜的呢。所以顾大人只是换掉了药里的两味特别苦的药材,又给我带了一大包蜜饯来。还将药补改成了食补,把每日晌午后的两大碗苦药,换成了川贝炖雪梨。” 她低头看着碗里的冰糖炖雪梨,像隔着两道不同的热气,又看见了两年前那个初来太医院,温和清正的青年。 在母妃生病的那段时日里,她曾经无数次想过,若是她能有个嫡亲的皇兄便好了。 而她想的皇兄,便是顾大人这般模样。 温柔怜悯,医者仁心。 于是她弯起眉来,轻声下了定论:“顾大人便是这样好脾气又体贴的人。” 她说着,抬起眼来。 却见长案对侧的临渊不知何时已搁下了筷子,只以一双格外的浓黑的眸子看向她,羽睫微掩,看不出喜怒。 李羡鱼微微讶然。 “临渊,你怎么不动筷了?” 待用完午膳,她还要去一趟宁懿皇姐那呢。 临渊睨她一眼,语声淡漠。 “待公主夸完,我再吃不迟。” 第30章 李羡鱼被他说得红了脸, 忙将放在自己面前的一碟酥炸鲈鱼条推到他面前:“我不说了,你快吃吧。” 临渊执箸挟起一根鱼条,送至唇畔的时候动作微停。 他抬眼看向李羡鱼, 问道:“公主不再想想?” 李羡鱼连连摇头, 脸色更红:“我真的没什么想夸的了, 你快吃吧。” 临渊这才垂眼, 咬了口箸上的鲈鱼条。 鱼条炸得酥脆,在他的齿尖碎裂的声音十分清脆, 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李羡鱼便也挟起一条来,小小地咬了一口,略想了想,又从旁边拿了两只小碟出来, 均匀地往里倒上玫瑰米醋。 酸香的味道在两人之间溢开,临渊再度停下动作, 凝眸看向她。 李羡鱼将倒好米醋的小碟分了他一碟,眉眼弯弯地解释:“这鲈鱼条要配着这玫瑰米醋一起吃,才更好吃。” 她说着, 见临渊并不动筷, 才隐约想起来,似乎有些人不喜欢米醋的酸味。 于是, 她又问道:“对了, 临渊,你素日里,喜欢吃醋吗?” 她的语声落下, 临渊握着银箸的长指骤然收紧,一条新挟的鱼条立时断作两截,吧嗒一下, 左右落进他面前的瓷碟中,露出雪白的截面。 临渊抬眼看向她,眸色沉沉,咬牙低声:“公主!” 李羡鱼低头看了看那根断开的鱼条,又抬眼去看少年宛如凝霜的面色,试探着道:“你不吃的话,我把醋拿走了?” 她这句话,便像是往热锅里浇了一瓢冷水。 临渊立时搁箸,站起身来,语声沉沉。 “公主慢用。” 说罢,他不待李羡鱼反应,便离开长案,重新回到梁上。 李羡鱼拿着米醋的素手顿住,她看了看眼前一桌子菜肴,又看了看空空如也的长案尽头,十分茫然。 她不就是问问临渊吃鲈鱼条的时候蘸不蘸醋,他怎么就生气了呢? 李羡鱼百思不得其解。 * 午膳后,李羡鱼不得已,还是带着满肚子的疑惑,去了宁懿皇姐的凤仪殿。 迎接她的,依旧是凤仪殿的大宫女执霜。 只是这次,执霜并未立时引她进去,反倒面有难色:“我家公主如今还有客在,恐怕要公主等候稍顷。奴婢先带公主去偏殿里用茶。” 李羡鱼下意识道:“是太子皇兄吗?” 毕竟,会来凤仪殿的人并不多,来来回回便是这几位。 雅善皇姐身子不好,而她还站在殿外,那宁懿皇姐的客,便唯有皇兄了。 令她意外的是,执霜并未正面回答,只是转开了话茬,笑着将她往偏殿引:“今日小厨房里准备了些新颖的点心,公主先往偏殿中坐落,奴婢很快便让人奉来。” 李羡鱼唯有轻应了声,跟着她往偏殿中坐落。 执霜说的点心很快便由小宫娥奉来。 是一整套八宝攒盒,与一杯熬得格外浓醇的牛乳茶。 李羡鱼刚用过午膳,便只略微吃了些,又从中选出一样她觉得最好吃的松子糖来,问一旁服侍的小宫娥:“这松子糖我能带些回去吗?” 她想着,兴许她带些松子糖回去,临渊吃到这样好吃的松子糖,便也不会再生她的气了。 小宫娥正想回答,方才去禀报的大宫女执霜已从殿外回返。 执霜对李羡鱼躬身道:“若是公主喜欢,奴婢便让小厨房多做些,与点心的方子一同拿给您。” 李羡鱼轻点了点头,正想道谢,却又听执霜笑着道:“主殿里的客人走了,公主请随奴婢来。” “这么快便走了?” 李羡鱼站起身来,随着她往主殿里走,又问道:“她是来找皇姐玩的吗?为什么我一来,她便走了?” 李羡鱼对这个客人的身份有些好奇,但执霜总是笑着将话题岔开。 不知不觉间,倒也绕过金雀屏风,进了内殿。 殿内依旧是弥漫着那股李羡鱼不喜欢的,似麝香而非麝香的香气,甚至比上回来的时候,还要浓郁许多。 李羡鱼不得不屏息往里走,就当她觉得自己快要憋不住气的时候,终于在红帐深处,看见了宁懿皇姐。 她依旧是慵然倚在美人榻上,半阖着凤眼,似是连搭在小腹上的素手都懒怠于抬起。 宁懿皇姐今日还未熏李羡鱼不喜欢的那种香。 她方沐浴过,身上是玫瑰露与热水混合出的甜香,松敞的外裳下,晶莹的水露滚在玉白的肌肤上,令人不敢多看。 “小兔子。” 宁懿看见她,轻轻笑了声,招手让她过来:“什么好日子,竟让你想着过来寻我?” 李羡鱼在她榻边的绣墩上坐下,见皇姐又要伸手来揉她的脸,忙从袖袋里拿出请柬给她:“皇姐,是太子皇兄让我送请柬给你。” 宁懿面上的笑意淡了些许。 她将指尖停留在李羡鱼的梨涡上,以殷红的指甲刮摸着,轻嗤出声:“说吧,小兔子,收了人什么好处?” 李羡鱼有些心虚。 她确实是收了好处。 但是她觉得,这件事,对宁懿皇姐,甚至对大玥的每一位公主而言,都不是一桩坏事。 于是她如实道:“皇姐,是太子皇兄说,说想请您去东宫赴宴。让我将请柬转交给你。” 她想了想,觉得大抵是瞒不住的,便又小声道:“听说,那日玥京城里所有的世家名流都会到场。皇兄还想趁着这次机会,在宴席中,为皇姐选一位驸马。” 驸马两字一落,宁懿徐徐收回手去。 她凤目微眯,注视李羡鱼半晌,倏然捧腹笑出声来,像是听见了什么格外好笑的笑话:“驸马?我那位皇兄,居然还想着给我选个驸马?” 她俯身凑近,伸手去摸李羡鱼的脸:“小兔子,你觉得我需要这东西么?” 她刚从浴水里出来,指尖这般的烫,令李羡鱼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 这一后躲,她的视线无意间下垂,看见宁懿皇姐的心衣随着她俯身的动作而松敞开些许,露出一线起伏的玉色,与几道落花似殷红的痕迹。 李羡鱼双颊微红,错开视线。 她小声提醒:“皇姐身边的小宫娥手势也太重了,沐浴的时候都把皇姐的肌肤搓红了。” 她的语声落下,宁懿面上的笑意反倒愈浓了些。 “小兔子,你真是什么都不明白。”宁懿自顾自地笑了一阵,又道:“你身边那个影卫,也是个不顶用的。这么久了,什么都没教会你么?” 李羡鱼轻蹙了蹙秀眉。 她虽不大明白,这与临渊有什么关系,但也不喜欢无缘无故地说临渊的不是,即便是她的皇姐。 于是她转过身来,蹙眉反驳:“临渊他很好。” 而且临渊也不是什么都没教她。 临渊教了她听声辨位的,只是时间太短,她还没来得及学会。 宁懿又笑:“小兔子还学会护食了。” 李羡鱼抿唇,不搭她的话,只是将请柬又往她手里递了递:“皇姐想笑嘉宁便笑吧。但是笑完了,记得赴宴便好。” 宁懿看着她,凤眸里有兴味流转而过。 “我原是不去的。”宁懿换了个姿势,语声慵懒:“但奈何你身边的人不得用。倒让我不得不接这张请柬了。” 宁懿轻捻起那张请柬,似笑非笑地望着李羡鱼,又凑近了些,在她耳畔吐气如兰:“小兔子,虽说是为我选驸马,但你若是看中了谁,与皇姐说一声。也不是不能弄进宫里来。” 李羡鱼轻轻一愣,讶然转眸望向她。 弄进宫里来? 像是她当初带临渊入宫那样吗? 可是,一名公主只能有一位影卫。 除非,宁懿皇姐的意思,是让她换一名影卫。 可是临渊好好的,为什么要将他换掉? 李羡鱼想不明白。 她便从玫瑰椅上站起身来,轻轻摇头拒绝:“这是为皇姐选驸马办的宴席,嘉宁才不会从中看中谁。” 她说着,轻弯了弯秀眉,认真道:“而且,我已经有临渊了。” 许是她的语声太过诚挚,令宁懿也敛了笑意,抬起凤眼饶有兴致地看向她。 稍顷,宁懿轻轻摩挲着手里的请柬,意味深长道:“小兔子,年少时的感情固然可贵。但话却也不必说的太满。毕竟这一生还长。” 宁懿说着轻笑了笑,似是有些倦了,便不再说话,只是以手支颐轻轻阖眼。 那张请柬被她枕在如云的乌发底下,单薄的像个瓷片。 李羡鱼在原地等了一会,见宁懿皇姐似是睡去了,想着这请柬也应当算是送到了。 便放轻了步伐,悄悄往殿门处退去。 等她绕过金雀屏风的时候,终于听见皇姐带着笑意的语声,带着促狭与意味深长的笑音。 “小兔子,人这一生呀,兴许是会喜欢上很多人的。” * 李羡鱼觉得皇姐这句话说的很对。 她一开始的时候,最喜欢伺候在她身边的竹瓷,后来月见来了,又喜欢月见。 再后来,殿内又陆续来了许多活泼可爱的小宫娥,她也很喜欢她们,还因此分了许多绒花出去。 但这都不影响她抱着新得的松子糖回到寝殿里,打算将可能还在生她气的临渊哄好。 “临渊。” 李羡鱼将槅扇掩了,眉眼弯弯地立在梁下,轻声唤道:“你快下来,我分你松子糖吃。” 少年自梁上而下,抬起那双浓黑的眸子看向她,语声很淡:“不必。” 他本就不爱甜食。更勿论是刚用完午膳。 李羡鱼也看向他,略想了想,轻声道:“临渊,你还在生我的气呀?” 临渊淡淡垂眼:“没有。” 方才李羡鱼离开的时候,他独自一人在梁上想了许久。 终是明白他的僭越。 他与李羡鱼原本便是简单的公主与影卫的关系,她提供容身之处,而他负责保护她的安危,仅此而已。三个月之后,更是连这层简单的关系也不剩,甚至余生也未必会再见。 李羡鱼夸赞谁,亲近谁,挂念谁,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更谈不上因此而生气。 但旋即,划清的界限重新被打破。 李羡鱼提裙走近了些,在殿内蒙昧的光线里仰脸望他。 她来时从庭院的桂花树下经过,身上也染着淡淡的桂花香气,一双羽睫长而卷翘,轻盈眨动间,像是有星子从这垂落的帘后冉冉升起。 她这样认真地端详着他,令临渊如临大敌,极不适应地侧过脸去。 而她很快得出结论。 “临渊,你还在生气呀?” 临渊剑眉紧蹙,未来得及启唇否认,李羡鱼却又大大方方地往他的手里塞了张请柬。 午后柔和的光线中,少女手里拿着另一张一模一样的请柬仰脸望他,唇畔梨涡清浅,笑声清脆。 “那我带你出去玩吧,你别生我的气了。” 第31章 寝殿内有片刻的静默。 玄衣少年隔一道半垂的红帐与她对视。薄唇紧抿, 垂落在身侧的长指收紧,手中的请柬都被他握得皱起。 李羡鱼羽睫轻眨,就当她以为临渊要拒绝的时候。 少年偏过脸去, 红帐后传来他低沉的语声:“去哪?” 李羡鱼笑起来, 打开手里的糖罐, 拿出松子糖分给他:“去东宫呀。” 她拉着临渊在长案旁坐下, 将手里的请柬拆开给他看。 上头系着的红色的丝线被李羡鱼解开,而请柬里飘下一张薄薄的锦书, 则被临渊顺势拿在手中。 李羡鱼垂眼去看。 见其上详细记载了姜家兄妹的喜好,与行走言谈上的一些习惯。 从锦书上看来,这对兄妹皆是今年告老还乡的姜阁老的孙辈,亦是姜家的旁支, 从小跟随父母在徽州居住,今年九月随父入京祭祖, 十月便又要随姜阁老离京,算得上是在玥京城昙花一现的生面孔,既无什么人脉, 也并无几个熟人。 只要不做什么格外出格的, 引人注意的事,想来并不会被人发觉。 李羡鱼弯眉, 轻声赞道:“皇兄想得好周到, 这样应当便不会露馅了。” 临渊的视线则落在那张打开的请柬上。 “两日后申时,东宫赴宴,给姜家兄妹。”他念读一遍, 又看向那张锦书,眉梢微抬:“姜家兄妹?” 他皱眉:“公主为何不以自己的身份入席,而要扮作他人?” 李羡鱼红唇微启, 话到齿畔,却又没了声音。 要是她以自己的身份入席,临渊便只能暗中跟着她。 临渊要是不现身,又怎么能让世家子弟们过来相认呢? 毕竟这场宴席的目的,原本便是为了帮临渊找到他的家人。 只是如今事情还未有眉目,不好与临渊说起,以免他最终失望。 于是李羡鱼莞尔:“因为,我想与你一同入席呀。” 语声落下,临渊握着请柬的长指一顿。 他偏过脸来看她,又很快地挪过视线,只低声道:“公主开心便好。” 李羡鱼弯眉看他,又从糖罐里拿出一枚松子糖放进自己嘴里。 待松子的焦香与糖块的甜味一同漫开,她眉眼弯弯地道:“那便这样说定了。” * 天边晚云烧尽,夜幕重重降下。 披香殿锦榻上,李羡鱼睡得不大安稳,纤细的秀眉紧蹙着,眉心一层层地泌出汗来。 她沉在自己的梦境里。 梦见提前到了两日后的东宫小宴。 她与临渊扮作姜家兄妹一同入席,连第一茬送上的八宝攒盒都还未来得及打开,便有一对陌生的夫妇过来相认。 他们俯身与她道谢,说这些日子多谢公主照拂。 临渊也将那串金铃还给她,说祝她往后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她站起身来,又被赶来看热闹的世家子弟们团团围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对陌生夫妇把临渊带走。 众目睽睽下,她甚至都不能问一声,他的本名叫什么,还会不会回来。 当梦境里的少年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时,李羡鱼终于从梦境里惊醒。 她捂着心口从床榻上坐起身来,羽睫随着呼吸而轻轻颤抖。 好半晌,才伸手撩开了红帐,小声唤道:“临渊?” 殿内寂静,回应她的,唯有远处灯烛燃烧所发出的轻微声响。 “临渊?” 李羡鱼又唤了一声,仍旧是没有回应。 临渊不在殿内。 仿佛梦境成了真,那名总是跟在她身侧的玄衣少年,终于也像是春来时梅花上的雪露一般,在日出之前,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李羡鱼轻摇了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想,临渊应当是暂且忙自己的事去了。 兴许一会便会回来。 李羡鱼没了睡意,披衣站起身来,就着长窗外透来的微弱月光行至窗畔。 窗外夜色静谧,凤凰树的树叶被夜风摇动,在窗前投下一重又一重摇曳的影。 李羡鱼将手肘支在窗楣上,托腮望着天穹上圆如白壁的明月。 今夜的披香殿似乎格外安静,细想来,应当是少了那名会给她念话本子的少年。 但李羡鱼想,迟早会有这一日的。 她应当提前习惯才是。 李羡鱼这般想着,心绪却始终不高。 她索性从长案上又拿了那罐松子糖过来,就着月色一枚一枚慢吞吞地吃着。 当她吃到第三枚,都快尝不出甜味的时候,沉在夜色里的凤凰树倏然轻微地摇晃了一下。 李羡鱼下意识地抬起眼来。 她看见玄衣少年身姿轻捷地从凤凰树繁茂的枝叶间跃下,黑靴点地,一个纵身,便到了窗楣跟前。 两人对上视线,临渊动作微顿。 “公主?” 临渊松开紧握佩剑的右手,逾窗进来,发梢与夜行衣上皆有被夜露沾湿的痕迹:“公主还未就寝吗?” 李羡鱼没有回答。 她捧着糖罐望着踏夜色归来的少年,羽睫沾露,杏花眸里水色盈盈。 临渊微愣,转瞬似是觉出理亏。 他单手摘下铁面,放低了语声与她道歉:“我不知公主会醒——” 他想说,下次离开,会留张纸条。 而李羡鱼仓促扭过脸去,带着心思险些被窥破当场的心虚,不让临渊看她的眼睛。 她胡乱找出理由,嗓音里犹带哽咽:“你偷偷出去玩,都不带我。” 语声落下,殿内又是一静。 临渊默了半晌,想起上次带李羡鱼出去时的种种艰难来。 他原本以为,那是最后一次。 良久,他妥协似地轻阖了阖眼。 “公主想去哪?” 李羡鱼轻愣,她缓缓转过脸来,看向贴窗立着的少年。 她尚带水意的杏花眸微微亮起,语声很轻,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期待:“临渊,你要带我出去玩啊?” 临渊转过视线,垂眼看她。 李羡鱼的情绪变得这样的快,以致于让他都有一种受骗的错觉。 好在,李羡鱼并未给他过多思忖的余地。 她踮起足尖,贿赂似地往他手里塞了块松子糖,一双水光盈盈的杏花眸弯起,语声雀跃:“我想去御河边看看。” * 有了上次出行的前例,这次李羡鱼扮起小宫女来,更是轻车熟路。 她三两下便换好了深绿色的宫女服饰,提着盏灯火微弱的笼纱灯,跟在临渊身后,悄悄出了披香殿。 御河又名玉河,如一道玉带横亘过整个大玥皇宫,源头与尽头皆在宫外。 而其中一处转折,便离披香殿不远。 临渊便循着水声,带李羡鱼行至御河畔。 此刻夜色静谧,繁星满天。 李羡鱼铺了帕子,在河畔的一块大青石上坐下,托腮望着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河水。 那罐松子糖被她放在膝面上,罐口打开,散出松子特有的微微焦香。 李羡鱼捻起一块,就着月色慢慢吃了,这才侧首,眉眼弯弯地问身旁的少年:“临渊,你听过御河的故事吗?” 临渊放下佩剑,在她身侧不远处坐下,如实答道:“没有。” 李羡鱼抿唇笑起来,指了指头顶的枫树,轻眨了眨眼:“你拿片枫叶过来,我便告诉你。” 临渊看她一眼,随意拿起一块石子,掷向离两人最近的一片枫叶的枝叶交接处。 枫叶轻晃了晃,无声落下,被临渊顺手接到掌心中,递给李羡鱼。 李羡鱼便将枫叶放在水里,指尖轻推了推水波,让枫叶往前荡去:“宫里有个传言,说是夏至的时候,折一只小船,放到御河里。若是行到御河中心的时候,小船还未沉没,那心愿便会实现。” 临渊问:“公主也来这放过小船么?” 李羡鱼点了点头,视线随着枫叶一路往前。 此刻身旁倏然来了阵夜风,水面微澜,枫叶随着水波起伏了几下,很快便被河水打湿,无声无息地沉了下去。 李羡鱼这才以手支颐,有些失落地轻声:“在很久以前,在母妃还未生病的时候。我们每年夏至都会来这里叠小船的。” 可是每次,小船没行出多远,便沉没了。 以致于她总是觉得,那不过是个美好的传言罢了。 临渊侧首看她,见她心绪不高,略忖了忖,便又问道:“公主现在还想放船么?” 李羡鱼微微一愣,讶然看向他。 她下意识道:“可今天不是夏至。” 她想了想,又道:“我们也没带折小船用的金纸来。” 她的话音未落,临渊便已站起身来。 他顺手折下河畔两片宽大的箬叶给她:“公主可以试试。” 李羡鱼接过来,拿在手里好奇地摆弄:“这个还能叠小船吗?” 她道:“我只见过月见她们拿箬叶包粽子。” “可以。” 临渊见她的动作似乎不太熟稔,便将她手中的箬叶接过。 碧绿的叶子在他修长的手指间随意翻转几下,很快便化成一只模样简单的叶子船。 临渊将折好的叶子船递给李羡鱼:“公主可以许愿了。” 李羡鱼惊讶地看着手里碧绿的小船,稍顷轻点了点头。 她将叶子船捧在手心里,出神地想着—— 要许什么愿望呢? 她听说,愿望越大,便越沉重,会让小船翻得更快。 还是许一个简单的愿望吧。 于是她轻阖眼,在心中默念: 希望临渊被家人带回去后,还能回来看她。 就算只有一次,也好。 许愿罢,她睁开眼,小心翼翼地把叶子船放在御河里,轻轻拨动水面,让水浪载着小船往前。 叶子船一路破开水波,在明朗的月色下飘摇向前。 李羡鱼渐渐屏住了呼吸。 她还是第一次见小船能走得这样远,毫无要翻覆的迹象。 眼见着,就要走到河心,愿望便要实现,李羡鱼将要雀跃出声的时候,却见水面上红影一闪。 一尾红鱼跃出水面,不偏不倚地撞在那只小船上。 叶子船晃荡两下,无声沉没。 李羡鱼立时从青石上站起身来。 她伸手攥着临渊的袖口,气鼓鼓地指给他看:“你看那条鱼,都怪它。” 临渊‘嗯’了声,将袖口从她掌心抽出,足尖踏上水面,身子随之腾起。 他于空中俯身,修长的手指伸进水里,再抬起时,李羡鱼又看见红鱼漂亮的鱼尾随之一闪。 李羡鱼轻愣,而少年已踏水回到她身畔,将阖拢的掌心展开一线。 里头便是那条扑腾的红鱼。 “公主想如何处置?” 李羡鱼杏眸微亮。 她将糖罐倒过来,将里头的松子糖尽数倒进御河里,又往里打了满满一罐子河水,示意临渊将鱼放进去。 “它弄翻了我的叶子船——” 李羡鱼的神情十分严肃,就在临渊以为她下一句,便是要将这条红鱼烤来吃了的时候,她认真道:“我要将它带回披香殿去,关到披香殿的水缸里,让它哪也去不了。” 仿佛这样,对她而言,便是最严苛的惩罚了。 临渊失笑。 他以布巾拭去指尖残余的水迹,问道:“那我们现在回去?” 李羡鱼点了点头,捧着罐子里的红鱼,随着他往披香殿的方向走去。 夜路迢迢,天上的明月倒映在她怀中的水罐中,投下一轮小小的月色,又在红鱼的游弋下,碎成不断晃动的亮片。 李羡鱼在这样明亮的月色下,徐徐停下步伐,轻声问身旁的少年。 “临渊,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了,你还会记得我吗?” 临渊侧首看她。 他觉得现在说这些,有些为时过早。 毕竟离三个月的期限,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但李羡鱼那样望着他,像是执意想知道,他便如实答道:“我的记性很好。” 李羡鱼羽睫轻闪。 她慢慢点了点头,又小声问道:“那你,还会回来找我玩吗?” 临渊顿住步伐。 他没想过这个问题。 四面静默下来,唯有红鱼仍然努力地在糖罐里游动。那条漂亮的鱼尾拨开涟漪,散出细微的水声。 月色皎皎,少年扭过头去,低声道:“也许。” 第32章 披香殿里的日子过得很快。 仿佛李羡鱼刚把御湖里捞起的红鱼养在水缸中, 便已到了去东宫赴宴的日子。 方用过午膳,李羡鱼便早早开始准备。 她依着锦书里姜家妹妹的内敛怯弱的性子,给自己寻了一件格外素净的月白色绣玉兰上裳, 底下压着件湘妃紫的百水裙, 臂弯间挽藕色披帛, 发上戴几支样式简单的和田玉簪子。 至于面上的妆容倒不大要紧, 李羡鱼原本也没指望着依靠脂粉将自己彻底扮作另一个人。 她有更简单的方式。 一顶幕离被她戴在头顶上,格外厚密的白纱重重垂下, 让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 李羡鱼站在铜镜前,都有些看不清自己的模样,只好挪步往前,离近了些近。 就当她将要碰到铜镜镜面的时候, 终于望见铜镜里多出一道颀长身影。 李羡鱼将幕离的垂纱掀起,回身望去。 金雀屏风前, 少年卓然而立。 往日高束的墨发今日尽数拢在玉冠中,玄色武袍换成了墨蓝色的剑袖锦袍,银色丝线绣成的流云纹盘亘环绕, 在秋阳下漾出冰冷流光, 更衬得少年腰身挺拔,轮廓冷峻, 如同一柄镶有龙纹的佩剑, 尊贵,锋利,透着锐利而霜寒的光。 李羡鱼握着幕离的素手顿住。 她轻轻, 慢慢地往回抽了口气,有些出神地想,要是宴席上真有临渊的亲人, 即便是隔着几丈远,应当也能一眼认出他。 临渊亦看向她,如常唤道:“公主。” 低醇的语声拂过耳畔,消减了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厉。 李羡鱼回过神来,将幕离上的白纱重新放下。 “我们走吧。”李羡鱼侧耳听了听远处的更漏声,轻声道:“这个时辰,皇兄的长随应当已经等在宫门外了。” 临渊颔首,与她同行。 两人一同出了披香殿,一路避开宫人,行至北侧宫门前。 此刻已是未时,一辆银顶轩车早已候在宫门外不远处。 李羡鱼想挪步往前,却被金吾卫拦住。 守门的金吾卫面色冷肃,对她道:“你是何人?何事出宫?可有出宫的令牌?” 李羡鱼正想着该如何作答,却见等候在轩车旁的长随已疾步过来,对金吾卫道:“这两位是奉命出宫,有东宫的手谕在此,可不必盘查。” 他说着,立时将东宫的玉牌与手谕一并亮出。 东宫与内宫素来两制,由东宫放人,实则并不合宫中的规矩。 但如今陛下不朝,太子与摄政王监国,互相制衡的同时,却也各分一壁,成为朝野间最不可开罪的两人。 一名守门的金吾卫更无意去淌这道浑水,验明玉佩真伪后,便躬身放行。 甚至都未过问李羡鱼的身份。 李羡鱼松了口气,与临渊一同上了东宫前来迎人的轩车。 绣着白鹤的锦帘垂落,轩车碌碌往前。 李羡鱼坐在车内,将车帘挑起一线,往外望去。 “青莲街上还是这样热闹。”她有些入神地看着,不无遗憾道:“可惜这次是去皇兄那赴宴,不能下车游逛了。” 临渊坐在她对侧,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去,语声淡淡:“若是宴席散得早,兴许还有机会。” 李羡鱼隔着幕离望他一眼,没有回答。 她想,若是宴席上,临渊被家人带走。那这场宴席即便散得再早,也没有机会了。 毕竟,她总不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街上游逛。 既不安全,也没了那份心情。 李羡鱼轻垂了垂眼,将车帘放下,将外头的热闹隔绝在外。 临渊似是察觉到她心绪不高,回过眼来,隔着幕离看向她,启唇道:“若是公主不想赴宴,我们现在还可回返。” 李羡鱼轻愣了愣,旋即慢慢摇头。 她轻声:“这场宴席很重要……不能不去。” 对临渊而言,找到家人才是最要紧的事,比她想和临渊玩的愿望更为要紧。 有了家人的护持,他以后会有很好的前程,也不用总是去杀人与寻仇,做一些危险的事了。 李羡鱼这样想着,慢慢从袖袋里取出临渊送她的荷包来。 她将荷包打开,从里头拿出一物,递给临渊。 “这是我自己绣的护身符,祝你往后平安喜乐。” 临渊下意识地抬手接过。 一枚小巧的护身符躺在掌心,被做成一尾红鱼的模样,淡红色布料上用金线细细勾勒了平安两字,底下还缀了鲜亮的红色流苏作为鱼尾。 倒有几分像是他从御湖里捞起的那尾红鱼。 李羡鱼也小声解释:“这枚护身符,我便是依着那条红鱼的模样做的。” 她道:“红鱼被我养在披香殿的水缸里,而护身符被你带在身上。这样你看到护身符的时候,兴许便会想起我了。” 这样便不会很快就将她忘掉。 兴许,还会在某个晴日回来,喂一喂养在水缸里的红鱼。 临渊看向她,指尖略微收紧,一双浓黑的眸中似有探究之色。 只是一场寻常的宴席,他不知李羡鱼为何说得像是生离死别。 然思绪方起,轩车外蓦地传来一道利落的勒马声。 车辕上的长随低声:“公主,到东宫门前了。” 李羡鱼收回思绪,看向临渊。 临渊也收回思绪,垂眼将身符收入袖袋中。 两人一同步下轩车。 今日的东宫前格外热闹,轩车如龙,人流如织,无数正当年纪的锦衣公子穿行其中,互相攀谈。 李羡鱼稳了稳心绪,像是锦书上那位姜家妹妹一样,乖巧地跟在自家‘兄长’身后,往东宫殿门前行去。 有碧衣侍女迎上前来,接过递上的请柬,引李羡鱼与临渊到举行花宴的梅香园里入座。 他们来的并不算早,近处的席位近乎已被坐满,虽大多是世家子弟,却也依稀有女眷与年纪稍长者。 而姜家兄妹的家世不高,年纪也轻,席位自然便也远离主座,被分在一株偏僻的梅树下。 李羡鱼与临渊在梅树下入席,还未来得及环顾席间,便听见远处鼓乐声起。 太子李宴锦衣华服,于上首入座。 一同入席的,还有宁懿皇姐。 她坐在太子旁侧的一张胭脂席后,面前三道珍珠帘重重垂落,看不清容貌,只能依稀看见美人神情慵懒,半坐半倚,手中似乎还把玩着一柄男子的折扇。 这样的妩媚而大胆。 底下的世家子弟们神色各异,几道交谈声隐约飘到李羡鱼的耳畔。 风流者倾慕,守旧者立眉,更有想攀龙附凤者,已想着要如何在宴席上大出风头,好博得公主青眼。 心思迴异。 而相比之下,李羡鱼这里却十分安静。 毕竟毕竟姜家兄妹在京中并无什么人脉,姜阁老也已告老还乡,没了官场上互相攀附的必要。 且这兄妹二人一人戴着厚重的幕离,一人眉眼霜寒,持剑赴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倒也没人不识趣主动上来攀谈。 蓦地,丝竹骤起,宴席伊始。 李羡鱼的心随之高高悬起,指尖轻握着袖缘,等着梦里的那对陌生夫妇过来相认。 可她等了足足一盏茶的时辰,等到第一首曲子都奏完,也没见想象中那对夫妇的影子。 甚至,并无一人过来攀谈。 直至第二首曲子过半的时候,才有一名青衣侍女过来。 李羡鱼抬起眼来,轻声问道:“你是替主人过来传话的吗?” 青衣侍女点头,将一碗酥酪放在李羡鱼面前的长案上,暗指了指上首胭脂席的方向,轻声道:“奴婢是奉宁懿公主的命,给姑娘送一碗酥酪过来。公主说,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让您不必只看着眼前的那道菜色,尽可以多挑选挑选。” 李羡鱼还想着梦境里相认的事,有些心不在焉,只是轻轻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复命吧。” 侍女应声,福身退下。 李羡鱼被这一打岔,高悬的心也慢慢放下。 她想,宴席已过了这许久,若有人想来相认,应当早已过来了。 兴许是她想错了。 毕竟寒门也能出贵子,临渊也未必便一定是世家子弟。 李羡鱼这样想着,便伸手去端眼前的酥酪,想将这碗惹眼的甜品给吃掉。 只是指尖还未触及碗壁,酥酪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整碗端走。 李羡鱼一愣,侧首去看身侧的少年。 少年一手持剑,一手持碗,视线落在宴席中各色世家公子上,语声格外的淡:“公主不多挑选挑选吗?” 李羡鱼羽睫轻眨,格外不解:“今日是给宁懿皇姐选驸马,便是选我的姐夫。” 她道:“哪有人会去挑选自己的姐夫的。” 为了证明这点,她略想了想,又拿他们两人来举了个例子:“例如现在,我是姜家妹妹,你是我的兄长,你会去挑选自己的妹夫吗?” 李羡鱼说着,倏然觉得新奇。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完完全全地将自己扮作旁人,像是亲身下场,在演一出皮影戏。 于是,她决定更投入一点。 还不忘带着临渊一起玩。 她伸手轻碰了碰临渊的袖缘,放软了语声唤他:“哥哥?” 她忍不住轻轻笑起来:“你会替自家妹妹,挑选妹夫吗?” 临渊顿住视线。 隔着幕离看不清李羡鱼面上的神情,只听见少女的语声又轻又软,尾音上扬,带着一点促狭的笑意,像是一把芦花轻扫过耳畔,柔软微痒。 他握紧了手里的瓷碗,淡垂下羽睫,启唇询问:“公主喜欢什么样的人?” 李羡鱼鼓起腮来,不满地纠正他:“我现在是姜家妹妹,你应该唤我妹妹才对。” 临渊仍旧是道:“公主。” 李羡鱼抿唇:“你要是不唤,我便不告诉你了。” 临渊默了默。 良久终于妥协。 “……妹妹。” 李羡鱼这才在幕离后轻轻笑起来。 她单手支颐,真的将自己代入姜家妹妹这个角色里。 她想,如果她是姜家妹妹,会喜欢什么样的少年郎呢? 她很快得出答案,不假思索地道:“自然是鲜衣怒马的小将军。” 临渊侧首看向她,握着碗壁的长指略微收紧。 而李羡鱼并未发觉,仍旧是十分入神而期许地道:“他生得好看,剑眉星目。有一匹毛皮黑得发亮的骏马,会使一手漂亮的银枪,在战场上百步穿杨,战无不胜。我们的两家是世交,说好了等我及笄那日,便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地来娶我……” 她说得这样认真,这样的具体,真情实感得仿佛像是怀春的少女在描述自己的意中人。 临渊剑眉紧皱,不知为何,心绪渐渐有些烦乱。握着瓷碗的长指随着愈收愈紧。 终于,‘咔啦’一声,手中的碗壁出现一道裂痕。 李羡鱼顿住语声,讶然转过脸去。 却见临渊将手中的碗盏搁下,拿帕子拭了拭指尖的甜汁。 他抬眼,看向场中的世家公子,语声格外的平静,却像是往外透着冷意:“我替公主找找。” 李羡鱼回过神来,羽睫轻扇了扇,欲言又止:“别找了,你找不到他的……” 她的话音未落,却见临渊的视线骤然顿住。 继而,少年蓦地伸手,握住了腰间的佩剑,一双狭长凤眼幽如寒潭,杀意如剑光泠泠,照人魂魄生寒。 李羡鱼的心跳快了几分,立时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视线尽头,并没有什么鲜衣怒马的小将军,而是一名肥胖的中年男子。 他生得难看,獐头鼠目,神情也并不端正,手里端着酒盏,眼睛却直勾勾地盯在一旁身形窈窕的斟酒侍女腰上,笑得格外下流。 更令人奇怪的是,他竟然只有一只耳朵。 这份残缺令他本就丑陋的面庞又难看了几分,显得愈发奇形怪状。 李羡鱼看到是这样的人,立时便皱眉挪回视线。 她不高兴地碰了碰临渊的袖口,小声道:“我不喜欢这人。你别看他了。” 第33章 临渊敛下眼底暗色, 垂眼看她:“公主认识此人?” 李羡鱼摇头:“从未见过。” 话音落,她回过神来,惊讶出声:“临渊, 你认识他吗?” 难道这人, 是临渊的亲族吗? 可是、可是那个人怎么看, 都与临渊没有一丝相像之处呀。 临渊对此没有多言。 他的长指收紧, 握住冰冷的剑鞘,语声里透着微微的寒意:“公主不认识便好。” 李羡鱼看向他, 略想了想道:“来赴宴的都是世家子弟,我虽不认识,但是随宴的侍女应当是有名册在手的。我可以去问问她们。” 李羡鱼说着,正想从长案上起身, 臂弯间系着的披帛却被临渊握住。 “公主不必去问。” 李羡鱼垂眸,却见临渊并未看她。 少年的视线落在远处那个中年男子身上, 眸色格外的浓,语速却很慢,一字一句, 咬得平稳:“待宴席后, 我自会弄清楚。” 那时李羡鱼并不知道,这便是野兽盯上了猎物的姿态。 她被临渊拉披帛, 重新在长案后坐了下来。以为临渊是觉得这男子面熟, 要去询问一二,便只是轻声叮嘱他:“那你记得早些回来。” “戌时宵禁,宫门下钥。若是赶不上, 可就麻烦了。” 临渊却没有答应她。 他道:“我要离宫几日。” 李羡鱼略微一想,觉得也是。 毕竟认亲是一件慎重的事,若是认错了, 难免闹出笑话来。 若是认对了—— 若是认对了,是不是便要留在族中,不再回来了? 李羡鱼整理披帛的指尖轻轻蜷起,放轻了语声问他:“那,你还回来吗?” 临渊看她一眼,颔首道:“回。” 而此刻,又是一曲终了,随宴的侍女们鱼贯而来,为宾客奉上菜肴。 李羡鱼便也莞尔止住了语声,重新端庄坐好,去看宴席上的歌舞。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终于到了宴席将散的时候。 宁懿慵然换了个姿势,漫不经心地去问身旁伺候的宫娥:“执霜,快到回宫的时候了。你瞧着,小兔子可有留意过谁?” 执霜俯身道:“奴婢瞧着,公主唯独多看了尚书左仆射家的长子薛茂几眼。” “哦?”宁懿以手支颐,颇有兴致地抬眼往场中望去:“是什么样的人,指给本宫看看?” 执霜很快便将人指出。 彼时薛茂已喝得半醉,正咧嘴笑着,试图去摸随宴侍女的小手。 宁懿只轻扫一眼,便淡淡转过视线。 她拿起绣帕,轻掖了掖眼尾,擦拭着并不存在的污垢。 她抬手让执霜过来,冰冷的护甲抬起执霜的下颌,红唇微抬,轻笑出声:“小兔子只是不懂事。并不是瞎了,你明白么?” 执霜瑟瑟垂首:“奴婢知罪……” 执霜话音未落,宁懿已经收回视线,凤目流转,看向垂帘之外,唇畔笑意不减,红唇间吐出的话语却锋利:“皇兄亲自站在本宫的帘外,是想听见什么?” 她顿了顿,轻轻笑起来,嗓音低柔妩媚:“还是,想为本宫举荐‘入幕之宾’?” 正款款往此行来的李宴闻言,并不愠怒。 他仍旧是在宁懿的珠帘前停步,语声一如既往的温和:“宁懿,宴席将散。是该做出抉择的时候了。” 李宴的语声落下,身旁跟随的侍女随之躬身,垂首将一只紫檀木托盘递入帘中,放于宁懿手畔。 托盘中置有一本锦册,上书今日所有适龄未娶的世家子弟们的家世与姓名,并贴心地绘有小像。而旁侧则置一朱笔,一勾之下,即为中选。 宁懿尾指上的鎏金护甲轻击长案,凤眸微眯:“皇兄的意思——非选不可?” 李宴也并不强逼于她,只是如长兄提点幼妹一般淡声道:“皇妹已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不该再胡闹下去。” 隔着一道摇曳的垂帘,宁懿短促地笑了声。 她并不去看那本锦册,而是半坐起身来,轻抬凤眼,往场中环顾。 稍顷,她以折扇往场中一指,红唇微抬:“既然非选不可。那本宫便要那个站得离本宫最远,眉头皱得最紧,一脸不开化的老古板模样的人。” “其余之人,皆不可。” 李宴回首,向她所指的方向望去。 稍顷,他伸手摁住微跳的眉心,阖眼低声:“那是孤的太傅。” * 宴席散去,李羡鱼独自踏上回宫的车辇。 送她前来赴宴的长随觉出少了一人,便问道:“公主的影卫不随您一同回宫吗?” 李羡鱼闻言,下意识地抬眼,向人群里望去。 见已看不见少年的背影,便又轻轻垂下眼来,小声替他掩饰:“他去买些东西,一会便回来。你先送我回宫便好。” 长随拱手称是。 数个时辰后,城东小径上。 散席后,又与狐朋狗友灌了不少黄汤的薛茂醉醺醺地走在路上,吆喝着自己那名新纳的小妾的名字:“柳枝,过来,过来伺候爷就寝——” 说话间,他冷不丁一脚踩上什么东西,本就摇晃的身子又是一歪,咕咚一下倒在地上。 薛茂挣扎着要起身,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伺候人都伺候不好,明天老子把你卖窑子里去——” 话至一半,他本能地低头。 一下便对上了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绊倒他的,并不是别的东西,而是平日里跟着他作威作福的几名打手。 薛茂‘妈呀’一声叫唤,酒醒了大半,连滚带爬地想要逃跑。 只是不待他爬起身来,手上立时便传来一阵锐痛。 一截雪亮的剑锋穿透他的掌心,将他钉在地上。 杀猪似的惨嚎里,薛茂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情形。 时近宵禁,暮色沉沉。 偏僻的小径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尸首,而持剑贯穿他掌心的玄衣少年戴着铁面,看不清容貌,露在面具外的凤眼寒如冰凌,看他,如看一件死物。 薛茂两股战战,哆哆嗦嗦地想去找自己的钱袋:“别杀我,别杀我,你想要多少银子,我都给你——” 话音未落,少年已收回长剑。 鲜血如线撒出,薛茂又是一阵惨嚎,捂着手掌在地上打滚。 少年冷眼看着他,像是看着一条死狗。 “带我去明月夜的入口。” 薛茂浑身是汗,听见这几个字又是一哆嗦:“明月夜?你怎么知道?” 少年没有回答,剑锋一横,抵上他的脖颈。 薛茂面色立时煞白:“别,别,别杀我。我带你去。” 少年冷眼看他,退开一步,将身形隐入夜色。 “带路。” 两人便这样一前一后地在街面上行走。 直至,远处的更漏声遥遥响起,宵禁终至。 薛茂忍着疼,眼珠乱转,脚下的步子悄悄改了方向,试图往远处一列巡值的城门卫跟前撞。 只是还未踏出几步,冰冷的剑锋便贴上他的脖颈。 一道血线渗出,少年冰冷的语声响在他身后:“你可以试试,是城门卫先来,还是你的血先流尽。” 锐利的痛意从颈间传来,薛茂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街面上。 他点头如鸡啄米,嘴唇哆嗦着:“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这便带您过去。” 薛茂再不敢造次,沿着小径走了许久,又穿进道不起眼的暗巷,良久终于在巷子深处停下步子。 他道:“就是这里。您,您可以放我回去了吗?” 临渊抬眼。 眼前是一座看似寻常的花楼。 时至宵禁,街面上已无行人。 倒是花楼内仍旧是灯火通明,时不时传来男子狎昵的语声,与女子银铃似的娇笑。 气氛旖旎,看不出半点明月夜中嗜血狂热的模样。 临渊持剑抵着他的后心,眸色淡淡:“进去。” 薛茂却不挪步,而是赔着笑道:“就这样进去,便只是普通的花楼。还要一件信物才行。” 临渊道:“红宝石面具?” 薛茂一愣,继而连连点头:“是,是。那张面具放在我的卧房,我现在便带您去取。” 薛茂说着,半低下头去,掩住眼底的狰狞之色。 只要能够回戒备森严的薛家宅邸,他便有法子让这个少年有去无回。 他定要杀了他,不,光是杀还不够。 他要将他千刀万剐,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临渊依旧是平静地问:“除了红宝石面具,还要什么?” 薛茂心中恶念频生,一时不坊,本能地答:“明月夜做得是熟人生意,当然是要熟人引路。若没有熟人,不可能放你这样的人进去。” 薛茂说着,挺直了腰杆,半是得意半是威胁道:“若当真没有熟人,那身份便要足够的尊贵才行——我爹是尚书左仆射,几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便不用熟人引路,我也能进去。” 临渊冷眼看着他,似在分辨他话里的真假。 稍顷,他的视线落在薛茂这一身的血迹与狼藉上,一双寒潭似的凤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宛如在看一件已彻底失去价值的东西。 薛茂现在已不适合带路。 而世上的权贵,喜欢流连在明月夜中的,也并不止他一人。 薛茂觉出不对,脸色刷白,转身想跑。 “救——” 一个字才出口,一截雪亮的剑尖便从薛茂的喉头穿出。 鲜血洒落,在花楼前的青石上渡上一层妖冶色泽。 * 次日,薛茂的死讯便传遍了京城。 数张禀报此事的锦书一早便搁在东宫案上,而一名长随亦专程前来,向李宴汇报此事:“殿下,昨夜,尚书左仆射的嫡子薛茂被人发现死在京郊的一道暗渠中。” 长随顿了顿,复又道:“若是旁人便罢。可薛茂是尚书左仆射大人的三十岁才得来的独子,如今一遭死得不明不白,尚书左仆射绝不肯善罢甘休。如今正在太极殿前磕头告御状,誓要求陛下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李宴仍在为昨日宁懿选中太傅一事扰心。闻言微阖了阖眼,将手中的锦书翻过一页:“此事我早已知晓。又来禀报,可是有什么眉目?” 长随俯身:“倒也不算是什么眉目,只是属下记起一桩事——” 李宴道:“何事?” 长随垂首,如实答道:“昨日,属下送嘉宁公主回宫时。与她同行的影卫并不在身侧。” 李宴指尖微顿,徐徐抬起眼来:“小九?” 第34章 博山炉细如走线的烟气中, 李宴问道:“可有什么证据?” 长随敛目,如实道:“属下随顺天府之人去看过尸身。事发当时应当是宵禁后,且那道暗渠地处偏僻, 待巡城卫们发觉之时, 伤口都已泡得发白, 许多痕迹已被毁去。目前尚未查出什么重要的证据。” 李宴垂眼, 淡淡颔首:“大理寺应当会接手此事。” 长随斟酌着道:“殿下是想将此事全权交由大理寺审理?那嘉宁公主那——” 李宴以手撑着眉心,徐徐摇头:“小九素来护短, 即便真是她身边之人所为。她亦不会承认,反倒会帮着掩饰。” 他的语声仍旧是温和,带着些微的无奈:“难道,孤要为了一点捕风捉影之事, 去严刑逼供自己的皇妹?” “是属下失察。”长随立时垂首:“若是大理寺问起,属下便说一概不知。” 李宴指尖轻叩锦书, 语声平静:“你本就不知。” “你应当记得,当日来东宫赴宴的,是姜阁老族中的一对兄妹。并非是孤的皇妹。” 长随抱拳:“是, 属下谨记。” 李宴亦不再多言。 只将长案上关于此事的卷宗一同归置, 放于稍远处,以镇纸压住, 不再翻阅。 博山炉中的香药燃尽, 烟气渐散。 李宴似也觉出些疲惫,伸手揉了揉眉心。 他可以看在手足之情的份上轻纵此事。 但旁人未必同样如此。 尚书左仆射是摄政王麾下之臣,如今晚年丧子, 他那位杀伐决断的皇叔绝不会坐视不理。 怕是京中又有一场风雨。 思绪未定,又是一名青衣侍女通禀入内。 “殿下,奴婢已前去劝过大公主。可公主, 公主说——”侍女迟疑一下,终究还是低声道:“公主说,只要太傅,其余人,皆不可。” 李宴闻言,愈发觉得头疼不已。 他十分了解自己这位嫡亲的皇妹。 恣意妄为,离经叛道,从不听人劝诫。 往后若他再提择婿之事,宁懿便永远会以这句话回赠。 除非,是她自愿放弃。 李宴思及此,不得不暂且收回思绪,从长案后起身。 他阖了阖眼,唯有让语声平静:“皇妹有心向学,却苦于无人教导。孤自会与太傅商议此事。” 李宴行出内殿,步履微顿,抬眼看向远处高远天幕。 良久,他垂下眼帘,轻摇了摇头:“今日云层厚密,只怕不日,京中便要有一场大雨。” 如今,不过是山雨欲来时。 * 兔缺乌沉间,又是几日过去。 中秋终至。 当夜,宫中设有夜宴,阖宫同乐。 所有身在玥京城的皇室子弟尽数入席,便连缠绵病榻的雅善公主也支撑着起身,前来赴宴。 而许久未见群臣的皇帝难得地坐于上首,在这顺理成章的宴饮上满面喜色,与众人一同举杯庆贺。 丝竹声声,宴席上和乐融融。 李羡鱼坐在垂帘后,却有些心不在焉。 自那日东宫殿前分别后,临渊再未回过披香殿。 起初的时候,因临渊与她说过,要离开几日,她便也并未多想。 直至日子一日日地过去,转眼便到了中秋夜宴,临渊仍旧是音讯全无。 李羡鱼不免有些悬心。 借着珠帘的掩护,她悄悄抬眼,往外望去,细细去看前来赴宴的臣子。 她试图从中寻见临渊,抑或是与临渊相似的面孔。 可直至她将能看清的面容都寻遍,也仍旧是一无所获。 李羡鱼不得不收回视线,心底的忧虑更甚—— 若是临渊没有像她想的那样认祖归宗,他又能去哪? 不会是,又落到什么人牙子手里了吧? 李羡鱼紊乱地想着,便连素日里最喜欢吃的甜豆沙馅月饼咬在嘴里,都没了滋味。 好容易挨到一场宴席结束,李羡鱼堪堪等到群臣离去,便立时起身往回。 她想,也许只是虚惊一场,也许等她回到寝殿里,便能看见临渊已在殿中等她了。 她这样想着,便提起裙裾,步履匆匆地往披香殿中走,可是还方踏过太极殿前的白玉阶,便见一名陌生宫娥正在玉阶尽头等她。 那名宫娥对她俯身道:“公主留步,摄政王有请。” “皇叔?” 李羡鱼原本便怕他,经过上回朱雀神像之事后尤甚。 她本能地一阵慌乱,迅速在心中回忆了,自己这几日有没有什么不守规矩的地方,又试着询问:“姑姑可知,皇叔唤我何事?” 宫娥却只是恭顺道:“公主随奴婢去了便知。” 李羡鱼见无法推却,只得轻轻颔首,随着她渐渐远离人群,行至一旁的偏殿。 殿内并未掌灯。 摄政王高坐在上首一张官帽椅上,双手撑膝,从黑暗中逼视着她,气势迫人。 “嘉宁。” 他毫不寒暄,语声凌厉地近乎审问:“东宫小宴那日,你在何处?” 李羡鱼被说中最为心虚之处,低垂的羽睫立时重重一颤。 而身后的宫娥不知何时已经出去,还顺势掩上了殿门。 寂静的大殿中,似能听见她急促的心跳。 李羡鱼努力稳了稳心神,小心翼翼地答道:“嘉宁一直在披香殿里,哪也没去……” 话音未落,摄政王立时喝问:“那你身边的影卫,又去了何处!” 李羡鱼的心跳得更快。 临渊现在不在她身边,若是她说临渊也一直在披香殿里,立时便会露馅。 于是她轻咬了咬唇瓣,不得已只得编撰道:“他回家省亲去了。” 摄政王睁开鹰眸,豁然自椅上起身,语声愈厉:“嘉宁,你还不知错!” 李羡鱼本就怕他,此刻更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不敢作声,生怕越说越错,只低头看着自己的裙裾,掩藏着慌乱的神色。 摄政王却并不就此放过,他步步逼近,鹰眸生寒,将最后一层薄纱揭破:“你从人市上买来的奴隶,无父无母,身世不明,省得是哪门子的亲!” “皇叔去查了这些?” 李羡鱼像是明白过什么,羽睫蝶翼似地轻颤了颤,继而,徐徐抬起。 她鼓起勇气问道:“皇叔……是您将人扣下了吗?” 所以,临渊才没能回来。 摄政王冷眼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你不必问这些。你只消知道,过几日,你便可换一名影卫。” 他说罢,不再多言,大步从李羡鱼身旁走过。 紧闭的殿门被他推开,微凉的夜风从四面八方涌入,拂面生寒。 “皇叔留步——” 在他即将彻底行出偏殿时,身后传来少女带着气音的急促语声。 摄政王回过头去,看着今日盛装的少女提着她繁复的裙裾,艰难地追上前来。 李羡鱼气喘微微,纤长的羽睫随之轻颤,分明是害怕,但仍旧是执着地追问:“临渊是犯了什么错吗?皇叔要罚他。” 她福身下去,羽睫随之压低,害怕的情绪似乎渐渐淡了,担忧占了上风。 她努力地为临渊求情:“他是奉嘉宁的命出宫的,若是皇叔因此恼怒,便请责罚嘉宁便好。无论是禁足,罚跪,还是誊抄女则、女训,嘉宁都愿意认罚。” 摄政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从他的角度,能清晰地看见少女鸦青的发,纤细的颈,以及被夜风吹起,芍药花般盛开的红色裙裾。 她今日穿得罗裙是那般的红那般的艳丽,刺目得像是铺开的血色。 摄政王的瞳孔骤然紧缩。 他厉声训斥:“既不回来,便是不忠!何必再等!” 他说罢,不再停留,拂袖大步而去。 夜色里鹰眸深戾,似携着雷霆之怒。 “皇叔——” 李羡鱼提着繁复的裙裾,无论如何努力,也追不上他。 唯有眼睁睁地看着摄政王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 人群散尽,李羡鱼孤零零地回到披香殿里。 明月高悬,寝殿安静。 她独自在临窗的长案后坐下,指尖紧攥着自己的袖缘,心绪乱做一团。 她不明白,皇叔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没有将人扣下吗? 还是,借此让她死心,好为她换一名新的,宫中认可的影卫? 如今宫门已经下钥,她除了披香殿,哪也不能出去。 那等明日,等明日天明,她想法子出宫去摄政王府求求皇叔,有用吗? 还是,应当去求太子皇兄? 抑或是宁懿皇姐? 她胡乱地想着,袖面上绣着的连枝海棠都在不知不觉间被她揉得皱成一团。 而放在长案上的银烛灯也渐渐消减了光辉。 其中的红烛将要燃尽,烛芯沉在流淌的蜡泪里,奄奄将熄。 李羡鱼取过银簪,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烛芯。她心神不宁,甚至都想不起,唤月见重新换一根红烛过来。 夜风穿堂而过,将凤凰树摇动的叶影斜落在她身上,潮水般起落,时有时无。 蓦地,寂静的殿内传来‘啪嚓’一声裂响。 李羡鱼一惊,手里的银簪失了分寸,彻底熄灭了烛火。 殿内骤然暗去,像是整个披香殿的夜色都潮涌过来。 李羡鱼却只是抬眼,往声来之处望去。 她看见多日未见的少年正俯下身去,拾起地上散落的梅瓶碎片。 “临渊?” 李羡鱼一愣,心上高悬的巨石像是徐徐落了地。 她轻轻松开了紧攥的袖缘,从玫瑰椅上站起身来,往长窗前行去,半是高兴,半是嗔怪地小声道:“你总算是回来了。” 临渊拾起碎片的动作一顿,语声微哑:“抱歉。节外生枝,耽搁了几日。” 李羡鱼想了想,没有责怪他。只是莞尔:“你回来便好。” 她见临渊仍在捡拾地上的碎瓷,便也半蹲下身去,伸手去拉他的袖口:“先别收拾了,今日是中秋,小厨房里做了好多月饼……” 她话至一半,语声倏然顿住。 鲜血如线,顺着少年修长的手指滴落,砸在她的手背上,殷红滚烫。 “是碎瓷割到了吗?” 李羡鱼眉心蹙起,立时自屉子里摸出一支火折子打亮,往他的指尖照去,担忧道:“要不要紧?” 火光驱散殿内的夜色。 李羡鱼这才看清,临渊的手上并无伤口。 鲜血是从他紧束的剑袖中淌下,一道红蛇般蜿蜒过他筋骨漂亮的手背,染红了手中的碎瓷。 “这是怎么回事?” 李羡鱼羽睫轻轻一颤:“我去让月见她们去请太医过来。” 她想起身,却被临渊紧握住衣袖。 “不必。”临渊抬眼,一双本就深邃的凤眼在夜色中愈显浓黑:“只是一点皮外伤。我自会处理。” 李羡鱼并不放心:“可是——” 临渊垂下眼睫,低声打断了她:“我信不过旁人。” 李羡鱼拗不过他,唯有让步:“那我去给你拿药来,至少先将血止住。” 这次,临渊没有拒绝。 他松开了紧握着李羡鱼衣袖的手。 李羡鱼立时站起身来。 她小跑到箱笼前,将里头所有有关外伤的药都抱在怀里,又打了一盆清水,拿了干净的绣帕与纱布。 她将药,纱布与清水放在临渊身侧,又将绣帕浸进水盆里,往他身侧跪坐,借着窗外的月色,将他紧束的剑袖解开。 随着衣袖轻轻往上褪去,一道狰狞的刀伤出现在李羡鱼眼前。 伤在小臂,伤口极深,即便已经草草包扎过,但仍未止血。 李羡鱼往里轻抽了一口冷气,小心翼翼地将他随意包扎的白布解开,又将盆里沾了水的绣帕拿起,想试着先将旁侧凝结的血迹拭去。 “我自己来便好。” 临渊似是仍旧不习惯旁人的触碰,便从她的手中接过了帕子,迅速擦拭起其上渗出的血迹。 他的动作很快,几个起落间,铜盆中的清水便染上一层红意。 少年的面上却始终无甚神情,像是早已习惯了疼痛。 李羡鱼在旁侧看着,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又不敢打扰他,生怕他分心弄伤自己。 她想,这几日,临渊一定是寻仇去了。 向那个一只耳朵的男人。 终于,伤口洗净。 李羡鱼敛下思绪,将放在身侧的瓶瓶罐罐一一拿给他。 “这些都是外敷的药。” “白色这瓶是白药,用来止血。黄色这瓶是镇痛,还有红色这瓶,里头装得是白玉膏,防止留疤的。” 临渊颔首,利落地上药,用干净的纱布将伤口包扎好。 李羡鱼一瞬不瞬地看着。 直至见伤口包扎后终于不再往外渗血,这才轻轻松了口气。 也许就像临渊说的,真的只是一道皮外伤,过几日便会好全。 她想,无论如何,总之回来了便好。 皇叔说过,不回来,便是不忠。 既然临渊已经平安回来,那皇叔应当,也不会再追究此事了吧? 李羡鱼的心弦松下,俯身想将那盆触目惊心的血水倒掉。 只是指尖还未触及铜盆,倒是先看见了搁在铜盆边的一张面具。 不是临渊寻常戴的铁面,而是一张黄金镶嵌红宝石的华美面具。黄金华贵,红宝石耀目,在夜色中熠熠生辉,漾出璀璨的光。 李羡鱼本能地觉得,这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不应当就这样随意放在地上。 她想将红宝石面具拾起,递给临渊,指尖方一探出,临渊却立时皱眉。 “别碰。”他伸手隔袖握住她的手腕,抬手将那张红宝石面具拿远,薄唇间吐出一字:“脏。” 李羡鱼轻愣,下意识地道:“那我再去打盆清水过来,帮你把它洗干净便好。” 毕竟这样好看的红宝石面具,若是就这样丢掉,多少有些可惜。 临渊失笑。 他支撑着站起身来,失血带来的晕眩感阵阵上涌:“洗不干净的。” 李羡鱼担忧地看向他,隐约觉出不对。 她也站起身来,努力踮起足尖,想伸手碰碰他的额头:“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是不是被风扑着,着了风寒了——” 临渊没有闪躲。 他紧握着那张红宝石面具,晕眩感令原本敏锐的五感都变得迟钝。 眼前的李羡鱼变得朦胧,像是水中的月色轻轻漾开,又随着波平浪止而重新聚在一处。 她今日着了盛装。 华美隆重的织金罗裙勾勒出少女身姿袅娜,红宝石般耀眼的色泽衬得她的乌发浓黑,肤色净白,一双形状美好的杏花眸清澈明净,似月色下波光潋滟的御河。 这样干净而美好。 是与他手中沾满了人血的红宝石面具截然不同的美丽。 他朦胧地想,也许应当夸赞一声的吧。 作为这些时日不知所踪的歉意。 于是,他轻抬唇角,低声道。 “公主今日这样打扮,很好看。” 李羡鱼红了脸。 她羽睫轻眨,羞赧地侧过脸去,像是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夸赞:“你怎么突然说这些……” 她话音未落,肩上却是一沉。 少年终是支撑不住,倒在她的怀中。 李羡鱼本能地伸手环抱住他的腰身,但却依旧是支撑不起他身体的重量,不得不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抱着他跌坐在地上。 少年的下颌抵在她的肩上,羽睫密闭,呼吸拂在她的耳畔,清浅得几乎没有起伏。 李羡鱼觉得自己的心跳像是要停住。 她在夜色里慌乱地唤他的名字:“临渊,临渊?” 寝殿寂静,没有任何回应。 李羡鱼挣扎着想扶起他,视线一偏,落在他小臂的伤口上。 已包扎好的伤口不知何时又开始往外渗血,却不是她方才所见的殷红色泽。 血液幽兰,泛着冰冷的荧光,像是暗夜里飞起的萤火。 第35章 李羡鱼隐约觉出其中严重, 一时间也顾不得什么,扶着他的身子便对殿外急促唤道:“月见,竹瓷!” “公主有什么吩咐?” 槅扇被人推开, 今夜负责在殿外守夜的月见提灯进来, 甫一看清眼前的情形也是一惊:“公主, 这是怎么回事?” 她快步跑来, 与李羡鱼一同搭了把手,勉强将人扶起, 斜倚在一旁的长案上。 李羡鱼不敢耽搁,也来不及与她解释,只仓促从自己的袖袋里摸出自己的玉牌递给她:“月见,你快带着我的玉牌, 去太医院请太医过来。若是顾大人当值,便请顾大人。若是其余太医当值, 你便说是我得了急病,让他们务必过来一趟。” 月见见事态紧急,也并未多问, 只是连连点头, 匆匆起身往太医院的方向小跑过去。 槅扇被她顺手掩上,寝殿内再度归于寂静。 李羡鱼寻出一根新的红烛点上, 借着烛光去看临渊的情形。 暖色的烛光下, 少年羽睫密闭,本就冷白的肤色愈见苍白,几能看见底下流动的淡青色血脉。 而仅仅这么一小会, 伤处渗出的血更多,色泽更为幽兰,近乎要将包扎好的纱布浸透。 李羡鱼轻咬了咬唇瓣, 也不敢擅动,只是俯身离近了些,试着唤他的名字。 “临渊。” 她又急又慌,语声都有些哽咽:“临渊,月见已经去请太医了,马上便回来。” 寝殿内依旧静谧,唯有殿外风吹树叶的声音娑娑而过。 李羡鱼唯有枯坐在他身旁,压抑着紊乱的心绪,祈祷着月见快些回来。 远处的滴水更漏一刻一刻地走过,终于在新点的红烛也流下一滩蜡泪的时候,游廊上脚步声急急而来。 远远传来月见的嗓音:“公主——” 李羡鱼立时站起身来,小跑过去,将槅扇打开。 银白月色下,她看见提着风灯的月见,与月见身后,提着医箱,穿着深青色太医服制的青年。 不幸中的大幸,今日在太医院中值夜的,正是顾悯之。 李羡鱼顾不上与他寒暄,也管不上那么多规矩,只抬手将槅扇敞开,引两人往临渊身边走。 她将点起的红烛放在临渊身边,给顾悯之看临渊小臂上的伤处,羽睫沾露:“他回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说是只是皮外伤,可清洗上药后,便成了这般。” 顾悯之在来时便听月见说过,是李羡鱼身边的影卫。 但亲眼看见在李羡鱼的寝宫中看见临渊时,眸光仍是略微一顿。 然事态紧急,他便并未多问,只是放下医箱,在长案旁俯身下去,履行一个医者的职责。 他先伸手诊脉,又借着烛光细看了看伤处。 稍顷,眉心渐渐凝起。 他道:“公主可否将用过的药拿来一看?” 李羡鱼点头,起身将方才用过的三瓶药挑出来,递给顾悯之:“都在这里,只用了这三瓶。” 顾悯之手持银针,一瓶瓶地试过,又将三瓶药各取出一些仔细查验后,重新放下。 “公主的药没有问题。” 李羡鱼低头看着仍旧毫无回应的少年,羽睫轻颤了颤:“那临渊……” 顾悯之没有立时作答。 他取出银针,沾了些伤处的血,针尖立时转黑。 李羡鱼杏眸微睁,眸底担忧之色愈甚。 她微启红唇,却又怕影响顾悯之判断,便又硬生生忍住,只侧首忐忑地看顾悯之重新替临渊诊脉。 这次过了许久,顾悯之方皱眉道:“脉象忽快忽慢,快时若急弦,慢时若游丝。加之公主方才所述,有几分像是臣曾在古书上看过的一味毒,名叫照夜清。” 顾悯之道:“此毒诡谲,伤处若不加处理,便血流不止。若以其余药物止血,便立时毒发。” 他顿了顿,略微侧过视线,说出最后一句话:“毒发后,三日既死。” 李羡鱼羽睫重重一颤,抬起一双雾蒙蒙的杏花眸望向他:“顾大人既然能够诊出,那是不是,也能够医治?” 顾悯之的答复,将李羡鱼的希望打破。 他垂下眼去,低声道:“抱歉。” 李羡鱼一愣,又听他道:“臣才疏学浅,只在古书上看过关于此毒的记载。而解法……” 他阖了阖眼:“已经失传。” 寝殿内骤然静谧,滴水成冰。 最终还是顾悯之打破了沉寂:“臣只能施针,让此毒暂不攻心。但至多,也只能多拖延一两日。” 他的语声落下,便见有清泪如珠,顺着少女雪白的双颊滚落。 她压抑着没哭出声来,只是哽咽低声:“顾大人请施针吧。” 顾悯之颔首,从医箱中取出银针:“若是太医院中有太医能解此毒,臣会立时带他来披香殿中诊治。” 李羡鱼缓缓点头,羽睫上沾着的水露随之滚落:“有劳顾太医了。” 夜风敲打着远处的支摘窗,烛火轻轻摇曳,又被李羡鱼小心翼翼地伸手拢住。 滴水更漏一声连着一声落下,终于在一炷香的时辰后,顾悯之将银针收回了针匣中。 李羡鱼垂眼去看倚在长案上的少年。 见他的面色仍是雪白如生宣,但小臂上的伤口,终于是不再往外渗血了。 李羡鱼起身再度向顾悯之道谢,又小心地问他:“我可以挪动临渊吗?” 秋夜微凉,她总不能让临渊一直这样躺在地上。 顾悯之颔首:“无碍。” 李羡鱼便唤月见过来搭把手。 月见过来,思索道:“临渊侍卫的配房似乎很远。” 她担心李羡鱼体力不支,便道:“要不,奴婢去将竹瓷也唤来帮忙。” 李羡鱼想了想,轻轻摇头:“那便让临渊睡在我的榻上吧。我去偏殿里就寝便好。” 她说着,便想与月见一同,勉强将人搀起。 顾悯之深看她一眼,徐徐垂眼道:“臣来便好。” 李羡鱼点头,让月见拿着风灯,与顾悯之一同将临渊扶到锦榻上,替他盖好了锦被。 顾悯之起身辞行:“臣先回太医院,待诸位同僚上值后,便一同商议。” 李羡鱼颔首,起身送他到廊上,直至他的背影远去。 夜幕沉沉,她被困在这里,无法出这座披香殿,也无法去向人求援。唯有重新回到寝殿中,在锦榻边坐落,守着昏睡中的临渊。 红帐低垂,锦被下少年安静得如同睡去,仿佛再也不会醒转。 李羡鱼拿手背捂着发烫的眼睛,清透的水露却仍旧是顺着指缝落下来,雨水般轻轻落在床沿上。 她想起了许多事。 想起了临渊绣给她的荷包,想起了在落满月光的回廊上一同吃的那碟芋头,想起了御花园里轻盈飞起的秋千,想起了夜晚波光粼粼的御河,想起了箬叶折成的小船与养在水缸里的红鱼。 她想,若是早就知道会这样,她一定会拦住临渊,不让他去找那个一只耳朵的男人寻仇。 更漏声声,漫长的一夜终是过去。 李羡鱼在榻边枯坐到东方发白,直至卯时的第一声更漏敲响。 她站起身来,对前来伺候她洗漱的月见轻声道:“你替我守着临渊。我想去一趟宁懿皇姐那里。” 若是宁懿皇姐也没有办法,便去求太子皇兄,去求皇叔,求父皇。 她不能就坐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临渊的生命像是夜里红烛般渐次燃尽。 * 凤仪宫中,帷幔低垂。 宁懿裹着件丹红色的织金羽缎斗篷倚在贵妃榻上,凤眼微眯,对着执霜轻轻笑道:“本宫的皇兄还真是大方。连自己的太傅都舍得给本宫送来。” 执霜迟疑一下,只好低声道:“太子殿下说,您有心向学,因此请太傅教您。” “是么?”宁懿慵然自贵妃榻上起身,信手将红帐挑开,视线落在长案后青袍玉冠的男人身上,语声慵懒:“太傅来之前可有想过,要如何教导本宫?” 傅随舟轻捻戴在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语调平和:“公主若有心向学,无论如何教导,皆能有所获益。若无心向学,倾囊相授,亦是无用。” 宁懿眯眸看他。 傅随舟执卷在手,并不抬首,任凭她打量。 他是偏冷的长相,年少时眉目疏寒,执卷的手修长而清瘦。 如今过了鲜衣怒马的年纪,属于少年郎的锋芒渐渐隐下,气度沉稳而从容,如高山沧海,处之泰然。 宁懿看了阵,见他并不避讳,似是觉得无趣,尾指的鎏金护甲轻击长案:“执霜,去将乐师与舞姬们带进殿来。本宫想观霓裳羽衣曲。” 执霜垂首称是。 一盏茶的时辰,身着羽衣的舞姬与华衣乐师们鱼贯而入,向宁懿躬身行礼。 宁懿重新倚回贵妃榻上,隔着一道垂落的珠帘,看那仍旧是从容阅卷的男子,红唇抬起:“去,围着太傅奏乐歌舞。” 丝竹靡靡而起,舞姬们踏歌而舞。 凤仪殿中养着的舞姬皆是美貌的妙龄女子,玉臂纤腰,巧笑倩兮。舞动间足踝上系着的银铃细响,手臂上系着的丝带飘摇拂过傅随舟坐落长案,如春色盈人,百花生香。 傅随舟置若罔闻,只垂眸将手中的书卷淡淡翻过一页。 宁懿以手支颐,慵然看了一阵,倏尔轻笑道:“是本宫的舞姬跳的不好,还是……太傅不敢抬首?” 傅随舟从容答:“心正,则目不斜视。” 宁懿抬眉,继而嗤笑:“太傅可真是迂腐。” 她说罢,伸手招来一名年轻的乐师,当着傅随舟的面,一抬手,便取走了乐师发上的玉簪。 乐师的墨发披散而下,显得本就清秀的面容美如莲花。 宁懿拿那支玉簪挑起乐师的下颌,略微欣赏了一阵,含笑道:“不知太傅年少时,可有此等姿容。” 傅随舟淡淡道:“公主若有闲暇想这等无谓之事,不若多读几本圣贤书。” 宁懿觉得无趣,一松手,那支玉簪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轻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抬眸看向从殿外进来通传的执素,语声极慢:“走得那么急,可是有什么有趣的事么?” 执素忙躬身道:“公主,九公主前来拜见,现在正等在殿外。” “小兔子自己送上门来了——那倒确实是有趣的紧。” 宁懿轻拨了拨自己的护甲,从贵妃榻上支起身来:“带我去见她。” 执素躬身,又望了眼长案,试着道:“那太傅——” 宁懿轻睨一眼,嗤笑道:“不去见小兔子,难不成,还在这里,对着这个老古板?” 执霜与执素一同垂首,不敢接话。 而宁懿并不在意,只轻垂玉臂,让趴伏在榻沿上的雪貂顺着披帛爬到她的怀中。 她便这样怀抱着只雪貂,步履闲雅地走过红帐,走过依旧执卷的傅随舟身畔。 丹红的裙裾垂坠而下,在他的青袍上一拂而过,如火焰漫过海水,并未留下任何痕迹。 * 出了凤仪殿,宁懿一垂眼,便看见了等在殿外的李羡鱼。 李羡鱼瞧着并未睡好,低垂的羽睫下凝着淡淡的青影,眼尾那一圈却是红的,胭脂般鲜艳的色泽。 宁懿抱着自己的雪貂走过去,端详了下,轻笑出声:“怎么一大早,便这幅模样来见我。谁又欺负你了不成?” 李羡鱼抬眼望向她,轻轻唤了声:“宁懿皇姐。” 她停了停,小声道:“我有事要求皇姐。” 宁懿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唇畔的笑意更深了些,招手让她过来:“什么事,说与本宫听听。” 李羡鱼往前两步,将事情掐去头尾,只轻声问:“皇姐听说过一种毒吗?叫做照夜清。” “毒?”宁懿轻抚着雪貂柔软的皮毛,凤眸里笑影深深:“小兔子是疯魔了不成?” “本宫又不是太医,中了毒,来寻本宫有什么用处?” 李羡鱼原本所抱得希望便不多。 之所以第一个来宁懿皇姐这,是因为宁懿皇姐的凤仪宫离她的披香殿最近。 听见宁懿皇姐拒绝,便只轻轻颔首,低声道:“那我去见皇兄。” 听见皇兄两个字,宁懿似是又想起在她殿里执卷读书的傅随舟,面上的笑意淡了些。 “回来。” 她唤住了李羡鱼,红唇勾起:“你过来,我给你指条明路。” 李羡鱼毫不迟疑地走过去,仰脸望向她,杏花眸里清波微漾:“皇姐有法子吗?” 宁懿却不答,只是斯条慢理地取下了尾指上戴着的护甲,伸手去揉她雪白的小脸。 指尖传来的触感温热而柔软,比怀中的雪貂更能讨她喜欢。 而且今日,李羡鱼难得地没有闪躲。 这一切,令宁懿的心情颇好。 她揉捏了一阵,轻俯下身去,在李羡鱼耳畔吐气如兰:“若我是你,便去影卫司里寻羌无。他是用毒的高手。” 宁懿说着,又轻轻笑起来:“不过,他可从不平白无故便帮人的。” 第36章 李羡鱼听懂了宁懿皇姐话里的深意。 她轻点了点头, 认真与宁懿道谢:“谢谢皇姐,嘉宁这便去寻司正。” 她说罢,对着宁懿福身行过礼, 便一刻也不耽搁地匆匆转过身去, 提裙往回。 宁懿也没拦她, 只是看着她的背影, 抚着怀里的雪貂轻嗤道:“问完便走,小兔子可真是无情。” 她说罢, 又将玉手搭在执霜的手臂上,红唇微勾:“罢了,执霜,本宫倏然有些想听戏了。” 执霜劝道:“公主, 太傅那里,恐不好交代。” 宁懿信手摘下自己的一侧耳珰丢给她:“拿去送给那老古板, 便说是本宫邀请他去宫中的小戏台听戏——便听那折游园惊梦。” 她的礼数已到,至于来与不来,皆不关她的事。 * 而另一侧, 与宁懿分别的李羡鱼并未径自去影卫署, 而是先回了一趟自己的披香殿。 她将披香殿里负责管账的竹瓷唤来,格外认真地问她:“竹瓷, 披香殿中还有多少现银可用?” 竹瓷想了想道:“林林总总加起来, 约摸有七八百两。” “具体的,奴婢还要去账上清算。” 李羡鱼闻言,凝眉生愁。 这笔银子若是放在寻常人家, 可以确保一生富足无忧。 可若是到羌无那里,却似乎有些不够看了。 毕竟上回照身贴的事,羌无便开口要她三千两银子。 七八百两银子, 也不知够不够买羌无出手,为临渊解毒。 李羡鱼轻咬了咬唇瓣,决定先试上一试。 她道:“那你去将账面上能支的银子全支出来,我在这里等你。” 竹瓷惊愕:“公主想买什么,怎么倏然要支这么大一笔银子?” 李羡鱼轻声答:“我想拿去救人。” 银子可以买到很多东西。 例如宫外的话本,新奇的小玩意,热腾腾的吃食,时令的衣物与首饰。 这些她都很喜欢。 但加在一起,也没有临渊的性命重要。 而且,银子没有了还可以再攒。 但若是临渊因此没了性命,她便再也不能见到他了。 竹瓷愣了下,见她执意,也只好轻轻颔首道:“奴婢这便去清点。” 大约一盏茶的时辰后,竹瓷带着只沉香木匣回来。 她将木匣打开,将里头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给李羡鱼过目。 “这里统共是七百八十两银子。此外还有一些散碎的银子,携带不便,奴婢便没加在里头。” 李羡鱼轻点了点头,将沉香木匣接过。 她道:“你在这等我,我先去一趟影卫司。” * 影卫司离李羡鱼的披香殿并不算远,不过一盏茶的时辰。 如今正值辰时,司内却并不见羌无的身影,唯有一名值守的影卫向她比手行礼:“公主。” 李羡鱼抱着木匣望向他,问道:“司正可在影卫司中?” 影卫答道:“司正前去太极殿面圣,还请公主稍候。” 李羡鱼唯有往旁侧的木椅上坐落。 幸而,一炷香的时辰后,影卫司的槅扇被人推开,羌无自外步入。 方才值守在侧的影卫比手行礼:“司正。” 羌无颔首,令他退避,又转向李羡鱼,微微欠身行礼:“公主。” 他今日依旧是灰袍铁面的打扮,行礼的姿态从容,语声依旧是沙哑,但语调格外平静,像是并不意外今日会在影卫司中见到她。 “司正。” 李羡鱼抱着木匣站起身来,忐忑问他:“我今日过来,是想问问司正,是否听过一味名叫‘照夜清’的毒药?” “听过。”羌无直起身来,那双铁面后的眼睛格外锐利,像是能将人看透:“且,会解。” 他说得这般直白,这般笃定,这般胜券在握。 喜悦与不安两种情绪同时升起,在李羡鱼的心里交织成团。 李羡鱼努力稳了稳心绪,尽量让自己的语声听起来平静些:“那,若是我想请司正为临渊解这味毒,要用多少银子?” 羌无的视线落在李羡鱼怀中的沉香木匣上,短促地笑了声:“公主带了多少银子?” 李羡鱼指尖轻蜷了蜷,最终还是将手里的沉香木匣放在长案上推向他。 “一共是七百八十两银子。”她轻声道:“这是披香殿的账目上,能支出的所有银子了。” 羌无眼中的笑意深了些。 他单手摁住木匣,当着李羡鱼的面打开,一张张地清点过去。 “公主很有诚意。” 他斯条慢理地将银两点清,继而重新将银票放回,原封不动地将木匣推回李羡鱼面前,眸色淡淡:“但是,还不够。” 李羡鱼垂落的羽睫重重一颤。 她最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 她轻咬了咬唇,没去接木匣,只是放轻了语声与他商量:“若是司正觉得不够,我那里还有一些首饰……” “让公主卖首饰,这件事传出去,可并不好听。倒显得属下像是贪得无厌之人。”羌无笑了笑,话锋陡然一转:“或者,公主有没有想过,拿别的东西来换?” 李羡鱼一愣。 别的东西? 除了银两与首饰外,她好像只有一些话本子,还有一些民间买来的小玩意。 她并不觉得羌无能够看得上眼。 她想了一阵,只好问道:“司正想要什么?” 羌无抬起眼来,面具后的眸色格外幽邃:“一管紫玉笛,如今在陛下的国库中。若是公主能以自己的名义取来给我,我便为公主解照夜清的毒。” 他以沙哑的嗓音循循道:“公主,一支笛子,换一条性命。再划算也没有的买卖。” 李羡鱼唯有点头。 她拿不出羌无想要的一大笔银子,便只能寄希望在紫玉笛上。 于是她点头道:“我现在便去求父皇赐予我。” 羌无起身,向她比手:“那臣便祝公主旗开得胜。” * 李羡鱼并不耽搁,离了影卫司,便往太极殿前去。 今日依旧是承吉守在殿前,远远看见她过来,便笑着向她躬身行礼:“公主万安。” 李羡鱼提裙步上玉阶,轻轻颔首回礼,对他道:“承吉公公,我来向父皇请安。” 承吉面露难色:“公主,这可真是不巧。陛下刚刚睡下。” 李羡鱼愣了愣,只好道:“那我去旁侧的偏殿里等着。若是父皇醒来,请公公务必为我通传一声。” 承吉欲言又止:“公主还是先回去。陛下……一时半会大抵是醒不了的。” 李羡鱼却摇头,执着道:“多谢公公提点,可我今日,确是有要事要面见父皇。我在偏殿里等着便好。” 承吉劝不住她,只好让一旁的宫娥引她去了偏殿,奉上茶水。 李羡鱼在偏殿中等了许久。 从天光初升等到夜幕四合。 直至宫中四面华灯初上,才终于见承吉自外而来。 她站起身来,却见承吉躬身向她致歉:“公主,陛下醒了,可如今恐怕……” 他欲言又止,半晌只是别有深意道:“恐怕不适合见您,还请您暂且回返。” 更漏声随之迢迢而来,再过半个时辰,便又是宵禁。 李羡鱼不得不向他辞行:“那承吉公公,我明日再来。” 承吉笑着比手称是,恭敬地让宫娥提灯送她往回。 她随着宫娥步出偏殿,顺着玉阶而下。 走到当中一处平台的时候,她遥遥望见,一列美姬正顺着另一侧的玉阶徐徐而上。 她们身着舞衣,细腰高鬓,发上的金簪与手中的宫灯都格外明亮,像是在夜色中靡靡盛开的花。 李羡鱼轻垂下羽睫。 似是明白过来,为什么父皇不适宜见他了。 他要赏他养的花。 此后,一连两日,皆是如此。 天明去,皇帝未醒。 而暮色开始四合,美姬们便又提着宫灯,往太极殿中而来。 她的父皇,似乎永远也没有空隙见她。 第三日,是个阴雨天。 李羡鱼不知所措地坐在榻边,望着羽睫密闭的少年,望着他重新开始渗血的小臂,心绪也像是随着窗外的秋雨,渐渐变得低落而潮湿。 照夜清留给她的时间有限,而如今,已过去大半。 她却连父皇的面都还未见上。 夜雨敲窗。 李羡鱼染露的长睫徐徐垂落,指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袖缘。 她想,不能再这样拖延下去了。 而此时,远处的槅扇被人叩响。 秋雨声挟裹着月见的嗓音渡进殿来:“公主,顾太医过来了。” 李羡鱼一愣。 像是绝境里的人见到了希望,她匆匆站起身来,将槅扇打开。 槅扇外,是月见与漏夜前来的顾悯之。 他提着医箱,手中执一柄苍青色的竹骨伞。一侧的衣衫却仍被打湿,在雨夜里显出格外浓重的深青色。 李羡鱼给他递了方帕子,迎他进来,怀着希冀,不安地询问:“顾大人,照夜清的事,可是有什么眉目了?” 顾悯之对上她殷殷视线,握着绣帕的长指略微一顿,良久方低声道:“我这些时日,与太医院的同僚一同商议过此事。仓促之下,得出个方子来,兴许能有成效。只是——” 他顿了顿,徐徐将方子递给她,像是将选择的权利交到她的手中:“此方极为凶险……且,只有一二成的把握。” 李羡鱼愣住。 她没有接过方子。 只是站起身来,从箱笼里翻出她曾经与临渊打六博用的一枚玉骰子。 她将骰子握在手里,轻声道:“一二成的把握,是不是,便像是我现在将骰子掷下去,正好能看见陆那样小。” 顾悯之有些不忍,但终于还是道:“是。” 李羡鱼的羽睫蓦地颤了颤,握着骰子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收紧。 她以前打双陆,掷骰子的时候,从未犹豫过。 因为她知道,即便是输了,代价也不过是一朵绢花,一枚银瓜子,抑或是在脸上画个小小的花样。 输了便输了。 但今日不同,她若是输了,便是将临渊的命输了出去。 临渊也会像是曾经给她讲故事,做点心吃的柳嬷嬷那样,被宫人们抬上竹床,蒙上席子,从角门里悄悄抬出去,埋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从今往后,再也不会与她说话,再也不会给她念话本子,再也不会在夜里带她出去玩了。 李羡鱼的羽睫重重一颤。 良久,她将玉骰子放下,低声道:“我不敢。” 她不敢赌,她承担不起输掉的后果。 顾悯之轻叹了声,唯有宽慰她:“公主再等等,兴许还有转机。” 李羡鱼却摇头。 她已经偷偷问过宁懿皇姐,问过太极殿前的宫娥了。 父皇总是这样,连夜连夜地宴饮,有时候整月都不停歇。 她等不到的。 于是,她轻咬了咬唇瓣,再抬起眼来时,像是落定了什么决心。 她问:“顾大人,有没有什么能快速得病的药?最好能让人瞧着,像是病得快要死了。” 李羡鱼说着停了停,有些害怕地往后缩了缩身子,小声道:“但是,也不要真的死了。” 顾悯之看向她,眉心渐渐凝起:“公主要这样的药做什么?” 李羡鱼将紫玉笛的事简短地说给他听,又局促轻声:“我知道这样不好……可很久以前,雅善皇姐第一次病重的时候,父皇便是去看她的。” 若是她也病得快死了,父皇应当,便也会来披香殿里见她了。 那时候,她便能向父皇讨要那支紫玉笛了。 顾悯之听罢徐徐垂下眼:“公主,这样行事,终究是有风险。” 李羡鱼点了点头:“我知道的,我会很小心,不会让父皇发现。” 她像是已经想好了后果:“若是真的被发现了,我也绝不会说是顾大人给了我药。我会说是自己装病,是自己想要那支紫玉笛。那父皇即便是罚,也只会罚我一人。” 她轻抬唇角,露出个笑容,宽慰顾悯之道:“我是父皇的女儿,他即便是罚我,也不会很重。至多就是罚我禁足,罚我的俸禄,这都没什么。” 顾悯之沉默了良久。 他道:“公主是在拿自己的安危去做赌注。” 他本不该说这句话。 毕竟,医者眼中,众生平等。 但他仍是偏颇了。 李羡鱼因他这句话,而垂眼细细想了想。 稍顷,她轻轻抬起眼来,像是为自己的决定找到了缘由。 她道:“临渊原本是宫外的人。是我想让他当我的影卫,才带着他到这宫里来。他若是因此出了事,岂不是等同于,是我亲手给人递的刀子,我便是那个帮凶。” 她顿了顿,又认真地补充道:“而且,临渊救过我的命。” 算得上是无可辩驳的理由。 连李羡鱼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义正言辞里,是不是偷偷藏着私心。 顾悯之轻阖了阖眼,终是从医箱里寻出两瓶药来给她。 “公主将这两瓶药一同服下,便会气血上涌,高热不退。待陛下来看望公主后,停止服药,便会逐渐痊愈。” 李羡鱼将药瓶接过,亲自起身,送他到游廊上,又一次地与他道谢:“谢谢顾大人肯帮我。” 她想了想,弯了弯杏花眸:“等这件事结束后,我请顾大人吃最好吃的甜酪。” 顾悯之回身,望见身着红裙的少女立在灯火通明的游廊上。 杏眸弯弯,梨涡浅浅。 像是连日的阴雨后,终于见了晴日。 他轻颔首,打起那柄竹骨伞,走进廊下晦暗的秋雨中。 * 顾悯之离开后,李羡鱼唤了月见过来,将临渊藏到偏殿里,自己则换了件干净的寝衣躺在榻上,背着月见,偷偷将药服下。 她拉着月见的袖口,反复叮嘱道:“要是我明日病得快死了,你一定,一定要去唤父皇来看我。” 月见以为她是这几日累极了,在说胡话,便只是不停摇头,念念叨叨地道:“公主可别乱讲,什么病啊,死啊的,绝不会有这样的事。” 李羡鱼也确实有些倦了,便也没有再说下去。 她轻阖上眼,很快便抱着自己的锦枕睡了过去。 翌日,李羡鱼果然发起了高热。 她躺在柔软的锦被里,觉得自己浑身都烫,烧得迷迷糊糊的,看着眼前的红帐,与雪白的锦被,都像是变成了一个又一个模糊的色块。 月见竹瓷她们都慌了神,匆匆忙忙地寻了太医来看她。 在数位太医束手无策后,月见想起她昨日的话来,便带着她的玉牌,去太极殿前跪了许久,终是将此事禀报给了皇帝。 于是,她的父皇终于在一个黄昏里过来看她了。 那是一个颜色格外不同的明黄色色块,身上满是酒气,立在她的帐外,对着其他各种颜色的色块大发雷霆。 她烧得朦胧,听不大清楚,只依稀听见一句—— “若是嘉宁死了,呼衍来朝后,谁代公主去和亲?” 李羡鱼想,那确实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应当比一支紫玉笛重要得多。 于是她努力翻了个身,对着那个明黄色的色块低声道:“父皇,嘉宁想要一支紫玉笛。” 皇帝愕然转过身来,睁大一双满是血丝的醉眼。 “嘉宁,你说什么?” 李羡鱼便将昨夜里编好的话说给他听:“嘉宁昨夜梦见一个恶鬼站在嘉宁的床头。说是嘉宁从它这里偷了支紫玉笛走,若是不还给它,便要将嘉宁也带走。” 皇帝酒意微散,思考得像是也格外地慢。许久方喃喃道:“竟有这等事?” 此刻,一众太医里,行出一人。 李羡鱼看不清他的容貌,只听见顾悯之温润的语声:“公主年岁尚小,因梦魇住并非罕事。而心病尚需心药医。兴许公主说的紫玉笛,便是药引。” 皇帝闻言,立时一挥袍袖道:“承吉,令内务府做一支送来。要快!” 承吉苦着脸:“陛下这,这雕玉的事,恐怕……” 他说着,像是倏然想起什么,面上重新生出笑来,连声道:“奴才倏然想起,国库里便有一支现成的紫玉笛。是上好的和田玉雕成,极衬公主。” 皇帝本就是宿醉方醒,此刻听他们说了这一阵,更是觉得头疼心烦,便不耐地挥手道:“那还不快去!” * 有皇帝的口谕在,底下的宫人自不敢耽搁。 不过是短短半个时辰,一支紫玉笛便从国库里被寻出,送到了李羡鱼的寝殿。 同时端进来的,还有一碗汤药。 月见将药喂给她,小声在她耳畔道:“这是顾大人开的方子,还说一定要等紫玉笛送到了,才能喂公主喝下。” 月见说着有些好奇:“难道这支紫玉笛,还真有治病救人的功效?” 李羡鱼将药喝了,觉得身上似乎没那般热了,便抿唇对月见笑了笑:“有的。” 她道:“你过一会儿,再替我去影卫司里走一趟,请司正过来。这支笛子,才能发挥出它的功效来。” 她说罢,便觉困意上涌,一阖上眼,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待她再醒转的时候,天光已经转淡。 李羡鱼觉得自己似乎不再那般糊涂了,只是身上还有些余热没有褪下。 她裹了件厚实的斗篷,两颊红红地趿鞋起身,问守在榻前的月见:“司正请来了吗?” 月见点头:“奴婢去过了,司正说,等入夜后,他便来过来拿走约定好的东西。” 月见不解道:“他说的是什么东西?公主欠了他什么吗?” 李羡鱼羽睫轻眨,抱着装紫玉笛的匣子轻轻莞尔:“现在,是司正欠我的了。” 月见愈发茫然。 李羡鱼也没有过多解释,只是抱着木匣走到了偏殿里,坐在临渊的榻边,安静地等着最后一缕天光收尽,明月升起。 在这样静谧的一段时光里,李羡鱼慢慢升起些好奇来。 她想看看,究竟是怎样一支笛子,能让羌无这样执着。 于是,她点了支红烛,就着烛光轻轻将木匣打开。 古朴的木匣里铺着一层厚密的锦缎,而锦缎上,则放着一支玉笛。 通体莹润,在烛光下泛着轻柔的淡紫色光泽,皎皎如明月。 李羡鱼将这支紫玉笛取出来,左右看了看,发觉笛身上还有一行小字。 “将心托明月,流影入君怀。” 她念出来,不明就里,便又将紫玉笛收回匣子中,等着羌无过来。 在第一缕月色照到廊前时,偏殿的支摘窗被人轻叩了两叩。 李羡鱼回转过身去,看见羌无立在窗外,隔着夜色向她从容比手:“公主,臣来拿回自己索要的东西。” 李羡鱼便起身走到窗畔,将紫玉笛连同木匣一同递给他:“司正要的紫玉笛我拿到了。” 她忐忑地问:“那,司正是不是可以兑现自己的承诺了?” 羌无抬手接过木匣打开,指尖拂过上头镂刻的那行小字,低哑地笑出声来:“臣从不食言。” 李羡鱼多日高悬的心终于放落。 “请公主回避。”而羌无又道:“臣解毒与下毒的手法,从不传人。” 李羡鱼点了点头,依言避让到殿外去,静静往坐楣上坐下。 今夜没有落雨。 一轮明月高悬,月色如水,凉而静谧。 * 半个时辰后,槅扇重新被推开。 羌无站在门内,如常向李羡鱼比手行礼:“公主,照夜清已解。” 李羡鱼杏眸亮起,提裙站起身来,匆匆入内。 她走到榻边,垂眸去看临渊的伤势。 临渊小臂上的伤口已不再渗血,而一旁托盘中放着几块染血的白布,上头的血迹也已是正常的红色。 可,少年仍未醒转。 李羡鱼愣了愣,立时抬眸去看羌无:“司正?” 羌无信手将几块沾血的白布毁去。 他道:“公主不妨再等等。” 李羡鱼唯有在榻边坐落,轻轻垂眸。 而榻上的少年剑眉紧皱,似沉在一场深浓梦境中。 * 四面是不见天日的高山密林。 他剑袖骑装,策马疾行于林中。身后不住有冷箭从密林中穿出,带着凌厉的破风声,险险擦过他的身畔。 他伏低了身子,持马背上的长弓还击。 破空声中,有追兵坠马,被马蹄践踏,发出凄厉的惨嚎。 但更多的追兵随之涌上。 有人厉声呼喝:“不留活口!若是让他活着回去,咱们都活不成!” 语声落,箭如飞蝗而来。 他弃下长弓,改为持剑,将飞来的冷箭击落。 万箭齐发,密密如织。终有一支漏网的箭矢从刁钻之处飞出,骤然射中骏马颈侧。 骏马吃痛,纵身一跃,从两颗参天大树的缝隙里腾身而过,终是跃出这被重重埋伏的密林。 天光骤然大亮。 他看见,密林尽头,是深不见底的断崖。 骏马四蹄踏空,带着他一同滚落。 临渊蓦地睁眼,本能地起身伸手,紧紧握住了眼前之物。 指尖传来的触感柔软而纤细,宛如花枝。 继而,他看见李羡鱼染着胭脂色的双颊,与波光粼粼的杏花眸。 她也轻愣了愣,继而那双漂亮的杏花眸里露光轻闪,殷红的唇角却轻轻抬起,唇畔梨涡浅显。 李羡鱼对他绽开笑颜:“临渊,你终于醒过来了。” 临渊这才看清眼前的情形。 没有密林,没有箭雨与追兵。 他坐在一张陌生的锦榻上,伸手紧紧握着李羡鱼的手腕,力道大的像是要将她细嫩的肌肤掐出红印。 “公主?” 临渊本能地收回手,语声低哑:“抱歉。” 他试图起身,小臂上与脑海中传来的钝痛令他略微皱眉:“我为何会在此处?” 他毫无印象。 羌无远远看着,掌中握着那柄流光皎皎的紫玉笛,面具后的眼睛里喜怒难辨。 他沙哑地笑了声,不知是无心还是刻意:“公主为你奔波了数日,还大病了一场。你却连声臣都不称么?” 李羡鱼被他说得局促起来,本就热度还未褪尽的双颊又生出一层更鲜艳的绯色。 她回过脸去:“司正!” 羌无短促地笑了声,不再开口。 他握着紫玉笛,对李羡鱼略一比手,身形随之展开,很快便消失于殿外深浓夜色中。 殿内便只余下李羡鱼与临渊两人。 李羡鱼愈发局促。 她绯红着脸,小声道:“你别听他胡说呀,什么大病了一场,没有这样的事。” 临渊看向她。 李羡鱼的双颊异常的绯红。 身上的温度,似也比寻常时更烫。 像是在发热。 他伸手,想碰一下李羡鱼的额头。 李羡鱼往后躲了躲,小声解释道:“这是用了药的缘故。等药效褪了,便好了。” 临渊的指尖微顿,稍顷,他收回手,微垂下眼。 他想,他已知道了羌无话中的真伪。 记忆同时回笼,他立时明白过来,明月中劈来的那柄刀上,淬了罕见的毒。 他应当是昏迷了几日。 直至方才羌无收了李羡鱼的好处,过来解毒。 一切串联在一处,便很好理解。 唯一让他不能明白的是,李羡鱼为何要这般努力地去救他,甚至不惜让自己大病一场。 他想,原本像他这样的人,即便是死在寻仇的路上,也只是寻常。 而李羡鱼也有好多事想问他。 例如他之前去了哪里,为什么会中这样的毒,还有他往后,是不是便不用再去寻仇了—— 但她实在是太倦了。 奔波了这几日,心弦紧绷的时候,倒不觉得如何疲惫,可当那根紧绷的弦松下,这才觉得,浑身的倦意都像是潮水般涌上来,似要将她吞没。 她甚至连寝殿都不想回去。 于是,她便轻碰了碰临渊的袖缘,示意他站起身来,而自己则是倒头便往锦被里钻。 她拿锦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地,倦倦阖上眼,朦胧道:“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临渊默了默,终是低声道:“好。” 他替李羡鱼将红帐放落,自己依旧是回到了梁上。 夜色渐浓,夜风自半敞的支摘窗里涌入,带来些微的凉意。 睡在红帐里的李羡鱼倏然轻轻唤了声。 “临渊。” 临渊抬眼,本能地如常想问她,有什么事。 但旋即,他想起羌无的话来。 月色淡淡,倚坐在梁上的少年徐徐垂下羽睫,低声应道。 “臣在。” 夜风吹动低垂的红帐,将昨夜未散的水汽与少年低醇的语声一同渡入帐内。 锦榻上的李羡鱼却没再回应他。 临渊等了良久,终于还是自梁上掠下,抬手撩起了垂落的红帐。 李羡鱼躺在锦被内,一双形状美好的杏花眸轻阖着,显然并未醒转。 但许是药力尚未褪尽的缘故。 她睡得不大安稳,秀眉紧蹙着,眉心上凝起许多珍珠似的细汗。 像是还在发热。 临渊皱眉,伸手轻碰了碰她的额头。 李羡鱼低垂的羽睫轻颤了颤。 继而,她像是触及到凉意,抑或是将他当成自己榻上的锦枕,十分自然地伸手环过他劲窄的腰身,将发烫的侧脸贴在他冰凉的衣料上。 临渊身子一僵,动作骤然顿住。 他本能地想避开。 但李羡鱼的指尖这般烫,双颊红得深艳,像是连呼吸都是热的。 烧得这般厉害。 他微阖了阖眼,终究是轻垂下指尖。 没有推开她。 第37章 月明如昼, 铺下银霜似雪。 偏殿内的红烛渐渐燃尽,淌下一滩朱红色的蜡泪。 李羡鱼睡在锦被间,眉心蹙得愈紧。 原本清凉的秋夜不知何时变得这样的热。 她的眉心发汗, 身上发烫, 便连一直抱在手里的锦枕从微凉变得炽热。 似是比她身上的热度还要高些。 李羡鱼觉得不习惯, 便想将怀里的锦枕推开。 可许是朦胧间力气不济, 一推之下,竟没能推动。 于是李羡鱼皱着眉, 又多加了几分力道,势必要将这只比她还烫的锦枕给推开。 她这般努力,下手又毫无准头。 以致于身畔的少年终于忍无可忍,伸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哑声:“公主。” 李羡鱼却仍未醒转。 她阖着眼, 低垂的羽睫轻扇了扇,像是梦见了昨夜里发生的事情, 梦见了她送顾悯之回返的那一幕。 于是她低喃出声:“顾大人,我请你吃最好吃的甜酪。” 临渊的语声顿住。 夜色里,少年薄唇紧抿, 眸色浓沉, 握着她手腕的长指不由自主地收紧。 他一时没控制好力道,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一道红痕。 李羡鱼吃痛, 轻轻抽了口气。 临渊本能地松开了她的手腕。 继而, 剑眉皱得更紧,薄唇抿成一线。 他往后退开,想回到梁上。 但此之前, 他又短暂地顿住身形,忍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意压低了嗓音提醒她。 “顾悯之早走了。” 这次,李羡鱼却像是听出了他的声音。 “临渊。” 她轻轻唤了声他的名字。 少年身形微顿, 终是侧过脸来,抿唇看向她。 李羡鱼依旧轻阖着眼,殷红的唇瓣却弯起个柔和的弧度,唇畔梨涡浅显。 她轻声:“你没事便好。” 她的语声这样的轻,像是夜风拂过柔细的花枝,未曾留下任何痕迹。 却令少年紧绷的唇线松开了些。 他淡淡应了声,最终还是在她的榻沿上坐落,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李羡鱼却没再说什么。 她在梦里像是放下心来般,展眉轻轻笑了声,又翻转过身去,抱着自己的锦被团到锦榻的另一侧。 但很快,她又像是觉出闷热,伸手便将身上的锦被掀开。自己翻了个身,睡在锦被上,露出锦被底下单薄的寝衣,与领口外雪白柔细的颈。 柔亮如缎的乌发也随着她的动作在颈枕上揉来曳去,时而垂在腰后,时而半覆在面上,最终被汗水沾湿,缠了几缕在自己的颈间。 浓黑与柔白交织,衬出少女绯红的颊,鸦青的睫,柔软如花瓣的唇。 露在寝衣外的颈更是夺目地白,温腻如瓷。 临渊的视线顿了顿,眸色有一刹的浓沉。 稍顷回过神来,他立时挪开视线,将被李羡鱼压在身下的锦被抽出,重新盖在她身上。 李羡鱼蹙了蹙眉,似是觉得闷热,很快便又将锦被掀开。 临渊皱眉,重新给她盖上。 如此来回几次,将她身上的寝衣揉得发皱,领口的玉扣散开一枚,露出少女纤细起伏的锁骨。 临渊的眸色更深,握着锦被的长指收紧,手背上青筋微显。 他从不知李羡鱼的睡相这样的差。 在寝殿中的时候,分明不是这样。 他紧闭上眼,不去看那片惊人的玉色,只是紊乱地想,兴许是认床吧。 于是,他垂下视线,重新用锦被将李羡鱼裹住,将她连人带着锦被一同捞起。 今夜月色如银,少年的身影在光影重重处一转而过,未惊点尘。 他将李羡鱼送回自己的寝殿,重新放在榻上。 垂落的红帐顺着他的双肩泄落,往李羡鱼染着胭脂色的双颊上一拂而过,带来淡淡的凉意。 李羡鱼舒服地轻叹了声,重新侧过脸来,在他的怀中沉沉睡去。 * 李羡鱼睡了许久,直至日色高起,方拥被坐起身来。 许是药力已经过去,也许是顾悯之之后送来的那碗药起了效用,她发觉自己的热度似乎已经褪下,不再觉得身上烫得难受。 这个认知让李羡鱼轻轻舒了口气,继而伸手撩起红帐。 视线所及,是寝殿内熟悉的摆设。 尚有些朦胧地李羡鱼轻愣了愣,偏头略思索了一阵,慢慢回过神来。 她昨夜不是睡在偏殿里吗? 怎么却醒在自己的寝殿。 她想了想,拿了件斗篷裹住自己,往梁上唤:“临渊。” 临渊应声,自梁上而下,立在她身前不远处,淡淡垂眼看向她:“公主何事?” 李羡鱼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小声问道:“临渊,我昨夜不是睡在偏殿里吗?” 她指了指身后的锦榻,尽量婉转地问:“是我记错了吗?” “没有。”临渊答道:“公主认床,臣便将公主挪了过来。” 李羡鱼因他话中的意思而红了脸。 她迟疑了下,最终没好意思问临渊是怎么个挪法,只绯红着双颊轻点了点头:“那,那我知道了。你去外头等我一阵,我让月见她们进来伺候我洗漱。” 临渊应声,身形重新隐回暗处。 李羡鱼便趿鞋起身,唤月见她们进来。 “公主可算是醒了。”月见从外间进来,绞了块干净的帕子伺候她净面,又拿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舒了口气,重新笑起来:“热度可算是褪下了。” “昨日公主烧得那般厉害,奴婢还担心,要三五日才能好全呢。” 李羡鱼抿唇笑了笑,没好意思告诉她自己装病的事,只是道:“兴许只是时节的缘故,一时着了风寒。喝了药便好了。” 月见松了口气,点头道:“奴婢以后每日都让小厨房熬姜汤备着。” 李羡鱼轻眨了眨眼:“那你记得让他们多放些糖。” 月见笑应。 宫娥们的手脚利索,很快便伺候她洗漱完。 可李羡鱼今日起得太晚,洗漱罢,便也到了早膳的时辰。 月见便又从小厨房提了食盒过来,为李羡鱼将菜色布好,重新退到殿外守着。 李羡鱼轻瞄了眼掩好的槅扇,抬眼望向梁上,小声唤道:“临渊。” 玄衣少年在她眼前现身,语声淡淡:“臣在。” 李羡鱼微微一愣,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改了称呼,有些讶然:“临渊,你怎么——” 她话至一半,又想起昨夜羌无说的话来,面上更是一烫:“司正夸大其词。你别理他。” 临渊垂眼:“无事。” 李羡鱼便拉着他一同在长案旁坐下,又低头去看今日的菜色。 她很快便从中里挑出一碗乳黄色的甜酪来。 她素日里最喜欢吃这个。 今日,她想让临渊也尝一尝。 于是她大方地将手中的瓷碗递过去,眉眼弯弯:“今日小厨房做了甜酪。临渊,你吃吗?” 临渊执箸的长指骤然收紧。 继而冷声:“不必。” 李羡鱼惊讶地望了他一眼。 原来临渊也不是全然不挑食,他也有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她这般想着,便将甜酪放到自己眼前,略想了想,又道:“那你等我一会。” 她说着,便站起身来,走到槅扇前,轻声与外头的月见吩咐了什么。 临渊淡看一眼,没有多问。 李羡鱼也没有出言解释,只是重新往长案后坐好。 她莞尔:“好了,我们先用膳吧。不过,要记得先留着些肚子。” 临渊道:“好。” 两人一同用膳。 直至一盏茶的光景后,月见回来,轻叩槅扇。 李羡鱼起身过去,再回转的时候,手里多了两碟新做的月饼。 临渊错过了中秋。 中秋不能补上,但是月饼却是可以的。 她带着月饼走回长案旁,笑着问临渊:“临渊,你吃咸口的还是甜口的?” 临渊道:“公主将选剩的给我便好。” 李羡鱼羽睫轻眨,便将两种月饼各分了一半给他。 她自己也从中选出一块绘着明月的,轻咬了一口。 圆滚滚的月亮被她咬出一个小小的缺口,露出里头棕红色的豆沙馅来。 豆沙磨得细腻,里头还掺了糖与蜜浆,格外的香甜。 临渊也随之垂眼,随手拿起一块离他最近的月饼。 这是块咸口的月饼。 椒盐口味,不大好吃。 但他抬眼,见李羡鱼满怀期许地望着他,还是沉默着将整块月饼吃了下去。 几块月饼用罢,两人都停了筷子。 李羡鱼拿帕子轻拭了拭指尖,端正地坐直了身子,认认真真地道:“临渊,我有事想要问你。” 临渊抬眼看向她:“公主想问什么?” 李羡鱼想了想,先问道:“你这几日,做什么去了?” 临渊淡声答:“寻仇。” 李羡鱼并不意外,只是又问他:“是向那个一只耳朵的男人吗?” 临渊颔首,并不避讳:“是。” 李羡鱼不安道:“那你之前中毒,也是因为他吗?” 临渊道:“不是。” 他顿了顿,问:“公主可还记得那张红宝石面具?” 李羡鱼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她之前满心只想着临渊去了哪,以及为什么会中毒,竟将这张红宝石面具忘到了脑后。 于是她轻轻点头,站起身来,从屉子里找到那张漂亮的红宝石面具递给他。 “这张面具我已经拿清水洗过好几次。”她轻笑了笑,露出雪白的贝齿:“它现在不脏了。” 临渊沉默着接过,将面具放到身侧。 他起身,去打了一铜盆的清水来,再度给她净手。 李羡鱼看看地上的红宝石面具,又看看他,羽睫轻眨。 “这张面具上有毒吗?” “没有。”临渊垂下羽睫,沉默了稍顷,终究还是如实答道:“这是进入明月夜的钥匙。” 他回忆起之前所发生的事。 在薛茂死后,他去薛府中取走红宝石面具。又在花楼外守了许久,终于寻到时机,挟持了一名携有红宝石面具,想去明月夜中取乐的权贵子弟。 并迫使其带他进入明月夜中。 然,明月夜内守备森严,暗线无数,终究还是被那人找到机会,说出一句他并不知晓的,求救用的暗语。 并因此被明月夜中的暗奴围攻。 小臂上的那道伤口,便是在那时所留下。 临渊握紧了那张红宝石面具,眸色微深:“臣在明月夜中失手,才会中毒。” 他那时只顾着迅速脱身,并未想到刀上会淬这样厉害的毒,终究还是不够谨慎。 这样的错,他下次不会再犯。 李羡鱼听得心弦紧绷。 “明月夜是什么地方?”她紧张道:“听起来很危险。” 危险吗? 临渊垂眼看向那只华美的红宝石面具。 那是对他这样的人而言。 明月夜素来有两幅面孔。 对于地位低下者而言,是修罗地狱,是尸山血海。 而对权贵而言,是夜幕升起的皎皎明月,是四处寻不到的刺激与极乐。 他抬起眼,看向李羡鱼。 眼前的少女,是大玥的公主。 比权贵更为尊贵的存在。 明月夜对她而言,究竟算是什么? 他沉默良久,终于启唇道:“一个权贵享乐,位卑者流血的地方。” 至于其中的其余丑恶,他并不愿与她细说。 李羡鱼的羽睫轻颤了颤,似乎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好地方。 她轻声问:“那你……之后还要去那吗?” 临渊默了默。 终于颔首。 他不能不去,他还有仇要报,有话要问。 李羡鱼的心随之悬起。 这个地方,临渊仅去了一次,便险些送命。 若是再去,会不会便再也回不来了? 她试着劝他:“临渊,你能不能别再去那个地方了?” 她看向那张华美红宝石面具,伸手去拿:“既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把它丢了吧。” 临渊却伸手,摁住她的手腕,又将那张红宝石面具拿得更远,挪到她够不着的地方。 “臣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他停了停,看向眼前担忧地望着他的少女,低声道:“抱歉。” 李羡鱼轻轻一愣。 她轻垂下眼,细细想了想临渊方才说过的话。 良久,她轻轻启唇,像是落定了决心。“若是一定要去,那,你带我一起去吧。” 临渊握着面具的长指收紧,蓦地抬眼看向她。 李羡鱼也抬起眼来,眸光清澈地与他对视。 “你方才不是说,这是一个权贵享乐的地方吗?”她望着他,顺着这个道理,得出个答案来:“我是大玥的公主,应当也算是权贵吧。” 李羡鱼望着他,轻声重复:“若是一定要去,那你便带我一同去吧。 她说得这般认真,且从他的话中找到了自己的道理。以致于临渊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只紧握住手中的红宝石面具,薄唇紧抿,深看向她。 秋日金色的日光照进殿来。 李羡鱼坐在长案另一侧,雪肤乌发,眼里流转着星河一般的光。 她秀眉轻展,对他嫣然而笑,天真又诚挚。 “我会努力保护好你。” 第38章 她说得这样认真, 令临渊握着红宝石面具的长指骤然收紧。 他立时拒绝:“不行。 他道:“公主绝不能去。” 李羡鱼没想到临渊会拒绝得这般果断,轻愣了愣,又问他:“为什么呀?” 她问:“难道公主不算是权贵吗?” 自然是算。 临渊皱眉, 不知该如何与她解释。 他看了手中的红宝石面具一眼, 寻出个理由。 “红宝石面具只有一张。” 李羡鱼也看向那张红宝石面具, 略想了想, 重新站起身来:“你等我一会。” 她起身走到镜台前,将妆奁打开, 从中寻出一些黄金与红宝石的首饰来。 她将这些首饰递向临渊,杏眸微弯:“这些首饰都是我不喜欢的。你把它们融了,应当便能够打一张一模一样的红宝石面具了。” 临渊垂眼看向她。 少女的掌心里捧着许多首饰。 从耳珰到手串再到簪子不一而足。皆是黄金亦或是红宝石制成,在日色下光影流离, 宝光盈目。 这些首饰,足够打一张红宝石面具。 但, 他仍不能答应。 明月夜中守备森严,暗线无数,一步行差踏错, 便是生死之遥。 而他本就是自明月夜中来。 早已经习惯了其中的杀戮, 习惯了在刀锋剑影下行走,习惯了每日里生死一线地去与人搏命。 但李羡鱼不同。 眼前的少女这样的干净而美好, 像是养在玉瓶里的一株芍药, 花瓣柔软,花枝纤细,瓶内是清澈的水, 瓶外是澄明的光,与明月夜中的血腥杀戮像是隔着千山万水般远。 他本也无意让李羡鱼见到其中污秽。 更无意,令她以身涉险。 于是, 他将红宝石面具收起,淡垂羽睫。 “唯有这件事不行。” 他拒绝得这般明确,像是没有丝毫回寰的余地。 李羡鱼捧着首饰,偏首望向他,却仍旧是放不下心来。 可是,红宝石面具在临渊手里。 去明月夜的路,她也并不知晓。 若临渊执意不带她去的话,她便也拿不出什么好的办法。 除非临渊自己愿意改口。 于是李羡鱼认真想了想,便先将首饰放下,重新往长案后坐落。 “临渊,那我们现在能继续玩藏猫吗?”她莞尔,像是已经将方才的事忘到脑后:“我还想学听声辨位。” 比起带她去明月夜,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要求。 于是临渊颔首,毫不迟疑地站起身来:“好。” 话音落,他已展开身形,回到梁上。 他将红宝石面具放下,拿了那枚藏猫用的金铃回来,重新立在李羡鱼身前。 他问:“公主现在便玩么?” 李羡鱼起身走近了些,低头将金铃帮他系在手腕上:“现在便玩,但是——这次藏猫也是要有些彩头的。” “若是你被我抓到了,便要答应我一件事。” 临渊皱眉,察觉到她的意图,立时便要将手收回:“公主还是想去明月夜。” 李羡鱼见自己被识破,耳缘略微一红,轻轻伸手握住他的袖缘,小声劝道:“只是个彩头,有什么关系。” 她羽睫轻眨,语声里隐隐有些心虚:“反正,反正,你的身手那样好,又不会让我抓到。” 临渊抿唇看向她。 李羡鱼说的并不错。 只要他不想,即便是不蒙上眼,李羡鱼也绝不可能近他的身。 但是由李羡鱼主动说出来,反倒令人觉得其中有异。 他垂眼,伸手去解系好的金铃:“臣不与公主赌这件事。” 李羡鱼一愣。 稍顷,她低下头,抿唇松开他的袖子。 她背对着临渊往长案后坐落,只抬眼看着外头茂密的凤凰树,怏怏不乐的模样。 临渊顿住动作,看向她。 “公主?” 李羡鱼仍旧不回转过身来,只是闷闷地道:“你不带我去明月夜,不陪我一起过中秋,连藏猫都不陪我玩。” 她抱怨得这样有理有据,每一句话都似是无可辩驳。 临渊默了默,终于还是走上前来。 他将解下的金铃递给她:“公主若是真想玩藏猫,便玩吧。” 李羡鱼半转过脸来,惴惴试探:“真的吗?你愿意陪我玩了?” 临渊低应了声。 李羡鱼略忖了忖,得寸进尺道:“可是,这样不公平。你有武艺在身,我原本便捉不住你,更勿论是蒙着眼睛。” 临渊握着金铃的长指一顿,垂眼看向她:“公主想如何?” 李羡鱼轻眨了眨眼,像是怕他反悔,便先将金铃接过来,系回他的手腕上,这才将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应当是你蒙上眼睛,然后我来捉你,这样才公平。” 临渊眸色淡淡。 这样并不公平。 但即便是这样,他也确信,李羡鱼并捉不到他。 于是他颔首。 正当李羡鱼杏眸微亮,心绪略微雀跃时,却又听临渊淡声:“既有彩头,那输家,自然也当有相应的赌注。” 他道:“若是公主输了,往后便不能再提想去明月夜之事。” 李羡鱼一时怔住。 她原本想的是,先从藏猫玩起,然后再打双陆,摸叶子牌,斗百草。 这么多游戏,她总能赢下一样的。 但是临渊这句话,却像是将她的退路都堵死。 李羡鱼迟疑起来。 她试着与他商量:“能不能换个赌注?” 临渊垂眼:“不能。” 他道:“若是公主不敢对赌,这场藏猫,也可不设彩头。” 李羡鱼愈发迟疑。 她能看出,临渊并不想带她去明月夜。 能答应她对赌,已十分不易,若是她就此放弃,往后,恐怕便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她心里天人交战一阵。 最终,却还是侥幸占了上风。 她想,即便是临渊会听声辨位,但是他毕竟是蒙着眼睛。 只要自己不发出声响,偷偷过去捉他,足足一刻钟的时辰,应当不至于捉不住的。 于是她轻眨了眨眼,答应下来:“那便这样说好了,若是我赢了,你去明月夜的时候,一定要带我同去。不能抵赖。” 临渊应声:“好。” 他随意取过块黑布蒙住自己的眼睛:“从现在起?” 李羡鱼忙站起身来:“你先等等。” 她说着,便将自己身上可能会发出声响的环佩与步摇尽数取下,放到长案上,这才对临渊道:“可以了,便从现在起,以一刻钟的时辰为限。” 临渊颔首,却并不闪躲,只立在原地。 李羡鱼蹑足过去,像是往日里在花丛中扑蝶那般小心翼翼。 她的动作极轻,身上的所有配饰皆已卸下,发上也只戴着一支不会发出声响的玉簪。 但她不知道的是,少年能听见更为细微的声音。 她的软底绣鞋轻盈落在宫砖上的声音,行走间衣料摩擦的声音,甚至是披帛被秋风拂动的,极轻微的声响。 一声接着一声,听得极其清楚。 因而,在李羡鱼即将碰到他的那一刻,临渊闪身避过。 李羡鱼探出的指尖握了个空,甚至都没碰到他的袖缘。 李羡鱼轻愣了愣,又试着往他的方向接近。 可一连数次,皆是如此。 每次都是眼看着就要捉到了,便又被他闪身避过,重新退到三步之外。 李羡鱼鼓起腮来,忍不住问道:“临渊,你是不是偷看了?” 临渊道:“不曾。” 李羡鱼仔细瞧了瞧他,也觉得他不像是偷看的模样,便唯有重新开始努力。 可更漏声一点一滴地过去,眼见便要到一刻钟的时辰,她却仍旧是连临渊的衣角都碰不到。 眼见着便要输下这局。 李羡鱼有些慌了神。 仓促间,她倏然想起上回玩藏猫时,自己捉到临渊的法子来。 可是,上回那件事分明便是意外。 她若是故技重施,便是刻意去骗临渊了。 她想,骗人始终不对。 但是、但是,这似乎也比再让临渊孤身赴险好些。 李羡鱼迟疑了一阵,又抬眼去看立在不远处,却始终捉不到的少年。 他小臂上的刀伤还未愈合,仍旧缠着白布。 令她想起,中秋夜,正与她说着话的少年,倏然声息全无地倒在她怀中的模样。 心跳似也缓缓慢了一拍。 而在她紊乱的心绪中,远处的更漏声,也将将行至尾声。 李羡鱼终于横下心来。 她垂下眼,偷偷踩上了自己的裙裾。 身子一倾,她随即摔倒在地上。 李羡鱼伸手捂着自己的足踝,语声因心虚而分外得轻:“临渊,我,我的足踝扭到了。” 语声未落,少年已展开身形,飞掠过来。 他在她跟前半跪下身,单手扯下蒙眼的黑布,剑眉紧皱,低头去看她的足踝:“让我看看。” 他的话音方落,李羡鱼便松开了捂着自己足踝的素手。 她轻轻抬起指尖,握住了他的手腕。 临渊动作略微一顿,立时抬眼看向她。 李羡鱼坐倒在地上,脸颊绯红,似是也在为自己做的事而心虚。 她低声道:“临渊,我捉到你了。” 临渊抬起眉梢,薄唇紧抿:“公主骗臣。” 李羡鱼双颊更烫。 她也觉得自己这样不光彩极了。 她分明不是个喜欢耍赖的人,之前与小宫娥们玩藏猫,打叶子牌的时候,输了便是输了,彩头该是什么,便是什么,可从没有抵赖过。 她轻点了点头,也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低垂着羽睫不敢看他,只小声与他商量:“要不,我也输你一个彩头吧。” 她问:“临渊,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临渊的视线抬起,落在她的面上。 李羡鱼的脸红得那样厉害,比昨日里热度未褪的时候还要厉害,鲜艳的胭脂色如星火顺着双颊迅速蔓延,连带着原本白皙的耳背都红透。 他的视线略微一顿,终是垂下羽睫:“那便与公主的彩头抵消吧。” 李羡鱼愈发局促,语声更轻:“临渊,你能不能换个其他的?” 临渊不再答话,显是拒绝。 他起身,想回到梁上。 李羡鱼有些失落,也随之想站起身来,但碰到方才摔疼的地方,又是轻轻‘嘶’了声,身子轻晃了晃。 临渊顿住身形,本能地伸手扶住她。 他将李羡鱼打横抱起,放到一旁的木椅上,替她将鞋袜褪下。 他皱眉:“公主即便是想骗臣,也不必真的摔下去。” 李羡鱼回过神来后,立时便将雪白的赤足往裙摆里藏,脸上烫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她道:“我没有扭伤足踝。我,我只是摔疼了。” 临渊的动作顿住。 稍顷,他收回手去,低声问:“公主便这么想去明月夜?” 李羡鱼却摇头:“我不想去。” 她道:“那听起来,便不是什么好地方。” 临渊有些意外,继而问道:“那公主为何执意要去?” 李羡鱼踌躇一下,轻声答道:“因为,我不想你再受伤了。” 临渊骤然抬眼看向她:“公主说什么?” 李羡鱼回忆着,轻声道:“因为你第一次救我的时候,便伤了掌心。后来为我绣荷包,又弄伤了指尖。现在从趟明月夜回来,又添了新伤。” 她垂下那双清澈的杏花眸望向他,语声轻而认真:“临渊,我不想你再受伤了。” 第39章 李羡鱼的语声很轻, 像是一朵木芙蓉花轻轻柔柔地从枝头落下,坠在深不见底的寒潭上,迅速被幽冷的潭水湮没, 微余淡淡涟漪。 素日里便寡言的少年薄唇紧抿, 愈发沉默。 这是他听过, 最奇怪的话。 他在明月中的半载, 白日里枕刀而眠,待明月初升时, 便又要下场厮杀。 日复一日,旧伤又叠新伤,身上从未有过痊愈的时候。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与他说这样的话。 语调轻柔, 天真又诚挚,干净得像是大玥最好的红宝石, 剔透明净,不掺半点杂质。 他紧阖上眼,敛下眸底复杂的情绪, 却又像是生平第一次理解了大玥权贵们对红宝石的追捧。 那是一种本能。 人对美好的事物, 总是会本能地靠近,继而…… 想要占有。 “临渊?” 李羡鱼等了许久, 未等到答复, 便轻声唤他的名字。 临渊随之抬眼。 日色照进殿来,在彼此之间落下一道淡金色的光带。 少女坐在光带上首,偏首看他, 眸光清澈。 而半跪在地的少年眸色格外浓沉,像是吞没了日光的深浓夜色。 两人的视线对上。 李羡鱼轻愣。 而临渊在她的目光中垂落眼帘,看向李羡鱼曳地的红裙。 裙裾如花瓣铺开, 在明净的浅青色宫砖上盛开如芍药,愈显少女拢裙的素手纤细洁白,像是落在花枝上的初雪。 临渊的视线在此停落,半晌挪开。 他低声:“打制面具需要一段时日。” “且,此次我已打草惊蛇,近日里不会再去。” 李羡鱼从他的话中听出端倪来,微微倾身,有些期许。 “那,是不是等过段时日,你再想去的时候,便会带我同去了?” 临渊沉默稍顷,终是启唇。 “若是公主执意。” 李羡鱼嫣然而笑:“那便这样说定了,我去拿首饰给你。” 她说着,便想站起身来。 直至足尖碰到微凉的宫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未穿鞋袜。 她双颊微红,匆匆俯下身去,将自己的鞋袜穿好。 一抬眼,却见临渊已替她将散落在长案上的首饰重新收回妆奁。 在李羡鱼的视线中,他将妆奁合拢,一件未动。 李羡鱼微微不解。 “临渊,你不融掉这些首饰,怎么做红宝石面具呀?” 临渊平静启唇:“臣还不至于无能到让公主融首饰。” 李羡鱼羽睫轻眨,还想问上几句,槅扇却被人叩响。 廊上竹瓷通禀道:“公主,顾太医过来为您诊平安脉。” 李羡鱼轻应了声,却又想起,今日似乎并不是例行诊平安脉的日子。 她想,顾大人应当是还记着那两瓶药的事,想过来看看她的热度是否退下。 “我这便过去。”李羡鱼遂对竹瓷道:“你先去吩咐小厨房将甜酪蒸上,做好后,记得送到偏殿里来。” 她叮嘱:“一定要是吴嬷嬷亲手做的,她做的甜酪,最为好吃。” 竹瓷应声,匆匆去了。 李羡鱼也站起身来,理了理自己的裙裾,便往廊上走。 方行至槅扇前,却见眼前微微暗下一处。 少年破天荒地跟来。 李羡鱼轻愣了愣,回转过身去,对他道:“临渊,你在这等我便好。” 临渊却没有答应。 他问:“臣中毒的时候,公主应当是请顾悯之前来看诊过。” “你怎么知道——”李羡鱼有些惊讶,但还是点了点头:“那日里,正好是顾大人当值。” 临渊淡垂羽睫,往槅扇前,李羡鱼的方向行出一步。 “既然已经见过,便没什么好刻意回避的。” 李羡鱼有些震惊。 她本能地抬起眼来,却发觉临渊离得太近,身量又这般的高,不得不转而仰头看他:“可是,可是你与顾大人也并不相识呀?你去见顾大人做什么?” 她愈是推却,少年的眸色便愈浓。 最后他看着李羡鱼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吐出两字:“道谢。” 李羡鱼一时愣住。 道谢? 她似乎寻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来,但仍旧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比如,临渊面上的神情这般寒凉,一点也不像是要和人道谢的模样。 再比如,最后明明是羌无替临渊解的毒,他即便是要谢,也应当先去谢羌无才对。 她迟疑了下,试着与他商量:“要不,我帮你捎句话过去?” 她宽慰临渊:“顾大人不是那样斤斤计较的人,我代为转达,也是一样的。” 临渊拒绝得斩钉截铁:“不必劳烦公主。” “臣自己过去便好。” 日光斜照而来,将他修长的影子投射到雕花槅扇上,将李羡鱼紧紧笼在其中。 隐隐有些迫人。 李羡鱼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身子,不知为何,像是生出些心虚来。 “你真要去呀?” 临渊道:“是。” 他问:“公主不愿?” 李羡鱼被他问住。 她想,临渊向顾大人道谢,似乎和她没什么关系—— 她似乎,也没什么立场来拒绝。 于是她唯有点头:“那我带你过去吧。” * 偏殿内,檀香冉冉,光影朦胧。 顾悯之在此等她。 李羡鱼抬步,从敞开的槅扇中进去,向他道:“顾大人。” 顾悯之起身向她行礼:“公主。” 语声落,他看见李羡鱼身后,还立着一名少年。 玄衣抱剑,身姿英挺。 顾悯之微顿,想起这是她的影卫。 曾经看诊是在夜中,他亦并未刻意去留意少年的容貌。 如今白日里蓦地看见,才发觉少年是这般锋利的长相。 剑眉墨画,鼻梁高挺,眉骨与下颌的轮廓格外分明, 一双窄长的凤眼浓黑如夜色,即便在秋日里看见,仍旧是寒如冬雪,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霜寒。 而唯一与这份冷漠锐利格格不入的是,他右手手腕上那段鲜艳的红绳。 绳下垂落一枚金铃,精致玲珑,不像是男子的物件。 顾悯之视线微顿,一时没有启唇。 李羡鱼似是察觉到气氛凝滞,便放轻了语声向他介绍道:“这是临渊,我的影卫。” 她又解释道:“他说想过来亲自与顾大人道谢,我便带他过来了。” 她与顾悯之说完,又侧过脸去看临渊。 见少年只是立在稍远处,并不靠近,便伸手想去攥他的袖口,好提醒他去向顾悯之道谢。 可旋即,她又想起是在人前,隐约觉得不妥,便收回手来,只是向他走近了些,悄声提醒:“临渊,你不是要与顾大人道谢吗?” 她的语声落,顾悯之也收回视线,只温声道:“看诊本便是太医的分内之事。且‘照夜清’之事,我亦并未帮衬上什么,并无需……” 而临渊的语声同时响起。 他并未多言,只转过视线,对顾悯之微一顿首,简短道:“多谢。” 顾悯之顿住语声。 稍顷,依旧是温和道:“我并未帮上什么,你并无需与我道谢。” 临渊颔首,走到稍远处的支摘窗前,不再多言。 偏殿内静默了一瞬,气氛愈发凝滞,像是要滴水成冰。 李羡鱼立在那,左右看了看,有些不知所措。 她试着解释:“顾大人,临渊他……” 李羡鱼想了想,努力得出个结论来:“他只是有些怕生。” 此言一出,殿内的气氛又是一凝,原本便凝滞的气氛像是彻底结了冰凌。 临渊蓦地侧首看向她,薄唇紧抿,眸色深浓。 稍顷,他淡垂下羽睫,平淡道:“公主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顾悯之也随之垂眼。 他打开医箱,将一只脉枕放在与李羡鱼相隔的红木桌上:“无妨。” 他道:“臣今日过来,只是为给公主诊平安脉。” 李羡鱼轻点了点头,与他道谢:“之前的事,多谢顾大人帮我。” 她说着,轻撩起衣袖,将皓白的手腕放到脉枕上去。 顾悯之循例往她的腕上覆了方白帕,指尖轻落在她的腕脉上。 良久,他轻轻颔首,收回长指。 “热度已经褪下,公主这几日好生休息,应当便会无碍。” 李羡鱼莞尔,再度向他道谢,又道:“之前顾大人给母妃开的方子极有用。母妃如今夜里能好睡,白日里,也不再闹着要家去了。” 她将袖子放下。 如往常那般,轻声细语地与他说着母妃的事,又问他一些要留意的事项。 而临渊始终只是立在支摘窗前淡眼看着,一言不发。 直至秋风自敞开的支摘窗里拂来,带起立在窗前的少年半束的墨发飞扬,腕上的金铃清脆作响。 李羡鱼身子一僵,语声骤然顿住。 她这才想起,方才玩藏猫用的金铃还戴在临渊的腕上。 她忘记替临渊解下来了。 她双颊一烫,与顾悯之说母妃的病情时也从一开始的流畅变得磕磕巴巴起来。 好容易将话说完,趁着顾悯之垂首提笔,去写药方的时候,她匆匆看向临渊。 顾悯之便在旁侧,她不好开口,只是一壁对着自己的手腕做了个解下藏起的动作,一壁用眼神示意他,快些将手腕上的金铃取下,藏起来。 临渊却像是没看懂。 只是立在窗前淡淡垂眼看她,纹丝不动。 而那枚金铃仍旧在秋风里清脆地响着,一声一声,令李羡鱼的耳缘渐渐红透。 她想,顾大人一定是听见了。 他一定知道,她那么大还喜欢与人玩藏猫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取笑她。 顾悯之却并未提起此事。 清脆入耳的金铃声,他置若未闻。只是轻轻将手中的湖笔搁下,如常叮嘱李羡鱼:“之前的方子既然有效,便先不必更换。这张方子,是给公主,以防之前的药物伤身所用。公主不必用得太过频繁,三日一服,三服即止。” 李羡鱼轻颔首,将方子收好。 一场平安脉,便也行至尾声。 李羡鱼正想起身送顾悯之回返,偏殿的槅扇却又被叩响。 竹瓷站在槅扇外,手里捧着一只红木托盘,盘中则是一碗甜酪。 她对李羡鱼道:“公主,甜酪蒸好了。” 李羡鱼轻轻颔首,示意竹瓷将甜酪放到顾悯之面前。 她莞尔:“这是披香殿小厨房里做的甜酪。吴嬷嬷的手艺格外的好,哪怕是御膳房里的都比不上。顾大人快尝尝。” 甜酪装在碗中,并不似其余的糕点那般便于携带,顾悯之便颔首,执起搁在盘中的银匙。 而临渊的视线仍旧落在她身上,眸色深浓,却又带着些微的寒,像是不掌灯的冬夜。 李羡鱼被他看得心底发虚,竟生出自己一碗水没端平的感受来。 而顾悯之的仪态端雅,甜酪又是新蒸出来的,尚且滚烫,用得便又格外慢些。 一分一秒,度日如年。 李羡鱼坐在椅子上,渐渐被临渊看得有些支持不住,只得侧过脸去,小声对竹瓷道:“竹瓷,你再去小厨房里走一趟,看看有没有什么点心。” 她想了想,大方道:“你将每一样都拿些过来。” 竹瓷应声。 李羡鱼这才放下心来,努力忽视临渊的视线,端坐在椅上等候。 很快,竹瓷便提着食盒回来,问李羡鱼:“公主,是照例将点心用荷叶包上吗?” 李羡鱼指了指面前的红木八仙桌:“你放在桌上便好。” 竹瓷颔首,将里头的点心一碟碟取出,尽数放在桌上。 李羡鱼松了口气,弯眸对立在支摘窗前的少年招手:“临渊,你也过来,一起用些。” 临渊睨她一眼,终于还是抬步过来。 李羡鱼莞尔,又想起他不吃旁人吃过的东西的习惯,便主动将案几上的吃食分开。 这碟白玉酥给顾大人。 那这碟芙蓉卷便给临渊。 这碟桂花糖蒸栗粉糕给顾大人。 那这碟同样好吃的白玉霜方糕便给临渊。 她一样样认真地分着。 努力做到一碗水端平。 直到,分到手里仅剩下最后一碗乌米糕。 李羡鱼的动作顿住,捧着手里的那碗乌米糕不知所措,一时有些不知道该往哪边放。 临渊的视线淡淡落过来。 顾悯之似也用完了那碗甜酪,徐徐搁下了手中银匙。 两人一坐一立,隔着一张红木八仙桌一同看向她。 而李羡鱼哪边都不敢看,只僵硬地坐着,觉得自己手里的瓷碗像是有千钧重。 许久,她只好硬着头皮道:“这碗,这碗乌米糕我来吃。” 临渊墨色的眉微抬:“公主不是不爱吃乌米糕?” 他向李羡鱼伸手,示意她将乌米糕递来。 顾悯之轻轻垂目,将用完的甜酪放到远处,于自己的面前空出一方干净的地界:“公主若是不爱吃此物,也不必勉强。” 他语声一如既往的温和,如叶底春风淡淡而过:“公主搁下便好。” 李羡鱼的动作更僵,只捧着手里的碗不敢放。 偏殿内静默了稍顷,像是连她的呼吸声都能听闻。 李羡鱼终于忍不住,捧着碗便站起身来,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她眉心发汗,却努力端庄道:“我去小厨房里用,你们慢用便好。” 她说罢,便头也不回地从偏殿里走出去,一路头也不敢回地走到小厨房里。 槅扇一启,李羡鱼看见月见正在小厨房里偷吃点心。 月见回头也看见她,先是一愣,继而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出声来:“公主有什么事吩咐一声便好。怎么亲自往小厨房里来了,还将奴婢抓个正着。” 李羡鱼上前,一把便将手里的乌米糕塞给月见。 “不行。” 她连连摇头,拿手捂着心口,心有余悸地对月见道。 “不知道为什么。坐在偏殿里,我便觉得喘不过气来。” 第40章 李羡鱼在小厨房里躲了许久, 仍旧是踌躇着不敢回去。 便只好对一旁正吃着乌米糕的月见道:“月见,要不,你悄悄帮我去偏殿瞧一眼, 看看他们吃完没有。” 她道:“等他们吃完了, 我再回去。” 她的话音方落, 却见眼前的槅扇蓦地被人推开。 大片天光自外涌入, 令李羡鱼本能地轻阖了阖眼。 再睁眼时,李羡鱼看见玄衣少年逆光而立, 腕上的金铃在风声里叮当作响。 李羡鱼惊讶又心虚:“临渊,你怎么过来了?” 她往他身旁看了看,本能地问:“顾大人呢?他没有与你一同过来吗?” 临渊踏前一步,走出重重光影。 本就清绝的容貌在身后光影的映衬下, 愈发的寒,像是笼了一层冷霜。 他的语声也冷, 带着隐忍的不悦:“顾悯之早走了!” 李羡鱼羽睫轻扇。 她隐约觉得临渊有点生气。 但是却不知道他生气的点在哪里。 “怎么这样突然?” 李羡鱼本能地问了声,略想了想,心里生出些许担忧来。 顾大人为人雅正, 素来克己复礼, 从未有过这样不告而别的时候。 她想,临渊不会是趁她不在的时候, 把人赶走了吧。 那样的话, 也,也太失礼了些。 她得去找顾大人道歉才行。 她随之站起身来。 临渊立时看向她,眸色更深。 在李羡鱼抬步之前, 他硬声道:“陛下急诏,令所有太医去太极殿中面圣。” 李羡鱼顿住步子,不安地望向他:“将所有太医都召过去——父皇是病得很重吗?” 临渊对这个皇帝并无好感。 他来披香殿中的时日已不算短, 但这个皇帝从未来看过李羡鱼。 甚至还遣了一名刁奴来管束她,苛责她,反反复复地教她做一些她并不喜欢的课业。 于是他只冷淡道:“来的宦官言辞隐晦,不像是什么重病。” 李羡鱼轻点了点头,也慢慢打消了去太极殿请安的念头。 其实从她记事起,便极少见到父皇。 偶尔的几次相见,也是在中秋,年节等等重要的宴席上。 况且即便是她主动求见,在太极殿里等上整整一日,她的父皇也并不会召见她。 于是她想,还是等下回顾太医过来的时候,再问问他父皇的病情吧。 而思量间,临渊的视线又落过来。 从她的身侧穿过,落在月见手里端着的那碗乌米糕上。 他抬眉:“公主不是说要自己吃吗?” 李羡鱼被抓了个现行,耳缘微红,便道:“我吃不下那么多,便给月见了。” 她说着,生怕临渊继续追问下去,忙提裙往外走。 “小厨房里一会还要做午膳呢,我们还是先回寝殿吧。” 临渊抿唇看她一眼,终究还是抬步跟上。 此刻并非膳时,小厨房附近的游廊十分安静,并无宫人经过。 临渊便也没有隐去身形,只是一言不发地跟在她的身侧。 李羡鱼似是觉得有些局促,便轻声打破了静默,主动与他说起他离开的这几日里发生的事来。 “临渊,你不在宫中的这几日里,披香殿里新来了个教引嬷嬷。姓周,年纪与之前的何嬷嬷相仿。以后,便是她负责教导我。” 临渊眸色微寒,立时问道:“她也为难你么?” 李羡鱼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连连摇头:“没有。” 她道:“周嬷嬷不像何嬷嬷那样喜欢为难人。只是说话比较啰嗦。” 她抿唇笑了笑:“有时候一句话能说清楚的事,要反反复复地说上三五次,听得人耳朵都要生出茧子来。” 临渊闻言,敛下眸底的寒色,淡淡颔首:“若是公主觉得厌烦,再换一个嬷嬷也无妨。” 李羡鱼没想到临渊会这样答复。 她轻愣了愣,侧过脸去看他:“临渊,在你这,话多算是什么很要紧的毛病吗?” 临渊皱眉:“我不喜欢话多的人。” 李羡鱼略想了想,有些为难道:“可是,我的话也很多。” 她轻声问:“临渊,那你也讨厌我吗?” 临渊睨她一眼。 身旁的少女正仰头望他,羽睫纤长,杏眸乌亮,语声也是又甜又糯,像是浇了蜜浆的甜酪。 他又想起了李羡鱼递给顾悯之的那碗甜酪,以及轻声细语地与顾悯之说话的模样。 临渊握着长剑的手骤然收紧,剑眉紧拧,眸色浓沉。 李羡鱼看着他面上的神情,半是失落半是嗔怪地鼓腮别过脸去:“好吧,那我往后不再找你说话便是。” 她的话音方落,便听临渊低声否认:“没有。” 李羡鱼轻眨了眨眼,又转过脸去看向他。 而临渊扭头避开她的视线,有些生硬地低声道:“公主是公主,旁人是旁人。” 李羡鱼秀眉微展,轻轻笑出声来。 她重新高兴起来,笑盈盈地伸手拉着临渊的袖缘带他往前走:“我带你去看看那尾小红鱼。” 此处离偏殿并不远。 李羡鱼步履轻盈地拉着他走下游廊,很快便从放在偏殿前的水缸里,看见了那尾小红鱼。 李羡鱼仔细端详了下,若有所思:“它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在水里动都不动一下,尾巴还有些泛白。” 临渊并不大关心这条鱼的情绪。 但听李羡鱼说起,便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眼,平静道:“兴许是水缸太窄,游不动的缘故。” 李羡鱼却有些为难。 她道:“可是,这是披香殿里最大的容器了。” 临渊不以为意,语声淡淡:“公主可以把它放回御河。抑或是,直接烤来吃了。” 李羡鱼显然都不愿意。 她连连摇头:“若是刚捞来的时候,烤来吃便烤来吃了。可是如今我都养了一段时日了,有些吃不下口。” 她想了想,自言自语道:“其实,披香殿里也不是没有养鱼的地方——后殿里便有一口小池塘。” 她说着有些惋惜:“可是,那口小池塘已经荒废好久了。” 临渊遂问:“既然荒废,为何不令人清理?” 李羡鱼红唇微启,却没有立时作答。 她原本是想清理出来,养菡萏,结莲藕,摘莲子吃的。 只是内务府的人总是推脱不来,后来又接到了呼衍来朝的消息。 她想着,自己大抵开春前便要嫁到呼衍去了,应当是看不到菡萏开花结果时的模样,便也将这件事放下了。 但是,如今一想。 也未必要种菡萏,拿来养鱼,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 李羡鱼这样想着,认真地点了点头:“临渊,你说得是。” 她展眉,唇畔梨涡轻陷:“我这便让人将小池塘清理出来。” 李羡鱼虽这样说着,却没让人再去找内务府里的人。 她想,与其再听他们推三阻四,抑或是要拿银子去填这个无底的窟窿,还不如将银子分给披香殿里的人。 于是她让竹瓷将殿内闲着的宫人们聚起来,以外头三倍的工价做赏钱,让他们愿意的人一同动手,将披香殿后殿里的小池塘清理出来。 而正当披香殿里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太极殿中亦是同样热闹。 皇帝披着明黄的龙袍坐在高座上,面色涨红,神情焦躁。 他疾声问跟前立着的太医:“如何?” 方才替他诊脉的老太医面露难色,终于在皇帝的连声喝问中跪俯下身来,叩首劝道:“请陛下保重龙体。” 其余太医也纷纷俯身,一同道:“陛下,龙体为重,不能再用虎狼之药。” 皇帝豁然站起身来,面色涨得更红,眼底隐隐发赤。 他一甩袍袖,将身旁放着的温补药物尽数拂落,勃然大怒:“连这一点小疾都治不好,朕养着你们这些废物何用?统统给朕推出去砍了!” 一旁守着的承吉眉心冒汗,忙往前劝阻道:“陛下,消消气,消消气,切莫伤了龙体。” 但即便是这样劝着,他的心里也有些发虚。 毕竟最初的时候,鹿血酒有效,后来便要用药,最后要用虎狼之药。 如今虎狼之药,也有些收效甚微了。 可陛下却又偏偏对那等事格外上瘾,一日不行,便浑身难受,双目发赤,行迹癫狂。 他一个阉人,自然不知此事为何让陛下如此痴迷。但却晓得,若是今日太医们拿不出得用的方子,等下陛下发起狂来,怕是连他的小命都要不保。 承吉眼见着皇帝又要发怒,情急之下,倒想起一个人来。 他立时俯身,皇帝耳畔低声劝道:“陛下,也未必要太医。您可还记得,影卫司中的司正,羌无大人?他医术卓绝,又敢用药,比这些太医都要高明得多。” “羌无?”皇帝缓缓念出这个名字,发红的双眼蓦地亮起:“对,羌无!立刻给朕传他过来!” 他说罢,一低头,又看见眼前满殿的太医,心中愈发烦躁,对着离他最近的院正便是一脚:“滚!都给朕滚出去!” 太医们面面相觑,许是知道劝不住皇帝,终是鱼贯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唯有皇帝烦躁地在金殿中踱步,双目发红,浑身发烫,像是一只失了理智的困兽。 幸而,羌无来得很快。 他依旧是灰袍铁面的打扮,手里未持兵器,仅仅捧着个青玉制成的香鼎。 鼎中的烟气乳白,如食物上的热气般袅袅而起,飘散至皇帝身侧。 皇帝深嗅了一口,神情像是略微舒缓下来。 他抬手让羌无过来,语声急促地问他:“羌无,你可还有什么法子。鹿血酒,银针,用药,什么都行!只要有效,朕重重赏你!” 羌无将香鼎放在皇帝身畔的长案上,俯身向他行礼,语声沙哑:“陛下不过是连日劳累,龙体虚耗。温补便好。” 皇帝点头,方才狂怒的面上此刻终于展露笑意:“果然还是爱卿医术高明。” 他说着,又大怒道:“不似太医院中的人,一群蠹虫!酒囊饭袋!空食朕的俸禄!” 羌无不置可否。 他只待皇帝发作完,便将一瓶红丸奉上:“陛下觉得疲惫时,服一丸便好。” 皇帝毫不迟疑,立时令人端来温水,就水服下一丸。 不过一刻钟的光景,他便觉得似有一股热气从身下直往上涌,像是又回到了年少鼎盛时。 他面泛红光,双目发亮,立时便对伺候在畔的承吉道:“去,快去将朕新选的那些美人统统唤来。” 承吉如蒙大赦,立时俯身退下。 而皇帝说罢,又一把抓起放在多宝阁上的几件珍贵玉器,抛给羌无,大方道:“爱卿得力,当赏!” 羌无抬手,稳稳地将几件玉器接住。 “多谢陛下赏赐。”他俯身向皇帝行礼,语调平静,面具后的那双眼中亦并无半点起伏:“臣先行告退。” * 月落星沉。 披香殿中的宫人们忙了整日,早早便已歇下,整座披香殿内便也格外的寂静。 临渊倚坐在梁上,羽睫深垂,剑眉紧蹙。 又是一场古怪的梦境。 他剑袖骑装,驾马飞驰在林中,追逐一只罕见的白鹿。 而身旁有人与他并驾齐驱,语声淡淡:“你我兄弟相争,不知最后鹿死谁手。” 他并未作答,仅是冷嗤了声,手中银鞭落下,促马更急,很快便将那人甩在身后。 密林深处,他最终猎到了那只白鹿。 但紧接而来的,便是密集的箭雨,与死士们不计代价的追杀。 直至,骏马再一次跃出断崖,临渊骤然醒转,蓦地握紧了腰畔的长剑。 剑鞘的末端随之重击在横梁上,一声刺耳的锐响。 “临渊?” 稍远处传来少女朦胧的嗓音。 临渊平复下紊乱地呼吸,从梦境里抽离,垂眼往下看去。 殿内灯火熹微。 绯红的纱帐被一双雪白的素手撩起几寸,帐后露出李羡鱼雪白的小脸。 她像是被从梦中惊起,尚且朦胧地伸手揉了揉眼睛,轻声问他:“临渊,你是梦魇了吗?” 临渊眸色深浓,并未立时作答。 他想起梦境中与他说话之人的容貌。 那名男子似乎比他年长几岁,发上已经束冠。 面容与他有三五分的相似,轮廓却不似他那般锋利,反倒是偏向于清雅温和,笑起来时,令人如沐春风。 他始终记不起此人是谁,唯有从他的话中可见端倪。 兄弟? 他有兄弟吗? 一名想将他乱箭射死的兄弟? 他一深想下去,脑内便剧烈作痛。 他立时咬紧了牙关,本能地伸手摁上眉心。 而李羡鱼也彻底醒转过来。 她披衣起身,捧着盏灯火微弱的银烛灯走到梁下,担忧地仰头望他,轻声询问:“临渊,你怎么了?” 临渊垂首,见暖色烛光里少女素面莹洁,乌发垂腰,眼眸清澈如水,盛着轻柔的忧色。 他视线微顿,眸底的暗色散去,随即松开手里紧握的长剑,掠下横梁立于她身前。 “无事。” 他阖了阖眼,低声道:“臣似是想起一些从前的事。” 第41章 “从前的事?”李羡鱼眸光流转, 将手里的银烛灯放在长案上,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仰面望他:“临渊, 你是想起自己的家人了吗?” 家人? 临渊长指抵着眉心, 一双本就浓黑的眸子在夜色中愈显霜寒:“是。” 他道:“我应当有个哥哥。” 李羡鱼杏眸微亮, 唇畔轻轻抬起, 本能地为他觉得高兴。 她一连串地问道:“那你可想起你的哥哥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是在哪里任职,抑或是哪家的子弟?” 她弯眉:“我可以帮你找找他。只要找到他, 便能找到你的家人了。” 临渊随着她的话语往深处想,回应他的,却唯有颅内一阵剧烈过一阵的疼痛。 他咬牙忍住,低声道:“不记得了。” 他忆起方才的梦境, 语声冰冷:“唯一记得的,是他想乱箭射死我。” 面前正满怀期许, 想着替临渊找到家人的少女蓦地愣住。 她像是有些回不过神来,羽睫蝶翼般地轻扇了几扇,杏眸微微睁大:“你的哥哥想乱箭射死你?” 她又是害怕又是不解:“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临渊皱了皱眉道:“大抵是为了抢什么东西。” 李羡鱼听得愈发茫然。 她想了想, 便起身倒了两盏热茶过来。 她捧着茶盏往长案后坐落, 又将手里的另一盏递给临渊。 “你先喝杯热茶压压惊,然后, 慢慢与我说吧。” 临渊接过茶盏。 茶烟袅袅而起, 盏壁上的热度自掌心传来,驱散了秋夜中的寒气,令紊乱的思绪略微清晰了些。 临渊思忖稍顷, 将梦境中的始末简短地说给李羡鱼听。 李羡鱼愈听便愈发觉得震惊,连手里捧着的热茶都忘了放下。 临渊的身世与她想的全然不同。 她原本想的是,临渊是从小被人牙子拐出来的, 辗转卖了几手,卖到京城,这才将自己的姓名与来历尽数忘了。 如今听来,却像是被人暗害。 李羡鱼秀眉轻蹙,有些为他不平:“那你的哥哥也太坏了些。比那些人牙子都要坏。” 毕竟人牙子也未必会对自己的手足下手。 她又道:“所以,是人牙子从断崖下捡到了你吗?” “不是。” 临渊仍是否认。 他替李羡鱼将因果理顺。 “半载前的春夜,我在明月夜的铁笼中醒转,并无半点之前的记忆,甚至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直至半载后,我自明月夜中脱身,与他们蓄养的杀手在陋巷中交手,将他们杀尽后力竭倒在墙下,被路过的牙人当奴隶捡去。” 他看向李羡鱼,眸底的暗色淡了些:“此后,便是公主从牙人那买到了我。” 李羡鱼顺着他的思路略忖了忖,像是明白过来:“若是这样,那从断崖下捡到你的,应当是明月夜的人。” 临渊随之颔首:“应是如此。” 李羡鱼试着道:“那若是我们能去问一问明月夜里的人,问出他们是从哪座断崖下捡到的你。便能知道你的祖籍在哪。” 若是能够知道临渊的祖籍在哪,去当地的官府里翻一翻卷宗,便能寻到临渊的家人了。 临渊却知此事并非是李羡鱼说得这般容易。 明月夜中的爪牙皆是死士,绝不会轻易开口。 除非,能够挟其主而令其奴。 他眸色微深。 如此,明月夜之行,便应当更快地提上日程。 他得在他那位‘兄长’找到他之前,弄清自己的身世。 临渊立时放下手中的热茶,抬眼看向李羡鱼:“公主,臣明日要离宫一日。” 李羡鱼有些担忧:“临渊,你这便要去明月夜么?” 她小声道:“可你上次说过,去明月夜的时候,会带上我的。” 临渊默了默,解释道:“臣只是出宫去打一张红宝石面具。” 李羡鱼这才放下心来。 她轻弯了弯眉毛,从荷包里拿出出宫用的玉牌递给他:“那你宫门在下钥前记得回来。” 她说着似是又想起什么来,便道:“之前竹瓷带给我的话本子快看完了。你若是路过书摊,能不能再帮我带几本话本子回来。” 她又从小荷包里拿了张银票出来,一同递给他:“这是买话本子的银子。” 临渊并未接过。 他想起了初见李羡鱼时的事。 彼此是在宫外,他自昏睡中醒,第一眼便看见了落下的白刃。 他本能地接下刀刃,将持刀的牙人们逼退。 而穿着红裙的少女从马车上下来,身量纤细,眼眸清澈,像是从未见过风雨的花。 她分明是害怕,却还是放轻了语声问他。 ‘你的手还在流血……这里离皇宫很远,我们先送你去医馆好不好?’ 后来他才知道,那日是李羡鱼的生辰。 也是她十五年来,第一次出宫游玩。 最终却因为他的事,而耽搁了整整半日。最后不得不踏着夜色匆匆回宫,哪也没能去成。 临渊轻阖了阖眼。 也许,在找到他的兄长之前,他还欠李羡鱼一个生辰。 于是临渊睁开眼,启唇问她:“公主明日可想出宫?” 李羡鱼轻轻一愣。 继而那双清澈的杏花眸里染上些许亮色。 “你要带我一起去呀?” 但很快,她又迟疑起来,小声道:“可是,我没有父皇的圣旨,守门的金吾卫不会放行的。” 临渊道:“公主有出宫的玉牌。” 李羡鱼摇头:“出宫的玉牌是拿去给宫人采买用的。我便是拿去,金吾卫也不会放我出去。” 临渊复又道:“公主还有一套宫女服饰。” 李羡鱼一愣,杏眸微睁。 “你是说,让我扮成小宫女悄悄溜出去?” 她握着玉牌的指尖蜷起,隐隐有些心虚:“这也,太不合规矩了些。” 临渊却并不在意这宫中的规矩。 他只问李羡鱼:“公主可想去?” 李羡鱼将那玉牌握得更紧,双颊上微微泛起红意。 她没说想与不想。 只是蚊声问他:“明天什么时辰呀?” 临渊薄唇微抬,答:“辰时。” 他说罢,侧过脸去看窗外深浓的夜色。 见更漏已深,便又问李羡鱼:“公主能起身么?” 李羡鱼连连点头,将玉牌收进荷包里,提裙便往锦榻那走。 “我这便去睡下。” * 翌日卯时。 李羡鱼便已起身为出宫游玩做准备。 她洗漱罢,便将宫娥们遣退,自己从衣箱底下拿出那件藏起来的宫女服饰来。 她侧首看向立在她身旁的少年,小声道:“临渊,我要更衣了,你先回避一下。” 临渊看向她手中的服饰,并不挪步。 他剑眉微皱:“公主是想现在便换上宫女的服饰。就这样出披香殿,走到北侧宫门前么?” 李羡鱼被他问住,羽睫轻扇了扇:“那,我应当去哪里换?” 临渊答道:“离北侧宫门不远有一座废殿,鲜有宫人来往。公主可去此处更衣。” 李羡鱼却迟疑了下。 她道:“你说的是不是华光殿?” 她捧着宫女服制的指尖收拢,面上掩不住地有些害怕:“我听说那间宫室闹鬼。” 临渊本不信鬼神之说。 但见李羡鱼面色微白,还是放轻了语声:“臣便在殿外守着。真有什么,公主唤一声便是。” 李羡鱼踌躇稍顷。 终于还是想出宫游玩的心思占了上风。 她轻点了点头,寻了个食盒过来,把里头的挡板一一撤下,将那件宫娥服饰藏到食盒里去。 略想了想,又分别拿了一盒鹅黄与水粉,一同放在里头。 她提起食盒:“那我便先过去了,你可一定要紧紧跟着我。” 临渊颔首,隐下身形。 李羡鱼遂提着食盒往披香殿外走。 待她走到照壁跟前的时候,正巧遇到从殿外回来的月见。 月见有些惊讶:“公主这一大早的,提着食盒要往哪去?” 李羡鱼心虚轻声:“我,我去看看宁懿皇姐。至多日落前便回来。” 月见也没有多想,轻应了声,便目送她出去。 李羡鱼出了披香殿,便顺着宫道一路往北面去。 大抵两刻钟的时辰后,她便看见了临渊口中的华光殿前。 这座大殿荒废了多年,周遭都已生满杂草,便连殿门上悬着的那块金字牌匾,都有些摇摇欲坠,像是随时都要落下来,摔个粉碎。 李羡鱼小心翼翼地迈步进去。 殿内愈是破败。 主殿中的帏帐都结满了蛛网,支摘窗上的竹篾纸更是早已不知道去了哪里。 秋风一起,整面残窗便紧跟着‘呜呜’作响,令人心里发紧。 李羡鱼握着食盒的指尖收紧,忍不住启唇唤道:“临渊。” 玄衣少年自暗处现身,应道:“臣在。” 李羡鱼望见他。 临渊立在殿内的熹微日光下。 身姿英挺,容貌清绝。握剑的手筋骨漂亮,手指修长分明,手中的长剑寒光照人,无端令人觉得心安。 李羡鱼轻轻唤了他一声,原本紧绷的心弦也略微松下了些。 “你在这便好。” 她弯眉,将手里提着的食盒塞给他,从里头拿出那件深绿色的宫女服饰来。 临渊知晓她是要更衣。接过食盒,便抬步往殿外走。 “等等。” 李羡鱼却从身后唤住了他。 她捧着那件宫女服饰立在废殿里,面色隐隐有些泛白:“你别将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临渊停步,看向她。 他道:“公主不更衣了么?” 李羡鱼轻侧过脸去,双靥渐渐染上胭脂似的绯色,语声蚊蚋一般:“你背转过身去便好。” 临渊握着食盒的长指略微一僵。 但终究还是颔首道:“好。” 他依言背转过身去。 李羡鱼轻松了口气,面色的热意也渐渐褪了些。 她往破败的屏风后站了站,徐徐抬手开始解衣。 当领口的第一枚玉扣解开,背对着她的少年长指骤然收紧。 废殿里太过安静,将所有感官都无限放大。 身后李羡鱼细微的解衣声是那样清晰,若是他侧耳细听,甚至都能听出她已解开第几枚玉扣。 而随着她的纤指往下,衣带渐宽,少女身上清甜的木芙蓉香气也被秋风吹起,像是春日绒花似地散落满殿,令人避无可避。 他不知为何,又想起那夜中的情形。 少女睡在朱红的锦被上,绯红的颊,鸦青的睫,柔软如花瓣的唇。 露在单薄寝衣外的肌肤白若羊脂。 他立时紧阖上眼,心绪却依旧紊乱。 而在他身后更衣的李羡鱼同样不安。 她徐徐解着外裳上的玉扣,但心里却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出听过的传言来。 听说这座废殿里枉死过人。 夜晚经常能听见女子的哭声。 便连白日里,都有小宫娥看见脸色惨白,死状恐怖的鬼魂。 李羡鱼愈想愈是害怕,愈是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只想着快些将衣裳换下,好离开这座骇人的废殿。 可她方将外裳褪下,拿在手里,却倏然听见身旁似有响动。 李羡鱼悬心吊胆,小心翼翼地往声来之处望去。 她看见近处一扇破旧的柜门动了动。 继而,里头猛地窜出几只肥头大耳的灰老鼠,笔直地往她这冲来。 眼见着就要跳上她的鞋面。 李羡鱼一时不防,惊叫出声。 临渊闻声,骤然睁眼,握剑回身。 “公主!” “有老鼠。” 李羡鱼白着脸色躲开。三步并做两步跑到他身前,紧紧伸手握住少年的剑袖,慌乱之下语声都有些哽咽:“这座废殿里不止闹鬼,还有老鼠。” 临渊本能地垂下视线。 废殿中光线晦暗。 李羡鱼的外裳已经褪下,身上只着了件绣着缠枝花纹样的月白心衣。 雪白圆润的香肩上仅仅两道指宽的系带,甚至都掩不住少女纤细起伏的锁骨。 曾经散落在锦枕上的长发束起,绾成精致乖巧的百合髻。将一截柔白细腻的颈毫无遮掩地赤露出来。衬着少女清澈的眸,殷红的唇,白如羊脂的肌肤,便像是绽开在雪地里的花。 雪玉光华,满城春色,便这般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秋风扬起破旧的幔帐,光影陆离中,玄衣少年握剑垂首,而只着心衣的少女抱着怀里深绿色的宫装轻轻仰头。 两人对上视线,面色同时红透。 第42章 风吹残窗, 凉意袭人。 李羡鱼本能地抬手,抱住自己赤露在外的双肩。 一张雪白的小脸从双颊一直红到耳后。 搭在她臂弯上的织金外裳随之滑落,在坠入尘埃之前, 被同样面色通红的少年伸手紧紧握住。 几只灰老鼠自他们身旁吱吱而过, 不知钻进了废殿中哪个角落。 两人回过神来, 又近乎是同时地背转过身去。 李羡鱼背对着他, 手忙脚乱地将怀里深绿色的宫装穿到身上,胡乱系着扣子。 这样安静的废殿里,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怦怦作响,像是要跳出腔子里来。 而与她背身而立的临渊也并未好到哪去。 他手里紧握着李羡鱼的外裳,质地轻柔的雪缎贴在他的掌心,似还残留着少女肌肤上柔腻的触感。 淡淡的木芙蓉花香浮涌而来, 像是又将方才的惊鸿一瞥带回眼前。 临渊呼吸微乱,身子僵硬, 背对着李羡鱼将外裳递给她,语声微哑。 “公主的外裳。” 李羡鱼也将最后一枚系扣系好,面上的热度才略微褪了些, 一回过脸来, 见临渊手里拿着自己的外裳,面上又是一烧。 她绯红着脸, 立时便将外裳拿来。 织金的外裳在她的掌心里轻轻皱起, 像是少女心绪紊乱。 方才的事,她应当生气吗? ——可是,临渊也并非有意。 但若是不生他的气, 她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情形。 于是她最终鼓起腮来,不轻不重地嗔道:“临渊,你占我的便宜。” 背对着她的少年身形一僵。 继而低声:“抱歉。” 李羡鱼羽睫轻扇。 她想, 这个时候,她应当便该说自己原谅他了吧。 以显得自己不是个蛮不讲理的公主。 她正想启唇,却又听临渊道:“公主若是仍觉得恼怒,可以立时报复回来。” 李羡鱼讶然。 这样的事……还能报复回去的么? 她下意识地问道:“怎么个报复法?” 临渊并未立时作答,只是问她:“公主可换好衣裳了?” 李羡鱼低头看了看,悄悄将两枚系错的扣子换回来。 这才轻点了点头。 但是旋即她想起临渊背对着她,便轻声启唇道:“已经换好了。” 临渊随之回过身来。 他面上的红意已褪,微余耳后还有淡淡的薄红。 他垂眼看着地上布满尘埃的青砖,启唇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这便是他对报复的所有理解。 李羡鱼清澈的杏花眸里有困惑之色转过。 正当她努力去理解临渊话中的意思的时候,却见少年已经抬手,解开了武袍领口的系扣。 他的手指修长,动作利落得像是素日里拔剑对敌。 武袍上的几枚系扣根本不是对手,刹那间便被一解到底。 继而,月白色的里衣也被他信手扯开。 废殿内光线晦暗。 但李羡鱼离得这般近,近乎就站在他身前。 她来不及反应,就这样蓦地看见少年精致的锁骨,坚实的胸膛,以及肌肉结实的小腹。 李羡鱼彻底震住。 回过神来后,她立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从手背到素白的指尖都被面上的热度蒸得通红。 “你,你快将衣服穿上!” 临渊正在解开衣襟的长指一顿。 他抬起眼来,问:“公主消气了么?” 李羡鱼觉得自己现在一点也不生气了。 她只是恨不得找个砖缝将自己藏进去才好。 她胡乱点头,语声慌乱:“你先将衣服穿好再说这些。” 她羞急道:“我不与不穿衣服的人说话。” 临渊看不见她面上的神情,只是听她的语调慌得像是雨水打过的花叶。 一点也不像是高兴的模样。 似乎是适得其反。 临渊轻皱了皱眉。 终究还是依言将武袍重新系好。 他道:“公主可以睁开眼了。” 李羡鱼仍旧有些后怕。 她闻言只将手指挪开些,从指缝里悄悄看了一眼,见他真的将衣裳穿好了,这才慢慢放下手来,绯红着脸小声抱怨他:“临渊,你,你怎么能一言不合便解衣裳。”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他眸色淡淡:“公主同意了的。” 李羡鱼怔住。 她从没想过这句话是这个意思。 要是早知道,要是早知道—— 李羡鱼脸颊更烫,觉得自己愈说愈错。便错开脸去,只想这快些将这件事揭过:“那,那你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她说着,便想抬步往殿外走。 临渊侧身,启唇问她:“公主不想出宫了么?” 李羡鱼这才想起这回事来。 她探出的足尖慢慢收回来,好半晌才蚊声道:“想的。” 她伸手,将临渊手里的食盒接过来,把方才换下的外裳放进去,又从里拿出了那两盒事先藏好的妆粉。 临渊并不懂这些女子梳妆用的物件,便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看着李羡鱼将水粉倒进装着额黄的盒子里。 看着她取下发上的一支银簪将两种妆粉混合在一处。 看着她融合出一种姜黄色的粉末来,又四面寻不到铜镜,便只凭着直觉,往自己的面上涂抹。 稍顷,李羡鱼停下了动作,仰脸望他:“临渊,你看这样,宫人还能认得出我吗?” 临渊没有立时答话。 他垂眼看着李羡鱼,一时不知该说能,还是不能。 李羡鱼的姜黄粉抹得不太均匀。 原本雪白的小脸上此刻黄一块白一块的,像是只宫外跑过的三花猫。 即便是宫人看到了,应当也……不敢相认。 他默了默,抬手将李羡鱼手里那盒妆粉接过。 “臣替公主重新梳妆。” 李羡鱼也从他浓黑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狼狈的模样,心虚又踌躇:“没有铜镜,我上得好像是不太均匀。但是,临渊,你会梳妆吗?” 临渊忖了忖道:“只是上个妆粉,应当不难。” 李羡鱼听他这样说,便点头答应下来。 废殿荒败已久,四面落满了灰尘,没有可以坐落的地方。 李羡鱼唯有站在他身前,乖巧地仰起脸来。 临渊打开了盒盖,以指尖取了些妆粉,停留在李羡鱼并未涂匀的地方。 他的指尖很热,令李羡鱼轻轻地往后缩了缩身子。 姜黄粉偏了少许,在她的侧脸上添了浓重的一道。 临渊皱眉,将手中的长剑放下,转而摁住她的肩,低声道:“别动。” 李羡鱼唯有停住,有些不安地抬眼望着他。 临渊垂眼,长指重新落在她面上,以指腹将方才那道痕迹抹去。 李羡鱼有些不习惯地轻眨了眨眼。 他的指尖很热。 指腹上有常年练武留下的薄茧。 即便是刻意放轻了力道,也与月见竹瓷她们给她上妆时的感受全然不同。 而且,他站得太近了些。 就这样俯下身来,高挺的鼻梁都快碰到她的眉心。 微烫的呼吸落在她的眼睫上,带来不属于秋日的滚滚热意。 李羡鱼觉得自己的脸颊发烫,心跳也悄悄快了一拍。 她不习惯这样的感受,本能地又要往后躲。 临渊摁着她肩膀的大手添了一点力道,皱眉提醒她:“公主若是再躲,面上便更花了。” 李羡鱼脸颊更红。 她不好再往后躲,便只好阖上眼去,一动也不动地立着,努力自己当成一个正在被上色的磨合乐。 幸而,临渊的动作很快。 上妆过程没有持续很久,临渊便已经从她面上收回长指。 他拿方巾揩了揩手上多余的妆粉:“公主可以睁眼了。” 李羡鱼睁开眼来,借着他格外浓黑的眸子看了看自己的倒影。 觉得似乎不像是只小花猫了,便重新高兴起来,将方才所有不自在的事都抛到脑后。 她将那盒姜黄粉藏进荷包里,弯眸道:“那我们现在便出去吧。” 临渊应声。 两人便将惹眼的食盒留在废殿中,一同行至北侧宫门。 当李羡鱼从荷包里拿出玉牌给金吾卫看的时候,倒是格外紧张了一阵。 但好在,这些金吾卫都是陌生的面孔,也并未从她看起来病恹恹的小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只核对过玉牌无误,便挥手放行。 可李羡鱼仍旧是不敢掉以轻心。 她出了北侧宫门,又埋头往前走了好一阵,直至身后的那些金吾卫都远得看不见了,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雀跃地对身旁道:“临渊,我们可算是出来了。” 她眉眼弯弯,露出颊畔清浅的梨涡来:“这是我第二次出宫。” 临渊握着手中的长剑低低应声。往前踏出一步,将她与街上熙攘的人流隔开。 他以仅有两人能够听闻的语声问:“公主现在想去哪?” 李羡鱼抬起眼来,往旁侧望了一圈,便伸手攥着他的袖缘道:“先去那边的胭脂铺。” 临渊抬眉,向她的视线尽头看去:“胭脂铺?” 他倒并未想到,李羡鱼第一个要去的,是一间看起来并不起眼的胭脂铺。 李羡鱼点头,解释道:“我得先去里头买盒胭脂,趁机把脸洗了。” 她想伸手碰一碰自己的脸,又怕晕开了,便努力忍住,只是担忧道:“我觉得这粉都开始往下掉了。若是等会晕开了,岂不是真的和花猫一样了,多奇怪呀。” 临渊颔首,带着她往就近的胭脂铺里走。 临街的这间胭脂铺并不宽敞,里头并无女侍,唯有一名女掌柜守在柜台后。 见他们进来,便笑着兜呼道:“两位可是要买胭脂么?” 李羡鱼点了点头,又轻声询问:“在这里买胭脂,可以洗脸吗?” 女掌柜的视线往他们两人身上一转,便笑着道:“若是姑娘诚心想买,倒也不是不能。” 李羡鱼放下心来,略一莞尔,便从一旁挑起胭脂来。 她先是挑出一盒海棠红的,继而很快又挑出一盒樱桃色的。两厢比了比,觉得两者之间不分高下。加之胭脂本身又不昂贵,便想着一同买下。 若是回去后觉得不合适,还能分别送给披香殿里爱打扮的小宫娥。 她便问那女掌柜:“这两盒加在一起,要多少银子?” 女掌柜拨了拨算盘,笑着道:“姑娘给我五钱银子便好。” 李羡鱼点头去拿荷包。 可她指尖才探进袖缘,临渊已将银子付完。 李羡鱼拿着荷包轻愣了愣,旋即讶然出声:“临渊,你自己把银子付了?” 临渊侧首看她。 因如今是在宫外,他便略去了称呼简短道:“有什么不对?” 李羡鱼愈发讶然:“应当是我付银子才对。” 她认真强调:“之前与竹瓷出来的时候,也都是我付银子的。” 临渊平静道:“我又不是竹瓷。” 他说得这样顺理成章,令李羡鱼微微一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而女掌柜收了银子,态度也更热络起来。 立时便打了一铜盆的水来,对李羡鱼道:“谁付银子有什么要紧,姑娘快净面吧。” 李羡鱼还惦记着脸上的姜黄粉。 便先将银子的事搁到一边,轻声谢过她,就着清水开始净面。 随着厚重的姜黄粉被洗在盆中,女掌柜眼中也渐渐显出少女原本的容貌来。 乌发红唇,肤如净瓷。 即便是不施粉黛,亦鲜妍美好得像是春日里新开的木芙蓉花。 女掌柜愣了愣,一些原本不解的事像是找到了答案。 她不动声色,又从柜子里拿出些更贵的胭脂来。 对着方才付银子的临渊殷切道:“这位公子,这是新到的胭脂,顶顶好看的颜色。再给你家小娘子买一个吧。” 李羡鱼因这个新奇的称呼而回过脸来。 “小娘子?” 女掌柜促狭地笑起来:“是呀。” 她指了指临渊:“那不是你的夫君么?还是,未婚的夫婿?” 李羡鱼被她话里那些惊人的词汇震住。 继而连连摇头:“自然不是。” 她道:“他是我的——” 影卫两个字到唇畔停了停,觉得似乎不适合在宫外说出来。 李羡鱼便改了口,眉眼弯弯地道:“这是我家哥哥。” 远处正低头看胭脂的少年闻言抬起眼来。 剑眉微蹙,语声格外地淡。 “不是。” 李羡鱼轻愣。 继而脸颊微红,也像是染了上好的胭脂。 却还是对着女掌柜努力打圆场道:“你看吧,他也说了,不是夫君。” 临渊淡淡垂眼,难得地解释道:“不是哥哥。” 李羡鱼彻底愣住。 她走上前去,伸手攥了攥他的衣袖,绯红着脸小声抱怨他。 “临渊,你怎么拆我的台呀?” 第43章 临渊将手中的胭脂放下, 平静叙述道:“本就不是。” 李羡鱼鼓起腮来。 她当然知道不是。 她攥着临渊袖缘的指尖添了几分力道,示意他俯下身来。 而自己也踮起足尖,在他耳畔小声提醒他:“临渊, 这是在宫外呀。” 她道:“总是要编撰个身份出来的。” 临渊看她一眼, 以仅有两人可以听闻的语声问她:“那女掌柜自己不是猜了个身份出来么?公主为何要否认?” 李羡鱼本能地道:“那不一样!” 临渊却问:“有何不同?” 不都是杜撰出来的身份。 李羡鱼认真给他解释:“因为我穿着宫女的服饰, 宫女在放出宫前, 是不能婚配的。” 她抬起羽睫,一双杏花眸格外清澈:“若是我说你是我的夫君, 岂不是立时便要露馅。” 临渊对上她的视线,轻皱了皱剑眉。终于还是转过脸去。 他道:“公主随意。” 李羡鱼从这场争辩里得胜,立时便弯眉转过身去,对那女掌柜道:“我便说他是我家哥哥嘛, 他自己也承认了。” 女掌柜掩口而笑。 她自己也曾有过情窦初开,口是心非的时候。 如今瞧他们耳语了这许久, 才得出个结论来,还有什么不懂。 不过她并不说破,只是笑着打圆场:“是不是哥哥都不打紧, 姑娘看看这盒胭脂可好?” 她将方才递给临渊的胭脂又递给李羡鱼:“姑娘的肤色白净, 这盒胭脂格外衬你。” 李羡鱼便将胭脂盒接过,抬手将盒盖打开。 许是价钱更贵的缘故, 这盒胭脂的粉质要比方才的两盒细腻上些许, 颜色也更为鲜艳。 是李羡鱼鲜少见到的那种鲜艳。 毕竟内务府里做的胭脂,供给公主们的,大多是一些端庄淡雅的颜色, 少有这样艳若桃李的。 李羡鱼有些迟疑:“会不会太浓了些?” 女掌柜瞄了她一眼,胸有成竹的模样:“不会。姑娘若是不信,可以取些试试。” 李羡鱼想了想, 正想沾些在手背上看看颜色,临渊却已将那盒胭脂接了过去。 他道:“我来便好。” 李羡鱼想了想,有些担心自己若是往后躲,会让女掌柜看出端倪来,猜出他们不是兄妹。 便乖乖地仰起脸来。 只是略带担忧地轻声叮嘱他:“这胭脂的颜色很浓,你可别涂多了。” 她顿了顿,欲盖弥彰地唤道:“哥哥。” 临渊动作一顿。 却并不配合她,只是不带称呼地简短道:“知道了。” 他沾了些胭脂,修长的手指轻落在她的脸颊上。 少女的肌肤细腻,白如羊脂,柔软得像是新蒸好的酥酪。 仿佛他略微倾注点力道,便会将她的脸颊刮红。 临渊垂眼,将手中的力道尽数卸下。 胭脂徐徐在李羡鱼的颊畔晕开,像是桃花落在干净的雪中。 李羡鱼安静地等了一阵,直到他将长指垂落,方轻声问他:“好看吗?” 她有些担心:“会不会很奇怪。” 临渊正用方巾擦拭着指尖的胭脂,闻言垂下眼帘,手中的动作随之停住。 稍顷,他颔首,如实答道。 “好看。” 不是胭脂好看。 而是李羡鱼好看。 她生得太好,杏眸桃腮,雪肤红唇。 不用胭脂时肤色莹白如玉,轻染一点胭脂上去,便显得双靥浅红,杏眸潋滟,鲜洁如枝头春色。 他就这样毫不避讳地在人前看着,看得李羡鱼的双颊愈发红了,像是又上了一层更鲜艳的胭脂。 她转过脸去,躲开临渊烫人的视线,对那女掌柜道:“将这盒胭脂包起来吧。一共多少银子?” 她说着,又要伸手去拿荷包。 女掌柜将这盒胭脂与方才的两盒包在一处,对李羡鱼笑着道:“这盒胭脂比方才两盒贵些,要一两银子。” 话音落,临渊已将银子放在她的柜台上。 他接过女掌柜递来的纸包,对李羡鱼道:“走吧。” 李羡鱼却不挪步,只是拿着荷包讶然望着他。 临渊便停步,复又问她:“还想买胭脂么?” 李羡鱼摇了摇头,抿唇小声道:“你怎么又把银子付了?” 临渊却并不觉得有什么。 他只是略一颔首,对李羡鱼道:“若是不想买了,便走吧。我们再去别处看看。” 毕竟宫外的地界很大,天高海阔,李羡鱼会感兴趣的地方,应当不止这一间胭脂铺。 李羡鱼手里拿着荷包,还在迟疑。 女掌柜却也笑着道:“姑娘不是说是哥哥么?那都是一家人,谁付银子有什么要紧。” 李羡鱼愣住。 她一时答不上来,觉得像是掉进了自己挖的坑里。 女掌柜对她笑得促狭:“这哥哥不是当得挺好的嘛,还会给妹妹梳妆。” 说着,她又有些感叹道:“不像我家那个死鬼,让他给我涂个口脂,都能把人涂成吃人的夜叉。” 死鬼? 李羡鱼觉得自己又像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词汇。 应当是骂人的吧。 她这样想,便轻声安慰她:“没事的,我家哥哥也没给我涂过口脂。” 即便是关系最好的太子皇兄,也没有过。 女掌柜噗嗤笑出声来。 而李羡鱼不明就里,只是被临渊握住了宫装袖口。 少年带着她往外走。 李羡鱼跟在他身后,抬步迈过胭脂铺的门槛,好奇地问他:“我们现在要去哪?” 临渊看她一眼,语调平静:“去买口脂。” 李羡鱼便在热闹的长街上顿住步子。 “不用去买。”她从荷包里取出一盒口脂给临渊看:“我带了口脂的。” 为了证明,她还将口脂打开给临渊看看,眉眼弯弯地道:“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临渊看向那盒口脂。 碧桃红,一种属于春日的颜色,被以这种旖旎的方式藏在小盒中。 李羡鱼素日里,都喜欢用这种颜色的口脂么? 他的视线抬起,停留在李羡鱼的唇瓣上。 少女的唇瓣柔软殷红,像是开得正好的碧桃花一样的颜色,唇角随着她的笑颜而扬起一个柔和的弧度,露出唇畔两个清浅的梨涡来。 不知为何,他想起之前与李羡鱼玩六博时的情形来。 李羡鱼输了他两局。 而他象征性地在她的梨涡上点了两个红点。 如今想来,那时候,便应当问她要唇脂的。 免得她如今向旁人抱怨。 于是他垂眼,向李羡鱼摊开掌心。 李羡鱼微微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她没将口脂递给临渊,反倒是立时将其藏进荷包里,双手紧紧地捂住。 她还记得那女掌柜的话,可不想当街变成吃人的夜叉。 “不要。”她紧张道:“临渊,我方才说得是哥哥,是我的——” 人潮涌动里,她悄悄做了个口型‘皇兄’。 临渊眸色淡淡。 这个哥哥的头衔还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李羡鱼也有些心虚。 她将荷包放回袖袋里,又伸手轻攥了攥他的袖缘:“那我们现在去买话本子吧。” 她道:“我的话本子都快看完了。” 临渊垂眼看她。 李羡鱼的面上仍旧染着方才的胭脂。 两靥浅红,鲜洁如春。 即便不再涂口脂,也已足够动人。 他察觉到,街上已有许多路过的少年郎开始频频侧目。 临渊淡淡道了声好。 向她走近了些,将所有旁人的视线隔绝在后。 * 半个时辰后,两人从书摊上回来。 临渊手中便多了一大摞话本子。 整整数十本,被捆扎在一处,几乎快有半人多高,看着便十分沉重。 李羡鱼望向那摞话本子,隐隐有些心虚。 她好像太贪心了些。 方才在书摊上选书的时候,她一本本翻看过去,见每本都很有意思。便将曾经看过的几本挑出来,让店家将剩余的都包起来。 却没想到,会有这许多。 她有些担忧地问:“临渊,你拿得动吗?” 她想了想,又问:“要不要将它们拆开,我帮你拿几本。” 临渊平静道:“臣还不至于到连话本都拿不动的地步。” 李羡鱼依言将心放落。 她轻点了点头,又看着他这样一手持剑,一手拿话本的模样,像是倏然间想起了什么。 她杏眸微微亮起,有些期许地问:“那你是不是不能空出手来了?” 临渊侧首看向她,剑眉微抬。 他以仅有两人能听闻的语声问:“公主想说什么?” 李羡鱼却展眉轻轻笑起来。 她道:“这样,你便不能抢在我前头付银子了。” 她方才在胭脂铺里便发现了。 习武之人不但身手敏捷,便连付银子的动作也比她快得多。 她即便是先拿出荷包来,也争不过临渊。 但是如今不同了,临渊空不出手来,便没法与她抢了。 临渊一顿。 未来得及启唇,便见李羡鱼又雀跃地道:“那我请你吃小食吧。” 临渊的视线停留在她带笑的杏花眸上。 稍顷颔首:“好。” 李羡鱼见他答应了,步履愈发轻盈,很快便就近寻到个卖小食的摊子。 那摊子上卖得是龙须糖,白如雪,密如丝,瞧着便十分好吃。 李羡鱼要了一盒。 并如愿看到临渊真的空不出手来,不能与她抢着付银子。 即便只是十文钱。 李羡鱼十分满意。 她弯眉,示意临渊俯下身来。 自己则轻轻踮起足尖,用摊主送的木筷子挟起一块雪白的龙须糖,喂到少年唇畔。 热闹的长街上,人群接踵而过。 而身着深绿色宫装少女眉眼弯弯,语声清甜:“你尝尝。” * 不远处,望月楼雅间内。 太子李宴正于此饮茶。 他本是难得地出来散心,但遇见长随前来禀报,便唯有暂且在此议事。 长随此刻正掩上雅间的槅扇,于下首比手行礼:“殿下,尚书左仆射独子之事,已尘埃落定。” 李宴端着手里的茶盏,启唇问道:“皇叔最终是如何解决?” 长随答道:“摄政王协同大理寺追查多日。最终查明,是城郊一伙山匪,进城寻乐时临时见财起意所为。” 他道:“日前摄政王已亲自带兵去城郊剿匪,昨日凯旋。也算是给了尚书左仆射一个交代。” 李宴端着茶盏的手一顿。 像是对摄政王最终的处置有些许意外。 但稍顷也只是平静颔首。 无论如何,此事也算是就这般盖棺定论,不必再提。 李宴便也将此事放下,问起一桩家事:“宁懿与孤的太傅,相处得可还算融洽?” 素来得力的长随却卡壳了一瞬。 继而斟酌着道:“宁懿公主年少,不似太傅那般沉稳持重,两人相处间,难免会生出些龃龉来——” 李宴垂眼:“是宁懿又做了什么吗?” 长随低声:“属下听闻,日前公主心情不悦,烧了太傅的古籍。” 李宴顿了顿,道:“还有么?” 长随语声更低:“公主还纵容自己的雪貂咬了太傅的衣袍。” 李宴看向他,见他仍旧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又皱眉问道:“还有?” 长随低下头,踌躇良久,方回禀道:“还有,公主还召了自己殿内养的舞姬过来。当场送了太傅两名。说是,说是怕太傅绝后,送他两名美妾作伴,也不至于他晚年孤独终老,无人送终。” 李宴听得眉心发痛。 他再无饮茶的心思。便将手中的茶盏放落,复又轻阖了阖眼,侧首看向窗外,想借民间的热闹平缓一下此刻的心情。 视线轻移,一件深绿色的宫女服饰蓦地映入眼帘。 李宴的视线略一停顿。 这一停之下,他便看见了少女熟悉的容貌。 雪肤乌发,杏眸红唇。 那是嘉宁公主李羡鱼。 他素日里最为乖巧柔顺的九皇妹。 而她今日并非独自出行。 身旁还立着一名身着玄色武袍的少年。 李宴隐约想起,那是她的影卫。 此刻却并不在暗中保护,而是就这样走在人流熙攘的长街上,与她并肩而行。 李宴皱眉,垂眼再看。 他看见李羡鱼手中拿着盒雪白的龙须糖。 此刻正踮足喂到少年唇畔。 而少年一手拿书,一手持剑,腾不出手来,便直接低头,就着她的筷子吃了一口。 龙须糖甜蜜缠绵,牵出细白绵密的银丝。 而递龙须糖的少女笑颜明媚。 淡金色的日光下,双靥浅红,杏眸潋滟,颦笑间鲜妍得像是芍药初开。 街上行人纷纷拥拥,两人共吃着一盒龙须糖,言笑着并肩走远。 李宴重新阖上眼。 他缓缓伸手,抵上自己隐隐作痛的眉心。 他想,再这般下去,他恐怕年纪轻轻,便要生了头疾了。 第44章 李羡鱼并不知晓自己偷偷出宫的事已被太子皇兄瞧见。 她仍旧是心情雀跃地带着临渊, 沿着热闹的长街徐徐逛了一圈。 沿途买了许多她觉得新奇的小物件与有趣的吃食,直至眼看着快到了黄昏时节,才往北侧宫门回返。 中途, 两人还去了一趟街边的铁匠铺。 临渊将手中的那摞话本放在案台上, 自怀中取出那张红宝石面具递给铁匠。 “打一张面具, 依着这张面具的形制来, 尽量做到一般无二。” 他抬手,递过去几根金条与十数枚大小不一的红宝石。 铁匠从没接过这样大的生意, 一时愣住,磕磕巴巴道:“做是能做,但是这么大一笔银子,客官可要去官服里过个契?” 临渊道:“不必。” 这便是上次为他打铁面的工匠。 在当时离宫的时候, 他早已查过此人的底细。 家世清白,上有父母, 下有妻女。为人老实,并不会为了一笔横财而抛家弃女,背井离乡。 况且, 他也并不怕此人赖账。 他只道:“我给你五倍的工钱, 不过此事,绝不能外传。” 铁匠犹豫下, 想着是熟客, 加之要做的只是张面具,也不是什么凶器,倒也答应下来, 只道:“打制面具倒是费不了什么功夫,只是上头的红宝石打磨起来恐怕要些时日。客官五日后再来便好。” 临渊颔首,拎起那摞话本, 带李羡鱼回身往外。 两人出了铁匠铺,被外头的凉风一吹,李羡鱼方自震惊里回过神来。 她碰了碰临渊的袖缘,不安地问他:“临渊,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银子?” 那些红宝石与黄金价值不菲。 比她开给临渊的月钱要多上许多。 临渊忖了忖,平静道:“这些东西,上一任主人已用不上,我便拿来了。” 这些都是薛茂随身带着的东西。 他如今已经死了,自是用不上。 李羡鱼还倒是旁人送给他的,便没有多问,只是在心里悄悄感叹了一下,那人可真是富有。心思便又被铁匠铺里那张正在打制的红宝石面具吸引过去。 她轻声问:“面具打好后,我们便去‘明月夜’吗?” 临渊握着长剑的手蓦地收紧,却并未向她出尔反尔。 他颔首:“若是公主执意想去。” 李羡鱼想了想:“那里听起来很危险。我要不要,带些金吾卫与我们同去?” “不必。”临渊启唇,眸底寒光如雪:“人越多,反倒是越危险。尤其是,宫中的人。” 更容易打草惊蛇,也更容易遭到明月夜的拼死反扑。 且明月夜能开得这样声势浩大,多年屹立不倒,背后必然是有宫中的势力。 带上宫中与官府的人,只会适得其反。 李羡鱼乖巧点头。 她又从袖袋里拿出一个方才买来的平安结给临渊看。 “那等我回宫后,便依着这个模样做两个新的平安结出来,我们一人一个。” 她秀眉轻弯,对他绽开笑颜:“希望这次,我们都能平平安安的,谁也别再受伤。” 临渊垂下眼帘。 视线落在她的笑颜上,停驻良久,方徐徐移开。 他带着李羡鱼往前,语声很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臣会保护公主。无论何时何地。” * 日影轻移,铺落在长街上的金阳渐渐转淡。 黄昏的光影渐近。 游玩了一整日的李羡鱼这才依依不舍地与临渊回宫。 许是临渊帮她新铺姜黄粉格外均匀的缘故,守门的金吾卫并未察出端倪来,回宫的过程倒也算是顺利。 但两人从废殿中取回食盒,换好衣裳,再回到披香殿的时候,仍旧是到了宫中漫天红霞的时候。 月见正在殿门处等得焦急,远远见李羡鱼过来,便迎上前去:“公主怎么一去便是这样久,奴婢都想着若是您再不回来,便要去凤仪殿寻您了。” 李羡鱼有些赧然,却也只好依着出去时的谎话接续道:“宁懿皇姐留我用膳,这才回来的晚些。” 月见没有多想。只是又问她:“公主用得可还习惯?晚膳奴婢还放在小厨房里热着,您可要再用些?” 李羡鱼略想了想。 她在宫外吃了太多小食,此刻已经一口都用不下了。 临渊亦是。 于是她摇头道:“不用了,你们分了便好。” 月见轻应,福身往小厨房的方向去了。 李羡鱼则顺着抄手游廊回到自己的寝殿里。 正想将从宫外买来的东西都整理出来,却听游廊上一阵急促的奔跑声响起。 李羡鱼讶然站起身来,往槅扇前走。 “谁呀?怎么慌慌张张的?” 她方将槅扇打开,便见一团白绒绒的东西向她跑来,继而慌不择路地往她的裙裾底下钻。 还是临渊眼疾手快,将这东西拎起。 李羡鱼着眼一看,愈发讶然。 “是小棉花。” 李羡鱼便伸手,从临渊手里将小棉花抱过来。 还未来得及启唇,便见又是一团白影子迅速追到近前。 临渊剑眉微皱,眼疾手快地将这东西抓住,握着它的后脊将它提起。 李羡鱼这才看清,临渊手里的是一只雪貂。 此刻被他抓住,还在不停地扭着身子挣扎,时不时地对着小棉花的方向龇牙咧嘴,吓得小棉花都在她怀里抖作一团。 “是宁懿皇姐的雪貂。”李羡鱼认出来,愈发抱紧了怀里的小棉花:“不知道是谁没守好殿门,又让它遛进来了,想咬我的小棉花。” 她说着叹口气,虽不情愿,但仍旧是得抱着小棉花去找关雪貂的金笼:“我得在宵禁前给宁懿皇姐送回去。” 她原本,还想着趁着闲暇的时候翻翻宫外带来的话本子的。 临渊似是看出她的不情愿。 他淡声:“公主不必劳烦。” 李羡鱼以为他是要帮自己送回去,便解释道:“这雪貂必须是要我亲自送回去,不然宁懿皇姐是不接的——临渊?” 她的话音未落,却见方才还立在眼前的少年已展开身形,踏窗出去。 再回返时,手里已没了那只雪貂。 李羡鱼迎上前去,左右看了看他,见没有可以藏活物的地方,便讶然出声:“宁懿皇姐的雪貂呢?” 临渊道:“我把它丢出去了。” “丢出去了?”李羡鱼有些震惊,像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会不会有些不太好?” 她道:“宁懿皇姐知道了,会不高兴。” 临渊拿布巾擦了擦手,语声平静:“雪貂不会告状。” “下回再来,一律丢出去便是。” 李羡鱼愣住。 像是从未想过还能这般。 抑或是,从前披香殿里,从未有宫人敢这般做过。 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轻点了点头。 她将小棉花递给临渊抱着,耳缘微微泛红:“临渊,你带着小棉花去外头逛逛吧。” 她说着,还不忘小声补充道:“最好,最好多逛一会。一个时辰后再回来。” 临渊垂下眼帘看她。 李羡鱼不太擅长说谎,尤其是每日想支开他去沐浴的时候,总是话未说完,耳缘便泛红。 他并未说破,只道了声好,便带着小棉花离开。 * 临渊并未走远。 他随手将小棉花在廊上放下,便径直去了披香殿的角门。 方才他将雪貂丢出去的地方。 那只雪貂还守在那,正对着紧闭的角门转悠个不停,龇牙咧嘴地似想找个缝隙重新钻进来。 临渊推开角门,冷眼看着它。 他记得李羡鱼说过,这只雪貂曾经咬过她的兔子。 而她也因此请了顾悯之过来,为她的兔子诊治。 他原不在意一只兔子的死活,但一想起顾悯之会来,他便本能地觉得不悦。 倒不如给这雪貂一个教训。 而角门一开,门外的雪貂也立时便想蹿进来。 临渊单手将它拎起,重新丢了出去。 雪貂敏捷地在地上打了个转身,又想往门里钻。 临渊又一次将它丢了出去。 如此反复几次,直至雪貂气喘吁吁地伏在原地,再没了扑过来的力气。 它似乎也知道自己没了机会,便后爪着地,半立起身来,也不再往前扑,只对着临渊‘嘶嘶’做声。 继而,扭身便跑。 跑到稍远处,雪貂又短暂地回过头来,那双黑亮的小眼睛里,满是愤恨,像是自此怨恨上了他。 临渊觉得可笑。 自己有生之年,竟还会被一只小畜生记恨。 他并不在意,只是回梁上小憩了会,待约莫一个时辰过去,便独自回了李羡鱼的寝殿。 此刻正是星月初升。 李羡鱼也已从浴房回来。正披着件退红色的丝绒斗篷,坐在临窗的长案后,就着灯火看一本新买回的话本。 她初初洗沐过,身上还带着玫瑰露轻柔的香气。 乌缎似的长发上犹有水意,临近脸颊的几缕,被她轻轻挽到耳后,露出一张净瓷似的小脸,与微微泛红的双颊。 临渊眸底的冷意散去,视线也随之柔和了些。 他并未出言打搅她,只是立于旁侧的月影中,安静地等着她将手里的话本看完。 李羡鱼又翻过几页,旁侧的灯火渐渐黯淡。 李羡鱼有些看不清话本上的小字,便随手拿起搁在旁侧的银簪,想将烛火挑亮。 一抬眼,却望见了立在月影里的少年。 “临渊?” 李羡鱼像是被他惊到,匆匆站起身来,慌乱地将手里看到一半的话本子藏到身后,原本浅红的双靥蓦地通红。 临渊觉得有异,剑眉微皱,上前一步:“公主?” 他看向李羡鱼藏到身后的东西:“话本可是有什么问题?” “没——” 李羡鱼有些支支吾吾的:“我只是有些看不懂。” 临渊便向她摊开掌心:“臣看看。” 他道:“若能看懂,便讲给公主听。” 李羡鱼踌躇了下,终究是好奇心占了上风。 她将藏在身后的话本子拿出来,放到他的掌心里,小声道:“那你看懂了,记得教我。” 临渊应声,就着她方才指出来的那行,接着往下看去。 未读几行,少年的视线蓦地顿住。 他迅速错开眼,立时将手中的话本合拢,着眼去看书籍上的名字。 灯影下,三个纂体小字随之映入眼帘。 他握书的长指骤然收紧,原本冷白的面上微有一线薄红。 方才挑书的时候,他没有细看,竟让摊主将这等话本也混在其中拿给了李羡鱼。 而李羡鱼浑然不觉,仍旧是低头看着他手里的话本。 少女的眼眸清澈明净。 纤细的手指将他合拢的书页翻开,重新点着方才那行:“这一行是什么意思呀?‘收用’又是什么意思?” 旋即,她一低眼,又看见了书脊上写着的名字,轻轻咦了一声。 她轻声念出书名来。 “金瓶梅。” 李羡鱼眉眼弯弯,轻声称赞:“书名还挺好听的。” 第45章 李羡鱼的话音未落, 指尖便是一空。 临渊又一次将话本从她手畔抽走,迅速合拢,紧攥在掌心。 他耳侧薄红, 长指不自觉地用力, 将话本的封皮都攥得发皱。 “公主切勿对外提起这个名字。” 他说罢, 也不待李羡鱼反应, 便又快步行至长案前,将宫外带回的那批话本草草翻看过几页, 又从中挑出几本,一并拿在手里。 继而,他回了一趟梁上,再回来的时候, 那些话本已不见了踪影。 李羡鱼愣愣地望着他,稍顷回过神来。 她羽睫轻扇, 略微有些迷茫。 临渊不但不给她解释,还将她的话本给拿走了。 全然没有要还她的意思。 “那本话本我还没看完,才刚刚看了几页。” 李羡鱼略想了想, 寻出个折中的法子:“若是你也想看的话, 也不用将它拿到梁上去。” 她在玫瑰椅上坐落,指尖轻点了点面前空白的长案, 轻轻弯眉:“我们可以一起看的。” 临渊不答。 他俯身熄灭了那盏银烛灯:“公主早些就寝。” “可我还不困。”李羡鱼伸手握住了他的袖缘, 软声道:“我想看话本子。” 她想了想,又展眉轻轻笑起来:“要不,你念给我听吧。” 殿内灯烛已熄。夜色中, 她看不清临渊面上的神情。 只见夜幕中少年轮廓一僵,继而生硬地拒绝:“不行!” 这样的果断,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李羡鱼有些失落。 她徐徐松开了握着少年袖缘的指尖, 有些委屈地轻声道:“好吧,那我去就寝了。” 她从玫瑰椅上站起身来。 临渊皱眉,蓦地伸手,隔袖反握住她纤细的手腕。 隔着深浓夜色,少年垂下眼帘。像是也觉得自己方才的态度太过冷硬了些。 他放低了语声问她:“公主想出去玩么?” 李羡鱼回过脸来,隔着夜色望向他,眸光微漾,期许轻声:“临渊,你要带我出去玩呀?” 临渊低应了声。 “公主想去哪?” 李羡鱼想了想,杏眸轻亮:“去宫中的藏书阁。” 她展颜,露出唇畔清浅的梨涡:“我想偷偷过去看看,父皇素日里都喜欢看什么书。” 临渊颔首:“好。” 李羡鱼愈发期许。 她道:“你等等我,马上便好。” 她说着,也不再顾话本子的事,只又拿了那件深绿色的宫娥服饰走进红帐里。 红帐随之落下。 稍顷,又被一双雪白的小手轻轻拂起。 李羡鱼再从红帐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又是一身小宫娥的打扮。 她步履轻盈地走上前来,牵着他的袖缘往外走,笑语盈盈,满怀期许。 “临渊,我们现在便过去。” * 夜里的藏书阁十分安静。 仿佛连终日里不断巡值的金吾卫们也鲜少会往此处而来。 朱红的槅扇前唯有一名年老的宦官守着。此刻也早已倚在廊柱上,睡得昏天黑地。 便连临渊带着李羡鱼从他的身畔走过,也毫无知觉。只是发出一两道并不分明的鼾声。 李羡鱼回过头,好奇地看他一眼。 又转头轻声问临渊:“这么大的藏书阁,便只有这一名守卫吗?” 而且看着,似乎也并不是非常能干的模样。 临渊垂眼:“宫中戍卫与否,并不在殿阁的大小。” 而在于皇帝重视与否。 例如那座华光殿前,便近乎没有金吾卫经过。 李羡鱼讶然:“可这是藏书阁呀。难道父皇都不来此看看自己的藏书吗?” 她话音方落,视线便也眼前的情形给吸引了过去。 藏书阁内并不昏暗。 阁内四角各点着一盏长信宫灯。 灯架极宽,又是黄铜制成。确保即便是风吹倒了烛火,也绝不会点燃书册,令宫中走水。 无数书柜林立其中,往藏书阁深处整齐排列。一眼望不见尽头,仿若书山辞海。 李羡鱼小小地惊叹了声,走到离自己最近的书柜前,踮足取下一本藏书来。 “贞观政要。” 她念出书脊上的名字,旋即讶然出声:“都落这么厚的灰了?” 她本能地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指。 果然瞧见,自己的指尖已被染成了灰色,看着脏兮兮的。 李羡鱼忙将藏书放回书架上,侧过身对临渊道:“临渊,你快帮我拿一下荷包里的帕子。” 临渊颔首,俯下身来。 他从李羡鱼的荷包中取出丝帕,示意她伸手过来。 李羡鱼乖巧伸手。 临渊垂眼,握住她纤白的手指,替她将指尖的灰尘一一拭去。 少女的手指纤细柔软,握在掌心中仿若花枝,令人不敢着力。 但又是这般的温软细腻,触感美好,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收拢掌心。 这般矛盾的想法中,他克制着收回手,尽量让语声平静如常。 “好了。” 李羡鱼也并未察觉到什么异样。 她只是弯眉将荷包放回袖袋里,便抬首重新往书架上看。 只是再挑书的时候,她便谨慎了许多。 她顺着书架一行行地仔细看过去,良久才在一本书籍上停住。 “齐民要术。” 她又念出书脊上的名字,踮起足尖伸手去拿:“这本书似乎没有落灰。” 临渊看了眼,立时抬手拦住了她。 他低声提醒:“公主,那本的积灰更厚。” “怎么会?” 李羡鱼讶然,踮着足尖凑近了些,仔仔细细地重新看了一遍。 她这才发现,那本书的封皮根本不是她以为的灰色。 而是整本书上落了厚密而均匀的一层灰尘,这才看起来,像是一道灰色封皮一般。 若是她伸手去拿,恐怕都能在封皮上留下两个清晰的指印来。 李羡鱼有些困惑:“怎么都落了那么厚的灰尘?父皇素日里,都不读书的么?” 她想了想,自语道:“还是,我没把父皇读的书找到?” 临渊取出火折点亮,视线落向眼前一望无垠的书海。 “臣替公主去找。” 李羡鱼却抿唇轻轻笑起来:“我想自己找。” 她觉得在一堆书里,找出一本特殊的书也挺有意思的。 便像是在玩藏猫一样。 她这般想着,便带着临渊,借着烛光往深处走。 两人一同走到藏书阁深处,李羡鱼终于发现一本看起来干净些的藏书来。 她杏眸微亮,踮足去拿:“临渊,你看这本,这本似乎没有落灰。” 临渊侧首。 一眼便看见了书脊上的名字。 《房中术》。 少年瞳孔一震,劈手便将那本该死的书抢过,背到身后。 李羡鱼指尖落空,回过身去望向他,讶然道:“临渊,你怎么又把我的书拿走了?” 她伸手去拿,临渊却立时闪身避过。 临渊紧握着那本书不放,语声毫不迟疑:“这本书,公主不能看。” 李羡鱼愈发不解:“为什么不能?” 临渊剑眉紧锁,握着那本房中术如临大敌,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蓦地,他眸底寒光一现,立时熄灭了手中火折,骤然抬眼看向远处。 “有人来了。” 不待李羡鱼作答,他迅速将那本房中术放回书柜,将李羡鱼打横抱起,避之梁上。 李羡鱼也伸手掩口,将险些脱口而出的惊呼咽下,又移落视线,往来时的路望去。 ‘吱呀’一声轻响,朱红的槅扇再度被人推开。 月色自庭院中照来。 李羡鱼清楚地看见,这次进来的,既不是金吾卫,也不是守门的那个老宦官。 而是一名陌生的年轻宦官。 他身后,还跟着一名穿绿裙子的小宫娥。 李羡鱼眨了眨眼,有些不明就里。 他们也是过来看书的吗? 她想,那希望他们在拿书的时候能够留意些。别像她这样,碰了一指尖的灰才好。 正思量间,年轻宦官已带着小宫娥走了过来。 他们停在她与临渊藏身的横梁底下,神情亲昵地说着小话。 那宦官伸手抱着小宫娥的腰,低头去亲她的耳朵,原本尖细的嗓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怕人听见:“我的小星星,我的小月亮,这几日不见,我可想坏你了。” 那小宫娥脸色红红的,也伸手抱着他的背,语声又酥又软,带着一点娇嗔:“都怨你。你分明知道我的配房在哪,都不来看我。我等了你好几夜,等得人都瘦了一圈。” 宦官哄她:“我这不是我过来看你了么?” 他说着,面上微微涨红,像是有些急切:“好容易今夜我们一同上值。春宵苦短,我可等不得了——” 他说着,便将那小宫娥翻转过来,将她往书柜上推,让她趴伏在书柜的隔板上。 右手则在袖袋里摸索了一阵,很快寻摸出一个模样古怪的物件来。 而正在此刻,李羡鱼倏然觉得眼前一暗。 是临渊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少年清冷的香气罩落下来。 他俯身欺近她的耳畔,咬牙低声:“公主阖眼。” 她在临渊的掌心里轻眨羽睫,有些不明白临渊为什么要让她阖眼。 是怕她看见那宦官手里拿着的东西吗? 可是她已经看见了。 那是一个玉雕的摆件,看起来又丑又奇怪。 是她见过最难看的东西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拿玉去雕那么难看的东西,难道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李羡鱼想转身去问临渊。 但梁上的地界这般狭窄,她像是一转身便会掉下去。 便只好微微仰起脸来,就这样轻声问他:“临渊,他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呀?” 她猜测道:“是什么工具吗?” 看起来,有点像个捣药的药杵。 话音未落,她便听临渊在她耳畔咬牙道:“公主!” 李羡鱼轻缩了缩身子,隐约觉得临渊似乎有些生气了。 他的语声低哑,心跳声却是这般迅疾,在静夜里宛如疾雨。 捂着她眼睛的掌心也变得这样的烫,像是要将她的面颊也一并烫红。 李羡鱼有些怕他一生气,就将自己丢在梁上不管了。 便悄悄收了声,乖乖地阖上眼睛。 临渊也松开了遮住她眼睛的大手,转而捂住她的耳朵。 四面安静下来。 李羡鱼觉得自己似乎听不见他急促的心跳声了。 可视觉与听觉不在的时候,其余感官却又被这样无限地放大。 她觉得临渊的指尖是这般的烫,拂落在她颈侧的呼吸也是这般的热,像是要将她放在身上蒸熟。 李羡鱼想躲,但梁上的空间着实狭小。 她一侧身,便撞上临渊坚实的胸膛。 她面上愈烫,本能地换了个方向闪躲,身子却又失去了平衡,往梁下坠去。 临渊不得不松开捂着她耳朵的手,紧紧握住她纤细的腰肢,将她从横梁的边缘捞回来。 李羡鱼觉得耳畔风声一动,自己像是在空中掉了个个,有些晕头转向。 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便发现自己从背对着临渊变成了面对着他。 临渊骨节分明的大手握着她的腰肢,而她正坐在他修长的腿上。 夜色里,少年薄唇紧抿,牙关紧咬。 一双本就浓黑的眸子愈发黑沉得像是夜色。 他看着她纤细的颈,柔软的唇,眼神是那样的凶,像是狼盯着兔子。 而隔着一道并不算宽阔的横梁。 她听见那穿绿裙子的小宫娥低低唤了一声。 嗓音那样的酥,那样的软。 令李羡鱼都跟着绯红了双颊。 第46章 李羡鱼觉得面上烧得发烫, 仿佛再多听一句,她便要滚沸起来。 于是她慌忙伸手,紧紧掩住了自己的耳朵, 蝶翼般的长睫随之轻颤了两颤。 她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事。 底下的两个人奇怪极了, 拿的东西奇怪, 做的事奇怪, 发出的声音也奇怪。 而不仅仅是如此。 仿佛连她面前的临渊都变得与素日里不同。 他的眸色格外的浓沉,不见寸光, 像是翻涌着浓黑的夜色,从不离身的长剑被他放落在横梁上,握在她腰上的大手格外有力,掌心上的热度透过她薄薄的衣料传来, 炽热滚烫。 李羡鱼面上更烫。 临渊这样直白地看着她,令她不知为何, 蓦地想起方才那年轻宦官咬小宫娥耳朵的场景。 她想,难道,临渊也想咬她吗? 可方才那名小宫娥被咬了耳朵, 面上都红透了, 看起来便疼。 她向来怕疼,不想被咬耳朵。 李羡鱼便将捂着耳朵的右手放下, 本能地想将离她太近的少年推开些。 好空出些让她能够安心的距离。 临渊蓦然抬眼。 李羡鱼有一刹那的紧张。 但临渊却并未咬她, 只是抬手,替她将那不能入耳的声音挡住。 李羡鱼轻愣了愣。 她对上临渊的视线。 少年的眸色浓沉,呼吸也格外急促。未持剑的手紧握住横梁的边界, 筋骨漂亮的手背上骨节微白,青筋浮起。 李羡鱼本能地觉得心慌。 她觉得,若用动物拟人。 那眼前的临渊便应当是一匹孤狼, 正在克制着自己本能的,吃兔子的欲望。 而她便是那只兔子。 李羡鱼有些害怕。 她往后挪了挪身子,却又被临渊紧握住了腰肢。 他抬眼望来,竭力忽视着掌心中传来的柔软触感,语声因压抑而略微沉哑:“公主再躲,便会掉下去。” 李羡鱼不敢再动,只是怯怯望着他。 她惴惴问道:“临渊,你会咬我吗?” 临渊蓦地看她。 少年呼吸似又急促了些,但他很快便错开视线,紧阖上眼,低声道:“不会。” 李羡鱼这才悄悄放下心来。 她坐在临渊修长的腿上,视线也比素日里略高些。 此刻不必抬头,便能清晰地看见临渊面上的神情。 少年剑眉紧锁,狭长的凤眼紧紧阖着,修长的眼尾上溢出寸许薄红。 他淡色的薄唇抿成一线,握着横梁边界的长指用力得近乎要将那块木头掰下,但是握住她腰间的右手却没添半分力道。 隐忍又克制。 夜风拂来,吹动长信宫灯上的烛火摇曳,火光急促地往上升腾。 李羡鱼透过明亮的烛火望着他,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像是在不知不觉间变快了些。 像是雨水打在青石上,又急又密。 她不习惯这样的感受。 忙又空出来的手捂住自己的心口,低垂下眼,心虚地转过脸去。 像是不敢再看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两人便维持着这样一个令人面红的姿势在狭小的空间中相处。 李羡鱼不知道底下的宦官和小宫娥是否已经离开,只知道,临渊一直强忍着,没有咬她。 李羡鱼有些心软。 她想,要不就给他咬一口吧。 就一口。 李羡鱼这般想着,便慢慢探手过去,将自己纤细的手腕递到他眼前。 她道:“临渊,我给你咬一口吧。” 临渊的身形骤然一僵。 他蓦地睁开眼来,语声很低:“公主在说什么?” 李羡鱼掩着耳朵,并不能听到他在说什么,只是睁着双清澈的杏花眸望向他。 稍顷,她轻声重复道:“临渊,我给你咬一口吧。” 她说着,又心虚地补充:“我怕疼,你不能咬得太重。” 她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像是洁白的羔羊主动从围墙里走出,像是殷红的鱼儿主动投入落网。 亦像是在灼灼燃烧的烈火上浇了一瓢热油,试图将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琴弦崩断。 光影流转处,少年的眸底骤然晦暗了几分。 他的视线落在李羡鱼微启的红唇上。 少女的唇瓣柔软,色泽鲜艳,红如樱桃。 但残余的理智告诉他。 不能。 于是他咬牙侧过脸,强迫自己看向远处的白墙。 视线移转处,他看见了李羡鱼微红的侧脸。 她今夜未戴首饰,小巧的耳珠赤露在夜色里,殷红玲珑,像是一枚小小的莓果。 同样的鲜艳饱满,色泽诱人。 名为理智的弦紧绷到极限。 少年骤然收拢了指尖,放任自己俯身过去。 他在李羡鱼身畔俯首,咬上那枚鲜艳欲滴的莓果。 正等着他在自己手腕上轻轻咬上一口的少女骤然僵住。 没有想象中那般疼痛。 可临渊唇齿间的热气落在她的耳珠上,却是这样的烫,令人忍不住地颤栗。 这陌生的感受令她面上的绯意从双颊一直蔓延到耳背,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烫熟。 “临渊,你,你怎么咬我的耳朵呀?” 李羡鱼涨红了脸,又羞又急,偏又不敢高声,不敢乱动。 生怕被底下的人听见,抑或是从狭窄的横梁上栽了下去。 临渊从她的耳畔抬首,羽睫低垂:“公主说过——” 李羡鱼读出他的口型来,面色通红地反驳:“我只同意让你咬一口我的手腕。” 临渊视线微顿。 稍顷明白过来自己会错了意。 横梁上沉寂了稍顷,他竭力平复着紊乱的呼吸,垂下眼帘,语声低哑:“抱歉。” 他将指尖垂落:“方才那两人已经走了。臣可以让公主咬回来。” 李羡鱼听到前半句的时候,本能地想低头往横梁下看。 但是听见后半句,动作却顿住,像是又想起了之前废殿里的事。原本便绯红的面上愈发红了一层,像是随时要烧起来。 她道:“我才不要。” 李羡鱼伸手攥着自己的袖缘,双颊通红,又局促,又委屈。 她好心让临渊咬一下她的手腕。 他却咬了她的耳朵。 那样的烫,那样的奇怪,令她觉得自己都像是块被放在大火上蒸的米糕,险些便要被这热度煮化掉。 临渊侧首看她。 见李羡鱼仍是在生气的模样,便垂眼,单手将武袍的袖口的系扣解开。 他将武袍向上撩起,将自己的手腕递到李羡鱼眼前:“公主可以咬回来。” 李羡鱼侧过脸去,轻声嘟囔:“你一定是觉得我不会咬,才拿给我的。” 临渊道:“不是。” 他抬手,将搁在一旁的长剑递给她:“公主若是不想咬,便拿剑泄愤。” 他应声将长剑出鞘。 泠泠寒光照亮寂夜。 李羡鱼惊讶地回过脸,半晌明白过来:“你是让我拿剑划你?” 她不接那长剑,只是连连摇头:“那多疼呀。” 她道:“我不划你,你快将剑收回去。” 临渊并未收剑,只是用那双浓黑的眸子望向她:“公主消气了?” 李羡鱼脸色微红,不正面作答,只是低头去看梁下。 她道:“临渊,你先放我下去。” 临渊指尖一顿,先是归剑入鞘,语声仍有些低哑:“公主稍候。” 他说罢,主动离李羡鱼远了些。 李羡鱼不解,抬眼望过去。 临渊的动作却一僵,立时侧身,将自己隐到灯火照不见的黑暗处。 从李羡鱼的视角,便只能望见他的侧脸。 临渊的羽睫低垂着,左手持剑挡在身畔,耳侧有一线的薄红。 李羡鱼羽睫轻眨,愈发不解。 她轻声问:“临渊,你躲我这么远做什么?” 她说着,又想起方才的事来,耳缘也微微泛红:“我又不会咬人。” 临渊持剑的手蓦地收紧。 再启唇的时候,语声格外的低,带着些微微的哑:“……公主若是再说下去,今夜我们恐怕都回不了披香殿了。” 李羡鱼被这样严重的后果给震住。 虽然她始终也未想明白这里头有什么关联,但还是轻轻收了声,只坐在梁上等他过来。 李羡鱼等了许久。 等到连长信宫灯里放着的红烛都烧灭了一半。 临渊这才终于回到她身畔,将她打横抱起,带回梁下。 此刻夜幕深垂,藏书阁内十分寂静。 那名年轻的宦官与绿裙子的小宫娥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还带走了那个模样奇怪的丑东西。 但经过这样一连串的变故,李羡鱼也没有了看书的心思。 她带着临渊一同往外,蹑足迈过门槛,走过朱红的槅扇。 而那名守藏书阁的老宦官仍旧倚在廊柱上打鼾。 像是丝毫未觉这一夜里,已有这样多的人从他身畔经过。 李羡鱼与临渊走过他身畔,渐渐行入廊下的夜色里。 夜风清凉,她牵着少年的袖缘顺着一道漫长的小径,徐徐往披香殿的方向走。 如今已是秋浓时节,道旁的梧桐已开始连绵地落叶。 金黄色的落叶在夜色中铺扬,似落了一场金黄色的碎雪。 几片小扇子似的梧桐叶落在李羡鱼乌黑的发上,被临渊抬手拂去。 秋夜寂静,叶落无声。 走在她身旁的少年语声分外得淡,像是问起一桩并不重要的事。 他问:“公主还记得在东宫宴席上,与臣说过的话吗?” 李羡鱼伸手接住一片形状好看的梧桐叶,略想了想,有些不大确定地问:“临渊,你指的是哪一句?” 临渊皱眉,简短地提醒她:“鲜衣怒马的小将军。” 李羡鱼渐渐想起来。 她好像是与临渊说过这样的话。 她将自己代入姜家妹妹这个角色里,与临渊说,若是自己是姜家妹妹,应当会喜欢鲜衣怒马的小将军。 她点了点头,像是熟记于心那般,将之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一次。 “他生得好看,剑眉星目。有一匹毛皮黑得发亮的骏马,会使一手漂亮的银枪,在战场上百步穿杨,战无不胜。我们的两家是世交,说好了等我及笄那日,便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地来娶我。” 即便不是第一次听见,临渊仍旧是本能地拧眉,眸色微寒。 李羡鱼停下语声,抬起羽睫看向他。 临渊却侧过脸去,避开她的视线。 他将手里的佩剑换了个方向,剑眉微皱,薄唇紧抿,似不悦,又似只是单纯地说给她听。 他淡声:“臣也会使长枪。” 第47章 夜风微寒, 梧桐落叶萧萧而过。 李羡鱼立在几片坠落的黄叶上,听见自己的心跳悄悄漏了一拍。 她也侧过脸,借着夜色藏住了自己面上的红意。 “那不一样。” 这个故事里的小将军, 最后是要来娶他的心上人的。 可是, 她又不能嫁给临渊。 父皇不会同意的。 大玥也从来没有公主嫁给影卫的先例。 临渊侧目, 剑眉微皱。 “有什么不一样?” 李羡鱼有些心虚地转过脸去, 看着远处梧桐树上的一块结疤:“就是不一样。” 临渊问:“公主是喜欢将军?” “我不是喜欢将军。” 李羡鱼脸颊微红。 她从小在深宫里长大,也唯有在宫廷的宴席上见过几位将军。 但是也仅仅是一面之缘, 恐怕连名字和人都对不上号,哪里谈得上什么喜欢与不喜欢。 更要紧的是。 等她与临渊的三月之约期满,她大抵都已嫁到呼衍去了。 即便临渊真的当上了将军。凯旋的时候,应当也不会再在皇城里见到她了。 她心绪微低, 不再作声。而临渊的视线随之落过来。 他的眼眸浓黑,在月色下看来, 带一点清凌凌的寒。 “公主就那么喜欢那个人?” 李羡鱼愣了下,有些不解:“临渊,你说谁呀?” 临渊道:“那个小将军。” 他皱了皱眉, 紧接着问道:“是公主从话本上看的人么?” 李羡鱼本能地摇头。 临渊剑眉锁得更紧, 眸底似有隐隐的冷意。 “公主已及笄,也并未见他来。” 李羡鱼轻愣了愣, 解释道:“他不是不来, 而是——” 她说到一半,却伸手轻轻掩了口。 她有些心虚地转过脸去,轻声道:“反正, 反正他是想来的。” 只是,最终却没能来成。 而且,即便是来了, 自然也不是娶她。 李羡鱼欲言又止。 她伸手碰了碰临渊的袖缘,悄悄将话茬转开:“我都有些困了,我们早些回去吧。” 临渊薄唇紧抿。终究还是俯身将她打横抱起,往披香殿的方向飞掠而去。 * 秋夜冗长。 李羡鱼白日里出宫游玩,入夜后又去了一趟藏书阁。 也算是奔波了整日。 此刻回到披香殿里,迟来的困意随之涌上。 她遂也没再去看剩余的话本,只是洗漱后,便早早歇下。 直至睡梦深处,倏然被一阵雷声惊醒。 李羡鱼从床榻上披衣坐起身来,伸手撩开红帐,便见窗外一道白电涌过,继而雷声隆隆。 大雨瓢泼而下,宛如黑河倒涌。 这般昏黑的夜色中,临渊亦自梁上而下,将搁在长案上的银烛灯点亮。 灯火微温,照少女面色雪白。 她慌乱地往身上拢着斗篷,羽睫轻颤:“都已经深秋了,怎么还有雷雨。” 临渊提灯走近,将银烛灯放在她的手畔。 “公主是怕雷声?” 李羡鱼连连摇头。 她顾不上解释,只是将那盏银烛灯捧在手里,匆匆站起身来。 “临渊,我要去一趟东偏殿那。” 临渊抬目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毫不迟疑:“臣随公主同去。” 李羡鱼点头。 她捧灯往前,而临渊亦握住一柄玉骨伞,疾步跟上。 临渊从未见李羡鱼这样急切过。 她提着裙裾小跑起来,甚至顾不上廊下夜雨寒急,径直便穿进雨帘,匆匆往东偏殿的方向去。 眼见着积水便要溅湿她的鞋袜,临渊皱眉,将手里的玉骨伞转递给她。 他将人打横抱起,往东偏殿的方向飞掠过去。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东偏殿前。 但即便如此,却仍旧是晚来一步。 东偏殿前灯火通明,今夜负责值守的宫人们已乱作一团。 李羡鱼从临渊的怀中下来,快步跑过去,连声问眼前的宫娥:“莲蕊,母妃她怎么样了?” 那名年轻的小宫娥脸色正六神无主,被她这样一问,更是立时哭出声来。 莲蕊胡乱地抹着眼泪和脸上的雨水:“都是奴婢的不是,都是奴婢的不是。奴婢方才看娘娘已经睡下,便想着去和宫人们将放在庭院里的几盆兰草抢进来。结果再回来的时候,娘娘便不见了!” 李羡鱼面色愈白。 她知道,是雷雨的缘故。 每到雷雨夜里,母妃的病情便会格外严重。 她也顾不上责怪谁,只是对周遭的宫人们匆促道:“快,快去找找。母妃应当没有走远。” 宫人们连声称是,忙分头去找。 李羡鱼在东偏殿前立了一会儿,终于站不住,也往临近的宫室里到处寻找。 临渊紧跟上她。 伞与灯都被他拿到手里。 灯火照着李羡鱼足下的路面,而玉骨伞偏过去,庇住少女乌黑的发顶。 大雨瓢泼,在青砖地上浇打出白浪,又随着她的步伐飞溅而起。 李羡鱼月白的寝衣与退红色的斗篷边缘渐渐被雨水打湿,显出格外深浓的色泽来。 她终于挪不动步子,无力地在游廊的坐楣上坐下,轻咬着唇瓣,望着廊下密织的雨瀑, 一拨拨的宫人回来,向她回禀,却始终没有半点消息。 李羡鱼终于忍不住。 在又一拨宫人离开后,她的担忧升到了顶点,本就雾蒙蒙的杏花眸里涌上水意。 她看着檐下不住滑落的雨水,哽咽着问:“临渊,今夜下那么大的雨,母妃能去哪里?” 临渊沉默一瞬,启唇道:“披香殿中的几座偏殿都已遣人搜寻,很快便会有消息。” 李羡鱼却愈发担忧而哽咽。 “母妃是不是走到披香殿外去了?” “她现在的模样,要是被金吾卫瞧见了,会不会以为她是刺客?” “他们会不会——” 李羡鱼说不下去。 她从坐楣上站起身来,转身便要往雨地里走。 像是要出披香殿去寻淑妃。 临渊眼疾手快,隔袖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皱眉:“偌大的皇城,公主要去哪里找她?” 李羡鱼回过眼来。 廊前电闪雷鸣,大雨如瀑。 廊檐下悬挂着的数盏风灯也被斜雨打得东倒西歪。 微弱的烛光照在李羡鱼的面上,映出少女面容苍白,素日总是盈盈带笑的杏花眸中此刻满是水烟。有透明的水露顺着她尖巧的下颌坠下,将领口绣着的几簇银盏花都打湿一片。 临渊动作顿住。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李羡鱼落泪。 她在雨夜里哭得这样伤心,滚烫的眼泪断珠似地落在他的手背上,像是要留下一道烙印。 临渊剑眉紧皱,终是抬手,将手中的玉骨伞递给她。 “臣替公主去找。” 李羡鱼本能地接过,还未来得及启唇,便见少年的背影已消失在大雨深处。 李羡鱼不安地等着。 直至身旁的银烛灯灯火燃尽。 雷声隆隆,她望见少年冒着大雨向她而来。 他玄衣湿透,墨发滴水,手中却牢牢抓着一人。 李羡鱼抱伞向他跑去。 天地昏黑,雨落迅疾,如银河倒泻。 李羡鱼踏水过去,将玉骨伞撑开。 隔着疾落的雨水,李羡鱼终于看清临渊身后那人的容貌。 正是她的母妃。 她来不及道谢,只将手中的玉骨伞塞给他,又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披落在淑妃身上。 临渊松开钳制着淑妃的手,将伞面倾向她。 李羡鱼则轻轻握着自己母妃的手腕,将她往廊上带。 “母妃,雨落得这样的大,我们先回去。” 淑妃得了自由,第一个动作,却是想推开李羡鱼,独自往雨地里跑。 赶来的宫人忙奔上前来,将她团团围住。 淑妃神情绝望,在众人手中剧烈地挣扎起来。 一道白电划过天际,震耳欲聋的雷鸣声里,她凄厉地哭叫:“放开我,霍家哥哥还在等我。” 离她最近的陶嬷嬷脸孔煞白,含泪捂住了她的嘴:“娘娘,可不能乱说,可不能乱说!” 远处的宫人们并没有听清。只是替李羡鱼披上干净的斗篷,簇拥着淑妃往回。 雷声隆隆,大雨滂沱,将淑妃的哭声湮没。 临渊并未多言,只是沉默地跟着李羡鱼去了趟东偏殿。 待一切安置妥当,淑妃服药睡下后,雷雨已停歇,东方欲白。 李羡鱼双手拢着身上的斗篷,里头的寝衣早已湿透,发上也还带着未干的水意。 她脸颊微红,一时没有找出什么合适的理由来。 最终还是蚊声道:“我去洗沐了,你也快去吧。” 她顿了顿,轻声道:“等会,我让小厨房熬姜汤过来。” 临渊颔首:“好。” 两人在廊上分别,各自往浴房里去。 李羡鱼回来得晚些。 待她更衣回到寝殿的时候,天边已是明光初现。 殿内的临渊闻声侧首。见李羡鱼拢着新换的斗篷进来,乌缎似的长发新沐过,此刻还半湿着,柔顺地垂在腰后。 两人对上视线,李羡鱼微微红了脸。 她往窗畔的玫瑰椅上坐下,语声轻柔地向他道谢:“临渊,谢谢你替我找回了母妃。” 临渊正拿布巾擦拭着墨发上未干的水,闻言动作一顿,只是轻轻‘嗯’了声,便又抬手,将半干的墨发束起。 李羡鱼反倒有些局促。 她小声问:“临渊,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她想,昨夜里,临渊一定是听见了。 毕竟他的耳力那样好,甚至都能做到听声辨位。 临渊垂眼看向她。 他素来不是个好奇的人。 仅有的求知欲似乎都用在了李羡鱼的身上。 而这件事,似乎与李羡鱼紧密相关。 毕竟,当今的皇帝姓李,不姓霍。 这句话若是深究下去,兴许藏着个杀头的大罪。 李羡鱼也未必能够幸免。 于是他抬眼,直白地问:“霍家哥哥是谁?” 李羡鱼的指尖轻轻蜷起。 稍顷,羽睫垂落,神情有些不安,像是第一次与人说起这件深藏的往事,开口得十分艰难。 “霍家哥哥说的是霍小将军。霍家与顾家是世交。母妃与他,应当算是青梅竹马。” 临渊微顿。 他刹那便明白过来。 这便是李羡鱼说的那位小将军。 鲜衣怒马的小将军,两家是世交,等及笄那日,便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地来迎娶。 前者丝丝入扣。 而后者却显然没有实现。 否则,他也不会在披香殿中见到李羡鱼。 于是他问:“那人没来么?” 李羡鱼轻轻摇头:“他来不了了。” 她低声:“霍小将军,在我十岁那年,便死在辽北的战场上。” 临渊一怔。 李羡鱼有些难过。 但仍是将自己知道的一些片段拼凑起来,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说给临渊听。 “我记得,我初初记事的时候,母妃便住在这座披香殿里。” “那时候的披香殿还很热闹,各处的摆设都是最好的,宫人们往来不绝。可母妃几乎便没有在我面前笑过,她总是在月下饮酒,自顾自地弹自己的月琴。总是冷冷清清的模样,也不大与我说话。” “那时候,我还以为母亲天生就是这样。话少又冷清。直到后来,我无意从母妃的妆奁夹层里翻到一本她亲手写的日录。我这才知道,母妃还有一位青梅竹马的小将军。生得剑眉星目,有一匹毛匹黑得发亮的骏马,会使一手漂亮的银枪,在战场上百步穿杨,战无不胜。” “他与我的母妃约好,等她及笄那日,便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地来娶她。” 在临渊的视线中,她轻轻说了声‘可是’。 “可是,在母妃及笄那年的春日宴上,前来赴宴的父皇看中了母妃。他的圣旨更快一步,要纳母妃入宫做美人。” “即便是我的外祖上奏恳情,阐明母妃已有婚约在身,也无济于事。” 临渊问:“所以,你的母妃便奉旨入宫了么?” 李羡鱼点头,语声很轻:“临渊,世上没有人,能拿自己的九族去抗旨的。” 她不能,她的母妃不能,她嫁到邻国的皇姐们,也都不能。 临渊顿了顿,又问:“那名霍小将军呢?” 李羡鱼轻声:“霍小将军也离开了玥京城,随着自己的父亲到处征战,再也没有回来过。” “直至,我十岁那年,他战死在辽北战场上。” 她的指尖收拢,艰难地将那段对她而言最为深刻的回忆讲述出来:“半载后,将士们扶灵回京。” “那时候,还是夏日。是个黑沉的雷雨天。大雨将满城的白帆都浇透。母妃冒着大雨,在雷声里登上宫中最高的摘星台,抱着她的月琴,看着霍小将军的灵柩出城。我跟在母妃身旁,却怎么劝也劝不住她。” 她轻阖上眼,垂落的羽睫上染上水露,语声也有些哽咽:“之后,她便从那么高的玉阶上滚落下来。腹中的皇妹没有了。醒来后,也不再认得我了。” 之后的事,临渊便知道了。 她的母妃从此很少开口说话,大多数时候都是默默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慢慢流动的云影出神。少数时候,也病得厉害,像是个未出阁的少女一样,哭着闹着要回家去。 还有时候,也会唤起她的霍家哥哥。 想起曾经元宵夜里一起去看花灯的时候。 李羡鱼垂下眼帘。 珠泪顺着鸦青的羽睫坠下,无声碎在披香殿里光洁的青砖上。 临渊握紧了手中长剑,那双浓黑的眸子专注地凝视着她面上的神情。 李羡鱼看起来如此伤心。 但事已发生,像是所有的安慰都无济于事。 于是,他伸手,指尖轻碰上少女鸦青的长睫。 带走一滴正顺着她的羽睫落下的珠泪。 李羡鱼的羽睫轻颤了颤,抬起一双波光粼粼的杏花眸望向他。 更多的珠泪随之落在他的手背上。 比雨夜中更为滚烫。 临渊却没有收回手。 淡金色的日光隔窗而入,落在他低垂的羽睫上,于那双素来冰冷的眸中投下流离光影,倒映出李羡鱼纤细的影子。 “别哭。” 他语声低哑。 日影斑驳处,李羡鱼抬起羽睫,隔着一层朦胧水雾望向他。 见从未安慰过人的少年俯下身来,以指腹替她拭去面上的泪痕。 “别哭。” 他重复了一次,右手停留在她的面上,动作轻柔,而垂落在腰侧的左手蓦地收拢,握紧了那柄玄铁长剑。 天光破云,照少年的眸底寒光似雪。 “臣去替公主杀了他。” 第48章 “等等。” 李羡鱼被他话中的杀意震住, 本能地伸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袖缘:“临渊,你别去。” 临渊回身,眸色霜寒:“这是臣一人所为, 与公主无关。” 李羡鱼听出他语中的冷意, 握着他袖缘的指尖收紧, 愈发不敢放人。 她仓促地向他解释, 想让他放弃这个念头:“父皇不同于周嬷嬷,他是皇帝。他身边至少有半个影卫司的影卫在身边守着。殿内殿外还值守的金吾卫, 服侍的宫女,宦官。他身旁,是绝不会离人的。” 临渊并不退却,只是向她保证:“臣不会让人察觉。” 他没有与李羡鱼说下半句话。 即便是被人察觉了, 也可以灭口。 他会处理干净,不会给李羡鱼带来任何后患。 李羡鱼的指尖一颤。 继而连连摇头:“你别去。” 临渊看向她, 似是不能理解李羡鱼为何会如此维护这个昏聩的皇帝。 稍顷,他启唇:“因为他是公主的父皇?” 李羡鱼轻愣,徐徐垂落了羽睫。 她低头看着面前明净的青砖, 良久轻点了点头。 临渊垂眼。 这倒是个麻烦的事。 不过倒也不是不能解决。 过段时日, 他背着李羡鱼动手便好。 正思量,却又听她轻声:“可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临渊抬眸, 愈发不能理解。 他在宫中已有一段时日, 倒也听过不少关于这个皇帝的传闻。 他想不出,除了这层单薄的血缘,这昏聩无能的皇帝, 还有什么值得她回护之处。 于是他问:“为什么?” 李羡鱼没有立即回答他。 她低垂着羽睫,也像是在探寻自己心湖深处,关于这件事, 真正的答案。 殿内归于沉寂。 唯有秋风自窗畔萧萧而过,带起临窗而立的少年墨发与衣袂一同翻飞。 他手中持剑,剑穗的流苏拂过李羡鱼握着他袖缘的手背,带来些微的凉意。 李羡鱼想起,这是她绣给临渊的剑穗。 她绣过两样东西给临渊。 一件是剑穗,另一件则是一枚护身符。 因为临渊总是去寻仇,去杀人,最后满身伤痕地回来。上回,还险些因此送命。 她不想再看见临渊受伤了。 更不想看见他因为刺杀的事,而被举国通缉,被官府四处追杀。 李羡鱼的思绪落定。 她轻抬起羽睫,杏眸里的水雾渐渐散去,显得本就清澈的眸子水洗过般的明净。 “临渊,即便是你真的弑了君。母妃与霍小将军的事,也无法再弥补了。” 临渊眸色淡淡。 是无法更改,但可以让做下这件事的人付出代价。 这便是寻仇的意义。 而他未及开口,李羡鱼却又轻轻启唇。 她的语声很轻,柔软得像是春日里一朵杨花拂过耳畔。 “临渊,我也不想再看见你受伤了。” 临渊沉默着徐徐抬眼看向她。 而李羡鱼也安静地与他对视,神情专注,一字一句,格外认真。 “即便是有朝一日离开了宫廷,我也不想看到你再到处寻仇,或是被仇人追杀。我更想看见,你能找个风景极好,抑或是你喜欢的地方定居下来。置办一门营生,好好地活下去。” 过去的事,已无法更改。 她只希望身边的人,都还能够好好的,好好的活下去。 临渊的动作顿住。 许久,他松开了持剑的手,侧过脸去,语声很低:“臣总是不明白公主在想些什么。” 李羡鱼望着他,顺着他的话道:“你若是答应我不杀父皇,那我便解释给你听。” 临渊立在窗前的逆光处。 李羡鱼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只看见少年持剑的手蓦地一紧,复又松开。 他低声:“公主若是不想,便推后再议。” 李羡鱼听出他话里的让步,高悬的心渐渐放落,但仍旧是不忘叮嘱他:“那你要是什么时候再有这样的想法,一定要说与我听。” 这样,她也好及时劝住他。 临渊颔首,道:“好。” 他抬步,走到李羡鱼跟前,等她开口。 李羡鱼却觉得自己的话已经说完了。 毕竟,临渊都已经暂且放弃了去弑君的想法。 她仰脸看着临渊,而后者并不看她,只是眸色淡淡地看着地面上的青砖,像是在等着她开口。 李羡鱼想了想,便与他说起自己在母亲那本日录里看见的,有关于江陵的风景。 小桥流水,杨柳飞花,阴阴乔木锁烟霞。 末了,她将悲伤的心绪放下,重新展眉,向他轻轻而笑:“临渊,若是你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以后,可以住到江陵去。” 她想了想,便起身去拿纸笔:“我去写一封家书,你帮我带给住在江陵的外祖,他会照拂你的。” 临渊先她一步将湖笔拿走。 他侧过脸,语声很淡:“即便是三月期满。臣也不会立即离开京城。” 李羡鱼讶然:“你是要在玥京城里定居吗?” 她略想了想。 虽然都说‘京城居,大不易’,但若是临渊的话,她应当便不用太过忧心了。 毕竟他的身手这样的好,便是去开一间镖局,想来也能赚到许多银子。 于是李羡鱼莞尔:“那你记得把落脚的地方告诉我。” 她忖了忖,不大确定地道:“兴许,我还能寄信给你。” 临渊道:“臣不喜欢看信。” 他依旧不看她,羽睫淡垂,掩住了眸底的情绪:“若是公主有事寻臣,便随意寄一枚信物过来。” “臣会入宫寻你。” 李羡鱼却有些怅然。 她想,那时候她都嫁到呼衍去了。 寄不来信物,临渊也寻不到她。 但是,那是一个多月后的事了。 她不想那么早便告诉临渊。 于是她弯眸,应了声‘知道了’,便从玫瑰椅上站起身来,对他道:“临渊,这都天明了,你快去歇息吧。” 临渊侧目:“公主不就寝么?” 李羡鱼似是想起了什么,有些心虚地挪开视线:“你先歇息。我想一个人出去透透气。大抵一两个时辰,便回来。” 临渊应声。 许是一夜未睡的缘故,他也并未多问,展开身形便回到了梁上。 李羡鱼这才回转过身去,抬步往廊上走。 槅扇被她推开,今日上值的月见如常守在廊上,见她出来,便福身向她行礼。 李羡鱼轻点了点头,却不说话,只是拉着她往庭院里走。 月见不明就里,跟着她走了好一阵。 直至走到离寝殿极远的偏僻处,李羡鱼确认临渊听不见了,这才转过脸去,小声对月见吩咐道:“月见,你快往太医院里走一趟,请顾太医过来看看母妃,要快。” 月见应声,随即又有些不解:“公主,这是正事。您怎么拉着奴婢走那么远,一直走到这偏僻的地界——” 她似是觉得有趣,便掩口笑,又将剩下半句咽了下去。 偷偷摸摸,做贼似的。 李羡鱼却还记得上回的事。 临渊跟着她去见顾大人,说是要道谢,可是那气氛,倒是比兴师问罪都要令人局促些。 像是要把她架在火上烤。 她最后好不容易才脱身出来,至今仍心有余悸。 可不能再来上一回了。 她这般想着,又觉得耳缘发烫,便不多做解释,只是推她:“还不快去。” 月见笑应。 * 半个时辰后。 换好常服的李羡鱼便坐在母妃的床畔,担忧地看着顾悯之诊脉。 淑妃昨日闹了半宿,如今在锦榻上安静地睡着,低垂的红帐后,美人娥眉轻展,不见愁绪。 而红帐外,顾悯之面上的神情却是凝重。 经过昨夜的雷雨之后,淑妃的脉象极为紊乱,时而细弱游丝,时而乱如坠珠。 像是又回到了换方之前的情形。 多年来,皆是如此。 无论用怎样的方子去调养,哪怕是亲眼见到了好转,但在一场雷雨后,便总是前功尽弃。 他轻阖了阖眼,徐徐收回诊脉的手,有些不忍告之李羡鱼。 李羡鱼望着他的神情,却也像是猜到了诊脉的结果。 她垂眼,敛下眸底的水意,只是轻声道:“便再开新的方子吧。” “劳烦顾大人了。” 顾悯之颔首,与她一同行至偏殿内,重新撰方。 淑妃的病势艰难,顾悯之落笔亦是凝滞。 李羡鱼在旁侧等了许久。 眼睁睁地看着他写了几个方子,却又一一废去,换上新的宣纸。 远处的滴水更漏轻缓地响着,声调慢而冗长。 偏殿内燃得又是宁神用的沉水香。 烟气自博山炉中袅袅而起,拂过李羡鱼低垂的羽睫,带着催人入睡的甘香。 李羡鱼在旁侧等了良久,终是支持不住,困意渐渐上涌。 她以手支颐,眼皮发沉。尖巧的下颌不由自主顺着小臂往下滑落,眼见着便要碰上坚硬的桌角。 而近处,顾悯之也终是攥好了新方。 他搁笔,抬目便看见了眼前的情形。 他叹了声,轻轻抬手,想以掌心垫上桌角。 耳畔却是风声一厉。 玄衣少年自梁上而下,动作利落地扶住了李羡鱼的双肩。 李羡鱼朦胧睁开眼来。 视线方抬,便看见了临渊熟悉的容貌。 她原本未觉出什么不对,阖眼又要睡去,却又听顾悯之语声温和地道:“公主,方子已经拟好。” 李羡鱼这才惊醒过来,想起自己正在偏殿里等顾大人开方子。 她立时抬眼,先看向扶着她的临渊,又转首去看被临渊挡在身后的顾悯之,手心里直冒虚汗。 她磕磕巴巴地对临渊道:“临渊,你不是正在歇息吗?” 临渊简短道:“醒了。” 李羡鱼愈发心虚,接不上话来。 她一时间,竟想不出该如何与临渊解释,自己想‘一个人逛逛’,却逛到偏殿里来这件事。 幸而,在这般为难之时,顾悯之起身,将写好的方子递来。 他的神情温润如常:“方子已经开好。公主这几日中记得让娘娘多用些清淡之物。若娘娘夜中难安,便将药量减至原本的八分用量,并以松针煎水佐服。” 李羡鱼轻声与他道谢,抬手接过药方。 待她低眼,却见方才还立在身前的少年已不知何时隐回了暗处。 仿佛从未出现过。 李羡鱼心中打鼓,猜测他大抵是因此生了气。 但顾悯之在侧,她也不好唤住临渊。 便只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那样,努力镇定下来,重新询问起母妃的病情。 顾悯之秉性温和,见李羡鱼刻意地避开不提,便也没有追问。 两人只是就着淑妃的病情谈论了稍顷。 一盏茶后,顾悯之起身辞行。 “在淑妃娘娘醒转之前,臣要回太医院中将药配好。便不多留了。” 他的语声平和,用得也是这样无可指摘的理由。 李羡鱼甚至都分不出,他是不是看出自己的局促,而递来了一个台阶。 她耳缘微红,赧然轻声:“有劳顾大人了。” 她起身,亲自将顾悯之送出披香殿。 * 待李羡鱼回到寝殿的时候,窗外的天光已经大亮,已到了早膳的时辰。 李羡鱼却没有心思用膳,只是将槅扇掩了,小声唤道:“临渊。” 临渊现身,启唇应道:“臣在。” 李羡鱼借着日光觑了眼他的神情,有些不吃准地轻声问:“临渊,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临渊看向她,眸色很深,答得却简短:“没有。” 李羡鱼继续问道:“那你方才,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便将自己藏起来了?” 临渊道:“他是太医,公主请他给自己的母妃诊脉是公事。与臣有什么关系?” 他的语声如常冰冷,言谈间,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李羡鱼望了他一阵,没看出他面上有什么怒色。又听他这样说,便舒了口气似地,轻轻弯眉笑起来。 “你不生气便好。” 她说着,又掩口轻轻打了个呵欠,便转身往红帐里走:“那我先去睡了。等午膳的时候,再唤我起来。” 临渊薄唇紧抿,并不说话。 而李羡鱼也睡眼惺忪地撩起了红帐,很快便解开身上的斗篷,将自己团进了锦被里。 临渊立在原地等了一阵。 等到红帐后,李羡鱼的呼吸也变得清浅而均匀,显是真的睡去了。 临渊唯有回到梁上。 他倚着身后坚硬的脊瓜柱,强迫自己阖眼。 同样是一夜未睡,但他此刻却没有困意。 一阖眼,眼前便是李羡鱼笑盈盈地与他说想独自去逛逛,之后一转身,便令人去寻顾悯之来的情形。 他握着剑柄的手愈收愈紧,像是要将这柄玄铁的长剑给折断。 须臾,他终是无法忍受,展开身形跃下横梁,一把拂开了低垂的红帐。 红帐深处,李羡鱼睡得香甜。密长的羽睫低垂着,雪白的双颊上泛着微微的粉意。 她的素手压在锦被上,寝衣的袖口在睡梦中往上蹭起,赤露出一段凝脂般柔白的皓腕。 原本想来找她要个说法的少年蓦地顿住。 他看着锦榻上睡相乖巧的少女,视线停驻良久。 最终没有将她吵醒。 他只是伸手,握住了李羡鱼放在锦被上的皓腕。 红帐低垂处,少年的眸色浓沉:“这是公主答应过臣的。” 而李羡鱼睡得香沉,并没有听清他的话语,只是在睡梦中轻轻应了声,作为回应。 于是,临渊俯下身去。 在她雪白的皓腕间留下一个齿印。 * 李羡鱼并没有察觉这件事。 待她一觉起来的时候,已是黄昏。寝殿内光线昏暗,皓腕上的齿印也只余下一点浅浅的红痕,看不出原先的轮廓来。 只令人以为是睡梦中蹭到了锦被。 她并没有在意,只是起身去找丝线,做她想要送给临渊的平安结。 而临渊却与她辞行。 “臣要出宫几日。大抵三五日后,方能回返。” 李羡鱼有些讶然:“要这样久吗?” 临渊嗯了声,没有过多解释,只是道:“臣会准时回返。” 李羡鱼想,他大抵是有要紧的事去做。便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只轻声答应了他。 而披香殿内的日子,也翻书般地又过去几日。 直至后五日后,殿内的小池塘挖好。 李羡鱼便将那条养在缸中的红鱼挪了过来,放在小池塘里,又拿了一把鱼食去喂它。 偌大的小池塘里,只有这样一条鱼。 它便也不怎么抢食,只是偶尔才浮上水面来,吐出一两个气泡。 李羡鱼看了一阵,似是觉出无聊。 正打算回寝殿里看自己的话本子去的时候,一回过眼,却望见离开多日的少年终于回来。 此刻正立在亭外,一如往常地唤她:“公主。” 李羡鱼杏眸微亮:“临渊,你可算是回来了。” 她信手将剩下的鱼食都抛进小池塘里,又连声问他:“对了,这五日里你都做什么去了?是去买话本子了吗?”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双颊微红:“上回的话本子,我还有几本没看完呢。” 临渊步入亭中,行至她身畔:“臣顺道去拿了那张打好的红宝石面具。” 李羡鱼愈发好奇:“顺道去拿?你还买了什么别的东西吗?” 临渊并不正面作答,只是对她低声道:“公主伸手过来。” 李羡鱼便将装鱼食的小碗放下,依言探手过去。 临渊垂眼,修长的手指轻拂过她光洁的手背。将一道色泽艳丽的手串戴在她的腕上。 李羡鱼羽睫轻眨。 “临渊,你送我手串呀?” 她嫣然而笑,轻轻收回手来,满怀期许地看去。 远看的时候,她见到手串色泽艳丽,以为是红宝石材质。 近看,才发现是红珊瑚雕成的手串。 红珊瑚的原料粗糙,而这串珠子每一枚都打磨得圆润光洁,中间那枚还雕刻出一朵木芙蓉花的模样,玲珑可爱。 李羡鱼左右看了一圈,愈看愈觉得喜欢,唇畔也绽出两个梨涡来:“临渊,你是从哪里买的呀?我上次去宫外的时候,便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手串。” 临渊看向她。 李羡鱼立在紧挨着小池塘的八角亭里,两靥浅红,明净的杏花眸里染着池光秋色,比之世上最好的红珊瑚更鲜妍动人。 他视线微顿,稍顷淡垂下羽睫,掩住眸底的情绪。 “臣自己雕的。” 他道:“补给公主的生辰礼。” 李羡鱼没料到是这样的回答。 她轻愣了愣,继而殷红的唇瓣往上抬起,杏眸里满是明亮的笑意:“临渊,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到亲手做的手串。” 她弯眸:“而且还这么好看。” 比当初那个小宫娥绣的荷包都要好看上许多。 她想,她一定要和月见竹瓷她们炫耀,和路过的小宫娥都炫耀。 让她们都羡慕她。 临渊像是不习惯被人这样夸赞。 他略微侧过脸去,错开李羡鱼的视线,语声却比素日里温柔了些:“公主喜欢便好。” 李羡鱼点头,轻轻弯眉:“我也有东西要送你。” 她说着,便从袖袋里取出两个编好的平安结来,递给临渊一个。 她道:“这是平安结,我们一人一个。” 希望真的能够保佑他们,都平平安安的,不会再因什么事而受伤。 临渊接过。 像是想起上回宫外的事。 他收回长指,轻握上怀中的两张红宝石面具:“公主还是想去明月夜么?” 李羡鱼点头,却很快又道:“可是,我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她将宫装的袖口略微往上抬起,好露出那串漂亮的红珊瑚手串来,眼眸格外明亮,像是终于从没有小宫娥送她荷包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她道:“我要去找月见竹瓷她们炫耀。” 她的语调格外认真,仿佛对她而言,今日里,真的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了。 临渊垂眼,稍顷终是失笑。 他没有阻拦。 只是将身形隐于暗处,跟随着李羡鱼。 他看着李羡鱼一路从寝殿走到东偏殿,又从东偏殿走到西偏殿。 素日里多话的小公主,今日的话也格外的多。 每见到一名宫人,便要将人唤住,像只骄傲的小孔雀那样,意兴盎然地炫耀一番,并对此乐此不疲。 直至天色冥冥,华灯初上。 披香殿总算是人人知道,公主收到了一串亲手雕的红珊瑚手串这桩事。李羡鱼才终于作罢。 她坐在游廊的坐楣上,伸手揉着自己走得有些酸软的小腿,期待地问他:“临渊,我们现在是不是要启程去明月夜了?” 临渊俯身,替她将垂落的披帛挽起。 他问:“公主如今还能走得动路吗?” 李羡鱼点头:“能的。” 临渊复又问:“公主可还能再走回自己的寝殿中去?” 李羡鱼不服气:“我当然能的。” 她说着,便证明似地,想撑着坐楣上的木栏站起身来。 可是足尖方一落地,酸麻的感觉随之而来。 李羡鱼不防,小腿一软,便要往游廊上坐倒。 临渊立时垂手,轻握住她的腰肢,将她稳稳扶起,放在方才的坐楣上。 庭院上明亮的月色照进游廊。 临渊在她跟前俯身,伸手环过她的膝弯:“臣送公主回去。” 李羡鱼双颊微红。 想摇头,却又想起她刚刚才那样得意地炫耀过。 如今实在是不好意思去找宫人们将她给抬回寝殿里去。 于是便绯红着脸,轻点了点头。 临渊便将她打横抱起,往寝殿的方向飞掠过去。 夜风迅疾,拂面生寒。 李羡鱼觉出凉意,本能地往他的怀中躲了躲,戴着红珊瑚手串的素手无处安放,最后还是迟疑着环上他的颈。 她仰起脸来,看向抱着她的少年。 天上银河璀璨,映少年眉如墨画,眼眸如星。 李羡鱼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像是慢慢快了一拍,在这般寂静的夜色里,如此明晰。 她红了脸,轻轻唤了声少年的名字。 “临渊。” 玄衣少年随之垂眼,向她望来。 李羡鱼轻轻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她的面色愈红,心跳声愈乱,却又不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 便只是悄悄侧过脸,看向天上的明月。 她为自己唤他的名字找出理由来。 “临渊,明日,你一定要带我去明月夜呀。” 临渊低低应声。 借着夜色,轻抚过少女皓腕间,他曾经留下齿痕的地方。 “一定。” 第49章【修】 月落乌沉间, 很快便又是一日过去。 晚膳后,便是皇城中的夜晚。 李羡鱼在自己的寝殿里换上件寻常官家千金的服饰,抱着幕离, 带着一块玉佩, 跟着临渊悄悄出了披香殿。 她已不是第一回与临渊在夜中离开披香殿。 一路上, 倒也算是轻车熟路, 并未出什么差池。 两人算得上是安稳地走到一座大殿前。 李羡鱼没有掌灯,抬起眼来借着月光看了许久, 方看清匾额上的三个大字。 “华光殿?” 她杏眸微睁,往后退开一步,努力离那两扇敞开的殿门远些:“临渊,我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她还记得宫中有关华光殿闹鬼的传言。 也记得上次冷不丁从破柜里钻出来的灰老鼠。 对她而言, 整个宫阙里,没有比这更可怕的地方了。 李羡鱼本能地转过身去, 想往回走。 临渊却伸手,隔着衣袖握着了她的手腕。 “公主,若是此刻往回。便会撞上前来巡值的金吾卫。” 李羡鱼闻言有些迟疑。 她左右看了看, 只看见这座废殿孤零零地建在这里。 旁侧没有其余的庇身之所, 便连几株高大的梧桐也已在深秋里落尽了茂密的梧桐叶,再也无法供人藏身。 可真的要进入这座废殿, 她却仍旧有些害怕。 “我听说, 这座废殿里闹鬼。” 临渊并不信鬼神。 他垂眼,将自己几次查探的情形告诉李羡鱼:“臣来过几次,并无此事。” 李羡鱼还想启唇, 却见身畔的少年蓦地抬首,眸光锐利。 继而,李羡鱼也听见了殿内的响动。 静夜里, 似有乐声。 音色极轻,像是隔着极远的距离。 乘着夜风送来耳畔,也不过淡淡几缕,细微得像是风吹动草叶的声音,难以听闻。 更难以辨别是什么乐器所奏。 李羡鱼的心悬起。 她伸手握住临渊的袖缘,听过的所有志怪故事,与宫里的传闻都一同涌上心来。 “临渊,你听——这废殿里真的不对劲,我们快走吧。” 临渊却没有答应。 他能察觉到,乐声中有微弱的变化。 应当是殿内之人已发现了他们的行踪。 此刻再退,绝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于是临渊垂眼,向李羡鱼解释他的初衷:“这座废殿离北侧宫门不远,守备最为松懈。” “一炷香后,会有一列巡夜的金吾卫途径此处。待他们走后,便有半个时辰的空隙。那时,便是出宫的时机。” 也是今夜唯一的时机。 错过了这半个时辰,便要再等一日。 李羡鱼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 虽仍旧有些后怕,但还是轻点了点头。 她道:“那你一定要紧紧跟在我身边。要是里头的是老鼠,一定要替我将它们赶走。” 临渊应声。 伸手,紧握住她的皓腕。 两人一同往偏殿深处走去。 而随着步履向前,乐声也愈发明晰起来。 李羡鱼渐渐听清,那是笛声。 曲调柔婉,温柔缱绻。 在月色下听来,仿若情人间的低语,末尾处,却又像是带着无限哀思。 李羡鱼不由自主地顺着笛声往前。 直至眼前蓦然大亮,竟是出了废殿,走到了华光殿的后殿之中。 后殿同样荒废。 蒿草丛生,梧桐半死。 却有人灰袍铁面,在月下吹笛。 李羡鱼认出他来,险些惊讶出声。 羌无? 而此刻一曲终了,倚坐在梧桐树下的羌无也收起手中的紫玉笛,回首向此处看来。 夜色下,他的眸色不似往常那般锐利如刃,却愈发幽邃如古井,令人看不出其中情绪。 临渊横剑,挡在李羡鱼的身前。 羌无却并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他短促地笑了声:“真是不巧,在此遇见公主。” 他的语声素来沙哑,笑起来,更是低哑得如同砂纸刮过粗粝的地面。 与方才温柔缱绻的笛声,有天地之别。 李羡鱼偷偷出殿,被他这样撞个正着。 一时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许久,她才终于从临渊身后探出脸来,试着与他商量:“司正,能别告诉旁人,我夜晚出来的事吗?” 她道:“我会付你银子的。” 羌无又笑了声。 他从梧桐树下站起身来,随意抬手,将落在肩上的几片枯叶拂落:“公主,你不该来这。” 他道:“好奇心太重,并不是一件好事。” 临渊握着长剑的手蓦地收紧,眸色更厉。 他问:“司正是想留我们在此?” 羌无像是在原地思忖了稍顷。 继而他摊开手,示意自己并没带兵刃。 他语声沙哑:“臣今夜并不想动武。这样吧,臣再与公主做一笔交易——今夜,臣便当做不曾见过公主。” “公主也不曾见过臣。” 李羡鱼闻言松了口气,立时便点头答应下来。 对她而言,只要羌无没有趁机讹她一大笔银子,便已算是天大的好事。 羌无与她达成了协议。 彼此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却仍旧没有消退。 临渊仍旧防备着他。 而羌无也看在眼中。 他并未再向李羡鱼走近,而是换了一条稍远的路径,平静地往废殿中走去。 “等等。” 李羡鱼看向他要去的方向,好心提醒了他:“司正现在出去,会撞上巡夜的金吾卫。” 羌无短暂地停下步子。 他道:“多谢公主的好意。” “但臣,可没有带着公主。” 他低笑了声,旋即便将身影隐入暗处,像是从未出现过。 李羡鱼轻愣了愣。 很快明白过他的话来。 她面色微红,抬起眼来望向身畔的少年:“临渊,你也觉得我是个麻烦吗?” “没有。”临渊答得很快,毫不迟疑。 他顿了顿,眸色微深,若有所思:“况且,我觉得他也并不是这个意思。” 李羡鱼羽睫轻眨:“那司正说的,是什么意思?” 临渊垂眼:“公主明日可以去问他。” 李羡鱼闻言便打了退堂鼓。 “还是算了。”她心有余悸道:“我怕他问我要银子。” 临渊薄唇轻抬,也不再多言。 只是收起长剑,侧耳听了阵殿外的响动。 直至金吾卫们铁靴踏地的声音渐远,临渊方俯身,将李羡鱼打横抱起。 李羡鱼下意识地伸手环抱住他的颈,轻声问他:“我们现在是回披香殿吗?” 临渊答道:“出宫。” “臣答应过公主,便不会食言。” 无论遇上什么样的变故。 他说罢,便带她纵身跃起,足尖不轻不重地在斑驳的墙面上一点,便跃上了墙头,踏上殿顶上鱼鳞般整齐排列的琉璃瓦。 头顶是煌煌月色,足下是沉睡在夜幕中的巍峨皇城。 夜风于其中穿拂而过,带起李羡鱼臂弯间的银白披帛往后扬起,薄雾般轻拂过少年结实而修长的手臂。 李羡鱼倚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隔着一件单薄的武袍,听见他强而有力的心跳。 她的心跳声也随之变得急促。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膛里咚咚作响,比昨夜临渊抱她回寝殿时,更为急遽而明晰。 像是她养的小棉花被雪貂追赶时,一路胡乱跳过木制回廊的声音,又急又乱,密如织网。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畏高了,才会心跳得这样厉害,像是要跳出腔子里来。 李羡鱼垂下右手,悄悄捂住自己的心口。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些什么,将这擂鼓般的声音掩藏下去。 于是她想了一会,轻声与他道:“临渊,在宫里蹿高走墙,是会被射成刺猬的。” “不会。”临渊淡淡垂眼,看向记忆中的暗哨部署之处,借着夜色的掩饰,动作轻捷地一一避开。 “臣即便是带着公主,也绝不会被金吾卫察觉。” 夜风拂过她的长发,万仞宫墙在李羡鱼的目光中飞速地往后退去,渐渐显出民间的万家灯火,与远处高远的天幕。 李羡鱼第一次觉得,曾经在她记忆中,高耸入云,不可逾越的红墙,此刻是这样的低矮而渺小,像是几道单薄的影子,困不住天上的飞鸟。 龙楼凤城一一被抛弃在后。 月上柳梢。 临渊停在明月夜的花楼外,将怀中少女轻轻放下。 而李羡鱼此刻也已戴好了幕离,有些紧张地轻声问临渊:“临渊,我们现在便进去吗?” 临渊却并未立时作答。 他顿了顿,低声问李羡鱼:“公主可还记得,要请臣喝花酒的事?” 李羡鱼点了点头:“记得的。等我们回去。我便让月见她们酿花酒来喝。” 临渊垂眼:“也许今日公主见过什么叫做花酒后,便不会再想此事。” 李羡鱼不明就里,只是隔着幕离好奇地望向他:“难道民间的花酒,与宫里的不一样吗?” 她想了想:“是不好喝吗?” 临渊不知该如何作答。 便只是隔袖握着她的手腕,带着她往花楼前走。 兴许李羡鱼看到后,便会明白。 此刻已是宵禁,花楼的大门也已早已关闭,但仍是被临渊叩开。 里头的龟奴探出头来,对两人赔着笑道:“二位,这如今已经过了时辰了——” 临渊冷眼看他,抛过去一锭银子。 龟奴收了银子,立马变了一副嘴脸,笑着将人往花楼里带:“二位往里请,姑娘们都正候着呢。您是就在花厅里喝酒,还是去楼上的雅间?” 李羡鱼听他这样说,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果然花酒,还是要喝酒。 她却有些心虚,她的酒量并不好,若是在宫外醉倒,可就真的成了个大麻烦了。 她正这般迟疑地想着,却见那两扇雕花大门在他们眼前敞开。 女子欲拒还迎的娇笑声,男子狎昵的调笑声便一并灌入耳中。 李羡鱼惊讶抬眸。 望见花厅里有无数男女。 男子多是衣着华贵,却神情狎昵,而女子的衣着艳丽,身上的布料却是这样的少—— 少到李羡鱼看过去,都会觉得面上发烫。 但最令她面上发热的,还是这些男女口中说出来的话。 有些话,她能听懂,有些话她似懂非懂,有些话她全然听不出什么意思,却本能地觉得,不像是什么好话。 而此刻,鸨母也带着几个年轻的姑娘迎上前来。 她们的视线在李羡鱼身上一转,又落到临渊身上去。 少年虽戴着铁面看不清容貌。但眸如寒星,身姿英挺,这些风月场中之人,只消一眼,便知他的面具后的容貌多半是一等一的俊朗。 即便是在这等银子做主的地方,俊美的少年郎依旧是十分受姑娘们逢迎的。 因而鸨母还未发话,那几个年轻姑娘已主动迎上前来,娇笑着往他身上凑。 “公子今日是第一次过来吗?可有相好的姐姐?” “有没有都不要紧。点奴吧,奴会唱江南的小调。” “可别听她的,点奴吧,奴的腰软,跳起绿腰来,比旁人都要好看。” 莺声燕语,玉臂雪肤。 李羡鱼面上更烫,又轻抬起羽睫,去看身旁的临渊。 毕竟,他才是被围拢的人。 是不是要比她更面红耳赤些? 临渊并未面红。 他眸底寒凉,剑眉紧皱,未待这些人近身,便立即侧身避开,只紧握住李羡鱼的手腕,寒声对老鸨道:“雅间,一坛燕山月。” 老鸨面上笑意不减,只是轻挥手里的红帕示意迎人的姑娘们往后退下,又让一名龟奴上前带路:“还不快带两位上楼。” 龟奴笑着上前。 而临渊低声对李羡鱼道:“跟紧我。” 李羡鱼正不知所措,闻言便轻点了点头,抬步跟上。 两人顺着一道铺了厚密绒毯的阶梯往上。 李羡鱼跟在临渊身后,面色通红,心跳如鼓。却又不好在这里退缩,便只能努力做到目不斜视,想着快些到雅间里便好。 蓦地,二楼一面槅扇敞开。 里头喝得烂醉的纨绔子弟拥着个衣衫不整的姑娘出来。 他将那姑娘抵在雕花栏杆上,手探进姑娘的衣襟里乱揉,嘴上还不干不净地说着什么。 而那姑娘却也不反抗,反倒是笑盈盈地,拿朱唇含了口温酒去喂他。 李羡鱼震住。 幕离后的双颊烧得通红,像是十五年来的认知统统都被颠覆。 她想,难道,这才是花酒。 那她说要请临渊喝花酒—— 她无法再想下去,整个人像是被煮熟一般烫热起来,一时间都忘了挪步。 紧握着她手腕的临渊随之停步。 他厌恶地看向那名污了李羡鱼眼睛的纨绔,忍着自己的杀意。直至眼见着此人似要当众去撩自己的下裳,终是眸色骤寒,自袖袋内取出一块碎银。 见血会坏事。 他便控制了力道,打在此人的膝上。 那纨绔哎呦了声,一个腿软,立时滚下楼梯。 花楼内又一阵短暂的混乱。 李羡鱼也回过神来。 她立时抬手,捂住自己藏在幕离后的眼睛。面上的热气仿佛要从厚密的幕离里透出来。 对她而言,这明月夜里实在是太过骇人了。 比可能会闹鬼的华光殿还要令人害怕。 临渊在混乱中回转过身来,以只有两人可以听闻的声音低声道:“公主,阖眼。” 李羡鱼像是这才想起这件事来,立时紧紧阖眼。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去,对临渊道:“那,你带着我往前走吧。” 临渊应声。 隔袖握住了她的手腕,带着她向台阶上走去。 李羡鱼走得格外谨慎,心里却不住打鼓。 她想,要是她一不小心从这里摔下去,是不是会砸到人? 比如,比如刚刚那个看起来不太正常的男人。 她被这个结果吓到。 不敢再往前走上一步。 而此刻,离二楼的雅间还有十五个阶梯。 临渊敏锐地察觉到,身侧领路的龟奴正将视线投来。 似在窥视着李羡鱼看似不同寻常的举动。 临渊骤然回首,锐利地看向他,迫使他讪讪收回视线。 李羡鱼似乎也发觉自己给临渊惹了麻烦。 她想抬起羽睫,重新抬步往前。 临渊却制止了她。 他原本紧握着她皓腕的长指往下垂落。 带着热意的指尖轻碰了下她的手背,继而,长指合拢,将她纤细的手指一一拢进掌心。 与她十指紧扣。 他的语声很低,如静夜里的风声淡淡拂过耳畔。 却无端令人觉得心安。 “我带你走。” “鬼神也好,人也罢,没有什么可怕的。” 第50章 花楼中的喧嚣声在李羡鱼耳畔如潮水般褪去。 而她像是一条红鱼, 被搁浅在退潮后的岸上,又被人从岸边捞起。 她感受到少年掌心的热度,与他指腹上的薄茧轻拂过她的手背的微妙触感。 她的思绪有一瞬的紊乱, 心跳声怦怦作响。 嘈杂闷热得, 像是回到了夏日里, 蝉鸣四起的时候。 李羡鱼的指尖轻轻蜷起, 似赧然,也似逃避。 临渊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他掌心上的温度传递到她这里, 比最炎热的夏日更为灼烫。 李羡鱼却没有挣开他。 她随着临渊的步伐往前,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平稳地走完这剩余的十五步阶梯。 走到楼上的雅间中。 木制的槅扇在她合拢,发出轻微的一声。 李羡鱼这才清醒过来, 微红着脸,悄悄将自己的素手收回, 藏进袖中。 “这里便是明月夜吗?” 她将自己绯红的脸藏在幕离后,只是轻轻抬首,看着雅间里的布置, 假装方才的事并未发生过。 花楼中的雅间也与寻常的茶楼酒馆不同。 除寻常的桌椅等陈设外, 四面还悬有樱桃红的纱幔,云母屏风后, 更是放了张宽大的鸳鸯榻。 看着, 似乎与明月夜三个字,并没有什么关联。 临渊启唇,解答了她的疑惑。 “这仅是明月夜的入口。” “真正的明月夜, 还需从人引路。” 他的话音落,槅扇便又被人叩响。 方才那名龟奴叩门进来,面上堆笑。 “两位点的燕山月。” 他将一整坛酒并两只银樽放在剔红长案上, 人却没立时退下,像是等着赏钱。 临渊并不看他,只抬手倒酒。 酒液迅速上涌,很快溢出银樽。 李羡鱼有些讶然。 想伸手去袖袋里拿帕子,可是素手方垂,便见临渊已用指尖蘸着酒液迅速在桌上写出一行诗句。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李羡鱼羽睫轻扇,想起这应当便是临渊与她说过的,进入明月夜的暗句。 诗词并不固定,每月都会更换一次。 下月的暗句会在每月中后旬公布。 想进明月夜的人,要么每月都来,要么便要花银子向引路的人打听。算得上是一门生财的手段。 正思量,便又将听那龟奴弓腰道:“两位贵客,请稍待一二。” 他赔着笑:“奴这便去请您等的人过来。” 说罢,朝后匆匆退下。 槅扇重新掩上。 临渊拂散了长案上的酒渍,又在铜盆里净过手,将一张红宝石面具递给李羡鱼:“公主请戴上。无论发生何事,绝不能摘下。” 李羡鱼轻点了点头,接过红宝石面具戴在面上。 这张面具是黄金镶嵌红宝石制成,戴在面上有微微的凉意。 李羡鱼有些不习惯地拿掌心轻捂了下。 又见临渊也将面上戴着的铁面摘下,换成与这张一般无二的红宝石面具。 这张面具将他的五官彻底遮挡住,仅有两个弯月形的镂空用以视物。 李羡鱼有些担忧地想—— 确实是很隐蔽,可是,若是他们在明月夜中走散,她大抵便要找不到临渊了。 而正在此刻,槅扇重又被叩响。 外头进来的,是一名护院打扮的男子。 他将槅扇掩上,低声问道:“两人可是熟客?何时来过?” 李羡鱼想起临渊与他说的话来,轻摇了摇头,从袖袋里拿出一枚玉符递给他。 “我们不是熟客,只是听过明月夜的名声,想前来游玩一二。这是证明我身份的物件。” 男子接过,眸光微震。 李羡鱼递过去的,是一枚鸾鸟模样的玉符。 背面刻有振翅欲飞的朱雀徽记。 这是大玥皇室的徽记。 皇室血脉诞生时,内务府皆会制此玉符。 其中公主的玉符形制为鸾鸟,而皇子的形制则是麒麟。 这枚玉符递出,便证明眼前的女子是大玥皇室的公主。 身份贵不可言。 至于是哪位公主,便不是他能够揣测的了。 男子验过玉符的真伪后,立时垂首,恭恭敬敬地将玉符递还。 “请两位随我前来。” 他说罢,对李羡鱼与临渊略一比手,便大步行走多宝阁处,开启了暗格里的机关。 随着一阵轻微的‘咯咯’声响,一条暗道随即出现在云母屏风后。 李羡鱼起身,往暗道中着眼望去。 见暗道逼仄幽暗,阶梯般盘曲往下,看不见尽头是在何处。 临渊随之起身,行过她的身畔时步履微停,淡垂下羽睫,轻执起她的手,带着她往暗道前行去。 李羡鱼轻轻一愣。 面具后的双颊随即染上胭脂色。 她轻轻收拢指尖,绯红着脸悄悄想着,至少,至少这样便不会走散了。 男子提着一盏风灯带路。 而临渊牵着李羡鱼的手,紧跟在他身后。 走了大抵有一盏茶的光景。 暗道到了尽头,眼前也有了光亮。 李羡鱼跟着临渊,从暗道里步出。望向眼前铺面而来的辉煌景象。 白玉铺地,檀木为梁。 无数枚圆润光洁的明珠被镶嵌在黄金制成的灯台之中。 在静夜里熠熠生辉,宛如明月升起。 再往前走,便又见无数戴着鎏金面具的侍女行走其中。 身姿款款,手中的白玉盘里放着琥珀酒,青玉樽,各色奇珍罗列,不胜枚举。 仿佛只要有足够的银子,便能在明月夜中买到想到的一切物件。 李羡鱼这才明白过临渊曾经说的话来。 这是个权贵享乐的地方。 只是,还有后半句。 位卑者流血。 李羡鱼心绪不宁。 一回首,却见引路的男子已不见了踪迹。仿佛任务已经完成。 她心中的不安更添了几分,便轻声去问临渊:“现在我们要去哪里?” 临渊与她相握的长指略微收紧,眸色也寒了几分。 他道:“斗兽场。” 他便是从其中出来的人。 李羡鱼点了点头,由临渊带她往前。 一路上,倒是迎面遇到不少前来玩乐的权贵子弟。 与在花楼中的情形不同。 明月夜中鲜有贵族女子前来。穿着红裙,戴着黄金面具的李羡鱼便像是在野地里盛开的魏紫姚黄。 格外惹眼。 很快便有数名权贵子弟,仗着人多围拢过来。 当先那人显然是灌了不少黄汤,此刻正是半醉不醉的模样,面具后的眼睛看向李羡鱼露在衣袖外的纤柔素手,语气轻挑地与她搭话:“你是哪家的贵女,今年可及笄了?不若摘下面具,你我互相看看,若是你生得好看——” 他的话未说完,便觉得肩头蓦然剧痛,身子一歪,‘噗通’一声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李羡鱼望向临渊。 少年剑未出鞘,但气势丝毫不减。 佩剑在他手中仿若一柄长枪,横扫劈落处,那群酒气熏人的权贵子弟便像是木桩似地一一倒在地上。 捂胳膊的抱胳膊,抱腿的抱腿,连连痛呼,全没了方才的嚣张模样。 临渊自始至终没有放开她的手。 如今也并不多看这群人一眼,只是牵着她的手,从这群七歪八倒的人中间走过。 李羡鱼单手提起裙裾,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躺着的人,有些担忧地轻声问他。 “明月夜里不管这些事吗?” 临渊眸底仍有未散的寒气:“权贵之间动手,不见血,便不管。” 若是奴隶,便另当别论。 李羡鱼轻点了点头,继续跟他向前。 两人经过一座花厅,又顺着一道白玉长阶往上,终于见到了明月夜中的斗兽场。 此刻新一轮的斗兽还未开场。 权贵们各自坐在高处的席位上,或略微掀起面具饮酒,或闲聊,场面倒与寻常的宴席并无多大区别。 李羡鱼的心弦微松,随着临渊走到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 一刻钟后。 两只铁笼被运入场中。 里头装得却并不是野兽,而是六名壮年男子。 笼底血迹斑斑,而所有人皆是伤痕累累,浑身上下,已无一块好肉。 李羡鱼只望了一眼,面具后的脸便褪尽了血色。 一名黑衣男子自暗处现身,问李羡鱼与临渊:“客人要押注么?” 临渊敛下眸底暗色:“不必!” 男子便将视线转向李羡鱼。 李羡鱼连连摇头。 男子的身形隐入暗处,铁笼的笼门随之打开。 临渊握紧了她的素手,语声低低落于耳畔。 “阖眼。” 李羡鱼依言紧紧阖眼。 紧接着,是几道铁鞭砸在皮肉上的声音,混杂着尖锐的痛呼。 死斗随之开始。 李羡鱼看不见场内的场景。 却能听见那样可怖的声音。 嘶吼声,挣扎声,皮肉撕裂,骨头折断的牙酸声。 而身边的权贵也像是变成了野兽。 随着场内血肉飞溅,鲜血喷洒而狂热地高呼。 “咬啊!咬啊!咬断他的喉咙!” 李羡鱼为之颤栗,像是到了人间地狱。 临渊并未看场中的死斗。 他环视场中,试图从狂热的人群中找到一张特殊的面具。 那张面具侧面有一道红宝石镶嵌而成的红纹,像是腾起的火焰。 据说,便是明月夜首领的徽记。 他曾经在斗兽场中,看见过一次。 也仅有一次。 然此刻,又有黑衣铁面的男子穿行在场中,开始贩卖珍馐。 其中一名男子将手中的檀木托盘递向李羡鱼,问道:“贵客,要来一份羊蹄么?” 羊蹄? 李羡鱼丝毫没有食欲,正想摇头。视线一落,却赫然看见,盘中放着的是一只蒸熟了的美人玉手,指甲上,还刻意涂了鲜艳的蔻丹花汁。 李羡鱼面色蓦地煞白。 她慌乱地站起身来,以致于打翻了托盘。 临渊立时扶住她,但李羡鱼还是忍不住,伏在他的臂弯上,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若不是晚膳没吃什么东西,此刻恐怕便要尽数吐出。 而黑衣人眸色晦暗地望着两人,似起了疑心。 临渊立时丢给他一张银票,将李羡鱼横抱而起,带她大步往外走。 “我们回去。” 李羡鱼将面具掀起一寸,以手紧紧掩口,许久才艰难地将哕意忍下。 她伸手握住临渊的袖口,杏眸里满是水意:“我们不能救他们吗?” 临渊垂眼。 “不能。” 在李羡鱼带着水雾的眸光中,他俯下身来,修长的指尖轻拂过她面上冰冷的黄金面具,语声很低,却能让她听清。 “公主,只要明月夜在一日。这样的人,便会源源不断的送来。” 永无止境。 李羡鱼纤长的羽睫缓缓垂落。 羽睫末端的水露随之坠下,轻落在他的手背上。 面具冰冷,而她的珠泪滚烫。 她轻声问:“除非,有一日,明月夜不再开启了吗?” 临渊低应:“臣也希望能有这一日。” 他说罢,不再多言,只淡淡垂眼。 “夜深了,臣送公主回去。” * 夜阑人静。 寝殿内静谧无声。 李羡鱼将自己关在红帐里,却不睡去,只是独自坐在榻沿上,羽睫低垂,眼眶微红,正入神地想着方才的事。 比之花楼中的旖旎,明月夜带给她的冲击更为猛烈。 那是她在宫禁中从未见过的嗜血与残忍。像是将其中的人都变成了野兽,释放着最原始的,嗜血的欲望。 美丽的皮囊下,藏着森森白骨。 皆是大玥的子民。 而临渊,也险些变成其中的一具。 李羡鱼想至此,便觉得从心底开始发寒,不由得抱紧了自己的双肩。 在明月夜中看到的一切,与离开前,最后看见的那道身影交织着。 像是在叩问她的良知。 殿内的烛火渐渐燃尽,火光暗去的一刹,李羡鱼终是轻阖上眼。 她并未更衣,便穿着那身被压得有些发皱的官家千金服饰站起身来,素手拂开红帐,踏着夜色走到少年藏身的梁下,低低唤了声:“临渊。” 临渊应声,自梁上而下。 少年垂目看向她。 李羡鱼低垂着眼,眼皮微微红肿,像是哭了许久。 他徐徐伸手,轻碰了碰她微烫的眼睫,低声道:“这是最后一次。” “臣往后,不会再带公主去明月夜中。” 李羡鱼却没有答话。 她落垂下的羽睫蝶翼般的颤抖一下,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良久,她低声问:“临渊,是不是找到明月夜的主人,明月夜便会关闭。而你也能寻回自己的身世,便也不用再去寻仇了。” 临渊颔首:“是。” 李羡鱼艰难低声:“临渊。有一件事,我原本不该说的。” 她轻握住自己的袖缘,略一阖眼,眼前便又像是看见了放在檀木托盘中那只蒸熟的美人手,令她握着袖缘的指尖收紧。 她忍住了胃里的难受,心绪却愈发翻腾。 素来护短的少女,终是深垂下羽眼,低声告诉他:“你方才带我走的时候,我像是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是个男子。” 临渊蓦地抬眼,眸光明厉:“公主说的是谁?” 李羡鱼摇头,语声愈发艰难:“他走得很快,我只看到一个侧影。可他给我的感觉极为熟悉。” “他……一定是这座皇城里的人。” 她的语声停在这里,没有说下去。 临渊却已听懂她话中未尽之意。 能让李羡鱼觉得熟悉的男子,必是她的皇亲。 即便不是明月夜在皇城中的靠山,也多少与其有些勾连。 临渊道:“臣会去查。” 李羡鱼却轻轻抬起脸来。 她面上仍有哭过的痕迹,眼皮微肿,羽睫湿润,像是被疾雨打过的花卉。 她的语声也是那样的轻,却像是落定了决心:“临渊,你再带我去一次吧。” “若是能再见到他,我一定能认出来的。” 临渊深看向她。 并不答话。 李羡鱼心软又护短。让她亲手指认自己的皇亲,对她而言,是一件极其残忍的事。 李羡鱼抬起羽睫,轻轻对上他的视线。 许久,她轻轻展眉,梨涡轻陷,向他露出从明月夜回来后第一个笑容。 鲜妍,美好,像是娇弱木芙蓉在大雨中盛开。 “临渊,我可以替你指认他。你不用替我担心。”她藏下眼底的泪意,努力做出并不在意的模样:“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临渊垂下眼帘,错开她的视线。 依旧是沉默不语。 李羡鱼垂落指尖,轻碰了碰手腕上那串鲜艳的红珊瑚。 她的语声很轻,藏着对他的希冀,与自己的私心。 “待明月夜关闭。你也从首领处问出自己的身世来,便回家去吧。” “别再去寻仇了。” 第51章【修】 寝殿静默, 临渊并未作答。 远处的银烛灯于窗前炽烈燃烧着,倏然自烛芯处爆出几枚火星,照亮了彼此的眉眼。 临渊俯身, 将她打横抱起, 放回到锦榻上。 “明月夜中, 远不止公主所看见的这些。臣不会再带公主踏入其中一步。” 他直起身, 替李羡鱼将系在金钩上的红帐放落。 “公主早些安寝。” 红帐徐徐落下,在两人之间隔开一道朱红的天幕。 李羡鱼隔着幔帐抬起羽睫, 却见方才还立在红帐前的少年,已背身回到梁上。 像是在此事上毫无商量的余地。 “临渊。”李羡鱼便又唤了声他的名字。 梁上传来临渊的回复,话中之意毫不更改:“公主早些安寝。” 李羡鱼唤不动他,便唯有将自己团进锦被里, 努力阖眼让自己睡去。 可明月夜里的场景却在眼前挥之不去。 斗兽场里的血腥气也仿佛一直萦绕在鼻端,令人无法安寝。 李羡鱼终于还是坐起身来, 趿鞋去箱笼里寻找自己与临渊从街市上买回的话本。 方翻了几下,一本话本便被临渊递来。 他道:“公主上回看的是这本。” 李羡鱼看向他,欲言又止, 最终还是先将明月夜里的事咽下, 打算等过几日,再试着与他商量。 她将话本接过, 翻到上回看过的那页。 临渊向她伸手:“臣替公主念, 公主早些安寝。” 李羡鱼便将话本子交给他,自己重新回到榻上去。 临渊便也随意坐在她的脚踏上,就着她翻开的那页, 徐徐念下去。 殿外夜色已深,月影朦胧。 少年坐在她的榻旁为她读书,语声低醇, 似殿外凤凰树下淡淡走过的夜风。 将明月夜中残留的血腥味一一带走。 李羡鱼轻阖上眼,意识也渐渐变得朦胧。 就在她即将睡去之时,临渊将手里的话本又翻开一页,讲到了故事中的主人公去赴一场婚宴的事。 婚宴—— 李羡鱼迷迷糊糊地听着,却像是不着边际地想到了什么。 她的困意褪去,拥被坐起身来。 “临渊。” 她睁开杏眸,匆匆拂开红帐,去唤坐在帐外的少年。 临渊自话本上抬眼:“公主还未睡么?” 李羡鱼却摇头:“临渊,我倏然想起一件事来。” 她拿锦被胡乱裹住自己,只露出一张雪白的小脸,眸光清澈:“过段时日,便是皇叔的诞辰。届时摄政王府上会行千秋宴,在玥京城中的皇族子弟,应当皆会到场。” 临渊听懂了她话中之意。 这等盛宴,若明月夜中见过之人是皇室子弟,必会前来。 届时,不用再去明月夜中,李羡鱼也可将人认出。 李羡鱼也像是松了口气的模样。 毕竟,她也不喜欢明月夜里的血腥与残忍。 而皇室宴会,更令她觉得亲切而安全。 她秀眉轻展,从锦被里探出指尖来,轻碰了碰他的袖缘:“临渊,你不愿带我去明月夜。那,皇叔的千秋宴,你愿意与我同去吗?” 风吹烛动,红幔飘摇。 临渊于烛火摇曳处,深看向她。 李羡鱼裹着厚重的锦被坐在榻上,露出锦被外的手腕纤细,如花枝易折。素白的指尖同样柔软,握在他的袖缘上并没有多少力道,却令人心折。 临渊没有拒绝。 他抬指,反握住她落在袖缘上的素手。在这样微寒的秋夜里,感受着彼此掌心的温度。 他终是颔首:“臣会随公主前去。” 李羡鱼双靥浅红,却没有抽回素手。 她在半垂的红帐后轻轻弯眉。 方及笄的少女杏眸清澈,语声绵甜。 “那么,我便负责带你回来。” * 等待千秋宴的这段时节很是闲暇。 李羡鱼素日里不是去陪伴母妃,便是去探望病重的雅善皇姐。 偶尔也有不想走动时,便留在自己的寝殿里翻翻话本,喂喂红鱼,给小棉花梳一梳日渐厚密的长毛,看着栽在庭院中的梧桐落叶,而凤凰树挂上长如芸豆的果子。 直至,一张摄政王府的烫金请柬放在了长案上。 彼时地面上已结了淡淡的霜花。 拂面而来的风已略有些生寒,想是冬节将至的缘故。 李羡鱼坐在暖和的熏笼旁,放下怀里抱着的小棉花,将请柬拆给临渊看。 “明日酉时,摄政王府赴宴。” 这是昨日收到的请柬,里头说的明日,便也就是今日。 算得上是迫在眉睫间的事。 临渊垂手,随意替李羡鱼拂去落在裙面上的一缕兔毛。 “公主害怕么?” 李羡鱼羽睫轻垂,再抬眼时,仍旧是明眸弯弯的模样。 “我又不是第一次去王府赴宴了。即便是皇叔凶些,也没什么好怕的。” 她说着,还站起身来,拿起放在长案上的盆景给他看:“你看,我还准备了贺礼。” 临渊垂眼,见是一株翠绿的五针松。 李羡鱼将它养得极好,在这般衰败的季节中,依旧是苍翠欲滴,有坚韧不拔之姿。 临渊颔首:“摄政王会喜欢公主的礼物。” 李羡鱼莞尔,深以为然。 毕竟皇叔什么都不缺。 不缺银子,也不缺贵重物件。 她想,送一株盆景给皇叔,放在院子里,皇叔路过看见了,心情多少会好些吧。 便与她养花是一个道理。 * 临近冬节,日头变得愈发的短。 仿佛只是一阖眼的功夫,殿顶上,高大的稳脊兽身后,便已聚满了红霞。 李羡鱼乘坐的轩车也早已驶出北侧宫门,停落到摄政王府的门前。 府门前车马如龙,宾客云集。 李羡鱼将请柬与贺礼递与府门前管事,随着迎客的侍女款款向内。 不多时,今日宴请的宾客齐聚。 李羡鱼悄然环顾。 见除却病重的雅善皇姐未来,仅托人送了贺礼,其余在玥京城中的皇室子弟,近乎齐聚。 可却并未见到当初在明月夜中仓促一瞥的那道身影。 正迟疑,却听斟酒声在眼前响起。 李羡鱼抬眸,望见多日未见的宁懿皇姐。 宁懿立在她的席案前,素手提壶,斯条慢理地将放在李羡鱼眼前的金樽斟满。 她端起酒樽,亦笑亦嗔:“小兔子只知道往雅善那跑。却不知来我的凤仪宫。厚此薄彼,可真是令人伤心。” 李羡鱼在这件事上,并不如何心虚。 她轻声解释:“雅善皇姐的身子不好。素日里连出寝殿都不能。嘉宁自然应当多去陪陪她。” 说着,李羡鱼又小声道:“而且,皇姐已有太傅陪伴了。” 她之前因贺礼的事去过一次。 不巧正撞见宁懿皇姐小憩未醒。 彼时日光斜照,殿内红幔低垂。皇姐在美人榻上慵睡,而太傅在不远处的长案后捧卷读书。 李羡鱼远远瞧见,倒觉得比与那些喧闹的乐师舞姬们在一处的时候,都要赏心悦目的多。 至于送一盆松树给皇叔,也是太傅提点的她。 宁懿听见太傅两个字,凤眸里的笑意渐渐散去。 她松开玉指,让金樽跌落在地。 酒液流散,如她语声冰冷:“那个老古板,陪伴本宫?” 她道:“除了妨碍本宫寻乐,像是看守天牢里的犯人一般看管着本宫,他还会做什么?” 李羡鱼想了想,还是因那句指点而为太傅辩解了声:“嘉宁觉得,太傅没有皇姐说得那样坏。” 她道:“上回我来凤仪宫的时候,皇姐正在小憩。我有事询问太傅,太傅为了不惊醒皇姐,还是在纸上写给嘉宁的。” 宁懿闻言,轻哂出声:“那叫做——迂腐!” 她俯下身来,红唇贴近李羡鱼的耳畔。 “但凡换个男人,美人深睡,毫无防备。你猜……他会做些什么?” 会做些什么? 李羡鱼首先想到的便是临渊。 在她深睡的时候,临渊自然也是在梁上睡去。 她启唇,正想作答,却不知为何,脑海里却又闪过花楼里的情景来。 那般的旖旎又荒唐,蓦地便烧红了李羡鱼的双颊与耳背。 宁懿视线轻扫,红唇抬起,笑得意味深长:“脸红什么。小兔子可是试过了?” 她的笑意甚浓,颇有兴致:“与你的影卫?” 李羡鱼隐约觉得不对,面色更红。 什么叫做,试过了? 她能与临渊试些什么? 正当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旁侧丝竹声骤起。 是今日这场千秋宴的主人,摄政王前来入席。 宁懿轻扫了一眼,似是淡了兴致,慵然自她身畔直起身来。 玉指轻抬,随意拿走她面前的一枚殷红的山楂。贝齿轻咬一口,却又像是觉得不和胃口。便将山楂弃下,别有深意地对李羡鱼道:“有些东西,总要尝过,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说罢,也不管李羡鱼听懂没有,便拿锦帕拭了拭指尖,从容回到自己的席位,继续提起金樽,自斟自饮。 而李羡鱼也将素手叠放到膝面上,端正地坐好。面上的红意渐渐退去。 她抬起视线,看见她的皇叔已将行至她的身侧。 即便是在他的生辰上,摄政王依旧是眸光沉冷,面上殊无笑意。龙行虎步间身上的乌金蟒袍飒飒作响,威仪赫赫,令人不敢逼视。 李羡鱼坐在宴席左边的一处席案上。从她的角度望去,正能看见摄政王的侧影。 像是有些熟悉—— 不同于往日的那种熟悉。 让她想起,在明月夜中的那道身影。 李羡鱼一愣,指尖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袖缘。 她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跟随过去。 心跳得却愈来愈急。 皇叔的身形魁梧,身量极高,右肩胛处早年在战场上受过箭伤。如今细细看去,便能看出他行走时右臂摆臂的动作,与常人略有不同。 这一点特殊之处,渐渐与明月夜中所见的男子一一吻合。 一般无二。 李羡鱼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 而皇叔似也察觉了她的视线,锐利地向此处望来。 李羡鱼慌忙垂下眼,只看着面前的一盘山楂。 像是在仅仅是在怕这位各位严厉的皇叔。 她素来如此。 摄政王便也没有多看,只一眼,便复又收回了视线。 他于主座上入席。 四面鼓乐齐鸣,像是在恭迎这场宴席的主人归来。 李羡鱼端起金樽,给自己倒了盏果子露,小口小口地喝着,直至心跳声渐渐平复下来,这才抬手招来随宴的侍女。 “我的裙子有些乱了,想去安静的厢房里整理一二。” 侍女福身:“奴婢带您前去。” 李羡鱼便从宴席上起身,由带着她一路往东面走。 大约一盏茶的侍从,便到了待客的厢房。 李羡鱼轻声道:“你先退下吧。等整理好衣裙,我会让其余侍女带我回去的。” 侍女闻言,便躬身退下。 槅扇合拢,厢房里只余她一人,安静得像是呼吸声都能听闻。 李羡鱼思绪紊乱,随手拂了两下披帛,便有些神思不属地往一旁的靠背椅前走。 只是还未来得及坐落,她便被自己的裙裾一绊,身子往前倾去。 隐在暗处的少年随之现身。伸手扶住了她。 此刻已是黄昏。厢房内光线昏暗。少年的眸色似也格外浓沉。 他问:“是摄政王?” 他的语声落地,李羡鱼面上也随之白下一层。 她轻启了启唇,像是本能地想否认。 但最终,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临渊颔首,不再多言,只将李羡鱼扶到椅上,便要抬步离开。 “临渊。” 李羡鱼却自身后唤住了他。 临渊动作微顿,转身看向她。 李羡鱼从椅上站起身来,抬步走到他的近前,却不看他,只是低头看着地面上深青色的铺砖。 她的指尖捂着自己的心口,鸦青羽睫半垂,藏住了眸底紊乱的心绪:“临渊……你现在打算去做什么?” 她语声落下,面色更白:“是去,刺杀我的皇叔吗?” 临渊握着佩剑的长指收紧,没有正面回答她。 他对李羡鱼道:“公主先回席中。” 李羡鱼却抬手,轻握住他的袖缘,不肯松开指尖。 “若你是去刺杀的话,我不能放你去。” 她的羽睫抬起,一双水光潋滟的杏花眸望向他,想劝他打消这个念头。 “今日是皇叔的千秋宴,大玥的皇室宗亲都在席中,摄政王府里的守备是从未有过的森严。” “你就这样过去,一定会被摄政王府里的人捉住。皇叔,父皇,大玥的所有权贵,都不会放过你的。” 刺杀摄政王是重罪,株连九族都不为过。 况且还是在千秋宴上,更无异于是对皇室的一种挑衅。 若是有半点差池,临渊被人捉住。这世上,便没有人能够救他了。 临渊的视线停落在李羡鱼握住他袖缘的指尖上。 那样的纤细,柔软。 他都不需要用力,便能让眼前的少女松手。 他的长指停留在她白皙的手背上,最终却只是轻阖了阖眼,复又重新垂落。 他终是因李羡鱼的担忧而让步。 “臣今日不会贸然动手。” “仅是去府中查探,看是否有与明月夜勾连的证据。” 他敛下眸底的暗色,抬手轻碰了碰李羡鱼微凉的雪腮:“公主先回宴。” “至多一个时辰,臣便回来。” 李羡鱼听出,这已是他最大的让步。 去意已决,不可挽留。 她羽睫低垂,在松开临渊的袖缘之前,将一物放进他的掌心里。 是一块玉牌。 上面刻有大玥皇室的徽记,与她的名字。 比之前带去明月夜的那枚玉符更为直白,也更为重要。 见玉牌,如见公主。 她轻声:“在摄政王府里行走,多有不便。若是你被人发现,便将玉牌交出去。说是,说是我让你来看看,大家都送了什么贺礼。” 她轻轻抿唇,少有的坚持:“你若是不收,我便不放你走。” 临渊沉默稍顷,唯有收下。 他将玉牌放进自己贴身的暗袋中,打定主意,绝不示人。 毕竟,这件事与李羡鱼无关。 若是他失手,宁愿将这块玉牌毁去。 但他并未明言,只是深看了一眼李羡鱼,便将身形重新隐入暗处,离开了厢房。 李羡鱼在静谧的厢房里安静地立了一阵,待心绪平复,也唯有徐徐回到宴席中去。 席中宴饮正酣,除宁懿皇姐外,似并无太多人留意到她去而复返。 李羡鱼便安静地坐在那,也无心去看场中的歌舞,只是偶尔动一两下筷子,期盼着时间快些过去。 临渊早些回返。 歌舞一曲接着一曲,丝竹声里,最后一缕晚云也终是被夜色吞尽。 夜幕降下,侍女们盈盈上前,在宴席四周点起紫檀木制的落地宫灯,将四面映得明如白昼。 李羡鱼的心中乱做一团。 她端起一樽果子露,在金樽后轻轻地唤他的名字。 “临渊。” 夜色深浓处,她并未听见少年的回应。 李羡鱼羽睫低垂,终是搁下金樽,去问身旁的侍女:“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侍女仔细看了看远处放着的银漏,恭敬答道:“回公主,还有一刻,便是亥时了。” 李羡鱼的心高悬起。 那便是已过了约定的时辰。 可临渊并未回来。 李羡鱼心弦紧绷,无法安坐,便站起身来,对那侍女道:“我有些倦了,想在皇叔的府中走走。” 侍女应声,提了盏琉璃宫灯为她照路:“公主请随奴婢来。” “王府的花园便离此处不远。” 李羡鱼轻轻颔首,从长案后起身。 离席之前,她下意识地往主座上看了一眼,生怕皇叔会发现她的举动。 但更令她惊讶又不安的是,作为东道主的皇叔,不知何时却已不在席中。 李羡鱼的心跳得迅疾。 她侧过脸去,像是随口说起那般,轻声问那宫娥:“皇叔怎么也离席了?” 侍女躬身:“王爷不胜酒力。便去书房中醒酒。想来很快便会回返。” 她说着,又用银簪将手里的宫灯挑亮些,对李羡鱼恭敬道:“公主请随奴婢来吧。” 李羡鱼垂落的羽睫轻扇了扇。 稍顷,她抬起眼来,轻声询问:“那,我能去看看皇叔吗?” 第52章 侍女却似有些为难:“书房是王爷处理公事的地界, 没有准许,旁人不许靠近。奴婢没有资格带您前去。” 李羡鱼听她这样开口,便也没有强求:“既是这样, 那带我去王府的花园中便好。” 侍女松了口气, 提灯为李羡鱼引路。 两人离席, 顺着抄手游廊, 往南面的花园去。 李羡鱼心不在焉,待侍女将她引到垂花门外, 便停住了步子。 她对侍女道:“你先回宴席上去吧。我想在这里清净一会。” 侍女有些迟疑:“可是——” 李羡鱼却坚持道:“我认得回宴席上的路,你先回去便是。” 她执意想一人清净,侍女也唯有将风灯转递给她,向她福身一礼:“那奴婢先行告退。” 李羡鱼轻轻颔首。 等侍女走远, 她便提起风灯,徐徐回到了抄手游廊上。 她幼时去过皇叔的书房, 如今依稀还有印象。 她已经想好,若是皇叔真的在书房里醒酒,她便当做自己是过去请安的。 若是皇叔是在为难临渊, 她也好过去求情。 她顺着廊庑的方向往前走, 起初的时候,倒还遇到不少仆从侍女, 可愈接近皇叔的书房, 伺候的下人便愈少。 到最后,整座廊庑上,只余下她孤零零的一人。 夜风吹动一旁的湘妃竹, 深浓的叶影投在廊上,在她的身前摇曳不定,很是令人不安。 李羡鱼稳了稳自己微乱的呼吸, 努力不让自己去想那些看过的志怪故事。 她步下游廊,继续往前。方行过那从湘妃竹畔,便猝不及防地被人抓住了手腕。 李羡鱼本能地要惊呼,那人的动作却更快,立时伸手掩住了她的口,将她拉进竹林深处。 茂密的竹影迅速藏住两人的身形。 李羡鱼想要挣扎,却闻见少年身上熟悉的冷香。 紧接着,他在她耳畔低低唤了声:“公主。” 语声低醇,似雪上松风。 李羡鱼羽睫轻眨,徐徐停下了动作,示意自己已经认出他了。 临渊随即松手,却又立时将她手中的风灯接过,熄去了其中的红烛。 眼前的光线随之暗下。 李羡鱼有些不适应地轻扇了扇羽睫,在黑暗中转过身去,抬眸望向身后的少年。 夜雾沉沉,竹影深浓。 即便是这样近地站着,李羡鱼也只能依稀看清他的轮廓。 夜风拂过,渡来他身上未散的血腥。 李羡鱼担忧出声:“临渊,你受伤了?” 她抬手去攥他的袖缘:“我这便带你回宫,去寻太医。” 临渊却退开一步,避开她的指尖。 他剑眉紧锁,强压下胸腔内翻腾的血气,语声微哑:“臣有不得不去的地方,要离开几日。” 他停了停,没有对李羡鱼说出后半句话。 若是十日后不归,便不用再等他。 他仅是抬手,将李羡鱼的玉牌归还给她:“公主请尽快回到席上,勿再离开半步。” 她是大玥的公主。在皇室子弟之间,对她而言,才是真正的安全。 李羡鱼却并未抬步,她秀眉紧蹙,眸底的忧色愈浓:“在这两个时辰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找到皇叔与明月夜勾连的证据了?” 临渊并未回答,只简短地道:“数日后,臣回返之时,会与公主解释此事。” 他低声:“公主要小心摄政王。” 话音落下,临渊不再停留,迅速将身形隐回暗处。 “临渊?” 李羡鱼轻轻一愣,提裙往竹林里追出几步。 竹林深处,却已寻不见少年的踪迹。 * 月明星疏。 明月夜中又来了一名贵客。 身披墨色氅衣的少年避开众人,行至僻静处,抬手摘下了面上的黄金面具,露出原本清绝的容貌。 少年眸色霜寒,动作却毫不迟疑,利落地从怀中取出另一张面具换上。 两张面具,皆是他在摄政王府中所得。 一张是寻常的黄金面具,另一张,却在左侧处多了一道火焰般的纹路。 他与李羡鱼皆想错。 摄政王并未与明月夜勾连。 他,即是明月夜的主人。 临渊长指紧握,敛下眸底的冷意,戴着这张面具大步向内行去。 他的身量与摄政王一般无二,身形却不似摄政王那般魁梧。 幸而此刻时近冬节,在宽大的氅衣内做些手脚,伪装一二,倒也不易令人察觉。 不多时,便有戴着银面的死士上前行礼。 “主上。各处已将本月的账本奉上。您可要查阅一二?” 临渊并不开口,只略一颔首。 死士躬身,向前引路。 临渊紧随而上,跟他步入明月夜内的一处暗室。 白玉长案上,整齐叠放着数十本账册。 临渊上前,去翻第一本账册。 氅衣的袖口随之垂落,露出少年骨节分明的右手。 他的手指修长,肤色冷白。与摄政王的手,截然不同。 死士察觉有异,蓦地抬眼,眸底寒光乍起,立时去握自己腰畔的弯刀。 临渊翻账本的动作却只是个掩饰,右手早已握住腰畔的长剑。 他骤然拧身,长剑出鞘,刺入死士咽喉。 死士未来得及出声喊人,只瞪大了一双眼睛,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几声,便死不瞑目地扑倒在地上,溅开一地的猩红。 临渊不再耽搁。 他迅速将长案上的账本收起,又将所有箱柜敞开,以最快的速度搜寻起其余物件。 他的时间不多。 摄政王府的人很快便会前来。 * 而此刻,李羡鱼也已独自回到了席间。 摄政王却仍未回返。 正当她心神不宁地想要入席之时,王府的管家前来,赔着笑,向诸位宾客致歉。 “我家王爷不胜酒力,恐怕今夜无法再与诸位同欢。失礼之处,还请诸位见谅。府内备有干净的厢房,可容贵客们留宿。若有贵客们想要回宫回府,王府内亦备有车辇。” 他的话说得极为客气。 赴宴的也多是皇室子弟,自不会为这点小事与摄政王交恶。 因此倒也纷纷起身,告辞的告辞,留宿的留宿,倒也还是一副宾主尽欢的情形。 李羡鱼自然不会在摄政王府中留宿。 便起身随着回宫的人潮往外。 还未行出多远,却被一名陌生侍女拦住。 侍女向她福身,恭敬地道:“公主,摄政王有请。” 李羡鱼听见是皇叔唤她,正想颔首,却又想起临渊说过的话来。 临渊,让她小心自己的皇叔。 李羡鱼心弦随之绷起,羽睫匆匆垂落,掩住了眸底的慌乱。 她问:“皇叔不是宿醉未醒吗?” 侍女微顿,又对她道:“王爷此刻用了醒酒汤,已清醒了几分,正唤公主过去。” 若是寻常时候,李羡鱼应当不会多想。 可今日有临渊的提醒在先,她细想了想,便也觉出不对来。 皇叔的书房离此处颇远。 而管家说散席到现在众人离席不过顷刻,这侍女怎么能得到皇叔酒醒的消息? 李羡鱼愈发害怕。 她努力平复着心绪,尽量让语声听起来从容些:“如今夜色已深,我留在皇叔的府上也不大妥当。等明日天明,皇叔的酒彻底醒了,我会再来王府向皇叔问安。” 她说罢,便转过身去,提灯往回。 经过这一阵耽搁,离席的人流已与她相隔出一段距离。 李羡鱼便轻提裙裾,想加快些步子跟上他们。 还未抬步,几名从未见过的影卫便将她团团围住。 为首那人向她比手行礼,压低了语声:“公主,王爷让属下们问您一句话——您的影卫在哪?” 临渊? 李羡鱼听见自己的胸腔内咚咚作响。 她说了谎:“今日是来皇叔府上赴宴。我便没带影卫,只让他留在宫里等我。” 影卫眸光遽然锐利,抬手对她做了个请的姿势:“奉摄政王令,请公主在府中留宿!” 李羡鱼前后皆是影卫,退无可退,便想启唇唤人。 身旁的影卫们对视一眼,箭步上前。 千钧一发之际,有男子的语声落下。 “何事要扣留孤的皇妹?” 语声温和,却掷地有声。 众人回头。 见大玥年轻的储君银袍玉冠,踏夜色而来。 影卫们的身形顿住,纷纷比手行礼:“殿下。” 为首的影卫上前回禀:“殿下,公主身边的影卫拿了府里的东西。属下是奉命拿人。” 李羡鱼呼吸微顿。 她想,听他们的话,临渊似乎是真的找到了皇叔与明月夜勾连的证据。 她的皇叔,竟然会支持那样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地方吗? 她的心绪紊乱。 而李宴徐徐道:“若真是如此。你们应当去缉拿这名影卫,捉到后若是审讯无误,便依大玥律秉公处置。” 他皱眉:“而不是围着孤的皇妹。” 影卫迟疑,似还想说什么。 李宴却已为此事下了定论。 他道:“大玥从未有过,影卫犯错,却要扣留公主的规矩。” 影卫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接话。 李宴亦不为难他们,只侧首对李羡鱼轻笑了笑:“小九,回宫去吧。” 李羡鱼杏眸清亮,乖巧点头。 影卫们似是忌惮东宫,终是没再拦她。 她跟着李宴走出了摄政王府,一直走到回披香殿的车前,看见王府外的茫茫夜色,心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她福身向李宴行礼,诚恳地与他道谢:“多谢皇兄替嘉宁解围。” 李宴却伸手揉了揉眉心,遣退了一旁的从人,有些头疼地问:“小九,你的影卫又做了什么事?” 李羡鱼有些心虚。 她如实道:“嘉宁也不太清楚。” 她停了停,又轻声道:“但是嘉宁觉得,他这样做,一定是有自己的理由。” 李宴轻叹了声,愈发觉得头疼。 他最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摇了摇头,便让身边的影卫驾车,亲自送李羡鱼回宫。 * 千秋宴后,李羡鱼在自己的披香殿中等了整整三日。 从隐约的不安等到忧心忡忡。 终于在第三日的黄昏,她再也等不住。从箱笼里寻了小宫女的服饰与姜黄粉出来,想去东宫求一求皇兄,请他在暗中差人寻一下临渊的下落。 她怕临渊真的落到了皇叔手里。 千秋宴那日,影卫们的举动如此反常,令她觉得临渊大抵是真的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若是真的被皇叔先寻到他,恐怕是凶多吉少。 她这般想着,愈发匆匆去解领口的系扣,想要快些换好宫女服饰,好在日落前出宫。 方解开两枚,便听长窗外悬挂的锦帘轻微一响。 数日未见的少年逾窗进来。 李羡鱼微愣,盛满忧色的杏眸轻轻亮起。 她提裙小跑过去:“临渊,你总算是回来了。这几日都去了哪里,皇叔他——” 她话音未落,语声却倏然顿住。 她闻见腥浓的血气。 临渊也已立在她身前,低低唤了声:“公主。” 李羡鱼抬起羽睫。 白日里落过雨,黄昏才停歇。 眼前的少年怀中抱着只三尺见宽的沉香木匣,玄衣湿透,乌发有些狼狈地散下几缕,鲜血顺着他的发梢滴落,被残留的雨水氤氲成浅淡的红色,随着他的步伐而滴落,在明净的宫砖上,留下一行触目惊心的血线。 即便是早预料到了临渊会带伤回来,但等真的看见他浑身是血的模样,李羡鱼的呼吸还是骤然为之停滞。 她轻咬唇瓣,忍住眸底的泪意,转身便要去唤月见。 “临渊,你等等,我这便让月见去请太医。” 话音未落,临渊却抬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 “别去。” 他启唇解释:“没有致命伤,也没有毒。” 有上次的教训,他刻意留神,避开了那些在夜色下泛着幽蓝色泽的刀刃。虽说也因分心他顾而多受了些伤,但也,并不致命。 只要不致命,其余的,他也并不在意。 李羡鱼却不同意。 她咬唇:“即便如此,你身上这些伤,也要包扎。” 临渊低声:“臣出宫后,会去医馆包扎。” 李羡鱼轻愣。 出宫吗—— 可是,临渊,分明才刚刚回来。 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解释,这些时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临渊羽睫低垂,不去看她。 鲜血顺着他的额发落下。沾湿了少年鸦青的羽睫。 他取出布巾,却只是将指尖残留的血污拭尽,抬手,替她将领口的系扣一一阖好。 他的指尖有些冷,动作却很是少有的细致,像是格外珍重。 许久,他收回手,轻阖眼:“臣今日来,是与公主辞行。” 李羡鱼轻轻怔住。 她下意识地抬起指尖,碰了碰手腕上那串漂亮的红珊瑚手串。 微凉的触感从指尖一直传递到心里,慢慢漾开,又在黄昏的光影里无声消弭。 她的语声很轻:“可是,三个月的期限还没到。” “你……现在就要走吗?” 临渊的语声低哑:“抱歉。” 他道:“臣不得不走。” 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令他不能留在大玥的宫中。 尤其不能留在李羡鱼的身边。 为自身的安危。 更为李羡鱼的安危。 只要他不在此,之后的风波,便与李羡鱼无关。 李羡鱼慢慢抬起眼来,轻望了他一眼,指尖微蜷,握住自己的袖缘:“那你之后,还会回来吗?” 临渊沉默良久。 正要作答,外头却传来一阵急促的铁靴踏地声。 整齐而浩大,像是有千军万马自李羡鱼的披香殿外而过。 临渊豁然抬眼。 李羡鱼也听见了响动,往长窗外望去,心中愈发惴惴。 她问:“外头发生了什么吗?” 临渊剑眉紧皱:“臣去打听。” 他语声未落,身形已迅速隐入暗处。 李羡鱼在殿内不安地等了稍顷。 直至一盏茶后,临渊回返。 李羡鱼小跑向他。 离别的愁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冲淡,她清澈的杏花眸里此刻满是忧急:“临渊,外头发生了什么?” 她为他悬心:“是金吾卫们要来为难你吗?” 临渊同时启唇,蓦地问她:“公主这几日可去寻过东宫?” 李羡鱼一愣,如实回答他:“千秋宴才过去几日。我还未来得及去东宫谢过皇兄。” 她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这件事,是与皇兄有关吗?” 临渊眸色如霜,语速极快地将事情讲清:“东宫率兵围了摄政王府。要拿摄政王审问。金吾卫们奉旨前往,却不知是去帮谁。” 李羡鱼震住。 而临渊反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疾声追问。 “摄政王与东宫,只能活一人。” “公主选谁,告诉臣!” 第53章【修】 李羡鱼从未做过这样的选择。 在两位血亲之间, 选一人得活。 她的杏眸睁大,呼吸也随之变得乱而急促。 而临渊等她一刹,同时侧耳去听殿外金吾卫的动静, 见铁靴踏地声已远至近乎不闻, 双眉紧皱, 语声愈疾:“来不及了。” 他看向李羡鱼, 像是从她之前的话语中得知了谁与她更为亲厚,也像是不欲让她为难。 他迅速颔首:“臣会为公主做出选择。” 话音落, 他不再停留。 少年一手持剑,一手紧握住带回的那只沉香木匣,立时将身形隐入夜色。 他并未去被太子率兵包围的摄政王府,而是在夜色中展开身形, 向宫中最为金碧辉鸿的太极殿飞掠而去。 夜色深浓处,少年的眸色锐利, 如剑上雪光。 他确实是从摄政王那拿到了东西。 不止是两张红宝石面具,还有摄政王这些年来,招兵买马, 囤积粮草的证据。 其中明月夜的几本账本, 便是铁证。 但这三日,他皆在躲避明月夜与摄政王府中的追杀, 根本没去过东宫。 更勿论是将证据转交给太子。 既然李羡鱼不曾说过什么, 那必定是有人趁此时机,想要从中渔利。 若想扳倒摄政王,应当不会这般急切。 刃尖, 多半是向着东宫。 思绪落定,太极殿将至。 临渊察觉到此处的守备森严,暗哨无数, 便不曾贸然进入,而是藏身于廊庑间的一道挑梁上,屏息细听远处太极殿内的动静。 太极殿内,灯火通明。 皇帝披着件明黄的龙袍,带着周身未散的酒气,焦躁不安地在金殿内踱步。 就在方才,有人前来回禀,说是东宫率兵围了摄政王府。 他起初以为是叔侄不睦,府兵与府兵之间互相打一场,事后各自象征性地罚下便也罢了。 直至,来人回禀,说太子动得是骁骑营与骁羽营的兵马。是两位将军亲自带兵,跟随太子围府。 皇帝的酒意才蓦地惊醒。 骁骑营与骁羽营是驻扎在京城的两支精锐之师,统领着玥京城近乎一半的兵力。 能号令他们的虎符,他一直牢牢攥在自己手中,从未给过太子。 但,太子却能号令动他们。 即便不用虎符,即便没有他的诏书,太子也能号令动他们。 有冷汗顺着皇帝的鬓角涔涔而下。 他霍然回首,抓住了承吉的肩膀,目眦欲裂。 “太子今日能领兵围摄政王府。明日便也能率兵逼宫!” 他厉声道:“承吉,再去传旨,再多调些金吾卫前去增援,务必将太子拿下!” 贴身伺候他的承吉汗出如浆,竭力劝道:“不能啊,陛下。方才您已调了宫中泰半的金吾卫出去。若是再调人手,宫中值守的金吾卫恐怕都要不够用了。” 皇帝却并不理会。 即将失去皇权与皇位的恐惧牢牢摄住了他的心脉。 他一把挥开承吉,勃然大怒道:“朕让你去!再调一半的金吾卫出去!将剩余的金吾卫都聚到太极殿前守着,其他宫室,不用再管!” 承吉不敢忤逆,只好拿袖子揩了把脸上滚滚往下滴落的汗水,喏喏称是。 他正要去太极殿外传令,却听见殿外‘咚’的一声巨响。 承吉心底发毛。 皇帝也豁然抬首,面色发白,一国之君此刻竟如惊弓之鸟,只一把抓过身边的宦官道:“承吉,快去看看!去看看,是不是东宫带人过来逼宫了!” 承吉战战兢兢地出去。 再回来的时候,怀中抱着只沉香木匣子。 他道:“陛下,外头没有人。奴才只在廊上看见这只匣子。” 皇帝视线扫过,骤然顿住。 “腾蛇,是摄政王府的徽记。”他厉声:“十五,十七快将它打开看看。” 他的语声落下,立时便有两名影卫自暗处现身。 他们比手行礼,快步上前,将匣子拿至屏风后,验过无毒,亦无机关后,方将其打开,重新呈到皇帝跟前。 里头并无他物。 不过是十几本账册上叠着一沓书信与十几张收讫。 皇帝狐疑接过,一一看去。 顷刻,他蓦地瞪圆双目,疾言厉色对承吉吼道:“快去寻人,重新传令!” * 摄政王府外,李宴骑在一匹军马上,望着夜幕下的摄政王府,神色同样凝重。 千秋宴当夜。 有人递来一封密信,状告摄政王密谋弑君夺权,将在三日后率兵围城, 并将其谋逆的罪证搁在东宫案前。 其中附有摄政王这些年招兵买马的证据,与几名武将来往的书信,甚至还有那支私军的藏身之处。 事关重大,他不敢轻信。 便暗中遣人查探。 不料,结果却真的如密信中所言。 他的长随在京郊不远处的一座荒山上,寻到了私军驻扎过的痕迹。 但那支私军却已不知所踪。 他立时令人翻阅近日里玥京城的出入记录。方知便在两日内,入城的人数激增,还有大批行商的马队流入。 略一清算,人数竟与京城中的驻军不相上下。 若是皇叔真有谋逆之心,后果不堪设想。 他想将此事回禀父皇。 然一夜之间,传密信之人服毒自尽,严密看守在东宫中的罪证不知所踪,父皇又酒醉不醒。 眼见着三日之期将至,他手中并无实证,又无法回禀,也唯有以这种方式,来劝皇叔悬崖勒马。 至少,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马蹄声响起。 李宴收回思绪,看向马上的长随:“劝降书可交至皇叔手中?皇叔可有回复?” 长随在马上向他比手:“属下已用飞箭将劝降书送入,可摄政王并未回书。” 李宴沉默良久,终是阖眼:“最迟等到亥时。” 若是皇叔还不肯降,便也唯有—— 刀兵相见。 摄政王府中,幕僚齐聚,而摄政王高居上首,目光炯炯。 他问:“若是此刻起兵,胜算如何?” 为首的幕僚上前,一躬到底,艰难道:“王爷,我们的人马分散各处。此刻仓促召回,不到十之三四。东宫却有骁骑营与骁羽营两军助阵。” “此刻仓促起兵,我们的胜算并不及东宫。” 摄政王起身,望向远处的皇城的方向,鹰眸锐利,语声沉冷:“那便等!” 东宫围府,这样大的阵仗,皇帝绝不会坐视不管。 若是他心生忌惮,令人将两军召回。 今夜之战,胜算陡增! 倏尔,铁蹄声动地而来。 两方同时收到军报。 “殿下,金吾卫携旨前来。令您即刻收兵,前去太极殿中面圣!” “王爷,金吾卫携旨前来。令东宫即刻收兵,前去太极殿中面圣!” 形势陡然逆转。 李宴双眉紧锁,握着马缰的长指收紧。 从未有过的两难。 现在退兵,绝非良策。 而若是不肯收兵,便是抗旨。 骁骑营的将军压低了嗓门劝他:“殿下,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金吾卫统领却手持圣旨,高居马上,语声凌厉:“太子殿下,您还不收兵,是真想谋逆不成!” 骁羽营的将军看不下去,骂了句军中的粗话。 “放什么狗屁!来抓谋逆的成了谋逆。谋逆的反倒成了忠良不成!” 金吾卫们的神色愈发紧绷,右手纷纷摁向腰间悬挂的长剑。 李宴徐徐垂眼,握紧了催马的银鞭。 这道圣旨,不能接。 若是退兵,便是让谋逆的大军直入皇城。 置满城的百姓,置皇室的安危于不顾。 李宴睁眼,手中银鞭挥地,带着一往无回的凛凛风骨。 那是储君应有的气节。 “秦将军,吴将军。动兵!” 天子守城门。 即便是被诬谋逆,他也绝不能让叛军踏进大玥的皇城半步。 金吾卫们眸光乍厉,拔剑出鞘。 寒光照亮夜色,眼见一场内战不可避免。 千钧一发之际,黑夜尽头,又一支轻骑急急而来。 当先的斥候声如擂鼓,手中高捧明黄圣旨:“传陛下圣旨,摄政王意图谋反,杀无赦!” 金吾卫统领一震,旋即认出这是皇帝身边的近卫,立时勒住了□□的战马。 便连东宫,连骁骑营与骁羽营两支精锐也为止一震。 但随即,将士们纷纷叫好,士气大振。 两支本要交战的军队合二为一。 一同攻向眼前的摄政王府。 摄政王府中。 摄政王持剑起身,穿上他的玄铁重甲,跨上乌黑神骏的战马。 一如他十年前领兵挂帅,替大玥四方征战。 一支火箭呼啸着划过漆黑的天幕。 埋伏在摄政王府附近的军士得到令号,纷纷跨马持刀,冲向府门前的王师。 当夜,血流漂杵。 是玥京城数十年从未有过的惨状。 军士们的鲜血将摄政王府前的地面染红,即便是一场大雨冲刷后,砖缝中仍旧渗透着妖异的黑红色泽。 * 大雨如瀑,遮天蔽日。 宫禁之中,却有人在梧桐树下焚香听雨。 他手中持一枚鲜艳的红宝,面前则是一杆金秤。 金秤两端的秤盘上,已放满了同样色泽艳丽的红宝石。 大小近似,数量相同,鲜艳得近乎妖异,如同流淌在摄政王府前的鲜血。 此刻金秤正持相平之态。 雨水自梧桐叶间里滚滚而下,每一滴都令金秤为之颤抖,像是秤盘上的承重已到了极限。 再不堪重负。 他端详了一阵。 眸底晦暗,没有半点笑意。 手中最后一枚红宝石,仍旧是往托盘的左侧放去。 此刻,有人自夜色中现身,向他比手行礼。 “摄政王府前,已分出胜负。” 他的指尖轻敲着手中最后一枚红宝石,低低笑了声:“胜的人是谁?” 来人答:“东宫。” 他的动作停住。 手中即将放落的红宝石换了走向,放到了右侧的托盘之上。 平衡被打破,金秤彻底向□□斜。 左侧的红宝石纷纷滚落,砸落在雨污的地面上,仿佛鲜血溅开。 “看来,最后一枚筹码,被人换了方向。” 他低笑出声,抬步走进梧桐树外垂帘般的雨幕中。 黑靴踏过地上散落的红宝石,宛如踏过一地的鲜血。 * 黎明之前,大雨停歇。 李羡鱼终于在窗前等来了归来的少年。 他像是还未来得及更衣。 玄衣湿透,墨发滴水。 身上的伤势却已在匆促间草草包扎过,至少已不再往外渗血。 李羡鱼捧着手里的银烛灯小跑上前,抬起羽睫望向他。 似想问,却又不敢启唇。 最终,只是递给他一方干净的绣帕。 临渊伸手接过。 他垂眼看着上面姿态轻盈的玉蜻蜓,低声问她:“这三日中的事,公主想从哪里听起?” 李羡鱼迟疑下。最终问道:“临渊,你这几日去了哪里。昨夜里,又发生了什么事?” 临渊拿出两张红宝石面具递给她:“臣在摄政王府中找到了这两张面具。便独自去了一趟明月夜。” 李羡鱼伸手接过来,视线被其中一张上格外不同的火焰纹路吸引过去:“这是?” 临渊答道:“这是明月夜主人的徽记。” 李羡鱼指尖收紧,面具上冰冷的触感传来,令她的呼吸微顿。 她似不可置信,好半晌方艰难出声:“皇叔,便是明月夜的主人?” 临渊道:“是。” 李羡鱼轻咬了咬唇,努力忽略这件事带给她的冲击,继续问下去:“你在明月夜里做了什么?” 她道:“为何皇叔的影卫,会说你拿了摄政王府里的东西。” 临渊答:“臣拿了这两张面具,以及账本。” 他顿了顿,道:“摄政王这些年来招兵买马,囤积粮草,购买军备,足以证明他有谋反之心的账本。” 李羡鱼一震。 她艰难地问:“那昨夜——” 临渊垂下羽睫。 “臣替公主做了决断。” 他道:“臣将这些账本,丢到了太极殿外。” “当夜,摄政王意图谋反。东宫率兵围府,靡战一夜,终是得胜。” 李羡鱼面色微白,倾身过来,紧紧握住他的手腕,指尖如语声颤抖:“谋逆是大罪,那皇叔,皇叔……” 临渊垂眼:“暂且收押宗人府,皇帝要亲自审讯。” 临渊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他知道,李羡鱼比他更为清楚,谋逆是何等的大罪。 审讯过后,终是难逃一死。 甚至摄政王的族亲,甚至是一些过从甚密的皇室子弟,也不能幸免。 李羡鱼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面色苍白,连连摇头:“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会发生这样的事?为什么皇叔要建立明月夜这样的地方,为什么他要谋反。为什么皇兄与皇叔之间,非要分出个你死我活来不可。” 她拿手背捂着眼睛,哽咽低声:“我想去东宫,问问皇兄。” 临渊沉默一瞬,道:“公主不若去问摄政王。” 他对李羡鱼伸手:“若是公主想去,便要赶在晌午皇帝提审之前。再晚,便来不及了。” 李羡鱼望向他,慢慢忍住了泪意,轻点了点头。 * 时近冬日。一场夜雨后,更是清寒。 宗人府前栽种的松柏上,也已结起了淡淡的霜花。 李羡鱼将自己裹在厚实的兔绒斗篷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 她将自己的玉牌递给守门的金吾卫查验:“我过来探望皇叔。” 金吾卫闻言愕然。 他在此当值十数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谋逆这等大罪,还有人敢前来探视。 李羡鱼见他不说话,便又轻声问道:“是父皇不许旁人探视吗?” 金吾卫回神。 皇帝并未下这样的命令。 于是他对李羡鱼比手道:“公主请随我来。” 李羡鱼轻轻颔首,抬步迈过了宗人府高高的门槛。 摄政王被囚禁在最深处的一间石室内。 他坐在一张石凳上,双手撑膝,脊背挺直,永不弯折。 像是依旧是那名威仪赫赫的摄政王,而不是皇城内的阶下囚。 李羡鱼鼻尖微酸。 她取出张面额不小的银票递给领路的金吾卫:“我能与皇叔单独说几句话吗?” 金吾卫对她拱手,回避到出宗人府必经之路的走道上:“公主还请快些。” 李羡鱼往石室前行去。 未到近前,阖眼小憩的摄政王蓦地睁开鹰眸,锐利地看向她。 “嘉宁?”他皱眉:“你来宗人府做什么?” 李羡鱼忍住哽咽,低低唤了声‘皇叔’。 她垂着羽睫,语声很轻:“嘉宁有许多事想不明白。” 摄政王道:“你问。” 李羡鱼将手探进自己宽大的斗篷袖口中,从里头拿出两张藏起的黄金面具递过去。 一张是普通的黄金面具。 一张侧面则有红宝石镶嵌而成的火焰纹路。 她低声问:“皇叔便是明月夜的主人吗?” 摄政王抬手接过,坦然承认:“是。” 随着这一字落下,明月夜中的血腥杀戮似又重新回到眼前。 李羡鱼握紧了自己的袖缘,面色愈发苍白。 “皇叔,您为什么要建立明月夜这样的地方。您为什么要——” 谋逆两个字,她终究是无法出口。 摄政王道:“为了银子。” 李羡鱼轻愣了愣。 她慢慢抬起湿润的羽睫:“皇叔很缺银子吗?” 她想,要是她早知道便好。 她一定会努力凑给皇叔。 “缺。” 摄政王道:“赈灾,修河堤,兴水利,筹军备,哪样不需要银子。” 他浓眉皱起,鹰眸沉沉:“本王不去想法子让那些一毛不拔的权贵们掏钱,难道,还指望着你那没用的父皇?” “等他喝完酒,睡完女人,建完宫殿,想起来给受饿受冻的百姓,穿不起甲胄的战士拨银子的时候。这些人早死绝了!” 李羡鱼怔住。 她愣立稍顷,似是从这些话里,找到了为皇叔脱罪的希望。 她抬起眸来,小心翼翼地问:“皇叔,其实您并不是想谋反的是吗?是父皇误会了您?” 她试图想从皇叔那听到。 这只是一场误会。 是临渊误会了他,是父皇误会了他。 摄政王注视着她,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蓦地抚掌,大笑出声。 在这般阴冷的石室中,他的笑声格外爽朗,像是在笑她的天真,也像是在笑曾经一腔热血,赤心报国的自己。 “嘉宁,你的影卫,没有给你看从明月夜中取走的账册吗?” 摄政王神情冷静,亲自让她认清现实:“最初的明月夜并不是这般。不过是个寻常的地下比武场罢了。只是这些年来,养兵,屯粮草,买军备,明月夜里赚得银子,渐渐不够填这个窟窿。便也唯有,另谋他法!” 只是未曾想,最终不过是成也明月夜,败也明月夜。 最后让皇帝倒戈的,便是明月夜中存放着的账册。 李羡鱼听他亲口承认,却仍旧是本能地摇头:“皇叔,您已经是大玥最尊贵的摄政王了。为何还非要走上那条路。” 摄政王毫不避讳:“居于人下久了,总会想着更进一步。” 更何况,坐在王座上的,还是那样一名昏聩的皇帝。 他的鹰眸骤寒,语声也转厉:“更何况,本王不反?谁来反?指望心慈手软的东宫去弑父么?还是——便这样看着,大玥开国皇帝打下的基业,就这般在你父皇手中毁尽!” 李羡鱼像是被这般冷厉而直白的话语重击,面色愈白,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 摄政王见此,便也不欲多言。 便只是重新阖目,皱眉对她挥手,冷声道:“话已问完,便赶紧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李羡鱼却没有挪步。 她的面色苍白,指尖却不由自主地轻握住自己腕间垂落的那串红珊瑚手串。 珊瑚珠微凉而光润,令她想起那名给她雕琢手串的少年。 他还未寻到自己的家人。 李羡鱼艰难启唇:“嘉宁还有一件事想问皇叔。” 她低声:“皇叔,您知道临渊的身世吗?” 摄政王猛地抬眼看向她,眸光比方才更为凌厉。 “嘉宁,你越界了!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他语声落,不待李羡鱼再启唇,便厉喝出声:“金吾卫何在!” 这雷霆般的一声,令守在走道上的金吾卫张皇而回。 摄政王厉声:“还不送公主回去!” 这名金吾卫是他曾经的旧部。 摄政王这一声怒喝,金吾卫便是浑身一震,像是刹那间忘了身处何地,仿佛如今还在军中,而眼前仍是那名军法严明,惮赫千里的主帅。 他眉心发汗,不敢耽搁。立时箭步上前,向李羡鱼比手:“公主请回!” 李羡鱼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宗人府,回到自己的披香殿中的。 在她的认知中,在她十五年所受的教导中。 谋逆必定是错的。 是被写进大玥律里,不可饶恕的大罪。 可是。 难道让百姓们饥寒交迫,将士们穿不起甲胄,让公主们像是礼物一样,被送到邻国去。便是对的吗? 她答不上来。 她心神不宁地走过廊庑,迈步进了自己的寝殿。 暖意铺面而来。 李羡鱼的思绪回笼。 她拢着自己身上还带着寒气的斗篷,轻抬起羽睫。 这个时节,殿内还未烧地龙。 只是临渊提前替她将熏炉点好,放在了槅扇前不远处。 暖意袭人。 临渊立在熏炉前。 他换了件干净的武袍,身上还带着沐浴后淡淡的皂角香气。 李羡鱼回过神来,轻轻唤了声:“临渊。” 临渊应声。 他抬步走到槅扇前,执起李羡鱼冰凉的素手拢到自己的掌心里,将温度传递给她。 他问:“公主问清楚了么?” 李羡鱼轻点了点头。 倏尔却又慢慢摇头。 “皇叔都告诉了我。可我仍是不明白。” 临渊道:“公主可以说与臣听。” 李羡鱼欲言又止。 她轻声:“临渊,若是我说了,你会觉得我大逆不道吗?” 临渊平静道:“不会。” 他将李羡鱼的玫瑰椅搬来,也放在那温暖的熏炉前,平静地等着她开口。 李羡鱼在椅上坐落。 垂眼理了理思绪,最终还是将宗人府里的事一一告诉了他。 她握着自己的袖缘,语声又轻又低。 “临渊,你觉得,皇叔做错了吗?” 临渊往熏炉里添了一块白炭,回答她:“有时并无对错之分,只是立场不同,得到的答案便不同。” 李羡鱼点头:“例如站在父皇那看,皇叔便是错的。” “但是站在饥寒交迫的百姓,与穿不起甲胄的将士们那看。皇叔便没有错。” 她顿了顿,像是鼓起勇气,在只有他们两人的宫室里,说出了她想说的话:“错的是父皇。” 临渊添炭的动作停住。 他抬起羽睫,深看向眼前的少女,语声徐徐放低,像是竭力不去惊扰一只即将振翅的蝴蝶。 他问:“所以,公主站在哪边?” 在这样的问题前,李羡鱼却有些踌躇。 她试着去征询他的意见:“临渊,我应当站在哪边?” 临渊没有为她做出选择。 他伸手,在她面前展开掌心:“无论公主做出什么选择。臣都会站在公主身侧。” 李羡鱼轻愣了愣。 许久,她小心翼翼地将指尖放进临渊的掌心里。 临渊轻轻收拢长指,与她十指紧扣。 暖意于彼此的掌心中交汇,在这般寒冷的时节中,比任何誓言,都要令人觉得心安。 李羡鱼牵着他的手,从玫瑰椅上站起身来。 她的语声轻柔,却不再迟疑。 “我想去太极殿前,替皇叔求情。” 第54章 李羡鱼行至太极殿前时, 天穹上已落起细雨。 令本就清寒的时节,更添了几分冷意,像是不日便要落雪。 殿前的白玉长阶上, 却已跪满了前来恳情的朝臣。 从装束上看, 是武将居多, 品级不一。 面上的神情皆是坚毅, 像是视死如归。 此刻,殿门打开一线。 御前伺候的宦官承吉从殿内出来。 他神情戚戚, 正拿袖子擦着满头满脸的冷汗。 李羡鱼唤了声:“承吉公公。” 承吉闻声回头,见到是她,忙放下袖子向她行礼:“九公主安。” 李羡鱼颔首,轻提裙裾, 踏着雨中微湿的玉阶拾级而上,在他面前停住, 轻声问:“承吉公公,如今不是朝会的时辰,为何有这样多的臣子过来, 跪在太极殿前?” 承吉面色一苦:“还不是为了摄政王的事。” 李羡鱼轻愣:“他们都是过来为皇叔恳情的吗?” 承吉拭着汗, 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谋逆这等大罪,常人避之不及。 竟还有人敢前来恳情, 难道便圣上龙颜一怒, 将他们一同牵连下狱。 若说底下跪着的,都是摄政王当年在边关征战时的旧部,与一手提携的门客, 有过命的交情。 那太极殿里那位,又为何—— 正思量,太极殿内蓦地传来一阵物件砸落的噼啪乱响, 伴随着皇帝急火攻心的怒喝:“逆子!给朕滚,滚!” 李羡鱼愕然,忙去问承吉:“里面是哪位皇兄?” “是太子殿下。” 承吉汗出如浆。 今日清早,陛下召东宫过来,商议如何处置摄政王之事。 不想,太子却为之恳情。 如今惹得龙颜大怒,不知要如何收场。 可别城门失火,最后让他们这些伺候的下人遭殃才好。 他这般想着,又看向眼前的李羡鱼,忙问道:“公主今日,可是过来向陛下请安的?” 李羡鱼轻轻点头。 承吉闻言,如蒙大赦,亲自带着她往殿内走。 一进殿门,承吉便低声将今日之事转述了遍,又苦着脸道:“公主,您多少也帮着劝劝太子殿下。切莫再提这件事了。如今陛下正在气头上,若是再这般下去,恐怕真要伤了父子间的和气。” 李羡鱼随他绕过一道锦绣画屏,正想启唇,冷不丁一只甜白釉瓷瓶擦着她的鬓边飞过,砸落到墁地的金砖上,嘭地一声巨响。 承吉的语声立时顿住。 李羡鱼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惊,心口怦怦作响。 她看清了殿内的情形。 满地的狼藉中,皇帝穿着龙袍高坐在上首,双目赤红,胸口急剧起伏着,显是被气得不轻。 皇兄背对着她,跪在金座之前,袍裾上落满了碎瓷。 他向皇帝低首,道了句‘父皇息怒’。 却并未因皇帝的震怒而退却。 他仍旧是像曾经千百次劝皇帝勤政时一般,平和地劝着:“皇叔戎马半生,战功赫赫,在武将中威望颇深。若是父皇以谋逆论处,诛杀摄政王一支。未免会使民心浮动,边关动荡。” “儿臣恳情父皇,念在摄政王曾为大玥征战半生的辛劳上,功过相抵,从轻发落。” “放肆!”皇帝拍案而起,须发怒张:“朕才是皇帝!朕要谁死,他便不能活!” 他怒极,重重拂袖,身侧的一应玉器统统挥落,双目赤红:“谁敢再劝,便与他同罪!” 李宴低低叹息,将大玥如今的处境剖给他听。 “父皇,您数年来在各处修建行宫,广纳秀女,耗资巨大。户部的账上早已支不出银子。各处的军备,将士们的冬衣与粮草,都是走的摄政王府的私账。边关的军士们对此感激不尽。” “若是如今要诛灭摄政王整支,恐怕会寒了将士之心。更会有人传出鸟尽弓藏,陛下诛杀功臣等流言,趁此生乱。” 而如今的大玥,便如被蛀虫蚕食冬青树,唯余表面的光鲜。 实则内里早已经腐朽不堪,再禁不起半点动荡了。 这应当,便也是为何皇叔屯兵已久,却迟迟没有率兵逼宫的缘由。 皇帝闻言,面色发青。 这些年,他醉生梦死,不理朝政已久。如今再度论政,竟在自己的儿子面前答不上话来。 这个认知令他的面色愈发难看,正待龙颜大怒。 却听有少女绵甜的语声怯怯而来:“嘉宁向父皇请安。” 皇帝闻声转头。 看见穿着兔绒斗篷的少女正福身向他行礼。 她的身量纤细,面容乖巧。 立在秀丽宽阔的十二幅锦绣山河画屏前,便像是一朵绣在屏风上的木芙蓉花。 皇帝眯起眼睛,徐徐重复道:“嘉宁?” 他对这个女儿的印象最浅,甚至都想不起她的母妃长什么模样。 唯独记得一点。 这是他所有公主里最为省心的一位。 教引嬷嬷们将她教得很好,乖巧,柔顺,懂得如何去守这宫中的规矩,也从不会忤逆自己的君父。 他像是找到了台阶,目光炯炯地对她道:“嘉宁,你过来。” 李羡鱼依言抬步,走到他的金阶前。 如他的记忆中一样乖巧。 皇帝愈发满意,眸光灼灼亮起。 他从高座上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压着满腔的怒火,将摄政王之事,说给李羡鱼听。 末了,他的神色愈发扭曲,通红的双眼死死盯住了她:“嘉宁,谋逆,便该死。” 他厉声:“朕说的可有错!” 李羡鱼低垂的羽睫轻颤了颤,没有立时作答。 她想起临渊说过的话来。 ‘有时并无对错之分,只是立场不同,得到的答案便不同。’ 站在父皇立场上看,皇叔自然是大错特错。 而站在饥寒交迫的百姓,与穿不起甲胄的将士们立场上,错得便是父皇。 这是一个两难的抉择。 她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她迟疑良久,在皇帝因她的沉默而面色愈发沉冷,即将再度勃然大怒之前,她倏然想到了自己。 若是,站在她自己的立场上呢? 李羡鱼想至此,轻轻一愣,却又像是拨开了厚密的云雾,见到从未见过的天地。 她想,她也应当有自己的立场。 而不是跟随着父皇的想法点头,抑或是摇头。 她轻轻松开攥着自己袖缘的指尖。 在皇帝的视线中,徐徐跪落下去。 她跪在自己的皇兄身畔,身量纤细,羽睫低垂。她的语声很轻,却不再迟疑。 她道:“嘉宁想为皇叔恳情。” 皇帝的双目骤然睁大,怒吼出声:“嘉宁!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李羡鱼轻轻点头。 “摄政王是嘉宁的皇叔,他的亲族,也是嘉宁的亲族,嘉宁不想他们因此而死。” 皇帝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神情狰狞,正想说她幼稚得可笑。 却又听她轻声。 “嘉宁听宫里的老嬷嬷说过,大玥数十年来,送了无数公主去邻国和亲,便是为了不生战事。” “如今,嘉宁也不想因为皇叔之事,而再起刀兵。” 若是再生战事,她的皇姐,皇姑姑们落在鸾车前的眼泪,便会变得毫无意义。 皇帝的脸色铁青,像是重重挨了一击。 他双目赤红,高声咆哮:“你们都想忤逆朕!都想谋逆!朕要杀了你们!” 他拧身拔出一旁侍卫的长剑,高举过头顶,向他们奔来。 然还未奔出几步,鲜血如箭,蓦地从他口中喷出,溅湿了明净的金阶。 皇帝还握着剑,身子却仰倒下去,被守在暗中的影卫迅速接住。 继而,殿内传来承吉撕心裂肺的嗓音:“陛下,陛下——传太医,快去传太医!” * 整个太医院内的太医都被请来,于太极殿中为皇帝诊治。 李宴与李羡鱼则退到一旁的偏殿中,等着太医们前来回禀。 李羡鱼眼眶微红,还未全然自方才的惊吓中回神。 她低声问:“皇兄,父皇是真的要杀我们吗?” 李宴默了一瞬,轻声安抚她:“等父皇醒转,便会打消这个念头。” 李羡鱼却仍是不安,她轻声问:“是嘉宁说错话了吗?” 李宴叹了口气。 他将博山炉中宁神的沉水香燃起,又递给她一碗压惊的汤药,眸底有淡淡的无奈之色。 “小九,忠言逆耳。” “你不过是说了父皇不爱听的话罢了。” 李羡鱼轻愣。 似又想起方才皇帝狂怒的模样。 像是明白了,为何数年前跪在太极殿前恳请皇帝上朝的臣子,会被拖出去庭杖了。 原来,父皇是听不得逆耳的话的。 无论是不是忠言。 她徐徐垂落眼睫,掩住眸底的难过之色,双手接过李宴递来的药碗。 腾腾的热气氤氲而上,朦胧了视线。 她正想将热气吹散,却听见垂落的锦帘轻微一响,殿外的寒气随之卷入。 李羡鱼抬首,见是太医院的陶院正步履匆匆,自外间进来。 李宴也看见他,低声询问:“院正,父皇的病情如何?” 陶院正斟酌着答:“陛下的病,是急怒攻心,血气上涌所致。原本没什么大碍,休憩几个时辰便好,可——” 他有些迟疑,看向一旁的李羡鱼,欲言又止。 李宴见他这般情形。也大抵明白他要说些什么。 便对李羡鱼道:“小九,太极殿中有孤守着,你先回去便好。稍后若有定论,我会遣人去披香殿中通传。” 李羡鱼犹豫一下,也怕父皇醒来还要提剑杀她,便点了点头:“那嘉宁便先回去了。” 她说罢,便将药碗放下,与侍女们一同往披香殿的方向去了。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廊庑尽头,李宴便对陶院正道:“孤的皇妹已经离开。还请院正直言不讳。” 陶院正这才将方才不好出口的话一一说了出来。 “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休憩几个时辰便好。可陛下这些年多用虎狼之药,房事又格外频繁。常常日御数女。体内积有内热,却又格外虚耗。如今气血骤然上涌,更是伤及颅脑。即便是我等及时施针,也恐怕要多日才能醒转。且,即便是醒转后,恐怕也会留有余症。” 李宴皱眉:“是何余症?” 陶院正迟疑着道:“恐怕行动上,会有所不便。但究竟如何,还要待陛下彻底醒转后再论。” 李宴默了良久,终是颔首。 “此事我已知晓,你尽力医治便好。” * 李羡鱼在披香殿内等了许久。 直至临近黄昏,方有宫人过来通禀,说皇帝是急火攻心,数日后便会醒转,让她不必忧心。 李羡鱼却无法将心放落。 她坐在玫瑰椅上,看着满桌的晚膳,却没有食欲。 她伸手碰了碰少年的袖缘,心绪低落:“临渊,皇叔的事,难道就这般,再无转机了吗?” 毕竟父皇因这件事勃然大怒,还因此急火攻心,病倒在龙榻。 等他醒转之后,想必会更为恼怒。 绝不会再放过皇叔。 临渊垂眼,将手中剥好的芋头放到她碗中:“臣觉得,恰好相反。” 李羡鱼闻言轻抬起羽睫,杏眸里有了亮色:“临渊,你是说还有转机吗?” 她说着,却又有些茫然:“可是,父皇明明这样生气——” 她的话音未落,槅扇却又被人叩响。 外头传来竹瓷的声音:“公主,有东宫的长随过来,说要见您。” “皇兄的长随?” 李羡鱼讶然放下筷子,应声道:“我这便过去。” 此刻天色光渐落,竹瓷便点起一盏风灯,引她走到披香殿的照壁前。 一名东宫的长随正在此等候。 见到李羡鱼,便向她比手行礼,正色道:“传太子口谕。嘉宁公主言行有失,忤逆陛下。着罚俸三月,并自今日起,禁足七日,于披香殿中静思己过!” 李羡鱼轻愣,随即明白过来。 父皇未醒,便是储君监国,代理国事。 静谧的黄昏里,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急促,像是整日的担忧即将有了结局。 她福身领了皇兄的口谕,又抬起羽睫,小心翼翼地问他:“那皇叔的事——” 长随比手:“摄政王谋逆一案查证属实。但念在其多年戎马功劳,功过相抵,免去一死。着废为庶人,自玉牒除名。即刻前往关州,永世不得回京!” 李羡鱼杏眸亮起,忐忑的心也终于落定。 她再一次福身下去,语声诚挚:“多谢皇兄。” 长随同样躬身,对李羡鱼道:“属下告退。还请公主在披香殿内静心思过。” 他说罢,拱手离去。 李羡鱼却没有回自己的寝殿思过。 她只是将竹瓷遣退,便行至一旁安静的游廊上,轻声唤道:“临渊。” 玄衣少年自暗处现身。一双浓黑的眸子深看着她,像是已知晓她此刻所想。 只是,在等着她开口。 李羡鱼也望向他。 她的语声很轻,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征询:“临渊,我能去送送皇叔吗?” 她还记得临渊与皇叔的仇怨,像是怕他因此生气,便又嗫嚅着道:“如今明月夜已经关闭。皇叔他,也受到应有的惩罚了。” 往后,他也不再是大玥高高在上的摄政王。 而是黎民百姓中的一人。也会因百姓之苦而苦,因百姓之乐而乐。 临渊垂落羽睫。 就在李羡鱼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少年向她伸手,没有半分迟疑。 他重新抬眼。落日余晖照得少年眼眸如金。 “臣说过,会永远站在公主身侧。” 李羡鱼杏眸弯起。 她踮起足尖,轻轻伸手环上少年的脖颈。 临渊随之俯身,修长有力的手臂环绕过她的膝弯,将她打横抱起,避开众人,往宫门的方向飞掠而去。 * 城郊十里亭前。 衰草丛生,黄土连天。 摄政王府的家眷已先行离开,去往城郊渡口。 唯独李羿本人还勒马停留在此处,望远处巍峨的皇城最后一眼。 金乌西沉,红霞漫天。 高耸城门在他的眼前徐徐关闭,像是要将最后一缕落日余晖也闭于其中。 他握紧了手中的马缰,知晓自己也终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离开这座捍卫了数十年的皇城,再不回返。 正当他策马转身之际,却听身后有少女清甜的嗓音焦急唤道:“皇叔——” 李羿回头。 见即将关闭的城门中,人影一闪。 身着武袍的少年抱着身姿娇小的少女从其中飞掠而出。 风声烈烈。 将少年半束的墨发与少女穿着的兔绒斗篷一同扬起,一墨一红,在漫天的晚云中迎风绽开,像是两道色彩明晰的旗帜。 李羿视线微顿,素来冷厉的神情略微平和了些。 他勒住了即将扬蹄的骏马,对他们的方向高声唤道:“嘉宁!” 临渊随之飞掠到他身畔,将怀中的李羡鱼放下。 李羡鱼站起身来,匆匆理了理自己的裙摆,因自己用这样的方式追来,而面色微红。但仍旧是对他轻轻展眉,露出唇畔清浅的梨涡:“皇叔,嘉宁过来送您。” 李羿从马上看她,鹰眸沉沉,看不出喜怒。 他问:“你还认我这个皇叔?” 李羡鱼连连点头。 李羿却蓦地冷下脸来,语声骤厉:“现在是什么时辰,你还敢出宫!还不赶紧给我回去!” 李羡鱼仍旧有些怕他。往后轻缩了缩身子,却没有挪步。 她道:“我送皇叔出了十里亭便回去。” 李羿瞪视她稍顷,倏然转首看向他身侧的少年,浓眉皱起,眸光沉冷。 他道:“早知如此,当初在明月夜中,我便应当直接杀了你。” 李羡鱼一愣。 而临渊也抬起眼来,眸底同样晦暗冰冷。 他道:“现在也不迟。” 眼见着离别的气氛变得剑拔弩张,李羡鱼忙将两人分开。 她将临渊往外推,小声道:“临渊,你去那边等我,一会,一会便好。” 临渊看向她,终是薄唇紧抿,皱眉避到远处。 他背身而立,确保李羿与他都不出现在彼此的视线中。 李羿也翻身下马,牵马带着李羡鱼徐徐往十里亭的方向走去。 短短的十几步路,漫长得像是过了半生。 李羿短暂地想起自己的少年时。 想起他曾经鲜衣怒马,持刀上阵杀敌的时候。 那是他一生中最快意的光景。 而此刻,半生的功名利禄,都随骏马蹄下的烟尘远去。 离别之时,唯有她这名并不算亲厚的侄女过来送他。 李羿笑了声,终是在十里亭前停步。 他回首,看向临渊避开的方向,冷声启唇:“薛茂案后,我查过他的身世。” 李羡鱼微愣。 继而心跳得快了些。 “皇叔查到临渊的身世了?”她轻抬明眸,满怀希冀地望向他:“那,皇叔可以告诉嘉宁吗?” 李羿侧首,鹰眸生寒:“明月夜中之人,是从国境边缘的断崖下捡到的他。彼时他身旁只有一匹死马,一张雕弓。唯一能证明身份的,便是随身的佩玉。” 他解下马背上的行囊,将一只漆黑的木匣丢给她:“摔得粉碎,但拼凑起来,勉强能看出原本的纹路。你自己想好,要不要给他。”” 李羡鱼慌忙伸手,终是在落地之前勉强将木匣抱住。 她秀眉弯起,眸底明亮如星:“谢谢皇叔。” 李羿却不承她的谢。反倒是厉声提醒:“他不是大玥的人!你若是将此物归还,他记起自己的身世,未必还会像现在这般护你。” 他语声骤寒,眸底晦暗:“甚至,还会杀你灭口。” 李羡鱼微怔。 握着乌木匣的指尖轻蜷起。 良久,她重新弯眉笑起来:“谢谢皇叔的提点,嘉宁记住了。” 李羿从少女的笑颜中读懂了她的选择。 他有片刻的离神。 像是隔着她,隔着漫长的光阴,看见了自己曾经的皇姐。 那时候,她也还年少。 也喜欢穿红裙,笑起来同样的眉眼弯弯。 同样的心善而轻信。 稍顷,思绪回笼。他猛地背转过身去,翻身跨上马背。 催马之前,他短暂回身,浓眉紧皱,鹰眸含威,最后一次以皇叔的身份,声色俱厉地警告她:“轻信于人,多半没什么好下场!一年后,给我来信。若是死了,我差人去给你祭拜!” 说罢,李羿银鞭狠落。 骏马绝尘而去,再不回头。 李羡鱼站在十里亭前,捧着木匣,望向他离去的方向。 弯起的秀眉渐渐垂落,眼眶微红。 关州苦寒,天长地远。 这大抵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见到皇叔了。 第55章【大修】 夜幕沉沉, 四面燃起华灯。 李羡鱼方从宫外回来,连衣裳都未换,便匆匆将槅扇掩上。 她杏眸弯弯, 将手里的木匣递向临渊。 “临渊, 皇叔让我将它还给你。” 听见皇叔两字, 少年本能地皱眉。 但还是接过木匣, 抬手打开。 木匣内并无他物,唯有一堆摔得不成样子的玉器碎片。 足有几十块, 大小不一,光凭这般看去,早已无法辨认出,这原本是个什么东西。 临渊剑眉皱得愈紧:“这是什么?” 李羡鱼也凑过头来望了眼。 因这佩玉碎成这样而轻愣了愣, 像是这才明白过来,皇叔说的粉碎是个什么意思。 回过神来后, 向他解释道:“皇叔与说了,明月夜的人是在国境边的断崖下捡到的你。” “那时候,你身旁只有一匹死马, 一张雕弓, 还有随身的佩玉。” 她指了指那堆碎屑:“这便是那块佩玉。” 临渊颔首,对李羡鱼道:“公主先去歇息吧。臣将它拼起来便好。” 李羡鱼却没有睡意。 她轻摇了摇头, 对临渊道:“我帮你搭把手吧。” 她说着, 便拿了张红纸,替他将木匣里的碎片小心翼翼地倒了出来。 又将长案上的银烛灯拨亮了些。 临渊没有拒绝。 只是低垂下眼,与她并肩在长案后坐下。 佩玉实在是摔得太碎, 有些难以辨认。 李羡鱼不得不将碎片拿到眼前,一枚一枚地看过去,再小心翼翼地与看着能够吻合的碎片放在一处。 这样繁琐而细致的活计做得久了, 便容易犯困。 李羡鱼便有些不着边际地轻声与临渊聊天。 她道:“过两日,便是立冬,披香殿里会自己包饺子。你素日里,都喜欢吃什么馅的?” 临渊将两枚吻合的碎片接起,放在一旁,答道:“臣不挑食。” 李羡鱼应了声,又轻声道:“虽说是这样。但终究是不一样的。自己包的饺子,总归比外头包的好吃些。” 临渊‘嗯’了声。 又听李羡鱼小声道:“那,要不,你便等立冬吃完了饺子再走吧。” 临渊动作微顿,继而解释道:“臣向公主辞行,是为摄政王之事。” 如今摄政王已经离开,玥京城里的风波也已逐渐平息。 那他们的三月之约,仍旧可以继续。 李羡鱼却没有因他的言下之意而高兴起来。 她羽睫低垂,声音有些低落:“不是这件事,是——” 是因为皇叔临别时告诉她,临渊不是大玥的人。 那他若是想起自己的身世,应当便要回到自己的国家去了吧。 便也像是皇叔一样,再也不能见到了。 她这样想着,拼凑手里的佩玉的动作愈发慢了下来。 好半晌才蚊声道:“没什么,我们还是先这佩玉拼好吧。” 兴许那时候,便有定论了。 临渊应声,重新垂眼。 窗外夜色转深,一轮明月悬挂在柳梢。 红布上的佩玉也终是被拼好。 虽布满了裂纹,但已能依稀看出原本的模样。 这是块镂刻成穷奇模样的玉佩。 当中刻有一个渊字。 临渊伸手触及。 冰凉的触感自指尖传来,徐徐蔓延到四肢百骸。 继而,他的脑海里蓦地一阵剧痛。 像是一块巨石砸开结冰的湖面,无数凌乱的画面自湖水中浮涌而起。 夕阳斜照。于承庆殿的重檐屋顶上洒下光辉如金。 他踏着夕阳余晖,自殿外的白玉长阶上大步而下。 锦袍黑靴,领口与袖口处都绣有蟠螭纹,看着冰冷尊贵,并不似他常日里的打扮。 同侧,有人玉冠束发,着银白锦袍,仪态从容地拾级而上。 在与他错身时,此人款款停步,那张与他有三五分相似的面容上神情温润。 “皇弟,今日是惊蛰。母后唤我来寻你,一同去她的殿中用膳。” 他停步,拒绝道:“有劳皇兄替我向母后问安。” “父皇遣我去边境犒赏三军,即刻启程,刻不容缓。” 他的皇兄轻笑了笑,语声淡了几分:“父皇总是格外厚爱你。” 他皱眉:“皇兄在说什么?” 皇兄便问他:“你可还记得,年前父皇赏下的佩玉。” 他颔首,随意将悬在腰间的佩玉解下:“诸位皇子人人皆有。皇兄不是也有一块?” 皇兄轻笑,也将自己雕成白泽模样的佩玉取下给他过目。 “确实是人人都有。但是,只有你的,雕成了穷奇。” 穷奇,是胤朝的图腾。 都说天家偏爱长子。而胤朝的皇帝,却似乎从不避讳地,偏心他的幼子。 临渊骤然自记忆中回神。 他眸色晦暗,紧咬住牙关,忍住颅内仍旧隐隐发作的痛意。 他想起了坠崖之前的事来。 那时,他是遵从父皇的命令,来大玥与胤朝交界的边境处犒赏三军。 即将返程的时候,他的皇兄同样来此。 说是母后担忧,让他前来接应一二。 他那时并未放在心上,直至当日午后,谢璟邀他去林中猎鹿。 密林之中,万箭齐发,想置他于死地。 少年牙关紧咬,眸如寒潭。 已经拼好的穷奇玉佩,在他的掌中再度碎裂。 “临渊?” 隔着深浓夜色,他听见李羡鱼轻轻唤了他一声。 “公主。” 临渊本能地应了声。 回过视线,撞进一双清澈的杏花眸里。 李羡鱼正担忧地望着他,身子向他倾来,柔软的指尖停留在他的眉心上:“你怎么了?面色这样的差,是想起什么来了吗?” 临渊握着碎玉的长指收紧。 一个是字到了唇畔,又被他生硬咽下。 他骤然想起,大玥与胤朝并非友邦。 若是李羡鱼知道了他的身世,对她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往后被人揭出,便是通敌叛国的重罪。 辨无可辩。 于是临渊重新将碎玉丢回匣中,低声道:“没有。” 李羡鱼轻点了点头,也徐徐收回指尖。 她没有怀疑,只是软声安慰他:“总会想起来的。” 她弯了弯眉毛,轻声道:“兴许,等过几日,吃了立冬的饺子,便想起来了。” 临渊应了声。 对她道:“臣要离开两日。” 李羡鱼讶然:“是要去买什么东西吗?” 临渊羽睫垂落,掩住眸底冷意。 自然,是去给他的皇兄准备一份大礼。 但他没有说明,只是向她保证道:“两日后的立冬,臣会准时回来。” 李羡鱼便也放下心来。 她从长案后站起身来,碰了碰自己因一直低头整理碎玉而有些发酸的脖颈,莞尔道:“那我便就寝去了。你也早些歇息。” 临渊想了想,主动问她:“公主要听话本么?” 他顿了顿,道:“还有好几本,没来得及念完。” 李羡鱼却有些困倦了。 她摇头:“还是不要了,你明日还要出宫的。” 说罢,她便走进低垂的红帐里,换上寝衣,将自己团进锦被里,徐徐睡下。 阖眼的时候,她朦胧地想着—— 等这几本话本看完的时候,便再与临渊去街上买些新的回来吧。 既然他没有想起自己的家人来,那他便还会在披香殿里住下去。 住好久好久,直到他们的三月期满,或者是,她嫁到呼衍去的时候。 红帐低垂,烛影深深。 李羡鱼沉在自己的心绪中,安宁睡去。 * 翌日清晨,在李羡鱼醒转之前,临渊便已离宫。 他并未在长街上游逛,而是径自走到陋巷中,一家还未开张的杂货铺子前,抬手重重叩门。 里头旋即传来男人不耐烦的嗓音:“谁啊,一大早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继而,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里头探出一张挂满不耐的肥胖脸孔,一张嘴还半张着,像是还忍不住要再抱怨几句。 但视线落到临渊面上的时候,却如遭雷击般顿住。 “您,您——” 他卡壳了两下,方如梦初醒:“您快往里边请!” 临渊抬步进去。 木门重新合拢。 临渊在狭小的杂货铺里唤出他的本名:“侯文柏。” 像大玥与胤朝这等有国土接壤的邻国。 不安插些细作,便如同在猛虎榻边小憩。 如何能令人安心。 而眼前的中年男人,便是在玥京城的细作之一。 且,还是他负责管辖。 侯文柏面上的神情更是激动,压低了嗓音道:“七殿下,您还活着?这段时日您音讯全无,京城里都在传,说是您去边关犒赏三军的时候,被大玥的士兵伏击,不是被俘,便是已经被害。” 临渊冷哂。 看来谢璟未在断崖下寻到他的尸首,倒是格外坐立不安。 还特地令人放了他可能被俘的消息来。 这样他即便能活着回京,亦有通敌的嫌疑。 但这个局并不难破。 他拿起铺内的纸笔,迅速写下一封短信,以火漆封口:“你即刻去遣可靠之人,将这封信递到我的长随手中。他自会知道该如何处置。” 他复又冷声:“至于我还活着这件事,不可走漏任何风声!” 侯文柏双手接过,又问道:“殿下不回胤京吗?” 临渊动作微顿,稍顷淡声道:“两日后,我自会启程。” 他说罢,不再停留,背身往外。 紧闭的木门重新被推开。 清晨时风拂起他的衣袍,带来临近冬节时的寒意。 少年持剑往前行走,修长的手指垂落,轻碰了碰悬在长剑上的那枚剑穗。 浅金色的日光里,他淡垂下羽睫,平静地想—— 他答应过李羡鱼。 与她一同过完这个立冬。 第56章 冬至前夜, 落了一整夜的雨。 待天明后,披香殿里的路面上也结起了淡淡的霜花。 李羡鱼的禁足未解,加之天气寒凉, 便索性让宫人将披香殿的殿门都关了, 自己躲在寝殿里, 倚着熏笼翻话本子。 这本话本里讲得是个卖花的姑娘和男狐狸精的故事。 写得绘声绘色, 新鲜而得趣。 李羡鱼两靥微红,正看得入神。 忽有一阵寒风拂过, 将她正看着的话本子翻过几页。 李羡鱼哎呀了声,伸手将书页摁住。 一抬眼,却见支摘窗外悬挂着的锦帘撩起,是临渊自外归来。 两人对上视线。 临渊还未开口, 李羡鱼倒是先绯红了脸,心虚似地将手里的话本子直往后藏。 情急之下, 她没能拿稳。 话本从她的指尖坠下,眼见着便要落到熏笼上去。 临渊箭步上前,眼疾手快地将话本接住。 视线垂落, 正看到李羡鱼翻开的那页。 里头正写到卖花女郎正在与自己的闺中密友说着小话。 ‘他是狐狸又有什么关系?纵使他有千年道行, 我只消过去亲他一下,他照旧得对我俯首称臣。’ 李羡鱼也看到了这句话, 双颊像是腾地一下烧起来。 她慌忙伸手, 从临渊手里将话本子夺回来,紧紧阖上。 她磕磕巴巴地为自己辩解:“我,我还没看到这页。” 临渊嗯了声, 既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是问她:“公主要臣帮着念么?” 李羡鱼本能地要摇头, 可又想知道后面的事,便犹豫道:“你等等。” 她背过身去,躲着临渊,悄悄将方才那页翻开,顺着看了下去。 里头写着,卖花女郎的密友刚走。 狐狸就溜进她的闺房里来,笑眯眯地对她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早些试试?兴许比天下最好的道士,还要管用的多。’ 话音落,女郎便开始亲他。 从眼睛亲到嘴巴,又从嘴巴亲到耳朵,再从狐狸凸起的喉结上一路吻落下去。 狐狸解开了衣裳。毛茸茸的尾巴缠着她纤细的小腿,尖利的牙齿咬住女郎垂落在肩上的乌发,将她白玉似的耳珠衔到唇间—— 李羡鱼双颊滚烫,‘啪’地一声将话本合拢。 察觉到临渊的视线落过来,她便起身,将话本子藏到了自己的枕头底下,嗫嚅出声:“还是不要念了。 她悄悄转开话茬:“今日是冬至,我们还是先包饺子好些。” 临渊问她:“公主会包饺子?” 李羡鱼羽睫轻扇:“我会的,只是包得没有月见竹瓷她们包得好看。” 她说着,便轻推了推他:“临渊,你去小厨房里,将嬷嬷们备好的饺子皮与饺子馅拿来吧,我包给你看。” 临渊应声。 小厨房离寝殿不远,对习武之人而言,打个来回也不过顷刻。 仿佛李羡鱼面上的热意方退,便见临渊拿着两盆馅料,与一碟擀好的的饺子皮进来。 李羡鱼便也起身,往铜盆里净过手,又让他将东西放在长案上,自己则于长案后的玫瑰椅上坐落,从小碟里捻起一块饺子皮来,挟起一大筷子馅料,认认真真地填入其中,用饺子皮裹好。 临渊垂眼,安静地看着她。 看着雪白的饺子皮在她纤细的指尖里翻转了一阵,渐渐变成一个格外圆润的胖肚饺子。 临渊思索了阵,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他见过生饺子,却与李羡鱼手里的不大一样。 李羡鱼察觉到他的视线,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说过的,我包的饺子没有月见她们好看。” 毕竟,她也不是总包饺子的。 一年到头,也就在冬至与年节的时候包上几个,权当是玩闹了。 她这样想着,便又问他:“临渊,要是饺子不好看,你还吃吗?” 临渊应了声。 也从碟中拿起一块面皮来:“若是公主嫌烦,交给臣便好。” 李羡鱼讶然:“临渊,你还会包饺子吗?” 临渊顿了顿。 他从未包过。 哪怕是冬至与年节的时候,也都是御膳房里做好了,送到母后宫中。 而这两个年节的时候,各宫的妃嫔的皇子也总是过来拜会。 挂着半真半假的笑,说着半真半假的话。 母后与谢璟很擅长应付这些,而他只是觉得心烦。每次还未入夜,便索性远远避开去。 如今想来,时至今日,他还是第一次动手去包一碗饺子。 似乎,也并不令人觉得讨厌。 于是他淡淡垂眼,低声道:“臣可以试试。” 李羡鱼莞尔,招手让他并肩坐下,大大方方地对他道:“那我教你吧。” 她重新拿了个饺子皮,放慢了动作包给他看。 “便像是这样,先将饺子皮摊开,再把馅料放进去,将饺皮对折一折,像是这样捏出花褶来……” 临渊跟着她方才的动作重复了次。 但是两人的力道不同,依着李羡鱼的姿势,饺子不是被包破,便是被捏扁。 “不是这样。也不是这样……” 李羡鱼看着他的动作,连连摇头,又耐心地反复地给他演示了几次。 见他始终包得不成模样,便将身子倾过去些,学着当初母妃教自己的模样,以自己的指尖覆上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拢着他的大手,教他如何将一个饺子包好。 临渊动作微顿,抬眸看向她。 李羡鱼今日并未上妆,未施脂粉的脸容莹白,鸦青羽睫轻轻垂着,一双潋滟的杏花眸此刻正专注地看着手中包到一半的饺子。 而少年专注地看她。 李羡鱼一如初见时的清澈美好,沾了面粉的指尖柔软,像是蜻蜓般落在他的掌中。 临渊放轻了指尖的力道。 饺皮终于没有再破,第一只饺子在他们的掌心里徐徐成型。 白白嫩嫩,却又格外的胖。 “你看,这不就包好了。”李羡鱼弯眸,心情雀跃。又一连教他包了好几个。 看见着像模像样了,李羡鱼这才松开他的手,自个也拿了饺子皮,与他做起同样的事。 两人包整整半日。 你一个,我一个地往白瓷碟里放各种模样的饺子,可算是在日落之前,凑出整整两盘。 而李羡鱼包了这许久,也觉得肚里空空。 便吩咐月见端去小厨房里煮了,权当是晚膳前的小食。 饺子过水后,熟得很快。 前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煮好的饺子便从小厨房里端来。 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壶桂花酿的陈醋。 李羡鱼给自己添了一小碗,其他的,都盛在大碗里端给临渊。 这两碟饺子包的时候,便不大好看。 如今煮熟了,更是奇形怪状的,什么模样的都有。 李羡鱼挑了挑,从里头找出个略微顺眼些的,挟起放入口中。 饺子的皮很薄,馅料也是事先调好的,虽然模样奇怪些,但味道却是很好。 李羡鱼小小咬了口,便满意地轻轻弯起眉来。 临渊看向她,视线停留在她的笑靥上,原本辞行的话到了唇畔,又被生硬地咽下。 离别的事,还是等日落后,再与她提及吧。 两碗饺子很快便被吃完。 窗外的天光也渐渐转为蒙昧。 临渊将悬在支摘窗外的锦帘卷起,抬眼望向高远的天幕。 窗外湛蓝的天穹已被晚云染红,一轮金乌正徐徐坠入太极殿高耸的屋檐后。 已是黄昏时分。 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临渊垂落眼帘,终是在黄昏渐落的光影中回过身去,向李羡鱼伸手:“公主可想去别处走走?” 李羡鱼想了想,便也站起身来,轻轻将指尖放到他的掌心里。 “去哪里?” 她说着,又有些为难地道:“可是,我如今正在禁足,还是不要去披香殿外好些。” 若是被人瞧见了,便有些麻烦。 临渊收拢了长指,与她十指紧扣。 他的语声很低,带着些李羡鱼听不懂的情绪:“便在披香殿内。” 李羡鱼轻点了点头,随着他步出了寝殿。 临渊却像是并未想好要去何处,只是紧握着她的手,在僻静的游廊上并肩往前。 不知不觉,竟走过了大半座披香殿。 到了后殿的小池塘边。 冬日里池水冰冷,养在池中的那条红鱼也像是沉了底,任宫人们如何投鱼食下去,也极少愿意浮出水面。 李羡鱼也走得有些倦了,便在八角亭里凭栏坐落。 她理了理被晚风吹得有些微乱的裙裾,仰脸望着眼前的少年:“临渊,你要带我去哪里呀?” 临渊顿了顿。 在八角亭中回首望向她。 不知是否是此刻光影暗淡的缘故,李羡鱼只觉得他的眸色格外深浓,宛如深不见底的寒潭,波澜之下,藏着她看不清的心绪。 他对上李羡鱼的视线,又徐徐垂落眼帘。 他低声道:“臣有话要与公主说。” 他语声里的郑重,令李羡鱼轻愣了愣。 她轻抬起羽睫,认真地望向他。 落日余晖斜照进亭中,在少年的身畔笼上一层耀目的金晕。 衬得少年腰身挺拔,眼眸如星。 静谧的黄昏中,李羡鱼听见自己清晰的心跳声。 轻盈而密集,像是夏日里雨打蕉叶的声音。 她在不觉间红了脸,指尖轻搭上腕间漂亮的红珊瑚手串,语声轻得像是蚊蚋。 “临渊,你要对我说什么呀?” 第57章 落日熔金, 暮云合璧。 一轮金乌坠于太极殿赤红的琉璃瓦后,余晖渐淡。 李羡鱼坐在八角亭内的木制坐楣上,身前是即将褪去的日色, 身后是波光粼粼的小池塘。 她在光影重重处, 微微仰脸望着他。 双靥浅红, 羽睫染金。 纤细的指尖轻搭在自己腕间的红珊瑚上, 语声轻绵,带着少女情窦初开时的胆怯与羞赧。 八角亭外的池塘里, 一条红鱼悄然浮出水面,吐出一连串细小的水泡。 临渊原本已至唇畔的话,生硬地咽下。 他本能地向她走近,骨节分明的手抬起, 却又不知往何处放落。 最终唯有掩饰般地替她将被晚风吹得微乱的鬓发拢到耳后。 他听见自己低哑出声。 “公主可愿意与臣一同离开?” 日影渐淡,夜风拂起李羡鱼的斗篷边缘, 春日飞花般扬起,她却忘了抬手拢下。 她的语声很轻,像是风吹过草叶的声音:“要去哪里?” 临渊低声答道:“邻国。” 李羡鱼轻愣。 那双抬起的羽睫徐徐垂落, 长睫上染着的日色星辰般落下。 她还记得, 皇叔与她说过的话。 临渊不是大玥的人。 如今,他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要回家去了吗? 而她, 能与临渊一同回去吗? 她在心里悄声问自己。 而答案从她的唇间坠下,在这样衰败的季节里听起来格外冷清,像是春日里的繁花落下。 她的语声很轻, 很慢,像是想了许久,才做出的决定:“临渊, 我不能跟你走。” 临渊垂落在身侧的长指收紧,语调果决,毫不迟疑:“臣可以将公主带走,不会令任何人察觉。” 李羡鱼的羽睫密密垂落,将眼底的雾气藏下。 她相信的,临渊可以带她离开。 在之前出宫的时候,她也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悄悄地跟着他离开这座皇城。 可是,她的母妃走不了。 披香殿里的宫人们走不了。 若是她就这样跟着临渊离开,她的母妃,披香殿内的所有宫人,甚至是她远在江陵的祖父,都会因此获罪。 李羡鱼最终摇头,忍住语声里的难过。 “临渊,我不能跟你走。” 临渊注视着她,眸色深浓。 他可以强行将李羡鱼带走。 随时都可以。 但是当他伸手,视线却又落在她微湿的羽睫上,即将触及她手腕的长指复又收回,紧握成拳。 他语声低哑,终是妥协。 “臣会回来。” 李羡鱼抬起一双雾蒙蒙的杏花眸望向他。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依着临渊往常离开的时间问他:“是一两日,还是三五日。” 临渊却只是沉默。 李羡鱼也回过神来,觉出自己的天真。 毕竟国与国之间,万里之遥。 这么点时日,哪里够呢? 大抵是要三五个月吧,也许,还要更久。 李羡鱼没有再问。 她在暮色里缓缓垂下羽睫,看着八角亭里苍青色的石砖。 毕竟三五个月与更久,对她而言,没有什么区别。 那时候,她应当早已嫁到呼衍去了。 再不会回来。 她没有与临渊说这样的事,只是努力对他弯了弯眉,尽量轻柔地道:“我会给你去信的。” 临渊终是颔首。 他道:“公主若是遇到什么难处。便让宫人去清水巷中的杂货铺递话。” “掌柜会帮您。” 李羡鱼轻轻点头,没有说话。 眼眶却愈发的红了。 远处的更漏声迢迢而来,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临渊想背身,视线却一直落在她微红的眼眶上,无法挪步。 不擅长哄人的少年在原地立了良久。 终是在她面前垂手,指腹轻拂过她微红的眼尾:“别哭了。” 他剑眉皱起,旋即却像是想起了李羡鱼曾经哄他的方式,便启唇道:“臣也可以让公主咬回来。” 李羡鱼轻愣,像是用了一点时间去思索临渊话里的意思。 待明白过来后,双颊蓦地绯红。 她还来不及拒绝。 临渊却已单手解开剑袖,将自己的手腕递到她跟前。 他的腕骨分明,冷白的肌肤下筋脉隐现,修长而有力。 李羡鱼面色更红。 她想,她才不会做这样的事。 可拒绝的话到了齿畔,却又停住。 她想,这大抵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临渊了。 而临渊说过,他不喜欢欠别人的东西。 若是不咬回来,他会不会总惦记这这件事? 思及此,她又想起了藏书阁的那一夜,临渊轻咬她耳垂的情形,面上愈发的红,终于是坐不住,还是从坐楣上站起身来。 她走到临渊跟前,抬起羽睫望向他。 少年的身姿颀长,她好像,咬不到他的耳朵。 于是她启唇,语声里像是要透出热气来。 “临渊,我够不着你。”她的语声更低,面色愈红:“你俯身下来。” 少年深看着她,依言俯身。 李羡鱼便试着伸手环上他的颈,借着他的力道,轻轻踮起足尖。 可临渊的身量这样的高,她仍旧是够不到他的耳畔。 李羡鱼保持着这个姿势,觉得自己面上烫得灼人,再停留一会像是便要烧起来。 她赧于启唇,让少年再度俯身。 便唯有退而求其次,红唇微启,雪白的贝齿轻咬上他凸起的喉结。 临渊的身形蓦地僵住。 李羡鱼没察觉到他的异常,只是有些怅然地想,应当便算是两清了吧。 临渊也会更快忘掉她。 但思绪未定,腰间便是一紧。 临渊有力的大手紧握住她的腰肢,将她狠狠揉进怀中。 他抱得这样的紧,下颌抵在她的肩上,炽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颈侧,像是要将她点燃。 李羡鱼杏眸微睁,像是一条陡然被从水里捞起的红鱼。 思绪一片空白。都忘了挣扎。 而抱着他的少年眸底晦暗,牙关紧咬,手中又添了几分力道,像是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他后悔了。 他方才,便不应该答应李羡鱼。 他应该直接将人带走。 李羡鱼也回过神来,面上腾地一下烧起。 她伸手去推他的胸膛,指尖也同样滚烫:“临渊——” 她唤了一声少年的名字,语声这样的绵软,像是自己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为这份无措慌乱地转过脸,本能地道:“你,你快放开我。会被人瞧见的。” 临渊松开了紧握着她腰肢的大手。 竭力克制着,往后退开一步。 仅仅一步。 两人离得还是这般的近,呼吸可闻的距离。 李羡鱼看见他的眸色格外晦暗。 看着她的眼神又变得这样的凶,像是要将她吃下。 李羡鱼听见她的心跳声怦怦作响。 像是害怕,也像是有什么道不清的情绪在心里涟漪般晕开,又如浪潮般要将她湮没。 她捂着自己的心口,红唇微启,却没能说出话来。 临渊望着她,眸色愈来愈浓。 他踏前一步,又咬牙,强迫自己背转过身去,不去看她。 “臣会尽快回来!” 临渊语声低哑地留给她这句话。 便像是再也无法在亭中停留,立时将身形隐入夜色。 “临渊。” 李羡鱼仓促地唤了声他的名字,提裙追出几步。 亭外,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收尽。 夜幕垂落。 寒风走过亭畔,将她绯红的裙裾扬起,又一缕缕地带走了她面上的热意。 李羡鱼徐徐停住了步子。轻轻垂下羽睫。 在满地的霜花中,她知晓,这一个漫长的秋日终是过去。 * 三日后的黄昏,荣江城驿站中。 少年正给自己的骏马喂着草料。 几名踏着宵禁的更漏声入城的商贾也在此歇脚。 他们要了两壶酒,几样菜肴,正一壁吃着,一壁高谈阔论。 临渊对此并不留意,只等着骏马吃完了草料便重新启程。 但不过转瞬,一阵马蹄声急急而来。 驿站内的人同时抬眼,看见一人骑着骏马,行色匆匆而来。 衣上满是尘土,马背上配着的水囊也已干瘪。 像是昼夜赶路所致。 而自服制上看,似是军中传令的斥候。 途径驿站,他并未停留,仍旧是扬鞭催马,踏着夜色急急奔至城门前。 见城门紧闭,这才翻身下马,一脸懊悔地直拍马背:“该死,要是早一步便好。” 在驿站里歇脚的商贾们对视一眼,便又要了一壶清茶,一碟点心,走到他身旁去套起近乎:“军爷,怎么那么急着京城?可是边关又要打仗了?” 斥候赶了一日的路,此刻正口渴,接过茶水咕咚咚地喝了,末了一抹嘴,话匣子也随之打开:“瞧你这话说的,边关的战事什么时候停过。若是为了这事,犯得着我昼夜不停的赶过来传讯?” 商贾们隐隐有些紧张,压低了嗓音问:“难道是——要打进玥京城里来了?” 斥候瞪大了眼,怒道:“说什么不吉利的话!是北面的呼衍来朝!至多六七日,便到京城!” 临渊闻言,喂着草料的动作略微一顿。 外邦来朝多是年节前后。 如今立冬便来,不像是前来朝贺。 难道,是要再起战事? 他皱眉,侧耳静听。 斥候却似乎察觉到自己嘴快,立时住口,不再搭理这些套话的商贾。 他迅速上马,调转马头重新往回。 马蹄声夺夺远去。 几名商贾也唯有重新坐回到驿站里。 他们酒后闲来无事,便就着此事议论起来。 褐衣商贾道:“怎么又有来朝的,春日的时候,不是才刚来过?” 另一名朱衣商贾嗤笑:“你连这都不知道?春日的时候,来的是贺术。过几日要来的,是北面的呼衍。” 褐衣商贾被他这般嘲笑,酒意上头,涨红了脸。 “我怎么就不知道!我只是记不起那个名字罢了!今年春日的时候,我就在玥京城里,可是亲眼看着皇帝将公主嫁出去的!” 他大着舌头感叹:“每回这些外族过来,大玥都要嫁公主送嫁妆。如今这春日里嫁出去一位,年节还没过,又要嫁出去一位。真不知皇帝还有多少公主能嫁。若是嫁完了,不会拿宫里的妃嫔去充数吧?” 朱衣商贾脸色大变,赶紧伸手去捂他的嘴:“你不要命了?这话你也敢说?” 褐衣商贾这才猛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酒意登时便被吓没了大半。 他脸色煞白地连连点头,掰开了同伴的手,低声道:“酒后胡言,酒后胡言,当不得真,莫怪,莫怪。” 出了这档事,商贾们不敢停留,立时便纷纷结账起身。 还未行至驿站外,便听骏马一声长嘶。 玄色武袍的少年挥剑斩断缰绳,策马往玥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 披香殿内,灯火熹微。 李羡鱼的禁足之期已到,却并没有出去游逛的兴致。 仍旧是留在披香殿里,斜倚着熏笼,将手中的话本又慢慢翻过一页。 一轮明月徐徐攀至柳梢,狐狸与卖花女郎的话本也终于被她读完,重新放进箱笼里。 熏炉里炭火渐渐没了热意,寒意从四面八方渗进来,像是要将她吞没。 李羡鱼心绪低落,不想唤宫人添炭,便拢紧了斗篷站起身来,往红帐里行去。 即将走到榻前的时候,槅扇被人叩响。 “临渊?” 李羡鱼下意识地回过身去,轻轻唤了声。 廊上却传来竹瓷的语声:“公主,太极殿的青棠姑姑过来传讯,说是陛下醒转,如今正唤您过去。” 李羡鱼这才想起,临渊已经离开整整五日了。 她慢慢垂下羽睫,轻声应道:“我这便过去。” 她抬步走到槅扇前,其上冰冷的雕花令她蜷了蜷指尖,想起了几日前太极殿前的情形。 她的父皇龙颜大怒,双目赤红,提着长剑要砍她。 如今父皇醒转唤她过去,是消了气,还是……愈发生气了? 李羡鱼思及此,有些害怕地往后退开一步。 “我不想去。”她在槅扇后摇头:“你去回青棠姑姑,便说我感染风寒,病得起不来身了。” “若是,若是她们要遣太医来给我诊治,便一定要请顾太医过来。” 竹瓷也觉得这样漏夜过来传唤,似有些来着不善,便应声道:“奴婢这便去回了青棠姑姑。” 她的脚步声远去。 李羡鱼便也匆匆褪了斗篷,将自己团到锦榻上。 她想,至少躲过这一夜。 等明日清晨,宫门开了,皇兄入宫的时候,他便会帮着劝劝父皇了。 她这般想着,又在榻上等了稍顷。 等到她意识朦胧,将要睡去的时候,又听见叩门声响起。 外间竹瓷道:“公主,青棠姑姑让奴婢去寻太医来为您诊治。奴婢便去请了顾太医过来。” 李羡鱼松了口气。 她道:“你等等我,我这便起身。” 她说着,便将脱下的斗篷重新穿上,又将睡得微乱的长发理好,这才将槅扇打开。 深青色太医服制的顾悯之立在廊上。 今夜微寒,他便在太医服制外多添了件鹤氅,神容温和,像是冬日里的一株青竹。 “顾大人。” 李羡鱼轻轻唤了他一声。 为了避人耳目,像是真的病倒在榻起不来身的模样,李羡鱼便没有带他往偏殿里去。 而是带他走进寝殿,在屏风前一张靠背椅上坐下。 “顾大人,我并未染上风寒。”李羡鱼在长案对侧坐落,因深夜唤他过来而有些赧然,语声愈发的轻:“我只是,只是不想去见父皇。” 顾悯之看向她。 不必诊脉,他便能看出李羡鱼不像是发热的模样。 但心绪却如病中一般低落,像是世上最有趣的话本子也无法让她高兴起来。 他便没有说起太极殿内的事再给她添忧,只是语声和缓地询问:“公主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 李羡鱼羽睫低垂,摇了摇头,轻声道:“没有。” 但她并不知晓,她此刻的心绪便像是写在脸上。 尤其是面对医者。 顾悯之轻垂眼帘:“是公主影卫的事吗?” 李羡鱼被他说中,耳缘微微一红,有些局促地想要辩解:“临渊他——” 话音未落,却听嘭地一声。 支摘窗被人重重推开,雕花的窗扇敲在雪白的墙壁上,又受力弹回来,在半空中剧烈晃荡。 冬日的风挟裹着凉意自其中呼啸而来,却抵不过少年的眸色霜寒。 李羡鱼讶然抬眸。 窗外月色如银,白霜铺地。 数日未见的少年手持长剑,越过窗楣,阔步向她而来。 那双本就黑沉的凤眼里愈发晦暗冰冷,像是在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怒气。 李羡鱼的视线停住。 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慢慢快了几分。 她站起身来,提裙向他小跑过去。 临渊动作微顿,本能地停住步伐,抬手将奔他而来的少女揉进怀里。 他垂眼低声:“公主。” 李羡鱼双靥绯红,杏眸里却亮得像是落进了星子。 “临渊,你不走了吗?” 临渊骤然回神,蓦地抬眼,看向她身后深青色太医服制的青年。 他握紧了李羡鱼垂落的素手,一字一顿地咬牙道。 “臣回来,守着公主。” 第58章 寒凉的冬日里, 少年的怀抱温暖,指尖滚烫。 李羡鱼双靥绯红,局促地伸手推他:“你, 你守着我做什么。” 她在披香殿里好好的。 又不像是什么珠宝玉器之类的物件, 不看着便会被人偷走。 临渊不答。 他剑眉紧锁, 视线却越过她, 看向她身后的地方。 李羡鱼在他的怀中转过脸去,对上顾悯之的视线。 一张本就微红的小脸彻底红透。 这、这也太失礼了些。 她这般想着, 慌忙伸手去推临渊,语声努力地放轻,试图只让他一人听见:“临渊,你快放开我。顾大人还在这。” 临渊非但没有放手, 握着她的素手的长指却收得更紧。 他眸底晦暗,像是燃了一把暗火。语声里却像带着霜刃, 又冷又厉:“臣从未听过,大玥有让太医进公主寝殿诊脉的规矩!” 李羡鱼连耳缘都红透,语声里也像是要冒出热气:“你想到哪里去了——今夜是父皇召我去御前。我装病不去, 顾大人这才过来, 替我掩饰一二。” 临渊抿唇,仍不答话。 但终究是松开了桎梏着她的大手。 李羡鱼得了自由, 便赧然地望向顾悯之, 低声道:“顾大人,临渊他不是有意。” 顾悯之垂下眼帘,敛下眸底的思绪。 “无事。”他语调平和, 依旧是如常自医箱中取出脉枕,放在面前的长案上,对李羡鱼颔首示意。 李羡鱼便走过去, 略微撩起衣袖,将皓腕搁于其上。 顾悯之在她的腕上覆上丝帕,修长的手指搭在腕脉上,垂眼凝神。 像是并未看见立在李羡鱼身旁,眼神不善的少年。 远处的银漏一滴连着一滴落下。 李羡鱼坐在两人之间的玫瑰椅上,渐渐有些坐立难安。 就在她眉心快要出汗的时候,顾悯之终于收回了长指,对她道:“公主无恙。臣提前开些滋补的方子,公主每日两服便好。” 他取过一张宣纸,低头执笔,将药方写好后递与她,又道:“至于陛下那,臣会说公主偶然风寒,不宜面圣。公主这些时日,切莫出门便好。” 既免疑心,也可不让身子受寒。 李羡鱼抬手接过,轻声与他道谢:“多谢顾大人了。” 顾悯之并不承她的谢,只是温和道:“为公主诊脉,原本便是臣的份内之责。” 他淡垂眼帘:“公主若有不适,可随时传唤臣。无论,何时何地。” 临渊骤然抬眸望向他,握着佩剑的长指收紧,凤眼生寒。 顾悯之并不他顾,像是并未看到他凌厉的神情,只是从容自长案后起身。 窗外的夜色已深。 他自然没有继续留在公主寝宫的理由,便轻声与李羡鱼辞行。 李羡鱼也站起身来,送他到廊庑上。 待顾悯之的背影消失在廊庑尽头,她方转身回了自己的寝殿。 槅扇方掩,皓腕便被人握住。 少年皱眉,一把便从她手里拿走了那张方子。 李羡鱼一愣,本能地踮起足尖想拿回来。 “临渊,你拿方子做什么?你看不明白的——” 临渊剑眉皱得更紧,修长的手臂抬起,轻易便将方子举到她够不着的高度。 “臣识字。” 他丢下这三个字截住她的话,便抬目往药方上看去。 “红枣,当归,阿胶,丹皮,生姜,桂枝,三碗水煎作一碗,早晚服用,直至无需此药。” 他皱眉:“这是什么方子?” 他虽不是太医,但基本的药材还是认得。 其中好几味都是补气血的药物。 李羡鱼的身上并无伤势,何须服用这些? 话音落,却见李羡鱼耳缘微红,愈发是踮高了足尖去够那张药方,语声羞急:“临渊,你快还我。” 临渊微顿。 少年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耳后略有一线薄红。 他立时垂手,将方子还给了李羡鱼。 李羡鱼匆匆接过,迅速叠好。 面上的红云未褪,又想起方才的窘迫,面上愈烫,索性便背转过身去,坐在玫瑰椅上,自顾自地去往博山炉里添着香药,不再理他。 临渊在她身后立了会。 见李羡鱼依旧是气鼓鼓的模样,便垂眼,从箱笼里拿了些话本子递过去。 他问:“公主可想听话本?” 李羡鱼拿着小银匙的指尖微顿,却仍旧是不转过身来,也不抬手去接。 她道:“那些话本子,我都看完了。” 临渊忖了忖,复又问:“公主当真不听?” 李羡鱼赌气道:“不听。” 临渊应了声。 随意拿过一本,在她的长案对侧坐落,对着第一行念道。 “书生寒窗苦读十年,一朝赴京赶考。奈何囊中羞涩,住不起客栈,唯有临时借宿于一座破庙之中……” 李羡鱼轻抿红唇,只当作没有听见。 继续拨弄自己的香药。 临渊依旧是平静地给她念着。 直至夜色愈深,殿外寒风四起。 他方停下语声,起身合拢了支摘窗。 而长案后,李羡鱼拨弄香药的动作早已停住。 她在原地竖着耳朵等了一阵,不见他继续念下去,忍不住道:“后来呢?” 临渊道:“公主还在生臣的气么?” 李羡鱼抿唇伸手:“你把话本子给我,我自己看。” 临渊依言将话本递来。 李羡鱼接过去,迫不及待地翻开。 看了几行,却又放下:“这不是我前几日看过的那本话本吗?” 和临渊方才念得,全不一样。 临渊答道:“公主说这些话本都看过。臣便随意给公主讲了个从前听过的故事。” 李羡鱼愣住。 她忍不住道:“那,那你快接着讲呀。哪有讲一半,便停了的。” 临渊抬眼看向她:“公主可还在生臣的气。” 他语声微寒:“因为顾悯之的事。” 李羡鱼回过身来,秀脸微红,语声很轻:“顾大人归顾大人,你抢我方子归抢我方子。” 毕竟是这样私密的事。 她之前两回,可都是很小心地特意避开临渊的。 如今,却被这样突兀地知道,总觉得,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局促。 临渊的语声也为之一顿。 继而,他也略微侧过脸去,避开李羡鱼的视线,低声辩解:“……臣已经将方子还给公主了。” 李羡鱼微红着脸点了点头:“那,便这样算了吧。我不生你的气了。” 她说着,好奇心又重新占了上风,连声催促道:“你快告诉我,后面那书生怎么样了?是被女鬼吃了么?” 临渊答道:“没有。” 他回过视线,将未完的故事继续讲给李羡鱼听。 夜色静谧,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与少年低醇的语声相融,令人心生安宁。 李羡鱼安静下来。 这些时日盘桓在心中的迷茫与怅然都像是云雾般徐徐散去。 唯余一片宁和与安定。 临渊的这个故事不长不短。 听完后,正好到了她素日里安寝的时辰。 李羡鱼便站起身来,回到低垂的红帐里去,将自己团进锦被,轻轻阖眼。 睡意渐渐朦胧。 在即将沉入黑甜乡之前,她梦呓般出声。 “临渊,你离开的这几日……” 话至一半,已轻得近乎不闻。 守在红帐外的少年掀起薄薄的眼皮,侧耳静听。 他听见李羡鱼在睡梦中轻声抱怨。 “都没人给我念话本子了。” 临渊薄唇轻抬,淡淡失笑。 他想启唇,告诉李羡鱼,往后想听多少话本都可以的时候,红帐后的少女又轻轻低喃了一句。 她说。 “我很想你。” 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像是在骤然间转为静默。 立在红帐前的少年本能地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因这简单的一句话,乱了呼吸。 他紧阖上眼,又睁开,修长的手指从剑柄上移开,又紧紧握住李羡鱼送给他的剑穗。 剑穗下的流苏柔软而微凉,像是李羡鱼垂落的乌发轻柔地拂过他的指尖。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方寸大乱。 顷刻间,他在心中将这些年所读过的书籍都仓促扫一遍。 却并未从中得到答案。 最终,他还是遵从自己的本心,抬步步入李羡鱼的红帐。 在她的榻前俯下身去,垂首轻咬了咬她纤细的指尖。 他低声回答。 “臣亦同样思念公主。” 第59章 翌日清晨, 李羡鱼便被一阵异样的感觉惊醒。 她立时坐起身来,红着脸让临渊回避,又匆匆对殿外唤道:“月见, 竹瓷, 你们快过来。” 今日是月见在外当值。 她快步进来, 轻车熟路地从箱笼里取出干净的寝衣与月事带, 伺候她换上。 好在李羡鱼事先有所准备,此刻倒也不算狼狈, 很快便又收拾清净,重新躺到干净的锦榻上。 她每月此时都分外畏寒,如今入冬了更是如此。 即便是到了榻上,仍旧是拿厚实的兔绒斗篷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住, 还在膝上加了一张波斯绒毯。 月见则替她点了个炭盆,对李羡鱼道:“公主等等, 奴婢这便去让小厨房熬红枣汤来。” 李羡鱼面颊微红,从袖袋里拿出那张方子递给她:“这是顾大人开的方子,你让小厨房去熬上吧。” 月见拿过方子, 应声去了。 李羡鱼团在锦被里, 却又不觉得困顿。渐渐便觉得有些无聊,便还是轻声对梁上唤道:“临渊。” 临渊应声, 自梁上而下。 问她:“公主可是想听话本了。” 李羡鱼轻点了点头, 杏眸微亮:“你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先给我讲讲吧。” 她弯眉:“等过几日身子好了,我们再偷偷溜出宫去, 去买新的话本子回来。” 临渊注视着她,敏锐地问:“公主现在不舒服么?” 李羡鱼下意识道:“当然呀,只要是女子, 多少都会——” 她说着,才想起临渊是男子,想来是不能感同身受。 她脸颊微红,轻声道:“只是有一点肚子疼。” 临渊确实没有体会过。 少年剑眉微皱,像是有些不解。 李羡鱼也不想他一直问自己月信的事,便绯红着脸,悄悄转开了话茬:“临渊,你还有没有其他没讲过的故事?” 临渊深看向她,见她面上没有明显的痛色。 这才颔首道:“臣看的话本不多。但还有几个未给公主讲过。” 说罢,他重新启唇,给李羡鱼讲起一个书生与牡丹花精的故事。 依旧是个十分有趣的故事。 李羡鱼羽睫微眨,渐渐听得入神。 直至药被熬好,递进寝殿里来。 李羡鱼还想继续听下去,便让月见退下,自己端着药,一壁小口小口地喝着,一壁听着临渊继续说下去。 临渊的语声却停住。 他的视线落在李羡鱼手中的药碗上,皱眉道:“这服药是什么味道?” 李羡鱼想了想道:“有些怪,但是不算太难喝。” 她形容不出来,便舀起一匙,递到临渊唇畔:“你尝尝。” 临渊低头,尝了一口。 红枣带来的甜味很淡,大多还是药味的苦涩。 他本能地皱了皱眉。 李羡鱼轻车熟路地从八宝攒盒里拿出一枚杏脯递给他:“吃了这个便不觉得苦了。” 临渊接了,却未吃。 他问:“公主每个月都要喝么?” 李羡鱼摇头道:“不是每个月都要喝。只是入冬后的这几个月会喝些。以免寒气侵体。” 她说着,语声轻顿,羽睫低低垂落。 玥京城的冬日总是这般的寒。 过不了十一月便要开始落雪。 每年的这个时候,雅善皇姐的病便会愈发严重。 连太医都束手无撤。 李羡鱼放不心来,捧着药碗轻声道:“等过几日,我的‘病’好了的时候,我想去流云殿里探望雅善皇姐。” 临渊颔首。 “那日,臣也会出宫一趟。” 既然决定暂且留下。他自然也有许多事要去准备。 但他并未明说,只是道:“臣回来的时候,会给公主带话本。” 李羡鱼望向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好半晌,才低下脸去,挡住了微红的双颊,蚊声道:“那,你记得多带些狐狸与卖花女郎那样的。少带些志怪的话本过来。” 她为自己的偏颇编造出个理由:“夜里看那些话本,我会睡不着的。” 临渊便也想起那本话本。 他未告诉李羡鱼,在她熟睡的时候,自己已将那本话本读完。 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只要,不像是那本金瓶梅那样便好。 他这般想着,便也答应下来。 李羡鱼心中略微雀跃。又端起碗,将汤药一口气喝了。 临渊抬手,将方才那枚杏脯递来。 李羡鱼轻咬了一口,甜蜜的滋味便在唇齿间漫开。 她轻弯了弯秀眉,将自己团进柔软的锦榻里。 觉得这个冬日,似乎也没有这般难熬。 * 这一日过得平静。 太极殿中也再没有传来父皇要召见她的消息。 直至翌日的清晨,太子李宴亲自来披香殿中看她。 李羡鱼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倚在熏笼旁重头看那本狐狸与卖花女郎的话本子。 听见皇兄过来,忙慌慌张张地将话本子藏了,梳妆好后,去正殿里见他。 路上,她忐忑地问前来传话的竹瓷:“竹瓷,你说,皇兄是不是过来兴师问罪的。” 是不是,得知了她装病的事。 竹瓷迟疑摇头:“似乎不是公主说的这样。” “太子殿下,还为您带了礼物来。” 李羡鱼微微讶然:“可是,今日不是我的生辰。” 话音方落,正殿的殿门却已遥遥在望。 李羡鱼便止住了语声,理了理自己的裙裾,抬步进去,轻唤了一声:“皇兄。” 李宴坐在一张八仙桌旁,手中端着茶盏,却许久未曾饮用。 闻声,便将茶盏搁下,低声唤道:“小九。” 他垂眼,敛下眸底心绪,抬手让长随将礼物递来:“孤今日去了趟民间,买了些宫中没有的物件。你若是喜欢,便留下吧。” 李羡鱼抬眸往长随手中的木匣里看去。 里头确实装了许多小物件。 九连环,陶响鱼,抖空竹,小陀螺,还有许多她从话本子里都没看过的东西,一样比一样的新奇有趣。 李羡鱼拒绝不了这些,便让竹瓷将木匣接了,莞尔道:“谢谢皇兄。” 她语声落,却又不免好奇道:“今日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皇兄怎么突然送嘉宁这许多东西?” 李宴垂眼,并未正面作答,只是轻声道。 “你喜欢便好。” 他停了停,复又问她:“小九,这几日中,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李羡鱼轻轻点头,也没有瞒他:“嘉宁想去流云殿里探望雅善皇姐。” 如今玥京城里入了冬,也不知雅善皇姐的身子如何了。 李宴沉默了阵,终是道:“若是得空,你也可去凤仪殿内看看宁懿。抑或是,其余皇妹。” 李羡鱼弯眉:“皇妹们那里嘉宁也有过去。只是这几日天寒,便惫懒了些。多谢皇兄提点。” 至于宁懿皇姐那—— 她想了想,又看了看竹瓷手里的那一匣子礼物,还是本着拿人手短的心思点头道:“皇姐那,嘉宁也会过去的。” 李宴徐徐颔首。 他起身,心绪沉沉地抬步往外,与长随一同离开了披香殿。 李羡鱼便也抱着那一匣子的小玩意回了自己的寝殿,心情雀跃地一件件拿出来给临渊看。 “这件是铜钱老虎,这件是兔儿爷。都是小时候母妃给我做过的。” “还有抖空竹与小陀螺,等天气好些了,我们去庭院里玩。” 临渊立在她身畔,视线停驻在她的笑靥上。 李羡鱼此刻正在为收到了皇兄的礼物而高兴。 但她并不知道,这些礼物意味着什么。 他沉默良久,终是没有在此刻说破,只是道:“公主,臣今日要出宫一趟。” 待他将事情处理妥当后,再与李羡鱼提起,应当会好些。 李羡鱼也想起了方才太子皇兄说过的话。 她也想去流云殿里看看雅善皇姐。 她便将木匣放下,从袖袋里拿了出宫的玉牌给他。 对他弯眉道:“那你记得多带些话本子回来。” * 临渊离开后,李羡鱼便去小厨房里,拿了整整一食盒的点心,去流云殿里看望雅善皇姐。 今日天寒,流云殿内亦点起了炭盆。 光是寝殿前,便有五六只之多。 李羡鱼被热得眉心生汗,遂将斗篷解下,交由宫娥拿着。 自己则提着食盒走进寝殿里。 寝殿内。 雅善皇姐裹着厚重的狐裘斜倚在榻上,面色如雪,双唇上也已没了血色。像是比秋节时还要虚弱许多。 见她过来,便有些吃力地牵唇对她笑了笑:“天这样的寒,你怎么过来了?” 李羡鱼走过来,在她榻边的玫瑰椅上坐下,将食盒打开。 “披香殿小厨房里做了新的点心,我带来给皇姐尝尝。” 雅善轻轻颔首。 她已无力起身,便只是低声道:“你先放在那吧。等我好些了,便尝尝。” 李羡鱼点了点头,将食盒放到一旁的长案上去。 而此刻,长案上已放了不少物件。 除那只显眼的皮影木箱外,还有许多得趣的小物件。 铜钱老虎,兔儿爷,九连环,鲁班锁—— 比之她今日得到的,只多不少。 李羡鱼下意识地道:“皇兄今日也来看雅善皇姐了吗?” 雅善轻轻摇头:“没有。” 她语声很轻:“是我闲来无事,让浮岚将曾经送我的物件都拿出来看看罢了。” 李羡鱼想起,浮岚似乎是皇姐影卫的名字。 虽然,她从未见过。 于是她轻应了声,视线落在其中一只纸鸢上。 那只纸鸢做成了燕子的模样,双翅上绘有精致连绵的祥云纹,灵巧生动,即便只是搁在那,都像是要随风飞起。 李羡鱼称叹道:“这只纸鸢也是皇姐的影卫送的吗?比我在宫里见过的都要好看。” 雅善苍白的面上浮起些笑意,像是有些缅怀。 “这是浮岚在我十六岁生辰时送我的。是她亲手打的竹骨,绘的纸面。说是等我好了,便一起去御园里放纸鸢。” 她垂下羽睫,低声道:“不曾想,至今也未能用上。” “你若是喜欢,便拿去吧。” 李羡鱼连连摇头:“那皇姐便更应当留着它。” 她重新坐回到雅善的榻边,替她拢了拢狐裘边缘,认真道:“等来年开春,皇姐的身子好转后,一定会用上的。” 雅善轻笑了笑,却没有答话。 身子是她自己的,自然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起初的时候,成日里咯血,底子早已虚耗透了,连太医院里最好的太医都束手无策。 后来,便是影卫司的司正递了药来。 吃过后,倒是不再咯血了。 但她却清楚,自己的身子并未好转,那药,也不过是拖延她离去的时日罢了。 思绪未定,远处的槅扇便被人轻轻叩响。 有宫娥的语声轻柔道:“公主,奴婢给您送小食过来。” 雅善低应:“进来吧。” 一名绿衣宫娥随之提着食盒进来,先是对李羡鱼福身行过礼,又将食盒里装着的点心一碟碟地放在离她们颇近的一张剔红高案上,这才躬身退下。 雅善略看了看,便对李羡鱼道:“我近日里午膳用得少些,她们便总是在这个时辰送小食过来。” “我如今没有胃口,你替我尝尝吧。” 李羡鱼轻点了点头,便从中捧起一碗看起来最是好看的樱桃酪来。 红色的樱桃衬着雪白的酥酪,像是梅花开在雪上。拿小银匙轻舀一匙,放入口中,香甜的酥酪便化开,而蜜渍过的樱桃酸甜可口,中和了酥酪原本的甜腻,只余清香满唇齿。 李羡鱼吃了小半碗,这才停住手里的银匙,小声问雅善:“皇姐,这樱桃酪,还能再给我一碗吗?” 她抿唇笑起来:“我想拿给临渊尝尝。” 雅善莞尔,便又唤了那绿衣宫娥进来,吩咐她再去小厨房里做一碗一样的樱桃酪。 而李羡鱼则坐在雅善皇姐的床畔,与她聊起近日里看过的几本有趣的话本。 雅善安静地听着,偶尔也问上几句,倒也不再像是往日里那般,未说上几句话便咯血了。 李羡鱼看在眼里,心情也微微雀跃起来。 她想,兴许明年春日的时候,她便真的能与雅善皇姐一同去御园里放纸鸢了。 而此刻,一本话本子讲完,宫娥也轻叩槅扇:“公主,樱桃酪做好了。” 李羡鱼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已在流云殿里停留了许久。 如今既然樱桃酪做好,她便也起身向雅善皇姐辞行。 “皇姐,嘉宁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她弯眸道:“等过段时日,宁懿皇姐宫里的鹤望兰便要开了。那时候,我去讨一枝过来给你插瓶。” 雅善柔声:“去罢。” “出流云殿的时候,记得添衣。” 李羡鱼连连点头。 她提起空了的食盒迈过寝殿的门槛。 那名绿衣宫娥还等在寝殿外。 李羡鱼便让她将樱桃酪放进空荡荡的食盒里,自己则披上了来时穿的斗篷,步履轻盈地往披香殿的方向走。 她想早些回到自己的寝殿,让竹瓷她们将樱桃酪拿去小厨房里温着。 这样临渊回来的时候,便能吃到和她尝到的一样好吃的樱桃酪了。 途径一面白墙,却有两名小宫娥说话的声音从墙上镂空的花窗里传来。 “你可知道,内务府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公主寝殿里的银丝炭都快不够用了,催了他们好几次,都不送来。” “我依稀听过几句。似乎说是有贵客要来,整个内务府都在加紧准备。” “什么贵客,能比公主还要紧?” “我想想,似乎,似乎是一个外族。好像是叫什么呼衍的——” 庭院内霜花满地。 隔一道窄长的白墙,花窗内的两名小宫娥依旧是轻声细语地交谈着。 而花窗外,李羡鱼却在寒风里停住了脚步。 冬日的风呼啸而来,渗入她的领口袖缘,寒凉透骨。 李羡鱼呼吸一颤,手中的食盒无声坠在青白的宫砖上,里头装好的樱桃酪滚落出来。 碎开一地的香甜。 第60章 时值正午。 清水巷内的杂货铺却并未开张。 紧闭的门扉后, 杂货铺的掌柜正恭恭敬敬地向一名少年行礼。 “殿下。属下已根据您的吩咐,将在玥京城附近的细作尽数召回,皇宫内的细作也已一一联络。” 临渊问道:“其中可有精通易容者, 与身姿娇小的女子?” 他抬手, 在自己的胸口比了比:“这般身量, 以武功卓绝者为上, 容貌不论。” 侯文柏应道:“有,细作中有精通易容者。而死士中亦有这般身量的女子。属下今日便可将人寻来。” 临渊道:“寻来后, 先按兵不动。待明日呼衍入宫,呼衍和亲的人选定下。若是嘉宁公主,便于送嫁当日,在玥京城外埋伏。务必寻到合适的时机, 以死士将鸾车上的公主替换。” “至鸾车行出大玥国境后,死士即刻假死脱身。” 临渊抬手, 将一张画像递给他:“这是公主的画像。” 侯文柏双手接过,头一回发觉,自己似乎并不太懂得这位跟随了数年的殿下。 以殿下素日里的行事手段, 必然是选择在鸾车出城后, 立即截杀呼衍使队。 以此,挑起大玥与呼衍两国的战事。 这也是他能想到, 为何殿下要中途回返的唯一缘由。 但是, 替换,假死,这便是将大玥撇清, 将原本的计划破坏—— 难道,是为了那名公主? 侯文柏被自己的想法震住。半晌没能回神。 临渊冷声问:“有何不妥?” 侯文柏迟疑良久,唯有顺着他方才的想法, 试探着问道:“属下还有一事不解——若是殿下想将人带离,如今趁着亲事未定,宫中戒备不严,便是最好的时机。属下可一路护送,直至大胤境内,想必大玥也只能作罢。” 毕竟以他探知的情报来看,如今的大玥早已是外强中干,摇摇欲坠。 自顾尚且不暇,绝不敢因一名公主而与大胤再动兵戈。 临渊皱眉:“她不愿跟我走。” 他能想到的缘由无非两个。 一是为大玥不与呼衍开战。 二是不想牵连自己的亲族。 那他唯有以这样的方式,让大玥的嘉宁公主在和亲途中彻底‘死去’。 届时呼衍理亏在先,无法因此发兵。 李羡鱼的家人,也可等事情平息后,假死带出皇宫。 而侯文柏愈发震惊,久久不言。 还是临渊冷声命令:“此事不容有失!即刻去遣人布置!” 他这才猛然回神,仓促比手应声:“是,属下这便前去准备。” * 冬日里的日头总是格外的短。 临渊不过在清水巷中待了两个时辰,离开的时候,便已是黄昏。 倦鸟归巢时节,临渊赶至长街,拦住一个正准备返家的书摊摊主,将他摊上的话本尽数买下。 随后,便踏着最后一缕暮色返回披香殿中。 彼时,宫中已是华灯初上。 临渊打起窗外垂落的锦帘,如常逾窗进去。 见寝殿内的光线蒙昧,并未掌灯。 李羡鱼独自坐在熏笼旁,手里拿着本并未翻开的话本,羽睫低垂着,不知神思何属。 临渊抬步向她走近,将新买的话本搁在她手畔的长案上。 “公主。” 李羡鱼回过神来,轻抬起羽睫望向他。 一双纤细的秀眉如常弯起:“你回来了。我在小厨房里给你留了糕点,你要不要过去尝些?” 临渊却没有挪步。 他的视线落在李羡鱼微红的眼眶上,剑眉紧皱:“臣离开的时候,有人欺负了公主?” 李羡鱼连连摇头:“没有。” 她试着找出了个理由来:“我只是,看了本伤心的话本子。” 临渊看向她手中并未翻开的话本,问道:“话本中写了什么?” 李羡鱼察觉到他的视线,有些心虚地将手中的话本藏回箱笼里。 “都已经看完了。还是不提它了。” 她说着,便又拿了他新买的话本过来,轻轻翻开一页:“还是看看新买这些的吧。” 临渊取过一枚火折,将放在长案上的银烛灯点亮。 他向李羡鱼伸手:“臣给公主念吧。” 李羡鱼轻应了声,将手里的话本递给他。 临渊于她身畔坐落,翻开封皮,从第一行字徐徐念起。 这本话本里讲得是梁祝的故事。 太过著名,以致于李羡鱼没听几行,便认了出来。 她轻声提醒他:“临渊,这个故事我已经听过了。” 临渊应声,将手里的话本合拢,重新换了一本新的。 李羡鱼却站起身来,将身旁的新点的银烛灯熄灭:“还是不听了吧。” 她羽睫低垂,指尖轻蜷:“好多话本最后的结局都不好。” 就像梁祝,经历过这么多事,最后也没能相守,只是双双变成了蝴蝶。 临渊隔着夜色望向她,似是也看出她的心绪低落。 他忖了忖,重新向她伸手:“公主可有想去的地方?” 李羡鱼想要摇头。 可拒绝的话到了齿畔,却又被她悄悄咽了下去。 她想,这也许也是她最后一次与临渊出去游玩了。 等与呼衍的亲事定下,金吾卫们便会将披香殿守得严严实实的。 那时候,她便哪里也去不了了。 她这样想着,终究是轻轻抬手,将指尖放到他的掌心里。 “我想去一趟御膳房。”她道:“我今天打翻了一碗很好吃的樱桃酪。想去御膳房里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样的。” * 御膳房离披香殿颇远。 加之一路上还要避开值夜的宫人与巡值的金吾卫,倒是花了不少时辰。 待李羡鱼能够遥遥望见御膳房前的石雕时,已是星月低垂。 临渊将李羡鱼放在一座隐蔽的假山后,给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便将身形重新隐入夜色。 李羡鱼便在假山后安静地等他。 不到一盏茶的时辰,临渊重新回返。 他并未多言,只是换了个持剑的姿势,垂手将李羡鱼的素手拢进掌心里,带着她往御膳房前走去。 夜里的御膳房十分安静。 原本守在槅扇前的几名小宦官此刻已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看着像是被打晕了过去。大抵一时半会不会醒转。 李羡鱼小心翼翼地绕开他们,将紧闭的槅扇推开。 等她与临渊进去后,又悄然合拢。 御膳房内并未掌灯,光线晦暗。 临渊便带她行至一座长信宫灯处,以火折将宫灯点亮。 御膳房内的情形随之展现在李羡鱼眼前。 此刻早已过了膳时,灶火已熄。但案台边上,却整齐罗列着无数名贵食材。 鹿茸,熊掌,海参,鲍翅—— 山水八珍,一应俱全。 显是为了呼衍来朝,做足了准备。 李羡鱼轻轻看了眼,便将视线挪开,松开临渊的手,重新去找她想要的樱桃酪。 在山珍海味里转了一圈,她没有从中找到做好的樱桃酪,倒是找到了做它的原料。 她一手拿着罐蜜渍樱桃,一手拿着碗还未蒸过的酥酪,转首望向身后的少年,试着问他:“临渊,你会做樱桃酪吗?” 临渊沉默了一瞬。 稍顷,他低声道:“可以做些简单的食物。” 他顿了顿,复又补充:“仅能果腹。” 李羡鱼羽睫轻扇,明白想做樱桃酪大抵是不能了。 于是,她便退而求其次,重新在那堆山珍海味里找了找,寻出一些干净的生芋头来。 她道:“临渊,那你会烤芋头吗?” 临渊应声,将那些芋头接过。 冬日严寒。 御膳房四面的长窗也都敞开着,呼啦啦地往里透风。 李羡鱼便与临渊一同将灶台点起,取暖的时候,还将洗好的芋头也丢进灶台里煨着。 许是炭添得多的缘故,芋头熟得很快,外皮也烤得焦黑。 但将焦皮剥去,再将芋肉放在碗里时,便仍旧是洁白如玉的一团,还腾腾地往外冒着热气。 用御膳房里现成的白糖一蘸,又香又糯。 李羡鱼一连用了几个。觉得身上也像是有了些暖意,原本沉滞的心绪也像是略微轻盈了些。 算得上是不虚此行。 她将芋碗放下,又担心外头的小宦官们会突然醒来,便伸手轻碰了碰临渊的袖缘,悄声道:“我们回去吧。” 临渊颔首,将剩下的东西收拾了,带着她起身往外。 途径几只酒坛的时候,李羡鱼的步履却微微一停。 “等等。”她的视线落过去,有些好奇:“临渊,你说里面装得是什么酒?会不会比披香殿里的更好喝些?” 临渊随之停步,替她将酒坛上的封口打开:“公主若喜欢,可以带些回去。” 话音未落,一股浓郁的酒香铺面而来。 李羡鱼细闻了闻,认真分辨道:“似乎有桂花的味道。应当是秋日里酿的桂花酒。” 临渊见她似有兴趣,便找了两只并不起眼的酒壶过来,为她顺走了两壶。 李羡鱼也抬手接过酒壶,抱在怀里,弯眉重复道:“我们快回去吧。等回了披香殿再尝。” 临渊遂带着她自御膳房中离开。 两人踏着月色,顺着来时的路,重新回到披香殿中。 夜路迢迢,待回到披香殿时,夜色已转深浓。 李羡鱼却仍旧没有睡意。 她带着临渊去了趟小厨房,将温在小厨房里的几碟点心都拿出来,并那两壶酒与两只玉盏一同装在食盒里,又悄悄牵起临渊的手,带着他沿着游廊往前走。 临渊将食盒接过,问她:“公主现在可是要回寝殿?” 李羡鱼却摇头:“我想去八角亭里。” 她想了想,为自己夜半不睡的行为寻出个风雅的名字来:“赏月饮酒。” 临渊抬眼看向天穹上的月色。 如今是月末。 月亮并不圆满,只弯弯的一道,像是李羡鱼纤细的秀眉。 他轻笑了笑,低声问她:“公主还会饮酒?” 李羡鱼点了点头。 她道:“往常遇到年节的时候,都会用些。” 临渊没有阻拦。 他带着李羡鱼行至八角亭中,将点心放在石桌上,又提壶给他们一人斟了一盏。 李羡鱼接过他递来的酒盏,看着盏中澄明的酒液,微微出神。 文人们总说: 酒能解忧,一醉解千愁。 她不开心的时候尝过几次,醒来以后,便能的将那夜里的事情全忘了。 若是这次多用一点,是不是便也能将在雅善皇姐宫室外听见的话,也都忘记? 她这般想着,便将玉盏执起,轻尝一口。 御膳房里的桂花酒不像是她小厨房里酿的那般清甜,入口颇有些辛辣。 李羡鱼忍了忍,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临渊望向她,见她的神色有些勉强,便抬手,欲将她面前的玉盏拿走:“公主若是不习惯,便罢了。” 李羡鱼却执意。 她拿着手里的玉盏不放,还示意临渊再给她添酒:“我多喝几盏,便习惯了。” 临渊垂眼,给她添了半盏。 李羡鱼很快喝完,又将空空的酒盏递来,证明似地道:“你看,我能喝的。” 临渊看向她,见少女的脸颊柔白,似乎并无酒醉时的红意,便重新垂眼,再给她添了半盏。 李羡鱼便这样半盏半盏地喝着。渐渐觉得身上似是有了暖意,而眼前的一切也像是沉在温水里,随着水波而微微晃动。 她持着手里的空盏,困惑地轻蹙起眉来,对坐在她对侧的少年轻声道:“临渊,你能不能,不要一直摇晃。” 看得她都有些眼晕了。 临渊皱眉,自石凳上起身:“公主醉了。” 他伸手,想将李羡鱼抱回寝殿。 可指尖方触及她的皓腕,李羡鱼便挣扎着往后躲开。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连连摇头。 她道:“我不想去。” 临渊箭步走近,伸手扶住了她,以免她站立不稳而摔倒。 李羡鱼却挣开了他的手。 她跌跌撞撞地走到八角亭边缘,将自己团到坐楣上,抱着一根亭柱不放。 “我想留在这里。” 她的语声哽咽,原本清澈的杏花眸里水雾浮涌,将纤长的羽睫沾湿,露水似地连绵坠下。 临渊眸色微凝,原本将要握住她皓腕的长指重新垂落。 他抬步行至她身侧,放轻了动作替她拭泪。 “是谁惹公主伤心?”他的动作轻柔,语声却冷:“臣可以替公主杀了他。” 李羡鱼却不说话了。 她侧过脸去,看向月色下波光粼粼的小池塘,被泪水沾湿的羽睫低低垂落,思绪散乱如池中的水波。 她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惹她伤心。 是父皇,是呼衍的使臣,还是当初定下公主和亲这个规矩的古人。 良久,她只是轻轻摇头,抱膝将自己缩成一团。 “没有人惹我。” 临渊垂眼。 听八角亭内静谧下来,唯有风声呼啸而过。 此亭临水,亭内又未设炭盆。 夜风一起,便分外寒凉。 临渊解下他身上的氅衣将李羡鱼裹住,平静道:“臣会在此陪着公主。” 他的语声低醇,在这样清冷的冬夜里,无端令人觉得心安。 背对着他的李羡鱼慢慢松开了抱膝的素手,轻转过身来,抬眸望向他。 少年依旧是初见时的模样。 剑眉墨画,眸如寒星。 身姿英挺如手中的长剑,而持剑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 她羽睫轻眨,朦胧间像是想起了许多事。 想起临渊给她绣荷包,与她玩藏猫,带着她在夜里出行,在明月夜中紧握着她的手,告诉她不用惧怕。 可是,这些终究要过去了。 这一嫁,万里之遥。 她即便是变成蝴蝶,也飞不回来了。 李羡鱼鼻尖微酸,却没有再落泪。 她想,如果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临渊,那至少,应该留下一个开心的回忆。 就像初见那日,他答应跟她回宫,做她的影卫时一样开心。 李羡鱼这样想着,便侧过身来,攀着他的肩膀,从坐楣上半支起身来。 她半跪在坐楣上,双手环过他的颈,看着他的眼睛。 这还是李羡鱼第一次这样近地从高处看他。 映着天穹上的银白的月光与身后波光粼粼的池水,李羡鱼愈发觉得他的眼睛好看。 形状美好,眼尾修长,瞳仁如夜色般浓黑,却又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影子。 像是晴夜里的湖水,雨日里的天穹。 清晰的心跳声里,李羡鱼悄悄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睛。 月色流霜,水光潋滟。 而她杏眸微弯,于池光月色间,对他绽开一个明净的笑颜。 “临渊,我很喜欢你。” 第61章 八角亭里, 风声静谧。 李羡鱼裹着临渊宽大的氅衣,双手环在他的颈间,满怀期许地望着他。 笑意融融, 梨涡浅浅。 像是还在等着他的回应。 她这样的天真而纯粹, 似池里的红鱼轻摆鱼尾, 在冬日的水池中游弋而过。全然不知, 自己在少年平静的心湖里掀起了何等的滔天巨浪。 临渊眼眸如夜,听见心中有一根名为理智的琴弦终于崩断。 任何的回答在此刻都显得平庸。 他没有启唇, 却抬手紧握住她纤细的玉臂。 继而,毫不迟疑地向她逼近。 李羡鱼没有防备,环在他颈间的素手滑落,酒醉后本就不稳的身子随之往后跌坐。 她启唇想要惊呼。 预料之中的疼痛却并未传来。 临渊单手护住了她的后脑, 原本持剑的右手松开,托住她单薄的脊背。令她险险地跌坐在八角亭中的坐楣上, 垫着她自己厚密柔软的斗篷,单薄的脊背离身后坚硬的亭柱不过寸许的距离。 李羡鱼羽睫轻扇,殷红的唇瓣微启, 还未从这变故中回神, 清冷的香气便已欺近。 桎梏着她的少年俯首,吻上她微启的红唇。 突如其来的吻像是夏夜里的雷雨, 来得这般声势浩大, 如一张罗网将她密密地笼罩在其中。 李羡鱼杏眸微睁,所有的思绪像是都在一瞬间被抽离。 少年的吻毫无章法,却又这般热烈。 他遵循着自己的本能, 狠狠吻过她殷红的唇瓣,轻咬过她的唇珠,在她最柔软的唇心上辗转, 像是在寻找着猎物致命的破绽。 唇齿交缠,李羡鱼缺氧似地仰头。 感受到更为浓烈的酥麻触感从唇瓣上一直蔓延到心口。 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情形,不知该如何回应,而醉后的身子又这般的绵软无力,腰身塌下,后背轻抵上朱红的亭柱。 亭柱上微凉的触感传递而来,还未冲淡唇间的烫意,临渊护在她脑后的大手便蓦地添了几分力道。 他的长指垂落,紧扣住她的后颈,停留在她脊背间的手同时收紧,丝毫不让她逃离。 他阖眼掩住眸底的暗色,更深地吻落下去。 他闯入少女微启的红唇,撬开她的齿关,本能地向她索取更多。 李羡鱼两靥绯红,清澈的杏花眸里笼上水烟。 她在这个汹急的吻里败下阵来。 心跳紊乱,呼吸急促,面色愈来愈红,渐渐被掠夺得快要没有喘息的余地。 直至她真的像是要搁浅,临渊才终于抬首,放过了她。 他松开紧扣着她后颈的手,转而将她紧紧拥至怀中。 李羡鱼倚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听见他急促有力的心跳。 她羽睫低垂,喘息微微,身上披着的氅衣拢不住,徐徐顺着她的双肩滑落。 临渊本就浓黑的眼眸愈发晦暗,托着她脊背的手随之往上,感受到少女精致的蝴蝶骨随着她的紊乱的呼吸而起伏着,像是要在他的掌心里绽放。 他愈发用力地拥紧了她,将下颌抵在她的肩上,语声低哑地反复唤她的小字,像是要将未尽的欲念平息。 李羡鱼将微烫的小脸埋在他的臂弯里,在夜色里轻轻回应了他。 “临渊。” 她想,这样应当便是喜欢吧。 像是话本子里说的一样,喜欢一个人,就去亲亲他的眼睛。 他会回应你。 她殷红的唇瓣轻轻抬起,清浅的梨涡里也盛满了笑意,浓醇如甜酒。 她轻轻抬手,环抱住临渊劲窄的腰身,感受着他身上的热意,与他的喜欢,他的回应。 而那壶桂花酿的酒意悄悄开始上涌。 将少年的低哑的语声,将天上的明光与身旁的水色一同变得模糊。 李羡鱼羽睫低垂,在他的怀中沉沉睡去。 * 银月流霜,映入并未掌灯的寝殿。 在清净的汉白玉宫砖上投下薄纱似摇曳的影。 临渊将怀中熟睡的少女放在锦榻上,修长的手指从她的领口落下,替她解开身上厚实的兔绒斗篷放在春凳上。 又拉过锦被,将她裹在其中,徐徐掖好了被角。 李羡鱼醉后睡得浓沉。 当厚重的妆花锦被落在身上时,低垂的羽睫也只是轻扇了扇,并未醒转。 临渊专注地看着她。 从她低垂的羽睫到微红的双颊,再到被吻过后愈发鲜艳欲滴的双唇。 他不由得抬手,轻碰了碰她的唇瓣。 柔软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令旖旎的气息回卷,令他的呼吸再度变得浓沉。 他的长指垂落,本能般停留在李羡鱼领口的系扣上。 却又强迫自己收回手,压抑着侧过脸去不再看她,直至紊乱的呼吸重新平复。 他没有再度回到梁上。 而是在李羡鱼的榻边和衣而坐,听着她清浅的呼吸声,安静地等着她醒来。 静夜深长。 他微微阖眼,像是回忆起了白日里与侯文柏商议之事。 其实,呼衍之事,还有另一种处置的方式。 他可以让侯文柏带领善于伪装的细作们假托胤朝使队的名义进京,以他的名义,与呼衍抢人。 但,这样并不明智。 一旦被识破,仅凭留在玥京城附近的细作与死士,极难全身而退。 且胤朝使队前来玥京城的消息无法掩藏。 其余不分属于他的细作得知后,必会八百里加急将情报送往胤朝京都。 届时,他的皇兄,整个胤朝的皇室便会知道他还活着的消息。 可谓是打草惊蛇,后患无穷。 他长指收紧,握住了腰间的长剑,想借着铁器冰冷的质感将这个念头压下。 长剑倾斜,剑柄上悬着的剑穗随之拂过他的手背。 柔软而微凉的触感,像是少女蜻蜓点水地吻过他的眼睛。 临渊呼吸骤停。 他忍不住再度回过头去,看向锦榻上的少女。 李羡鱼仍旧是安静地睡着。 羽睫低垂,两靥微红,未染脂粉的小脸白如羊脂。 如初见时那般清澈美好,胜过大玥最为名贵的红宝石。 他的指尖抬起又垂落,强迫自己紧阖上眼不去看她,却仍旧是抵不住脑海内汹涌而起的念头。 他想起当初在明月夜中的事。 多少次的命悬一线,他终究是活了下来。 此事再凶险,也凶险不过当初在斗兽场里赤手空拳,面对五条饿了三天三夜的灰狼。 可理智告诉他,绝非如此。 最坏的打算。 是他带着李羡鱼一路杀出大玥的国境。 刚入胤朝境内,又被谢璟的死士伏击,一路追杀,直至胤朝皇城。 若是往常,他会毫不迟疑地选择最稳妥的计划。 但是今日,他却迟疑了。 假死带走,如同情奔。 即便是抵达胤朝的皇室,消息也难以藏住。 届时纵然是下严令,不许人议论此事。可众口悠悠,便是不当面非议,也会被人在背后指摘。 而李羡鱼本不该承受这些流言蜚语。 他想,若是可以,他想以胤朝的名义,以他的名义,堂堂正正地向大玥求娶。 不是和亲。 而是他胤朝的七皇子谢渊,以国礼求娶大玥的嘉宁公主李羡鱼。 他的思绪落定,便再不迟疑。 他重新睁眼,看向熟睡中的少女。 修长的手指垂落,轻执起她方落在锦被上的素手,与她十指紧扣。 他决定,待明日天明,李羡鱼醒转。 便告诉她实情。 然后问问她,愿不愿意跟他回胤朝。 愿不愿意—— 嫁与他。 深浓夜色中,少年耳缘微有一线薄红。 他轻侧过脸去,看向窗外还未破晓的夜色,鸦青羽睫徐徐垂落,掩住了眸底复杂的心绪。 他今夜并未饮酒,却在清醒中沉沦。 * 一夜更漏冗长。 仿佛是过了数日般久,玥京城中的天幕才徐徐透亮。 许是昨夜酒醉的缘故,李羡鱼今日也睡得格外得久。 直至天光从窗畔挪到她的枕沿,她方朦胧自睡梦里醒转,轻轻睁开眼来。 今朝是个晴日。 冬日里少有的温暖日色从半敞的支摘窗里照落进来,往坐在她榻沿上的少年身侧渡上薄薄一层金晕,光明洞彻处,愈显少年身姿挺拔,容貌清绝。 “临渊?” 李羡鱼轻愣了愣,还以为自己是睡得有些蒙了,便又抬手,轻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眼前的幻影却并未散去,反倒是低低应了声:“公主。” 他素日里低醇的的语声此刻有些沙哑,像是等了她整夜。 李羡鱼愈发茫然。 她趿鞋坐起身来,拿起放在春凳上的斗篷裹住自己,微微仰脸望向他:“临渊,你在等我吗?” 她语声绵软,还带着些久睡初醒时的迷惘:“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临渊蓦地抬眼看向她。 李羡鱼坐在锦榻上,素手拢着件厚实的兔绒斗篷。 领口雪白的风毛漫过她尖巧的下颌,一张羊脂玉似的小脸早已恢复了柔白的本色。潋滟的杏花眸也重新变得清澈明净,纤尘不染。 他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倏然问她:“公主可还记得昨夜里的事?” 李羡鱼羽睫轻扇,像是顺着他的话仔细想了想。 她想起昨夜里,临渊带她去过御膳房,在其中烤了芋头给她吃,离开的时候,还顺走了两壶桂花酿。 然后,他们便回到披香殿里。 她带临渊去了八角亭,在亭内赏月饮酒。 之后—— 之后发生了什么,便像是水中月,镜中花。缥缈而朦胧,只余下浅淡的影子。 她努力想了想,记忆却依旧模糊。 于是她轻轻弯眉,选择直接问他:“临渊,你说的是什么事呀?” 一夜未睡的少年抬眼与她对视,乌眸沉沉。 原本想说的话硬生生咽下,几番退让,终是无法容忍,霍然抬手,紧握住她纤细的皓腕。 他的身形欺近,冷香罩落。 李羡鱼绯红了双颊,蚊声询问:“临渊……你,你做什么呀?” 临渊没有立时作答。 他的视线在李羡鱼殷红的唇瓣上停留,眸底晦暗,来势汹汹。 李羡鱼本能地往后躲,双颊愈烫。 就当她以为临渊要咬她的时候。 少年微侧过脸去,语声低哑地提醒她。 “公主说,喜欢臣。” 第62章 李羡鱼杏眸微睁, 绯意迅速在她的面上蔓延,一直从双颊滚烫到耳根。 “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她慌忙否认。 临渊蓦地转回视线,握着她皓腕的长指收得更紧:“公主当真不记得?” 他俯身欺近, 步步紧逼。 炽热的呼吸拂过她的眼睫, 带来不属于冬日的烫意。 李羡鱼本能地往榻上躲。 趿好的绣鞋重新落在脚踏上, 绣着云纹的斗篷铺开在枕间, 而她将自己往锦被里藏。 “我,我大抵是还没睡醒——” 她为自己找着理由, 而临渊显然并不想听。 他单膝跪在榻上,左手扣住李羡鱼还未藏进锦被里的皓腕抵在榻上,原本握剑的右手松开,攥住她的下颌往上托起。 他俯首, 吻上她鲜艳的红唇。 李羡鱼的语声顿止。 紊乱的心跳声中,昨夜被她遗忘的事, 又重新浮现在眼前。 散乱,零碎,不成连贯的画面。 但每一块细小的碎片, 都令她羞怯得想将自己藏进妆奁里去。 她好像真的说过那样大胆的话。 还做了那样出格的事。 如今临渊找上门来, 向她兴师问罪,她应该认吗? 她紊乱地想着, 羽睫轻颤, 脸颊滚烫,甚至都忘了挣扎。 临渊也停住了动作。 他克制着未将这个吻深入。 像是在等她回答,也像是在等她回应。 李羡鱼面红欲烧。 寝殿内这般安静, 将所有的感官都无限放大。 临渊身上清冷的香气,指尖炙热的温度,唇瓣上传来的酥麻触感都令未经人事的少女不知所措。 她的指尖轻蜷, 不知是该推开他,还是应当先去捂自己被吻得发烫的唇瓣。 而临渊已经等了太久。 等到呼吸都变得浓沉。 正当他决定向她索取更多的时候,远处的槅扇却被人叩响。 外间传来竹瓷的声音:“公主,您昨日吩咐奴婢送到流云殿里的银丝炭,奴婢已送过去了。” 银丝炭,流云殿。 看似寻常的两个词汇,打破了眼前的旖旎情动。 李羡鱼像是自美好的梦境中醒转,复又想起在流云殿花窗前听见的话语。 想起那碗打翻在地上的樱桃酪。 想起即将来朝的呼衍。 红云渐渐自少女的双颊上褪去。 她伸手去推他。 临渊抬眸看她,同时松开了紧握着她皓腕的手,重新直起身来。 他立在榻前不走,像是等着她的答复。 李羡鱼也拥着锦被坐起身来,匆匆趿过绣鞋,又拿过那件厚实的兔绒斗篷裹在自己身上。 她自锦榻上起身,察觉临渊的视线始终落在她的面上。 而她轻轻侧过脸去,避开他的目光,语声轻得像蚊蚋:“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应当,应当是你听错了。” 临渊垂落在身侧的长指蓦地收紧。 他咬牙:“臣还没有到耳聋的时候。” 李羡鱼愈发心虚,不敢看他。 她支支吾吾道:“我昨夜定是喝醉了。即便是说过什么,那也说得是醉话。你不能当真的。” 临渊凝视着她,薄唇紧抿。 他想过李羡鱼的无数种回答,却没曾想,她还能将说过的话重新吞回去。 不记得,没说过,不能当真。 眼前的少女竟比他见过最为薄情的登徒子还会抵赖。 李羡鱼被他看得双颊发烫,在原地站立不住,唯有拢着斗篷,慢吞吞地往槅扇前挪步。 临渊敏锐察觉,箭步上前握住她的皓腕,问:“公主不梳妆,不洗漱,想去做什么?” 李羡鱼低垂着脸,蚊声解释:“我,我去东偏殿里陪陪母妃……” 她也想洗漱。 但是殿内的气氛这样的迫人,像是要将她放在蒸笼上蒸。 她怕自己还未来得及洗漱,便要被蒸熟烤焦。 幸而,临渊终是放开了手。 他立在原地,剑眉紧皱,一言不发。 李羡鱼却不敢回望。 她连趿着的软底睡鞋都没敢回去换,便提着裙裾小跑到槅扇跟前。 雕花的槅扇一启,又一掩,迅速将少女娇小的身影吞没。 她终是落荒而逃。 唯留临渊在殿中,面对着紧闭的槅扇,眸底的霜雪一层堆上一层。 * 李羡鱼逃离了自己的寝殿。 她先是带着竹瓷去偏殿里洗漱,又躲到东偏殿陪着她的母妃。 不过今日,她留得分外得久。 从正午时分留到华灯初上,连晚膳都没敢回去用。 直至母妃服过汤药,到了安寝的时辰,李羡鱼才不得不提灯往回。 她自知理亏,便特地从东偏殿里绕路到小厨房,装了整整一食盒的点心。 直至沉甸甸的感觉从掌心传到心里,她这才像是能够鼓起勇气来,让自己顺着游廊徐徐往回。 一盏茶后,李羡鱼立在自己的寝殿前,将紧闭的槅扇重新推开。 殿内静谧,并未掌灯。 李羡鱼仅能透过支摘窗里洒进来的月色,勉强看清少年的轮廓。 临渊并未回到梁上,而是坐在临窗的长案后,手里拿着本翻开的话本。 李羡鱼偷偷松了口气。 她想,临渊都有心情看话本了,应当没有那么生气了吧? 她踱步过去,将手里的食盒放在他跟前的长案上:“临渊,我给你带了点心来。” 临渊没有回头。 李羡鱼羽睫轻扇,寻到火折子将他手畔的银烛灯点亮,轻声问:“临渊,你还在生我的气呀?” 临渊冷冷吐出两字:“没有。” 李羡鱼杏眸微亮,高悬的心重新放落。 “你没有生气便好。”她莞尔,在临渊身畔的另一张靠背椅上坐下,低头去看他手里的话本,语声轻快:“你在看什么话本。是新买的?好看吗?” 毕竟,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临渊主动去拿话本。 不免有些好奇,他喜欢的话本,会是什么样的。 是不是也和她一样,是狐狸与卖花女郎的故事。 临渊并不答话。 他长指使力,将手中的话本对半摊平,好让她看清。 李羡鱼便借着烛光,从第一行认真地看了下去。 故事和她想的不大一样。 主角竟是个登徒子,凭借着一副清隽的皮相,在女子之间左右逢源。 有一日,他遇见个良家女子。 花言巧语哄女子春心动,又邀人家花前月下,骗了人家的清白身子,还不认账。 李羡鱼看不下去,蹙眉忿忿道:“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着实可恶。” 话音未落。 身侧的少年便已抬起羽睫,一双寒潭似的凤眼望向她。 他的眼眸幽邃,看不出情绪,却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影子。 他看着她,眸光锋利:“确实可恶。” 李羡鱼轻愣了愣。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觉得,方才的故事似乎有些熟悉。 似乎有些,像是她今日对临渊做的事。 李羡鱼心虚不已,连语声都低了下去,不似方才那般义愤填膺。 她讪讪然:“兴许,兴许是有什么苦衷呢?” 临渊面上笼霜,修长的手指迅速将书册划过一页。 李羡鱼小心翼翼地看了看。 看见那登徒子不仅诓骗良家女子,隔日,还反手将人卖进了花楼。 李羡鱼涨红了脸,为自己辩解:“我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临渊抬眼与她对视,一字一句道:“公主也不遑多让。” 少年的语声里压抑着他自己也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 他想,大抵是因为,这是他这辈子上过最大的当。 李羡鱼骗他。 她既不承认昨夜的事,也不承认她说过的话。 还为了躲他,穿着睡鞋不知道去哪里待了一整日。 这个认知甚至比谢璟邀他去林中猎鹿,却想用乱箭将他射杀更令他无法释怀。 李羡鱼往后缩了缩身子,小声道:“你还说没有生气……” 临渊睨她一眼,将眸底的情绪一一敛下。 他转身,背对着她,继续去看手中的话本。 李羡鱼手里没有话本可看,在旁侧安静地坐了会,觉得有些局促,便唯有打开食盒,开始吃起点心。 填饱她没用晚膳的肚子。 两人分别坐在两张靠背椅上。 李羡鱼小口小口地吃着点心,而临渊继续心烦意乱地看着那本令人生气的话本。 寝殿内静谧得有些迫人。 眼见着窗外的月影渐渐沉落,即将又是一日过去。 李羡鱼终是放下了手里一块咬过一口的玫瑰糕,轻碰了碰少年的袖缘。 “临渊。”她轻声唤。 临渊翻动书页的动作微顿。 他并未抬首,只是启唇问:“什么事?” 李羡鱼的语声很轻,带着点她自己也分不清的情绪。 “那,我要是有事想做。你还帮我吗?” 临渊皱眉。 半晌没有答话。 良久,在李羡鱼将要放弃的时候,他终是‘啪’地一声合拢了手里的书册:“公主又想去何处游玩?” 李羡鱼轻轻摇头:“不是游玩。” 她说着,站起身来,从箱笼里拿出一把精致的长命锁交给他。 “临渊,这把长命锁,是我周岁的时候,祖父送给我的生辰礼。” 临渊顿了顿,还是回过身来。 他伸手,将那把长命锁接过。 目光扫过其上的生辰八字,羽睫淡垂,敛下眸底的心绪。 他问:“公主给臣长命锁做什么?” 李羡鱼望向他,轻声道:“我有好久,没曾见过外祖了。” 她在摇曳的烛光里沉静了一阵,许久才像是落定了决心。 她轻弯起明眸,向他绽开笑颜:“我想写一封信,请你带到江陵去交给他。这块长命锁,便是信物。” 她的话音落下。 少年原本柔和些的唇线重新绷紧。 他蓦地将长命锁放到长案上,眸底含霜,语声冷硬:“不去!” 李羡鱼没曾想到,他会这样直截了当的拒绝,不由得轻愣了愣。 继而,便有些焦急。 毕竟呼衍的使队随时都会入京。 若是等到他们的使臣来了,宫中大摆宴席,临渊便会不可避免地知道她要去和亲的事。 他应当,不会同意的吧。 那时,便要刀兵相见。 她知道临渊的身手很好。可是,一人之力,又怎么的能抵得住一国之威呢。 他好不容易才想起自己的身世,好不容易才有安稳下来的机会。 不应当因此而送命。 李羡鱼想至此,愈发惴惴。 她抬步向他走近,试着用最短的时间将人哄好。 她这般努力地在自己的脑海里翻找着哄人的办法,最终只想起话本里看过的一句话来—— ‘他是狐狸又有什么关系?纵使他有千年道行,我只消过去亲他一下,他照旧得对我俯首称臣。’ 临渊不是狐狸。 她也不需要他向她俯首称臣。 但是,他既然是因为她亲了他又不认账才生的气,那么,她再亲他一下,是不是便能哄好了? 李羡鱼这般想着,终是抬步走到了临渊的近前。 月色照人。 李羡鱼掩藏着自己的心跳,不去看他的眼睛。 临渊察觉到她的靠近。 他握着话本的长指收紧,却仍是抬眼看向她,语声有些冷硬地问:“公主又想说什么?” 李羡鱼却没有回答。 她俯下身去,轻吻上少年淡色的薄唇。 第63章 她的吻清浅, 如蜻蜓点水般扫过临渊的唇面,还未待温柔的触感从唇上传递而来,她便匆促地直起身来, 慌乱地转过脸去。 她伸手掩口, 瓷白的小脸从双颊绯红到耳缘。 像是才回过神来, 明白自己方才做了多大胆而出格的事。 怦怦的心跳声里, 她面色通红,掩饰似地侧身去拿放在案上的长命锁, 试图将话茬转开:“临渊,你能不能——” 临渊依旧坐在靠背椅上,薄唇紧抿,像是对她的突然撤离极为不满。 未等她说完, 便将手里的书册弃下。修长有力的大手抬起,紧握住她的玉臂, 将她重新带向自己。 李羡鱼没有防备,踉跄着往他这走近一步,鞋尖踏上自己的裙裾, 身子随之失重, 往前倾去,顺着临渊的动作, 不偏不倚地栽倒在他的身上。 冷香环绕, 李羡鱼面上却烫得像是要被蒸熟。 她匆匆将素手抵在他的手臂上,想将身子撑起。 但还未使力,临渊握着她玉臂的手便已松开。 李羡鱼失去支撑, 一朵蒲花般轻盈地坠入他的怀中。 临渊本能般抬手,紧紧拥住了她。 他将下颌抵在她的肩上,一手托住她精致的蝴蝶骨, 一手环过她纤细的腰肢,不让她逃离。 烛影摇曳处,他的语声低哑:“臣再问一次。公主可是喜欢臣。” 李羡鱼低垂的羽睫轻轻颤抖,呼吸也如心绪紊乱。 酒醉时,所有感知都似笼在云雾里,飘飘渺渺地隔着一层。 如今,却是如此的清晰。 她清晰地感受到,少年洒落在她耳畔的呼吸低沉而炽热。 半束的墨发散落在她颈侧,触感凉而微痒。 环过她腰身与蝴蝶骨的手这般修长有力,指腹上的热度隔衣透来,烫得惊人。 这一切都是这般清晰。 从未有过的触感,让李羡鱼局促又不安,羞赧且慌乱。 她顾不上回答临渊的问话,只是本能地将素手抵在他的肩上,想将人推开,好给自己空出些喘息的余地。 临渊却将她拥更紧,低哑的语声里略带些切齿的意味:“还是,只喜欢臣的身子?” 李羡鱼分不出这两者之间的区别。 她也不敢回答。 寝殿内沉寂了一阵,直至察觉到临渊的身上似是越来越烫,她才强迫自己启唇,怯生生地问:“临渊,你现在还在生我的气吗?” 她拿手背捂着发烫的双颊,语声很轻:“如果不生气的话,是不是,便可以去替我送信了。” 到现在,她却还只想着她的信。 临渊咬牙,压抑住腾涌而起的怒气,将桎梏着她的手臂微松,空出一些余地,身子往后,将后背抵在木椅的靠背上,一瞬不瞬地紧紧与她对视。 他问:“公主就这般急着撵臣走?” 李羡鱼随之抬眼,对上少年寒意涔涔的双眸,隐约觉得,她这番哄他,好像是适得其反。 临渊似乎愈发生气了。 她往后缩了缩身子,低声道:“我没有……” 她没有再解释下去。 临渊却已察觉到端倪。 他敏锐地问:“公主可是听见了什么流言?” 李羡鱼指尖轻蜷,随之摇头否认:“没有。” 毕竟,那不是流言。 呼衍要来朝是既定的事实,不过是早晚罢了。 临渊认真端详着她。 从她低垂的羽睫看到轻抿的红唇,再到衣袖下,不自觉地握住袖缘的指尖。 他觉得自己似是猜到了什么。 临渊没有再逼问下去,只是迅速敛下思绪,彻底松开了桎梏着她的手。 李羡鱼得了自由,本能地撑着椅子的扶手站起身来。 她还未站稳,临渊也已起身。 他的身量颇高,将烛火与月色尽数遮掩。 在她身前投下一片深浓的影。 李羡鱼站在他的倒影里,羽睫轻扇,有些慌乱。 怕他再问出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 临渊却没有再逼问她什么,只是俯身垂手,从旁侧的屉子里拿出文房四宝铺在长案上。 他抬眼看向立在稍远处的李羡鱼,低声问:“公主不是要写家书吗?” 李羡鱼轻愣了愣。 稍顷才回过神来,发觉方才令人局促事已被他揭过。 李羡鱼悄悄松了口气,轻点了点头。 她挪步过来,在长案后坐下,就着临渊新研好的墨给祖父写一封家书。 她落笔斟酌,写得缓慢。 临渊也并不窥视,只是平静垂眼,看向远处长窗边的月色。 他确实要出宫一趟。 去清水巷的杂货铺,找侯文柏重新商议呼衍来朝之事。 他想,等此事处置妥当后,再问李羡鱼一次。 兴许会有不同的答案。 她一直努力掩藏着,不让他知晓的答案。 思绪起伏间,李羡鱼已将家书写好。 她用镇纸将生宣压了,在窗前晾了会墨。 待墨迹稍干,便装进信封里,与长命锁一同递给临渊。 “我的祖父住在江陵城的银杏巷里。你向巷子里的人打听一声,便说是来寻数年前告老还乡的顾大人,便能见找到祖父的宅子。” 她的语声轻柔,却藏着自己的私心。 信封里不仅仅是家书,还有一封举荐信。 若是临渊愿意,便可以留在大玥山清水秀的江陵城里。 她的祖父会为他谋个好前程。 临渊并未多问,只将信封接过:“臣这便前去。” 他还有半句未说,这便前去,交给侯文柏,让他遣人送去。 毕竟这段时日内,他绝不能离开玥京城半步。 而待此事过去,他便要回胤朝,自然无法亲自为李羡鱼送信。 不过,待一切平息后。 他再回大玥,应当便能带着李羡鱼回一趟江陵。 让她去见见久未谋面的外祖。 他思及此,不再停留,抬步往外。 李羡鱼也从长案后站起身来,指尖轻握住他的袖缘。 她低声问:“临渊,你这便走吗?” 临渊回身看向她,眸色微深:“公主不想让臣走吗?” 李羡鱼轻愣了愣。 她像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慢慢松开了指尖。 她低垂下羽睫,掩住了眸底的心绪,半晌只是轻轻道了句。 “也好。” * 临渊离开的当夜,玥京城里刮了一夜的北风。 李羡鱼睡在锦榻上,听见呼啸的风声在游廊上来去,一声连着一声,直至破晓时仍未停歇。 当更漏声敲打到辰时,月见带着宫娥鱼贯进来,伺候她起身的时候,窗外的风声已经歇下。 李羡鱼趿鞋坐起身来,洗漱,更衣,梳妆,如在宫中的每一个清晨一样,安静地由着她们摆弄。 她的视线落在窗外遥远的天穹上。 见天幕低垂,阴云满天,像是随时都要落雨。 “这冬雨一落,玥京城里就愈发的寒了。公主今日可要多添些衣裳。” 月见自言自语地嘀咕着,又给她戴上一条兔毛的围领,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住。 李羡鱼轻点了点头。 许是天寒的缘故,李羡鱼也不愿出门。 便一整日都将自己关在寝殿里,安静地翻看着临渊留下的话本。 直至黄昏,落珠声起。 李羡鱼自窗畔抬眸,看见这场蓄势已久的冬雨终是落下。 她拢紧了身上厚实的兔绒斗篷,抱起只新灌好的汤婆子,走到抄手游廊上,看着庭前的凤凰树在雨中落下第一片黄叶。 她安静地看了一阵。 直至这般静谧的冬日黄昏里,又喧闹的鼓乐声乘风入耳。 李羡鱼不由得侧脸望过去,却只望见一层层高耸的红墙,与天地间连绵不断的雨线。 她低垂下眼,依稀记起,上回贺术来朝的时候,宫里便是这样的热闹。 少有的热闹。 思绪未落,几名小宫娥便从廊前冒雨而来,白着脸色向她行礼:“公主……” 李羡鱼让她们走到廊上来,略想了想,还是轻声问道:“远处的响动,是礼部在迎呼衍的使臣进宫吗?” 宫娥们皆是一愣。 许久。 终是低头称是。 李羡鱼慢慢垂下羽睫。 看着落在青石上的雨丝,良久无言。 * 呼衍使臣入宫朝拜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每一座宫室。 流云殿里。 数只炭盆围着雅善的锦榻剧烈地燃烧着。 但她仍觉得冷,双手紧紧拥着身上的狐裘,低垂的羽睫随着呼吸而微微起伏着。 她问身旁的影卫:“浮岚,我听见外头的热闹声。是呼衍的使臣进宫了吗?” 她有些无力地笑了笑:“之后,父皇是不是又要在承徽殿大设宴席,为他们接风洗尘?” 然后,便又是和亲。 嫁公主。 结所谓的永世之好。 浮岚沉默一瞬,答道:“是。” 雅善低应了声,松开拥着狐裘的素手,艰难地趿鞋起身。 浮岚立即上前,搀住了她消瘦的身子。 雅善将半个身子的力道都倾注在浮岚身上,这才勉强站起身来,行至妆奁前坐下。 她唤自己的侍女:“清桐,过来为我上妆吧。” 浮岚重新隐入暗处。 而名唤清桐的侍女打帘进来,低声劝道:“公主,今日落雨。天格外的寒,您还是,还是以身子为重,千万莫要出去受了风寒。” 雅善不答,只是取过一旁的小瓷瓶,从里头倒出些褐色的药丸,以水送服,一丸一丸地吃了。 一连用了三丸,她才像是有了些力气,端庄地在妆奁前坐直了身子,语声柔和地对她道:“清桐,为我梳个好看些的妆吧。” “我要去承徽殿,见一见呼衍的使臣。” 清桐一愣,再开口时已有些哽咽:“公主,您何必……” 雅善垂落羽睫,不再多言。 清桐僵立了会,见雅善并无收回成命的征兆,唯有上前,打开了妆奁,含泪为自家的公主上妆。 随着更漏滴下,铜镜里倒映出的容貌渐渐有了变化。 浅红的胭脂掩住了她苍白的双颊,海棠红的唇脂点在她没有血色的双唇上,染出鲜艳的色泽。 她穿上许久未穿的织金裙子,戴上精致美丽的红宝石首饰,对铜镜轻轻牵唇,于过于清丽而显得略有些清冷的面上,绽开一个笑靥。 像是一朵即将枯萎的花,在冬日里重新开放。 浮岚也重新现身,扶她自妆奁前起身,一步一停地行出炭火温暖的寝殿,为她撑伞,送她往正落着冬雨的廊前行去。 冬日细雨中,玉骨伞下的少女徐徐抬起眼来。 这还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在冬日里出门。 见到绵延无尽的红墙,见到寝殿外的飞檐斗拱,与远处承徽殿浅金色的琉璃瓦。 她这一生,能为大玥,为自己的姊妹们做的事并不多。 这应当,是最后一件。 * 夜幕降下,承徽殿里,丝竹声声,宴饮连天。 一场接风洗尘宴正至酣处。 皇帝坐在特制的席案上,膝上盖着张厚实的金线毯子,以掩住他自那次晕厥后,便毫无知觉的双腿。 他酒意上头,正举杯对来使,涨红着脸,振臂高声:“这一盏,贺大玥与呼衍结永世之好。” 下首的来使纷纷举杯回应。 他们并非是中原长相。 蜜肤金发,眼瞳宝蓝,习俗也与中原人截然不同。 此刻正以一口不算流畅的官话齐声回道:“大玥陛下慷慨。我等敬服。” 皇帝因此抚掌大笑,像是又找回了高高在上的上邦尊严。 他连喝几盏御酒,口齿不清地对身旁的承吉道:“去,去唤嘉宁过来。” 承吉应声,喏喏退开几步。 直至行至宴席的边缘,方转过身来,打算往披香殿的方向去。 还未走出几步,却见另一名内侍从外间疾步前来。 承吉瞪他一眼,压低了尖细的语声:“小衫子,跟你说了多少次。在御前伺候要分外注意自个的仪态,你这浑身的雨水都没掸,就敢来承徽殿?我看你是不想要自己的脑袋!” 小衫子闻言出了一脑门的汗,忙向他连连拱手,苦相道:“不是奴才不仔细。是,是雅善公主来了。此刻正等在承徽殿外。” 他也压低了语声,面色愈苦:“承吉公公,您是知道的,雅善公主那身子……若是在冬雨里等得久了,出了什么事,奴才不还是要掉脑袋?” 承吉一听,抽了口凉气。 却也格外的意外。 往年都是皇帝传召公主,公主们皆是避之不及。 这还是第一次听见,有公主主动前来的。 还是这样一位,病得没多少时日了的公主。 他也同样不敢担待,只应了声,便亲自上前,去皇帝身侧回禀此事。 “陛下,小衫子来通禀,说是雅善公主过来请安,此刻正等在承徽殿外。” “雅善?”皇帝皱起眉来,很是思索了一阵,才想起自己还有个久病的女儿,他问:“她不是病得都不能下榻了么?” 承吉答不上话,唯有招手让小衫子过来。 而小衫子往龙椅前跪下,满头满脸的汗:“奴才不知道。只是公主今日,看着气色尚好。” 他小心翼翼地补充道:“不过是消瘦了些。” 好在皇帝全副心思都在公主和亲的事上,也未曾注意到他满身的雨水,只睁着双醉眼,一挥袍袖道:“罢了,既然来了,便让她进来。” 小衫子如蒙大赦,忙低头连连称是,复又紧步退下。 一盏茶的光景后,席内又起了一支新的丝竹。 两名绿意宫娥推开了紧闭的殿门,引雅善入殿。 皇帝正在大口饮酒,本未察觉。 听见承吉通禀,这才短暂地放下手中的金盏,眯眼看去。 宴席尽头,朱红的宫门左右敞开。 身量清瘦的少女踏着濛濛夜雨款步而来,身披雪白狐裘,手里提着盏格外明亮的宫灯。 寒风卷入,吹起她手中的风灯随步履摇曳。淡色的光影照出她的面容清丽,身形修长而纤瘦,在这般喧闹的宴饮中望来,如大雪之中盛开的一株红梅。 呼衍之人身为异族,从未见过这般清丽的中原女子。 一时间,不少使臣停住杯盏,眸光大亮,纷纷用呼衍语交谈着,声音嘈杂,不知在说些什么。 而雅善并不旁顾,只是提灯款步行至皇帝席案前,仪态端庄地徐徐俯身下拜:“雅善拜见父皇,父皇万福金安。” 皇帝的视线停住。 稍顷,他无声地笑起来,伸手刮摸着自己的下颌。 他想起,自己似乎已经许久没去过赵婕妤那里了。 都想不起,赵婕妤是不是,也与她所生的公主一样,生了副清丽动人的好皮相。 他这般想着,在酒后本就布满血丝的双眼愈发浑浊。 像是迫不及待地要等宴席结束,召赵婕妤侍寝。 因而,他不再耽搁,立时对雅善抬手道:“起身吧,朕在右下首给你留了席位。” 雅善称是,徐徐起身,于下首入席。 隔着一道垂落的金帘,呼衍使臣的目光仍旧是不断往雅善的席案前投落过来。 打量,狎昵,何等都有,令人芒刺在背。 然而,很快,便见为首的使臣几不可查地轻摇了摇头。 他召来随宴的内侍,低声叮嘱了几句。 内侍闻言大惊,却仍旧是不得不行至皇帝耳畔,瑟瑟出声:“陛下,使臣说,这位公主不成。让您,让您再换一位。换一位,年纪小些的。” 皇帝愕然。 他不由得转过脸去,上上下下的重新打量了雅善一番。继而紧皱双眉,去问承吉:“雅善今年几岁?可过双十年纪?” 承吉低声:“回陛下,雅善公主是子未年生,三年前的春日,方及笄。” 他说得委婉。 即便是皇帝酒意上头,但略微一算,便也知雅善今年方至十八。 远称不上老女。 他皱眉,只当是这些异族不同于中原人,并不懂得欣赏清雅的女子,因此才随意找出借口推脱,便一挥龙袍道:“那便让她退下。” 他又喝了一口酒,语声毫不迟疑。 “让嘉宁过来。” 第64章 李羡鱼接到通禀的时候, 是在东偏殿中。 彼时,她正陪着自己的母妃,怀里抱着她的小棉花, 安静地等着窗外的雨停。 直至前来御前伺候的大宫女青棠立于垂帘外, 恭敬地向她福身:“传陛下口谕, 召嘉宁公主李羡鱼前去承徽殿请安。” 东偏殿内的平静随之被打破。 宫人们或是面露担忧, 或是眼含难过,纷纷望向坐在长窗畔的李羡鱼。 李羡鱼也因此而微微出神。 她其实早便知道, 迟早会有这样的一日的。 可当真的轮到她的时候,还是会不舍,会害怕,会迟疑。 唯一令她觉得庆幸的是, 她昨夜便放临渊离开了。 若是他骑马走得快些,此刻应该早已过了两座城池了吧。 她这般想着, 终是鼓起勇气,努力地从木椅上站起身来,尽量平静地往青棠声来的方向走去。 直至走到东偏殿的槅扇前, 竹瓷替她打起门帘的时候, 李羡鱼还是忍不住停住了步子。 她回转过身去,向着淑妃的方向轻轻唤了声‘母妃’, 又俯身将小棉花放在绒毯上, 如每一次入夜前和她告别时一样,轻轻弯眉道:“昭昭走了。” 淑妃背对着她。 一双曾经流光潋滟的美目,此刻也只是空茫地望着庭院内萧索落叶的凤凰树, 并无半分回应。 仿佛这宫苑内的一切,早已与她无关。 李羡鱼想,这样也好。 至少母妃不会因此感到难过。 她低垂下眼, 从竹瓷手中接过那盏明亮的琉璃风灯,跟在青棠身后,徐徐踏出了披香殿的殿门,走向远处夜幕中的承徽殿。 呼衍使臣们聚集的地方。 * 承徽殿中,宴饮依旧。 原本柔和的丝竹声此刻已经转急,几名呼衍使队带来的异族美姬正在其中踏歌而舞。 金发蓝瞳的美姬身着薄纱,细腰婉转,玉臂轻舒。旋转蹬踏间,足踝与手腕间的金钏相击碰撞,响声清脆,动人心弦。 皇帝坐在上首,一双通红的眼睛微微眯起。 他算是明白,为何外族们总喜欢求娶中原的公主。 非我族类的女人,看着总是格外的新奇,格外地令人想要征服。 他眸底幽暗,招手让承吉过来,命令道:“宴席散后,告之呼衍的使臣。朕多给他们一车红宝石作为公主的陪嫁。令他们将这些舞姬统统留下!” 承吉喏喏称是,正欲前去准备,皇帝却似又想起什么,双眉拧起,不悦道:“嘉宁呢?为何还不前来?” 话音未落,便见朱红的殿门左右开启。 两名绿衣宫娥挑着风灯,引着方及笄的少女从敞开的殿门里提灯走近。 李羡鱼今夜并未盛装打扮,只是一身寻常时日里穿的兔绒斗篷,乌黑的长发盘成乖巧却并不繁复的百合髻,而发上也只简单地戴了一支玉蜻蜓簪子。 随着她的步履渐近,手中琉璃风灯的辉光洒在清净的汉白玉宫砖上,倒映出少女精致的容貌。 脸容莹白,杏眸乌黑,唇色潋滟如涂丹脂。 明净而纯粹的美好。 鲜妍得像是早春枝头新开的木芙蓉花。 皇帝注视着她,无声而笑。 他想,这样的公主,一定能令呼衍的使臣满意而归。 于是他向李羡鱼招手,不计前嫌般对她重复了方才与雅善说过的话:“ 嘉宁,过来。朕在右下首处给你留了席位。” 李羡鱼的呼吸微顿。 察觉到整座大殿里的目光都随着皇帝的这句话而落在她的身上。似殿外的雨水,绵延不尽。 李羡鱼努力让自己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不去看那些穿着薄纱的舞姬,与那些眸光里意味不明的使臣。 她在皇帝的金座前拜倒,轻声道:“嘉宁拜见父皇。父皇万福金安。” 皇帝立时抬手,迫不及待地让她去金帘后落座。 李羡鱼起身,行至右下首的长案后,在雅善皇姐坐过的席位上,轻轻落座。 她低垂着眼,看着面前的珍馐美酒。却毫无动筷的欲望,只是在心里一声声地数着更漏,期待这场漫长的宴饮早些过去。 但很快,她便察觉到,似乎有视线隔着金帘斜斜地投射而来。 目光来自于那名为首的使臣。 他名唤乌勒格,今年四十余岁,身材有些发福。此刻正毫不避讳地从垂帘的缝隙里打量着她。 目光阴冷又黏腻,像是一只多足的虫子顺着她的裙裾攀爬上来,想往她的袖口领口里钻去,令她藏在斗篷下的肌肤也一寸寸地起了寒粟。 正当李羡鱼忍不住想要起身避开的时候,乌勒格短暂地收回了视线。 他侧首,对着身旁随宴的宦官不知嘀咕了些什么。 而那宦官匆匆行至御座前,低声向皇帝转达。 李羡鱼坐得稍远,听不清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只见皇帝瞪大了一双酒醉后通红的眼睛,继而不知为何骤然升起怒气。 他高声怒斥李羡鱼:“还待在这做什么!回你的披香殿去!” 皇帝的语声凌厉,似蕴着雷霆之怒。 李羡鱼正在心中数着更漏。冷不防被他这般怒斥,低垂的羽睫轻轻一颤。 害怕的情绪还未来得及升起,她却已觉得侥幸。 至少,她现在能够离开这座令人浑身难受的大殿,回到自己的披香殿里去了。 去继续陪着自己的母妃,直至和亲的国书落下。 她这般想着,即刻便从席案后站起身来,向皇帝行礼告退。 她在众目睽睽下出了殿门,于殿外的玉阶上打起一柄洁白的绢伞,走进冷却干净的夜雨中去。 而皇帝坐在上首,胸口剧烈起伏着,似是余怒未消。 他想起方才乌勒格说的话,忍不住厉声问承吉:“他们方才说,对嘉宁何处不满意?” 他逼问:“是容貌,还是仪态。” 承吉眉心发汗,躬身答道:“回陛下,都不是。他们说,他们还是说,公主的年纪还是大了些。” 此言一出,皇帝甚至疑心自己听错,抑或是记错了李羡鱼的年纪。 他冷静下来问承吉:“嘉宁是何时及笄?” 承吉如实答:“回禀陛下,嘉宁公主是今年秋日里才及的笄。” 如今,也才过去短短三月而已。 皇帝愕然,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却见乌勒格离席,上前向他致礼。 他操着一口语调略有些怪异的中原话对皇帝道:“大玥的陛下。并不是你们的公主不好。而是我们的王,喜欢更年轻些的姑娘。” 皇帝双手撑着龙案往前倾身,试图让他回心转意:“嘉宁也不过才及笄三个月。算得上是最年轻的姑娘。” 更何况,她已经是大玥及笄的公主中,年纪最小的一位。 乌勒格闻言,嘴唇牵起,古怪地笑了声。 他压低了声音:“陛下,及笄的少女便像是枝头初开的花。而我们的王,喜欢那些尚未绽放的花。最好,只是个花苞,越鲜嫩越好……” 此言一出,连皇帝都愣仲了一瞬。 他从浑浊的酒意里抽出几分神志来,一双通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作为大玥的君王,作为一名女孩的父亲,他此刻理应勃然大怒。 然而他想起了更多的东西。 想起他的皇位,想起他的美人,想起他还未建成的神仙殿与承露台。 皇权与富贵,才是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东西。 一名公主算得上什么? 即便是年纪小些,又有什么? 反正身为女子,总归是要出嫁的。 他这般想着,终是徐徐抬手,斩钉截铁般对承吉道。 “去,替朕将康乐带来!” * 雨夜黑沉,东宫寝殿内却并未掌灯。 太子李宴独自立在一扇长窗前,举目眺望着皇城的方向,掌心中的几张生宣已被他握得皱起,他却始终没有察觉。 夜色已深,他却仍在为今夜的事而心神不宁。 直至,一名长随入内,向他比手:“殿下,前去呼衍和亲的人选已定。” 尘埃落定,不可转圜。 无论他是否迟疑过,此刻都该将那些已无用的心思敛去。 李宴阖眼,不再去看窗外如垂帘而落的雨幕。 他将手中握得发皱的生宣一一展平,递向那名前来传递消息的长随。 “这是礼单。”他的语声微哑:“你去将其中罗列的东西整理出来,以东宫的名义赠予小九。便说,是孤送给她的礼物,而并非嫁妆,她可以随意支配。” 此次远去呼衍,万里之遥。 恐怕连书信都再难送回一封。 作为皇兄,他无力改变她的境遇。 也唯有送些财帛等物,望她有银钱傍身,能在呼衍过得略微顺意。 这也是他唯一能以皇兄的身份,为她所做的事。 长随接过礼单,却没有退下。 他顿了顿,面上的神色很是复杂:“陛下,此次前去和亲的人选,并非嘉宁公主。” 李宴轻怔。 继而,他面上的神情愈发凝重:“父皇选中了宁懿?” 长随却仍是否认,面上的复杂之色更甚。 李宴觉出有异,立时追问:“究竟是定了哪位公主?” 长随默了一瞬,终是答道:“陛下定了康乐公主前去呼衍和亲。三日后,便自宫内启程。” “康乐?” 李宴念出这个封号,先是不可置信,继而,素来温和的眸中有怒意涌起。 他强压着自己的情绪,郑重地向他确认:“你确认你没有听错封号。” 长随垂首道:“属下敢以性命担保,不会有误。” 李宴眸底的怒意终是凝成惊涛,像是要将素日里那个温润清雅的自己吞没。 他厉喝出声:“康乐今年刚满八岁!” 长随微震,豁然抬首。 他跟随李宴十余年,还是头一回见太子如此盛怒。 但他,却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这原本便是一件应当勃然大怒的事。 若是有人习以为常,才是令人心惊的麻木。 他刹时便落定了决心,豁然撩袍跪下,对李宴叩首道:“陛下昏聩。属下与一众弟兄,愿誓死效忠殿下。为殿下马首是瞻。” 他话中的隐喻如此明显,近乎摆到明面。 李宴注视着他,终是抬手抵上自己的眉心,竭力冷静道:“你先退下。” 他自小受到的教导告诉他,绝不能在愤怒之时,做任何决定。 长随叩首,应声而退。 李宴独自留在寝殿内,连饮两盏冷茶,却仍旧无法令自己从这件事中冷静下来。 最终唯有离开寝殿,大步走进廊下的夜雨中。 任由天穹上落下的雨水打湿他的墨发,渗入他的衣袍,仿佛唯有这样冰冷刺骨的感受,才能令他清醒。 所谓忠孝二字。不过是忠于君国,孝于父母 但若是君不配为君。 父不配为父。 可还值得去忠,去孝? 森冷的雨夜里,李宴叩问自己。 * 同时,宫内的凤仪殿中。 宁懿正慵然倚在锦榻上,一壁吃着银碗里上好的甜瓜,一壁端着只薄胎玉杯,心情颇好地饮着甜酒。 她拿护甲轻刮着手中薄如蝉翼的玉杯,盈盈笑道:“还是入夜了好。老古董回了自己的宅邸,终是无人再来烦扰本宫了。” 执素自然知道她说的是太傅,只端着装甜瓜的银碗不敢应声。 宁懿也并不在意。 她漫不经心地提壶,给自己重新斟了满满一杯甜酒,似漫不经心道:“承徽殿里的亲事,可定下了么?” 执素捧着银碗的指尖一颤,低声道:“定,定下了。” 宁懿凤眸微眯,语声微寒,似有不满:“那小兔子为何还不哭着过来求我?” 她说着,又放缓了语声,慢悠悠地道:“是夜里出不了殿门,等着本宫过去找她吗?” 执素瑟瑟,欲言又止。 宁懿冷眼看向她,冰冷的护甲轻抬起她的下颌:“怎么,有事瞒着本宫?” 执素不敢不答,唯有低声道:“公主,今日承徽殿上定下的,不是嘉宁公主。而是,而是……” 她闭了闭眼,说得艰难:“而是,康乐公主。” 宁懿的动作微顿。 稍顷,她徐徐从锦榻上坐起身来,素日妩媚凤眼里像是凝了一层寒冰。 她牵唇笑起来,笑音也冷,带着些切齿的意味:“执素,你最好告诉我。康乐要嫁的人今年不过十岁。” 执素张了张口,终是如实低声:“公主,康乐公主要嫁的是……呼衍王。” 年逾五十,已有七名阙氏的呼衍王。 执素的语声方落,便听见耳畔传来清脆的一声。 她慌忙睁眼,望见宁懿坐在榻上,蓦地收紧了玉指,捏碎了手中的薄胎玉杯。 碎片划破她的指尖,鲜血一滴滴坠在本就赤红的锦被上。 而她浑然不觉。 面上仍旧带着妩媚的笑意,只是那双凤眼格外的亮,像是有火焰在其中腾地燃起。 她轻咬着殷红唇瓣,看向太极殿的方向,低而缓慢地笑出声来。 “送康乐去和亲,可真是个好主意。” “本宫,要亲自为他送上贺礼。” 第65章 冬雨落了整夜, 终是在清晨时分渐渐停歇。 天穹上的云层始终厚密,将冬日稀薄的日光阻隔在后,令整座皇城上空仿佛都笼上了一层阴翳。 李羡鱼坐在窗畔的玫瑰椅上, 由月见伺候着她洗漱梳妆, 心绪微澜。 往年赐婚的圣旨皆是当夜落下。 可她在披香殿里等了整夜, 等到最后合衣倚在大迎枕上睡去, 又在翌日清晨的日光里醒转,却依旧是未曾接到从承徽殿处传来的圣旨。 她不由得想, 难道是,呼衍求娶了其余公主? 可是,宫里及笄未嫁的公主仅有三位。 宁懿皇姐,雅善皇姐, 与她。 雅善皇姐常年缠绵病榻,无法承受这一路的车马颠簸, 应当不会被选中。 那便只有,宁懿皇姐。 李羡鱼轻愣,良久终是从妆奁前站起身来。 “月见, 你替我去小厨房里备些点心吧。” 无论是与不是, 她都想去凤仪殿里看看宁懿皇姐。 * 披香殿离凤仪殿并不算远。 李羡鱼带着月见,提一食盒的点心走到殿前的时候, 也不过是方过了早膳的时辰, 连乳白的晨雾都还未散尽。 她踏着犹带水意的长阶行至殿门前。 还未启唇,守在殿门前的执霜已福身向她行礼,歉然道:“公主, 我家公主如今正在小憩。恐怕不宜见您。” 李羡鱼唯有点头:“那我等晌午后再来拜见皇姐。” 她说着,便回转过身去。 一抬眼,却望见宁懿皇姐正自外间归来。 冬日天寒, 万物衰颓。 而她依旧是一身明丽的织金红裙,披着件光泽柔亮的玄狐裘斗篷,乌黑的长发绾起华美的堕云髻,簪以数支镶嵌红宝石的赤金步摇。 是难得一见的盛装打扮。 李羡鱼的视线被吸引过去,不由得启唇唤道:“宁懿皇姐。” 宁懿也瞧见了她。 她红唇微抬,步履从容地行至李羡鱼身前,如常抬手来捏她的脸,语声慵懒:“真是难得,小兔子这么早便自个送上门来。” 宁懿从外间归来,指尖微有些寒凉。 李羡鱼却没有闪躲,她轻声道:“嘉宁过来看看皇姐。” 宁懿笑了声,带着她抬步向内。 而执霜脸色微红,退至一旁。 却没有向宁懿请罪。 李羡鱼便猜到,执霜方才的答复应当是皇姐的授意。 她便也没有多问,只是抬步从执霜身侧走过。 宁懿却启唇:“执霜。” 她漫不经心道:“进来,替本宫重新染个指甲。” 执霜垂首称是。 于是三人一并进了内殿。 李羡鱼在玫瑰椅上坐落,将食盒放在手畔的长案上。 而宁懿斜倚在贵妃榻上,将雪白的皓腕搁在腕枕上,由执霜替她将指上的鎏金护甲一一取下,再以温水净手。 宁懿睨她一眼,不紧不慢地问道:“说罢,今日是寻本宫做什么来了?” 李羡鱼应道:“嘉宁带了点心,过来陪陪皇姐。” 宁懿随手丢了个小瓷瓶给执霜,漫不经心地笑:“就这样陪本宫干坐在这儿吗?” 李羡鱼想了想,便道:“皇姐想去哪游玩,嘉宁可以陪皇姐过去。” 宁懿眯起眼来。 似是察觉了她不同寻常的亲近。 她思索着李羡鱼究竟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多少。 但当视线落在她那双清澈而略带担忧的杏花眸上时,却又笑出声来,像是已洞悉了她本就简单的心思。 宁懿抬唇,曼声邀请:“去太极殿向父皇请安。 她抬眉,唇畔笑意愈浓:“你是想与本宫同去么?” 李羡鱼被她问住。 她羽睫半垂,秀眉轻蹙,在心里天人交战。 她不想去父皇的太极殿,怕在那里遇见呼衍的使节。 但若是不去,她又怕自己往后便没有见到宁懿皇姐的机会了。 宁懿倒也不急。 她饶有兴致地望着李羡鱼,像是等着她胆怯摇头。 一旁执霜已将她的护甲卸尽,打开了她丢来的瓷瓶。 里头的粉末是朱红色的,看着像是春日里留下来的蔻丹花粉。 执霜试着加水匀开,见色泽红艳,便取了些以布片沾了,小心翼翼地裹在宁懿的指上,又用棉线缠起。 第一根玉指还未缠裹好,李羡鱼却已经轻轻点头。 她像是落定了决心:“若是皇姐一定要去的话,嘉宁会陪皇姐过去。” 宁懿凤眸微眯,视线落来。 “小兔子什么时候那么大胆了?” 她习惯性地想伸手去捏她的脸,但指尖一抬,才想起自己还在染指甲,愈发是倒了兴致,只懒懒道:“还是罢了。你过去,只会碍手碍脚。倒不如赶紧回你的披香殿,找你的那个小影卫去玩儿去吧。” “皇姐!” 李羡鱼被她说得红了脸。想要起身回去, 但方站起身来,还未走出几步,她便忍不住回过脸来,放轻了语声问:“皇姐,您真的要嫁到呼衍去吗?” 宁懿闻言,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一样,笑得连鬓上插着的步摇流苏都曳出光来。 她也不再管自己指尖还缠着布片,招手便让她过来。 她的目光灼灼:“小兔子,你过来。” 李羡鱼依言走近了些,又顺着她的话略微俯下身去,将耳朵凑近她的唇畔。 等着听她要和自己说什么秘密。 宁懿也半直起身来,在她的耳畔轻笑出声,语调轻快,一双妩媚的凤眼里却像是结着冰凌。 “让那个恶心的老东西别做梦了。” “大玥没有公主会嫁给他。” 李羡鱼轻愣,还想再问,宁懿却似有些厌烦了。 她令执素抱来雪貂放到自己的榻边,凤眼里冰凌化去,波光流转:“你若是再不回去,我便令人将它丢进你的披香殿里去。” “冬日兔肥,正好够它饱餐。” 李羡鱼知道皇姐言出必行。 慌忙噤声,起身向她辞行。 冬日清寒,宁懿也懒得起身送她,便索性阖眼,拥着狐裘在贵妃榻上小睡。 直至半个时辰后,她小睡初醒,见执霜执素仍旧守在身畔。 而指上的蔻丹也已染好。 她抬手,就着今日熹微的日光轻望了望。 见蔻丹殷红如血,潋滟欲滴,凤眼里的笑意更浓。 “走吧。” 她站起身来,将木托盘里的鎏金护甲一枚一枚地戴好,红唇勾起,笑影深浓:“去太极殿给父皇请安。” * 太极殿内,铺着厚密的波斯绒毯。 墁地的金砖底下烧着地龙,即便是在冬日里,也温暖如春。 李宴入内拜见时,却在其中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他的皇妹,宁懿。 彼时,宁懿正坐在皇帝下首的圈椅上,卸了自己的鎏金护甲,亲手为他剥着一碟葡萄。 看着场面和谐。 父慈女孝,不过如此。 但当内侍通禀,宁懿亦抬眼看见李宴后,面上的神情便冷了下来。 她拿帕子拭去指尖上残留的葡萄汁,起身向皇帝随意福了福身:“既然皇兄来了,那宁懿先行告退。” 皇帝也并不在意,挥手让她退下,又看向太子,语气不善道:“你今日又想说些什么?” 自东宫围府之事后,他的态度一直如此。 想是心中有了忌惮。 李宴的态度仍是谦恭:“儿臣此次前来,是为呼衍之事。” 他道:“康乐年幼,前去呼衍和亲多有不妥。还望父皇收回成命。” 皇帝一听是此事,面色愈沉。 他双腿毫无知觉,无法起身,便唯有抬手大力拍上一旁的木制扶手,怒斥道:“朕已下旨,岂容旁人在此置喙!” 他说着,抬目看向李宴,眸底的神情阴鸷:“还是,你连这等小事都想抗旨?” 他厉喝:“你是真想谋逆不成?” 李宴垂眼,低声告罪。 若是往日,他仍会再劝。 但今日,他却像是真的知错了一般,如皇帝所愿一般平淡地将此事揭过,重新说起另外几件政事。 而皇帝的态度同样不耐。 他烦躁道:“这等小事,交给左右丞相协理便可!何须朕亲自裁断!” 李宴不再多言。 他如皇帝所愿一般,和顺地起身告退。 皇帝并未留他,甚至还不等他走过面前那座金龙屏风,便迫不及待地对承吉道:“昨夜的那些舞姬可安顿好了?快让她们来朕的太极殿里。” 他眸光发亮,喃喃自语般道:“也不知她们穿上大玥女子的服饰,又是个什么光景。” 他光是想着,便觉得口干舌燥。 立时便喝了一盏热茶,又捻起一颗宁懿剥好的葡萄吃了。 * 李宴退至太极殿外时,宁懿并未离去。 她站在太极殿的滴水下,抬目望着远处祈风台上巨大的朱雀神像。 那座神像是红宝石雕成,即便在这般阴霾的天气中,亦是流光溢彩,辉煌夺目。 她看得唇角抬起,以致于李宴行至她身畔,也并未移开视线,只轻嘲道:“这么好的天气。却看见败兴的人,真是可惜。” 李宴在她身旁止步,并不因此愠怒。 他语声平和地问:“皇妹在此等候,仅仅是为了出言讥讽几句么?” 宁懿打量着他,唇畔的笑意浓了些。 她走近了些,将自己新戴好的鎏金护甲在他的衣襟上擦了擦,拭去上面并不存在的尘埃:“不然呢?” 李宴道:“若是皇妹不在此等孤。孤亦会去凤仪宫寻你。” 宁懿挑眉,低笑出声:“怎么,皇兄还有多余的太傅能送给本宫?” “没有。”李宴垂首,以仅有两人能听闻的语声道:“孤想问你要一样东西。” 不待宁懿发问,他便启唇,一字一句地补充道:“母后留下的半块玉符。” 语声落,宁懿面上的笑意立时褪尽。 她抬起凤眼,眸色幽深地审视他良久,蓦地,却又笑出声来。 她笑得快意,笑得近乎俯下身去:“这么多年,皇兄可算想起要这样东西了。” 李宴不答,只是安静地等着她平息。 良久,宁懿徐徐止住了笑声。 她从袖袋里取出一只锦囊,也不解开,整个便丢给他。 “皇兄要的东西。”她抬步,走过他的身旁,笑得快意:“可惜,要得晚了些,恐怕用不上了。倒是平白辜负了母后的心意。” 李宴垂眼,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玉阶尽头。 他垂手,将那只锦囊打开。 里头俨然是半枚海东青形状的玉符。 这是他们的母后留给他们最珍贵的一件遗物。 他与宁懿各执一半,合到一处,便是信物。 可以号令千军万马的信物。 李宴徐徐转身,看向身后太极殿的方向。 飞檐斗拱,琉璃瓦赤红,金脊上的稳脊兽在层层阴云中并不清晰,远远望去,似人立而起。 他握紧了手中的玉符,眼底波澜渐起。 登基的太久,安逸的太久。 或许他的父皇都已经忘了。 他们的母后,他已故的皇后,出生于王氏。 世代从军,执掌无数兵马的永涉王氏。 * 天色阴霾,不见日光。 便连宫道旁栽种着的冬青树似也消减了绿意。 李羡鱼步履轻盈地自树下走过,手里抱着一捧新折的梅枝,想要带回自己的披香殿里插瓶。 她心情雀跃地与身旁的月见说着方才的事:“我刚刚在寝殿里问过雅善皇姐。皇姐也说,呼衍并未选她。” “而我,也没有接到和亲的圣旨。” 月见闻言也笑起来:“您这一日里都跑了三座宫室了。这和亲的圣旨是谁也没收到。兴许,根本便不存在,是咱们都想多了。” 李羡鱼轻轻点头。 她想,既然谁都没拿到圣旨,那兴许便像是宁懿皇姐所说的那样,粗鄙的呼衍王不会得到任何一位公主。 她并不知道这是呼衍的主意,还是父皇倏然转了心思。 但是对她而言,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她弯眉,步履愈发轻快。恨不能立时便回到披香殿里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所有宫人。 漫长的红墙随着她的步伐徐徐往后退去。 大抵一盏茶的时辰,她已遥遥望见披香殿朱红的殿门。 李羡鱼快步往前,只是还未行至殿门前,却见门口的石狮子上百无聊赖般倚着一人。 远远见到她,却像是来了精神,立时直起身来,操着一口蹩脚的中原话向她挥手:“大玥的小公主!” 李羡鱼微讶,本能地停住步子。 而此人迈步向她走来。 他的步子很大,不多时便走到了近前。 李羡鱼这才看清他的容貌。 他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身上穿着件红底白边金纹的呼衍袍服,腰间跨一把镶嵌着各色宝石的弯刀。 蜜肤蓝瞳,高鼻深目。半束的金发拢在右侧肩上,发尾微卷,而左耳上并排戴有两枚黑色的圆环,似玉而非玉,似骨而非骨,看不清是什么材质。 他此刻正对她笑得格外热情,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在李羡鱼讶然的视线里,他用并不流利的中原话问她:“大玥的小公主,你叫什么名字?” 月见回过神来,立时上前,紧张地护在李羡鱼身前。 唯恐这个呼衍人意图不轨。 而李羡鱼的视线落在他不同于中原的容貌上,也本能地往后退开一步。 她问道:“你是呼衍来的使臣吗?为什么要堵在我的披香殿外?” 她说着,便有些不安。 难道,是来给她递和亲的圣旨的吗? 少年开口,简短地说了句她听不懂呼衍话,又很快用那不着调的中原话给她翻译。 “郝连骁,我的名字。” 他笑着道:“我听乌勒格说,大玥有个漂亮的小公主,便过来看看。” 他说着,认真端详了下李羡鱼,夸赞道:“你像是你们国家的红宝石一样美丽。” 李羡鱼被这突如起来的夸赞砸得一愣。 想了想,还是守礼地道了声谢,又问他:“你难道不是大玥的使臣吗?” 郝连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像是思索了一会‘使臣’这个有些陌生的词,然后很快否认。 “不是。”他爽快地将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呼衍王是我的王兄。我是他最小的兄弟。按你们中原的身份来说,我应当算是个王爷。” 李羡鱼有些疑惑地重复了声:“王爷?” 郝连骁应声,又笑着道:“你问的我都告诉你了。那现在,你是不是能告诉我你叫什么了?” 李羡鱼却警惕起来。 “你要我的名字,是不是想写到和亲的请书上去?” 她绕开他,快步往披香殿里走:“我不会告诉你的。” 郝连骁挠头:“我给你写到那上面做什么?” 那是给他皇兄的女人,即便是他皇兄死了。也轮不到他来继承。 他话音落,见李羡鱼已经快要走进朱红的殿门里,便赶紧回过身去,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了她。 他挡在李羡鱼面前,大喇喇地在披香殿高高的门槛上坐下,单手托脸从下往上看着她,执着地追问:“我不写请书上,你便告诉我名字么?” 他生得长手长脚,又坐在门槛的正中间,手臂一伸,将自己的腰刀往身旁一放,便占据了整个殿门。 李羡鱼要想走,便只能从他身上跨过去。 她唯有停下来,抿唇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的名字。” 她道:“我也没问你的名字,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郝连骁却丝毫不觉得是这回事。 他坦然道:“在我们呼衍,女子遇到男子这样问好几次都不搭理他,不是瞧不上他,便是她已经有男人了。” 他挽起袍袖,露出自己纹着金色图腾的结实小臂,又拍了拍自己修长的腿,直截了当地问:“小公主,你已经有男人了么?” 月见惊叫出声,气怒道:“公主的清誉岂是你能污蔑的。你,你简直是——” 她一时没想到什么合适的话回敬回去。 李羡鱼也慌忙转过身去,涨红了脸:“月见,快去请金吾卫来,将他打出去。” 郝连骁看出她们似是生气了。 但他并不理解李羡鱼为什么突然生那么大的气。 难道,是他中原话学的不好,用错了词汇? 于是他坐在披香殿的门槛上认真地想了想,还自言自语道:“你们大玥管这种野男人叫什么来着……” 他想了阵,恍然道:“我想起来了!叫做‘情郎’。” 李羡鱼面色更红,伸手推了推月见:“还不快去。” 月见这才从震惊里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匆匆往宫道的方向跑。 而郝连骁也不惧,一抬腿从门槛上站起身来,绕到她跟前,爽朗地笑起来:“大玥的小公主,你有情郎了吗?” 李羡鱼因这个词汇而脸色通红,立时转过身去,绝不理会他。 郝连骁却也转到她跟前,扬起自己两道漂亮的浓眉。 他俯下身来,炫耀似地给她看自己高挺的鼻梁和线条清晰的下颌,像是一只骄傲的孔雀:“他生得有我好看么?若是不好看,你不如把他丢了。” 他笑起来,向她伸手:“我来做你的情郎。” 李羡鱼被他的直白震住。 就当她着急金吾卫们怎么还不来的时候,耳畔一道风声劲厉而来,带起她步摇上的流苏摇曳相撞,清脆作响。 郝连骁察觉到危险,迅速后撤。 才挪开半步,便听金石交击之声铮然而起。 一柄玄铁长剑穿透他面前坚硬的汉白玉宫砖,直立在披香殿前的地面。 剑尾犹颤,剑身嗡鸣不止。 可见长剑主人的怒意。 李羡鱼回过身去。 见寒风掠起玄色氅衣,少年身姿英挺,眸底寒霜如刃,向她而来。 “临渊。” 李羡鱼秀眉微弯,轻轻唤了声他的名字。 临渊应声,抬步挡在她的身前,一双满是冷意的凤眼逼视着眼前的郝连骁,又伸手给她:“公主。” 李羡鱼抬起指尖,想要如常放在他的掌心里。 却又怕被路过的宫人们瞧见,便微红着脸,转而蜷起指尖,轻握住他的袖缘。 她轻声问他:“临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临渊并不回首。 他冷眼看着面前正打量着他的异族少年,眸底霜色更浓,语声中也似带着渗人的寒意。 “在他说要做公主情郎的时候。” 第66章 临渊的语声落入耳畔, 李羡鱼刚消了几分的热度的小脸复又热烫起来,双靥绯红得都快与面前朱红的殿门凝成一色。 她躲在临渊身后,试着想与他解释:“临渊, 这是个误会……” 话未说完, 却被郝连骁抢了白。 他打量着临渊, 有些不高兴地抱臂而立, 用语调奇怪的大玥话问她:“小公主,这就是你的情郎吗?” 话音落, 披香殿前一片寂静。 临渊的身形微顿,也半转过身来,将视线落在她的面上。 凤眼幽邃,看不出情绪。 李羡鱼面色更红, 在众目睽睽之下启唇道:“临渊是我的影卫。” 她的回答原本没有问题。 可惜,郝连骁却显然不能理解影卫这个中原特有的词汇。 本着不懂就问的原则, 他大咧咧道:“影卫是什么?” “是情郎的一种吗?” 临渊薄唇微抿,视线再度落来,似在等着她回答。 李羡鱼被他看得连耳缘都红透。 她轻拉了拉临渊的袖缘, 示意他帮她解释。 临渊却像是没读懂她的暗示。 他皱眉, 侧过脸去,一言不发。 李羡鱼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想了好久, 才将羌无当时说的话重复了次。 “影卫是公主的影子,跟在公主身侧,寸步不离。” 郝连骁仍是不懂。 但他很快便将此事放下, 复又对李羡鱼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是不是都无所谓,反正在我们呼衍, 女子可以拥有不止一个情郎。” 他抱臂的双手松开,十分大度地道:“我可以和你的情郎错开。他单日,我双日,若是你还有其他情郎,也好商量——” 他还未来得及说完,却骤然对上少年森寒的眸色。 临渊蓦地回首,箭步上前,单手拔出竖立在地上的长剑,向他横劈而去。 破风声起,玄铁长剑去势凌厉。 郝连骁立时戒备,拧身避开。 风声烈烈,带起他耳上的两只黑环铛铛相撞。 “这才对嘛。” 郝连骁拔出腰间戴着的弯刀,宝蓝色的眼眸发亮,像是也被激起了骨子里的凶性:“在我们呼衍,抢女人的时候就是这样。谁打赢了便归谁。” 临渊眸色冷厉,并不多言,再度持剑迎上。 刀剑相击,映出少年们的眉眼浓烈。 李羡鱼立在旁侧,捧着一怀的腊梅,眉眼焦急。 想劝架,却又不知道该从谁劝起。 郝连骁与她不熟,想来不会听劝。 可若是去劝临渊,李羡鱼却又怕他分心吃亏。 正当她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听遥遥有人唤道:“公主——” 李羡鱼回眸,却见是月见提裙自宫道上跑来,身后铁靴踏地声整齐,竟是来了一整列的金吾卫。 足有十数人之多。 李羡鱼杏眸微亮,本能地对他们道:“快,快去将呼衍的小王爷拉开。” 她的本意是让他们不要再打下去。 以免将事情闹大。 而郝连骁闻言惊叫:“大玥的小公主,你拉偏架!” 李羡鱼两靥微红:“我没有。” 她道:“这是我们大玥的金吾卫。自然是会帮着大玥的人。若是你们呼衍的使臣在场,他们也会偏帮你。” 郝连骁愣仲:“可我没带他们过来。” 他叫嚷:“这不公平!” 言语间,金吾卫们已将他团团围拢。 他的身份特殊,为防引起两国战事,金吾卫们不好伤他,唯有将佩剑连带着剑鞘一同举起,试图寻找机会将他手里的弯刀挑飞,再将他制住。 眼见着有人相助,郝连骁败局已定,临渊却猛然收剑。 他侧身避开郝连骁的刀锋,语声又冷又低,确保李羡鱼不能听见:“你若是觉得不服,待子时来御河前,我们再打一场。” 这一句掷下,他身形立时后撤,回到李羡鱼身畔。 李羡鱼抬眸望向他,心弦徐徐松落。 她抬手,轻握住临渊的袖缘,带着他往披香殿里走:“临渊,我们先回披香殿去吧。” 她眉眼弯弯:“听说,今日小厨房里还准备了好吃的樱桃酪。” 临渊颔首,将长剑归鞘,与李羡鱼并肩转身。 同时,围拢的金吾卫们寻到机会,一拥而上,将郝连骁手中的弯刀挑飞,架着他往北侧宫门的方向去。 好将这个麻烦的小王爷交还给呼衍的使臣。 郝连骁寡不敌众,索性也不再反抗,只是摁着一名金吾卫的肩,在人堆里探出头来,对正提裙迈过披香殿门槛的李羡鱼招手,笑得灿烂:“大玥的小公主,我还会来找你的!” 李羡鱼一愣,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 却见临渊握着佩剑的长指蓦地收紧。 他眸光凌厉,骤然回身。 李羡鱼心口一跳,匆促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她的手指纤细,触感温柔,令身畔的少年硬生生地顿住了展开的身形。 他淡垂羽睫,掩下眸底的寒意,对李羡鱼道:“臣去去便回。” 李羡鱼愈发不敢松手。 毕竟呼衍的小王爷若是真的在她的披香殿前出了什么事,父皇必不会放过临渊。 李羡鱼这般想着,便踮起足尖来,将自己怀里抱着的腊梅尽数塞到他的怀里。 冷香如雨,疏疏落下。 临渊唯有抬手,将这些散落的梅枝一一接住,皱眉道:“公主。” 李羡鱼认真地看看。 见他一手的梅枝,看着像是怎么也腾不出手去打架了,忍不住轻轻笑起来。 “临渊,我们先回披香殿里去吧。”她杏眸弯弯,拉着他的剑袖软声催促:“若是再不走,小厨房里的樱桃酪可就要凉透了。” 阴霾天里,天地晦暗。 唯独少女的眼眸明亮,流波跃春。 临渊微顿,终是转过身形,低声应道:“好。” 他抬步,与李羡鱼一同迈过披香殿的门槛。 昨夜落了整夜的雨,披香殿内的宫砖缝隙中犹有水意。 李羡鱼行走的时候便格外的留意。 比往常的时候多用了一盏茶的光景,才回到自己的寝殿中。 她并未着急传膳,而是先从多宝阁上拿了只细颈的梅瓶过来,又将临渊怀里的梅枝接过,放在临窗的长案上。 她在长案后坐落,略想了想,还是问他:“临渊,你不是去江陵给我的祖父送信去了?怎么那么快便回来了?” 临渊俯身,替她理了理长案上凌乱的梅枝,答道:“臣将书信转交给了可信之人。” 他顿了顿,向李羡鱼保证:“绝不会出什么错漏。” 李羡鱼抿唇笑了笑:“这样也好。” 毕竟她现在不用去呼衍和亲了。 临渊没有去江陵送信,便能在宫里多陪她几日了。 直到,他自己想要离去。 抑或是,新的使节来朝。 她这般想着,心绪重新轻盈起来,很快便将手中的腊梅分拣出来,拿小银剪修了修,依次插进梅瓶里。 临渊替她将剩余的枯枝残叶收拾了,还未丢进竹篓里,却又听李羡鱼轻轻咦了声。 她后知后觉般想起:“既然你没去江陵,怎么,现在才回来?” 临渊动作微顿,淡声回答:“遇到些事,耽搁了一夜。” 原本侯文柏已召集死士,选好信物,早早候在城外。 只待今日天明,城门开启,便以胤朝使臣的身份入宫,拜见大玥皇帝。 却不曾想,在一切完备之事。 宫中的细作却连夜递来消息,告知他大玥皇帝选中的是一名封号为康乐的公主。 并未李羡鱼。 康乐公主,他并未听李羡鱼提起过,想来并不亲厚。 便也不必再管。 唯独令他在意的,是方才见到的,不知廉耻的呼衍人。 想至此,临渊剑眉紧锁,语声微寒:“方才殿外之人是谁,公主认识他?” 李羡鱼摇头:“我不认识他。是他突然出现在我的披香殿前,说要做我的……” 她脸颊微红,没好意思将情郎两个字说出来。 临渊薄唇紧抿,继续问她:“公主如何想?” 李羡鱼脸颊更红,她抿了抿唇,小声道:“我才不要。” 她才不想跟着他到呼衍去。 临渊嗯了声,紧绷的唇线柔和了些。 正想启唇,却又听身旁的少女轻声好奇:“可是,他们呼衍的女子真的能有好多情郎吗?” 临渊羽睫抬起,眸底生寒。 他一字一句地问:“公主也想要?” 李羡鱼羽睫轻扇,如实道:“我只是好奇。” 临渊闻言,重新垂落羽睫。 他向她解释:“呼衍除王室外,皆是走婚,暮至朝离。” “女子能有无数名情郎。同时,情郎亦会有无数女子。” 李羡鱼因这样新奇的制度而惊叹住。 她道:“那若是女子有三五个情郎,每个情郎又有三五个女子。那他们聚在一处,岂不是便有一屋子的人了。” 她感叹:“好热闹。” “热闹。” 临渊冷声重复。 长指收紧,掌心中的几根梅枝生生折断,清脆的一声。 他将梅枝弃至竹篓,向李羡鱼步步逼近,幽邃的眸底似有冰凌寸寸而起。 “臣与顾悯之,加上方才的呼衍人,正好三人。剩下两个,公主想找谁?” 李羡鱼面红欲烧,本能地站起身来。随着他的逼近而不住地挪步后退。 “我只是觉得新奇——” 并不是说,她也想尝试。 只是话还未出口,后背倒是先撞上放在身后的多宝阁。 格架轻晃了晃,一件置于高处的摆件应声坠下。 临渊伸手,紧握住那只砸向她发髻的玉狸奴。 手中的羊脂玉触感温润,像是少女纤细的手腕。 临渊长指微顿,不由得垂眼看向她。 李羡鱼站在他跟前,后背倚着身后的多宝阁,尖巧的下颌微微抬起,一双潋滟的杏花眸清晰地倒映出他的影子。 “临渊。” 她轻唤了声,柔软的指尖轻碰了碰他的手背:“你在生我的气吗?” 临渊抬手,将她的素手握住,拢进掌心。 寝殿内晦暗的光线中,他俯下身来,一字一顿地问。 “公主就没想过,只与一人相守?” 李羡鱼轻愣,徐徐抬起羽睫,望向眼前的少年。 而他侧过脸去,语声清冷。 “臣不喜欢热闹。” 第67章 不喜欢热闹。 这句话本就冰冷, 在这般万物衰颓的冬日里听来,愈显孤清。 李羡鱼微启的红唇轻阖,将原本想说的话咽下。 风吹落叶的簌簌声里, 她想起初见时的情形。 叶影深浓处, 少年孤身而立。 眉眼冷峻, 手中弯刀锋利, 寒潭般的眼底,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戒备疏离。 那时候的他孤僻, 冷寂,离群索居。 似一只独行的野兽。 是她一时心念起,将人半哄半骗地带回了宫里。 带到了这个天底下最热闹的地方。 如今三月过去,当初的约定早已期满。 临渊在大玥既没有亲人, 也没交到朋友,依理说, 他应当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令他觉得厌烦的地方才对。 但他却三番五次地回来。 “临渊。” 李羡鱼轻轻唤了声他的名字,雪白的双颊染上薄红:“你是为了陪我,才留在宫里的吗?”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答案。 临渊皱眉, 薄唇抿得更紧, 似有些不愿承认。 好半晌,才低低地嗯了声。 他并未转过脸来, 却将李羡鱼的素手握得更紧, 眸底微澜,语声也不似素日里那般平静。 “若是臣不能久留,公主可愿随臣离去?” 殿外的风声仍未停歇。 李羡鱼倚在木制的多宝阁上, 听见窗外凤凰树的果实随风落下,在平静的心湖里砸开涟漪。 她脸颊上的薄红晕开,语声轻得像是蚊蚋。 “要是父皇与满朝文武同意。” 她残留的理智告诉她, 这是不可能的事。但她还是轻声说了下去,像是在给自己编造一个值得向往的梦境:“而且,我还要带上我的母妃。” 临渊回首,剑眉方展,却又似想起什么,重新皱紧。 他道:“公主不会抵赖?” “我什么时候……”李羡鱼说到一半,却倏然想起当初的事来,面上有些发热,再启唇的时候,便有些心虚:“要,要不,我给你立个字据。” 临渊却道:“臣要字据做什么?” 李羡鱼想不出其他证明的方法。 她轻抬起羽睫,望向临渊,像是在征询着他的意见。 临渊却并不回答。 他只是将手里的玉狸奴重新放回多宝阁上,继而,向她俯身,直至与她的视线平齐。 这样近的距离,像是连彼此的呼吸都交融。 李羡鱼耳根红透。 她踮起足尖,亲了亲他的眼睛。 她蚊声:“临渊,这样你总该相信我了。” 临渊半垂的羽睫抬起,凤眼浓黑,眸底晦暗。 他注视着她,从她潋滟的杏花眸看到绯红的双颊,最终停留在那双殷红润泽的唇瓣上。 眸色微深。 但许是本着事未办成,不应收取太多利息的原则。 他终是垂眼,将下颌抵在她的肩上,语声微低,在她的耳畔道。 “臣再相信公主一次。” * 冬日昼短,仿佛转眼间,便又到了该就寝的时辰。 披香殿内今日无事,李羡鱼用过晚膳后,便早早睡下。 可不知为何,她睡得不大安稳。 大抵是日有所思的缘故,她在夜里梦见了呼衍的使臣。 他们对着她嘀嘀咕咕,用呼衍语不知商讨了些什么。 隔日,父皇便落下圣旨,令她前去呼衍和亲。 李羡鱼也在此刻惊醒,从榻上坐起身来。 “临渊。” 她捂着心口,本能地唤了声,又伸手撩起了红帐,看向光线明亮的长窗。 远处的天穹夜雾已尽,一轮明月高悬。 莹白月光自窗楣洒落,映得立在窗畔的少年眉眼如霜。 他手中持剑,眸光锐利,玄色的氅衣里着一件贴身的剑袖武袍,身形微展,似正要出行。 听见她的语声,临渊顿住身形,回首望向她,眸中的冷意甚至还未来得及散尽。 李羡鱼轻愣,揉了揉朦胧的睡眼,披上斗篷,趿鞋站起身来:“临渊,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临渊未曾想会被她撞破当场,动作微顿,终是自窗畔回返。 “公主。” 他并未回答,而是在李羡鱼的榻前俯身,以手背碰了碰她的眉心,问道:“公主可是梦魇了?” 李羡鱼点头,指尖拢着斗篷的边缘,轻声解释:“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梦见了呼衍的使臣……” 她的话音未落,却见临渊蓦地抬眼,眸底霜色迫人。 李羡鱼回过神来,脸颊滚烫:“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只是梦见他们背着我,在父皇跟前说我的小话。” 临渊敛眉。 这些粗蛮无礼的呼衍人,即便是在梦境中也如此令人不悦。 于是他冷声:“臣会替公主教训他。” 李羡鱼羽睫轻扇,努力自己未散的睡意扇去:“教训谁呀?” 她想起白日里听过的名字,便念了出来:“是郝连骁吗?” 这三个字一落,披香殿内刹时静谧。 临渊握着长剑的手指豁然收紧,眸色格外晦暗:“臣几日不回,公主便连名字都知道了。” “我没问他,是他自己告诉我的。”李羡鱼匆促出声,将一切串联起来,愈发震惊:“你方才是要出去教训他吗?” 临渊不答,却近乎于默认。 李羡鱼仅剩的睡意也都消弭在夜风里。 “临渊,你别去。” 她伸手握住临渊的袖缘,轻声与他解释:“他是呼衍的小王爷,若是在大玥的皇城里出了什么事,父皇追查下来,一定不会放过你。” 临渊淡声答:“臣自有分寸。” 他俯身,将还握着他袖缘不放的李羡鱼打横抱起,重新放回锦榻上,用锦被裹住,对她道:“公主早些安寝。” 李羡鱼却没有睡意。 毕竟刀剑无眼,谁也不能保证,最后会出什么样的事。 无论是临渊伤了郝连骁,引起两国的战事。 还是郝连骁伤了临渊,都不是她想看见的结果。 她愈发不敢放手。 临渊淡垂羽睫。 他抬手,将自己身上的氅衣解下。 李羡鱼握在他袖缘上的指尖随之滑落。 李羡鱼轻愣,伸手去握他的手腕。 临渊闪身避开,对她道:“臣很快回来。” 李羡鱼有些着急。 她从榻上起身,对已背过身去少年唤道:“临渊!” 临渊短暂回身,还未启唇,却见李羡鱼又站起身来。 宽大的氅衣从她身上滑落,下摆坠在地上,将匆促起身的少女一绊,往前摔去。 临渊箭步上前,一手握住她的手臂,一手环过她的腰肢,将她往前倾倒的身形重新稳住。 李羡鱼也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惊。 她本能地伸手,环过少年劲窄的腰身,紧紧抱住了他。 临渊身形微顿,终究没有躲开。 顷刻,李羡鱼从这变故中回神,一张雪白的小脸蓦地通红。 她想要松手,却又怕临渊转身便走,迟疑了瞬,索性便将通红的脸埋在他的胸膛上,本着他瞧不见便好的原则,轻轻出声:“临渊,你别去。” 临渊呼吸微顿,终是抬手,将环抱着他的少女紧紧拥入怀中。 清浅的木芙蓉香气随之盈满身畔,在寂静的夜中,将所有感知无限放大。 他感受到李羡鱼身上穿着的兔绒斗篷柔软,散落在他手臂上的乌发柔软,环抱着他的指尖也柔软。 触感温柔,令人沉沦眷恋。 临渊俯身,将下颌抵在她的肩上,凤眼里的冷霜褪去,渐渐生出几分被情愫携裹的晦暗。 有一瞬,他甚至想整夜留下。 想就这样让那个呼衍人自己在御河畔吹上一夜的冷风。 但旋即,他又想起了白日里的情形。 想起郝连骁对着李羡鱼十分大度地道:“我可以和你的情郎错开。他单日,我双日,若是你还有其他情郎,也好商量——” 思及此,少年眸光乍寒,在月色下锋利如白刃出鞘。 他在李羡鱼耳畔咬牙道:“臣不能不去。” 若是今夜不去,等郝连骁回了呼衍,他在胤朝的卧榻上想起,还要为此彻夜难眠。 李羡鱼从他的怀中仰起脸来,抬眸望向他。 见少年眸底幽邃,神色冰冷。 显是落定了决心,不容更改。 许是知道难以劝住,李羡鱼唯有退而求其次。 她轻声问:“那你,可以带我同去吗?” 临渊微顿,看向她:“公主说什么?” 李羡鱼轻声重复了次,还向他保证:“我这次一定不会唤人过来。” 临渊沉默稍顷,终是垂眼。 他道:“公主更衣。” 李羡鱼杏眸微亮,知道他是答应了,便匆匆放开他,在衣箱里寻了几件素日里穿的衣物,回到红帐里。 大抵是怕他先走的缘故,李羡鱼的衣裳换得格外的快。 还不到半盏茶的时辰,她便从红帐里出来。 身上的寝衣换下,穿上素日里的织金裙子,外头还裹了件厚实的兔绒斗篷。柔顺的乌发也盘成了乖巧的百合髻,以一支白玉簪子绾住。 临渊细看良久,仍是上前,替她添了条兔毛围领,掩住她纤细雪白的颈,这才俯身,将她打横抱起。 往御河的方向飞掠而去去。 临渊素来守时,即便是在寻仇上也从不例外。 便是带着李羡鱼,因躲避金吾卫而绕了远路,也依旧是在子时之前赶到了御河畔。 此刻夜色已深,御河畔空无一人,唯有水面倒映着天穹上的月色,泛起波光点点。 李羡鱼便从临渊的怀中下来,拉着他到一旁的柳树底下等待。 冬日里柳叶早已落尽,柳枝光秃秃地点在水面,顺着远处的更漏声在寒风里轻轻拂动。 直至子时的更漏敲响,两人终于望见,身穿呼衍服饰的少年腰佩弯刀,在冬日里满头大汗,匆匆而来。 郝连骁今日过得着实不易。 白日里被金吾卫架出宫去,晚上又因找金吾卫们打听御河在哪,又被他们打着火把,追了大半个宫廷。 最后还是在一座偏僻宫室里绑了个宦官,由他带路,才勉强找到地方。 还未来得及站稳,一抬眼,却见御河畔立着的不止白日里见过的少年。 便连大玥的小公主也在此。 郝连骁愕然。 稍顷惊叫出声:“大玥的小公主,你又来拉偏架!” 第68章 “我不是过来拉偏架的。”李羡鱼有些局促地轻声解释, 再抬起羽睫的时候,语声也徐徐变得认真:“我是来告诉你们,大玥宫里打架的规矩的。” 话音落下, 两人皆向她看来。 临渊似有几分意外, 剑眉微抬。 而郝连骁脱口道:“什么规矩?” 李羡鱼抬步, 走到他们中间, 拢了拢自己的斗篷,正色道:“首先第一条, 都不许用兵刃。” 临渊并未多言,利落地解下自己的佩剑向她递来。 李羡鱼伸手去接。 但临渊的长剑比她想得还要重上许多,即便是用双手抱住,可是他一放手, 李羡鱼还是往后踉跄了半步,方徐徐站稳。 她将长剑抱在怀里, 重新直起身来,又看向郝连骁。 “你们大玥打架的规矩真古怪。”郝连骁挠了挠头,还是将自己腰畔的弯刀解下, 踏前两步, 向李羡鱼递来。 李羡鱼便将怀里的长剑换了个姿势抱着。让剑柄倚靠在她的肩上,分散了些力道。 这才将右手空出来, 好去接他递来的弯刀。 但临渊的动作比她更快。 她指尖方抬, 临渊便已经抬手将弯刀夺过,刀剑往下,重重插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 他冷声:“公主拿不动你的刀。” 李羡鱼红唇微启, 想说那柄弯刀其实看着比他的长剑要轻上不少。她努努力,应当还是能够拿起。 但望见临渊冰冷的眸色,还是悄悄将话咽下, 在郝连骁开口之前,说出了第二条规矩。 “第二条规矩。在宫里打人,不许打脸。” “更不许闹得人尽皆知。” 这条规矩一落,郝连骁原本要说的话便吞了回去。 他对李羡鱼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大玥的小公主,你是怕我打破相了吗?” 他说着便扬眉道:“在我们呼衍,伤疤是勇士的象征。不像你们大玥,男人没什么别的本事,要靠脸才能让女人喜欢。” 李羡鱼想辩解。 还未启唇,却听临渊一字一句地问她:“公主还有什么规矩吗?” 李羡鱼侧首,见少年垂落在身侧的右手紧握成拳,凤眼深邃,看向郝连骁时,冰冷锐利,寒如霜刃。 似是在竭力压抑着怒气。 于是李羡鱼加快了些语声,匆促道:“还有最后一条。你们去远处打。” 她轻声补充:“去哪里都可以,别在我的面前便好。” 毕竟她没有习过武,等他们打起来,左右也插不上手。便是想偏帮都帮不上。 与其在一旁看着悬心,倒还不如不看。 临渊应声。 语声未落,身形便已展开。 他飞掠至郝连骁身旁,伸手去抓他的领口。 郝连骁往后撤步避开,挑起浓眉:“我自己会走!” 他话是这样说着,却不挪步。 临渊乌眸沉沉,满是戒备地看他。 郝连骁也不甘示弱地回瞪过去,理直气壮道:“这是你们大玥的地盘,当然要你先走!我怎么知道哪里能打,哪里不能!” 李羡鱼讶然望向他。 这是一道御河的转折处,附近没什么宫室。 郝连骁只要跟着来时的路往回,便能找到许多可以施展拳脚的地方。 除非—— 他并不认路。 李羡鱼想至此,微微讶然。 而临渊同时道:“你不识路?” 他说的如此直白,郝连骁麦色的脸上登时一赤。 他的嗓音拔高,气势上毫不输人:“谁不识路!” 语声掷地,他气势逼人地转身便走。 李羡鱼看向他走的方向,迟疑了下,终于还是小声提醒:“那里是条死路,你再往前走。便会看见御河将路截断。” 郝连骁步履顿住,迅速换了个方向。 但他仍旧是嘴硬道:“我记得方才的路在哪。我就是想听大玥的小公主给我指路。” 李羡鱼羽睫轻眨,正想着要如何回答。 临渊已冷冷道:“你走的方向是南。来的地方是北。” “南北不分,还说自己识路?” 李羡鱼忍着笑意,打圆场道:“不管南北,你们快去吧。再晚金吾卫可就要过来了。” 郝连骁找到了台阶,赶紧大步往前。 只当做没听见临渊的话。 临渊则迅速对李羡鱼道:“公主在此等臣。至多一炷香的时辰便回。” 话音落,他同时展开身形,紧随而上。 几个眨眼的功夫,两人的背影便一同消失在深浓的夜色里。 李羡鱼踮起足尖,往他们离开的方向望了阵。 见他们似是真的走远了,连背影都不见。便也重新回到柳树下,找了方干净的小石凳坐下。 她将临渊的长剑横放在自己的膝面上,一手轻握住剑身,一手支在剑柄上,托着自己的腮,看着天边的月亮。 白日里的阴霾散去,天穹上银河灿烂,明月流光。 明日,应当会是个晴日。 李羡鱼轻轻弯眉,坐在石凳上等了良久。 等到临渊说的,一炷香的时辰快要过去的时候,终是望见,身着玄色氅衣的少年踏着月影归来。 “临渊。” 李羡鱼弯眸,轻轻唤了他一声,有些吃力地将长剑从自己的膝面上拿起:“你的长剑。” 临渊应声,大步行至她身前,俯身将长剑接过。 当他离近,李羡鱼这才看清,他的玄衣已不似方才整洁。 不少地方添了划痕,多了些掸不去的污痕。 便连握剑的掌心上,似也新添了伤口。 “你受伤了?” 李羡鱼有些紧张地拉过他的右手,将他的手腕放在自己的膝面上,垂眸去看掌心。 像是擦伤。 应当是手掌撑地时,地面上的砂石所致。 好在仅是擦破了皮,看着并不算严重。 临渊换了左手持剑,对她道:“擦伤罢了,清洗过即可。” 但李羡鱼还是蹙起眉来。 毕竟这还是她看见的,藏在衣服底下的,不知道还有多少。 她从袖袋里翻出干净的帕子来,小心翼翼地替他拭了拭,又抬手,想将他的剑袖解开,看看手臂上是不是也有伤势。 临渊却将手臂抽回。 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平静道:“一点小伤,公主不必在意。” 李羡鱼却不放心。 她坚持道:“你先让我看看。” 要是真的伤得厉害,她也好让月见她们快些去请太医过来。 临渊拗不过她,唯有垂眼,将剑袖解开。 少年的肤色冷白,那些打斗后留下的淤青与淤紫便愈发显眼。 李羡鱼看得轻抽一口冷气,匆匆从石凳上站起身来。拉着他便要回披香殿里上药。 她秀眉紧蹙,抿唇嗔他:“这哪里不要紧了!” 之前披香殿里也有小宫娥,小宦官们打架的事。 顶多是破点皮,留几道抓痕,可从来没见过打成这样的。 临渊将剑袖重新束好,语声淡淡,并不在意:“不过是些皮外伤。” 话音未落,他蓦地抬眼,眸光微厉地看向身前的夜色。 李羡鱼也暂且停住语声,随他一同望去。 却见是郝连骁自夜色中回来。 他离得很远,李羡鱼看不清形貌,唯独能从那身特殊的呼衍服饰上认出他。 还不待人走进,她便鼓起腮,忍不住抱怨道:“都说比武是点到为止,你怎么——” 她还未抱怨完,却见风吹云动,明亮的月色照落过来。 李羡鱼看清了郝连骁身上的情形。 他那件红底白边的呼衍服饰脏得厉害,像是在土里滚过。 虽然同样隔着衣裳看不见伤势,但从他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以及龇牙咧嘴的神情上来看,大抵是伤得不轻。 李羡鱼的语声顿住。 稍顷,有些心虚地改了口:“比武场上刀剑无眼——你可不能去向呼衍的使节告状。” 郝连骁高声道:“愿赌服输,谁会去找人告状!” 话音未落,他反应过来,震惊道:“大玥的小公主,你怎么有两套说法?” 李羡鱼被他说得红了脸。 她侧过脸去,看了看天上的月色,捂着发烫的脸,小声转开话茬:“都这么晚了,再不回去,金吾卫们都要找来了。” 她说着,便将藏在斗篷袖口下的指尖轻抬起,偷偷碰了碰临渊的袖缘。 示意他快些带她回去,不然她面上的热度,都要将她蒸熟。 寂静的夜色里,她听见临渊轻笑出声。 继而,他俯下身来,将她打横抱起。 往披香殿的方向飞掠而去。 远处的郝连骁一时没反应过来。 在原地愣了一瞬,才对着他们的背影急道:“等等,你们还没告诉我,出大玥皇宫的路往哪走?” 夜风带来李羡鱼渐远的语声:“离这里最近的是北侧宫门,你一直往北走……” 她的语声很轻,倏尔间,便被夜风吹散。 唯留天上的明净月色,照御河上波光千顷。 * 回到披香殿时,殿外夜色已深浓如墨。 李羡鱼仍旧惦记着他身上的伤势,足尖方一落地,便要匆匆往槅扇前走:“临渊,你等等,我让月见去太医院里请太医过来。” 还未抬步,临渊却已握住他的皓腕。 他道:“不必,只是些皮外伤。公主早些安寝便是。” 李羡鱼见他坚持,也唯有退而求其次。 她道:“你等等,我去拿药过来。” 她说着,便走到箱笼前去,从其中寻出白玉膏与一些止血化瘀的药来:“我替你上些药吧,虽然没有太医们的医术精明,但多少会好些。” 临渊却往后退了一步。 他有些不自然道:“这些小伤,臣沐浴后自会处理。” 李羡鱼微愣,旋即面上也是一烫。 毕竟手臂上有伤,其余地方,未必便没有。 她总不能让临渊将衣裳都脱了,一一看过去。 她这般想着,面上更是红透,匆忙将药瓶推给他,羞赧道:“那,那你快去吧。” 临渊轻应,将药瓶接过。 身形迅速隐入夜色,应当是往浴房的方向去了。 李羡鱼仍旧没有睡意,便从箱笼里翻出话本子来,一壁看,一壁安静地等他。 直至一刻钟后,临渊回返。 李羡鱼抬眼望向他。 见他已换了一身新的武袍,身上披着件墨色氅衣,看不清衣裳底下的伤势。 但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里却糅杂着药粉的苦香。 大抵是听她的话,好好上过药了。 李羡鱼松了口气,便没有再去解他的剑袖。 而是将他的手抬起,垂眼去看他掌心里的伤势。 如她所想,临渊并没有将这道擦伤当回事,仅仅清洗过后,便这样放着不管。 李羡鱼秀眉轻蹙,拉着他在长案后坐下,又重新拿了白玉膏过来,动作轻柔地为他敷上。 寝殿内灯火可亲。 她清晰地看见临渊掌心上的纹路,与新添的擦伤下,那道遗留的刀痕。 那是初见时临渊从人牙子刀下救她时留下的痕迹。 当时是格外狰狞的一道,如今倒也淡得快要看不见了。 她这才恍觉,时间竟在不知不觉间过去了这许久。 久到,她都已经习惯,临渊这样陪在她身边了。 她甚至想,要是能一直这样,该有多好。 临渊也垂眼看着她。 见她出神良久,便低声问道:“公主在想什么?” 李羡鱼双靥浅红,羽睫低垂不敢看他。 好半晌,才蚊蚋般出声。 “明日应当是个晴日。” 她拿指尖碰了碰他的手背,微红着脸道:“临渊,我想去御花园里放纸鸢了。” 第69章 许是她许的愿望被上天听见, 翌日清晨,当真如她所愿,是个晴日。 窗外万里无云, 碧空如洗。 庭院中有微风徐来, 拂动冬青树的叶子娑娑作响, 树影浓淡。 即便已是冬日, 却依旧是个很适合去放纸鸢的天气。 李羡鱼便将宫人遣退,自己走到箱笼前, 半蹲下身去,翻找起来。 身后传来临渊的语声:“公主在找什么?” 李羡鱼将几本话本子拿到一旁,眉眼弯弯地答:“找纸鸢呀。昨夜里,不是说好, 要去御花园里放纸鸢的吗?” 她说着,杏眸微微一亮, 小心翼翼地从箱笼里捧出只纸鸢来,莞尔道:“你看,这是我春日里放过的。如今半年过去, 竹骨与纸面都还是好好的, 应当能够放起来。” 临渊垂眼,见李羡鱼手里捧着的是一只金鱼模样的纸鸢。 红底金边, 鱼鳍宽大, 鱼身圆胖,看着倒是有几分可爱。 临渊抬手接过,问李羡鱼:“公主想现在去, 还是夜中?” 李羡鱼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自然是现在去。” 若是等入了夜,光线暗淡。即便是纸鸢飞起,她也看不到飞到了何处, 多没意思。 她这样想着,遂牵起临渊的袖缘,带着他顺游廊往外,一同往御园的方向去。 清晨时的御园是罕见的静谧。 李羡鱼行走其中,除却撞见几名侍弄花草的宫娥外,倒是一位嫔妃都未见到。 应当是呼衍的使臣入宫,后宫里的嫔妃们多少有些避嫌的缘故。 但这对李羡鱼而言,反倒是件好事。 她便不用让临渊在暗中跟着她,而是找了个安静的地界,与临渊一同在纸鸢上系好了丝线。 冬日里风大,李羡鱼单手提着裙裾,才顺着风来的方向小跑几步,手里的籰子便转得飞快,金鱼纸鸢霎时迎风而起,升上湛蓝的天穹。 李羡鱼在一株腊梅树下站定,趁着好风往外放线,直至籰子线尽,纸鸢也飞到远处,变成了天穹上一个铜钱大小的圆点。 她仰脸看着天上的纸鸢,心情雀跃地向身后的少年招手:“临渊,你快过来……” 看字还未来得及从唇畔落下,她的皓腕便被握住。 少年修长的手指垂落,十分自然地将她微凉的指尖拢进掌心。 “什么事?”他问。 “没、没什么事。” 李羡鱼微红了脸,将视线从纸鸢上收回来,匆促地左右望了望,见没人看见,这才将手里的籰子转递给他。 临渊接过,将飞得过远的纸鸢重新拉回些,好让她看清。 李羡鱼望着他的动作,有些好奇地道:“临渊,你也经常放纸鸢吗?” 临渊动作微顿,稍顷淡声:“很少。” 也就是年幼的时候,帮着母后放过几次。 等元服后,他与母后并不亲近,便也没有这样的事了。 他道:“若是玩乐的话,打马球多些。” 李羡鱼点了点头:“我的皇兄们也喜欢打马球。我曾经在御马场里看他们打过几次。好像很有趣。” 临渊听出她语声里的向往。 他问:“公主想玩吗?” “想。”李羡鱼应了声,又有些遗憾道:“可是我不会骑马。宫里的嬷嬷们也都不肯教我……” 临渊道:“臣可以教公主。” 李羡鱼轻愣了愣,羽睫轻抬,讶然望向他。 临渊垂眼与她对视,平静重复了次:“臣可以教公主。” “真的?” 李羡鱼有些不可置信般念了声,一双杏花眸盈盈亮起:“那我们现在便去御马场。” 她要挑一匹毛色漂亮,又温顺的小马。 等她学会了,还能再教给月见,竹瓷,教给披香殿里的其余宫人们。 以后,即便是皇兄们不带她玩,她也能在自己的披香殿里打马球了。 李羡鱼这般想着,杏眸弯起,即刻便带着临渊往御马场的方向走。 可还未踏出几步,临渊的步履却蓦地停住。 他抬首看向远处,皱眉道:“有人来了。” 语声方落,他便将籰子递回给李羡鱼,重新隐回暗处。 这里是御园,来人并不奇怪。 李羡鱼便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先往一旁的青石凳上坐落,想着等来人走了,再与临渊去御马场不迟。 略等一阵,便听脚步声轻细,是一列青衣宫娥迎面而来。 当中,还簇拥着一名约莫七八岁大的女童。 裹着件厚实的杏粉色绒线斗篷,踩着双镶毛边的麂皮小靴。 一张小脸粉雕玉琢,笑起来的时候又甜又糯,像是年画里走出来的娃娃。 “康乐?” 李羡鱼认出她来,有些讶然地轻轻唤了声。 这是她的十五皇妹,但素日里很少见到。 因为康乐的母妃出身卑微,性子又胆怯柔弱,成日里担心有人害她,十日里有九日躲在自己的宫室里闭门不出,也不见客。 同样,也不让康乐出来。 今日,却不知为何,竟转了性子。 但无论康乐的母妃如何,李羡鱼还是很喜欢这位小皇妹的。 于是她将手里的籰子放在青石桌上,走到她身前半蹲下身来,从袖袋里找出糖盒递给她,眉眼弯弯地问:“康乐,今日你的母妃怎么肯放你出来玩了?” 随行的宫娥们见到李羡鱼,纷纷俯身向她行礼。 而康乐也看见了她。 先是软软地唤了声皇姐,又伸手接过她递来的糖盒,抱在怀里,圆圆的眼睛弯成两道月亮:“不是母妃,是父皇,是父皇让我出来玩的。” “父皇?” 李羡鱼愈发讶然,忍不住好奇道:“父皇让你去哪玩,是他的太极殿里吗?” 康乐却摇头。 她像是要和李羡鱼说一个秘密似地,踮起脚尖凑近她,在她的耳畔软声道:“是内务府。父皇让这些宫女姐姐们带康乐过去做新衣裳。” 李羡鱼羽睫轻扇,微有些不解。 入冬已有一段时日,宫里的冬衣早已制好,分发到各个宫室。 如今她们带康乐过去,裁得又会是什么衣裳。 难道,是过年的新衣? 李羡鱼这样想着,便软声教她:“年节时的衣裳要挑喜庆些的,最好是红色……” 她的话音未落,为首的宫娥有些紧张,慌忙对李羡鱼福身道:“公主,奴婢们要带康乐公主过去了。再不去,恐误了时辰。” 李羡鱼看向她,略有些惊讶:“怎么这样急?” 宫娥们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倒还是年幼的康乐笑起来,满是期盼地悄声对李羡鱼道:“康乐告诉皇姐,皇姐不能告诉别人。” 李羡鱼愈发好奇,羽睫轻眨,点了点头。 康乐便在她耳畔小声说了下去:“嬷嬷们说,要给康乐做新衣裳,做新首饰。把康乐打扮得像是新嫁娘一样漂亮,然后还要坐好看的鸾车,去大玥的皇城外玩。” 她说得这样高兴,像是对这样的游戏充满了憧憬。 但李羡鱼的面色却蓦地白了。 她拉住了康乐的手腕,急促问道:“你的母妃,有没有,有没有接到圣旨。” 她焦急地向她比划:“大约是这样长短,明黄色的。” 康乐认真想了想,点头道。 “康乐见过。是母妃从承吉公公那里拿到的。”她说着,淡色的小眉毛皱起来,语声也低落下去:“母妃拿到后很不高兴,总是哭,康乐都劝不住她。” 她说着,又抬起眼睛,看向李羡鱼,懵懂地问她:“那是什么不好的东西吗?” 李羡鱼听见自己的耳畔嗡嗡作响,几乎不敢相信她听见的是真的。 她面色雪白,不知该如何作答,连握着康乐手腕的指尖都冰凉,隐隐有些发抖。 “公,公主,奴婢们要走了。”宫娥们见势不对,也顾不上失礼不失礼,只慌忙对她草草行了个礼,拉起康乐便走。 她们的脚步很快,等李羡鱼回神想要阻拦的时候,她们的背影已经消失在红墙尽头。 玄色武袍的少年重新在她身畔现身,看向她们离开的方向,眸底晦暗,语声也不复素日里的低醇,显得格外冷厉:“那便是康乐公主?” 李羡鱼极慢地点头。 “她是我的十五皇妹。”她的语声很低,像是在自语,也像是在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她今年才八岁。” 她忍不住看向临渊,哽咽着重复道:“临渊,她今年才八岁。” 语声落,她压抑的情绪却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似海潮般汹涌而起,转瞬便要将她吞没。 康乐才八岁。 他们却要将她嫁出去,万里迢迢地嫁到呼衍和亲。 嫁给五十余岁,已有好几房阙氏的呼衍王。 这样光是听着,都觉得浑身发寒的事,却是她与康乐的父皇亲自定下的婚事,亲手写下的圣旨。 而康乐,甚至,还以为这是父皇在与她玩一场游戏。 李羡鱼想至此,倏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 像是在明月夜中看见美人手一样的反应。 甚至,比那时更甚。 她忍不住俯下身去,捂着自己的嘴,强忍了一阵,勉强没有呕出来,但眼泪却仍旧顺着她垂落的羽睫连绵而落。 之前大玥嫁出去那么多公主,她也亲自送过皇姐出嫁,在成堆的嫁妆上听皇姐哭着说过自己的心事。 那时候,她觉得最伤心,最残忍的事也不过如此了。 但直至今日,她才知道,这样的事,不止令人伤心,还令人寒心,令人愤怒,令人厌恶。 向来性情柔软的少女,从来没有像是今日这样情绪激烈地起伏过。 她支撑不住,面色苍白如雪,纤细的身子同时摇摇欲坠。 临渊剑眉紧皱,立时抬手,握住她的玉臂将她拉向自己,支撑住她单薄的身子。 他的视线落在李羡鱼湿透的长睫上,眸底晦暗,握着长剑的手指蓦地收紧,显出青白的骨节:“公主——” 他未来得及将话说完,李羡鱼却已经伏在他的肩上,哽咽出声:“临渊,康乐才八岁,他们,他们却要把她嫁出去。” “他们要把她嫁给呼衍王,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她终于在他的怀里恸哭出来,哭得这样的伤心,将他玄色的氅衣打湿一片。 少年的语声顿住。 他握着剑柄的长指松开,转而将她拥紧,在她耳畔语声低哑:“别哭了。” 他的羽睫半垂,那双墨色的眼睛里满是凌厉如锋刃的光:“臣会替公主阻止这门婚事。” 第70章 原本是很好的一个晴日。 可发生了这样的事, 李羡鱼便也再没有了放纸鸢与御马场的心思。 她心绪低落地带着临渊往回,一路上默不作声,只微垂着羽睫, 看着道旁绵延无尽的红墙。 临渊持红金鱼纸鸢跟在她的身后, 剑眉紧皱, 思量着康乐之事, 究竟要如何处置。 宫道静谧,明光移过, 于两侧红墙上描摹出他们的倒影,似两条红鱼在墙上游过。 李羡鱼默默地看着,直至披香殿的殿门遥遥在望。 她抬步走近,却听一道语调奇怪的招呼声蓦地响在跟前。 “大玥的小公主——” 李羡鱼轻愣, 抬眼却见是郝连骁站在她的披香殿前,正热情地向她招手。 继而, 眼前一暗。 是临渊箭步上前,将她挡在身后。 他持剑的长指收紧,语声冰冷:“你还来做什么?” 他冷声:“呼衍人皆是这般言而无信?” 郝连骁梗着脖子道:“我郝连骁什么时候抵赖过!输了就输了, 小公主不愿意我做她的情郎便算了!” 他哼了声, 大大方方地道:“我今日,是来找她交朋友的。” 临渊眸底御寒, 手中的长剑正欲出鞘, 李羡鱼却抬手,轻握住了他的袖缘。 她从临渊身后探出脸来,语声闷闷的:“我不跟你交朋友。” 郝连骁愣住。 他道:“为什么啊?” 李羡鱼抬起羽睫, 眼眶微红,语声里满是疏离与抗拒:“因为你们的呼衍王喜欢年幼的女子。你们的使臣求娶我八岁的皇妹康乐。” 她道:“我不和这样的人交朋友。” 郝连骁瞪大了眼睛,高声道:“那是王兄又不是我!我又不喜欢你的皇妹!” 李羡鱼却摇头。 “我没有去过呼衍, 不知道呼衍的其余人是什么样的。可是你们拥护这样的王,派出这样的使臣,便会让人觉得整个呼衍都是这般,为虎作伥。” 她说到这,却又难过起来。 呼衍使臣选康乐去和亲,固然可恶。 但在其余诸国眼里,会将才八岁的公主送出去和亲的大玥,又能好到哪去呢? 她这样想着,心绪愈发低落,再说不下去。 她慢慢垂落羽睫,独自往披香殿里去。 身后的郝连骁有些着急,本能地想跟上她,却被临渊横剑挡住。 郝连骁想解释又不知该如何解释,焦躁万分,怒极拔刀。 身后传来金铁交击之声,像是两人又一次交手。 不知道,是不是要在她的披香殿前再打一场。 李羡鱼却没有心思再管。 她顺着游廊徐徐向前,一直走到寝殿里,掩上了槅扇。 寝殿内光影暗去,她的双肩也终于塌下,将自己蒙在被子里,任由难过的情绪发酵。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槅扇开启的声响。 继而,冷香渐进。 隔着一层锦被,她听见少年低醇的嗓音:“臣已将郝连骁赶走。” 李羡鱼低垂着眼,没有应声。 临渊微顿了顿,又问她:“公主可知道康乐公主的母家是否有人?” 康乐。 这两字,像是一根主心骨,支撑着李羡鱼重新拥着锦被坐起身来。 她将悲伤的情绪压下,如实回答他:“我与冯采女并不相熟。也没有听过她说自己母家的事。” 她趿鞋起身:“但是,若是要紧的话,我现在便可以去问她。” 临渊摁住了她。 他注视着她,语调严肃:“公主可要想清楚。” “若是臣带康乐公主走,只能将她交还母家。往后她的身份便只能是她母家的女儿,再不是公主。” 李羡鱼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 是要改名换姓,让康乐公主从此消失在这个世上。 李羡鱼眸光震颤,但心底另一个声音却告诉她: 这样,也未必不好。 至少康乐从此自由,不会再像是筹码一样,被人推来送去。 等她长大,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也许还能嫁给自己真正喜欢的人。 李羡鱼蜷起的指尖松开。 她眸光凝定,郑重点头:“我会与康乐的母妃,冯采女说清楚。” 临渊便也松开了摁着她肩膀的手,自床榻旁起身,对李羡鱼道:“臣即刻出宫准备。” 毕竟,劫和亲的鸾车并非易事。 越早准备,便能多一分把握。 李羡鱼也同时起身。 她在铜盆里拿清水净过面,将哭过的痕迹洗去,语声也重新变得坚定。 “我这便去寻冯采女。” 他们分道而行。 李羡鱼去冯采女的雨花阁。 而临渊北出宫门,去清水巷中寻侯文柏。 直至黄昏,金乌西沉时才重新在披香殿内聚首。 李羡鱼比他回来的早些,正坐在熏笼旁取暖。 见他逾窗进来,便起身向他走来,将冯采女最后的决定告之:“临渊,我去过冯采女的雨花阁了。” “她愿意让我们带康乐走。” 她伸手,将一张写好纸条递给他:“冯采女的父亲是安邵县的县令,官虽不大,但冯采女在闺中的时候却很疼她,家中也有几分薄产。” 康乐若回母族去,虽不似宫中钟鸣鼎食,但也能保一生安乐无忧。 临渊没有立时上前。 他在炭盆边立了稍顷,待身上的寒意略微散去,方抬步走近,从她的手中将纸条接过。 他道:“宫外已布置妥当。臣会在和亲的鸾车出城后,令人将康乐公主带走,送返母家。” 临渊说得简略,像是这不过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 但李羡鱼却知道。 谈何容易。 她是亲眼见过淳安皇姐出嫁的。 其中随行的金吾卫,陪嫁的侍女嬷嬷们不知几何,更勿论还有他国的使队跟随在侧。 想从其中悄无声息地带走康乐,绝非易事。 她抬眸去问临渊:“康乐的事,我有没有能帮得上你的地方?” 临渊握着纸条的长指微顿,垂眸看向她。 殿内灯火微温。 李羡鱼裹着厚重的斗篷站在他身前,微微仰头望着他,神情专注而认真。 她这般的纤细与柔弱,似会被风雪摧折的花枝。 从一开始,他便没有将她安排进康乐之事中。 也并不想让李羡鱼因此涉险。 他终是侧首,避开李羡鱼的视线。 “公主在披香殿内等臣的消息便好。” 李羡鱼似有些失落,但还是轻轻颔首:“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临渊道:“臣现在出城筹备。至多明日深夜便回。” 李羡鱼轻轻点头,从食盒里拿出一块荷叶包好的糯米糕给他,语声轻而郑重:“那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临渊接过。 糯米糕还是温热的,像是少女指尖的温度。 他原本紧绷的唇线柔和些,低低应道。 “好。” * 翌日,便是康乐公主出降的吉日。 也是大玥在年节之前最大的盛事。 宫内张灯结彩,遍地铺红。 行走在红墙下的宫人们也都换了喜庆的衣裳,无论心底究竟高不高兴,面上都带着得体的笑意。 但这般的繁华绮丽后,皇帝却也知道此事做得并不光彩。 因而一早便令人将冯采女与康乐公主居住的雨花阁严加把守,不许任何人入内探望。 李羡鱼清晨时去了趟,却被金吾卫远远拦在庭院外。 便也唯有回到自己的披香殿中,听着更漏声,等日头一寸寸落下。 在宫中所有人的等待中,一轮金乌终是坠入太极殿赤红的琉璃瓦后,绽出最后的金芒。 宫中礼乐齐鸣。 久久不朝的皇帝坐在竹床上,由宫人们抬着,到宫中最高的祈风台上,亲自看着公主的鸾车驶出朱红宫门。 他面色异样地涨红,显得格外兴奋,似还沉浸在三日前的宴饮中。 沉浸在呼衍使臣齐齐举杯,说是要与大玥结永世之好的那一刻。 只要康乐嫁出去,便能保住他的皇权,保住他的帝位,保住他现在所拥有的万里江山。 只要康乐嫁出去。 他愈发激动,在竹床上支起身来,看着鸾车在洁净的宫道上寸寸向前,终于驶至恢宏的北侧宫门前。 只差一步,便要离开大玥的皇宫。 皇帝忍不住抚掌大笑,对承吉道:“去,去将那些呼衍来的美姬都传到太极殿内,朕今日要通宵宴饮——” 话未说完,皇帝的笑声骤然止住。 继而一张原本涨红的脸上泛出隐隐的苍青色泽。 他挣扎着伸手,紧紧抓住承吉的胳膊想要求救,然而口一张,黑血便如剑射出,溅了承吉满脸。 “陛,陛下!”承吉骇然,眼睁睁地看着皇帝双目圆瞪往后倒去,慌张之下,本能地疾呼:“快,快去请太医!” 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被惊动,匆匆聚至皇帝的太极殿中为他诊治。 有人搭脉,有人用银针试毒,有人将皇帝今日的饮食与接触过的物件一一验过,却始终没查出什么端倪来。 声称皇帝是突发急症之人与坚持皇帝是中毒之人各成一派,争执不休。 最后,却都没能拿出什么妥善的方子,唯有纷纷跪在地上,叩首道:“臣等无能,还请陛下责罚。” 但皇帝此刻躺在龙床上,胸口剧烈起伏着,似想挣扎起身,但连指尖都不能动弹,喉咙里咯咯作响,却吐不出半个完整的音节,不过顷刻间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眼见着便要龙驭宾天,恐怕永生永世也无法再来惩处他们。 承吉在殿内急得团团转,蓦地一拍脑门,猛地拉过一旁伺候的小宦官,疾声道:“快,快去影卫司里请司正!” * 皇帝病危的消息迅速传遍六宫。 其中,凤仪殿离太极殿最近。 也是最早得到消息的一座宫室。 当执霜自殿外匆匆进来禀报的时候,宁懿正斜倚在榻上,披着雪白的狐裘,剥着手里的葡萄。 执霜跪在她面前的绒毯上,颤声回禀:“公主,太极殿那传来消息。说是陛下突发急症,满殿的太医皆是束手无策。只怕,只怕是要——” 她叩首在地,不敢言说。 这般震动六宫的事,宁懿却好似风声过耳,全无半点回应。 她殷红的唇角轻抬,手中仍旧是一枚枚地剥着葡萄。 剥好一枚,便放进手畔的琉璃盏里。 一枚累着一枚,层层叠叠剥了足有半盏,却一口也不吃,仿佛仅是在享受着剥葡萄这件事本身的乐趣。 溅出的汁水将她雪白的指尖染成红紫色泽,她非但不去擦拭,唇畔的笑意反倒愈盛。 直至,执素入内,同样跪在她面前的绒毯上,带来了另一个消息。 “公主,陛下的病情在用药后有所好转。此刻已然清醒,只是——” 她话未说完,却听轻微的一声。 是宁懿指尖用力,掐碎了手中的葡萄。 紫红色的汁液飞溅而出,在她面上横陈一道,乍眼看去,宛如鲜血。 “你再说一次。” 宁懿放下葡萄,面无表情地赤足走下榻来,拿足尖挑起她的下颌,冷冷道:“本宫让你再说一次!” 执素颤声:“陛下的病情有所好转,只是,只是身子尚不能动弹。” 宁懿眯眸,倏然轻轻笑出声来。 她道:“好,好得很。” 执霜与执素噤若寒蝉,不敢多言。 宁懿也并不看她们,只拿绣帕徐徐拭尽了自己面上与指尖的葡萄汁液,又趿上自己的绣鞋,拥着狐裘,款款出了殿门。 她顺长阶而下,去得却不是皇帝病危的太极殿。 而是坐落于宫中东北角的影卫司。 今日康乐公主出降。 影卫司中的影卫也尽数被调离,以确保这场联姻顺利进行。 司内寂静而冷清。 唯有司正羌无坐在长案后,平静地等着她的到来。 “公主。” 随着宁懿推开槅扇,羌无亦从木椅上起身,如常比手向她行礼。 宁懿冷冷审视了他一阵,倏尔谑笑出声:“都说司正拿了银子,便没有办不成的事。如今看来,倒也不过如此。” 羌无低笑了声,沙哑的嗓音也随之放低:“公主,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既要隐蔽,又要罕见,还要让试毒的小宦官们无法验出。这样的毒,便注定不是烈毒,没有见血封喉之效。公主用的分量不够,形成了如今的局面,又如何能怨臣办事不力?” 宁懿也笑:“是么?” 她从袖袋里重新取出一沓银票,也懒得去数,指尖一松,银票便如雪花般纷扬而下:“那么,便再给本宫来一瓶新的。” 她嫣然而笑:“要见血封喉的烈毒。” 羌无低笑了笑,俯下身去,一张一张,将地上散落的银票尽数拾起。 他将银票放在手中点清,双手递还给宁懿。 “公主不必花这份银子。”他低垂下那双锐利的眼睛,语声沙哑:“东宫的铁骑,已踏过大玥的城门。” * 披香殿中,李羡鱼同样得到了前后而来的两个消息。 她静立了一阵,感受着自己的心绪微微起伏,却没有如预料中那般难过。 仿佛自父皇钦点康乐去呼衍和亲这件事后,他本不清晰的身影,便彻底在她心中模糊成一个明黄的色块。 一个比陌生人还要令人觉得陌生的存在。 因而,她将众人遣退,独自坐在熏笼旁,羽睫低垂,任由思绪飘远。 直至天穹上最后一缕红云散尽。 宫内华灯初上,寝殿内的光影也渐转晦暗。 李羡鱼自熏笼旁站起身来,打起火折想将银烛灯点亮。 然而火折方燃,便有寒风席卷,呼啸着将那微弱的火光熄去。 李羡鱼讶然回眸,望见玄衣少年踏夜色而来。 临渊神情紧绷,见面未来得及多言,便骤然将李羡鱼打横抱起,往殿外飞掠而去。 李羡鱼手中的火折坠下,惊讶过后,便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在风声里紧张地问他:“是康乐的事出了什么纰漏吗?” 临渊带着她往前,又越过一座宫室,在疾劲的风声里答:“没有!” 灯影照不见的黑暗中,临渊眸底沉冷。 真正出了纰漏的并不是康乐。 而是李宴。 谁也没有料到,太子会在今夜,会在此刻,以清君侧的名义率兵逼宫。 令原本最安全的皇城,变成最危险的地方。 夜风拂起彼此的乌发,带来冬日的凉意。 李羡鱼看着身后不断退去的红墙,羽睫轻抬,轻声问他:“临渊,我们现在要去哪?” 临渊眸光微顿,似不知从何开始解释。 但稍顷,他直白道:“带公主去见皇妹。” * 临渊并没有食言。 他带李羡鱼去了康乐如今所在的地方,一座官道上的驿站。 和亲的使队今夜在此歇脚,待明日天明,便要继续启程。 临渊则带着李羡鱼藏身于驿站后的树林中,乌眸沉沉地看着驿站中的灯火。 李羡鱼同样噤声,安静地等着眼前的灯火熄去。 随着夜色渐深,树林中的夜晚也变得分外寒凉。 李羡鱼来得匆忙,既没有带汤婆子,也没来得及添衣,渐渐觉出寒意透骨。 她伸手,想再将斗篷拢紧些,指尖方抬,便觉得有暖意自身后涌来。 是临渊抬手拥住了她。 他身上的大氅垂坠而下,将她牢牢笼在其中,身上炽热的温度随之传递而来,驱散了冬夜的严寒。 李羡鱼脸颊微红,徐徐将拢在领口处的指尖垂落,静静倚在他的怀中,等着夜幕彻底降下。 不知过了多久,驿站中的灯火渐次歇去。 唯有余门前的几盏红灯笼还在随风摇曳,照亮停在那辆送嫁的华美鸾车。 临渊抱起她,足尖轻点,无声无息越过围墙,踏上二楼雅间的窗楣,逾窗而入。 他停在一座落地屏风前,将李羡鱼放下。 他递给李羡鱼一件不起眼的小杂役衣裳,低声道:“至多一盏茶的时辰,我们便要离开。” 李羡鱼点头,借着微弱的月光绕过屏风,行至床榻前,轻轻推醒正睡着的康乐。 康乐打了个呵欠,揉着眼睛从床榻上坐起身来,朦胧看见她,先是睁大了眼睛,继而便迫不及待地拉住了她的手,高高兴兴地问她:“皇姐,康乐已经扮过新嫁娘了。现在,是不是可以回宫见母妃了?” 她期待道:“母妃说过,等康乐回去,便给康乐做最好吃的酒酿圆子。” 李羡鱼看向她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终究是没忍心告诉她实情。 她轻轻牵唇对康乐绽出个笑来,放柔了语声:“是呀,扮新嫁娘的游戏已经玩好了。现在我们要来玩藏猫。皇姐要将你藏起来,不能被父皇找到。” 康乐眨着眼,似乎觉得很是新奇,便主动将李羡鱼手里的衣裳接过来,往身上穿:“这次康乐要藏多久?父皇与皇姐会来找康乐吗?” 李羡鱼替她系着纽扣,羽睫低垂,藏住眸底的难过:“父皇也许会来找你。但是你一定不能被他找到。要是有人问你,是不是大玥的康乐公主,你也要说,你不是。你只是冯家在安邵县长大的女儿。” 康乐似懂非懂,但还是乖巧点头:“康乐记住了。” 李羡鱼低低应了声,从榻上抱起康乐小小的身子,快步往屏风外走去。 临渊在此等她,见她前来,也不及多言,只略一颔首,便将她打横抱起,往窗外的夜色中而去。 他们方离开驿站,却听身后嘈杂声骤起,继而,似有火光冲天而起。 有人惊呼:“走水,走水了!” 也有人大喊:“公主不见了!” 还有人用听不懂的呼衍语高声交谈,语声焦躁而急切。 李羡鱼心中一紧,愈发将怀里的康乐抱紧。 而临渊同时回首,神情紧绷。 这场大火并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他原本的筹划是半夜带走康乐,让会缩骨的死士留在房中,若有人来,也好假扮成康乐公主应对。 至少能拖延一二个时辰。 不想,如今却节外生枝。 他剑眉紧皱,将李羡鱼放在一处隐秘的林中,低声道:“事情有变,臣要回去一趟。” 他说罢,对暗处厉声道:“保护好公主。” 语声落,便有两名死士从暗处现身,对李羡鱼比手行礼。 李羡鱼拉着康乐方在原地站定,还来不及询问,却见临渊已展开身形,迅速往回。 夜色很快便将少年的背影吞没。 李羡鱼唯有护紧了康乐,立在两名死士身后,等着这场风波平息。 蓦地,一道鸣镝声尖锐而起。 李羡鱼蓦然回身,却见一支火箭飞上漆黑的夜空。 转瞬,火箭坠落,却宛如点燃了沉睡的火种。 大玥皇城的方向,无数火光亮起。 有火把蜿蜒如龙,向皇宫的方向直逼而去。 在李羡鱼看不见的地方,李宴亲自率军,逼至北侧宫门前。 当火光照夜,东宫的旗帜也夜幕中高高扬起,门前的金吾卫不战而降,叩首跪拜。 十二道朱门次第而开,迎千万铁骑直入皇城。 一路上,没有杀戮,没有流血。 大玥皇城内的守卫军与金吾卫们尽皆俯首。 他们认这些年来监国的储君,认将军们手中高举的虎符,认中宫嫡出血脉纯正,唯独不认在太极殿中醉生梦死的帝王。 清君侧的大军停在太极殿前。 李宴孤身下马,顺玉阶而上。 太极殿内,所有的宫人已被先一步而来的东宫暗部所控制。 唯独留下在龙榻上动弹不得的皇帝。 他双目怒睁,想要挣扎,但浑身却没有半点知觉。 喉咙里嗬嗬作响,却吐不出半个字眼。 没有人来帮他。 他的影卫,他的金吾卫,甚至他所出的皇子与公主,没有一个人过来帮他。 他不明白,他是皇帝,是真命天子,是九五至尊,为何所有人都要背叛他!为何所有人都在今夜背叛了他! 他无法动弹,甚至无法质问,唯有眼睁睁地一身戎装的李宴行至他身前。 锦绣山河屏风前,年轻的储君银盔银甲,面容温润,眸底冰冷。 他修长的手指轻抬,向他递来一张明黄圣旨,语声如往常那般温和,却已带上了不容违逆的力道。 “退位的诏书儿臣已替父皇写好。” 李宴手握兵符,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拿传国玉玺,请太上皇禅位!” 皇帝目眦尽裂,用尽了全力想要从龙榻上起身,想要呵斥,想要暴怒,想要定他谋逆,但偏偏却无法挪动分毫。 唯有眼睁睁地看着承吉步步向前,颤抖着拉过他毫无知觉的手,最后一次握住那方传国的玉玺,重重盖在那张禅让的圣旨上。 朱印落下,承吉高声:“太上皇禅位——” 太极殿外,群臣叩拜。 军士们手中的火把高举,照亮太极殿前半边天穹。 今夜,火光照夜,皇权更迭。 第71章 城郊驿馆外。 半夜燃起的大火此刻已被扑灭, 唯有几根烧得焦黑的木头仍在往外冒着青烟。 郝连骁倚在一根并没有被点燃的拴马桩上,满脸不耐地用呼衍语对乌勒格道:“大玥的公主丢了又如何?我们呼衍,不差这一个阙氏。” 乌勒格方才被从梦中惊起, 头发都烧焦了几撮。 此刻正焦躁地遣人分散寻找, 脸色本就不善, 闻言更是难看。 他同样以呼衍语回道:“我们刚出大玥的皇城, 就遇上这场大火。分明是大玥人出尔反尔,不想将公主嫁到呼衍!” 郝连骁扬眉不屑:“你家中有八岁的姑娘, 会心甘情愿送给大玥的皇帝?” 乌勒格被他说得脸色铁青,但碍于他的身份不好发作,便索性当做没听见,继续指挥众人搜寻。 他厉声号令:“去找, 即便是将四面的荒山翻遍,也必要寻出大玥公主的下落!” 郝连骁本就与他不对付, 此刻见他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更是心烦。 索性抬手抽出弯刀,将拴着马匹的缰绳斩断。 自己利落地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 径自往夜色中去。 乌勒格听见马蹄声, 赶紧回身,高声追问道:“您要去哪?” 夜色里传来郝连骁不耐烦的答复:“找人!” 乌勒格眉心青筋直跳, 对随行的武士厉喝道:“还不快跟上!” 前来和亲公主已经丢失, 不知还能否寻回。 若是连大汗最小的兄弟在大玥出事,他必担不起这个罪责。 郝连骁听见了他的声音,蓦地回头, 果然看见几名武士跨马追来。 他本就是想借找人的名义出去散心,顺便离乌勒格这个讨人烦的东西远些,此刻更是烦躁, 抬手便是一鞭狠狠抽上马背。 他一道催马往前,一道亮出马鞭往后厉声:“我看谁敢跟来!” 有他的威胁在,武士们本就不敢跟得太近。 况且他□□的马匹神骏,走的路线又刁钻,很快便将乌勒格派来的武士统统甩开。 彻底没了踪影。 饶是如此,郝连骁仍旧是策马往前疾驰,直至目力所及之处,都看不见旁人。 这才放慢了马速,在马背上左右环顾。 他白日里尚分不清方向,夜中更是左右不分。 此刻看见四面皆是茫茫夜色,又无人问路,索性就哪里偏僻便策马往哪里去,只当做是图个清净。 不知不觉间,他早已偏离了官道,进了旁侧的山林。 四面黑沉,唯有马蹄踏叶声沙沙作响。 郝连骁凝神警惕,将腰刀紧握在手上,以防哪里冷不丁窜出只野狼来。 野狼倒是没有。 唯独在路过一株落针松的时候,树干后刀光乍现。 两人一左一右,持刀向他劈来。 郝连骁大惊,仓促之下仰身紧贴在马背,避开迎面而来的两刀。 还未来得及回击,便见两人刀势陡转,一人直劈他的面门,一人刀锋拧转,去砍他□□的骏马。 郝连骁人在马上,无法躲避。情急之下唯有勒紧缰绳,令骏马扬蹄而起。 巨大的铁蹄正对着死士的头颅落下。 这一击无法硬接,两人短暂后撤,又糅身上前,两柄钢刀同时劈向他的咽喉与心脉。 一左一右,攻势凌厉,使得都是取人性命的杀招。 他不得已从马背上滚下,持刀勉强挡住,怒道:“你们大玥以多欺少!赢了也不光彩!” 他的语声坠下,落叶松后旋即传来少女惊讶的语声:“郝连骁?” 郝连骁蓦地抬头。 看见从落叶松后探出头来的少女,他宝蓝色的眼睛随之亮起:“大玥的小公主!” 两名死士对视一眼,收刀回护到李羡鱼身前。 郝连骁也将弯刀插回鞘中,大步向她走来:“你怎么在这里?” 他说着眸光更亮:“是打算跟着我回呼衍去吗?” 李羡鱼慌忙摇头。 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为何这个时辰她会在郊外这件事,便偷偷将问题抛了回去:“都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郝连骁并没有察觉她的回避,大咧咧地道:“我原本和乌勒格在一起。打算带那什么公主回呼衍。但是路上驿站烧了,公主丢了。我看乌勒格心烦,便一个人出来逛逛。” “等我回去,就和他说没找着——” 他话未说完,视线却落在李羡鱼身后,小杂役打扮的康乐身上,一双宝蓝色的眼睛倏地睁大:“大玥的公主?” 李羡鱼的心跳得咚咚作响。 她往前站了站,努力将康乐挡在身后,紧张地与他商量:“郝连骁,你,你能不能便当做没见过她。” 她握紧了康乐的冰凉的小手,坚持道:“康乐今年才八岁,她不该嫁给年迈的呼衍王。” “当然能!” 出乎李羡鱼意料的,郝连骁一口答应了下来。 爽快得令李羡鱼都有些惊讶,杏眸微微睁大。 在她讶然的眸光里,郝连骁抬手挠了挠头,再开口的时候,语声有些慢,带着些少年特有的腼腆。 他道:“大玥的小公主,我还没娶亲。” 李羡鱼轻愣,抬眸看向他。 月色从林间漏下,照得郝连骁的眼睛蓝宝石一般闪闪发亮。 他道:“大玥的小公主,你跟我回呼衍去吧。我带你去骑沙漠里的白骆驼。” 沙漠里的白骆驼? 李羡鱼确实很好奇这两样从未见过的东西。 但她仍旧摇头:“我不能跟你回去。” 这下轮到郝连骁愣住。 稍顷,他不满地嚷道:“为什么啊?大玥的小公主,你又不是八岁!” 李羡鱼脸颊微红,轻轻侧过脸去,回避道:“总之,就是不行。” 郝连骁执拗追问,像是非要问出个缘由来:“为什么不行?” 李羡鱼脸颊更红,试着找了个理由:“因为我不会说你们呼衍的话。” 郝连骁满不在意:“我可以教你!或者不学也行,反正我也会说你们大玥的官话。” 见这句说服不了他,李羡鱼唯有重新找了个理由:“因为我吃不惯你们那的吃食。” 郝连骁还是不在意:“中原的厨子又不是买不到!你喜欢吃谁做的菜,我便将谁带上!” 李羡鱼没料到他这样执着,有些节节败退。 不得已,只能将最后一个理由抛了出来。 “我不喜欢你们的呼衍王。” 这是一个最有分量,也最无法辩驳的理由。 但郝连骁却笑起来,抱臂道:“大汗今年五十七了,没几年活头了!” 语声落,所有人都被震住。 便连两名死士都忍不住侧目看了郝连骁一眼。 毕竟这话要是放在大玥,可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而郝连骁毫不在意,只是抬步向她走来,骄傲道:“大玥的小公主,你说的事我都解决了。” 他向她伸手:“那现在,你是不是能跟我回呼衍去了?” 两名死士对视一眼,眸光微寒,不动声色地去握系在腰间的钢刀。 眼见着便要有人血溅当场,静谧的林间却有少女的语声轻柔响起。 “还有一件事,你解决不了。” 郝连骁立时向她看来,不服道:“什么事!” 李羡鱼站在厚密的落叶上,双靥绯红,语声轻如蚊呐:“我有喜欢的人了。” 她指尖轻抬,碰了碰自己手腕上那串鲜艳的红珊瑚手串,徐徐抬起眼来,以一双清澈的杏花眸望向他:“在我们大玥,没有许多情郎。真正喜欢的人,永远只有一个。遇到了,便再也不会喜欢旁人。” 郝连骁呆愣住,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林中重归静谧,唯有微寒的夜风徐徐走过。 最终,还是康乐轻攥了攥李羡鱼的袖缘,小声打破了寂静:“皇姐,什么是‘喜欢’呀?” 李羡鱼脸颊愈红,有些答不上来。 正当她局促的时候,却听密林外有人高声呼喊。 好像是呼衍语。 李羡鱼听不懂内容是什么,却能听见呼喊声一声叠着一声,越来越高,越来越近。 仿佛顷刻间便要逼进密林。 逼到他们身前。 死士们眸光乍寒,握着钢刀的手臂紧绷。 郝连骁也随之回神,回头往声来的方向看了一眼,毫不避讳地对李羡鱼道:“是我的族人过来找我了。” 李羡鱼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急促。 她身边只有两名死士。 远处的人声却嘈杂,听起来至少有十数人。 如果真的动起手来,恐怕没有胜算。 若是郝连骁想。 他可以同时带走大玥的两位公主。 郝连骁显然也明白这件事。 他对李羡鱼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李羡鱼的心高悬起。 正当她想要启唇的时候,郝连骁却后撤一步,当着他们的面,翻身上了马背。 他没有高声呼喊,反倒是压低了语声:“我得回去了,大玥的小公主。” 他说着,又看了眼从李羡鱼身后探出头来的康乐,目光落在她身上那身灰突突的杂役服饰上,笑得愈发灿烂:“还有,大玥的小杂役。” 李羡鱼轻愣,紧绷的心弦无声松开。 继而,她也弯起眉眼,对他轻轻笑起来:“郝连骁,谢谢你。” 她认真道:“你一定会遇到真正喜欢的姑娘的。那时候,记得带她去骑大漠里的白骆驼。” 许是今夜的月色太好,也许是穿着织金红裙的少女笑靥太过明媚。 郝连骁第一次红了脸。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侧过脸去,拉过缰绳,迅速调转了马头。 银白月色下,他策马往族人的方向去,还不忘在马背上向李羡鱼挥手,即便面上微烫,但笑声依旧爽朗。 “大玥的小公主,你要是什么时候不喜欢你的情郎了。记得来呼衍,做我的王妃——” 第72章 郝连骁的语声被冬日的朔风吹起, 散落于茂密的落叶松与冬青树间,又辗转落在正匆匆赶回的临渊耳中。 本就神色冷峻的少年眸光寒如霜雪,立时翻身下马, 箭步上前, 紧握住李羡鱼纤细的皓腕。 他寒声:“公主!” 冬夜清寒, 而他的指尖炽热, 令李羡鱼本能地回首。 四目相对,李羡鱼讶然轻声:“临渊, 你怎么回来了?” 话音落,她两靥生红,微微有些局促。 临渊这时候回来,她都不知道方才与郝连骁说的话, 是不是被他听见了。 也不知道,他究竟听见了多少。 她赧于启唇问他, 又怕他说出什么羞人的话来,便将护在身后的康乐往前带了带,示意还有皇妹在这。 临渊的眸底更是晦暗。 他抬手, 死士们便迅速将康乐抱离, 身形同时隐入暗处。 高大的落叶松下,便只余下李羡鱼与临渊两人。 夜色静谧得有些迫人。 在李羡鱼慌乱的心跳声里, 临渊将她的手腕握得更紧, 眸中暗色翻涌,近乎是一字一句地问她:“若是没有康乐公主。公主是否便要答应他,跟着他回呼衍去?” 李羡鱼赧然轻声:“这与康乐有什么关系……” 临渊俯身, 一双浓黑的眸子紧凝着她:“公主是想跟他走吗?” 李羡鱼被他看得双颊滚烫,轻轻侧过脸去,蚊蚋般低声:“没, 没有……” 林中没有铜镜。 李羡鱼也并不知晓,她现在的举动,看起来有多像是口不对心后的心虚。 她只是挪步后退,而临渊步步紧逼,直至她的后背抵上一棵茂密的冬青树。 李羡鱼不得不停住步子,随着他的逼近而仰头望向他。 莹白月色里,她清晰地看见少年面上的神情。 她隐约觉得他像是在生气,觉得他应当是误会了什么。 她红唇微启,想要解释。 而临渊的眸色彻底晦暗下来。 “臣不允许。” 带着怒意的几字沉沉落下。 临渊俯身,狠狠吻上她鲜艳的红唇,将她想要出口的话语尽数吞没。 李羡鱼杏眸微睁,连呼吸都顿住。 她的心跳声紊乱,素白的指尖慌乱地抵上他的胸膛,却又被他反握住手腕,抵在冬青树微显粗糙的树干上。 临渊原本持剑的手随之松开,修长的手指紧握住她的后颈,不让她往后退避。 他更深地吻落下来。 带着怒意,带着不甘,带着想将她占为己有的欲念撬开她的齿关,凶狠地向她索取回应,像是在质问着她为什么愿意随着郝连骁离开,去陌生的呼衍,却不愿意等他回胤朝,领旨回来娶她。 呼吸交缠间,李羡鱼心如擂鼓,面红欲烧。 她像是站在湍急的江水中,有汹涌的波涛迎面而来,随时都要将她灭顶。 在她无法喘息之前,在她的理智抽离之前。 她低垂下羽睫,轻轻回应了他。 临渊握在她颈侧的长指蓦地收紧,继而徐徐垂落,环过她纤细的腰肢,将她紧紧锢入怀中。 他短暂地停下动作,感受着她的回应。 温柔又青涩,带着少女情窦初开时特有的羞赧,却比所有旖旎的事物更能撩动心弦。 临渊的呼吸渐渐变得浓沉。 他紧握住李羡鱼皓白的手腕,遵循着自己的本能,更为热烈地回吻着她。 他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喜欢。 李羡鱼羽睫轻颤,呼吸渐渐乱得无法接续。 她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临渊的喜欢,不得不伸手去推他的肩。 临渊握住她的素手,不甘地咬了咬她被吻的鲜艳欲滴的红唇,缓缓将她松开,给她喘息的余地。 李羡鱼轻伏在他宽阔的肩上,双颊绯红,呼吸碎乱。 她的羽睫低垂,素白的指尖抬起,本能地掩上自己被吻得鲜红微肿的唇瓣。 冰凉的指尖方一触及,她便轻轻嘶了声。 “疼。” 临渊的视线随之落来,在她鲜艳的红唇上徐徐停住。 他修长的手指抬起,炽热的指尖轻抚过她的唇心,语声低哑地向她承诺:“臣往后会留意些。” 李羡鱼刚降下几分热度的面颊复又滚烫。 她侧过脸去,语声轻如蚊蚋:“夜都深了,我们该回宫去了。” 临渊颔首,将她打横抱起,放在骏马背上。 李羡鱼从未骑过马,手中抓紧骏马的缰绳不敢妄动,紧张地唤他的名字:“临渊。” 她有些害怕地轻声:“它要将我摔下去了。” “不会。” 临渊薄唇轻抬,翻身上马。 他修长有力的手臂环过她的腰肢,握住骏马的缰绳,也将她护在怀中。 银鞭落下,骏马扬蹄往前飞奔。 夜风拂过李羡鱼的鬓发,将她身上穿着的斗篷往后扬起,轻拂过少年劲窄的腰身。 李羡鱼倚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这般明晰,明晰得令她觉得,要说些什么来掩盖。 于是她小声将方才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说给他听。 “其实,我没有想去呼衍。” 临渊却像是已经明白。 他收紧了环过李羡鱼腰肢的手臂,毫不迟疑地回应道:“即便是公主想去。臣也会去呼衍,将公主抢回来。” 李羡鱼红了脸。 她怕再解释下去,会听见什么更让人面红的话,便悄悄转开了话茬,问起康乐的事。 “临渊,你方才去驿站的时候,是遇见什么事了吗?” 她想了想,道:“是与康乐有关吗?” 临渊低应,对李羡鱼道:“臣遇见了东宫的人。” 李羡鱼轻讶:“皇兄的人?” 她下意识地问道:“他们也是来带走康乐的吗?” 临渊顿了顿,对李羡鱼道:“是,只是方式不同。” 李羡鱼闻言便放下心来。 她轻点了点头,又问临渊:“临渊,那你打算,将康乐的事转交给皇兄吗?” “不。”临渊抬目,看向远处巍峨的皇城,语声微沉:“公主的皇兄,如今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无暇他顾。” 李羡鱼不安地轻抬起羽睫。 不知为何,她想起了密林中所见的情形。 一支火箭飞上漆黑的天穹。 继而无数火把亮起,照亮了半边天幕。 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形时,是摄政王意图谋反,太子率兵围府。 这一次—— 她羽睫轻颤,红唇微启,却又不敢说出自己的猜测。 临渊垂首,回望向她。 似是察觉到她的不安,临渊并未持缰的手抬起,将她的素手拢进掌心,在寒夜里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她。 他不带任何立场,平淡地转述此事:“太子逼宫,太上皇于太极殿内禅位,迁居别宫。” 即便是早有准备,但当真的听见的时候,李羡鱼的呼吸还是停滞一瞬。 她听说过这样的事。 但从未想过,会发生在大玥,会发生在她的皇兄与父皇身上。 她慢慢垂下羽睫,良久没有启唇。 直至临渊将她从骏马上抱起,带她越过紧闭的城门,看见远处灯火通明的皇城。 李羡鱼终是轻抬明眸,又一次问起有关康乐的事:“若是皇兄即位,康乐是不是,便能够名正言顺地回到宫里了?” 可以继续住在雨花阁里,继续做大玥的公主。 她也能时常见到她。 临渊在她希冀的眸光里短暂地沉默一瞬。 终是道:“不能。” 他低声向李羡鱼解释:“康乐公主出嫁的事已写在大玥的国书上,无可更改。” 国书,是国与国之间的信诺。 若是朝令夕毁,往后在诸国之间,再无立足之地。 故而,康乐公主没有活路。 她只能‘死’,死在驿站那场大火中。 再以全新的身份而活。 李羡鱼听懂了他话中的深意。 她低垂下眼,有些怅然地轻轻点头。 她道:“我知道了。” 临渊见她心绪低落,便也不再提及此事。 只是将身形展开,更快地将她送回披香殿中。 此时正值宵禁,金吾卫们把守森严。 离太极殿颇远的披香殿中还未收到任何消息,如素日里一般宁静。 宫人们安然歇下,似连殿外呼啸而过的北风都已停歇。 夜色已深。 李羡鱼洗沐罢,便也将自己徐徐团进锦被。 她轻阖上眼,想要睡去,可脑海里纷乱的念头一个连着一个,如海潮迭起,将她的困意推走。 不得已,她终是拥着锦被坐起身来,向着横梁上轻声唤道:“临渊。” 临渊低应,从梁上而下。 他立在她的红帐外,平静地问她:“公主何事?” 李羡鱼隔着红帐看向他,语声很轻:“我有些害怕。不知道明日里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毕竟,这也是她第一次经历皇权更迭。 更何况,还是以逼宫这样的方式。 临渊垂眼,撩开了红帐,向她走来。 他的身量这般高,令李羡鱼要随着他走近而仰头望向他。 “临渊。” 她轻轻唤了声。 临渊低应。 他于李羡鱼的锦榻前俯身,将惴惴不安的少女拥入怀中。 “别怕。”他的语声低醇,似雪山淡淡而过的松风:“这几日,臣会守着公主。” 李羡鱼轻垂下羽睫,将微烫的脸颊贴在他冰凉的衣料上,听着他胸膛里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原本的不安也徐徐散去。 她轻轻点头,困意重新涌来。 李羡鱼轻阖上眼,重新将自己团进锦被中,素白的指尖却仍旧搭在少年的掌心上。 临渊垂眼,安静地等着她的呼吸渐渐匀停,这才轻缓抬手,将她的皓腕重新放进锦被中。 他随之阖眼,在她的榻缘上合衣睡下。 * 翌日,太上皇禅位的消息晓谕各宫。 太子李宴即位,遵已故的王皇后为太后。 太上皇迁居甘泉宫,太妃与太嫔们有所出者,随子嗣居住,无所出者,则迁居西六宫安养。 尚未竣工,且斥资靡费的神仙殿与承露台两处即日停工,原本用以筹建此地的银钱皆送往边关,填补军备上的空缺。 六宫之中也颇有整改。 所用宫人超过位份的宫室予以裁减,而不足的宫室则予以补足。 因而,李羡鱼的披香殿中,也来了不少新的宫人。 原本空荡荡的西偏殿配房,还未到半日,便住满了泰半。 除了宁懿长公主对如今的陛下仍有不满,见面时不忘冷嘲热讽几句外,六宫里倒也还算是安泰。 李羡鱼原本不安的心便也徐徐放落,重新动了想学骑马的心思。 而恰好,太子登基的次日,便是个万里无云的晴日。 李羡鱼早早用过早膳,便换上轻便的骑装,拉着临渊到了御马场里,带着他一同去挑选她喜欢的骏马。 临渊随着她在马槽前走过,看着她眸光明亮地细细选了阵,最后在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前再也挪不动步子。 她牵着他的手,心情雀跃地道:“临渊,我想要这匹。” 临渊视线微顿,抬眉道:“公主为何会选它?” 李羡鱼踮起足尖,轻碰了碰骏马的鬃毛,杏眸弯起:“因为这匹马生得最好看。” 通身的皮毛珍珠似地发亮,雪白鬃毛又顺又长,眼仁乌黑有神,透着清澈的灵气。 临渊上前,紧握住缰绳,将前蹄已经开始烦躁刨地的骏马制住,对李羡鱼道:“这匹马的脾气不好。公主可以另选一匹。” 李羡鱼却有些迟疑。 她依依不舍地看着眼前漂亮的骏马,忍不住带着些侥幸,又一次去问临渊:“这匹马的脾气真的很坏吗?” 临渊嗯了声,又道:“但是公主若是执意想试,也并非不可。” 李羡鱼有些期许,轻轻点头:“那我先试一试。” 若是真的不行,再换其他的骏马也不迟。 临渊应声,将骏马从马房内牵出,替她在马背上系好了鞍鞯。 “公主可以上马。” 他于骏马身旁侧身,向李羡鱼伸手,示意她可以在自己身上借力。 李羡鱼轻应了声。 她将指尖轻搭在他的掌心,试着学着他的方式上马。 但是骏马比她想象的要高些,又极不配合,因而她的动作便也显得有些笨拙,一点也不利落。 一连试了几次,才在临渊的帮助下勉强坐到了马背上。 但她还未来得及将另一边马镫踩上,□□的骏马便开始焦躁起来。 马首左右摇晃,前蹄刨地,还不住地喷着剧烈的响鼻,像是随时都要将马背上的她甩下。 李羡鱼有些慌神,下意识地俯身,紧紧抱住骏马的脖子不放。 临渊眸色一凛,迅速将缰绳收到最短,对她道:“公主坐稳!” 话音未落,那骏马便长嘶一声,想要人立而起。 虽缰绳被临渊牢牢握住,未能如愿。但还是将马背上的李羡鱼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适才选马时的勇气也像是被风吹散,磕磕巴巴地对临渊道:“它,它好像不太喜欢我。” 临渊剑眉紧皱,紧握着手中的缰绳,对李羡鱼道:“马是畜牲中最通人性的。尤其是这等脾气不好的马,也像是人一样,欺软怕硬,捧高踩低。” “公主一上马,它便知你不会驯马。” “公主一露怯,它便会趁机逞凶。” 李羡鱼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一时间也忘了害怕,只从马背上微微侧过脸看向他,讶然问道:“那,有什么好的方法吗?” 临渊道:“换一匹马,抑或是,驯服它。” 李羡鱼迟疑了下。 她伸手摸了摸骏马雪白柔顺的鬃毛,重新鼓起勇气来:“我想再试一试。” 临渊应声,重新将手中的缰绳放开一段。 李羡鱼也踩好了马镫,努力从马背上直起身来。 骏马立时察觉,又想人立而起。 临渊复又将缰绳收紧。 骏马被制住,长嘶一声,在原地暴躁地反复踢蹬。 李羡鱼还未直起的身子重新伏低,双手紧紧抱住骏马的脖子,面色泛白:“临渊,它会将我摔下来吗?” 临渊抬手,握起骏马雪白的鬃毛,递至李羡鱼的手畔:“即便它将公主甩下,臣也会接住公主。” 李羡鱼羽睫轻扇,微白的小脸上渐渐回了些血色。 她侧过脸去望向临渊,对上少年从不动摇的视线,眸底的慌乱也渐渐散去。 她空出右手,握住临渊递给他的那把鬃毛,试着从骏马身上直起身来。 骏马仍不配合,但几次三番后,倒也被李羡鱼找到了规律。 骏马踢蹬挣扎的厉害的时候,她就先缓上一缓。 等骏马安静些了,她便抓着骏马的鬃毛继续起身。 好在今日无事,她也很有耐心。 和这匹脾气暴躁的骏马耗了足足有一刻钟的时辰,李羡鱼才终于在马背上坐好。 她松了口气,示意临渊将缰绳递给她。 临渊便将缰绳递给她,改为握住骏马的笼头。 他对李羡鱼道:“公主双手各握一缰,持缰短,缰绳紧握在掌心,拇指压上。小腿轻夹马腹,试着催它向前。” 李羡鱼点头,跟着他的话试了一试。 □□的骏马却毫不配合,不是在原地打转,便是直往后退,烦躁起来还会原地踢蹬,试着将她甩下。 几次反复下来,倒是令李羡鱼在冬日里出了一身的细汗。 李羡鱼却没有放弃。 她伸手揉了揉自己有些发酸的小腿肚,重新握紧了缰绳,想要再试一次。 但她还未坐稳,却听低沉的一声。 是御马场的大门重新敞开。 淡淡晨光照亮铁面。 有人孤身牵马,自马房的方向信步而来。 李羡鱼侧首看向来人,有些意外地轻声道:“司正?” 她略一分心,手中原本紧握的缰绳也随之松开。 □□的骏马立有所觉,猛地在原地一个踢踏,想将马背上的李羡鱼甩下。 李羡鱼一时不防,手里的缰绳骤然脱手,只来得及惊呼了声,便觉得身子不可控制地往旁侧倒去。 眼见着就要摔在御马场的地上,身侧的少年眸光凛然,松开骏马的笼头箭步上前。 他俯身接住李羡鱼下坠的身子。左手环过她的腰肢,右手托住她的腿弯,又迅速一侧身,躲开骏马落下的铁蹄,身形展开,迅速将她带到御马场的边缘。 李羡鱼本能地伸手环住他的脖颈。 杏眸微睁,羽睫轻颤。 在他的怀中惊魂未定地后怕了好一阵子,才徐徐回过神来。 想起羌无还在场中。 她的双颊蓦地滚烫,匆促地碰了碰临渊的手背,小声道:“临渊,你,你快放我下来。” 临渊应了声,将她放下,视线却仍旧警惕地落在羌无身上。 羌无却并不在意。 他今日依旧没带兵刃,见临渊这样防备着他,也只是沙哑地轻笑了笑。牵着骏马在场中停步,俯身喂了它一把草料。 李羡鱼的视线落过去。 看见羌无身畔的那匹枣红马要比她骑着的白马要矮小许多,眼睛与口鼻附近都开始长出灰白色的毛,连走路都有些打晃。 似乎已经是一匹老马。 她有些好奇,不由得问道:“这是司正以前骑过的马吗?” 羌无似笑非笑:“公主这样想?” 李羡鱼羽睫轻扇,茫然轻声:“不是吗?” 毕竟若不是曾经骑过的马,谁又会来骏马如云的御马场里,牵这样一匹可能都不能再骑的老马呢? 羌无却没有再对此作答。 他只是淡声询问:“公主在学骑马?” 李羡鱼面上微红,轻轻点头:“我学得不太好,让司正见笑了。” 羌无没有嘲笑她。 他放开了那匹老马的缰绳,伸手摸了摸它已经不再鲜亮的鬃毛,语声平静地道:“这是件好事。” 李羡鱼杏眸轻眨,一时间有些猜不到羌无的用意。 羌无似也察觉到她的不解。 他轻轻笑了声,语声沙哑地道:“或许假以时日,公主便能学会骑马。而新帝登基,废除旧制。亦会令整个大玥焕然一新。” “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李羡鱼虽不懂太多前朝的事。 但是有一点她却知晓—— 皇兄登基后,至少不会像是曾经的父皇那样,数年不朝,任由百官在太极殿前死谏而毫不动容。 她想,也许就像是羌无说的那样。 一切都会好转。 边关的将士们会重新有冬衣与饭食,大玥也不会再有像康乐这样,年仅八岁便被迫和亲的公主。 于是她莞尔:“我相信司正说的话,会成真的。” 羌无也笑。 他哑声道:“也许在雪山封禅后,一切都会如臣所愿。” 李羡鱼轻轻点头。 她的指尖垂落,轻握着临渊的剑袖,小声道:“那我便先回披香殿里去了。御马场就留给司正。” 她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轻声道:“那,今日临渊教我骑马的事,可不可以请司正不要告诉旁人?” 羌无抬眼,视线落在两人之间。 李羡鱼轻握着少年的袖缘,眼眸澄澈,眼底笑意宛然。 而少年戒备看他,蓦地上前回护,将身姿纤细的少女挡在身后,修长的手指随之垂落,与她十指紧扣。 这般亲昵的动作,令李羡鱼微微红了脸。 临渊薄唇紧抿,侧首看向她时,原本冰冷的眸底亦有波澜淡淡而过。 年少绮梦,幻美得像是春日花枝,冬夜初雪。 羌无看了半晌,终是失笑。 他站在那匹老马身旁,手里握着马缰。 铁面后那双锐利的眼中染上笑意,显出淡淡的缅怀。 他轻轻笑了声:“公主,谁不曾年少过呢?” 第73章 冬日的寒风呼啸而过, 拂起李羡鱼因骑马而微微散乱的鬓发。 李羡鱼羽睫微抬,望着牵马而立的羌无,杏花眸里有讶然之色轻轻转过。 在她的印象里, 司正似乎, 并未娶妻。 也从未听说过, 他心悦过谁。 但很快, 她还是将这份好奇压下,只是莞尔轻声:“那我便当做司正答应了。” 她这般说着, 便拉着临渊,将白马送回了马厩,与他一同自角门处离开。 将一整个偌大的御马场让给了羌无。 此刻,金乌已升。 御马场外的宫道洁净如洗, 倒映着天上明光。 李羡鱼与临渊从宫道上徐徐走过。 间或有宫人行过他们的身畔,多是御前伺候的宦官。 他们步履匆匆地自太极殿的方向而来, 路过她时,匆促行礼,又步履急急地往北侧宫门的方向而去。 李羡鱼看着那些宦官们的背影, 杏眸轻轻弯起。 从昨日起, 这样的事在宫中便并不罕见。 新的圣旨道道落下,将曾经留下的旧制一一改去。 她想, 也许真的与司正说的一样, 新帝登基后,大玥也会万象更新,重现昔年的海晏河清。 临渊立在她的身旁。 顺着她的视线往前望去, 稍顷淡淡垂眸,对李羡鱼道:“兴许真能如公主所愿。” 他的话音落,却又想起了羌无说过的话, 剑眉微皱:“但,雪山封禅又是何事?” 李羡鱼转眸望向他,微微有些讶然。 继而,她想起临渊并非是大玥子民的事来,便悄声与他解释:“这是我们大玥的规矩。新君登基七日后,便要启程去和卓雪山祭祀封禅。” 临渊问道:“公主也要前去?” 李羡鱼点了点头:“这是大玥的盛事,整个皇室都要前去。” 她说着,抬眸望向临渊,轻声问道:“临渊,你会与我同去吗?” 临渊并未立时作答。 他原先想的是,待三五日后,皇权更迭带来的风波平息,便与李羡鱼道别,一路疾行赶回胤朝。 此事已不能再往后拖延。 若是其余行程,他会断然拒绝。 但和卓雪山不同。 和卓雪山与他回胤朝的路,是同一个方向。 他想,即便是与李羡鱼同行,应当也不会耽搁太久。 “临渊?” 李羡鱼轻唤了他一声。 临渊收回思绪,侧首看向身旁的少女。 见李羡鱼也正抬眸望着他。潋滟的杏花眸水洗般的明净,清晰地映出他的倒影。 临渊视线微顿,鸦青羽睫淡垂:“公主想带臣同去?” 李羡鱼点头,杏眸轻弯:“今年的玥京城没有下雪。” “我想带你去和卓雪山看雪。” 临渊淡垂的羽睫抬起。 稍顷,他重新侧过脸去,语声里带着淡淡的笑音:“这还是臣第一次收到公主的邀请。” 李羡鱼莞尔,伸手牵起他的袖缘,带着他抬步往前。 “那我们现在便回去准备。” * 回到披香殿的时候,月见与竹瓷正在为此事打点着行装。 见李羡鱼前来,便一同上前向她行礼。 月见道:“公主,奴婢们已将行装打点好了,您瞧瞧,可还缺些什么。” 李羡鱼轻应,在行装前半蹲下来,仔细看了看。 和卓雪山常年积雪,天寒地冻,行装里主要是以厚实的冬衣与取暖的物件为主,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她素日里起居用的物什。 草草看去,倒像是不缺什么了。 李羡鱼便让她们先退下,转眸对临渊道:“临渊,你看看,可还有什么缺的?” 临渊略微过目,问她:“公主的兔子可要带去?” 李羡鱼想了想,还是摇头:“雪山天寒,还是让小棉花留在东偏殿里,陪着母妃便好。” 临渊颔首,道:“那应当便没什么缺的了。” 李羡鱼也这般觉得。 她便将行装推到一旁,弯眉对临渊道:“临渊,我先出去一会。你让宫娥们传膳便好。我很快便回来。” 临渊应了声,顺手递了件厚实的斗篷给她。 李羡鱼面颊微红。 她想,临渊应当是猜到了她要去洗沐的事。 但她当然没有说破,只是轻轻接过了他递来的斗篷,快步往浴房的方向去了。 李羡鱼从浴房里回来的时候,午膳已经在长案上布好。 临渊并未动筷。 见她推开槅扇进来,便对她道:“方才宫人过来传话,公主不在,可要臣转述?” 李羡鱼拢着斗篷走过来,有些好奇地问他:“是什么样的事?” 临渊答:“公主的皇兄为宁懿长公主与太傅赐婚。同时于玥京城内修建长公主府。” “雪山封禅后,即可成婚。” 李羡鱼因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微愣了一瞬。 继而心情便也雀跃起来。 “这是桩喜事。” 毕竟大玥已经很久没有过公主在玥京城里开府,与驸马成婚这样的事了。 可谓是皇兄登基以来,第一件喜事。 她这样想着,便将妆奁打开,从里头寻了阵,找出一对同心镯来,细致地包好放进锦盒里,对临渊弯眸道:“临渊,我打算去凤仪殿一趟。” 临渊应声,从午膳从拿出一块用荷叶包着的糯米糕给她。 “臣随公主同去。” 李羡鱼轻应了声。 她伸手接过糯米糕,想了想,又掰了一半给临渊,对他轻轻笑道:“那你在殿外等我一会便好。” * 凤仪殿内,红帐深垂,沉水香于帐内云雾般缭绕。 宁懿依旧是斜倚在榻上,涂着蔻丹的手指捻着支金簪,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弄着炉内的香药。 而她身畔,搁着那张赐婚的圣旨。 更远处,则是傅随舟的长案。 着素白鹤氅的男子正于长案后撰写着大玥新的律条。 宁懿以手支颐睨着他,见他神色疏淡,如往常那般目不斜视。 她似是觉得可笑,遂轻嗤了声,信手执起那张赐婚的圣旨,赤着一双雪白的玉足,从贵妃榻上站起身来。 她踏着地上厚密的软毯行至傅随舟跟前,玉指一松,明黄圣旨随之砸落在他正在撰写的律条上。 溅开一纸的墨迹。 傅随舟像是早已习以为常。 他搁笔,以方巾拭去手背上的墨痕,重新换了张新的宣纸。 未待他再度执笔,宁懿却已经侧身坐到他的榻上,雪白的玉足轻晃,唇畔的笑意深浓,吐出的字句却锋利。 “都说‘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太傅倒也不愧是陛下的师长,读书人的表率,可真是将忠君二字做到了极致。” “便连自己的婚事,都能卖给帝王家。” 她侧过脸来,嫣然而笑:“也不知换了个什么价钱,可是位极人臣么?” 傅随舟将那张赐婚的圣旨卷起,搁至一旁,语声淡淡:“忠对的是国事。而臣的婚事,是自己的私事。谈不上一个忠字。” “更无谓以此换取什么。” 宁懿凤眼轻嘲:“那便是所谓的信义?” 她垂手,拨弄着自己的鎏金护甲,语声慵然:“太傅以为本宫不知么?本宫的母后临终前,曾将皇兄与本宫托付给太傅照拂。” 她轻笑:“母后应当未曾想到,竟是这样的照拂法。” 傅随舟终是抬眼。 他的眉眼疏寒,如静水深潭,不见杂念。 “先太后确实与臣说过此事。臣也曾答允过。” “陛下与公主七岁启蒙时,臣便自请前往南书房授课。一连十载,直至太子元服,公主及笄,应当也算不负先皇后所托。” 宁懿睨着他,尾指上的鎏金护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在长案上,像是想起了多年前的旧事。 那时候,她还年幼。 印象里的傅随舟是个容貌清隽的少年。 语声温润,性情温敛。 是诸位夫子里她最喜欢的一位。 她第一次写自己的名字,还是傅随舟教会的她。 后来,她到了豆蔻年纪。 傅随舟也从清隽少年长成冷淡疏离的青年。 白衫玉冠,眉目清冷,似雪中的松竹。 那时候,她年少无知。似乎很喜欢这种男人。 还因此亲手写了封情信给他。 当然,傅随舟并没有给她回信。 在她追上去询问此事的时候,回应也极其冷淡。 只让她往后别再写这样的书信。 不止是他,还有其余男人。 再后来,她负气离开了南书房,即便是听闻傅随舟成了她皇兄的太傅,也没再去见过他。 直至,那场东宫小宴—— 她敛下了思绪,重新笑了起来。 “多少年前的旧事了,本宫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亏得太傅还记得。” 宁懿漫不经心地抚了抚自己的裙裾,像是拂去记忆里一枚尘埃。 继而,纤细的玉指重新抬起,停留在他的腰间的玉带上。 她倾身过去,鲜艳的红唇抬起:“本宫不记当初。只看如今。如今赐婚的圣旨已落,太傅又已不再是少年时,谁又知道,太傅是否还能胜任本宫的驸马?” 傅随舟眉心微皱。 他隔着衣袖将宁懿的皓腕压下,语声微沉地提醒她:“公主,这是在内宫。” “内宫又如何?” 宁懿凤眸微抬,并不在意。 她左手拿起那张卷好的圣旨重新抖开,在傅随舟眼前左右摇晃,右手重新抚上他腰间的玉带,嫣然笑道:“怎么,本宫自己的驸马,试不得么?” 她的话音未落,却听槅扇前垂落的锦帘轻轻一响。 稍远处传来绵甜的语声,随着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宁懿皇姐……” 宁懿动作微顿,挑眉望去,见穿着兔绒斗篷的少女正打帘进来。 李羡鱼也笑着抬起眼来。 可视线一落,却望见自己的皇姐正赤着双足侧坐于长案,纤细的玉指则停留在太傅腰间玉带。 李羡鱼杏眸微睁,在原地怔了一瞬。 回过神来后,她慌忙侧过身去,双颊滚烫地将带来的锦盒放在宁懿的妆奁前。 “嘉宁,嘉宁来的不是时候。便,便先回去了。” 她语声未落,人已经匆匆忙忙地往殿门处走。 宁懿徐徐收回手,对着李羡鱼的背影挑起秀眉,缓缓启唇道:“小兔子,站住。” 李羡鱼听见了。 但她此刻又是心虚又是局促,被宁懿这样一唤,更是慌乱,非但不曾停步,反倒是提裙小跑起来。 她一路头也不敢回,慌慌张张地跑出了宁懿的寝殿。 殿外柔和的天光照落下来。 李羡鱼还未及抬眼,便听见少年低醇的语声:“公主。” 李羡鱼明眸微抬,见临渊正在玉阶前等她,便加快了些步子向他小跑过去。 她隔着一道玉阶伸手握住他的袖缘,面红欲烧:“临渊,快,快带我回披香殿里去。皇姐要找我兴师问罪了。” 临渊见她这样慌张,也不多问,只略一颔首,便将李羡鱼打横抱起,往披香殿的方向飞掠而去。 直至回了寝殿里,将槅扇掩上,李羡鱼面上的热度仍未褪去。 她站在一面插屏后,拿微凉的手背捂着自己的双颊,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临渊的视线随之落来。 他端详着李羡鱼面上的神情,稍顷剑眉紧皱:“是宁懿长公主为难了公主?” 李羡鱼摇了摇头,愈发局促:“不是。是我打搅了皇姐才对。” 临渊剑眉微抬,对李羡鱼道:“公主白日前去送贺礼,能打搅到什么?” 李羡鱼双颊滚烫,不好将方才看到的场景告诉他。便唯有将方才在锦帘外听见的零星几个词汇说给他听,想将这件事轻轻带过。 “我听见,皇姐说要试一试她的驸马。” 在她的理解中,这个试一试,应当便是试试驸马的品行才学。 但毕竟那是属于皇姐的驸马,是不应当被她撞见的事。 但话音落下,她却看见临渊身形一僵。 继而,他微侧过脸去,低声问她。 “……这也是大玥的规矩吗?” 李羡鱼并不知晓。 但为了将这件窘迫的事尽快带过,她还是轻点了点头。 临渊短暂地看她一眼。 见锦绣插屏后,少女双颊绯红,明眸微漾,似带着万分羞怯,欲言却又止。 临渊垂眸,有些不自然地侧过脸去,语声低哑:“公主也要试么?” 第74章 要试吗? 临渊的语声落下, 李羡鱼愈觉面上滚烫。 明明是这样一件简单的事,不知为何被他说来,却像是带上了些别样的意味。 说不清, 道不明的意味。 李羡鱼更觉局促, 想说不要, 却又怕圆不回方才的谎。 踌躇良久, 她终是从锦绣插屏后徐徐探出脸来,语声轻如蚊蚋:“那就, 试一试吧。” 她的语声落,背对着她的少年手臂骤然紧绷。 他语声低哑:“臣去准备。” 话音落,临渊迅速将身形隐入暗处。 远处垂落的锦缎垂帘随着他的动作,短暂地拂起一瞬, 又无声垂落。 快得甚至都没惊起殿外呼啸而过的北风。 寝殿内重归静谧。 李羡鱼像是也已意识到临渊已经离开。 她慢慢从锦绣插屏后步出,在原地踌躇了阵, 便快步走到箱笼边,半蹲下身来,去找压在箱笼底下的书籍。 她不知道品行要如何去试。 那便, 只能试一试临渊的才学。 她这样想着, 将很久以前学过的几本书籍抱在怀里,有些不安地想—— 她没做过夫子, 也从未给人出过题。 希望到时候, 临渊不要因为她出的题浅白,而嘲笑她才好。 正当李羡鱼在披香殿中认真出题的时候,宫内的藏书阁中也来了新客。 神情冷峻的少年独自坐在书架顶部, 看着手中的书籍剑眉紧皱。 稍顷,他咬牙将书册合拢,改为去看放在一旁的避火图。 避火图上画得更为直观, 也更为露骨,可谓是纤毫毕现。 临渊握着避火图的长指收紧,强忍着将这几张图纸丢掉的念头,一张一张翻看过去。 直至黄昏的光影渐落,直至图上的每一个动作都被他记下。 他终是将手里的避火图塞回书柜底层,往披香殿的方向回返。 * 披香殿内,正是华灯初上。 李羡鱼已将出给临渊的题目写完,此刻正撤了镇纸,将晾好的墨宣纸郑重地放进一只小木匣里。 还未来得及落锁,便听见远处垂落的锦帘轻微一响。 是临渊自外间回来。 李羡鱼侧首望见他,便将怀中的小木匣搁下,有些局促地轻声问他:“临渊,你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她顿了顿,又小声问:“那,你准备好了吗?” 临渊身形微顿。 继而,低低应了声。 他抬步向她走来。 途径之处,寝殿内点着的宫灯被他一一灭去。 李羡鱼羽睫轻抬。 看着偌大的寝殿随着他的步履向前而渐次沉入夜色,似天穹上的皓月徐徐坠入水中。 敛下明光,碎开一池涟漪。 而临渊在她身前俯身,修长的手指垂落,将她的素手拢进掌心。 他在朦胧的夜色里低声问她:“公主会害怕吗?” 这般亲密的距离。 李羡鱼都能闻见他身上清冷的雪松香气与淡淡的皂角香味,像是初初洗沐过。 她杏眸微眨,有些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只是做了个题罢了,她为什么要害怕? 于是她轻轻摇头。 临渊低应了声。 他与李羡鱼相握的长指收紧,在她面前更低地俯下身来。 吻上她微启的红唇。 李羡鱼杏眸微睁,一时愣住,忘了动作。 临渊垂眸,掩住眼底逐渐深浓的暗色。 他垂落在身侧的右手抬起,托住她的后脑,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撬开她的齿关,加深了这个吻。 他的气息铺涌而来,似潮水转瞬将她吞没。 李羡鱼双颊绯红,素手抬起,指尖轻抵上他坚实的胸膛。 不知是想将他推开,还是要从他这里借得力道,搭上他这根浮木,好让自己不被汹涌而来的潮水灭顶。 她迷惘而懵懂,临渊却毫不迟疑。 他握紧了李羡鱼的素手,一路攻城略地,向她索取更多。 李羡鱼轻轻仰头,抵在他胸膛上的指尖蜷起,心跳声渐渐变得急促。 但深吻着她的少年显然犹不满足。 他低垂的羽睫抬起,眸色浓沉地看向她。 继而,惩戒似地轻咬了口她柔软的唇瓣,示意她回应。 李羡鱼绯红着脸,轻轻回应了他。 这个吻愈发深入,令彼此交缠的呼吸都变得紊乱。 就当李羡鱼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临渊终是松开了桎梏着她的手臂。 李羡鱼伏在他的肩上,轻轻喘息。 而临渊将她打横抱起。 李羡鱼身子失重,本能地伸手,环住了他的颈。 临渊大步往前。 殿内重重垂落的红帐顺着他半束的墨发倾泻而下,红纱般轻柔地拂过她的眼睛,将视线短暂地遮蔽。 待李羡鱼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自己的锦榻上。 头顶是绣着重瓣海棠的鸾帐,而身下则枕着柔软的锦被与自己乌缎似的长发。 临渊单膝跪在榻沿,右手撑在她的身侧,左手抬起她的下颌,重新吻落下来。 他吻过她的眼睛,吻过她微启的红唇,又在她绯红的颊畔虔诚低首,薄唇紧贴上她纤细雪白的颈。 李羡鱼似沉在温水中,朦胧而恍惚。 直至临渊修长的手指解开她领口上两枚玉扣。 寒意侵袭而来。 李羡鱼本能地抬手,想要掩上自己赤露的颈项。 临渊却已顺着她微微仰起的颈深吻下去,在她的锁骨上方反复流连。 他的唇极薄,带来的热度却滚烫。 李羡鱼忍不住轻颤了下,往后缩了缩身子。 “别。”她伸手推他,面上红云迭起:“很痒。” 临渊抬手握住她的手腕,侧首轻咬了咬她殷红的耳垂,语声低哑:“是公主说,要试的。” 他收敛了力道,但齿尖咬上耳垂的触感还是这样的令人颤栗。 李羡鱼忍不住轻唤了声。 继而,她感受到临渊拂落在颈侧的呼吸蓦地变得粗沉。 他的眼眸晦暗,握着她手腕的长指使力,让她纤细的指尖搭上他领口的玉扣。 素日里低醇的嗓音也变得喑哑。 “是先解公主的,还是臣的?” 李羡鱼在最后关头,终于听懂了他的话。 她一张柔白的小脸霎时红透,纤细的指尖抵住他的领口,慌乱地与他解释:“临渊,你,你会错我的意思了。” 她道:“我说的试,不是,不是这个。” 临渊眼眸沉沉地看着她,握着她皓腕的长指用了几分力道。 李羡鱼的指尖微偏,阴差阳错地解开了他领口一枚系扣。 李羡鱼面红欲烧,努力想从榻上坐起身来:“临渊,你,你先放开我。我,我去拿一样东西。” 临渊眸底暗色翻涌。 他一言不发地松开了钳制住李羡鱼的手。 李羡鱼得了自由,慌忙起身,从锦榻上下来。 她小跑到妆奁前,将那只木匣子抱过来,证明似地打开给他看。 “临渊,你看,我都写好了。” 临渊深看她一眼,抬手将木匣接过。 略微翻阅后,他咬牙低声:“这是什么?” 李羡鱼立在榻前,有些心虚地错开眼,不敢看他,语声轻得像是蚊蚋:“考题呀。” 她蚊声:“之前不是说过,大玥的公主要试试驸马的品行才学。” “所以,我便出了考题给你。” 临渊强忍着怒气,将里头的宣纸拿出来,给李羡鱼自己过目。 “公主从女四书里出题给臣?” 李羡鱼愈发心虚,小声解释:“我的箱笼里堆满了话本子,一时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书……” 她说着,又轻抬起羽睫望向他,试探着问道:“而且,既然是公主来试。那试题,难道不是应该公主来定吗?” 临渊抬眼看向她。 李羡鱼面上的红云还未褪尽。 杏花眸里也还残留着朦胧的雾气。 吻过后的唇瓣更是鲜艳欲滴,比枝头新绽的海棠更为娇艳。 临渊的眸色再度沉下。 乌眸深处,似有欲念滔滔翻涌,要将所有理智吞没。 他起身,向她走来。 李羡鱼有些紧张,抱紧了怀里的木匣,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临渊抬步走到她的近前。 骨节分明的大手抬起,似想紧握住她的皓腕,将她抱起,重新丢回榻上。 但最终,他阖了阖眼,转而将她怀里的木匣夺走,将手中的宣纸狠狠丢进木匣里。 继而大步走到长案边,寒着脸色铺纸研墨。 李羡鱼羽睫轻扇,也慢慢挪步过去。 她在临渊身侧的玫瑰椅上坐下,侧过脸去看他面上的神情。 她放轻了语声,试着问他:“临渊,你在生我的气吗?” 临渊头也不回地冷声道:“没有!” 李羡鱼杏眸轻眨,旋即莞尔。 “那便好。” 她弯眸将自己领口的玉扣系好,从玫瑰椅上站起身来。 “那我去小厨房里,找月见她们吃点心去了。” 她的语声落,步履还未抬起,皓腕便被临渊紧紧握住。 继而身子一轻,便往回跌坐在他怀里。 李羡鱼讶然出声,羽睫微抬,对上临渊暗如夜色的深眸。 李羡鱼轻轻瑟缩了下。 这回终是看出,临渊还在生她的气。 她心底发虚,略想了想,便抬手将他领口的玉扣也系好,又将他手里的墨锭接过来,乖巧道:“那我给你研墨吧。” 临渊薄唇紧抿,并不作答。 只单手稳住她的身形,继续奋笔疾书。 一整张宣纸很快便被写满。 临渊寒着脸色,将写好的答卷递给她:“公主过目!” 李羡鱼觑他一眼,小小地应了声,将答卷接过来。 宣纸上的字迹很深,力透纸背。 可以看得出少年压抑的怒气。 但里头的答案却半分也没有敷衍,即便是最严苛的嬷嬷过来,恐怕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且,李羡鱼也不是严苛的嬷嬷。 她从头到尾认真看了遍,便拿将宣纸放到长案上,拿白玉镇纸压了,对临渊弯眉道:“就这样便好。现在,我请你吃点心吧。” 临渊侧过脸去,语声冷淡:“不必。” 李羡鱼轻眨了眨眼,也跟着转过脸去,端详了下他面上的神情。 见少年眸底凝冰,便悄悄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睛。 她软声:“你别生气了。” 临渊紧握着她皓腕的长指微顿,没有答话。 李羡鱼想了想,便又低下脸去,亲了亲他的薄唇。 她语声绵甜:“临渊,你别生我的气了。” 临渊睨她一眼,仍旧没有开口。 李羡鱼没了办法,只好将袖口往上撩起,将一截皓白的手腕递到他的唇畔。 “那,我给你咬一口吧。” 临渊抬手,拉过她的皓腕,却并未咬她。 而是俯下身来,以齿尖咬开了她领口两枚玉扣,重新在她玉白的颈上深吻了下去。 李羡鱼羽睫一颤。 素白的指尖本能地握紧了他的手臂,身子往后躲去。 临渊长指抬起,摁住她身后纤细起伏的蝴蝶骨,将她牢牢锢在怀中。 他一再加深这个吻,直至李羡鱼的呼吸微颤,颈上留下一枚落花般殷红的痕迹。 临渊这才徐徐放过了她。 他羽睫淡垂,抬手替李羡鱼将领口的玉扣系好,语声依旧低哑,却听不出怒意:“臣不曾与公主置气。” 李羡鱼讶然望着他:“那你方才——” 临渊抬起那双浓黑的眸子与她对视,语声中染上些切齿的意味。 “是公主先骗的臣。” 第75章【修】 李羡鱼被他看得有些心虚。 她轻侧过脸去, 但稍顷,却又觉得不是这样,便小声解释道:“我没有骗你。今夜的事, 真的只是个误会……” 她一开始说的, 便不是临渊想的那个意思。 临渊抬目看她, 凤眼幽邃, 辨不出喜怒:“那上回,公主酒醉后的事, 也是误会?” 李羡鱼两靥浅红,答不上话来。 好半晌,她蚊蚋般轻声:“上次,你不是都咬回来了。” 她说着, 抬起指尖,隔着衣领碰了碰自己的颈项, 小声道:“这次,你也咬回来了。” 应当,应当也算是两清了。 临渊剑眉抬起。 修长的手指随之抵上自己领口的玉扣, 毫不迟疑地一路解开。 随着他的长指下落, 武袍与贴身的里衣都一并被他扯开。 赤露出他坚实的胸膛,与线条分明的小腹。 他语声平静:“给公主咬回来便是。” 话音落, 他抬手将李羡鱼拉近了些, 问她:“公主想在哪里下口?” 李羡鱼满面通红,手忙脚乱地替他将武袍拢起。 “我才不要——你快将衣裳穿好。” 临渊并不抬手。 他淡声:“臣做过的事,从不抵赖。” “公主若是还耿耿于怀, 随时都可以咬回来。” 李羡鱼双颊滚烫,不敢往他的身上看。 唯有将视线落在他半敞的衣衫上,慌慌张张地抬手替他系着衣扣。 但是临渊却并不配合。 李羡鱼系一枚, 他便解一枚。 到了最后,衣裳没系好,倒是李羡鱼窘迫得满脸绯红,还出了一眉心的汗。 她偷偷抬眼看了眼临渊,却见他丝毫没有收回这句话的意思。 迟疑稍顷,她终是俯下身去,两靥通红,贝齿微启,在他的肩上象征性地咬了口。 她的动作很轻。柔软的唇瓣轻轻擦过少年冷玉似的肌肤,一触即离。 如蜻蜓点水,却又惊起波澜万顷。 临渊的身形蓦地一僵,抵在案上的长指刹时收紧。 李羡鱼却并未察觉。 她低垂着羽睫,羞赧轻声:“我咬过了。你快将衣裳穿好。” 她的语声落下,仍旧是不敢抬眼看他。 而临渊薄唇紧抿,浓黑的眸子凝了她一阵,终是侧过脸去,抬手迅速将身上的武袍重新系好。 李羡鱼等了好一阵,才敢偷偷地觑了他一眼。 见他已将衣裳穿好,便也悄悄松了口气。 她从临渊身上站起身来,试着将话茬转开。 “临渊,你用过晚膳了没有?” 临渊道:“没有。” 李羡鱼应了声,又轻声问他:“那你要跟我一起去小厨房里吃些点心吗?” 临渊回过脸来,短暂地看她一眼。 他问:“公主未用晚膳?” 李羡鱼轻点了点头。 方才晚膳的时候,她正忙着将这些题目赶出来。自然没有好好用膳,只草草用了小半块米糕。 如今,早已觉得腹中空空。 临渊剑眉紧皱,从椅上起身。 他没有多言,只是抬手牵过李羡鱼的素手,带着她大步往槅扇前走。 李羡鱼随之莞尔。 她单手提起裙裾,跟上临渊的步伐。 在路过妆奁的时候,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便略微停住步子,借着月色看了看铜镜里的自己。 领口的玉扣已经重新阖好,临渊留下的那枚红印似乎被好好地藏在衣领底下,看不出什么端倪。 李羡鱼悄悄松了口气。 临渊的视线随之落来。 他淡声:“臣有分寸。” 李羡鱼两靥微红,轻轻应了声。 她重新抬步,跟着他往小厨房的方向去。 * 约莫一盏茶的光景,两人行至披香殿的小厨房前。 李羡鱼推开槅扇进去,意外地发现里头还留有一位脸生的嬷嬷,正在屉子上蒸着点心。 李羡鱼微愣。 继而面上滚烫,心虚般匆匆松开了牵着临渊的手。 小厨房里的嬷嬷也是一愣,慌忙对她福身行礼:“公主。” 她拢着自己的围裙,讪讪解释道:“老奴半夜嘴馋,忍不住过来蒸几个馒头。以后再也不敢了,还望公主饶恕老奴一次。” 李羡鱼没有与她计较几个馒头的事,只是轻应了声,又对那嬷嬷道:“嬷嬷是新来披香殿的吗?我往日,似乎没有见过你。” 那嬷嬷点头,如实道:“老奴贱姓一个潘字,是在陛下登基后,才分到公主宫里的。素日里在小厨房中帮着做些面食。” 李羡鱼略想了想,便对她道:“既然如此,那嬷嬷就帮我们做些吃食吧。” 也免得她再去唤人过来了。 潘嬷嬷连声称是,赶忙去为李羡鱼准备。 她方才蒸了馒头,发酵好的面团与点好的灶火都是现成的,做起面食来,倒也省事。 不过是一炷香的光景,小厨房内的木桌上便已重新摆满了吃食。 花卷,馒头,烧饼,麻什,还有两碗热腾腾的汤面。 李羡鱼拉着临渊在木桌旁坐下,一同用起这顿迟来的晚膳。 潘嬷嬷的手艺很好,即便只是简单的面食,吃起来,也并不输于那些精致的糕点。 李羡鱼难得地多用了些。 待放下碗,却见潘嬷嬷已将灶台收拾好,此刻正有些欲言又止地拿眼睛觑着临渊。 临渊察觉到她落来的视线,立时抬眼,锐利眸光冷冷扫去。 潘嬷嬷顿时,打了个寒颤,慌忙低头,看着小厨房里的青砖不敢抬眼。 李羡鱼见此,也想起她是新来披香殿的宫人,应当不认识临渊,便与她道:“临渊是我的影卫。不分日夜都在我身旁的。只是极少现身在人前。” 潘嬷嬷喏喏称是,向李羡鱼解释道:“老奴不是有意——老奴只是有些奇怪,宫里什么时候,又重新用上男子做影卫了。” 李羡鱼闻言有些惊讶:“潘嬷嬷这是什么意思?” “宫里的影卫,难道不是一直皆用的女子吗?” 她记得清清楚楚。 她刚带临渊回来的时候,宁懿皇姐告诉过她的,宫里的影卫皆是女子。 只有她,自己带了个男人回来。 那时候,她还为此很是窘迫了一阵。 李羡鱼的语声落下,潘嬷嬷却像是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慌慌张张地给自己找补:“是老奴年纪大了,一时记岔。公主莫往心里去。” 李羡鱼羽睫轻扇,愈发好奇。 她又一连问了几次。 可潘嬷嬷却不是顾左右而言他,便是一口咬定,说是自己年纪大了记错。 说什么也不肯再说下去。 临渊皱眉,放下手中的银箸,淡淡出声:“公主想知道吗?” 李羡鱼望向他,轻点了点头。 临渊不再多言。 他霍然起身,手中的长剑随之出鞘,锋利剑刃直指那帮厨嬷嬷的心口。 剑光如雪,寒意迫人。 李羡鱼微微一惊:“临渊——” 潘嬷嬷更是双膝一软,瘫坐下来,哆嗦着道:“别杀老奴,老奴这就说——” 临渊收剑,侧首看向李羡鱼。 李羡鱼也回过神来。 她从袖袋里拿出一锭银子给潘嬷嬷,又对她柔声道:“嬷嬷起来吧。无论是什么事,我都当是个故事听着便是。” 潘嬷嬷双手接过银子,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来。 她拿袖子擦着脸上的冷汗,有些磕巴地开了口:“公主,在老奴刚入宫的时候。影卫们便是用的男子。直到,直到后来宫里出了件不大光彩的事,太宗皇帝才下令,将影卫尽数换成了女子。” 李羡鱼不由得问道:“是什么样的事?” 潘嬷嬷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来由,间或抬头,看的也不是李羡鱼,而是临渊。 眼里满是后怕。 李羡鱼看出,她似乎是有话要避着临渊,遂伸手轻碰了碰临渊的袖缘,轻声与他商量:“临渊,要不,你先去游廊上等我一会。” 临渊本也并不在意此事。 闻言略一颔首,便当着潘嬷嬷的面,抬步利落地离开了小厨房。 直至槅扇重新掩上,潘嬷嬷这才敢继续开口。 她低声道:“公主,那是您上一辈的事了。老奴知道的也并不多,就零星听过几句。似乎是宫里有影卫与公主生情。在两国婚书定下,公主即将去和亲的前日,那影卫便趁着金吾卫不备,带着公主私逃出宫!” 李羡鱼轻讶出声。 她下意识地问道:“然后呢?” “他们就这样逃出去了吗?” 潘嬷嬷摇头:“公主当然还是被带回来了。老奴听说,还是当初尚是太子的太上皇亲自领兵去抓的人。满城搜捕,闹出了好大的动静。” 李羡鱼轻愣了愣。 她小声问道:“那,那位公主最后还是和亲去了?” 潘嬷嬷顿了顿,有些唏嘘:“老奴听闻,那位公主的身子素来不好。甫一生下来便有心症,禁不起这样折腾。” “和亲的鸾车还没来得及出大玥的国境,人就先没了。” 李羡鱼微愣。 稍顷却又似想起什么来:“那她的影卫呢?” 潘嬷嬷赶紧抬头往槅扇处看了眼,见临渊并未进来,这才敢压低了嗓音道:“当夜抓回来的只有公主。没见什么影卫。” “宫里都在传,说他多半是撇下公主跑了。毕竟这人呐,总是得先顾着自个。即便是夫妻,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还是这等见不得光的关系。” 潘嬷嬷说着,又忍不住嘀咕道:“若是公主瞧上了哪个状元郎倒还好些。兴许太宗皇帝还能答应。但公主与影卫,光是身份之差,便能将人活活压死。开国以来,可从没有听过哪位公主是下嫁给自己的影卫的!” 李羡鱼听至此,羽睫缓缓垂落。 半晌没有启唇。 潘嬷嬷见状,这才醒过神来,赶紧道:“是老奴多话了。公主千万别往心里去。” 李羡鱼轻应了声。 她站起身来,对潘嬷嬷道:“嬷嬷不必挂心。我说过,只是当做故事听一听罢了。” 她说着,便也背过身去,伸手推开了紧闭的槅扇。 今夜月影朦胧。 游廊上银辉淡淡,地铺银霜。 李羡鱼迈步走到廊下,徐徐抬眼,便见临渊正立在庭院中等她。 他身后,是一株盛开的腊梅树。 夜风过处,花落如雨。 李羡鱼视线微顿。 看着少年踏着一地的落花向她走来,在她的面前停步。 临渊在她身前停步,见她心绪低落,剑眉立时皱起:“她与公主说了什么?” 李羡鱼望向他,轻轻摇头:“她没说什么。只是给我讲了个结局不太好的故事。” 临渊还想追问。 李羡鱼却轻扇羽睫,将心绪敛下,重新弯眉对他笑起来。 她抬手去碰他的指尖,语声绵甜:“临渊,我想去八角亭那逛逛。” 临渊动作微顿,鸦青羽睫淡淡垂落,眸底的神色随之柔和了些。 他低低应声,将她的素手拢进掌心,带着她顺着游廊上的月色往前。 寒凉的夜风拂过他的衣袍,带来在梅树下所沾染的淡淡幽香。 李羡鱼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隔着夜色望向他的背影,心绪也随着他的步伐而起伏。 真的是见不得光的关系吗? 如昙花朝露,春夜初雪。 即便再是美好,也不过转瞬即逝。 永远见不得天光,更不会有什么结局。 临渊似有所觉,回头看她。 “公主?” 李羡鱼回过神来,对他轻轻弯眉,笑着催促:“临渊,再不走,可就天亮了。” 临渊看她一眼,倏然停步,将她俯身抱起。 李羡鱼羽睫微眨,伸手环上他的颈。 让他带着她往八角亭的方向飞掠而去。 * 夜幕中的八角亭极为宁静,并无宫人来往。 李羡鱼站在亭中,手里拿着碗鱼食,信手向小池塘里抛去。 起初的时候,是一两枚。 后来,便是一把接着一把,大方地往小池塘里撒。 可惜冬日水冷,养在小池塘里的红鱼似乎也沉了底。 直至李羡鱼将所有鱼食丢尽,也并未见它探头。 李羡鱼唯有将手里的空碗搁下,在八角亭里又静静立了一阵。 亭畔水风徐来,在冬夜里颇有些寒凉。 李羡鱼不由得拢紧了自己的斗篷,开始想念起寝殿里的熏笼与汤婆子。 于是她伸手,轻碰了碰临渊的袖缘:“临渊,我们还是回去吧。” 临渊应了声,向她俯下身来。 他修长手臂刚环过李羡鱼的膝弯,李羡鱼却挪步后退。 她道:“我想慢慢走回去。” 看看月色,也想想还沉沉压在心里的事。 临渊没有拒绝。 他重新直起身来,牵过她的素手,带着她顺一道小径,缓缓往寝殿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夜色静谧。 李羡鱼仿佛都能听见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她慢慢蜷起指尖,碰了碰临渊的掌心,小声道:“临渊——” 临渊垂眼看向她,等着她开口。 李羡鱼却仍有些迟疑。 正当她想着,要不要将潘嬷嬷说的事,讲给临渊听的时候。 身后蓦地传来‘哗啦’一声水响。 响声极大,在静夜里格外刺耳。 李羡鱼一愣。 继而慌忙转过身去,对临渊道:“临渊,你快带我去看看,是不是有人落水了?” 临渊应声,将她打横抱起,往声来的方向飞掠而去。 但令李羡鱼讶然的是,临渊并没有选择带她回八角亭中。 而是在声音渐近后,跃上一旁茂密的冬青树。 叶影深浓处,他将李羡鱼轻放在自己的膝上,单手稳住她的身形。 而李羡鱼匆匆抬眸,往小池塘里张望。 却见水面黑沉,似乎有一道浅绿色的人影在冰冷的池水里浮沉。 看衣裳,似乎是殿内伺候的小宫娥。 李羡鱼慌了神,忙去拉他的袖缘:“临渊,真的有人落水了。” 她见临渊并不动身,便匆匆催促道:“临渊,你快去救她上来。” 临渊却道:“不必。” 李羡鱼愈发着急:“你再不去,她可就要淹死了!” 她还想再劝,临渊却已经抬首看向她,一双清冷凤眼在叶影中尤显晦暗。 他语声微寒:“公主真想让臣去救她?” 李羡鱼轻愣,下意识道:“有什么不妥吗……” 临渊乌眸沉沉地看着她:“公主可有想过,落水的女子若是救上来是个什么情形?” 李羡鱼不由得顺着他的话想了想。 即便是冬日衣裳厚重,可水流湍急,若是将人救上来,那样近的距离,大抵,大抵是要窥见些春色的。 更勿论是其中的种种亲密接触。 她有些面红,但仍旧是坚持道:“名节哪有性命重要。” 临渊冷声问:“公主是说她的,还是臣的?” 李羡鱼被他问得愣住,下意识地道:“当然,当然是她的……” 毕竟临渊是男子。 男子……有名节可言吗? 临渊似也看出了她心中的想法,凤眼愈寒。 他一字一句地沉声提醒她:“冬日水冷,若是不会水的,早已沉底。” 李羡鱼轻愣。 继而迟疑着道:“可是,可是即便是会水,也不能就这样一直在池塘里泡着。” 她轻抬羽睫,对上临渊寒潭似的乌眸,轻轻往后缩了缩身子,心虚地改了口:“那,我去找人将她捞上来。” 临渊反手握住她的皓腕,剑眉紧皱:“公主想如何从树上下去?” 他侧过脸去,终是让步:“臣去找人。” 临渊话音方落。 却听又是噗通一声。 又一道身影落入池中。 李羡鱼杏眸微睁,一时怔住。 正当她想不明白,为何这么偏僻的小池塘,会有人接二连三的落水的时候,却见池中的小宫娥已被人捞起。 月色照落下去,照亮两人的眉眼。 李羡鱼认出,那名小宫娥是她殿内负责侍弄花草的栀子。 而捞她的那人李羡鱼也认得。 是守门的宦官小答子。 李羡鱼正茫然,却听两人的语声顺着夜风传来。 先是栀子带着哭腔的嗓音:“你既要断了来往,那还捞我做什么?倒不如就看我淹死在这池塘里,好过让我出宫去,另嫁给旁人!” 小答子脱下自己的外裳裹在她的身上,抱着她语声都颤抖:“栀子,出宫嫁个良人,日后和和美美,儿孙满堂,这才是正常女子该过的日子。而不是困在宫里,守着我这个,我这个,不算是男人的人!” 说至此,小答子亦有些哽咽:“栀子,宫女与宦官,不能做夫妻,只能结个对食,不过是互相安慰罢了。没有结果的!” 栀子伏在他的肩上哭起来:“世上没有结果的事多了,又不差我这一件。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有一天是一天。哪怕我明日就死了,至少今日里也还是高兴的!” 即便是没有结果,也可以吗? 李羡鱼思及此,微微愣住,思绪有短暂的抽离。 等她回神,想要继续看去的时候,临渊却抬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李羡鱼讶然轻声:“临渊?” 临渊远远扫了眼远处已将话说开,正在八角亭里相拥而吻的两人,对她道:“非礼勿视。” 李羡鱼脸颊微红,轻轻应了声。 她在临渊怀中等了一会,又小声问道:“那现在,他们走了吗?” 临渊没有立时作答。 直至又是半盏茶的时辰过去,他方将遮住李羡鱼的手放下,对她道:“走远了。” 他将李羡鱼从树上抱下,启唇问她:“此事,公主想如何处置?” 李羡鱼略想了想,还是小声道:“原本,在宫里私下结对食是不允许的。但是、但是,我这样偷看他们,却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 她轻声:“那就这样互相抵过吧。我便当做什么也没有看到。” 临渊应了声,又问她:“公主现在还是想回寝殿去吗?” 李羡鱼点头。 她主动牵起临渊的手,带着他重新踏上铺满月光的游廊,走向寝殿的方向。 夜风过处,庭院里的冬青树枝叶轻摇,于游廊上投下浅淡而支离的影。 李羡鱼羽睫低垂,心绪微微有些紊乱。 她一会想起潘嬷嬷与她说过的故事,一会又想起栀子与小答子两人在八角亭旁的对话。 两拨声音,交织相映,在她的脑海里吵闹不休。 迟迟分不出个胜负。 李羡鱼也不知道哪方才是对的,便停下步子来,轻唤了声:“临渊。” 临渊随之停步,垂眼看向她。 李羡鱼轻抬羽睫,看着他那双深邃如夜色的眼睛里,倒映出属于她的影子。 终是鼓足了勇气般问他:“临渊,如果我不是大玥的公主,而是个普通的小宫女。而你是个守门的小宦官,你还会喜欢我吗?” 她脸颊微红:“你会和我结对食吗?” 第76章【修】 临渊凤眼沉沉地看着她, 齿关微咬:“臣就非得是个宦官不可?” 李羡鱼略想了想,还是认真点头。 毕竟临渊若是个侍卫,抑或是寻常世家子弟, 便能在小宫娥出宫后, 将她娶回家了。 又何来的没有结果。 于是她执着地重复:“一定要是宦官。” 临渊与她相握的长指收紧, 咬牙落下一字:“结。” 李羡鱼语声轻轻:“临渊, 即便是这样注定没有结果的事,你也答应呀?” 临渊将她的素手握紧, 薄唇紧抿:“不然如何?” 他道:“是送公主出宫成婚,还是看公主也跳一回小池塘?” 李羡鱼赧然轻声:“那可不成。” 她不会水。 要是真的跳进小池塘里,可能等不到临渊救她,就已经沉到塘底陪那条红鱼去了。 临渊侧首看她, 凤眼浓黑,看不出情绪:“公主是想和臣结对食?” 李羡鱼指尖轻蜷, 雪白的双颊染上红云。 “没有。”她轻声掩饰:“我只是问问。” 她的语声落下,便有水风徐来。 带着小池塘里的水汽,与冬夜中的寒意, 令李羡鱼本能地抬手, 拢住身上略显单薄的斗篷。 临渊随之停住语声。 他微皱眉,却还是解下自己身上的氅衣将李羡鱼裹住。 他道:“臣带公主回寝殿。” 李羡鱼轻点了点头。 临渊随之将她抱起, 身形展开, 带她往寝殿的方向飞掠。 李羡鱼双手拢着他宽大的氅衣,感受着从指尖传来的,属于他的温度, 轻抬起一双清澈的杏花眸。 她小声问:“临渊,你喜欢我吗?” 临渊身形微顿。 他抱着她的大手收紧,在风声里一字一句地反问:“公主以为呢?” 李羡鱼轻轻应了声。 她拢着氅衣的素手松开, 转而环上临渊的颈,借着他的力道半支起身来,亲了亲他的侧脸。 如霜月色中,她以仅有自己能够听闻的语声,悄悄说出那句始终藏在心底的话。 “我也喜欢你。” 她的语声轻如朝露,似昙花悄然在夜里开放。 * 冬日里的日子,似乎也过得比秋日里要快些。 仿佛只是几个阖眼的功夫,便到了要启程去和卓雪山的这一日。 当日清晨,远处的天穹尚且鸦青,皇室的仪仗便已浩浩荡荡地出了北侧宫门。 李羡鱼端坐在她的轩车上,听着马蹄声清脆向前,带着她从热闹的青莲街上踏踏而过。 继而,人声渐歇,似是过了城门,到了城郊安静的官道。 她也将身姿松懈,挑帘往外望去。 见官道两旁,是连绵的群山,巍峨重叠,似永远望不见尽头。 她远眺了阵,见始终是重复的风景,便将锦帘重新放落,对她藏在轩车上的少年莞尔轻声:“临渊,你若是无事的话,便陪我打把双陆吧。” 去一趟和卓雪山,少说也得一两个月的光景。 这路上行程漫漫,总得找些事来打发光阴。 临渊坐在她对侧的坐凳上,正拿布巾擦拭着自己的长剑。 闻言淡淡应声,将长剑搁下,抬手将靠近他这一侧的屉子打开。 他从一堆李羡鱼塞进来的话本子里找出打双陆用的棋盘与棋子,又寻出几枚玉骰递给李羡鱼,问她:“公主今日可要赌什么彩头?” 李羡鱼将玉骰拿在手里,略想了想,便轻声道:“那便像之前一样。若是谁输了,便往面上画上一道。” 临渊并无异议。 随手将棋盘放在两人中央的方桌上,又将棋子布好。 其中黑棋朝向李羡鱼,好让她先行。 李羡鱼想起之前临渊赢她的事来,便也没有推辞。 指尖轻抬,便将玉骰掷下。 她的运气颇好,第一手便掷出一个陆来。 立时便眉眼弯弯地执子向棋盘中央走出第一步。 临渊也未多言,只从她手中接过玉骰,同样掷下。 执起白子紧随而上。 清脆的骰子声里,浅金色的日光也从锦绣垂帘底下透进来,在棋盘间轻盈挪过。 你来我往间,很快便是三局过去。 李羡鱼今日的运气不好,先是连输两局,在梨涡处一左一右添了两个红点。 等到第三局的时候,才总算是扳回一城,赢下了临渊。 “可算是轮到我画了。”她笑起来,将搁在胭脂盒上的湖笔拿起来,在颠簸的马车里小心翼翼地起身,到他的身畔坐下。 她侧身望着他,手里的胭脂笔悬停在他的面上。 她启唇,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征询他的意见:“临渊,你说我画什么好些?” 临渊淡淡垂落羽睫,将放在方桌上的胭脂拿给她:“公主随意便好。” 李羡鱼抿唇笑了笑,正想说些什么,却不防一路前行的轩车正在此刻停下。 她一时不防,本就侧坐着的身子顿时便向前倒去,眼见着,就要撞上坚硬的车壁。 临渊眸色一凛,立时抬手,将她前倾的身子护在怀中。 李羡鱼毫无防备地倒在他的身上。 拿着胭脂笔的指尖随之一偏,便在他面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胭脂印。 轩车在道旁停落。 临渊随之抬眼,问她:“公主画完了?” 李羡鱼一愣。 随即看向他面上那道痕迹,小声辩解道:“这道不是我画的,不能作数。” 她说着,便从袖袋里拿出自己雪白的锦帕,沾了些清水,要给他擦拭。 指尖方抬,身后垂落的锦帘便被打起。 一道天光照入车内。 坐在车辕上的月见半回过身来,正抬手挑着车帘,笑着对她道:“公主,到歇脚的地方——” 月见话未说完,却被眼前的情形震住。 轩车内光影朦胧。 一张打双陆用的棋盘还放在中间的方桌上,而棋子却已散了满地。 自家公主则半跪在坐凳上,一手压着少年的肩,一手拿着绣帕,似要给他净面。 而少年修长的手臂环过公主的腰身,骨节修长的手托住她的脊背,替她在颠簸中稳住身形。 此刻,两人听见语声,同时回头望来。 李羡鱼面色通红。 而临渊眸底微寒。 月见先是一愣,继而眼睛睁得更大。 她看见公主的影卫面上有一道红痕,像是、像是一道胭脂印。 她立时战战兢兢地去看公主殷红的唇瓣。 在发觉好像是一样的颜色后,一张脸更像是蒸熟了的虾子似的滚烫。 月见慌慌张张地将锦帘放落,在车辕上背过身去,好半晌才磕磕巴巴地道:“公主,到、到歇脚的地方了。您、您若是得空,便随奴婢去用些膳食。再去驿站里小憩一会儿。” 隔着一张垂落的锦帘,李羡鱼同样是满面通红。 她将手里拿着的锦帕递给临渊:“那,那我先去驿站了。” 临渊羽睫淡垂。 他抬手接过帕子,对李羡鱼道:“臣会挑无人的时候过来。” 李羡鱼双颊愈红。 她隐约觉得他这话听起来好像有些奇怪,但一时却又说不出奇怪在哪。 加之月见还在车辕上等她,便也只好仓促点头,小声对他道:“我会给你留窗的。” 语声落,她便想从临渊怀中下来。 可还未支起身来,皓腕便被临渊握住。 他停留在她背上的长指随之抬起,往上轻摁住她的颈,示意她低下头来。 李羡鱼微微低头,羽睫轻轻抬起,看着他的面容愈来愈近,方降下几分热度的面上重新变得滚烫。 她羞怯出声:“月见还在外头——” 临渊抬起的长指微顿。 继而,仍旧是平静地执起她递来锦帕,将她面上的那两点红靥轻轻拭去。 他薄唇微抬,清冷的凤眼中染上淡淡的笑意:“公主在想什么?” 李羡鱼面红欲烧。 她羞急出声:“你,你若是再这样。我就将窗户锁死,不让你进来了。” 她说着,便将他手里的绣帕拿走,红着脸转过身去,踏着脚凳,下了轩车。 时值正午,轩车外日光明亮。 皇家的仪仗停在官道旁,威仪赫赫,绵延如龙。 举目四顾,皆是天家子弟。 李羡鱼与几名相熟的皇兄行过礼,便带着月见,抬步往临时歇脚的驿站中走去。 还未迈过门槛,却先望见了一名意想不到的人。 “雅善皇姐?”李羡鱼停住步子,讶然出声。 稍远处,正由侍女搀扶着步下轩车的雅善随之抬起眼帘。 今日天光颇好,并不如何寒冷。 但雅善依旧是穿着件极为厚重的狐裘,严严实实地戴着防风的毛领。 她的手中捧着只汤婆子,露在袖口外的手腕纤细得像是冬日里梅枝,瘦得惊人。 她也向李羡鱼望来,淡色的双眉轻弯,显出一个温柔的笑意。 “嘉宁。” 李羡鱼便也绕开众人,提裙向雅善走去,有些担忧地轻声问她:“皇姐是来为我们送行的吗?” “怎么送出这样远?” 雅善轻轻摇头。 她柔声解释:“不是送行。” “和卓雪山之行,我亦与你们同去。” 李羡鱼愈发讶然。 继而秀眉紧蹙,连连摇头:“可是,和卓雪山天寒地冻。且这一路上舟车劳顿,对皇姐的身子不利。” 她想不出雅善皇姐非要去雪山的理由,只以为她是为了守着大玥皇室的规矩,便道:“皇姐等等,嘉宁这便去求皇兄。让他破例送皇姐回去。” 若是现在立即回返,应当还能赶在日落的时候,回到皇城。 她这样想着,便不再耽搁,回身便要去找李宴的身影。 雅善却轻声唤住了她。 “别去。”她轻声地对李羡鱼道:“是我主动去求的皇兄,让他带我同去。” 在李羡鱼惊讶的视线里,她苍白的唇瓣轻抬,低头轻笑了笑:“我求了好几次,最后以停药相胁,他才答应,带我同去。” 这似乎,还是她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这般任性。 李羡鱼轻轻一愣。 她羽睫轻扇,愈发不解:“皇姐为什么一定要去——” 雅善轻垂下眼帘。 在李羡鱼担忧的语声里,她想起,出行前,浮岚也曾问过她一样的话。 为什么非要前去? 大抵是她明白,自己已熬不过这个冬日,却不想长逝在困了一生的流云殿中罢。 雅善这样想着,却终究只是轻弯了弯眉,语声柔和地对李羡鱼道:“因为,我也想去看看雪山。看看这场大玥难得的盛事。” 李羡鱼轻轻抬眼,看向她这位生来病弱的皇姐。 看见她苍白的面上显出从未见过的执着神色。 她似是也明白过来,自己劝不住皇姐。 便唯有让月见拿了条自己最厚实的狐毛围领给她,藏着下自己的担忧,轻声对雅善道:“若是皇姐缺什么,抑或是想要回去了。便遣人来我这知会一声。嘉宁替皇姐想想办法。” 雅善接过那条暖和的毛领,弯眉轻轻应了声好。 用过午膳后,皇家的倚仗复又徐徐往前。 终是在黄昏日落前,抵达了最近的城池。 当地的知府携大小官员恭敬相迎,在官府中铺设宴席,迎诸位皇亲入席。 李羡鱼并不如何喜欢这样的场面,在用过晚膳后,早早回到她今夜要居住的厢房中。 因身份尊贵的缘故,厢房里布置的很是雅致。 一道绘着海棠春日的锦绣插屏后,苏绣幔帐低低垂落,掩住雕花精致的拔步牙床。 床上的锦枕与被褥都是崭新的,似乎还特地在很好的日头下晒过,显得柔软而蓬松。 一切都是这样令人觉得舒适。 李羡鱼的神思也随之松懈下来。 她在榻沿上坐落,抬手解下自己的身上厚重的斗篷,放在一旁的长案上。 正当她想将领口的玉扣也解开,着寝衣睡下的时候,却想起临渊似是还未回来。 她起身走到长窗畔,望向窗外的茫茫夜色,一时也不知该去何处找他,唯有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对梁上轻声唤道:“临渊?” 玄衣少年随之从梁上而下。 立在她的身前,平静应声:“公主。” 李羡鱼轻轻一愣。 她有些好奇地问道:“临渊,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都没有瞧见。 临渊淡声道:“方才。” 他顿了顿,复又补充道:“公主开始解衣的时候。” 第77章 李羡鱼被他说的面上一烫。 她匆忙从长案上拿过那件厚重的斗篷裹住自己, 轻垂下羽睫小声问他:“你怎么这个时候才过来?” 临渊淡垂羽睫,略去了他与城中死士接应的事,仅道:“臣去城中走了趟。” 他语声落, 便将带来的食盒递给李羡鱼:“城中热闹, 臣便随意买了几样吃食回来。” 李羡鱼听到热闹两字, 心里不免又生出偷偷出去玩的念头。 但红唇微启, 在马背上颠簸了整日的身子便隐隐有些酸痛。 她只好将话咽下,抬手接过临渊递来的食盒, 将它打开,垂眼看了看。 却见食盒分为数层。 其中整整齐齐地放着枣糕,橘荔,春饼, 麦芽糖,底层, 还有一整碗的山药圆子。 似乎都是临近年节时才有的物件。 李羡鱼轻怔了怔,又抬起眼来去看远远挂在墙上的黄历。 这才发觉,不知不觉间, 竟又到了年关将近的时候。 也难怪街面上会变得热闹。 她有些出神。 而临渊依旧垂眼看她。 见她迟迟不动筷, 便问道:“是不合公主的胃口?” 李羡鱼回过神来,向他莞尔道:“没有, 我只是在想年节的事。” 她说着, 便将食盒里的点心拿出来,放在室内的剔红高案上,软声问他:“临渊, 你用过晚膳了吗?” 临渊道:“不曾。” 李羡鱼便拉着他在高案旁坐落,又分了副银箸给他。 临渊伸手接过,却没动筷, 而是问道:“公主方才在想什么?” 李羡鱼挟起一块枣糕放到自己碗里,若有所思道:“我是在想,这次的年节,应当是要在去和卓雪山的路上度过了。” 临渊执箸的长指微顿:“公主是想念玥京城了吗?” 李羡鱼略想了想,轻声道:“倒也不曾。只是,我之前的年节都是在玥京城里过的。” “今年,还是我第一次在皇城外的地方过年。” 她也说不上这是什么感受。 究竟是新奇,还是陌生,还是不安。 抑或是,兼而有之。 临渊鸦青羽睫淡垂,平静道:“臣会陪着公主。” 他说得这样平淡而自然。 却让李羡鱼的心跳悄悄漏了一拍。 她微红着脸垂下眼去,红唇微启,想要与他说些什么。 可话到了唇畔,却又徐徐停住,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落下。 临渊的视线随之落来。 他问:“公主想与臣说什么?” 李羡鱼被他这样一问,面上愈红,有一种被窥见心绪的慌乱。 她忙抬起银箸,挟了块春饼给他,局促轻声:“等用完晚膳再说吧。” 临渊淡应了声,没再追问。 他重新垂眼,执起银箸,开始吃起李羡鱼挟到他碗里的春饼。 李羡鱼也松了口气,从食盒里捧过那碗山药圆子来,掩饰般地小口小口地吃着。 厢房外夜风渐起。 灯架上的烛焰随着风声左右摇曳,灯火时明时暗。 带起李羡鱼的心绪悄然起伏。 她适才,其实是想问问临渊。 年节将至,他可要回家去过年节。 家中可还有人在等他。 可是话到唇畔,她却想起,临渊似乎,极少与她提及自己的身世。 时至今日,她也只知道临渊不是本国的人。 他有一位关系并不友善的兄长。 除此之外,她对临渊的过往,似是一无所知。 她这样想着,便又从汤碗上抬起眼来,悄悄觑了他一眼。 对侧的少年显然是察觉到了。 他握着银箸的长指一顿,但最终没有抬头,只是仍旧她打量。 李羡鱼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又给临渊挟了块枣糕,便乖乖低下头去吃她的圆子。 她想,兴许是临渊的家人对他并不好吧。 那,还是不要问他的好些。 她的思绪落下,一顿晚膳也很快便被用完。 两人先后搁下银箸。 李羡鱼从木椅子上起身,想去洗漱后歇下。 可还未抬步,却被临渊握住了皓腕。 他又一次询问:“公主晚膳的时候,想与臣说什么?” 李羡鱼回过身来,纤长的羽睫轻眨了眨,给自己找出个理由来。 “白日里的时候,你打双陆输给我了。说好的,要让我画上一笔。” “方才月见来的急,我还没来得及落笔。” 临渊失笑。 他松开李羡鱼的皓腕,起身给她拿了支湖笔,对李羡鱼道:“公主画吧。” 李羡鱼秀眉弯起,匆匆从自己的妆奁里找了盒胭脂过来,以湖笔柔软的笔尖沾了,又对临渊道:“你坐下来,我够不着你。” 临渊重新坐落。 李羡鱼拿着湖笔走到他跟前,伸手捧着他的脸,寻找着合适的,可以落笔的地方。 但很快,她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唇间。 临渊的唇很薄,弧度优美,略带点笑意的时候,格外的好看。 但他偏偏是个冷淡的性子。 素日里极少与她之外的人说话,面上的神情也总是冷峻。 加之一双凤眼浓黑,唇色却又浅淡,两相交映之下,便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般的寒。 李羡鱼不由得想: 若是唇色深艳些,看着,会不会便没这样不好亲近了? 她这般想着,手里的胭脂笔也轻落在他的薄唇上。 柔软的笔尖轻轻扫过,临渊的剑眉随之紧皱。 像是极不习惯这样的触感。 李羡鱼却并没有察觉。 她的视线专注地落在临渊的唇上。 她一手捧着他的脸,一手拿着胭脂笔,似素日里给自己涂唇脂那样,沿着他的唇线细细描摹过去,又将空余的部分细致填好。 直到,他原本的唇色彻底被掩盖。 取而代之的,是胭脂鲜艳而浓烈的颜色。 衬着临渊冷白的肤色,清绝的容貌,便似梅花开在雪上。 冰冷孤清的艳。 李羡鱼捧着他的脸轻愣了愣,不由得轻轻感叹道:“没想到会这样好看。” 她说着,便搁笔牵过他的手,迫不及待地带着他走到妆奁跟前。 李羡鱼亲手捧了面铜镜给他,眉眼弯弯地道:“临渊你看,是不是很好看?” 临渊瞥了眼。 浓黑的凤眼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道:“在公主的唇上,会比在臣这要合适的多。” 李羡鱼轻轻一愣,本能地辩解道:“可是,我素日里也涂口脂……” 许是她的唇色本就鲜艳的缘故,并没有这样大的区别。 她的话还未说完。 临渊便已俯身,吻上她微启的红唇。 将她还未尽的语声尽数吞没。 李羡鱼的双颊倏地通红。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望了他一眼。继而,羞怯地轻阖上眼,感受着临渊的长指抬起她的下颌,薄唇在她的唇上辗转,将那道石榴红的胭脂,沾染到她的唇瓣上。 随着他的吻深入,李羡鱼尝到制作胭脂的石榴汁酸甜的味道,带着膏体本身微微的涩意,将所有的感触都无限地放大。 奇特而令人面红的感受,令李羡鱼本能地想要往后退避。 临渊修长的手指随之抚上她起伏的蝴蝶骨,将她桎梏在怀中,更深地吻落下去。 直至李羡鱼的唇上染满了胭脂红意。 直至她的双颊微红,呼吸紊乱,抱在怀里的铜镜悄然自指尖坠下。 临渊信手接住,将铜镜放在妆奁上,睁开浓黑的凤眼去看她绯红的双颊。 李羡鱼感受到他的羽睫扫过她面颊的微弱触感。 有些酥痒。 李羡鱼却羞赧地不敢睁眼。 直是感受着临渊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双颊,又徐徐垂落,打开了她领口的两枚玉扣。 他更低地俯下身来。 温度炽热的唇吻过她纤细的颈,又停留在她的肩胛上。 像是她咬他时那样,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李羡鱼这才知道,她当初咬临渊的时候,他是什么样的感受。 这样的酥,这样的痒,让她忍不住轻轻唤了声。 寂静的冬夜里,她的声音轻而甜糯,令眼前的少年沉了眸色。 李羡鱼回过神来,面颊通红,伸手掩住自己的唇,继而又慌乱地拉起斗篷的领口,将自己裹住。 她转过脸去不敢看他,语声里也似在腾腾往外冒着热气:“我,我要去洗漱歇下了。” 她找了个借口,便挣扎着想要逃走。 临渊紧握着她的皓腕,眸底晦暗地看了她许久。 终是咬牙松开了她。 李羡鱼慌张往回,将自己连斗篷带人地裹进锦被里。 还将被角拉高,藏住了自己通红的脸。 室内安静了一阵。 似能听见她自己急促的心跳,与锦被外,临渊微微紊乱的呼吸声。 李羡鱼羞得不敢抬头,唯有紧阖上眼。 想让自己快些睡去。 但稍顷,她听见锦被外传来临渊略显低哑的语声。 “公主。” 李羡鱼将眼睛阖得更紧。 努力想装作自己已经睡着的样子。 而锦被外,临渊又低低问了声:“公主不是要去洗漱吗?” 李羡鱼这才想起这回事来。 心虚地没有回答。 临渊等了她稍顷。 继而他淡声道:“臣带公主过去。” 李羡鱼轻轻一愣。 还未来得及明白过他话里的意思,便觉得自己身子一轻。 却是连被临渊连人带着锦被从榻上。 失重感传来,李羡鱼再也无法装睡。 她本能地伸手环上他的颈,睁开一双潋滟的杏花眸望向他。 她慌乱轻声:“临渊,你,你要带我去哪里?” 临渊垂眼看她,浓黑的凤眼里仍有未褪的情愫。 “浴房。” 他垂落羽睫,修长的手指轻拂过她的唇。 看着指尖染上的淡淡红意,他的语声低哑:“至少,先将胭脂洗了。” 第78章 李羡鱼将通红的脸往锦被里藏, 环着他脖颈的素手垂落下来一只,轻推了推他还停留在她颊畔的大手。 她嗫嚅着辩解:“我自己会洗……” 临渊侧过视线,置若罔闻。 他抱着李羡鱼大步走过寝间与浴房相隔的围屏, 将她连人带着锦被一同放在浴桶边的雕花高几上。 几面与他的腰际平行, 李羡鱼坐在几上, 足尖都够不着地面。 身上的锦被也随之一松, 往下滑落。 寒意袭来。 李羡鱼下意识地垂手,将坠落的锦被抱起, 重新挡在自己的心口。 她从锦被堆里仰起脸来,以一双潋滟的杏花眸望向他。 临渊的视线顿住。 他凤眼沉沉地凝她一阵,终于还是忍不住,重新俯下身来, 将她唇上沾染的胭脂吃下。 彼此的呼吸交缠良久。 直至李羡鱼承受不住,呼吸紊乱地挪身往后闪躲。 临渊这才放过了她。 他垂眼敛下眸底晦色, 取干净的方巾沾了清水,缓缓擦拭过李羡鱼殷红的唇瓣。 将仅剩的胭脂拭去,留下的齿痕抚平。 李羡鱼绯红着脸, 将裹在身上的锦被塞给他, 蚊蚋般轻声:“临渊,你, 你出去一会。” 她赧然轻声:“我想洗沐。” 临渊长指微顿。 终是接过锦被放回榻上, 对李羡鱼道:“臣去替公主准备浴水。” 李羡鱼面上一烫。 她匆促自高几上下来,抬手轻握住他的袖缘。 “这样,这样的事, 还是让月见她们去便好。” 临渊回身,视线落在她酡红与吻过后愈发鲜艳的红唇上。 略微停留后,他淡淡垂下羽睫:“公主现在的模样不宜见外人。还是臣去便好。” 他说罢, 便将李羡鱼握在他袖缘上的指尖放落。身形随之隐入暗处。 丝毫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一炷香的时辰后,浴水备好。 而临渊也退到围屏外去等她。 李羡鱼拢着斗篷,隔着围屏赧赧叮嘱他:“洗沐完我自己会出来的。你,你可千万别进来寻我。” 临渊低低应了声。 他握紧了身畔的长剑,侧首去看窗外的夜色。 强令自己将心底翻涌的欲念平息。 李羡鱼等到了他的答复,胸腔内胡乱跳动的心也略微平复了些。 她红着脸,慢吞吞地脱下斗篷,解开自己贴身的里衣。 将身子藏进临渊为她准备好的浴水里。 她洗沐的时候素来细致。 即便并不沐发,也直到浴水开始生凉,才依依不舍地从浴桶里出来。 她在浴房里换上新的寝衣,裹上干净柔软的斗篷,这才从围屏后探出指尖,轻碰了碰临渊的手背。 她低声:“好了。你可以看我了。” 临渊侧过身来。 视线在她被热水蒸得微红的双颊上微落,继而抬手,替她将还未打散的发髻拆下。 他问:“公主现在便去就寝么?” 他的语声仍旧低哑,李羡鱼也仍不敢抬头看他。 只是红着双颊,轻点了点头,趿着睡鞋走到锦榻边,将自己重新团进锦被里去。 临渊羽睫深垂,重新回到梁上。 远处更漏迢递,夜幕沉沉降下。 终是到了一日中最为寒冷的时候。 厢房内的炭盆火光犹在,却已无法抵御从四面侵袭过来的寒气。 李羡鱼抱着生寒的衾枕,在锦被里缩成一团,在半梦半醒间,甚至觉得自己像是卧在冰上。 她本就有些畏寒,此刻更是睡不住,瑟瑟然拢着锦被坐起身来,对梁上低低唤道:“临渊。” 临渊此刻还未睡去。 闻言便将覆在身上的氅衣信手披上,迅速自梁上而下,挑起帏帐行至她的榻前。 他低声询问她:“公主是睡得不好吗?” 李羡鱼点头,将锦被拥得更紧,启唇的时候齿关都有些微微打颤:“这里怎么这样的冷?” 明明离开皇宫不过一日。 即便骏马走得再快,也不至于一日之内,就走到这般严寒的地界。 临渊道:“是因此处未设地龙。” 他道:“公主的寝殿内除炭盆外,还有地龙。而此处,仅有炭盆。” 李羡鱼轻怔。 地龙无法临时添置的,她也唯有退而求其次。 李羡鱼遂迟疑着道:“那,我让月见她们多点几个炭盆过来,可有用吗?” 临渊剑眉微皱:“宫中房内的炭盆已经很多。再点,便要将四面的长窗尽数敞开。” 届时,北风灌入,只会更冷。 李羡鱼愈发为难。 她在冰冷的榻上踌躇良久,终是鼓起勇气,探出指尖来,轻碰了碰临渊的手背。 少年的手背筋骨漂亮,宽阔而修长。 最为要紧的是,他手背上的温度炽热。 比她冰冷的衾枕要温暖许多。 温暖的李羡鱼都有些不想缩回指尖。 于是她轻轻抬起眼来,以一双清澈的杏花眸望着他。 她的脸颊微红,眸光轻漾,明明是动了拿他取暖的念头,却又有些赧于启齿。 只盼望着临渊能够明白她的心思。 临渊深看着她。 良久,他似是明白过李羡鱼的意图。 他锋利的剑眉抬起,凤眼依旧浓黑,不辨喜怒:“公主是想让臣暖床?” 李羡鱼被他这般直白的话问得面红愈烧。 好半晌,才羞怯地轻点了点头。 临渊并未多言。 他利落地抬手,脱下氅衣,解开武袍,仅着贴身的里衣。 就这样,步上榻来。 李羡鱼满面通红,挪身给他让了半边枕头。 临渊撑着锦榻的长指微顿,继而抬手拂落了幔帐,侧身睡到她的身旁。 占走了她让出来的半边枕头。 红幔低垂,隔绝了窗外的月光。 榻上的光线混沌,李羡鱼即便是睁着眼,也只能依稀看清临渊的轮廓。 可他离得这样的近。 滚烫的呼吸拂在她的面上,高挺的鼻梁近乎要碰上她的眼睫。 原本垂落在身侧的大手随之抬起,将她冰冷的素手拢进掌心。 李羡鱼指尖轻蜷,感受到他自掌心传来的热度。 这般炽热,令人在寒冷的冬夜里心生安定。 李羡鱼原本蜷缩的身子徐徐展开。 她轻阖上眼,红唇微抬。 于不再那般寒冷的衾枕间,安然睡去。 而她身侧,只着里衣的少年长指收紧,眸底晦暗地注视着她。 习武之人的五感本就优于常人。 更勿论是这样安静的夜,这般近的距离。 纵使是隔着深浓夜色,他亦能清晰地看见少女低垂的羽睫,微红的双颊,以及那花瓣般润泽柔软的唇。 他想伸手触碰,想要再尝尝其中的滋味。 却又不得不咬牙忍住,强迫自己紧紧阖眼,不去看她。 更不去想她指尖传递来的温软触感。 但李羡鱼却挨了过来。 睡梦中的少女像是一只畏寒的猫儿,遵循着本能向温暖的地方靠近。 她团进他的怀中,素手抱在他的腰上,又在他的身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睡下。 大抵是睡得温暖合意的缘故,李羡鱼还拿脸轻蹭了蹭他的胸膛。 临渊的身形蓦地僵住。 似有火焰从她所触碰之处烧起,点燃他原本清冷的凤眼。 他抬手将李羡鱼拥紧,修长的手指探向她腰间的系带。 却又在即将触及的时候强行忍住,咬牙提醒她:“公主收敛些。” 李羡鱼显然没有听清。 她在睡梦中轻轻嘟囔了声,继而,似是感觉到他身上的烫热,便将身子更近地贴合过来。 她的素手抵上他的胸膛,又绵软地徐徐垂落。 纤白的指尖轻划过他紧绷的小腹,往腰下轻轻坠去。 临渊的眼眸彻底暗下。 他蓦地抬手,握住李羡鱼垂落皓腕,将她的素手抵在柔软的锦枕上。 他不再忍耐,俯身欺上李羡鱼柔软鲜艳的唇,一路吻过她雪白的颈项,又以齿尖狠狠咬开她领口的玉扣。 冬日的凉意与少年唇齿间的烫热一同侵来。 将睡梦中的少女吵醒。 “临渊。” 她朦胧抬眼,轻轻唤了声他的名字,有些茫然地问他:“你是要吃掉我吗?” 临渊短暂地停下动作,颇有些切齿地问她:“公主以为呢?” 更漏已深,榻上温暖如春。 如此好眠的时节。 李羡鱼也困得支不住眼皮,便重新阖上眼去,红唇轻碰了碰:“你才不会。” 她说着,又侧过身来,将自己重新团进他怀里。 她殷红的唇瓣轻轻抬起,梦呓似地在他耳畔绵甜道:“我相信你。” 临渊握在她皓腕间的长指收得更紧。 他垂下那双浓黑的凤眼,看向怀中熟睡的少女。 她睡得安宁,黛眉轻展,红唇微抬,唇畔梨涡清浅。 这样的纤细,美好,毫无防备。 似一朵他抬手便能折下的花。 他喉结微滚,眸底晦暗得不见天光。 但最终,仍是一寸寸地松开了紧握着李羡鱼皓腕的长指。 他在夜色中侧过脸去,齿关紧咬,强忍着没有动弹,任由李羡鱼就这样抱着他,在他的身上取暖。 待李羡鱼的呼吸重新变得清浅而匀停,他才从榻上起身。 径直到浴房里用冷水将自己洗了数遍,直至窗外天光微明。 两个时辰后,柔和的晨光照入红帐。 李羡鱼也从梦境中醒转。 她朦胧在榻上坐起,想要趿鞋起身。 视线一偏,却看见了还睡在身侧的少年。 日光透过红帐,斜照在他的面上。 少年鸦青的羽睫淡垂着,掩住那双过于清冷的凤眼。 淡金色的光影将他原本冷峻的轮廓柔化,显出少年人特有的清朗与温柔。 李羡鱼趁着他还未醒,偷偷看了阵。 继而,抿唇轻笑了笑,小心翼翼地从榻上起身,又替他将被角掖好,步履轻轻地往浴房里走,努力不去惊醒他。 她很快便走过了围屏,轻手轻脚地开始洗漱。 而榻上的少年也睁开一双浓黑的凤眼,往她的方向睨了眼。 他薄唇紧抿,似有不悦。 但最终,还是在李羡鱼出来之前重新阖眼。 并顺势占据了她整张床榻。 * 比之夜间的美好,往和卓雪山去的路程对李羡鱼而言,却是辛苦而乏味。 皇室的轩车宽敞,坐凳上也铺了厚厚的毛毡,尽量减少了路上的颠簸。 但一连半月的奔波下来,李羡鱼仍旧是有些支撑不住。 坐姿也从一开始的端坐,到最后因为成日坐着,累得腰身酸软,而不得不偷懒倚在大迎枕上。 唯一令李羡鱼觉得欣慰的是,窗外的风景常有变化。 时而是群山,时而是湖泊,时而是冬日里一望无垠的田野。 而每路过一座城池,年节的氛围便也随着时间推移而愈发浓烈。 在皇室的车队抵达长淄郡的时候。 年节终至。 当夜,当地的郡守与大小官员恭敬相迎,在官府中办了一场最为盛大的宴席。 以迎这个储君登基后的第一个年节。 李羡鱼端坐在垂帘后,小口小口地吃着一块甜口的年糕,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场内的歌舞。 想着城内此刻不知道是怎样的热闹。 也是不是正在放爆竹,舞狮子,看花鼓。 而她却要坐在这里,看着这群官员们或是殷勤,或是唯唯诺诺地向皇室寒暄。 正当她托腮愁闷的时候,眼前光影微暗。 李羡鱼轻抬起眼来,却见她如今已是陛下的皇兄立在她的垂帘外,略带些无奈地唤她:“小九。” 李羡鱼回过神来。 她匆促自长案后起身,因自己方才的离神而有些脸红:“皇兄。” 李宴颔首,语声淡淡:“嘉宁,今日是年节。新年伊始,你不应当满面愁容地坐在这里。” 李羡鱼愈发赧然。 她轻声认错:“皇兄说的是。嘉宁会努力高兴些。” 李宴伸手摁了摁眉心,眼底的无奈之色更甚。 稍顷,他叹了声,随手递来一块玉牌,对她道:“若是坐不住,便去城中逛逛吧。” 他顿了顿,道:“就当是,看看天下民生。” 李羡鱼轻愣。 继而杏眸亮起,双手接过玉牌,对李宴展眉笑起来:“谢谢皇兄。” 她说着,便对李宴福身行礼,步履轻快地离开了宴席。 同时,还偷偷带走了隐在暗处的临渊。 * 李羡鱼回厢房将出席宴席时隆重的华服换下,便带着临渊到了清安城的街面上。 如她所想,今日的街上很是热闹。 杏黄色的舞龙队与明红色的舞狮队交错着在如织的游人中过,各色摊位一路摆到长街中央,爆竹声声里,摊贩们身着新意,满面喜气地高声吆喝。 喧嚣闹热,满是年味。 李羡鱼牵着临渊在长街上走过。 原本空空的手中很快便添满了各色吃食。 枣糕,橘荔,春饼,麦芽糖—— 与临渊当初买给她的,一样不差。 李羡鱼每样都尝了些,因这些好吃的小食而眉眼弯起。 但她的胃口并不大,最后除了那盒麦芽糖,其余的,都被她塞给了临渊。 临渊将这些东西归置到一处,单手拿着,又看向一旁卖小灯笼的摊位,问李羡鱼:“公主想要吗?” 李羡鱼点头,莞尔道:“我想要那盏兔子模样的,有点像我养的小棉花。” 临渊淡淡应声。 他将李羡鱼说的那盏兔子灯买下,又买了一盏红鱼模样的,与李羡鱼一人提着一盏,顺着熙攘长街往前走去。 民间的年节是如此的热闹而欢腾,令李羡鱼有些目不暇接。 她看过花鼓,走过庙会,浅饮了一口味道辛辣的上灯酒,又好奇地伸手去攥他的袖缘:“临渊,那里似乎有踩高跷的……” 话音未落,砰然的爆裂声自寂静的天穹上而来,响彻热闹的长街。 李羡鱼与临渊同时抬首。 见墨黑的天穹上,有烟火粲然盛开。 流火飞金,映亮半边天幕。 远处的钟楼上,古老铜钟被僧人撞响。 新年的钟声杳杳而来。 李羡鱼微微仰脸,清澈的杏花眸里映入漫天流光。 她面对着遥遥在望的和卓雪山,将自己的指尖轻放在临渊的掌心,向他嫣然而笑。 “临渊,新岁吉乐。” 临渊将她的素手握紧,于千万人潮中俯身,轻吻上她的红唇。 “新岁吉乐。” 第79章【修】 年节过后, 皇室的车队终是行至雪山脚下。 彼时正是一年内最寒冷的时节。 雪山上漫山遍野的银白,积雪厚得能没过人的小腿。 皇室无法上山,唯有暂且在山脚下停留两日, 好让随行的侍卫与宫人们去清理出一条道路。 这两日里清净无事, 倒是宁懿觉得百无聊赖, 给李羡鱼下了拜帖, 让她来自己临时的住处,同时也顺道邀上了雅善。 李羡鱼清晨便出门, 往宁懿皇姐的住处走。 彼时雪落霏霏,霜冷风寒。 李羡鱼便将自己裹得格外严实。 穿厚实的狐裘,戴雪白的兔毛围领,素白的小手藏在镶着毛边的袖笼里, 手里还捧着只烧得热热的珐琅手炉。 这才得以暂且将雪山上的寒气压下。 临渊跟随在她的身畔。素日里持剑的手今日执伞,为她挡去吹来的风雪。 他一直将她带到宁懿的帐外。 而候在帐前的执霜随之上前行礼, 迎李羡鱼进去。 帐篷是临时搭建而成,帐内的空间并不算宽敞,便也未设屏风。 随着帐帘撩起, 寒风卷入, 其中对坐饮茶的两名公主便也随之抬起眼来。 宁懿依旧是素日里的打扮。 玄狐大氅底下穿着织金锦裙,面上妆容精致, 眼尾斜红微挑, 神态慵然。 而坐在她对侧的雅善打扮素净,面上未曾上妆。 但从气色来看,却比往日里要好上许多。常年苍白的唇上, 竟隐隐有了些血色。 李羡鱼向两人福身一礼,步履轻盈地走过去,在雅善皇姐身畔坐落。 她望着雅善似有好转的面色, 清澈的杏花眸里笑意铺开:“皇姐近日里的身子可是好些了?气色也格外的好。” 雅善徐徐垂下眼帘,语声轻轻:“也许,是最近的药好吧。” 羌无给的药确实好用。 虽是以透支根本来换取暂且好转的重药。 但对一生缠绵病榻的她而言,终究也是值得的。 李羡鱼并不知她心中所想。 她杏眸微弯,还想问问是哪位太医开的药。 宁懿却已挑起黛眉。 她拿尾指上的护甲轻击李羡鱼面前的案几,冷哂道:“小兔子,今日分明是来本宫的帐里。怎么,却当做瞧不见本宫?” 李羡鱼心情颇好,闻言便也只是弯眉道:“嘉宁进来的时候,便与皇姐行过礼了。” 宁懿嗤笑了声。指尖轻抬,示意执霜递给她一盏新煮好的姜茶。 李羡鱼抬手接过,还未来得及谢过皇姐,却见白绒绒的一物顺着宁懿皇姐的裙裾蹿上来,窝在她的臂弯里探出头来,拿一双黑豆似的眼睛盯着她。 李羡鱼微讶:“皇姐将雪貂带来了?” 宁懿信手抚了抚雪貂柔顺的皮毛,漫不经心道:“雪貂本就属于雪山。又不畏寒。本宫便将它带着,权当是个消遣。” 李羡鱼轻应了声,又忍不住问道:“可它今日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她不解道:“我又没将小棉花带来。” 宁懿似笑非笑:“谁知道呢?兴许,是想吃兔子了吧。” 李羡鱼听出皇姐话里揶揄的意味。 她可不想被皇姐戏弄。 便轻扇了扇羽睫,将茶盏递到唇畔,借着喝姜茶的功夫,将这个话茬止住。 姜茶熬得很浓,入口微微有些辛辣。 半盏下去,便将方才自风雪中走来的寒意驱散。 宁懿也将雪貂放下,让执霜端了点心过来,又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们说话。 一壶姜茶很快饮尽。 雅善身子不济,先行告辞。 李羡鱼与宁懿皇姐打了会双陆,见外间的雪落愈急,担忧一会儿回去的路会不好走,便也起身告辞。 宁懿也懒得留她,只让执霜送她出去。 帐帘卷起。 李羡鱼提裙迈过帐坎,羽睫轻抬,便望见了在帐外等她的少年。 他在雪地里持伞等她。 玄衣墨发,身姿英挺,似和卓雪山上永不枯败的雪松。 “临渊。” 李羡鱼弯眉,轻轻唤了声。 临渊应声,抬步行至她的身畔,将手中的玉骨伞倾向她。 “公主现在可是要回去?” 李羡鱼轻点了点头,正想跟他往回,却听身后嘶嘶两声。 紧接着,垂落的帐帘掀起一角,宁懿皇姐豢养的雪貂蹿出帐来,前爪伏地,对着临渊龇牙咧嘴,模样极为凶狠。 像是随时都要扑上来,狠狠咬他一口。 李羡鱼微讶,下意识地道:“临渊,它好像不大喜欢你……” 她的话音未落,雪貂便在地上一个借力,猛地扑向临渊。 临渊早有准备。 他抬手抓住雪貂柔软的后颈皮,见它似想拧过身来咬人,便一抬手,将它丢到远处的雪地里。 雪貂大头朝下,一头扎进厚实的积雪。 再爬出来的时候,身上柔顺的毛发都炸起,看起来极为愤怒。 临渊并不理会。 他抬步带着李羡鱼往回,淡声与她解释这只雪貂的反应:“它几次三番来公主的披香殿,想咬公主的兔子。都被臣丢了出去。” 他说着,顺势抬手将扑来的雪貂又丢回去一次,语声淡淡:“这畜牲应当是有些记仇。” 记仇吗? 李羡鱼有些惊讶地回头看了看那只愤怒的雪貂。 旋即也不得不承认,它看起来的确是想伺机咬临渊一口的模样。 只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眼见着它还想扑来,李羡鱼便匆匆抬步,拉着临渊离开。 好让它少被丢回去几次。 直至走到那只雪貂看不见的地方,李羡鱼便也徐徐放缓了步子,望着远处皑皑的和卓雪山莞尔:“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和卓雪山。第一次看见那么大的雪。” 她有些感叹:“玥京城里便不会落这样大的雪。至多也就是薄薄的一层,隔日便化了。便是想堆个雪人,都堆不起来。” 临渊似是想起了什么。 他淡淡垂眼,对李羡鱼道:“臣的故国每年冬日都会落雪。雪厚时,亦能没过靴面。” 李羡鱼很少听临渊提起有关他身世的事来。 闻言便轻轻抬眸望向他,眸底微带好奇。 临渊却没再说下去。 他只是问李羡鱼:“公主想堆个雪人吗?” “在回到玥京城之前。” 李羡鱼眸光轻亮,立时答应下来。 周遭的雪积得很厚,堆一个雪人并不费力。 不到一盏茶的光景,李羡鱼便将雪球滚起。 临渊却没滚他的那份。 而是给李羡鱼的雪球添上了尾巴与耳朵,做成了兔子模样。 李羡鱼垂眸望去,见眼前的雪兔莹白一团。 长耳短尾,玲珑可爱,倒真有几分像她养的小棉花。 李羡鱼嫣然而笑,围着跟前的雪兔绕了圈,对临渊道:“好像还差一双红眼睛。” 她伸手去攥临渊的袖缘:“我们回住处找两个红色的果子过来。” 她的语声未落,便见临渊蓦地抬眼,眸光锐利地看向她身后的来人。 李羡鱼顺着他的视线回过身去。 见茫茫雪野中,羌无戴着铁面信步而来。 他并未打伞,发上与衣袍上都覆了一层薄雪,在这般落雪的冬日里,看着格外的寒冷。 羌无却似并不在意。 依旧是如常对李羡鱼行礼,沙哑的语声里微带笑意:“公主,上山的道路已经清好。陛下有令,正午过后,即刻启程,至雪山封禅。” 李羡鱼轻愣。 旋即便也将给兔子点眼睛的事情暂且放下,乖巧点头道:“我这便回去准备。” 她说着,又略微有些好奇:“今日皇兄身边的宦官与长随不在吗?怎么是司正亲自过来传令。” 羌无伸手掸去自己衣袖上的落雪,仪态从容而闲雅:“臣并非是奉命而来。不过是将刚得知的消息转告给公主罢了。一刻钟后,应当还会有宦官来与公主传令。” 李羡鱼略有不解。 她想了想,便又轻声问道:“司正这是让我回去早做准备吗?” 羌无笑了笑:“不过是臣想来罢了。毕竟,这也是臣最后一次向公主传令。” 他嗓音沙哑地道:“臣为天家服役二十余年。如今,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李羡鱼愈发讶然。 还未启唇,便见羌无长指抬起,信手解下腰间的匕首递向她:“这柄匕首,可以留给公主做个纪念。” 他笑着道:“是臣家乡的习俗。也可当做是公主替臣带回紫玉笛的谢礼。” 羌无的话音未落,李羡鱼便觉眼前的光影微暗。 是临渊侧身挡在她的身前。 他眸光凌厉地看向羌无,厉声拒绝:“不必。” 临渊握紧李羡鱼的素手,提醒她不要去接,语声微寒:“何处的习俗,会送人这等沾过血的凶器?” 李羡鱼心口微跳。 她不安地从临渊身后探出头来,看了看羌无手里那柄匕首。 微微出鞘的匕面光亮,是常年打磨而成的锋利。但刀鞘与握把处却已留有许多磨损过的痕迹。 看着,像是经年的旧物。 以羌无的身份来想,应当、应当确实是沾过不少人血的吧。 李羡鱼愈不敢接。 她轻声道:“既然是司正贴身的物件。还是不要轻易送人的好。” 她说着,又问道:“司正是要还乡去了吗?” “还乡吗?”羌无短促地笑了声,有些缅怀地道:“也许吧。臣也许久没去过自己的故乡了。” 李羡鱼羽睫轻抬,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羌无也静默了阵。 但最终,他也不曾与李羡鱼说起自己故乡的事。 只是语调平静地道:“公主回去准备吧。臣也还有许多事要做。” 说罢,他便将匕首收回。 在风雪中孤身而去。 * 午时方过,皇室的车队随之启程,往山顶攀登。 和卓雪山上的大雪却并未停歇,反倒落得更疾。 皇室的车队行进缓慢,直至黄昏将至,方将将行至雪山山顶。 天坛便建在山巅之上。 百尺长阶,十丈高台。 上首象征着大玥皇室的巨大朱雀图腾振翅回首,昂然而立。 红宝石雕琢成的瞳眸光明璀璨,垂视着大玥每一任前来封禅的帝王。 礼部的官员与其余皇室子弟均在天坛下俯拜。 而身为帝王的李宴头戴旒冕,身着明黄龙袍,顺长阶步步向上。 于大雪中点燃燔炉,手持清香,将敬天之意传于上天。 青烟如雾,缭绕在朱雀巨大的羽翅上方,顺着雪风直上青云。 清香徐尽。 李宴亲自于昊天上帝,及列祖列宗牌主位前行叩拜之礼。 太常卿与礼部尚书跪俯在地,为新帝进献玉帛。 三献之后,礼乐暂歇。 封禅礼的司祝展开帛书,在朱雀神像之前跪读祝文。 “皇皇上天,照临下土。薄薄之土,承天之神……” 和卓雪山静谧,簌簌的落雪声与淡淡的风声中,李羡鱼听见熟悉的沙哑嗓音。 她有些讶异地微微抬眼。 却见今日的司祝,正是影卫司的司正,羌无。 他在天坛上祭礼时依旧戴有铁面,身上的灰袍却已换下,改穿一身月白鹤氅,氅衣袖口与领口处金纹环绕,盛重而古雅。 像是在庆贺这一场大玥的盛事。 这也是他还乡前的最后一场盛事。 李羡鱼抬眸望了阵。感受到雪片落在眼睫上微凉的触感,便又徐徐将羽睫垂落。 在雪地中安静地等着皇兄自高台而下。 等着皇室子弟们依着齿序,一一上前祭礼。 李羡鱼的齿序不长,至她上前上台祭祀时,金乌已渐渐西沉。 她身着礼服,踏着长阶上落日的余晖徐徐向上。 行至雪中圣洁的天坛。 巨大的朱雀神像下,羌无长身而立,双手向她递来九支清香。 李羡鱼恭敬接过这献给神明的香火,于在这大玥世代相传的朱雀神像面前虔诚跪落,将清香请入面前的金鼎。 她轻垂下羽睫,静静地等着清香在眼前的金鼎中燃至尾端。 雪山寒冷,清香燃得缓慢。 等待的时间极为漫长。 天坛高而寂静,风声与落雪声交融,在她耳畔潇潇而过。 羌无站在她的身旁,自鹤氅袖袋中取出一支通体莹润的紫玉笛。 他将指尖在笛身的刻字上停留,于风雪声里低哑启唇:“公主既然不愿接受臣的匕首。那作为谢礼,臣便给公主讲一个故事吧。” 李羡鱼愈发讶然。 她启唇,小声提醒羌无:“司正,如今是在皇兄的封禅礼上。这时候讲故事,会不会有些不大妥当……” 羌无低低笑了声:“雪山之神不会怪罪。” “毕竟,臣带来了祭礼。” 李羡鱼看向神位前放着的供果与三牲,却仍旧有些迟疑:“要不,还是等到回到玥京城后吧。那时候,我再去影卫司里找司正听故事。”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是司正不介意的话,我还可以将临渊也带来。” 羌无淡淡垂眼,不置可否。 就当李羡鱼以为他是放弃了的时候,却听他徐徐启唇道:“臣年少的时候,也曾爱慕过一位公主。” 李羡鱼轻愣,讶然抬眼望向他。 羌无却不曾回头看她。 他看向大雪中的和卓山脉,沙哑的语声带着淡淡的缅怀:“她那时也与公主一般年纪。也喜欢穿红裙,看话本。明明身子不好,连骑马都不能,却总想着去宫墙之外的地方看看。” 他低头笑了笑:“臣也是。明知如此,还在她生辰的时候答应她。等冬日过去,便带她来和卓雪山看雪。” 不知为何。 李羡鱼想起潘嬷嬷与她说过的故事。 公主与影卫的故事。 上一辈的故事。 她的羽睫轻颤了颤,略微有些不安。 和卓雪山如此宁静,她的呼吸一乱,身旁的羌无便敏锐地察觉。 他侧过身来,冰冷的铁面掩住他的容貌。 李羡鱼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只听他笑声低哑:“看来,公主曾经听过这个故事。” 李羡鱼似也知道自己并瞒不过他。 迟疑稍顷,还是轻声问道:“当初…司正真的抛下她走了吗?” 羌无沉默了稍顷。 再启唇的时候,语调变得缥缈而缓慢,似陷入了一场久远的回忆。 “那道和亲的圣旨降下后,臣带着她逃出皇宫。想要出城,想带她一路南下,想离开大玥,去一个无人认识她的地方定居。” “未曾想,当夜公主心疾突发。贸然赶路,会使她丧命。臣不得不在城内停留,想等天明,公主略微好转后,立即带她出城。” “但臣未曾料到的是。公主的长兄,也就是您的父皇,为了稳住自己的太子之位,不惜调动驻守在玥京城的两营铁骑,全城搜捕,将每一块地砖都翻遍,也要将她搜出。” “三千余人,强行将公主带回。不顾她有心疾在身,也要送她去东元和亲。” “臣在暗中跟了一路,直至鸾车出了大玥的国境。才找到见公主一面的机会。” 他说至此,像是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回忆。 羌无蓦地阖眼,再睁开的时候,眸底满是寒意,语声也寒得透骨:“可您的父皇不允,他留下的卫士不允,手捧和亲国书的东元使臣同样不允。他们明知公主要按时服药,明知唯有臣会用那古老的方子。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臣过去!即便臣只是想先将药交与公主!” 他看向李羡鱼,语声越来越冷,眸底愈发幽邃,满是冰凌:“拜您的父皇所赐,拜大玥的皇室所赐。臣眼睁睁地看着她因心疾死在臣的面前!” 李羡鱼震惊地望着他,在他的语声里通体生寒。 她惊惶地想要起身,却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不能动弹,甚至,连想要启唇都不能。 而面前金鼎中,羌无递给她的九支清香仍在安静地燃烧着。 烟气袅袅,带着她不曾察觉过的药草苦香。 将她困在这天坛之上,被迫听羌无一字一句地将这个故事讲完。 “后来,臣毁去容貌,毒哑嗓音。以新的身份,重新回到影卫司。” “可惜,那时司里已不要男子做影卫。” “正当臣苦于没有机会的时候,却发觉□□皇帝有心想废黜无能的长子,立曾经的摄政王,也就是您的皇叔李羿为太子。” 他重新笑起来,带着冰冷的快意:“但是,臣更属意于您的父皇。他昏聩,无能,好色。为了自己的利益,能出卖任何一个血脉至亲,是臣最看重的,能一手毁去整个大玥的最好人选。” “臣帮了他。臣帮他于暗中毒杀了无数支持废太子之事的重臣。成为他的心腹,得来如今的位置。” 大雪仍在落下。 有寒意顺着冰冷的地砖渗入四肢百骸。 李羡鱼呼吸颤栗,看着金鼎中的清香徐徐燃尽。 看着羌无眼底的冰凌散去,冷芒消退。 那双铁面后终日锐利的眼睛,渐渐敛去锋芒,显出李羡鱼从未见过的温柔。 像是在这场干净的大雪里,又想起了自己曾经爱慕过的小公主。 那名喜欢穿红裙,看话本,会坐落满月光的窗前,眉眼弯弯地对他笑的小公主。 他眷恋地轻轻笑了声,将手中的紫玉笛护在心口。 安静的落雪声里,他对李羡鱼说了最后一句话。 “臣要让整个大玥,来为她陪葬。” 语声落下,金鼎中的清香彻底燃尽。 宁静的和卓雪山雷鸣般一响。 群山震颤,地龙翻身。 无数埋在山体间的火药同时被人点燃,在天坛下的大玥皇室之间轰然炸开。 地动山摇,天坛倾塌。 凝聚在雪山上空的黑云还未散去,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响声如浪潮涛涛而来。 雪浪滔天,向他们迎头砸下。 李羡鱼浑身无力,无法闪躲,甚至都不能从正在倾塌的天坛上起身。 正当她要绝望阖眼时,却望见少年的身影逆着雪浪,于漫天飞白中向她而来。 在天坛坠地,在她被命运卷走之前,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但不过只是转瞬,和卓雪山上积存万年的白雪便如同神罚般陡然降下。 在被雪浪吞没前的最后一刻。 李羡鱼看见羌无取下了自己的铁面,露出一张满是刀痕的脸。 每一道痕迹,皆是他刻骨的恨意。 这一日,她终于知晓。 羌无是这样平等地恨着大玥皇室的每一个人。 第80章 夜幕降临时, 和卓雪山已恢复往日的宁静。 笼罩在山顶的黑色烟雾散去,雪中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深邃的蓝。 地上莹白的雪色一路铺就,似月影朦胧。 李羡鱼却没有看到眼前的雪景。 她自从被雪浪吞没后, 便一直混混沌沌, 不知身在何处。 时而觉得自己像是躺在冰冷的衾枕上, 时而又像是被波涛淹没, 沉到寒冷的水底。 她有些困倦,有些想就在水底好好地睡上一会。 就当她的意识模糊都得快要消散的时候, 她隐约听见水面上传来临渊的声音。 他在唤她的名字。 语声从未有过的凌厉。 像是她再不醒过来,他就要来追到天涯海角来找她算账。 李羡鱼被他吵得有些睡不着了。 她不得不顺着声来的方向,一点点地让自己往黝黑的水面上浮去。 想告诉岸上的临渊,别再唤她了, 让她休憩上一会。 就一小会。 当她的指尖触及到水面的时候,波光散去, 少年嘶哑的语声变得清晰。 李羡鱼艰难地将沉重的眼睫抬起。 看见雪中寂静的夜空下,少年霜雪满身,半跪在冰冷的雪地。双手紧拥着她, 语声凌厉地唤她的名字。 有鲜血顺着他的额发滴落, 坠在她的面上,在雪夜中烫得令人心颤。 “临渊。” 她启唇唤了声他的名字, 还未来得及问他的伤势, 冰冷的雪风便顺着唇齿涌入,带起胸腔里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李羡鱼不由得侧过脸去,猛烈地咳嗽起来。 少年眸底凶戾的暗色散去。 他将李羡鱼抱起, 让她伏在他的肩上,抬手抚着她的脊背。 风雪声中,他语声低哑地唤她:“公主。” 李羡鱼将胸腔里的雪风都咳出来, 勉力从他的怀中抬眼,看向他面上尚在滴落的鲜血。 临渊察觉到李羡鱼的视线。 他压抑着胸腔内翻涌的血气,以手背拭去唇角的血迹,语声微哑地应道:“无事。” 雪山上的风声呼啸而过,莹冷的碎雪落在李羡鱼面上,令她原本尚在朦胧的神志渐渐清醒。 羌无在香里用的药似乎已经过了药效,她的身上重新有了知觉。 但随之而来的感触便是冷。 渗入四肢百骸的冷。 她浑身的衣裳都被雪水浸透,冰壳似地紧贴在身上。风刀刮过,冷得令人齿关打颤。 李羡鱼拢着身上沾满雪沫的狐裘蜷缩着成一团,在临渊的怀中颤抖着举目四顾。 她先是看见身后足有数尺深的雪坑。 应当是他们方才被掩埋的地方。 而其余三面,皆是白茫茫的雪野。 来时还能见到的几株雪松也似是被涛涛雪浪连根卷走,低矮的植株们纷纷被大雪掩埋。 冬日的和卓雪山上,显出一片令人绝望的哀白。 李羡鱼用发抖的指尖轻握住他的手臂,急促地问他:“临渊,其他人呢?皇兄,皇姐,还有礼部的郎官们。他们都去了哪里?” 临渊低咳了声,对她道:“方才雪崩之时,众人皆被冲散。此刻,应当分散在和卓雪山各处。” 他以剑撑地,从雪地上重新起身,又将手递给她,对李羡鱼道:“臣带公主去找他们。” 李羡鱼点头。 她抬起指尖,搭上他的掌心,在他的搀扶下,挣扎着起身。 艰难地跟着他向前。 大雪弥天,霜刀刮面。 少年衣袍湿透,墨发沾雪。 他紧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在漫漫雪野中跋涉。 夜色愈浓,近乎看不清足下的道路。 风雪更急,在夜空中盘旋呼啸,掩去他们走过的足迹。 安宁神圣的和卓雪山,终是在此刻显出了它危险而致命的一面。 漫天飞雪,遍地铺白。 仿佛目光所至,都是一样的景象。 李羡鱼不知他们在雪中跋涉了多久。 也不知是否走对了方向。 她只是跟在临渊身后,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中行走。 她穿着的麂皮小靴已经湿透,灌进来的雪沫融化成了冰水,冻得她的足心生疼,又渐渐僵木到没有知觉。 每一步都迈得艰难。 在踉跄迈过一个雪坑后,李羡鱼终是支撑不住,重新跪坐在地上。 李羡鱼知道,她再也走不动了。 一步也挪不动了。 她低垂着眼睫,呼吸紊乱而急促,冰冷的雪风被她吸进来,冻得五脏六腑都生疼。 临渊回过身来,想要将她扶起。 他指尖的温度传来,李羡鱼半垂的羽睫随之一颤。 继而,她却缓缓将指尖垂落,轻轻松开了与他相握的手。 临渊蓦地抬眼看向她。 见眼前的少女跪俯在洁白的雪地上,落在她睫毛上的雪融化成清水,安静地落在他的手背。 她轻轻出声:“临渊,你将我留在这吧。” 风声呼啸,临渊没有作答。 他薄唇紧抿,一言不发地俯下身来,要重新将她扶起。 他的指尖触及李羡鱼的小臂。 坐在地上的少女随之轻轻抬起眼睫望向他。 落雪的夜晚天光昏暗。 少女的眼眸却如初见时那般清澈而明亮。 她向他露出笑靥。 那双纤细的秀眉微微弯起,唇畔生出两个清浅的梨涡。 “临渊,你将我留在这里吧。” “兴许,路过的金吾卫会捡到我。” 临渊抬起一双浓黑的凤眼与她对视。 他道:“除非臣死。” 话音落,他蓦地俯身,将她强行抱起,忍着胸腔内翻涌的血气,带着她逆着风雪向前。 他的语声低哑,却毫不迟疑:“臣说过,不信天命。无论是人还是鬼神,都没什么可怕的。臣会带公主向前走。” 李羡鱼依稀想起,这是第一次去明月夜的时候,临渊与她说过的话。 那时还是秋日。 披香殿内的凤凰树还未落叶。 一晃眼,却已是隆冬。 原来,都已过去那么久了。 她轻抬唇角,藏下眸底的水雾,语声轻轻地对他道:“临渊,三月之约已经结束了。” “你可以不用管我了。” 临渊眸底晦暗,一字一句地将她的话驳回:“臣没有答应过结束。” 他环过李羡鱼膝弯的右手抬起,将她冰冷的素手紧握在掌心,语声锋利,带着永不低头的锐气:“臣会带公主走出这座雪山。” 呼啸而过的风雪中,李羡鱼轻轻抬眸望向他。 眼底的水雾渐渐散去,墨玉似的眸中清晰地倒映出他的影子。 她重新对他笑起来,眼眸弯弯,笑意盈盈。 纤细的素手重新抬起,环过他挺阔的脊背,将脸贴在他的胸膛。 在彼此的心跳声里,李羡鱼轻声回应了他。 “我相信你。” 可这场大雪漫长得像是永远也不会停歇。 少年仍在雪夜中跋涉,怀中少女的呼吸声却越来越清浅。 她渐渐开始犯困,困得睁不开眼来,疲倦得对所有的事物都已提不起兴趣。 临渊语声沙哑地提醒她:“公主,这里是雪山。不能睡!” 李羡鱼勉强回应了一声。 她想让自己打起精神来,想去看看他们走到了哪里。 是不是已经快到雪山脚下。 但她的眼睫是这般的重。 上面沉沉地挂满了碎雪,任由她如何努力,都这般无力地往下垂落。 困意阵阵袭来,似在天坛上时迎面而来的雪浪,随时都要将她吞没。 就在她将要睡去的时候,她听见临渊在她的耳畔低声启唇,给她念起一本曾经听过的话本。 素来不善言辞的少年,生平第一次这样的多话。 他为她背诵每一本记得的话本。 给她讲述自己曾经遇到过的人与事,去过的地方,见过的小桥流水与大漠风沙。 他一字一句地提醒她,她还未见到自己的皇兄皇姐们是否平安,她的母妃还在披香殿里等她。 临渊将一切能想到的话都说给她听。 直至语声沙哑,直至他终是词穷。 就当李羡鱼以为他不会再启唇的时候。 抱着她的少年俯下身来,在耳畔低低唤了声她的小字。 “昭昭。” 他握紧她的素手,将她贴向自己的胸膛,在呼啸而过的风雪声里,在巍峨洁白的和卓山脉中,怀着赤忱的心意问她:“若是能走出这座雪山。若是我写婚书给你,你可愿嫁与我?” 李羡鱼慢慢抬起羽睫。 在昏暗的雪野中,见素来冷峻的少年神色温柔,眼眸如星。 李羡鱼也弯眸笑起来。 她极轻地回答,唇齿间绽开大朵大朵的雾花:“那你可要带上一整箱的话本子作为聘礼。” 她的语声轻柔:“要是父皇不同意,我们就把婚书递给皇兄。要是皇兄也不同意。我们就偷偷从宫里逃出去,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来。” 养一条红鱼,两只兔子。 春日赏花,夏日采莲,秋日放纸鸢,冬日围炉饮茶。 就这样过完数十个春夏秋冬,也没什么不好。 但她说着,却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 她想,若是今世不能实现,就来世吧。 等来世,她就做个寻常的官家千金,而临渊是在她门前打马而过的五陵少年郞。 她在秋千上看见他。 就登着花梯爬上院墙,远远地抛一朵海棠花给他。 他伸手接住,带她骑马去郊外游玩。 从小城的东面逛到北面,从山上逛到山下,就这样无忧无虑地玩上一整个春日。 最后在冬日第一场雪落之前,上门来向她提亲。 骑一匹骏马,带一整箱的话本子。 她从自己的闺房里出来,拿团扇敲敲他带来的箱子,笑着问他:“这一整箱的话本子都是给我的么?” 他就大方地将手递过来,和她说:“我与话本子都归你。” 那时候,她一定会答允他。 就像是—— 此刻一样。 第81章 雪虐风饕。 李羡鱼却觉得耳畔的声音都淡了下来, 连临渊给她的回应都变得微不可闻。 她似乎觉得没那么冷了。 被朔风吹落到面上的碎雪蓬松的似春日里的柳絮。 催她沉沉入眠。 正当她朦胧想要阖眼的时候,却依稀看见,远处的雪野中有火光亮起。 仿佛有人正打着火把向他们奔来, 高声唤她:“公主!” 他们的语声未落, 带她走过雪野的少年终是支撑不住, 单膝跪在雪地上。 鲜血从他紧咬的齿关滴落, 坠在她的面上。 炽热滚烫。 李羡鱼想要启唇,想要抬眸去看他。 可被风雪沾湿的羽睫却沉沉坠下, 隔绝了她的视线。 * 待李羡鱼再度醒转的时候,她已躺在干净的卧榻上。 头顶朱红帏帐高悬,帐外数只火盆同时旺盛地燃烧着,竭力驱散着冬日里的寒意。 月见守在她的榻旁, 原本正低声抽泣。 此刻见她醒转,便止住悲声, 扑到她的榻前。 “公主,您,您终于醒了!”月见破涕为笑, 又对帐外连声道:“顾大人, 顾大人,公主醒了!” 她的话音落下, 帐帘迅速被人掀起。 等候在外的顾悯之疾步入内。 他将方帕放在她的皓腕上, 落指替她诊脉,又低声吩咐跟来的药童:“快去将熬好的药端来。” 药童应声,急急而去。 李羡鱼也在月见的搀扶下坐起身来。 她倚在柔软的大迎枕上, 觉得浑身烫得难受,思绪也混沌得厉害。 像是又回到了为紫玉笛而装病的时候。 不过这次,却是真的。 恍惚间, 李羡鱼想起最后看到的那个场景。 她羽睫微颤,支撑着从大迎枕上起身,视线左右环顾,最终落在顾悯之身上。 她艰难出声:“顾大人,临渊呢?” 顾悯之停留在她腕脉的指尖微顿。 他低垂下眼帘,如实回答她:“公主的影卫在雪崩中因木石所击,而受内伤。此刻正于别处休养。” 李羡鱼的心高悬起。 她挣扎从榻上起身,趿鞋便要往帐外走:“他现在在哪里?我去看他。” 月见慌忙上前扶住她:“公主,您整整睡了两日,此刻初醒,正是最虚乏的时候。帐外又在落雪,天寒地冻的,可不能去。” 李羡鱼却仍放不心来。 她侧首去看顾悯之:“顾大人……” 顾悯之叹了声。 他终是启唇,对李羡鱼低声道:“臣会前去替公主看望。” “若是他此刻能够起身,臣便会带他前来拜见公主。” 他话音未落,远处垂落的帐帘已重新被人掀起。 李羡鱼抬眸,望见身着玄色氅衣的少年手里端着碗汤药,从帐外的风雪中步入,向她而来。 两人的视线交汇。 李羡鱼的杏眸随之亮起。 她松开月见的手,提裙向他跑去。 她的步履踉跄,跌跌撞撞,像是随时都要栽倒。 临渊剑眉紧皱,随之箭步上前,欲扶住她盈盈将坠的身子。 李羡鱼随之扑入他的怀中。 她伸手环过他劲窄的腰身,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眉眼弯弯,语声里却略带哽咽:“临渊,你没事便好。” 临渊身形微顿。 继而抬手将她拥住,低声问她:“公主怎么起身了?” 李羡鱼想回答,却又想起顾悯之与月见还在帐中,本就因热度而微红的双颊蓦地烧起。 她将脸埋在临渊的怀中,为自己的举动而羞赧地说不出话来。 帐内寂静,唯有风雪声自帐外呼啸而过。 顾悯之徐徐将眼帘垂落。 他将方才垫在李羡鱼腕上的丝帕叠好,重新放回医箱内。 这才自榻前起身,向李羡鱼行礼告退。 月见也羞得不敢抬眼,见顾悯之往外,便也匆匆跟着他一并出去了。 临走的时候,还不忘将帐帘重新阖好。 帐内便又只余下李羡鱼与临渊两人。 临渊遂将李羡鱼抱起,重新放回锦榻上。 他将药递给李羡鱼,对她道:“臣原本是来看望公主。路上遇到药童给公主送药。便顺手带来。” 李羡鱼接过药碗。 汤药还是滚烫的,她便没立时去用,而是抬眼看向临渊,担忧轻声:“临渊,你的伤势……” 临渊道:“无事。” “不过是一点内伤,将养几日便好。” 李羡鱼却不相信。 她还记得自己朦胧睡去前,临渊的血落在她面上的感受。 那样的滚烫,令人的心弦震颤。 她轻咬了咬唇,低声问他:“雪山上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临渊伸手碰了碰她仍在发烫的额头,羽睫淡垂:“若是臣那时告之公主,公主还会坚信,臣能带公主走出雪山吗?” 李羡鱼轻愣。 她自己也给不出答案。 好在临渊没有继续追问,而是俯身尝了口她手中的汤药。 药似乎很苦,他剑眉微皱,却仍是对她道:“药已可以入口。公主尽快服用。” 李羡鱼面上微红。 她轻点了点头,将药碗端起,小口小口地喝着。 汤药如她预料中的一样苦。 她喝得小脸都快皱成一团。 勉强用完后,连用好几枚蜜饯方将那股苦意压下。 但汤药的效果似乎很好。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李羡鱼便觉得困意沉沉袭来。 她支着眼皮,睡意朦胧地去拉临渊的手,轻声道:“临渊,我现在的身子很热。” “你可以拿我取暖。” 临渊替她掖锦被的长指一顿,继而淡淡失笑。 他没有说好与不好,只是如之前那样脱下氅衣与武袍,仅着一身贴身的里衣步上榻来。 他躺在李羡鱼身侧,将病中昏沉的少女轻轻拥入怀中。 于她的耳畔低声启唇。 “臣会守着公主。” 李羡鱼唇瓣轻抬,低低应了声。 她终是轻阖上眼,在他的怀中安然睡去。 * 昏昏沉沉里,李羡鱼不知她睡了多久。 只知她醒转的时候,帐外的风雪仍未停歇,天光却已昏昏暗下。 似又是一日黄昏时节。 她在临渊的怀中起身,就着他的手,徐徐喝了半碗小米粥。 原本因高热而混沌的神志也渐渐开始清醒。 她良久没有再启唇。 临渊将粥碗搁下,垂眼看向她。 见病中略显苍白的少女安静地倚在他的怀中。 一双鸦青羽睫低低垂落,在眼底扫出一片悲伤的影。 临渊沉默地陪了她许久。 直至夜幕初降。 见她似仍在逃避。 却也因逃避,而愈发沉浸在伤心中无法自拔。 若是就放任她这般下去,少不得是要再大病一场。 临渊眉心凝起,握紧她冰冷的素手。 生死大事之前,临渊无法去安慰她。 便唯有让她去面对。 于是,他启唇去问李羡鱼:“公主在想什么?” 李羡鱼垂落的羽睫轻颤了颤。 她本能地想要逃避。 但临渊却将她的素手握得更紧。 他掌心上的温度传递而来,在寒冷的雪山上这般炽热,令她惶然不安的心像是有了落点。 她轻阖上眼,终是艰难启唇:“临渊,我在想我的皇兄皇姐们。” “他们是不是也和我们一样,平安地从雪山上归来了?” 话至末尾,李羡鱼已有些哽咽。 这句话,连她自己都骗不过。 毕竟,她是亲眼看着雪山崩塌,看着雪浪将所有人吞没。 也正因如此。才更不敢前去面对。 临渊没有给她答案。 他向李羡鱼伸手,掌心向她,示意她可以借着他的力道起身。 “寻人的金吾卫已陆续回来。” “臣可以带公主前去询问。” 李羡鱼抬起一双水雾朦胧的杏花眸望向他。 见朱红的幔帐前,少年凤眼浓黑,眸底并无半分退却。 像是带她走出雪山时那般,永不退缩,也永不迟疑。 无论是面对天命还是人心。 李羡鱼在他的视线里慢慢止住哽咽。 她终是鼓起勇气,将指尖搭上他的掌心,借着他的力道站起身来。 与他执手走向帐外的风雪。 * 雪风呼啸,天色冥冥。 李羡鱼裹着厚重的狐裘,亲手提着盏雪白的琉璃灯,步入金吾卫们临时驻扎的军帐。 值守的金吾卫纷纷起身,拱手向她行礼:“公主!” 李羡鱼轻轻点头,想要启唇问他们搜救的结果。 一抬眸,却先望见放在远处木桌上的数十个托盘。 盘内各色物件凌乱摆放,许多,还沾有血迹。 她的视线微顿,低声问道:“这些都是什么?” 金吾卫们答道:“回公主,是从雪山上寻回,暂且无人认领的物件。” 李羡鱼徐缓点头。 她提着琉璃灯走上前去,一件一件地仔细辨认。 她看见了皇兄们的金冠玉带。 皇姐们的钗环首饰。 还有已经认不出形制的,沾满鲜血的贴身物件。 她的视线在其中艰难地挪动着。 在一张残破的铁面上略微停留,又轻轻移开,终是落在一张精致的围领上。 李羡鱼颤抖着手将它拿起。 在琉璃灯璀璨的光芒里,李羡鱼认出,这是她在刚离开皇城的时候,送给雅善皇姐的狐毛围领。 此刻雪白而丰密的狐毛已被冰雪浸透,拿在手中,冷得锥心刺骨。 李羡鱼捧着那张围领,带着最后一丝希冀,忍着哽咽,去问身旁的金吾卫:“雅善皇姐呢?她回来了吗?” 被她询问的金吾卫深深低头,徐徐向她比手请罪。 “是属下们无能。” “……雅善公主,未能找到。” 李羡鱼愣住。 她慢慢低头,去看手中的围领。 像是又想起了启程前,她与雅善皇姐约好的事。 等春日,等雅善皇姐的身子好转,便一同去御花园里放纸鸢。 仿佛还是昨日的事,却已遥远得永不可及。 手中的琉璃灯坠地。 在清脆的碎裂声中,李羡鱼终是俯下身去。 恸哭失声。 * 又是漫长的三日过去。 距离当初雪山崩塌,已度过整整七个昼夜。 去雪山上寻人的金吾卫们陆续回来,却再也没带回李羡鱼任何一位亲人。 大雪仍在下落,隐隐有封山之势。 伤重的李宴不得不勉力从病榻上起身,下旨令剩余的皇室,即日便往玥京城回返。 李羡鱼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又是一日的黄昏。 她执伞立在雪地里,看着远处风雪呼啸的和卓雪山。 也终是明白,不会再有人回来了。 她的雅善皇姐。 她的几位皇兄。 还有那些她可能都叫不出名字的官员与从人们,都被永远留在这座雪山里。 甚至,连遗骨都无法寻到。 她静默地立了良久。 这数日中,她哭得太多,以致于如今都已经快要流不出泪来。 而临渊始终立在她的身后,沉默地等着她回返。 远处,有踏雪声簌簌而起。 是宁懿执伞而来。 宁懿行至李羡鱼的身畔,同样抬首去看风雪中的和卓山脉。 她语声平静:“小兔子,走吧。” “逝者已逝。但生者,总还要继续走下去。” 李羡鱼徐徐回过脸来看向她。 宁懿的伤势还未痊愈。 她露在狐裘外的素手与颈上都还裹着厚厚的纱布,渗着触目惊心的血迹。 但她的神色已淡然。 像是比她更早地接受了这一切。 李羡鱼唤了她一声皇姐,语声却已哽咽:“嘉宁知道。” 但即便是知道。却还是难以接受。 宁懿看向她。 她难得地没说什么戏弄她的话,只是平淡地将自己的手炉递给她,对她道:“回玥京城的轩车一盏茶后便要启程。” “你若是想通了,便跟本宫过来。” 李羡鱼轻轻点头。 她忍住泪意,不再去看身后巍峨的和卓雪山,而是抬步跟着她往前。 这一场变故,皇室折损过半。 但至少,家国尚在,他们还有家可归。 宁懿淡看她一眼,主动牵过她的手,带着她在雪地里往前。 直至走到轩车畔。 走到正在等候启程的皇室成员之中。 李羡鱼也努力将心绪平复,作别皇姐,独自走向属于她的那辆轩车。 还未来得及踩上脚凳,却听远处马蹄踏雪声急急而来。 一名斥候高举旗帜,策马奔至李宴车前。 他浑身是血,近乎是滚下马来,用最后一口气向大玥的新君禀报。 “陛下,戎狄压境,此刻已连破七城!” 李宴不顾伤势,豁然自轩车上起身,挑起垂帘,厉声问他:“你说什么?” 斥候艰难道:“有人通敌。此人在陛下启程来和卓雪山前,将边境所有的城防图交给戎狄首领。将士们发现时,为时已晚……” 斥候说至此,已尽全力,语声未落,身体便往旁侧歪倒。 竟是气绝身亡。 大雪滔天。 皇室的车队中一片死寂。 渐渐有人抬首,望向他们来时,玥京城的方向。 望向难以归去的王都。 羌无的背叛,铸成一柄最锋利的匕首,刺入大玥皇室本就衰败不堪的心脏。 第82章 收到这等凶讯后, 皇室的车队星夜兼程,赶赴玥京城的方向。 来时浩浩荡荡,去时狼狈凋零。 回返的车驾还不到从玥京城启程时的半数。 且轩车内的皇亲与勋贵们皆是惶惶不可终日, 早无来时的闲情雅致。 虽说边境的守将惊觉有人叛国后, 便已连夜将边关的布防更换。 但其中的地形已被戎狄所知, 且守军的军饷亏空日久, 军备不足,士气不振。 谁也不敢猜测, 本就摇摇欲坠的大玥还能支撑多久。 还能不能撑到他们平安回京。 而在一连两日,日夜兼程的赶路下,皇室的车队人困马乏。 最终不得不在最近一座城池的官府中落脚。 仅仅休憩一夜后,便又要启程。 夜幕初降时。 李羡鱼提着盏风灯, 去前院里拜见皇兄李宴,想问问皇兄的伤势如何。 可方行过官府后院的垂花门, 如今在御前伺候的宦官荣盛便将她拦住,有些为难地对她道:“公主,陛下正在书房与朝臣议事。您如今过去, 恐怕……不大妥当。” 李羡鱼听他这样开口, 便也唯有停步。 她立在垂花门前,担忧轻声:“那公公可知道, 皇兄的伤势可好些了?” 荣盛闻言亦是满面愁容:“奴才听太医们说, 陛下伤在腰腹,伤势可不容小觑。原本是要好好静卧将养着的。可如今这个情形,您也是知道的。又哪里歇得下来。” 李羡鱼羽睫低垂, 心绪也徐徐沉落。 她低声对荣盛道:“那公公记得让皇兄在议事后好好歇息。 她顿了顿,又道:“便不用与皇兄说起我来过的事。” 皇兄如今挂心的事已经很多,还是不要再添她这一件的好。 荣盛连连称是, 目送着她顺着小径往后院回返。 转过两处廊角,行至无人处。 身着玄色氅衣的少年自暗中现身。 他抬手接过李羡鱼手中的风灯,与她并肩而行。 “临渊。” 李羡鱼轻轻唤了声他的名字,语声如心绪低落,带着难以掩藏的忧切与不安:“你说,大玥真的能熬过这一劫吗?” 临渊步履微顿。 夜色中,他沉默地垂下眼帘,并未作答。 以他看来,应是不能。 古人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太上皇在位时,经年累月积下的沉疴也非一日可除。 如今戎狄入侵,迫在眉睫。而李宴想要弥补,却如杯水车薪。 李羡鱼也似在他的沉默里得到了答案。 她低垂的羽睫轻颤了颤,终究也未再出声。 只是踏着朽旧的木制游廊,安静地往厢房的方向走。 夜风潇潇而来,将临渊手中的风灯吹得摇曳不定。 灯火斜照,映出少女眼睫低垂,脸容微白。 这几日中,她可见地消瘦了些。 也不似往日那般爱说爱笑。 毕竟是这样大的变故。 毕竟是她生平第一次经历这样惨烈的生死离别。 临渊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唯有垂手将她的素手握紧。 带着她向前走去。 两人一同行至暂居的厢房外。 临渊抬手,正欲替她推开槅扇,却听厢房内似有人声传来。 似乎是月见的嗓音。 她此刻正带着些恼意,一连串地与旁人抱怨道:“往日在宫里的时候,公主待她们可都不薄。冬有冬衣,夏有瓜果。如今遇着事了,却一个个逃得比谁都快!尽是些丧良心东西!” 临渊动作微停,侧首看向李羡鱼。 厢房的槅扇很薄,并不隔音。 李羡鱼显然也听见了月见的话。 她微微有些讶然,下意识地伸手将槅扇推开。 抬眸便见里头不止有当值的月见,便连竹瓷也在。 月见正半蹲在地上点着炭盆,神色忿忿,而竹瓷在拿蒲扇替她扇着风,眉心也同样紧蹙。 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事。 她遂问道:“月见,竹瓷,你们在说什么事?” 两人回身看见她,忙搁下手里的活计,匆匆上来行礼。 竹瓷似还在斟酌着如何开口,倒是月见心直口快,立时愤懑道:“还不是那群吃里扒外的东西!奴婢适才见入夜后房内有些生寒,便想让今夜里负责值夜的金蕊与莲叶多拿些好炭过来。结果唤了半天没人应声。奴婢去她两住着的下房里一瞧,才发现早已经人去屋空,跑得没影了!” 李羡鱼闻言轻怔。 这几日,她隐约听过车队里有从人出逃的事。 却不曾想,最终还是轮到了她这。 许久,她回过神来,缓缓点头,低声道:“我知道了。” “今夜风寒,你们也早些先回去歇下吧。” 月见仍是不平,还想启唇说些什么,但还未开口,倒是先被竹瓷握住了衣袖。 竹瓷对她摇头,示意她别再惹公主伤心。 旋即又拉着她向李羡鱼一福身,双双往廊下退去。 待她们走远,李羡鱼便也步入厢房,往窗前的简陋的靠背椅上坐落,垂眼看着廊庑上清霜似的月色。 原本便不高的心绪,似也因此事而愈发低落。 临渊行至她身旁,将手中的风灯搁在她的身畔,垂手替她拢了拢被夜风吹得微乱的裙裾。 他的动作温柔,语声却冷:“臣立时便去将逃奴带回,任凭公主处置。” 话音落,他正要抬步,袖缘却被李羡鱼紧紧握住。 他身后的少女轻轻启唇:“临渊,别去。” 临渊回身,凤眼沉沉。 “为奴不忠,无论何等惩戒,皆是咎由自取。” 他眸底霜寒,提醒李羡鱼不必心软。 李羡鱼却摇头。 她轻声向他解释:“临渊,从前我没遇到你的时候,成日待在披香殿中。常日无聊,便时常拿点心去听小宫娥与宦官们闲聊。那时候,我听过好多人的身世。各种各样的,但有一点,他们都不是在皇宫里出生的人。而是因为各种各样的事进宫来。” “或是因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而被家人卖进宫来,或是在饥荒的年岁里走投无路,主动进宫想寻条生路。不过是谋生而已,原本,便不该被困在这座皇城里,将命也搭上。” 她缓缓将羽睫垂落,语声很轻地道:“临渊,由她们去吧。” 临渊剑眉微皱,却终究是没再抬步。 他如今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例如,让李羡鱼不再这般怏怏不乐。 于是,他在夜色中俯下身来,吻上她低垂的羽睫。 李羡鱼羽睫微颤,轻轻抬起眼来。 临渊的薄唇随之往下,一路吻过她柔软的双颊,唇畔清浅的梨涡,与那双殷红柔软的唇瓣。 李羡鱼果然不再怏怏不乐了。 她双颊绯红,拿指尖轻推了推他,在他的吻里寻出点空隙,断断续续地问他:“临,临渊,你,你做什么呀?” 在她的询问中,临渊短暂地停下动作。 继而,又俯首轻吻了吻她的颈,语声微哑:“哄公主高兴。” 李羡鱼面上愈烫。 她正想问问,他是从哪里听来,要这样哄人高兴的的时候,临渊已将她打横抱起,放在厢房内的卧榻上。 身下的锦被柔软,而榻前的少年眼眸浓黑。 李羡鱼心跳怦怦,本能地想要从榻上起身。 可指尖方撑在榻上,临渊已利落开始解衣。 氅衣与武袍尽皆落下,被他随手丢在一旁的长案上。 临渊依旧是仅着一身干净的里衣步上榻来,在她的身畔侧卧,又抬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冬夜寒凉,锦被冰冷。 而临渊身上的热意滚滚而来,似要将李羡鱼本就滚烫的双颊蒸透。 她羞赧轻声:“临渊,你,你这又是做什么?” 临渊淡淡垂眼,在她耳畔低哑道:“为公主暖榻。”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直白而有效的,让李羡鱼不再郁郁不乐的方式。 李羡鱼羞赧万分。 她伸手想将他推开,但指尖停留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本就烫热的面上,却愈发滚热了一层。 她不得不承认,在结霜的冬夜里,在寒冷的衾枕间,临渊身上炽热的温度确实是很吸引她,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向他靠近。 李羡鱼在心里艰难地挣扎了一阵。 最后偷偷将滚烫的脸埋进锦被里,蚊声道:“我要睡了。” 临渊低应了声。 他修长的手指微抬,替李羡鱼将身上厚重的斗篷解下,好让她睡得舒适些。 李羡鱼赧于抬首,便就这般在他的怀中轻轻阖眼。 临渊的身上始终是这般炽热,令原本冰冷而漫长的冬夜似也不再那般难捱。 长窗外的风声似也渐渐歇下,唯余银白月色落在窗上,如纱幔低垂。 李羡鱼渐渐有了睡意。 她轻挪了挪身子,在他怀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语声也渐渐变得朦胧:“临渊,你也会走吗?” 就像那些小宫娥一样。 一言不发地离开她。 临渊眸光微顿,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许久,他收拢手臂,将怀中不安的少女拥紧。 俯首在她耳畔低声启唇:“即便是要离开。臣也会尽快回到公主身旁。” 李羡鱼却没有听见他的回答。 炭火燃烧所发出的轻微毕波声里,她徐徐垂下羽睫,倚在他的怀中,沉沉睡去。 临渊却没有睡去。 他将下颌抵在她的肩上,有些不甘地启唇咬了口她垂落的乌发,却终究是没有再吵醒她。 他安静地等着怀中的少女熟睡。 等到她的呼吸都变得清浅而均匀,这才轻轻松开了拥着她的大手,从榻上披衣起身。 他久立在李羡鱼的榻前,隔着深浓夜色,看向锦被下安睡着的少女。素来清冷的凤眼中似有波澜淡淡而过。 但须臾后,他终是侧首,迫使自己移开视线,替李羡鱼将榻前的红帐放落。 厢房内光线朦胧。 他却未再点灯,而是踏着月色行至长案前,就着炭盆中微弱的星星火光,铺纸落墨。 如水月色落入半敞的支摘窗,照少年心绪微澜。 其实白日里,其实在回返时的游廊上,他都想过与李羡鱼辞行。 可见她如此伤心,离别的话到了唇畔,又终被咽下。 但如今大玥危在旦夕,他回胤朝的事同样一刻都不能再耽搁。 今夜,他不得不走。 那些未能出口的话,便也唯有以书信的方式,转交给李羡鱼。 他思绪落定,手中笔落如飞。 一封辞行的书信顷刻间便已写好。 其中的话语不多。 不过是有关他的来历,此去的目的,以及…… 他终会回来见她。 今夜雪霁,天上银月如霜。 临渊起身,自窗畔回首,短暂地望向李羡鱼榻前垂落的红帐。 仅一眼,他便立时收回视线,像是怕自己最后动摇一般,迅速将书信用乌石镇纸压好。 待这一切作罢,他终是将身形隐入暗处,离开了李羡鱼的厢房。 夜色愈浓。 厢房内始终安静。 檐下几只风灯在夜风里悠悠地打转,往老旧的木制游廊上投下斑斓光影。 不知何时,有一道白绒绒的身影似闪电般从游廊上蹿过,轻车熟路地跳上李羡鱼的窗棂。 却是宁懿豢养的雪貂。 今日,它依旧是来找那只它惦记已久的兔子。 雪貂伏在窗棂上,那双黑豆似的眼睛狡黠地环顾一圈,见四下无人,立时便往与支摘窗相邻的长案上跳下。 不偏不倚,正落在临渊留下的书信上。 雪貂本能地往前跑出几步,却又很快折返回来,有些警惕地在纸上嗅了嗅。 继而,它黑亮眼睛里凶光骤起,对着那封书信龇牙咧嘴了一阵后,又张口狠狠将书信咬住。 四条小腿一蹬,便重新跃上窗楣。 往夜色里逃遁而去。 第83章 寅时初刻, 李羡鱼自梦魇中惊醒。 她梦见战火里皇城陷落,宫人们四处奔逃。 戎人跨战马,提弯刀, 直入皇城。在宫闱们烧杀抢掠, 无恶不为。 她被这个骇人的梦境所惊。 深夜从榻上坐起身来, 捂着怦怦作响的心口冷汗连连。 “临渊。” 紊乱的心跳声里, 李羡鱼唤了声他的名字,心有余悸地侧过脸去, 想与他说梦境里的事:“我方才……” 她语声方起,却见身旁空空荡荡,连温热的衾枕都已寒透。 原本守在她身侧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李羡鱼轻愣了愣,披衣从榻上起身。 厢房内光影晦暗。 火盆内的炭火也将要烧尽, 唯余几枚晦暗的火星。 庭院内的寒风自窗隙间透来,冷得令人呼吸微颤。 李羡鱼双手拥紧厚实的狐裘, 趿鞋走到横梁底下,试着往梁上唤:“临渊?” 梁上同样寂静,无人回应。 李羡鱼愈发茫然。 她在室内环顾了圈, 没见到临渊的踪迹。 一时倒也未曾多想, 只道他是暂且离开一会。 兴许,是去了小厨房, 抑或是浴房之类的地方, 便也未太放在心上。 可因梦魇心悸的缘故,李羡鱼此刻却也没了睡意。 遂唤月见进来,将炭盆重新换了, 重新点了盏陶瓷灯,在窗畔一壁看话本子,一壁等他回来。 李羡鱼等了许久。 等到银月西坠, 等到庭院内的夜色深浓到无法化开。 却也未曾等到临渊归来。 李羡鱼隐隐有些不安。 她遂放下手中的话本起身,将紧闭的槅扇重新推开,对今夜负责值夜的竹瓷轻声道问:“竹瓷,你今夜里可有见过临渊?” 竹瓷福身,如实道:“奴婢一直守在公主的厢房外。从未见过临渊侍卫出来。” 李羡鱼并没有过多讶异。 毕竟临渊素日里也总是来去无踪。 连金吾卫都不能发觉他。 更何况是值守的宫人。 于是李羡鱼想了想,又从妆奁里拿了支自己常戴的玉蜻蜓簪子给她:“你拿上我的簪子,带上些值夜的宫人。替我在庭院里找找他。若是遇见了,便说是我的意思,让他快些回来。” 竹瓷接过玉簪,点头道:“奴婢这便去寻人。” 李羡鱼轻轻颔首。 夜深露重,她便又回到房内等待。 远处的滴水更漏一声连着一声落下。 手里捧着的汤婆子也渐渐散了热意,透出金属特有的凉气。 紧闭的槅扇终是重新被人叩开。 竹瓷上前行礼,将玉簪归还给她:“公主,奴婢已在整座庭院里细细寻过。并未见到临渊侍卫。” 李羡鱼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慢了一拍。 她接过玉簪,将手里冰冷的汤婆子放下。 良久,方轻轻点头:“知道了。你也先回去歇下吧。”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对竹瓷轻弯了弯秀眉:“等天亮了,回玥京城的车辇便要重新启程,你可别将自己落下了。” 竹瓷犹豫着望向她,似有些放心不下。 但听李羡鱼一再催促,她终究还是低低应声,往庭院外退下。 槅扇重新合拢。 这间陌生的厢房里,又仅余下李羡鱼一人。 李羡鱼在窗前安静地坐了许久,直至地面上的寒气都顺着木椅攀升上来,冻得她的指尖微僵。 她这才不得不起身,将自己重新团进锦被里去。 锦被中同样寒凉。 李羡鱼翻来覆去了许久,最后又将自己蜷成一团。 这才勉强在寒冷的冬夜里睡去。 但她睡得并不安稳。 朦胧间似还听见似有人在她的庭院外交头私语。 “你可听说了吗?方才竹瓷姑娘到处找公主的影卫。问过好多人,找了一整个院子。都没能找到。” “都这个时辰还找不见人。该不会是,和金蕊莲叶她们那样……” “谁又知道呢……” 她睡得混沌,听得也隐隐约约。 但还是能够明白,她们在说,临渊丢下她独自离开了。 李羡鱼想说不是。 想说他应当是有什么事才匆促离开,大抵天明前就会回来。 可是她却又想起秋日里的事。 彼时在摄政王府中,皇叔的千秋宴上,临渊因拿取皇叔谋反的证据而被影卫们追杀。 这样千般凶险的时候,他也会在她路过湘妃竹时,暗中拉住她,告诉她,要几日后才能回来。 临渊从来都没有这样不告而别过。 除非…… 是真的决定离开。 打定了主意不再回来。 却又怕她挽留,怕她掉泪,故而便也没有与她道别。 是这样吗? 李羡鱼也并不知晓。 她睡得愈发不好,在锦被里辗转反侧,揉乱了自己的一头乌发。 直至窗外第一缕晨光透入。 换值而来的月见叩门进来,想伺候她更衣洗漱。 低垂的幔帐被月见撩起,动作熟稔地挂在一旁的帐钩上。 窗外稀薄的晨光随之落在李羡鱼的面上。 李羡鱼低垂的羽睫轻扇了扇,徐徐从卧榻上坐起身来。 月见的视线同时落在她的面上。 紧接着,月见慌乱出声:“公主,您这是怎么了?” 李羡鱼轻愣。 随即,她从月见捧来的铜镜里瞧见自己如今的模样。 脸容苍白,眼眶通红。 尚凝着水露的眼睫低垂着,映出眼底淡青色的影。 像是哭了整夜。 李羡鱼愣了良久。 终是轻轻垂下眼睫,望了眼自己的床榻。 这才发现,她在睡梦中哭湿了半边枕头。 月见望着那些哭过的痕迹,似也想起了方才来上值的时候,依稀听见的几耳朵闲话。 她替李羡鱼不平道:“金蕊莲叶她们俩走了便也罢了。可公主待临渊侍卫这样好,他怎么能就这样一走了之,留公主一人在这伤心。” 月见愈说愈是愤懑,终是忍不住站起身来,放下铜镜就要往外走:“不行。奴婢这就去找金吾卫,无论如何都要将人给公主带回来!” “月见。” 李羡鱼羽睫轻抬,低声唤住她:“别去。” 月见闻言回转过身来,满是不解地望向她。 “公主?” 晨曦微光里,李羡鱼拥着锦被坐起身来。 她的羽睫上犹带水意,可杏花眸里的水雾却徐徐散去,渐渐变得如往常那般清澈明净。 如两方上好的墨玉。 “月见。”她的语声很轻,却又执着:“我相信临渊会回来。” 月见愈发惊讶。 她不由得急道:“公主,如今已经天明。回玥京城的车队很快便要启程。” 可临渊仍没有回来。 李羡鱼的羽睫半垂,去看她昨夜里哭湿的枕头。 她想,睡梦中的自己应当是知道的。 夜中离开,不告而别,天明未归。 这种种件件,都是在告诉她,临渊已经抛下她走了。 不会再回来。 但是,如今的她却不相信。 随着呼吸平复,初醒时混沌的思绪也渐渐理清。 彷如拨云见月。 李羡鱼抬起眼来,望向天穹尽头,和卓雪山朦胧缥缈的影,语声轻柔,却不再迟疑。 “在和卓雪山望不见边际的茫茫雪野中,临渊都不曾将我抛下。” “我不相信,他会这样不告而别。” 月见惊诧又茫然。 好半晌,方嗫嚅着道:“公主,若是,若是他真的不回来呢?” 李羡鱼的羽睫轻扇了扇。 她指尖微抬,停留在腕间鲜艳的红珊瑚手串上。 微凉的触感,像是又将她带回与临渊初见时的秋日。 她弯起秀眉,藏下眼底的水雾,语声轻轻地道:“那也没什么不好。” 毕竟临渊的身手这样好,一定能在乱军中平安活下来。 只要,不带着她这个小累赘。 * 天光初透。 当皇室的车队重新启程时,临渊的骏马已疾驰过两座城池。 他一夜未睡,此刻抵达甘河县城郊,方在一座破庙中暂且停留。 小憩至城门开启,陆续有人前来。 这些人多是胤朝留在大玥的暗线,由侯文柏提前联络而来。 其中少数,则是他当初亲手培养的死士。 他们陆续带来消息。 大玥如今的情形确是不容乐观。 戎狄接连破城,大玥的守军虽有抵抗,却收效甚微。 不是一味苦守,便是弃城而逃。 想来攻至玥京城中也不过是数月之间的事。 也正因如此,回胤朝之事,更是迫在眉睫。 临渊皱眉,抬首看向庙外连绵无尽的群山,凤眼微寒。 但是有谢璟在,此行大抵不会顺利。 还得早做准备。 他遂将前来的暗线遣去,对身旁的死士道:“当初谢璟之事,可寻到了铁证?” 死士向他比手:“殿下。时日已久,许多证据都已毁去。剩余的几件物证即便取出,也并不能证明大殿下便是此事主谋。” 甚至,还可能会被谢璟反咬一口。 临渊对他的回答并无意外。 他长指叩打着剑鞘,眸底冷得宛如铺霜。 以谢璟的性情,在动手前后,必然是做了缜密的准备。 即便是当时立即去寻证据也并不容易,更勿论是时隔将近一载。 既如此—— 便唯有让他的这位皇兄,再一次露出破绽。 “心慌则生乱。” 临渊回首,看着身后已经脱落了金漆的佛像,淡淡出声:“最令谢璟坐立不安之事,应是未在断崖下寻到我的尸首。” 他对死士道:“去寻一名精通易容之人。扮成我的模样,顺偏僻小径,往胤京城北上。” 届时,他倒要看看。 他这位皇兄是会摁抐不住,再次对‘他’下手。 还是放任他回到京城,将他的布局尽数搅乱。 死士比手称是,即刻下去准备。 临渊亦大步行出山庙,重新跨上北去的骏马。 银鞭落下时,他短暂回首,望向身后和卓雪山的方向。 腰间佩剑垂落,剑穗上的流苏拂过他的手背。 临渊微有些分心地想—— 不知李羡鱼现在正在做些什么。 读到他的信了没有。 第84章 整个冬日里, 临渊近乎都是在马背上度过。 他昼夜兼程,试图在大玥的皇城被攻破之前,回到胤京。 路途之中并不算顺利。 谢璟果然不负他所望, 甫一得到他重新现身在胤朝境内的消息, 立时便遣人沿途追杀。 幸而扮成他的死士早有准备。 谢璟三番五次遣人, 皆未能得手。 而随着他渐渐逼近京城, 谢璟的不安也应当到了极处。 临渊思及此,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长剑, 对死士道:“明日便至凤汤山。也是时候,该让谢璟得偿所愿。” 死士比手称是,立时退下筹备。 翌日,凤汤山上。 身着玄色氅衣的少年腰佩长剑, 背负雕弓,策马于山间疾驰而过。 方越过一座矮峰, 两侧的密林间杀机顿现。 埋伏在其中的弓箭手齐齐挽弓,箭如飞蝗而来。 然少年早有准备。 在第一声弦响之前,便已调转马首, 往来时茂密的冬青树林中撤去。 他□□的骏马神骏, 几个纵跃避过射来的铁箭,便将未来得及追击的弓箭手们甩到身后。 但早候在道旁的死士依旧如附骨之疽, 紧追而上。 同时, 密林之中。 有人玉冠白裘,高居马上,原本清润的面容微显冷意。 死士上前回禀:“殿下, 凤汤山内错综复杂,地势难辨。敢问属下们是否还要上前追击。抑或,是等七殿下出了凤汤山再行截杀。” 谢璟握紧手中的缰绳, 凤眼里晦暗不明。 这一个月来,他的死士从胤朝的边境一直将人逐到凤汤山上,却始终未能得手。 甚至,连近身的机会都未曾有过。 许是在他并未察觉的时候,曾经的幼鸟羽翼渐丰。 若是假以时日,长成翱翔天迹的雄鹰,便再也无人能够掣肘。 还是,尽早除去为上。 谢璟眼底寒透,启唇道:“既然如此,便以百丈为界,将此处的密林围住,立即遣人在外侧挖好防火渠。” 死士一震:“殿下是想……” 谢璟冷冷吐出几字:“引火烧山。” 即便是将方圆百丈烧得一干二净,他也绝不能放谢渊回到胤京城。 死士见他此意已决,也唯有抱拳称是。 上千死士,将整座密林围得水泄不通。 放火渠很快挖好。 一把山火迎风而起,将寒冷的冬日点燃,映红半边天日。 无数飞禽走兽仓皇自山林间逃出。 风声火光里,滚滚浓烟冲天而起,宛如人间地狱。 这场大火足足烧了两个时辰。 直至将方圆百丈内的树木都烧成焦炭才终是停歇。 谢璟待最后一点余火散尽,便亲自带人步入焦林。 死士们四面散开,踏着焦土一寸寸地搜寻。 许久之后,终是在一株燃尽的冬青树下寻到了他们想要的尸骸。 一具烧得宛如焦炭,辨不清面目的尸骸。 唯一能证明他身份的,便是散落在身旁,并未烧融的铁剑。 谢璟走到尸首前,淡淡垂下眼帘。 看到眼前情形时,他的心中并无想象里的波澜。 他原本以为,自己多少会在意,多少会有些触景伤情。 毕竟,是一母所出,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 但如今才知,所谓的手足之情,在皇位面前,轻得根本不值一提。 谢璟敛下心绪,侧首对旁侧的死士道:“过去验尸。” 一名仵作出身死士应声上前,俯身开始查验。 稍顷,死士骤然警觉:“殿下,这尸首不对!” “致命伤是在头部,像是被重物锤击而死。且不像是新死,倒像是死了有三五日之久。只是冬日天寒,还未腐坏。且从骨相来看,年龄约莫是在三十余岁,绝不是七殿下的年纪!” 话音落,谢璟面色骤变。 他还未来及上马,便听战马铁蹄声踏地而来。 不消片刻,这百丈焦林便被身着铁甲的战士们团团围住。 谢璟蓦地回首。 他终于看见了这些时日一直在寻找的人。 他的皇弟,此刻正高居马上,神情冰冷地俯视着他。 对他道:“皇兄,别来无恙。” 而他身侧,赫然是另一名与他一样打扮,看着身形容貌皆有几分相似的死士。 此人当着谢璟的面拿布巾将面上的伪装卸去,以一张陌生面孔,对谢璟比手道:“大殿下。” 这般嘲讽的场景,令谢璟青了面色。 他未看临渊,而是看向他身后,那足有数千人之多的精兵,脸色更寒。 他不甘又不解,厉声问他:“你何来的兵马?父皇从未将兵符交给任何一名皇子!” 临渊也在他的视线中侧首,看向身后为他所辖领的精兵。 “这是我元服那年,父皇送给我的私兵。” “起初的时候,也不过千余人。这两年间,又接纳了些战场上退下的老兵,才渐渐有了如今的人数。” 他的语声落,重新回首,对上谢璟的视线。 两双轮廓相似的凤眼隔着大火烧过的焦土短暂对视。 终是临渊先启唇,语声平静地叙述道:“皇兄当初说的不错。父皇大抵是有些偏颇。” 谢璟的双手紧握成拳。 双方兵力悬殊下,他刹时便知自己胜算渺茫。 一时也不恋战,只翻身上马,对身后的死士命令道:“拦住他!” 死士齐应,手持兵刃冲杀上前。 临渊身后的精兵同时得令,拔刀出鞘。 两方厮杀在一处。 但人人数相差甚巨,战局很快便向临渊这方倒去。 临渊短暂一顾,便扬鞭催马,向谢璟逃离的地方紧追而上。 他同样,也不能放谢璟离去。 临渊带来的十数名死士亦紧随而上,有意无意地将谢璟往歧路上赶。 谢璟一路策马疾驰。 但百丈密林已被他烧成焦炭。 他策马其中,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终是被死士们追逐到了凤汤山的断崖边。 望着底下深不可见底的缘故,谢璟面色微白,勒马却步。 身后的死士却步步紧逼。 他们放下弓弩,转持钢刀,似要将他即刻斩杀在此处。 临渊也勒马停步。 他从死士处拿过雕弓,挽弓如满月,对准谢璟的后心。 谢璟回首,见铁箭在弦,少年凤眼沉冷,杀伐果决。 谢璟自嘲般笑出声来。 他终究是下手得太晚。 落得如今满盘皆输,也不过是咎由自取。 在临渊的铁箭离弦之前。 谢璟蓦然转身,手中银鞭狠落。 骏马吃痛,奋然扬蹄,自断崖上一跃而下。 呼啸而过的北风带来林木烧灼后的焦气,熏得人心肺发闷。 临渊徐徐放下手中雕弓,策马行至断崖前,垂首看向深不见底的渊谷。 他的凤眼浓黑,不辨喜怒。 良久,他抬手,对跟随而来的死士命令道:“去断崖下,找他的尸首。” 死士们应声而去。 临渊淡垂羽睫,在断崖前等待。 半个时辰后,死士们传来音讯—— 谢璟并没有他这般好运。 日落时节,他们在断崖下寻到了谢璟的尸首。 临渊并未言语。 只是将手中的雕弓抛下断崖,重新策马,踏着最后一缕落日余光,往皇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 三日后,胤朝王都。 隆冬将去,皇城内却并无万物复苏之象。 宫人们身着素净宫装,在巍峨的红墙下来去,偶尔遇见,在偏僻处低声交谈几句,说得也都是乾坤殿里的事。 当今圣上谢庚病已沉疴,连御医们的方子都已无效。 三日里至多只有一日清醒。 眼见着龙驭宾天便在眼前,储君却仍未确立。 宫中人不免在心中猜测,皇帝谢霄是否想将皇位交给慧贵妃所出的六皇子。 有宦官在偏僻处窃窃私语:“听闻陛下并不中意皇后娘娘所出的大殿下。而惠贵妃娘娘如此得宠,这龙椅,恐怕还是要交到六殿下手中。” 他说着,就从袖袋里摸出一锭银子来,放在三人当中的木盘上:“我押六殿下五两银子。” 另一名宦官不甘示弱:“皇后娘娘可是赵氏贵女。国舅爷三朝元老,为文官之首。岂会坐视太子之位落到旁人之手?” 他也往木盘里放下一锭银子:“我压大殿下,八两银子。” 为他们做东那名宦官将银子暂收进袖袋,却又不免有些感叹道:“可惜七殿下不在。” “若是七殿下在的话,我借钱都得来押些银子——少说也得赢他个一年的酒钱!” 正当宫人们各怀心思的时候。 乾坤殿的通传声已如潮水荡开,往这本就暗潮汹涌的宫廷里更添一道波澜。 “皇后娘娘到——” 语声落下处,一列云青色衣装的宫娥提灯而来,为身后的丽人照亮来路。 赵皇后目不斜视,仪态从容地走过乾坤殿内的鎏金屏风,步入天子寝居。 如今天子病重。 赵皇后今日便也穿得简素。 雪白的鹤氅底下是一身藏青色的宫装,云纹暗卷,银线盘绣。 行走间珠钗不摇,环佩不动。玉容清冷端丽,少见笑貌。 她行至天子榻前,一双神情冷淡的凤眼垂落,看着正伏在榻沿上哀哀哭泣的女子。 那是天子最宠爱的惠贵妃。 芙蓉面,春水性。 是男子惯会喜欢的那等女子。 似是听见宦官的通传,此刻惠贵妃也抬起眼来。 一张原本明艳的脸上此刻哭得妆容尽湿,颇有些我见犹怜之态,却又不得不起身给赵皇后行礼:“嫔妾见过皇后娘娘。” 赵皇后淡淡应过她,又将视线转到谢霄面上。 她遵循着宫里的规矩,仪态端雅地向他行礼,语调平静而疏离:“臣妾有几句话要与陛下说。可否请旁人回避一二?” 谢霄抬眼看她。 继而一只枯瘦的大手微抬,示意惠贵妃与周遭伺候的宫人们一并退下。 惠贵妃泪盈盈地望着他,殷红的唇瓣微启,似还想说些什么。 但最终在谢霄淡淡垂下眼帘后,噙泪往殿外退下。 伺候的宫人们同样鱼贯往外。 朱红的殿门沉沉合拢。 将这一双相对了二十余年的帝后锁在其中。 谢霄有些疲惫地倚在龙榻上,对赵皇后道:“坐下吧,不必站着说话。” 赵皇后谢过恩典,在他下首的圈椅上坐落。 她眼帘低垂,看着两人之间明净的宫砖,语声淡淡:“若是臣妾不曾猜错。惠贵妃,应当是为太子之位而来。” 谢霄双目轻阖,并没有否认。 赵皇后的神情也同样平静:“臣妾亦能猜到她的说辞。不过是怕臣妾戕害于她罢了。” 她询问道:“在陛下心中。臣妾便是这般毫无容人之量,会戕害嫔妃的毒妇吗?” 谢霄叹了声。 “你为后二十余载,持躬淑慎,驭下平和。又何来的毒妇之说?” 如谢霄所言。 她是一位无可指摘的皇后。 清醒,理智,从不嫉妒,也从不被儿女情长所缠绊。 不过与其说是妻子,反倒更像是他的同僚。 并肩而行二十余载,临到终了,虽未留有多少情谊,却也不至生出厌恶。 倒也,算是帝后中的典范。 而赵皇后待他说完,方启唇道:“臣妾为后二十余载,想知道的事并不多。过来询问陛下的,也仅仅只有今日这一件。” “不知陛下,可否为臣妾解惑。” 谢霄颔首:“你问。” 赵皇后起身,向他行礼。 “臣妾敢问陛下,在璟儿与慧贵妃所出的清泽之间。陛下更属意于谁?” 她问得这样的直白,语调里却又不见波澜。 平静得,仿佛是在说起一件寻常的后宫琐事罢了。 谢霄有些倦怠地轻阖了阖眼,终是道:“璟儿不能容人。” “若是将皇位交与他手,他这些异母的兄弟,连同他们的母妃,怕是要在他手中死尽。” 赵皇后轻轻颔首。 也像是素日里与他商议后宫事务那般,与他议论起此事:“如陛下所言。惠妃所出的第六子秉性柔和,确能容人。但终是被惠妃教养得过于怯弱,且成日里醉心诗词,不问国事。也并非是皇位的上上人选。” 她此言僭越。 但谢霄并未驳斥她。 他枯瘦的手指垂落,碰上放在榻沿上的长剑。 金属特有的冰冷触感传来,似又将他带回了金戈铁马的少年时。 他叹了声,问:“渊儿可回来了?” 赵皇后凤眼淡垂:“渊儿自一年前远赴边关犒赏三军后,至今行踪不明。” 谁也不知,他要何时归来,又是否还能归来。 而以谢霄眼前的情形,大抵已等不了几日。 谢霄心中亦是了然。 他微微颔首,对赵皇后道:“朕在大去前会将传位的圣旨拟好,交由贴身的宦官保管。” “你也不必好奇。待朕百年之后,自然知晓。” 赵皇后眉尖短暂地一蹙。 但她终究未说什么,而是起身向皇帝告退。 她如来时那般徐徐走过鎏金屏风。 走到紧闭的朱红殿门前,亲手将它推开。 殿外的光线随之涌入,令她看清,正等着殿外的少年容貌。 窄长凤眼,淡色薄唇。 在日色下望来,冰冷又疏离。 是与她颇有几分相似的容貌。 “渊儿?”赵皇后凤眼微抬,从乾坤殿内迈步而出,又抬手将宫人遣散:“这些时日,你去了哪里?” “母后。”临渊向她行礼,并不隐瞒:“儿臣去了胤朝的邻国,大玥。” “大玥。” 赵皇后抬起一双冷漠的凤眼端详着他:“你是奉命去边关犒赏三军,为何又去了邻国。且,一载不归,音讯全无。” 临渊回视她,眸色如霜:“儿臣为何不归。母后当真丝毫不知吗?” 赵皇后语声淡漠:“本宫身在后宫,又能知晓什么?” 临渊颔首,不再多言。 他抬步往乾坤殿中去。 赵皇后神情平静地目送着他。 直至有宫人急急至殿前回禀。 “皇,皇后娘娘。大殿下,大殿下出事了。” 他虽未说是何事,但见他神态慌张,眉心满是冷汗,便可得知,必是凶迅。 赵皇后看着眼前的宫人,未涂唇脂的薄唇渐渐抿紧。 但她最终没有发问。 只是以皇后的姿态微微颔首,仪态端庄地道:“本宫已经知晓。你且退下吧。” 宫人愕然。 虽不解她为何如此淡然,但也不敢违逆,只是低应着躬身退下。 临渊步履未停。 像是对此事并无丝毫意外。 无论是谢璟的死,还是赵皇后的态度。 为人子十数年,他很清楚母后此刻在想什么。 如一载之前别无二致的想法—— 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便不能再因此失去另一个。 她总是这样冷静,冷静得近乎于冷酷。 赵皇后也在凝视着他。 在临渊即将走过那座鎏金屏风时,赵皇后终是启唇问道:“是你亲自动手?” 被她询问的少年短暂停步。 他在乾坤殿前回转过身来,在她面前抬起那双寒冽的凤眼。 他没有回答赵皇后的话,而是反问她:“母后可还有别的选择?” 赵皇后在清净的玉阶上与他对视。 她身后是赵氏一族。 她入宫,为后,为皇帝诞下子嗣,背负着家族的荣光一步步走到如今,该舍弃的都已舍弃。 这最后一步,她已不能后退。 她别无选择。 赵皇后将眼底原本微微流露的情绪寸寸敛尽,以皇后的姿态,以赵氏女的立场道:“渊儿,去吧。” “你的父皇在殿中等你。” 第85章 春寒料峭。 北侧宫门前的青砖间蒙着冰片似的薄霜, 皇室的轩车于其上碾过,坠下霜花满地。 冬尽春来之时,大玥的皇室终是回到了这座阔别已久的皇城。 但日渐衰颓国运并未因此更改。 戎人的兵马摧枯拉朽般破开大玥的边防, 随着守军的节节败退而深入大玥的腹地。 不日, 便要剑指玥京。 皇城内, 下至百姓, 上达皇族,人人自危。 不少人已想方设法逃离这座气数将尽的皇城。 在一个难得的晴日里, 李宴在正乾殿中召集了最后一场朝会。 当夜,兵临城下。 玥京城的城门被攻城的擂木击响,如同亡国的丧钟。 李宴脱龙袍,换铠甲。 手持长剑, 在太极殿前跨上了百战的骏马。 银鞭未落,却听身后有人问他:“戎狄即将破城。皇兄此刻想要去哪?” 李宴回首, 见宁懿在高阶之上遥遥望他。 凤眼深黑,红裙飞扬。 李宴答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我此去, 是为大玥尽这最后一份绵薄之力。” 宁懿在迢迢夜色中与他对视。 生平第一次, 没有对他出言嘲讽。 她举起金杯烈酒,隔百步玉阶向他朝贺。 “宁懿遥祝陛下凯旋。” 李宴顿首承情, 打马往北侧宫门的战场, 奔赴而去。 随着皇城外战火燃起,各宫宫门紧闭,不少宫人跪在佛前焚香祝祷, 祈愿大玥能够顺利度过此劫。 然,天违人愿。 子时方过,东西两座宫门接连失守。 戎狄的大军长驱而入。 鲜血溅上红墙, 铁蹄踏碎明净的宫砖。 戎狄在大玥的宫禁中一路抢掠,凭借着贪婪的本能,往最壮丽,最华美的宫室而去。 在闯入无人的太极殿,大肆掠夺后,他们很快便又找到了太上皇居住的甘泉宫。 此刻,所有还能提起兵刃的男人,都已经奔赴战场保家卫国。 还留在宫里的,仅是一些宫女与宦官。 他们见势不对,立时便作鸟兽散。 无人去理会此刻还在瘫在榻上,动弹不得的太上皇。 戎狄的军士们持刀上前,一把掀起太上皇身上盖着的锦被。 他们不通中原文化。 太上皇的服制被他们认作皇帝的龙袍。 立时便有军士用戎语欢呼:“我们找到大玥的皇帝了!” 他们大笑着将太上皇从锦榻上拖下。 在他惊恐的眼神里围作一团,开始享受羞辱手下败将的快意。 他们唾太上皇的面。 他们对他比粗鄙的手势。 他们用戎语高声嘲笑着这个亡国的昏君。 太上皇耻辱又恐惧。 他想逃走,但浑身无力。 想求饶,却发不出半个音节。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戎狄们狂笑着将他剥去华服,拴在马后,如猪狗般在浸透鲜血的宫砖上拖行。 太上皇的鲜血涌出,浇洒在这片他从未戍卫过的土地上,于马后划出一道长而鲜艳的红痕。 戎狄们围在一旁,肆无忌惮地嘲笑羞辱着他。 直到他的鲜血近乎流尽,如同一只破布袋子般仰面朝天地瘫倒在地上。 太上皇于人生的最后一刻开始悔误。 后悔当初为何要纵情声色。 为何不能做个明君,好好守住眼前的家国。 他想支起唯一能够动弹的眼皮,去看看夜幕中的太极殿。 但最后映入眼中的,却仍是戎狄们狰狞的面孔。 他们高举手中的兵刃。 一刀便将他枭首。 火光如龙,将整座皇城照得如同白昼。 各处宫室接连陷落。 战火很快便蔓延至披香殿前。 此刻披香殿殿门紧闭。 李羡鱼带着未曾离开的宫人们避到偏僻的东偏殿内。 她们将殿门闩死,将所有能够找到的杂物都挪到门前,将这座朱红的大门死死抵住。 以此为自己建立最后一道防线。 殿中灯火尽数熄去。 李羡鱼生平第一次持剑,挡在人前。 她身后,是自己的母妃,是披香殿里未走的宫娥,与那些帮厨的嬷嬷。 大难之前,连强壮些的宦官都上了战场。 而留在披香殿中的女眷们翻遍整座殿宇,找出了所有能够反击的东西。 李羡鱼有临渊曾经留给她压梦魇用的轻剑,是其中唯一一柄像样的兵刃。 而身后的宫人们手中,则是五花八门,何种意料不到的物件都有。 有人拿起小厨房里锋利的厨刀,有人握着殿内修剪花草用的大银剪子,还有人双手捧着当初挖小池塘用过的锄头。 但更多的人没能找到趁手的物件。 她们唯有拿起做绣活用的剪刀,拿起发上的银簪子,甚至还有人捡了块青砖在手里,沉甸甸的,好歹也是个防身的东西。 所有人屏声静气,听喧嚣的夜中,有马蹄声夺夺而来,在她们锁死的殿门外焦躁徘徊。 李羡鱼的心跳声怦怦作响。 手里的铁器冰冷又沉重,令她握剑的指尖都止不住地颤抖。 但她并未松手,反倒将手中的剑握得更紧。 竭力让自己不要害怕。 毕竟她是大玥的公主,是如今披香殿里唯一的主心骨。 若是连她都胆怯,身后的宫人们受惊后胡乱奔走,撞进乱军之中,必无活路。 她放低了语声,对身后的宫人们道:“若是披香殿守不住,你们便带着母妃往城门的方向跑。去找皇兄,去找还在奋战的将士。能出力的便为他们出一份力,不能的便顾着自个的性命。好过在这宫中枉死。” 语声未落,便听宫门前轰地一声巨响。 是戎人用攻城的擂木,撞开了她的殿门。 火光照亮夜幕。 戎人士兵涌入殿来。 他们看见满殿的女眷,如同看见一地鲜美的羔羊,登时大笑着向她们扑来。 李羡鱼面色煞白。 但她仍是紧握住手中的长剑,将剑锋指向来人。 身后宫人亦拿起护身的物件,想要拼死一搏。 拿着剪刀银簪的宫娥对上钢刀铁甲的戎人士兵。 双方的实力如此悬殊,结局可谓是不言而喻。 眼见着披香殿里将有一场惨剧,殿前蓦地有鸣镝尖啸着升起。 十数人同时自夜幕中现身,手持利刃,毫不迟疑地加入战局,向戎人杀去。 他们穿着不同的服饰。 有侍卫的,有宦官的,还有女官与宫女的。 李羡鱼为这突如其来的转机而震惊时,一名碧衣宫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疾声道:“拖延不了多久!公主快随奴婢离开!” 李羡鱼被她拉着向前奔跑,匆促之间,只来得及握住自己母妃的手。 她看见眼前的碧衣宫娥一手持剑,一手迅速将一盏并未点燃的碧纱灯塞到她的怀中。 宫娥道:“这是信物!” 李羡鱼认出,那是她曾经送给临渊的东西。 那他们,应当是临渊留在她身边的死士。 她此刻很想知道。 临渊去了哪里。 他还会不会回来。 但此刻境况危急,她顾不上询问,只在奔跑中仓促回头,对还愣仲在原地的宫娥们高喊道:“快走!” 宫娥们如梦初醒。 趁着死士们拖住戎狄的机会,四散奔逃。 李羡鱼也拉着自己的母妃,跟着碧衣宫娥在夜幕里逃亡。 可此刻皇城陷落,四面皆敌。 她们无论逃到何处,皆是无止境的追杀。 眼见着北侧宫门已遥遥在望,身后的戎人却已快将她们包围。 碧衣宫娥的身上也添了许多伤口,步伐与挥剑的动作也都慢了下来。 眼见着就要护不住两人。 李羡鱼语声急促:“若是这样下去,我们都活不成。” 碧衣宫娥双唇紧抿,看向李羡鱼身旁的淑妃。 李羡鱼也松开了握着母妃皓腕的手。 她将碧纱灯塞给母妃,又拉过宫娥的手,代替她紧紧握在母妃腕上。 宫娥蓦地回头。 见李羡鱼噙泪对她笑起来:“我将母妃托付给你,你一定要带她逃出这座皇城。” 李羡鱼语声未落,便已决绝地转过身去。 她提起裙裾,往她们相反的方向跑去。 火光照夜。 满是鲜血的宫道上,戎人们看见了大玥的公主。 红裙鸦发,雪肤如玉。 似一朵盛开在夜色里的花。 比大玥盛产的红宝石更为夺目,刹那便灼红了他们的眼睛。 马背上满面横肉的戎将目露贪婪,以戎语喝令:“抓住她!要活的!” 周遭的戎人顿时转头,纷纷向李羡鱼而来。 碧衣宫娥齿关紧咬,却知此刻已是势不可回。 唯有将挣扎着想要往回的淑妃打晕,将她胡乱抱起,往宫门的方向飞掠而去。 李羡鱼被他们团团围住。 而那名长相凶恶的戎将抬手,让众人止步,而自己狞笑着向她而来。 李羡鱼呼吸急促,拿手里唯一能护身的长剑指着他。 “你若是过来,我一定会杀了你!” 戎狄将领听不懂她的大玥官话。 但他一眼就能看出,眼前的少女根本不会持剑。 再锋利的剑刃握在她的手中,也不过是个毫无威慑力的玩物。 他笑得愈发狰狞,向李羡鱼步步逼近,终于找到机会,豁然将李羡鱼手中的长剑挑飞。 李羡鱼还未来得及惊呼,便被他狠狠地推摔在满是鲜血的地面上。 她乌发散落,红裙染血。 她想,她大抵再也等不到临渊回来见她了。 而那名戎将双目通红,大步上前,迫不及待地伸手来扯她的腰带。 李羡鱼咬紧了唇瓣。 她挣扎着摸到自己发间的金簪,一把刺入他伸来的手臂。 鲜血飞溅而出。 戎将痛呼了声,面上却更是扭曲。 他抬手拔出那支金簪,狂怒地去扯李羡鱼的衣襟。 眼见他粗糙的手就要碰到少女鲜艳的红裙。 一柄玄铁长剑破空而来。 携着万钧怒意将他迎面刺穿,钉死在身后满是血污的宫砖上。 戎狄霎时大乱。 李羡鱼支撑着从地上起身,望见一支铁骑破阵而来。 为首的男子策马驰至她的身畔,将她从满地血污中抱起。 漫天的血火中,她闻见他身上清冷的雪松香气。 如此的熟悉。 像是她一直在等待的少年。 但身侧的人却唤他—— 陛下。 这般陌生的称呼,令李羡鱼的心高高悬起。 她怕自己认错了人。 怕所希冀的一切都只是梦幻泡影,抬眸既散。 但最终,她还是小心翼翼地从他的怀中抬首,望向他兜鍪下的面庞。 火光滔天时。 她看见了熟悉的清冷面容。 李羡鱼清澈的杏花眸里随之涌上水雾。 她这一夜都没有哭过。 但此刻却忍不住哽咽。 “临渊。” 拥着她的少年在马背上低首,轻吻去她眼尾泪痕。 李羡鱼轻握住他的手臂,在蔽日的旌旗下仰面望他。 阔别数月。 临渊面容未改,身上玄衣却已换作铁甲。 赤色战旗在他身后烈烈翻卷,金色穷奇图腾凌空张扬。 护拥着胤朝的百万雄师。 金戈铁马声里。 少年于万军之前向她俯首,如李羡鱼每一次唤他时那般回应。 “臣在。” 第86章 李羡鱼拢起自己被夜风吹散的长发, 一双烟水蒙蒙的杏眸先是望向他,又望向他身后翻卷的旌旗与铁甲森寒的军士。 她看见战旗上不属于大玥的穷奇图腾,看见军士们为他拾回的佩剑上盘亘的金色龙纹, 看见胯下骏马上佩戴着的七彩珠与九华玉。 所见种种, 皆是君王的象征。 他国的君王。 李羡鱼红唇微启, 却又一时不知该如何唤他。 直至, 她低头看见悬在剑尾的剑穗。 深青底,垂藏蓝色流苏, 缀一枚光泽乌亮的黑宝石。 李羡鱼认出,那还是临渊初到披香殿的时候,她送给临渊的剑穗。 她也想起临渊曾经说过的话。 剑会更换。 但剑穗不会。 李羡鱼望着他,将散乱的鬓发拢到耳后, 试着如往常一般轻唤了声他的名字。 “临渊。” 临渊正接过军士递回的长剑。 剑刃上犹在滴血。 他眼露厌恶,欲将这脏污的血迹甩去。 但李羡鱼的语声落下, 他便停住动作,回首看向李羡鱼。 他眼底的冰凌随之散去。 一双浓黑凤眼里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影子。 “公主。” 他应了声。 李羡鱼轻轻启唇,语声里还带着未散的哽咽:“这些时日, 你去了哪里?” “他们为什么唤你陛下?” 临渊握剑的长指蓦地收紧。 他似是察觉到什么, 眸光乍然转寒:“臣留了信给公主——公主未曾见到吗?” 李羡鱼微怔。 “可是,我并没有看到什么书信。” 临渊剑眉紧皱。 果然是有人从中作梗。 正愈解释, 耳畔却有破空声嗖嗖响起。 箭雨如蝗。 是戎狄的援军赶到。 有胤朝的战士们迅速上前, 持盾格挡。 铁箭撞击在盾牌上的声音清脆,如夏夜中的疾雨。 临渊挥剑击落几支迫近身畔的铁箭,疾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臣先让他们送公主去安全的地界!” 夜风卷起头顶的战旗飒飒作响。 旌旗之下, 少年持剑的手平稳,如同他的心永不动摇。 “臣会替公主守住家国!” * 北侧宫门处。 李宴仍在带着将士死守。 即便东西两座宫门接连失守,即便双方战力如此悬殊, 即便他自己也浑身是伤,却也绝不肯后退半步。 这座宫门,象征着大玥最后的尊严。 北侧宫门一破,军心涣散,大玥便要真正亡国。 但无论他如何咬牙坚持,无论将士们如何努力抵抗,那群豺狼般的戎人还是前仆后继而来,在夜色中眼露凶光步步逼近。 眼见着,便要突破最后一道防线。 一名将军浑身浴血,用最后的力气挥剑击退上前的戎人后,终是回首,嘶声对李宴喊道:“陛下,下令南撤吧!玥京城守不住了!” 李宴同样挥剑,将一名冲到身前的戎兵斩于马下。 鲜血飞溅,在他原本温润的面容上留下一道浓墨重彩。 他在万军阵中叩问自己—— 是要南撤吗? 离开沦陷的玥京城,一路南逃。 兴许是有活路。 但却是以家国为祭,换来自己苟且偷生的活路! “不许后撤!”李宴猛醒过来,伸手揩了把面上的鲜血,重新持剑,迎向来敌,眉眼凌厉:“只要还能提得动手里的长剑。朕便会守在这北侧宫门前,不让戎狄前进半步!” 将士们低迷的士气为之一振。 他们纷纷拔剑提刀,重新迎向来敌。 刀锋交错处,血火漫天,长夜无尽。 大玥的皇城被鲜血染透,似永不会再有天明之日。 正当最后的防线也要被攻破的时候。 夜色尽头,一支兵马驰援而来。 人数不过数千,但每一名将士皆是精锐,有以一当十之力。 有冲在阵前的将军认出其中为首的将领,似在绝境中看到一线曙光。 他高喊:“摄政王,是摄政王带兵回来了!” 李宴同样抬首,看向为首的李羿。 他已被废为庶人,与皇室再无瓜葛的皇叔。 被血火浸透的浓沉夜色中。 李羿身着重凯,手中持戟。 他的战马与兵刃上皆已除去曾经属于皇室的徽记。 但他□□的战马依旧神骏,手中兵刃依然锐利,丝毫不减他年少时为国征战的锋芒。 他单手勒马,挥戟横扫过迎面冲来的戎兵。 敌军血溅处,李羿眸光凌厉,语声沉冷:“关州路远,来迟了些!” 李宴隔着被战火染红的夜色与他相视,时隔半载,又一次唤他:“皇叔!” 李羿面色冷然:“我早已不是你的皇叔了!” “此次抗旨来玥京城,不过是为守住□□皇帝所留下的基业,与你无关!若要论罪,也等击退戎兵,守住家国之后!” 李宴重重颔首,亲自率兵上前接应。 为李羿杀出一条通往北侧宫门的道路。 两支守军在被鲜血染得赤红的北侧宫门前归于一处。 将士们重振士气,跨马提刀,以保家卫国的一腔孤勇,迎向汹涌而来的戎人。 战局逆转。 原本一直向前推进的戎狄士兵被锋芒所慑,开始步步后退。 眼见着便要退出宫门的范畴。 李羿乘胜追击,领兵向前,势要将戎狄逐出大玥的皇城。 李宴却始终留着一支兵马,分出心思来顾着身后。 他知道,东西两座宫门已破。 闯入内宫的戎狄迟早会驰援此处。 届时,便是腹背受敌,大势将去。 终于,在黎明前夕,战马的铁蹄声动地而来。 自身后而来。 无数将士近乎绝望地抬首回顾。 见火光照夜,在空中烈烈飞舞的却并非是戎狄的旗帜。 赤底金纹,上首的图腾是狰狞的凶兽穷奇。 “是胤朝的图腾!” 有久经沙场的老将认出战旗上的图腾,高声疾呼。 正领兵向前的李羿豁然回首,厉声高喝:“胤朝的人来做什么?收渔翁之利吗!” 胤朝好战。 与大玥也并非友邦。 他们这时前来,除了来收渔利,他想不出别的可能。 两军交锋处,胤朝的铁器步步向前。 却只向前来攻城的戎狄挥刀。 铁马过处,戎狄胆寒,以为这便是大玥请来的援军。 但李宴却知晓。 没有人去胤朝请过援军,也无人能请来胤朝的援军。 可若是来收渔利,胤朝之人大可以先等到他们打至两败俱伤,再不费吹灰之力,将胜者拿下。 即便是要立即下场,也应当是帮戎人先灭大玥的国。再鸟尽弓藏,将疲战的戎狄屠尽。 直至,漫天的火光照亮领兵之人的衣饰与面容。 众人愕然,而李宴顿悟,终是失笑。 众人愕然于胤朝的军队竟是皇帝御驾亲征。 李宴却看见。 胤朝的新君,是曾经守在李羡鱼身旁那名少年。 李羿在看见胤朝的旌旗后,立即策马往回,此刻正至近前。 豁然抬首,便与李宴看到了一样的情景。 他握紧手中的长戟,咄咄质问:“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临渊蓦地侧首,看见他后,握着长剑的手骤然收紧,眸底冷彻。 他也从未想过。 他此生还会再见李羿一次。 还偏偏是在与戎人的战场上。 双方对视,目光同样凌厉。 就在这般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有冷箭破空而来。 直指李羿咽喉。 李羿冷嗤,提戟横扫。 然长戟未至,另一支玄色羽箭后发先至,迎头撞向偷袭的冷箭,将它拦腰截断。 冷箭坠地。 羽箭力却不竭,仍是破空飞至李羿的马前。 即便是斜插入地,箭尾犹颤抖不休。 李羿面色沉冷,遥遥递来视线。 见北侧宫门前,漫天血火下。 年轻的帝王手挽雕弓,语声寒厉,尽是锋芒。 “来替公主守住她的母国!” 当一轮金乌猛然自太极殿后跃起。 这燃烧整夜的战火终是平息。 戎狄大败。 残部连夜往北撤逃。 大玥的守军固守皇城,清点这一场战役中的死伤。 前来驰援的胤朝则分出部分兵马去追溃逃的戎狄残部,大军主力则在皇城五十里处暂且扎营,等着随他们的君王回朝。 一连七日。 玥京城里风平浪静。 胤朝的军队始终未再踏进城门一步。 而宫禁内,浸透血迹的宫砖被重新洗净。宫人们重新在红墙下来去。 有人面上泪痕未尽,有人在半夜里恸哭。 但终究不再像是戎狄破城之前那般惶惶不可终日。 这一场浩劫,终是过去。 大玥重新见到了久违的黎明。 李羡鱼的披香殿内也恢复了素日里的安宁。 她的母妃在碧衣宫娥的带领下平安回来。 当夜四散奔逃的小宫娥们也陆陆续续地回到披香殿中。 她们重新忙碌起来。 有人负责修葺被戎人毁坏的地方。 有人负责去内务府里支领被抢走的物件。 还有人清点出在这场动乱里没能回来的宫人名册,并依李羡鱼的吩咐,给她们的家人送去抚恤。 李羡鱼也从悲伤里渐渐平复。 她在七日后的清晨,又一次提着小厨房里做的点心,去看她的宁懿皇姐。 彼时,天光初透,晨雾未散。 宁懿将醒未醒,也懒于更衣下榻,便索性就躺在最近的贵妃榻上与她说话。 “怎么,都过去七日,才想起要过来看看我的死活?” 李羡鱼将食盒放下,赧然解释:“嘉宁在隔日便听到皇姐无恙的消息了。” “只是一直在忙披香殿里的事,这才没能过来见皇姐。” 她看着眼前安然无恙的宁懿展眉庆幸:“还好那日的战火没有波及皇姐的宫室。” 宁懿支颐睨她,示意执素将长窗旁新悬的绸帘卷起。 露出窗楣上几道还未来得及填补的刀剑痕迹。 她淡淡道:“谁说没有?” 李羡鱼看着那些刀痕,惊讶又后怕:“那皇姐是怎么从宫里逃出去的?” 她想了想道:“还是,皇姐躲在什么地方,没被戎人发觉?” 宁懿凤眼半阖,似又想起那夜里的事。 戎狄大举入侵的时候,她就待在自己的寝殿里。 怀中藏了把锋利的匕首。 想着若是戎狄们打进来,能刺死一个,便算上一个。 再不济,真的走投无路的时候,还能用来自戕。 但她不曾想到,她第一个见到的人,是傅随舟。 他身为文官,倒也持剑上了战场。 直至皇城陷落,方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到她的殿前,浑身是血地对她说:“我带你走。” 宁懿想至此,慵然将眼帘阖上。 她轻笑了笑,似漫不经心般道:“真没想到,老古董还会骑马,一把老骨头还能提得起长剑。一介文官还敢随着金吾卫上战场。” “也不怕死在乱军里,再回不来。” 李羡鱼并不知晓当夜里所发生的事,只是茫然望着她:“皇姐在说什么?” 宁懿却不说了。 她招手,让团在一旁的雪貂爬上她的手臂,抚着它雪白的皮毛懒懒道:“若是你没什么事的话,便回去吧。” 她红唇微抬,笑得别有深意:“要知道,胤朝的铁骑,可还等在京郊五十里外呢。” 李羡鱼面颊微红,起身道:“那嘉宁先回去了。” 宁懿没有留她。 只是在她离开后,信手捻起她送来的一块点心。 左右瞧了瞧,似乎有些嫌弃地‘啧’了声,但最后还是慢慢吃了。 * 李羡鱼回到宫室的时候,晨雾已散。 和煦春光自半敞的支摘窗照进殿内,日影浮动处,一层流水般的光影。 李羡鱼如往常那般在窗畔坐落。 手里翻阅着一本昨日才整理出来的,披香殿中尚缺物件的清单。 正当她想着,是要先等这些物件送来,还是先去皇兄那,请一道出宫的圣旨,去城郊问问临渊,他何时回去的时候。 悬挂在窗外的锦帘轻轻一响。 数日未见的少年逾窗进来。 他身上的铁甲与战袍已经换下。 此刻依旧是往日里玄衣束发的打扮。 除袖口与领口处多一层暗金色的纹路缭绕,怀中的长剑添了几道龙纹外,似乎并无什么变化。 一切皆如初见。 李羡鱼望向他,原本轻蹙的秀眉缓缓展开。 “临渊,你回来了?”她从玫瑰衣裳站起身来,微赧地抿唇笑:“我正想去城郊找你。” 临渊走向她。 将多日未见的少女拉进怀中。 他俯身,将下颌抵在她的肩上,感受着她身上的温度与清浅的香气。 直至李羡鱼面色微红,他方低声解释:“去筹备一些事。回来得晚了些。” 李羡鱼伸手环住他的腰身,将脸埋在他的胸膛上,轻轻地应了声。 她小声道:“是什么事呀?” 临渊没有正面回答,却道:“臣在离开的当日。给公主留了封书信,其中写了臣的来历,去向,以及何时归来。” 李羡鱼如实回答:“可是,我没能收到那份信。” 临渊应声,淡垂的羽睫下凤眼微寒:“臣查过此事。” 他已知晓,是宁懿的雪貂叼走了那份书信。 还丢进了小池塘里。 但在教训那只雪貂之前—— 他低声询问:“公主现在想知道吗?” “……信里写的事。” 李羡鱼点头。 她问:“临渊,你究竟写了什么呀?” 临渊薄唇轻抬。 他有些眷恋地轻吻了吻李羡鱼柔软的侧脸。 将她雪白的双颊吻得通红一片,这才从她的肩上直起身来,改为牵过她的手。 “若是公主愿意,可随臣去一趟城郊的山寺。” 李羡鱼羽睫轻扇。 在临渊离开后,大玥战事一日比一日吃紧。 她也有许久未曾出宫游玩过了。 于是她点头答应下来:“那我去换身衣裳。” 临渊却轻握住她的皓腕。 他亲手给她添了件柔软的兔绒斗篷:“就这样便好。” 李羡鱼莞尔。 她拢住身上雪白的兔绒斗篷,又垂落指尖,轻碰了碰临渊的掌心。 “走吧。” 李羡鱼向他弯眉,牵着他的手,带往北侧宫门的方向去。 两人一同出了宫门,乘轩车一路行至山门前。 当李羡鱼踏着脚凳从轩车上步下的时候,便见春日山中宁静如常,毫无被战火燎烧过的痕迹。 山道上行人如织。 看衣饰打扮,皆是种种缘由,而在战乱时仍旧留在皇城内的黎民百姓。 此刻他们正向寺庙中的僧人们辞行,面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感激之情。 临渊见她似有好奇,便将其中的故事说与她听。 “战乱时,尚留在玥京城中的百姓多是避至山中。而戎狄意在皇城,未来得及先行搜山。” 终是让此间的百姓平安度过此劫。 今日,他们正是来此烧香还愿。 还愿曾经向佛陀求过的平安,还愿如今家国尚在,最珍视的家人也都还在身边。 李羡鱼遥遥地望了许久,又侧首望向临渊,在这荒芜的山道上对他嫣然而笑。 “临渊,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临渊将她的素手握得更紧:“这并非是臣带公主前来唯一的理由。” 李羡鱼微讶,想启唇问他。 临渊却带着她向山寺中行去。 山门前迎客的小沙弥认出他。 远远便迎上前来,向他双手合十,面露感激:“多谢施主日前的布施。玥京城内的百姓才能逃过此劫。” “佛陀会保佑您。” 临渊性情疏离,也不喜与人寒暄。 闻言也只冷淡地略一颔首,便牵着李羡鱼自他的身旁而过。 李羡鱼跟着他走出好远,一直走到寺庙里的木廊上,这才轻声问他:“临渊,你来这里布施过?” 她分明记得,临渊说过,他不信神佛的。 临渊皱眉:“没有。” 他侧首,对上李羡鱼清澈的杏花眸,语声顿了顿,终是道:“带来的粮草充沛,便匀了些给山寺里的百姓。” 他道:“说不上什么布施。” 李羡鱼莞尔。 她学着小沙弥的模样,认真道:“佛陀会保佑你的。” 临渊语声淡淡:“臣不信神佛。更不需什么神佛护佑。” 若世上真有神佛。 替他护住身边的李羡鱼便好。 说话间,临渊牵着她步下游廊。 日影轻移。 李羡鱼望见庭院中红梅盛放。 那是一株百年的梅树。 梅枝清瘦,花开清丽。 李羡鱼踏着一地殷红的落花走上前去,伸手接住一朵被风吹落红梅,明亮的笑意铺满眼底。 早春桃花未开。 山寺里的梅花却还未谢去。 仿佛时间还停留在冬日,而临渊从未离开过。 落花声里,临渊行至她的身畔。 他语声低醇地讲述起那封书信的内容。 讲他是胤朝的七皇子,本名是谢渊。 讲他回胤朝是去夺位,拿到兵权后,便立即会回来见她。 最后,他在春日的光影中,问起她冬日里的事。 “公主可还记得在和卓雪山上,臣与公主说过的话?” 春风过处,少女双颊红如梅花。 她始终记得和卓雪山上所发生的事。 记得临渊曾经在漫天的大雪里问她—— ‘若是能走出这座雪山。若是我写婚书给你。’ ‘你可愿意嫁与我?’ 李羡鱼指尖轻蜷,羞赧出声:“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临渊没有回答。 他以指尖轻叩了叩腰间悬着的佩剑。 清脆的击铁声里,胤朝的将士们从游廊上成对而来。 将系着大红绸缎的沉香木箱一口接着一口地抬进眼前的小院,放在被春风吹落满地的梅花上。 李羡鱼惊讶地望着。 看着他们来去匆匆,很快便将眼前的小院填满,又往游廊上绵延铺伸,不知一直这般堆放到了何处。 “这是什么?”李羡鱼轻声问临渊。 临渊却道:“公主可以亲自看看。” 看看,是否还算顺意。 李羡鱼依言顺着这些木箱往前。 而临渊跟在她身旁,李羡鱼每路过一口木箱,他便俯身将其打开。 其中装着的物件随之显现在李羡鱼眼前。 珊瑚,明珠,宝石,金银玉器,珠钗首饰—— 只要她能想到的宝物,都满满当当地放在其中。 琳琅满目,一眼望不见尽头。 李羡鱼在这些奇珍异宝里穿行,稍顷迟疑着问他:“临渊,你是不是将胤朝的国库都搬来了?” 临渊不答,只是牵着她的手,走到来时的木廊上,示意她亲手将眼前的木箱打开。 李羡鱼俯下身去,试着打开第一口木箱。 映入眼帘的,却是满满当当的一整箱话本子。 李羡鱼杏眸微亮,迫不及待地又打开了一箱。 也同样是话本子。 她便这样一路开着箱子,直至走到游廊尽头,回首眺望的时候,方才发觉,自己竟开出了整整一游廊的话本。 李羡鱼讶然又愉悦,似喜欢屯粮的仓鼠倏然进了米仓。 她忍不住好奇:“临渊,你是从哪里找到这许多话本子的?” 临渊答道:“臣将整个胤朝王都所有的话本都买了下来。行事仓促,应当会有些重复。” 他顿了顿,又道:“臣可以与公主一同将那些重复的挑拣出来。” 李羡鱼抿唇笑起来:“这么多话本,要挑到什么时候?” 即便她一日看一本,也要好几年,甚至更久更久才能看完。 而那时候,胤朝应当也出新的话本了。 临渊道:“一日挑不完便一月。一月挑不完便一载。” 言至此,他微微停顿,淡垂羽睫看向立在身前的少女。 见春光明媚。 见少女云鬓堆鸦,雪肤如玉。此刻正眉眼盈盈地望着他。殷红的唇瓣轻抬,唇畔小小笑涡浮现。 如春风拂面不知寒。 临渊将她的素手拢进掌心,原本清冷的语声也在这春风里变得低而温柔:“若是一载也挑不完,便挑一世。” “臣陪着公主。” 李羡鱼杏眸潋滟,红云一寸寸地攀上双颊,如春日里含苞待开的花。 安静的庭院里,她听见自己心跳声如此明晰。 似春日风来,花落如雨。 临渊向她走近。 他用曾经持剑的手,向她递来一封亲手所写的大红婚书。 春日花雨中,他低声询问。 “昭昭,你可愿嫁与我?” 第87章【修】 春风过处, 少女双颊微红。 她半抬起羽睫,偷偷睨了他一眼,又脸颊滚烫地低下脸去。 其实她在看话本子的时候, 曾经想过, 她将来喜欢的人会是什么样的。 是鲜衣怒马的小将军, 还是进京赶考的温润书生, 抑或是一只世上罕见的,能修成人形的男狐狸。 后来才知道。 喜欢一个人, 并不是刻舟求剑,也不是按图索骥。 而是你遇见谁,喜欢上谁。 他便是你心中的模样。 木廊上有风吹过,拂来清淡的梅花香气。 李羡鱼悄悄从袖缘处探出指尖, 将他递来的婚书拿到手里。 她殷红着脸,轻握着那封婚书, 语声温软又绵甜:“临渊,我答应你了。” 临渊低低应了声。 他牵起李羡鱼的手,带她从一地的话本中离开。 重新回到那株花开盛丽的百年梅树下。 李羡鱼仰面望他, 清澈的杏花眸里柔波微漾。 临渊薄唇轻抬。 他伸手轻捧起她的脸, 深深吻落下来。 久违的重逢令这个吻更为亲密而缠绵。 临渊吻过她的唇心,咬过鲜艳饱满的唇瓣, 又打开她的齿关, 与她呼吸交融,邀她共同沉溺在此刻的温存中。 他已经渐渐变得熟稔,似在这等事上, 是如此的无师自通。 而李羡鱼依旧青涩。 她羞涩地回应着他,尝试学着他的模样,点吻过他的唇心, 轻咬过他的薄唇。 还未待她试着同样探入他的齿关,少年的吻却变得凶急。 临渊俯身欺近,将她抵在身后百年的梅树上。 他修长的手指穿入李羡鱼柔软的乌发,托住她的后脑,毫不克制地向她索取。 李羡鱼面红如染,雪白的颈轻轻往后仰起。 和煦春风拂动她的锦裙乌发,也将树上一朵红梅吹落,坠在他们相吻的唇畔。 临渊短暂地放开了她。 李羡鱼红唇微启,还未及喘息,临渊已俯首咬住那朵坠落在她唇畔的红梅,更深地吻落下来。 柔嫩的梅花在彼此的唇齿间厮磨辗转,花瓣碎落,溢出鲜艳的花汁。 李羡鱼品尝到细微的酸甜滋味。 而临渊品尝着她柔软的红唇。 李羡鱼呼吸愈来愈急促,原本清澈的杏花眸渐渐变得迷离,涌上朦朦的水雾。 当她的指尖都绵软得快要握不住临渊递给她的婚书的时候。 临渊终是将托着她后脑的大手垂落。 李羡鱼也失去了支撑的力道。 她春水般软伏在临渊的肩上,羽睫低颤,气喘微微。 临渊侧首,吻去她羽睫上沾着的水露,语声低哑地唤她:“昭昭。” 李羡鱼轻轻应声,想要抬首望他,却被临渊更用力地拥紧。 他更低地俯下身来,将下颌抵在她的肩上,凤眼轻阖,有些沙哑地道:“……等等。” 李羡鱼羽睫轻扇。 她并不太明白临渊是要她等什么,便只是乖巧地倚在他的怀中。 等着彼此的紊乱的呼吸平复。 春风自庭院中走过。 拂起他们的乌发交织缠绕。 李羡鱼抬起指尖,轻拢了拢鬓边的碎发,又偷偷侧过脸去看他。 日影偏照,映少年眉眼如金。 他微阖着眼,淡色的薄唇上还留有梅汁染下的红印。 似没能涂好的胭脂,也似她喜欢吃的红糖,几分甜蜜,几分诱人。 李羡鱼的心跳快了几分。 她悄悄踮起足尖,趁着他不留意的时候,启唇将那点胭脂色偷偷吃掉。 她的动作很轻,柔软的唇瓣在他的薄唇上一触即离。 但还是被临渊察觉。 他蓦地伸手将她的皓腕握紧,清冽的凤眼里暗色翻涌。 他咬牙唤她的小字:“昭昭!” 李羡鱼对上他的视线,有些心虚地问:“是佛陀会生气吗?” 临渊没有回答。 他眼底晦暗地看着她,似要将她吃下。 李羡鱼愈发心虚。 佛陀生不生气她不知道。 但是临渊看起来,好像是真的有些生她的气了。 她试图将人哄好。 便重新踮起足尖来,蜻蜓点水般亲了亲他的薄唇。 她软声:“临渊,你别生气……” 话音未落,临渊便已重新俯身下来。 将她还未来得及说完的话语尽数湮没在彼此的唇齿之间。 他凶狠地加重了几分力道。 从李羡鱼的红唇吻到她细白的颈。 修长的手指解开她领口的玉扣,在她的锁骨上方,烙下比梅花更为鲜艳的痕迹。 李羡鱼没有防备。 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吻烙得浑身发烫。 她的指尖抵在临渊的胸膛上,语声酥软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又绵软地垂落。 握在手里的婚书终是拿不住,梅花似地盈盈飘落。 临渊接住婚书,恨恨地咬了口她微启的红唇。 李羡鱼则轻轻‘嘶’了声。 她绯红着双颊,抬起一双雾蒙蒙的杏花眸望向他,语声轻如朝露:“临渊,你咬疼我了。” 临渊睨她一眼,凤眼里暗色未褪。 但终究还是抬手,将她领口的玉扣系好。 他将婚书重新递给她,握住她的素手,牵着她大步往山门前走。 李羡鱼跟在他身后小跑,踏过一地的落花。 “临渊,你要带我做什么去?” 临渊并未回首。 他将李羡鱼的素手握得更紧,切齿般道:“臣这便去宫里递交国书,请公主的皇兄赐婚!” * 一轮金乌升至皇城正空。 太极殿内,一夜未眠的李宴仍在批复着奏章。 这场浩劫过去后,玥京城内百废待兴。 群臣们上的奏章也似雪片般飞来,似永远也无法见底。 他眉峰微凝,又将手里的一本奏章批阅完毕,这才短暂地搁笔,伸指摁了摁有些发痛的眉心。 思绪未定,便有宦官匆匆前来通禀。 “陛下,胤朝的国君前来拜见。” 李宴摁着眉心长指微顿,复又重新直起身来,将奏章暂且搁至一旁。 “请。” 宦官躬身退下。 稍顷,便带着临渊步入殿中。 李宴也随之从龙案后抬首,目光深深。 时隔半载。 曾经作为公主影卫的少年,如今已是他国的帝王。 他不知,在身份有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后,临渊,抑或说是谢渊,如今是如何看待那位曾经与他并肩走在青莲街上,吃同一盒龙须糖的公主。 临渊也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 他抬手,将盖好胤朝玉玺的国书递向李宴:“朕今日前来,是为与公主的婚事。” 李宴抬手。 宦官随之上前,双手接过国书,放于李宴的龙案。 李宴淡淡垂眼。 见国书色泽深红,边缘烫金。 如临渊所言。 这是一封请婚的国书。 太上皇还在位时,大玥曾接过不止一封。 这华美的烫金国书背后,是无数公主落在鸾车前的眼泪。 如今这封请婚的国书传到他的手中,也依旧沉重。 李宴伸指轻摁住国书封面,却并未立时翻开,而是询问道:“这便是胤朝出兵的代价吗?” “……你是想让嘉宁和亲胤朝?” 临渊剑眉紧皱,语声微寒地纠正:“胤朝万里驰援,不为和亲的公主。” “只为,胤朝的皇后。” 且他来此,也不是为交换李羡鱼的婚姻。 仅为大玥是她的故国。 为她想家的时候,尚有故国可归。 李宴视线微顿,似也未曾料到他会如此作答。 许是为了求证他话中的真伪。 李宴终是将那份沉重的国书徐徐翻开。 其中写得极为清楚,并非是遣公主和亲。 而是胤朝备下聘礼,求娶大玥的嘉宁公主为后。 两国结永世之盟,有生之年,不再兵戎相见。 李宴静默良久,复又问他:“这桩事,你可问过嘉宁?” 临渊眉梢微抬,并未立时作答。 李宴只道是没有,便侧首对一旁的宦官道:“去请嘉宁公主过来。” 语声未落,又一名宦官紧步而来,向李宴恭敬道:“陛下,嘉宁公主求见。” 李宴顿了顿,道:“请。” 宦官躬身而去。 稍顷,便带着李羡鱼步入殿来。 殿内的众人一同抬眼,向款款行来的少女望去。 如今还在国丧期内。 李羡鱼穿得十分素净。 雪白的兔绒斗篷里,云燕锦衣领口高束,宽大的袖缘与衣摆处以浅粉色丝线绣有折枝海棠。 步履轻移时,花瓣随风微展,似棠花静静在春日里盛放。 李羡鱼行至李宴的龙案前,规规矩矩地向他行礼,面上却微有薄红:“皇兄。” 李宴颔首,将那封国书递与她,问道:“这封国书,你可看过?” 李羡鱼双手将国书接过,徐徐翻开。 见其中除两国邦交的事之外,似乎与临渊给她的婚书并无大的出入。 甚至还是婚书里写得更细致温柔些。 她便微红了脸,轻点了点头,将国书递还给李宴。 “嘉宁看过。” 李宴握住那封国书,再一次郑重问她:“嘉宁,你可同意?” 李羡鱼两靥绯红。 她羞怯地抬眸,去觑站在稍远处的临渊,想让他代为作答。 但素日里五感极为敏锐的少年偏偏今日,却像是没能察觉到她的视线。 他只侧首看向远处的长窗。 仿佛窗外的梧桐树,比她更为好看些。 李羡鱼无法,唯有双颊滚烫地蚊声应道:“嘉宁同意了。” 语声落。 殿内安静了一瞬。 临渊也重新侧首看她,素日里冰冷的眼中笑影淡淡。 李羡鱼偷偷瞧了眼。便知晓他方才是有意视而不见。 非要让她亲自承认不可。 她面上烫得想要烧起,但偏偏在皇兄面前却又不好启唇说些什么。 只好轻轻转过绯红的脸,不去看他,也去看长窗外的梧桐树。 李宴在上首看着。 忍不住又伸手摁了摁他发痛的眉心。 这分明是太极殿,是他的寝居之处。 但不知为何,他倒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之感。 他头疼地去拿搁置在一旁的朱笔,想先将国书批复。 指尖方抬,却听又有宦官急急通禀道:“陛下,摄政王——” 他语声方出,便猛然察觉自己失言,慌忙跪在地下请罪:“奴才失言,奴才失言,是庶人李羿前来求见。” “皇叔?” 李羡鱼轻愣,她讶然看向李宴:“皇叔是什么时候回京的,他不是——” 不是被流放到关州了吗? 李宴先是一顿。 继而便也明白过来。 谢渊与皇叔之间有些私仇。 他多半是不会主动与李羡鱼说起皇叔归来之事。 于是他抬手,示意宦官将人请来,又对李羡鱼简短讲述了当夜所发生之事。 继而道:“是朕下旨,令人请皇叔前来面圣。” 若非如此,以皇叔的性情,多半会在胤朝军队退兵后,再度不辞而别。 他的话音未落。 李羿便自屏风尽头阔步而来。 他看向上首的李宴,问道:“陛下何事?” 李宴有些无奈。 他原本令人请皇叔前来,确是有事想要商议。 但如今当着他国君王的面来议政,却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他唯有垂眼道:“也并无什么要事。不过是请人邀皇叔前来品茶罢了。” 李宴说着微微抬手,示意旁侧的宦官为众人赐座,并换上新茶。 李羡鱼轻轻接过。 临渊未接,冷淡道:“朕并无喝茶的习惯。” 李羿并未落座,也并未接茶。 “太极殿是大玥君王的寝居。你并非大玥的臣民,既不为饮茶——”他鹰眸沉沉地看向放在李宴龙案上的那份国书,语声愈寒:“又为何事?” 临渊凤眼浓黑,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一字一句地冷声道:“来娶朕的皇后。” 他的语声落下。 一旁正端着茶盏的李羡鱼倏然面上一烫,一张雪白的小脸霎时便红如春日海棠。 她想起身回避,却又怕皇叔与临渊又起冲突。 便唯有也侧首去看窗外的梧桐树,将自己绯红的双颊与微微紊乱的心跳藏住。 李羿鹰眸环顾,豁然沉声:“如今,正是国丧!” “大玥律中有令,国丧期间,近支宗室二十七个月内,远支宗室及在京王公大臣一年之内,不得嫁娶!” 李羡鱼的心怦怦一跳。 她年岁不长,也是生平第一次经历皇室中的国丧。 并不知晓,还有这样的规矩。 而临渊眸色霜寒地看向李羿,修长的手指握紧身旁佩剑:“我们胤朝,没有这种规矩。” 李宴鹰眸寒厉,语声沉冷地指正他:“此处不是胤朝,而是大玥。你要娶的,是我大玥的公主。” 临渊眸光如刃,渐转锋利。 眼见着气氛又要变得剑拔弩张,李羡鱼匆促起身,抬步上前轻声圆场。 她羽睫微低,双靥浅红,语声轻柔地劝:“其实,其实二十七个月也不算久。” 若是掐指细细算起来,似乎也就两轮冬夏,并一个春日。 临渊与李羿皆看向她。 眼底的神色各自不同。 临渊剑眉紧皱,眸底幽邃,未曾立时启唇。 李羡鱼可以等。 但他不能。 他如今已柩前即位,绝无可能一连二十七月都留在大玥。 更无可能让李羡鱼孤身留在玥京城中等他。 无论大玥想借此开什么条件,他都要将李羡鱼带走。 李羿则冷静地提醒她:“嘉宁,你可要想清楚!两年后,胤朝的后宫不知有多少人。你万里迢迢嫁到胤朝,无人替你撑腰。届时在后宫中被人欺凌,亦无人知晓。” 临渊眉眼微沉。 似在回答李羿,又似在向李羡鱼许诺:“无论是二十七月,还是二十七载。胤朝的后宫中没有旁人。何人又敢欺凌朕的皇后。” 李羿与他原有旧仇,此刻更是片字不信。 毕竟年少时的诺言或许为真。 但随着时移世易,若干年后,谁知曾经的恩爱情浓,年少相许,又是否会走到‘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的局面。 历史上,可不止一位废后。 他鹰眸乍寒,语声冷肃:“不过空口白话罢了!” “——你可敢将方才的话,写到递来的国书上?” 李羡鱼常年住在披香殿里,对前朝的事了解的并不多。 她并不知晓‘将此事写在国书上’的含义。 但李宴的眼底却有思忖之色淡淡而过。 他想,他大抵是猜到了皇叔此言的目的。 国书不同于寻常书信。 写在国书上的事,无论大小,皆是国与国之间的信诺。 若是毁去,会被周遭列国所轻蔑嘲笑。 被毁诺的那一方…… 亦可以名正言顺地起兵征伐。 临渊自然也知国书的寓意。 但他并未有片刻的迟疑。 在李羿的视线中,他抬步上前,从李宴手中取回胤朝的国书,持李宴批奏章的朱笔,将方才所说的话一一添在国书上,一字不漏。 非但如此,他还亲手其中盖上自己的玺印。 以示绝无更改。 待朱红色的玺印落下。 临渊收回国玺,递去国书。 他看向李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激将法对我无用。但若是为了昭昭,添上一句,又如何?” 李宴不动声色地接下临渊递来的国书,垂眼看去。 却见国书上除临渊适才所言之外,还另起一行,再书一十二字。 生同衾,死同穴。 此生,不再他顾。 君王一诺,重逾千斤。 撰写在国书上,更是字字烁金,不可更改。 李宴似也有片刻的震动。 他抬起视线,看向侧身立在锦绣屏风前的少女,以一位兄长的身份问她:“小九,你可愿意等这二十七月?” 李羡鱼听到李宴唤她,这才徐徐转过身来。 她面上犹红,杏眸却明净,似从未迟疑过。 她点头,语声很轻地道:“一生漫长,又何止眼前的这两轮冬夏。” 李宴叹了声,终是颔首。 “君王守丧,以日代月。” “公主,亦可如此。” 李宴执起朱笔,于国书上写下准许的批复。 笔锋停落时,他双手握住传国玉玺,盖在临渊所写的一十二个字上。 大玥的玺印同样朱红,与胤朝的国玺两两相连。 如璧人携手。 亦象征着两国的盟誓永不更改。 李宴将国书合拢,肃然许下信诺。 “二十七日的国丧完毕后,朕会亲自送嘉宁出降。” 第88章 国书落定。 李羡鱼便拉着临渊先行告退, 以免他与皇叔再起冲突。 随着他们走过那座锦绣山河屏风。 李宴亦将国书收起,从人屏退。 太极殿内重新寂静,唯余下这对皇室的叔侄。 经历过意图谋反, 率兵围摄政王府, 流放关州这种种大事, 李宴以为这位皇叔此生都会与他陌路。 但却未曾想到, 在家国之前,他们还能隔一张龙案相对而坐, 再度商议起国事。 李宴亲自将几张归置好的奏章重新展开,与皇叔谈论起登基后遇到的种种棘手之事。 李羿接了茶盏,浅饮一口。 继而,他搁盏取过笔墨, 随李宴所言而在干净的宣纸上写下对策。 如此前临朝摄政时一般。 李宴垂下眼帘,看着宣纸上的字句, 终是启唇道:“大玥百废待兴。朕希望皇叔能留在玥京城。继续以摄政王的身份,辅佐朝政。” 李羿浓眉皱起,语声冷肃:“大玥又不是儿皇帝当家。还要什么摄政王?” 他道:“关州同是大玥疆土。我在关州与在玥京城并无什么不同。也不必再来这朝堂之上。” 李宴轻阖了阖眼, 问道:“皇叔是还在记恨当初朕率兵围府之事?” “成王败寇, 怨不得谁。” 李羿笔走龙蛇,将最后一字落罢, 便将墨迹未干的宣纸往李宴龙案上一拍, 起身往外:“若是陛下缺良臣,大可广开科举,甄选可用之才。其余之事, 不必再提。” 李宴见此,也知是他是去意已决,不可回寰。 他微微苦笑, 对着李羿的背影问道:“小九出嫁那日,皇叔可会前来?” “见贺礼如见我本人。” 李羿抛下这句话,便阔步走过绣金屏风,离开这座象征着大玥皇权的殿宇。 再不回头。 * 更漏绵长,日影轻移。 太极殿顶高悬的金乌散开柔泽,拂面而来的春风微暖。 李羡鱼牵着临渊从宫中的红墙下走过。 春风拂起她未簪好的一缕乌发在空中飘扬,被临渊轻握在掌心。 “昭昭。” 他轻唤了声李羡鱼的小字。 李羡鱼便在红墙下停步,侧过脸来望向他,眉眼弯弯地问:“什么事呀?” 临渊俯身替她将那缕乌发重新簪好,语声低醇地对她道:“二十七日的国丧如今已过七日。” “余下的二十日里,公主可有什么想做的事?” 李羡鱼羽睫轻扇:“临渊,你是要留在这里陪着我吗?” 她担忧道:“可是,胤朝的事……” 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 临渊从胤朝来大玥途中便不知道过了多久。 如今又要留这二十日。 李羡鱼有些担心,这样会耽搁他的政事。 临渊垂眼,看着她忧心忡忡的模样,轻轻失笑。 他俯身,在李羡鱼的耳畔低声道:“臣来时便将一切安排妥当。” “此刻胤朝中,臣的母后正替臣垂帘听政,掌控大局。赵氏一族与两位丞相会从旁协助,与她一同暂理国事。” 虽非长久之计。 但迎娶昭昭的时日,却还是有的。 李羡鱼听他这样说,便也将心放落。 她轻声道:“临渊,你还记得,当初你替我去江陵送信的事吗?” 临渊颔首。 他并不擅忘,自然记得当时之事。 亦能猜到李羡鱼想要说些什么。 他思忖着—— 若是轻车快马,去江陵一趟,来回十数日。 应当还有三五日的富余,不算误事。 于是他问:“公主是想去江陵?” 李羡鱼乖巧点头:“临渊,我想带母妃回江陵看看。” 毕竟,江陵是母妃的故乡。 她想在带母妃同去胤朝之前,先带她回江陵看看。 见一见信中素未谋面的外祖。 临渊将李羡鱼的素手拢进掌心:“今日便启程?” 李羡鱼杏眸微亮。 但旋即,却又迟疑着摇头:“要不,再等上三两日。等两三日后,再去请皇兄的圣旨也不迟。” 临渊问道:“公主可还有什么事想做? 李羡鱼轻声答:“我想,先试着去学会骑马。” 这样,她便可以骑马去江陵了。 不用总坐在轩车里,隔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小窗子去看外间的风景。 临渊没有拒绝。 他俯身,将李羡鱼打横抱起,往御马场的方向而去:“臣带公主过去。” 李羡鱼伸手环过他的颈。 看着身旁的红墙流光似地倒退而去,显出宫道旁初见新绿的梧桐与杨柳。 似有柳絮蓬松飞起,顺着春风钻进她的领口,绒绒的痒。 李羡鱼左右望了望。 见此处宫道上并无宫人,便偷偷缩回右手,将那枚飞进去的柳絮拿出,让它停留在指尖,重新被春风带走。 * 这三日中,李羡鱼有大半的光阴是在御马场里度过。 这次她仍旧是选中那匹毛皮白得发亮的骏马,想骑着它去江陵。 可那骏马仍旧是毫不配合。 她一坐上马鞍,骏马便蹬跳着想要将她甩下。 后来许是见临渊在侧,它不能得逞,便索性又换了方式。 当李羡鱼骑上它后,不是在原地站着不动,便是往后倒退,最后甚至还直接躺在地上,任凭李羡鱼怎样拉缰绳也不肯起来。 李羡鱼却也没有让临渊将它拽起。 而是让他帮忙找了张小木凳过来。 她就坐在小木凳上,托腮望着那匹马,温温柔柔地道:“你若是不嫌冷。就躺在这里便好。我就坐在你旁边看话本子,吃点心啦。” 骏马听不懂人话,只是干瞪着她。 李羡鱼也不生气。 她真的拿了话本子过来,安安静静地在旁边看着。 一看便是大半日。 若是觉得有些饿了,便与临渊一同用些小厨房带来的点心。 就这样一连过去两三个时辰。 骏马始终躺在春日里微寒的地面上,一口草料也不曾吃上。 而李羡鱼裹着柔软的兔绒斗篷,坐在她的小木凳上,舒舒服服地看她的话本子,吃她带来的点心。 接连两日皆是如此。 直至第三日的时候,一场春雨降下。 和煦的日光散去,冬日未散的寒气重新卷裹而来。 李羡鱼的手里便添了只热腾腾的汤婆子。 御马场中,春雨绵绵。 临渊替她执伞,而李羡鱼依旧是坐在她的小木凳上,膝面上放着一本崭新的话本,抱着她的汤婆子心情颇好地慢慢翻看。 看到精彩的地方,便讲给临渊听。 两人言笑晏晏,和乐融融。 而骏马躺在地上,皮毛湿透,冷得有些发抖。 在李羡鱼又从食盒里拿出一块热腾腾的米糕的时候,骏马终是忍不住,长嘶一声,四蹄一蹬,蓦然从地上翻身而起。 方站稳,它便猛地抖起身上湿透的皮毛。 雨水混着泥点飞射而出,眼见着便要溅上李羡鱼月白色的衣裙。 临渊淡看一眼,手中的玉骨伞一横,便将泥点尽数挡住。 几点雨水从天穹上坠下,落在李羡鱼的半垂羽睫上。 她轻眨了眨眼,侧首看向那匹站起来的骏马,满怀期许地对临渊道:“现在我是不是能骑它了?” 临渊扫了眼满身泥水,气得直喷鼻响的白马,淡声道:“臣先带它去清洗。” 李羡鱼期许点头。 她捧着汤婆子站起身来,与临渊一同走到马房跟前。 临渊牵着骏马进入马房,而她则在马房前的滴水下等着。 临渊的动作很快。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那匹骏马便又被他重新自马房中牵出。 不同于方才的浑身泥点。 此刻这匹骏马已被洗得干干净净,白得发亮的毛皮上,还配好了鞍鞯。 绵密的春雨却仍未停歇。 临渊抬首看向雨中的天穹:“如今还在落雨,公主要等明日吗?” 李羡鱼也抬眸望了望。 见仅是濛濛细雨,便道:“还是不等了,回去的时候及时更衣,喝两碗姜汤便好。” 临渊应声,替她将配好鞍鞯的骏马牵到马场正中。 李羡鱼跟着他走到骏马身侧。却在即将上马的时候微微侧过身来,踮足凑近临渊耳畔,悄声叮嘱他:“要是它再摔我下来,你可要接住我。” 她唇齿间的热气拂过临渊的耳垂,微微的酥痒。 临渊眸色微暗,但终究未说什么,只是淡应了声,抬手将她扶上马背。 李羡鱼在鞍鞯上坐稳,试着用临渊曾经教过她的话去御马。 双手各握一缰,持缰短,缰绳紧握在掌心,拇指压上。 继而—— 她尝试着用小腿轻夹了下马腹。 骏马似乎有些不悦,又喷出一声重重的鼻响。 临渊凤眼微抬,对李羡鱼道:“看来它并不驯服。公主还可让它在地上多躺几日。” 骏马瞪向他,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听懂了。 稍顷,终是不情不愿地迈开四蹄,在马场里小跑。 李羡鱼惊讶又雀跃。 她紧握住手里的缰绳,感受着马背上的起伏。 新鲜又有趣。 仿佛学会骑马,也没有她想象中那样艰难。 她就这般驾着骏马围着马场小跑了一圈,又回到原地,杏眸明亮地看向还在此等她的少年。 “临渊,我这样是不是就算学会骑马了?” 临渊轻轻笑了声。 他同样翻身跨上马背,从李羡鱼的身后拥着她。 修长有力的手臂环过她的腰侧,握住她雪白的素手,连同骏马的缰绳一同紧握在内。 李羡鱼侧过脸去望他,双颊微红:“临渊,你上来做什么?” 临渊却将她拥得更紧。 “公主坐稳。”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银鞭随之落下。 骏马吃痛,长嘶一声,在马场中扬蹄狂奔。 马背上顿时颠簸得厉害,像是随时都会将李羡鱼摔下。 李羡鱼心跳得厉害,本能地抬手,紧紧握住临渊的手臂。 她紧张道:“临渊,这次它是真的要将我摔下来了。” 临渊的语声自她身后传来,是素日里的平稳,令人无端觉得心安:“臣绝不会令它这样做。” 李羡鱼在颠簸的马背上将他的手臂握得更紧,努力克服着心底的慌乱,轻点了点头:“那我相信你。” 骏马仍在往前飞驰。 李羡鱼也渐渐习惯了马背上的颠簸。 正当她想与临渊分享这个喜讯的时候。 临渊却在身后低低唤了一声她的小字。 “昭昭。” 李羡鱼回过脸去,抬起羽睫望向他:“临……” 她甚至未来得及唤出他的名字,临渊便已俯身,吻上她微启的红唇。 他一手持缰,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在颠簸的马背上深深吻她。 李羡鱼双颊红透。 她未持缰的素手抬起,轻抵上他的胸膛,想要将他推开些。 却又想起他们如今是在马背上。 李羡鱼微微迟疑的功夫,齿关已被打开。 临渊凤眼浓沉,将她锢入怀中,向她索取更多。 骏马飞驰,春雨沾衣。 临渊身上炽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武袍传递而来,汹涌地将她包围。 李羡鱼指尖蜷起,雪白的颈微仰。 临渊的吻也顺着她的红唇往下,一路吻至她纤细的颈上,又在白日里留下的那枚红印上流连。 继而,他添了几分力道,毫不迟疑地深吻下去。 李羡鱼指尖一软,手里的缰绳险些拿不住。 她语声绵软地道:“你再这样,我真的要从马背上掉下去……” 临渊没让她再说下去。 他在濛濛春雨中,重新吻上李羡鱼的红唇。 两人的呼吸交缠,渐乱,似这场春雨缠绵。 临渊不再扬鞭。 他们骑着的骏马也终是在马场中央徐徐停步。 李羡鱼握缰的指尖松开,绯红着双颊软软倚在临渊身上。 而临渊单手环过她的腰肢,俯身将下颌抵在她的肩上,凤眼沉沉,素来平稳的呼吸此刻如此紊乱,拂在李羡鱼柔白的颈上,烫得灼人。 李羡鱼殷红的面上更红一层。 她忍不住侧过脸来看他,蚊蚋般问:“临渊,你在想什么?” 怎么连呼吸都烫得这样厉害。 临渊呼吸一顿,咬牙将她拥得更紧。 那双鸦青的羽睫垂落,掩住满是晦色的狭长凤眼。 他埋首在她的颈间,音色喑哑沉沙,带着微微切齿的意味:“在想成婚后的事。” * 春雨处歇时,李羡鱼与临渊自马场中回返。 寝殿内的支摘窗虚掩着,雨后的日光从窗隙里朦胧而来,映在少女光裸的双肩上,光洁莹白的一层玉色。 李羡鱼躲在绘着连枝海棠的锦绣屏风后,将被春雨濡湿的衣裳一一换下,又隔着这座屏风轻声与临渊说话。 “临渊,我们明日便走吗?” 临渊背对屏风而立。 但屏风后轻柔的解衣声还是簌簌传来,令五感敏锐的少年脊背紧绷,语声里有些压抑:“臣今夜便去准备。明日清晨,即刻动身。” 李羡鱼从屏风后探出半张雪白的小脸,微微讶然道:“怎么倏然那么急?” 临渊回首,短暂地睨她一眼。 微微有些咬牙地问:“公主觉得呢?” 李羡鱼红唇微启,似想再问他一句。 但旋即,她又想起方才马背上的事。 濛濛春雨中,他们薄衫半透,乌发交缠。 临渊拂在她颈间的呼吸是那般烫热,身形的变化也是、也是那样的明显。 她似懂非懂,朦朦胧胧间似猜到什么。 却又不敢细想。 更不敢问他。 李羡鱼通红着脸穿上锦裙,羞赧地不敢出声。 临渊也侧过脸去,齿关微咬:“臣今夜不在披香殿中过夜。公主早些歇息。” 李羡鱼闻言又从屏风后探出脸来。 还未来得及问他今夜想去哪里,一抬眼,却见寝殿内空空如也,早已无了少年的踪影。 李羡鱼轻轻唤了他一声。 见披香殿内无人应答,便也不再更衣,而是穿着贴身的锦裙从屏风后出来,往榻上睡下。 她在银白月色里轻阖上眼,听着窗外夜风摇动凤凰树叶的娑娑声。 想着明日大抵是个晴日。 * 临渊再度回来的时候,已是翌日清晨。 彼时李羡鱼方洗漱罢,正最后清点着要带去江陵的贴身物件。 临渊却逾窗进来。 手中还抓着一只龇牙咧嘴,正挣扎着想要咬他的雪貂。 李羡鱼放下手里的物件,轻讶出声:“这不是宁懿皇姐的雪貂吗?怎么会在这里?” 她想了想,抿唇道:“它是又想来披香殿里咬我的小棉花了?” 临渊看着手中的雪貂,语声微寒:“是臣将它抓来的。” “当初,便是它叼走了臣留给公主的书信。” 李羡鱼羽睫轻抬,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临渊手里的雪貂。 当初临渊说曾给她留信的时候,她想过许多可能。 也许是被夜风吹走,也许是被不识字的小宫娥当做杂物清理。 但她从未想过,临渊留在的书信是被宁懿皇姐的雪貂叼走。 她不由得问道:“那临渊,你今日将它抓来,是要罚它吗?” 临渊剑眉微抬,语声淡淡道:“春寒未褪,公主可想要一条新的貂皮领子?” 李羡鱼赶紧摇头:“还是,还是不要了吧。” “它可是宁懿皇姐最喜欢的雪貂。” 临渊淡应,对李羡鱼道:“既如此,公主便去整理物件吧。这里臣会处置。” 李羡鱼有些放心不下。 又轻声问道:“你不会在我走开后,就把她做成皮毛领子吧?” 临渊简短道:“不会。” 他道:“臣确保,公主回来的时候,它还安然无恙。” 李羡鱼这才放下心来。 她对临渊莞尔道:“那我便去库房里,看看月见她们收拾得如何了。” 临渊淡应。 李羡鱼便也起身往库房的方向去。 待她回来的时候,已是一刻钟的时辰过去。 宁懿皇姐的雪貂此刻已被装进它的小金笼中。 果然如临渊所言,安然无恙。便连一根长毛都没掉。 就是,就是换了个毛色。 原本雪白的长毛此刻红一块,绿一块的,分布得还格外不均,有些像是乡下来的嬷嬷们爱穿的绿底红花袄。 而雪貂像是也看见了自己身上的毛色。 此刻正愤怒地咬着笼上的金丝,剧烈地吱吱叫着,似要被临渊气得发疯。 李羡鱼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问临渊:“这,这样还能洗干净吗?” 临渊摘下手中染着颜色的皮手套丢进竹篓,语声平静:“这是西域来的染料。至少能留色两月。在公主随臣回到胤朝之前。大抵是褪不干净。” 他说着,看向笼子里的雪貂,一字一句道:“即便是两个月后褪色,也是先褪成黑色。至少要再黑上半载有余。” 雪貂像是听懂了他的话。 立时愤怒到极点,在笼中上蹿下跳。 有点像一条绿底点红漆的胖豆角。 李羡鱼强忍住笑,对临渊弯眉道:“临渊,我收拾好啦。” 临渊应声。 他往角门处走了一躺,将这只花雪貂再度丢出李羡鱼的披香殿。 而李羡鱼则在寝殿中等他。 一盏茶的时辰。 槅扇轻轻被人叩响。 李羡鱼起身将它往外推开,见是临渊踏着清晨时淡金色的日光回返。 他站在滴水下。 身前是雕花槅扇,身后是明媚春光。 他在光影重重间向她伸手,薄唇轻抬:“走吧。” “去江陵拜见外祖。” 第89章 人间二月, 草长莺飞。 淑妃与随行的宫娥们乘坐轩车,李羡鱼则向皇兄要走御马场里那匹毛皮白得发亮的骏马,给它取名雪郎, 骑着它与临渊一同往江陵而行。 起初的时候, 李羡鱼尚有生疏, 要临渊放慢马速等她。 待三五日过去, 李羡鱼也渐渐熟稔,能与临渊的乌鬃马并肩而行。 马蹄踏过陌上春草, 晃眼便到了去江陵的渡口。 李羡鱼踩着马凳从雪郎的背上下来,新奇地看着面前的龙骧:“临渊,我们是要乘舟去江陵吗?” 临渊将赁钱付给船家,对她道:“走水路会更快抵达江陵。” 比之陆路, 大抵能快上两三日。 一来一回,便也能省下四五日的光景。 李羡鱼便去轩车畔将母妃扶来, 对他莞尔道:“我还从未渡过江,若是不慎落水了,你记得来捞我。” 她说着, 似又想起当时小宫娥跳池塘的事, 有些不放心地问:“临渊,你不会看着我沉底的吧。” 临渊递手给她:“不会。” 李羡鱼羽睫轻眨, 略微踮足离近了些, 在他的耳畔悄声道:“你的清白不要啦?” 临渊睨她一眼,道:“对公主,臣还有清白可言吗?” 李羡鱼被他说得微微红了脸。 忙趁着还没人发觉的时候, 牵着自己的母妃快步上了龙骧。 船工们迎风起帆,摇起船橹。 龙骧离岸,顺水而去。 水色尽头, 一轮金乌渐渐西沉。 李羡鱼带着母妃住进当中的一间舱房,扶着母妃坐到房内的圈椅上。 小宫娥们也紧跟过来,忙前忙后地打点。 在等她们将东西都收拾好的当口,李羡鱼便也在母妃身旁坐落,给她剥着橘子,杏眸弯弯地对她道:“母妃,再过三两日。我们便能到江陵,见到外祖啦。” 江陵两字落下。淑妃低垂的羽睫轻颤了一颤。 似蜻蜓点过寂静的池面,刹那却又平息,仿佛仅是被江风吹动。 李羡鱼没有瞧见。 她正认真地去着橘子上白色的经络,末了还将橘子掰成小瓣,放进小瓷碗里递给母妃。 淑妃没有伸手去接,一如往常的木然。 李羡鱼遂将瓷碗放在她的手畔,语声轻轻地道:“母妃早些安寝,昭昭先回去了。” 淑妃垂眼看着船上涂了桐油的木板,一言不发。 如同对世上的所有事都已并不在意。 李羡鱼羽睫轻敛,起身撩起舱门前悬挂的绸帘,徐徐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 夜色渐浓。 江上风波初静,一轮明月倒映在江心。 李羡鱼蹑足从居住的船舱里出来,一抬眼便望见了正在等她的临渊。 她弯眉轻声:“母妃已经睡了。” 临渊低应,将手里的食盒递向她:“刀鱼面,船家做的。” “公主若不嫌弃,可以尝尝。” 李羡鱼点头,从食盒里捧出小碗,在临江的船舷上坐下,执筷小小地尝了一口。 江上新捕的刀鱼鲜美适口,鱼汤熬得奶白,很是令人食指大动。 但李羡鱼却吃得很慢,颇有些小心翼翼的模样。 临渊垂眼看她稍顷,启唇问道:“是不合胃口?” 李羡鱼拿筷子轻拨了拨鱼骨,有些为难地道:“刀鱼鲜美,却多刺。” “难怪古人总说,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她说着,想重新动筷。 临渊却将瓷碗接了过去。 他在李羡鱼身旁坐落。放下手中的佩剑,改执银筷,替她将刀鱼细软的鱼刺一根一根挑出来,放到一旁的骨碟中。 罕见的细致耐心。 李羡鱼坐在随水波微晃的船舷上,托腮望着他。 春夜静谧,江水微澜。 莹白月色在水天相接处层层铺开,映在少年清绝的眉眼上,淡淡一层霜色。 李羡鱼拿指尖蘸着清水,在船舷上写下他的名字。 “临渊。”她点着他的名字,在春夜里闲暇地问他:“胤朝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临渊执筷的长指略微一顿,继而答道:“若是仅论皇城,应当与大玥没有太大的区别。” “或许会比大玥更天寒些。每年冬日都会落雪。” 李羡鱼略想了想,点着他名字的指尖缩回来,又蘸着清水,在旁侧写下陛下两个字。 她轻轻弯眉:“等到了胤朝,我是不是便应当改口唤你陛下了?” 临渊依旧垂首给她挑着鱼刺,语声很淡:“公主的皇兄登基后,公主不还是唤他皇兄?” 李羡鱼羽睫轻扇。 似乎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好像,又没什么不对。 在她将其中的弯弯绕绕理清之前,临渊已将挑好鱼刺的刀鱼面重新递给她。 “好了。” 李羡鱼接过瓷碗,看着临渊随手将清水写的陛下两字抹去。 他也似闲来无事,便顺手在临渊二字旁添了她的名字。 两个名字连在一处,隔一道朦胧月色相守相望。 便像是现在并肩坐在船舷上的临渊与她。 李羡鱼秀眉轻弯,重新执起筷子,吃起尚且温热的刀鱼面。 这一次,她没有再尝到鱼刺。 江上水风徐来,吹动她垂在臂弯间的披帛轻盈摇曳,在将要坠入水中时,又被临渊握起,放在他的膝面上。 银白披帛软软垂坠,如月色般流淌在他玄色武袍上。 色泽分明,却又如此相称。 李羡鱼垂眼看了看,一双清澈的杏花眸里也铺上清浅的笑影。 她没有将披帛收回来,而是佯装不知,重新低下脸去,继续用着那碗临渊去好鱼骨的刀鱼面。 一碗汤面很快用完。 李羡鱼将空碗放回食盒里,拿方巾轻拭着唇面,又趁着临渊不留意的时候,偷偷凑上前去,蜻蜓点水般亲了亲他的侧脸。 临渊一顿,侧首看她。 李羡鱼得逞后迅速从船舷上下来,笑眼弯弯地道:“我也回去歇息啦。若是提前到了江陵,记得唤我起来。” 她转身想走,可还未迈开步子,皓腕却被临渊握住。 李羡鱼回过脸来,见临渊坐在背光的船舷上,羽睫微低,藏住微暗的眸色。 他将李羡鱼的皓腕拉起,似想在她手腕间咬上一口。 但最终仅是克制着轻吻过她的指尖。 铺霜般的月色下,他重新直起身来。羽睫淡垂,薄唇轻轻抬起:“公主去安寝吧。” 他道:“臣会在此守着公主。” * 江水顺流。 龙骧在江面上行得飞快,似阖眼间便已过万重山。 一连两日的行舟后,他们在第三日的晌午便早早抵达了江陵。 李羡鱼从龙骧上步下,牵着她的雪郎,带着临渊与母妃,一路认真向街坊问路,很快便顺利地找到外祖所居的银杏街。 顾府便设在长街尽头。 因是官家宅院的缘故,看着比寻常人家的屋舍都要气派些。 只是此刻朱红的大门紧闭,门前亦并无从人看守,仅是孤零零地放了两座石狮子。 看着有些冷清。 似门可罗雀。 许是近乡情怯的缘故。 李羡鱼在石狮子前站了好一会,才鼓起勇气,上前握住黄铜的门环,轻叩了叩紧闭的门扉。 “哪位啊?” 里头很快便传来从人的问话声。紧闭的门扇随之敞开一线,门缝里一名家仆打扮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来,上下打量着李羡鱼:“姑娘是来找谁?” 李羡鱼正想启唇,却听身后的车轮声稍稍一停。 是淑妃乘坐的轩车停在顾府门外。 随行的宫女轻轻打起车帘,放下脚凳,将淑妃扶下车来。 中年男子听见响动,视线随之抬起,往李羡鱼身后落去。 甫一看到顾清晓,神情便是一震。 继而竟连大门都不守了,拔腿便往里跑。 一壁跑,一壁还高喊道:“老爷,夫人,大姑娘回来了!” 这一声落下,便如同石子落深潭。 整个原本清净的顾府都被惊动。 李羡鱼还未来得及挪步,便见原本紧闭的朱红大门被赶来的仆从们推开至极限。 两位发丝斑白的老人在丫鬟的搀扶下,沿着垂花门前的青石小径颤颤而来。 “外祖。” 李羡鱼轻唤了声,抬步向他们走去,在镂刻着云卷云舒的青石照壁前福身向他们行礼。 她秀眉轻弯,一双清澈的杏花眸里却渐渐笼上水雾:“外祖父,外祖母。昭昭带着母妃来看您们了。” 两位老人轻轻一愣。 继而,她的外祖母戚氏先认出她来。 她想要行拜礼,却被李羡鱼及时搀住,便就这般拉着李羡鱼的手老泪纵横:“你便是年年的女儿,我认得出来。年年离家的时候,也是你这般年纪……” 顾世文随之泪湿双目。 似对当年淑妃被迫入宫之事,久久不能释怀。 他语声涩然:“年年可也跟着你一同回来了?” 李羡鱼点头:“昭昭这便去请母妃过来。” 她松开外祖母的手,往回去迎自己的母妃。 行至顾府门前,却见顾清晓正在宫娥的搀扶下,静静立在顾府门前。 她在和煦的春光里微微仰脸,安静地看着那张檀木打制的牌匾,看着上面顾世文亲手所书的纂体大字。 她良久没有言语,但那双与李羡鱼相似的杏花眸里始终空茫,如一滩静水,不会再起任何波澜。 时隔半生。 再度还乡时,她却已认不出自己久别的故里。 李羡鱼忍住哽咽,提裙走上前去,轻轻拉过她的手:“母妃,外祖他们正在照壁前等我们。” 顾清晓毫无反应。 只是本能地跟着她步伐抬步,木然地向前走去。 迈过老旧的门槛,绕过青石照壁,顾清晓终是在年幼时玩耍过的秋千架前,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双亲。 顾世文与戚氏一同走上前来。 他们唤她的小字,问她这些年在宫中过得如何,最终又忍不住抱着她泣不成声。 顾清晓却只是安静地站着。 锦衣华服,妆容精致,似一只打扮精美的磨合乐。 顾世文与戚氏愈发悲恸。 顾世文顿足,发白的须发在风中颤抖:“早知如此,当初我宁愿早早辞官归去,永世不再科举,不再为官。宁愿做一辈子的白身,回到江陵守着几亩田产。也好过如今……” 他说不下去。 戚氏更是大放悲声。 李羡鱼眼眶微红,眼见着他们要为此大恸,唯有忍住泪意,艰难启唇吩咐竹瓷:“竹瓷,母妃有些累了。你先送她回房。” 竹瓷福身,与顾府的丫鬟们一同扶起顾清晓,带着她往垂花门的方向去。 顺着游廊,将她送回旧日闺房。 随着顾清晓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一道窄长的白墙后。 两位老人也渐渐从悲恸中沉静下来。 他们谢过陛下赐淑妃还乡的恩典,又将视线落在跟随在李羡鱼身后的少年身上。 戚氏犹豫着问:“昭昭,这位是?” 李羡鱼脸颊微烫,一时不知该怎样介绍。 倒是临渊垂首,对她比手行晚辈礼,语声平静地解释道:“晚辈谢渊。是昭昭未婚的夫婿。” 此言一出,李羡鱼的脸彻底红透。 顾世文与戚氏也短暂地从悲伤里抽离,有些惊诧地细看起眼前的少年。 容貌上自无什么可指摘之处。 至于身世才学—— 自然还要细细考量。 顾世文重新冷静下来,低声对戚氏道:“祖孙许久不见。你带着公主去你的房里说会话吧。” 戚氏点头,轻拍着李羡鱼的手背道:“昭昭,跟外祖母过来。外祖母确有许多体己话要与你说。” 李羡鱼轻轻点头,跟着外祖母走到她的房里。 在临窗的小木凳上乖巧坐落。 春日里柔和的日光落在她的眉间发上,温暖而朦胧。 戚氏站在窗前凝视着她,也似是从她身上看见了曾经顾清晓年少时的影子。 她忍不住地背过身去,拿手背拭了拭泪,又低声吩咐一旁的丫鬟:“翠儿,去厨房里拿些糕点过来,尤其是菱粉糕,多拿些过来。” 她难过道:“之前年年在府里的时候,最喜欢吃王妈做的菱粉糕了。也不知,宫里有没有这样的东西。又是不是府里的味道。” 李羡鱼见她似又要落泪,忙放柔了语声道:“外祖母,宫里也是有菱粉糕的。御厨们的手艺很好,母妃想家的时候,便会吃些。” “是吗?” 戚氏有些怅然地自语了声。被岁月刻满深纹的脸轻抬起,似想问问顾清晓在宫中的事。 但最终还是强忍着避开了这个会令人更觉悲伤的话题。 她拉过李羡鱼的手,问起她的事。 问她在宫中过得如何,可有交到什么朋友。 问她与临渊是如何相识的,又是否是真心想要嫁与他。 大抵是年迈的人总是多话的缘故。 戚氏絮絮叨叨地问了许多。 她的记性已不大好,好多话颠来倒去地重复问了李羡鱼几次。 李羡鱼却没有觉得心烦。 相反地,她也还是第一次与自己的长辈说这样多的话。 她认真地将戚氏的问题一一作答。 直至当她问到临渊的时候,李羡鱼才微微有些担忧。 担忧临渊的性情太过冷漠疏离,会不会惹得文人出生的外祖心生不悦。 好在她的担忧没有持续多久。 当黄昏第一缕光影落下,外祖母便起身带着她去前院用膳。 布置清雅的花厅中,临渊已在等她。 他的位置便被丫鬟们安排在她的旁侧,放在他面前的菜色也格外好些。 俨然府里招待新姑爷的模样。 李羡鱼有心想问他外祖的事。可当着众人的面却不好开口。 便也唯有跟着外祖母入席,乖巧地低头用膳。 好不容易等一场晚膳用完。 与外祖们道别后,她便匆匆回到自己房里。 房内伺候的丫鬟被她遣退,槅扇也被她轻轻掩上。 安静的厢房中,她对着横梁上悄声唤少年的名字:“临渊。” 廊上传来少年淡淡的回应。 虚掩着的支摘窗被推开,临渊随之逾窗进来。 他薄唇微抬,似猜到她的心思:“想问外祖的事?” 李羡鱼乖乖点头:“临渊,外祖父都问了你什么呀?” “有没有问你身世一类的?” 她说着,便有些担忧想—— 若是问到身份的时候,临渊说他是胤朝的君王。 年迈的外祖会不会被惊到。 又会不会误会成她是迫于皇权,不得不千里迢迢和亲胤朝去。 毕竟,大玥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临渊在她的视线中淡淡颔首。 “他听闻公主要随我去胤朝,起初的时候并不情愿。” 李羡鱼心弦微紧。 她追问道:“后来呢?祖父可答应了吗?” 临渊低低应了声。 他短暂地想起方才书房里的情形。 满头白发的顾世文独自坐在圈椅上。 眼前是他素日里读书用的长案,案上的一应摆设极为简单。 唯一会令人留意的东西,是压在宣纸上的一只陶瓷猫儿。 釉彩斑斓。 似是孩童们喜欢的玩具,也似是经年的旧物。 顾世文看着那只陶瓷猫儿良久,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终是低低叹息—— “罢了。只要昭昭愿意,去哪里都可以。” 李羡鱼羽睫低垂,有些难过地轻声道:“外祖父一定是想起母妃与霍小将军的事了。” 临渊没有否认。 他俯身,替李羡鱼理了理臂弯间被风吹乱的披帛:“斯人已逝,无法回寰。但在胤朝与如今的大玥,这样的悲剧,不会再度重演。” 李羡鱼低落的心这才渐渐回到原处。 她轻点了点头,对临渊道:“那我先安寝了,明日还要早起去见外祖母。” “她说,要给我做拿手的点心。” 临渊点头,起身往来时的长窗走。 他道:“公主安寝。臣会守在廊上。” 李羡鱼隐约想起。 这似乎是临渊第二次与她说类似的话了。 若是再往深处想,似乎是在从御马场回来后,临渊便没有在她的房中宿夜了。 哪怕是在横梁上。 她似懂非懂,却又不知该如何去问,抑或是去形容这件事。 只是脸颊微红地问他:“临渊,你是在躲着我吗?” 临渊回身,眉梢微抬:“公主说什么?” 李羡鱼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她略想了想,便觉得还是让情景重现一次来的好些。 便轻轻抬步走上前去,在临渊的跟前轻踮起足尖,伸手环上临渊的颈。 临渊眸色微深,配合着她的动作俯下身来。 他还未言语,李羡鱼便在他的唇上轻啄了口:“就像是这样之后……” 就像是这样之后,临渊都会躲开去。 她的话还未说完。 临渊便已蓦地将她拉近。修长的手指随之抬起她的下颌,在她全无防备的时候,俯首深吻下来。 李羡鱼羽睫轻颤了颤。 一时都忘了回应。 绵绵春夜里,少年的呼吸如此浓沉,薄唇格外炽热。 他的吻缠绵而深入,令李羡鱼的心跳也渐渐快了一拍。 她乖巧地接纳,青涩地回应。 而临渊眸底愈发晦暗,似窗外无星的长夜。 在彼此的呼吸彻底紊乱之前,临渊不得不松开了她。 他侧过脸去,克制着不去看她。骨节分明的大手却仍紧紧握着她的皓腕。 不让她逃离。 李羡鱼轻伏在他的肩上。 羽睫低垂,呼吸微乱。 还未来得及轻轻唤一声他的名字,便又被临渊打横抱起。 “临渊?” 李羡鱼低低惊呼了声。 她本能地伸手,再度环上他的颈。 而临渊大步向前,拂开层层红帐,将她放在厢房内的锦榻上。 李羡鱼的背部方触及柔软的被褥,临渊已单手扯过榻上的锦被,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 通身上下,只露出一头乌发,与一张雪白无辜的小脸。 而他单手撑着锦榻,从高处俯视着她,那双浓黑的凤眼在夜色中愈发幽邃,似有波涛暗涌。 他语声喑哑地问:“公主是不是太高看臣了?” 李羡鱼双颊红透。 她往后缩了缩身子,将绯红的脸又埋了一半到锦被里,只露出一双墨玉似的眼睛望着他。 她蚊蚋般轻声:“我只是想问问……” 临渊抬眉,语声低哑:“现在公主知道了吗?” 李羡鱼心虚点头,在锦被里小声道:“我知道了,你,你快回去睡吧。” 临渊却没有起身。 他眼眸沉沉地询问道:“公主不要臣暖床了吗?” 李羡鱼面红如血。 她羞赧出声:“如今已是春日里……” 她原本想说,可以让月见灌个汤婆子过来,可是一抬眼,对上临渊眸底毫不掩饰的不善,她还是怯生生地改了口:“要不,还是要吧……” 临渊低应,伸手扯开了自己的衣襟。 他俯身撑在李羡鱼的上首,而李羡鱼的视线此刻也正微微抬着。 他这样毫不顾忌地一扯。 李羡鱼霎时便一览无余地看见他冷白的肌肤,精致的锁骨,以及线条结实的胸膛。 她面上愈烫,慌慌张张地垂下视线,往靠墙的地方挪身,给他空出位置。 但顾府厢房里的锦榻并没有披香殿中的那般宽敞。 即便李羡鱼再是努力,当临渊上来的时候,空出的所有位置还是瞬间被他占满。 两人近乎是紧挨着睡下。 临渊还顺理成章地占走了她半边枕头。 李羡鱼微微有些局促,语声也似面上那般往外冒着热气:“那,那我先睡了。” 她说着,有些不放心,便未雨绸缪地小声补充道:“若是我晚上睡相不好,你记得将我推开。” 临渊深看她一眼,复又低低应声:“知道了。” 李羡鱼这才轻上阖眼,在夜幕中徐徐睡去。 * 春风渐暖,好梦留人。 李羡鱼的呼吸渐渐变得轻柔。 但她的睡相还是一如既往的差。 近乎是刚沉入梦乡,便不安分地往温暖的地方挪去。 她在不知不觉间,一点点地将被临渊占走的枕头抢占回来,最后还将脸枕到他的胸膛上,在他的怀中找了个姿势,舒舒服服地睡着。 临渊随之在夜色中睁开凤眼。 他的视线淡扫过李羡鱼睡梦中微微泛出粉意的双颊,与那双殷红柔软的唇瓣,眸底的晦色似是更浓了些。 他抬手,将睡梦中的少女拥入怀中。 李羡鱼低垂的羽睫蝶翼般地轻扇了扇,最终却被睡意网住,没能睁开。 她语声朦胧,似梦呓般问他:“临渊,你是又想吃掉我吗?” 临渊将下颌抵在她的肩上,低垂下眼帘,掩住眸底暗色。 他的语声微哑:“公主二十七月都愿意等。” “臣岂会等不了这短短二十七日。” 李羡鱼在梦境里嫣然而笑。 她轻轻唤了声他的名字,殷红的唇角微微抬起,于夜色中安宁地沉入梦乡。 春日梦短。 天光将明未明的时候,窗外陆续开始落起春雨。 李羡鱼朦胧听见雨打青石的声音,却依旧陷在春困里不想起身。 窗外的春雨声淅淅沥沥,星点雨丝从半开的支摘窗里轻拂而来,为厢房中带来淡淡的水汽。 李羡鱼恍惚间觉得自己似还泊舟在江上。 烟波静谧,明月皎洁。 她重新轻阖上眼。 当李羡鱼又要睡去的时候,几声春雷在天穹尽头接连响起。 时至惊蛰。 雷雨过后,万物复苏。 李羡鱼也从睡梦中彻底惊醒。 她面色雪白,慌乱地从临渊怀中起身,胡乱披衣,踏着睡鞋便要往外跑。 临渊迅速抬手,将她的皓腕握住,拿起一件绒线斗篷披在她的身上,掩住她还未来得及整理的衣衫。 李羡鱼仰头望他,语声急促:“临渊,是雷声。每次雷雨的时候,母妃的病情都格外严重。我得去看她!” 无论如何,她也要想办法替母妃掩饰。 毕竟,这也许是母妃此生最后一次还乡。 她不想让外祖们看见曾经温婉娴静的母妃如今疯狂的模样。 临渊颔首,迅速将她打横抱起,带着她往外飞掠。 半旧的游廊在身后流水般褪去。 光影重重里,李羡鱼看见母妃旧时的闺房。 同时,她听见房内传来的,如落珠般清脆的月琴声。 曲调轻盈明净,似山间溪水,淙淙泠泠。 “是母妃的月琴声。”李羡鱼示意临渊将她放下,不安地低声道:“从霍小将军的灵柩入京后,她便再也没有弹过月琴了。” 临渊亦觉出不对。 他立即将李羡鱼放在顾清晓的旧闺房外。 自己则退到稍远处的游廊转角,在滴水下背过身去。 李羡鱼快步上前,微凉的指尖匆促摁上眼前的槅扇。 她匆匆唤道:“母妃?” 廊下雨落绵绵,房内月琴声清脆。 却唯独无人回应。 李羡鱼愈发不安。她轻咬唇瓣,立时伸手将眼前的槅扇推开。 闺房里的情形随之映入眼帘。 顾清晓独自坐在玫瑰椅上,身上穿着月白色寝衣,柔顺的乌发垂在腰后。 怀中抱着把半旧的月琴。 她羽睫低垂,在雷雨声里轻轻拨动琴弦,神情柔和,唇畔还带着浅淡的笑影。 似一位未出阁的闺秀,在她自己的闺房中抚琴怡情。 李羡鱼轻愣住,又侧首看向房内其余服侍的宫娥。 那些宫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淑妃,皆是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最终还是常年服侍在淑妃身畔的陶嬷嬷反应过来。 她匆匆替淑妃添了件斗篷,掩住她身上单薄的寝衣,又试着问李羡鱼:“公主,可要让人将顾太医开的方子熬来?” 李羡鱼微微迟疑的当口,被雨水打湿的木制游廊又被吱吱踩响。 凌乱的脚步声里,顾世文与戚氏焦急的语声接连传来:“年年——” 他们大抵也是循着月琴声而来,同样在顾清晓的闺房前错愕停步。 与李羡鱼不同的是。 这对年迈的夫妇眼眶渐红,似是隔着漫长的光阴,又见到那名未出阁的少女。 随着他们唤顾清晓小字的声音落下。 闺房内的顾清晓也止住了琴声。 她轻轻抬起羽睫来,视线落在顾世文与戚氏的身上,便弯眸盈盈笑起来。 她唤道:“阿爹,阿娘。” 所有人都怔在当场。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顾世文夫妇。 他们老泪纵横,蹒跚地走上前去:“年年,你终是醒过来了。” 李羡鱼也泪盈于睫,哽咽着唤道:“母妃。” 顾清晓抬眸望着他们。 一双与李羡鱼相似的杏花眸里是少有的清澈。 她微微有些赧然地对顾世文夫妇抿唇一笑,小声道:“许是春夜留人,女儿睡得久了些。” 说着,她又转眸望向李羡鱼。 望向这名唤她母妃的少女。 顾清晓好脾气地弯眉道:“你是在与我玩笑吗——我还未出阁呢。” “而且,你看起来与我差不多年岁。我又怎么能有你这样大的女儿。” 顾世文夫妇的喜悦之色凝在脸上。 李羡鱼握着领口的指尖收紧,语声渐有些慌乱:“母妃,我是昭昭。你不记得我了吗? 顾清晓却只是笑。 似是认定了她是在开一个并不有趣的玩笑。 在李羡鱼还想解释之前,她将月琴放下,微微低头,似是瞧见自己斗篷下还穿着的月白寝衣。 顾清晓一张白净的脸微微红了。 她将所有人都撵出去,紧紧地阖上了槅扇。 房内的月琴声不再响起。 廊下的春雨却仍未停歇。 绵延不绝的春雨声里,所有人都站在那座半旧的木制游廊上,看着眼前紧闭的雕花槅扇,神色皆不相同。 却谁也没有出声。 直至一盏茶后。 顾清晓换好了衣裳出来。 见廊上还有这许多人等着,这才有些讶然地轻声问道:“阿爹,阿娘,她们是谁呀?为什么都等在我的房外?” 顾世文夫妇不知该如何作答。 直至最后,还是顾世文颤抖着问:“年年,你可还记得,今夕是何年啊?” 顾清晓从善如流地答道:“女儿记得。今年是承鼎三年。今日是二月十二。” 她说得如此认真。 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今年是承鼎二十四年。 距离她口中的承鼎三年,已过去足足二十一年。 可她,却还停留在自己及笄那年。 去赴花朝节的那一日。 * 李羡鱼在顾府里停留了整整三日。 她每日都会去顾清晓的闺房,努力与她说些曾经所发生过的事情。 可顾清晓却始终没能再想起李羡鱼来。 她的时间似乎不再流逝,永远地停留在花朝节的那一日。 而李羡鱼,却到了不得不启程回京的时候。 第三日的黄昏。 春雨初停。 李羡鱼换上她最好看的织金红裙去顾清晓的闺房里寻她。 叩门后,槅扇被她轻轻推开。 春光错漏而入。 李羡鱼看见顾清晓正坐在妆台前,对着一面海葡萄纹的铜镜为自己梳妆。 她身上繁复的宫装不知何时已经换下。 宫娥们盘好的高髻也被打散。 取而代之的,是色泽明媚的鹅黄罗裙,与灵动活泼的少女发髻。 此时,她正轻轻抿开侍女们新买的唇脂。 面上的神情喜悦中带着些羞赧,如情窦初开的少女。 她羞怯地去问站在身后,曾经在年幼时照顾过她的陶嬷嬷:“明日便是花朝节,霍家的小将军邀我去赏灯。” “嬷嬷你说,我要穿什么样的衣裳去,会更好看些?” 李羡鱼眼眶微红。 她装作被春日柳絮迷了眼睛的模样,低头拿帕子拭去眼角的水痕,在顾清晓身旁的小木凳上坐下身来。 从她旧日里的衣箱里,挑出一件海棠红的石榴裙递给她,语声很轻地对她道:“你穿这件,一定好看。” 顾清晓轻望向她。 许是觉得她并无什么恶意,便抿唇轻笑了笑,从她手里将石榴裙接了过去。 她起身走到绣着金铃花的屏风后,轻手轻脚地开始更衣。 李羡鱼坐在玫瑰椅上安静地等着。 直至顾清晓换好衣裙,再度从屏风后出来。 李羡鱼轻轻抬起眼来。 她看向眼前笑容明媚,作少女打扮的母妃,眼泪终是连串坠下。 刹那间,似光阴倒转而去。 回到二十一年前的花朝节。 正当韶华的顾家嫡女晚妆初成,想瞒着嬷嬷,从角门里偷偷溜出府去。 到花朝节上,见她的心上人。 顾清晓也在望着她,像是并不明白她为何要落泪。 她亲手给李羡鱼递了方帕子,语声柔和地问:“对了,你是哪家的姑娘?叫什么名字?” 李羡鱼弯起那双与她相似的杏花眸,带着朦朦泪意对她展眉,嫣然而笑。 “我也是顾家的姑娘。你唤我一声昭昭便好。” 顾清晓看着李羡鱼与自己有几分的容貌。 似乎是相信了她的话,真的以为她是顾家的哪一房远亲。 她拿团扇支着下颌,有些轻赧地对李羡鱼道:“可是,我很快便要出门去了。今日大抵是不能与你多聊了。” 她语调温柔地问:“你以后还会再来顾家找我玩吗?” 李羡鱼轻轻点头。 她也对顾清晓莞尔,语声极轻地保证道:“会的。我下次再来的时候,会给你带最好看,最明亮的花灯回来。” “你提着它,想见的人便能一眼就看见你了。” 顾清晓笑起来。 她将手里的团扇送给李羡鱼,最后在铜镜里照了照自己的妆容,便轻轻起身往外。 “花朝节的时辰快到了。我该走了。” 她往木制游廊上行去,却又在槅扇前微微停步,对她盈盈而笑:“昭昭,谢谢你呀。” 李羡鱼噙泪对她笑起来:“也谢谢你呀。” 母妃。 李羡鱼轻握着顾清晓留给她的那柄的团扇。 望着顾清晓眉眼弯弯,满怀少女心思地提裙往前。 她踏过蜿蜒的青石小径,走过半旧的抄手游廊,最终走进那道紫藤盛开的垂花门里,连背影都消散在明媚的春光中。 李羡鱼的眼泪终是连串坠下。 她将脸埋在跟来的少年怀中,抱着那柄微凉的团扇哽咽出声:“临渊,我们将母妃留在这里吧。” 将她留在江陵。 留在属于她的江南春日里。 第90章 江陵雨霁那日, 李羡鱼终是决定,将她的母妃留在江陵。 一封请求皇兄将母妃赐返故乡的书信由斥候带走,日夜兼程送往玥京城交由陛下过目。从骏马的脚程来看, 大抵十日内, 便能等到皇兄的批复。 李羡鱼却等不到圣旨落下。 毕竟国丧即将过去, 临渊也当回返他的胤朝, 光阴不待。 翌日雨晴,李羡鱼便牵着她的雪郎重新踏上归程。 来时的龙骧再度扬帆, 逆着江流往玥京城的方向而去。 江上的时光安宁漫长。 在即将抵岸的前夜,江上又落一场春雨。 雨水落在木制船顶的声音淙淙如泉,令原本正在舱房里听着话本的少女轻轻抬起眼睫。 她支颐望着支摘窗外的雨幕,略微有些出神。 “临渊, 快到玥京城了。” 临渊抬眸,察觉到她短暂的离神:“公主在想什么?” 李羡鱼在雨声里轻轻地答:“我在想, 皇城里的人们此刻都在做些什么。皇城里是不是与我们离开时一样安宁。” 临渊淡淡垂眼,将手中念至一半的话本合拢:“若是臣没有猜错。此刻玥京城里的三省六部,应当皆在为公主的婚事奔忙。” 婚事两字落下, 李羡鱼的双颊随之染上薄红。 “哪有那么夸张……”她轻侧过脸去, 赧然提醒他:“临渊,我们都离开玥京城有半个月了。” 无论是淳安皇姐, 还是当时康乐出降。 礼部与工部准备得都很匆忙。 从圣旨降下到公主登上鸾车, 前前后后还不到七日,便将公主出降的事宜筹备完毕。 她想,若是遵循旧例的话, 大抵等她回披香殿的时候,便能见到制好的凤冠与嫁衣。 临渊却并不如她这般想。 他言语中带着不易察觉的锋芒:“这是大玥与胤朝之间的盛事。若是大玥准备的不妥,便交由我胤朝来准备。” 李羡鱼重新侧过脸, 抿唇微微笑起来:“其实出嫁的排场大不大,嫁妆多不多,对我而言,都不大要紧。” 重要的是,来迎亲的人,是不是她心上的少年郎。 临渊将她的素手握紧,斩钉截铁般道:“公主可以不要。但臣不能不给。” 他与李羡鱼不同。 他心悦一人,便想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归她所有。 李羡鱼羞赧低声:“你已经给过聘礼了。” 满满一座游廊的话本子。 她这一生都不知道能不能看完。 临渊失笑。 他终是让步:“那便等回到玥京城,看看六部筹备的如何,再下定论。” 若是他们准备得不妥,他还是会替李羡鱼重新筹备。 李羡鱼点头:“那我们现在是早些就寝吗?” 临渊侧首,看向支摘窗外如酥春雨。 他道:“公主想在江上听雨吗?” 李羡鱼羽睫轻扇。 似是对这件从未做过的事情感到新奇。 她将指尖轻搭在他的掌心,与他并肩往外行去。 雨夜静谧,光线朦胧。 李羡鱼仰头不见月色,便将手里那盏明亮的琉璃灯挂在船舷上,照亮雨中微澜的江面。 临渊执伞立在她的身侧,陪她看着这轮雨日里的明月,又语声低醇地问她:“公主想离近些吗?” 李羡鱼望了望他们曾经坐过的船舷,轻声道:“可是,今日在落雨。” 船舷湿滑,若是失足坠下,便会被江水卷走。 临渊却道:“无事。” 他将手里的玉骨伞递给李羡鱼,独自抬步上前,侧坐在船舷上,如常对李羡鱼摊开掌心:“公主过来。” 李羡鱼低头望着龙骧下的滔滔江水,又抬眸望他。 最终,她终是鼓起勇气,轻轻抬步走上前去,想试着往雨中的船舷上坐落。 她还未踮起足尖,临渊便已握住她的皓腕,将她打横抱起。 让她坐在自己的膝面上。 李羡鱼面颊微红,本能地握住他环绕着自己的手臂,又徐徐将皓腕抬起,将玉骨伞蔽在彼此的发顶。 春雨落在伞面上的声音轻绵。 似朝露落于草叶。 李羡鱼倚在临渊怀中,侧首望着烟雨中波光万重的清江,心跳声也渐渐变得清晰。 她想,这世上的事真是奇妙。 数月前,她还住在披香殿里,小心翼翼地守着宫里的规矩。 夜中想要出去,都要偷偷换上小宫娥的服饰,还险些被金吾卫给撞见。 如今,她却能策马去江陵,与临渊一同坐在船舷上听雨。 临渊亦与她同样作想。 若是时间倒退回一载之前,他还在胤朝的时候。 他也同样无法料到,他会万里迢迢,远赴大玥,迎娶自己心仪的小公主。 他将李羡鱼拥得更紧,俯身轻吻过她雪白的侧脸。 春江夜色中,他将一物递到她的手中。 李羡鱼的双颊红云尽染。 她在琅琅雨声里,轻垂下眼,去看临渊递来的东西。 掌心里是一枚钥匙。 看着平凡无奇,也不知是用来开启什么。 李羡鱼轻声问他:“这是哪里的钥匙?” 她想了想道:“是你私宅的吗?” 临渊将下颌抵在她的肩上,语声低醇地道:“是胤朝国库的钥匙。” 李羡鱼轻讶,杏眸微睁。 回过神来后,她慌忙将手里的钥匙握紧,以免它掉进滚滚江流里去。 她小心翼翼地将钥匙重新递给临渊:“太贵重了。你还是收回去吧。” 她抬眸看向临渊,而临渊亦在看她。 他鸦青的羽睫被春雨沾湿,曾经寒冽的凤眼里冰凌散去,浅淡的笑影如月色倒映在眼底,是旁人从未见过的缱绻温柔。 “定情信物。” 他低声询问:“公主不要吗?” 绵绵春雨里,李羡鱼的心跳声更为清晰。 她绯红着脸,轻声问他:“能不能,换一件信物?” 临渊淡垂羽睫:“公主可有听过,定情之物还能更换的?” 李羡鱼愈发踌躇。 她在心里天人交战了一阵。 最终,还是慢慢地收回指尖,将那枚钥匙妥帖地收进她贴身的袖袋。 她仰起脸,轻声问拥着她的少年:“那,我该拿什么回赠给你?” 临渊将她的素手拢进掌心,浓黑的凤眼里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影子。 “臣已收到这世上最好的回礼。” 李羡鱼望着他,清澈的杏花眸里同样映出他的倒影。 她双靥红透。又偷偷送袖袋里拿出一只亲手绣成的荷包塞进他的掌心,语声绵甜:“原本,想要在回玥京城后再送给你的。” 临渊垂眼。 掌心里的荷包以藏蓝为底,缎面上绣有精致的流云纹,四面以银线锁边,勾勒出万字不到头的纹样。 一针一线,皆是细密,似藏着少女情窦初开时的绵绵情丝。 他眼底笑意尽染,想将荷包妥善收好。 李羡鱼却小声提醒他:“临渊,你打开看看。” 临渊薄唇轻抬,依言将荷包打开。 荷包里装有一块白玉佩。 上首还依着他胤朝战旗上的图腾雕出威武的穷奇模样。 李羡鱼半侧着脸,对着雨中涟漪的江面眉眼微弯,唇畔梨涡浅浅:“都说玉能挡灾。之前你的玉佩碎了,我就一直想着,重新送你一枚,却又不知道雕些什么好看。” 直至他归来那日,旌旗滔天。 她在旗上见到胤朝的穷奇图腾,适才想起,可以在玉佩上雕刻胤朝的穷奇。 这也是,原本便属于他的祥瑞。 临渊将玉佩悬在腰侧,荷包认真收好。 李羡鱼悄眼望着,杏花眸里同样笑影深深。 正当她想启唇问临渊是否喜欢的时候,雨夜里依稀有人提着食盒匆匆而来。 临渊敏锐抬眼,将她从船舷上抱下:“公主在此等臣。” 他话音落,身形随之展开。 李羡鱼执伞在春雨里等他。 约莫一盏茶的时辰,临渊重新回返。 他对李羡鱼道:“是船上的侍女来给值夜的金吾卫们送酒。” 他提壶斟酒,问李羡鱼:“公主可想饮酒?” 李羡鱼在春夜里闻见酒液浓郁的香气,似一朵馥郁的金盏花。 她想起,她似乎也许久未曾饮酒了。 于是,她轻轻点头。 临渊抬步向她走来。 他的身量这般的高,以致于李羡鱼不得不努力踮起足尖,好不容易才能将伞蔽到他的发顶。 她伸手去接临渊手中的玉盏。 临渊却在她的伞下俯身。 他将盏中清酒一饮而尽,淡色的薄唇紧贴上她柔软的红唇。 浓醇的酒液在彼此交缠的唇齿间渡来,令这个吻愈发深入。 李羡鱼的羽睫轻颤,手中玉骨伞无声坠地。 春雨如丝,坠在她酡红的面上,微微的凉意。 她轻轻仰脸,在蒙蒙春雨里给他回应。 直至彼此的呼吸都紊乱。 李羡鱼杏眸迷蒙地伏在临渊的肩上,隔着稠密的雨帘,望向雨中涟漪的江面。 系在船舷上的琉璃灯在雨风中摇曳。 灯辉银白,落在江面上光影流离,如雨日间的明月。 她想羽睫轻垂,在朦胧中想起两句诗词。 海底月是天上月。 她殷红的唇瓣轻轻抬起,伸手环住少年的劲窄的腰身。 她将脸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在他有力的心跳声里,轻轻念出藏在心底的后半句诗词。 眼前人是心上人。 * 一夜甜梦香沉。 天光初透时,龙骧抵岸。 李羡鱼回到她暂别半月的皇城,回到她的披香殿里。 披香殿内的小宫娥也纷纷迎来,替她将带来的行装打点妥当,又你一言我一句地与她说她不在的这些时日里,宫里所发生的事。 宫中各司皆为她的婚事忙得脚不沾地。 三省六部的郎官们也成日里往披香殿中走,追问着她何时回返,说是有许多事要与她商量。 整个盛京城里的红绸也被用完。还是胤朝的军士们骑快马去其余州府购置。马队进城的时候,声势浩大,令无数百姓沿途围观。 李羡鱼不由得轻轻笑起来:“之前我可是见过皇姐们出嫁的。哪有你们说得这样离奇。” 一名青衣小宫娥嘴快道:“这不一样。” “往常都是我们大玥送公主去和亲。这还是头一次,有他国的君王来大玥求娶。自然是要隆重些。” 李羡鱼被她说得面热,杏花眸里的笑影却并未散去。 她顺着廊庑向前。 方行至寝殿前,还未来得及伸手推开槅扇,却听身着青衣的小宫娥们成群结队地往廊前而来。 她们对她福身行礼,一声接着一声地笑着向她通传。 “公主,礼部郎官求见。” “公主,工部尚书前来拜见。” “公主,司制坊内的绣娘们想来问问您,嫁衣是要什么样的形制。” 李羡鱼羽睫轻闪。 这才明白过来方才小宫娥们说的都是真的。 她惊讶过后,轻声吩咐道:“你先将他们带到西偏殿里奉上茶点。我这便去见他们。” 这一去,便是整日。 从清晨到夜幕初降,李羡鱼都在西偏殿里度过。 她从未知道,公主出降是这样一件盛重而繁琐的事。 上至公主出降的礼仪,下至鸾车上微末的装饰,他们都要与她商讨,等着她一一首肯。 一连数日,披香殿内人满为患。 李羡鱼也从未这般忙碌过,以致于都忘了时间。 直至出降前日。 成日里围拢在她披香殿的众人终是散去。 为她留出一日的宁静。 这也是她留在大玥皇城中的最后一日。 李羡鱼焚香沐浴过,便重新打起精神来,轻声问这些时日守在披香殿内的宫娥:“我不在的这段时日里。皇叔可回关州去了?” 宫娥们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李羡鱼想去辞别皇叔的心愿落空,便唯有提上点心,分别去拜见她的皇兄与皇姐。 太极殿中,正在批阅奏章的李宴温声告诉她,允准淑妃留在故乡的圣旨已经落下。不日便到江陵。 凤仪殿中,宁懿正整理着妆奁,肩上横躺着那只被染得花里胡哨的雪貂。 雪貂一见她就毛发直竖,龇牙咧嘴地想跳下来,想跟着她去找临渊算账。 还是宁懿摁住了它,心情颇好地揉了揉李羡鱼的脸,说她与她的雪貂心胸宽广,这点小事不与李羡鱼计较。 李羡鱼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在两处分别留了一会。 再回到披香殿的时候,已是黄昏。 春日多雨。 她离殿的时候尚是晴日,归来时初初走过照壁,庭前便落起缠绵的春雨。 李羡鱼遂提起裙裾,走到就近的游廊上,顺着漫长的抄手游廊徐徐向前。 途径庭院里的凤凰树与梧桐。 凤凰树已抽出新枝,而梧桐也重见青碧。 举目四顾,皆是春日盛景。 李羡鱼唇角微弯,在雨中行至游廊深处,遇见许久未见的青年。 春雨如愁。 李羡鱼隔着珍珠似的雨帘,望见顾悯之孤身站在与凤凰树相邻的游廊上。 他深青色的太医服制被雨水濡湿。 在这般披红挂彩,热闹熙攘的披香殿里,微显孤清。 李羡鱼轻声唤道:“顾大人。” 顾悯之回转过身来。 他原本清润的面庞被斜雨沾湿,低垂的眼睫上落着朦朦春雨,将眼底复杂的心绪掩藏。 “公主。” 他顺着深长的游廊向她走来,将随身的医箱放在旁侧的坐楣上,向她俯身行礼:“臣最后来为公主诊一次平安脉。” 离别的愁绪怅然而来。 李羡鱼在系着红绸的坐楣上轻轻坐落,将皓腕放在他递来的脉枕上,语声很轻地道:“有劳顾大人了。” 顾悯之轻轻颔首。 他如常将丝帕覆在李羡鱼的腕上,长指轻落在她的腕脉。 这一场春雨里,他细细地与她说着一年各个时节中要留意的病症,又重新开了补养的方子给她。 直至最后话语说尽,相顾无言。 他终是微垂下眼去,将长指收回,将脉枕重新放回医箱之中。 李羡鱼安静地望着,羽睫轻轻垂落。 顾悯之也随之起身。 他辞别李羡鱼,独自往来时的烟雨中行去。 李羡鱼迟疑一瞬,还是站起身来,唤过伺候在廊前的小宫娥,为他送了一柄竹骨伞。 顾悯之接过竹伞。 在雨中向她俯身行礼。 他的语声在春日的烟雨中传来,如初遇时那般温和清润,掩着始终未能出口的心意。 “臣祝公主这一生平安喜乐。” 春雨如帘。 穿着红裙的少女抬眸,在帘后与他短暂地相望。 她语声很轻,带着微微的歉意:“这些年的照拂。嘉宁很是感激。” 她站起身来,向着顾悯之福身深礼:“嘉宁同祝顾大人此生顺遂,仕途通达。” 顾悯之轻阖了阖眼。终是在春雨中徐徐转过身去。 他顺着来时的游廊往回。 走过雨中的庭院,走过尚未来得及开花的凤凰树。 清寂的背影终是消散在春雨如愁处。 * 春雨停歇时,便至李羡鱼大婚当日。 她天光未明便已起身。 在锦绣屏风后换上以金银丝线绣出鸾鸟与棠花的吉服,坐在妆奁前,等着宫娥们为她梳妆。 竹瓷为她细细地净过面,又执起玉梳,替她顺着乌缎似的长发。 其余宫娥们也拿胭脂的拿胭脂,捧水粉的捧水粉,笑着簇拥过来。 为在这个隆重的日子里,将自家公主妆扮成世上最好看的新嫁娘。 正当众人忙碌的时候,却听槅扇被人随意叩了两叩,继而盛装的宁懿施施然自外进来。 李羡鱼的乌发还被竹瓷握在掌心,一时不能侧首。 但在听见通禀后,还是弯眉道:“宁懿皇姐来了。” 宁懿懒懒地应了声,令身后跟着的执霜与执素将带来给她添妆的首饰放下,又淡淡瞥了还握着她乌发的竹瓷一眼,对李羡鱼道:“你殿内宫娥梳妆的手艺也就这样。与其让她们来给你梳妆,倒不如本宫亲自动手。” 李羡鱼抿唇而笑。 她没有拒绝,只是抬手示意竹瓷将位置让给宁懿。 竹瓷双手递上玉梳,福身退至一旁。 宁懿接过玉梳,微微抬眉,顺势将其余给李羡鱼梳妆的宫娥尽数赶走。 寝殿内重新归于静谧。 宁懿坐在李羡鱼身旁的玫瑰椅上,褪下指上戴着的鎏金护甲。 亲自为李羡鱼梳妆绾发。 她为李羡鱼挽起精致的流云髻,戴上赤金镶红宝的凤冠,又替李羡鱼染上海棠红的胭脂,抿唇鲜艳的唇红。 在她替李羡鱼描眉的时候。 李羡鱼终是寻到了机会小声问她:“皇姐,你与太傅的婚事——” 她分明记得,皇兄说过,从雪山回来后,便要为皇姐与太傅主婚。 可之后发生了许多事,又遇上国丧,便就这样一直耽搁了下去。 她有些担忧,皇姐都已将此事忘到脑后。 宁懿捏着眉黛的指尖微顿,轻瞥了她一眼,有些没好气地道:“就这么急着看本宫嫁出去?” 她顿了顿,似是看在今日是她大婚的面上,语声淡淡地解释道:“就算是要嫁,也得等公主府筹建完毕之后。” 李羡鱼知道她素来都是这样,嘴比心硬。 能让宁懿皇姐松口,那应当是她终是认可了这门与太傅的婚事。 李羡鱼虽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还是打心底地位皇姐高兴。 “那皇姐可要多去催催皇兄。让匠造司里的人多出些力,让公主府早些建成。” 宁懿横她一眼,随手又给她添上一支金簪。 梳妆完毕后,吉时将至。 李羡鱼从妆奁前起身,手持却扇,踏过铺设着红绸的游廊,绕过殿前白玉打制的照壁,走向那辆停在殿门前的华美鸾车。 宁懿跟在她身后稍远处。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微微皱眉,问随行的宫人:“皇叔还未来吗?” 宫人支支吾吾,答不上话来。 正当宁懿秀眉紧蹙的时候,远远有宫人前来通传—— 曾经的摄政王送来二十箱贺礼,为公主添妆。 宁懿眉梢舒展,红唇轻抬:“将本宫送嘉宁的嫁妆一同拿去。让嘉宁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与此同时,李羡鱼也步上那辆华美的鸾车。 系着红绸的马鞭轻落,骏马扬蹄,鸾车顺着宫道碌碌向前,渐渐出了北侧宫门。 沿途的百姓夹道欢呼,热闹而喧嚣。 在李羡鱼看不见的地方,李羿站在百姓之中,目送着她的鸾车经过。 继而,终是背身而去。 珠帘深垂。 李羡鱼端坐在鸾车里,心情雀跃而忐忑。 她侧耳听着鸾车外的动静。 听见百姓们的欢呼声如潮水起落,喧嚣之后,四面渐渐安静,许是到了玥京城外的地界。 鸾车也在此停落。 李羡鱼将指尖搭在送嫁的宫娥掌心,小心翼翼地从鸾车上步下。 她将却扇挡在面前,从半透明的绸面里往外望去。 她看见她身后是亲自送她出嫁的皇兄,是立她的鸾车旁的皇姐,是皇叔送来的二十箱添妆。 而她身前,则是胤朝的百万雄师。 素日里骁勇善战的铁骑今日皆换了迎亲的红衣,便连还披着重甲的战马头上,都系有鲜艳的红绸。 他们跟随自己的国君,万里迢迢,来迎胤朝的皇后。 李羡鱼视线轻落在万军之前的临渊身上。 相隔十丈红绸,她看不清少年的眉眼。 却能看见他身上的喜服。 如她的一样深红重绯,腰间未悬佩剑,却戴着她在清江烟波上,赠与他的那枚白玉穷奇佩。 李羡鱼秀眉弯弯,在却扇后嫣然而笑。 随着礼部的郎官高声通禀‘吉时已到’。 玥京城的城门外鼓乐齐鸣。 丈许宽的红绸如水色在她足下漫漫铺开。 红绸尽头,是她心上的少年。 李羡鱼踏着光润的红绸向他走去,似走过与临渊相处的点滴。 走过捡到他的陋巷,走过波光潋滟的御河与清江,走过白雪皑皑的和卓雪山。 终是走到如今的春日。 十丈软红行至尽头。 李羡鱼轻轻抬起羽睫,望向眼前的少年。 临渊今日里不再是玄衣武袍的打扮。 他高冠束发,一身重绯色吉服衬得他姿容如玉,眼眸如星。 临渊同样深望着她。 望向眼前一身红妆的少女。 望向她头顶繁复的凤冠,身上隆重的喜服,手中绣金的却扇。 最终,视线停留在她藏在却扇后,笑意潋滟的杏花眸上,不再移开。 春风卷过铺地的红绸,如海浪般绵延起伏。 山间初绽的碧桃花盈盈灼灼,在春风过处花坠如雨,轻拂过少女乌黑的鬓发。 “昭昭。” 临渊低唤她的小字,在春日盛景里向她俯身,轻吻过她手持却扇的指尖。 如同仍在披香殿中。 如同身后的千万人皆是虚设。 对他而言,这并非是两国邦交,也并非是帝后之间的婚事。 而是他万里迢迢,在陌上春日里,迎娶自己心上的昭昭。 李羡鱼将指尖轻搭在他的掌心,在绣着海棠与木芙蓉的却扇后,对他嫣然而笑。 她踏过秋日落叶,走过冬夜初雪。 终是在繁花盛开的春日里,嫁与心悦的少年。 这是属于她的—— 昭昭春日。 第91章 暮春时节, 庭院中落英缤纷的时候,李羡鱼随临渊回到他的故国。 如临渊所言,胤朝的皇城与大玥并无多少区别。 同样的琼楼金阙, 巍峨壮丽。 满朝文武在此恭候许久。 临渊是柩前即位, 已行过登基大典。 如今归来, 最为隆盛的事, 即是封后的典仪。 三省六部为此筹备日久。 纳彩、问名、纳吉、纳征、告期等等常礼后,终至隆重的封后大典。 礼部的郎官们鸣钟击磬, 乐声悠扬。 十二列宫娥手持金灯,簇拥着胤朝的新后自殿阁尽头款款而来。 钟鸣悠悠,檀香氤氲。 李羡鱼戴朝冠,着吉服, 佩七宝朝珠。 正红袆衣上金丝银络层层叠叠,绣出凤凰朝日。金红色的衣摆如烟霞迤逦于身后, 随着她的步履蔓延过乾坤殿前绵延攀升的金阶。 她微微仰着脸,黛眉轻展。在跪俯于地的一种宫人与官员间走过,视线轻落在金阶尽头的年轻帝王身上。 胤朝崇黑, 以玄色为尊。 身为胤朝国君的临渊头戴墨玉旒冕, 身着玄色龙袍。 日月盈袖,星山在肩。 金银丝线交错盘绕, 绣出龙腾沧海, 威压四方。 他面上的神情冷峻,唯独在看向她时,那双深黑凤眼里, 方有波澜如潮。 李羡鱼明眸微弯,如往常那般向他走去。 将跪俯的人群与肃重的钟鼎声抛在身后。 临渊在高台上等她。 在她行至近前后,少年如常向她伸手, 薄唇轻抬,低低唤了声。 “昭昭。” 李羡鱼嫣然而笑,将指尖轻搭上他的掌心。 帝后携手,礼乐齐鸣。 封后大典伊始。 * 胤朝的典仪如此隆重,礼仪繁复。 待响彻天际的礼乐声止歇时,原本初升的金乌也已沉入乾坤殿的飞檐之后。 李羡鱼亦在宫娥们的簇拥下,回到胤朝皇后所居的寝殿。离乾坤殿最为接近的凤藻殿。 这座殿宇比她在大玥时所居住的披香殿更为华美绮丽。 檀木作梁,范金为柱。 两侧飞檐上雕刻着展翅欲飞的凤凰。 殿内的摆设亦是精致。 白玉床,剔红几,紫檀案,无不是尽善尽美。 跟着她来胤朝的月见环顾左右,也忍不住小声赞道:“原本奴婢还担心公主来胤朝会不习惯。如今看来,是奴婢想多了。” 她说着又感叹道:“可惜竹瓷没有跟来,不能瞧见这些。” 她说的是李羡鱼离开玥京城前的事。 那时,李羡鱼在婚事将要筹备齐全的时候,抽出半日的空隙来,令她与竹瓷去披香殿里问问,可有宫人愿意跟去胤朝的。 若是愿意前去,俸禄比之在披香殿时再添五成。 若是不愿,亦不强求。 便留在玥京城内,听候内务府调度。该留在披香殿的留在披香殿。该去其余宫室伺候的,便去其余宫室。 竹瓷与一些家中尚有牵挂的宫人,便选择留在大玥,守着披香殿,抑或是听凭调度。 以月见为首的其余的宫人则跟随李羡鱼来到胤朝。 李羡鱼知道她是想念竹瓷,便展眉安慰她:“竹瓷留在大玥,替我守着披香殿,也没什么不好。兴许等过段时日,等皇兄择后的时候,还能看到属于皇兄的封后大典。” 月见希冀道:“娘娘说的是。等奴婢回去的时候,还能与竹瓷说起这件事——” 她的话音未落。 远处的夜幕中便有更漏声迢迢而来。 眼见着时辰不早,李羡鱼便也收住话茬,让月见替她重新梳妆后,便将从人遣退,手持却扇,坐在堆着龙凤锦的拔步牙床上等着临渊归来。 镂金雕花的支摘窗外,天边银月如霜,隐约可见庭院内一株开花的桃树正在夜风里簌簌摇曳,坠下一地浅粉色的落花。 李羡鱼认真地看了阵。 正当她觉得胤朝的月色与大玥的并无什么不同的时候,悬挂在门扉处的珍珠垂帘轻微作响。 应是临渊步入殿来。 李羡鱼从她绣着海棠花的却扇后轻轻抬眸。 在殿内的珊瑚屏风前,望见她正在等待着的少年。 临渊似是初初洗沐过。 原本肃重的玄色龙袍与墨玉旒冕皆除去。 仅着一身墨色缠金的常服,乌发以发带半束,发尾随意散在肩后。 依旧是素日里的少年打扮。 李羡鱼明眸微弯,握着手中精致的却扇等他上前。 临渊步步向她而来。 李羡鱼藏在却扇后的双靥薄红浅显。 羞怯而期许。 对她而言,对临渊而言,这不仅仅是胤朝的封后之日。 更是属于他们的,新婚之夜。 透过浅绯色的半透明扇面,她望见临渊行至她的身前,颀长的身子伏低,薄唇轻吻过她持着却扇的指尖。 李羡鱼脸颊微红,殷红的唇瓣轻轻抬起,听着临渊在她的耳畔语声低醇地念出一首却扇诗。 是她很喜欢的那首青玉案。 一切都是这样的圆满。 李羡鱼寻不出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她明澈的杏花里清波微漾,在临渊诵完最后一句诗词后,轻轻将手里的却扇落下。 在龙凤喜烛灼灼燃烧的火光下,对他盈盈而笑。 两人的视线相汇,临渊深邃的凤眼微澜。 “昭昭。” 他语声微哑地唤她的小字,亲自斟出两盏合卺酒。 将其中一盏向她递来。 李羡鱼将却扇搁在膝面,在临渊的手中接过玉盏,与他缠腕交颈,将这盏合卺酒饮下。 酒液并不辛辣,带着清浅的桃花香气。 似春日永不逝去。 李羡鱼梨涡轻陷,将彼此束好的长发分别剪下一缕,发尾缠绕相合,结成同心,藏在玉匣之中。 匣盖未合,临渊的吻便落下。 从她的指尖,眉眼,吻到她潋滟的红唇。 细密缱绻,如春雨交织。 李羡鱼双颊轻绯。在他的吻未变得汹急之前,抬手轻抵上他的薄唇。 她有些羞怯地轻声提醒他:“朝冠。” 皇后的朝冠镂金嵌玉,镶有各色明珠与宝石。 美则美矣,却实在沉重。 她顶着这样重的朝冠坚持过整场封后大典,脖颈酸得似是落过枕。 临渊短暂地停住动作。 他略微直起身来,替她将繁重的朝冠解下,放在床首的剔红高几上,又低声问她:“公主可要去洗沐?” 李羡鱼想说自己在他来之前便已洗沐过。 可视线落在他身上的常服与自己过于隆重的皇后礼服上,还是点头软声:“那你等等我。” 她语落,便从榻沿上起身,双手提起她繁复的裙裾,往殿内浴房的方向去。 临渊长指微收,似想握住她的皓腕,跟她起身。 但最终还是低低应声。 依她所言,在红帐深垂处等她。 窗外月色皎洁。 一轮明月渐渐攀至柳梢。 虚掩的雕花槅扇被重新推开。 身着织金红裙的少女踏着月色悄然进来。 她的步履轻轻,唇畔梨涡浅浅。 方绕过那座火红的珊瑚的屏风,便见到正在屏风后等她的少年。 李羡鱼羽睫轻扇,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被临渊打横抱起,往榻上行去。 除却那对龙凤喜烛外,沿途的烛火皆被他挥手灭去。 朱红幔帐垂落,帐内的光影随之变得朦胧。 李羡鱼被他放在柔软的龙凤锦被上,乌发流泻在雪白的枕巾上,似蜿蜒溪水,轻轻柔柔地绕过他的指尖。 她微微抬眼望着他。 杏眸潋滟,红唇如凝。 临渊不再迟疑。 他单手抬起李羡鱼的下颌,吻上她柔软的红唇。 他的吻来势汹汹,一路攻城略地。修长的手指停留在她领口的玉扣上,随着彼此的吻深入,而呼吸浓沉地将这些精致的玉扣循序解开。 当李羡鱼双靥绯红,呼吸微乱时。 她穿着的海棠红绣云纹外裳也彻底被临渊解开,褪至她的臂弯处。 赤露出她月白色的里衣。 当临渊长指垂落,又要继续去解她里衣的系扣的时候。 李羡鱼变得羞怯,将身子往锦被里藏。 临渊没有拦她。 他紧随而入,单手撑在锦榻,为彼此支起一个小小的空间。 他在黑暗中亦能视物。 骨节分明的手指毫无阻碍地重新抵上她的领口。 单薄的里衣坠地,似早春时节,冬雪消退。 显出春日盛景。 拥雪成峰,雪地里红樱初绽。 令临渊本就浓沉的凤眼愈发晦暗,眸底暗潮汹涌。 李羡鱼似察觉到他的视线。 她慌张抬起素手挡在自己的心口。 可穿着的织金红裙与贴身的小衣却被毫无阻碍地解下。 花瓣般坠落在殿内的墁地金砖上,轻绵无声。 李羡鱼面红欲烧。 正当她不知该先遮挡何处的时候,临渊紧握住她的素手,引导着她,将他身上的衣袍解开。 她的指尖颤抖,毫无章法。 而临渊的长指滚烫,带着她近乎是粗暴地将他的衣袍扯开。 墨色缠金的袍服坠下,压在她的织金红裙上,连绣着木芙蓉花的裙角都被彻底湮没。 李羡鱼面红如血。 渐渐适应了锦被内昏暗的她,努力藏下羞怯,也如临渊看她那样,将视线从他的心口往下落去。 看过他精致的锁骨,坚实的胸膛,轮廓分明的小腹。 直至看到,抵着她的—— 李羡鱼的杏眸微微睁大。 她慌慌张张地团身往锦被深处躲去。 她满面通红,羞赧又慌乱:“不行的。绝对不行的。我们、我们不合适。” 临渊蓦地一顿。 他抬起那双浓黑的凤眼注视着她,素日里低醇的语声此刻如此低哑沉沙。 带着从未有过的危险意味。 “公主不喜欢臣吗?” 李羡鱼蚊呐般否认:“不、不是。” 她拿指尖抵着他的胸膛,又羞又怕,却不知道要如何与他言说。 在出降之前,宫里年长的嬷嬷们过来教过她,还给她看过那些婚前不能看的画册。 可是,无论是嬷嬷们口中所言,还是画册里所绘。 都与她见到的,不大一样。 她羽睫轻颤,贝齿轻咬红唇,莹洁的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交替。 似始终赧于启齿。 最终在临渊将要继续的时候。 她终是绯红着脸,胡乱抬手,在锦被里给他比划了下。 “真的,真的不合适。” 就像是细口的梅瓶只能装进梅枝,而不能,而不能装进冬青树那般粗壮的分杈。 她觉得,若是强要去装。 玉瓶一定会碎掉。 临渊动作微顿。 他的眼眸更沉,齿关微咬。 他也低头看了看,继而语声沉哑地道。 “合适。” 李羡鱼怔住。 她还未来得及辩解,临渊便将她的皓腕握紧,抵在柔软的锦枕上。 他并未选择立即继续,而是重新开始吻她。 从她的眼睫吻到眉心,再吻到她潋滟的红唇。 当她的气息微乱的时候,再顺着她的红唇往下,吻过她冬雪般洁白的颈,吻上雪地里绽开的红樱。 李羡鱼一颤。 她的呼吸彻底乱了,从未有过的感受从心口一路涌到唇畔,让她忍不住轻轻地唤了声。 嗓音这般的酥,这样的软。 让她自己都觉得面热,却又无暇顾及。 她本能般抱紧临渊的颈,雪白的足背绷紧。 她的嗓音颤抖,绵软的似春水。 “临渊,你,你别这样……” 临渊没有回答。 他修长的手指垂落,分开艳瓣,抵上蕊珠。 带着薄茧的指腹在其上微微辗转。 他的动作尚且生疏。 但对未经人事的少女而言,已是莫大的刺激。 李羡鱼纤细的颈往后深仰,乌黑的长发紊乱地曳在榻上。 她的唇齿间溢出甜糯的语声。 思绪也似被春潮所占据,变得紊乱而缠绵。 她不由得握紧临渊有力的手臂,朦胧而羞怯地想。 临渊一定也看过册子了。 而且他看得册子一定比她多,还比她看得写得细致,写得刻骨。 但是、但是她仅存的理智仍在告诉她。 不合适的。 不可能的。 她绵软地推他,想挪身往后躲他,却被临渊紧紧握住皓腕。 临渊语声低哑地在她耳畔问她:“公主要蒙上眼睛吗?” 李羡鱼怯怯望他:“什、什么?” 临渊咬紧牙关,绷着最后一线理智问她:“是蒙公主的,还是蒙臣的?” 李羡鱼觉得她好像听懂了临渊的话。 将眼睛蒙住。 她兴许,兴许,便不会觉得这般害怕。 李羡鱼侧过她绯红的脸,语声软得似春日里的朝露:“蒙,蒙我的吧。” 临渊低应。 他拾起李羡鱼散落在床尾的樱桃红绣梨花披帛,折叠几遭后,轻覆在她波光潋滟的杏花眸上,又在她的脑后重新系好。 李羡鱼羽睫轻眨。 却见眼前朦朦胧胧,无论看什么,都似笼着一层浅绯色的纱雾。 如何也看不清晰。 视线隔绝。她看不见不合适的地方,胆怯的心也渐渐平息下去。 但周遭的触感却被无限地放大。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临渊的每一次亲吻,每一次触碰。 似春雨落在冬雪上。 点滴之间,似要将她融化,也似要将她彻底煮沸。 在彼此的情浓时,她却感觉到痛意。 李羡鱼原本殷红的小脸微白,秀眉蹙紧,本能地往后躲去。 她的羽睫沾露,呜呜咽咽地想要喊疼。 但羽睫上的泪水还未沾透披帛,临渊的吻便重新落下。 他吻上她的红唇,将她甜软的嗓音吞没,又顺着她雪白的脖颈一路往下。 细细密密,如春雨润过万物。 李羡鱼渐渐觉得疼意褪去。 另一种奇妙的感觉汹涌而来,似春日里的潮水,汹涌湍急,要将她吞没。 她绵软的指尖轻握住临渊修长有力的手臂,似濒临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但随之而来的感受却更为汹急。 她如同浪尖上的一尾红鱼。 随着潮水的汹涌而汹涌,随着潮水的降落而狠狠摔落。 她甜糯的语声里渐渐混上泣音,最后在临渊怀里轻轻一颤,哭噎出声。 临渊低低喘息着吻过她仰起的颈,吻过她光裸的双肩与脊背。 在她耳畔沙哑地诱哄:“很快就好。” 波涛未止,反倒是更为汹涌。 李羡鱼的思绪愈发混沌。 她低声呜咽着,没有去摘蒙着眼睛的披帛。 李羡鱼相信了他的话。 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临渊也会骗她。 她等了好久,等到月色渐隐,等到窗外摇曳的桃花树落英满地。 汹涌的潮水终是平息。 李羡鱼软软伏在临渊的臂弯上,呼吸紊乱而颤抖。 临渊在夜色中将她拥紧。 在喘息稍稍平复后,将她打横抱起,带着她往浴房洗沐。 怀中的少女意识蒙眬。 她将脸埋在他的胸膛,指尖软软地搭在他的臂弯,似连睁眼都没有力气,语声断断续续,带着哭过后的哽咽:“不,不要了。” “明日,明日还要去拜见母后。” 临渊俯身,将她蒙眼的披帛取下,轻吻了吻她染着水露的长睫,语声同样低哑:“臣会唤公主起身。” 第92章 翌日清晨, 春光隔着朱红的幔帐透来,落在李羡鱼的面上。 薄红温暖而摇曳,将尚在睡梦中的少女唤醒。 李羡鱼朦胧揉眼, 自榻上坐起身来, 如往常那般轻唤了声:“临渊。” 深垂的朱红幔帐被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撩起。 临渊道:“公主醒了?” 李羡鱼点头, 带着些未散的睡意看向他身上穿着的五爪金龙朝服。 “临渊, 你是要去上朝吗?” 临渊信手将撩起的幔帐悬在一旁的金钩上。又将身上的隆重的朝服解开,去换素日里的常服:“早朝已毕。臣带公主去见母后。” 李羡鱼羽睫轻扇, 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对。 稍顷,大抵是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有些奇特的缘故,她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临渊,都已经回胤朝了。你怎么还自称是臣呀?” 临渊闻言微顿。 继而他松开正在系衣扣的大手, 在李羡鱼的榻前半俯下身来:“公主想知道吗?” 李羡鱼轻轻抬眸。 对上他正望着她的浓黑凤眼。 似古镜寒潭,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影子。 李羡鱼不由得好奇道:“我想知道。你便告诉我吗?” 临渊没有回答。 他就这样看着李羡鱼, 重新俯身,又向她靠近了些。 呼吸可闻的距离。 李羡鱼能清晰地看到他鸦青的羽睫,窄长的凤眼, 以及色淡而线条锋利的薄唇。 李羡鱼心跳微乱。 她觉得自己读懂了临渊的暗示。 于是她试着从锦榻上支起身来, 亲了亲临渊的眼睛。 临渊淡看她一眼,继而将羽睫低垂, 凤眼轻阖。 李羡鱼听见她的心跳声更快了几分。 她有些心虚地左右看了看, 见无人守在殿内。这悄悄离近了些,试探着轻吻上临渊的薄唇。 她极少这样主动。 每个动作都显得这般谨慎小心,似一只新破茧的蝴蝶正轻柔振翅。 她扇起的微风轻细, 却在少年低阖的眸底掀起滔天巨浪。 临渊的呼吸变得浓沉,撑在榻沿上的长指骤然收紧。 但他没有睁眼。没有惊动李羡鱼。 而是任由她试探着,一点点将这个吻深入。 她的动作轻柔而小心。 似柳絮拂过心弦, 没什么侵略的意味,但是却令人觉得这般酥痒。 令人难以忍耐。 临渊呼吸微沉,强忍着等了她一阵。 见她始终没有加重力道的意思,终是无法忍耐,俯身将她抵在榻上,伸手抬起她的下颌,替她将这个吻加深,将半开的温水彻底煮沸。 直至彼此的呼吸都紊乱。 这一漫长的吻结束后,李羡鱼躺在柔软的锦枕上,微微仰脸看着临渊,蚊呐般地询问:“临渊,你现在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了?” 临渊俯下身来,轻吻过她雪白的耳廓。 他在她耳畔启唇,语声低醇似雪上松风:“愿为公主,一世为臣。” 李羡鱼有霎时的离神。 继而,她杏眸微弯,伸手轻轻环上他的颈,在他淡色的薄唇上轻啄了口。 这是她如今听过,最动人的情话。 临渊晦暗的凤眼里波澜淡起。 他将李羡鱼拥紧,想重复昨夜的温存。但在李羡鱼却在他的怀里脸颊通红地轻声道:“临渊,我想起身了。” 临渊剑眉微皱,似有不甘。 但最终还是直起身来,向李羡鱼伸手,扶她从榻上起身。 李羡鱼弯眉,轻轻将指尖搭上他的掌心,想要趿鞋起身。 可足尖方触及地面,小腿上一阵酸麻感蓦地传来。 李羡鱼没有防备,腿弯一软便往脚踏上跌坐。 好在临渊眼疾手快,迅速反握住她的皓腕,将她重新抱坐在榻沿上。 临渊问:“还觉得疼?” 李羡鱼被他这一问,似又想起昨夜的事来,初醒时还蒸着粉意的双颊再度红透。 “没有……” “只是,只是觉得腿软……” 临渊垂下眼帘,轻轻笑了声。 他俯下身来,替李羡鱼揉着发麻的小腿:“这样可好些?” 他的长指一如既往的炽热,揉在她酸麻微涨的小腿上,令李羡鱼轻轻‘嘶’了声。 她红着脸往榻上躲:“不疼了。我们快唤月见她们进来伺候洗漱吧。” 临渊抬目看她。 暮春时节,李羡鱼穿着的寝衣这般单薄。 月白绸缎勾勒出少女玲珑有致的身形。领口因一夜浓睡而微微敞着。精致的锁骨下方,还遗留着春夜里未散的落樱。 临渊幽邃的凤眼愈见晦暗。 他抬手,将她的皓腕握紧,不让她继续往里闪躲。 “不急。” 临渊的语声低哑,半跪到榻沿上,修长的手指抬起她的下颌,在她微启的红唇间深深吻落。 来势汹涌,不容抗拒。 李羡鱼指尖轻握住锦被,仰起脸轻轻回应他。 春风拂过红帐,令彼此的呼吸都渐渐紊乱。 李羡鱼感受着临渊吻过她的红唇,吻过她微微仰起的颈,最后停留在她的耳珠上,齿尖微阖,薄唇辗转。 抬起她下颌的长指随之垂落,将她柔软的裙裾向上褪开。 当临渊修长的手指拂入她的裙摆的时候,李羡鱼轻颤了颤,慌忙伸手握住他的手腕,脸颊滚烫地道:“临渊,我们该去见母后了。” 临渊剑眉微皱。 他侧首看了眼放在桌角的铜漏,终究还是短暂地停下动作。 他微垂羽睫,将下颌抵在李羡鱼的肩上,语声有些发闷,似在平复着自己的情绪:“知道了。” 李羡鱼也将滚烫的脸埋在他的胸膛上。 听着他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声。 直至彼此的呼吸微微平复,李羡鱼这才从他的怀中仰起脸来,小声问他:“那我现在唤月见进来?” 临渊微抬凤眼:“唤旁人做什么?” 他修长的手指停留在李羡鱼的领口:“公主的寝衣,是臣穿的。” 他的毫不迟疑地继续道:“昨夜公主洗沐,也是臣……” 李羡鱼羞得满脸通红,匆促抬手,掩住他的薄唇,将他还未说完的话语掩下。 临渊抬眉,一双浓黑的凤眼毫不回避地与她对视。 李羡鱼两靥深绯,在他说出更惊人的话之前让步:“我,我不唤月见进来便是。” 临渊薄唇轻抬,从榻上起身。 重新递手给她。 李羡鱼也将指尖搭上他的掌心,借着他的力道,从脚踏上站起身来。 闹了方才这一会,她的小腿也不似初醒时那般酸麻。 她努力掩饰着行走几步,似乎倒也看不出太大的端倪来。 李羡鱼悄悄松了口气。 她走到殿内的浴房,就着临渊打来的清水洗漱过,又回到寝殿中,于那座珊瑚屏风后更衣。 当着临渊的面,她仍旧有些羞怯,解衣的动作格外地缓慢。 好半晌,方将身上单薄的寝衣解下。 她脸颊微红,背对着临渊,将换下的寝衣递给他,仅着贴身的心衣向他伸手,蚊呐般轻声:“临渊,我的衣裳。” 临渊的视线在她纤细的蝴蝶骨上微微停顿。 继而垂下那双眸底微暗的凤眼,替她递来一件银红色绣缠枝海棠的留仙裙。裙裾处以银线锁边,织出繁复云水纹。行走间似花开云上,春至潮生。 李羡鱼没见过这件衣裳。 想来应当是到胤朝后临渊令司衣司的宫人连夜赶制的。 她将衣裳拿在手里,却有些犹豫:“会不会太鲜艳了些?” 毕竟,他们此行是去见临渊的母后。 胤朝的赵太后。 临渊没有答话。 他从李羡鱼手里重新接过这件留仙裙,俯身替李羡鱼穿好:“公主素日里穿什么,去见母后便穿什么。无妨。” 李羡鱼也俯下身来,与他一同整理着繁复的裙裾,心绪也如起伏的裙裾般翻涌不定。 “临渊,你的母后是什么样的人?” “她……会喜欢我吗?” 临渊替她整理着裙幅的长指微顿。 他半垂眼帘:“昭昭,你见过雪貂咬兔子的场景吗?” 李羡鱼点头:“我见过的。” 她道:“当初宁懿皇姐的雪貂咬我小棉花的时候,我就在殿内。” 她记得那个场景,那时候她正在偷偷看她的话本子。 雪貂进来的时候她没有发觉,直到月见惊叫出声,她才看见那个场景。 雪貂咬着她的小棉花不放,即便是宫人们迅速拉开,小棉花的腿上也见了血,留了两道好深的牙印。 在顾太医处将养了好久才痊愈。 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令人后怕。 临渊颔首,简短道:“公主就是那只兔子。” 李羡鱼一怔,继而轻讶出声。 “我是兔子,那母后——” 岂不是咬兔子的雪貂? 临渊没有否认。 他道:“在臣不在后宫的时候,公主不必单独去拜见母后。” 李羡鱼有些不安。 她试着回忆起在封后典仪上赵太后。 她们没有太多交集,但她印象里的赵太后似乎是位极端庄的女子。 行止得宜,气度从容淡雅。 并不似临渊描述中的那般凶狠。 临渊抬眼,对上少女清澈的杏花眸。 干净得似两方泉水浸过的墨玉,不染尘埃。 临渊垂下眼帘,大抵明白,李羡鱼应当是不曾经历过这样的事。 大玥的后宫嫔妃虽多。 但李羡鱼的母妃失宠已久,她的披香殿倒也算是一方未被波及的净土。 于是,他没有枚举出具体的事例。 例如仗着得宠,来皇后宫中挑衅,却在回宫的途中从辇轿跌落,毁去容貌的陈婕妤。 例如倚仗家室,初入宫不把皇后放在眼中,处处与皇后作对,最终却因一场痼疾,而溘然长逝的李昭仪。 例如身怀有孕,意图夺嫡,差人在谢璟与他的茶盏中下毒,最后溺毙在荷花池中,一尸两命的赵美人。 他年幼的时候亲眼看见这些人从母后宫中完完整整地出去。 神情或得意,或轻蔑,或挂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但她们都没能活过一个月,便因各种意外暴死宫中。 他握紧李羡鱼的素手,眸底微寒,一字一句地叮嘱她:“臣不在的时候。母后赏公主的点心,公主不必吃。赏公主的茶水,公主不必用。赏公主的物件放在一旁,臣回来自会过目。” 李羡鱼轻怔。 她似听出临渊话中的深意。 她轻声问:“是母后不喜欢我吗?” 可是,她甚至都还没有正式面见过临渊的母后。 临渊替她穿好外裳,牵着她往镜台前走:“因秉性不同。” “不会有雪貂,真心喜欢一只兔子。” 李羡鱼被他摁坐在镜台前的玫瑰椅上,抬眼看向铜镜里彼此的倒影。 镜中的少女乌发垂腰,身量纤细。还未上妆的脸容莹白,杏眸微圆,清澈明净,还真的有些像临渊口中的兔子。 反观立在她身后的少年。 即便是在铜镜里,亦是神情冷峻,凤眼寒冽。 但他此刻手里执着柄玉梳,正给她顺着垂在腰后的长发。鸦青羽睫淡垂,剑眉微皱,似在思量着应当给她梳个什么样的发式。 他不像是雪貂。 倒有些像是传说中会吃兔子的狼。 李羡鱼望着镜中的他,唇畔梨涡轻现。 她语声绵软:“临渊,你不喜欢我吗?” 临渊一顿。 继而他道:“臣是臣,母后是母后。” 他说罢,不再迟疑,迅速将李羡鱼的长发挽起,绾成她素日里最常梳的百合髻,以一支玉蜻蜓簪子绾好。 临渊剑眉微皱,拉着她起身:“走了。” 李羡鱼提裙小跑着跟在他身后,有些匆忙地解释道:“等等,我还没梳妆——” 临渊与她相握的大手却不松。 他不放她回去梳妆,只是利落地从妆台上拿起一盒抿唇用的胭脂纸递给她。 李羡鱼只得接过胭脂纸,在行走间匆匆往唇间一抿。 胭脂的成色很好。 映在她潋滟的红唇间,鲜活如春。 临渊睨了眼,凤眼微深,将她的素手握得更紧。 李羡鱼正将装胭脂纸的盒子藏进袖袋里,察觉到他加重的力道,便随之仰面望向他。 “临渊?” 临渊毫不迟疑地停步。 他俯身,吻上她刚涂完胭脂的柔软唇瓣。 李羡鱼微怔。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唇上的胭脂已被他吃掉。 她抬起羽睫,对上临渊注视着她的晦暗凤眼。 他的语声微哑:“等到了母后殿中,不必久留。问完安便走。记住了么?” 李羡鱼迟疑着问:“母后真的有这样吓人吗?” 临渊与她相握的长指再度收紧。 他道:“不是母后的事。” 李羡鱼讶然不解:“那是什么呀?” 她的话音未落,临渊已俯身,欺近她的耳畔。 他启唇,在她的耳珠上不轻不重地咬了口。 李羡鱼满面通红,听临渊在她的耳畔低哑启唇。 “是臣与公主的事。” 拜会完母后,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 在宫中东面的静安殿中,李羡鱼见到临渊的母后。 赵太后今日一身宝蓝色宫装,妆容淡雅,神色平和。 见李羡鱼与临渊入内,便仪态端雅地放下手中的书册,令宫人给他们看座赐茶。 李羡鱼上前向她行过礼,又乖巧地在临渊旁侧的花梨木椅上坐落,伸手去端宫人奉上的茶盏。 指尖还未来得及触及杯盏,临渊便毫不犹豫地将她的茶盏拿走。 他冷淡道:“昭昭不爱喝茶。” 李羡鱼轻怔。 她轻望了临渊一眼,在对上他警告的视线后,便也乖巧点头,轻声圆场道:“我在大玥很少用茶。” 赵太后坐在上首,闻言也只是淡淡‘哦?’了声。 她淡笑着问李羡鱼:“是么?那你在大玥的时候,都喜欢喝些什么?” 李羡鱼轻声道:“白水。白水便好。” 赵太后轻笑了笑,抬手对身后侍立的宫娥道:“尺素,去换一盏白水来。” 名为尺素的宫娥恭敬福身,往垂帘后退下。 稍顷,一盏白水很快便重新送来。 盛在白底淡花的瓷盏里,清澈见底,无一丝杂质。 李羡鱼伸手接过。 她端起茶盏,依着临渊来时的话,轻抿一口微沾了沾唇,对赵太后莞尔:“多谢母后。” 赵太后微微颔首。 那双淡漠的凤眼里始终波澜不兴。 在李羡鱼望向她的时候,她也细细打量过李羡鱼。 她们曾经在李羡鱼的封后大典上见过一面。 隔得甚远,看得并不真切。 今日人便坐在她的面前。 除去皇后隆重的吉服,除去庆典当日的盛妆,更可见少女的本来面貌。 明眸皓齿,雪肤红唇。 鲜妍明媚得似一枝春日里开出的碧桃花。 赵太后持盏看着。 她想,她也曾年少过。 但作为世家里培植出来的嫡女,她即便是在闺中时,也从未这般天真明媚过。 宫里倒是见过这样的女子。 但也未曾似她这般,清澈的见底。 方才抬眸时望向渊儿的那一顾,便似将心思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刻在眼睛里。 赵太后淡垂下眼帘,换了个持盏的姿势。 她想起渊儿执意离开胤朝之前的事。 他说,要去迎他的皇后。 她问过,是什么样的女子,适合做胤朝的皇后吗? 她那性情冷漠的儿子只留给她一句话。 ‘儿臣喜欢,便合适。’ 未曾想,倒是这样一名少女。 确是令她觉得不可思议。 就像是天上盘旋的鹰,叼来只白白嫩嫩的兔子。却不是为了拿来果腹一样不可思议。 赵太后轻笑。 她抬手让李羡鱼走近些,又启唇问她:“来哀家宫里前,渊儿与你说过什么话吗?” 李羡鱼没想到赵太后会当着临渊的面这样直白地发问。 她微微一愣,继而小心翼翼地否认:“没有。” “陛下在落朝后,便带昭昭来寝殿拜见母后。” 赵太后嗯了声,像是信她所言。 李羡鱼悄悄松了口气。 她示意跟来的月见将带着的礼物奉上,向赵太后恭顺道:“这是昭昭从大玥带来的礼物。还望母后能够喜欢。” 赵太后视线徐落。 她轻易地便从一众的珠宝古玩间,寻出一方绣帕来。 浅蓝底,绣着青松白鹤。 绣法灵动,看着倒不似是宫中绣娘的手笔。 赵太后便执起这方绣帕,问李羡鱼:“是你亲手绣的?” 李羡鱼点头,轻轻应了。 “不知道母后喜欢什么纹样。昭昭便寻着祥瑞些的绣了。”她说着,微微展眉:“若是母后有其余喜欢的,昭昭也可以再绣一方。” 赵太后笑着道:“这方便好。” 她将绣帕收了,又褪下她腕上戴着的一对白玉镯子送给李羡鱼:“哀家挺喜欢你这样的孩子。这对白玉镯,便算是见礼,收着吧。” 李羡鱼向她道谢,乖巧地双手接过。 她腕上已经戴着临渊雕的红珊瑚手串。 可赵太后亲手送的白玉镯,她却不能不戴。 便唯有当着赵太后的面,将红珊瑚手串褪下,打算暂且收进她的荷包里。 荷包取出,赵太后的视线淡淡往上一落。 临渊立时察觉。 他剑眉紧皱,立时起身,挡到李羡鱼身前。 李羡鱼轻讶。 而赵太后徐徐搁落茶盏,轻轻笑了声:“怎么,还怕哀家吃了她不成?” 临渊并不答话。 他只是迅速抬手,夺过李羡鱼手里的荷包,塞进他的袖袋里。 李羡鱼有些茫然。 她放轻了嗓音,小声问他:“临渊,你拿我的荷包做什么?我还没把手串放进去。” 临渊睨她一眼,一言不发地取出李羡鱼绣给他的那只荷包递给她。 李羡鱼羽睫轻眨,当着赵太后的面也不好多问。 便将临渊的荷包接过,将那串红珊瑚手串收进他的荷包里。 她方将荷包放回袖袋,临渊却已冷淡道:“时辰不早。儿臣不叨扰母后。这便带着昭昭回宫。” 他话音落,便垂手握住李羡鱼的皓腕,带着她大步流星地往殿外走。 李羡鱼被他拉着往外走,不得已在屏风前仓促地回过脸来,对赵太后软声道:“那昭昭改日再来看母后——” 她的话音未落,人已被临渊带着绕过殿内的玳瑁屏风。 少女银红的裙裾似春日桃花般在材质冰冷的屏风前微微一现,又很快隐去。 似落花被风带走。 寝殿内重新安静下来。 赵太后重新端起茶盏,斯条慢理地撇着茶沫,想着方才的事。 李羡鱼的荷包绣工粗糙,针脚凌乱。 而渊儿的荷包针脚细密,绣法灵动。且还是与绣帕上一样的绣工。 这里头是怎么一回事。 并不难猜。 但她始终无法猜到,她那自幼习武,性情冷厉如腰间佩剑的儿子,竟也会有拿起绣针,一针一线地给女子绣荷包的那日。 赵太后垂眼,浅饮盏中茶水。 上好的白毫银针入口清润,但她的眉眼依旧淡漠,似并不在意般徐徐启唇道。 “我这个做母后的,倒也不知道渊儿什么时候转了性子。” “可真是这世上一桩奇事。” 第93章 静安殿内帏帐深垂, 檀香缭绕。 相隔一道红墙的殿外,却是春日融融,风清日暖。 李羡鱼牵着临渊的手, 在春风里与他行出很远。 远得连身后的静安殿都仅能望见殿顶石制的稳脊兽。 李羡鱼回头轻望了望, 又步履轻快地绕过几名扫落花的素衣宫娥。 她展眉问临渊:“我们现在去哪里, 是回我的凤藻殿吗?” 临渊剑眉微微抬起:“不回宫室, 昭昭还想去何处?” 李羡鱼羽睫轻扇,有些答不上来。 毕竟她初来胤京城, 对皇宫里的布局并不熟悉,一时半会倒也想不出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那,还是回凤藻殿吧。”她左右看了看,见洒扫的宫人们离得远些, 便招手让他俯下身来,在他的耳畔轻轻对他道:“我想回去洗沐。” 临渊直起身来, 思忖着道:“若是想去沐浴,倒不必回凤藻殿。” 他将李羡鱼的素手握紧,带着她往凤藻殿相反的方向行去:“臣带公主去汤泉宫。” 李羡鱼跟在他身后, 踏着一地的落花往前:“汤泉宫是什么地方, 与我的凤藻宫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临渊将坠在她发上的一朵梨花捻去,抬首望向远处的宫阙, 凤眼里笑影淡淡:“公主看过便知。” 李羡鱼听他这样开口。便也暂且摁下好奇, 乖巧点头。 临渊口中的汤泉宫离此处不远。 从远处看,仅见红墙青瓦。 入内后,殿中的陈设亦与其余殿阁并无什么不同。 正当李羡鱼茫然不解的时候, 临渊将殿内伺候的宫人遣退,带着她独自前往汤泉宫后殿。 后殿里遍植碧桃花树,而在林木深深处, 藏有一方天然形成的汤池。 形似水滴,前窄后宽,四面有汉白玉加砌。 池面上铺着厚密的碧桃花瓣,看不清水深几许。 李羡鱼杏眸轻亮。 玥京城里没有天然的汤池,她只在书中见过。 她觉得新奇,便松开临渊的手,挽起裙裾,在汤池边缘半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探出指尖,试了试水温。 温度适宜,恰能在春日里沐浴。 李羡鱼抬眸望向临渊,有些跃跃欲试:“那便不回凤藻宫了。我就在这沐浴。” 她站起身来:“我去让宫娥们带换洗的衣裳过来。” 临渊轻握住她的皓腕,示意她不必挪步:“臣会去。” 他语声落,随之松开长指,往前殿的方向大步而去。 随着他的背影没于游廊尽头,李羡鱼轻望了望,见宫人们皆已被遣退。 便也躲到一株茂盛的碧桃花树后,抬指徐徐将领口的系扣解开。 外裳,披帛,心衣,罗裙—— 身上的衣饰被她轻柔褪下,搭在汤泉旁的一方青石桌上。 继而,在临渊回返之前。 她从树后步出,小心翼翼地踏进温热的汤泉。 泉水不深。 她若是坐在池底,温水正好能没过她的颈面。 李羡鱼便在池中侧坐,将双臂叠放在汉白玉砌成的台面上,脸颊枕着自己的小臂,安然地看着庭院里的春光,感受着日光落在她脊背上的暖意。 稍顷,照在她身上的日光微微一暗,少年颀长的影子投落下来。 李羡鱼回过脸去,见是临渊从游廊上回来。 他手里拿着两套用来更换的衣裳。 除她的绣金红裙与贴身的衣穿外,他还拿带来一套男子的衣袍。 李羡鱼立即明白过他要做什么。 她被浴水蒸出粉意的双颊红透:“临渊,你也要洗沐吗?” 临渊将带来的衣裳放在干净的石凳上,那双清冽的凤眼看向她,语声有微微的喑哑:“公主不允许吗?” 李羡鱼望着他,脸颊愈红。 这是临渊带她来的地方,若说不行,似乎有些不近人情。 但是若说可以,却又,有些赧于启齿。 临渊深看向她。 从她殷红的双颊,到羊脂玉般洁白的肌肤,再到重瓣清波之下的玲珑秀色。 他凤眼微浓,利落地开始解衣。 墨色缠金的袍服,月白的里衣,落花般纷纷拥拥地坠在青石地面上。 他抬步迈入汤池。 汤泉的水微微上涌,没过李羡鱼的下颌。 李羡鱼双颊通红,收回搭在池沿上的双臂,将羊脂玉似的肌肤藏进池中厚密的碧桃花瓣中。 临渊涉水向她走来,在她身后不远处盘膝坐下。 他修长有力的手臂在环过她的腰身,轻而易举地将她拉坐在怀中。 李羡鱼光裸的脊背贴上他炽热的胸膛,羽睫轻颤了颤。 她小声唤道:“临渊。” 临渊低应了声,从她的身后俯下身来,吻她的耳廓。 李羡鱼的脸颊烧起。 她软倚在临渊的怀中,指尖搭在他的手臂上,尝试着与他说些什么来分散此刻的局促。 “临渊,我记得,你曾经与我说过,你有一位同母所出的皇兄。” 她选的话题并不好。 临渊吻着她的动作微顿。 稍顷,他淡垂下眼帘,不轻不重地咬了下她的耳垂,低声承认:“是。” 李羡鱼的耳缘处随之红开一片。 她指尖微收,趁着临渊还未继续吻落,匆匆将心里的疑惑问出来。 “我怎么没有见过他?” 她想了想,又轻声道:“也没有见过你的任何一位宗亲。” 临渊剑眉微皱。 他似不愿在李羡鱼面前提及此事,但她既然问起,他也不曾回避。 “他在我回王都之前,坠崖暴毙。” 李羡鱼微震,暂且从旖旎的气氛里回神,回首望向他。 临渊淡垂眼帘,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她的素手,与她十指紧扣。 “至于其余宗亲——” “臣的皇姐们皆已出降。素日里在公主府中起居,不于宫内居住。” “至于诸位皇兄,既已过弱冠。留在胤京城内亦是无益。在臣登基后,即刻分封各处。无诏不必入京。” 李羡鱼羽睫轻抬,本能地问:“若他们再度入京,是不是便要等到年节的时候。” 她侧首看看汤泉旁正在盛开的花树,轻声惋叹:“如今还是暮春时节。离年节还有好远。” 临渊与她相握的长指收紧,凤眼里光影深浓:“昭昭想见他们?” 他微带切齿地提醒她:“臣的皇兄们已有家室。” “妻妾成群,还有子嗣。” 李羡鱼轻愣,继而羞赧低声:“你想到哪里去了。” 她蚊声解释:“我只是想着,母后独自住在这后宫里。会不会有些冷清。若是皇兄皇姐们都回来,聚在一处,会不会热闹些?” 在她的记忆深处,当时大玥的王皇后,便是极喜欢热闹的一个人。 她不知道,临渊的母后是不是也是这样。 “母后不爱热闹。” 临渊断然拒绝。 他重新俯下身来,被汤泉水浸得温热的长指抬起她的下颌,以那双浓黑的凤眼看着她,语声微微有些低哑:“臣也不爱热闹。” 这偌大的后宫里,有他们两人便好。 李羡鱼唇瓣微启,还未来得及言语,临渊便已吻落。 他熟稔地吻过她的唇心,打开她的齿关,吻得缠绵而炽烈。 李羡鱼杏眸迷蒙,呼吸在他的索取下渐渐变得急促。 当她将要承受不住的时候,临渊却已不满足于此。 他的薄唇顺着她红艳的双唇往下吻落。 至下颌,至脖颈,至雪地里绽开的红樱。 李羡鱼一颤,纤细的颈仰起,握着他手臂的指尖蓦地收紧。 临渊平稳的呼吸也渐渐变得浓沉。 原本清冽的凤眼里欲色翻涌,晦暗如将雨的天穹。 他埋首在她的颈间,低哑地唤着她的小字。 “昭昭。” 似在征询她的同意。 李羡鱼也感觉到他此刻的欲念。 她面红如燃,语声里也似带着烫意:“如今,如今还是在白日里。” 临渊半阖上凤眼。 他抓过她的素手,让她更直观地感受,拂在她颈间的呼吸烫得惊人:“公主觉得,臣可还能等到日落?” 掌心传递而来的感觉让李羡鱼满面通红。 她不知该些什么好,便绯红着双颊转过脸去,逃避似地不敢看他。 临渊等了稍顷。 见她没有拒绝,紧握着她素手的长指随之垂落,将她并拢的双腿分开。 汤池畔桃花纷落。 一枚碧桃坠入池水,波光微荡。 水下带着薄茧的指腹拂开桃瓣,抚过娇嫩的蕊珠,令李羡鱼的杏花眸里渐渐蒙上水雾,轻唤出声。 临渊将她拥得更紧,带着她在水中找对了位置。 他在她的耳畔喘息急促,强忍着让她主动:“昭昭,来。” 李羡鱼杏眸迷蒙,哽咽着摇头:“我不会。” 这个情境下,临渊实在无法耐心教她。 他低喘了声,将李羡鱼换了个姿势,让她伏在汉白玉砌成的池沿上。 李羡鱼似想起昨夜初时的疼痛。 她不敢回头,微咽着提醒道:“临渊……你轻些。” 临渊将她扶住,低哑地应了声。 他俯身与李羡鱼缠吻,修长的手指将她托起,描摹着美好丰盈的形状。 李羡鱼羽睫低颤,双靥酡红。 渐渐忘记来此的初衷。 在她最为迷离的时候,温暖的汤泉水蓦地一涌。 李羡鱼红唇微张,甜软的嗓音却尽数被与她相吻的少年吞没。 汤池的水面从微漾到波澜汹涌。 少女的嗓音也从轻细的呜咽到带着颤音的甜糯。 春风过处,花落如雨。 一瓣碧桃落在她雪白的脊背上,殷红如凝,似梅落雪中。 握着她皓腕的少年凤眼愈浓。 他俯下身来,将那瓣碧桃咬起,愈发添了几分力道。 李羡鱼软软唤了声,满面绯红地转过脸去看他。 春光正好,碧桃浓飞。 临渊半湿的墨发拢在身后,握着她皓腕的手臂修长,腰身劲窄,小腹轮廓分明。 素日里淡色的薄唇上此刻咬着枚鲜艳的碧桃花,花汁溅在他的唇间,深艳得令人难以移目。 落花声里,李羡鱼听见自己清晰的心跳。 她羞赧地想,自己大抵也是有些慕色的。 临渊也发现了她的偷看。 他低下身来,咬着那瓣浓丽的碧桃吻她。 花汁四溢,彼此的心跳声愈发紊乱。 临渊将她拥紧,暂且停下动作。 他低低喘息着在她的耳畔问她:“臣与公主,合适吗?” 李羡鱼似被他诱哄。 她在这短暂的停歇里,低头看了眼严丝合缝的地方。 她的脸颊愈发滚烫,语声轻如蚊呐。 “……合适。” 第94章 她的语声落下, 临渊的长指收紧,原本静止的水面重新波涛汹涌。 时而带她上云端,时而又猛然令她从云端坠落。 李羡鱼攀着池檐的指尖软得没有半分力道, 若不是有临渊有力的大手紧托着她, 她只怕便要沉没在这温热而汹急的汤泉水里。 浓情盛处, 她听见临渊语声低哑地唤她的小字。 昭昭。 她想要回应, 声音却甜糯得令人面热。 她两靥通红,绵软的指尖轻握住他坚实的手臂, 似推拒,似邀约。 “临渊,你,你别这样……” 她说得磕磕绊绊, 短短几个字,她却分了数次才说完。 临渊读懂她的暗示, 握着她的长指收得更紧,却真的放慢了动作。 他沙哑着询问:“这样?” 李羡鱼杏花眸里的雾气更浓,似要凝成水露。 她贝齿轻咬红唇, 羞得满面通红:“不是这样……” 临渊低应:“知道了。” 随着他的语声落下, 他也似真的找到了与她更契合的方式。 汤泉水涨,水面泛起的波涛愈发汹涌, 似春日里的秋千在晴日里越荡越高。 当秋千飞到顶点的时候, 李羡鱼颤栗着后仰,被汤泉水浸湿的乌发乱撒在雪白光裸的脊背上,与临渊的墨发相缠, 如名家笔下水墨淋漓。 临渊的喘息声也变得浓重。 他将怀中的少女箍紧,在她极乐的时候向她索取更多。 碧桃叶影间,错漏的天光也由清晨时的柔淡渐次变得明亮。 明光倒映在波澜四起的水上, 将彼此的剪影刻画得分明。 少年手臂收紧,手背青筋微露,小腹间的肌肉紧绷。 素日里清冷如寒玉的面上,此刻也不再疏离。 他狭长的凤眼里浓云翻卷,眼尾薄红,染着碧桃花汁的薄唇吻过她雪白的颈与纤细的蝴蝶骨。 似春来时雪地中红梅绽放。 李羡鱼的乌发垂在身侧,羊脂白的肌肤上落满鲜艳的碧桃花。 她的杏眸迷蒙,鸦青羽睫颤垂,睫毛末端还沾着细密的水露。 汤泉水浮涌,甜声溢出唇齿。 碧桃花与水露密密而落,在水中漾开层层涟漪。 水中涟漪不停,此间春风经久不散。 直至碧桃花林中天光转浓。 直至李羡鱼原本甜糯的尾音都带上微咽。 临渊方将她从温热的汤泉水里抱起,带着她到汤泉宫前殿的浴房中重新洗沐。 李羡鱼软伏在他的怀中,两靥绯红,羽睫尽湿,无力抬起。 明净泉水倒映着天光云影。 碧桃花的香气如此浓郁,似在诱人沉醉。 李羡鱼羽睫低垂,倦得睁不开眼来。 当柔软的衣袍披落在身上的时候,她伏在临渊的怀中浓睡过去。 * 李羡鱼再度醒转的时候,窗外天光已落。 黄昏时蒙昧的光影从玄红交织的帏帐里透来,拂在她浅粉的双颊上,温暖得似汤泉里的池水。 李羡鱼朦胧抬眸,想从榻上支撑着起身。 指尖方抵上床褥,酥麻的感受便从四面八方涌来。 她感受到自己的腰肢是酸的,软的,棉得似春日里的柳絮,只要轻轻一动,就酸麻得厉害。 她的指尖有些打颤,抵在柔软的褥子上,似抵着一团一触即融的白雪,借不到半点能让她起身的力气。 李羡鱼对这样陌生的感觉羞赧又不解。 正当她想着要不要传太医过来的时候,绣着龙纹的床帐被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撩开。 临渊在帏帐前垂下眼帘,薄唇轻轻抬起:“昭昭醒了?” 李羡鱼抬起羽睫,望见临渊清绝的容貌。 他已换好干净的常服,墨发以发带半束。领口并未阖紧,随意地微敞着,衣襟下隐约可见少年精致的锁骨。 她在临渊的锁骨上方,看见一枚殷红的齿痕。 她留下的齿痕。 李羡鱼的双颊霎时红透。 她挣扎着坐起身来,以绵软的指尖将他领口的玉扣阖好,满面通红地问他:“临渊,你,你怎么也不拦着我点。” 临渊抬手,反握住她停留在领口的素手。 他俯下身来,那双浓黑的凤眼里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影子:“若是公主想,再咬一口也无妨。” 李羡鱼连耳缘都红透。 她侧过脸去,匆匆将指尖垂落,重新撑在床榻上,想要趿鞋起身。 腰身微动,酥麻之感复又传来。 李羡鱼扶着床柱勉强稳住身形,红着脸一点点地往榻沿上挪。 临渊轻轻笑了声。 他在榻沿上坐落,将两靥绯红的少女抱进怀中,替她揉着酸麻的地方。 李羡鱼羽睫微颤,指尖轻抵在他的胸膛上。 但终究没有推开他。 稍顷,酸软之感微微缓解。 李羡鱼也从他的怀里站起身来,站在帏帐前举目四顾。 从殿内的摆设来看,这里似乎是临渊的寝殿。 远处的龙案上,还放着他未曾批复完的奏章。 李羡鱼视线微停。 随即,她便似是想起什么般,匆忙自春凳上拾起她的外裳穿在身上。 临渊垂首,替她整理着臂弯间的披帛,语声里带着淡淡的笑音:“公主这么急着更衣,是要去做什么?” “回凤藻殿呀。” 李羡鱼将领口的系扣阖好,抬手点了点远处的龙案:“毕竟,你有奏章要批复。我应当回避些的。” 她说着,便想抬步。 临渊却将她的皓腕握住。 他的语调很淡:“公主想回避什么?奏章还是臣?” 李羡鱼双颊滚烫,有些不敢抬眼看他。 她支支吾吾地道:“旁人,旁人不是都说,后宫不许干政。” 临渊不以为意。 他将李羡鱼打横抱起,带着她走到龙案之后,让她坐在他的怀中。 他的薄唇擦过她的耳畔,带来微微的烫热:“公主何必在乎旁人说些什么?” 李羡鱼的耳缘红透。 她往他的怀中躲了躲:“我知道了,你,你快继续批复奏章吧。别耽误了国事。” 临渊道:“不会。” 他当着李羡鱼的面翻开一本还未批复完的奏本。 李羡鱼的视线却没往奏本上落。 她视线微转,留意到龙案上放着的两盏灯。 一盏碧纱灯,一盏莲花灯。 正是她在大玥时送给临渊的物件。 她曾以为那盏碧纱灯已遗失在玥京城的动乱中,没想到它被临渊完好地带回胤朝。 放在他每日公办用的龙案上。 她有些出神,以致于临渊唤她,她都没有听见。 还是临渊在她的唇瓣上吻落,她方红着脸回过神来。 “临渊,你不是在批折子吗?” 临渊浅尝即止,凤眼深深地看着她:“公主不愿与臣一起看吗?” 李羡鱼摇头:“我看不懂的。” 大玥从未有过公主干政的事例。 她在深宫中也从未接触过政事,也从未有人教过她。 即便是让她来看,多半也是如在庐山云雾中,难得要领。 临渊垂落眼帘,将手中的奏章翻到最初那页:“臣可以给公主讲解。” 李羡鱼羽睫轻扇,似是渐渐明白过来。 她秀眉微弯,轻柔地问:“临渊,你是想我陪着你吗?” 即便是在批阅奏章的时候。 临渊长指微顿,面上似有一刹的不自然。 但他没有否认。 李羡鱼愈发好奇。 她离近了些,近得绒绒的羽睫都要扫过他冷玉似的面庞。 “为什么呀?” 临渊侧首看她。 “公主想知道吗?” 李羡鱼点头。 临渊却不说话,只将手中的奏本暂放,微垂下眼帘。 李羡鱼左右顾盼。 见殿内没有宫人值守,这才攀着他的肩膀仰起脸来,在他的薄唇上轻啄一口。 她展眉:“临渊,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 临渊将她的素手握紧,轻笑了声:“兴许是影卫做久了。” “已习惯与公主寸步不离。” 李羡鱼微怔。 她轻抬起羽睫,望见清淡笑影在少年冰冷的眼底铺开。 似春来冰雪融。 李羡鱼莞尔。 她也没再拒绝,乖巧地在临渊怀中坐好,听着他给她讲奏章上所写的事。 于她想得不同。 临渊性情冷漠。 但教起人来,或者说是教起她来,算得上是十分耐心。 可惜,她并不是一位很好的学生。 奏章上的事对她而言太过于陌生而晦涩。 她并不熟悉胤朝的洲郡,一些细微的官职也难以分清。 更不知官员们的秉性。 不知谁的奏章可以全信,谁的又只能信上一半。 她从天边红云初起,听到夜幕沉沉降下。 也还是不得要领。 因此,龙案上的奏章批阅得也格外缓慢。 李羡鱼有些赧然,主动选择放弃:“我听着有些犯困。还是不学了。” 她想了想,又道:“我就坐在旁侧给你研墨吧。一直陪着你,直到折子批完。” 临渊没有勉强。 他重新搬了张靠背椅来,将她放在椅面上:“公主若是什么时候有了兴趣。可随时告诉臣。” 李羡鱼点头,挽起袖缘,替他研墨。 不用给她讲解后,临渊批奏章的进度不可同日而语。 李羡鱼在研墨之余悄眼看他。 见他神情专注,笔落如鸿。 明明他也执政不久,处理起政事来却是如此的熟稔。 看着丝毫不必旁人担忧。 李羡鱼也渐渐放下心来,只安静地陪着他。 当窗外的月光照进窗楣,李羡鱼渐有困意的时候,临渊终是搁笔。 龙案上的奏章被他归拢到一侧,等待着天明时由宦官送出宫禁,交由各位官员手中。 李羡鱼从靠背椅上站起身来,揉了揉坐得有些酸软的腰肢,抬目往窗外看了看。 夜色已深,似又到了就寝的时候。 临渊明日还有早朝,亦不曾耽搁,即刻令宫人们送晚膳进来。 李羡鱼跟着他一同用过晚膳,又在承乾殿的浴房里洗漱过。 她在镜台前坐落,正想以玉簪将乌发盘起,重新回到她的凤藻殿里。 还未抬手,却被临渊自后拥住。 他将下颌抵在她的肩上,唇齿间的热气落在她的颈间,带起浅浅的酥痒。 他低声问:“公主在这里住不惯吗?” 李羡鱼脸颊一红:“可是,这里是你的寝宫。” 皇帝的寝宫不许旁人留宿。 无论是大玥还是胤朝,都是一样的规矩。 即便帝王的寝殿中来人,也不许过夜,三更未至便要被宫人送走。 她‘劳累’整日,如今腰身都还酸着软着,可不想半夜被人唤起来,再艰难地挪回她的凤藻殿里。 临渊低首去吻她的耳廓。 他的嗓音低醇,带着淡淡的笑音,但言下之意却是如此的不容置喙。 “公主不必理会旁人。” “这东西六宫皆是公主的。公主想住在何处,便住在何处。” 不会,也无人敢来打扰。 他的语声落,便将镜台前的李羡鱼打横抱起,往龙榻上走去。 微凉的床帐从他的双肩泄落,流水般拂过她的脸颊。 李羡鱼面上愈烫。 她在临渊将她放在锦榻上的时候,匆促抬手,轻抵住他的胸膛。 “别。” 她面红欲滴,语声绵软地与他商量:“我们消停两日好不好。我都没好好逛过胤朝的皇宫。” 李羡鱼说着,拉过他的手,放在她软得没有力气的腰肢上。 她贝齿轻咬红唇,抬起一双烟水蒙蒙的杏花眸望着他。 似娇嗔,也似告饶。 她的腰身现在还软着。 若是今夜再由着他来,她明日可真的要起不来身了。 临渊凤眼微深。 但他最终还是在李羡鱼的身侧躺下,克制着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他将下颌抵在她的颈间,嗓音带着微微的哑。 “那便消停两日。” ……就两日。 第95章 落花时节, 春意阑珊。 风吹草叶的娑娑声里,李羡鱼一夜好眠。再度醒转的时候,春光已透帏帐。 李羡鱼朦胧从龙榻间坐起身来。 她侧首望见身畔衾枕空空, 也不知如今是什么时辰, 便抬手将低垂的帏帐撩起, 轻轻往外唤了声:“临渊。” 前来应声的却是月见。 她从珊瑚屏风外匆匆进来, 将龙帐系到榻前悬着的金钩上,笑着对她道:“陛下去乾坤殿里早朝去了。临走的时候, 还特地吩咐奴婢们不要吵醒您。” 随着遮挡视线的幔帐被系起,李羡鱼也望见远处的长窗外,天光已经透亮。 几株棠梨树沐在春光里,绿枝轻摇, 落英如雨。 李羡鱼趿鞋站起身来,垂眼看了看放在春凳上的银漏。 辰时初过, 离临渊落朝还有很久。 那便,先不等他了。 李羡鱼秀眉微弯。 她步履轻盈地走到镜台前,让月见将殿外等候的宫娥们都唤进来。 素衣宫娥们鱼贯而入。 捧铜盆的捧铜盆, 持巾帕的持巾帕, 抹苓膏的抹苓膏。 原本冷肃的金殿便也显得没那般清寂。 李羡鱼洗漱更衣后,又在临渊的殿内用过早膳, 便将宫人屏退, 带着月见往回。 月见问道:“娘娘,咱们是现在便回凤藻殿吗?” 李羡鱼却摇头。 她步上承乾殿前绵延铺展的汉白玉宫道,抿唇轻笑:“月见, 你带我去宫里四处逛逛吧。” “也不拘去哪。就当是随便走走。” 月见笑应。 春意迟迟,红墙两侧的棠梨树下落花满地,拂面而来的春风不寒。 李羡鱼持着柄轻罗小扇, 踏着满地的落花往前。 她走过胤朝巍峨的宫室,走过花木繁盛的御园,最终在一方清净的凉亭里停留。 凉亭临水,水中遍植荷叶与睡莲。 在春日里青碧怡人。 李羡鱼不由得想起披香殿里的八角亭。 亭边也有荷塘,塘内还有临渊捞给她的红鱼。 她来胤朝的时候,也没忘记将那条红鱼带来。如今正养在凤藻殿后的池塘里。 只是不知道,这方池塘里有什么。 她这般想着,便对月见道:“月见,你去问当值的宫人要一碗鱼食过来。” 月见应声。 这里不算偏僻,月见回来得很快。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满满一碗鱼食便递到李羡鱼手里。 一把鱼食洒落,小池塘里金鳞翻涌。 李羡鱼这才知道,塘内养得是金色的鲤鱼。 李羡鱼瞧了阵,似觉得赏心悦目,便将守着小池塘的宫娥唤来,对她道:“这些鲤鱼有主吗?” “我想捞一条回去,与我殿里的那条红鱼作伴。” 宫娥踌躇了下,对李羡鱼福身道:“回娘娘,这是太后娘娘养的鱼。” “奴婢做不得主,得先去静安殿里回过太后娘娘。” 李羡鱼听闻是太后养得鱼,便也消了心思。 她摇头道:“既然是母后养着的鱼,我还是不拿了。” 李羡鱼将鱼食抛尽,拿帕子拭了拭指尖,便将瓷碗还给宫娥,继续顺着亭畔的宫道往前。 她如今已是胤朝的皇后。 在宫禁里行走,无论走到何处,倒也皆没有金吾卫过来拦她。 等到她觉得有些疲惫的时候,身旁的宫室已从热闹变得清净。 来去的宫人们的年纪似乎也随之见长。 正当她疑惑的时候,听见远处的游廊上脚步声轻微,似有人正说着话,往此处走来。 李羡鱼抬起眼睫,在木制的游廊上看见两名陌生的女子。 四十余岁年纪,身着檀香色宫装,衣饰简素,身后也仅跟着寥寥数位宫人。 月见同时瞧见,在她的耳畔悄声提醒:“娘娘,看衣饰,似乎是宫里孀居的太妃。” 李羡鱼轻轻点头。还未来得及启唇,对方便也看见了她。 两人皆有些惊讶,不约而同地停下语声,向她行礼。 “皇后娘娘。” 李羡鱼点头回礼,轻声询问:“这里,是太妃们的居所吗?” 两位太妃称是,又忐忑问道:“皇后娘娘来此,是有什么要事吗?” 李羡鱼微顿。 她有些不好意思说自己是闲逛至此,便轻弯了弯杏眸,语声轻柔地道:“我今日无事,便来看望太妃们。” 太妃们似有些讶异。 两人相觑一眼,又一同看向面前的小皇后。 今日并无要事,李羡鱼也未盛装打扮。 她仅着一身素日里常穿的红裙,手里持着柄绣铃兰的轻罗小扇。 雪肤红唇,梨涡清浅。 一双弯起的杏花眸清澈得似太液池里的清水。 她还是棠梨初开的年纪,不似后宫里威严的皇后,倒似在春日里出行的闺阁少女。 令人心生亲近。 两名太妃也卸下防备,对李羡鱼笑着道:“既如此,皇后娘娘可要去嫔妾们的宫室里坐坐。嫔妾宫里,也许久没来过客人了。” 李羡鱼闲来无事,加之方才的话已落下,便莞尔应下。 她随着两位太妃走到她们如今居住的宫室里,在正殿中的花厅坐落。 两位太妃随之令宫人看茶,准备迎客的点心。 李羡鱼也是这时才知道,这两位太妃一位姓苏,一位姓孙。因没有儿女,故而留在后宫。 其中那位苏太妃是位话多且自来熟的,在点心奉来后,很快便打开话匣,与李羡鱼说起宫中的事。 先帝去后,她们这些太妃的日子过得宁如静水。 她说来说去,也不过是昨日听戏,前日去喂鱼这些不要紧的小事。 李羡鱼饮着宫娥们递来的牛乳茶,吃着甜口的点心,眉眼弯弯地听着。 待听到她们说起,晴日里无聊的时候,关系好的太妃们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摸叶子牌的时候,李羡鱼下意识地问道:“母后也会来吗?” 苏太妃一怔。 继而摇头道:“太后娘娘不与嫔妾们一处。” 李羡鱼暂且将茶盏搁落,略带些好奇:“那母后素日里都做些什么?” 兴许,她也可以跟着学学。 学学怎样做一位皇后。 苏太妃回忆着道:“往日里先帝还在的时候,娘娘执掌六宫,宫内的事无论大小,皆会亲自过目。素日里少有闲暇的时候。” “至于如今……嫔妾也并不清楚。” 孙太妃艳羡道:“许是在享天伦之乐吧。” 李羡鱼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反倒被带起些微微的心虚。 她是知道临渊对赵太后的态度的。 虽不知曾经发生过什么,但这对天家母子之间,似乎并不和睦。 更谈不上什么天伦之乐。 她这般想着,便悄悄将话题错开,重新绕回到太妃们平日里的起居上去。 苏太妃没有察觉,依旧是兴致勃勃地与她攀谈。 在她的语声里,光阴流水般转过殿前的红墙青瓦。 一轮红日渐渐攀上中天。 李羡鱼见时辰不早,便也起身辞别两位太妃,往她的凤藻殿里回返。 来时她是步行而来。 去时因有些倦怠,李羡鱼便改乘辇轿。 路途迢迢,辇轿徐行。 当李羡鱼在轿内支颐有些困倦的时候,垂落的轿帘被人打起,临渊低醇的语声乘着春风落在耳畔。 他唤她的小字。 “昭昭。” 李羡鱼轻抬起羽睫。 望见临渊身上朝服未换,连旒冕都还未取下。就这般长身立在她的轿前,单手打起她的轿帘。 轿外的春光被他挡去大半,单薄的日影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一层金晕,将原本过于冷峻的轮廓都柔化。 李羡鱼将手里的团扇放在膝上,展眉对他露出笑颜:“临渊,你落朝回来了?” 临渊薄唇轻抬,低低应了声。 他抬手示意宫人落轿。 辇轿轻轻落下,未惊点尘。 李羡鱼还未起身,临渊却步入轿来。 绣着金色鸾鸟纹的轿帘从他的指尖落下,轿内的光影随之转为朦胧。 他坐在她的身旁,将原本宽敞的辇轿变得逼仄,让她的衣袖都挨上车壁,又以长指抬起她的下颌,俯首来吻她。 李羡鱼两靥浅红,握着团扇的指尖收拢。 她微微抬起脸,轻轻回应着他。 感受到临渊冕上的玉旒拂过她的侧脸,流水般微凉的触感。 而他的薄唇炽热,似要将她点燃。 呼吸交缠间,李羡鱼的两颊红如朝霞,呼吸也渐渐乱得不成样子。 临渊这才放过了她。 李羡鱼绯红着脸想要起身,却被临渊握住皓腕。 他将她抱坐在膝面上,修长的手指轻拂过她吻过后愈发鲜艳柔软的唇瓣,语声有些低哑:“臣上朝的时候,公主去了何处?” 他剑眉紧皱:“是母后宫里?” 李羡鱼抬眼望着他。 似从他的眼底看见了对静安殿三个字的戒备。 仿佛那是什么择人而噬的地方,她进去后便不会再出来一般。 李羡鱼想启唇,但总觉得在轿中说这些似乎不好,便轻眨了眨眼,在他耳畔小声商量:“先回凤藻殿,我再告诉你好不好?” 临渊剑眉微抬,但终究没有拒绝。 他道:“一言为定。” 语声落,临渊便将李羡鱼从膝上放下,让她重新在轿凳上坐稳,方重新起身,步出她的辇轿。 辇轿重新启程。 再落轿的时候,便是在凤藻殿朱红的殿门前。 仍旧是临渊亲手替她打起轿帘。 李羡鱼莞尔,将指尖轻搭上他的小臂,步下辇轿,跟着他走进凤藻殿的寝殿内。 槅扇一阖,临渊便将她的素手握紧。 他在珊瑚屏风前侧过脸来,凤眼深深,似还在为之前的事耿耿于怀。 李羡鱼也将今日的事如实说给他听。 “我只是在宫里随意走走。途中遇见两名太妃,便在她们的宫室里坐了会。” 临渊垂下眼帘,淡应了声。 他道:“臣不便随公主去太妃宫室。若是公主日后仍旧想去,可带上公主宫内的侍女青琐。” 李羡鱼知道他说的是谁。 青琐是宫变那日前来救她的那名女子。 名为宫娥,实则应当算是临渊给她的护卫。 她羽睫轻扇,顺着他的话问道:“带上青琐便能去吗?” 临渊皱了皱眉:“若是公主执意。” 李羡鱼又问道:“那我带上青琐,能去母后的静安殿吗?” 临渊握着她素手的长指蓦地收紧,眸底晦暗。 李羡鱼吃疼,轻轻嘶了声。 临渊回过神来,他立时松开长指,俯身替李羡鱼轻揉了揉皓腕间留下的红印。 他垂眼羽睫,看不清眼底的神情:“公主若是真的要去。可等臣落朝归来。” 李羡鱼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她抬起那双清澈的杏花眸望向他:“临渊,那些太妃们都过得安宁。既没有被茶水毒死,也没有因为吃宫里的点心而暴毙。” 她语声很轻地道:“母后,也许并没有那样的……不讲道理。” 临渊语声淡淡:“那是因为,公主看到的是还活着的人。” 至于死了的,埋在妃陵,埋在冷宫,甚至被一卷破席扔到乱葬岗上的,她并不能见到。 李羡鱼轻怔。 稍顷,她尝试着问道:“临渊,你与母后之间,是有什么过节吗?” 临渊并不抬首。 他生硬地否认:“没有。” 李羡鱼走近了些,近得连她纤长的羽睫都要贴上他冷玉似的面容。 她放软了语声与他商量:“那是发生过什么事吗?能不能说给我听?” 临渊不答。 他直起身来,牵着李羡鱼的手,带她往龙案前走。 李羡鱼却不肯挪步。 她在珊瑚屏风前站着,踮起足尖对临渊轻轻招手,示意他俯下身来。 临渊薄唇微抿,依旧是长身而立。 李羡鱼羽睫轻眨,也不强求,只是兀自往前,当着他的面,将一张小木凳搬来,放在他的面前。 继而,她踏着小木凳站起身来。 临渊剑眉紧皱,却仍是抬手,将她稳稳扶住。 李羡鱼倾身过来。 趁着他抬手的时候,捧起他的脸,在他的唇间轻吻了吻。 她站在小木凳上,看着他波澜淡起的凤眼,杏眸弯弯,绵甜的嗓音放得更软,似春日里纷飞的柳絮:“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绝不会说给旁人听的。” 就像是当初她殿里的小宫娥们争执一样。 唯有知道是因为什么事争吵,才好劝架。 临渊睨她一眼。 最终还是将眼帘垂落。 他道:“并非什么有趣的事。公主还是不要知晓为好。” 他说罢,转身便要重新抬步。 李羡鱼有些着急。 她一时间忘记自己还在小木凳上,本能地提裙想要追上他。 足尖落空,她的身子随之往前倾去。 失重感传来,李羡鱼低低惊呼出声。 临渊刹时回首。 他箭步上前,将向他倒来的少女紧紧拥住,以免她摔在坚硬的宫砖上。 李羡鱼回过神来的时候,临渊已俯下身来,让她的足尖重新触及地面。 他拥着她的大手松开,似要再度直起身来。 李羡鱼却抬手,趁机环住他的脖。 她将脸埋在他的颈间,绒绒的羽睫轻扫过他的颈侧。 “临渊,真的一点都不能告诉我吗?” 临渊的动作顿住。 他沉默着没有作答。 李羡鱼似从这里见到他的动摇。 她略想了想,便轻轻踮起足尖,似初次在八角亭里亲密那样,在他的喉结上轻咬了口。 她见他没有明确拒绝,便尝试着轻声道:“就一点点。一两句话都好。” 毕竟管中窥豹,也比懵然不知的好些。 临渊语声微哑:“公主套话的方式……还真是特别。” 李羡鱼脸颊微红。 她又不能对临渊严刑逼供,就只能这样。 但是,这样似乎也并不能让临渊告诉她。 于是她唯有将踮起的足尖放落,语声轻轻地道:“你若是真的不愿意。那我就不问了。” “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再告诉我便好。” 她说着,便想转身回她的凤藻殿,想去看她之前还未看完的话本子。 步履未抬,皓腕便被临渊紧紧握住。 李羡鱼讶然回眸,还未来得及启唇,便被临渊打横抱起。 他大步往前,将她抵在龙榻上。 他单手撑在榻沿,不让她逃离,一双浓黑的凤眼深看着她,一言不发。 李羡鱼茫然又不解。 她指尖轻抵上他的胸膛,语声很轻地问道:“临渊,你不是不愿意告诉我吗?” 临渊齿关紧咬。蓦地阖了阖眼。 再睁眼时,眸底依旧晦暗。 他俯下身来,在她耳畔哑声询问:“公主为何不再试一次?” 李羡鱼轻愣。 临渊握住她的素手抵上他的衣襟。 “……也许臣,并没有公主想的那般宁死不屈。” 李羡鱼指尖微蜷。 她在羞怯与知道临渊往事的想法里徘徊稍顷。 最终,还是决定试上一试。 她将指尖抬起,尝试着将他的衣襟解开。 可临渊归来时还未更衣。 身上尚穿着朝会时的玄色龙袍,衣饰繁复,玉带纵横。即便是站着让她解衣,也有些不易。更勿论是这样他上她下地躺着。她的指尖根本用不上什么力道。 更何况她本也不敢用力,怕将他的朝服扯坏。 李羡鱼艰难地尝试了阵,终是蚊声与他商量:“临渊,你能不能——” 她没好意思说出来,只红着脸,推了推他,示意他能不能躺下。 临渊深看她一眼,修长有力的大手随之握住她的纤腰,带着她在龙榻上骤然一个侧身。 珠钗摇曳,天旋地转。 李羡鱼盘好的乌发散下一缕,拂落在临渊的颈间。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觉她已与临渊换了个位置。 成了她伏在临渊的身上,压着他。 李羡鱼面上更烫。 她匆匆以手心撑住锦榻,从临渊的身上支起身来,又半跪在锦榻上,空出只手来,试着去解临渊的玄色朝服。 而临渊半坐起身,倚在床首。 他抬手,将她纤细的颈压低。 他并未深入,仅是浅浅吻她。 李羡鱼两靥飞红,低垂下羽睫尽量不去看他的神情,努力地专心去解他领口的金扣。 随着金扣一枚又一枚地解去,繁复隆重的朝服也渐渐敞开。 赤露出他月白色的里衣。 李羡鱼的指尖微停,有些羞于伸手去扯他的衣襟。 临渊却毫不迟疑地抬手,将她的素手握住,带着她直接从微敞的衣襟内探进。 指尖的触感宛如硬玉,却那般的炽热,烫得李羡鱼的呼吸微颤,思绪也随之乱作一团。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愣了好半晌,直到她的指尖都开始发烫,这才在他的引导下,将他的衣襟扯开。 临渊的肤色冷白,胸膛坚实。 一眼望去,李羡鱼连耳缘都红透。 她轻阖上眼,红着脸轻吻了吻他的薄唇,又学着他新婚之夜时的模样,顺着他的双唇一路轻轻吻落下去。 她的红唇柔软,春日落花般轻拂过他的下颌,他的喉结,他的胸膛。 当她的红唇吻过他紧绷的小腹的时候,临渊低低闷哼了声。 他低哑启唇:“公主若是继续,臣之前答应过的话,便不再作数。” 李羡鱼轻怔。 她半支起身来,偷偷觑他一眼。 见临渊剑眉紧皱,似在竭力隐忍着什么,便有些心虚地小声问他:“是哪句话?” 临渊抬起凤眼,深黑的瞳仁里欲色翻涌。 “消停两日。” 简单的几字。 李羡鱼霎时觉得腰身酸软。 她慌乱地撑起身子,想从他的身上下去。 临渊却将她的皓腕握紧,将她重新带进怀里。 他修长有力的手臂环过她纤细的腰肢,将下颌抵在她的肩上。 他凤眼微阖,掩住眼底翻涌的欲念。 音色却依旧沉哑:“公主之前说的事,还想知道吗?” 李羡鱼自然是想知道。 她轻轻点头,还未来得及启唇,临渊却以齿尖咬开她领口的玉扣,顺着她的颈深深吻落。 他唇齿间的热度令李羡鱼不由得轻颤了颤。 她红云满面:“你不是说……” 不是说,让她问的吗? 临渊凤眼微低,嗓音哑得厉害:“公主问,臣自会答。” 第96章 李羡鱼以指尖掩住散开的领口, 不让他往深处吻落。 趁如今还能思考的时候,她匆匆启唇,将方才没有得到答复的事再次问他:“临渊, 你与母后之间……” 她想了想, 换出个婉转些的词汇:“是曾经, 发生过什么令人不愉的事吗?” “令人不愉的事?”临渊伏在她的颈间, 凤眼里波澜渐敛,如覆霜雪:“臣与母后之间, 本就没什么可称得上愉悦的事。” 李羡鱼微怔。 她怯怯问道:“便连一件也没有吗?” 临渊淡淡阖眼。 记忆里深埋的往事如浮光掠影般流转过眼前。 从他记事以来,与母后相处得更为和睦的,一直皆是谢璟。 他们是同一类人。 见其端雅,不见其锋芒暗敛。 与其同行, 不知其袖里藏刀。 他最不喜的,便是这类人。 但是说来可笑, 他最不喜的这类人,又偏偏与他血脉相连的至亲。 他音色冰冷:“没有。” 他俯首吻上李羡鱼纤细的颈,以她颈间温软的触感来暖那些经年累月结下的冰凌:“臣幼时多是在南书房度过。即便落课后, 也多是跟随各位将军习武, 习骑射,习君子六艺。” 他与母后, 与谢璟相处的时间寥寥, 更谈不上什么深情厚谊。 他眼底冰冷,薄唇炽热。 李羡鱼被他吻的脸颊微烫。 她拿指尖掩着自己越来越松散的领口,本就甜软的嗓音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绵如春水:“母后, 母后从来没有带你玩闹过吗?” 她在他的吻里断断续续地道:“哪怕是,给你做个布老虎,亲手做一盘糕点。” 临渊直截了当地答:“没有。” 他轻咬了口李羡鱼的颈侧, 换来少女软软地一声低唤。 “臣的母后是赵氏女。是世家培育出来的皇后。她要养的,也并非是儿子,而是未来的储君。” 他记得有嫔妃私底下说过。 皇后像是熬鹰一样养儿子。 文武谋略,君子六艺。 哪一样不比寻常孩童的玩乐重要。 李羡鱼羽睫轻扇,在他越来越深入的吻里勉强抽出思绪来,隐约明白过来,临渊为何与他母后并不亲近。 可临渊对他母后的态度不仅仅是冷漠。 而是处处防备,如同隔着天阙。 应当是,在此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令彼此难以释怀的事。 于是,她迟疑着道:“那之后,是又发生过什么事……” 她的话未能说完,临渊便在她的颈间抬首。 他的凤眼晦暗,眼底暗潮汹涌,似想起什么令他极为不悦的旧事。 李羡鱼羽睫轻扇,微微启唇。 她想将方才的话收回来,可临渊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他单手抬起她的下颌,吻上她鲜艳的红唇。 将余下的话语,都湮没在彼此的唇齿之间。 这个吻来得汹急。 临渊紧握住她的皓腕,将她抵在身侧的床柱上,齿尖咬过她的唇瓣,迫使她打开齿关,向她索取更多。 李羡鱼试着回应他,却很快跟不上他的索求。 她微微扬颈,本就绯红的双颊红如涂脂,落在他肩胛上的指尖软得没有半分力道。 临渊短暂地抬首,给她喘息的余地。 却在她的呼吸微微平复后,再度吻落。 直至彼此的呼吸皆乱,帏帐内的温度也随之升高。 滚热得似提前进了夏日。 当李羡鱼觉得她快要被蒸熟的时候,临渊终是松开了她。 李羡鱼伏在他的肩上,双靥深绯,气喘微微,脑海里也乱作一团,将原本想问的话忘了个干净。 临渊却没有食言。 他俯身,咬过她圆润的耳珠,在她的耳畔继续她方才的问话。 他哑声问道:“公主可还记得,臣是如何来大玥的?” 李羡鱼在她的思绪彻底陷入混沌前,轻轻点头。 她隐约记得,临渊与她说过,他来到大玥,是因为皇兄的暗害。 可是,这与他的母后,又有什么关联? 临渊克制着松开齿尖,仅是淡淡吻过她的耳廓,给她思考的余地。 “臣的出生世家。赵氏一族便是她的耳目。即便是深处深宫,京城内外的消息亦瞒不过她。” “更勿论,是臣生死不明这等大事。” 他唇齿间的热气拂在耳畔,烫得李羡鱼微微往后一缩。 她红着脸问:“母后坐视不理吗?” 临渊将她抱起,让她跨坐在自己的身上。 “公主低估了母后。” 他往上褪起李羡鱼的红裙,将自己回到胤朝后查到的事如实道来:“母后得到消息后,立即遣人追查。很快便查到是谢璟下手。但她选择将消息掩下,选择替谢璟掩去来过边关的痕迹。以此,瞒过前来追查的大理寺等人。” 他的母后,坚毅狠绝,确非常人能比。 李羡鱼怔住。 她的思绪有一瞬的游离。 她不由得想,若是当时赵太后没有那么做,兴许临渊便会被前来追查的胤朝官员找到。 也不会流落到明月夜里,经历那许多残酷的事。 而这一切,竟是因他生母的一个选择。 选择他的皇兄,而放弃他。 李羡鱼想,若是她的话,大抵也很难释怀。 当她思绪回笼,想着要如何去安慰临渊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红裙已被褪至腰际。 丝绸制的小衣这般单薄。 她又是跨坐在临渊身上,近乎是与他肌肤相贴。 让她清晰地感到临渊此刻的欲念。 李羡鱼的面上腾地一下烧起。 她单手撑着锦榻,想从他的身上下来,皓腕却蓦地被临渊握住。 他长指微收,将她重新带回身上,嗓音微哑:“公主问的,臣都答了。” “如今,是不是该让臣,收取想要的报酬?” 李羡鱼匆促抬手将裙裾压下,羞赧地提醒他:“说好了,消停两日的。” 她的声音轻如蚊呐:“我的腰还酸着……” 临渊眸底幽暗。 但终究还是将她拉过来些,抬手替她揉了揉酸软的腰肢。 李羡鱼悄眼觑他。 见他狭长的凤眼里晦色不减,长指也紧握着她的皓腕不放,似是非要问她索取报酬不可。 李羡鱼没想到临渊也有这样计较的时候。 她唯有避重就轻。 李羡鱼俯下身去,轻吻了吻他的薄唇。 见他剑眉微抬,似犹有不满,便又凝神认真想了想。 在临渊将她重新锢入怀中之前,她笼着水雾的杏眸渐渐变得清澈。 她抬起指尖,替临渊拢住敞开的衣襟,语声轻轻地道:“临渊,我带你出去玩吧。” 临渊似也未曾想到,她会这样作答。 他微顿,继而抬眼深看向她。 李羡鱼抬手环住他的脖颈,重新俯下身来,以鼻尖碰着他的鼻尖。 这样亲昵的姿态里,少女殷红的唇瓣轻轻抬起,眼眸清澈,明亮如星。 “我没有在胤朝的宫廷里长大,也不知道母后更偏爱谁。又为何要这样做。” “但是,我可以陪你把小时候的事都补回来。小时候没玩过的东西,我跟你玩。小时候没吃到的点心,我买给你吃。” 她嫣然而笑,垂手拉过临渊的大手:“我们现在便出宫去。” 临渊反握住她的素手,眼帘微垂,看不出眸底的情绪。 李羡鱼凑过来,拿那双墨玉似清澈的眼睛望着他。 她轻柔地询问,带着一点点的忐忑:“……去吗?” 她离得这般近,方才拥吻时散落的乌发皆垂到他的手背上,温柔如春日柳枝。 临渊眼底暗色渐敛。 他薄唇轻抬,将她那缕乌发拾起,拢到耳后。 “去。” 临渊话落,便从龙榻上起身,信手将散开的衣襟一拢,音色犹带喑哑:“……臣去洗沐。” 李羡鱼嫣然而笑。 她轻应了声,也从龙榻上支起身来,提前去珊瑚屏风后更衣。 因是要出宫的缘故,她将过于繁复的衣饰都换下,仅让宫娥寻来找了件寻常些的胭脂裙并浅月色的云纹上裳。 适才在床笫间变得蓬松的发髻也被她重新打散,绾成她素日里最常梳的百合髻,以一支海棠垂珠步摇绾住。 可等她更衣罢,临渊仍没有回来。 李羡鱼略想了想,便又往镜台前坐落,想要梳妆,却发现临渊的镜台前干干净净的,连一支玉簪也没有。 她试着打开屉子,却发现里头仅有一柄乌木梳。 李羡鱼杏眸微睁,不由得想—— 这也太简素了些。 她唯有对外轻声唤道:“月见。” 月见遥遥应声,从殿外紧步进来,笑着问李羡鱼:“娘娘有什么吩咐。” 李羡鱼略想了想,觉得若是现在问内务府去要,大抵是来不及,遂退而求其次道:“月见,你去将凤藻殿里,将我梳妆用的物件都挪过来。” 她叮嘱道:“要快些。” 月见连忙应声,快步去了。 再回返的时候,月见身后已跟着好几名伺候的宫人。 她们将李羡鱼的整个妆奁都搬了过来,又替她将妆奁里的物件一一取出,放在李羡鱼面前的镜台上。 李羡鱼杏眸微弯,将其余的宫人屏退,由月见替她梳妆。 黛眉轻描,唇红微点。 镜中的少女愈见明媚姝丽,似春日里初发的妍妍碧桃花。 即便是伺候李羡鱼日久的月见亦忍不住轻轻赞了声,又殷勤地拿出各种颜色的胭脂来给李羡鱼择选。 “娘娘瞧瞧,今日用什么颜色的胭脂好些?是海棠红,还是石榴红?” 李羡鱼指尖轻点,很快便在各色胭脂里选出临渊曾经送她的那盒。 她抿唇轻笑,抬手将瓷盒递给月见:“就这盒便好。” 可指尖方抬,胭脂便被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接过。 李羡鱼从镜台前回过身来。 望见从浴房里洗沐回来的临渊。 他原本戴着的帝王旒冕已经取下,玄色的朝服也换作曾经在大玥行走时常穿的武袍。 墨发半束,腰间佩剑。 除却一张俊美面容太过惹眼外,倒似是寻常行走江湖的少年。 李羡鱼杏眸弯起,有些期许道:“临渊,我们现在便出宫去吗?” 临渊没有立时作答。 他的视线垂落,停留在李羡鱼身后的镜台上。 不过是一场洗沐的时辰,原本简洁的镜台上便铺满了李羡鱼的物件。 眉黛,胭脂,唇红,发簪—— 种种件件,皆是小巧而精致。 为冷肃的承乾殿里,平添几分女儿家特有的温柔。 临渊眸光微顿。 他素来不喜繁多的物件,总觉得杂乱。 但今日却破天荒地,没将她的东西收起。 他微垂眼帘,旋开手中的胭脂,以指腹细细沾染些,动作细致地点在她的腮边。 少女雪肤明净,双颊上原本便蕴着浅浅的粉意,被胭脂点染后,更见娇艳。 如枝头绽开的春色,令人觊觎。 临渊轻抬起她的娇颜,注视了阵。 继而,他令月见替她找来一面幕离:“公主戴上,以免出宫时被人认出。” 李羡鱼接过幕离,视线却落在他的面上。 她隐约觉得,比起她这名大玥来的公主,在胤朝长大的临渊,被街上的权贵们认出的几率似乎要更大些。 临渊察觉到她的视线。 他随意拿起一张铁面,覆在面上,将李羡鱼想说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李羡鱼羽睫轻眨,也乖巧地戴上幕离,从镜台前站起身来。 临渊垂手,牵过她的素手,带着她往乾坤殿外行去。 途径他的龙案的时候,李羡鱼视线一偏,落在龙案上那叠高高摞起的奏章上。 她迟疑着停步:“临渊,这些奏章……” 临渊俯身,将她打横抱起:“无事。” 他道:“臣会漏夜批复。” 李羡鱼微微启唇,还想说些什么。 临渊凤眼微低,语声淡淡:“左右,今夜无事。” 李羡鱼听出他话里的深意,面上红云尽染。 她偷偷低下脸去,望着自己随着临渊的步履而轻晃的裙裾,装作没有听懂。 即便是到了胤朝,临渊也没有选择以帝后的身份正式出宫。 而是如曾经在大玥里那般,带着她避开巡值的金吾卫,暗出宫门。 当两侧的宫墙往后退去时,李羡鱼环着临渊的脖颈小声问他:“若是,若是现在被金吾卫瞧见了。传出去,怕是要被言官口诛笔伐。” 她想了想,找出个在话本子里看见过的词来形容:“他们一定会说我是胤朝的妲己褒姒。” 临渊带着她往前飞掠。 半束的墨发轻拂过她的脸颊,带来他淡淡的笑音:“公主戴着幕离。臣也带着铁面。若是被人看见,传出的也不是昏君妖后的传闻。而是侍卫与不知哪位宫女偷欢。” 李羡鱼略想了想,忍不住笑起来:“可是,这样也没有好听到哪里去。” 临渊嗯了声。 他道:“因此,臣不会被人看见。” 李羡鱼绽开笑颜。 她将脸埋在临渊怀里,安静地等着临渊带她出皇城,至胤朝热闹的街市上。 不多时,皇宫巍峨的殿宇被抛在身后。 临渊最终将她带到胤朝的主街,鹤望街上。 他在门楼前将怀中的少女轻轻放下。 李羡鱼的足尖方碰着地面,便笑眼弯弯地牵过临渊的手,带着他走进眼前的长街。 寻找新奇的吃食,与得趣的物件。 长街闹热,商贩的吆喝声里,行人如云流来去。 李羡鱼顺着人流往前。 她一路买过胡饼,买过豌豆黄,买过画成兔子模样的糖画。 她将各种各样的吃食都往临渊手里堆,似真的要将临渊小时候没吃过的,都补回来一样。 临渊没有拒绝。 他每样都浅尝几口,似要配合着李羡鱼一路将整条鹤望街上的小食尝遍。 直至长街行至尽头,直至他手里的食盒再放不下。 两人才渐渐偏离热闹的主街,往僻静处走。 李羡鱼在无人处从他手里拿走剩余的半盒豌豆黄。 还未吃上几口,视线抬起时,却见眼前不远处有一道暗巷。 与她曾经见过的昼巷相似。 李羡鱼视线微顿,心弦悬起:“临渊,你们胤朝,也会有人市吗?” 临渊微垂眼帘,将兔子糖画的尾巴咬去,语声淡淡地道:“战乱时兴许会有。” 如今,并无。 李羡鱼放下心来。 她将豌豆黄放下,牵过临渊的手,带着他往暗巷里走。 一道走,一道悄声问他:“那这些暗巷里,会卖什么?” 临渊尚未作答,一个书摊便出现在李羡鱼的眼前。 看着十分寻常,与大街上常见的摊子并无什么区别。 倒也不知摊主为何要故意避开人群,躲到这暗巷里来售卖。 正当李羡鱼不解的时候,摊主也抬头看见了两人。 见他们衣饰不凡,双眼随之一亮,立即起身殷勤兜呼道:“这位姑娘,可要买些话本子回去?我这的话本子,可是整个胤京城里最全的。” 他别有深意地暗示她:“别处没有的,我这可都不缺。” 若是往日里,李羡鱼自然会感兴趣。 但如今,她仅是回过身去,笑着望了望立在她身侧的临渊,便对那卖话本的摊主道:“我已经有胤京城里所有的话本了。” 摊主自然不信。 他左右环顾,见四下无人,便从书箱底下拿出几本崭新的话本,压低了嗓音对李羡鱼道:“新出的,宫闱秘事,保准姑娘没有看过。” 李羡鱼闻言微微一愣。。 宫闱秘事—— 写在话本子上? 李羡鱼不由得抬眼看向临渊。 隔着幕离垂落的白纱,她看见身侧的少年眸色微暗,修长的手指无声垂落,摁上腰间的长剑。 他握着她素手的长指收紧,主动带着她走上前去,问那摊主:“是什么秘事?” 摊主没有察觉到他的冷意,只当是生意上门。 便故弄玄虚般对远处皇宫的方向略一拱手,隐晦道:“自然是帝后之间的事。” 此言一出,李羡鱼愈发讶异。 她与临渊的事? 她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去,从摊主手里将那本话本接过来,想要略作翻阅。 指尖微抬,那摊主却赶紧制止:“姑娘,您还没付银子。” 临渊皱眉,随手丢下一锭银子给他:“买这本。” 摊主拾起银子,在掌心里掂了掂,见分量不轻。顿时眉开眼笑,态度也更为殷勤。 “这位公子别急。我这里还有。” 他说着,又赶紧从箱底寻出封面不同的五本话本子来:“这些都是宫闱秘事。其中各有不同。公子可还要买些?” 李羡鱼微怔。 她看着那些没有书名,还不让翻看的话本,一时间甚至都有些怀疑摊主是在诓她。 临渊羽睫淡垂,不辨喜怒。 他复又抛下两锭银子给他,冷冷道:“各买一本。” 摊主更是笑得发自肺腑。 他赶紧收了银子,将那几本话本捆扎好递给临渊:“公子慢走。若是下回还有什么话本想买,可随时来此巷寻我。” 临渊淡淡道:“看完后,若是属实。我自会来寻你。” 这是要秋后算账的意思。 李羡鱼有些同情地看了看那还沉浸在横财里的摊主,轻轻牵过临渊的手,带着他重新往陋巷外走。 想找个地方看一看,这话本子里究竟写的什么。 然鹤望街上人流云集,并不是个看书的好地方。 李羡鱼便在其中选了一间小茶馆,择了个清净的雅间,与临渊点了壶清茶,三两碟点心。又一同坐下来,将话本子分了一分。 统共六本,正好一人三本。 李羡鱼将幕离搁在长案上,顺手翻开最薄的一本。 视线才落过几行,便不由得顿住。 稍顷,她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她将手里的话本摊平,倒过来递给对面的临渊:“临渊,你快来看。这本话本子写得好离奇。” 其中竟然写—— 陛下久闻大玥公主有姝色,故而率兵去大玥逼婚。 不料,当日恰逢戎狄兵临城下,陛下冲冠一怒为红颜,大退戎狄三千里。迎大玥公主为后。 临渊垂首,视线略微一扫。 他将手中的话本握紧,冷冷道:“不算离奇。” 这都不算离奇吗? 李羡鱼讶异之余,也隐隐觉出端倪。 她往临渊身侧坐落,将他手里的那本话本拿过来,轻声将行首那段文字念出。 “陛下曾有一名唤作婉婉的侍女,身段婀娜,姿容甚妩。只惜红颜薄命,未满双十便病逝宫中。帝心悲恸,久久不能自拔。直至大玥公主远嫁胤朝,容貌竟与那侍女生得有八/九分相似——” 李羡鱼羽睫轻扇,看向身侧的临渊,忍着笑问他:“真这样的事吗?” 临渊眸底微寒,重重将手里的话本阖上。 他道:“公主觉得呢?” 李羡鱼拿话本支着下颌,作出若有所思的模样:“毕竟呀,我又没在胤朝长大。胤朝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我也不知道。” 她眨眨眼睛,促狭地问他:“那名叫婉婉的侍女,生得真有那样好看吗?” 临渊睨她一眼,凤眼沉沉。 继而,他站起身来,将雅间的槅扇锁上。 他羽睫淡垂,语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公主想知道?” 李羡鱼隐约觉出危险。 她心虚地将手里的话本放下,往椅上缩了缩身子:“我,我不想知道了。” 但她的悔改显然已经太晚。 临渊大步走到她的面前。 骨节分明的大手撑住椅背,修长的身子俯低,将她困在这方木椅上。 冷香欺近,雅间内窗扇尽阖,光影朦胧,衬得他近在咫尺的眼眸愈发幽邃。 李羡鱼怯怯抬眸,求饶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临渊便已吻上她的红唇,将她离宫前涂上的唇脂尽数吃下,又顺着她雪白的颈往下吻落,修长的长指熟稔地解开她领口的衣扣。 李羡鱼抵在木椅上的脊背绷紧。 她在临渊密集地吻里断断续续地道:“临渊,你,你说过消停两日的。” 临渊并不抬眼。 他利落地将她的衣扣解开至心口,薄唇轻吻上她的颈。 “臣说过两日,便是两日。绝不食言。” 李羡鱼轻怔。 一时间,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她想要从木椅上起身,却又被临渊握住皓腕。 他俯首,在她的腕间不轻不重地咬了口,又拉过她的手,放在他的衣襟上。 李羡鱼指尖轻蜷,脸颊滚烫:“临渊,这里,这里是宫外。” 临渊的嗓音不知何时带上了微微的哑:“是公主先招惹臣。” 他说罢,再度俯首,吻上她的红唇。 他的薄唇烫热,烈火般燎过她柔软的双唇,纤细的颈,最后停留在圆润的耳珠上。 齿关微阖,辗转温存。 李羡鱼红唇微启,清澈的杏花眸里渐渐变得迷离。 纤细的指尖随之收紧,阴差阳错地将他的衣襟扯开。 少年的胸膛坚实,散着玉器般的光泽。 李羡鱼羽睫轻颤,指尖想要垂落,却又被临渊握住,带着她摁上他的胸膛,抚过他的劲窄的腰身,最后停留在线条分明的小腹上。 而他并没有分心,依旧是专注吻她,时不时以他的齿尖轻咬一咬她的耳珠。 酥麻的感受从耳尖上传来,渐渐弥散至四肢百骸。 李羡鱼的心随着他的齿尖轻阖而咚咚作响。 她两靥深红,杏眸含水,搭在他小腹上的指尖也随着他的体温变得滚热。 她觉得自己,好似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经得住诱惑。 临渊深看着她,一双浓黑的凤眼径直望进她水烟氤氲的杏花眸里。 似要读懂她此刻在想什么。 继而,他原本抵在椅背上的大手拂开她的红裙,将她月白的小衣褪至膝弯。 李羡鱼倚在木椅上的脊背与高悬起的心弦一同绷紧。 她握在木椅扶手上的指尖收紧,红唇微启,却听见雅间外,茶客们在木制楼梯上行走的声音如此清晰。 离得这样的近,仿佛就在槅扇之外。 随着他的长指辗转,李羡鱼双颊殷红,心跳声咚咚作响。 她羞赧地以贝齿紧紧地咬住红唇,不敢让甜声溢出。 临渊抬眼,看着她唇上浅白的齿印,剑眉微皱。 他短暂地停下动作,微侧过身,将颈递给她咬。 李羡鱼羞得满面通红,又怕旁人听见。 踌躇了好一阵,才松开贝齿,转而咬上他的颈侧。 齿关方合,传来的感受便让她蓦地一颤。 她羽睫低颤,眼里满是水雾。 她溺水般握紧他的手臂,贝齿无法控制地在他的颈间留下两道红印。 临渊低首,安抚似地轻吻过她的耳缘,在她耳畔低哑地诱导:“放松些。” “臣不会伤到公主。” 李羡鱼抬起迷离的眸望向他。 紧握着他手臂的指尖缓缓松开。 安静的雅间内,所有的感受都被放大。 临渊的手指这样修长,骨节分明,指腹上还带着常年习武所留下的薄茧。 李羡鱼眼里水波荡漾,咬着他肩膀的贝齿颤抖着松开,花枝般纤柔的颈往后仰起。 临渊及时俯身,吻住她鲜艳的红唇,将她即将溢出唇齿的甜音尽数吞没。 雅间内依旧这般安静。 唯有李羡鱼发上簪着的海棠步摇垂珠相撞。 珰珰作响。 他取过方巾,拭去指尖上的水痕,一贯低醇的嗓音此刻沉中带沙。 “公主还要吗?” 而被他所诱的少女软伏在他的臂弯里。 她羽睫尽湿,两靥红透。 雪白的贝齿软软衔着他的手臂,想将未尽的春色藏于齿后。 但仍有娇声微溢,轻如叶底春色,甜如浇蜜酥山。 她羞赧阖眼,羽睫簌簌,红唇颤合,答不上话来。 临渊低垂眼睫,俯身将她拥紧,薄唇吻过她酡红的双颊,于她耳畔沙哑启唇。 “没有什么婉婉。” “世上亦没有旁人,能如公主一般令臣动情。” 第97章 李羡鱼将脸埋在他的胸膛上, 感受到他看似冷玉般的胸膛上传来的热度。 本就红潮未散的小脸愈发染上烫意。 她蚊声轻应,指尖软垂,想将她快要落到足踝处的小衣重新穿好。 临渊反握住她的素手。 他从李羡鱼的袖袋里寻到一块干净柔软的绣帕, 以清水沾湿:“臣替公主清理。” 李羡鱼两靥通红:“我自己来便好……” 临渊平静拒绝。 手中的绣帕同时抵上她的肌肤。 缎面微凉, 绣着的花鸟图样繁复精致, 带着丝线特有的纹路。 李羡鱼忍不住轻轻一颤。 临渊羽睫淡垂, 将她并拢的腿重新分开,拿手中的绣帕给她擦拭。 他的动作极其细致。 似平日里擦拭自己的佩剑, 从剑身到剑鞘内部,一处细微的纹路都不曾放过。 锦帕很快便被湿透。 但他仍没有停手的意思。 李羡鱼终是支持不住。 她颤栗着握住他的手腕,嗓音甜得不成样子:“好,好了。” “回宫后, 回宫后我会洗沐的。” 临渊抬起一双浓黑的凤眼看向她。 静谧斗室里,他的语声低哑:“臣弄疼公主了?” 李羡鱼连耳缘都红透。 “没、没有。” 她握着他的手腕不敢放, 赧然启齿:“但你也不该,不该这样……” 最后两个字,她实在是羞于出口。 临渊深看向她, 帮她将未尽的语意补全。 “不该这样纵欲?” 李羡鱼红着脸没有作声, 算是默认。 临渊略微一默。 他低头看了看,嗓音哑得厉害:“臣没有纵欲。” 思忖间, 他指节微屈。 李羡鱼红唇微颤, 甜糯地轻嗯了一声。 她的嗓音轻如叶底春风,并不能能够穿透紧闭的门扉,令外间的茶客听见。 但还是将她本就滚烫的双颊彻底点燃。 她满脸绯色地往后闪躲, 又羞又急地唤他的名字:“临渊——” 临渊俯身吻上她的唇,将她的语声尽数吞没。 继而,他徐徐将长指退离, 在她的耳畔哑声问她:“公主现在便要回宫吗?” 李羡鱼微颤了颤。 她不敢启唇,唯有轻轻点头。 临渊低应。 他直起身来,将湿透的绣帕放在一旁。 于铜盆里净过手,替她重新穿好月白的小衣。 李羡鱼绵软地伏在他的肩上,良久方将紊乱的呼吸平复。 她轻抬水眸望向临渊。 而临渊为她戴好幕离,直起身来,将掌心递向她。 “公主还能起身吗?” 李羡鱼红着脸觑他一眼,尝试着将指尖搭上他的掌心。 足尖触地,腿弯处微微有些酸软,但还算能够行走。 她便走到桌畔,将余下的话本重新叠好,捧在手里。 临渊单手将被她解开的系扣重新阖好,见此剑眉微抬:“公主要这些胡编乱造的话本做什么?” “这几本我还没看完。”李羡鱼小声解释:“其实,只要当普通话本看,写得还挺有意思的。” 临渊眸色微深。 他将李羡鱼手中的话本尽数拿走,没有要还她的意思。 李羡鱼轻怔:“临渊?” 临渊牵着她往槅扇前走,凤眼幽邃,辨不出喜怒:“既然公主觉得有趣。臣回宫后,自会一一过目。” 李羡鱼有些心虚:“可你还有奏章要批。” 临渊将手里那几本荒谬的话本握得更紧,眸底微寒:“总有批完的时候。” 等他看完,再决定如何算这笔账。 * 许是他们在宫外逛得太久的缘故。 待重回宫禁时,宫内已是华灯初上。 李羡鱼跟在临渊身后,顺着明净的宫道徐徐向前。 承乾殿的殿门于暮色中遥遥在望。 与往日里不同的是,殿门前除却戍守的金吾卫外,还等候着一名身着素衣的宫娥。 李羡鱼远远瞧着,觉得似乎有些眼熟。 临渊握着她素手的长指随之收紧。 他神色冷然地看向那名宫娥:“母后命你来做什么?” 宫娥上前福身,手里还端着只以红布掩着的瓷盆,正是太后身边的宫女锦帛。 “娘娘让奴婢给皇后娘娘送礼来。” 李羡鱼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的瓷盆上,有些讶然地问道:“这是母后的赏赐吗?” 她轻声谢过,本能地想将红布掀起。 临渊却将她的指尖摁下。 他将手里的话本递给她,亲自掀起掩住瓷盆的红布。 盆内并无他物。 唯独一泓清水,一条金色鲤鱼。 殿前的长信宫灯光辉粲然,映得这条鲤鱼通体生金。 在盆在摇头摆尾,来回游弋,看着倒是十分活泼。 “鲤鱼?”临渊剑眉微抬:“母后这是何意? 李羡鱼却认出来:“这不是我之前在亭里见过的鲤鱼吗?” 她秀眉微弯,侧首对临渊小声道:“今日清晨你不在的时候,我曾经去宫中喂鲤鱼。” “原本,是想问宫人要一条与我的红鱼作伴。但是宫娥们说,这是母后养的鱼。我便没让她们去讨要。” 临渊语调冰冷:“母后的消息倒是灵通。” 这句话显然不是对李羡鱼说的。 锦帛将身子福得更低,恭敬道:“回陛下,娘娘也仅是听宫人们闲谈,无意得知。” 临渊没有与静帛多言。 他垂眼问李羡鱼:“昭昭想要?” 李羡鱼看了看那鱼,又看了看临渊。 她好像看出,临渊并不喜欢。 其实白日里,她也仅是顺口一提。 但是如今鱼都送来了,她若是说不要,想来便会拂了母后的意,让临渊与母后之间闹得更僵。 于是,她还是轻轻点头。 临渊剑眉微皱,但终究还是令锦帛将这条鲤鱼留下。 他端着瓷盆,带着李羡鱼行入内殿。 槅扇轻掩,宫人屏退。 李羡鱼将手里的话本放在长案上,拿着换洗的衣裳,去了趟浴房。 待她回来的时候,见到临渊也换回素日里的常服。 此刻正坐在龙案后整理今日要批复的奏章。 那盆鲤鱼被他放在临窗的长案上,离他足有半个寝殿那么远。 李羡鱼拿布巾擦拭着犹带水意的长发,带着些不安悄声问他:“临渊,是这条鲤鱼有什么不妥吗?” 临渊将手里的奏章搁下,接过她手里的布巾,替她擦拭发尾。 他的语声很淡:“这曾经是父皇与母后大婚时收到的贺礼。” “曾经,宫中的鲤鱼多是红黑两色。直至,父皇大婚时,某位臣子献上两尾金色鲤鱼作为贺礼。” 李羡鱼讶然,转首望向他。 “这便是其中的一条吗?” 她看了看临渊,有些犹豫地问道:“鲤鱼能活那么久吗?” 临渊指尖微顿。 他道:“不是当初那两条。应当是它们的子辈,孙辈,抑或是更远。” 李羡鱼思忖着道:“要是当初的鲤鱼还活着。它是不是,也算是见证了父皇与母后的半生。” 她有些惋惜:“可惜,鲤鱼不会说话。” 不然,若是由它来转述那些史书上不会记载的事情,可比话本里写得还要精彩而真切得多。 她的话音方落,槅扇便被人轻叩。 是殿外值守的宫人前来送膳。 李羡鱼短暂地止住语声。 她的乌发还湿着,没法盘髻,便躲到帏帐后,等临渊命宫娥们进来。 待她们将晚膳布好,又鱼贯退下,方重新从帏帐后出来。 临渊正在布好膳食的长案前等她。 李羡鱼便也走上前去,与他一同在长案后坐下,执起银筷。 案几上的菜肴琳琅满目。 正当她想着要从何处落筷的时候,临渊将面前的两道菜肴换了位置。 将她不喜欢的乌米糕换远,也将一道清蒸鱼换到她的面前。 他信手替她挟了一筷鲜嫩的鱼肉:“幸好鲤鱼不会说话。” 李羡鱼杏眸微睁。 她看了看碗里雪白的鱼肉,又看了看远处侥幸活下来的鲤鱼。 最终还是藏下心中的好奇,乖乖低头用膳。 一场晚膳很快用罢。 当宫娥们将多余的膳食撤去,将长案清理完毕后,临渊亦返回龙案前开始批复堆积整日的奏章。 李羡鱼亲手替他研了些朱砂。 她看着这些奏章不似一两个时辰便能批完的模样,便轻声问他:“临渊,我能看些话本吗?” 临渊笔势稍停。 他起身从箱笼里拿出几本崭新的话本递给她:“公主看便是。” 李羡鱼却有些欲言又止。 她低头看着被临渊挡住的屉子,其实想与他说—— 关于婉婉那本话本,她还没看完。 才看了两行。 她还挺好奇后面都写了些什么的。 但是一抬眼,却对上临渊的视线。 龙案上碧纱灯与莲花灯一同燃着,辉煌灯火衬得他的眼瞳浓黑,看不清其中的情绪。 李羡鱼想起白日里的事,脸颊微红。 她悄悄将原本想说的话咽了下去,乖巧地接过他递来的话本,在他身侧安静地翻看。 夜风徐来。 灯内燃着的红烛愈烧愈短,令殿外的夜色无声潜入殿来。 手里的这本话本偏偏又写得有些无聊,不似婉婉那本有趣。 看得李羡鱼一阵阵地犯困。 她掩口轻轻打了个呵欠,终是暂且搁下话本,拿了支银簪挑了挑即将熄灭的灯火。 灯火暂明。 她侧过脸去看临渊案几上的奏章。 今日的奏章似乎叠得分外的高,似三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过了这许久,也不过挪开冰山一角。 李羡鱼倦倦地问:“临渊,你的奏章还要批多久?” 临渊将一本新批好的奏章放到一旁。略作估算后答:“三到四个时辰。” 李羡鱼低头看了看案角的银漏,语声很轻地道:“等那时候,都要天明了。” 临渊嗯了声。 他起身将李羡鱼抱起,带着她往龙榻上走:“今夜公主不必等臣。” 李羡鱼却不愿回榻上。 她伸手轻握住他的袖缘,示意临渊将自己放下。 临渊略微停步,微微抬眉看她:“公主?” 李羡鱼仰起脸来,杏眸清澈明净:“出宫的时候,是一起玩的。没有回来后,让你一人熬夜的道理。” 临渊微垂眼帘,浓黑的凤眼里染上淡淡的笑影。 他终是俯身,将李羡鱼重新放在龙案后。 李羡鱼站起身来,在箱笼里寻了两支崭新的红烛换上,又理好衣襟在龙案后坐落,似做好了秉烛达旦的准备。 临渊失笑。 他将屉子打开,将李羡鱼还未看完的那本话本递给她。 李羡鱼却没接。 她轻声问道:“临渊,我有什么可以帮得上你的吗?” 临渊微顿。 他将话本放落,拿了那盒朱砂给她。 李羡鱼下意识地伸手接过。 她认认真真地研了些。 春日里朱砂不会凝结,加水研好后能用许久。 李羡鱼很快便研好一整夜的用量,暂且找不到什么新的事可做。 正当她想要启唇再问临渊的时候,却听见轻微的一声水响。 是远处的金色鲤鱼在水中跃起,溅出一地的水花。 李羡鱼轻怔。 稍顷,她似是想起是什么,语声很轻地去问临渊:“临渊,以前父皇在的时候。母后都会做些什么呀?” 临渊短暂地回忆了下。 继而答道:“统御六宫,处理后宫中的琐事。” 李羡鱼单手支颐,看着他的侧脸微微有些出神。 可是,如今东西六宫都空着。 各位太妃们的起居也是由母后管辖。她这位皇后,其实并没有什么事可做。 临渊在灯下回首看她。 似是看出她的百无聊赖,便问道:“公主想做些什么?” 李羡鱼放下支颐的素手,点了点他面前堆积如山的奏章。 她道:“我想将这些奏章都挪走。” 临渊薄唇轻抬。 他随意将剩余的奏章整理到一处,信手拿起:“臣去偏殿里批复。” 李羡鱼抿唇,拉住他的袖缘:“临渊。” 临渊微微抬眉看她。 李羡鱼站起身来,将他拿着的奏章重新放回龙案上,又从面上拿走一本摊开。 她认真地问道:“临渊,母后会帮父皇批奏章吗?” 她记得,她曾经听临渊说过的。 临渊不在胤朝的时候,是由他的母后垂帘听政。 临渊垂眼看她。 稍顷淡淡答道:“不会。” 他在李羡鱼的身旁坐落,看向盆里游弋的金色鲤鱼:“后宫不得干政。” 李羡鱼羽睫轻扇。 她道:“可是,你还教过我,如何看折子。” 可惜,她并不是一名很好的学生。 即便临渊教得耐心,她也没能够学会。 临渊嗯了声。十分自然地道:“臣不是父皇。公主亦不是母后。” 李羡鱼秀眉微弯,又将面上的一本奏章拿过来。 与之前的凑成一对。 “你再教我一次吧。” “挑容易的教。兴许我便能学会。” 临渊没有拒绝。 他将李羡鱼抱起,让她倚在他的怀里。 又将六部的奏章各自分出两到三本,让李羡鱼过目:“尚书省中分有六部。吏、户、礼、兵、刑、工,公主可有感兴趣的?” 李羡鱼一一看过去。 首先排除最难懂的兵部。 然后又排除最为繁琐的礼部。 至于刑部,吏部,这两部牵扯过多,她也自觉地避开。 最后,她还是将视线落在户部上。 她道:“要不,就试试户部吧。” 她轻声补充:“在披香殿的时候,殿内的账册也是竹瓷整理后,由我过目。” 兴许户部,也可以视为一座大一点的披香殿。 临渊没有拒绝。 他将其余几部的奏章归拢到一旁,专挑户部的给李羡鱼讲解。 李羡鱼细细地听了一个时辰。 不知不觉地在纸上写下许多录要。 待她听得半懂的时候,便将临渊赶去一旁继续批奏章,避免耽误明日的早朝。 而她则问临渊要了本户部官员的名册,以及他们的职要,在一旁认认真真地看着。 更漏迢递,碧纱灯内的烛火换过数次。 随着一声钟鸣。 晨光逼退殿外的夜色,照亮落花满地的棠梨树。 临渊也将最后一本奏章合拢,转首看向身旁的少女。 淡金色的晨光里,她捧着本厚重的名册坐在他身旁。 乌缎似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腰后,如一方墨色的底,衬得她身上的色彩愈发鲜明。 鸦青的羽睫,殷红的唇瓣,莹白的素手。 从侧面看去,她姣好得似一幅日光里的水墨画。 临渊停下整理奏章的动作。 在这般好的春光里,安静地看了她一阵。 直到李羡鱼也将手里的名册翻过最后一页。 她将名册合拢,伸手揉了揉眼睛,也回过脸来看他。 视线相接处,李羡鱼困得支撑不住,朦朦胧胧地问他:“临渊,你的奏章批好了吗?” 临渊颔首,俯身将她抱起,放在柔软的锦被间。 “好了。臣现在便去早朝。” 李羡鱼心弦微松。 她轻轻阖眼,语声轻得似拂过柳叶的春风:“我也看完了。等你早朝回来,我再与你说……” 临渊低应。 还未答话,李羡鱼却已倦倦地睡了过去。 手里还拿着那本看完的名册。 临渊没有惊醒她。 他替她将锦被掖好,起身去更换朝服。 途径长窗前的时候,他看见瓷盆里金色的鲤鱼还在不知疲倦地游弋。 令他短暂地想起他的父皇。 他想,他的父皇应当从未在清晨时见过这样的场景。 也从未遇见过令他心动的少女。 若是此生见过日月。 又岂会再为萤烛之光动心。 第98章 春日好眠。李羡鱼这一梦便是许久。 再睁眼时, 殿外天光明澈。 正午的更漏声迢递而来。 李羡鱼从龙榻上支起身来,微微一侧首,便看见临渊熟悉的眉眼。 应当是落朝后, 回来补眠。 此刻他未戴旒冕, 未着朝服。 身上的寝衣极为素净, 除袖口与领口处的两道银纹外, 并无其余纹饰。 衬得他本就清绝的容貌,愈发寒冽如檐上雪。 李羡鱼低垂羽睫, 轻执起他的袖缘,想着改日里,趁宫人拿去浣衣局浣洗的时候,在这里绣点什么上去。 云鹤纹, 抑或是蟠螭纹,应当与他相称。 今日, 倒是可以先去描个花样。 李羡鱼这般想着,便放下临渊的袖缘,将自己从龙榻内侧挪到外侧。 小心翼翼地没有吵醒他。 明媚春光透帐而来, 令李羡鱼看见放在春凳上的一沓宣纸。 是她昨日里记下的录要。 李羡鱼伸手拾起, 看见字里行间,添增不少临渊的笔迹。 替她更改补充错漏之处, 比曾经教过她的夫子还要细致。 李羡鱼杏眸微弯, 正打算趿鞋起身,腰身却被环住。 临渊不知何时已经醒来。 他半坐在龙榻上,修长的手臂环过她的纤腰, 垂首将下颌抵在她的肩上。 “昭昭想去做什么?” 他的嗓音里还带着初醒时的微哑。 李羡鱼停下趿鞋的动作,重新回过身来。 将手里修改后的录要拿给他看。 “想去洗漱,然后将这份录要重新誊写一份。” 临渊嗯了声, 将她揽回来。 “不急。” 他阖眼,语声很低:“再睡一会。” 李羡鱼轻应。 她将手里的录要放在春凳上,重新团回锦被中。 在他的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听着他清浅的呼吸声,徐徐睡去。 天光移过殿顶赤红色的琉璃瓦,又在春风里渐次消减了金芒。 李羡鱼在临渊怀里短暂地做了个梦。 梦见某年春日的时候,他们再赴江陵。 春时的江南杂树生花,绿野连空。 她在晴日里的庭院里荡着秋千,秋千飞最高处的时候,正好望见在巷中打马而过的临渊。 待她醒转的时候,庭院里的棠梨树落红满地。 而梦里的少年就睡在身旁。 见她醒来,他亦抬起薄薄的眼皮,淡笑着唤了声她的小字。 “昭昭。” 李羡鱼殷红的唇瓣抬起,唇畔梨涡深深。 许是梦境里太过闲暇,以至于她都忘了要誊写录要的事,仅是软声问他:“临渊,我们现在要去做什么?” 临渊将她抱起,往浴房里走:“洗沐。” 随他令下,久候在殿外的宫人们鱼贯而入。 不到一盏茶的光景,便将浴房内布置妥当。 盛着温水的铜盆与巾帕在木架上端正放好,洗沐与抹身用的各类香膏也依着次序放在李羡鱼触手可及的铜台上。 浴房当中宽大的浴桶里注满温度适宜的浴水。 花瓣沉浮,热气氤氲而来,模糊彼此的眉眼。 李羡鱼将宫人遣退,躲在屏风后将衣衫解开。 浴房内如此安静。 隔着一道晴日春景的锦绣屏风,李羡鱼都能听见临渊在屏风外洗漱的动静。 她依稀能从铜盆晃动的声音里听出,临渊正在净面。 李羡鱼便从屏风后探出脸来,轻声问他:“临渊,你不洗沐吗?” 临渊放下手里的方巾,十分自然地答:“等公主一起。” 李羡鱼面色更红。 她缩回屏风后,慢腾腾地解衣,直至最后一件小衣都搭在春凳上的时候,方从屏风后出来。 临渊也将衣裳褪尽。 他将里衣随意搭在手畔的木架上,就这样眸色深浓地看着她。 李羡鱼被他看得面热。 她抬手,徒劳地掩着自己的心口,从他面前匆匆而过,将自己藏进浮着花瓣的浴水里。 浴水上涌,拂至她的颈,将春日慵睡时起的薄汗拭去,令她舒适地轻阖了阖眼。 眼睫方低,桶内的浴水却又是一涌。 漫过她的下颌,又从浴桶的边缘哗哗洒落。 是临渊迈入浴桶。 浴桶不似汤泉那般宽敞,虽能够容纳下两人,却多少有些拥挤。 李羡鱼被他抱着,坐在他的怀里。光裸的脊背紧紧贴上他的胸膛,连转身都没有足够的间隙。 她也赧于转身。 临渊单手将她拥紧,又从木架上的小银盒里随意拿过几枚澡豆,以浴水在掌心中化开。 他问:“公主素日里洗沐的时候,从何处洗起?” 李羡鱼面红欲滴。 她避重就轻:“我昨日回来的时候才洗沐过。今日,今日随意些便好。” 临渊淡淡应声。 他选择顺着她玉白的脖颈往下清洗。 他的指尖很热,连被化开的澡豆汁液也一同变得滚烫。 顺着她的脖颈滴落的时候,似春意要将冬雪融化。 李羡鱼的指尖轻握住桶沿,心跳声微微紊乱。 她感受到临渊的指尖轻抚过她的颈,洗过她心口细腻的肌肤,又在此微微偏移。 随着他的长指覆落,李羡鱼的羽睫蓦地颤了颤,握着桶沿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收拢。 她想起汤泉宫里的旖事,连耳缘都红透。 临渊似是察觉到她心中所想。 他将她抱得更紧,同时俯下身来,齿尖咬上她红如莓果的耳珠:“半个时辰后,户部的官员们应召至钦安殿内议事。” 李羡鱼轻怔。 一时不解其中深意。 临渊俯首在她的颈间,轻阖上眼,低哑出声:“……时辰不够。” 李羡鱼终是听懂。 她两靥通红,羞怯地不肯作声。 临渊轻笑了笑。 他将长指垂落,嗓音哑得厉害:“若是公主想。臣可以替公主分忧。” 李羡鱼忙握住他的手腕。 她羞赧启唇:“别。等会浴水都要凉透了……” 虽说如今是春日里。 但若是一直在冰凉的雨水里泡着,恐怕还是容易染上风寒。 临渊淡垂眼睫。似是认可了她的说法,徐徐收回长指。 他重新替李羡鱼清洗。 继而,他顺理成章地道:“那便等从钦安殿回来后。” 李羡鱼双颊一烫。 没有作声。 在浴水凉透之前,这场洗沐终于结束。 李羡鱼换上她的织金红裙,回到临渊的寝殿内,往临窗的长案后坐落,拿布巾擦拭着未干的乌发。 临渊信手接过,一面替她擦拭,一面令宫娥进来布膳。 宫娥们提着食盒鱼贯而入。 李羡鱼想要起身,走到屏风后去,却被临渊轻压住她的肩膀。 他示意李羡鱼不必起身,继续当着诸多宫人的面,为她细致地擦拭发尾的水意。 李羡鱼拗不过他,唯有偷偷看向前来布膳的宫人们。 见她们依着规矩,没有抬首张望,面上的红意方消褪了些,只安静地等着她们鱼贯退下。 庭院里春风徐来,与临渊手中的布巾一同,将她发尾的水珠带走。 当宫娥们布完膳,循序退下的时候。 李羡鱼的长发已不再滴水,得以披散在肩后。 因在寝殿内的缘故,她便也没有立即绾发。 仅是于玉梳通过后,便这样乌发垂腰地往长案前坐落,与临渊一同用膳。 今日的午膳里同样有鱼。 李羡鱼轻挟一块,旋即便想起那条还放在瓷盆里的金色鲤鱼来。 她侧首遥遥望了眼。 鲤鱼依旧活跃,丝毫没有换了个地方的自觉。 她想,还是等午膳后,趁着临渊去钦安殿议事的当口,早些放进凤藻殿小池塘的好些。 也能和她的红鱼做个伴。 李羡鱼思量间,午膳很快用罢。 转眼已是要启程去钦安殿的时辰。 临渊随之起身,开始更衣。 李羡鱼闲来无事,遂从屉子里拿起玉梳,想替他束发。 指尖轻抬,玉梳却被临渊接过去。 他将李羡鱼抱起,放在自己的膝上,对着铜镜替她绾发。 李羡鱼倚在他的胸膛上,羽睫轻扇了扇:“临渊,你不是要去钦安殿里议事吗?” 为何放着他的发不束,却反倒要替她绾发。 临渊淡应。 他随手从眼前的妆奁里拿起一支赤金穿花戏珠步摇簪在她的鬓间,将刚挽起的长发固好:“公主可以同去。” 他道:“今日来的,是户部官员。” “公主若想了解户部的事,前去听他们回禀,会比看奏章更为直观。” 李羡鱼却有些踌躇:“可是这样,会不会招致群臣非议?” 毕竟她想帮临渊分担些奏章是私下的事。 只要她与临渊不提,旁人便不会知道。 可见臣子这样的事,无论怎样想,好像都太过逾矩了些。 临渊显然已想过这样的事。 他平静道:“昭昭若是想避嫌,可藏在钦安殿的玳瑁屏风后。” 李羡鱼羽睫轻垂,微微思量了阵。 最终还是轻轻点头:“我会做好录要。若是有听不懂的,等回来的时候问你。” 临渊淡笑了声,寻过昨夜写完的录要递给她。 “等回来后,臣会重新整理。” 李羡鱼轻应,将录要卷好,藏进袖袋。 彼此的长发很快绾好。 临渊执起她的手,带她行至钦安殿中。 殿内的摆设简洁。 那座一人高的玳瑁屏风后,原本并无他物。 还是李羡鱼到来后,临渊方让人搬来长案与玫瑰椅,放上文房四宝,方便李羡鱼在屏风后写她的录要。 随着李羡鱼在椅上坐落,细细地藏好她垂地的红裙,临渊亦命御前伺候的宦官前去传户部的官员入殿。 玳瑁屏风密不透光。 李羡鱼看不见官员们的容貌与举止,倒是能清晰地听见他们的声音。 户部主管财政,他们说的也皆是各处要动银两的事。 有说东陵城干旱,过冬小麦的死苗,百姓青黄不接,需要拨款赈灾。 有说宝兰郡桑灾。春虫泛滥,啃食桑叶,导致当地养蚕为生的桑农们损失惨重。当地的郡守上书,恳求减免今年的赋税。 还有说新帝登基,后宫空乏。应当拨银两至礼部,大开三年一度的选秀,广纳秀女,充实后宫。 除却最后一条被临渊当场驳回,其余诸事,均是问明缘由来去后,暂且宦官们记录在案,并未即刻论断。 李羡鱼在屏风后认真听着。 手中的录要写过一行又一行,认真得像是在大玥的时候,第一次跟着教引嬷嬷们学礼仪。 直至等到宦官们引群臣离开,钦安殿内重新恢复静谧。 李羡鱼方回过神来。 她搁笔,从长案后起身。 还未抬步,便见临渊已走过玳瑁屏风,行至她的面前。 在玳瑁屏风深长的影子里,李羡鱼仰头望向他。 她的手里捧着几张晾好墨的录要,清澈的杏花眸里微带不解。 她轻声问:“临渊,这些要用银子的事,都是推后再议。是胤朝的国库空虚,还是,其中有什么关窍吗?” 临渊替她将录要收好。 又执起她的手,带着她往殿外行去。 春风过庭,拂来他的语声淡淡:“胤朝的国库并不空虚。但银两的来去总有缘由。但无论是赈灾,补充军备,抑或是一些零碎之用。桩桩件件,总得查个分明。” 李羡鱼轻抬羽睫:“是担心有人中饱私囊吗?” 临渊没有否认。 他道:“胤朝疆土辽阔,天灾难免。但未必,会有奏报上这般频繁。” 总有人在其中巧言令色,夸大其词,想要从中渔利。 李羡鱼思量着道:“那今日之事,是要转交给大理寺清查吗?” 临渊淡垂眼帘。 “大理寺在明。若是要动用大理寺来清查,前朝未免会风声鹤唳。” 他将李羡鱼的素手握紧,带着她离开眼前明净通达的宫道,往宫中偏僻的西北角而去。 李羡鱼跟着他走了许久。 直至黄昏的光影渐落。 临渊方在一座通无纹饰的玄铁大门前停步。 不知是天色渐暮,抑或是此处不容旁人接近的缘故。 周遭已不见上值的宫人,唯有两名身着玄色劲装的影卫上前向两人比手行礼。 “陛下,娘娘。” 临渊淡淡颔首,带李羡鱼步入这道森冷的铁门。 殿内的布置令李羡鱼记起大玥的影卫司。 其间行走的也并非是宫人,而是身着劲装,戴有铁面的影卫。 李羡鱼不由得问道:“这里是胤朝的影卫司吗?” 临渊却否认。 他道:“此处是锦衣处。与大玥的影卫司相似。但其中的影卫并非跟随公主。” 他顿了顿,眉眼间微有寒意:“而是,为天家做一些,不会放在台面上的事。” 例如追查,暗杀,皆在此列。 李羡鱼羽睫轻颤。 她安静敛声,看着临渊将今日的卷宗交给锦衣卫们的首领彻查。 随着锦衣卫们抱拳而去。 李羡鱼隐约想起一句话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 这一场彻查之后,前朝兴许会有一番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的思绪微微紧绷,半晌没有启唇。 直至他们回到承乾殿内。 宫人屏退,殿门深掩。 临渊也将一面刻着穷奇的玉牌交到她的手中。 “公主收好。” 李羡鱼下意识地抬手接过。 见其上的穷奇狰狞,玉质冰寒,觉得似乎不像是送给她的饰物。 她遂轻声问道:“这块玉佩是有什么特别的用处吗?” 临渊信手解开领口的玉扣,语声极为冷静:“锦衣处的令牌。公主持令在手,整座锦衣处皆可调动。” 李羡鱼微怔。 她拿着玉牌的指尖收拢,有些紧张地道:“这样重要的令牌,交给我保管,合适吗?” 临渊一字一句地纠正她:“并非保管。” “这块令牌,公主可随意使用。无论是查户部公事,还是去查官员私事,抑或是遣人寻仇,随公主所愿。” 李羡鱼抬眸看向他。 见临渊丝毫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方轻轻点头,将令牌郑重藏好。 她格外认真地向他保证:“我会好好用它的。” “绝不会以权谋私。” 临渊淡垂眼帘,轻轻失笑:“公主在这个时候,还想着公事吗?” 李羡鱼羽睫轻抬,微微有些茫然。 临渊抬步向她走近,信手灭去途中的灯烛。 随着殿内渐渐沉入黑暗。李羡鱼这才发觉,夜幕已在不觉间降下。 夜风自半敞的长窗外拂入,带来庭院内淡淡的落花香气。 春色旖旎,李羡鱼两靥微红。 心跳咚咚里,临渊行至她的近前。 如银月色中,她依稀看见,临渊身上的袍服已除,仅着一身单薄的里衣。 各处的线条紧绷,纤毫毕现。 的确,不是要找她谈论公事的模样。 临渊也垂眸看着她。 狭长的凤眼比眼前的夜色更为晦暗。 他垂手,将她的素手握紧,放在他的衣襟上。 李羡鱼似被他胸膛上的热度所灼,指尖微微蜷起,面上又红了一层。 她羞于去解。 临渊却并不迟疑。 他将她拥紧,单手打开她领口的系扣,俯身吻上她雪白的颈。 寂静春夜里,他的嗓音喑哑如冬日的雨,带着毫不掩饰的欲。 “昭昭,两日已经过去。” 她欠下的旧账,今夜便要偿还。 第99章【修】 春风拂鬓, 银红色的外裳垂坠至臂弯。 李羡鱼微微仰头,感受着临渊顺着她的颈一路吻落。 原本平稳的呼吸也渐渐凌乱如春雨。 她的素手抱着临渊的脊背,雪白的颈往后仰起, 红唇随着他的动作而微颤。 “不能在这里。” 她脸颊绯红, 从迷乱的情意里勉强寻出点理智来, 侧首去望敞开的长窗:“外面会听见……” 她的语声未落, 临渊已将她打横抱起,阔步往屏风后的龙榻走去。 玄红交织的帏帐被他信手挥落, 光影暗去时,李羡鱼被他抵在榻上。 临渊半跪在榻间,凤眼晦暗地看着她,动作利落地解开缠在她臂弯间的披帛。 紧接着, 外裳,武袍, 罗裙,心衣—— 彼此身上的衣物接连坠在承乾殿明净的宫砖上,赤露出少女羊脂白的肌肤。 李羡鱼两靥殷红, 纤细的素手掩着心口。 她羞赧地抬头看他一眼, 又迅速将眼睫垂落。 即便不是第一次瞧见,但她还是不明白。 这, 这究竟是怎样才能合适的呀。 临渊凝视着她。 似是不满于她此刻的分心。 他修长的手指紧握住她的皓腕, 将她的素手拉过头顶,抵在两只锦枕之间。 李羡鱼回过神来,羽睫轻抬, 眸光微漾。 她尚未来得及启唇,临渊已俯身吻下。 随着他齿尖微阖,李羡鱼雪白的足弓蓦地绷紧。 她禁不住诱, 忍不住轻轻唤了声。 这般绵甜,令临渊低垂的羽睫后,凤眼浓如夜色。 然尚未如何,指尖传来的湿意令他微顿。 临渊的身形微顿。 李羡鱼素来经不起撩拨。 但今日,也未免也太快了些。 他扣着她皓腕的长指松开,转而俯身握住她的足踝,垂眼看去。 李羡鱼满面通红。 她拿素手遮掩,指尖却染上薄红。 一时间更是羞得连语声都带着烫意:“临渊,我的癸水来了。” 语声落,殿内蓦地一静。 临渊本能般将她打横抱起,快步走进浴房。 他将李羡鱼放在半人高的剔红高案上,拿干净的布巾替她擦拭。 李羡鱼握住他的手腕,赧然启齿:“临渊,月事带……” 临渊长指微顿。 他也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如今才想起问她:“除此之外,公主还要什么?” 李羡鱼蚊呐般轻声:“还有干净的衣裳。” 临渊颔首,立时起身。 月事带和干净的衣裳很快被宫娥们送来。 弄脏的衾褥也被宫娥们取走浣洗。 龙榻上重新铺好柔软的锦被。 临渊将她放在其中,俯下身来看她的面色,低声问她:“公主可好些了?” 李羡鱼拢着身上新换的寝衣,将自己大半张脸都藏在锦被里,局促地不敢抬眼。 她红着脸,试图将话茬转移:“临渊,你,你不去批奏章吗?” 临渊顿了顿,敛下眼底未散的暗色:“臣这便去。” 李羡鱼有些心虚,没敢抬眼看他,仅是在锦被里轻轻点头。 稍顷,她听见浴房里传来水声,陆陆续续地响了有半盏茶那么久。 应当是临渊又去洗沐了一次。 而她独自躲在锦被里,红着脸,紧阖着眼,盼望着能早些睡去。 最好醒来的时候,能将那般令人窘迫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月光渐明,殿外夜阑人静。 李羡鱼倦倦将睡的时候,隐约感受到身上的锦被掀起一角,紧接着身下垫着的软褥亦往右侧陷落。 是临渊睡至她身旁。 他如往常那般从身后拥住她,滚烫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还带着几分水意的墨发散落在她的颈间,似领口掉进一枚柳絮般的酥痒。 李羡鱼忍不住轻侧了侧颈,让他的墨发滑落至榻间。 临渊环着她腰肢的大手收紧。 他薄唇微启,嗓音里透着微微的哑:“公主还未睡吗?” 李羡鱼朦胧应声。 她也转过身来,将脸埋进他的怀里,带着几缕未散的睡意问他:“临渊,你的奏章批完了吗?” 临渊埋首在她的颈间,低闷地应了声。 李羡鱼将羽睫垂落,在困意里懒倦地想。 今夜,应当能够好眠。 但事违人愿。 李羡鱼原本睡得香沉。 可随着春夜渐深,她依稀觉得,临渊的身上愈来愈烫,拥着她的手臂也愈发紧绷。 被抵着的感觉这般明显,不容忽视。 令她在梦境里面红耳赤,不得不在深夜醒转,从他的怀里支起身来。 她一手撑在龙榻上,一手拢着微乱的衣襟,隔着夜色望着他,蚊声提醒他:“临渊,我有癸水在身上。” 临渊眼帘半垂,语声微哑:“臣知道。” 他答得这般直白,就像是狼要吃兔子这样天经地义。 拥着她的手臂也愈发紧绷,但却仅是这样紧拥着她,并未有其余的动作。 李羡鱼反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踌躇了阵,又侧首看了看放在远处的更漏,蚊呐般启唇。 “都子时了。” “临渊,你不睡吗?” 临渊抬起薄薄的眼皮看向她。 凤眼里晦色翻涌,毫不掩饰。 李羡鱼察觉到她似是问错了话。 正当她想要圆回来的时候,临渊已握住她的素手放进锦被。 她的指尖微凉,隔着薄薄的衣料触及时,如同烧红的铁板间滴上清水。 清水霎时滚沸。 李羡鱼的脸从双颊红到耳根。 临渊阖上凤眼,语声沙哑:“公主觉得,臣睡得着吗?” 李羡鱼愈是心虚。 她往回缩着指尖,嗫嚅着道:“可是,可是,明日还有早朝。” 临渊将她的素手握紧。 他不答话,只是凤眼沉沉地看着她。 稍顷,他低头,哑声:“公主睡吧。不必理会臣。” 李羡鱼视线闪躲,有些心虚:“这怎么可以……” 正当她不知所措的时候,却想起出嫁前,曾经看过的小册子来。 她赧声与他商量:“要不,要不我帮你……” 帮你两个字滚落齿畔的时候,似连帐底走过的春风都变得滚烫。 临渊握着她素手的长指紧绷。 他的呼吸微沉,没有拒绝。 李羡鱼绯红着脸,回忆着小册子里画的情形,尝试着解开他的腰带。 她没敢低头往锦被里看,好半晌方小心翼翼地开始尝试。 静夜无声,唯有她的心跳声怦怦作响。 李羡鱼青涩地尝试一阵,又在空隙里偷偷望他一眼。 见他眼睫低垂,薄唇紧抿。 除呼吸略显浓沉外,似乎并无什么太大的反应。 她想,应当是她力道不够的缘故。 于是,她贝齿轻咬下唇,指尖收紧,添上几分力道。 临渊压抑着闷哼了声。 他抬起一双深黑的凤眼看向她,音色低哑:“公主这是在寻仇吗?” 李羡鱼慌忙松手。 “没,没有……” 临渊眼尾微红,呼吸低沉。 他没再言语,仅是握住她想要退离的皓腕。 长指垂落,把着她的手,教她该怎样去做。 同时俯身,吻上她鲜艳的红唇。 李羡鱼羽睫微颤,一面要回应他的吻,一面要跟着他学小册上未曾教过的事。 渐渐有些分身乏术。 她的衣襟不知何时被解开,雪白的寝衣垂落到臂弯。 她的羽睫颤抖,随临渊长指垂落,而微微颤栗。 随着临渊顺着她的脖颈吻落,她的双腿并拢,藤蔓般纠缠在一处。 李羡鱼渐渐明白过临渊方才的感受。 这般艰难,似隔瓶望水,偏偏不能痛饮。 她终是忍不住,甜糯的语声溢出唇齿。 春□□燃时,她颤栗着抬首,在他的颈间留下一道齿痕。 临渊的颈蓦地紧绷。 握着她素手的大手也紧紧收拢,与她十指紧扣。 随着临渊一声低喘。 这棠梨盛放的朦朦春夜,终是落下帷幕。 * 此夜之后,李羡鱼终是明白过一件事。 她好像,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经得住诱惑。 她因这个认知而面红欲烧,在这几日里有意地避着临渊。 一连数日,她都捧着她的录要与临渊给她的锦册,躲在凤藻殿里。 喂兔养鱼,闭门谢客。 连带着,将临渊也拒之门外。 临渊每日来的凤藻殿至少两次。 天明时拿走她写好的录要。 落日的余晖里,则将更改好的录要放在她的窗畔。 李羡鱼一想到那夜里的事便觉得面烫。 一连两日都没敢给他留窗。 每每都要等他离开后,方偷偷摸摸地将他留在窗外的录要拿进来。 直至第三日的黄昏。 春雨濛濛,树影深深。 李羡鱼推开殿内的支摘窗,想如前两日那样,拾起临渊留在窗畔的录要。 窗扇微启,扑面而来的水汽里挟裹着淡而清冷的雪松香气。 李羡鱼抬眸,见到窗外等候已久的临渊。 他未曾执伞,墨发被雨水沾湿,半束的发尾散落在肩上,水意将领口金线暗绣的雷云纹浸透。 他手里拿着给她改好的录要,拿那双浓黑的凤眼看着她。 剑眉微皱,薄唇紧抿。 “公主是否有两日未见臣了?” 李羡鱼被他看得渐渐有些心虚。 她将他手里的录要接过来,又转身回殿内拿出碟新做的点心给他,补偿似地道:“松子百合酥,小厨房做的。你尝尝。” 临渊抬手接过。 他将瓷碟放在两指宽的窗楣上,执箸挟起一块。 李羡鱼趁着他低头吃点心的时候,悄悄将窗楣上的瓷碟挪到窗外,想将支摘窗合拢。 素手方抬,临渊随之搁下银箸。 “庭院中还在落雨。”他抬起眼帘,拿那双涔黑的凤眼看着她,询问道:“公主要撵臣走吗?” 李羡鱼嗫嚅:“我给你去拿柄伞来。” 临渊半垂眼帘,并不答话。 李羡鱼愈发心虚。 她低下微红的脸,蚊呐般轻声:“我的癸水还未来完……” 临渊道:“臣知道。” 李羡鱼脸颊更烫。 她悄悄觑他一眼,又看了看庭院里密织的雨帘。 终是从支摘窗前挪开。放他进来。 临渊逾窗进来。 这一时的心软,让之后的事都变得这样顺利成章。 他在她的浴房里更衣洗沐。 在她的长案上与她共用晚膳。 直到夜幕深垂,仍旧是没有要走的意思,还步上她的榻,十分自然地占走她的半边枕头。 李羡鱼红唇微抿,隔着夜色对着他看。 想谴责他的得寸进尺,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最后仅是带着些娇嗔地唤他的名字:“临渊!” 临渊同时抬眼看她。 随即,他低应了声,抬手将睡在身侧的少女拥入怀中,将掌心贴上她的小腹,替她揉起肚子。 李羡鱼启唇想说什么。 但话音未落,耳缘倒是先红透。 临渊身上很烫,掌心亦是同样。 热度隔着薄薄的寝衣透来,令原本坠胀的小腹变得没有那般不适。 李羡鱼唇瓣轻碰了碰,最终将拒绝的话悄然咽下。 更漏轻移,春雨渐歇。 李羡鱼羽睫低垂,终是窝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 之后的几日,临渊便再没有离开过她的寝殿。 他清晨时上朝,正午前回来为她批改录要,与她一同用膳。 随着光阴悄逝,录要上要修改的地方愈来愈少。 直至三日后的清晨。 李羡鱼醒来后,在春凳上收到一份一字未改的录要。 她细细翻看着,杏眸轻轻弯起。 觉得等临渊回来后,她大抵便尝试着替临渊批几本奏章。 但如今天光方透。庭院内铺就的白石小径上仍笼着淡淡的晨雾。 离临渊落朝回来,尚有一段很长的光阴。 她也应当,先寻些事做。 李羡鱼支颐想了想,暂且将手里的录要放落,起身走到妆奁前,从夹层里寻到一枚钥匙。 这是在大玥的时候,临渊曾给过她的,胤朝国库的钥匙。 但她从未用过。 今日得空,便当做是去散心,也顺道去对一对户部的账册。 她这般想着,便往镜台前坐落,弯眉对月见道:“月见,你先替我梳妆吧。” 月见笑应,手脚利落地替她绾起繁复的流云髻,戴好一整套头面,扶着她起身,往庭院内走。 胤朝的国库建在泰和殿内,皇城千步廊旁侧。 殿前有无数金吾卫持刀把守,戒备森严。 李羡鱼款步上前,将临渊给她的穷奇令牌与国库的钥匙一同取出。 她如实对金吾卫道:“我想来看看国库。” 金吾卫恭敬接过。验过真伪后,对她郑重比手:“娘娘稍候。” 随话音落下,金吾卫们收刀上前,将那扇要数人合力才能推动的玄铁大门于她面前敞开。 李羡鱼捧着账册,抬步入内。 几名金吾卫紧随其后,替她将目光所及的箱笼一一打开。 霎时间,宝光耀目。 如临渊所言,胤朝的国库内并不缺银子。 珠宝古玩更是数不胜数。 若是李羡鱼从账册的第一页开始核对,待整个国库清算完毕,少不得要花整整半月的工夫。 李羡鱼选择退而求其次。 从里头挑出几样她感兴趣的,让随行的金吾卫寻出来给她过目。 其中便有一样是汝窑烧成的陶瓷狸奴。 大不盈掌,迎光看去时玲珑剔透,娇憨可爱。 李羡鱼忍不住问道:“这曾经是哪位太妃的爱物吗?” 守着国库的金吾卫们打开账册,从中翻到这只狸奴的来由,向李羡鱼回禀道:“回娘娘,此物曾是贡物。分送至太后娘娘寝宫。娘娘觉得繁琐,便退回国库。此后,一直无人取用。” 李羡鱼旋即想起静安殿内的摆设。 雅静简肃,倒是与她初到承乾殿时所见近似。 她不由得想,临渊与她的母后虽然不和睦,但在喜好上,总有些一脉相承之感。 思绪未定,她便听得身后长长一声通传。 “太后娘娘到——” 李羡鱼轻怔。 她回过身去,见赵太后一身湖水蓝宫装,踏着清晨的日色从容而来。 李羡鱼福身向她行礼。 “母后。” 赵太后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语声也依旧是常日里的平静,听不出什么喜怒来:“哀家听闻今日宫内盘点国库,便顺道过来看看。” 李羡鱼羽睫微低,心里微微有些忐忑。 她轻声解释:“昭昭仅是随意抽查几样。” 并说不上是大肆盘点。 赵太后淡垂眼帘,看向她手里还捧着的户部账册:“渊儿是将户部交由你管辖?” 李羡鱼指尖轻蜷。 帮临渊分担些奏章,是他们私下商量的事。 她并不知道赵太后会不会因此嗔怒,觉得她后宫干政。 于是她避重就轻:“昭昭只是帮着看看账本。” 赵太后没有多问。 她也不说信与不信,仅是平淡道:“日前内务府运来些新鲜的樱桃。哀家一人享用不尽。听闻你是个爱甜的。不若来哀家宫中,一同用些。” “也好顺便陪哀家说几句闲话。” 李羡鱼心里打鼓,不知道该不该应下。 正当她想着要不要推说身子不适的时候,赵太后的视线随之落来。 她生了一双与临渊相似的凤眼,也因岁月渐增而愈发的澄明如冷泉。 似一眼便能将人心看得洞彻。 李羡鱼将要出口的语声停住。 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错过了婉拒的机会。 她唯有鼓起勇气来,轻轻点头道:“那昭昭便叨扰母后了。” 她将手里的账册合拢,跟随赵太后一同往她的静安殿里去。 清晨的殿阁分外静谧。 唯有庭院中微风拂过落花的声音娑娑细细。 重帘低垂处,赵太后令人为李羡鱼赐座。 宫娥们殷勤来往,为李羡鱼奉上茶点。 因李羡鱼之前提过不爱饮茶的缘故,装在茶盏里的是一盏冬日里梅花上的雪露,清澈得见底。 糕点各色不一,但最引人瞩目的,还是盛在当中琉璃碗里的樱桃。 小巧玲珑,鲜妍欲滴。 可谓是冷肃的静安殿里罕见的亮色。 赵太后饮茶不语。 李羡鱼也不好贸然开口,便顺着她的意,小口小口地吃着樱桃。 碗里的樱桃皮薄多汁,近乎没有什么酸意,很是可口。 若是在凤藻殿里,李羡鱼少不得要吃一小碗。 可如今面对赵太后,李羡鱼自然局促,仅用了几枚,便停下动作,端正地坐好。 赵太后也徐徐搁落茶盏。 她淡声启唇,与她说起静安殿里的事。 “哀家这些时日,也在查账。” “原本没什么可查的。不过是殿内新换了位掌事宫女。旧人留下的旧部毕竟没有自个的亲信那样得力。寻个由头,找些错处,空出些缺来罢了。” 李羡鱼轻轻一愣。 隐约觉得她这话听着有些耳熟。 倒不像是在说静安殿里的事。 而像是,在说如今新登基的临渊,与户部的官员们。 她小心翼翼地接话:“那母后觉得,怎样处理才算妥当。” 赵太后托起茶盏,垂眼看着盏中沉浮不定的碧叶。 “水至清则无鱼。张弛有度,方是长久之计。” 李羡鱼若有所思,不由得顺着她的话再度询问下去。 殿外清风过庭,天光在明净的宫砖间寸寸移过。 赵太后始终保持着那不急不缓的语调与她讲述。 处处不提户部,但话中所述,却处处又是户部的事。 李羡鱼听得入神。 不由得惋惜这里没有文房四宝,不能将她的每句话都抄录下来,带回去给临渊过目。 正当她这般想着的时候,宦官们的通传声迢迢而来,将李羡鱼的思绪拉回。 “陛下驾到——” 临渊? 李羡鱼讶然回眸。 通传声未落,临渊已疾步走进殿来。 他显然是方从早朝上回来,身上的旒冕未卸,朝服也未换下。 行走间神色冷峻,凤眼晦暗,似挟裹着冬日的风雪。 直至见到她时,眼底的冷意方为之一褪。 他道:“昭昭,过来。” 李羡鱼起身,歉然对赵太后行礼:“母后,宫里还有些杂事。昭昭便回去了。” 话音未落,临渊便握住她的皓腕,视线却落在赵太后身上。 他冷硬道:“儿臣告退。” 言语未落,他便这般众目睽睽下拉着她大步往外。 李羡鱼回过神来的时候,静安殿朱红的殿门已被抛却在后。 李羡鱼想起还未听完的话,有些依依不舍地侧首回望。 语声里带着她自己都没能察觉到的遗憾:“临渊,你怎么那么快便回来了?” 临渊步履微顿,那双深黑的凤眼看向她。 “公主不想看见臣吗?” 李羡鱼两靥浅红,放轻了语声:“没有……” 临渊眼底的暗色这才褪去些。 他薄唇微抿,没有再多言,只是牵过她的手,带着她疾步回到承乾殿里。 宫人屏退,槅扇轻掩。 临渊终是启唇问她,眼底满是警惕:“是母后让公主来她的宫室?” 他皱眉:“威逼还是利诱?” 李羡鱼迟疑一瞬。 许是吃人嘴短的缘故,李羡鱼悄声替赵太后辩解:“没有……是我自己愿意去的。且母后也没有为难我。还给我讲了不少户部的事。” 她小声道:“母后,似乎也并没有传闻中那样不近人情。” 临渊抬眼看她:“公主若是喜欢吃樱桃。臣会替公主准备,无需去母后宫里。” 李羡鱼嗫嚅:“不是樱桃的事。” 临渊道:“那便是户部的事。” 他俯身,将搁在龙案上那厚厚一沓录要翻了翻:“公主还有什么想知道的,皆可以问臣。” 李羡鱼抬眸望向他,纤长的羽睫轻扇了扇。 她踮起足尖,伸手环上他的脖颈,示意他俯下身来,又在他的薄唇上轻啄了口。 这才软声问他:“临渊,你在生我的气吗?” 临渊信手将录要放回龙案上。 他薄唇微抿,并不答话。 李羡鱼略想了想,便又低首轻咬了咬他的喉结。 嗓音甜软地重新问他:“临渊,你在……” 她的话未说完,临渊已抬手将她带入怀中。 他一手摁着她的蝴蝶骨,一手紧扣着她的腰线。 他低首看她,低醇的语声里透着微微的哑:“公主的癸水可来完了?” 李羡鱼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支支吾吾地不知该如何作答。 临渊也不需她作答。 他将她打横抱起,放在柔软的锦被上。 原本摁着她蝴蝶骨的大手垂落,熟稔地将她的裙裾撩至一旁。 长指轻抵之下,他立时得出结论。 他低垂眼帘,俯身吻上李羡鱼玉白的颈。 数日不曾亲近,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令李羡鱼轻轻一颤。 她伸手环住临渊的颈,眼眸含水,贝齿微咬红唇,将甜声藏住。 临渊修长的手指从她的领口而落。 挑开她的玉扣,褪去她的外裳,将她贴身的衣物尽数解去,堆叠在榻外的春凳上。 却唯独忘记褪掉她的小衣。 李羡鱼满面绯红,赧于启齿提醒他这样的事。 仅是轻垂下羽睫,等着他自己发觉。 但临渊偏偏忽略了这点。 他抬手,将她的腿曲起,就这样隔着这单薄的布料与她相碰。 李羡鱼怯怯抬眸看向他。 红唇微启,还未来得及言语,甜糯的语声便溢出唇齿。 她的指尖握紧身下的锦被,呼吸很快变得烫热而急促。 她的云鬓散开,乌发半垂在肩后,随他的动作而起伏如潮。 隔绝两人的绸制小衣很快湿透。 李羡鱼的杏花眸里也尽是水雾。 她仰着颈,红唇微启,溢出唇畔的甜音蜜如花露。 她眼眸含水,央求般地糯声唤他的名字:“临渊——” 临渊凤眼深暗,呼吸随之变得浓重。 他短暂地停下动作,大手紧握着她的足踝不让她逃离。 他低哑地询问:“这五日里,公主可有想过臣?” 李羡鱼浑身滚烫。 她隐约觉得。 他说的想,似乎不是寻常意义上的那个想。 但是,这般近的距离,将临渊的烫意都染到她的身上。 令她觉得自己快要被点燃,仅存理智也早已被烈火燃尽。 她满面绯红,羞赧点头。 “想,想过……” 临渊喉结微滚,没有再问。 他将李羡鱼抱起,让她骑坐在他的身上,单手褪下她的小衣。 他仰首,轻咬着她殷红欲滴的耳珠,在她的耳畔低哑地诱她。 “昭昭,上来。” 第100章 李羡鱼羽睫轻颤, 迟疑不定。 她素手撑在他的胸膛上,视线悄然一落,又被灼到似的慌乱移开。 无论看过多少次, 她都觉得不合适。 要是硬来的话, 是会闹到要去找太医的地步。 李羡鱼红着脸, 打起退堂鼓。 她将素手垂落, 轻轻握上,怯生生地与他商量:“要不, 我帮你吧……” 临渊剑眉紧皱,将她的皓腕握紧。 他断然拒绝:“不必。” 随着肌肤相触,李羡鱼的呼吸更是紊乱。 她撑着他的胸膛,含羞带怯:“可是, 我不会……” 临渊半坐起身,抬手将她抱起, 悬空替她找好了位置。 他剑眉微抬,晦暗的凤眼深看着她。 他道:“这样可成?” 李羡鱼面红耳赤。 她抓着临渊的手臂不放:“临渊,你, 你别松手。” 要是就这样松手, 她今天非得去见太医不可。 临渊手臂紧绷,半垂羽睫掩住那双浓黑凤眼。 他将李羡鱼拥紧, 没有让她真的去见太医。 但他掌心里炽热的温度传来, 还是将李羡鱼雪白的双颊蒸得滚烫。 李羡鱼杏眸笼烟,在这样羞人的情况下,想到了更令她羞赧的事。 与在榻下的时候不同。 临渊在榻上的时候, 总是这样的强势,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她脸颊通红,羞赧启唇:“还是, 我自己来吧……” 这次,临渊没有拒绝。 李羡鱼心跳怦怦。不得不努力开始尝试。 起初的时候,勉强还算顺利,但不过顷刻,便觉得艰难涨涩。 她不得不停住,满面绯红地望着他:“临渊,这样,这样可好了么?” 临渊垂眼,替她看了看。 他音色低哑,答非所问:“公主可背过出师表?” 李羡鱼不知道临渊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要与她起说这个。 她维持得艰难,抵着他胸膛的指尖都打颤。 “背过。”她轻咬唇瓣,将甜声咽下,嗓音微颤地问他:“这个,很要紧吗?” 临渊抬手将她扶稳,令她不至于真的将自己弄伤。 “公主试着背一次。” 李羡鱼两靥潮红,意识昏昏。 她窘困地从头背起:“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 话音未落,仅存的理智让她回过神来。 先帝创业未半。 未半。 “不行的……” 李羡鱼启唇,嗓音却甜得让她自己都面红:“真的,真的不行的。” 临渊紧握住她的玉臂,不让她退离。 “不需公主出力。” 李羡鱼启唇欲辩。 还未来得及出声,微启的红唇便被他吻上。 他熟稔地打开她的齿关,与她唇齿交缠,将她即将溢出唇畔的甜声吞没。 原本握住她玉臂的大手松开。 炽热的掌心抚上冬雪,势要将冬雪消融。 在撩拨她这件事上,临渊显得如此无师自通。 李羡鱼心跳紊乱,清澈的杏眸渐渐变得迷蒙。 她的指尖搭在他的手臂上,面对着三面的滚烫,似不知要先兼顾何处。 在她分心的时候,临渊一寸寸地将支撑着她的力道松懈,令彼此变得更为亲密。 李羡鱼红唇微张,素手抵着他的肩,但她的指尖绵软,无论如何也撑不起自身的重量。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暮春时节的碧桃花。 颤抖着在最后一缕春风里离枝,坠进烫热的汤泉中,渐渐被泉水吞没,沉到汤池底部,与炽热坚硬的汉白玉紧紧相贴。 直至似阴阳太极般,严丝合缝,没有一丝空隙。 两人的呼吸同时一乱。 临渊暂且放过她被吻得娇艳的红唇,顺着她雪白的颈一路吻落。 修长的大手同时托住她的蝴蝶骨,线条分明的小腹紧绷。 他还未用力。 但这细微的动作,对李羡鱼而言,却依旧是莫大的刺激。 她双手紧紧抱住临渊的颈,羽睫颤颤,娇喘微微:“临渊,你别动。” 临渊低喘了声,抬手将她抱紧:“公主是要自己来吗?” 李羡鱼羽睫尽湿,哽咽着答不上话来。 他们之前试过数次。 可没有哪次像这样毫无保留。 似细颈的梅瓶被触到了底,哪怕再进一寸,都要生出裂纹来。 临渊抬眼,浓黑的凤眼里倒映出她艰难的模样。 他语声沙哑得听不出本音:“昭昭,放松些。” 李羡鱼想要听他的话,却偏偏事与愿违。 她紧绷得都有些开始泛疼。 直至,临渊重新开始吻她。 从鲜艳的唇瓣吻到玉白的颈,又轻柔地吻过她的心口。 酥麻的触感层层而来,将方才浮起的一缕疼痛重新掩下。 李羡鱼微微仰颈,带露的羽睫低颤着垂落。 她的双颊复又染上绮丽的胭脂色,红唇间溢出的音色重新变得甜糯。 当她渐渐习惯,不再觉得疼痛时。 临渊也已隐忍到极限。 他将怀中的少女拥紧。 平静的水面重新开始起伏。 李羡鱼很快便察觉到变化。 她怯生生地启唇,想要说不行。 想说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但临渊却已重新吻上她的唇,将多余的话语吞没。 李羡鱼羽睫微颤,指尖轻抵着他的肩,不安又羞赧。 但随之而来的浪潮,却将所有的理智卷走。 她这条险些沉到池底的红鱼,又重新被水浪托起,随着水波的激涌而沉浮不定。 水面微涌,她在临渊的吻里轻细呜咽。 波澜四起,她红唇颤抖,抑不住甜声,贝齿颤抖着在他的颈间留下红痕。 波涛汹涌时,她也似尾红鱼不断被捧至浪尖,下一瞬又猛然自云端跌落。 李羡鱼终是受不住这样的刺激。 她双手紧抱临渊的颈,颤栗着将脊背反弓如新月。 簪在鬓间的步摇无声坠落,她的乌发铺缎般洒落在雪白的脊背,似水墨在宣纸上溅开。 笔墨淋漓处,她伏在临渊的肩上,哭噎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临渊将她拥紧,抬首吻上她的唇。 唇齿间少女的甜声断续,散落在腰侧的长发浮涌如海潮拍岸。 她这般颤栗,直到最后连娇甜的尾音都微咽。 夜色如沸,似雷雨交织,长河浪涌,带她跃过龙门,见到明澈天光,也似片刻间便要将她灭顶。 就当她觉得自己快要被热意蒸熟的时候。 临渊终于将她从水中捞起,抱着她去浴房里洗沐。 途径敞开的长窗时,拂面而来的夜风微烫。 庭院里棠梨落尽,远处的梧桐不知道何时已生得枝叶繁茂。 蝉鸣阵阵里。 春日已尽,炎夏将至。 * 蝉鸣喧嚣,夏夜深长。 翌日李羡鱼昏昏沉沉地睡至正午方起。 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 身旁衾枕空空,未见临渊。倒是榻前的春凳上,放着两大碗鲜艳欲滴的樱桃。 李羡鱼羽睫轻扇。 一时间没明白过来,临渊这是个什么意思。 “月见。” 她一面趿鞋起身,一面往槅扇外轻唤了声。想着问问月见,关于这两碗樱桃,临渊可有给她留话。 可足尖方触及地面,李羡鱼还未站稳,便觉得小腿处酸得似厉害,没有半分力道。 紧接着双膝一软,令她毫无防备地往跟前的脚踏上跪去。 幸好月见正打帘进来。 见此情形,慌忙上前将她搀起,连声问道:“娘娘这是怎么了?可要奴婢去请太医过来?” “别去。” 李羡鱼低声唤住月见。就着她的手,勉强在龙榻上坐落。 她耳后微烫,隐约知道这是为什么。 毕竟大婚那夜后,也是一样的情形。 可当感受到酸软之感从腿弯处一直蔓延到腰际时,她还是忍不住侧身躲开月见的视线,偷偷撩起寝衣看了看。 视线轻落,李羡鱼初醒时还带着粉意的脸颊霎时红透。 原来这两碗樱桃—— 是拿来赔罪的吗? 月见的视线也落过来,她的脸色也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问:“娘娘,真,真的不用请太医吗?” “不用,你伺候我洗漱便好。”李羡鱼伸手掩住领口,连耳缘都红透:“今日,就在榻上洗漱。” “也别让其余宫娥进来。” 月见轻轻点头。 李羡鱼却又似想起什么。 她环顾左右,不见临渊,便将这件事都算到他留下的樱桃头上。 她鼓腮道:“你顺道将这两碗樱桃洗了。我在午膳前便吃。” 吃得干干净净,一枚都不给临渊留下。 月见笑应。 她一手一碗地端起两碗樱桃,往屏风后里去。 一盏茶后,李羡鱼梳洗完毕,身上的酸软之感略减。 但彻底消褪,大抵还要三五日的光景。 如今的她腰酸腿软,连挪步都艰难。 便索性就坐在临渊的龙榻上,端着琉璃盏一枚又一枚地吃樱桃。 方吃完一盏,正打算对第二盏下手的时候,悬在槅扇外的珠帘轻响。 是临渊落朝归来。 李羡鱼轻起羽睫望向他。 见他行走间步履如常,似半点没有未昨夜的事所殃及。 李羡鱼停下吃樱桃的动作,有些面红地想。 这未免也太不公平了些。 明明是一起做的事。 怎么起不来身的,却仅她一人。 她思量间,临渊已走到龙榻前。 他将还未悬起的另一面龙帐也系在金钩上,于她的身畔坐落。 他长指垂落,低声询问:“公主还疼?” 李羡鱼被他这般直白的话问得耳缘一烫。 她匆匆握住临渊的手腕:“别碰。” 她耳背通红,不知该说疼还是不疼,索性便递了颗殷红的樱桃给他,让他空着的手有事可做,也好将这个话题略过。 临渊接过她递来的樱桃吃了,又俯下身来,修长的手指轻摁上她还在发酸的腰肢,力度适宜地替她揉了揉。 他的掌心很热,烫得李羡鱼轻轻嘶了声。 她侧过脸去看他,娇嗔道:“临渊!” 临渊动作微顿,抬起那双浓黑的凤眼看向她。 “臣在。” 李羡鱼睨他一眼。 她放下手里的樱桃盏,解开高束的领口给他看。 李羡鱼红云满面,语声里也似透着热意:“如今都入夏了。也不能再戴毛领子。你,你弄成这样,我这几日还怎么出承乾殿呀?” 这还是颈上的,还算是好些。 其余地方,更是连看一眼,都让人面红耳赤。 临渊垂眼看了看。 他长指微抬,信手解开自己的朝服领口。 “臣可以让公主咬回来。” 李羡鱼猜到他会这样说。 她觑他一眼,想说不要,可视线一落,倒是先瞧见她昨夜留在他颈侧的齿痕。 她耳缘微红,似又想起昨夜的事。 好像,好像昨夜的荒唐,她也有份。 原本想说的话便也悄然消弭在唇畔。 李羡鱼心虚地低下眼去,示意他摊开掌心,将装在琉璃盏里的樱桃倒出来,分他一半。 临渊也没有拒绝。 他将那半盏樱桃接过,就在李羡鱼身畔与她一同吃着。 待李羡鱼吃完最后一枚的时候,他也正好将分给他的那半吃完。 方才的话题,也被顺理成章地带过。 临渊薄唇轻抬,起身净手,又拿帕子替李羡鱼擦拭过指尖。 他语声低醇地问:“公主现在想做些什么?” “用膳?” 李羡鱼想了想,摇头道:“刚吃过樱桃。还是晚些吧。” 临渊低应,将她打横抱起,带她走到龙案后,让她坐在自己的膝上。 龙案上,堆放着今日的奏章。 依旧是如小山一般。 李羡鱼试着从里头寻出本户部的折子来,轻声问临渊:“临渊,今日若是有空。你可以教我怎样批折子吗?” 她弯眉强调:“我将户部的官职都记得差不多了。” 临渊眼底笑影淡淡,将手里的朱笔递给她。 他从堆叠的奏章里寻出几本:“那便从简单的事务开始。” 李羡鱼认真点头。 开始跟着临渊批复她生平第一本折子。 这本折子,是一名地方官员递来的。 说的是本地有一种特产,叫做杨桃,想要献给陛下。 算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李羡鱼看折子里画得图样像是种水果,再翻了翻胤朝的地图,见此地甚远,便试着问临渊:“是批复他,‘好意心领了吗’?” 临渊嗯了声,握着她的手简短写下三字。 ‘不必送。’ 他道:“此人年过六十。已有些糊涂。日前便递过类似的奏章来,今日又递。再隔几日,想来还要旧事重提。” 他看了眼龙案上小山似的奏章,语声淡淡:“也是时候,该让他们告老还乡了。” 那便是要罢官。 不知为何,李羡鱼却想到静安殿内,赵太后借着女官之故,与她说过的道理。 李羡鱼暂且搁笔,在他的怀里轻轻仰头望向他。 她语声很轻地道:“临渊。若是真的老糊涂了,让他还乡也是一件好事。” “但是圣人也曾说过,水至清则无鱼。遇见那些功大于过的,是不是,也能放他们一马,让他们将功折罪。” 至少,就不要将他们赶尽杀绝了。 临渊剑眉微皱。 他问:“这是母后与公主说的话?” 李羡鱼羽睫轻眨。 她没有否认,仅是小声问道:“若是母后说的,你是不是便不听了?” 临渊不答,算是默认。 李羡鱼想了想,便又重新改口:“那,便当做是我的说的吧。” 临渊剑眉微抬:“当做?” 这样的事,还能当做? 李羡鱼轻应了声。 她丝毫没有自己在骗人的自觉,仍旧是拿那双清澈的杏花眸望着他。 临渊低垂眼帘,与她对视。 视线从她的羽睫上落到她的唇间。似在寻着该往何处下口。 他思绪未定,李羡鱼却主动侧过脸去,解开领口,将一段细瓷似的颈递到他的唇畔。 她两靥绯红,语声绵软地与他商量:“要不,让你咬一口?” 临渊随之俯首。 他没有选择噬咬,仅是轻吻过她柔白的脖颈,将下颌抵在她的肩上。 夏风拂面,他羽睫半垂,嗓音里犹带昨夜未散的喑哑。 “公主知道臣想要什么。” 第101章 梧桐娑娑, 蝉鸣炽烈。 窗棂里渡进来的风带着初夏时的热,染红李羡鱼的耳缘。 她读懂临渊的明示。 她素手搭在临渊的肩上,指尖随着他的吻深落而微微蜷起, 染在耳缘后的红云愈浓, 似顷刻间便要将她点燃。 临渊抬首, 咬过她殷红的耳珠。 一双墨色的眸深看着她。 李羡鱼轻颤了颤, 红着脸没有作声。 临渊不再多言。 他将李羡鱼打横抱起,往远处的龙榻行去。 悬在金钩上的龙帐被他信手挥落, 挡住殿外照落进来的日光。 李羡鱼躺在柔软的锦被上,本就发软的腰肢此刻更是软得如同春水,在他的掌心里化开,绵绵流淌。 临渊眼眸愈深。 他托起她的蝴蝶骨, 解开她衣间尚存的玉扣,将她的外裳连同心衣一并褪下。 丝绸制的披帛坠落, 丝萝般缠绕在他的手臂。 李羡鱼伏在他的肩上,随着他炽热的掌心覆上而心跳湍急。 红裙,小衣, 披帛, 朝服—— 诸多衣物,飘雪般层叠铺落在榻前的春凳上, 似春日里梨花深落。 随着最后一件蔽体的衣物落地。 临渊在她耳畔低哑启唇。 “昭昭, 上来。” 李羡鱼满面绯红。 她抬手捂着自己酥软的腰身轻轻摇头。 若是重来一回,她不仅仅是出不了殿门。 怕是都不来榻。 临渊也没有勉强。 他将李羡鱼换了个姿势,让她躺在锦榻上, 腰后垫上柔软的大迎枕。 他半跪在榻上,以膝盖分开她并拢的双腿,将她的足踝抬起。 李羡鱼羞得不敢抬首。 心绪迷离时, 被抵着的感觉传来,是临渊找准位置。 弓已满月,剑拔弩张。 正当千钧一发的时候,远处的槅扇被人叩响。 廊上传来宫娥的通禀声:“陛下,娘娘,锦帛姑姑带着太后娘娘的口谕过来。说是要请陛下与娘娘到静安殿里用膳。” 帐内春色顿止。 李羡鱼满面通红,匆促地坐起身来,拿起春凳上的外衫胡乱地裹住自己:“怎么,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临渊握着她足踝的长指不得不松开。 他剑眉紧皱,蓦地紧阖上眼,压着嗓音里的哑,冷声拒绝:“令锦帛去回母后。说朕政务繁忙,无暇见她。” 正在系着玉扣的李羡鱼指尖微停。 她抬起仍旧笼着烟水的杏眸望他一眼,又很快低下脸去,红着雪腮没有作声。 槅扇外的宫娥却迟疑。 她踌躇着道:“可是,陛下。锦帛姑姑还说,还说……” 临渊睁眼,语声骤寒:“她还说什么?” 宫娥战战兢兢地复述:“娘娘说,若是陛下不肯来。她便到承乾殿里来看您。也好续一续母子间的情谊。” 临渊凤眼寒彻,锋芒隐现。 他道:“既母后执意,便去回禀,半个时辰后,朕会至静安殿中见她。” 宫娥如蒙大赦,连连应声,顺着游廊往前殿的方向紧步行去。 临渊同时起身。 李羡鱼顾不上问他。 她将放在春凳上的红裙匆促穿上,便趿鞋站起身来,小跑到铜镜前,不安地侧首去看她的颈。 落梅犹在,即便是将领口拉到最高处,也不能藏住。 李羡鱼愈是惶急。 她匆匆打开妆奁,从里头拿出一盒水粉,试着将红梅掩去。 但她的肤白晶莹,素日里用的水粉也清透。 反复涂抹几层,也不过如雪落梅上。 未能掩盖,反倒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李羡鱼唯有回首看向临渊。 “临渊,这可怎么办呀?”她解开领口,烫着脸,拿指尖点着红痕给他看:“总不能,就这样到母后宫里去。” 临渊抬首。 他眼底晦未褪,音色透着沉哑:“公主不必去。” 他道:“臣很快便回来。与公主一同用膳。” 李羡鱼有些忐忑。 她将手里的水粉放落,语声很轻地问临渊:“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来胤朝的时辰尚短。 还不知临渊与他的母后都是如何相处的。 但从今日彼此的态度来看,这一场午膳,似乎有些来者不善。 “无事。” 临渊淡垂眼帘,掩住眸底寒意:“不过是臣早朝的时候,将几名赵姓的官员免职罢了。” 早朝时罢的官。 如今还不到正午,消息便传到静安殿里。 比他所想的,要快上更多。 李羡鱼羽睫轻颤。 她记得临渊与她说过,他的母后是赵氏出生。 是世家培植的皇后。 如今罢免赵姓官员,自然是会触及世家的利益。 兴许,也同时触及到赵太后的逆鳞。 李羡鱼羽睫低垂。 她细想了想,总觉得放心不下,便走到箱笼跟前蹲下身来。 “既然母后说得是请我们同去。那于情于理,我都不应该缺席。” 她的语调格外认真,也很快从箱笼里寻出件云肩来。 这是她衣裳里领口最高的一件,都快碰到下颌。 李羡鱼站起身来,将云肩依在身上,往镜台里比了比。 见颈间的红梅险险可以掩住,便微微松了口气。 她走到屏风后,重新更衣。 临渊亦抬步走到屏风外,将与云肩相配的外裳递给她。 他微侧过脸,薄唇紧抿:“一场鸿门宴。公主还是不要赴的好。” 李羡鱼半拢着衣襟,从屏风后探出脸来。 她语声轻轻地问:“临渊,我会给你添麻烦吗?” 临渊微顿。 似是未曾想到她会这样问。 他回首看向屏风后的少女。 绣金屏风上五爪金龙威严肃穆。 藏在屏风后的少女身量纤细,脸容莹白,明眸清澈如上好的墨玉,清晰地映出他的倒影。 他深垂下眼帘,俯身替李羡鱼系好领口的玉扣。 庭院外蝉鸣喧嚣,承乾殿内临渊嗓音低醇,似雪上松风。 “公主从不是臣的麻烦。” * 静安殿离此处并不算远。 李羡鱼跟着临渊到正殿的时候,说好的半个时辰尚缺一刻。 随着宫人一声通禀,赵太后于宫娥的簇拥下款步而来。 仪态端雅,面上神容淡淡,与往日里看来,并无什么不同。 她在正殿的紫檀木八仙桌旁为两人赐座,令宫娥们布菜斟茶。 李羡鱼小心翼翼地向她行过礼,便端坐在临渊身旁,连指尖都不敢妄动。 倒不是赵太后的缘故。 而是她颈间的红梅仅是险险掩住,若是动作幅度过大,免不得便要露出破绽。 许是她今日格外拘谨的缘故,赵太后的视线倒是先落到她的身上。 那双略显淡漠的凤眼于她华美如霞的云肩上淡然一顾。 继而又平静挪开,端起茶盏从容浅饮。 静安殿内静得针落可闻。 连宫娥们布菜时,碗底轻碰桌面的响动都如此清晰。 令李羡鱼近乎都能听见自己不安的心跳声。 幸而,在布完菜后,赵太后便将宫娥屏退。 她亦将手里的茶盏搁落,对眼前年少的帝后启唇道:“自先帝大去后,后宫寂静。静安殿内同样清寂。除诸位太妃每逢初一十五要循例过来请安外,鲜有人来。” 她眼帘微抬,语声平和得仿佛今日真的仅仅是一场寻常的家宴:“难得你们今日肯来陪哀家用膳。” 临渊同样抬眼。 他的凤眼幽邃,看不出其中情绪:“母后有话要问,儿臣岂能不来。” 赵太后神情淡然,并未在这个话题上深入。 她仅是颔首道:“用膳吧。” 临渊不再多言,抬手执筷。 李羡鱼也将银筷执起,视线轻落。 静安殿里的菜肴很是丰盛。 放在赵太后跟前的,多是些清淡菜色。 而在临渊与李羡鱼跟前的,则是少年人偏爱的荤食。 其中以鱼类居多。 离他们最近的则是一口红焖锅子。 锅内的肉色偏红,似羊肉,但却又有细微的不同。 李羡鱼有些吃不准,便也没敢贸然去碰。 她仅是挟了些鱼肉与时蔬到自己的碗里,小口小口地吃着。 在静安殿里用膳,与他们私下用膳时自是不同。 规矩颇多,其中食不言,寝不语,便是头一条。 因而整场午膳用得寂静无声。 直至彼此搁筷。赵太后方淡声启唇:“渊儿,是哀家宫里的菜色不合你的胃口?这一场午膳下来,哀家倒也未见你如何动筷。” 她的视线落在临渊面前那口红焖锅子上:“尤其是这口锅子,更是一筷未动。” 临渊视线淡垂。 他道:“若是儿臣未曾记错。母后的宫里,从来不烹狗肉。” 赵太后托起眼前茶盏。 盏内乳白色的茶烟氤氲而起,将她的眉眼隔得缈远:“这世上,何来一成不变的事。” “得鱼忘筌,藏弓烹狗。在帝王家本是常事。” 临渊语调冷漠:“若母后真这般想,未必不是一桩好事。” 赵太后眼帘微垂,语声淡如流水,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狗肉粗糙,经络盘结。火候不够不易炖烂。且藏弓烹狗,本易遭人诟病。又何必,非要赶尽杀绝。” 临渊眼底寒芒暗敛。 他简短道:“忠心护主的狗自然不可烹。” 但若是为犬不忠,还总想着反咬主人一口。 倒不如,分而食之。 赵太后拿盏盖轻撇茶沫,看盏中绿叶浮沉:“史笔如刀,人心向背。牵一发而动全身。便如这盏茶水,其中有梅花雪露,雪山泉水,花间朝露等三种水露冲沸而成。并不似你所见那般纯粹简单。” 临渊并不退让:“梅花雪露,雪山泉水,花间朝露,皆是清水。即便是共存,亦同样清澈见底。” “但若其中有杂陈之物,能剔则剔。不能则将其中水源尽数更换亦无妨。” 赵太后抬眸。 茶烟已淡,显出她凤眼深黑,如古井幽潭。 “因噎废食,饮鸩止渴。终不可取。” 临渊同样抬眼,毫不退避地与赵太后对上视线。 静安殿内宫人屏退,槅扇深掩,未有旁人。 临渊便也不再与她打机锋。 他单刀直入,将覆住汹涌暗流的最后一层浮冰揭破:“先帝在时,弹劾赵氏一族的奏章数额甚巨。” “仅因先帝暮年时沉疴已深,无法处置,不得不暂且压下。” 以致于,在他登基后,交由他手。 这是父皇给他的第一件政务。 亦是留给赵氏一族的,最后一个悔改的机会。 赵太后搁落茶盏。 瓷底碰上桌面,不轻不重的一声。 “你登基之前,赵氏一族处处为你周旋,力争太子之位。” “你登基之后,离开胤朝,远赴大玥,亦是赵氏一族替你稳住时局。于你有恩!” 临渊凤眼里锋芒尽显:“儿臣与谢璟相差七岁。谢璟晓事时,儿臣尚是孩童。母后与赵氏一族选中的,原是谢璟,并非儿臣。” “至于儿臣远赴大玥这段时日。母后垂帘听政,替赵氏一族将侵占民田案,私盐案两桩大案尽数压下。母后真当儿臣懵然不知?” 他们争锋相对。 旁侧的李羡鱼则愈听愈觉震惊,一时间连手中端着的茶盏都忘记搁下。 临渊与赵太后,一人锋芒毕露,一人绵里藏针。 不似母子,更像是两位政见相左的对手。 他们之间隔着赵氏一族,隔着昔年谢璟之事。 桩桩件件,似劈开一道天阙般的深涧,谁也无法跨越,谁也无法填补。 李羡鱼羽睫轻颤。 她之前仅是听临渊隐晦地提及几句。 时至今日,亲眼目睹,亲耳所听。方这般深刻地认识到,临渊与太后之间虽是母子。但归根究底,却和她与母妃之间截然不同。 母妃未病的时候,她与母妃之间也曾起过争执。 那时候,她尚不懂事,在习字上也不甚用心。 一手雕花小楷写得歪歪扭扭。 她的母妃看后总是眉心微锁,叹气教她。 有一日言语间话说得重了些。 她便与母妃拌了嘴,将手里的湖笔一丢,撇下母妃与陶嬷嬷跑了出去,躲到东偏殿外的一座假山洞里掉眼泪。 后来天降雷雨,她捂着耳朵瑟瑟发抖的时候,还是母妃执伞找到了她。 还递给她一罐好吃的梨膏糖。 年幼的她将梨膏糖抱在怀里,哭着与母妃和解。 这也是她们之间闹过最大的一场矛盾。 但临渊与赵太后却不同。 临渊并非是一罐梨膏糖便能哄好的孩童。 赵太后要得亦非是与临渊和解,而是赵氏一族的繁荣昌盛。 她的眼睫垂落,思绪凝滞。 连指尖无意间落在盏壁上,被滚沸的茶水烫得微红都并未察觉。 还是临渊侧首看见,迅速将她手里的茶盏接过,搁落在案上。 他薄唇紧抿,暂且停下与赵太后的交锋,拉过她的素手,低头去看她的指尖。 李羡鱼也抽回思绪。 她意识到赵太后还在跟前,脸颊上微微一烫。匆忙将素手缩回,将微红的指尖藏进袖缘里。 她小声道:“没事的。已经不红了。” 临渊剑眉紧皱。 他道:“回去上药。” 语声落下,他立时执起李羡鱼的手,带着她站起身来,向赵太后比手一礼,头也不回地阔步往外。 李羡鱼跟着他步出静安殿。 直至殿外微烫的夏风拂到面上,方徐徐回过神来。 她抬眸看向临渊:“临渊……” 临渊握着她素手的长指微顿。 他道:“臣与母后素来如此,公主不必在意。” 李羡鱼羽睫微低。 她对前朝的事了解得不多。 但能够听懂,临渊与赵太后的冲突,还是出于赵家。 赵家是世家,势力盘根错节,难以根除。 而她,似乎帮不上临渊什么。 李羡鱼这般想着,思绪微微一顿。 她想起父皇的后宫里,早年间来的妃嫔,多数是世家出生。 她在无意间也挺年老的嬷嬷们议论过—— 说是在父皇刚登基的时候,大玥的世家争先恐后地往后宫里送女儿。 直至父皇日渐昏聩,不理朝政,这样的事才彻底消绝。 她抬起眼来,复又看向身前的临渊。 夏风拂过她的鬓发,将她的语声隐在喧嚣的蝉鸣里,轻得难以听闻:“临渊,我听说,历朝历代的皇帝都会大开选秀。甄选十五到二十岁的世家女子入宫。也是有这个缘由在吗?” 因为,她们的家世,便是皇帝坐稳帝位的根基与助力。 也是铲除其余世家最快的刀。 临渊没有隐瞒。 他牵着她往前走,步履不停:“是。纳世家高官之女,既是笼络,亦是令外戚之间互相制衡。” 李羡鱼轻声问:“临渊,那,你也会这样做吗?” 她的语声落下,临渊随之停步。 他回过身来,拿那双浓黑的凤眼看着她。 “无论任何理由,臣都不会纳人入宫。” 他的语声清寒,却无半点迟疑,带着刀剑出鞘般的锐意:“开国皇帝草莽出身,从未有过世家铺路。依旧能打下胤朝辽阔的疆土。” 他坚信,即便不依靠世家。 他依旧能守住胤朝,护住千里迢迢跟他来胤朝的少女。 夏风闷热,蝉鸣喧嚣。 李羡鱼伸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 她轻轻弯眉,对他嫣然而笑。 “临渊,我不太懂得这些。” “但是,我会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第102章 临渊的语声微顿。 他在呼啸来去的夏风里低首看她。 白玉宫道两旁遍植梧桐。 桐叶深碧, 叶影斑斓。 李羡鱼站在红墙下,光影重重处。 雪肤鸦发,云肩流丽。 鬓边流苏步摇轻盈摇晃, 扫过她羊脂白的侧脸, 倒映出琉璃般的光泽。 清澈, 明净, 似他们大玥盛产的红宝石。 他凝视良久,直至李羡鱼都被他看得双颊染脂。 她轻声问:“是我说错话了吗?” 临渊薄唇微抬:“没有。” 他牵过李羡鱼的手, 带着她顺着汉白玉制成的宫道向前。 在路过一棵枝叶繁茂的木芙蓉花树的时候,他暂且停步,回应她方才的话语。 “公主亦可以相信臣。” 李羡鱼抿唇莞尔。 回到承乾殿时,龙案上的奏章依旧堆叠如山。 光是瞧着, 都令人生畏。 李羡鱼抬步过去,想要先将其中户部的奏章, 尤其是那些无聊的请安折子都整理出来。 步履方抬,皓腕却被临渊握住。 他将李羡鱼抱起,放到殿内的靠背椅上, 又从箱笼里取来烫伤用的膏药。 他在李羡鱼的椅前俯身, 抬手将她的素手牵过,放在掌心。 茶水烫热, 但李羡鱼毕竟未直接触及, 而是隔着一层薄瓷茶盏,烫得并不厉害。 此刻再看的时候,柔白的指尖上红意已褪, 望不出端倪来。 连李羡鱼也说:“已经没事了。” 她想将素手收回,临渊却将她的皓腕握紧。 他淡垂眼帘,将手中青底的瓷盒打开。以指腹沾取薄薄一层透明的膏脂, 均匀地涂在她的指尖上。 膏脂微凉,而他的长指烫热。 李羡鱼两靥微红。 他身上的热度,让她想起适才正午的时候,因通禀而未能做完的事。 因而,当临渊俯身拥她的时候。 她羞赧地将指尖搭在他的肩上,轻细出声:“临渊,你先让我去浴房里洗沐。” 临渊动作微顿。 他将李羡鱼拥紧,低头将下颌抵在她的颈间,语声里带着淡淡的笑音:“公主在想什么?” 李羡鱼觑他一眼,又满脸通红地低头去看她的裙面。 “你,你难道不是想……” 她的语声愈来愈轻,终于羞得没法再说下去。 但已经足够。 临渊已听懂她话中未尽之意。 他语声微哑地应了声,却终是克制着直起身来。 他道:“但这些奏章,总得有人批完。” 李羡鱼转头看向龙案上小山似的奏章,脸颊滚烫,连耳缘都红透。 临渊这样说。 倒像是沉沦此事,迫不及待的人是她似的。 她想,她才没有。 仅是因为临渊喜欢,她才配合他而已。 即便,即便是有些快乐,但—— 李羡鱼面红欲烧,羞于再想下去。 她匆促起身,绕开临渊往浴房里走。 “我去洗沐了。” 临渊在她身后轻轻失笑。 他将手中的膏药搁下,拿巾帕拭了拭手指:“公主去洗沐。臣尽量在日落之前,将这些奏章理完。” 李羡鱼步履微停。 她在屏风侧转过身来,语声轻绵地问他:“那日落之后呢?” 临渊抬目与李羡鱼对视。 他的凤眼深黑,似不见底的渊谷。 望向旁人时,寒意迫人,冷漠疏离。 唯独看向李羡鱼时,他眼底寒意散去,似春来时冰雪消融。 在静夜里,在玄红的龙帐低垂时,也会炽热得厉害,像是要将她一并点燃。 李羡鱼的耳缘红透。 她几不可闻地轻应了声,红着脸转过身去,将自己藏到屏风后。 染着草木香气的风自半开的支摘窗里潜入。 渡来一夏的热意。 * 兔缺乌沉间,日子翻书般过去几日。 随着夏意渐浓,承乾殿里开始用冰,李羡鱼也在这逐渐闷热的天气里,学会替临渊批复一些简单的奏章。 最初的时候,她担忧自己的笔迹与临渊的不同,会招来非议。 因此总是写在宣纸上,让临渊帮着誊写到奏章。 临渊却并不在意。 他亲自拿过一本奏章,给李羡鱼递笔:“公主写便是。若有非议,臣会处理。” 李羡鱼起初的时候尚有些迟疑。 但转念一想,也觉得她先写一遍,临渊再跟着誊写一遍,有些空耗时辰,便也点头同意。 如今几日过去,等在承乾殿里的李羡鱼收到了她的回折。 临渊还在早朝尚未回来。 李羡鱼便从其中抽出几本户部的奏章,忐忑看去。 看到第三本的时候,她果然在其中一封里看见官员询问陛下的笔迹为何不同。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便暂且将奏章搁下,有些闷闷地托腮看着庭院里的梧桐树。 她总想着帮临渊分担些什么。 但后宫不能干政,她能做的事似乎也总是这样的少。 连批点不重要的奏章,都会被人质疑。 她有些失落。 直至蝉鸣声喧嚣,临渊落朝回来。 踏进承乾殿的时候,他剑眉紧皱,眼底还沉着未散的寒意。 大抵是在朝堂之上,遇到什么令人不悦的事。 两人的视线对上。 李羡鱼见他似乎心绪不佳,便将奏章的事暂且摁下,秀眉微弯,对他露出个笑意:“回来啦。” 她站起身来,从冰鉴里拿出两盏冰碗子,将其中一盏分给他:“御膳房里做的冰碗子,你尝尝。” 临渊看向她,紧皱的剑眉松开。 他接过冰碗,垂下眼帘看向她,语声里微带冷意:“是谁惹公主不高兴?” 李羡鱼羽睫轻扇,偷偷挪身,将龙案上摊开的奏章挡住。 她殷红的唇畔轻轻抬起:“先吃冰碗再说。不然,等会可就不凉了。” 临渊低应。 他在李羡鱼的身旁坐落,陪她一起用起手中的冰碗。 直至冰碗里最后一枚樱桃被李羡鱼吃掉,临渊方抬起手臂,轻而易举地将她藏在背后的奏章拿来。 李羡鱼想拦的时候,已经晚了。 她垂落指尖,有些心虚地道:“临渊,我替你批奏章的事,好像被人发觉了……” 临渊视线淡扫,语声平静:“这点小事,公主不必挂心。” 李羡鱼有些迟疑。 后宫干政,这样的事,算是小事吗? 临渊似是看出她的不安。 他将李羡鱼抱起,让她坐在他的膝上,当着她的面,执起朱笔,在那本奏章上写下批复。 ‘笔迹不同,是朕的皇后代为批复。卿若不服,可让自家夫人代为上奏。’ 李羡鱼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问临渊:“可是,要是他没有夫人呢?” 临渊将奏章放至一旁,剑眉微抬,并不在意:“那与臣何干?” 李羡鱼认真想了想。 稍顷,许是想象出那名臣子听见这句话时的表情,便忍住笑意,点头应道:“好像确实没有什么关系。” 经这一闹,李羡鱼低落的心绪也重新轻盈起来。 她从临渊的怀中起身,在他旁侧的玫瑰椅上坐落,微微仰脸问他:“今日是先批奏章,还是先用午膳?” 临渊侧首看她,似是忆起方才的情形。 李羡鱼坐在长窗前,托腮望着庭院里的梧桐树。 秀眉微蹙,闷闷不乐。 他思绪微顿,改为问她:“公主想出宫游玩吗?” 李羡鱼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 她轻愣了一瞬,有些支支吾吾地道:“可是,我们还有奏章没有批完……” 临渊道:“回来再批。” 李羡鱼顿了顿,又道:“我们午膳也还未用。” 临渊答:“宫外亦有酒楼。” 李羡鱼羽睫微闪,也没说好与不好。 仅是悄悄将方才的那本奏章合拢,拿案几上的白玉镇纸压住。 以防在殿内无人的时候,被风吹走。 临渊薄唇轻抬。 他站起身来,递手给李羡鱼。 李羡鱼也起身,将指尖轻搭上他的掌心,杏花眸里浮起盈盈笑意:“我这便去拿幕离。” * 正午时分,两人离开皇城,同至鹤望街上。 即便如今是夏日,这条胤朝皇城里的主街依旧热闹。 游人摊贩交织来去,货郎手里的响鼓咚咚,叫卖声接连不绝。 李羡鱼戴着幕离,从摊贩处买来两碗消暑的乌梅汤,又牵着他往偏僻的阴凉处走。 许是心中挂念,不知不觉间,倒是再度走到他们曾经买过话本的那处暗巷。 一整个春日过去。 暗巷内并无多大的变化,铺地的青石也未见得多添新裂。 唯独不同的是,那株茂密的银杏树底下,不见了那名卖话本的摊主。 李羡鱼觉得奇怪。 她将幕离撩起些,拿团扇轻轻扇着风,左右环顾,觉得这个夏日里,再没有比银杏树底下更好的纳凉地界。 那名摊主应当没有换地方的缘由。 难道是今日中暑,不能出摊? 她这般想着,便捧起手里的乌梅汤浅饮一口。 汤熬得很浓,酸得她连暑热与卖话本的摊主都抛到脑后,只顾着抬手紧紧拉住临渊的袖缘。 “临渊,你有带糖吗?” 她秀眉蹙紧,艰涩启唇:“这乌梅汤也太酸了些。” 临渊没有随身带糖的习惯。 他遂执起李羡鱼的手,带着她往巷外行去:“臣带公主去买。” 李羡鱼连连点头。 这条暗巷不深,他们很快行至巷口。 还未回到鹤望街上,倒是见街边门扉一启。 屋宅内走出一名将要出摊去卖麦芽糖的老者。 李羡鱼杏眸微亮,提醒临渊:“麦芽糖。” 临渊颔首,快步过去,对他道:“一袋麦芽糖。” “好嘞。” 老者刚出摊就遇到生意,自然格外热情。 他手脚麻利地装出一袋,递给李羡鱼的时候,金黄色的麦芽糖满得都快要从袋口掉落。 李羡鱼匆促拿起一块,放入口中。 香甜的麦芽糖入口,霎时便将乌梅汤的味道驱散。 李羡鱼眉眼微舒,趁着临渊还在付银子的时候轻声问那老者:“老伯,您是住在这巷子里吗?” 老者笑应:“是住在这巷子里。都住了二十来年了。” 李羡鱼便问他:“那您认识巷子里那名摊主吗?” 她的语声落,临渊拿着银子的长指微顿,侧首看向她。 李羡鱼并没有察觉。 她回过身去,遥指了指那棵高大的银杏树:“就是坐在那棵银杏树底下摆摊卖话本的。他今日怎么不在?” 老者哦了声,也笑起来:“姑娘找王二狗啊?” “那您可来晚了些。他昨日便跑了。” “跑了?”李羡鱼讶然,她接着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为什么要跑?” 老者拿起银称,给临渊找着银子:“听说是遇见位得罪不起的大主顾,指名道姓地要买他的话本子。还指定只要其中一种。” 李羡鱼羽睫轻扇,下意识地又抬眼去看临渊。 临渊垂落眼帘,不与她对视。 老者没有察觉。 他打开话匣,唠唠叨叨地说下去。 “刚开始的时候,倒是赚到笔银子。但这话本子啊,总有卖完的时候。” “王二狗将整个京城都跑遍,再没找到类似的话本。原本还以为这桩生意就这样了了。没想到啊——” 李羡鱼的好奇心被勾起。 她等了阵,见老者正低头慢吞吞地剪着银子,便忍不住问道:“没想到什么?” 老者将剪好的银子递给临渊:“没想到,那大主顾却说,收不到话本,就自己写。每七日就要交一本。不然就送他见官。” 老者想起当日王二狗狼狈的模样,禁不住地发笑:“这王二狗哪会写话本?听到消息的时候就一脸苦相,还没熬到日落,就赶紧骑驴跑了!” 骑驴跑了? 李羡鱼杏眸微睁。 好半晌方回过神来。 “谢谢老伯。”她对老者道过谢,拿着麦芽糖,拉过临渊,将他带到僻静的暗巷里。 四面无人,她将幕离取下,拿那双清澈的杏花眸望着他。 “临渊。” 临渊淡垂眼帘,将她手里的麦芽糖接过,平静应道:“臣在。” 李羡鱼鼓腮道:“你将他赶走,我便买不到话本了。。” 临渊抬眉:“臣带给公主的话本,公主还未看完。” 李羡鱼想起那满满一游廊的话本,为自己的贪心而微微有些心虚,但还是小声辩解:“那不一样。” 她道:“那可是我们之间的话本……” 临渊不认:“臣与公主之间,何曾有过婉婉?” 李羡鱼避重就轻:“可是,可是抛却婉婉那本,其余几本都挺有意思的。” 她怅然:“其中一本还未写完。我原本是想问问摊主,还有没有后续的。” 现在,王二狗跑了。 谁来给她讲之后的故事。 临渊似看出她心中所想。 “臣来给公主讲。”他俯下身来,薄唇吻过她的脸颊,语声虽淡,却并不迟疑:“臣的记性不差。等数十年后,今日之事亦不会忘却。” “若是那时公主想听,臣也可将如今的事复述一遍。” 甚至重现一次,也未尝不可。 李羡鱼耳缘微红:“可是……” 她未能将剩余的话说完。 临渊已侧首,吻上她鲜艳的红唇。 她的唇瓣柔软,齿尖还带着麦芽糖的甜。 令人长久地流连。 夏风过处,彼此的呼吸渐渐紊乱。 李羡鱼满面绯红,在湍急的心跳声里轻轻推开他:“会被人看见……” “还是,回街上去吧。” 临渊垂眼轻笑。 他执起李羡鱼的手,带着她重新回到鹤望街上。 他问李羡鱼:“公主想从何处逛起?” 李羡鱼也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便随意指了指就近一间铺子:“那便先逛这间。” 她与越过人流,并肩迈过店铺的门槛。 商铺内迎客的女使殷勤上前,笑着招呼:“公子,姑娘,今日来此,是看钗环还是镯子?” 她为两人奉茶,见两人衣饰不凡,便将他们往最昂贵的首饰前引:“这些都是新到的首饰。是我们古玉阁里最好的一批。姑娘看看,可有中意的?” 李羡鱼并不缺首饰。 但是既然都进了铺子,她也没有推脱,视线随意一落。 但旋即,她却愣住。 入目所及,尽是鲜艳的红色。 红宝瓒凤流苏簪,红宝环珠玲珑镯,赤金缠红宝项圈—— 近乎每一件,都离不开红宝石点缀。 刹时间,她都以为自己是短暂地回到大玥。 她抬眸去看临渊,想问他胤朝也这样盛产红宝石吗,可当着女使的面,却又有些不好开口。 女使却误会她的意思,以为她是喜欢,想让身旁的公子掏银子买下。 一时间介绍得愈发殷切:“姑娘的眼光可真好。这些可都是从邻国运来的红宝石。品质上乘,即便是在胤京城里,亦是罕见难得的佳品。” 李羡鱼因她话里的推崇而微微讶然。 毕竟她在披香殿的时候,妆奁里可是放满各种红宝石制成的首饰。 她的其中几位皇兄,更是无聊到曾经拿红宝石去弹雀。 在大玥,红宝石是最为常见的一种宝石。 品质下成的,更是连寻常百姓都能买起几枚。 她还从未想过,在相隔万里的胤朝,会被这样的推崇,视若珍宝。 李羡鱼随手从里头拿起一支簪子,问那女使:“这支簪子要多少银子?” 女使笑着道:“这支簪上的红宝石可是上品,大抵要五十余两银子。若是姑娘喜欢,便五十两整银给您包上。” 李羡鱼轻讶。 在她看来,这支簪上镶嵌的红宝石无论是大小,还是品质都极为寻常。 还不如簪身用的赤金昂贵。 若是换在大玥,至多十两。 李羡鱼轻摇头,将手里的簪子放下,离开放着红宝石首饰的台面,重新环顾。 她很快便从台面上拿起件款式别致的黑曜石手串来,问那女使:“这手串要多少银子?” 使女有些失落,但还是答道:“姑娘,这手串是八两银子。” 李羡鱼愈发惊讶。 黑曜石别称龙晶。 在大玥价格昂贵,非红宝石能比。 未曾想,在胤朝,两者的价钱确实完全倒过来的。 她若有所思,伸手去拿袖袋里的荷包。 指尖才触及绸面,临渊便已将银子付完。 他问:“昭昭可还有其余想要的?” 李羡鱼接过手串,莞尔道:“还是去找吃食吧。” 临渊颔首,执起她的素手,带她往回。 方迈出古玉阁的门槛,李羡鱼便见仅这一会的功夫,鹤望街上便冷清不少。 游人们行色匆匆,不时抬首望天。 而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穹上此刻浓云卷积,似顷刻间便有一场大雨。 李羡鱼抿唇:“入夏后,天色可真是说变就变。” 她伸手轻碰了碰临渊的掌心:“还是回宫吧。让御膳房做些新鲜的吃食来,也是一样的。” 临渊应声,将她横抱而起,赶在这场大雨之前,将她带回宫禁之中。 夏日里的雨来得湍急。 仿佛是李羡鱼方踏上承乾殿内的木制游廊,大雨便滂沱而至。 李羡鱼在廊上停步,侧首看着密垂而下的雨帘,听见雨打芭蕉的声音。 “希望不是雷雨才好。”她怅然轻声:“也不知道,母妃在江陵怎样了。今日的江陵,是不是也在落雨。” 临渊将她的素手握紧,低声问她:“公主是想念大玥了?” 李羡鱼羽睫微低。 她不知道该怎样作答。 若是她说想,临渊应当便会带她回大玥。 可是若是这样,便又要让赵太后垂帘听政,赵氏一族也会因此愈发强盛。 再回到胤朝的时候,也不知会是个怎样的情形。 于是她藏下思念,伸手去接落下的雨水。 落珠似的雨丝渐渐汇集成流,在她的掌心里盈盈滚动,如莲叶上的水露。 她似是想起什么,便将话茬转开:“临渊,在胤朝,红宝石昂贵吗?” 临渊嗯了声,将其中的缘由解释给她听。 “胤朝本身不产红宝石。所有的红宝石来源,皆是邻国大玥。” 李羡鱼顺着他的话想了想,却仍是不解。 “可是,既然胤朝与大玥是邻国,其中还有边境接壤。路也并不算难走,为什么大玥的红宝石运到胤朝,会价钱几翻。” 临渊道:“曾经,胤朝与大玥并非友邦。两国之间不设商路,亦不许通商。所有来此的红宝石,皆是行商私带。若是在大玥境内查获,按律当斩。故而价贵。” 李羡鱼想起胤朝的黑曜石。 她想,应当也是类似的道理。 因为要冒着性命之虞,故而才会那般的昂贵。 但稍顷,她似是回过神来。 她杏眸明亮,望向身旁的临渊:“可如今,胤朝与大玥签过国书,化敌为友。是不是,便也可以通商了?” 临渊顿了顿。 他没有多言,仅是简短道:“开设商路,需多方同意。” 李羡鱼弯眉笑起来:“我去写信给我的皇兄。他会同意的。” 临渊羽睫微垂。 此事他并非没有想过。但是最难处置的,还是朝中的世家。 以赵家为首的各大世家在大玥战乱时,曾于边境大量走私红宝石。 如今手中的囤量甚巨。 若是两国之间铺设商路,互通有无,红宝石的价格必会剧跌。 这次不仅仅是赵家,此举可算得上是触及朝中所有士族的利益。 但从长远来看,确是一桩好事。 国富则民强,行商们上缴的赋税亦可用来购买军备,修筑堤坝。 且除国事之外—— 他侧首,看向站在滴水下的李羡鱼。 她明眸弯弯,唇畔笑涡清浅。 似这是数日里的烦闷都被这一场夏日的大雨洗涤而去。 他视线微顿,冷漠的眼底铺上清淡笑影。 他俯身,轻吻过李羡鱼盛着雨滴的掌心。 “公主去写家书。” 雨露沾唇,令他淡色的薄唇微见绯意。 “其余的,臣会处置妥当。” 胤朝天穹晦暗,浓云卷积。 需这一场雷雨,来洗涤干净。 第103章 一道白电划过天际, 雷声隆隆而至。 廊外雷电交织,风雨如晦。 廊内却依旧是夏意融融,拂面不寒。 李羡鱼秀眉弯弯, 一手拢着被风吹起的红裙, 一手执着临渊的大手, 与他顺着游廊, 并肩回到不远处的承乾殿里。 雨日天光昏暗。 李羡鱼便将搁在案首的碧纱灯点燃,于他的龙案间铺开笔墨, 在宣纸上起草要寄回大玥的家书。 她一字一句地思量,写得认真而详细。 小到她来胤朝之后发生的趣事,大到与临渊商量后,想于两国之间开设商路的想法。 种种件件, 无一遗漏。 正当她写得入神时,远处的槅扇却被人叩响。 殿外的风雨声里, 依稀传来影卫的回禀:“陛下,锦衣处收到大玥送来的家书。” 李羡鱼杏眸亮起。 她搁笔从龙案上站起身来,伸手碰了碰临渊的袖缘:“临渊, 是寄给我的家书。” 她初到胤朝的时候, 便给众人寄过家书。 若是算一算其中的日子,如今恰好是收到回信的时候。 临渊嗯了声, 阔步走过殿内的绣金屏风, 行至槅扇前。 李羡鱼则在龙案前等他。 见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整沓的书信,心绪愈发雀跃。 她秀眉微弯, 向临渊伸手。 临渊将书信放在她的掌心,语声低醇地问她:“公主的家书,臣可要回避?” 李羡鱼闻言莞尔。 她抬手握住他的袖缘, 拉着他并肩往龙案后坐落。 “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一起看吧。” 她说着,便将信笺往龙案上铺开,拆开就近的一封。 这封信是竹瓷寄来的,讲的皆是披香殿内的一些琐事。 无非是今日修葺宫墙,明日清理小池塘里的淤泥。 间或夹杂着一些宫里的趣事。 李羡鱼笑着将书信看完,倒是没有急着提笔回复,而是继续拆看剩余的信笺。 第二封书信是外祖从江陵寄到玥京城,又由玥京城的斥候送到胤朝的。 信中是写二老身体安泰,母妃的病情也不再加剧。 让她保重自身,不必替他们挂心。 李羡鱼看罢微微有些出神。 良久方将信笺搁落,去看最后两封。 这两封分别来自她的皇兄与宁懿皇姐。 除却各自的问候外与一些琐事外,书信末尾,不约而同地提到同一件事。 宁懿皇姐与太傅的婚事。 信中提及,宁懿皇姐的公主府已将建成。 婚事则定在今年的立秋。 皇兄仅是简单地陈述此事,而皇姐的书信后,还附有一封烫金的请柬。 来赴她婚宴的请柬。 李羡鱼将请柬捧在手里,秀眉轻弯,羽睫微低。 既喜悦,又怅然。 临渊将她的神色纳入眼底。 他启唇问:“公主想回大玥吗?” 李羡鱼指尖微蜷,将手里的请柬握紧。 她似是踌躇了阵,最终轻声问道:“那,我能一个人回去吗?” 临渊剑眉紧皱:“胤朝与大玥之间往来一趟至少数月。路远万里,其中未必没有变故。” 他拒绝的毫无商量余地:“即便是要回,公主也当带上臣。” 李羡鱼猜到他会这样回答。 她羽睫轻扇,在心底挣扎稍顷,终是抬眸望向他。 她语声很轻地问:“临渊,若是我们一同回大玥。胤朝这里,由谁来理政?可是仍要请母后垂帘听政?” 她对前朝的事懂得不多。 但也能猜到,若是由赵太后垂帘,赵氏一族自会愈发势大。 等他们再回到胤朝的时候,也不知会是怎样的情形。 临渊半垂眼帘,并未正面作答。 他道:“臣会安排妥当。” 李羡鱼最终还是将手里的请柬搁落。 她站起身来,执起临渊的手,带着他向方才来时的游廊行去。 廊外大雨倾盆,天地喧嚣。 李羡鱼的语声轻柔,却并不为风雨声所掩:“回大玥的事可以再等等。” 等前朝的纷争平息,等两国之间的商路修好。 那时候,她再顺着这条崭新的商路,去看看大玥如今的海晏河清。 至于宁懿皇姐的婚事—— 她想,她若是能在立秋前将贺礼送到,来年见到皇姐的时候,再好好地与她道一次歉。 宁懿皇姐应当是会原谅她的。 临渊侧首,墨黑的凤眼里清晰地映出她的倒影。 他问:“公主现在想去做什么?” 李羡鱼从侍立在旁的小宫娥手里接过竹骨伞,秀眉弯弯:“当然是去凤藻殿的库房,为宁懿皇姐选添妆。” 临渊终是失笑。 他将李羡鱼手中的竹骨伞接过,带着她转身往与凤藻殿截然相反的方向行去。 李羡鱼仰脸看他,微微讶然:“临渊?” 临渊嗯了声,却并未停步。 雨中的水汽拂面而来。 他羽睫淡垂,将眼底的情绪掩下:“带公主去国库。” 他道:“臣还不至于吝啬到,要让公主从自己的嫁妆里出添妆。” * 夏日的雷雨来去皆快,仿佛还不到一个时辰,落雨的天穹便重新转晴。 但李羡鱼与临渊同住的承乾殿,却渐渐变得冷清。 先是李羡鱼因添妆与家书的事,在国库与凤藻殿间来回忙碌了几日。 等她忙完回到承乾殿时,原本每日落朝便会回来寻她的临渊,却回来得愈来愈晚。 起初是日落时节。 后来是华灯初上。 到最后,连临渊都与她说,这段时日不必等他。 而李羡鱼每每在深夜醒来时,总能看见,临渊不知何时已睡在她的身畔。 剑眉微锁,羽睫深垂,眉眼间微有倦意。 她不知道前朝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唯独在替临渊整理奏章的时候,会看见官员的名册里,更换了许多新的名字。 有的是告老,有的是犯错被贬,有的则是因急病在家中暴毙。 临渊不曾提及,李羡鱼便也没有多问。 她仅是将自己关在承乾殿里,白日里看看话本,入夜后帮临渊批复些户部的奏章。 既不去御花园,也不再去国库。 即便是得到太后传召的消息,也是想法子让御医蒙混过去。 等待回信的这段日子倒也过得安宁。 不觉间,整整两月的光阴倏忽过去。 随着前朝官员的更替,宫廷内的夏味也愈来愈浓。 渐渐到了一年内最热的时候。 梧桐深碧,蝉鸣喧嚣。 承乾殿内的铜鹤冰鉴也从左右一对添置到四角齐全。 李羡鱼方从浴房回来,不好离冰鉴太近,便坐在稍远处的支摘窗畔,将还未彻底干透的长发拢到肩侧,吹着夜风,吃着御膳房里送来的冰碗子。 其中的樱桃都还未吃完,垂在窗外的湘妃竹帘便轻微一响。 李羡鱼闻声回过脸去,望见临渊玄衣佩剑,逾窗进来。 “临渊?” 李羡鱼有些讶然,随即弯起杏眸,轻声问他:“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临渊没有立时作答。 他在李羡鱼面前站定,俯身低头,咬走她刚挟起的那枚去核的樱桃。 薄薄的果皮在他的齿尖裂开,绯红的汁水令他淡色的薄唇微显殷红。 在这般闷热的夏夜里,荼蘼花般的艳。 李羡鱼的视线挪过去,不由得想起她曾经给临渊涂胭脂时的场景。 临渊同时抬首看向她。 那双浓黑的凤眼里倒映出李羡鱼耳后薄红的模样,似看出她心中所想。 他薄唇微抬,将口中的樱桃吃下,俯身吻上李羡鱼微启的红唇。 李羡鱼耳缘微红。 她轻阖上眼,尝到临渊唇齿间樱桃的酸甜,比唇脂的味道更为诱人。 令她的心跳变得迅疾,似夏夜里雨打蕉叶的声音。 临渊修长的手指穿过她未干的乌发,托住她的后脑,将这个夏日里的吻一再加深。 直至彼此呼吸微乱,少女面红如染。 临渊松开桎梏着她的大手,转而将她拥入怀中。 他俯下身来,轻吻过她的耳尖,在她的耳畔低声回答。 “前朝的事,暂告一段落。” 余下的,便要等到大玥的国书送来后,再做定论。 在这期间的日子里,是他们难得的闲暇。 李羡鱼抬起羽睫望向他。 视线相对处,她显然也意识到这点。 她殷红的唇瓣轻轻抬起,在喧嚣的夏夜里满怀期许地问他:“那我们现在,是不是能够出去玩了?” 临渊薄唇微抬:“宫内,还是宫外?” 李羡鱼侧首瞧了瞧更漏。 这个时辰,宫外都已经宵禁了。 他们两个人独自在街上行走,既没什么好玩的。又容易被人发觉。 于是她从长案后站起身来,将素手搭在他的掌心,杏眸弯起:“还是宫内吧。” 临渊应声。 他没有问李羡鱼要去哪里,而是执起她的手,带着她顺夜色中的廊庑向前行走。 夜风微烫,明月铺霜。 临渊手里的碧纱灯灯辉如水,引着两人徐徐走到宫中的御园,停留在一架楠木制成的秋千前。 李羡鱼提裙走上前去。 她站上秋千凳,双手握住秋千索,又在夜风里侧首望向临渊。 “临渊。” 她弯眸唤了声他的名字。 临渊低应,眼底铺上淡淡笑影。 他将碧纱灯搁在一块平整青石上,抬手握住了秋千索上端。 微一使力,木制的秋千便载着秋千上的少女往前轻盈荡开,似落在草叶间的柳絮重新被风吹起。 如水夜色中,李羡鱼笑声清脆。 散落在肩的乌发,与臂弯间的披帛翩飞似蝶,银红色的裙裾在夜色里盛开若花。 她抬首望着远处银白月色,又随着秋千飞到高处,而看见更广阔的天地。 她看见高耸的红墙变得低矮,殿顶染着月光的飞檐似与她齐肩,便连璀璨无尽的星河都那般触手可摘。 李羡鱼殷红的唇畔弯起,乌黑的杏眸里倒映着天上明光。 她与临渊分享她看到的场景,兴致浓处,她本能般问道—— “临渊,你能上来吗?” 临渊微顿。 稍顷,他依言登上她的秋千,骨节修长的大手随之环过她的腰线。 秋千凳没有想象中那本宽敞。 李羡鱼不得不紧贴着他站立。 这样亲密的距离,令她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热度,以及落在她颈侧,比夜风更为炽热的气息。 李羡鱼微微红了脸,渐渐无心看景。 她指尖轻握住他的手臂,赧然唤他的名字:“临渊!” 临渊微垂眼帘。 “抱歉。”他将下颌抵在她的肩上,语声微哑:“……昭昭,半个月了。” 李羡鱼读懂他话里的深意。 她耳缘红透,语声发烫:“有那么久吗……” 临渊喑哑地应了声,将怀中的少女拥得更紧。 “整整十七日。公主不记得吗?” 李羡鱼面红欲燃。 她,她当然不记得。 她怎么会去记这样的事—— 临渊眼眸深深地看她。 稍顷,许是因得不到答复,也许是要帮她记起。 临渊在夜风中俯下身来,低首吻上李羡鱼雪白的脖颈。 李羡鱼轻轻一颤。 搭在他手臂上的指尖蜷起,似想紧握,也似推拒。 临渊并未给她过多思考的时间。 他将李羡鱼半转过身来,以齿尖咬开她领口的玉扣,顺着她柔白的颈一路吻落。 随着他的吻深入,李羡鱼的呼吸也变得紊乱。 当他吻上心口的时候,她终是忍不住,绵软地轻唤了声。 甜声落在夏夜里嘈杂的蝉鸣中,并未惊动旁人,却依旧是令李羡鱼面红如血。 她拿指尖徒劳地掩着领口,羞得难以启齿。 “临渊,会,会被人看见。” 临渊在吻她的间隙里,语声低哑地向她保证:“今夜御园方圆百丈之内,不会再有旁人。” 李羡鱼红唇微启,似还想说些什么。 但她终究是晚了一步。 临渊已将长指垂落。 拂开她的红裙,抵上她的小衣。 指尖轻移,微湿的水意将少女藏着的春心赤露。 李羡鱼两靥通红,将滚烫的脸侧过,羞于向他解释。 也无法解释。 临渊没有追问。 他重新开始吻她,在她被吻得迷蒙的时候,将自己的衣衫解去,将她的红裙撩起,月白的小衣褪至膝弯。 眼见着,夏夜将燃。 李羡鱼却绯红着脸,轻轻摇头。 她的腰身软下,双腿也软得没有半分力道。 无论是坐是站,她在秋千上都无法保持平衡。 如今尚且如此,又何况是…… 临渊看出她的害怕。 他克制着暂且停下动作,将李羡鱼从秋千上抱下。 御花园里百花盛放,绿草如茵。 临渊低首,在远处冰凉的青石与面前柔软的草地上做出抉择。 他俯身,将褪下的外袍在草叶上铺开,将怀中的少女放在他的袍服之上。 玄色的袍服衬着少女的红裙雪肤,似雪夜里绽开的梅花。 临渊在她身前半跪,以膝盖分开她并拢的双腿。 他道:“公主?” 李羡鱼半侧过脸,神情羞赧,杏眸迷离。 在临渊的视线中,她红着脸,几不可见地轻轻点头。 临渊不再迟疑。 情浓处,连拂面而来的夜风都微烫,将李羡鱼的脸颊染得酡红。 她与临渊相握的掌心生汗,雪白的趾尖绷紧,将垫在身下的衣袍踏得凌乱。 她甜声糯糯,微微呜咽着唤他的名字。 而临渊将她拥得更紧,让被风吹得起伏不止的夏草尽皆折腰。 李羡鱼不知何时偏离了袍服的位置。 她躺到柔软的草地上。 感受着草叶拂过她的脊背,带来微微的刺痒。 但这一点细微的感受,很快便被汹涌的潮水覆盖。 李羡鱼羽睫颤抖。 她伸手紧紧地抱住临渊的颈,在他的怀中带着哭音颤栗。 临渊将她拥紧。 待她略微平复后,重新将她送上浪尖。 不知过了多久。 浓云散去,月色铺照。 潮水平息后的御园如此静谧。 李羡鱼与临渊并肩躺在坠落满地的淡紫木槿上。 她两靥深绯,喘息微微。 听见身旁的临渊低声唤她的小字:“昭昭。” 她绯红着脸,轻轻侧过眼去。 看见临渊躺在草地上,侧首看她。 今夜星河璀璨,明月辉光映入他浓黑凤眼里,如银似镜,倒映出她如今的模样。 李羡鱼脸颊滚烫,抬起绵软的素手想要遮掩。 临渊垂落眼帘,淡淡而笑。 他在铺霜般的月色中抬手,与她十指紧扣。 第104章 星沉月落时, 御花园里薄雾朦朦。 回到承乾殿中的李羡鱼一夜好眠,睡至巳时的更漏响至末尾,方在斜雨敲窗声中朦胧醒转。 她撑榻坐起身来, 揉着发酸的腰肢, 轻轻撩开垂落的龙帐。 临渊不在殿内。 倒是榻前的春凳上, 放有一整沓大玥送来的家书。 李羡鱼红唇微抬, 趿鞋倾身,将家书拿到手里。 还未来得及翻看, 视线倒是先落在末尾那封形制格外不同的书信上。 绯底缠金,封面上绘着振翅回首的朱雀,末尾盖着大玥的国玺。 这是大玥送来的国书。 给的也并非是她,而是身为胤朝国君的临渊。 这也是所有信笺中唯一拆开过的一封。 但如今临渊将它放在榻边的春凳上, 信口的火漆也并未重新封好。 李羡鱼略想了想,便抬手将国书展开。 国书中写的是大玥同意与胤朝通商, 在两国之间共修商道。 底下此事附有相关的细则,与大玥边境的部分地形图。 想来等临渊的回书送至,便可动工。 李羡鱼杏眸弯起。 正当她忍不住开始推算, 在两国之间建立一条商道要多久的时候, 远处的槅扇却被叩响。 槅扇外,月见语声急促:“娘娘, 您可起身了吗?太后娘娘要见您——” 李羡鱼微怔。 她匆忙将手里的国书藏到枕头底下, 趿鞋站起身来:“怎么是这个时候?” 月见的语声更是焦急:“太后娘娘说,娘娘抱病已有两月,要亲自来凤藻殿看您。” 李羡鱼也有些慌乱。 她匆匆将槅扇推开, 将月见拉进来:“快,快替我更衣梳妆。” 月见连连应声,赶忙替她打水洗漱。 原本闲适的时辰登时变得兵荒马乱。 待李羡鱼梳妆洗漱罢, 匆促回到凤藻殿的时候,足有小半个时辰过去。 幸而雨天路滑,太后的仪仗行得缓慢。 在抵达凤藻殿时,李羡鱼已在正殿花厅前迎候。 赵太后在宫娥的簇拥中行至李羡鱼面前,微抬手止住她想要行礼的动作。 “在哀家跟前,不必如此拘礼。” 李羡鱼轻应,迎赵太后上座,又让宫娥们奉上准备好的茶点。 她藏着心底的不安,微微垂落羽睫:“昭昭不知道母后要来。准备得仓促了些,还望母后恕罪。” “无妨。” 赵太后端着茶盏,坐在花梨木椅上。 那双淡漠的凤眼微垂,凝视着眼前的少女。 鸦鬓雪肤,杏眸桃腮。 上裳的领口系得快抵到她小巧的下颌,银红色的裙裾边缘还留着被斜雨沾湿后清浅的水痕。 她这段时日的行踪与想法,其实并不难猜。 赵太后凤眼垂落,浅啜一口茶水。 她道:“皇后的身子抱恙已久。” “如今,可好些了?” 李羡鱼心里清楚。 她所谓的病症,都是太医们杜撰出来的,若是赵太后唤亲近的太医过来诊治,必定是纸包不住火。 她避重就轻道:“兴许是春日里留下的寒症。从立夏后,便好些了。” 赵太后略微颔首,倒也不再追问,仅是平静饮茶。 李羡鱼唯有陪在她身侧。 等着她兴尽离开,抑或是临渊落朝回来。 茶烟袅袅里,赵太后仅是浅啜两口,便将手中的茶盏暂且搁落。 她的语声平和,如盏中的茶水,不见波澜:“哀家有几句体己话要与皇后说,你们都退下吧。” 赵太后语落,跟随在她身畔的宫娥们依次福身,鱼贯退下。 李羡鱼无法,也唯有将月见等宫人一同屏退。 槅扇轻掩,本就安静的花厅愈发寂静。 连庭院中琅琅的雨声似也被尽数隔绝。 李羡鱼双手捧着茶盏,感受着搁盏透来的热度,努力平稳着湍急的心跳。 最后还是赵太后先启唇。 “哀家听闻,渊儿想与大玥通商。” “这桩事,你如何作想?” 李羡鱼的心高悬起。 她觉得,这对胤朝,对大玥而言,皆是一件好事。 但是她又想起这段时日里翻看过的官员名册。 被换掉的官员里,赵姓者并不在少数。 赵太后的立场,大抵也与她的,与临渊的,都不相同。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避开话题:“都说后宫不许干政。昭昭对前朝的事,没有什么看法。” “是么?” 赵太后的语声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那便聊聊后宫里的事吧。” 李羡鱼羽睫轻扇。 她如今是皇后,后宫里的事其实也是她的分内之事,是躲不开的责任。 因此她点头轻轻应道:“是有关太妃们的事吗?” 赵太后没有否认。 她眼帘淡垂,像是陷入一场久远的回忆。 她道:“哀家是先帝的元后,在他还是皇子时便嫁与他作正妃。彼时夺嫡之争何其残酷,先帝也无心情爱,内院之中始终未有旁人。” 李羡鱼羽睫微扇。 似在读一本已经知道结局的故事。 毕竟先帝的太妃们,如今就住在东六宫里。 但她没有出言打断,赵太后便也在袅袅茶烟里不紧不慢地说着。 “后来,先帝登基。朝野里也如现在这般,世家横行,外戚当道。先帝也为此很是烦闷一阵。但最终,他找到最妥善的处置方式。” “以世家挟持世家,以外戚制衡外戚。” 即便是早已猜到,但李羡鱼的羽睫仍是轻轻一颤。 赵太后的神情却并无什么变化。 她依旧是平静地讲述着:“先帝的后宫里一茬又一茬的进人。比哀家年轻貌美者如过江之鲤。但哀家始终是先帝的皇后,哀家的儿子是如今的陛下。即便曾经的惠妃再得宠,亦未曾撼动过分毫。” 她问李羡鱼:“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李羡鱼不敢乱猜,便仅是乖顺摇头。 赵太后徐徐抬起眼来。 她已不复年少,但眼底的光芒依旧锐利:“因为哀家出身赵氏,赵氏一族,便是哀家手里的刃,身后的盾。有赵氏一族在,便无人能够威胁哀家的后位。” 李羡鱼相信她的话。 因为即便是在今日,赵氏一族依旧盘踞在朝堂,屹立不倒。 而赵太后,也确实是先帝后宫里最后的赢家。 但她不知道,为何赵太后要突然与她说起这样的事。 赵太后没有解释。 她抬手,将保养得宜的玉手轻覆在李羡鱼的手背上。 她尾指上的鎏金护甲触感微凉,如她此刻的语意冰冷:“色衰爱弛。没有谁能够永远天真年少。唯有利益,方是久长之道。” 花厅里的冰鉴在身后散着丝丝缕缕的凉气。 令李羡鱼的指尖轻颤了颤。 她想将手拢回袖中,赵太后修长的手指却随之收紧:“如今胤朝内,唯有你,能够劝动渊儿。” 赵太后语意加深,循循如诱:“只要你想,赵家同样能够成为你的后盾。” “即便是十数年,数十年后,哀家不在这世上。只要赵家在这一日,便可保你后位无虞。” 李羡鱼的羽睫蝶翼般轻轻一颤。 稍顷,她缓缓收回素手,捧住尚有余温的茶盏。 庭院中的雨犹未停歇。 天地嘈杂,衬得她的语声轻柔:“母后说的是,谁都会有不再年少的时候。” “可是,并非是所有人,都会因色衰而爱驰。” 李羡鱼秀眉微弯,对赵太后露出笑颜。 带着这个年纪的少女特有的天真与明媚,似春日天光,照亮晦暗的雨日。 “我相信他。” “无论年少与否,无论我们是什么身份。公主也好,皇后也好,昭昭都会永远站在他那一边。” 赵太后与她对视。 良久,她徐徐站起身来,看着她淡淡而笑。 赵太后的言语间并不带什么感情,平淡的如同陈述:“哀家很喜欢你。” “你令哀家,想起先帝的淑妃。” 李羡鱼尝试着问:“淑妃娘娘?”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赵太后笑了笑。 她伸手取下发间的鸾凤衔珠步摇,簪入李羡鱼的鬓间:“一名,真心喜欢过先帝的女子。” 李羡鱼还想再问,却听见身后砰的一声。 紧闭的槅扇豁然洞开。 身着玄色朝服的临渊凤眼晦暗,疾步行入殿中。 他将李羡鱼从花梨木椅上拉起,侧身挡在她的面前,对着赵太后冷声道:“昭昭身子弱,经不起母后恫吓。母后若有何事,直接传召儿臣便好。” 赵太后玉手垂落,凤眼转寒:“若是哀家说的,你能听进十之一二,哀家又何必如此。” 临渊薄唇紧抿,不再多言。 他紧握住李羡鱼的手腕,带着她大步往外。 他身高腿长,步履迈得这般大,以至于李羡鱼要提裙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李羡鱼跟着他走过还在落雨的庭院,绕过汉白玉雕刻成的照壁,直至走到远处的抄手游廊上,临渊方蓦地停住步伐。 李羡鱼来不及停步,险些便要撞上他的脊背。 临渊回首扶住她的双肩,神情紧绷地从上至下仔细看她,似在确认她是否还完好无损。 李羡鱼也望着他。 他身上朝服未换,墨发湿透,发尾犹在滴水。 显然是得到消息后冒雨赶来。 “临渊。” 她唤了声他的名字,从袖袋里拿出锦帕,想替他擦拭还在滴水的墨发,临渊却将她的素手紧紧握住。 他抬手,顺势从她鬓间拔走那支显然不属于她的步摇。 他剑眉紧皱,问李羡鱼:“母后又与你说了什么?” 李羡鱼轻眨了眨眼,视线落在他湿透的衣发上:“你先回承乾殿将湿衣换下,我再与你说。” 临渊睨她一眼。 见她的发髻与裙上亦有湿意,方俯身将她打横抱起,往承乾殿的方向疾步而去。 半个时辰后,承乾殿浴房的槅扇重新被人推开。 临渊将李羡鱼抱到离冰鉴最远的剔红高案上,拿干净的布巾替她擦拭着长发。 他再度问道:“公主现在是否可以告诉臣?” 李羡鱼拿手拢着裹在身上,随手都会落地的绸缎,轻点了点头。 她语声轻轻地将赵太后说的话复述给临渊听,又弯起杏眸,笑盈盈地问他:“临渊,若是等我一把年纪的时候。你还会像这样喜欢我吗?” 临渊短暂地停住动作。 他俯下身来,双手捧起她的脸,拿那双浓黑的凤眼看着她。 “那时臣也老了。尘满面,鬓如霜。” 他抬眉问:“公主可还会如现在一般喜欢臣?” 李羡鱼的眼睛里藏着笑,不假思索地道:“我是这样慕色的人吗?” 临渊深看着她。 他没有答话,而是侧过脸来,吻上她的红唇。 李羡鱼轻怔。 继而,她的素手自然地环上他的颈,在这个闷热的夏日里轻轻回应他。 临渊却并不似她想得那般容易满足。 在尝过她唇间的滋味后,他的薄唇便顺着她玉白的颈辗转往下。 随着他的吻深入,李羡鱼裹身的绸缎也无声地往下滑落。 最终飘雪般飘然坠在地上。 赤露出少女莹白的肌肤,与线条美好的起伏。 临渊眼眸微深,启唇吻上她的心口。 他的薄唇很烫,令李羡鱼的呼吸微颤。 当他的齿尖合拢时,李羡鱼更是忍不住轻轻唤了声。 她耳缘红透,放下指尖抵着他的胸膛:“昨日,昨日不是才……” 临渊没有回答。 他重新开始吻她。 没有偏移,没有下落,他这样专注地吻她。 直至李羡鱼面红如染,抵着他胸膛的指尖绵软地垂落,一双杏眸也从清澈渐渐转为迷蒙。 她红唇微启,甜声里身子往后微仰,连光裸的脊背都碰到身后的红墙。 仿佛这冰凉的红墙,能解她的燃眉。 临渊托着她的蝴蝶骨,让她坐到高几的边缘,以膝盖分开她并拢的双腿。 这张剔红高几足有半人高。 李羡鱼坐在上面,足尖都碰不着地面。 但对站立着的临渊来说,倒是恰好合适。 他抵着她,轻咬着她的耳珠,语声里带着微微的哑:“公主不慕色吗?” 李羡鱼红着脸想要否认。 但红唇微启,浪潮却倏然涌来。 她没有防备,甜软地嗯了声,一时间更是连耳珠都红透。 她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大抵是辩解不了,便索性低下脸来,绯红着脸,咬上他的肩。 庭院中雨势不绝。 承乾殿内的浪潮同样澎湃。 长窗外大雨初霁,殿内的海浪正是波涛汹涌时。 李羡鱼抱着他的颈,杏眸迷离,气喘微微,连新沐过的长发都汗湿,海草般黏在她的颈侧。 临渊托着她蝴蝶骨的大手收紧,不让她后退。 他俯身去吻她的颈,尝试着适当的放缓动作。 让她在数次后,也来等他一次。 李羡鱼还是第一次尝试等他。 这样的感觉既快乐,又难熬,令她呜咽出声,连足尖都绷紧。 好在最后她终于等到。 在临渊沙哑的声音里,她颤栗着抱紧他的颈,将还带着水意的乌发尽数洒落在他的手臂。 骤雨停歇,风平浪止。 李羡鱼伏在临渊的肩上,甜声糯糯,两靥深红。 好半晌,她方能在甜声里赧然为自己辩解:“临渊,你难道就不慕色吗?” 明明是两个人的事。 怎么能只说她一人慕色。 临渊将她拥紧,轻吻过她红如莓果的耳珠,嗓音里犹带着未散的哑。 “臣只慕公主。” 第105章【修】 承乾殿殿门紧闭, 殿内檀香氤氲。 临渊抱着李羡鱼从浴房内步出,将她放在铺好的龙榻上,扯过锦被盖住她方洗沐过的身子, 以免被冰鉴散出的寒气所侵。 李羡鱼犹带水意的乌发流泻在锦枕间, 衬得一张莹白的小脸瓷器似地润透。双颊间染着的绯意似釉彩, 木芙蓉花般轻柔的艳。 她指尖搭在榻缘上, 还带着水露的羽睫半垂,杏眸里睡意倦浓。 大抵是适才在浴房里累得狠了的缘故。 临渊抬起长指, 抚过她柔软的双颊与唇瓣,又顺着她雪白的颈垂落,轻点了点殷红的梅痕。 他低声问:“公主是想先上些去痕的药,还是先歇息?” 李羡鱼倦得不成, 只顾着将自己往锦被里藏。 她朦朦胧胧地道:“先歇息吧。” 临渊嗯了声:“在晚膳前,臣会唤公主起身。” 他说罢从榻前站起身来, 解下系在金钩上的帏帐。 玄红交织的龙帐如雨帘垂落,将龙榻内外隔成两方静谧天地。 李羡鱼也轻轻阖眼。 她将自己团进锦被里,浓睡许久。 再醒转的时候, 从帐底透进来的光已转昏暗。 她从龙榻上支起身来, 指尖还未触及龙帐,另一双大手便替她将龙帐撩起, 系在一旁的金钩上。 身着常服的临渊立在榻前, 薄唇微抬,凤眼里笑影淡淡:“公主。” 他垂手,将掌心递向她。 李羡鱼秀眉弯弯, 将指尖搭在他的掌心里,借着他的力道,想要趿鞋起身。 可方坐起身来, 身上盖着的锦被便流水似地从两肩落下。 冰鉴散出的凉意拂在肌肤上,令浓睡初醒的李羡鱼拢肩低头。 视线垂落,白雪红梅映入眼帘,李羡鱼的两颊随之红透。 她匆促握住锦被,往上拉起,掩住赤露的肌肤,羞赧出声:“临渊,我的寝衣呢?” 临渊在她的身畔坐落,伸手从锦枕底下取出只青花白釉的小盒。 他单手旋开,启唇解释:“公主说想要先歇息,晚些再涂去痕的药。臣便没替公主更衣。” 李羡鱼抬眼觑他,两靥更红。 她从锦被里探出手来:“那现在,可以将寝衣给我了。” 临渊垂眼,提醒道:“公主还未上药。” 李羡鱼两靥深绯,又伸手来拿他掌心里的小盒。 临渊抬臂避过:“臣来便好。” 毕竟很多地方,李羡鱼并不能看见。 他话音落,便抬手将李羡鱼连人带着锦被抱起,让她倚坐在他的怀中。 骨节分明的大手将她握着的锦被往下褪去,渐渐露出她雪白的颈,纤细起伏的锁骨,与更深处的缱绻春色。 李羡鱼耳缘红透,低垂着眼,没有吱声。 直至临渊的长指落在她的肌肤上。 他指尖滚烫的热意透着层薄薄的膏脂传来时,李羡鱼还是轻颤了颤。 她羞赧又局促,试着说些什么,来转移此刻的注意。 于是她问道:“临渊,先帝的淑妃是位什么样的人?” 临渊正在替她上药的长指略微一顿。 继而他垂落眼帘,平静道:“淑妃本家姓吴,出身簪缨世家。是在一场选秀中入宫,被封为贵人。后逐步升为淑妃。” 李羡鱼抬眸望他,轻声问道:“她现在也随子嗣到封地居住了吗?” “我在宫中太妃的居所里,未曾见过淑妃娘娘。” 临渊不带情绪地道:“死了。” “她死的那日,还是母后亲自去送的鸩酒。” 李羡鱼微震。 她不由得追问道:“是怎么回事?她做错了什么吗?” 临渊淡淡嗯了声。 此刻庭院中雨过天晴,犹带水露的草叶间虫鸣声声。 在这嘈杂的夏声里,他短暂地回想起淑妃死的那日。 同样是夏日。 晚阳斜照,遍地铺金。 他的母后换上隆重的礼服,描上盛妆,带着斟酒匕首与白绫,亲自去送淑妃最后一程。 彼时他还年幼,倒是谢璟已经元服。 谢璟对母后道:“此事交由官宦们去做便好。母后何必亲自去这一程。” 母后坐在镜台前,仪态端雅地拿烟黛画眉,语声平静得近乎冷酷。 “本宫不过是想去看看。世家出来的嫡女,对帝王动了真心,最终会是个什么下场。” 临渊眼眸微深,有刹那的离神。 直至李羡鱼在他怀中仰脸,轻轻地唤他的名字:“临渊?” 临渊回过神来。 他将眼底的暗色敛下,语声里透着不易察觉的冷意:“身为武将之女,她的父亲功高盖主。她便不该进宫,更不该对父皇动心。” 李羡鱼轻声询问:“为什么?” 临渊道:“她是家中独女,极得宠爱。她入宫,便如质在手,她的父兄不敢反。” “而她在后宫时,本应为父兄筹谋,却耽于情爱。以致于最后,她曾经得宠时她与父兄所得的殊荣,皆成御史台弹劾吴家有谋逆之心的罪证。” 这一场淑妃以为的情爱,实则尽是帝王心术,并无半分真心。 走到尽头时,更是图穷匕见。 淑妃死,吴家获罪,夷平三族。 也不知那时,她是否后悔过。 李羡鱼亦有些出神。 她想,她好像明白了赵太后话语背后的深意。 这宫廷里曾经有人输过。 输得一无所有,将自己的性命都输了出去。 而赵太后以胜者的姿态告诫她,不要步淑妃的后尘。 临渊垂首看她。 他问:“公主觉得害怕吗?” 李羡鱼羽睫轻眨,想着应当该如何回答。 临渊深看着她,因她的踌躇而紧皱剑眉。 原本在给她上药的长指垂落,转而握住她纤细的皓腕,不让她逃离。 他俯身去咬她的耳尖,低醇的嗓音里带着淡淡的不悦:“臣不是先帝。” 他的唇很烫。 令李羡鱼不得不回过神来看向他。 她的羽睫轻抬,墨玉似的杏眸在灯辉里愈显清澈。 她想,她也想到了其中的答案。 李羡鱼红唇微抿,语调认真地道:“若说淑妃有错,那也是错在,她选错了人。” “因为一开始的选择是错的。所以她做什么皆是错。” “无论是为父兄谋官爵也好,将真心交给帝王也好。无论怎样都是错的。” 临渊没有否认。 他微微俯首,轻咬着李羡鱼的耳缘,低声问她:“公主可曾觉得自己选错过?” 他唇齿间的热气落在耳畔,令李羡鱼觉得有些酥痒。 她往旁侧让了让,殷红的唇瓣轻轻抬起:“临渊,你觉得呢?” 临渊淡淡失笑。 他松开齿尖,将李羡鱼拥在怀中,重新给她上药:“臣不是先帝。公主也不是淑妃。” 李羡鱼莞尔。 她不再作声,仅是伸手将春凳上还未看完的家书拿过来。 一面看着,一面等着临渊将药上完。 一盏茶的时辰很快过去。 临渊直起身来,从屏风后拿来件干净的寝衣,低首替她系着领口的玉扣。 他眼睫半垂,凤眼里暗色深深。 对李羡鱼而言,淑妃的事只当是故事听过。 但对他而言,却另有一层深意。 淑妃是母后所杀。 要是母后想,她自然也能对李羡鱼下手。 今日旧事重提,是提点,也是威胁。 他的母后,精准地找到了他的软肋。 他的长指收紧,玲珑的玉扣随之从指尖滑走。 李羡鱼羽睫轻扇,轻轻唤了他一声:“临渊?” 临渊垂落羽睫,将眼底暗色敛下。 “无事。” 他替李羡鱼将领口的最后一枚玉扣系好,重新直起身来:“公主晚膳想用些什么?臣去吩咐御膳房准备。” 李羡鱼支颐想了想,秀眉弯起:“樱桃。” 毕竟在大玥的时候,新鲜的樱桃少见。 即便是送到宫里来的,也多是制成果脯与蜜饯。 来胤朝后,她倒有些想将之前没吃到的,都吃回来的意思。 临渊自然应下。 他抬步往外,行过绣金屏风后,殿外的夜色铺面而来。 令他本就幽邃的凤眼更显晦暗。 他不能再继续让母后与李羡鱼留在同一座宫阙里。 就像是—— 不能让雪貂成日里看着兔子。 * 雷雨涤尘,几场暴雨后,红墙金瓦洗涤如新。 前朝的尘埃也终是落定。 无论世家权贵们如何竭力反对,在胤朝与大玥之间修商路的事,仍旧是提上了日程。 将要动工的前日。 李羡鱼坐在铜鹤冰鉴边上,在等着临渊落朝回来的空隙里,简略地翻阅今日送来的户部奏章。 如今的奏章比她刚来胤朝的时候要减少许多。 自从临渊严令禁止后,终是不再有人隔三差五便递来啰啰嗦嗦的请安折子。 也不再有人三番五次地上折,非要千里迢迢地送杨桃来。 李羡鱼指尖轻点着奏章,大略地算了算,觉得今日应当又能早睡。 兴许,还能抽空看上几本没看过的话本子。 她思绪方起,槅扇便被人推开,是临渊落朝回来。 李羡鱼将手里的奏章放下,秀眉轻轻弯起:“今日怎么这么早便回来?” 临渊行至她身旁,伸手解着朝服的系扣:“明日商路动工。因此,臣会在今日去一趟郊外的鸿胪寺。” 李羡鱼闻言微讶。 “鸿胪寺?”她下意识地道:“是去祈福吗?可是……” 可是她记得,临渊说过,他不信神佛。 临渊没有过多解释。 他换上在大玥时常穿的玄衣,配上一柄锋利的长剑。 临渊眸底微寒,语声里倒是听不出什么情绪:“公主在此等臣。臣会在入夜前便回来。” 李羡鱼的心悬起。 临渊很少与她说这样的话。 但是每次提及,皆是去涉险。 李羡鱼隐隐觉得不安。 她从龙案后站起身,走到他身旁,抬手轻握住他的袖缘:“临渊,你今日,是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吗?” 临渊没有正面作答。 他将贴身带着的,李羡鱼曾经送给他的那块佩玉放到她的手里:“公主在臣回来前,不必出承乾殿。” “等臣回来,便是尘埃落定。” 李羡鱼将佩玉握住,心里不安的感觉愈甚。 她问道:“临渊,你要去鸿胪寺做什么?” 临渊侧首看向窗外。 天色晦暗,浓云卷积。 大抵今日,又将有一场暴雨。 他长指收紧,握住腰畔的佩剑,眼底锋芒隐现:“去给那些被逼到绝路的世家,最后一个反扑的机会。” 这也是他必须要做的事。 在这场暴雨倾盆之前,临渊离开承乾殿。 殿内重新变得这般安宁。 李羡鱼坐在长案后,眼帘低垂,也没了看话本的心思。 她将奏章放到一旁。 让月见将承乾殿的殿门合拢,以身体抱恙的名义闭门谢客,在殿内安静地等他回来。 这一等便是许久。 等到暴雨倾盆而落,密集的雨线将殿顶的琉璃瓦浇打的哗哗作响。 等到骤雨停歇,黄昏的光影渐落,值夜的宫人鱼贯而来,手持长杆将廊下悬着的风灯点亮。 更漏迢递,廊下连绵的滴水声里。 李羡鱼愈是心神不宁。 如今都快要过了约定的时辰。 临渊今夜可还回来吗? 她不安地想着。 正迟疑着是否要遣人去京郊寻他的时候,悬挂在支摘窗外的东珠帘子在夜风里清脆一响。 李羡鱼循声抬眸,望见她挂念的少年逾窗进来。 “临渊。” 李羡鱼深锁的秀眉展开。 她从龙案后站起身来,提裙向他小跑过去。 临渊薄唇微抬,抬臂将向他跑来的少女拥入怀中。 李羡鱼踮起足尖,伸手环着他的颈,眉眼弯弯地望着他。 还未来得及启唇,微烫的夏风便从敞开的支摘窗里拂来。 将他的墨发拂到她的颈间,同时带来掩不住的淡淡血气。 李羡鱼的心重新悬起。 她匆促往后退让,低眼去找他身上的伤处。 借着廊前透来的月光,李羡鱼终是看见他玄衣上的剑痕。 肩膀,手臂,脊背,四处皆是。 而腰腹间的那一道尤为严重。 即便是已经包扎上药,但纱布上的血迹依旧是触目惊心。 李羡鱼呼吸微颤。 她抬起指尖,想解开他的衣裳看看伤势,又怕将他弄疼,将包扎好的伤口重新撕裂,便唯有抬起脸来看向他。 她语声很轻,压抑着颤音:“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出去的时候好好的,回来的时候,便成了这样——” 临渊握住她的素手,放到唇畔。 他轻咬了咬她的指尖,凤眼深暗如雷雨后的天幕:“唯有这样,方算得上是名正言顺。” 李羡鱼羽睫轻抬,并不明白。 临渊没有过多解释。 他执起她的手,走到龙案前,提起朱笔,开始批复今日的奏章。 从刑部开始批复。 李羡鱼没有看奏章的心思。 她起身想给他去传太医,皓腕却被临渊紧紧握住。 “臣来时已去过太医院。” 他将李羡鱼拉坐到自己怀里,修长有力的手臂环过她的腰肢,语声微低:“公主若是无事,便陪臣看一会奏章。” 李羡鱼指尖落在他的手臂上。 想起身,却又怕触到他的伤口。 最终还是不敢妄动,唯有顺着他的话,低头去看他手里还未批复完的奏章。 这是一封刑部尚书弹劾朝中几大世家的奏章。 言之凿凿,各种罪证罗列详细。 有势在必得之势。 其中赵氏一族的罪证,尤为详细。 但即便如此,赵氏毕竟是当今太后的母族,朝野之间仍有回寰的余地。 临渊抬手,重新取过五本未批复的奏章。 其中三本,是为赵氏一族陈情。 在撇开一本无关的奏章后,李羡鱼看到最后一本,日落后送来的急奏。 写得是在鸿胪寺中,寻到刺客遗落的物件。 那柄刀鞘内侧,有赵氏一族的徽记。 临渊淡垂眼帘,亲自持笔,将这一行添至刑部尚书的奏章末尾。 最后,朱笔一勾。 为此事落下帷幕。 * 此后整整七日。 前朝急云骤雨,连后宫中亦是浓云密布。 李羡鱼藏在承乾殿内闭门不出,便连凤藻殿也不曾回去。 直至七日后,临渊带回此事最后的定论。 为顾全太后母家的颜面,刺杀之事摁下不表,仅以其余罪名,将赵氏身在要职的官员尽数罢免。其族人子嗣三代以内,不得再度入朝为官。 同时外称胤京城暑热难捱,太后凤体欠安。 即日起,移至松陵行宫安养。 赵太后离宫那日,是个夏日里少有的大风天。 李羡鱼随着临渊,在黄昏时分,亲自送赵太后的仪仗到京郊。 华盖遥遥,深锦重重。 身着湖水蓝宫装的太后坐在仪车上,依旧是常日里的端庄雅静。 仿佛真的仅是如传言中那般,是去松陵行宫避暑。 而非满盘皆输。 直至仪车出城,眼前群山在望,帝后即将回宫的时候。 赵太后终是打起车帘,抬手屏退左右。 她垂落凤眼,淡声对李羡鱼道:“皇后避了哀家七日。但在去行宫之前,哀家还有几句话想单独与皇后说说。” 临渊垂眼,将李羡鱼的素手握紧。 “母后有什么话,在此说与儿臣听亦是一样。” 赵太后微抬凤眼,深看着他。 不知何时。 身畔雏鸟早已长成翱翔天际的雄鹰。 而他要捍卫的,是冠着他姓氏的王朝,不是培植她成为皇后的赵氏一族。 立场之前,皇权之下。 即便是至亲,最终仍是陌路。 赵太后那双与他相似的凤眼抬起,朱唇扬起个柔和的弧度,语声却冰冷:“你我母子之间,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 临渊不语,也不退让。 赵太后也并不启唇。仅是这般挑帘平静地等候着。 京郊的官道上,长风呼啸来去,将仪车旁的深锦吹得飒飒作响。 气氛凝滞间,李羡鱼抬手摁住被拂起的裙裾,轻轻仰头看向临渊。 她对临渊展眉:“我很快便回来。” 临渊低首看她,剑眉皱得更紧。 但最终,他还是将李羡鱼的素手松开,转身退到远处的城门口。 李羡鱼走向赵太后,如初见时那般向她福身:“母后要与昭昭说些什么?” 赵太后注视着她。 从她发上的玉蜻蜓步摇看到她手腕间的红珊瑚镯子,最终语调平淡地问道:“你也觉得,哀家会蠢到让赵氏的族人,去刺杀自己的儿子?” 李羡鱼没想到赵太后要问的是这样的话。 她轻愣了愣,本能地想将这个话题避过。 但赵太后的视线这样笔直地落来。 直抵人心,不容她退避。 李羡鱼羽睫轻扇,终是在赵太后的视线里轻轻抬起眼来。 她语声很轻地问道:“母后,当年淑妃的家人,真的意图谋反吗?” 语声落下,官道上重新归于寂静。 赵太后淡笑了笑,终是没有作答。 她收回手,复又端坐。 绣着鸾凤的车帘重新垂落,远避的宫人们再度上前,簇拥着赵太后的仪车再度启程。 马蹄踏踏,烟尘滚滚。 在仪车行过李羡鱼身畔的时候。 她听见赵太后隔着绣金的绸帘,与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就祝你,不会有赌输的那一日。” 李羡鱼秀眉微弯。 她没有反驳,仅是依着晚辈的礼节轻福下身去,对着赵太后远去的仪车恭顺道。 “昭昭恭送母后。” 她想,不同的人之间,也许本来就不能互相理解。 但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她回过身去,提着被风吹起涟漪的红裙,走向还在等她的临渊。 “临渊。” 她眉眼弯弯,执起他的手,往远处的皇城里走去:“我们回承乾殿里去。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 当他们回到承乾殿的时候,恰是最后一缕天光敛尽。 李羡鱼亲眼看着金色的光芒消散于殿顶赤红色的琉璃瓦后,方执着临渊的手,带着他回到素日里居住的寝殿。 临渊拿火折点燃途径宫灯,将光线昏暗的寝殿照亮。 他侧身问她:“公主要与臣说什么?” 李羡鱼却没有回答。 她拉着临渊走到长案前,将案几上放着的东西都推到一边,又将他摁坐到长案后。 “我去拿给你。” 她抿唇笑,解下臂弯间缠绕的披帛,折叠两下,将临渊的眼睛蒙上。 “你在这等等我。在我回来前,可不能偷看。” 临渊没有拒绝。 他坐在长案后,听李羡鱼步履轻盈地绕过绣金屏风,顺着游廊离开他的寝殿。 这一去便是许久。 直至两刻钟后,绣鞋踏过木制游廊的轻微声响再度传来。 临渊侧首,听见李羡鱼推开紧闭的槅扇,绕过横置的屏风走到他的长案前。 同时,面食的香气铺面而来。 李羡鱼语声带笑:“好了。你可以看我了。” 临渊取下蒙眼的披帛。 见李羡鱼眉眼弯弯地站在他的面前,手里还捧着一碗长寿面。 面上卧着一只剥好的红鸡蛋。 他面前的龙案上还搁着一盏熬得浓浓的乌梅汤。 李羡鱼对上他望来的视线,殷红的唇瓣抬起,唇畔绽出两个梨涡来。 “临渊,生辰吉乐。” 她将手里的长寿面放到他的面前,同时在对侧的长案后坐落,满怀期许地支颐望他:“这是我自己做的。你尝尝。” 临渊视线微顿,低声问:“公主怎知今日是臣的生辰?” 他分明给内务府下过令,今年的万寿节不必操办。 李羡鱼被他问得有些赧然。 她耳缘微红,很轻地道:“其实,在大玥的时候,在我们还未成婚的时候,我偷偷去内务府里,看过你的生辰牌。” 临渊垂落眼帘,素来清冷的凤眼里铺上淡淡笑影。 他将碗端到面前,抬手执筷,尝了口李羡鱼亲自为他做的寿面。 面条入口,他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顿。 李羡鱼似有些局促,也似小声找补:“这是我第一次下厨。可能不太好吃。” “你要是觉得难吃的话,象征性地吃一口便好。” 临渊将面咽下。 他薄唇微抬,笑意在眼底铺染:“不算难吃。” 他也相信,李羡鱼是第一次下厨。 因为,她在做这碗面的时候,似乎忘记放盐。 但他没有多言,仅是重新执筷吃面。 一整碗的寿面很快吃完,酸得令人蹙眉的乌梅汤也被他饮下。 临渊将杯盏与空碗放在一旁,拿布巾拭过手,抬眼看向李羡鱼。 似在等待什么。 李羡鱼依旧是眉眼弯弯的模样。 见临渊看向她,便十分自然地从袖袋里拿出藏着的香囊递给他。 “今岁的生辰礼。” 临渊伸手接过。 藏蓝底,流云纹,四面以银线锁边,勾勒出翻涌起伏的云海。 与当初李羡鱼绣给他的荷包很是相衬。 正好能够同时佩戴。 临渊将香囊收下,与李羡鱼送的荷包藏到一处。 他眼帘微低,凤眼里笑影深深。 他想,大抵等十年二十年后,他能收集到一整套李羡鱼送的配饰。 但如今—— 他抬起眼来,复又看向李羡鱼。 他得寸进尺地道:“还有呢?” 李羡鱼有些微怔。 她下意识地问:“临渊,你想要……” 话音未落,她已从临渊的眼中得到答案。 李羡鱼两靥微红。 她抬眼看看临渊,又看看放在一旁的空碗。 最终还是红着脸站起身来,步履轻轻地走到他的身旁,俯身环上他的颈。 临渊深看着她,长指微抬,无声无息地将周遭的宫灯灭去。 仅余一盏琉璃灯将彼此照亮。 李羡鱼便在这样如水的灯影里,阖眼轻吻上他的薄唇。 她又尝到乌梅汤的味道。 但在临渊的唇齿之间品到,似乎便也没有在胤京城里尝到时那般酸得令人无法接受。 她秀眉微弯,尝试着依照他喜欢的方法来加深这个吻。 临渊修长有力的手臂环过她的腰肢,让她坐在自己的膝上。 他回应着她,同时握住她的素手,让她亲自来解开彼此的衣衫。 夏裳单薄,如花瓣般重重坠地。 绣金屏风上,勾勒出李羡鱼线条柔和的剪影。 她半垂着绯红的脸,鬓间的发簪也被取下,如缎的青丝落在临渊的颈间,微凉如水。 临渊将她拥得更紧,低哑地唤她的小字。 “昭昭。” 李羡鱼轻声回应,握住他想将她抱起的手,语声羞赧得似在往外冒着热气:“你身上还有伤。还是,还是我来吧。” 临渊没有拒绝。 李羡鱼素手搭上他的肩膀,略微支起身来,在琉璃灯柔和的光影里,慢慢地找到了方向。 许是有上回的经验在。 今日终是不再那般艰难生涩。 她将动作放得轻缓,呼吸却渐渐变得急促。 临渊依旧是吻她。 从她殷红的唇瓣吻到玉白的颈,再吻上她柔软的心口。 李羡鱼轻唤了声,搭在他肩上的素手指尖收紧。 她伏在他的肩上,发烫的小脸贴着他的颈,在夏夜里与他紧紧相拥。 这般契合。 临渊将她拥紧,薄唇吻上她光裸的脊背,带起李羡鱼的羽睫轻颤。 夏夜里,浪潮重新开始起伏。 时高时低,汹涌处如白涛拍岸,平息处又似溪间流水潺潺。 李羡鱼的杏眸渐渐变得迷蒙,微启的红唇间甜声糯糯。 夏夜深长,一轮明月渐渐攀上梧桐的高枝。 庭院里月辉如水,承乾殿内却是暗潮汹涌。 放在龙案上的琉璃宫灯不知何时翻倒在地。 里头的红烛撞到琉璃壁上,无声熄灭。 承乾殿内再度沉入黑暗。 唯余令人面热的甜声绵软传来。 更漏迢递,殿顶明亮的月色在长夜里朦胧。 承乾殿的潮水也终是在月下渐转平息。 李羡鱼伏在他的肩上,羽睫低垂,喘息微微。 临渊吻过她绯红的侧脸,将她轻轻抱起,带她去浴房里洗沐。 水声络绎,在静谧的夜色中潺潺如流。 夜阑人静时,临渊抱着李羡鱼从浴房中回返。 他换好玄色织金的常服,墨发半束。 怀中的少女云裳红裙,双颊上犹染着轻柔的粉意。 她伏在他的臂弯里,羽睫轻抬,语声里带着甜软笑音:“临渊,我们现在去哪里?” 临渊低首,吻过她鲜艳的唇,眼底笑影深深,如见春日。 “今夜月圆。公主可想赏月?” 李羡鱼杏眸弯弯,轻轻点头。 临渊将她拥紧,在拂面而来的夏风与蝉鸣里,带着她登上承乾殿的殿顶。 这宫里离明月最近的地方。 银白月色铺霜飞雪,照亮整座巍峨宫阙。 他们并肩坐在赤红的琉璃瓦上,看着漫天流转的星河。 李羡鱼殷红的唇瓣轻轻抬起。 她微拢长发,侧首看向身旁的临渊,清澈的杏眸里倒映着星河皎洁的光。 “临渊,生辰吉乐。” 临渊执起她的素手,与她十指紧扣。 低醇的嗓音里带着淡淡的笑音:“生辰吉乐。” 他们相顾而笑,执手看向殿前星河。 看庭院间永不止息的夜风拂过盛开的紫荆花,走过流转如银的月色。 此间风好。 岁月缱绻,葳蕤生香。 第106章 时逢三月, 玥京城内海棠铺绣,梨花飘雪。 影卫司中朱门敞开,现役的司正站在正厅前, 等候着今日及笄的和静公主前来。 辰时的更漏渐渐敲至尾声。 远处铺满落花的庭院中, 有身着红裙的少女在宫娥们的簇拥下, 步履盈盈而来。 司正的目力极佳, 还未待少女行至近前,他已经看清她的容貌。 云鬓鸦发, 肤若净瓷。 可她的唇色并不鲜红。 淡若春樱的唇瓣透着隐见的苍白,双靥之间,亦是鲜有血色。如未描花的瓷底,为她平添几分弱不胜衣般的单薄。 这是圣上的和静公主, 李檀。 司正即刻低首,依照着宫里的规矩不再直视她的容貌。 直至公主行至近前, 方向她比手行礼:“公主。” 李檀轻轻颔首,道明来意:“司正,我今日来, 是依照宫里的规矩, 来司里选一名影卫。” 她的语声很轻,语速从容不急促, 仅听言语, 便给人以温柔之感。 但宫人皆知,这是公主患有心疾,先天不足的缘故。 她生来便是如此, 既不能奔跑,亦不能高声言语,更不能气急动怒。 这些对常人来说是寻常的事, 都可能会要走她的性命。 司正同样不敢令这位公主久候。 她的话音方落,他即刻称是,抬首击掌。 原本空无一人的正厅内,霎时出现二十余道身影。 皆是男子,年纪最轻者方至元服,最长者亦未至弱冠。 他们同着司内的影卫服制,玄衣佩剑,在李檀面前垂首侍立。 李檀抬起羽睫,在窗外照进来的春光里,看向眼前的影卫们。 每一张都是陌生面孔。 她既不知道他们的来历,也不了解他们的性情。 仿佛就这样盲婚哑嫁般一指,就是长达数年的缘分。 正当她想着,要指向谁的时候。 远处的支摘窗被人推开,一缕春风轻拂过她的鬓发。 李檀侧过脸,看向风来的方向。 她看见一名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正逾窗进来。 许是来得匆忙。 少年未来得及更衣,身上还穿着素日里的常服,一件星白色的圆领袍。 密而顺的墨发以一根发带半束,发尾松松散散地搭在肩后,勾勒出他修长漂亮的身形。 他也同时看见李檀。 那时候他的靴子还踩在窗楣上,修长的手指握着窗框。 这般不稳的动作,却还要腾出只手来,抵在唇上,提醒她千万不要出声。 李檀惊讶地望着他。 看着少年身姿轻捷地跃下窗楣,猫儿似地溜进来,迅速藏进影卫队伍的末尾,连衣角都不露。 但这显然瞒不过司正的眼睛。 他忍无可忍,厉喝出声:“十九!” “回去领鞭!” 被唤作十九的少年不得不自队伍末尾现身。 极为隽秀的长相,眼尾宽长,眼睛很亮,笑起来的时候慵懒里带着点狡黠。 让李檀想起她曾经养过的,那只黑白相间的狸奴。 总是在晴日里偷溜出去玩,又在雨日里回到华光殿打盹。 偶尔也回被她抓个正着。 便像是现在这样。 他同样没有辩解。 不知道是觉得辩解无用,还是理亏心虚的缘故。 他仅是轻眨了眨眼,继而随即便在司正冷肃的视线中敛下笑,无奈地转身往刑堂里走。 在他即将迈过门槛的时候,李檀轻声唤住了他。 “等等。” 她的视线落在他穿着的月白圆领袍上,微有些不确定地问他:“你也是司里的影卫吗?” 穿着圆领袍的少年讶然侧首,拿那双乌黑的眼睛看她。 随即他笑眼弯起,很坦诚地回答她:“臣是。臣只是未来得及更衣。” 李檀认真地点了点头。 她再度回过脸去,视线落在正厅内的司正身上,轻声细语地询问:“司正,我能选他做我的影卫吗?” 一语落,满堂静。 少年倒没什么可与不可,依旧是笑眼弯弯的模样。 司正皱眉,出言提醒:“影卫一旦选中,便不可更换。除非是影卫死,抑或是公主出降。还请公主慎重。” 李檀轻轻点头,没有反悔。 对她而言,这里的影卫皆是陌生人。 选谁与不选谁,都没什么分别。 就当是,让他少挨一顿鞭子吧。 司正见此,便略一颔首,自屉内取出锦册,于面前的长案上摊开。 李檀拢了拢袖间披帛,抬步走到长案前,微一低首,便从锦册上看见自己的名字。 底下还有一行,尚且空着,是留给影卫们上名所用。 少年同时上前,拿过长案上的狼毫,却没立刻落笔。 他侧脸看着李檀,李檀也看着他。 两两对视一会,李檀语声很轻地问:“你不愿意吗?” 她并没有强人所难的习惯。 虽然他看着比其他影卫要好相处一些,但是,若是他真的不愿意的话,她也不是不能再换一人。 少年未来得及回答,站在长案后的司正已厉声训诫:“十九!” “君臣有别,这里没有你置喙的余地!” 少年叹口气,认命似地接过笔,在锦册上写下十九两个字。 临到要滴血的时候,他却没接司正手里的银针。 他摇头,总带着笑意的眼睛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嫌弃:“我可不用别人用过的银针。谁知道上面沾过什么——” 他说着,竟然真的从袖袋里取出一张卷好的针带来。 洁白如雪的锦缎间,数十枚针具整齐罗列。 材质不同,长短不一。 落眼看去,竟比太医院里太医们的针具还要齐全。 少年从其中捻出一根,干脆利落地将血滴在写好的名字上,又以食指摁下,将鲜血化为一轮清晰的朱印。 李檀低头看了看,在少年拿布巾擦手的间隙里问司正:“这样便好了吗?” 许是今日笄礼过于繁复,将她的体力透支的缘故。 她此刻在影卫司里逗留不过一刻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双颊便已白透,似褪尽釉彩的瓷器。 令人光是远远看着,都会心生不安。 这般难以掩饰的病弱,令身旁正上名的少年侧首看向她。 眉梢微抬,若有所思。 司正似察觉到他心中所想,眸色凌厉地回视向他,无声地告诫他别动多余的念头。 同时对李檀比手:“请公主回宫。” “影卫司中还有杂事交代。日落前,十九会至华光殿中。” 李檀微微启唇,想要询问影卫们需要做些什么。 但尚未出声,一阵熟悉的心悸感霎时而来。 她面色雪白,本能地扶住贴身侍女绿萝的手臂,秀眉紧蹙。 绿萝是见过她发病时的模样的。 一时间慌忙搀住她的身子,语声都颤抖:“司正,我家公主素来体弱,快,快去请太医来。” 她的话音未落,适才还站在一旁的少年已十分利落地伸手扶住李檀,迅速翻过她的手腕。 他修长的手指落在她的腕脉上,眉梢抬起,眼底转过点惊讶与未来得及掩藏的深浓兴味:“我还是第一次在活人身上把到那么细的脉。” 他说着,很自然地从针带里捻出根银针,往她手腕上的神门穴上落去。 银针未至,司正已箭步上前,劈手拦住他,语声凌厉:“你可知道自己学的是什么?胆敢用到公主身上!” 少年垂眼藏住眸底的神色,笑眼微弯,避重就轻:“医毒又不分家。而且我这银针上又不带毒……” 司正眼底寒彻,不欲与他争论,亦不许他轻易施针。 他迅速抬手,令司内的其余影卫去请太医。 影卫们还未动身,李檀已从短暂的心悸中平复下来。 她扶着绿萝的手臂,重新直起身来,对意见分歧的两人轻轻摇头。 “没关系的。” 她抿唇笑了笑,面色在春光里愈显苍白,通透如瓷:“医与毒没有什么分别。” 毕竟,从她出生起。 医也试过,毒也用过。 她的病始终没有什么起色。 都是一样的。 影卫司内的争执也因此停止。 司正对她比手。 那名少年也同样看向她,那双黑曜石似的眼睛微眨:“你真这样想?我只是随便说说。” 李檀也看着他。 她猜不到他话的真假,便也不再过多探寻。 仅是对他展眉莞尔。 少年回之以笑,将手里的银针重新缚回雪白的绸缎间。再将针带一卷,利落地收回自己的袖间,像是从来没有拿出来过。 李檀体力不支,便也没有在影卫司里的久留。 在他收回针带的同时,她也轻声对身旁的侍女绿萝道:“绿萝,去备回宫的辇轿。” 绿萝应声,小心翼翼地将她交由其余侍女搀扶着,提裙往影卫司外小跑。 一盏茶后,辇轿停在影卫司的庭院中。 李檀登上辇轿,在轿内端坐。 当轿帘放落的时候,她隐约看见,那名唤作十九的少年正看她。 庭院里春风和煦,吹落棠梨飘雪。 他接了瓣洁白的梨花在手里,看着她的眼神里带着笑,很好亲近的模样。 李檀想。 她养过的狸奴也是这样的。 有时候会躺在地上,翻出柔软的肚皮。 但这也并不代表它喜欢你。 也许,仅仅是感觉有趣而已。 就像是一朵落花,一根春草,同样能让它觉得有趣。 * 影卫司离清和公主所居的华光殿并不算远。 李檀与侍女们回到寝殿中时,天光尚早,御膳房内的午膳还未送来。 李檀微觉疲惫,便更衣睡到榻上,半倚身在柔软的大迎枕上,阖眼想着白日里的事。 直至留在殿内的侍女紫藤捧了两大碗漆黑的汤药过来,如每日里一般,小心翼翼地伺候她服下。 汤药极苦,带有助眠的功效。 李檀用过后不久,倦意缓缓上涌。 她也并不抵抗,就这样任由自己斜倚在大迎枕上,浓睡过去。 旖旎春光照进红帐。 李檀在春色里做了个离奇的梦。 她梦见自己曾经豢养过的那只黑白相间的狸奴回来了。 还叼来一枝新开的桃花。 李檀提裙悄然过去,想要俯身将它抱起。 但还未走到近前,狸奴便将叼着的桃花放在地上,头也不回地向着殿门的方向逃离。 眼见着,是一副不打算回来的模样。 李檀不能奔跑,追不上它。 情急之下,唯有匆促地唤它的名字:“小七!” 狸奴没有回头。 倒是远处的横梁上传来少年清润的,天生带着点笑音的语声:“臣的排序是十九,公主记错数了。” 李檀微怔。 桃花,狸奴,殿门,眼前的场景如流水般散去。 她徐徐睁眸,从梦境中醒来。 红帐内光影朦胧。 不知如今已是什么时辰。 李檀坐起身来,拿指尖压着初醒时急遽跳动的心口。 待急促的心跳声缓缓平复,她方披衣从榻上站起身来,循着方才听见的声音,走到殿内的横梁底下。 她拢衣仰起脸,看着雕粱后天光照不到的地方,尝试着唤他:“十九。” 少年本能地应了声。 略想了想,还是从梁上下来,站在她跟前,拿带笑的眼睛看她:“公主有什么吩咐吗?” 李檀也看着他。 他已经换回影卫们常穿的玄色服制,腰间并未佩剑,也不见任何兵刃,加之天生容貌清隽,唇红齿白笑眼弯弯,看着似邻家少年郎那般温纯无害。 并不像是手里沾血的影卫。 但是,他好像还是没能躲过那顿鞭子。 身上除却药草的苦香外,还添了层掩藏不住的血腥味。 令她刚刚平复下来的心复又跳得怦怦作响。 少年眨了眨眼,主动问她:“公主要把脉吗?” “还是臣去请太医来?” 李檀轻摇了摇头。 她微微垂落羽睫,语声很轻地询问:“司正还是对你动刑了吗?” 她一开始带他回来,是为了让他少受一顿鞭刑。 现在想来,好像已没有什么意义。 少年侧首看她,似准确地猜到她的心中所想。 他拿修长的手指把玩着自己垂落的发尾,猫儿似地半闭着眼睛:“嗯……臣都这样站在公主面前了,公主问这样的话好像原本就没什么意义。” 他带着点期许,带着点狡黠:“公主应当问点更有意义的事。” 李檀想了想,似乎觉得也是。 她从短暂的怅然里带回思绪,轻轻点头,重新询问道:“需要替你传太医过来吗?” 少年简直要叹气。 他撩开衣袖,给她看已经包扎妥当的伤处,语调带着点认真地道:“臣不喜欢用别人用过的银针。更不喜欢沾别人的血,也不喜欢别人沾臣的血。” 所以,他自己会包扎。 李檀抬起羽睫,那双乌玉静水似的明眸里难得地泛起些微好奇。 她拿指尖轻抵着心口,避免着过大的情绪波动,语声轻如草叶上的朝露:“那你,想让我问什么呢?” 少年单手将袖口系好。 他笑眼弯起,像是在认真思索,也像是在与她玩笑:“当然是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比如——” “十九是臣的名字吗?” 第107章 李檀拢着披帛的指尖轻蜷。 似又想起他在影卫名录上写十九两个字前的神情。 隐约藏着点不情不愿的意味。 那时候她以为他是不想当自己的影卫, 不想跟着她这样常年缠绵病榻的公主。 原来,是在计较名字的事。 可惜那时候,她没能读懂他的暗示。 她不知道如今算不算迟。 但他这般诱导, 她便也跟着他的话, 轻声询问:“十九是你的名字吗?” 她这句话终于问到点上。 少年藏着笑, 自然而然地顺着她的话答:“当然不是。” “十九是影卫司里的排序。按我们进影卫的前后顺序排。臣是第十九位, 所以司内都唤臣十九。” 原是这样。 李檀道:“所以,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对吗?” 少年笑眼微眨, 避重就轻:“按照司内铁律,在私下擅议司内之事,臣是要受鞭的。” 李檀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那便是不喜欢。 她想了想,便又问道:“你是想, 用回你的本名吗?” 少年半垂他鸦青的羽睫,藏着眼底的神色, 语声里犹带笑意:“臣的本名啊……” 李檀安静地等着。 但少年却没告诉她。 他重新抬起脸来,长而密的眼睫后笑眼弯弯的,看着极好说话的模样:“宫外的名字宫内再用并不好。” “公主随便给臣起个名字吧。 李檀有些犹豫:“可是, 我不太会起名字。要是让我来取的话, 应当也是与十九差不多的名字。就像是小七,绿萝, 紫藤这样……” 少年似乎并不在意。 仿佛在他眼里, 没有比十九更难听的名字。 他露齿而笑:“公主随便起便好。臣绝无异议。” 李檀点点头。 她依着往常的习惯,侧首看向支摘窗外的庭院。 三月春好,庭院内花木扶疏。 离窗楣最近的一株碧桃花树开得正好, 灼灼妍妍,如火如荼。 少年同时侧首。 在看见那株艳粉色的碧桃花后,原本猫儿似狡黠的少年终是被震住。 他沉默了阵。 在桃夭, 碧桃,和桃花这三个名字里踌躇良久,终是无奈道:“公主还是唤臣十九吧。” 他为李檀起名字的能力惆怅叹气:“臣如今觉得,这名字也不是不能接受。” 李檀从碧桃花树后,那株青碧的冬青上收回视线。 她侧首看向身畔的少年,并不明白为何绕了这样一圈,他最终却决定要还是用回十九这个名字。 她原本是想从‘傥骑赤豹从文狸,梦见冬青不凋树’里给他取个名字的。 但是他说十九也好,李檀便将此事放下,没再往深处想。 她轻轻唤了声:“十九。” 十九又叹了口气,认命似的应了声,问她:“公主有什么吩咐吗?” 李檀没有想吩咐他做的事,便问了件她想知道,但在影卫司里未来得及问的事情:“影卫们素日里都要做些什么?” 十九若有所思,将自己在影卫司里学到的规矩大致地概括出来。 “跟着公主,守着公主,不让公主出事,当然也不能让公主做什么出格的事。” 李檀迟疑着看他:“我去哪里你都要跟着吗?” 眼前的少年重新打起精神来,眼眸微亮,饶有兴致地追问她:“公主想去哪里?” 仿佛适才说要看着公主,不能让她做什么出格的事的,不是他一般。 李檀苍白的面上泛起薄红,语声愈发的轻:“可是,我现在要去洗沐。” 十九眼睫微眨,似有一瞬的离神。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像是早已在影卫司里学过要如何应对这样的情况。 “公主尽管洗沐。臣守在门外。”他抬眉笑起来,从袖袋里取出自己兵刃,一柄三尺见长的玄铁匕首,带点认真地和她担保:“臣绝不会让旁人进来。” 李檀耳后微红,抬眼看着他。 十九偏首,和她对视。 稍顷,他笑着保证:“臣也绝不偷看。” 他答得这样毫无芥蒂,李檀反倒有些赧然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只是觉得,有些不大习惯。 华光殿里没有男子。 以前更从未有过这样的事。 便连他同母的弟弟,都从来没有在她洗沐的时候在门外等过。 但她想,总要习惯的。 往后长长一段日子,总要习惯的。 于是她轻轻点头:“那我去唤她们备水。” 李檀转过身,对槅扇外轻声唤道:“绿萝。” 廊上传来绿萝的应答。 随着珠帘轻微一响,绿萝打帘进来。 适才还站在李檀身畔的十九迅速藏身回到梁上,利落得如同从未出现过。 春风叩在长窗,黄昏前金红的天光从明纸间落进来,将李檀的寝殿照得通明透亮。 浴房内的热水很快备好。 李檀倚在桶壁上,纤长的羽睫垂落。 乌眸微阖着,感受着温热的浴水拂过下颌,带来淡淡的桃花香气。 她自幼体弱,年幼的时候总是一群宫娥嬷嬷们片刻不离地守着她,怕她突然发病,怕她因此逝去。 以至于等她长大后,反倒不那么喜欢被宫人们簇拥着的感觉。 因而在寝殿中的时候,李檀总喜欢将侍女们都遣到槅扇外守着。 好给自己留有片刻的安宁。 今日里也并不例外。 但与往日不同的是,如今她的浴房外多了一人。 是她从影卫司里带回来的十九。 他坐在窗楣上,把玩着手里那柄玄铁匕首,将悬在匕首上的两枚金石小坠把玩的清脆作响。 似百无聊赖,也似在证明他站得很远,没有偷看李檀。 稍顷,许是无聊的缘故。 他主动找李檀搭话:“公主喜欢桃花吗?” 李檀照实答道:“说不上喜欢。” 但也说不上讨厌。 十九哦了声,继续把玩他的匕首:“臣很喜欢。不过不是拿来沐浴,而是裹面煎来吃。” 李檀微怔。 她下意识地睁开眼来,低头看了看浮在浴水上的桃花瓣。 李檀苍白的双颊霎时红透。 她抬手抱住自己赤露在水面外的双肩:“十九!” 她的话里带着恼意,连带着心跳声都因情绪变化而迅速急促起来。 好在十九出言解释:“臣可没有偷看。许是公主用的桃花瓣太多,臣在风口上都能闻见。” 李檀的心跳这才缓缓平复下来。 她伸手轻摁着心口,语声很低地问:“有这般浓吗?” 屏风外传来少年藏笑的语声:“也就比那些长在树上的浓一点点。臣闻见,一定是因为臣没用午膳的缘故。” 他就这样将两件原本毫无关系的事连到一处,还笑着问她:“公主介意臣去小厨房里找点吃的吗?” 李檀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轻轻应了声。 屏风外少年把玩匕首的珰珰声立即消失。 应当是匕首的主人离开,趁着她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到小厨房里找吃的去了。 华光殿内重新归于寂静。 清浅的桃花香气里,李檀又一次想起她的小七。 那只黑白相间的狸奴。 它想要吃鱼的时候,就会跑到她的跟前来。 千方百计地撒娇。 又是喵喵叫着示好,又是把它最柔软的肚皮给她摸。 等骗到吃的以后,它又跑得比谁都快。 一刻都不停留。 李檀抿唇笑了笑,轻轻垂落眼帘,重新开始洗沐。 她洗沐得极为细致。 从身到发,再到露在浴水外的颈与面庞。 直至将身上的每一缕药味都洗净,她方起身更衣,唤了绿萝进来。 绿萝将她扶到临窗的镜台后坐落,拿干净的布巾给她绞着新沐好的长发,满怀期许地说着:“奴婢听说,小王爷离京的这段时日里,又从民间招到位不世出的神医。如今正带着,没日没夜地往玥京城里赶。可真是菩萨保佑,遇到这样的好事——这回公主的身子,一定会转好的。” 李檀羽睫微垂,轻声道:“我知道。这件事,阿兕日前便给我来过信。” 阿兕便是绿萝口中的小王爷,是她同母的弟弟李羿。 如今还未元服,正是不知道天高地阔的年纪。 自从母妃病逝后,他便成日里往京城外跑,嚷嚷着非要找到个绝世神医来治好她。 李檀很感念他的这份心意。 但是对神医的事,却并没有抱什么希望。 毕竟她已病了十五年,无数的御医神医都来看过。 但都没能治好她。 李檀这般想着,徐徐抬起眼来,看向面前的铜镜。 沐浴后的她素着一张脸,半湿的乌发多数被拢在绿萝手中,间或几缕散在颊畔,衬得她的脸净瓷似地白,像是冬日里遗留在梅枝上的雪。 她安静地看着,在绿萝满是希冀的语声里打开一盒胭脂,让不属于她的海棠红短暂地停留在面上。 一炷香的时辰过去。 李檀垂落在腰后的长发不再滴水。 绿萝也重新退到殿外,轻手轻脚地替她掩好槅扇。 李檀将梳好的长发拢至肩侧,正想从镜台前起身的时候,照落在她面上的天光微微一暗。 药草的苦香重新被春风渡来。 李檀侧过脸,在黄昏的长窗间,看见去而复返的少年。 他侧身坐在窗楣,脊背倚着窗框,正笑眼弯弯地偏首看她。 垂在肩侧的发尾与白皙的脸上染着落日金辉,显得少年的轮廓愈发柔和,温纯无害的模样。 手里的匕首也不知道被他藏到了何处,取而代之的,是一整碟炸得金黄的桃花瓣。 混合着桃花香与油香,令人很有食欲的模样。 李檀低头看了看他手里端着的桃花,又伸手拢了拢还未干透的乌发,带着些迟疑地问:“十九,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全然没有发觉。 “臣早就回来了。” 十九将洗好的银筷子递给她,指了指身后的桃花树:“只是方才公主的侍女在。根据影卫司里的规矩,臣不能在旁人跟前现身。所以,臣就那棵树上等了会。” 当然,等得无聊的时候,还顺便给她炸了碟桃花来。 李檀本能地接过筷子,视线落在那盘桃花上的时候,却又有些犹豫。 “桃花……真的能吃吗?” 十九笑起来:“能啊。” 他将瓷碟端到面前,似乎是想证明给她看。 但是他没带多余的筷子,好洁的习惯又让他不想直接用手。 于是他低头,将瓷碟一倾,以齿尖衔起坠到边缘的一朵,当着李檀的面,连面衣带着里头的桃花一同吃下。 一点鲜艳的桃花汁溅到他的唇间,被他自然地以舌尖舔去。 慵懒又自在,像是从话本子里跑出来的,喜欢吃桃花的精怪。 李檀轻怔了怔。 回过神来后,她轻垂下羽睫,从少年递来的瓷碟里挟起一筷桃花,送到唇畔。 尝试着轻咬了一口。 外层的面衣炸得酥脆,其中的桃花还保留着原本的清香。 吃起来的时候,带着一丝丝的甜。 出乎意料的好吃。 比御膳房里千篇一律的糕点要有趣得多。 十九将她的面上的神情纳入眼底。 他唇角抬起,大方地将整碟桃花都递给她。 就当李檀抬手接过的时候,他期待地道:“公主吃了臣的点心,是不是也应当答应臣一件事?” 李檀微愣,下意识地要将点心递还给他。 十九不接。 他笑眼弯起,似自然而然地询问,也似刻意的诱导:“公主就不想知道,是什么事吗?” 李檀不吱声,抬眼看着他。 他的眼睛生得很漂亮。 瞳仁黑而清澈,眼尾宽长,末端微微上扬,当他微弯眼角的时候,总像是带笑的模样。 令人很难硬下心肠。 李檀将羽睫垂落,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她语声很轻地问:“是什么样的事?” 十九很自然地隔袖握住她的手腕,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笑意清澈,又浓醇似酒。 “公主可以将脉再给臣诊一次吗?” 第108章 春衫单薄, 他指尖的热度清晰地传递到李檀的腕间。 李檀心跳怦怦,被烫痛般抽回手,后退一步, 抬起羽睫看看向他。 十九在窗楣上换了个坐姿, 原本握住她皓腕的长指转而支起自己的下颌。 “公主不同意吗?” 他托腮看着她, 鸦青的羽睫带着点微弯的弧度, 盛着夕阳的余光,将他乌黑的瞳仁染成明亮的琥珀色, 令他藏在眼底的笑影显得愈发清晰,明晃晃的,带着点惑人的味道:“可是臣已经给公主诊过脉了。就在影卫司里的时候。” 他顺理成章地道:“不过那时候司正非要让臣去领鞭。没能好好诊个清楚。所以,臣想再诊一次。” 李檀并不能理解, 为何十九对给她诊脉有这样的执念。 但对于她这样缠绵病榻的人而言,诊脉原本也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但是—— 李檀垂落羽睫, 低声启唇:“可是,那你也不能一言不发的,就突然来抓我的手腕。” 十九眸光流转。 像是没猜到她在意的是这样一件事。 对他而言并不要紧的事。 十九重新笑起来, 向她保证:“那臣下次要诊脉的时候, 一定会先告诉公主。” 话至此,李檀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想了想, 便将手里的银筷与瓷碟一同放到临渊的长案上, 抬眼问他:“十九,那你有带脉枕来吗?” 窗楣上的少年支颐笑出声来:“臣又不是太医,当然没有脉枕。” 他这般说着, 顺手将袍裾铺开,示意李檀可以将手腕放在他的膝面上,同时还不忘向她强调:“臣很少给人诊脉的。” 即便是他这样说, 李檀也不能真的将手腕放在他的膝上。 她唯有重新走上前去,将皓腕搁在木制的窗楣上。 十九重新抬首,隔着她单薄的春衫袖,将指尖搭上她的腕脉。 他垂落眼睫,眼底的神情难得的专注。 李檀安静地等着。 等到十九抬起眼来,眸光格外亮地看向她:“在影卫司里的时候,臣没有诊错。公主确实是生来就有的心疾,如今已有十五年了。” 这般严重的心症。 在医书,在毒经上都没有痊愈的先例。 生来带有此症的孩子,在民间极难活过满月。 即便是在太医云集的宫廷里,也很难平安长大。 李檀现在还能站在这里与他说话,原本便是一件世上少有的事。 若是错过,他此生不会再遇到第二例。 十九收回指尖,眼底的笑影铺开,似长窗外金阳明媚:“公主愿意让臣试试吗?兴许臣能够治好公主。” 李檀抬起羽睫,透过他眼里明亮的笑影,在他眼底看见少年人特有的,浓烈的探究欲。 他对她的病,很感兴趣。 就像是发现了什么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 李檀垂落眼帘。 她对于自己的病情其实并不抱什么希望。 而且,他们初次相识。 她对眼前的少年其实所知甚少。 于是她轻声问:“十九,你是要给我开方子吗?” 十九笑了笑,露出雪白的齿:“方子还是不必了。毕竟臣要的东西,太医院里多半没有。” 太医院里没有的东西。 李檀轻瞬了瞬目,想起他的那盘炸桃花来。 她轻声问道:“比如是什么?” 十九想了想:“有很多。” 他眨了眨眼睛,笑眼弯弯地对李檀道:“但是都还留在影卫司没带过来。要是公主想看的话。臣现在便去拿来。” 李檀轻点了点头。 十九来去得比她想的要快些。 都未到半个时辰。 十九便从影卫司里回来。 他逾窗进来,怀里抱着一大堆的东西,心情颇好的模样。 李檀走上前去,看着他将怀中的东西一一放到面前的长案上。 有各种颜色的,不知道装着些什么小瓷瓶。 有各种大小不一,花纹不同的瓷盅。 还有一些李檀从未见过的,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器具。 琳琅满目地放了整整大半张长案。 但饶是如此,十九还是笑着对她解释:“东西太多,臣便先挑了些有趣的带来。” 李檀羽睫微低,光从外表上,实在是看不出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便也唯有问他:“里面装得都是什么?” 面前的少年眼里盛笑,主动将就近的一只天青色的小瓷瓶递到她的手里:“公主可以挑喜欢的打开看看。” 李檀便先将他递来的小瓷瓶打开。 瓷瓶里装的是同色的粉末。 似乎是一种药粉,看不出有什么有趣的地方。 还散着微微的苦味。 李檀并不喜欢药味。 她便将手里的瓷瓶还给他,重新拿起只月白色的瓷盅。 瓷盅打开,一种古怪的花香味从其中溢出。 十九星眸微亮,兴致颇高地向她解释:“这是蛊参的花。三年才开一次,花开半个时辰就凋谢。臣今日来迟,就是为了去城郊的山上采它。” 花开不多数,转瞬便凋谢。 李檀的认知里,也有这样的东西。 那便是昙花。 花开时倩影窈窕,蕊寒香冷,飘然出尘。 为无数文人墨客所追捧。 但眼前瓷盅里的花看着又黑又丑。 干干瘪瘪的,有点像是绿萝前几日下厨时做坏的点心。 李檀犹豫着放下,想最后看看那只最大的瓷盅里装的是什么。 但指尖还未触及,十九却迅速将瓷盅拿到手里。 他对李檀笑了笑。 “小白的脾气不好,还是臣来开吧。” 小白? 李檀想,难道瓷盅里,是活物? 她看着盅盖上留着的气孔,思绪有些飘散。 小白,听着像是猫儿的名字。 但是再小的猫儿,也装不进手掌大小的瓷盅。 难道是兔子? 好像还是太小了些。 也许是只鸟吧。就像是宫里的嫔妃们喜欢豢养的那种,通体雪白,还会说几句吉祥话的鹦鹉。 这样,倒也确实算得上是有趣。 她正这般想着,十九却已将手里的瓷盅打开。 李檀垂眼,看见瓷盅里是一条盘绕着的,通体如霜的白蛇。 此刻甫一见光,立时便盘踞而起,对她吐出鲜红的蛇信。 李檀眸光震颤,本能地往后退开,直至后背都碰上殿内的绣金屏风。 她抬手捂着心口,又似脱力般俯下身去,抬手抵在长案上,呼吸声却愈来愈急促,连带着心也像是要跳出腔子。 她羽睫颤抖,双颊白透,挣扎着去找袖间应急的药。 十九也像是被她的模样震住。 他迅速将瓷盅丢下,箭步上前握住她的手臂。 同时手腕一翻,指尖银针冷光闪动,刹时间便点过她手臂上的几处大穴。 李檀指尖一麻,刚拿出来的红底瓷瓶随之滚落,被还握着她手臂的少年本能地伸手接住。 他神情紧张,低头看了眼,本能地伸手打开,从其中倒出两丸。 但药味溢出后,他的动作微顿,双眉本能地一皱。 一刹的迟疑后,他将药丸倒回瓶里,长指一抬,抽出袖间的针带,重新给李檀施针。 半盏茶的时辰过去。 李檀紊乱的心跳终是缓缓平复。 她秀眉深蹙,拿指尖抵着心口,抬起眼来看向身旁的少年。 她低声唤他的名字:“十九。” 少年正在擦拭银针的手微微一僵,继而迅速将针带藏回袖中。 他抬眼看她,乌黑的眼瞳里藏着点做错事的心虚,与不知为何李檀会这么大反应的懵然:“公主不喜欢蛇吗?” 李檀微微一愣。 他问得这样自然,这样自成逻辑。 仿佛蛇在他看见,是一种常见又可爱的动物。 见到的人都会喜欢。 李檀并不能理解。 她秀眉微蹙,好半晌方答道:“我不喜欢。” 十九困惑地轻眨了眨眼,追问她:“其他的呢?” 他道:“金蚕,蜈蚣,蝎子……” 眼见着他愈说愈是离奇,愈说愈是骇人,李檀不得不赶紧打断他:“我不喜欢。” 她垂眼道:“我只喜欢长得可爱,又有柔软长毛的。” 就像是她走丢的那只狸奴,小七。 十九像是明白过来。 他对李檀笑起来,自然而然地说出一个名词。 “蜘蛛。” 李檀微怔,稍顷连手臂上都起了一层寒粟。 眼见着十九又要去拿瓷盅,似真的要拿只蜘蛛给她看,她连忙否认:“你别拿,我不喜欢。” 十九将刚拿到手里的瓷盅放回去,好奇问她:“那公主喜欢什么?” 李檀怕他又拿出什么奇怪的东西。 便抿了抿唇,徐徐垂眼道:“我什么也不喜欢。” 什么也不喜欢。 这句话听来极为落寞。 令十九忍不住看向她。 见穿着织金红裙的少女坐在长案后的月牙椅上。鸦青的羽睫倦垂着,在她微白的面上投下夜色般深浓的影。 她苍白,姝丽,单薄。 似放在长案上的甜白釉瓷器。 苍白的底,鲜艳的釉,烧制成单薄脆弱的瓷,养着枝暮春时节便会凋零的海棠。 十九眼睫微眨,在她跟前半蹲下身来,支颐仰面,拿那双微弯的笑眼看着她。 “公主不开心吗?” 李檀被他看得微微侧过脸去,并不说话。 十九想了想,便袖袋里拿出匕首,解下末尾系着的两枚金石小坠递给她,语声里依旧带着笑:“公主应当高兴些,这样病才会好得更快。” 李檀眼帘垂落,没接他递来的小坠。 她想,反正她高兴与不高兴,她的病左右都是不会好了。 她这般想着,心绪愈发低落,向他伸手道:“十九,你把我的药还给我。” 十九将从李檀手里接住的红色瓷瓶拿出来。 当着她的面,从里面倒出两枚昧下,这才将剩余的还给她。 李檀原本不想开口。 但见此还是忍不住道:“你要我的药做什么?” 她低声提醒:“寻常人吃了,没有好处的。” “原来公主知道。”十九支颐望着她,看着她面上的神情:“这种药吃多了,没有好处。” 李檀眼睫微垂,轻点了点头。 配药的御医与她说过的。 这样救命的药,用得多了,其实也等同于是在折寿。 十九笑眼弯弯,语调轻快:“既然这样,臣就不去找开药的人的麻烦了。公主给臣三五日,臣去想想,能不能给公主换一种药。” 他说着重新站起身来,将两枚小坠放到她的掌心里,像是下契金般地认真道:“换公主的两枚药,不让公主吃亏。” 李檀微愣,轻抬起眼来。 她还来不及将小坠还给十九,十九便已经重新回到长案前。 他动作轻快地将抱来的那些瓶瓶罐罐重新抱到怀里,在空隙里对她笑:“臣去找间配房,放一下东西。” 话音落,他逾窗离开,重新消失在她眼前。 多话的少年离开,华光殿内重新沉寂下来。 李檀在原地安静地坐了会,终是垂下眼来,去看自己掌心里的金石小坠。 小坠是镂空的,金桔大小。 上面的纹路也并不是什么蛇蝎一类的,而是两朵生在藤蔓上的花。 看着很是奇怪。 但是…… 倒也并不讨厌。 金乌西沉,华光殿的夜幕悄然降下。 守在殿外的宫娥们点亮风灯,将今日的晚膳送到李檀的寝殿内。 李檀尚未动筷,便见十九踏着第一缕星月辉光,从半敞的支摘窗里逾窗进来。 李檀搁下筷子,将两枚金石小坠递给他:“还给你吧。” 她道:“药送给你,你拿着玩,不要吃便好。” 十九却不接。 他将怀里新折的桃花放进梅瓶,换掉原本有些发蔫的海棠。 他笑眼微弯,看着桌上的膳食,对李檀道:“臣能拿东西,和公主换两块米糕吗?” 李檀轻讶。 她道:“影卫司里没有晚膳吗?” “自然是有。”十九笑眼弯弯,顺着她的话答道:“但不好吃。而且上名后,臣便是公主的人。往后都要由公主来管臣的晚膳。” 李檀羽睫轻扇,总觉得他的话里听着似乎有歧义。 但一时没能想到。 她想了想,还是将小坠放在长案的边缘,语声很轻地问他:“你们影卫,是不能在旁人面前现身吗?” 十九把玩着瓶里的桃花,语声里带着笑:“司里是有这样的规矩。” 但他其实可以不守。 李檀也不像是会去揭发他的模样。 李檀倒是很认真地想了想。 若是这样,让他去小厨房,和其余宫人一同用膳,便有些不妥。 即便是错开,也是为难。 去得早了,膳食还未做好。 去得晚了,便又不剩下什么。 于是她道:“我素日里用得清淡。很多东西都要忌口。” “你若是不挑食的话,可以与我一同用膳。” 李檀的话音方落,适才还在摆弄桃花的少年便已将远处的月牙凳搬了过来。 他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在就近的铜盆里净过手,又从袖袋里取出一双,用细布裹着的,干净的银筷子。 李檀看着他,稍顷觉得自己像是上了当。 她道:“你连筷子都备好了?” 十九将一块米糕从挟到自己碗里,对她露出笑颜:“公主只说不能挑食。可是没说不能自带筷子。” 李檀忍不住侧首看向他:“可是……” 她话音方起,便对上十九望来的视线。 他咬着米糕,微微侧首,以那双格外明亮的乌眸看着她。 他的眼睫很长,眼睛亮而清澈,不说话的时候,唇红齿白得看着极为乖巧。 不带半点狡黠的模样。 若是此刻有旁人路过,看见这一幕,大抵也会觉得是她在欺负人。 不给人饭吃。 李檀在心里叹口气,妥协似的将玫瑰椅往旁侧搬了搬,给他让出位置,好让他能够到远处的菜色。 自带筷子前来蹭饭的少年很自然地坐到她身畔。 吃掉她的米糕,还在膳的间隙里,给她剥了一整碗的虾仁作为回报。 第109章 那日之后, 十九便在她的寝殿里住了下来。 白日里的时候,他行踪不定。 偶尔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偶尔也会和她告半日的假, 回到他的配房里, 不知是去钻研什么。 入夜后, 他也不挑剔, 便在她的华光殿里换着地方睡。 横梁上,桃花树上, 甚至是李檀的脚踏上,全凭他当日的心情。 以至于某日李檀半夜醒转,想要趿鞋起身的时候,还险些踩到他的身上。 李檀用了好几日, 方习惯十九的存在。 习惯母妃病逝后,日益冷清的华光殿里, 多出一位笑眼弯弯的少年。 仿佛连带着冷清的殿宇,都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兔缺乌沉间,长长七日过去。 午后的阳光正好。 李檀坐在庭院内的青石凳上, 手里拿着支炭笔, 就着温暖的春光,往绸缎上描着花样。 十九慵然伏在她放绣样的青石桌上, 侧脸枕着他自己的手臂, 鸦青的羽睫垂落,于春日里补眠。 李檀没有吵醒他。 即便是春风将他的发尾拂到她画到一半的绣面上,她也仅是轻轻抬手, 将他柔软的乌发从绸面上拨开。 直到,庭院外的木制游廊上,脚步声匆急而来, 夹杂着绿萝满是喜悦的声音。 “公主,小王爷入宫了!如今正要往华光殿里来看您。” 李檀从绣样间抬起羽睫,明眸微微亮起。 “阿兕回来了?” 她轻轻展眉,笑意从唇畔染到眼底:“快去花厅里备好点心。我换身衣裳便过去。” 还未来得及走进后院的绿萝闻言笑应,又转过身匆匆忙忙地往小厨房的方向去。 打算通知里头的嬷嬷们,加紧准备。 李檀也将手里的绣样放到针箜篮里,从青石凳上站起身来。 还未抬步,原本伏在青石桌的少年便似被她们的说话声吵醒,低垂的羽睫扇了扇,懒洋洋地支起身来。 他伸手支颐,微微偏首看她,原本清润的嗓音里带着点小睡初醒的慵懒:“公主,阿兕是谁?” 李檀浅笑着道:“阿兕是我皇弟的小字。年前父皇为他封王后,便在玥京城里开府。素日里不住在华光殿中。” 说到自己的阿弟,素日里郁郁寡欢的少女难得地露出笑靥,连语声里都带着轻柔的笑音:“我先去更衣了。十九,你替我看着绣样。” 李檀说罢,便将针箜篮塞给他,又真的转过身去,往寝殿的方向提裙走去。 十九眼睫抬起,那双乌玉似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出李檀的背影,似又回忆起她方才的神情。 他来华光殿的几日中,好似从未见李檀这样高兴过。 十九支颐想了会,还是将眼前的针箜篮捞起,根据方才听见的话,提前等到花厅外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上。 他倒想看看,阿兕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能这样令李檀高兴。 春光盛丽,天光将庭院内的汉白玉小径照得隐隐泛金。 在十九等得微微有些懒怠的时候,一名金衣少年在宫娥们的引路下快步走进殿来。 他看着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穿着金线锁边的圆领袍服,扎着同色的发带。 看起来满是少年的锐气,又极为莽撞,还真像是李檀唤他的小字一样,是一头横冲直撞的小犀牛。 十九抬眉,对着他左右看了看,没能看出来他究竟是哪里讨李檀喜欢。 直至另一名男子进入他的视线。 此人跟在李羿身后,四五十岁年纪。 穿长袍,挎着医箱,一副医者打扮。 分明眼底皆是名利,但还偏偏要装出一副出尘绝世的模样。 看着便令人生厌。 连带着原本不怎么顺眼的李羿都变得可亲起来。 十九抿了抿唇,兴致怏怏地看着两人。 像是在期待着他们早点离开。 但事与愿违。 在十九的视线中,年少的李羿将那名医者留在照壁前,自己等不及宫娥引路就大步走到花厅里,对刚更衣过来的李檀爽朗地笑:“皇姐,我找到神医了!” 李檀与他同母所出,一同长大,早已习惯了自家弟弟莽撞的模样。 她抿唇笑了笑,示意绿萝给他倒了盏牛乳茶,对他道:“说好得跟着威武将军剿匪历练,怎么又跑去找什么神医去了?” 李羿坐在下首的红木椅子上,一口气将绿萝递来的牛乳茶喝完。 搁下杯盏,他迫不及待地抬眉:“这次的不一样!这可是我们在匪寨里找到的张神医。听土匪们说,他是因为医术太好,才被掳上山,这世上,就没有他治不好的病!” 匪寨里找到的神医? 李檀羽睫轻扇,总觉得这听起来,似乎比他之前找来的那些神医,还要不着调的模样。 正当她犹豫的时候,李羿却坚持。 他握紧腰间的佩剑,浓黑的眉毛往上扬起:“皇姐先让他诊个脉。若是他胆敢骗我,我必将他从华光殿一路打到北侧宫门,让他爬出宫去!” 李檀忍不住轻轻笑了声。 她虽然对这位所谓的神医没抱什么希望,但也不想就这样拂自家阿弟的心意。 于是便让绿萝她们在花厅内拉起珠帘,在帘后等着那名神医进来,替她诊脉。 珠帘垂落,槅扇轻响。 张神医跟在绿萝身后进来。 他迈着四方步,端着神医的架子,一眼望去,倒是有一点世外高人的模样。 他并未立即给李檀诊脉,反倒是对李羿道:“老夫诊脉的时候需要静心。殿内这许多人一并看着,诊出来的脉象恐怕不准。” 李羿倒也没有多想。 他扭头,大大咧咧地对李檀道:“皇姐,那我去外面等着。” 李檀应了声,让绿萝与其余的宫人送他出去,仅留贴身侍女紫藤在殿内伺候。 槅扇轻阖。 张神医抬步上前,走到低垂的珠帘外。 伺候在前的紫藤回转过身去,将垂落的珠帘撩开一道缝隙,抬起自家公主的皓腕放在雪白的脉枕上,依照宫里的规矩,以绸帕轻覆住,方福身让开位置。 张神医一低头,视线便不由自主地停住。 心中啧啧赞叹—— 不愧是皇家金枝玉叶的公主。 即便是坐在珠帘后不能看清容貌,但仅是眼前的素手,便是玉瓷似的白,羊脂似的柔,朦朦春光里似要耀花他的眼。 像是连覆在腕间的绸缎都失了颜色。 张神医不自觉地咽了咽。 他早就打听清楚。 华光殿里的主位娘娘早逝,殿内仅余一位方久病的公主,与这名求医心切的,十三岁的小王爷。 以他这三十余年在江湖上摸爬滚打的经验,想从这里弄点银子花花,岂不是轻而易举? 当然,若是还能骗到点别的什么,对他而言更是意外之喜。 他这般想着,便伸手往李檀的腕间探去。 手指还未触及雪白的绸帕,他的手腕便蓦地被人握住。 力道不轻,疼得张神医霎时便出了一脑门的汗。 与此同时,珠帘后传来李檀惊讶的声音:“十九?” 张神医慌忙抬头,看见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位身着玄衣的少年。 看着也不过刚元服的年纪,生得清隽漂亮,一双眼尾微扬的乌眸里带着笑,但指尖的力道却丝毫不减。 就当张神医忍不住要惨叫出声的时候,少年松开他的手腕,带着笑,很是尊敬地唤了声:“张神医。” 张神医刚想再端起神医的架子,却见少年又从袖袋里拿出块干净的布巾,当着他的面,认真地擦了擦手,又不知道从何处取出团雪白的丝线抛给他。 他道:“这是天蚕丝。宫里诊脉用的东西。张神医既然是神医,那悬丝诊脉这样的事,应当也是会的吧?” 张神医眉心发汗,意识到眼前的少年似是位不好忽悠的主。 但如今箭在弦上,他也唯有硬着头皮去接少年手里的天蚕丝:“老夫自然是会。但是这悬丝诊脉,毕竟没有直接诊脉来得清楚。” 十九并不听他辩解。 他转身将丝线一端轻轻系在李檀的手腕上,仅将隔得老远的另一端递给他,像是十分信任他的模样:“神医诊脉便是。公主的脉并不难诊。” 张神医骑虎难下,不得不落指在天蚕丝上,装出认真诊脉的模样。 但他指尖刚搭上雪白的丝线,身侧便传来少年轻轻的一声笑。 “诊错了。” 他道:“天蚕丝不是这样用的。” 话音落下,张神医便觉得手背上蓦地一痛。 比起方才少年捏他腕骨的力道,微弱得几乎不值一提。 但张神医还是本能地抬头。 他看见原本站在旁侧的少年不知何时换了位置。 正好挡在垂落的珠帘前,挡住帘后公主的视线。 同时,少年抬步向他走近,对他露出个笑容,那双乌黑的眼眸清如朗星,不带半点恶意,说出的话却让他心惊:“张神医既然是神医,那这区区一点蛇毒,应当是会解的吧。” 少年的语声很轻,仅能让他们两人听闻。 修长的手指间亦不知何时多了根银针,针尖在日光里闪烁着幽冷的绿泽。 在张神医震惊的表情里,他依旧是笑眼弯弯,温纯无害的模样,语声里也带着笑音,像是好心提醒:“要是神医不能解的话,就趁着还未毒发走得远些,最好走到宫门外再死。七窍流血的时候,可不能吓到公主。” “公主体弱。若是神医不留神吓到她,是诛九族的重罪。” 张神医还想试着辩解。 但还未开口,半边手臂已是麻了。 他仿佛能感觉到那要命的毒正从手背上猛地蹿上来,毒蛇般逼近心脉。 张神医脸色发白,双膝一软,终是在殿内跪下来,想去求眼前的少年高抬贵手。 十九却往后退开一步。 他弯了弯乌眸,笑着道:“神医跪我做什么?” “我又没有官职在身,这要是折寿的话,得算神医的。” 张神医一怔,赶紧又换了个方向,去求那坐在珠帘后的公主。 他在少年的视线里痛哭流涕地坦白:“公主,草民,草民不是神医,只是走南闯北的时候,跟着游医学过两个月,同时还,还学了些骗人的本事。” 他不住地给李檀磕头:“草民再也不敢了。草民往后再也不敢骗人了,求公主,饶过草民这样一回吧!” 李檀隔着道细密垂落的珠帘,并未看见十九方才细微的动作。 此刻被张神医求得有些微怔,下意识地抬眸去看珠帘前的少年:“十九,他这是怎么了?” 十九指尖微抬,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用过的银针丢到竹篓里。 他回转过身来看向李檀。 重重珠影里,少年眉眼弯弯,看着天真又无害:“臣也不知道。也许……是突发恶疾吧。” 而华光殿外,等在游廊前的李羿也听见殿内的动静。 他在殿外高声询问:“皇姐,里头发生什么事了?” 李檀有些迟疑,看着还在磕头的张神医,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李羿却等不住。 他一把推开守在殿外的宫人,大步闯进殿来。 十九弯了弯唇,在他看到自己之前,重新藏身回梁上。 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 因而,李羿走到花厅内的时候,一抬眼,便看见还好好地坐在垂帘后的皇姐。 再一低头,又看见跪在地上,正痛哭流涕地向皇姐求饶的张神医。 年少的李羿因眼前这个诡异的场景而有些发蒙。 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病弱又温善的皇姐是怎么将眼前的张神医吓成这副德行的。 直到,他听见张神医哭着喊‘草民再也不敢欺骗公主’。 李羿霎时间回过神来。 他箭步上前,一把抓住张神医的领口,将他硬生生地从地面上拖起来,浓眉骤然立起,带着决堤而出的怒意:“你是个骗子?” 张神医想要否认,但右臂上不断往上攀来的麻痹感让他带着哭腔承认:“是,是,草民是个骗……” 他的话音未落,李羿已狠狠一脚踹在他的身上。 张神医应声摔倒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一抬头却看见怒意逼人,大步向他而来的少年。 他握着腰间的剑,立眉向他怒喝:“从我皇姐的宫室里滚出去!” 十二三岁的少年发起怒来气势惊人,像是只还未长大的雄狮。 吓得张神医两股颤颤,手脚并用地往外爬。 李羿并不放过他。 他握剑跟在他的身后,怒气丝毫不减。 一旦他爬得慢了,便毫不留情地给他一脚。 是真要将他从华光殿一路打出北侧宫门的势头。 李檀见状也从珠帘后站起身来,轻推了推身旁的宫女紫藤:“紫藤,你去跟着阿兕。别真的让阿兕真的弄出人命来。” 她顿了顿,担忧颦眉:“不然,若是让太子皇兄知道,一定会找阿兕的麻烦。” 紫藤也回过神来。 虽说眼前的这位小王爷,是圣上最喜欢的皇子,还未元服便封了晟王。 但毕竟自家娘娘过世得早,中宫皇后在后宫里可谓是一手遮天。 她所出的太子殿下又不是个能容人的。 要是真拿住什么把柄,即便是为难不了小王爷,怕也是要为难公主。 紫藤心底一跳,忙启唇应了声,匆匆提裙追了过去。 随着紫藤前脚走出殿门,梁上坐着的少年也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 他顺着敞开的长窗往外看,觉得李檀的这位皇弟,在痛打张神医的时候,似乎还真有一点点顺眼的模样。 同时,他似是想起张神医那幅痛哭流涕的模样,又心情颇好地笑了声。 幸好他刚刚用的是麻沸散。 不然要是真让他七窍流血暴毙在宫门,大理寺验尸的时候,可不好和公主交代。 他正这般想着的时候,李檀已将随身的宫人都遣退。 她走到花厅的雕梁底下,微微仰脸,对着梁上唤道:“十九。” 十九随之从梁上而下。 “公主。” 他笑着应了声,顺手将张神医用过的天蚕丝也丢进竹篓里,又在铜盆里重新净了净手。 李檀安静地看着他的举动。 少年净手的动作似乎有些可疑。 但他的手指白皙修长,指尖上的水滴在铜盆里时也是透明的。 像是他望过来的视线,清澈干净,无半分杂质。 李檀便有些犹豫。 ……也许真的是那人突发恶疾呢? 十九像是丝毫没察觉到她的想法,依旧是笑眼弯弯地问:“公主,现在便用午膳吗?” 李檀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原本想说的话停留在齿畔。 稍顷,她终是抬手,将那碟放在红木桌上,阿兕还未用过的白糖糕递给他:“现在还不到午膳的时辰,你要不先吃些糕点吧。” 十九将那碟白糖糕接过去,在李檀身旁的红木桌上坐下。 当着她的面,拿银箸从容不迫地吃着。 李檀在他身侧不远处坐落,略想了想,还是轻声问道:“十九,你会悬丝诊脉?” 十九持银箸的动作停了停。 继而他将口中的白糖糕咽下,星眸带笑,很自然地否认:“那是传闻里的东西,臣不会。” 李檀羽睫轻扇:“那你方才是怎么看出那位‘张神医’天蚕丝用的不对的?” 十九笑了声。 他起身回到梁上,将李檀刚刚递给她针箜篮还给她,同时拿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她:“公主想知道吗?” 李檀想了想,还是轻轻点头。 十九却并不告诉她。 他抬眉看她,半是认真半是玩笑:“要是公主答应臣,不再找这些乱七八糟的神医,而是愿意试试臣的医术。臣便告诉公主。” 李檀略想了想。 觉得大抵也就是施针开药一类的,于是便也答应下来:“要是你开的药不是很苦的话,我可以试试。” 眼前的少年星眸亮起,随即展眉对她露出笑意:“臣若是开药,定会比太医院里那些御医们开的好喝。” 他说着,依照方才的约定俯下身来,在她的耳畔藏笑道:“因为那不是天蚕丝——” “是公主方才做女红剩下的绣线。” 李檀微怔。 稍顷,她也终是弯眉,轻轻笑出声来。 第110章 春风拂柳, 日影轻移。 当碟里的白糖糕见了底,游廊上也重新传来匆促的脚步声。 李檀抬眸,先是见十九迅速藏回梁上, 又见珠帘微晃, 是绿萝打帘回来。 绿萝的面上带着笑, 刚进来便忍不住对李檀道:“公主, 您是没瞧见,小王爷可真的将那张神医给一路打出北侧宫门去了。” “这时候宫外的青莲街上正热闹, 好多百姓都过来瞧着——想来这位张神医以后骗不着人了。” 她的话音未落,珠帘又是噼啪一撞。 是李羿大步进来。 他这般年纪的少年面容尚且青稚,心里想什么,也都写在面上, 半点都藏不住。 他显然还在为张神医的事怄气。 气他是个假神医。 气他不能治好李檀的病。 更气自己信了江湖骗子的鬼话,带他来皇姐面前演这场闹剧。 李檀支颐看着他, 黛眉微弯,并不介意。 华光殿内素来冷清,偶尔这般闹一闹, 倒也带来几分生机。 她这般想着, 便让绿萝为他重新斟了盏牛乳茶,将话题错开, 问起他跟随威武将军历练的事。 “阿兕, 这些时日跟着威武将军可还习惯?” “军中要是缺些什么,我便让绿萝紫藤她们买齐了给你送去。” 十二三岁的李羿脾气暴烈,但是面对他这位皇姐的时候, 倒是绝无仅有的好性子。 尤其是听她问起军中的事情,更是恨不能将每个细节都说给她听。 他端着牛乳茶,眼眸发亮, 兴致勃勃:“军中可比京城有意思的多。我跟着威武将军到处去剿匪,平乱。有时候一日里就要行军上百里地,在山上一待就是大半个月,就为等那山匪出来……” 李檀认真地听着。 像是透过他的描述,看见繁华京城外的风景。 看见连绵数百里的青山,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树,与藏在密林间的山寨。 直到李羿说得口干舌燥,一口气饮尽手里的牛乳茶。 茶盏搁落,他自然而然地执起银箸,去挟放在碟子里的白糖糕。 这一挟,却挟了空。 银箸撞在瓷器上的声音在华光殿里格外清晰。 李羿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对着空空如也的瓷碟‘咦’了声,眼眸一亮:“皇姐今日那么好胃口?是不是御医开的药奏效了?” 李檀没好意思与他说十九的事,只好支吾着将话带过:“可能是我午膳用的少,所以刚刚多用了些吧。” 李羿从不怀疑他的皇姐。 听李檀这样一说,便也将这茬放下,重新与李檀说起军中的事。 说到最后的时候,他握紧腰间的佩剑,眉眼间满是少年特有的朝气:“等再过两年,我就随军去边关。跟着将士们上阵杀敌!让戎狄看见大玥的旗帜就闻风丧胆,让他们连夜滚回他们的蛮荒之地!” 他对李檀笑起来:“那时候,皇姐可要来看我凯旋。” 他说得这样期待,这样的顺理成章。 李檀眼底的笑影也铺开,将难过藏下。 她想,她大抵看不到那一日。 数年前母妃还在世的时候,她便在无意中听见母妃与太医的谈话。 她这样的病,无论再怎样养着,也终究是留不过双十之年。 但阿兕不知道这件事。 于是她也没有言明,仅是弯了弯明眸,语声很轻地答应:“等那时候,我就来青莲街上,到城郊的十里亭,迎你与大军入城。” * 李羿没能在华光殿里久留。 在日落前,他便不得不出宫,重新跟着威武将军的队伍去沧州剿匪。 而从他离开后,华光殿内的光阴亦是流水般逝去。 平静到连李檀都快要忘记有关张神医的这一场闹剧的时候,十九却将一碗熬好的汤药端到她的面前。 彼时尚是清晨。 李檀方起身洗漱罢,甚至都还未来得及梳妆,便在妆台前看见这碗黑漆漆的汤药,与手捧这碗汤药,笑看着她的少年,一时倒有些不知说什么是好。 好半晌,她方犹豫着道:“十九,你真的开了方子来吗?” 十九将汤药放在她的面前,眼里皆是笑意:“公主说过,只要臣开的药没有太医院里的那般苦,便试试臣的医术。” 李檀垂首看着汤药。 黑色的药汁倒映出她还未上妆的,微显苍白的脸,也倒映出她眼底的迟疑:“那我原本的汤药还要用吗?” 她原本的汤药,一日里便要用三碗。 若是十九也给她三碗,岂不是一日里要用六碗,比她的三餐还多。 十九对她笑了笑,带着点狡黠:“当然不行。不同药物之间相辅相成,也有相克。臣的药与太医院里的药,公主只能选一种。” 他说着,又侧首去看李檀的神色。 见她一时没有说话,便又从袖袋里拿出只瓷盒给她,同时也在她的镜台不远处坐下来,拿手撑着下颌,拿那双微弯的笑眼看着她:“比起太医院里那些老太医,公主应当,会选择臣的吧?” 李檀被他问得微微一怔。 总觉得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奇怪。 但见眼前的少年依旧是偏首看着她,眼里清澈的见底,不像是有什么杂念的模样。 李檀便也将旁的心绪散去,重新低头去看他递来的瓷盒。 退红色的瓷盒,盒盖上绘着只圆滚滚的白兔,模样有些可爱。 且盒上没有气孔,看着倒不似是装着活物的模样。 但是有上次的惊吓在,李檀在打开之前,还是先选择问他:“十九,里面装得是什么?” 十九想了想,又对她笑:“要是公主选臣的药,喝完后,便可以打开看了。” 李檀侧首看他,也看着他身后,春光明媚的庭院。 良久,她轻轻点头,端起那碗药来,递到唇畔。 她想,选择御医的药,并不会让她的病有所好转。 选择十九的,大抵也不会坏到哪去。 总之都是一样的。 药碗微倾,她的唇瓣还未碰到温热的药汁,手里的药碗却被人拿走。 李檀抬眼,看见放在还坐在远处的长案后的十九不知道何时走到她身边,还顺势端走了她的汤药。 他此刻正是若有所思的模样:“公主看着臣的汤药,怎么像是看着见血封喉的毒药?” 他说着,自然而然地从袖袋里拿出只拿细布裹好的银匙来,对她展眉一笑:“臣还是先尝一口,好确定下自己没开错方子。” 李檀起初还以为他在同自己玩笑。 但当看到他真的舀起一勺放进口中的时候,李檀方明眸微睁,慌乱站起身来。 “十九!” 十九对她眨了眨眼,当着她的面将汤药咽下,这才将剩余的汤药递给她。 “臣就说,臣怎么可能开错方子。” 他心情颇好的模样,起身拿清水洗着银勺,还不忘笑着向她解释:“公主不要这样看着臣。臣自己开的药,可不会毒死自己。” 他说着,又补充道:“当然,也不会毒死公主。” 李檀一手拿着药碗,一手拿着他递来的瓷盒。 对他这样的举动毫无办法,唯有在他又伸手来拿药碗前,将药碗重新递到唇畔,将其中漆黑的药汁饮下。 汤药的颜色看着深浓,但味道却并没有太医院里开出的那般苦。 不过喝着仍旧有些奇怪,还带着些微的辣意,连带着唇间都有些微微发麻。 稍顷,李檀终于将这碗古怪的汤药饮尽。 她将药碗放在妆台上,想去拿素日里甜口的蜜饯。 指尖方抬,十九却提醒她:“公主的小瓷盒还没开。” 李檀略微迟疑,但还是在他的语声里收回指尖,将手中的小瓷盒打开。 与她想的不同。 不是活物,也不是药丸。 小瓷盒里放着的是各种不同颜色的糖块,在她掌心里散着诱人的甜香。 李檀试着拿起一块水红色的放入口中。 是樱桃的味道。 酸中带甜,顷刻间便将残余的苦意驱散。 李檀含着糖块看着他,等到糖块彻底化尽,才轻声问他:“十九,你在里面药里都加了些什么?” 她还是第一次喝到带辣味的药。 这样奇怪,像是在吃一道川厨做的菜。 十九顺势将她用过的药碗收起,笑眼弯弯地道:“这是臣的秘方,不能告诉公主。” 毕竟,要是他真的说了,下次李檀可能就不肯喝了。 李檀看看他,隐约觉得他像是瞒着什么。 但正当她想着要不要多问一句的时候,槅扇又一次被人叩响。 廊上传来紫藤的声音:“公主,药熬好了,奴婢给您送来。” 李檀轻应。 珠帘轻响,紫藤随之打帘进来。 李檀从她手里接过药碗的时候,方才还在收拾着药碗的少年已不知藏到了何处。 “你先出去吧。我等药凉点再用。” 李檀见此,便随意找了个理由将紫藤支出到廊上,自个重新站起身来。 正端着药碗想着倒到何处去的时候,十九重新现身在窗楣上。 他向李檀伸手,笑眼弯弯地道:“公主交给臣,臣来解决。” 李檀应了声,将手里的汤药递给他。 又眼睁睁地看着他将整碗汤药都喂给了庭院里的桃花树。 她有些担忧地想。 希望这些汤药不要将树毒死才好。 当然,也不要将她毒死。 李檀的担忧没有成真。 整整一日下来,她与庭院里的桃花树都好好的,半点没有要被毒死的迹象。 自然,也没有因此奇迹般地好转起来。 就当她以为,这碗汤药也与往常的一样,喝了与没喝没有半分区别的时候。 当夜里,她便在榻上,辗转良久,无法入眠。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李檀生来体弱,每日里就寝的时辰,也比其余公主早些。 每日里刚用过晚膳后的汤药,她便觉得困意上涌。 等绿萝她们伺候着她洗漱完躺到锦榻间的时候,更是轻轻一阖眼,便倦倦睡过去。 但如今眼见着星月高悬,李檀却仍旧没有半点睡意。 不得已,她唯有从榻上坐起身来,想从箱笼里寻点话本来打发时辰。 但红帐方撩起,她的足尖还未落地。 倒是先看见穿着影卫服制的少年从梁上下来。 他抬起指尖在她的腕脉上停了停,很快便问道:“公主是睡不着吗?” 李檀轻轻点头:“有一点儿,兴许过会便睡着了吧。” 十九收回指尖,那双总带着笑意的眼睛轻弯了弯:“公主可能今夜都睡不着。” 李檀不由得看向他。 她隐约猜到,是因为十九的汤药。 但是眼前的少年依旧是笑眼弯弯,丝毫开错方子后的心虚。 十九似也猜到她的想法,出言解释道:“臣可没有开错方子。不过是之前公主的汤药里有助眠的药物,臣的汤药里没有。” “换过后的一段时日里,公主可能都会不太习惯。” 李檀想了想,便也慢慢点头:“这样也没什么。” 华光殿里清净无事。 她白日里再补眠也是一样的。 但十九想得显然与她不是同一桩事。 他道:“可是,总不能一整晚都让公主这样干坐着。” 他说着,便将放在长案上的风灯挑亮,照向殿外月色里的宫阙,像是征询着她的意见,也像是在循循善诱:“公主想出去玩吗?” 李檀微微一愣。 她下意识地道:“宫中入夜后是不许擅自出殿行走的。” 十九以手支颐,若有所思的模样:“要是公主想去宫外,臣也能想想办法。可能就是麻烦些。回来的晚些。” 李檀愈发惊讶:“宫外也行吗?” 她说着,回过神来,轻轻摇头:“宫外也是有宵禁的。而且……” 李檀说着眸光微暗,轻垂下眼帘。 而且她是这样的久病身,既不能奔跑,也不能受到过大的刺激。 夜出宫门这样的事,对她而言,也仅仅是只能存在于唇齿之间罢了。 于是,她收住口,没有再说下去。 十九看着她,见她似要放弃,便赶紧改口:“宫内也行。” 他报出一串地名:“御花园,御膳房,太医院,公主想去哪里都可以。” 李檀讶然看他。 好半晌,方犹豫着道:“十九,我好像记得你刚来的时候。说过影卫的职责里有一条,是要看着公主,不能让我做什么出格的事。” 无旨夜出,对她而言,对任何一位公主而言,都已足够出格。 十九没有否认。 他反倒是认真的点头:“是有这条。要是司正听见了,臣应当是要挨一顿鞭子的。” 他说着,话锋一转,重新对李檀露出笑颜:“但是只要公主不说,臣也不说,司正又怎么会知道?” 没人知道,就不算出格? 李檀微怔。 她显然知道这件事是不对的,连带着十九说的话,都是不知从那里学来的歪理。 但她偏偏,又不知该从何与他分辨。 十九也没给她细想的机会。 他顺理成章地道:“宫里殿内应当有宫女的服饰吧?臣去找一件合适的过来,给公主换上。要是公主相信臣的话,其实不换也可以。臣不会让金吾卫们看见公主。” 他说着转过脸来,十分认真地征求她的意见:“公主要换吗?” 第111章 李檀对上他的视线, 有一瞬的茫然。 他说得这般自然,令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什么时候已经答应了他要在夜中出游这件事。 稍顷她回过神来,语声很轻地道:“可是, 我还没答应。” 十九满眼期许地问她:“那公主答应吗?” 李檀眼睫微垂, 有些答不上来。 答应, 显然是不合宫里的规矩。 但是不答应—— 她思绪未落, 耳边便传来十九的叹气声:“臣也好久都没半夜出去过了。” 李檀抬起眼帘。 看见方才还站在她跟前的少年不知道何时又坐到窗楣上。 他手里提着那盏风灯,单手支颐, 略带向往地看着窗外的月色:“这时候御花园里的夜来香应当都开了。御膳房里的大厨也应当下值了,说不定还留着什么未曾见过的香料。倒是太医院里,应当还有太医们在上值,说不准正在商量着, 明日给公主送什么药。” 李檀羽睫轻扇了扇。 虽然她不知道十九在影卫司里的日子是什么样的。 但是从他那些瓶瓶罐罐来看,应当比在华光殿里的, 要自由、有趣的多。 李檀有些歉疚:“你若是想出去的话。今夜便不必守着我。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十九却没答应。 他不知从哪里找到支银簪,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灯芯,将原本已挑亮的烛火拨得忽明忽暗, 摇曳不定。 他的语声从明暗的灯火间传来, 带着点少年特有的清润:“要是公主不去的话,臣也留在这里吧。” 他道:“臣得守着公主。” 李檀愈发过意不去。 她在原地踌躇了阵, 终是语声很轻地道:“要是, 你真的很想出去看看的话,那就……去吧。” 最后两个字在齿畔盘旋许久,终是在夜风里落下。 原本还坐在窗楣上挑着灯火的十九霎时间便从窗上下来。 他重新展眉, 拉着李檀的衣袖,带着她往外走。 夜风过处,他的语声里满是笑音:“公主跟紧臣, 臣绝不会让金吾卫们看见公主。” 事已至此,李檀也唯有抬步紧跟着他。 十九身形修长,又是宫里习过武的影卫,按理说步履应当比她快上许多。 但他的步子迈得轻缓从容,总像是带着点走马观花的闲情雅致。 李檀跟着他也并不吃力。 不知不觉里,竟也走到照壁跟前。 十九没立即带她出去。 而是先跟着她藏在照壁后,透过上面镂空的祥云纹路,看着殿外值守的宦官,似有所思的模样。 “这是宫里值夜的宫人,要守到天明的。”李檀有些打退堂鼓:“要不,还是算了吧。” 都到了这里,十九自然不愿半途而废。 他一面握着李檀的披帛,一面从袖袋里随意翻出个宝蓝色小瓶,对她弯了弯眉:“公主在这里等臣一会,臣很快回来。” 他说完,松开握住李檀披帛的指尖,悄无声息地将身形隐入夜色。 再出现的时候,便是出现在两名宫人身后。 他也未拿兵刃,就随意打开小瓶轻晃了晃,两名宫人便一同软倒在地上,连一声也未吭。 十九迅速将小瓶盖好,又回身对照壁后的李檀招手。 他依旧是笑眼弯弯的模样,还隔着夜色,无声地对她做了个口型‘公主’。 李檀微讶。 她抬步从照壁后出来,走到殿门处,有些不安地想要俯身看看两名宫人的情形。 但十九先一步握住她的袖缘,将她往宫门外带,像是在和她解释,也像是等着她夸奖:“臣调的迷香,在风口上闻见一点,便能一觉睡到天明。” 李檀回头看了看两名躺在地上,睡得人事不省的宫人。 她迟疑着道:“那方才我睡不着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可以用这种迷香?” 其实,也并不用带她出去。 十九羽睫微眨,很是无辜:“臣怎么能对公主用迷香?” 李檀还想启唇,十九却又带着笑意问她:“御花园,御膳房,太医院,公主想去哪里?” “或者,其他地方也行。” 李檀的思绪便这样被他带了回来。 她从未在夜里出门过,也并无特别想去的地方,便只好在他说出的三个地点里选。 御花园与御膳房离她的华光殿都极远,倒是太医院略近些。 于是她别无选择:“要不,就去太医院吧。” 十九拿手里的风灯照着去路,清润里语声里藏着得逞的笑:“臣也是这样想。” 去太医院里的路原本是笔直的一道。 但十九为了带她避开巡值的金吾卫,少不得要绕些远路。 绕得最远的时候,李檀都觉得她依稀瞧见远处波光粼粼的御河。 幸好,在李檀觉得有些疲惫的时候,终是看见太医院浅红色的殿门。 十九用同样的手法迷晕守夜的药童,带着李檀悄悄从正门里进去,一路往太医院的花厅里走。 此时夜阑人静,太医们早已落值,偌大的太医院内,仅有寥寥数位太医值守。 其中的三位还被临时召到皇帝太极殿内看诊,仅留一位快要告老还乡的耿太医在此坐镇。 但李檀不知道这件事。 她一路将脚步放轻,但仍旧是悬心吊胆。 尤其是十九拉着她走到太医院里的御药房的时候,看着里面通明的灯火,愈是心虚又慌乱。 她匆促地拉下十九要推开槅扇的手,放低语声提醒他:“不能进去,里面亮着灯呢。” 十九却道:“公主放心,里面没人。臣没听见呼吸声。” 他的话音落,槅扇随之被他推开。 李檀的心怦怦一跳。 还未看清里头的情形,便被十九拉了进去,反手掩上了槅扇。 御药房里极其安静,空无一人。 唯有无数药柜林立于此,摆放着无数珍贵药材。 十九轻车熟路地打开一道屉子,给李檀看里面的药材:“这里有葛根,刘寄奴,延胡索,都是公主常日里用过的药。” 李檀低头看了看,兴致缺缺的模样。 她本就不喜欢药味。 也看不出这些药材有什么特别的。 反正熬好后,都是黑漆漆的一碗,味道还特别的难以下咽。 十九倒是很感兴趣。 他从各种屉子里,将她用过的药材都挑出来,给她过目,还介绍着其中的药效。 “这是郁金,活血止痛,行气解郁,清心凉血。” “这是泽兰,活血调经、祛瘀消痈、利水消肿。” 李檀在听到活血调经两个字的时候,脸色不由得红了一红。 但十九显然没有意识到这点,他继续取出味药材,介绍道:“这是黄连……” 李檀红着脸打岔:“我不知道它什么效用。但是我知道,它很苦。” 十九顺着李檀的话,将黄连丢回药柜里,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道:“所以臣不用它。” 李檀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 正当她想问问,十九半夜来这里,是不是,就为了和她一起嫌弃黄连的时候,十九却蓦地停住动作。 他侧首看向游廊的方向,迅速将打开的屉子合拢,拉着李檀往旁侧的立柜前走,语声压低:“公主,有人来了。” 李檀匆促噤声,不安地跟着他走到立柜前。 看着十九动作利落地打开柜门,将里头的挡板全撤了,又将拆下来的木板连同里面的杂物一起堆放在一侧,拉着她躲了进去。 柜门合拢,十九也将手中提着的风灯熄去。 眼前的光影随之转暗。 李檀由明入暗,一时间不能习惯,眼前有短暂的失明。 稍顷,勉强能够视物,方觉得柜内的空间是这般狭窄。 十九要侧身站着,脊背贴着立柜的木壁,方能给她留出站立的空隙。 但即便是这样,他还是离得这般近。 半束着的乌发都垂落在她的肩上,带来药草特有的,清淡微苦的香。 李檀略有些不自在。 她微微侧过脸,有些不安地站立着,在心里祈祷着那位当值的太医可千万不要进来。 但偏偏事与愿违。 先是一声槅扇开启的声响,门外之人迈步进来。 继而槅扇关闭,木椅拖动的声音响起,像是此人在长案前坐落。 也不知是不是要通夜盘点御药房里药材。 更不知道是否会来开他们藏身的立柜。 正当李檀抬手抚着心口,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腔子里来的时候,十九却还在这狭隘的空间里侧首。 从她的身旁找到点空位,顺着柜门的缝隙好奇地往外看。 良久,他微低下头,在李檀的耳畔悄声道:“公主,是太医院里的耿太医。” 他又看了眼,再度低头的时候语声里忍着笑:“他趁着御药房里没人的时候,正给自家夫人写情信。” 原本紧张至极的李檀闻言倒是一愣。 耿太医? 那位年过六十,每次来她殿内诊脉的时候,总穿着身洗的发白的太医服制,满头白发也要一丝不苟地束起发冠,举止古板得像是从医书里长出来的耿太医? 这样的耿太医,也会躲在无人的御药房里给自家夫人写情信吗? 李檀眸光微震,有些难以置信。 十九看出她眼底的怀疑。 他尽量将身子侧开些,将那道能看见外界的缝隙让出来。 “公主要是不信,可以看看。” 李檀红了脸。 她闭上眼睛,羞耻地否认自己的好奇:“别人写给自家夫人的情信,就算有,我也不看。” 十九哦了声,小声嘀咕:“其实臣也不想看的。可是他就对着这个方向。他写的好……” 他形容不出来,仅是伸手拍了拍手臂上并不存在的寒粟。 李檀瞥见他的举动,又红着脸垂落视线,并不做声。 她心想,老学正一样的耿太医,就算是写情信,又能写得有多羞人。 但她的思绪未落。 御药房里的那位老太医似乎是文思凝滞,便暂且停笔,不由自主地念出之前写完的字句寻找天机。 “娇娇儿,我的心肝肉,我的甜蜜饯儿——” 这下不止是十九。 便连李檀都颤了颤。 她的脸颊先红,紧接着细白的颈后也起了细细的寒粟。 她又羞又窘,忍不住抬眼去看十九。 十九也垂眼看她。 他的眼睫很长,做这个垂眼的动作的时候,更显得一双点星似的眼睛清澈无辜。 像是在告诉她,他方才没有说谎骗她。 李檀现在才知道,想抬手掩耳,都已有些晚了。 其实十九倒没有什么。 他似是并不在意这样的事。 但他十分留意李檀的病。 他知道李檀的身子素来虚弱,此刻她微微一颤,十九便下意识地伸手来探她的脉。 李檀的脉象一如既往的弱。 但心跳却因此刻的局促而加剧。 这在十九眼里,并不是什么好事。 带她出来游逛的少年难得地有些不安。 他下意识地抬手,毫不迟疑地去解自己领口的衣扣。 李檀抬眼看见,本就红云未散的脸更是一路红至耳后。 她想问他,又不敢高声:“十九,你,你做什么?” 十九看向她,眼睫轻眨了眨,倒是很自然地将外裳解下,抬手递给她:“公主披上吧。” 他眼尾弯弯,放低了语声:“不然,若是公主风寒的话,臣就要同时开两幅方子。” 要同时开两幅方子,且都要奏效,且还要药力不相冲的话,可并非易事。 至少比此刻给李檀递件衣裳要难得多。 李檀没有和他想到一处。 在十九将外裳解开,仅着雪白的中衣的时候,她原本苍白双颊便已红透,心也跳得怦怦作响,像是春夜里的花雨。 她被烫到似地侧过脸去,在自己的心疾发作之前匆促启唇,语声里冒着热气:“我不要,你快穿回去。” 十九羽睫轻眨。 柜内的黑暗对他而言如同无物,他清晰地看见李檀绯红的脸,与同样殷红的耳缘。 他想了想,又抬起指尖,轻带了带李檀臂弯间垂落的浅色披帛。 他清润的语声里带着点好奇,藏着点清浅的笑音:“臣解的是自己的衣裳,不是公主的。” “臣都不在意,公主为什么要在意?” 第112章 李檀将披帛拢在怀里, 转过脸看着立柜里的黑暗,耳后犹染红意。 “这是不一样的。你不能解我的衣裳。也不能当着我的面,解自己的衣裳。” 她赧声催促:“你快将衣裳穿回去。” 十九见她坚决不要, 便也没有坚持。 他抬手将外裳披回身上, 动作轻巧地系着扣子:“臣知道了, 下不为例。” 他语声藏笑, 显然未往心里去。 李檀也未再启唇。 只是估摸着他应当已将衣裳穿好,才拿眼尾余光悄悄觑了他一眼。 立柜内的光影昏暗。 从李檀的角度看, 只能隐约看清少年侧脸柔和的轮廓。 但雪白的里衣与玄色的影卫服制差别之大,李檀还是能够分清。 见他已将衣裳穿好,李檀这才重新侧过脸来。 立柜里的空间这般狭小,她这个细微的动作, 也让十九原本垂落在她肩上的发尾轻扫过她的颈侧。 带来药草特有的,清浅的苦香, 糅杂着他新沐浴过后清淡的皂角香气。 并不难闻。 但李檀还是像是被灼疼般,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语声很轻地道:“十九, 等回去后, 我拿一瓶玫瑰露给你吧。” 她道:“沐浴的时候用一点,就能将身上的药味掩掉。” 十九微微偏首:“臣为什么要将身上的味道掩掉?” 他不解地望过来, 对上同样惊讶的李檀, 语声笃定:“公主的玫瑰露虽然好闻。但是臣更喜欢药草的味道。” 他对李檀笑了笑,清润的嗓音里透着难得的认真:“对臣来说,药草的味道, 就是世上最好闻的味道。” 世上最好闻的味道吗? 李檀有些茫然。 许是常年缠绵病榻的缘故,她从来不喜欢自己身上留有药味。 所以每次沐浴的时候,或是用花瓣, 或是用玫瑰露,总是千方百计地将药草的味道掩饰过去。 她从未想过,世上还有人会喜欢这种苦香。 正当她出神的时候,十九也俯下身来,在她的发髻边上轻闻了闻,眼眸微亮:“公主身上就有这种味道。” 他道:“臣很喜欢。” 他说着这般直白,这般坦率,反倒令李檀红了脸。 她低声:“你要是觉得好闻,那……就算了。” 十九偏过脸来看她。 似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话未出口,他像是倏然察觉到什么,立时回头看向柜门处。 李檀也回过脸来。 发觉耿太医念念叨叨写情信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 夜晚的御药房如此安静。 静得都能听见他向立柜而来的脚步声。 不知是发觉他们的藏身,还是仅是想要从立柜里拿些什么东西。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让李檀心弦紧绷。 她本能地后退,可后背贴上柜壁,躲无可躲地感受愈发让她心跳怦怦,眉心生汗。 她都不敢想,要是耿太医打开柜子,发现她与十九藏在柜里,那该是一副什么样的情形。 十九也不耽搁,迅速从袖袋里拿出装有迷药的瓷瓶,指尖紧扣住瓶盖,似在寻找着合适的时机。 幸而,千钧一发的时候。 御药房外蓦地传来药童的疾呼:“耿大人!耿大人!陛下又呕血了!太极殿那急缺人手,您快过去看看吧!” 耿太医的脚步声倏然停住。 立柜外传来他焦急地应答声:“我即刻过去!” 紧接着,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似是耿太医匆忙收起写到一半的情信,挎起他的医箱,急匆匆地往太极殿的方向去了。 待槅扇合拢的嘎吱声传来,十九也顺势将瓷瓶重新藏回袖袋里。 他将面前紧掩的柜门推开,左右看了看,回头对李檀轻轻笑起来:“他走了,一时半会应当回不来。” “公主想在御药房里玩多久都可以。” 李檀却再没有玩乐的心思。 她侧首看着紧闭的槅扇,似透过茫茫夜色,看见远处的太极殿。 她低喃出声:“父皇是不是又咯血了……” 十九见她心绪低落,也暂且收住笑,仅是侧首问她:“公主想去看看陛下吗?” 李檀默了默。 稍顷,她低垂下眼帘,轻轻摇头:“还是不要了。” 从年初起,父皇的病便一日重似一日。 起初的时候,她也去探望过父皇。 但是后来,她发现父皇其实并不想见她,总找各种理由回避。 大抵是不想透过她的病体,看见自己将来的结局。 她这般想着,心绪愈发低落。 正想让十九带她回华光殿里时,却听见十九轻轻咦了声。 李檀抬眼,看见适才还站在她身旁的少年动作轻盈地逾窗出去。 再回来的时候,怀里多了一捧红白玉兰。 他将这捧玉兰尽数塞给李檀,笑眼弯弯地道:“臣去过宫中许多地方。但还是御药房外的玉兰开得最好。” 李檀不得不从难过的思绪里暂且回过神来,抬手将他递来的玉兰接住。 她低头,看着怀中香气浓郁的花,纤细的指尖轻碰了碰柔嫩的花瓣。 唇畔也不由得带起一点笑来:“确实是好看。” 十九眨了眨眼:“还挺好吃的。公主可以带回去,让小厨房里煲成汤,或者炸成点心。” 李檀拿眼觑他。 稍顷忍不住轻轻笑了声:“你怎么成日里想着吃。” 十九俯身将立柜还原成原本的模样,又将立柜里熄灭的风灯重新点燃,拉着李檀的衣袖往御药房外走。 他慵然笑着:“一日三餐是人间大事。若是公主能让小厨房里添一顿宵夜,臣愿意每日都带公主出来游逛。” 李檀想起方才的事,仍旧有些后怕。 “要是每日都出来游逛,迟早会被人抓到的。” 十九带着她在夜里的游廊上行走。 春夜熏风送来他的语声,清朗藏笑,带着少年特有的朝气:“那就隔两三日出来一次。三五日也行。臣挑偏僻的地方,不会让人发觉。” 李檀跟在他身后,感受到夜风吹起他的发尾,轻拂过她的手腕,微凉微痒的触感。 她蜷了蜷指尖,轻握住自己被春风拂起的披帛,难得的升起点好奇:“十九,你为什么非要带着我出来?” 若是十九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他大可以自己去。 若是不带着她,便也不会被人发觉。 更不用仓促地藏进御药房的立柜里。 十九不假思索:“因为公主应当多出来逛逛,而不是成日留在华光殿里。” 李檀轻怔。 眼前的少年没有回头,他带着李檀步下游廊,语声依旧不停,像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公主成日留在华光殿里,看着殿内一样的风景。愈看愈是伤心。成日里闷闷不乐的,臣就是开再好的方子,也只能发挥三成的效用。” 他眼尾微扬,语调轻快:“公主总不会愿意一日里用九碗药。” 李檀略想了想,终是低头,抿唇轻笑。 她跟着十九一路走过白石小径,跨过殿门处高高的门槛,直到殿顶牌匾上太医院三个泥金大字都快远得不能看见。 李檀方想起问他:“十九,你想进太医院吗?” 她的话音落下,十九也暂且停住步伐,侧转过身来。 两侧红墙窄长,风灯暖橘色的光从前往后照落过来,映得少年墨发暗,漆眸明。 他眼底笑意宛然,带着点促狭的意味:“公主为什么会那么想?” “难道,臣看起来,像是太医院里古板的老太医吗?” “抑或说,是表面古板,实则会在静夜里给自家夫人写情信的那种?” 李檀莞尔:“当然不像。” 她停了停,将盘桓在心底许久的想法告诉他:“我是想着,你会把脉,会施针,还会开方子,要是哪一日不做我的影卫了,应当,是可以尝试着进太医院的。” 哪怕是从药童做起,慢慢地升到太医,再到左右院判,甚至是院正。 也是一门很好的前程。 她认真道:“我可以为你写举荐信。” 十九拿指尖拨弄着风灯底下的流苏,复又偏首看她,漆眸微眨:“臣为什么要进太医院?” 他弯眸轻笑,原本清润的语调里染上笑音,便显出些不着心的慵懒:“原本臣跟着公主,还能偶尔告假去做自己的事。若是真的进了太医院,岂不是每日都要上值,还要点卯。既影响臣看毒经,也不让臣去郊外找新鲜的毒草——这与进了天牢有什么分别。” “臣可不去。” 李檀也停下步履。 她抱着怀里的玉兰,眼里有茫然之色浅转而过。 她曾经以为,读书人的志向皆是为官。 医者的志向自然也是入宫,伴驾御前,名留医史。 她从未想过,旁人趋之若鹜的事,十九会视之为牢狱。 李檀徐徐抬眼。 她站在梧桐树下,透过疏密交织的叶影看着眼前提灯回望的少年,语声轻得像是叶底走过的春风。 “要是有一日……” 她微停了停,终是将病逝两个字咽下去,轻轻改口:“要是,有一日我出嫁了。你会想去做些什么呢?” 这是她的习惯。 因常年病弱,她早已习惯将自己离开后,身边的人之后的事都提前安排好。 绿萝,紫藤,以及一些贴身伺候的侍女们都已有了去处。 如今只余下新来华光殿不久的十九。 夜幕里,十九微微低头,也像是顺着她的话认真想了想。 稍顷,少年抬眉,略带惊讶:“公主已经有婚约了吗?” 李檀耳缘微红,不得不道:“还没有……” “那等公主有婚约后,臣再想也不迟。”十九笑起来,重新拉起她的衣袖,带着她顺着这道漫长的红墙往前走:“反正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 很久以后的事吗? 李檀有些恍惚地跟着他抬步往前。 春夜的风穿廊而过,携花带月,拂来他身上淡淡药香。 李檀抱紧怀中红白玉兰,生平第一次觉得,药草的味道也并不难闻。 如此特殊。 与她见过的每一种花都不同。 第113章 春夜梦短, 去路迢迢。 李檀回到华光殿时,已经星月漫天,子时的更漏初响。 她极少这般晚睡, 近乎是方踏进寝殿便觉得眼皮发坠, 仅来得及将手里的红白玉兰放到临窗的长案上, 便撩帐往锦榻上浓睡过去。 今夜倒是难得的好眠。 李檀一夜无梦, 睡至翌日辰时,方在春雨敲窗声里朦胧醒转。 她趿鞋起身, 唤侍女更衣的时候,看见昨夜困倦时囫囵放在长案上的玉兰已被人拣去。 其中开得最好的几枝插在祭红梅瓶里,玉白浅红,春色怡人。 其余的不知所踪, 也不知是不是真被人拿去祭了五脏庙。 李檀忍笑,等着侍女们将早膳带来, 又鱼贯退下。 槅扇轻掩。 李檀独自在长案前坐落。 还未执筷,便听珠帘轻响,身穿影卫服制的少年从偏窗里进来, 手里还捧着一只瓷盅。 李檀抬眼看他:“十九。” 她想了想, 还是问道:“这瓷盅里装的是什么?” 十九笑眼微弯,将手里的瓷盅往李檀手畔放落, 当着她的面打开了盅盖:“红白玉兰汤。” 李檀低头看了眼, 见昨夜摘来的玉兰真的被他做成一道甜汤,忍不住轻轻笑了声,伸手接过他递来的银匙。 这道奇怪的甜汤酸甜适口, 保留着玉兰原本的清香。 并不输于御膳房里送来的点心。 李檀不由得多用了些。 至于那些御膳房送来的早膳,自然多数也都交代给了十九。 一场早膳用完,窗外的春雨依旧是如酥如线, 半点没有要停歇的迹象。 十九好似并不爱在雨日里出门。 他仅是在李檀唤侍女进来收拾的时候,短暂地回避稍顷。 之后便一直坐在李檀的长案旁,百无聊赖地听着窗外的雨声。 偶尔也看一眼李檀正在看的话本。 最后还是李檀询问道:“十九,你想看话本吗?” 她从长案后站起身来,走到屏风后的立柜前:“我记得好像有几本是讲江湖侠客的故事。被我放在……” 她想了许久,有些不确定地将眼前的一扇柜门打开:“放在这里?” 她的话音未落,甚至还未来得及看清立柜里的情形。高处的隔断上便有一物件应声落下,被跟在她身旁的十九顺势接住。 “这是什么?”十九低头,看着手里软塌塌的毛毡,眼里攒起笑影:“公主给臣的话本子吗?看起来有些特别——像是传说里的无字天书。” 李檀也看了眼,有些赧然地抿唇笑了笑,将那东西拿回来,轻轻放回底下的屉子里。 “这是小七曾经睡过的窝。” 她轻垂眼帘,重新在箱笼里找着话本,语声里带着点掩不住的怅然:“兴许是绿萝觉得这窝放在外头容易落灰,便收到这里了吧。” 十九眼睫微眨。 依稀想起,他刚来华光殿的那晚,李檀似乎便唤他‘小七’。 于是他好奇问道:“小七是谁?” 李檀答道:“是我养的狸奴。” 她侧转过身,抬手向十九比画了下:“大约这么大,黑白花的,吃得很胖,又很懒,总喜欢在庭院里的梧桐下打盹。” 十九愈是好奇:“臣怎么没见过它?” 李檀羽睫微低,藏住眼底的心绪。 她转过身去,继续从立柜里找着那本不知放在何处的话本,语声很轻,在细密的雨声中听来,隐隐透着点说不出的难过:“小七走丢了。” “去岁暮春的时候。它跑到华光殿外去玩,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十九眉梢微抬,眼底笑意漫开:“听起来,虽然这只狸奴又懒又肥,但是公主还是挺喜欢它的。” 他伸手拉过李檀的袖子,将她从立柜前带走,带到临窗的长案前,为她铺了张宣纸:“公主把它的样子画下来,臣无聊的时候,可以替公主找找它。” 他笑着补充:“只是找回来的时候,兴许就不是一只,而是一整窝了。” 李檀被他逗笑。 她伸手从笔架上拿起支柔软的兔毫,黛眉轻轻弯起:“其实一整窝也没关系。你将它们都带回来,反正,华光殿里有的是点心。” 十九拿手肘替她压着宣纸,若有所思的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臣总觉得公主不是在说狸奴。” 他顺手替她研了些新墨,眼角微弯了弯,似乎在笑:“而是,在说臣。” 李檀微赧。 她小声辩解:“不是……你没有它这般胖。” 她说完后,很快安静下来,只低头去画她的狸奴,垂着羽睫不再出声。 倒也不知是被猜中后略有点心虚,还是作画不能分心的缘故。 十九倒也不再搅扰她。 他又给李檀研了些墨后,便净了手,就坐在旁侧的月牙凳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眼前认真作画的少女。 李檀的肤色瓷白,眼睫浓鸦,侧脸的轮廓美好,在雨日里并不明晰的光影下隐隐带有几分瓷器似的净透。 她本就是安静的性子,微垂着眼帘,专注地作画的时候,自身便也秀美姝丽得似一幅名家笔下绘出的仕女图。 十九的视线因此停留,又在李檀抬眸的时候迅速挪开,心不在焉地看窗外透明的雨帘。 春雨琅琅,华光殿内少有的安宁,似能听见柔软的兔毛划过宣纸的声音。 不知多久,李檀终是搁笔,松了口气似的道:“我画完了。” 她的语声落,身旁的少年同时侧首看来。 原本雪白的宣纸上果然多了只狸奴。 黄色的眼睛,黑白交织的皮毛,看起来懒洋洋的,足有寻常狸奴两只那么胖。 十九伸手拿镇纸压在狸奴的须畔,带着点笑音评价:“这么胖的狸奴少见。臣要是见到了,一定能认出来。” “可是,等你找到它的时候,它可能都饿瘦了。”李檀指了指它身上的花纹:“还是记花纹吧。要是你看见一只三只爪子白,一只爪子黑,身上还黑了七块的,应当就是小七。” 她叮嘱:“那时候,无论它是胖是瘦,你都记得将它带回来。” 十九点了点头,趁着李檀说话的时候,将她放在案角的糖盒拿走,取走一块玉白色的糖块塞进嘴里。 他对李檀弯了弯眼睛,半是认真,半是漫不经心地保证:“臣知道。等雨停,臣一定去寻它。” “无论胖瘦,臣都带它回来。” * 这一寻便是许久。 直至春日尽,秋露白,十九仍旧是没能带着小七回来。 他开给李檀的方子倒是换了一副又一副。 每副的味道都不太一样。 但确实没有太医院里开来的方子那般苦涩。 李檀总是想,虽然他没能找到小七,但是就这样半载过去,她与华光殿内的那棵桃花树都始终未被毒死。 倒也是一件幸运的事。 她没再主动提起小七的事,倒是夸下海口说要带它回来得少年有些过意不去。 白露时节的午后。 李檀正坐在寝殿内喝药的时候,为她端药过来的十九主动问她:“除那只狸奴外,公主还有其他喜欢的活物吗?” 李檀将手里喝完的药碗放下,似是猜到什么。 她羽睫轻扇:“十九,你是要送我一只什么吗?” 她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心有余悸地问:“……是蛇吗?” 十九坐在窗楣上,慵懒地以手撑着下颌,轻轻笑开:“公主怎么会那么想?臣已经知道,公主不喜欢蛇了。” 李檀抬眼看着他,稍顷摇头:“还是不要了吧。” 十九偏首看她,小声嘀咕:“真的非那只胖猫不可吗?” 李檀轻眨了眨眼。 其中的缘由有些复杂。 念旧是其中之一。 毕竟她养了小七许久,已经习惯看到它在华光殿里进进出出,在梧桐树下打盹,在阳光底下奔跑嬉闹。 还有一方面,是她养小七,本就是母妃离世,阿兕封王后,华光殿里太过安静的缘故。 直到十九过来,成日里不是拉着她出去游逛,就是念念叨叨地给她分享近日里在宫外的见闻。 再冷寂的殿宇都要因此热闹起来。 李檀莞尔,不答。 十九等了阵,便从窗楣上下来。 他伸手牵过李檀的衣袖,又将她往殿外带:“今日看着不会落雨。臣带公主去看看其余活物。” 他笑着道:“兴许公主,便不会再喜欢那只胖猫了。” 李檀跟着他往照壁前走,轻声排除掉一些十九可能会拿给她看的东西:“我不喜欢蛇,不喜欢蝎子,不喜欢蜘蛛,所有虫子我都不喜欢……” 十九连声应着。 拉着她绕过照壁,出了殿门,走到汉白玉铺就的宫道上。 秋风从身后涌来,将李檀臂弯间拢着的披帛往前吹去,轻拂过十九的手背。 柔软微凉,带着淡淡的药草香气。 十九没有缩回手。 他弯眸,语声里藏着笑音:“公主现在不用桃花了吗?” 李檀微怔。 稍顷回过神来,明白过他说的是用桃花沐浴这件事。 她耳缘微红,语声轻轻地解释:“都入秋了,哪里还有桃花。” 十九一如既往的话多:“那公主的玫瑰露呢?” 李檀略想了想,轻声回答:“味道太浓,不适合秋日,便也不用了。” 她说到这,像是怕十九就这样刨根寻底地问下去,遂悄悄转开话茬:“十九,你要带我去哪里?” 十九轻笑着,只顾着带她躲开沿途的宫人,也不正面作答。 李檀只好跟着他往前。 兴许是总是跟着十九出来游逛的缘故。 李檀现在倒也不似从前那般,还未走上一盏茶的时辰,便会觉得心悸难受。 她便也没唤辇轿,而是就这般走一会,歇一会地跟着十九行至御马场的门外。 等看清牌匾上的泥金大字,听见远处传来依稀的马嘶声时,李檀方回过神来,轻讶出声:“十九,你是带来我看马匹吗?” 她想了想,略微有点为难:“华光殿里没有马厩。而且,宫里也没有公主在寝殿内养马的先例……” 十九步履不停,带着她走进御马场里,一直走到道旁的梧桐树下。 他停步回首的时候,眉宇微弯,漆眸里满是笑意:“其实也未必要带回华光殿里养。” “要是公主喜欢,臣可以每日都带公主过来看它们。” 李檀略微迟疑。 她觉得,她可能不喜欢马。 她可能,还是喜欢她的小七。 十九低头看她,那双漆眸里倒映出她犹豫的模样,似也猜到她心中所想。 在李檀拒绝之前,眼前的少年轻眨了眨眼,换了个方式问她:“公主想骑马吗?” 李檀默了默。 她轻轻摇头:“我不能。” 她生来便有心疾,连奔跑都不能。 更勿论是骑马。 十九却不这样觉得。 他笃定道:“公主能。” 在李檀惊讶的视线里,他唇角抬起,语声里是少有的认真:“公主在这里等臣,臣去找一匹合适的马来。” 李檀微怔,还未启唇,十九便展开身形,往马厩的方向而去。 他没让李檀久等,回来的很快。 手里还多了条缰绳,身后也多了匹枣红色的小马。 李檀不由得走上前去。 秋日明净的天光下,她看见这匹马似乎还是刚长成的小马。 皮毛光亮,眼睫很长,瞳仁清澈乌黑。看着便是极温顺的模样。 李檀还是犹豫:“它看着倒不像是会把我摔下来的模样。可是……我真的能骑马吗?” 眼前的少年笑眼弯起,给她肯定的答复。 “只要公主不狠命鞭马,就这般信马由缰地让它绕场行走,绝不会有什么问题。” 李檀指尖轻握住袖缘。 看看十九,又看看眼前的枣红马,仍旧有些踌躇。 十九笑望着她,像是不经意般道:“要是公主学会骑马。等小王爷回来的时候,就能亲自出城到十里亭等他了。” 他道:“小王爷一定也会高兴的。” 李檀觑他一眼,语声很轻地道:“十九,你拿话套我。” 十九眼里满是笑意,不肯承认:“臣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公主要是不想尝试的话,臣这就将马送回马厩里去。” 他说完,真的不再耽搁,转身就牵着枣红马往马厩的方向走去。 就当他快要行出李檀视线的时候。 身后终于传来少女轻细的嗓音。 “你等等。” 李檀侧过脸,局促轻声:“你将它牵回来,我试一试。” 十九像是正等着她这句话。 李檀的话音未落,他便将枣红马重新牵回到她的面前,顺道为她搬来个马凳。又笑着向她伸手:“臣扶公主上马。” 李檀轻应了声。 她尝试着轻提裙裾,踩上面前的马凳,又将指尖搭上他的手臂,跟着他的引导,尝试着爬上马背。 她的动作生疏,尝试之初便一连失败数次。 好在这匹马的性情实在是温和,即便是她如何折腾,也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终是让李檀在不知第几次尝试后,勉强坐到了马背上。 抑或说是伏在马背上。 李檀不敢起身,只握着手里的缰绳不放,羽睫微微有些颤抖。 十九抬手,隔袖扶住她的手臂,从马下仰头看向她。 少年的眼眸清澈,语声里满是鼓励:“公主可以试着直起身来,这匹马的脾气很好,不会将公主摔下来的。” 李檀回望向他。 终是轻轻点头,鼓起勇气,一点点地坐起身来。 直到她终于在马上调整好坐姿,这才发觉,原来马背上的视野是这般的高。 仿佛都能越过四面环绕的红墙,看见金碧楼阁后藏着的湛蓝色天幕。 十九站在她身旁,唇角微抬,眼里笑影深深。 他很有耐心地一点点教她:“公主将缰绳松松在掌心里绕几圈,试着用小腿轻碰一碰马腹,它就会自己往前走。” 李檀轻轻点头,依言尝试。 那匹枣红马便真的载着她向前,沿着宽阔的马场,一圈又一圈地行走。 秋风拂过她的鬓发,带来些微的凉意。 李檀却并不觉得难受。 仅是觉得新奇。 原来骑马的感觉是这样,不像是辇轿那样摇晃,也没有想象中的颠簸。 像是真的能载着她走出很远很远。 思绪未定,身旁十九握着马笼的手指却紧了紧。 他抿了抿唇,轻声提醒她:“公主,有人来了。” 李檀微怔,下意识地抬首,看向来时的方向。 御马场的大门重新敞开。 一名身着锦袍,戴着玉冠的男子大步而来,身后跟着数名心腹从人。 声势迫人。 李檀看清他的容貌,纤细的指尖随之收紧。 她呼吸微顿,不安轻声:“……皇兄。” 第114章 因李檀还在马上, 十九并未隐去身形。 但他对李檀之外的皇室并不热情,即便眼前是当今的太子,十九也仅是依照宫里的规矩, 对他比手行了一礼, 便重新立于李檀身侧。 替她紧握住马辔, 以免马匹意外受惊。 从人簇拥处, 太子李晟抬首看来。 待看清马背上的李檀后,他脸色沉下, 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李檀同样微微垂落羽睫,避开他的视线。 她知道,李晟并不想见到她。 原本,这位皇兄便不是手足情深之人。 她的母妃在世时, 华光殿与东宫的交情便极淡薄。 而母妃过世后,随着阿兕日渐长大, 也日渐受父皇重视,华光殿与东宫之间的关系更是紧张。 直至去岁年宴,父皇在酒后戏言一句‘羿儿最似朕少年时’, 更是将两宫之间推到视同水火的境地。 东宫当时的神情便不太好, 此后更是明里暗里的,处处为难阿兕与她。 李檀思及此, 心底愈是不安。 她将还握着马缰的手松开, 搭着十九的手臂下马,向着李晟福身行礼。 “和静身子不适,想先行回宫, 还望皇兄恕罪。” 李晟握紧手中的折扇,眼底阴晴不定。 他深恨会威胁到他储位的李羿,连带着, 亦不喜这位病弱的皇妹。 今日在此遇见,若就这般轻轻放过,自然不是他的性情。 但往日里想为难李檀,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罚俸禄,李檀并不在意。 罚禁足,李檀病体虚弱,原本也极少迈出殿门。 若是罚她誊写女则女训,罚跪佛堂更是不能。以李檀目前的情形,跪上一夜,兴许连性命都要交代在其中。 届时事情闹大,父皇定不会轻纵。 李晟这般想着,愈发是心烦意乱。 正想要不要挥手让她走人,眼不见为净的时候,视线却落到旁侧着影卫服制的少年身上。 李晟开口:“你是和静的影卫?” 正想隐回暗处的十九不得不顿住身形,重新回身向他比手。 他垂下羽睫,藏住眼底对他的不喜:“是。” 李晟扯了扯嘴角,眼底的厌恶之色毫不遮掩:“你可知道身为影卫,不能在旁人面前随意现身!” 十九对这位太子的为人素有耳闻,丝毫不意外他会在此刻发难。 他略微颔首,羽睫低垂处,星眸里的神色慵懒散漫:“公主回宫后,臣会回司内领罚。” 他往常在司内的时候也没少犯错,再度回去领罚对他而言也没什么特殊。 他说罢,便抬手安抚身旁的枣红马,等着李檀抬步。 秋风过处,桐叶轻卷。 身旁少女却静立着,不曾挪步。 她微低着脸,长而鸦青的羽睫垂落,藏住眼底的心绪。 “皇兄。”她轻轻唤了声,安静地向他解释:“来御马场是和静的主意。与十九无关。若是皇兄要罚,请罚和静一人便好。” 语声落下,场内有刹那的寂静。 李晟眯起眼看向李檀,眼底有恶意的光涌现。 像是看见紧锁的妆奁打开一道缝隙,令人窥见其中的琳琅珠宝。 自从李羿封王离宫后,这位在宫中无所挂念的公主,终于在宫墙之内,重新有了顾忌。 李晟还未开口,十九已上前一步,挡在李檀之前,挡住他窥探的视线。 他将手里的缰绳转交给李檀,话却是对着李晟说的:“殿下不必为难公主。臣会去司内领罚。” 话音落,他展开身形,往影卫司的方向而去。 李檀抬起手指,想要拉住他的衣袖,却只握住他递来的那道深棕色的缰绳。 她收拢指尖,徐徐垂落眼帘,语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十九已去领罚。若是皇兄无事,和静便先回宫去了。” 她说罢,便将系着枣红马的缰绳递给一旁迎来的马奴,重新向李晟福了福身,独自走向御马场朱红的殿门。 萧瑟秋风将她臂弯间的披帛拂起,云絮般顺着她的步履往前,裹着她纤弱的背影消失在宫道的转角。 将众人的视线抛却在后。 * 李檀离开御马场后,并未回她的流光殿。 而是选择唤来辇轿,让宫人带她赶去宫里的影卫司。 然影卫司路远迢迢,待辇轿落地时,天边已是晚云初现。 李檀轻提裙裾,步履微快地走进影卫司内。 司内一切如常,影卫司的司正亦上前向她比手行礼:“公主。” 李檀低声询问:“十九呢?” 她道:“我来带他回去。” 司正语声微顿,但还是如实答道:“十九已经回返,不在司内。” 李檀红唇轻启,似想问一问司正究竟罚了十九什么,但语声未落,心跳声已然因方才的快步而变得急促。 她眉心微蹙,拿指尖轻摁了摁心口,终是将已至唇畔的话语艰难咽下。 仅是轻点了点头,语声很低地道:“我知道了。” 她话音落下,转身重新往外。 司正随之抬步,送她至影卫司殿门前。 当李檀重新步上辇轿的时候,他方启唇道:“臣可以破例为公主更换影卫。” 侍女打帘的手顿住。 坐在轿内的李檀也从辇轿中徐徐抬起眼来。 晚云低垂,金芒斜照。 少女墨玉似的眼瞳微染暖意,衬得她原本苍白的双颊也似有了几分血色。 “司正的好意和静心领了。”她轻弯了弯秀眉,语声轻柔且坚定:“十九他并没有什么不好。” 司正欲言又止。 但终是垂首,不再多言。 秋风过处,绣着青鸾衔枝的轿帘轻柔垂落。 宫人们抬起辇轿,载着李檀向她的宫室归去。 回到华光殿的时候,天穹上晚云敛尽,殿内华灯初上。 李檀从灯火通明的游廊上走过,回到她寂静的寝殿。 她背身掩上槅扇,走到横梁底下,微微仰头,如往常那般轻声唤他的名字:“十九?” 梁上安静,无人作答。 十九并未归来。 李檀轻怔,良久轻轻垂落羽睫。 天色昏黑。 她点起宫灯,将宫人遣退,独自坐在临窗的长案后,等着十九回来。 这一等便是许久。 等到紫藤将熬好的汤药送来。 等到宫娥们鱼贯进来布好今夜的晚膳。 等到放在长案上的汤药与膳食皆散尽了热气,殿外的夜色如墨般难以化开。 更深露重,在窗畔等候的少女终是难以支撑。 她不得不站起身来,想要披衣回锦榻上小憩。 还未抬步,身后静默许久的珠帘终是在夜风里琅琅一响。 似有人逾窗进来。 李檀本能地回首,与刚从窗楣上跃下的少年对上视线。 十九依旧是离开时的打扮。 玄色的影卫服制,浓黑的长发以发带半束,发尾随意地搭在肩上。 怀中还抱着捧明黄色的桂花。 夜风轻拂,渡来他衣间发上浓郁的丹桂香气。 少年低首看她,笑眼微弯,有些明知故问地道:“公主这个时辰还未就寝,是在等臣回来吗?” 李檀没想到他回来后说的第一句是这样的话。 她原本紧绷的心弦松下,半是嗔怪,半是担忧地问:“十九,你到哪里去了?” 她停了停,秀眉微蹙:“司正对你动刑了?” 十九步履轻快地从她身畔走过,将新采来的桂花插进瓶中,换下其中已经有些萎靡的重瓣木槿。 “臣去折桂花了。”他理直气壮地答着,还不忘向李檀抱怨:“这宫里开得好的桂花越来越少。也不知是不是都被御膳房里的人折去,做成桂花糕了。看来臣下次想要折桂的时候,还要去御膳房里找。” 他说着又问:“公主想吃桂花糕吗?” 李檀望着他,却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她忐忑询问:“十九,你是不是去了趟东宫?” 十九摆弄着手里的花,顾左右而言他:“公主用过晚膳了吗?今日的药用了吗?是臣现在去熬,还是就这样算了,等明日多添些药量补过?” 李檀从他的话里得到答案。 她抿唇:“十九。” 十九这才抬起头来。 少年敛眉,语调里带着点不悦的意味:“臣在影卫司的时候,便听过太子的事迹。他不喜公主的皇弟,手又伸不到玥京城外去,就成日里寻各种事由为难公主。” “这样的皇兄,公主还要护着他吗?” 李檀微讶:“我什么时候……” 话至一半,她似觉得不妥,便小声道:“皇兄自然有他的母后,他的太子妃,他的影卫,他的长随来护着。” 轮不到她这位不睦的皇妹。 十九这才重新展眉,清润的嗓音里带着并不掩饰的笑音:“那公主是在担心臣吗?” 李檀低垂眼帘,看着他插在瓶中的桂花。 心绪亦随眼前的暗香起伏。 她不愿承认,更不愿与十九言说。 她在回到寝殿里,没有见到他的时候,有一瞬真的想过,他是不是也和小七一样,在一个寻常的日子里离开,此后便再也不会回来。 她亦不知,这般究竟算是在担心他。 还是,在害怕自己被抛下。 她不说话,十九便当她默认。 他眼里笑意更浓,但是也见好就收地不再追问下去。 而是三步并做两步走到长案前,将搁在地上的食盒提起。 “晚膳都凉透了。” “臣带去小厨房里热一下。” 他说着,便熟稔地将长案上的菜肴都收进食盒,当着李檀的面,身姿轻捷地逾窗出去。 “你身上的伤——” 李檀想将他唤住,可方启唇,少年的背影便已消失在夜色深浓处。 她也只好收声往月牙凳上坐下,默默地等着他回来。 这次十九并未让她久等。 仿佛一刻钟的时辰刚过,他便又轻车熟路地逾窗进来,将食盒里热好的菜肴放了满满一张长案。 最当中的青瓷碟上,还放着几块热气腾腾的桂花米糕。 也不知是他自己做的,还是真的从御膳房里顺来。 李檀闻见菜肴的香味,这才想起,自己还未用晚膳。顿时便觉腹中空空,连带着眼前的米糕都看着分外可口起来。 她接过十九手里的银箸,略想了想,又问他:“十九,你用过晚膳了吗?” 十九从袖袋里取出自己的银箸,很自然地往她对侧坐落。 他笑眼弯弯:“没有,要是公主有吃不完的菜肴,可以分臣一些。” 李檀抿唇轻笑。 她将那碟米糕挟了一块到自己的碗里:“我就要这块米糕。其余的,你爱吃多少,就吃多少。” 十九笑应,顺势搁筷,将离他最近的,李檀不爱吃的那碗鱼粥连着小菜一同端走。 随着他抬手的动作,原本束紧的剑袖往下退开半寸。 李檀离他很近。 低头间视线无意一落,便清楚地看见,十九的手腕往后处新裹了数道纱布。 原本雪白的布面上血痕犹新。 李檀的银箸顿住。 她低声问:“十九,你身上的伤,真的不要紧吗?” 十九察觉到她的视线,不动神色地将袖口往下带了带,将那条道还渗着血迹的纱布挡住。 “公主放心。臣是公主的影卫。只要公主不点头,即便是太子,也无权打死臣。”他端起鱼粥,并不在意地道:“况且臣自己会包扎上药,这点小伤,不出几日便痊愈了。” 他说到这,没有急着喝粥,倒是忍不住轻笑了声,笑音里藏着促狭:“倒是那位太子殿下……” 李檀羽睫轻抬,不由得顺着他的话问:“太子皇兄怎么了?” 十九却将未说完的话咽下。 他迅速改口:“没什么,公主先用膳吧。” 他愈是这样,李檀愈是难以将此事放下。 她轻抿了抿唇,终于还是搁筷站起身来,将他手里的那碗鱼粥拿走。 她道:“你要是什么都瞒着我,往后我便不留你用膳了。” 连李檀也没料到的是,她这句儿戏般的威胁反倒是格外有效。 十九像是有些为难地想了阵。 最终还是在被赶到小厨房里去用膳这件大事前,决定将自己在东宫里做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臣其实也并没有做什么。”少年以手支颐,满脸的温纯无害:“只是跟着太子回到东宫,趁着旁人不留意的时候,在他入宫的辇轿内,撒了一把药粉。” 李檀明眸睁大,略微有些不敢置信:“十九,皇兄是大玥的储君。他若是死在轿子里,大理寺追查下来,谁都保不住你!” 她说着,匆促地抬手拉过十九的袖子,将他往槅扇前带,语声焦急:“你趁着现在还未出事的时候,快去将药粉处理掉。” 十九跟着她站起身来,眼底的笑意铺开:“公主,现在去已经晚了。药粉已渗进辇轿的木隙里。除非臣将轿子拆了,不然必不能清理干净。” “如今,也只能等着药粉自然失效。” 他认真地想了想,给了李檀一个时间:“也就两三个月的光景,并不算久。” 李檀心弦微颤。 两三个月的光景,都足够将李晟毒死八百回了。 她咬唇低声:“实在不行,我明日里出宫一趟。” 十九侧首,好奇看她:“公主想怎么给臣善后?” 李檀闭了闭眼。 再启唇的时候,说出来的话,令她自己都觉得震惊。 “实在不成……我便将火折子落在皇兄的轿内,将轿子一把火烧了干净。” 十九笑了声:“公主,那可不行。” 他道:“火势一起,药性至少要翻十倍。” 他正说着,见李檀的面色似乎有些微微发白,立时顿住语声,笑着改口:“不过,臣好像有没说过,那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李檀微怔,这才从紊乱的思绪里抽出一缕神智来。 她回首,看向身后的少年。 十九在她的视线里轻俯下身来,贴近她的耳畔,悄然告诉她:“那种药粉毒性不强,但是却能让人脾胃失调。太子每次想要上轿入宫的时候,便会想往净房里跑。” 他轻笑出声:“若是他执意要进宫来为难公主,反复几次,恐怕这两三个月里,都休想离开净房。” 李檀想了想那个场景。 一时间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恼。 矛盾之间,她轻睨他一眼,重新在长案前坐下来。 长案上的菜肴依旧冒着热气,桂花米糕的香气也依旧浓郁。 但是李檀再看见碗里的白白胖胖的桂花米糕,却有些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良久,她终是忍不住抱怨道:“十九,在用膳的时候,你怎么说这些……” 十九倒是十分自然地将李檀拿走的那碗鱼粥捧了回来。 他当着她的面喝了一口,将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臣原本不想说。是公主非要问的。” 李檀答不上来,只好抿着唇,拿筷尖轻戳了戳碗里柔软的米糕。 像是在戳眼前少年白净的脸。 米糕的热气散出来,氤氲了她的眉眼。 她将脸藏在乳白的雾气里,带着点探究小声问他:“皇兄他真的……两三个月都来不了宫中吗?” 十九挟走一块春卷放在自己碗里,笑着地向她保证:“公主即便不相信臣,也要相信臣的药。” 李檀唇角微抬,又很快将笑意藏下。 她平和地道:“下不为例。” 十九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显然未往心里去。 李檀没再说他。 她低下头去,咬了口碗里的米糕。 米糕香甜,桂香浓郁。 安宁的秋夜里,李檀垂落羽睫,轻轻莞尔。 第115章 十九没有骗她。 漫长的秋节里, 李晟再也没有入宫来为难过她。 李檀亦渐渐将当日李晟留下的阴影抛到脑后,依旧是隔三差五地跟着十九到御马场里去找那匹枣红小马。 或是骑着它在马场里漫步,或是就坐在一旁, 看着它慢悠悠地吃着草料。 直至殿前梧桐落尽, 游廊前的青石小径铺上白霜。 玥京城里的冬节悄然而至。 李檀畏寒, 入冬后极少再往御马场里走, 也不再跟着十九在夜里出去游逛,而是成日留在华光殿里, 翻看着她秋日里存下来的话本。 今日亦是如此。 当正午过后,十九抱着满怀的腊梅回来的时候,恰遇见李檀裹着厚厚的狐裘,抱着汤婆子坐在绣墩上, 正看话本看得出神。 便连他回来也未曾发觉。 十九没有惊动她。 他悄然过去,将怀中抱着的腊梅择好, 插进李檀手畔的祭红梅瓶里。 梅香清溢,坐在长案后的少女抬起眼帘。 “十九。” 她唤了声他的名字,眉梢微弯:“这么快便回来了。” 十九抬眉轻笑了笑:“臣没去做什么大事, 只是折了捧腊梅, 又从小厨房里带了些板栗回来。算起来都要不了一盏茶的时辰。” 他说着,便真的从袖袋里拿出一袋板栗, 当着李檀的面, 放进离她不远的炭盆里。 李檀放下话本,小声提醒:“小厨房里有做好的栗子糕。” “臣去小厨房的时候看见了。”十九拿了根火钎,拨弄着盆里无烟的银丝炭, 笑着向她保证:“刚烤好的栗子,并不比小厨房里做的栗子糕逊色。公主可以尝尝。” 李檀似也觉得新奇,便也没再劝他。 她将话本收起来, 低头看着火盆里被烤得毕波作响的板栗,稍顷还是摁抐不住好奇道:“那你烤好了分我两枚。” 十九笑应。 在等待板栗焖熟的间隙里,他守在炭火旁,蹭着炭盆里的热气取暖,一道拨弄着盆里的板栗,一道语声慵懒地与她闲聊:“今日殿外好冷。臣清晨起身的时候,看见庭院里的梧桐树都结了白霜。” 他想了想,又伸手支颐,漫不经心地说着:“都结霜好几日了。但总不见玥京城里下雪。” 李檀侧首看了看窗外枝叶凋零的梧桐,语声轻轻地道:“玥京城里很少落雪。即便是冬日再冷,也多是清晨里结霜,等日升后便慢慢化了。” 十九略微回忆后,也跟着点头:“臣来玥京城好几年了。好像是从未见过玥京城里落雪。” “好几年吗?” 李檀有些茫然:“我好像曾经听皇姐提过。说影卫司里的影卫都是自幼入司的。” 她迟疑着:“难道,是我记错了?” 十九并不避讳。 他很自然地答:“公主没有记错。规矩是这个规矩。但是当影卫司里折损过大的时候,也会临时进人。” “臣便是那时候进司的。” 李檀点头:“原是这样。” 难怪,她当初选十九的时候,司正并不放心,试图让她另选他人。 也难怪,十九的性情与其余影卫不同,也不像是其余宫人那样死守宫里的规矩。 她这般想着,又想顺口问问他的故乡在哪里。 当初又是为什么到玥京城里来的。 但是话还未到唇畔,十九便开始打岔:“公主,板栗熟了。” 李檀本能地低头。 看见眼前的少年熟稔地用火钎将焖好的板栗挑出来,在洗干净的青花碗里盛出满满当当的一碗。 李檀指尖微抬,想要伸手接过。 十九却没立即递给她。 他戴上双不知什么材质的手衣,也不怕烫,直接就将刚烤好的板栗剥出来,装在另一只甜白釉小碗里,连同洗好的银箸一同递给李檀。 剥好的板栗澄黄,在冬日里冒着热腾腾的白气。 看着令人极有食欲。 李檀弯眉,接过十九递来的银箸,从小碗里挟起一枚尝了尝。 刚烤好的板栗清香甜糯,确实像是十九说的那样,半点都不输给小厨房里精心制作的栗子糕。 即便李檀的食量不大,也是一连用了好几筷才停手。 她将剩余的板栗还给十九,托着腮,意犹未尽地道:“等明日,抑或是后日,我们再烤栗子吃吧。” 十九将板栗放在长案上,从袖袋里拿出自己的银箸:“栗子吃多了容易积食。若是公主喜欢,臣明日带点橘子回来,也这样烤给公主。” “橘子也可以烤着吃吗?”李檀愈是新奇,但话刚问出口,便见十九已一连吃掉几枚,俨然是要将碗里剩余的板栗都扫完的模样。 李檀匆忙提醒他:“你少吃一点,留着点肚子,等等今日的晚膳。” 十九侧首看向她,修长的眼尾微微弯起:“今日的晚膳有什么不同吗?” 李檀抿唇笑了笑,并不正面作答:“等送来你便知道了。” 冬日里昼短夜长。 似是酉时方过,远处的游廊上便已燃起华灯。 送膳的宫娥们鱼贯入内,将带来的膳食依次放在李檀面前的长案上,又恭敬地福身退下,轻轻掩上槅扇。 珠帘垂落,暂避至梁上的十九也重新回到李檀身旁,低头看着今日的菜肴。 与往日里不同,今日的菜肴里没有熟食。 倒是各种处理好的食材整齐地码放在盘中,围绕着正中的一口铜锅。 锅内盛满清水,正随着底下的炭座燃烧而咕嘟嘟地冒出蟹眼泡泡。 十九在李檀对侧的月牙凳上坐下,笑意流于眼底:“古董锅。臣来京城后,还是第一次吃这个。” 李檀眉眼微弯,也同样执起银箸。 铜锅水沸,银箸起落间,桌上的食材渐渐零落。 夜色渐深时,好几只小碟都空得见底。 李檀先停箸。 十九在将锅里剩余的食材吃净后,也随之搁下银箸。 他支颐望着她,笑眼弯弯地问李檀:“公主今日是想出去玩吗?是出宫还是出城?” 他说着,像是认真想了想,补充道:“要是出城的话,得等明日。今夜太晚,天明前很难赶回来。” 李檀轻笑了笑:“今夜不出去夜游。” 她说着,便站起身来,从箱笼里取出一沓整理好的书册递给他。 “这是我向太医院里的太医们要来的。是有关医毒两术的各类誊本,不知道你能不能用上。” 十九眼睫轻扇,抬手接过。 他翻开书页,视线轻落处,眼底的笑意愈浓:“今日是什么日子。公主又是请臣吃古董锅,又是给臣送誊本。” 他想了想,忍不住笑道:“是要提前过年节吗?可是年节还远,臣都还没为公主准备年礼。” 李檀黛眉弯弯,在他说完后又安静地等了一阵。 见他似是真的没能记起,这才轻轻笑了声。 她道:“十九,生辰吉乐。” 原本正低头翻书的十九动作一顿。 灯火与夜色交融处,这名素来能言善辩的少年似有一瞬的愣仲。 半晌,他抬起眼来,若有所思的模样:“臣的生辰吗?” 他对李檀笑:“是司正告诉公主的吗——臣自己都快忘记了。” 李檀点了点头,重新将汤婆子抱在手里:“你们的故乡没有过生辰的习俗吗?” “不过现在是在玥京城里,你若是愿意入乡随俗的话,往后的生辰都可以在华光殿里过。” 直到,她离开华光殿那天。 她说得这样认真,令原本在与她说笑的少年没能在第一时间接上话来。 他顿了顿,选择低头去看李檀。 结霜的冬夜分外寒冷。 身量纤细的少女裹着厚重的狐裘,站在长信宫灯暖橘色的辉光里。 眼眸乌黑,羽睫染金。 展眉莞尔时那张微显苍白的面上红云淡扫,似梅花开在雪中。 是这清冷的冬节里唯一的艳色。 十九的视线停顿,又在李檀看向他之前迅速转开。 他侧首看着窗外的梧桐,语声比往日里轻一些,听不出是温柔还是局促。 “当初在影卫司遇见公主的时候,臣都没有给公主准备生辰礼。” 他想了想:“臣给公主补上吧。” 李檀闻言,轻轻笑出声来:“生辰过去便过去了,哪有人补生辰礼的。” 而且那时候,十九都不认识她,更猜不到她会选择他做自己的影卫。 又怎么可能提前备好生辰礼。 她轻轻展眉:“况且这段时日,你带我去了宫里好多地方。算得上是最好的生辰礼。” 十九垂落羽睫,像是在回忆着她方才说过的话。 顷刻,他重新侧过脸来,弯眸问李檀。 “公主想看雪吗?” 李檀羽睫轻扇,本能地道:“玥京城里很少落雪。” 这并非是人力能够改变的事。 即便是当今的天子,也不能。 十九笑眼弯起,素日里慵懒的语调里难得地透着点认真:“等公主的身子好些了,臣带公主去大玥最北边的和卓雪山。” “和卓雪山终年落雪,公主想看多久都可以。” 李檀微怔,轻轻抬起羽睫。 两侧的长信宫灯将殿宇照得通明。 烛火辉煌,映得眼前的少年眼眸如金。 令她有刹那的恍惚。 仿佛在短短的一瞬间,李檀真的相信了十九所说的话。 相信自己真的能离开这座宫阙,骑着枣红的小马,跟着他一同去和卓雪山看雪。 但是,怎么可能呢? 宫规不允。 她病弱的身体不能。 李檀短暂地沉默。 十九专注地看着她,似是猜到她心中所想。 他倏然道:“公主可以。” 李檀微怔,轻轻抬眼看向他。 十九对上她的视线,眼尾微微扬起,语声不带半点迟疑。 “公主可以。” 他证明般地向她举例:“臣刚来华光殿的时候,公主连殿门都不出,但现在,却能与臣一同出去四处游逛。” 李檀略想了想。 自从十九来华光殿后,她的身子似乎是渐渐好转了些。 心疾发作得不似往日那般频繁,心悸的时候也没有曾经那般厉害。 但是这点些微的好转,对于她这经年累月的病体而言,无异于是杯水车薪。 她想,她可能都等不到康复那天。 李檀轻轻摇头:“还是算了。” 她轻声:“我能在宫里走走,便已经很满足了。” 十九皱了皱眉。 他坚持道:“等立春之后,臣会继续带着公主在宫内游玩。” “宫内逛遍,臣便带着公主出宫。城中逛遍,臣便带着公主出城。” “只要每次比之前走得更远一点。终有一日,臣能带公主走到大玥最北边的和卓雪山。” 李檀抱着汤婆子的手指轻蜷,指尖搭在雕花的铜壁上。 温热的触感传递而来,像是带她短暂地回到了温暖的春日。 李檀半垂羽睫,看着远处画屏上盛放海棠。 良久,终是微抬唇角,轻点了点头。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放任自己相信这样虚无缥缈的事。 只希望,满天神佛能够听见。 * 冬去春来。 梧桐树上清霜化尽,枝头又见新绿。 十九也践行了他冬日里的诺言。 在李檀睡不着的夜里,十九总是带着她出去四处游逛。 从宫里的藏书阁逛到御膳房,再趁着夜色悄然走过各位嫔妃的宫室。 甚至,还在皇后的寝宫外,折走一枝开得最好的桃花。 今夜,李檀依旧未能好眠。 她更衣坐到玫瑰椅上,点着指尖数过去:“太医院,藏书阁,御膳房……宫里的地方似乎都走遍了。” 她迟疑着道:“今夜,便要去宫外吗?” 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十九略想了想,下意识道:“还有一个地方臣未带公主去过。” 他说出地名:“宫内的御河畔。” 李檀指尖轻顿,微微带点犹豫:“御河畔吗?这个地方……” 她听母妃说过的。 不要轻易去这个地方。 御河畔风景秀丽,却是宫中的多事之地。 落水,溺毙,等等查不到来由的斗争多是发生在此处。 十九正拿发带束发,听见李檀欲言又止,便侧首看向她。 他笑着问:“公主是不会水吗?” 李檀点头,又想与他解释,这与会不会水并无关联。 可是还未启唇,十九便已利落地将乌发束起。 他半侧过脸来,眉梢略微抬起,语声里带着清朗笑音:“臣会水。即便是公主落水,臣也会将公主救起。兴许,还能顺手捞一条鲤鱼带回去,让小厨房里做成新鲜的糖醋鱼。” 李檀被他逗笑。 她道:“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好端端地站在御河畔,又没人推我,怎么就会落水了?” 十九颔首,语调认真:“臣也觉得不会。” 他伸手牵起她的衣袖,带着她从玫瑰椅上站起身来:“所以,臣打算带公主去御河畔看看。” 李檀抿唇笑。 她见说不过他,索性便也不再辩解。 仅是抬步跟着他往外。 御河离她的华光殿颇有距离。 李檀在春风里跟着他走出好远,连风灯里的红烛都烧去泰半,方能瞧见远处御河水面上的粼粼波光。 十九牵着李檀的衣袖,带她走到河畔,又将风灯挂在近处的树枝上,照亮夜幕下的御河。 也让李檀看清水面与地面的交界。 李檀踏着灯辉走近,在一块平整的大青石上提裙俯下身来,尝试着用指尖碰了碰流淌的河水。 春夜里的御河犹带凉意,拂过她的指尖的时候,似柔软的鱼尾轻盈扫过。 李檀轻轻弯眉,正想看看水里是否有鱼的时候,十九却从旁侧的树上折下一片箬叶。 “臣在影卫司里的时候,听过一点传言。说是宫人很喜欢来御河边许愿。” 他修长的手指灵巧地翻着几下,便将手里的箬叶折成一艘小船:“据说拿叶子折一艘小船,放进御河中,若是跟着水波走到河心的时候,船还没有沉没,那许下心愿便会实现。” 李檀收回指尖,略微侧首看向他,鸦青的羽睫轻扇了扇。 她道:“真的能实现吗?” 十九将手里折好的叶子船递给她,依旧是笑眼弯弯的模样,谁也猜不到他说的是真是假:“臣都把叶子船折好了。公主要是觉得有趣,便在今夜试上一试。” 李檀没有拒绝。 她将叶子船拿到手里,却又有些犹豫:“我应该许个什么愿望?” 十九拿帕子给她擦了擦滴水的指尖,顺理成章地答:“船现在在公主手里,当然是公主想许什么愿望,便是什么愿望。” 李檀垂眼想了想。 还是先将叶子船放在水面上。 她轻握着船沿,如七夕乞巧时那般先轻声念道:“愿月常明,星常在……” 短短几字念完,她的思绪却依旧是朦胧。 也不知是想要的太多,还是能够许的愿望太少。 她一时倒是有些接不上来,唯有重新侧首看向十九。 身畔的少年正漫不经心地拿指尖拨弄着水面。 见李檀看向他,便也侧首对她轻笑了笑。 “公主要是想不出来,便让臣来接吧。” 他说着,便顺着李檀未说完的话,语调慵懒地随意接道:“愿月常明,星常在……愿世上的人不再永失所爱!” 他的语声落下,李檀倒是轻怔了怔。 继而,她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十九,这算什么愿望呀?” 十九也说不上来。 他同样轻笑出声,向她解释:“臣觉得顺口,便随便接了。公主要是觉得不好,可以重新许一个愿望。” 李檀低头看着水面。 倒映着月色与灯辉的河水衬得她眉眼温柔:“其实,这个愿望很好。” 她微弯黛眉,握着船沿的指尖轻轻松开。 夜风徐来,箬叶做的小船随波而去,在李檀与十九的视线中渐行渐远。 就当李檀以为这艘叶子船会这般平稳地驶到河心的时候,远处树梢上一枚乌果被风吹落,毫无征兆地砸进御河。 水面波澜骤起,将箬叶做的小船打翻,不知卷到水中何处。 独留岸边的少女看着水面,羽睫微低,有些怅然若失。 十九倒不在意。 他起身又摘了片箬叶,重新折成艘一模一样的小船递给李檀:“臣听闻,愿望越大,船就越容易沉没。公主可以再重新许个简单的愿望试试。” 他看了眼身旁的箬竹,唇角勾起个弧度:“实在不成,臣将这株箬竹上的叶子全折下来,都折成小船,总有能行到湖心的一艘。” 李檀听他这般胡闹。 也不得不从原本的失落里抽回心绪来。 她忍不住笑,将这个许愿的机会让给十九:“还是你来许愿吧。” “我怕我许得不好,半夜箬竹要来梦里怪我。” 十九笑眼弯弯:“它若是要找,也是来找臣,与公主无关。” 他大大方方地将李檀手里的叶子船接过去,似认真,也似漫不经心地道:“既然世人太沉,那就愿公主不会永失所爱吧。” 他说着,指尖一松,箬叶船便随水而去。 李檀直起身来,与他并肩站在御河畔,安静地看着碧绿的小船破开倒映着星光的水波,一路顺着微凉的夜风往前。 经过纷落的桃花与柳叶,最终驶入湖心那轮圆满的月色里。 十九满意地笑开。 他站起身来,想要重新去摘箬叶,再给李檀折一艘小船。 指尖方抬,却被李檀拦住。 银白色的月辉照落下来,衬得少女的眼眸清澈明亮,如漫天星河流转。 “就这样便足够了。”她轻抬唇角,很是虔诚地道:“我不贪心。就这样便足够了。” 十九有刹那的离神。 他很少见到这般欢愉的李檀。 不再像是雪地里孤清的梅,倒像是春日里盛放的西府海棠。 带着这般年纪少女特有的天真明媚,似一缕春光照亮眼前寂静的御湖。 湖畔的少年随着她轻轻笑了声,第一次希望这个不着调的传言能够成真。 在风灯里的红烛燃尽之前,他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牵起李檀的衣袖,提着风灯,步履轻快地带着她往华光殿的方向走。 春夜微风拂过他的眉梢鬓发,渡来少年带笑的语声。 “那臣便放过箬竹,放过池里的鲤鱼。来换取公主的愿望能够实现。” 李檀跟在他的身后,笑影也在那双明眸里铺开。 她想,若是真的能够实现。 她愿意带着十九,种满殿的箬竹,来还今夜的愿。 第116章 春分前后, 玥京城里断断续续地落了近半月的雨,将华光殿外的红墙都浸得斑驳。 李檀也有一段时日不曾出殿门。 成日里不是坐在窗畔听雨,便是翻看着李羿从沧州寄回的书信。 信里李羿提到, 沧州的匪患并不似表面所见那般简单。似是官匪勾结, 方使得当地的匪患久治不除, 百姓深受其苦。 此事牵扯甚广, 连威武将军都觉得棘手。 但如今还未元服的李羿年少气盛,眼里黑是黑, 白是白,遇到这样的事,自是绝无姑息的道理。 当即便立下军令状:沧州匪患不除,他誓不回京。 李檀一面欣慰他能有这样为民请命的心, 一面却又担心他的安危。 连绵春雨里,倒是接连数日未能好眠。 连带着白日里也没什么精神, 看着像是又回到当初怏怏不乐的模样。 今日依旧是个雨日。 李檀坐在临窗的长案旁,提笔给远在沧州的李羿写着回信。 思绪凝滞时,近处的木制窗楣被人叩了两叩。 李檀抬起眼帘。 窗外春雨如丝如绸。 清晨时离殿的少年斜倚窗楣上, 怀中抱着只月白的瓷盅。 对上李檀的视线, 他旋即露出笑颜,将怀里的瓷盅递向她:“臣给公主带了份礼物。” 李檀往前两步, 抬手将瓷盅接过。 “里面装的是什么?”她低眸看着侧壁上留着的气孔, 像是想起十九初来华光殿时的事,心有余悸地问他:“是蛇吗?” 十九弯眸,轻轻笑了声:“不是蛇。” “也不是蝎子, 蜘蛛,蜈蚣,不是任何公主会害怕的东西。” 李檀听他这样说着, 略微犹豫一瞬,还是将瓷盅放在长案上,小心翼翼地伸手打开。 还未待她看清瓷盅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便听扑棱棱一阵拍翅声响起。 紧接着,一只雪羽鹦鹉从瓷盅里飞出,径直落在她还未写完的书信上,对着她高声叫唤:“公主公主!” 李檀惊讶出声:“鹦鹉?” 那只雪羽鹦鹉闻声偏头,拿黑豆似的眼睛看她一阵。 而后又振翅叫道:“公主公主!” 李檀哭笑不得。 她提裙走上前去,试着将在书信上踱步的鹦鹉从墨迹未干的书信上拿起。 那鹦鹉倒也不怕人,真就这般轻易地被她拿在手里,仅是好奇地歪过头,拿那双黑豆似的眼睛看着她。 李檀看了看它的爪子,见真的染上了墨迹,便一面取帕给它擦拭,一面忍笑去问十九:“十九,这便是你送我的礼物吗?” 一只白羽黑喙,头顶还长着一簇黄色羽毛的鹦鹉。 十九也从窗楣上下来。 他半是玩笑地道:“这些日子总是落雨。公主都不愿跟着臣出门了。臣便想着,给公主找只宠物养着,免得殿内太过安静。” 李檀羽睫轻扇。 她想,其实这华光殿里有十九在,便不会太安静。 根本无需再添些什么来闹出点动静。 但是当她低头看着手里的鹦鹉,还是下意识地问道:“它会吟诗吗?” 就像是惠妃娘娘宫里养的那只一样。 甚至都会背诗经里的关雎与蒹葭。 十九答得斩钉截铁:“不会。” 他伸手拨弄着鹦鹉头顶鹅黄色的羽毛,唇角微抿,向李檀抱怨:“这只鹦鹉很蠢。臣教了它足足半年,也只教会它说‘公主公主’。” 他的语声落下,李檀手里的鹦鹉也不知是听懂了他的话生气,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他说得是真的,当即便向着李檀连声叫道:“公主公主,公主公主!” 李檀没忍住,轻轻笑出声来。 她道:“不会吟诗,倒是比惠妃娘娘宫里那只要聒噪许多。” 十九收回手,语声里藏着笑:“是要是公主不喜欢,或者嫌它烦人的话,可以把它丢出去。” 他伸手指了指窗外正在落雨的庭院。 李檀想了想,还是有点不忍心。 手里的鹦鹉触感绵软,毛羽蓬松,虽说可能真的不太聪明,但是也不至于到要被撵出去的地步。 “还是留下它吧。”李檀将擦拭好的鹦鹉放在她的笔架上,黛眉微微弯起:“笨点也没什么,反正我常日无聊,匀点时间教它说话,就当是打发时辰了” “天长日久,总能学会的。” “那就交由公主。”十九笑眼微弯,将带来的一罐梨膏糖塞到她怀里,作为请她当先生的聘金:“反正臣是教不会它。” 李檀抿唇轻笑了笑。 没有拒绝。 就这样,这只雪羽鹦鹉便在华光殿内住了下来。 李檀请内务府里的人在寝殿内打了只精致的栖鸟架,还为它起了个名字,叫做月梨。 取自于宋代的一句诗词‘见梨花初带夜月,海棠半含朝雨’。 不过十九更喜欢根据颜色叫它雪梨。 李檀也不纠正他,就这样各拣顺口的唤,鹦鹉倒也不挑剔,谁唤都答应。 而且在华光殿内。它过得比十九还要自在。 成日不是在栖鸟架上打盹,便是在李檀看着书信怅然的时候,飞到她身边咬着她的衣袖,扑翅大叫‘公主公主’,暗示李檀应当给它剥点新鲜的葵花籽吃。 但是它却没有十九聪明。 李檀在闲暇的时候认认真真地教它整整一载,它也没能学会任何一首诗词,甚至连在公主后面带上吉祥或者万安两个字都学不会。 最后李檀无奈,试着教它十九两个字。 这回月梨总算是学会。 但它显然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对着李檀叫十九,对着十九叫公主倒也成了华光殿内的常事。 转眼间,又是一年春来。 李檀在朦朦春雨里,接到李羿从沧州送来的家书。 信中说沧州的匪患已除,等处置完与当地与山匪勾连的官员后,便即刻班师回朝。 这是李檀近一年来,收到最大的喜讯。 她黛眉轻展,将看完的书信抱在怀里,起身将这个好消息分享给身旁的十九。 “十九,阿兕要回来了。” 她的话音落下。 站在栖鸟架前的少年侧首转过视线。 “小王爷什么时候回京?臣要回避一下吗?”他嗓音带笑,手里还拿着只长柄的银匙,正给月梨喂着新剥的葵花籽。 窗外的春光斜落在他的发尾,将他墨色的眉与修长的眼尾都染上淡淡金辉。 李檀抱信走到他身畔,在春光里驻足,轻轻抬首。 这才发觉,两年前初到华光殿十九,不知何时已长得这般的高。 曾经能到他下颌的李檀,如今已只到他的胸膛。 明媚春光里,曾经唇红齿白的少年星眸如点漆,下颌的线条愈见清晰。眉眼间也渐显属于男子的俊朗轮廓。 李檀轻愣刹那。 倒是十九笑着抬眉,如常唤了她一声:“公主。” 他问道:“臣要回避吗?” 李檀回过神来。 她像是有些赧然于这样直白地看他,便微微侧过脸去,语声很轻地道:“要不,还是回避一下吧。” 她的语声未落,便听见十九轻笑出声:“臣是公主的影卫,本来就不应在旁人面前现身。即便是公主的阿弟也是一样。” 他说着将手里的银匙搁下,低首看着李檀面上的神情,眉梢微抬,笑眼微弯:“臣只是随口一问。公主怎么这样心虚?是有什么臣不知道的事吗?” 李檀睨他一眼,不由得轻笑了笑。 即便容貌渐渐长成,但是十九的性情还是一模一样。 还是喜欢拿话套她。 于是她便也笑着改口:“反正阿兕每次回来都是来看我。并不会在殿内乱逛的。你要是想避着他便避着,要是想见他,见一见也没什么。” 她这样坦坦荡荡地说了,十九反倒又将话说了回来。 “臣要见公主的皇弟做什么?”他笑着伸手去捋月梨柔顺的羽毛,逗得它公主公主地唤个不停:“臣要是有这个闲暇,倒是愿意带公主出宫一趟。” 李檀轻抬唇角:“前日不是才出去过?” 她还记得,他们是趁着傍晚的时候出宫,正赶在宵禁之前。 那时街上的铺子都还未打烊,他们从青莲街的门楼前一直逛到尽头,回来的时候,还带回一大包宫里没有的点心。 当然,那包点心最后几乎都入了十九的肚子。 她促狭道:“你是不是又想吃宫外的点心了?” 十九抬了抬眉毛:“公主这样想臣?” 他半闭着眼,拖长了语调:“臣原本想着,今日是花朝节,不设宵禁,民间也是难得的热闹。” “臣想带公主去花神庙看看。但既然公主不愿意,那臣还是留在宫里,陪公主看话本子吧。” 李檀听出十九又在拿话套她。 但是。她自从去过一趟民间,便难以拒绝那方人间烟火的热闹。 更何况,还是每年仅有一回的花朝。 李檀收回之前的话:“好吧,那就当我想错了。” 她贿赂似的端起长案上那碟雪花酥给他,眼里也满是笑意:“那我们今夜什么时候离宫?” 十九将瓷碟接过来,拿出自己的银箸尝了一块。 许是觉得味道不错。 他微弯星眸,很自然地答应:“趁着现在天色尚早。公主先去补眠。等宫内上灯的时候,臣再唤公主起身。” 李檀唇角抬起,索性将长案上点心都推到他面前。 春风拂叶声里。她噙笑转身,步履轻盈地往屏风后的锦榻走去。 更漏迢递间,漫长的白日终是过去,宫里的夜幕无声降下。 原本还在长案前琢磨着药方的十九随即起身,走到李檀低垂的红帐前。 他说过要唤李檀,此刻却不作声。 反倒是顺手拿走了月梨正在磕的一枚葵花籽。 华光殿内旋即传来一阵鹦鹉的大叫:“公主公主!” 余波未定,红帐后便传来李檀仍带着睡意的笑音:“知道了,这便起身。” 十九笑眼微弯。 他将那枚葵花籽还给月梨,顺势退到屏风外去等她。 约莫一盏茶的时辰后,换好衣裳的李檀从屏风后步出,向着背对着她看着窗外梧桐的少年轻轻唤了声:“十九。” 十九回首,看向站在屏风前的李檀。 春夜清寒。 李檀在原本的半臂外又添一件云白色上裳。 领口银线绣成的梨花倒映着如水月色,愈显少女眉眼温柔,颦笑间似闲花照水。 淡淡而春。 十九视线微顿,又如往常那般自然地移开。 他唇角微抬,从袖袋里取出一只朱红的瓷瓶递给她:“给公主配的应急的药。今日刚刚制好。” 李檀轻轻点头。 这两年内,十九先后为她换过三瓶应急的药。 她起初的时候很是惊讶,但如今到了第四瓶,也早已习以为常。 就当她低头将瓷瓶收进袖袋里的时候,却又听十九难得地正色叮嘱她。 “这瓶药的效力比前三瓶都要好。但是药量更重,公主千万记得,一次至多两丸,绝不能多用。” “我记住了。”李檀笑应,带着他往寝殿外走:“我们现在便去宫外。我还想看看,民间都是怎样祭祀花神的。” 十九依旧是并不着急的模样:“现在方入夜,祭祀花神还有一会。臣先带公主去花神庙里看看吧。今夜应当有不少卖小食的——” 李檀悄声:“你果然还是想着小食。” 跟在她身后的少年眼睫微眨,立即改口:“臣的意思是,应当有不少卖小物件的。臣可以带公主买些回来,放在殿内看看。” 说话间,他们已离开寝殿,走到殿外的游廊上。 原本值守的宫人在白日里便被李檀屏退。 此时整座抄手游廊浸在静谧月色中,如水如银。 李檀于廊上停步。 跟在她身后的少年随之俯身,将她轻轻抱起。 李檀的指尖搭在他的臂弯上,耳缘微微有些泛红。 这不是十九首次这样带她出游。 但是他初来华光殿的时候,看着那般温纯无害,又没有什么男女之防的概念。 以致于连带着她都觉得这样也并没有什么不妥。 但是如今两年过去。 彼此的年岁稍长,她反倒有些局促起来。 她的指尖微蜷,连带着抱着她的少年也顿住身形,赶紧将抱着她的手臂松了松。 “臣弄疼公主了?” 十九下意识地问。 李檀赧然侧首,心虚地转开话茬:“没有。” 她道:“我们快走吧,不然,可就真的赶不上庙里祭花神了。” 十九这才笑应。 他重新将手臂收拢,带着李檀越过宫里高耸的红墙,向着宫墙外的粲然灯火而去。 如十九所言,花朝节时的民间极为热闹。 通往花神庙的白鹤街上人流络绎,摊贩云集,街市上与游人们手里的花灯将整条街市照得如同白昼。 李檀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原本是带了风灯照路。 但是见此情形,也忍不住从摊贩手里又买了两盏。 一盏莲花灯,一盏则是装莲花用的花篮形状,倒也算是相得益彰。 他们就这般在春风里游逛,买着街边的小食与新奇的小物件。 不知不觉间倒也跟随着人流,走到花神庙里。 花神祭还未开始。 庙宇内的游人们分成两拨。 一拨是寻常的男女老少。 另一拨则多是年轻的少男少女们。 前者是真的来看花神的,后者眼里多映着彼此。 眉眼弯弯,笑语轻轻,将朦胧春夜染得旖旎而柔和。 春风渡来他们的轻语,令李檀原本净白的脸庞渐渐染上薄红。 她和十九不是这样的关系。 站在这里,也不知会不会显得格格不入。 但是花神庙里的摊贩们却并不觉得。 他们像招呼其他年轻的姑娘公子那样招呼他们。 “这位姑娘,来买根红绸吧!”近处的一位大娘对李檀笑着吆喝:“一会祭祀花神的时候要用的!” 李檀没在民间祭祀过花神,自然也不懂得这些。 她闻言走到摊前去,从大娘手里接过红绸。 “这红绸要怎么用呀?” 大娘很是热络地给她介绍:“这是要等花神祭开始后,系在庙内的花枝上。叫做赏红,取个春日里的好彩头。” 李檀觉得新奇。 她想拿银子买下,视线一偏,却又落在红绸旁边的红线上。 她便又问道:“那这些红线是做什么的?也是系在花枝上的吗?” 大娘闻言却笑。 她看了看李檀,又看了看李檀身边的十九,别有深意地悄声:“姑娘买一根,系在小郎君的手腕上,缘分便能长久。” 李檀被她说得红了脸。 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她和十九之间的关系,便唯有从袖袋里去拿荷包。 “那,我买两根红绸就好。” 十九侧过脸来。 他方才留意到远处的杂草间有一株罕见的药草,因此有些走神,没曾细听她们之间的话语。 只是隐约听见李檀问了红线,却又不要。 他笑了笑,微微俯下身来,凑近李檀的耳畔:“公主没带够银子吗?” 李檀轻怔。 她带了银子的。 只是出宫后,她好几次想付账,都没抢过十九。 并不是她真想一毛不拔的。 她这般想着,正想辩解,十九却又先她一步将红绸与红线都买下。 他带着她走到僻静处,将两样东西都递给她,依旧是笑着问:“公主想要它们做什么?” 他说着,像是记起刚刚听见的只言片语:“系在臣的手腕上?” 李檀双颊一烫。 在宫外不方便称呼。 因而他说这话的时候离得很近,好仅让他们两人听见。 他的发尾都垂落到李檀的肩上,属于他的清浅药香也被春风送来,令李檀本就微红的双颊变得滚烫。 她微低下脸,语声很轻地道:“十九,伸手。” 十九不明就里,但还是听话地抬手。 李檀执起手里的红线,轻绕过他的手腕,在末端缓缓系扣。 夜风拂动桃树的娑娑声里,她出神地想—— 她生来病弱,太医们曾经断言,她活不过双十年华。 那她大抵也永远都不会婚配。 便也可以一直留在华光殿里,与十九这般平静地相处下去。 直到她病逝。 就当红线快要系好的时候。 远处的游人的欢笑声与礼乐声一同响起。 有人笑着高呼:“花神娘娘入庙了!” 与此同时,远处的游人们也纷纷向此涌来。 热闹的氛围里,场面不免有些混乱。 立在桃花树下的李檀不知被谁攘了一把,原本正系着红绳的手指微偏。 轻轻握住了十九的指尖。 第117章 温柔的触感传来, 被她握住指尖的少年可见地一愣。 李檀的耳缘同时红透,匆促地将手拢回袖中。 “抱歉,我不是有意……” 十九本能般侧首看向她。 看得李檀原本浅粉的双颊也染上胭脂红。 她回避似的侧过脸去, 鸦青的羽睫垂落在花灯的光影里, 振翅的蝴蝶般轻轻一颤。 原本能言善辩的少年有片刻的离神。 等他回过神来后, 意识到自己应当说些什么的时候, 已错过最好的回答时机。 但他还是答道:“臣不介意。” 他的语声落下,李檀的面上愈发红了一层。 她总觉得这句话里似有歧义。 但她赧于深究, 仅是微低下脸,轻声提醒他:“花神娘娘入庙了。” 似是为印证她的话,远处的礼乐声愈发近了些。 十九提灯回首,望向远处遥遥而来的莲花台, 笑眼微弯:“公主说得是,再不过去, 主庙里可就要没有站人的位置了。” 他说着,便牵起李檀的衣袖,带着她向主庙的方向行去。 李檀轻轻抬首。 她身后是沉浸在夜色里的桃花树, 面前是游人手中繁星般的灯火。 少年提着盏花灯, 带着她行走其中。 春风拂起他半束的墨发,发尾轻拂过她的手背, 在春夜里清凉如水。 李檀握紧手中的两段红绸, 仿佛听见她的心跳快了一瞬。 她以为这是心疾要发作的前兆,匆促地低头去袖袋里找十九给她的药。 但指尖还未摸到瓷瓶,她湍急的心跳已重新平复。 短暂得像是夜风拂过她花灯底下的流苏, 又在粲然灯火里消弭无踪。 李檀微微茫然。 当她再度回神的时候,十九已带着她迈过花神庙的门槛。 还未来得及走到神台前,几名穿着绿衣的精壮男子便共同抬着一座木制的莲花台走进庙宇。 莲花台上立着位扮成花神的妙龄女子。 眉间描红, 臂挽五彩披帛,手中还持着盏装满各色花卉的竹篮。 “十九……” 李檀想问他,接下来是什么样的习俗,但话未说完,身旁的人声便开始鼎沸。 李檀抬眸,望见那位扮作花神娘娘的女子正盈盈笑着,将竹篮里的鲜花往人群抛下。 其中一朵落得离他们颇近,被十九越过争抢的人群,抬手稳稳地接住。 “是朵桃花。” 他眼尾微扬,将手里娇艳欲滴的桃花递给她:“送给公主。” 李檀抬手接过,好奇地看着周遭还在接花的众人:“花神娘娘的花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十九显然对此也是一知半解。 他偏首看着周遭有幸得花的公子,也学着他们的模样,将桃花重新接过来,轻轻簪在李檀的鬓上。 “臣也不知道。”他抬眉轻笑了笑:“臣只是看他们都在抢,便顺手抢来了。” 李檀伸手扶花,瓷白的面上红云微染。 她仍不知晓花神娘娘的花有何寓意。 可男子给女子簪花,却是情人间特有的亲密。 但她想,十九应当并不懂得这样的事。 于是她轻轻应了声,未将鬓间的桃花摘下。 花神庙里热闹依旧。 李檀重新抬眼,看向眼前的人间烟火。 并非留意到身旁的少年在人群里侧首看她。 十七岁的李檀明眸鸦发,肤若净瓷。姝丽美好得似春日里盛放的早樱。 即便只是安静地站在那,亦能让人倾注所有的视线。 十九不由自主地看向她。 连花神娘娘手里的花落到他的身畔也没有察觉。 直至抢花的人流要将他们冲散,他方本能地伸手,紧紧地抓住了李檀的衣袖。 正看着花神的少女讶然转首:“十九?” 十九下意识的松开指尖。 他像是有些困惑,连自己也找不出他这样做的缘由,唯有本能地转开话茬。 “公主想扮花神吗?” 李檀羽睫轻扇,微微有些茫然:“可是,台上不是已经有花神了吗?” 十九侧耳听着游人们说话,很快便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组合出一套说辞来:“民间的花神一年一换。要是公主想扮花神的话,等明年花朝节前,臣再带公主来花神庙里。” 他笑眼微弯,带点认真地道:“公主一定能选上。” 李檀眸光流转,似看着眼前的十九,也似看着他身后,莲花台上笑着抛花的妙龄姑娘。 她穿着百花衣,描着额黄与唇红。 面容姣好,纤秾合度,抛花的动作轻盈又柔美,似春日里初生的柳枝,满是这般年纪的少女该有的朝气。 而她,苍白,脆弱,像是供在庙台上的瓷器,与这人间热闹,二月春色,格格不入。 李檀低声:“还是不要了。” “我一定选不上的。” 十九却坚持:“公主都还没有试过,怎么知道选不上。” 李檀轻轻抬眸,从他的漆眸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许是那朵桃花相衬,许是他的眼眸如星。 在他的眼中,她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柔脆苍白。 李檀轻怔。 终是在他的视线里轻轻笑开:“那便等明年。等明年花朝节的时候,臣与公主再来一趟花神庙。” “若是能够选上花神娘娘,我便也站在莲花台上,抛一朵桃花给你。” 十九向她露出笑容:“臣一定会接住。公主抛几朵,臣便接几朵,一朵也不分给他们。” 他甚至还为这些李檀抛来的桃花想好了去处:“要是能凑满一篮,臣便带回华光殿里,给公主做桃花酥吃。” 李檀忍笑:“那我可等着。” 等到来年桃花开的时候,再来赴一次这人间热闹。 语落之后,花神娘娘竹篮中的鲜花很快抛尽,原本明亮的月色渐渐藏于云后。 这一场花朝行至尾声。 李檀提着她的莲花灯,跟在十九身后,悄然绕开游人,去了趟庙后的桃花林。 盛开的桃树上,早已系满红绸。 夜风过处,如满楼红袖招。 李檀往里走了阵,在一株繁茂的百年桃树前停步,将手里的红绸分了一段给十九。 “就这株桃树吧。”她黛眉轻弯,将手里的风灯放在地上,试着踮起足尖,去够一根低垂的桃花枝:“等系完红绸,我们就回去。” 十九笑应,将手里的花灯提起,替她照亮眼前的花枝:“这次公主要许愿吗?” 李檀抿唇笑:“没听说过系红绸也能许愿的。这也太占菩萨便宜了些。” 她说着,便将红绸在花枝上轻柔系好,又接过十九手里的花灯,同样替他照亮眼前的夜色。 十九的身量比李檀高出不少,其实是能够到更高处,更为繁茂的花枝。 但他还是选择将红绸系在李檀的旁侧。 他唇角抬起,玩笑似地道:“臣与公主不同,臣就喜欢占菩萨的便宜。这株桃树受了臣的红绸,就要替臣保佑公主。” “不然,就让它来年春日,再也开不出桃花。” 李檀轻笑出声:“你这样,怕是要将桃树都得罪了。” 十九并不在意:“臣得罪的东西多了。宫外的桃树,宫内的箬竹,还有池里的鲤鱼……” 他说着,自顾自地将红绸系好,在李檀跟前俯下身来,抬手将她抱起:“只要不得罪公主便好。” 李檀低头莞尔。 未曾察觉抱着她的少年指尖微顿。 怀中的少女很轻,搭在他臂弯上的指尖柔软微凉。 春风过境,身后桃花纷落,令他分不清在夜色里闻见的,究竟是落花香气,还是李檀身上的淡香。 十九似想垂首看她,但最终还是停住,仍旧是若无其事地带着她往皇城的方向而去。 回到华光殿时,殿外的夜色已转深浓。 便连庭院内的虫鸣声都已歇下。 李檀却并未就寝,反倒是唤了侍女绿萝过来,往浴房里备水,想在夜里沐浴。 绿萝前脚刚走,暂避到梁上的十九便回来。 他坐在长案后,拿银簪拨弄着烛火,微带些不解:“都子时了,公主还不睡吗?” 李檀抱着寝衣站在屏风后,正打算往浴房里去。 闻言便暂且停步,轻声解释:“去花神庙里的时候出了些薄汗。若是不洗沐的话,我是睡不着的。” 她说着弯眉:“十九,你先去睡吧,不用等我。” 十九支颐看着眼前明灭的烛火,也同样没有睡意。 他懒懒笑道:“臣替公主守着,免得公主沐浴到一半的时候,雪梨它又闯进来。” 李檀轻轻笑了声,也不戳穿他这个敷衍的借口。 她抱衣走进浴房里,将盘好的长发解开,褪衣迈进浴桶。 原本坐在长案后的十九也将手里的银簪丢下。 起身走到李檀的屏风外,如往常那般百无聊赖地开始把玩起自己的匕首。 他当初将匕首下的金石小坠送给李檀后,便再未添置过,因而如今的匕首把玩起来,倒也不再琅琅作响。 春夜寂静。 隔着一道单薄的海棠绣金屏风,浴房内的水声清晰地传入耳畔。 似细密的春雨,点点滴滴落在少年心上,晕开圈圈涟漪。 十九有些心不在焉,把玩匕首的动作渐渐缓慢下来。 匕首在他的手里被高高抛起,又随着浴房里的水声下坠。 如此循环数十次,直至李檀洗沐完毕,从浴桶里起身。 浴水溢出桶沿的声音传来,十九微微有些离神,抛起的匕首也未能接住,连鞘落在殿内的汉白玉宫砖上。 在静夜里突兀的一声。 李檀轻柔的语声从浴房内传来:“十九?” 十九立即俯身,迅速拾起地上的匕首。 他不知为何有些心虚,欲盖弥彰般地解释:“没什么——是雪梨过来捣乱,臣将它赶走了。” 李檀隔着屏风轻应了声。 她取过木架上的布巾拭发,并未继续追问下去。 但屏风外的少年却仍是待不住。 他微烫的指尖握着冰凉的匕首,时而抬头看瓶中的花,时而转头看栖鸟架上正在睡觉的鹦鹉。 始终无法静下心来。 稍顷,他假装打了个呵欠,找了个借口:“臣困得不行,便不等公主了。” 他说完,还未待李檀回应,便展开身形,逾窗出去,到离李檀很远的一株桃花树上坐下。 寝殿内的声响终是不再缭绕在他的耳畔。 他想侧首,但还是忍不住地往窗楣处看了一眼。 他看见李檀穿着月白的寝衣,擦拭着鸦青的长发,从那面绣金海棠屏风后出来。 好像在殿内寻了他一阵。 半晌许是见他真的离开了,便也回身走到低垂的红帐里。 应当是回榻上睡下。 华光殿内再度归于静谧。 便连春风走过红帐的声音都不闻。 十九独自在桃花树上坐了一阵,终是往后躺倒在桃树的主枝上,阖眼试图睡去。 今夜并未落雨,春风缱绻微凉。 原本很是好眠的春夜,桃树上的少年却久久未能入眠。 脑海里的念头纷杂而乱。 有些找不着头绪。 他时而想起他忘记带回华光殿的那株药草,时而想起庙会里与李檀明年来扮花神娘娘的约定。 时而,也想起李檀指尖温柔的触感,想起少女微红的脸。 十九终是睁眼。 他将手臂枕在脑后,隔着疏密错落的桃叶望见天穹上明亮的星河。 稍顷,他徐徐抬手,看向腕间系着的红线。 清凉的夜风拂过他的眉眼,带来一朵枝头坠下的桃花。 十九眼睫轻抬,张口咬住了那朵桃花。 新鲜的桃花汁液清甜,染在他的唇上红如胭脂。 他轻舔了口,有些出神地想—— 不知道李檀放在妆奁里的那盒唇脂,是否也是这种味道。 原本只是个荒诞的念头。 但少年的好奇心驱使他去尝试。 十九直起身来,悄然从桃花树上跃下,逾窗回到寝殿之中。 他的身姿轻捷,步履无声,一路行至镜台前,也并未惊醒红帐后深睡的少女。 他低头,找出李檀常用的那盒唇脂。 轻尝了一点。 与他想象得不同。 唇脂的味道很淡,带着膏脂特有的柔润,还有制成时所用的花汁的酸甜与微涩。 并没有新鲜的桃花那般好吃。 十九有些失望。 正当他将唇脂放回妆奁,想要回到桃花树上的时候,微一偏首,却在铜镜里看见自己唇染薄红的模样。 十九侧首看了看,总觉得这唇脂的颜色太艳,并不好看。 但在李檀唇上的时候,似乎并不是这般。 可分明是一样的唇脂。 少年在黑暗里轻眨了眨眼。 他将这盒唇脂拿在手里,抬步走到低垂的红帐前,略一迟疑,他还是撩开红帐,极快地闪身进去。 柔软的锦榻上,李檀羽睫低垂,安静地睡着。 她的睡相很好,绣着淡金色鸾鸟的锦被轻柔地覆过她雪白的颈,鸦青的长发被她整齐地枕在身下,像是一面墨色的底,愈发衬得她的脸净瓷似的洁白,微抬的唇瓣色泽如樱,形状美好得似春日里的桃瓣。 十九的视线微顿。 稍顷,他低垂下眼,重新打开唇脂,以指尖蘸取一点,轻轻点在浓睡中的少女唇间。 殷红的色泽随着他的指尖轻移而轻柔匀开。 红意还未染透,少女唇间柔软的触感便自他的指尖传递而来。 像是春日里初开的桃花,夏日里饱满的樱桃,抑或是其余任何他能想到的,这世间令人眷恋的,美好的事物。 但更像是罂粟。 让他的指尖发麻,心跳加快,连带着视线都无法移开。 这样的感受新奇又危险。 令少年本能般俯下身来,离锦被间的少女更近了些。 近得呼吸交融,近得他都快要尝到李檀唇间胭脂的味道。 但在短暂的迷茫后,十九似是意识到不妥。 他直起身来,强迫自己侧首挪开视线,仅是低头从袖袋里取出巾帕,凭借着记忆将她唇瓣上的胭脂拭去,便又心虚似的离开李檀的红帐。 好在这一切并未被人发觉。 便连在栖鸟架上睡着的鹦鹉都未曾惊醒。 十九比来时更快地逾窗出去,回到他最喜欢睡的那株桃花树上,压抑着紊乱的心跳,让自己重新阖眼。 二月的夜晚依旧带着些未散的倒春寒。 但不知为何,十九却觉得今晚的风有些烫热,吹得他的心绪微乱。 像是中了什么不知名的蛊。 * 春风拂叶的婆娑声里,李檀浓睡一夜,直至窗外的天光透进红帐,方徐徐醒转。 她如常趿鞋站起身来,唤侍女们进来更衣洗漱,在长案间布上今日的早膳。 等侍女们鱼贯退下,槅扇轻轻合拢。 李檀便也如常在月牙凳上坐落,执筷轻唤每日里都会来蹭饭的少年:“十九。” 远处传来十九的轻应。 他今日并未宿在梁上,逾窗进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气。 似是清晨里初初洗沐过。 李檀并未多想,依旧是轻轻弯眉,随手将面前的一碗芡实粥递给他。 十九抬手接过,却没有立即去用。 他将粥碗放在长案上,有些不自然地轻轻侧过脸,将一只陶瓷猫儿递给她:“这只陶瓷猫送给公主做镇纸。” 李檀伸手接了。 她垂眼看着手里玲珑可爱的猫儿,唇瓣轻轻抬起:“大清早的,怎么突然想起送我东西?” 十九掀起眼帘,飞快地看她一眼。 李檀如今还未上妆。 素面莹白,唇色如樱。 昨夜里染上的鲜艳唇脂不知是被他匆促间拭去,还是被绿萝她们在净面时轻柔洗去,如今未曾留下半点痕迹。 便连李檀自己,似也丝毫未曾察觉昨夜里所发生的事。 丝毫不知,他曾经进过她的红帐。 十九错开视线,低头拿着银箸,掩饰般地道:“没什么……只是,臣有事要离开几日。” 李檀闻言,便从陶瓷猫上抬起视线。 她下意识地问道:“几日?” 十九微微错开视线,依旧是不与她对视。 他不大确定地道:“也许三五日吧。” 李檀未曾多想。 只是以为他又要去找什么草药,便笑着轻点了点头。 她将陶瓷猫收进袖袋里,随口对他道:“那你回来的时候,记得给我带一块刘记铺子的白糖糕。” 十九端起粥碗,略想了想,认真道:“要是臣能将这件事想清楚。臣可以为公主带一整笼回来。” 李檀正执筷挟起眼前瓷碟里的芙蓉糕。 闻言不由得笑出声来。 她道:“我吃不完。” 十九如往常那般对她笑了笑:“臣可以替公主吃完。” 李檀笑应了声。 在他的打岔下,也将他的前半句话忽略了过去。 * 那日之后,时间又翻书般过去六七日。 转眼又是一个雨日。 但说好只是离开三五日的少年仍未回来。 李檀独自坐在长案前,低头看着十九留给她的那只陶瓷猫儿,心绪微微有些低落。 还是栖鸟架上的月梨飞落到她的手畔,叼着她的衣袖,一个劲地唤她:“公主公主,公主公主!” 李檀漫不经心地应了声,起身去给它拿葵花籽。 可途经箱笼前时,倒是先看见了那只从庙会上带回来的莲花灯。 其中的红烛已经燃尽,静夜里璀璨的花灯便也那般毫无生气地搁在箱笼边上,像是一朵枯萎了的花。 李檀轻愣了愣,下意识地俯身将它拾起。 像是又透过它,看见花神娘娘庙里,与她相约明年来扮花神的少年。 她这才恍然发觉,她对十九其实知之甚少。 她并不知道他本名,他的祖籍,甚至连他在宫外是否有居所都不知。 如今人丢了,连去哪里找都不知道。 李檀低垂眼帘,心绪愈发低落。 她将手里的花灯放下,随手拿出一把葵花籽填进月梨的食槽。 月梨却不吃,仅是偏首,拿乌溜溜的眼睛看她。 继而不满地扑翅,叫唤道:“十九,十九!” 李檀眼睫微低,闷闷道:“他不在这。” 月梨又偏了偏头,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她的话。 它又扑翅叫了声,便低头叼起一枚葵花籽,振翅就往窗外飞去。 李檀一愣,匆忙提裙往廊上走。 “月梨,你等等。” 她有些着急。 如今十九不知去了哪里,要是他送的鹦鹉也飞走,那岂不是连半点念想也没有了。 李檀这般想着,便匆促地推开槅扇,微微加快步子,跟上正往远处飞去的鸟儿。 好在殿外正在落雨,月梨又被十九喂得很胖,飞不了多远就得歇上一阵。 即便李檀不能奔跑,就这样走在游廊上跟了它一路,倒也未曾跟丢。 只是不知不觉间,她却被月梨带到华光殿内的偏僻地界。 李檀也渐渐走得累了。 她扶着廊柱暂且停下步子,抚着心口着看向周遭的情形。 这里似乎是宫人们所居的配房,还是配房里最冷僻的东南角。 这座院内种着成列的落叶梧桐。 因秋日里难以打扫,冬日里又分外的寒,故而很少有宫人愿意居住。 而眼前的月梨也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 李檀眼睫低垂,看着庭院间的烟雨,心绪沉落到谷底。 正当她想要回头,去寻宫人帮她来寻找的时候,却无意间想起十九初来华光殿时的旧事。 那时候,他曾经问她要过一间配房,用来放置他随身的各种物件。 华光殿内空置的配房很多,她让十九从里头选一间喜欢的住进去便好。 但是他却唯独选中这个院子里最偏僻的一间,还振振有词地告诉她—— “臣不喜欢别人打扰,也不想打扰到别人,这里偏僻得整日都见不着人,正适合臣住下。” 李檀想起那时的事,眼底升起清浅的笑意,但又很快随烟雨流散。 她想,也许十九已经厌烦了她成日里病恹恹的样子,所以便随意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连带着他送的鹦鹉都跟随他飞走。 李檀轻闭了闭眼,听着庭院里的雨声潇潇而落。 就当她将要扶着廊柱转身的时候,身后传来槅扇开启的轻响。 连绵的春雨声里,她听见少年熟悉的嗓音,清润带笑。 “雪梨,你怎么越来越金贵了?现在吃个葵花籽,还要找人给你剥好?” 李檀的步履停住。 她抬起羽睫,轻轻回转过身去。 春雨濛濛。 她望见游廊尽头,一道紧闭的槅扇开启,穿着星白色常服的少年从配房里步出。 他墨发半束,发尾慵懒地垂落在肩上,手腕间盘绕着一条洁白如玉的小蛇,掌心里盛满了剥好的葵花籽。 走丢的月梨此刻就停在他的指尖上,正津津有味地吃着属于它的早膳。 李檀轻声唤道:“十九?” 十九同时抬首,相隔一帘春雨与她对视。 庭院里烟雨如丝,穿着红裙的少女静立在木制游廊上,抬起那双清澈的明眸,安静地看向他。 十九可见地轻愣了愣。 顷刻,少年回过神来,迅速将盘绕在手腕上的小白蛇扯下,丢进袖袋里。 在春雨声与月梨不满地扑翅声里,他笑眼微弯,如常唤她—— “公主。” 第118章 望着眼前去而复返的少年, 似想轻轻答应一声。 但还未启唇,她便忍不住哽咽。 十九笑音暂敛,望着少女眼睫上渐渐染上的水意, 难得的有些慌乱。 他并未开口解释, 而是立即转身回房。 再回返的时候, 他的手腕与指尖上都带着未来得及擦拭的水意。 掌心的葵花籽也不知道被他放到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完好的荷叶包。 在肩上月梨不满的叫声里, 十九轻轻眨眼,尝试着安慰李檀:“臣将小白丢回房里去了。” “它其实胆子很小,不会贸然出来。” 李檀抬起微湿的羽睫看向他。 好半晌方低声道:“不是蛇的事。” 十九略想了想,似也明白过来。 他指了指身上的常服, 有些心虚地为自己辩解:“臣也是刚刚才回来。都还未来得及更衣。并不是有意躲着公主。” 说罢,不待李檀回答, 他便又将手里拿着的荷叶包递给她:“这是公主要的,刘记铺子的白糖糕。” 李檀羽睫微垂,终究还是伸手接过。 她将荷叶包打开。 草绿色的荷叶上, 是整整四大块洁白的糖糕。 即便是在雨风微凉的早春里, 仍旧是徐徐地冒着热气,像是在印证着十九方才说的话。 李檀似想拿起一块, 但最终还是将指尖垂落。 她半侧过脸, 语声很轻地问:“这几日,你去哪了?” 她说至此,又更低的垂落羽睫, 不让十九看见她眼底的心绪:“不是说好的,三五日就回来吗?” 眼前的少年像是早已找好了理由。 “臣出去散了几日的心,一不留神走远了些, 回来得晚了,还请公主恕罪。” 他说着,又转身回了趟配房,抱出一大话本子塞给李檀,弯眸道:“臣还给公主带了话本。” 李檀微怔,下意识地接过话本,将荷叶包着的白糖糕放在最上面:“可是……” 她话音未落,十九便又拿出一整套色彩鲜艳的磨合乐放在话本上:“臣还在街边看见这些磨合乐,也送给公主。” 李檀低头看了看,又轻声道:“可是……” 十九不待她说完,便抬手十分自然地牵过她的衣袖。 他离近了些,那双点漆似的星眸里像是清澈地倒映出她的影子。 “公主想出去玩吗?”他唇角抬起,轻笑出声:“臣这几日出门的时候,发现一个有趣的地方。” 李檀轻轻睨了他一眼,知道他又在拿话套她。 但是看在手里的白糖糕,话本子,还有磨合乐的份上,她终是小声问道:“是什么地方?” 十九却不肯告诉她。 他只是替李檀将怀里抱着的东西都接过来,带着她往华光殿的方向走去。 琅琅春雨声里,少年笑音清浅:“等雨停后,臣便带公主过去。” 李檀羽睫微垂,视线落在他的手腕上。 今日十九穿的是常服,袖口并不似影卫服制上的剑袖那般紧束。 星白色的袖缘内里,隐约可见他腕上一道纤细的红线。 这还是他离开前,她在花神庙里替他系上的。 没想到,他如今还戴着。 李檀看了良久。带着水意的明眸复又轻轻弯起。 她终是没有拒绝他的提议。 * 自十九回来后,冷清多日的华光殿似也重新热闹起来。 连带着原本像是停滞了的时间也过得分外快些。 李檀觉得她不过是翻了翻十九带回的话本,便是整整大半日的光阴过去。 这场绵延整个白日的春雨,也终是在傍晚时分停歇。 明净的天穹上,又见晚云漫天。 十九也遵守承诺,带着李檀悄悄溜出皇宫。 李檀戴着幕离,跟着他走在热闹的青莲街上,在行人之间悄声问他:“十九,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她想了想:“还是花神娘娘庙吗?” 十九轻笑:“今日不是花朝节。即便是去花神娘娘庙,也没有热闹可看。” 他转而问李檀:“公主想出城看看吗?” 李檀微讶,她有些迟疑地抬头看了看天色:“如今都快宵禁了,我们要是现在出去,还能赶在城门关闭前回来吗?” “臣带公主去的地方有些远,多半是不能赶在关城门前回来。”十九这般说着,却并不停步,仅是放轻了语声,带着点狡黠对她道:“但是城门关不关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宫门关闭的时候,臣也不是没有带公主出宫过。” 李檀听他这般开口,也忍不住轻轻笑了声。 她也不再多问,只是跟着十九一路往前,直至青莲街走到尽头。 天色冥冥时,他们藏在出城的百姓之间,走出这座李檀从未步出过的皇城。 一道巍峨城门隔开两方天地。 城外的景象与玥京城内的截然不同。 没有金碧辉煌的殿阁,亦没有朱墙青瓦的高门大户,唯有一道笔直的官道通往不知名的前路。 两侧是青山绿野,百姓与商队来往其中,别有一番热闹景象。 李檀好奇地跟着他们往前,直至走到京郊的十里亭前。 当她微微觉得有些疲惫的时候,十九便也在她的身畔停步。 他像是往日里带她出行那般,俯身将她抱起,带着她往官道旁的小重山上去。 当密林渐深,天穹上最后一缕晚云敛尽的时候,十九告诉了她此行的目的。 “臣想带公主去小重山上,看今夜的星辰。” 李檀从他的怀中偏过脸看向他。 若不是少年的眼眸清澈,不似是在说笑的模样,她便要以为,这又是十九与她开的一个玩笑。 她轻声道:“宫里也有星辰。” 仰头就能看见,并不需要路远迢迢地赶到小重山上。 十九却坚持:“那不一样。” “都是星辰,还能有什么不同吗?” 李檀羽睫轻扇,有些不明就里。 十九没有正面回答。 他带着李檀穿过春日里茂盛的冬青与落叶松,来到林中的一处空地。 这里有一座猎户们临时歇脚的小屋,屋外还有两只充当凳子的木桩。 十九在此将她放下,语带笑音:“臣说的便是这里。” 李檀轻轻站定,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裙摆。 她未曾看出这里有什么特别之处。 便连唯一令人留意的木屋里也没有灯火。应当是常来此处打猎的猎户们早已归家。 她茫然不解,唯有回首看向身后的少年。 却见十九正取出巾帕垫在雨后潮湿的木桩上,笑着向她招手:“公主在此休憩片刻,便能看见臣说的星辰。” 李檀轻眨了眨眼。 好奇心驱使下,她与十九并肩坐在木桩上,等着夜幕降临,群星升起。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白日里落过雨的缘故。 今夜的暮色来得极早。 大抵还不到一盏茶的时辰,银纱般月雾便自叶隙间洒落。 李檀抬首看向渺远的天幕。 望见雨后的天穹墨蓝如洗,星河璀璨如银,似伸手可摘。 李檀黛眉微弯,又侧首看向坐在她身畔的少年。 “十九……” 她的话音未落,却见十九吹熄了手里的火折。 火光暗去,夜色从四面涌来。 李檀轻瞬了瞬目。 在短暂的昏暗后,她看见银白的月色并着星辉落在身畔的草叶上,数不尽的萤火自草间盈盈飞起。 似漫天星辰坠在眼前。 身畔少年支颐看她,清润的笑音落在她的耳畔:“公主,这是宫外的星辰。” 李檀的视线停住,那双清澈的明眸也似被眼前的萤火照亮。 她尝试着轻抬起指尖,离她最近的一枚萤火便真的如愿停留在她的手背。 绿茵茵的一点,忽明忽暗,似星子在天穹上闪烁。 李檀眸光微漾,出神地看着。 直至夜风徐来,手背上的萤虫重新振翅飞起,在眼前的夜幕里划开一道小小的光弧。 微凉的山风轻拂过她的鬓发,带起她发簪上的流苏琳琅轻响。 李檀轻轻莞尔。 她抬手将耳畔的碎发拢起,侧首看向带她来此的少年。 初升的月色落在他的发上,朦胧而温柔的一道,像是御河里波光粼粼的水,照见她此时微澜的心绪。 她语声很轻地对他道:“很好看。” “和我在宫里见过的所有星辰,都不一样。” 李檀说得这般认真,让正看着她的少年也不由得停住视线。 顷刻,他将熄灭的火折放回袖袋里,笑眼弯起:“小重山就在这里。要是公主喜欢的话,随时都可以来看。” 李檀默了一瞬,稍顷轻轻摇头。 她低声:“我这样的身体,连出宫门都做不到……更勿论是来这样远的小重山上。” 十九也伸手接了枚萤火。 星子般明灭的光照亮少年清隽的眉眼,映得他的笑容愈发清朗。 似春日里的天光。 “公主现在就在小重山上。” “可是,这是你带我来的。”李檀半垂羽睫:“要是你哪日离开华光殿,我便再也来不了了。” 不知是不是久病的人心思敏感的缘故。 她总觉得十九与其余的影卫并不相同。 即便是一样在影卫司里挂名。 即便是在她的华光殿里住了整整两年。 但不知为何,她时常会产生眼前的少年并不属于这座宫廷这样的想法。 她总是觉得,兴许在某个寻常的日子里,他便真的会像是小七一样,离开华光殿,不再回来。 李檀低头看着眼前的草叶,将这几日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十九,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十九指尖轻抬,掌心里的萤火随之飞走。 他转头看向李檀,依旧是眉眼弯弯的模样,带着点无辜:“臣方来华光殿的时候,便让公主起名字,是公主说不擅长的。” “而且臣说过,公主唤臣什么都可以。公主可以当十九就是臣的名字。” 李檀抬眼看他,良久轻轻点头:“你要是不想说的话,就当我没有问过。” 她尽量让语声显得平和,但眼底的怅然还是难以掩住。 十九偏首看她,若有所思的模样。 就当李檀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或者是又要投机取巧地将话题带过的时候,十九展眉对她轻笑了笑:“其实公主想知道的话,也不是不行。” 他的话音落,便在李檀讶然的视线里,十分自然地拉过她的手。 漫天飞舞的流萤里,少年于她面前微微低首,在她的掌心里一笔一画地写出自己的名字。 他的手指修长,划过她掌心时有微微的酥痒。 李檀指尖轻蜷了蜷,在静夜里轻轻念出他的名字:“羌无。” 她若有所思:“羌这个姓好像很少见……我似乎在哪里听过。” 十九收回手,顺势接了片将要风吹到李檀发间的冬青叶。 他唇角微弯,漫不经心地将绿叶折叠成各种模样:“在玥京城里确实罕见。但是在臣的故乡,身边的人好像都是这个姓氏。” 他这般说着,李檀也终于想起来。 她确实听过这个姓氏。 是在她的皇弟李羿口中。 羌,是古羌族固有的姓氏。 传闻这一族里的人擅蛊毒,会驭蛇,性情古怪难以相处,因此总被中原人忌惮。 而他们本身亦避世而居,很少与族外的人打交道。 “难怪你不肯告诉我。” 李檀支颐看着他,明眸里渐渐带上点好奇:“可是,既然你是古羌族人,为什么会来千里迢迢到玥京城里来?” 还进了影卫司里。 十九倒也没有隐瞒:“臣当初来玥京城的时候,是想看看太医院里有没有什么稀有的孤本。” 他说着,像是回忆起当初入宫前的纠结,有些忍不住笑:“皇宫里的太医院进人极难,金吾卫皆是世家子弟。而臣又不想去做宦官。” “好在那时影卫司里正缺人,臣便试着应征,没曾想,还真被选入司内。” 他说到此,又不由自主地看了眼李檀。 更没曾想到的是,他在进影卫司没几年后,竟然因为采毒草来迟,而阴差阳错地被李檀选中。 也因此,在皇宫里一留便是数年。 李檀没有察觉他的偷看。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好半晌才斟酌着道:“你是为太医院里的孤本来的——那等太医院里的孤本看完,你是不是就要回故乡去了?” 她顿了顿,装作不经意地问他:“如今还剩下多少?” “太医院里的孤本么?” 十九眉梢微抬。 他并没有正面作答,反倒是狡黠地轻眨了眨眼:“公主可以猜猜。” 李檀的心绪愈发忐忑,就当她想要猜测,是不是仅剩下几本的时候,身旁的少年凑了过来。 山间夜风清凉,吹过他的发尾拂落在她的颈上。 李檀脸颊微红,本能地想要退让。 却听见他清润的语声落在耳畔,带着藏不住的笑音。 “那些孤本——” “臣在半年之前,便已看完。” 第119章 林间月光稀疏错漏, 淡如雪霁时的天光。 光影陆离间,坐在木桩上的少女忘记后退。 她在漫天飞舞的萤火里,抬起羽睫看向眼前的少年。 十九的发尾垂到她的颈间, 他的唇离她的脸颊近在咫尺, 呼吸带来的热意将她的耳缘烫红。 李檀听见她的心跳渐渐变快, 但又不像是心疾将要发作的前兆。 这般的陌生又美好, 令她想起躺在病榻上的时候,听见窗外梅树上簌簌雪落的声音。 她红透颊, 微侧过脸,语声轻如月下花露:“那你……不走吗?” 十九低垂视线,看着她微红的脸,眼底的笑意浓得快要藏不住, 但嘴上却依旧是问她:“公主是想赶臣走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 李檀本能地否认,抬眸却撞进少年盛满笑意的星眸里。 她脸颊愈烫, 找补道:“我只是想问问,来影卫司的这些年里,你有没有想过回自己的故乡。” 十九重新坐回属于他的木桩, 拿手托着自己的下颌, 语声慵懒:“想过啊。” 李檀羽睫半垂,指尖轻握住自己的袖缘。 “那你, 想什么时候回去?”她轻声询问:“一年半载, 三五月后,还是……更近?” 十九侧首看她,轻轻而笑。 “自然是等到公主痊愈之后。” 李檀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 她有顷刻的离神, 回过神来后,便又抬眸看向他。 少年依旧是笑眼弯弯的模样,让人猜不出他话里的真假。 十九似也看出她的怀疑, 他笑着启唇解释:“臣的故乡在天宁郡以南,想要回去,先得翻过连绵百里的荆山山脉。一来一回,便是数月。” 他伸手接了枚萤火,照亮彼此之间的夜色,语调分明是苦恼,但眼底的笑意丝毫不减:“但影卫可没有轮值。司内也不会给臣开几个月的休沐。” 宫内规矩森严。 他要是真的不辞而别,即便是受再多刑罚,也别想再回到李檀身边。 李檀显然也是想到这点。 她尝试着问道:“那要是,我的心疾,一直都好不了呢?” 十九抬眉:“那是臣该担心的事。” “为公主开方施针的一直是臣,要是公主的病好不了,那也只能证明是臣无能。” 李檀听出他话间的意思,唇角轻轻抬起。 她替他辩解,语声轻柔:“不怪你。” “太医院里的太医们忙碌这么多年,也未曾治好我。” 十九着眼看着她,像是试图从她的脸上看出她此刻的想法。 但这个年纪的少女心思太过细腻,他终究是落败般地放弃,微微有些不解地问她:“公主究竟是想臣留下呢?还是急着赶臣走?” 李檀低垂的羽睫蝶翼般地一颤。 她其实,并没有很深地想过这个问题。 她只是本能地觉得,要是十九也不告而别,她会觉得难过,比小七离开时更为难过。 而人,总是本能地趋利避害。 但如果非要去细究,她想,在她的病无力回天之前,她其实更希望十九离开。 希望他骑着骏马越过崇山峻岭,回到他天宁郡以南的故乡。 而在此刻—— 她轻抬起羽睫,看向正坐在木桩上,笑望着他的少年。 在这般温柔的春夜里,她有些出神地想—— 无论来日如何,至少今日,至少此刻,她是希望十九能够留下的。 但挽留的话语才到唇畔,十九便从木桩上站起身来。 那枚萤火同时从他掌心里飞走,又停落在李檀发间的玉簪上,星子般莹莹的光。 李檀轻轻仰头,看见十九伸手来牵她的衣袖,语速很快地向她解释:“臣突然想起,离开的时候忘记喂小白了,得赶紧回宫里一趟。” 他俯身将李檀抱起,也不知是在为他的宠物担心,还是为华光殿里的宫人:“要是回去的晚了,小白到处去找吃的,被人看见可就不好。” 李檀习惯性地将指尖搭在他的臂弯,轻倚在十九的怀中。 隔着单薄的春衫,她感受到少年胸膛的坚实与他身上清浅的药香。 李檀脸颊微烫,原本想说话也就这般湮于唇齿。 * 回到华光殿的时候,远处的滴水更漏已敲过子时。 殿内万籁俱寂,唯余夜风拂过桐叶的声音簌簌而来。 原本应当安寝的时辰,李檀却提了盏风灯站在汉白玉小径上,有些担忧地看着正在庭院里寻蛇的少年。 “还没找到吗?”她犹豫着道:“华光殿里这么大,要是就这样找下去,可能到天明也没有结果。” “要不,我还是将值守的宫人都唤过来吧。” 十九叹了口气。 他拉着李檀回到游廊上,往坐楣上坐下,托腮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宫阙。 “没办法了。”他无奈道:“把周围的宫人都吵醒,也比他们被小白吓醒好点。” 毕竟这件事要是闹大,传到影卫司里,司正想是要将他和小白一起丢出宫去。 李檀轻轻点头。 她正想唤宫人们过来,却见十九从袖袋里取出一管碧绿的竹笛。 少年起身行至廊下,向着月亮升起的方向,横笛开始吹奏。 笛声清越悠扬,似山间雀鸟,月下明溪,与李檀在宫廷乐师们处听见过的所有曲调,都不相同。 李檀将风灯放在身旁地坐楣上,安静地听着。 春夜煦风里,她渐渐听得入神。 像是从笛声里见到十九的故乡,见到她不曾见过的崇山峻岭,参天古木。 见到身着奇特服饰的古羌族人来往其中,手腕上也缠绕着不同颜色的小蛇,用她听不懂的羌语笑着向她招呼。 正当她想问十九,他们在说些什么的时候。 笛音顿止。 同时少年带笑的语声传到耳畔:“小白!” 李檀回过神来。 她将搁在身畔的风灯提起,照向十九语声传来的方向。 风灯暖橘色的辉光下,她真的看见一条洁白如玉的小蛇从远处的草间爬出来,随着十九俯身的动作,而徐缓地攀上他的手腕,不满地对他吐着鲜红的信子。 也不知是在抱怨十九没给它喂食,还是李檀的华光殿里没找到适口的老鼠。 十九却丝毫不在意它的抱怨。 少年指尖一抬,十分熟稔地抓住它盘绕的身子,与竹笛一同丢进自己的袖袋。 他回身对李檀弯眉:“找到了,臣这就将它关回去。” 李檀略想了想,还是问道:“十九,你不给它喂点吃的吗?” 十九还记着她怕蛇的事,依旧是站得远远的:“臣总得将公主先送回寝殿。” 说话间,那条小白蛇又从他的袖袋里探出头来,极其不满地嘶嘶作声,但还没耀武扬威一会,便又被十九摁了回去,还顺手捏住了袋口。 他迅速改口:“或者公主在这等臣一会,臣先将它丢回配房里,很快就回来。” 李檀却有些犹豫。 要是她记得没错的话,月梨还在十九的配房里。 若是小白真的饿急了,也不知会不会真的对月梨下口。 她不敢冒这个险,便唯有退步:“要不,我们还是先去小厨房里,给小白找点吃的吧。” 十九抬眼看她,像是有点惊讶:“公主不怕小白了?” 李檀踌躇低声:“其实,远远看着,倒也还好。” 它安静地盘绕在十九手腕上的时候,看着倒也没有初见时那般吓人。 有点像是质地不太好的白玉镯子。 十九笑眼弯起:“其实小白很好相处的。臣保证,它绝对不会伤害公主。” 他说着,便松手让小白蛇重新盘绕到手腕上,又用空着的那只手牵过她的衣袖,带着她顺着游廊,往小厨房的方向走。 李檀一路悬心吊胆地看着他腕间盘绕的白蛇,连什么时候走到小厨房前的都不知道。 夜色浓沉,小厨房里一个嬷嬷也无。 还是十九推门进去,将其中的油灯点亮,从竹筐里找着剩余的食材。 “白菜,土豆,面粉……好像没有什么小白能吃的东西。” 他说着,又掀开一旁蒙在竹笼上的黑布,看着里头养着的几只肥鸡,回头对李檀弯眸:“臣能拿一只走吗?” 李檀点了点头。 但是看向他手腕上指宽的小蛇时,还有不免有些困惑:“小白能吃那么多吗?” 她的话音未落,眼前的少年已动作利落地将其中最肥的一只抓出来,看向她的时候依旧是眉眼弯弯的,十分无辜。 “臣急着回来,都没来得及用早膳。” 李檀轻睨他一眼,忍笑道:“都什么时候的事了。” 且不说如今都已深夜。 便说他回来后,午膳和晚膳可一餐都没落下。 那包带来的白糖糕,也近乎都进了他的肚腹。 十九避重就轻地道:“即便是臣不吃,公主也应当吃些。毕竟离晚膳都过去这许久。” 他这般说着,又将扑腾着想要逃跑的黑毛鸡稳稳抓住:“公主先背过身去。臣要处理一下。” 李檀不想看血腥的场面,便没有将话题带回来。 她在十九动手前依言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看着窗外轻轻摇曳的梧桐树叶。 而在她身后,十九的动作很是利落。 那只肥胖的黑毛鸡在他手里,连一声尖叫都没发出,便被处理得干干净净地炖在灶台上。 十九也在铜盆里认真地净过手,这才以指尖轻带了带李檀的披帛,语声清润地提醒她:“公主可以看了。” 李檀转过身来。 看见灶里生了新火,灶台上冒着乳白的热气。 还穿着常服的少年则坐在一张木凳上,正拿匕首将单独留下的那块鸡肉切成小条,喂给盘绕在木桌上的小白蛇。 李檀还是有些不敢看小白,便只好将视线停留在他的手上。 少年的手指白皙修长,腕骨分明,握着匕首的姿态轻而稳,带着点从容不迫的悠然。 连带着在春夜里切肉喂蛇这样古怪的事,都变得这般的自然,这般的顺理成章。 李檀不由得多看几眼。 直到被她看着的少年抬起眼来,笑着问她:“公主是在看臣吗?” 李檀脸颊红透。 她挪开视线,为自己辩解:“没有……我只是,只是在看你的匕首。” 十九偏首看她,眼里的笑意漫开。 他不知是真的相信,还是想给李檀台阶下,竟也当着她的面站起身来,重新打水将双手与匕首都洗了一遍,这才将归鞘的匕首递给她:“臣的匕首有什么好看的地方吗?” 李檀说不上来,唯有暂且接过,垂眼仔细打量。 十九的匕首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打成,入手时比她想象得要冷沉许多。 鞘面上也没什么纹路,通一色的玄黑,确实说不上好看。 倒有些像是凶器。 李檀有些说不上来,只好将匕首还给他,试着将话题错开:“十九,我记得,你刚来华光殿的时候,送过我匕首下系着的金石小坠。” 她思忖着,带点好奇地问:“你为什么要送我这个,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十九从筷筒里拿了双竹筷,将余下的生肉整块拨到小白眼前,回忆着道:“那时候公主说不喜欢蛇,臣就没将小白随身带着。身上只带了一些药粉,银针之类的物件,都不适合拿来送人。所以就解了匕首上的坠子送给公主。” 他补充道:“那是臣自己雕的,并不比臣的匕首差。” 他强调的这般认真。 像是担心李檀真的会要他的匕首一般。 李檀明眸微弯,忍不住轻轻笑了声:“我又不曾习过武,你便是将匕首送我,我也不会用的。” 大抵只能搁在库房里,等着鞘上生灰。 十九把玩着手里的匕首,半是玩笑地对她道:“其实,即便是公主想要,臣也不能给公主。” 李檀羽睫轻扇。 其实两年的相处下来,她早已知晓,十九虽喜欢在她这蹭饭,但却并不是个吝啬的人。 于是她问:“是这柄匕首对你而言,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十九拿筷尖点着小白蛇的尾巴,颇有兴致地看着它努力吞肉的模样,并不隐瞒地向李檀解释:“这是臣族里的规矩——” “若是你欠一个的人情还未还清,你却要杀他。就要依族里的规矩,将贴身的兵刃给他。意为你今生杀他,他来世杀你,恩怨两清。” 李檀讶然又不解。 “我不太明白。”李檀轻轻摇头:“既然会欠下这样大的人情,那此人应当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为什么还会走到非杀他不可的地步。” “臣也不明白。”少年搁下竹筷,拿手撑着下颌,满不在意地道:“族里这样古怪的规矩还有很多。也不知道是哪位老祖宗写的。兴许,就是放着看看的吧。” 李檀仍是好奇。 她还想问问,他们族里还有什么奇怪的规矩。 可话未出口,十九倒是先从木椅上站起身来。 他快步走到灶台前,单手掀开釜冠,看着里头滚沸的热汤,唇边带笑:“可算是快熟了。” “不然公主再问下去,臣怕是要将自己几岁挨过打都交代出来。” 春夜寂静,小厨房里又只有他们两人。 即便他语声很轻,李檀还是明明白白地听见。 她微微红了脸,为她的好奇,也为他的直白:“我只是随便问问。你要是不想回答,可以不说的。” 十九眉梢微抬,端了碗热气腾腾的鸡汤给她:“可是臣都已经说完了。” 李檀有些心虚。 她将汤碗搁在木桌上,一道拿过十九新递来的汤匙,一道蚊声答:“那,你要是有什么想问的,也可以问我。” 十九也不推辞。 他就在她对侧的木凳上坐落,隔着乳白色的热雾认真看她,像是真的在思索要问个什么样的问题,才算是与她扯平。 李檀被他看得面热,唯有低下头去,逃避似的小口小口地喝汤。 直到她喝完小半碗的时候,坐在她对面的少年方启唇问:“公主有喜欢的人吗?” 李檀闻言,手里的汤匙一颤,险些被热汤烫到舌尖。 她匆促将汤匙搁下,抬起眼来时,明眸里还透着水意,耳缘后却已经红成一片。 她从未听过这样大胆的问话。 偏生问出这句话的少年还好好地坐在木椅上,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一双星眸清澈得不带半点杂质,像是丝毫不觉得他问这样的话有什么不妥。 他这样自然,令李檀甚至都疑心是自己听错。 李檀指尖轻握住袖缘,迟疑又彷徨。 她想等着十九再度启唇,但眼前的少年偏偏不再言语,仅是拿那双点漆似的眼睛看她。 像是十分期待她的回答。 李檀踌躇良久,终于还是小声询问:“十九,你方才说了什么?” 她怕自己听错,将局面闹得尴尬。 十九没有立时作答。 他在李檀的视线里轻侧过脸,装作去看桌上的小白,眼底的神色一转而过。 他意识到,他好像问错话了。 他不应该问李檀有没有喜欢的人,而是应当问她—— 但现在,显然不是合适的时机。 无论如何,问这样的话的时候,应当有花有月有春风。 至少,不该在小厨房里。 面对着一碗热汤,还有一地褪下的鸡毛。 于是他重新抬起脸来,仍旧是笑眼弯弯的模样。 他毫不心虚地改口:“臣说的是,公主想听臣吹笛子吗?” 他回忆着庭院里的场景,轻轻笑了声:“方才臣在找小白的时候,公主好像听得很入神,都快将臣当成宫里的乐师了。” 李檀双靥绯红。 她果然是听错了。 还好,没有真的回答。 她这般想着,又轻轻唤了声他的名字:“十九。” 她停了停,在少年期许的视线里低声开口:“你能教我吹笛吗?” 十九笑望着她:“是臣吹得不好听吗?” 李檀摇头。 她捧着手里的热汤,低眸看着木桌上还在与生肉斗争的小白,语声很轻地道:“我想,既然小白能跟着笛声回来,那是不是,其他的动物也能呢?” 她说着,轻轻抬唇对他笑了笑,藏着眼底怅然:“我知道的,小七没听过笛声,当然不能跟着回来。但是要是我学会吹笛的话,也许哪一日,连月梨也走丢的话,它兴许还能循着笛声回来。” “臣当然可以教公主吹笛子。”十九取出那柄竹笛,指尖轻击着笛身:“但不是为了让小七回来,或者是防止月梨逃跑。” “而是,为了让公主高兴。” 李檀微怔。 她轻抬起眼帘,看见对侧的少年正笑望着她。 清凉春夜里,少年唇角微抬,漆眸如星。 竹笛末端垂下的银白穗子月光似的缠绕在他的指间,似他唇齿间的笑音清浅。 “不属于公主的事物,要走的时候总会走,公主是拦不住的。” 李檀轻轻点头,正隐隐有些失落,又听他笑着添上一句—— “但属于公主的,即便是华光殿的殿门日日敞开着……” “也绝不会逃跑。” 第120章 十九似是在说狸奴与鹦鹉, 又似在此之外,还意有所指。 李檀隐约猜到他的所指,也因此两靥绯红。 她没再接他的话, 而是轻轻低下脸, 小口小口地用眼前的这碗热汤。 眼见着她是又要开始守食不言, 寝不语的规矩。 对侧的少年轻轻笑了声, 也没再刻意地找她搭话。 他支着颐,透过乳白色的热雾看她一阵, 便站起身来,给自己也盛了一碗热汤。 静谧的小厨房里热雾氤氲。 两人一蛇难得的和谐,在一张木桌上共同用完这场深夜的餐食。 待十九将小厨房恢复成原样后,风灯离红烛还未燃尽。 李檀也并未急着回寝殿。 她就这般跟着十九提灯清闲地走在廊上, 不疾不徐,权当做是膳后消食。 夜凉如水, 拂面而来的春风不寒。 李檀在游廊的转角处微微偏首,就着如霜月色,望向夜中的庭院。 红墙金瓦间梧桐新碧, 粉白玉兰含苞欲放。 似画中春景。 李檀没有驻步, 她跟着十九一路往前,顺着来时的汉白玉小径走到春庭深处。 夜风携香而来, 拂动她鬓发间的步摇流苏轻晃。 李檀伸手轻扶, 唇角轻抬起。 “十九。”她仰脸看向身旁的少年,轻声与他商量:“等中秋的时候,我们来这里赏月吧。” 十九抬起眼帘, 看向远处尚未开花的棠梨树。 如今赏是早春,离中秋时节还隔着一整个盛夏。 这是李檀第一次与他约定许久之后的事。 少年唇角轻抬,在染着玉兰香气的春风里许诺:“等中秋的时候, 臣会再带公主来这里。就坐在花下这张青石桌上,再给公主做一整碟的月饼……” 他笑音清浅,一字一句说得轻柔而缓慢。 如眼前的春夜漫长。 李檀黛眉微弯,像是真的透过他的话语,闻见桂花与月饼的甜香。 她想,大抵是深夜里的热汤总是令人心安。 令人不由得去期许,会有明日。 * 华光殿内的日子流水般逝去。 在月梨磕葵花籽的清脆声中,转眼已是三月春深。 庭院中的棠梨树花开似雪,春光如画。 李檀生辰当日,在照壁前接到李羿托人递来的家书。 同时到来的,还有他贴身的长随,与整整两大箱的贺礼。 送贺礼的长随向她比手,恭敬阐述来意:“王爷尚在返京途中,无法赶赴公主芳诞,唯有令属下快马加鞭,送了贺礼与家书过来。还望公主恕罪。” 李檀微有遗憾,但仍是颔首:“自然是军务为重。” 她黛眉微弯:“我的生辰年年皆有。待阿兕回京后,再来华光殿中庆贺也不迟。” 长随垂首称是,将家书与贺礼一同交予李檀,这才拱手退下。 李檀也不挪步,便站在照壁前,就着天光展开手里的书信。 家书中是李羿熟悉的笔迹。 除遥贺芳辰外,还提到他途经临江城,城内盛产的绸缎色泽格外艳丽,与京中不同。 他特地买了整整两大箱给她作为生辰礼。 书信的末尾还让她不要忧心,最迟十几日内,他定会平安归来。 李檀展眉莞尔,将书信合拢,又将身旁那两大口木箱打开。 其中果然是满满当当的绸缎。 色彩绮丽,似珊瑚般流光溢彩,令人有目不暇接之感。 李檀随手轻捻起一角,感受着丝绸滑过指尖微凉的触感,黛眉微微弯起。 阿兕如今已经元服,但性情还是一点没变。 看到什么好的东西,还是喜欢一股脑地往她的宫室里送来,从不去想她能不能用完。 比如这两大箱绸缎,若是都裁成衣裳,即便是一日一件地换,大抵也要整整一年才能换完。 正当她这般想着的时候。 退避到照壁后的少年重新走到她身旁。 十九低头,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绸缎:“公主又要裁新衣了吗?” 李檀放下手里的绸缎看向他:“内务府才制过春衫,我用不了这许多。” 她说着,便轻俯下身去,一面试着从艳丽的绸缎堆里找出适合他的颜色,一面弯眉着问他:“十九,你呢?你想制几件新衣吗?” “公主真的要给臣裁衣吗?”十九信手接住一朵被春风吹落的桃花,清润的嗓音里满是笑音:“在臣的族中,是不能轻易赠衣的,尤其是女子与男子之间——” 李檀听懂他话间的深意,瓷白的双颊微染红意。 她直起身来,羞赧低声:“我还是让绿萝唤人来,将绸缎放进库房里去吧。” 十九低头,轻轻笑了声。 “倒也不必劳烦公主去请婢女——臣不就是现成的劳力?”他这般说着,又松开指尖的桃花,俯身替李檀将两口箱子相叠抱起,一道迈步往库房的方向走,一道闲散地与她继续长随来前的话题:“公主今年的生辰想如何过?” “还是与往年一样吗?” 李檀提裙跟上他的步伐,思忖着道:“既然阿兕不来,便过得简单些吧。” 就像是往年里那样,换身新衣,要一席丰盛些的晚膳。 再在临睡前吃一碗卧着红鸡蛋的长寿面。 便是一整个美好的生辰。 十九略想了想。 今夜不是花朝。 即便是去往民间,宵禁后的长街亦是冷寂,并无多少热闹可看。 倒确实不如留在宫里,至少能省去路上的奔波,陪李檀过一个完整的生辰。 于是他便在木箱后点头。 稍顷他意识道李檀难以看见,便又启唇笑道:“那臣便在宫里陪着公主,哪也不去。” 李檀莞尔,轻声答应。 她随着十九一同走到库房里,将装着绸缎的木箱放下,又回了趟寝殿,带着十九将那张许久未用的贵妃榻清洗后,挪到庭院里的桃花树下。 水洗过后的木料很是清凉。 李檀便往榻上铺了张薄毯,闲适地捧着话本,斜倚在其中,心不在焉地翻看着,想着就这样度过这个闲暇的午后。 十九从袖袋里取出竹笛:“公主是想听臣念话本还是吹笛?” 李檀半垂着羽睫,看着桃叶间落下的天光将她的话本映得斑驳陆离,如在水底。 她黛眉微展,将手里的话本放在身侧:“我想听你吹笛。” 十九轻轻而笑。 笑音落,笛声随之而起。 清越入耳,似芦花飞絮在漫天花影里悠然而落。 李檀轻阖上眼,思绪在温暖的春日里渐次朦胧。 在将睡未睡的时候。 她隐约想起,库房里似乎还放着一块武侠的紫玉。 那是母妃在世的时候留给她的玉石,她一直都没有舍得打成首饰。 如今想来,或许可以打成两管温润的玉笛。 她想将其中一管赠与十九。 答谢他教她骑马,为她吹笛。 也答谢他这样长久地陪伴在她身边。 * 闲暇的白日转瞬过去。 随着一轮金乌坠下太极殿的飞檐,宫内又到华灯初上时节。 李檀在寝殿内换上繁复的织金红裙,点上海棠红的胭脂,笑意盈盈地坐在玫瑰椅上,坐在一桌丰盛的菜肴后,等着十九从小厨房里回来。 少年并未让她久等。 眼前的菜肴尚热,紧闭的槅扇便被推开。 常日里喜欢逾窗的十九难得地从正门进来。 他的手里还捧着一碗新做好的长寿面,热气腾腾的面上还卧着只完整的红鸡蛋。 他将这碗寿面放到李檀的面前,给她递了双银箸,语声轻快:“公主的寿面。” 李檀接过银箸,弯眉看了看。 见眼前的长寿面做得很少,恰好是她能够吃完的分量。 但即便如此,李檀还是取过空碗,将十九递给她的长寿面分出一半,重新递到他面前。 她明眸弯起,笑意里藏着少有的天真:“分你一半,一起长命百岁。” 十九轻笑了声,顺手将长寿面重新挑回李檀碗里。 “还是不要了。”他抬眉道:“分臣一半,可就只有长命五十岁了。” 李檀被他逗笑,没有坚持。 其实对她而言,即便是长命五十岁,也是很好的祝愿。 整整二十五个两年,不知是多漫长而美好的一段时光。 她将这段话藏在心底,在十九的视线里,轻轻低头,执箸用起他亲手做的这碗长寿面。 窗楣间的春风淡淡而过,拂来清浅的草木香气。 月梨站在不远处的栖鸟架上,在磕葵花籽的间隙里不住地歪头看她,时而还不住扑翅,对她高声叫嚷:“十九,十九!” 李檀短暂地停箸,抬起眼帘看向它。 来华光殿这许久,月梨还是没分清她和十九,也没学会吟诗,成日里只知道磕葵花籽。 胖且聒噪,但却是华光殿里难得的热闹。 十九带来的热闹。 李檀低眸藏笑,慢慢地将眼前那碗小小的长寿面吃完。 正想邀请十九一起用其余的菜肴,眼前的少年却不知从哪里找出只银壶。 他单手提壶,为李檀倒了满满一盏,对她轻眨了眨眼:“臣自己酿的酒,公主想尝尝吗?” 话音未落,他便抬手替李檀探了探脉,语声笃定:“略微用些,对公主的身子有益无害。” 李檀羽睫轻眨。 她生来患有心疾,身边的人对她总是小心翼翼。 连辛辣的食物都不敢给她端来,更勿论是饮酒。 但她没有拒绝。 她轻端起银盏,根据十九的话浅尝一口。 与她想象得不同,杯中的酒液没有书中描写得那般辛辣。 反倒是带着微微的桃花香。 浓醇之后的回甘清甜,似能够饮尽整个春日。 素来滴酒不沾的李檀尝过后,竟有些意犹未尽。 她正想启唇,再问十九讨一杯的时候,却看见十九面前多了一只空盏。 盏里还留着星点酒痕,灯下少年的唇色也愈发鲜艳。 是十九趁着她饮酒的时候,与她同饮一盏。 这个认知让李檀两靥滚烫。 不知是不胜酒力,还是想起曾在话本里看过的交杯合卺。 就当她拿不准是凑巧还是她多虑的时候,面前的少年又将一只雕花的木匣递给她。 “给公主的生辰礼。”他道。 李檀抬起羽睫,对上他满是笑意的星眸,连带着耳后也染上胭脂般的红意。 她轻抬手,将木匣接过。 “是活物吗?”她在打开之前小声询问。 十九笑眼微弯:“公主可以打开看看。” 李檀睨一眼,又低下头去,依言小心翼翼地将匣盖打开。 这次匣内不是活物,而是一整套的银饰。 银镯,银钏,银耳坠,不一而足。 甚至还有两枚以红绳串起,可以系在手腕上的银铃。 十九偏首看她,语声清润带笑:“公主的首饰不是金玉便是名贵的红宝石,按理说,臣也应当给公主添置一套一样的,但是——” 他说到这,微停了停,又偏首看着李檀,像是在等着她主动询问。 李檀也有些好奇。 她明知可能是圈套,但还是跟着问道:“但是什么?” 她有些迷茫地想,难道是她给十九的月银太少,十九正在变着法子,暗示她应当为他涨些月钱吗? 十九将她的懵然看在眼里。 少年唇畔的笑意更浓,似方才饮过的那盏桃花酿般醉人。 “在我们族中,雪与银是圣洁与纯粹的象征。” 话音落,他俯下身来,在李檀的耳畔低声补充:“与衣裳一样,是不能随意送人的。” 李檀微红的耳缘彻底红透。 不知是因他唇齿间的热意,还是话中的深意。 庭院内的春风穿帘入室,将李檀身旁的灯火吹得摇曳不定。 坐在灯侧的少女微微侧过脸去,像是怕眼前的少年看清她脸上的红意。 她赧声:“那你还送我……” 十九垂眼看她,眼尾微微弯起,也不知是认真还是促狭:“要是公主过意不去的话,可以送臣一套衣裳作为回礼。” 他说完,还未待李檀回过神来,便垂落指尖,从李檀手中的木匣里拿起那段系着银铃的红绳。 “生辰吉乐。” 他轻声祝愿,在夜色里俯身执起她的手腕,将那段红绳绕过她的腕间。 当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她腕间的肌肤时,李檀听见她的心跳快了一拍。 她羽睫轻扇,在他不经意的时候,偷偷觑向他。 眼前的少年站在点燃的长信宫灯前,将原本明亮的灯辉掩去大半。 暖橘色的火光于他的发梢勾勒出浅淡的金晕,将少年的眉眼映得清隽温柔,如春夜里的一场幻梦。 李檀的视线停留,有片刻的离神。 不知为何,她又想起那夜的花朝。 满是游人的花神娘娘庙前,她好似也是这样为十九系红线的。 温柔而虔诚。 大抵是为卖红线的大娘的那一句长久。 哪怕仅是戏言。 正当她出神的时候,十九藏笑的语声落在她的耳畔:“这可是臣第一次为人系红绳,也不知系的好不好。” 他道:“公主真的不看看吗?” 李檀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 原本瓷白的腕间多了一道系好的红绳。中间还垂落着一对小巧的,镂刻着玉兰花的银铃。 随着她轻侧过皓腕,银铃清脆作响,引得栖鸟架上的月梨扑翅叫嚷:“公主,公主!” 在月梨的吵闹声里,十九更低地俯下身来。 他离得这般近,浓长的眼睫快要碰到她的眉梢,身上清浅的药香压过庭院里的梨香将她笼罩。 偏偏他对此没有自觉,还很是执着地问她—— “公主喜欢吗?” 少年的嗓音仍旧清润,染着浅淡的笑音,像是真心想知道她对收到的生辰礼是否喜欢。 李檀垂首看着腕间的银铃,在双颊红透前,轻点了点头。 但十九没有远离。 像是非要听见她亲口作答。 于是她答道:“喜欢。” 简单的两字落下,她听见身前的少年轻轻笑了声。 他道:“臣也很喜欢公主。” 他的语调轻柔,如春风过境,拂起水面涟漪万千。 李檀懵然抬首,对上面前少年带笑的星眸。 他重复道:“臣也很喜欢公主。” 少年的嗓音比素日里要更低些,藏着缱绻的笑音,在这般繁花盛开的春夜里听来,似诱似蛊惑。 李檀的羽睫蝶翼般一颤。 她本能地抬手抵住自己的心口, 宁和春夜里,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变得细密而迅疾,似一场纷落的春雨。 她想要起身,想要往后退让,想要伸手去拿袖袋里装着药丸的瓷瓶。 但十九比她更早做出选择。 他低头。 轻吻上她的双唇。 李檀的动作顿住,思绪有刹那的空白。 十九也并未将这个吻深入。 他吻得很轻,像是桃花坠在水面。 在李檀想起推开他之前,他已将这个吻结束。 他没有直起身来,而是就这样垂落眼帘看着她,似探究,似好奇,也似流连。 稍顷,他唇角微抬,很是笃定地道:“公主也喜欢臣。” 李檀的脸彻底红透。 在她启唇为自己辩解之前,眼前的少年再度俯身,重新吻落下来。 他的吻依旧没有深入。 仅是轻柔地在她的唇间辗转,将她唇上染着的海棠红唇脂流连地轻尝过一遍。 满足他当时的好奇,也得偿他的夙愿。 李檀羞赧又不安,努力藏着自己情窦初开时特有的不知所措。 她抬手抵在他的肩上,却不知该不该将他推开。 但初尝□□的少年显然已不满足于此。 他握住她的素手,轻阖上眼,尝试着将这个吻深入。 李檀的眼睫轻颤。 缱绻春风里,她尝到少年唇齿间桃花酿的味道。 这般醉人。 令她的面颊发烫,指尖绵软。 她试着告诉自己。这是违背宫规的事。 是在犯错。 要是传扬出去,十九与她一定都会被宫规严惩。 但她忍不住又想—— 谁又能保证,自己的一生里,从未犯过什么错呢? 李檀像是说服自己,也像是为自己的沉沦找到理由。 她终是低垂羽睫,轻轻阖上了眼。 这个吻短暂而美好。 在李檀心跳得快要越过她能承受的范围的时候,十九适时松开了她。 但他没有后退,依旧是这般近地站在她身前。 她都能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她绯红的面上,带来不属于春夜的热意。 李檀指尖轻蜷,终是轻轻抬眼,与他对上视线。 十九正垂眼望她。 他的眼睫很长,微垂眼帘的时候,总会将眼底的情绪掩住,显得少年乖巧又无辜。 李檀总拿这样的他没有什么办法。 但在李檀望来的时候,十九却抬起眼睫。 隔着渐浓的夜色,他轻抬唇角,低低唤了她一声:“公主。” 他修长的手指垂落,先是为她诊了诊脉,继而又轻拂过她滚烫的脸颊,最终停留在她清瘦的下颌上。 就当他要俯身再尝试一次的时候,李檀先觉得赧然。 她匆促地从月牙凳上站起身来,慌乱地拢着披帛往屏风后逃离。 “十九……我有些倦了,先去就寝了。” 她的借口这般拙略,连自己都难以骗过。 但素来狡黠的少年却没有追问。 他直起身站在原处,望着李檀的背影消失在绣金屏风后。 十九轻瞬了瞬目,稍顷抬指轻碰了碰与李檀相吻过的唇。 唇间遗留的触感温柔,令人不自觉地想要沉沦。 十九笑眼微弯,在屏风后清脆的银铃声里重新回到梁上。 他将后背倚在脊瓜柱上,偏首看着支摘窗外的庭院。 庭院内月白如霜,棠梨与桃杏在梧桐间错落盛开。 春风过处,花坠如雨。 少年支颐看着,眼底笑意漫开。 今夜有花有月有春风,与他想得一般无二。 当他在梁上餍足阖眼的时候。 低垂的红帐后,还未睡去的少女在锦被里微微翻了个身,将发烫的脸颊贴在锦枕微凉的绣面上。 李檀抬指碰了碰自己被吻得鲜艳欲滴的唇瓣,似觉得羞赧,又似觉得迷蒙。 她最初带十九来华光殿的时候,分明从未动过这样的心思。 但她也不知道,十九是何时变得这般与她这般亲密。 而她也不知何时…… 动了春心。 第121章 翌日辰时, 春雨琅琅。 李檀朦胧自榻上醒转。 她春困未消,半垂着羽睫从锦榻上撑起身来,轻撩起眼前的红帐。 正想趿鞋起身的时候, 却险些踩到还在躲懒的少年。 李檀微怔, 尚存的困意也迅速消散。 她局促地伸手拢住外裳:“十九, 你怎么睡在我的脚踏上?” 她的语声落, 原本还睡在脚踏上的少年也慵然睁眼。 他猫儿似地神了个懒腰,信手将睡得松散的乌发拢起, 随意束在肩后,嗓音里还透着春睡初醒时的慵懒:“臣往常的时候,也会睡在脚踏上。” 李檀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反驳。 十九确实是会睡在她的脚踏上。 但这样的事很少, 两个月里也未必有一回。 似乎比之脚踏,他更喜欢睡在横梁上, 睡在庭院里的梧桐树上,睡在各种稀奇古怪,她意想不到的地方。 若说他为什么倏然改了性子, 那便只能是—— 想起昨夜里的事, 李檀的面上又微微泛起烫意。 她掩饰般地侧过脸去:“十九,我要更衣洗漱了。” 十九懒洋洋地应着:“知道了, 知道了, 臣这就出去。” 他说完没有逗留,就这样当着李檀的面逾窗出去,也不知道躲到了何处。 李檀往窗外轻轻睨了眼。 见他真的离开, 面上的热意这才徐徐减退。 她从榻沿上站起身来,对游廊的方向轻声唤贴身侍女的名字:“绿萝,紫藤。” 守在游廊上的侍女清脆应声, 捧着铜盆与巾帕打帘进来,为她更衣洗漱。 大抵一刻钟的时辰过去,伺候她的侍女鱼贯退下。 寝殿内恢复原本的清净。 李檀迈步走到栖鸟架前,正想随手为月梨剥两枚葵花籽,却听见垂落在窗楣外的湘妃竹帘轻微一响。 是十九从外间归来。 他此刻也已更衣洗漱过,手里还提着一只红木做的食盒。 好像要比往常小厨房用得要高些。 李檀移目过去,知道他是又要来蹭早膳,便走到用膳的长案后坐下。 十九也提着食盒过来,十分自然地替她布菜。 今日的早膳极为丰盛。 除小厨房里惯常会做得早膳外,还有一碟杏花饼,一盘酥炸桃花,一碗玉兰花粥, 显然都出自十九之手。 李檀执箸讶然。 其实往日里十九也会顺手给她添菜。 只是今日格外得多,分量格外的足,令李檀都有些怀疑,他是不是都要将道旁的几株花树给薅秃。 十九倒不在意。 他如常在她的对侧坐下,从袖袋里拿出银箸偏首看她。 “公主怎么不吃?”他促狭问:“是臣做的菜不合胃口吗?” 李檀轻轻睨他一眼,耳后有微微的薄红。 自然不是他做的菜肴不合胃口,而是——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迟迟不动筷,十九便也不急着用膳。 他也将手里的银箸搁下,就这样抬手支颐,拿那双盛满笑意的星眸看着她。 李檀被他看得面热,渐渐在这件事上败下阵来。 她妥协似的执筷,挟起盘里酥炸桃花轻咬了一口。 外层的面衣炸得酥脆,其中的桃花还保留着原本的清香。 吃起来的时候,带着一丝丝花瓣的清甜。 是与十九初来华光殿时,端给她的那碟一样的味道。 甚至手艺还精进了些。 本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李檀不再出声,就这般端坐在临窗的长案后,就着琅琅春雨声小口小口地吃着。 对侧的十九也随意挟起筷菜肴。 他吃得很慢,像是在刻意等她。 待两刻钟后,李檀将银箸搁落,十九也同时搁箸,还格外热切地将桌上剩余的碗碟收好,放进红木食盒,主动拿去还给小厨房。 他来回得很快。 李檀还未将清口的茶水饮完,去小厨房里的少年便已经回到她的寝殿。 还带回一捧还带着雨露的桃花,如往常那般插进长案上的霁红梅瓶里。 李檀仍不作声。 直到插好桃花的少年在她身旁坐下,很是认真地询问她:“臣可以再试一次吗?” 他问得这般自然,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令李檀轻轻一怔,甚至都怀疑自己是否听岔。 十九像是看出她的迟疑。 他贴心地补充:“昨夜的事。” 语声落,李檀瓷白的面上霎时红得连绵。 她羞赧咬唇:“十九!” 十九抬起眼帘看向她,端详着她面上的神情。 他略带点失落地问:“不行吗?” 李檀面红欲滴,不再答话,仅是偏过脸去看窗外的春雨。 十九顺着她的视线偏首。 目光在庭院中那株盛开的桃花树上略作停留,又在不经意间顺着春风挪回李檀的面上。 李檀方用过早膳,唇间尚未涂脂,色如早樱。 她的唇瓣柔软,即便如今因他出格的话而微微抿着,依旧不掩那份柔和美好。 十九抬指轻碰了碰梅瓶里鲜艳的桃花,视线却仍旧停留在她的唇上。 琅琅春雨声里,他侧身离近了些,那双点漆似的眼眸对上她闪躲的明眸。 像是探究,也像是循循善诱。 他眼尾微弯,语声很轻地问:“真的不能吗?” 长案后的空间并不宽敞。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长而鸦青的眼睫都快碰到她的侧脸。 李檀清晰地闻见他身上的香气。 清浅的药味里糅杂着淡淡的桃花香,在这般闷热的雨日里格外清透。 让她想起京郊满是萤火的夜。 她手指轻蜷,碰了碰系在腕间,还未解下的红绳,但依旧没有启唇。 十九在她身旁安静地等了阵。 稍顷他抬指,轻搭上她的腕脉。 他的指尖很热,令李檀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快得像是要被他听见。 李檀羞赧至极,慌不择路,对着远处的栖鸟架唤道:“月梨。” 正在架上小憩的鹦鹉被她唤醒,不满地拍着翅膀,对着他们高声叫嚷。 “公主,公主!” “十九,十九!” 窗外的春雨声混着鹦鹉的叫声,嘈杂得像是要将一切声音掩盖。 以致于李檀都没能听见十九垂眸时没能忍住的,那一声轻轻的笑。 他道:“公主没说不好,那臣就当公主答应了。” 语声落,少年轻俯下身来,如昨夜那般,吻上李檀的唇瓣。 窗外的春雨潇潇,栖鸟架上的月梨仍在扑翅叫嚷。 但华光殿内的人声却歇下。 李檀羽睫轻颤,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退避。 然思绪未定,十九便已轻轻阖眼,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属于他的气息席卷而来,似闷热春夜里一场雨,将庭院里盛开的棠梨浇透。 李檀有霎时的迷茫。 她忘记退避,也忘记回应,仅是跟着他的动作而沉沦。 十九右手的指尖还搭在她的脉上,左手却又轻轻托住她的蝴蝶骨。 既确保她的心疾不会发作,又不让她提前退离。 李檀的呼吸渐乱。 她素日清澈里的明眸氲起朦胧的水烟,瓷白的面上涂脂般一层又一层地红透。 她不得不承认,十九的技巧很好。 勾着她,诱着她,要带她在春日里沉沦。 许久,窗外的雨势转微。 华光殿内的两人也重新分开。 十九与李檀坐在同一张月牙凳上,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两靥绯红,纤细的指尖掩着被吻得鲜艳微肿的唇瓣。 在十九的视线里,李檀轻侧过脸去,秀眉微微蹙起,不知是羞赧,还是有些着恼。 十九主动问她:“公主是在生臣的气吗?” 李檀两靥更红,不愿做声。 十九轻眨了眨眼,从月牙凳上站起身来,对她轻弯了弯笑眼:“公主要是不高兴的话,臣可以去司正那领罚。” 李檀依旧不看他。 但在十九要起身往外的时候,她还是伸手,握住了他的袖缘。 她轻声:“哪有人主动去领罚的。” 十九没再抬步。 他端详着李檀面上的神情,若有所思地重复:“公主是在生臣的气吗?” 李檀红透脸,轻轻抬眼睨他,语声也似透着热气。 “十九,这是谁教你的……” 她没有将话说透,但十九已然听懂。 少年语声藏笑:“这样的事,还要人教的吗?” 他说着,眼帘微垂,很是无辜的模样:“公主是在质疑臣的清白吗?” 李檀说不过他。 她红着脸,将他往外赶:“我想去浴房,你先去廊上等我。” 十九笑应了声,听话地逾窗出去。 到游廊的滴水下等她。 李檀从箱笼里寻出换洗的衣裳,抱着它们在屏风后等了稍顷。 待面上的热度稍褪,这才唤值守的宫人过来备水。 在浴水备妥的间隙里,她走到栖鸟架旁,慢吞吞地给月梨剥了两枚葵花籽吃。 月梨自然是来者不拒,一边兴高采烈地磕着,一边还不住地扑翅,对着她叫嚷:“十九,十九!” 它的叫嚷声这般吵,隔着屏风将正在备水的宫娥们惊动。 李檀耳后更烫,匆促地又拿了一把葵花籽给它,好堵住它聒噪的嘴。 好不容易等到宫娥们出去。 李檀这才走到浴房里。 她徐徐褪衣,将自己沉进温热的浴水里。 窗外的雨声犹未停歇,随之而起的,还有少年清越的笛声。 李檀轻阖着眼,有些面红地想—— 等天晴的时候,将库房里的紫玉交由内务府,让他们赶在春日里,打两管紫玉笛出来吧。 * 华光殿里的时间过得很快。 在李檀将那块紫玉交给内务府后,转眼便又是五六日过去。 这几日李檀过得很是安宁。 晴日便去御马场里看那匹枣红色的骏马。 雨日则留在华光殿中,翻看着素日里积攒下来的话本,抑或是跟着十□□着吹笛。 当她新学会一支十九故乡的小调时,许久未见的长随再度踏进华光殿朱红的殿门。 他仍旧是站在照壁前向李檀比手,语声恭敬地向她禀报:“王爷已至京郊百里,明日辰时前后便可入京。” 李檀眸底笑意微染:“可是与大军一同回来?” 李羿的长随出言解释:“王爷挂念公主,与威武将军说明后先行一步。大军应当会在三日后进城。” 李檀点头,让还有要事的长随先行回去。 自己则转过身去,顺着抄手游廊,往她寝殿的方向走。 方绕过一道廊角,她便看见穿着影卫服制的少年光明正大地在寝殿外的坐楣上等她。 李檀轻轻一怔,忙侧首左右看了看,见廊上清静无人,这才松了口气,走到他身旁小声道:“十九,你不是在寝殿里逗月梨玩吗?怎么来了廊上?” 要是被哪名嘴碎的宫人看见,无意间传到影卫司里去,他可又要挨罚。 十九伏在坐楣的栏杆上,半闭着眼,被斜照进来的春光晒得有些懒散。 直到李檀看向他,他才伸手支颐,撑起半边身子来:“臣听见了,公主的皇弟要回来。” 他还记得那名小王爷,似乎是个莽撞又暴躁的少年。 兴致勃勃地带来个假神医,又在发现端倪后,将假神医一路打出北侧宫门。 闹了很大的动静。 但无论如何,他仍旧是是李檀唯一嫡亲的皇弟,也是她如今在世上最挂念的人。 李檀轻轻点头,眼底的笑意掩藏不住。 “明日是阿兕一人回来。”她的语声略微放轻:“我想去宫外迎他一次。” 她也是今日隐约想起。 自从阿兕随军历练后,每次都是他回华光殿来寻她。 而她从前身子不好,又逢母妃过世,小七走丢,成日郁郁寡欢,连殿门都不愿出。 更勿论是出城去迎他。 十九眼帘微抬,若有所思的模样:“明日是要臣带公主出城吗?” 李檀点头,又试着问他:“你明日里,是有什么急事要告假吗?” “臣倒是没什么事……”十九轻轻笑了声,换了个支颐的动作,似漫不经心般道:“但是臣总不能将公主一人丢在荒郊野外。” “要是小王爷来了,公主也总不能说是自己翻过宫墙出来的,总得有人背这口黑锅。” 十九轻睨她一眼,抬唇道:“臣倒是不介意。” 李檀微怔。 她自然不能将十九推出去替她背锅。 而且,一旦阿兕问起,她好像也不知要如何说明她与十九间的关系。 良久,她本能地逃避:“要是阿兕不问便罢。要是阿兕问起,就说,是我非要让你带我出宫的。” “以阿兕的性情,不至于会罚你,更不至于告到影卫司里去。” 她这话避重就轻,将她与十九的关系草草绕过。 于是眼前的松开支颐的手,重新伏到被春光晒得温热的栏杆上去。 他有些失望地应:“好吧。明日卯时,臣会唤公主起身。” 李檀轻应了声,秀眉微弯:“那我去让小厨房和绿萝她们提前准备。” 她回转过身去,还未步下游廊,却听见身后传来少年很轻的,带着点征询意味的语声。 “公主希望臣进太医院吗?” 李檀微怔。 她重新侧过身去,见今日春光明媚,映得少年看向她的一双乌眸明亮如金。 看着并不似玩笑。 李檀认真想了想,眼底升起几缕困惑:“你不是说,去太医院里按时点卯,像是进了天牢……” 坐楣上的少年眉梢微弯,懒懒地笑了声。 他答道:“臣现在也是这样认为。” 在李檀不解的视线里,他微侧过脸去,看着远处被日光照得发白的青石桌椅,又自言自语般地叹气:“算了,做太医好像也不行。除非,能够治好陛下的病。” “但是陛下的病……”他说到这,有些郁闷地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李檀驻步。 她知道的,这些年来,父皇的病一日重似一日。 起初的时候还能支撑着起来理政,如今三日里足有两日昏睡着。 朝政也早交由两位丞相与东宫暂理。 不过也正因如此,她的皇兄李晟,倒也再没什么闲暇,专程来华光殿里为难她与十九。 只希望,这次阿兕回京,也能这样风平浪静才好。 她这般想着,思绪便也被带偏。 暂且将十九提起太医院的事抛到脑后,仅是忧心忡忡地往小厨房的方向去了。 当她的背影消失在游廊转角,适才还懒散地伏在栏杆上的少年也直起身来。 他看向李檀离开的方向,半真半假地抱怨。 “公主可真是无情。” * 短短一个昼夜很快过去,转眼又是天明。 李檀在卯时便被十九唤醒,正想唤侍女们进来洗漱,十九却竖指在唇间,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放低语声:“公主要是惊动了宫人,之后的事可就不好解释了。” 李檀回过神来,匆促噤声,对他轻点了点头。 毕竟她没有得到父皇出宫的圣旨。 要是出宫的时候被有心之人看见,可是一桩不小的麻烦。 她这般想着,趿鞋站起身来,走到屏风后独自更衣。 十九给她打了盆清水,隔着屏风将绞好的帕子递进来:“公主偶尔会晚起。” “若是能在卯时二刻前启程,辰时二刻之前回来,应当不会惊动殿内的宫人。” 李檀伸手接了帕子,正轻柔地净面,闻言微微一愣:“卯时二刻?” 即便是不用早膳,这时间对她而言也太过紧迫了些。 毕竟往日里她光是将长发通好,绾成发髻,便要足足一刻钟的时辰。 似是察觉到她的迟疑,绣金屏风外的少年让她宽心:“公主只要更衣洗漱便好,其余的交给臣。” 李檀半信半疑,不由得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她就着十九递来的漱具洗漱过,又尽量快地将昨日便选好的那身鲜艳的织金红裙穿好,拢上与之相配的披帛。 待这一切作罢,时辰已然不早。 李檀没有多余的时辰,便唯有散着一头乌缎似的长发从屏风后步出,有些为难地看向背对着屏风而立的少年。 “十九,要是我这样去见阿兕,也太失礼了些。” 十九闻言回首。 他看见立在绣金屏风前的少女。 李檀尚未来得及上妆的秀脸玉瓷似的净白,双靥浅红,乌黑的长发就这般轻柔地散在腰后,如丝如缎。 少年的视线微顿。 但很快,他如常对她露出笑意,很自然地牵过她的手,将她带到镜台前。 “臣不会让公主就这样出去。” 他这般说着,便从妆奁里执起一柄玉梳,替她顺起如缎的长发。 李檀坐在镜台前,从海葡萄装饰的铜镜里看向他,略微有些紧张:“十九,你会梳女子的发髻吗?要不,还是我来吧。” “臣没有梳过。”十九笑眼微弯,语调散漫地向她道:“但是在华光殿里看着公主的侍女梳了两年,应当也八九不离十。” 李檀的担忧仍未打消。 可时间紧迫,他也只好轻阖上眼,由着他去。 不到一盏茶的时辰,身后传来少年的笑音:“公主看看,可还算能够入眼?” 李檀试着睁开眼来。 铜镜里倒映出她如今的模样。 红裙端庄,乌黑的长发绾成精巧的流云髻。 十九还贴心地替她戴好了发簪与步摇。 李檀正想夸赞他的手艺,却又听身后的少年思量着道:“好像还缺点什么。” 话音落,他往铜镜里认真看了看,又从她的妆奁里拿起一盒胭脂。 是她素日里用得最多的那盒,中间都微微凹陷下去一块。 十九单手旋开,以指尖轻蘸了点,均匀地染在她的唇间。 少年的指腹间带着薄茧,点在她的唇瓣上的触感微妙。 但李檀还来不及面热,十九便已拿布巾将指尖的残红拭去,转而俯身将她抱起。 他笑着提醒:“再不走,可就要赶不上公主见阿弟了。” 李檀这才收住语声。 她微红着脸,将指尖搭在他的臂弯上,装作没听见他的促狭。 * 京郊十里亭外,衰草纵横,黄土连天。 李檀拢着披帛,安静地站在十里亭中,等待着今日要回京的阿兕从这必经之路上来。 而带她来的少年等在亭外,正俯身给系在亭栏上的骏马喂着草料。 稍顷,他抬起眼来,看向远处一望无际的官道。 “有马蹄声。”他提醒李檀:“应当是公主的皇弟。” 李檀闻言,便提裙走到亭畔,微微垫足往外眺望。 随着马蹄声夺夺响起。 一骑自官道尽头疾驰而来。 李檀旋即认出马上正是阔别两年的李羿。 她向他招手,在十里亭前唤他的小字:“阿兕!” 策马而来的少年猛地一愣。 他本能地勒住缰绳,在十里亭前翻身下马,震惊地看着李檀:“皇姐,你怎么来了?” 按理说,他的皇姐应当在华光殿内养病才对。 在他的印象里,他的皇姐苍白又病弱,终日里郁郁寡欢,单薄得像是宫里的瓷器。 但眼前的少女穿着鲜艳的红裙,站在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旁,言笑晏晏,手腕间系着的银铃在春风里清脆作响。 变化大得他都有些不敢置信。 李檀对上他的视线,莞尔抬手,拢了拢耳畔被吹起的碎发:“之前因病都没能来接你。今日恰好是个晴日,便想着偷偷出来,迎你回京。” 她说着,也将视线落在李羿的身上。 两年未见,如今李羿已经元服。 他像模像样穿着剑袖骑装,跨着乌黑的骏马,手里提着威风的长戟,已初显少年郎鲜衣怒马的模样。 连带着性情也因两年的军中历练而变得沉稳许多,不似当初的那般莽撞暴躁。 “皇姐的身子看起来好了许多,是太医院里的药奏效了吗?” 李羿将长戟搁在马背,问起李檀这两年里的近况。 久别重逢的喜悦过后,他又将视线落在李檀身旁的少年身上,双眉皱起。 “皇姐,他是谁?” “他叫十九,是我的影卫。”李檀弯眸替十九说话:“这些年都是十九在替我开方熬药。我能来见你,也要多亏了十九。” 十九偏首看她,唇畔同样带笑:“臣分内之责。” 李羿的视线在他们俩之间徘徊,眼里有疑惑之色一闪而过。 这般年纪的少年还未彻底开窍。 他隐约觉得有点古怪,但又说不出来古怪在哪。 最后他也只好对十九点头道:“多谢你。” 十九并不在意他的道谢,依旧是那句话:“臣分内之责。” 李羿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便牵马与李檀一同走进城门。 因李檀是私自离宫,自然不能与他一样光明正大地从北侧宫门回去。 故而十九在市井间还了赁来的马,便带着李檀先行回到华光殿中。 半个时辰后,李羿随之而至。 李檀也像是曾经无数次地招待他那样,在花厅里设了小宴,让小厨房里做了一桌他素日里喜欢吃的点心,与他饮茶聊着这两年里发生的事。 她与十九之前的事自然不能宣之于口。 但若撇开十九,华光殿里的日子又是这般千篇一律,好像并无什么可说。 李檀便选择听阿兕来说。 她捧着手里的热茶,听他神采奕奕地说起行军时的趣事,大江南北间的景象。 像是她也曾离开这方窄小的天地,骑着骏马,到锦绣山水间去。 但是她想,若是能够选择。 她大抵会想去看看十九的故乡。 李檀片刻的离神被坐在她对侧的李羿敏锐地捕捉到。 他放下手里的茶盏,不放心地唤她:“皇姐?” 李檀回过神来。 她抿唇轻笑了笑:“没什么。只是你讲得太好,连我都有些神往。” 李羿忧心是她的身体支撑不住,立即起身告辞:“皇姐早些休息,阿兕改日再来。” 李檀轻应了声,想亲自送他到照壁前。 但李羿坚决不肯,李檀也唯有让绿萝代为送他离开,自己则顺着抄手游廊回到寝殿,想在午膳前略微补眠。 寝殿的槅扇一启又一掩,李檀还未站定,在此等她的少年便从梁上下来。 他道:“公主的皇弟走了?” 李檀点头,走到镜台前,将鬓间的发饰取下:“阿兕已经元服,不能在宫中过夜。” 她语声轻快:“不过他说,改日再来看我。” 十九也走过来,替她卸着发上的钗饰,语调慵懒地问她:“原本臣与公主约好,要去御马场里看红豆,若是公主不得空,臣明日便不早起了。” 红豆是李檀私底下给御马场里那匹枣红色骏马起的名字。 她十分喜欢这匹性情温顺的骏马。 因而听十九这样一说,李檀便也斟酌着道:“阿兕刚回京城,应当有不少事务要处理。明日应当是来不了华光殿。” 她说到这,便笑着下了结论:“这样吧,我们明日还是照例去御马场。就是走的时候得和绿萝她们知会一声,这样若是阿兕来了,她们也好过来传话。” 十九答应了声,将她换下的首饰放进妆奁里归置好。 李檀轻拢了拢垂落的长发,转身欲往红帐后去。 但还未抬步,十九便已轻握住她的手臂。 李檀回转过身来,好奇问道:“十九,还有什么事吗?” 她伸手去碰自己的长发:“是我忘记卸什么首饰吗?” 十九低头轻轻笑了声。 他趁着李檀茫然的时候俯下身来,熟稔地吻上她的唇瓣,将她唇间还未擦拭的海棠红唇脂吃掉。 清甜微涩的味道在唇齿间漫开。 少年对她露出个笑容,松开她的手臂:“好了。” “公主去就寝吧。午膳送来的时候,臣一定唤公主起身。” 李檀脸颊红透。 在腕间银铃清脆的响声里,她红着脸背转过身去。 回到低垂的红帐。 * 是夜,明月高悬,星河漫天。 翌日亦如他们所愿,是个万里无云的晴日。 李檀难得地早早起身,跟着十九去了御马场中。 整座华光殿也因此冷清下来,唯有鹦鹉月梨仍旧在栖鸟架上孜孜不倦地磕着今日的葵花籽。 抄手游廊上,侍女紫藤抱着一卷湘妃竹帘走来。 正想趁着自家公主外出的当口,将支摘窗外半旧的垂帘换下。 但还未走到窗前,倒看见李羿迎面走来。 李羿也同时认出他皇姐的贴身侍女,信口问她:“皇姐可在殿中?我今日得空,过来看看她。” 其实不然,他是特地抽出的时辰。 毕竟皇姐昨日的神情有些反常,他回去后愈想愈觉得不对。 好容易挨到天明,还是放心不下,自然要再来一趟。 紫藤没想到自家公主前脚刚走,小王爷后脚就来。 一时间倒是轻愣了愣。 回过神来后匆忙向他行礼:“回王爷的话,公主天方亮便往御马场里去了。” 她道:“奴婢这便过去通传。” 李羿嗯了声,大咧咧地就在游廊地坐楣上坐下:“那我在这里等她。” 紫藤连声答应,将手里的竹帘往旁侧一方,便匆匆往御马场的方向去了。 李羿百无聊赖地坐着。 良久便也侧首看向庭院里的一株梧桐树。 他记得母妃曾经说过,这株梧桐离宫墙最近的梧桐,是她新进宫的时候种下的。 如今倒也华阴如盖。 正当他这般想着的时候,却听扑棱棱的一阵拍翅声。 一只雪羽鹦鹉从敞开的里飞出,落在离他不远的栏杆上,略微偏头,拿那双黑豆似的眼睛盯着他看。 稍顷便扑翅对着他高声叫嚷:“公主,公主!” 李羿随意瞥它一眼:“你是我皇姐养的鹦鹉?” 他本着打发时间的念头,随口逗它:“你还会说什么话?会吟诗么?来一首听听。” 月梨歪头看他,显然没有听懂。 它扑翅叫嚷:“十九,十九!” 李羿豁然一怔。 他疾声:“你方才嚷什么?” 许是他的语声过于凌厉,贪吃胆小的月梨受惊。 在李羿伸手抓它之前赶紧振翅飞起,不知躲到哪棵梧桐树里去了。 李羿浓眉紧皱,隐约想起,他皇姐的影卫好像就叫做十九。 刚元服的少年不解又烦闷。 正想起身去御马场的时候,却听见庭院里传来轻轻柔柔的一声唤。 “阿兕。” 李羿立即抬首。 看见他的皇姐一身红裙,正从与前殿相接的游廊上走来。 李檀素来体弱,即便是如今也不能奔跑。 她就这般轻缓地走到他跟前,语声温柔地对他道:“我听紫藤过来报讯,说是你入宫来寻我,便从御马场里回来了。” 她轻弯明眸,如常问他:“京中的事情可都忙完了?” 李羿刚想答话,骤然间又想起什么。 他当即问道:“皇姐的影卫呢?没跟在皇姐身边吗?” 李檀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话。 她显而易见地微微一怔。 继而李檀略微错开视线,轻声道:“十九……他有事去忙了。” 李羿眉心一皱。 他转口道:“阿兕突然想起军中还有事未处理完,急着过去处置,改日再来寻皇姐。” 李檀不疑有他,只轻点了点头:“你快去吧,军中的事可别耽搁了。” 她说罢,便让前来报信的紫藤再度送他出去。 等李羿的背影消失在游廊尽头,李檀便也抬步回到自己的寝殿。 槅扇一掩,她便伸手抵着自己的心口,如蒙大赦的模样。 她道:“好险,险些就要被阿兕发觉了。” 十九也逾窗进来。 他将停在他肩上,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月梨放回栖鸟架上,又从妆奁里重新拿了唇脂,替李檀补妆。 他语声带笑:“既然公主的皇弟走了。臣再带公主回御马场里看红豆吧。” 李檀明眸微弯,显然是对这个提议很是赞同。 因而她也没有闪躲。 就这样站在他身前,微微仰着脸,等着他将唇脂涂好。 但十九的指尖方点上她的唇瓣,他的眸光便蓦地一凝。 紧接着,他迅速将李檀挡在身后,低声道:“有人来了!” 但仍旧是晚了一步。 他的语声未落,近处便传来李羿的低喝。 “皇姐!” 李檀慌乱抬眸。 隔着一道半敞的支摘窗,她看见去而复返的李羿。 与他满是震惊的视线。 第122章 华光殿内霎时寂静, 薄荷香淡乳色烟气里,李檀自面颊一路红至耳缘。 她从未想过,她与十九的事会这般突兀地被阿兕撞破。 以致于她还未想好该如何解释。 十九也从未想过这个场景。 他手指收紧, 眼前小王爷浓烈的敌意让他本能地想去取腰间的匕首。 连带藏在袖袋里的小白都躁动不安, 想要探首出来示威。 但他眼尾余光扫过身后紧张的李檀, 原本想要去拿匕首的手便改为摁住了袋口。 十九尚未言语, 身后便传来少女熟悉的声音:“十九,你先带着月梨出去走走。” 犹带羞赧与被撞破的局促, 但却也努力平静。 像是早已想过,迟早会有这样一日。 十九侧首,而窗外的李羿急怒:“皇姐!” 李檀垂落的羽睫轻颤了颤,似想抬目去看他。 但她终是忍住, 没有抬眸,仅是轻声提醒还挡在她身前的十九:“阿兕正在气头上, 听不进你的话。你先出去避一避,我会和他解释。” 她说罢,见面前的少年还不走, 便半是赧然, 半是嗔怪地道:“你要是再不走,我往后可就不给你留膳了。” 十九轻眨了眨眼。 他道:“公主没这般狠心。” 李檀见劝不走他, 又听木制游廊上脚步声急促而来, 知晓是阿兕正往寝殿的槅扇前疾奔而来,不免有些焦急。 她急声唤他的名字:“十九!” 眼前的少年无奈地叹气。 他道:“知道了知道了,臣这便出去。” 话音落, 他顺手拿起把葵花籽,对着远处栖鸟架上的月梨轻晃了晃。 贪吃的鹦鹉立时飞来,被他轻而易举地捉在掌中。 “臣去庭院里等公主。” 他悄然对李檀留下这句话, 便将手里的胭脂盒搁下,带着月梨,快步绕过面前的绣金屏风。 这次他没有走窗。 悬着湘妃竹帘的雕花槅扇一启一掩,适才尚在殿内的少年转眼便消失无踪。 紧接着,绕过游廊的李羿奔行至槅扇前。 他站在湘妃竹帘外,面上神情犹怒。 但面对静立在竹帘后,身体病弱的皇姐时,他还是竭力敛下怒气,仅是压低了声音问她:“皇姐,那影卫人呢?” 他怒道:“以下犯上是重罪!我今日非要——” “阿兕。” 李檀轻声唤住了他。 她轻摇了摇头,略抬起素手,将垂落在身后的湘妃竹帘打起:“进来说话吧。” 李羿语声乍敛,浓眉紧皱,似是知道这样于礼不合。 但在气头上的他也不想推辞,就这样大步跟随李檀走进殿内。 李檀步履轻缓地绕过绣金屏风,走过殿内空空如也的栖鸟架,带着他在那张临窗的长案前坐落。 她素手提壶,亲手为彼此斟了两盏清茶。 在袅袅如雾的茶烟里,她耳后的薄红渐褪,似在这般极为局促的场面里,反倒是反常地平和下来。 再启唇的时候,语声依旧是平日里的温柔:“阿兕,你想问些什么?” 对侧捧盏的李羿怒意熊熊,似有无数的话要问,推挤堆压着,最终还是先蹦出一句:“皇姐和他是什么关系?” 李檀的羽睫轻轻垂落。 她看着盏中青碧的茶水,在氤氲的茶烟里微微有些晃神。 她与十九是什么样的关系? 她其实从未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 若是自身份论,她是大玥的和静公主,十九是影卫司遣来跟随她的影卫。 但若是平心而论—— 李檀听见她的心跳略微加快,似逃避,似不愿直面自己的本意。 她微侧过脸,最终还是选择将话递还给他。 她问:“阿兕觉得……我们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 “皇姐!” 李羿怒意上涌:“他是影卫,你是公主!除此之外,若还有什么,便是重罪!” 李檀眼帘低垂,捧着瓷盏的指尖收拢,语声轻得似庭院里的落花:“阿兕这样想吗?” 李羿双眉紧皱,重重搁下手中的茶盏:“自然!” 他豁然起身,盛怒道:“我这便去影卫司,找司正要个说法!” “阿兕!”李檀唤住李羿。 她没有起身,依旧是捧盏坐着,语声依旧轻柔,却透出几分鲜有的坚定:“你想治十九的罪,倒不如先禀明父皇。让他来治我的罪。” “皇姐!” 李羿不可置信般回过头来。 看见自家的皇姐安静地坐在氤氲的茶烟后。 臻首微低,眼睫微垂。 淡月色的茶烟与博山炉里的薄荷香朦胧她的眉眼,映得她也似雨中的烟气般淡而单薄的一道。 她的语声轻且慢,似在回忆这两年里发生的事。 “母妃病逝,小七走失后,华光殿里一直是十九陪着我。” “他为我开药,教我骑马,带我去宫外迎花神,看萤火,逗我开心,教我不去想那些悲伤的事。” “他对我而言,也很重要。我们之间……也并不仅仅是影卫之于公主。” 李羿始终不能理解。 他双眉紧锁,一叠声地道:“皇姐要是觉得无聊,阿兕也可以时常入宫陪皇姐!小七既然走丢,阿兕也可以重新在宫外找其他的狸奴过来!” “不过是一名影卫,究竟有何不可替代!” 李檀轻转过脸,看向长案上十九放下的那盒胭脂,看向更远处枝叶繁茂的桃花树。 良久,她语声很低地道:“阿兕,我喜欢他。” 即便早有猜度,但听见皇姐亲口所言,李羿还是被震得往后倒退一步。 “皇姐!” “他是影卫,你是公主。他还能回来娶你不成?父皇不会答应的!” 李檀回过脸来,唇角微扬,对他露出个浅淡的笑容:“有什么关系?” 在李羿惊愕的视线里,她低声重复:“我这样的病,左右也是不会出降的……又有什么关系。” 话音落,庭院里静可闻落花声。 并未走远的十九倚坐在一株落花的桃树上。 此刻略微偏首,看向那道半敞的支摘窗。 天光落漏在他的眉眼,将少年眼底的心绪敛下。 倒是停在他指间上的月梨似被惊扰,不悦地扑翅便想大叫。 十九十分熟稔地抬手,捏住月梨正想张开的鸟喙,竖指对月梨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春风里,他的语声很淡,听不出末尾的笑音。 “臣觉得,公主说得不对。” 他轻声补充,漆眸微弯:“只有最后那句,说得不对。” 尾音未散,原本紧闭的槅扇豁然洞开。 李羿夺门而出,面上溢着怒气,头也不回地往殿门处去。 十九捏着月梨的鸟喙,与它一同在桃树上等了阵,直至这位小王爷的背影都消失在游廊镜头,这才自桃树上而下。 他逾窗回到李檀的寝殿。 殿内安静如初。 李檀独自坐在长案后,拿银簪徐徐拨弄着博山炉内还未燃尽的香药。 淡乳色的烟雾衬得少女眉眼温柔,似四月里初开的棠花。 十九走过去,在她对侧的月牙凳上坐下,将月梨的鸟喙松开。 在月梨的叫嚷声里,十九支颐问她:“公主的皇弟走了?” 李檀轻轻应了声。 她低头苦恼道:“阿兕被我气走了。” “依他的脾气,应当要许久才能消气。” 十九若有所思:“等小王爷再进宫的时候,臣还是去找他,给个交代吧。” 李檀微抬羽睫,略有不安:“十九,你要给他什么交代?” 她补充道:“阿兕的脾气不好,听不进你的话。” 十九笑眼微弯,将长案上一碟装着小核桃的瓷碟拖过来,用核桃夹子替李檀剥着核桃:“臣想着,等公主身体好些了。便向公主告一段长假,暂且离开华光殿一段时日。” 李檀抬眼看他:“是多长的假?” 十九轻轻笑了声,不大确定地道:“兴许一年半载,兴许三年五载,谁又说得准呢?” 核桃破碎的清脆声里,李檀指尖轻蜷,微垂下眼帘。 她语声很轻地问:“十九,这便是你说的交代?” 十九像是没有察觉她的难过。 他笑应了声,单手将前来吃核桃的月梨摁住,又将剥好的核桃仁递给李檀。 李檀最终没有伸手来接。 她侧过脸去,拿银簪拨动着博山炉里烧得泛白的薄荷香,藏着眼底的心绪,在烟气里静默不语。 十九便将剥好的核桃仁放在她跟前,笑眼弯弯地向她解释:“臣想了许久,还是不打算进太医院。” “毕竟太医在宫中受的拘束太多,能为公主做的事又太少。” 李檀持着银簪的指尖微顿了顿。 她轻声问:“那你是打算还乡去吗?” 十九眼帘微低,唇角轻抬:“臣倒是想,但是边境的宁武关,与臣的家乡,似乎是两个方向。” 李檀微怔。 她回过脸来:“你去最北边的宁武关做什么?” 她好像曾听阿兕说过。 北边的宁武关正处战乱,将士们没日没夜地抵抗外敌。 绝不是个能游山玩水的去处。 十九依旧是摁着月梨,修长的手指点过它光滑的羽毛。 少年眉眼带笑,语调里却透着认真:“去从军啊。” 李檀轻讶,抬眸看向他。 十九却不继续说下去,而是弯眸将剥好的核桃仁又向她推了推。 李檀羽睫轻扇,从其中捻起一枚放入口中。 核桃炒得焦黄,唇齿间满是坚果的香气。 在月梨的吵闹声里,眼前的少年笑着将方才的话说完。 “去从军,攒军功,再回京向圣上求娶公主。” 李檀眸光微漾,脸颊红透。 好半晌,她蚊声:“我什么时候答应过……” 十九拿走一枚核桃仁,清润里的嗓音里满是笑音。 “公主要是同意,就给臣做套衣裳吧。” “什么样的都行。” 李檀没有作声。 她侧过绯红的脸,去看窗外的春光。 连博山炉的薄荷香燃尽了也不知晓。 * 自那日之后,李羿负气整整半月都未来李檀的华光殿。 李檀熟知自家弟弟的脾性,明了遣人去劝也无用,唯有等到他自己想通,抑或是消气了才好。 一来二去的,华光殿内倒也恢复往日的平静。 谷雨这日,华光殿内已落了整整三日的春雨。 李檀坐在临窗的长案后,就着琅琅雨声,看着手中新买的话本。 春雨潺潺,檐下雨流淙淙。 便连平日里吵嚷不断的月梨也难得地安静,正团着身子,在雨声里小憩。 当李檀亦有些懒倦欲睡的时候,身侧的珠帘轻响,适才去太医院里取药的少年折返回来。 李檀搁下手里的话本,侧首看向身旁的支摘窗。 窗外的春雨倒垂如帘。 身着宝蓝色圆领袍的少年信手将收好的青竹伞搁在廊上,身姿轻捷地逾窗进来。 李檀安静地看着。 雨中天光晦暗,连日的春雨浸得宫内的红墙都褪了色。 这般浅淡的背景里,抱着宝蓝锦袍的少年愈发明朗,似雨日里透进来的明亮天光,将她眼前这一方天地照亮。 李檀有微微的离神。 一时间都不知是宝蓝色衬他,还是身姿颀长,肩宽腰窄的少年本就穿什么颜色都好看。 十九也偏首看见她。 他轻盈地从窗楣上下来,抬步走到李檀跟前,笑着与她说起在春日里听见的闲谈。 “臣适才去太医院里取药的时候,听见太医们正聊起陛下的近况。” “说是陛下的龙体转好。如今倒也能够起身,听闻昨夜里还用了一整碗的热羹,批了三本要紧的奏章。” 李檀明眸微亮。 她期许又忐忑地询问他:“真的吗?” 十九信手拢了拢垂在肩侧的墨发,点漆似的眸里满是笑意:“臣什么时候骗过公主?” 李檀眼里的笑意更浓。 整整两年,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父皇的病情有所起色。 她从月牙凳上站起身来,抬步往槅扇的方向走。 似想去吩咐绿萝她们做些点心,想去太极殿内探望父皇,可走到那座绘海棠的绣金屏风前,她还是暂且停住步子,回眸对十九绽开笑容:“父皇的龙体初见好转,我还是不这般急着去叨扰他了。” “等过几日,雨晴了再去。” 十九便也在她的长案旁挪凳坐下。 “那今日公主想做什么?” 他顺手拿起李檀还未看完的话本,眉梢微抬,笑意盈然:“听话本,还是去小厨房里吃点心?” 李檀也回到长案后坐落。 她抬手轻支下颌,黛眉微弯,语声轻轻:“我想听你吹笛子。” “想听那首你们故乡的小调。” 十九笑了声,没有拒绝。 他从袖袋里取出竹笛,递到唇畔。 清越的笛声随之在殿内响起。 在琅琅春雨声里听来,泠泠淙淙,似山间鸟雀,月下明溪。 李檀出神地听着,新染胭脂的红唇在不经意间轻轻弯起。 朦朦春光里,她似又回到初见那日。 三月莺时,春光正好。 影卫司里,一身星白色圆领袍的少年逾窗进来,身姿轻捷,笑眼微弯,悄悄对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这般奇特的初遇,像是一瓣桃花落在心上。 一转眼,倒也过去两年之久。 她学会骑马,学会吹笛,学会不在清冷的雨日里去想悲伤的事。 她跟着十九去过波光粼粼的御河,去过人声鼎沸的花神娘娘庙,去过月色银白的小重山上看宫外的星辰—— 也许有朝一日,还会跟着他,翻过崇山峻岭,回一趟他久别的故乡。 岁月无忧,似乎一切都在向好。 李檀眼里的笑意愈浓,衬着春日的雨光,如庭院中棠花初绽。 一曲终了。 李檀将早已准备好的木匣递给十九。 “十九,这个给你。” 十九抬手接过,漆黑的眸子里满是笑意:“公主要是再送臣礼物。臣的月钱可就要不够回礼了。” 恐怕,就得趁李檀春睡未醒的时候,悄悄去宫外接几单替人瞧病的生意。 他这般想着,却还是将竹笛放下,将她递来的木匣打开。 见檀木匣内,深色的绸缎上,置有一管二十六孔玉笛。 紫玉雕成,通体温润。 仅仅只是平淡地放在那,亦能将深色的绸缎微微照亮,如春夜里晶莹的萤火。 他笑眼微弯,从木匣里取出笛子。 分明是喜欢,嘴上却还是促狭地问她:“好贵的笛子。公主不怕臣囊中羞涩的时候,拿去换返乡的盘缠吗?” 李檀抿唇而笑。 “你不会的。” 她指尖微垂,再抬起的时候,素手间便多了一柄同样的玉笛。 同是紫玉雕成,连尺寸与玉纹都与他手中的一般无二。 唯一相异处,是李檀的身侧面刻有一行诗词。 “将心托明月,流影入君怀。” 十九念出来,复又轻笑出声:“臣对玥京城里的诗词了解得不多。” “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 李檀轻拂过笛身上那行小字,在落珠般的春雨声里向他绽开笑靥。 “十九,我也喜欢你。” 第123章 春日里的誓言消散在笛声与春雨间, 华光殿中倏尔又是三五日过去。 廊前的雨落得缠绵,一连数日也未见一个完整的晴日。 李檀遂让侍女将庭院里被雨水打得微微有些发蔫的兰草搬进寝殿里来。 一则避雨,二则也在闲暇无事的时候, 拿小银剪修剪兰草上的败叶。 今日亦是如此。 李檀才用过早膳, 手里的第一盆兰草还未修剪妥当, 便听得垂落的湘妃珠帘轻微一响。 清晨时便出去的少年逾窗进来。 他将手里的青竹伞搁到窗外, 信手掸了掸肩上的斜雨,将手里带露的桃花捧到李檀面前。 “公主。”他笑着唤了声, 自顾自地将快要开败的红白玉兰从霁红梅瓶里换下:“都快暮春了,庭院里的桃花也快要落尽。臣找了好久,才找到这样一捧勉强能看的。” “等再过几日,臣便去小池塘看看, 看那些菡萏含苞了没有。” 李檀还剩最后两三片黄叶未剪,视线便也依旧停留在眼前的兰草上, 仅是明眸微弯,轻轻应了声:“十九,我让绿萝她们给你留了早膳。还在小厨房里温着。” 十九却没挪步。 他走到李檀的对侧坐落, 从兰草与桃花的缝隙里看她, 略想了想,还是道:“臣在去小池塘的路上, 听见些消息。” “与小王爷有关, 公主想听吗?” 李檀微怔。 她将手里的银剪放下,重新转过脸来,略带些担忧地问他:“是阿兕又闯什么祸了?” “应当不是祸事。”十九抬手, 顺势将兰草上的一枚黄叶摘走,放在指尖摆弄:“陛下龙体好转,近日里重新亲政。听闻今日早朝的时候, 还与群臣商议,想让小王爷去宁武关随军历练,抵御外敌。” “如今已经商定。想来大军启程就是这几日里的事。” “怎么这样突然?”李檀迟疑:“阿兕才从沧州回来没几日。” 十九眼睫半垂,藏着眸底的思绪,语声里依旧带笑:“君心难测,这可就不是臣能够知晓的了。” 李檀黛眉微颦,明眸里渐渐染上忧虑。 正当她心神不宁的时候,对侧的少年又轻笑着询问:“同一件事,关于臣的,公主想听吗?” 李檀抬起羽睫。 看见面前的少年眼尾微弯,似乎在笑。 她略想了想,尝试着问道:“是什么样的事?” 十九抬起眼来。 他笑意暂敛,这般专注地看她的时候,漆眸里透出几分罕有的认真:“臣想随小王爷同去宁武关。” 李檀羽睫轻颤。 军中正是用人之际,她要是向阿兕举荐十九,阿兕即便再是不愿也会答应。 可是—— 她微侧过脸,轻声解释:“阿兕的脾气不好,即便是我举荐你,他恐怕……也不会给你好脸色看。” 十九轻弯笑眼,并不在意的模样。 “不用公主举荐。臣自行从军便好。” 他趁着李檀侧过脸的时候,十分自然地在她身畔坐下,继续自言自语地说着:“就算不收军士,也总要军医的吧。” “臣也可以从军医做起,并不挑剔。” 李檀眼睫轻垂,良久没有出声。 好半晌,许是见十九不是与她玩笑,也没有收回方才的话的意思,这才很轻地道:“宁武关的战事不是一夕之间能了的……你这一去,少说也要两年。” 她轻皱了皱眉,染着海棠红唇脂的双唇抿起:“等到两年后,兴许你都已经忘记我了。” 李檀向来温柔,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少有这般小女儿娇嗔的时候。 十九轻怔,继而眼里的笑意漫开:“短短两年而已。臣的记性还不至于这般差。” 他说到这,语声略微放轻:“即便是十年,二十年后,臣也不会忘记公主。” 窗外雨声琅琅,檐下水流淙淙。 他的语声本会被这些天地间的嘈杂掩去,但他却忘记,他离李檀这般得近。 近得几乎呼吸交融。 因而李檀还是听见。 她的耳缘微微红了:“怎么就说到那么久之后了?” “……哪里就要去那么久。” 十九托腮看她,轻轻笑了声:“公主是舍不得臣吗?” 李檀双颊发烫,本能地抬眼觑向他。 正想说些什么,却发觉原本坐在她对侧的少年不知何时已坐到她的身畔来。 连浓黑的发尾都垂落在她刚修剪过的兰草叶子上,若是他托腮的手松开,抑或是略微低头,唇瓣便会吻过她的眼睫。 李檀本就微红的面颊更是滚烫。 她往后挪身,从月牙凳上站起身来,往槅扇前走,掩饰般地轻声:“既然去宁武关的事就在眼前。那我今日便得让绿萝冒雨出宫一趟,将阿兕请来。” 既然宁武关之事势在必行。 她总得在这之前将他们之间的误会解开。 既不能让阿兕带着一肚子的气走。 也不能让十九在军中受阿兕整整好几年的冷眼。 只是她还未走到槅扇前,十九便已起身,赶在她之前将槅扇挡住。 平日里慵懒的少年难得的勤恳:“公主不必让绿萝走这一趟,臣知道王府在哪。” 他星眸弯起:“让臣去,来回得还快些。” 李檀抬眼看向眼前转了性子的少年,微有些迟疑:“十九,你是有事瞒着我吗?” 十九将半个身子都倚在槅扇上,依旧是笑眼弯弯,万事不着心的模样:“臣能有什么事情瞒着公主?” “不过是想去青莲街上买包点心罢了。” 李檀辨不出他话里的真假。 但见他这般坚持,也唯有将搁在窗外的那柄竹骨伞递给他。 “那你早些回来。” 十九笑应。 他接过李檀递来的竹骨伞,重新背过身去。 正抬手想将槅扇打开,动作却倏然一顿。 紧接着,李檀听见他清润的语声:“公主,有人来了。臣得先回避一下。” 话音未落,他便展开身形,重新回到梁上。 李檀眼睫轻眨。 见不过一晃眼的工夫,适才还在跟前的少年再度消失无踪,唯余那柄竹骨伞还好好地搁在门边,也不由得轻轻莞尔。 她将竹伞拿在手里,主动将槅扇推开。 一抬眸,便看见她的贴身侍女绿萝正打着纸伞,匆匆自廊前而来。 “绿萝。” 李檀轻轻唤了声,方打起垂落的竹帘,视线便落在绿萝身后的青衣宫女身上。 “银粟姑姑?” 李檀有些讶然。 银粟是皇帝身边的贴身宫女,掌太极殿内一应琐事,极少在各宫之间走动。 话音初落,银粟便与绿萝一同行至廊上,向她福身行礼。 其中银粟道明来意:“今日落雨,本不该叨扰公主休憩。但陛下许久未见公主,极为思念。特令奴婢前来,请公主去太极殿内面圣。” “父皇召见我?” 李檀略感意外,但还是轻轻点头:“姑姑稍候,我去换身得体的衣裳便来。” 银粟恭敬应声。 李檀也缩回刚踏出门槛的脚,复又回到寝殿内,自然地掩上了槅扇。 她从衣箱里寻出件淡紫藤色的衣裙,往殿内的屏风后更衣。 原本暂避到横梁上的少年也重新跃下,隔着道绣金屏风和她说话。 “臣跟着公主过去。”他抿了抿唇,难得的有些不悦:“今日恰好是太子进宫的日子,臣放心不下。” 李檀正系着外裳上的玉扣,闻言倒有些犹豫。 她确实不喜这位皇兄。 但若让他跟去,万一在太极殿内被人察觉,十九必定要被重罚。 她不敢冒这样的险:“你在寝殿里等我便好。” 她像是在安慰十九,也像是在安慰自己:“毕竟是在父皇的驾前,皇兄不敢如何的。” 十九眉梢微抬。 “公主想将臣一个人留在寝殿?” 李檀将外裳系好,又轻拢好臂弯间的披帛,便自屏风后出来,展眉对他轻笑了笑:“今日落雨,你不好藏身。” “而且,我还等着吃你带回来的糕点呢。” 十九还是不情愿。 但见李檀执意,他也不得不让步:“那臣在寝殿内等公主。等公主回来,臣再出宫去见小王爷。” 若是他尚在宫中,李晟为难李檀时,他兴许能够赶到。 若是出了宫禁,得知消息再赶来,都不知要耽搁多久。 他这般说着,便又垂手,替李檀扶正因更衣而有些歪斜的金簪,笑眼微弯:“那时候,臣再从青莲街上那家老字号里,给公主带好吃的炸春卷回来。” 李檀轻弯黛眉,也没再坚持。 “那我可等着。” 她答应了声,又抬手将他推到屏风后去,自己拿起那柄竹骨伞,轻轻抬步迈过门槛。 跟随在廊上等候已久的银粟姑姑,走向太极殿的方向。 * 太极殿内檀香袅袅,宫人云立。 年迈的帝王倚在龙榻上,正阖眼养神,但面上依旧是掩饰不住的病容与疲态。 李檀跟在银粟的身后走过殿门。 她步履轻缓地绕过殿内一十二道锦绣山河屏风,走到龙榻边上,轻轻向龙榻上的帝王福身行礼:“和静拜见父皇,父皇万安。” 榻上的帝王睁开眼来。 他看先眼前身量单薄的少女。视线停驻一瞬。 顷刻,他便挥手屏退众人,又对李檀沙哑道:“和静,你过来。坐到朕的身旁。” 李檀轻应。 她乖顺地走到皇帝的脚踏上坐下,语声很轻地道:“和静许久未来,不知父皇最近的龙体可好些了?可要和静前来侍疾?” 皇帝侧首看着她,良久启唇:“朕有多久未曾见过你了?” 李檀微顿,垂落在身畔的指尖轻蜷了蜷。 这是她的父皇重病后,第一次召见她。 离上一次见面,久得她都记不清相隔多少时日。 于是她摇头:“和静不记得了。” 皇帝注视她许久,终是重新阖眼。 “罢了。”他有些倦怠地道:“朕只是在昨夜里,倏然梦到你的母妃。” 李檀低垂的羽睫轻轻一颤。 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好在皇帝也没等她接话,就这般语调疲惫地说了下去。 他许是真的累了,连言语都有些散乱。 时而讲起她母妃还在时的旧事,时而又讲起近日里发生的事。 两厢混在一处,愈发给人以朦胧不真之感。 李檀安静地听着,直到皇帝再度睁开眼来。 这次他看了她很久,方缓缓道:“你生得有几分像你的母妃。但却不似她那般刁蛮。” 李檀微垂下眼:“母妃生性热烈,是和静不及。” 皇帝没接这话,仅是自言自语般地缓缓道:“倒是羿儿……他生得最像朕,性情举止,也最肖似朕轻狂的少年时。” 李檀隐约有些不安。 正当她想着要如何回答的时候,皇帝也不知是清醒还是糊涂,竟感叹似的道:“这些时日,朕想了许久。” “晟儿虽是朕与皇后所出的嫡长子,但秉性不佳,终究是难承大统。朕不放心将江山交到他的手上。” “朕决定,让羿儿去宁武关历练几载。磨一磨他的心性,也攒一攒他在军中的威望。” 李檀忐忑抬眼,低声唤他:“父皇——” 但皇帝似并未听见她的声音,依旧是徐缓而郑重地道:“待宁武关的战事平定后,朕想将这份江山基业,交到羿儿手上。” 他的语声不重,却如雷霆滚过天际,敲得李檀的心怦怦作响。 她慌乱地拿指尖摁着心口,觉得父皇定是糊涂了。 不然,不然又怎会这样突兀地提起这样的事。 废太子,立阿兕。 这样的话要是传出去,不知会在朝堂间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李檀心绪紊乱,如坐针毡。 正当她不知所措的时候,龙榻上的皇帝却又缓慢阖眼,就这般在她的眼前疲惫地睡过去。 也不知方才的话,是他决意如此,还是仅仅是他临睡前的梦呓。 李檀唯有藏着眼底的惊惶,从脚踏上站起身来,唤了殿内的银粟等人前来伺候。 而她则打着那柄青竹伞,顺着来时的路往华光殿的方向走。 还未行出多远,李檀迎面便撞见一人。 却是同样前来请安的李晟。 他站在渗透雨水的宫墙前,手里的玉骨伞压得很低,薄绢制的伞面在他的脸上笼罩出一片晦暗而凝固的影。 令本就神色不豫的他颈显得神情阴鸷,令人无端生畏。 李檀没有防备,倏一抬首,便被骇得往后退开一步。 她本就紊乱的心跳得愈疾,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李檀知道这是心疾要发作的前兆。 一时间也未来得及行礼,便匆忙从袖袋里寻出十九给她配好的药丸。 就这般匆促服下后,又缓了稍顷,她这才渐渐觉得好些,勉强能够答话。 但她的面色仍旧苍白。 朦朦春雨里,她敛起披帛向李晟行礼:“皇兄。” 李晟紧凝着她,猛地踏前一步,语声咄咄:“和静,父皇与你说了什么!” 李檀拿指尖压着急促起伏的心口,一双黛眉因方才的心悸紧蹙:“没有,没有什么。” 她低声:“父皇只是让和静好好保重身子。” 李晟显然不信。 他依旧是紧凝着她,声色俱厉地逼问:“就这点事,值得父皇特地将从人屏退,单独与你说起?” 李檀轻阖了阖眼,依旧是坚持:“因为这件事,原本便是和静一人的事……” 她说着,面色愈白,便侧过身去,颤声道:“和静的身子不适。恐怕不能再与皇兄在雨中叙旧。便先回华光殿去了。” 她说罢,向着李晟微微福身,便绕过他,复又往华光殿的方向走去。 李晟似是知道在她这问不出什么。 也许是觉得再逼问下去李檀出事,会将事情闹大。 他并未追来,仅是这般打伞立在雨中。 看向李檀背影的眼中满是阴翳。 * 与此同时,华光殿内。 原本说好要等李檀回来的十九已在寝殿内等得有些不安。 终于还是等不住,信手拿起把竹伞便往殿门处赶。 但方绕过照壁,倒是在雨中冷不丁地遇见一人。 却是不请自来的李羿。 对年少气盛的李羿而言,上阵杀敌,保家卫国,自然是一等一的快事。 但他仍旧是放心不下他住在华光殿中,身体病弱,又素来心软的皇姐。 尤其是身旁还有一个图谋不轨的影卫。 于是,他得到消息后,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宫中。 未曾想,两人一进一出,倒是恰好在殿门前撞见。 李羿见他撇下皇姐一人出行,本就不善的面色彻底寒透,不由分说,迎面便是一剑劈落。 他今日是入宫面圣,贴身的兵刃并未带来。 腰畔悬的是装饰用的木剑,但携怒挥来,依旧是声势惊人,不比影卫司的铁鞭要轻。 十九侧身避过,不得不暂且停住步伐:“王爷可是进宫来寻公主?” 李羿一招落空,本想再度挥剑,但听他这般开口,倒是硬生生地顿住。 他厉声喝问:“怎么是你?皇姐人呢?” 十九微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李檀如今还未回来,多半是途中遇到李晟。 但若是他就这般直白告知,让李羿就这样撞上李晟,也不知会促成怎样不可收拾的闹剧。 李羿自然不怕。 他不在宫中居住,又很快要离开玥京城,远赴边关。 但等他离开后,会被李晟记恨为难的,还是留在华光殿内的李檀。 他微垂眼帘,索性将此事一语带过:“公主如今不在殿中。” 在李羿再度追问之前,他迅速启唇,转开话茬:“不知王爷是否愿意在此,与臣做一笔交易?” 李羿语声带怒:“你能与本王做什么交易?本王皇姐的下落?” 十九摁住袖袋里想要探头的小白,很是自然地答道:“当然不是。” 他在照壁前站定,藏着眼底的狡黠:“臣离开公主,跟着王爷去边关两年。换王爷回答臣一件事。” 李羿满是怀疑地瞪视着眼前的少年。 在他看来,他的皇姐心软又轻信,定是眼前的少年花言巧语蛊惑了她。 现在他主动提出要离开,自然会令人怀疑其中有诈。 李羿握紧手中木剑,警惕道:“你想问本王什么事?” “小七。” “臣想知道小七在哪?”十九说出这个名字,毫不迟疑:“臣在皇宫中找了整整两年,若是小七还在宫中,绝不可能无人见过。” 毕竟小七是狸奴又不是人,总不能刻意躲着他。 果然,他的话音落,李羿便蓦地一顿。 他盯着十九看,眼底的怒意愈盛:“皇姐连小七的事都告诉你了?” 十九端详着他的神情,愈发肯定李羿是知道些什么。 “公主还托臣将小七带回来。”他不退反进,对李羿轻笑了笑,毫不避讳李檀对他的偏爱:“公主很挂念她的小七,仅次于臣。” 李羿闻言,似又想发怒。 但看在他同意远离李檀的份上还是强行忍下。 他紧皱浓眉,语声寒彻:“本王可以与你做这笔交易。但此事,你绝不可告知皇姐。” 他说着,再度抬眼,眼底满是厉色:“否则,本王绝不会放过你!” 十九半垂眼帘,藏着眼底未散的狡黠。 他当然可以不告诉李檀。 但不妨碍他想办法将小七带回来。 于是,他并不迟疑地答应。 “臣不会告诉公主。” 李羿并不信他。 依旧是瞪视他好一阵,直到十九抬手起誓,方语调生硬地出声:“小七跑出去的时候,正好撞上被父皇训斥完的皇兄。被他令长随抓起来摔死了!” 他像是也不愿回忆起这件事,双眉皱得更紧,本就满是敌意的语声更是寒厉:“皇姐的身子不好,绝不能与她提起!” 十九并未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素来机敏的少年倒也在他语落时微愣了一刹。 还未启唇,一道竹伞坠地的清脆声,便隔着朦胧春雨传入耳畔。 同时,他看见李羿的脸色骤变。 十九立即回首。 顺着李羿慌乱的视线,他望见身姿单薄的少女孤身立在滴水下。 她穿着去时的淡紫藤色衣裙,手里的青竹伞却就这般落在白玉小径上。 雨水打湿她的乌发,衬得她本就瓷白的脸苍白如纸。 她就这般愣愣地与他对视。 好半晌才艰难地发出声来:“你们说什么,皇兄他,摔死了我的小七……” 但话音未落,心悸之感便如巨浪席卷而来。 她像是被巨浪击中,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乱得支离。 她徒劳地捂住心口,艰难地喘息着。 清泪如露,在越来越强的心悸里连串坠下。 带走她最后一缕清醒的神智。 第124章 朦胧间不知光阴几何, 再度醒转时,眼前天光已暗。 低垂的红帐内萦绕着清而苦的药香,昏睡前向她奔来的少年此刻正守在她的身畔。 他坐在她的榻沿上, 茜红鸾帐自他的肩头垂落, 帐底金色流苏散落在他的膝面, 温暖如日间溪流, 却又衬得少年的神情从未有过的冷。 李檀唇瓣微张,想要唤他的名字。 久睡微涩的喉间还未出声, 十九的视线立即转来。 “公主。” 少年俯身将她扶起至床首的大迎枕上,嗓音里透着略微的哑:“臣去将刚熬好的汤药端来。” 李檀勉力抬手,握住他的袖缘:“别去。” 十九依言顿住身形。 “公主是想用些旁的什么吗?”他面上冷意散尽,笑眼微弯, 依旧是如往常般问:“是桃花酥,炸玉兰, 还是小厨房里的点心?” 李檀抬起眼帘看向他。 眼前的少年语声如常,鸦青羽睫却垂得很低,令她看不见他眼底的心绪。 但李檀可以看见, 他眼底有显而易见的青, 应当是熬了许久。 李檀轻怔了怔,思绪也自初醒时的朦胧转为清晰。 她想起记忆末端的那一幕。 想起从阿兕口中听见的, 有关于小七的事。 心悸的感受蓦地传来。 李檀秀眉紧蹙, 痛苦地阖着眼,拿指尖摁住心口,呼吸重新变得乱而急促。 十九立即将她扶住。 原本垂落指尖搭上她的腕脉, 藏在袖间的针带霎时展开,几根银针迅速点上她几处要穴:“公主别再去想那些令你难过的事。” 李檀紧阖着眼,忍着将要坠下的泪。 她知道这样没有好处。 可是, 想要控制自己不去思量,又谈何容易。 痛苦的记忆总是一阵连着一阵。 仿佛她一阖眼,小七曾经在寝殿里对她撒娇,在庭院中玩闹的场景就又浮现在眼前。 愈是逃避,便愈是清晰。 绵延的苦涩里,她感觉到十九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掌心很热,落在她耳畔的语声急促而清晰:“公主可以想想臣。” “想想臣答应公主的,还没来得及做的事。” 李檀眼睫微湿。 她确实和十九约定过很多事。 约定到雪山看雪,约定在中秋赏月,约定翻过崇山峻岭,回他在天宁郡以南的故乡。 都还没有实现。 远处的更漏随心跳声落下。 不知过了许久,李檀心悸暂缓,终是哽咽着问他:“十九,你守了我多久?” “其实,也没有多久。” 十九没有正面作答,还试图将话题带过:“公主想用些什么?” 他抬手将银针取下,暂且放回针带,等回配房后再做处理,并试图将话题带过:“是用点心,还是粥饭,还是……” 李檀轻摇了摇头:“我不饿。” 她转而询问:“十九,我睡了有多久?” 眼前的少年明显的一顿。 十九抿了抿唇,略有些不情愿地答:“整整两天一夜。” “这样久?”李檀眼睫微低,语声轻轻地问:“那阿兕呢?” “军令如山。小王爷奉旨戍边,不得不走。”他向李檀解释,似怕她难过,便又轻眨了眨眼:“他临走前还将公主托付给臣,让臣务必好好照顾公主。” 李檀抬起眼帘看向他:“十九。那你呢?你……不去边关了吗?” “不去。”十九毫不迟疑地针带卷起,丢回袖袋中:“公主如今这样,臣要是真的跟着大军去边关,怕是夜里都要睡不着觉。” 李檀被他逗笑。 但这个笑意还未漫过眉梢,便又如春雪消弭,化作淡淡怅然:“其实,你应当跟着他们走的。” 应当跟随大军去边关,去建功立业,去看更远处的广阔天地。 而不是跟着她困在皇宫里,等着冬去春来,窗外的梧桐落叶又生出新绿。 她的语声更低:“我是不是,耽误了你的前程?” 十九掀起眼皮,轻瞥了她一眼。 他似乎有些不大高兴,但还是从袖袋里拿出一盒梨膏糖给她。 “臣本来就是为公主才留在玥京城的。” 他从李檀的榻沿上站起身来,替她将红帐挽起,系在两旁垂落的金钩上:“公主的身子若是养不好,臣要前程做什么?” 李檀握着手里的糖盒,轻愣了愣。 直到帐外暖橘色的灯烛光照落进来,将十九的影子投落到她的身上,她方回过神来,就这般微红着脸,很轻地应了声。 眼前的少年逆光站着,看不清面上的神情,但语声里依旧是带着笑:“臣去给公主拿药。” 话音落,他便放下已经系好的帐子,又在她跟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檀轻轻莞尔,终是低头将手里的糖盒打开。 暮春时节的玥京城初染暑意。 这盒梨膏糖被十九留了两日,如今边缘已有融化的迹象。 李檀取出一块,尝试着放入口中。 梨膏糖清甜,让她想起许多美好的事物。 例如春日里的桃花酥,夏日里的冰镇果子,秋日里的桂花糖糕与冬日里热腾腾的古董锅。 可惜还未来得及回忆完整,适才逾窗出去的少年便重新回来。 还带回一碗漆黑的汤药。 李檀叹口气,不得不接过来,屏住呼吸努力喝下去。 汤药很苦,应当是她刚刚用过糖的缘故。 李檀无奈地想着,又将空碗递回给他,就这样半坐着,看十九给她剥着橘子,漫不经心地讲起这两日里宫里发生的事。 李檀起初的时候也认真听着,其后困意渐渐上涌,便也在不知不觉间就这样倚着大迎枕沉沉睡过去。 “公主?”坐在她床沿上的少年敏锐里察觉到。 他放下手里还未剥好的橘子,对她弯了弯星眸,语声很轻地道:“臣想与公主告半日的假,公主要是不说话的话,臣便当做是准假了。” 榻上的少女睡得安稳,良久没有出声。 十九没有再问。 他站起身来,替李檀熄灭殿内的宫灯,逾窗离开这座安宁的寝殿。 他踏过殿内的窗楣,顺着每一次带李檀出宫的路线往前,熟稔地避开夜间巡值的金吾卫,越过皇宫内林立的红墙,行至皇城内的东宫墙外。 他在两年前曾来过一次,再次潜入也并非难事。 仅是半是时辰的等待,十九便找到侍卫们交接的空隙,无声隐入太子寝居。 太子的寝殿内空寂无人。 十九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榻前,抬手将床帐撩起一线。 借着熹微月色,他看见榻上的锦被铺得平整,无一丝躺过人的痕迹。 显然是太子并未归来。 十九抿了抿唇。 他将床帐方向,回身往桌上隔着的杯盏边缘抹了些无色的药粉。又躲回寝殿的横梁上,安静地握着淬毒的匕首等待。 殿内向南的长窗敞开着。 月光自菱花窗格间漏入,照不见横梁上的少年眉眼锐利。 * 夜幕深垂,更漏迟迟。 凤栖宫内灯烛已熄,值夜的宫人们亦在春风里倦倦欲睡。 一名值夜的宦官手提食盒从廊上而过,头脸垂得很低,令人在夜色里难以看清他的容貌。 他匆匆行至吴皇后寝殿前,默不作声地将手中的食盒交给槅扇前守着的大宫女锦葵。 锦葵伸手接过,有些紧张地往左右张望。 见廊上守着的宫娥都已被支开,这才对他轻点了点头,悄然将身后的槅扇打开,引他进来。 殿内灯火幽微。 当今的吴皇后还未就寝,正妆容得体地于长案后端坐。 似在等候着他。 锦葵将手里的食盒放在稍远处的剔红高案上,又行福身拜退,轻手轻脚地掩好了槅扇。 偌大的寝殿内,便仅余下两人。 这名宦官打扮的人这才上前,压低了嗓音向吴皇后行礼:“母后。” 吴皇后淡淡嗯了声,拿搁置在手畔的银簪将面前的灯火挑亮,亦让灯火照亮李晟的面容。 “晟儿,你可知,本宫深夜见你所为何事?” “儿臣不知。”李晟低头,烦躁地扯着宦官服饰粗糙的布料:“儿臣贵为太子,分明可以等天明后前来拜见,为何却要儿臣扮成这等阉奴模样……” 吴皇后轻嗤,冷冷打断他的话:“这点罪都受不得,还妄图谋求大业?” 此言一落,李晟的语声霎时顿住。 他豁然抬首,急促地问:“母后是又得到了什么新的消息?” “有关父皇,还是李羿?” 吴皇后依旧是平静地挑着灯火,灯下那双上扬凤目里却徐徐浮出冷意:“将宁武关的战事交给李羿……你的父皇,怕是动了更换储位的心思。” 李晟一震,继而咬牙:“难怪父皇突然屏退众人,单独召见李檀。也不知是与她说了什么!” “说什么倒是次要。”吴皇后语声微寒:“但若留有密旨,等帝王百年之后,拿到群臣之前昭告。之前你我的百般谋算,便皆付之一炬。” 她搁落手里银簪,为此事落下定论:“和静,不能留。” 李晟神色阴鸷:“这件事不难。” 他阴冷道:“和静体弱,哪一日病逝在宫里也绝不奇怪。” 吴皇后并不赞同。 她眯着凤眼,语声淡而冷:“都过了及冠的年纪。怎还是这般沉不住气。” “你可知,乌孙来朝之事已近在眼前——本宫曾在龙案上见过有关此事的国书。”她简短地一提,见李晟一副恍悟的模样,便不再讲下去,而是不容置喙地道:“晟儿,你在玥京城里留得越久,便越容易被你的父皇寻到错处。” “既如今李羿已然离宫,去宁武关戍边。那你便以南面水患为由,明日即刻启程去陵州赈灾。京中的一切事务,由本宫替你执掌。” “不收到本宫的密信,不可归来!” 李晟似也察觉到事态的严重。 他焦躁地在原地踱步,但终究还是不得不道:“那儿臣走了,母后记得差人随时送信。” 他神色渐厉:“要是事态有变,儿臣也好……” 吴皇后皱眉,拿护甲轻磕了磕几面,示意他不必说下去。 李晟不得不收住口,对吴皇后俯身一礼,忍着烦闷离开夜幕里的宫室。 接应他的长随便等在凤栖宫照壁外。 见李晟出来,长随立即上前询问:“殿下,是否立即返回东宫?” 李晟本想点头。 但思及李羿之事又是一阵烦躁。 他当即改口:“今夜不回东宫,改道去孤在城东的私宅——母后令孤明日便启程去陵州,你正好过去差人准备。” 跟随他多年的长随心领神会,当即比手称是。 城东的外宅里养着不少美姬,太子烦躁时常去此处消遣纾解。 今夜亦是如此。 自然,等天明后,这些美姬也要尽数带去陵州。 以供他在途中消遣。 * 月落星沉,冗长一夜终是过去。 东方破晓,淡金色的天光洒入红帐,安睡的少女缓缓自榻上醒转。 她半支起身来,指尖方抬,眼前的红帐便被撩起。 穿着影卫服制的少年站在她的榻前,如常对她弯眸:“公主醒了?” 他替她系着红帐,不着边际地问着:“臣是唤人进来伺候公主洗漱,还是先去小厨房里找点心,还是先给公主熬药?” 李檀略忖了忖。 正当她想回答,不想一起身就用药的时候,却发觉眼前的少年似乎未能睡好。 即便他如今正语调轻快地与她逗趣,但眼底的青影似乎较之昨夜更浓了些。 “十九。”李檀趿鞋从榻上起身,带着担忧问:“你昨夜还未睡吗?” 她轻声启唇:“其实,你不用整夜守着我的。用过药后,我便觉得好了许多。” 十九眼睫微垂,唇角轻抬了抬:“没有。臣也没有整夜守着公主。” 他隐晦地道:“臣是去等个东西。但是没有等到。不过无妨,总是要回来的。” 李檀听得不明就里。 可当她想仔细询问的时候,十九却已经收回话茬:“臣想来了,小厨房里还熬着药粥,可别熬煳了。” 他的话音落,人便同时撤步到窗前。 还未等李檀发问,他便已身姿轻捷地逾窗出去。 唯独留在李檀在原地轻轻‘哎?’了声,继而笑着摇了摇头,转而去唤守在廊上的宫人进来。 仿佛药粥清淡的香味还萦绕在鼻端,倏忽间便又是一连数日过去。 这段时日里,总是十九陪着她,也再未有人提起过小七。 李檀便也将这件事深埋到心底,努力不再去想。 随着李檀的身子渐渐好转,殿内的日子也逐渐恢复成往日里静谧如水的模样。 当庭院里落花将尽,廊桥下睡莲含苞的时候,大玥迎来春日里的最后一场盛事——乌孙来朝。 阖宫上下皆为此事紧密筹备。 便连李檀的宫室外都四处可见行色匆匆的宫娥与戒备森严的金吾卫。 但华光殿内并未受到过多波及。 毕竟李檀身体病弱,像是这般热闹的宴会,她都是能避则避,连带着此次乌孙使臣的接风洗尘宴,她也依旧称病闭殿不出,并在金吾卫们换值的时候,又跟着十九悄然离开皇宫,到京郊的芳草地上踏青。 马蹄踏过春草的声音娑娑细细,坐在马背上的李檀步摇流苏轻晃,如两对金色的蝴蝶翩跹飞过草叶。 她吃着十九递来的青团,抬眸望着京郊的风景。 彼时春好,碧蓝的湖水波光如金,两岸棠梨纷落,一道被马蹄分开的小径绕湖逐波,一路蜿蜒至青山脚下。 遥远的似永远也不会走到尽头。 李檀将口中的青团咽下,明眸微弯:“十九,这条路好远。像是能一直走到大玥的边境。” “也不是不行。”他偏首看向李檀,语调慵然:“前提是公主付得起盘缠。” 李檀莞尔。 她摘下鬓边戴着的赤金步摇给他:“把它挡掉,换成银子,应该够我们走很远。” 十九轻笑了声。 他没接李檀的步摇,而是在牵着白马,在一株桃树下停下步伐,对马背上的李檀仰脸,那双点漆似的星眸藏着促狭的笑意:“臣并不需要很多银子。公主恐怕要另想法子买通臣。” “才能让臣心甘情愿地带公主走那么远,一直走到大玥的边境。” 李檀道:“十九,你想要什么?” 桃树下少年不答,仅是促狭地轻抬了抬眉,笑眼微弯:“臣很好哄骗,比殿内最好骗的宫人还要好骗。公主想到什么法子,都可以试试。” 李檀拿眼睨他,并不觉得他说的是真话。 但视线落去时,恰落在他的面上。 今日春光正好,淡金色的日光染透他鸦青的睫,星辰似的眸,衬托出少年的轮廓清朗明晰。 让李檀想起华光殿里,繁花盛开的春夜。 以及那个春夜里,少年唇齿间淡淡的桃花酿的味道。 李檀微红了脸。 她觉得她似是读懂十九的暗示。 她原本,应当就这样错开话题,佯装不知。 但许是京郊的春光太好,也许是少年眼底的光太过惑人。 李檀缓缓松开了手里的缰绳。 她试着从马背上俯下身来,轻吻上他的唇。 温柔的感触传递而来。 与她玩笑的少年微微一怔,原本想要接住的缰绳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划过掌心,垂落在浅棕色的马鞍旁。 但很快,他松开手里的马辔,唇角微弯,轻柔地回吻上她。 风将他的发尾吹起,拂落在李檀的面上,又缠绕在她的臂弯。 温凉如水的触感,却令李檀的耳缘发烫,心跳声湍急如流。 她想,这应当是她一生里做过最大胆的事。 但她却并不觉得后悔。 春风过境,拂落树梢将尽的春意。 李檀两靥红透,本就微乱的呼吸渐渐紊乱得有些不受她的控制。 在心跳快如擂鼓之前,十九轻咬过她的唇心,恰到好处地将这个春日里的吻收尾。 李檀抬起脸,指尖轻抵上发烫的唇瓣,视线与眼前的少年相接。 灼灼天光里,他微低下脸,轻轻地笑了声。 “公主骗到臣了。”他将垂落在旁的马缰拾起,重新递到李檀手里,笑眼弯弯地问她:“公主想去哪里?是宁武关,和卓雪山,还是臣的故乡?” 李檀在这三个选择里艰难地斟酌着。 好半晌又悄声问他:“只能选一个吗?” 十九短促地笑了声:“公主要是都想去。可能,还要重新收买臣一次。” “那是以后的事。”李檀双靥红透,赧然轻声:“而如今,我们该回华光殿里去了。” 他们已经离宫许久。 若是再不回去,恐怕就要被宫人察觉。 十九笑应。 他牵过小马,带着李檀往来时的路走。 李檀也从马背上侧过脸来,将视线落在他抬起的手腕上。 十九的腕上还好好地系着那道在花神庙里求来的红绳。 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当初鲜艳的红绳此刻都已洗得有些褪了色。 正当李檀想着,是不是要择日与他再去一趟花神庙,重新求一根的时候,眼前的少年偏首对上她的视线。 他眉梢微抬,眼里满是笑意:“要是公主想提前收买臣,臣也绝无异议。” 他的语调慵懒,像是穿过庭院的春风,吹得李檀的脸颊微烫。 她侧过脸去,藏着两颊间的绯意,有些口不对心地辩解—— “我才没有。” 叶底春风携花而过,将十九的笑音掩盖。 天上的云层转浓时,十九带着李檀重新回到寝殿。 还未来得及斟上一盏热茶,两人却听见前殿的方向,似有重物落地的声音隐约而来。 一声连着一声,像是秋日里熟透的果子砸落在地上,连绵而微闷地响。 李檀惊讶停步,回首看向游廊的方向:“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今日里不是内务府送东西来的日子。” 十九道:“公主想去看看吗?” 李檀始终有些放心不下,便轻点了点头,带着十九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一路绕到分隔前后两殿的垂花门前。 “前面的人很多,臣不能再跟着。”十九放轻了语声,指了指庭院里一株枝繁叶茂的桃树,对李檀弯了弯眼睛:“臣就在这里等公主。” 李檀回之以笑,目送他躲到桃树上,这才重新抬步,往前殿的方向去。 这次她没走出多远,便看见声音的源头。 前殿的庭院里,乌压压地立着数十位陌生的宫人。 她们身后,是数不清的乌檀木箱子,看着十分沉重。 大抵也是李檀方才听见的声音来源。 李檀微有讶然,视线从这群陌生宫人面上扫过,最终落到为首的,亦是她唯一能唤出名字的银粟身上。 “银粟姑姑?” 御前伺候的宫女银粟上前向她行礼:“公主。” 李檀轻颔首,让她起身,又轻声询问道:“姑姑今日来此,是有什么要事吗?这些檀木箱……是父皇的赏赐吗?” 她的视线在那些檀木箱子上微落,心里隐隐泛起些不安。 若说是赏赐,这也着实太丰厚了些。 无功不受禄。 阿兕如今还未到边关,寸功未立,又怎会就有赏赐下来? 银粟恭敬地回答她的问话:“奴婢今日来此,是奉陛下之命,为公主提前送来贺礼。” “贺我大玥与乌孙结永世之好。” 语声落,满场皆静。 李檀羽睫蓦地一颤。 银粟的话说得这般明白。 甚至都不必去猜。 眼前的并非是什么赏赐,而是他的父皇,作为一名帝王,送给公主的添妆。 外邦来朝,多是意在和亲。 而此次乌孙来朝,选中的和亲公主,是她。 李檀拿指尖抵着心口,面上褪尽血色,显出瓷器般苍白的底。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出嫁。 更从未想过,会是以这样突兀的方式,嫁给素未谋面的乌孙王。 在她,喜欢上十九之后。 银粟见她的神情不对,立即上前搀扶,对身后的小宫女疾声:“去请太医!” 李檀秀眉紧蹙,颤抖着指间从袖袋取出十九留给她的药丸服下。 半晌,心悸暂缓,李檀勉强启唇:“银粟姑姑,我,我想去见父皇一面。” 银粟为难:“公主身子不适,还是等太医诊治过后,再去拜见陛下不迟。” 李檀苍白着脸摇头:“银粟姑姑,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不必去传太医来了,你替我引路便好。” 银粟犹豫半晌,但终究还是拗不过她。只得点头答应了声,转身为她引路,带她顺着殿前漫长的宫道,走到天子居住的太极殿。 殿前守备森严。 一名近身伺候的宫娥躬身进去禀报,又在半盏茶后自殿内出来,向她福身行礼:“公主,陛下请您进去。” 李檀轻轻颔首,跟随这名碧衣宫娥行入眼前肃穆的太极殿。 随着一十二道锦绣屏风于她身旁流转而去,帝王的龙榻终是映入眼帘。 皇帝倚在床首的大迎枕上,面色比她上回见时更为衰败,精神亦大不如前,已隐隐可见泰山将崩之态。 见她前来,也不过略微抬手,对众人低哑道:“都下去吧,朕想独自与和静说上几句话。” 宫人们喏喏退下,将雕着龙凤的槅扇轻掩。 偌大的太极殿内仅余下这对天家父女。 龙榻上的帝王半支起身来,沙哑出声:“和静,朕知道你想问些什么——宫内并不止你一位适龄的公主。比你年长,比你身体康健者有之。为何此次的和亲定得偏偏是你。” 李檀脸颊微白,却不曾否认。 皇帝凝视她半晌,复又启唇:“因为,你是羿儿唯一嫡亲的皇姐。” “你们的母妃早逝,出生亦不算显贵。在储位之争上远不如朕的皇后。但,此次乌孙王的求娶,却是极好的筹码。” 李檀的脸颊白透,呼吸也渐渐变得艰难。 她听懂父皇的意思。 他要她嫁到乌孙去,做乌孙王的王妃,成为阿兕在储位之争上的一枚有力筹码。 要是父皇在两年前问她。 她一定会说愿意。 毕竟以她这样的病弱之躯,若能为大玥,为阿兕留下些什么,倒也算是不枉。 但如今,她遇见了十九。 对他动了心,也因此,有了杂念。 她低垂眼睫,指尖不由自主地碰上腕间的银镯,语声有些微微颤抖:“和静明白父皇的心意。但父皇可曾问过,和静是否愿意?” 皇帝沉声:“和静,这不重要!” “作为大玥的公主,你生来受天家供养。即便是并无阿兕之事,你也应当为大玥尽这一份绵薄之力!” 随着天子这一声呵斥落下,窗外一道春雷惊破天际。 骤雨潇潇而落。 李檀的指尖从银镯上滑落,抬起的视线落在长窗外的天穹上。 看见不知何时,天穹上的浓云已压得这般低,携风带雨,逼得人无法喘息。 她努力张开唇瓣,却终究是没能答上话来。 她是大玥的公主。 她无法否认自己的出生。 皇帝显然也已倦怠。 他疲惫阖眼,对李檀挥手:“和静,回去吧。好好准备你的嫁礼。三日后,国书落定,乌孙的使臣会迎你回朝!” * 李檀不知她是如何回的华光殿。 一道被两侧红墙轧出的窄长宫道,像是走了有足足两载那般久。 直至送她回来的宫娥们福身退下,原本应当在桃花树上等她的少年现身在廊上。 她才似终自噩梦里醒转过来。 她抬起眼帘,隔着滴水下透明的雨帘望向他,视线也在水雾里变得朦胧。 “十九。”她忍不住哽咽:“父皇下旨,令我去乌孙和亲。” 眼前的少年双唇紧抿。 他没有说话,而是将李檀拉进寝殿,拿方巾替她拭去发间沾染到的雨水。 在雨声与步摇流苏轻撞的错落声里,他问李檀:“公主如何想?” 李檀羽睫湿透,将父皇说的话,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我是阿兕唯一的皇姐,也是受天家供养的和静公主。” “如今乌孙既来,我也当为阿兕,为天家尽这一份绵薄之力。” 她原本也当明白的。 身为公主,她思慕谁,眷恋什么,愿意与否,其实在皇权之前,都不重要。 只是这个春日太过长久。 久得令她都在恍惚间生出妄念来。 “凭什么要公主牺牲?” 十九双眉紧皱,将李檀的皓腕握紧:“即便要说受天家供养,排在首位的也应当是太子——他为何不去迎娶乌孙的公主!” 李檀垂落羽睫,艰难低声:“不只是为天家,也是为阿兕。” “小王爷未必愿意公主这样做。”十九俯身看向她,语调从未有过的专注与认真:“不论旁人,不论其余。” “——公主想嫁吗?” 李檀侧过脸,躲避着他的视线。 她没有作答,抑或是说,大玥的宫规与铁律,不容她回答。 十九的视线从未自她身上离开。 眼前的少女纤细,单薄,像是精心养在玉瓶里尚会恹恹的花。 漫天的黄沙,难以习惯的胡俗只会让她枯萎。 即便无关偏颇,他亦并不能认同皇权所给出的一些论断。 李檀的身子不好。 她受过大玥的供养。 她有一位一母同胞的阿弟。 所以她便是轻易能够舍出去,作为和乌孙联姻的物件。 他绝不能理解。 李檀应当是她自己。 也只能是她自己。 他道:“臣会带公主离开。” 李檀抬起湿透的眼睫,惊讶又慌乱地看向他:“十九……” 十九从屉子里拿出当初送给李檀的银簪替她簪在鬓间,语声毫不迟疑:“今夜三更,臣会在北侧的游廊上等候公主。” “带公主,回臣的故乡。” 话音落,他不待李檀拒绝,便展开身形消失在李檀眼前。 从日到夜的这一段漫长的光阴,李檀始终在镜台前枯坐着。 听窗外的雨由疾至缓,又在静夜里徐徐停歇。 这场春雨里,她想起许多在这座华光殿里发生过的事。 想起十九初来殿时睡在她脚踏上的模样,想起他漫不经心地给月梨剥着葵花籽,想起他在深夜里带她去庭院里赏月吃点心。 都是很平凡的琐事。 但一桩桩,一件件,却像是雨水渗入春泥里,令人无法割舍的留恋。 远处的北侧游廊上。 十九也始终在等她。 从黄昏等到深夜,等到三更的更漏清脆敲响。 就当十九以为,李檀不会再来的时候。 紧闭的槅扇被推开一线。 穿着寻常官家千金服饰的少女推门而来。 她的面色依旧苍白,但明眸里的光却比手里的风灯还要明亮。 她将的素手放进他的掌心,语声轻得像是春夜里的落花。 “十九,我想试一次。” 趁着国书还未落定。 趁着尚有回寰的余地,她想与命运对赌一次。 便当做是成全这两载的光阴与眷恋。 十九偏首询问:“公主没有什么要收拾的吗?” 春夜温凉,眼前纤细的少女提灯站在木制游廊上。 红裙乌发,依旧是初见时的模样。 她没带侍女,没有整理贴身的细软,甚至都没有问他要带她去哪里。 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将手递给他,黛眉微弯,笑意盈盈:“我将你送给我的物件都收拾好了。” 李檀说着,便略微撩起袖缘,将戴在皓腕上的银镯与银钏给他看:“能戴的我都戴上,其他的都放在袖袋里。只有月梨,想来是没办法带去,但是绿萝与紫藤会替我照顾好它。” 毕竟月梨那般聒噪。要是在夜里叫嚷起来,怕是能将半条街的百姓都吵醒。 十九笑眼微弯,将她的素手握紧:“臣想带公主回臣的故乡。” 在天宁郡以南,崇山峻岭深处,玥京城的皇权难以探及的地方。 李檀唇角抬起,在春风里轻轻颔首。 十九走近了些,他吹熄她手里的风灯放在滴水下,修长的手臂环过她的膝弯,将她平稳地抱起。 他带着李檀踏过华光殿外高耸的红墙,避开夜间层层巡值的金吾卫,将巍峨的北侧宫门抛却在后。 带她看见不属于宫廷的万家灯火。 夜深宵禁。 十九抱着她在窄巷里疾行,让夜风带来他清润的语声:“这道暗巷是出城的近路。暗巷尽头不远处,便是玥京城的城门。” 李檀夜间并不让人进寝殿伺候。 等宫人们发觉李檀失踪,至少也要明日的正午。 起初他们定会在殿内寻找,要等消息彻底藏不住,少说也还要整整一日的光阴。 就是这看似短暂的一日。 足够他们走出两座城池。 玥京城外四通八达,城郊以外山高海阔。 皇城里的人想要再来追查,便没有这般容易。 夜风拂鬓,李檀在他的怀中仰头,看着雨后水洗般的天穹与明亮的星辰。 朱红的门楼沉寂在夜色里,即便是从此处也遥遥可望。 仿佛只要越过这座朱红的门楼,便真的可以离开这座闭锁的皇城。 跟着在春日里遇到的少年去和卓雪山,去天宁郡以南的故乡,去许多他们约定过,但还未能成行的地方。 眼见着朱红的城门愈来愈近,李檀的心跳也渐渐加快。 就当十九将要带着她跃上旁侧的屋脊时,她看见,无数火光骤然在城门处亮起。 照亮身着劲装,手握兵刃的东宫府兵。 也照亮高居马首的太子李晟。 这位远去南面赈灾的太子不知何时回来。 此刻正率兵镇守在城门之前,对身后的府兵高声喝令:“宫内失窃,事关重大!给我挨家挨户地搜!” 李檀的心弦蓦地绷紧,她紧握住十九的衣襟,语声低而微颤:“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我们适才离宫的时候分明……” 话音未落,她已在霎时间明白过来。 她们离宫的时候,宫内分明很平静。 并没有所谓的失窃。 眼前的李晟是为她而来,是随意编造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想要将她从玥京城里搜出。 也许李晟早已回来。 也许从离京到和亲一开始便是布好的局。 赌她会出逃,赌她会坏了宫里的规矩,赌有这样的丑闻在先,即便是她回到宫廷,远嫁乌孙也不能再成为阿兕的助力。 而只能,成为他的软肋。 思绪未落,破空声迎面而来。 一道道传令的火箭划破夜幕,东宫府兵的铁蹄踏破静谧夜色。 他们惊起城内的百姓,□□的骏马踏过青石路面的声音响如雷霆,像是一张无形的罗网,顷刻间便要逼到近前。 李檀心跳愈疾,艰难地拿指尖抵住心口。 十九迅速转了个方向,带她往暗巷深处去,语声是势不可回的锐利:“若是能找准机会挟持太子,也不是不能硬闯出城!” 但是语声未落,他的身形骤然顿住。 怀中的少女心跳声不同寻常得快,连带着呼吸亦是紊乱而急促。 她的面色苍白如纸,眉心里满是细密的汗。 俨然是心悸发作的征兆。 还是从未有过的严重。 十九眸光震颤。 他当即给她诊脉,在触及李檀如丝的脉搏时,便连他的心跳也变得那般乱而湍急。 他慌乱地抬手捂住李檀的耳朵,不让她去听周遭迫人的马蹄声,带着她慌不择路地闯进就近的一座客栈。 将她放在厢房的床榻上。 李檀的情况却并未好转。 她在锦被里蜷成一团,贝齿紧咬着唇瓣,强忍着痛呼。 但眉心的冷汗还是一滴一滴地坠在十九扶着她的手臂上,烫得令人心颤。 “臣这便替公主施针,公主不会有事!” 十九哑声安慰着她。 同时在脚踏上半跪,迅速从她的袖袋里找出药碗让她服下,又取出针带,立即为她施针。 但许是今日里李檀心疾发作的频繁,用了太多同样的药物。 也许是眼前的情形太过紧急,窗外的马蹄声如此喧嚣,令李檀的心疾发作得极为厉害。 无论他如何努力,榻上的少女的面色还是愈来愈苍白,近乎都能看见肌肤下流淌着的,淡青色的血脉。 像是一朵曾在静夜里盛放过,又即将要枯萎的花。 李檀在榻上蜷身,秀眉紧蹙,颊上细密的汗落在他的手背上,像是清澈的眼泪。 她想,她应当是快要不成了。 她没有办法再跟着十九出城,跟着他回到天宁郡以南的故乡。 但是,她希望十九能够回去。 能够将这座皇城里发生的事都忘记,像是从未来过那般,好好活下去。 于是,在榻上已疼得说不出话的少女用最后的力气抬起脸来,噙泪对他做了几道口型。 ‘十九,你走吧。’ ‘别管我了。’ 十九咬牙不答,往袖袋里探寻,似乎想从袖袋里找出些能够用上的药粉。 但指尖探出,却倏然顿住。 他们此番离开,轻装简行。 他的袖袋里除小白与李檀常用的那瓶药外—— 皆是毒。 “臣去最近的药房里寻药!”他迅速起身,最后握了下李檀冰凉的手腕,向她起誓:“臣一定会回来!” 李檀羽睫抬起,却已答不上话来。 她的视野开始模糊。 眼前的光影明一阵暗一阵地交织,心口的疼痛也始终未能减缓。 她隐约间看见十九离开。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火光烧到客栈楼下。 客房的槅扇被府兵一面又一面地撞开,无数游人被惊醒的声音一声连着一声,像是就要到她藏身的这座客房前。 李檀艰难地想要起身,但呼吸却愈来愈急促。 当她觉得自己快要不成的时候,客房的槅扇被撞开。 东宫的府兵最终还是将她找到。 “找到了!” 他们压低声音将消息传出去,用黑色的大氅将她裹住,遮掩着容貌,秘密抬上回宫的辇轿。 当绣着白鹤的轿帘将要垂落的时候,李檀听见轿外李晟与长随交谈时轻蔑的语声:“不过是个影卫罢了。孤想弄死他,就像是碾死一只猫那样容易。” 混沌朦胧的视野里,她看见客栈前火光漫天。 数名身着玄衣的东宫府兵们,从夜幕中拖来一具烧得焦黑的尸首。 他们向李晟拱手,高声禀报:“殿下,闯入宫中的贼人已然伏诛!” 霎时间,李檀呼吸停顿,耳畔嗡嗡作响。 所有的嘈杂声尽皆远去。 反复回响的仅有那冷酷的两字。 伏诛。 随着清泪如珠坠下,她再也支撑不住,眼前的光影彻底暗下。 宛如永夜。 意识散去前,她无望地想—— 曾经在春夜里为她吹笛的少年,大抵是再也不能见到。 * 这场噩梦绵延许久。 待李檀再度醒来的时候,东方鱼白初显,熹微天光投进红帐。 这漫长的一夜已然过去。 她依旧是像每一个清晨般,在她的寝殿内醒转。 初见头顶的鸾帐时,李檀尚有些初醒时朦胧,她思绪混沌,如往常那般支起身来,本能般对着横梁的方向唤他的名字:“十九。” 低垂的红帐被人撩起,露出绿萝熟悉的容貌。 她手里端着汤药,眼周还带着哭过后的红痕,在晨光里低声劝她:“公主,奴婢知道您不想嫁到乌孙去。可是,您多少也要保重些身子。这样又是何苦……” 李檀环顾殿内的摆设,意识渐醒,昨夜噩梦般的记忆蓦地涌入脑海。 她心口绞痛,指尖紧握住绿萝的袖口:“绿萝,十九呢?” 绿萝一慌,忙放下手里的汤药扶住她。 “公主想要见谁?” 她忐忑询问:“十九?公主说的是谁?” 李檀想起,绿萝未曾见过十九。 这两年来,华光殿内见过他的宫人极少,连带着他如今消失,也无人知晓。 李檀眼睫湿透:“绿萝,昨夜他们送我回来后,可曾有过交代?你可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绿萝想起昨夜的风波,语声都有些颤抖:“昨夜是紫藤值的夜。奴婢听见响动从配房里起来的时间,便看见太子遣人送公主回来。说是宫内失窃,有飞贼夜闯宫闱,公主因此受惊,心症突发……” 绿萝说得有些艰难。 其实,作为公主的贴身侍女,她隐约能猜到,昨夜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 况且,宫里的事总是传得很快,就像是纸包不住火。 华光殿里也还有另一种传言。 说是昨夜公主不知所踪,她的影卫同样不知去了何处。 也不知两人是不是一同—— 但这个传言绿萝自不敢说。 直到李檀轻咬唇瓣,语带哽咽地问她:“皇兄抓到的飞贼呢……是活捉了吗?” 绿萝支支吾吾,不敢作声。 李檀秀眉蹙紧,心口跳得愈发厉害。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我亲自去大理寺里询问。” 绿萝慌了神,连忙搀住了她:“奴婢听说,听说那飞贼躲到一间民宅,又恰好遇到宅中走水,就这样……在府兵的围捕下没能出来。” 李檀的动作顿住。 她眼前走马灯般闪烁过最后看见的场景。 客栈前的火光,李晟的话,最后看见的那惨烈的一幕—— 李檀轻阖上眼。但清泪如珠,依旧是顺着她的羽睫坠下。 在她紊乱的心跳声里砸落在锦被间,晕出一圈深红色的涟漪,像是漫开的血色。 她艰涩启唇:“……尸首呢?” 绿萝颤声:“已经送到化人场化了。” 李檀没有再问。 她侧过脸,半俯身在榻上,乌发流云似的从肩侧泻落,遮住她苍白的脸。 她想,原来那便是她与十九之间的诀别。 李檀低垂下眼帘。 随着最后一滴珠泪坠下,她单薄的身姿也似棠花坠落,轻而无声地倒在侍女绿萝的怀中。 绿萝的脸色霎时白透。 她抱着李檀,带着哭腔对外高喊:“来人啊!快来人!公主的心疾发作了!” 御医们来得很快。 以陶院正为首的众人为李檀施针开药,终是在正午之前,勉强将病势稳住。 但榻上的少女依旧是这般深睡着,眼底犹带泪痕,像是迟迟不愿醒来。 陶院正唯有让众人散去,将侍女绿萝单独带到殿外,叹气叮嘱:“公主病体虚弱,最忌讳大喜大悲之事。如今虽是保住性命,但来日恐怕……” 他没再说下去。 但绿萝也能猜到他的意思。 太医院的太医们本就隐晦地说过,公主大抵是过不了双十年华。 如今这番话下来,是否还有一两载的光阴都未可知。 绿萝眼眶红透,慌忙抓住陶院正的袖口:“陶院正,我家公主今年才十七岁!您再想想法子——” 陶院正却只是叹息:“公主明日便要出降,不足十二个时辰里,即便是华佗再世,也是无能为力。” 他说罢,便从绿萝手里抽回袖子,摇头往前殿的方向去了。 绿萝在原地掩面哭了阵。 最终也唯有擦干眼泪,重新走到寝殿里,想要回去守着李檀。 但方绕过屏风,便见榻上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然醒转。 她不再落泪,也没有服药。 就这般静默地拥被坐着,安静得像一株快要凋谢的兰草。 直到绿萝轻手轻脚地走到近前,李檀方轻声问她:“不是三日后吗?” 绿萝愣了一愣。 稍顷明白过来,李檀应当是听见了陶院正与她说的话。 她脸色微白,慌忙在李檀的脚踏上跪下来,一连串地劝她:“陶院正说的话,公主别往心里去。他们当御医的便是这样,惯会吓唬人的……” 李檀没有接话,只是低垂眼帘,安静地等她说完。 绿萝终是避无可避,唯有如实回答。 “陛下吩咐……待公主醒转的隔日,即刻出降。” 以免此事传言开去,也以免再度节外生枝。 李檀眼睫低垂,又是良久的静默。 半晌后,榻上传来她轻得近乎缥缈的语声:“绿萝,你去御河边,替我折一枝桃花过来,供在玉瓶里吧。” 绿萝轻轻应声,起身打帘出去。 李檀也走下榻来。 她拢着单薄的寝衣走到横梁底下,对着华美的藻井轻轻唤他的名字:“十九。” 殿内依旧安静,无人作答。 李檀默默地立了阵,又走到屏风后,换上平日里的常服,顺着这道漫长的木制游廊,踏着将尽的春光走到十九的配房。 木制的槅扇紧闭着,但并未上拴,李檀轻轻一推,便将它推开。 房内一切如旧。 十九那些模样奇怪的瓷盅与小瓶还整齐地放在房内的木架上。 仿佛那名慵懒爱笑的少年从未离开过。 李檀愣愣地在临窗的木凳上坐下。 看着唯一空置的,那只原本装着小白的瓷盅,慢慢俯下身来,将脸埋在臂弯里,任由泪水渐渐浸透单薄的春衫。 翌日黄昏。 李檀的婚期如期而至。 身着鲜红嫁衣的少女手持鎏金却扇,乌黑的鬓发间簪着镶嵌红宝石的桃花步摇,在侍女的搀扶下,离开这座她久居的殿阁。踏着满地的红绸,登上那辆送嫁的华美鸾车。 绿萝上前为她落帘。 当指尖停留在微亮的红绸上时,绿萝看见端坐在鸾车内的少女面容。 半透明的鎏金却扇后,她鸦青的长睫半垂着,明明是大婚的喜日,羽睫末端却染着春雨般的湿意。 但她没有悲哀恸哭,而是如往常那般轻抬了抬唇角,带着些遗憾对绿萝笑了笑:“好可惜,没能再折到桃花。” 她还记得,初见十九的时候是三月。 草长莺飞的时节,华光殿外的桃花盛开得如霞似锦。 也是在这一年最好的时节里,她在影卫司里遇见十九。 原来已经过去这样久。 久得连宫内的桃花都已落尽。 她抬手碰了碰鬓边鲜红冰冷的红宝石步摇,终是重新垂落眼帘,让碧桃将手里的锦帘放落。 碧桃忍着泪意,轻轻松开指尖。 绣着金色鸾鸟的锦帘徐徐垂落,华美的鸾车启程驶向遥远的城门。 马蹄踏过红绸的清脆声里,宫道旁的海棠随着最后一缕春风离枝。 春尽了。 * 李檀的鸾车离开玥京城的当夜,寂静的华光殿中再度等来曾经暂居于此的少年。 他发尾染血,身上带伤,逾窗进来的时候,甚至还惊动了正在栖鸟架上休憩的月梨。 雪羽黄冠的鹦鹉偏首看他,如往常那般兴奋地扑翅叫嚷:“公主公主!十九十九!” 像是在催促他快给自己剥一把新鲜的葵花籽。 但今日眼前的少年却没照做。 他手里握着只朱红的瓷瓶,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李檀的榻前,轻撩起红帐的同时敛下眼底的冷意,依旧是笑眼弯弯的模样。 “公主。” 他语声未落,绣着金色鸾鸟的红帐便在他的指尖分开,露出空无一人的床榻。 榻上的锦被铺叠整齐,柔软的锦枕上不见神情温柔的少女,仅是孤零零地放着一截落尽春意的桃枝。 十九指尖顿住,轻愣了一愣。 紧接着,静夜里‘吱呀’一声轻响,远处的槅扇似是被人推开。 十九神情警觉,迅速避回梁上。 借着当夜的银白月色,他看见李檀的贴身侍女绿萝走进殿来。 她手里提着盏蒙着红纱的宫灯,发间也簪着贺喜用的大红绢花,但面上却残留着哭过的红痕。 她左右张望,先是唤了两声公主,继而又将视线落在月梨身上。 白玉黄冠的鹦鹉在栖鸟架上扑翅,不满地高声叫嚷:“十九!十九!十九!” 绿萝打了个寒颤,似是想起曾经陪公主看过的志怪话本。 她瑟缩着,试探着对寝殿内道:“敢问,敢问是十九回来了吗?” “公主临走的时候一直在找你……” 梁上的少年身形一顿。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被握得温热的药瓶,终是冒险从梁上而下,压低了声音问她:“公主呢?她去了哪里?” 绿萝被吓得不轻。 她往后踉跄两步,脸色雪白:“你,你不是死了吗?” 十九唇线紧绷。 李晟未能当场拿住他。为不显自己的无能,便不知道从哪里弄了具焦尸交给大理寺,在皇帝面前暂领功劳。 但私下的追查与搜捕并未停歇。 他也是今夜才得到机会,得以返回李檀的宫室。 但他并没有时辰与绿萝过多解释,仅是迅速追问:“公主呢?” 他拿起手中的药瓶,心绪也随之起伏:“臣要尽快将新配的药交给公主。” 绿萝似也反应过来,眼前的似乎是活人。 她先是一愣,紧接着便忍不住落下泪来:“你怎么才来啊?” 她哭出声音:“公主的鸾车都走出好远,追不上了……” 十九握着药瓶的指尖蓦地收紧。 他道:“我会追上公主的鸾车。” 话音落,他立即转身,毫不迟疑地逾窗而去。 独留绿萝与那只名为月梨的鹦鹉留在这偌大的寝殿中。 绿萝仍在哭泣。 月梨叫嚷了一阵,也渐渐耷拉下翅膀,看着食槽里再也不会有人为它剥好的葵花籽。 低低地哀鸣了一声。 * 暮春时节的最后一日,李檀的鸾车终是驶出了大玥的国境。 鸾车内身着鲜艳嫁衣的少女轻挑车帘,望着身后属于大玥的界碑在马蹄声里逐渐远处,眼底仅有的眷恋也终是散尽。 她轻抬唇角,将绣金的车帘垂落,将手里始终握着的,那柄象征大玥公主的鎏金团扇放在膝面上。 又从袖袋里取出十九最初送给她的那两枚金石小坠,学着他的模样,轻巧地把玩着。 金石交击的声音这般清脆,像是琅琅的春雨。 李檀明眸微弯,深浓的笑意渐渐从眼底晕开。 她想,她身为和静公主的使命,终于是结束了。 在鸾车跨过大玥国境的那一刻,她便只是李檀。 曾经在华光殿里,与十九约定过要去和卓雪山看雪,要策马去他的故乡的李檀。 李檀唇角轻抬,珍惜地将手里的金石小坠放在扇面上。 她垂落指尖,从袖袋里拿出一只朱红的瓷瓶。 瓶盖被她打开,褐色的药丸一枚又一枚接连落在她的掌心。 李檀低头捻起一枚,徐徐放入口中。 她素来怕苦。 十九给她的药丸上便都裹了厚厚的糖霜。 先入口时,并未尝到药物的苦涩,而是白糖的清甜。 像是踏青时十九递给她的那只青团里,白糖与芝麻做成的糖馅。 李檀眉眼弯弯,在糖衣将要化尽的时候,匆促将它咽下,避开最后的苦涩。 她想,要是所有事,都能像是吃药这样。 逐甜避苦,该有多好。 在悲伤的心绪涌来前,她弯了弯唇角,重新捻起一枚。 她眷恋而不舍,缅怀又向往,就这般一枚又一枚地吃着。 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在这清甜里由缓转疾,渐渐连跳动声都变得这般清晰,是诞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明快有力。 让她想起郊外沾满落花的马蹄,滴水间琅琅而落的雨。 让她想起十九说喜欢她的那个春夜。 静谧而美好。 花香满地,银月铺衣,值得用一生去铭记。 一整瓶的药丸终于用尽了。 李檀将空荡的瓷瓶紧握在手里,轻阖上眼,安静地听着鸾车碾过黄沙的声音。 她的心跳声这般的急促,恍如擂鼓,但心绪却是从未有过的宁和。 她想,这样也好。 不再成为谁的惦念,也不再成为谁的软肋。 对她,对阿兕,对大玥与乌孙,都是最好的选择。 就当她的意识将要朦胧的时候。 鸾车外似是起了喧哗。 乌孙的使臣们用她听不懂的言语大声咆哮,好像在愤怒地阻拦着谁。 李檀心弦微颤。 她艰难地支起身来,素手挑起车帘。 隔着漫漫黄沙,她看见久别的少年。 他手持匕首,挥开众人,浑身浴血地向她而来。 李檀不知眼前的场景是真实,抑或是濒死前的一场幻梦。 但她的唇角还是轻轻弯起,素白的指尖垂落,最后碰了碰腕间系着的那道银铃。 铃声脆响,鲜血溅落嫁衣的刹那,她想起与十九在御河边许下的愿。 愿月常明,星常在。 愿世上的人不再永失所爱。 她在春夜里许下的心愿,终究是—— 未能实现。 第125章 四月浓春, 宣平将军府后院绿萝满枝,连绵紫藤花开如瀑。 侍女竹瓷提着食盒从前院里走来,还未过垂花门, 便听见春风渡来少女的清脆笑音。 假山旁高而浓密的海棠树荫里, 一架桐木秋千轻盈飞起。 昨日方及笄的少女站在秋千凳上, 手里握着青藤做的秋千索, 胭脂红裙飞扬间,杏眸流转如波, 笑声清脆如铃。 竹瓷顺着这道白石小径走来,将手里的食盒放在离秋千架不远的青石桌上,笑着复述起将军夫妇临走前留下的话:“姑娘,老爷与夫人出门去了。大抵要日落前才能回来。还让姑娘好好留在府里, 可别与将要来朝的胤朝使节起了冲突。” 竹瓷转述得认真,可惜作为将军府里唯一的女儿, 霍昭昭自由得惯了,听闻不让她出门,不但不答应, 还让月见将秋千推得高些。 她满不在意地笑着回:“没事的。就算是出了府, 也是我玩我的。胤朝使团那样大的一批人马,要是真的遇上, 老远就能看见。怎么就能冲撞了?” 身后推着秋千的月见也笑:“夫人早就料到姑娘会这样说。因此在出门的时候, 便让青葵她们将角门反栓了。大门处又添了好几名小厮守着。姑娘是出不去的。” 昭昭羽睫轻眨,显是略想了一会,复又抬了抬眉毛:“知道了知道了。既然门都上栓了, 你们便也不用这样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又不能变成蝴蝶飞出去。” 月见与竹瓷闻言皆笑。 见她不愿她们跟着,便都与昭昭福了福身,一个理好食盒, 一个放开秋千,都顺着她的心思,一并往前院里离开。 整座春日里的庭院很快便只余下昭昭一人。 她眉眼弯弯,依旧是自在地在海棠树下荡着秋千,想着今日要用什么法子,才能偷溜出府去,一直玩到日落前才回来。 桐木秋千在春风里越飞越高。 昭昭的视线也越过将军府的红墙青瓦,落到远处的街巷里。 正对着庭院的天水巷正是一日里最安宁的时候。 两道浅青色的长墙夹着中间漫长的青石板路,秀丽得似一道绕着都城的清溪,流波徐缓,静水从容。 可惜十五年如一日,都是一样的风景。 没有什么新奇的地方。 正当昭昭百无聊赖地想要移开视线的时候,马蹄踏过青石的声音疾落入耳。 昭昭惊讶偏首。 望见路面尽头,日光升起的地方,一名身着骑装的少年策马而来。 他单手持缰,玄衣束发,逆着日光看不清容貌,却可见骑装利落,□□的乌鬃马神骏,似一柄刀锋,骤然破开眼前静谧的清晨。 昭昭的视线立时便被眼前的新奇的场景吸引过去。 但还未看清,仅是惊鸿般一瞥,桐木秋千便重新开始下坠。 昭昭都还未来得及出声唤住她,少年的身影便已被湮没在将军府高耸的红墙后。 唯有落在青石板上的马蹄声愈来愈近,像是春夜里的疾雨,来去皆快。 昭昭被这急促的马蹄声迫得有些焦急。 她提裙从还未停稳的秋千上跃下,就着墙角架着的一座花梯攀上红墙,顺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眺望。 骏马的脚程比她想得还要快些。 仅是这样一晃眼的功夫,便从远处的巷口到了将军府近前。 眼见着少年就要头也不回地打马而过,昭昭急忙唤住了他:“这位路过的小郎君。你等等,我想与你做笔生意!” 她的话音未落,便听见骏马长嘶声蓦然传来。 途径将军府的少年单手勒马,从马背上仰首看向她。 日影偏照,淡金色的日光映亮少年峻丽的眉眼。 他的容貌生得极好。 窄长凤眼,高挺鼻梁,淡色的薄唇,是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都会喜欢的模样。 但少年神情冰冷,寒潭似的眼中如覆霜雪。 既深且寒,带着天生的锐利锋芒,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 昭昭语声顿住,短暂地一愣后便又很快回过神来。 她秀眉微弯,伸手往鬓间摸了摸,轻车熟路地自发上摘下一朵小巧的珍珠发钿。 花梯有些不稳,她半个身子都伏在墙上,还不忘拿那朵发钿给他看:“你帮我一个小忙,我把这朵发钿送给你。你可以拿去玥京城里的当铺换银子花。” 少年冷冷看她一眼,薄唇紧抿,似对她的提议并无兴致。 他毫不迟疑地低头,重新握紧手里的马缰。 “你等等。” 昭昭眼见着他要离开,以为他是不相信自己的话,便抬手先将那枚发钿隔着红墙抛给他,这才眉眼弯弯地补充:“这件事不难,你绕到将军府的角门那里,帮我将门闩下了便成——都用不了一盏茶的工夫。” 少年本能地抬手接住,反应过来后却又迅速皱眉。 掌心里的发钿小巧精致,棠花般轻盈的一朵,染着少女发间淡淡的木芙蓉清香,像是一个布满蜜糖的陷阱。 他长指收紧,抬起眼帘看向红墙上杏眸明亮的少女。 稍顷启唇:“跳下来。” 话音落下,还在墙头满眼期许的昭昭显而易见地一怔。 她低头看了看底下高达丈许的红墙,又看了看在墙边勒马的陌生少年,略微思量一会,还是踩着花梯爬上墙头。 她拢着红裙坐在深青色的瓦片上,支颐拿那双清澈的杏眸望他一阵,却依旧是有些放心不下。 “就这样跳下来吗?” 她犹豫着问:“你真的有把握能接住我吗?” 毕竟要是他没能接到,让她就这样摔到青石地上,若是运气不好摔断了腿,少不得要在床上躺个三五月。 到时候别说是出府游玩,便是连自己的闺房都出不了。 乌鬃马上的少年似看出她的迟疑。 “我有事在身,没时辰给你开门。” 他语调冷淡,长指一抬,将昭昭抛来的发钿插在红墙的砖缝里:“你找别人。” 话音未落,他便毫不犹豫地调转码头。 手里银鞭落下,乌鬃马长嘶一声,当即扬蹄往前。 还坐在墙头的少女显然有些失望。 但她也不好强求,唯有提裙站起身来,俯身掸了掸裙裾上的灰尘,便想踏着花梯重新回到庭院里。 步子尚未迈开,绣鞋踏着的一片青瓦已然松动,带得她的身形往旁侧倏地一歪。 昭昭没有防备,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便不可避免地往青石地上摔落。 正策马向前的少年蓦地回头。 来不及过多思量,他迅速抬手,将坠落的少女接住,反手将她脊背向下摁在马背上。 他咬牙询问:“……你真跳?” 昭昭捂着怦怦作响的心口,一抬起眼帘,便对上少年寒潭似的眸。 他离得这般近,近得她都能闻见他身上清冷的雪松香气。 她的脸颊霎时红透。 她抓着马鬃从马背上坐起身来,却没好意思承认自己是从墙上失足摔下来的。 唯有侧过脸去,有些心虚地答:“是你让我跳下来的……” 少年睨她一眼,没有回答。 而那匹乌鬃马仍在扬蹄飞奔,眼见着便要驰出天水巷。 昭昭转过脸来看向他,又悄悄将话茬引开:“你现在要去哪里?要是顺路的话,便将我带到城西的戏班子门口吧。” 她伸手去摸发上戴着的钗饰,很快便将另一朵一模一样的珍珠发钿也拿下来,主动塞到他的袖袋里,极为认真地重复:“我会付你工钱的。” 少年单手握缰,另一只手还要握住她的手臂,防止她从颠簸的马背上摔下,暂且没空去拿发钿还给她。 但他依旧是冷然拒绝。 “不顺路。” 昭昭眨了眨眼,退而求其次:“虽然不知道你要去哪。但看方向,总归是要路过青莲街的吧?” 她杏眸弯弯,轻声细语地和他商量:“那能不能就将我捎到青莲街上。作为报答,我可以请你吃京城里最好吃的百合糕。” 话音落,少年眸色转深。 胤朝使节临时居住的使馆就建在青莲街上,她误打误撞,恰好说对了地方。 他并未启唇,而是垂首看她。 在天水巷中的时候,他只想赶路,并未留意墙头少女的容貌。 如今人就坐在他的马上,他方发觉,眼前的少女生得有些过于好了。 云鬓鸦发,樱唇皓齿,笑起来的时候杏眸弯弯,唇畔一边一个清浅的梨涡。 少年皱眉。 她应当不知道,自己就像是一块百合糕。 甜香软糯,天真可欺。 若是顺手丢在这,兴许不消一个时辰,便会被人骗走换成银两。 他本不想管这样的闲事。 但墙是他让跳的,人也是他顺手摁到的马上,总不能就这样丢在路边。 于是他生硬开口:“城西何处?” 昭昭微愣。 但她很快回过神来,笑意在清澈的杏花眸里铺开:“城西的吉祥戏班,过玥京城里最大的那座酒楼就能看见。” 少年不再多言。 他握紧马缰,催马向城西的方向而去。 * 自大玥新帝登基后,轻徭役,减赋税,改吏治,连带着玥京城里的民风都开化许多。 男女共乘一骑这样的举动,倒也没有曾经那般打眼。 但为防半路被人认出,昭昭还是小心翼翼地拿出绣帕系在耳后,充当幕离挡住大半容貌。 一路上倒也是有惊无险,就这般跟着新认识的少年策马行至戏班跟前。 少年在戏班门前三步远处勒马,同时抬眉看她。 蹭马过来的少女便也乖觉地下马。 但她并未往戏班里去,而是回过脸来,对他展眉莞尔:“附近好像也有卖百合糕的,你等等,我去买一块给你。” 她说着,也不待少年拒绝,便步履轻盈地走到就近的糕点摊子跟前,掏银子买下一块热气腾腾的百合糕,还特地让摊主用荷叶包好,方便他携带。 可等她回过头来的时候,却见街市上人流如织,已不见在红墙上惊鸿一瞥的少年身影。 昭昭捧着百合糕,在原地微愣。 稍顷,她略想了想,便将荷叶包打开,在松软的百合糕上轻咬了一口,后知后觉地想—— 她好像,忘记问他的名字。 * 半个时辰后,清水巷的杂货铺前来了一名新客。 身着玄色锦袍的少年翻身下马,抬步走进这家不起眼的小杂货铺。 铺主侯文柏原本正在柜台后打盹,一副灌饱了黄汤的模样。 但少年甫一进来,他面上酒意顿消,当即上前,不动声色地将铺门掩上,对他恭敬比手:“七殿下。” 少年淡应。 新帝登基后,原本国运将衰的大玥有复起之态。 周遭邻国纷纷遣使团前来朝贺,与大玥最近的胤朝亦不例外。 不过此次胤朝名为出使,实则是来探个虚实。 是战是合,便在此行一念之间。 留在玥京城的细作侯文柏,便是此次与他接应之人。 然尚未问起玥京城内的情形,放在桌角的滴水更漏便连响数声。 巳时二刻。 侯文柏的神情有些紧张。 这是他们在信中约好的时辰,但以他对这位殿下的了解,他极少这般不留余地,踏着更漏行事。 他压低嗓音询问:“殿下,可是大玥有所察觉?” “没有。”少年薄唇微抿,没有提及在将军府外接住一名少女的事,仅是冷淡道:“遇到一些事情,耽搁了半个时辰。” 侯文柏听他这般言说,方徐徐松了口气。 他抬手轻击掌,立即便有数名等候在此的细作同时现身,将这段时日收集的情报奉上。 少年抬手接过,一一过目。 在确认情报无误后,他当即垂手去袖袋里取自己的印章,好在刻印后,让死士们快马加鞭将情报送回胤朝。 侯文柏亦自柜台里取出印泥,双手奉上,安静等候七皇子落印。 但紧接着,他却看见,素来性情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七殿下,就这般当着诸多死士的面,神色漠然地从袖袋里取出一枚小巧的发钿。 发钿色泽浅红色,雕刻成重瓣海棠模样,中间还镶嵌着一枚圆润珍珠,在春光里流转着晶莹的浅粉,似少女甜软的笑靥。 侯文柏蓦地瞪大了双眼。 少年立时察觉到。 他唇线紧绷,迅速将手里发钿丢回袖袋,转而取出自己的印章。 ‘哒’的一声,是印章落在印泥上的闷响,而落在情报尾页的时候手势更重,有力透纸背之感。 他没有启唇,侯文柏便也赶紧闭嘴,其余细作以纷纷撇开眼当做什么也没曾瞧见。 本就安静的杂货铺里愈发静得针落可闻。 少年依旧翻看着手里的情报,但握在纸页边缘的长指绷紧,微垂的凤眼里如覆冷霜。 他想,他明日应当还要再去宣平将军府一趟。 找发钿的主人算账。 第126章 当清水巷的杂货铺里众人如履薄冰时, 吉祥戏班内一出夜奔正唱得热闹。 昭昭坐在二楼的雅间里,一面看着,一面眉眼弯弯地拿了支笔, 在手里的小册上添上林冲夜奔四个字。 吉祥戏班两个月前就开始演水浒传。 一日两场, 不带重样。 昭昭不能每日都来,便索性拿了本小册,将看过的戏名记录下来。 以免几个月后,戏班从头再演的时候,她看得重了。 林冲夜奔四个字刚写完, 昭昭还未来得及搁笔, 近处的槅扇却被人轻叩了叩。 外间传来戏班女使的声音:“这位姑娘, 隔壁雅间内的客人让我送两碟点心给您。” 昭昭微有讶然。 她将手里的湖笔搁下,略想了想,还是道:“不用了。我自己买的点心都还未动过。” 女使却笑:“那位客人说,您看过点心,便会收下的。” 昭昭轻眨了眨眼, 好奇心起:“那我便看看, 是什么样的点心, 这样稀奇?” 她起身将槅扇打开, 从女使手里接过食盒,随手打开。 食盒里整整齐齐地放着一碟白玉酥,一碟金丝卷, 与一碗冰镇的酸梅汤, 都是昭昭素日里喜欢用的小食。 昭昭杏眸微睁,似是意识到什么。 她迅速将食盒放在桌上,三言两语打发了女使。 甫一等到女使走远,昭昭便将摊在桌案上的小册一收, 轻手轻脚地离开雅间,往稍远处的木制楼梯行去。 但她还未踏出几步,便见到一名双十年华的女子正在楼梯前等她。 女子侧倚在雕花栏杆上,涂着鲜艳蔻丹的手里握着柄男子的折扇,此刻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击着手畔雕栏。 腕间金钏交错相撞,清脆琳琅。 金玉声里,女子抬起那一妩媚凤眼睨向她,红唇微抬,语调慵然:“小兔子,走得这么急,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吗?” 女子凤眼扫过她身侧,眼里笑意愈浓:“侍女都没带。是从家里偷溜出来的吧?” 昭昭被她抓了个正着,微微有些心虚。 她避重就轻地带开话茬:“宁懿阿姐也是过来听戏的吗?” 倚在雕栏上的女子是已故康王留下的嫡女,宁懿郡主。 因康王妃与她母亲交好,连带着家两家的子女也素来走得很近,昭昭私底下便也唤宁懿一声阿姐。 “闲来无事,四处逛逛。没承想倒是刚好遇见了你。”宁懿抬起素手,饶有兴致地揉捏着她雪白的小脸,殷红的唇瓣往上扬起:“选一个吧。是随本宫在此听戏。还是,本宫亲自将你送回将军府去?” 昭昭赶紧往后躲了躲,不让她继续捏自己的脸颊。 她叹气妥协:“还是……听戏吧。” 要是真的让宁懿阿姐送她回去,又是侍女又是侍卫的闹得满府皆知,她往后半个月可别再想出门了。 宁懿像是早料到她会这样选择。 闻言便将手里的折扇收起,施施然带着她回到适才的雅间。 她们来去不过稍顷,房内八仙桌上的点心与茶水都还热着。 昭昭便趁着给宁懿分茶点的机会,重新选了离她最远的靠背椅坐下,好确保她即便是俯身过来,也够不着她的脸。 宁懿倒也不在意,就这般以手支颐,掀眸看着底下锣鼓喧天的热闹。 一折戏唱罢,另一折还未开场的空当里,昭昭问起康王府里的事:“听说雅善阿姐的身子近来好些了。可是,我怎么总不见她?” 宁懿半阖着眼:“你若是惦念她,明日里去王府看看不就成了?兴许,还能顺道见见她回来处理杂事的长兄。” 她说着,略微换了个姿势,拿折扇撑着下颌,一双凤目半睁半闭:“也不知他如今当了太子,可还认你这个妹妹。” 昭昭眼睫微眨,明白过来,她是在说年前那桩新事。 今上继位多年,励精图治,无暇儿女私情。 后宫单薄的仅有皇后一人,且多年未有子嗣。 因而今年年初,便于群臣的劝谏下,在年宴上过继康王一脉的世子李宴为太子,日后承袭大统。 按理说,这对康王府,对宁懿而言都是一件好事。 但偏偏这对兄妹性情不合。 宁懿对她的这位长兄也并不信服,便连对昭昭说起时,也毫不掩饰语中不悦。 昭昭弯眸,打圆场道:“阿兄不是这样的人。” 宁懿轻嗤,不置可否。 昭昭杏眸弯弯,见一折戏又要开场,便也不再问康王府里的事,而是自顾自地用着点心,听着底下的戏重新唱得热闹。 很快便又是一折唱罢,原本悬在树梢的金乌也已升至中天。 戏班内的女使们陆续前来,询问雅间内的贵客们可要用膳。 昭昭自戏里回神,望了眼桌角放着的更漏,匆促自椅上起身:“宁懿阿姐,我得回去。” 她将手里的酸梅汤搁落,提裙往槅扇外走:“再不回去,怕是要被爹娘逮个正着。” 宁懿淡眼睨她:“有什么关系。府里就你一个女儿。” 即便是被逮个正着,将军夫妇也不会将她如何。 她话音未落,却见昭昭已匆匆忙忙地提裙从雅间里出去,转眼间便拐过廊角,遂轻嗤了声:“慌慌张张的,像只小兔子。” 宁懿说罢,也从容起身,抬步走到她来时的雅间前,信手将槅扇推开。 一名着月白襕衫的男子坐于房内山水屏风后。 他的面前并无茶点,唯独放着一套色泽古朴的文房。 此刻他正提笔在锦册上书写,偏冷的容貌上神情端肃。 一眼望去,不似在民间热闹的戏班中,倒像是在府内安静的书房。 宁懿慵然走到他跟前,拿手里的折扇敲了敲他正在书写的锦册:“怎么,太傅的公务这般繁忙?在府里处置不完,还要带到吉祥戏班里来做?” 玉制扇骨敲击锦册的清脆声中,傅随舟抬起眼帘。 他将手中湖笔搁下,语声平淡地问:“郡主这个时辰回来。想来是将军府里的姑娘回府了罢。” “自然。”宁懿挑眉,将手里执着的折扇丢到他怀里,红唇扬起,笑意深浓:“她可比你有趣得多。与你出来听戏,倒真不如回府里补眠。” 傅随舟抬手,将她丢来的折扇握住,面上的神情依旧是平淡:“听戏本也不是什么非做不可的事。” 他道:“郡主若想就此回去补眠,也并无不可。” 宁懿眉梢抬起,若有所思:“怎么,太傅心里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么?” 她眯眸,似是想起什么,便轻嗤了声,俯下身来,竖指抵在他的唇上:“还是罢了。难得出来一趟,本宫可没有心情听太傅说教。” 话音落,她收回指尖,启唇唤来守在槅扇外的侍女:“执霜,执素,备车回郡主府。” 守在稍远处的执霜执素打帘进来。 先是对宁懿福了福身,又犹豫着看向长案后的傅随舟。 傅随舟垂眼,随意将桌上还未写完的锦册合拢:“启程吧。” 他语声淡淡:“回去再说,也是一样。” * 回到郡主府内时,恰是午膳时分。 宁懿将前来送膳的侍女遣退,独自回到卧房里,斜倚在美人榻上,一味地吃着刚冰镇好的果子。 傅随舟在临窗的长案旁坐落,将适才未能写完的锦册重新放在案上。 “十五日之后,便是康王忌日。”他修长的手指将锦册翻过一页,在恰当处略添一笔:“太子如今已入皇室玉牒,不在康王一脉宗谱。若论大玥礼法,今岁应是郡主前去主忌。” 宁懿指尖正捏着一串紫玉似的葡萄。 闻言挑起眼帘,笑中带嗤:“我还倒是什么大事。原来是他的忌日。” 她从美人榻上侧转过身来,拿那双妩媚凤眼睨着他:“既然你娶了本宫,那这桩‘光宗耀祖’的好事便让给你如何?” 她击掌笑道:“到时候,你去给他上香,你去给他捧灵位,说不准他什么时候还能托梦回来,封你个阁老当当。岂不是两全其美?” 傅随舟神情淡淡:“并无不可。” 他的话音落下,宁懿随之眯眸。 她从榻上支起身来,也不趿鞋,就这样赤着一双雪白的玉足,踏着地上的波斯绒毯走到他跟前,白皙的手指轻抵上他的下颌:“都成婚这么久。本宫还是看不惯太傅这一本正经的模样。” 傅随舟没有退避。 他抬起眼帘,对上她睨来的视线,面上平静得看不出波澜:“康王是郡主生父。他的忌日在府中自然是一桩正事。” “是么?” 宁懿俯下身来,拿那双妩媚的凤眼看着他的眼睛,抵在他下颌上的指尖随之下移,挑开他领口上系得严整的系扣:“他活着的时候都不正经。连扬州瘦马都想往王府里纳。如今他得病暴死,也不过是天理报应。也配让本宫一本正经地谈论他的身后事?” 傅随舟握住她还欲往下的柔荑:“死者万事皆空。这场丧仪并非是办给康王,而是办给世人看。” 尤其是康王死的蹊跷。 得怪病后的数年里痛苦不堪,死状更是狰狞万分。 玥京城内的流言更是喧嚣尘上。 有人传是当今圣上弑兄夺位,也有人传是王妃看不惯他的行径,亲自动手鸩杀枕边人,亦有人传康王他强抢民女,为祸百姓,作恶多端,终遭报应。 虽皆无实证,但人言可畏,不得不避。 宁懿却不在意。 她从傅随舟的掌心里抽出手来,徐徐探入他的衣襟,摁上他坚实的胸膛,凤眼里笑意浓如烈酒:“自然是要办,也自然是要谈。但本宫没有太多的时辰。” “若是太傅现在不谈的话,本宫可就要去后院,让养在府里的戏班唱游园惊梦去了。” 傅随舟眉心微皱。 若是康王忌日前夕,郡主却在府中听唱游园惊梦的事传言出去,圣上与东宫的案前,少不得又是一堆弹劾的奏本。 他轻阖了阖眼,终是抬手,拿起搁置在旁的锦册,重新与她核对起康王忌日上的细则。 “康王忌日当日,请南华寺主持与众僧至康王府中,行水陆道场七日。抄送金刚经六十部、梵网经心地品二十四部,大方广佛华严经一部……” 他的语声淡而冷,落在房内旖旎的春光间,愈显得春色浓艳。 宁懿红唇微抬,指尖垂落在他的衣襟,就着他的语声,轻车熟路地解开他衣衫上的系扣。 原是他坐她站,但随着衣衫渐宽,而傅随舟念诵祭礼行程的语声依旧清冷。宁懿微眯的凤眼里渐有不悦。 她停住手上的动作,就这般慵然侧坐在他的膝上,玉手抬起,将发间戴着的金簪悉数解下,看也不看地抛在地上。 金簪落地声琳琅。 她如缎长发翩然落下,将傅随舟手里的锦册挡住泰半。 傅随舟语声微顿。 但仅是顷刻,他便又凭借记忆,一字不差地背出余下几行字句:“筹备香烛四十九对,元宝纸钱等物共九箱……” 宁懿眯眸看他,眼尾微扬,轻嗤出声:“太傅真是好定力。即便是这样,也能继续与本宫商议康王的事。” 傅随舟垂落眼帘,将宁懿散落在他衣袍上的长发拢到她的耳后。 “还有两页。”他淡声。 宁懿抬眉:“可本宫偏不想等。” 话音未落,她便抬手环上傅随舟的颈,毫不犹豫地吻上他的薄唇。 她吻得很重,贝齿咬过他唇心的时候尤为用力,带着点报复的意味。 她的指尖同样不停。 就这般扯开他的衣襟,解去他的玉带。 直至整件洁净的襕袍都落在地面深红的波斯绒毯上,连带着贴身的里衣都渐渐凌乱,显出他胸膛上还未痊愈的一道殷红齿痕。 衣衫渐褪,呼吸微乱。 房内春意渐浓时,宁懿却倏然停住动作。 她握住他拿锦册的手腕,咬字清晰地问他:“本宫最后问一次,要你手里的锦册还是要本宫?” 她的指尖收紧,涂着蔻丹的指尖在他的腕间掐出白印。一双上扬的凤眼妩媚又危险:“选错了,这个月就请太傅在书房里过夜……休想踏进本宫的卧房一步!” 傅随舟不答。 他垂落眼帘,手里的锦册终是落在地面上。 轻如佛珠坠地的一声。 他反握住宁懿的皓腕,将她打横抱起。 在她的笑音里,起身走向身后低垂的鸾帐。 * 春日里的天光渐落,转眼又是一日的黄昏。 昭昭从吉祥戏班里出来后,并未立即回到宣平将军府,而是趁机去青莲街上逛了一趟,买回不少新出的话本子,还顺道带回好几包将军府里没有的小食。 这一日里,她玩得尽兴,一路上也未想太多回府后的事。 直至踏进熟悉的天水巷,遥遥看见宣平将军府的金字牌匾,她方想起自己要如何回去这件事来。 明目张胆地走正门自然是不成。 可若是走角门的话,她离开府中许久,守门的小厮担不起这个责,自然不肯替她掩瞒,定是要告诉爹娘。 若想原路返回则更是艰难。 毕竟从墙上栽下来容易,可想要攀回去,她却没有这个本领。 昭昭略感为难地走出眼前的窄巷,还未想好要如何将这件事蒙混过去。 可甫一抬眼,却望见属于她的庭院外,多了一名少年的身影。 他立在一株茂盛的海棠树下,身姿英挺,握剑的手臂修长笔直。 黄昏的光影自叶隙间落下,将他的面容隐在斑驳的碎金里,令人难以看清他面上的神情。 带着一怀话本与吃食归来的少女惊讶又欢喜。 她在红墙尽头停步,将手里拿着的糕点与话本一同抱到怀里,踮起足尖向他招手,那双清澈的杏花眸里藏不住笑意。 “白日里帮过我的小郎君,你再帮我个忙好不好?” 第127章 晚阳鎏金, 海棠树荫里的少年在她的视线里骤然抬眼。 他的眉眼清寒,在淡金色的流光间锋利如剑,泛着薄霜似冷锐的光。 远处向他招手的少女对上他的视线, 微微偏首,长而鸦青的羽睫微眨。 逆着天光, 她看不见他面上的冷意,仅是好奇他为何不肯挪步。 但很快她便将这个困惑放下。 并不怯生的少女弯起唇瓣, 提起红裙,就这般踏着落在青石地上的浅粉棠花, 三步并作两步小跑到他跟前。 “你的乌鬃马呢?”她提着裙裾往他的身后张望,语声里犹带清脆笑音:“我想问问它, 要是我给它买上好的草料, 它能不能委屈自己借个马背给我, 让我踩着它回到院子里去?” 她这样说着,又抬手去摸发间的簪饰。 今日她临时出游,并未如何盛装打扮。 除却两朵送给他的发钿外, 鬓间还能取下的, 便唯有一支精巧的玉蜻蜓簪子。 这是她今岁及笄时,母亲送给她的簪子,她格外喜欢,一时倒有些舍不得送人。 昭昭这般想着, 便放过玉簪,转而将怀里新买的吃食匀出一半来递向他:“或者,它想吃胡萝卜馅的煎饼还有玉米做的甜糕吗?” 少年没有伸手来接。 他眼底锋芒微厉,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她面前展开,露出掌心里一朵俏丽的珍珠发钿。 “这是你的东西?”他冷声。 昭昭低头看了看,一双清澈的杏花眸弯成月牙。 “是我的发钿。”她眉眼弯弯, 语调轻快:“不过现在已经是你的东西——你想卖掉或者送人都可以。” 少年握着发钿的长指蓦地收紧。 他看向她的视线透着寒意:“我何时说过,要收你的谢礼?” 昭昭羽睫轻眨,好奇地望他一阵。 稍顷,她杏眸弯起,得出个结论来:“你是觉得过意不去吗?” 她抱着满怀的点心侧过身去,很是体贴地示意他看向不远处的院墙:“那,你可以送给回礼给我。例如帮我搬个花梯过来——” 话音未落,她便听见远处似有门启声轻微一响。 一名穿着褐袍的中年男子从角门里出来,正老生常谈地对着守门的小厮叮嘱:“老爷与夫人离府的时候特地吩咐过,如今城内不太平,不许放姑娘私下出府。你们可都得把眼睛放亮些,若是姑娘出了什么事,谁也担待不起。” 昭昭赶紧止住语声。 她踮足张望着,眼见着那名褐袍男子似要往她这走,她面上掩不住地一慌,忙牵过身旁少年的袖缘,拉着他躲进身后的窄巷。 “别出声。”她将被春风拂起的红裙拢住,紧张地往巷子外张望:“他是我们府里的管事。要是被他发现我私自出去,再告诉我的爹娘。那我这个月里,可别想再迈出府门一步。” 少年站在一道被梧桐掩映的白墙下,面上的神情与他的语声一样冷。 “与我何干?” 前来找她算账的少年抬臂抽回衣袖,毫不迟疑地转身便走。 昭昭羽睫轻眨。 她看了看跟前面冷心冷的少年,又回头看了看巷子外的情形。 见那名冯管事都快走到巷口那株梧桐树下,像是一抬头就能看见她,也不得不匆忙提起裙裾,跟着他的步伐往巷子深处小跑。 “你等等。” 她抬起眼睫与他商量,试图将他拉到一条船上:“我不挑剔的。没有马背,花梯也成。没有花梯,你将角门外的小厮引开也成——你应当不是玥京城里的人吧?我是在这里长大的。作为回报,我可以带你在玥京城里四处逛逛……” 话未说完,面前的少年蓦地停步。 昭昭没有防备,险些就这般笔直地撞到他的身上。 匆促间她勉强停住步子,心有余悸地拍了拍心口,但那双清澈的杏花眸却随之弯起,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你这是答应了?” 少年不答。 他垂落眼帘,握着长剑的手无声收紧,语声里透着如霜的冷意:“我从未说过自己的来历。” 昭昭先是一愣,继而没忍住,轻轻笑出声来:“这还要说的吗?” 她伸手指了指他剑柄末端悬着的那枚玄色剑穗:“玥京城里不让卖黑曜石。即便是城内的富户,也都是藏在家中,少有这样随身佩戴的。” 一是会引起不必要的盘查。 二是招贼。 尤其是成色这样好,这般通透得能够映人的黑曜石,能让胆大些的蟊贼从青莲街一路跟他到北侧宫门。 她去买百合糕的时候就想提醒他的。 可惜他走得太急,没来得及与他说起这件事。 她这般想着,便趁着如今为时未晚,很是好心提醒他:“你还是将它收起来吧。或者先拿去当铺里当了,等要出城的时候再赎回来。” “不必。” 少年松开手中长剑,就这般当着她的面将那枚剑穗扯下,连同她给的珍珠发钿一同摁在她怀中的话本上:“是卖是当,都随你。” 昭昭杏眸微睁,回过神来后,忙拿起那枚剑穗要还给他:“这也太贵重了,我可不能平白无故收你这样大的礼。” 少年隔袖握住她的手腕,乌眸沉沉,看不出情绪:“你自幼在玥京城内长大?” 昭昭羽睫轻闪,下意识地点头:“是,可是……” 她话未说完,少年便蓦地抬首,警惕地看向巷口:“有人来了。” 他毫不迟疑,立即俯身将昭昭打横抱起,语声微沉,语速极快:“明日辰时我来见你。问一些玥京城内的事。” 昭昭惊讶抬眸,还未来得及问他是什么样的事,便听见风声过耳。 身着骑装的少年不曾牵马,也不曾架花梯。 他黑靴点地,就这般身姿轻捷地带她越过三丈高的红墙,将她放在庭院里的秋千上。 秋千轻晃,昭昭站在桐木打制的秋千凳上,第一次与他的视线平齐。 黄昏的光影渐落,将夜的春风里,紫藤与绿萝的清香徐来。 她望见淡金色的天光落在他的眼睫,映得他那双过于清寒的凤眼如星似夜,流转着烈酒般琥珀色的光。 映亮整座安静的春庭。 昭昭羽睫轻扇,在他背身离开时出言唤住了他:“等等。” 她站在摇晃的秋千上,抱着满怀的话本子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语声落下时,穿着骑装的少年已踏上来时的红墙。 他站在鱼鳞般整齐的青瓦上,短暂地回头看向她。 落日熔金,照少年眉眼清寒。 他语调冰冷:“你问这做什么?” 昭昭秀眉弯弯,答得自然:“这也是玥京城里的规矩。你知道别人的名字的时候,总也要报上自己的,不然传出去,可是要算你失礼的。” 她说着,就从袖袋里摸出只绣着自己名字的荷包,对他嫣然笑开:“霍昭昭。” 少年冷眼看她,剑眉紧皱,似对她的强买强卖有所不满。 但还未等他启唇,远处的游廊上便有足音迢迢传来。 昭昭轻眨了眨眼,小声催促他:“快呀。” 少年薄唇紧抿,在她的视线里转身跃下红墙。 他的身影消失在昭昭看不见的长墙外,被春风渡来的语声低醇冷淡,一如其人。 “谢渊。” 昭昭偏首,略猜了猜应当是哪两个字。 稍顷轻声:“还挺好听的。” 她步履轻盈地从秋千上下来,将手里那堆花花绿绿的话本子与吃食一同放到海棠树底下的青石桌上。 少年给她的那枚玄色的剑穗还放在话本顶端。 当中镶嵌的黑曜石冰冷剔透,流注着霜雪一般微寒的光。 昭示着这场春日午后的相遇不是梦境。 昭昭顺手将它收起,与他递回来的那枚珍珠发钿一同装进袖袋里,想着等明日见面的时候,找个机会还给他。 毕竟她也不是什么喜欢满京城里传闲话的人。 拿眼前的这道剑穗作为她的封口费,也着实太过昂贵了些。 只是袖袋里的东西还未理好,月见已从游廊上过来,面上很是焦急。 还未步下游廊,便急促连声:“姑娘,奴婢可算是找到您了!老爷与夫人正从府外回来,还让奴婢唤您一同去花厅里用晚膳——这要是再不见您,可就瞒不过去了。” 昭昭眉眼弯弯,背对着她偷偷掩上袖袋,这才笑着回过脸去:“知道了知道了。我这便过去。” * 宣平将军府前院,霍霆与顾清晓执手走过照壁,剪影成双。 沿途的丫鬟与小厮依礼低首,但眼底依旧是掩不住的艳羡。 霍家与顾家是世交。 宣平将军霍霆与顾家嫡女顾清晓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在顾清晓十五岁及笄那年便成婚,五年后诞下府里唯一的姑娘昭昭。 如今距大婚二十年过去,两人间的感情亦丝毫不见生疏。 宣平将军去边关的时候家书从不间断。 每回从边关回来,一入京便马不停蹄地来见自己的夫人。 两人恩爱甚笃,可谓是玥京城内的一桩佳话。 今日将军休沐,不必上朝。 霍霆便也未着将军服制,仅着一身藏蓝色常服,腰间并未佩剑,但依旧是身姿挺,带着武将特有的轩昂。 顾清晓手里执着柄绣白昙的流云团扇,鸦鬓间簪着与廊下紫藤同色的垂珠步摇,清丽的眉眼舒展,语声轻柔:“今晨去城郊的时候,我们应当带上昭昭的。免得她连日闷在府里,平白觉得日子无聊。” 霍霆垂眸淡声:“其余时候便也罢了。如今胤朝使节来京,也不知是敌是友。京中时局紧张,还是不要让她四处乱跑,以免横生事端。” 顾清晓团扇轻摇,眼角眉梢都藏着笑:“也不知你是怕她惹事,还是怕她偷偷跟来,又听见一耳朵你年少时做的荒唐事。” 霍霆轻咳了声,将她的手攥进掌心:“都多少年的事了,怎么还记着。” 确实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昭昭还是孩童,正是好奇又好动的年纪。 成日里跟着小尾巴一样黏着她的母亲,连带着他都没什么机会和年年单独相处。 好容易挑了个昭昭在女先生那习字的清晨,带着年年去城郊看野丁香,顺便重温下年少时的事。 没想到刚说起年年及笄时,江陵的男女之防很重,他不能明目张胆地带她出来玩,便成日里翻墙去她闺房外的游廊上等她这件事的时候,软磨硬泡地从婆子嘴里问出他们去向的昭昭便骑着她的小马从田埂上过来。 她兴高采烈地在他们中间坐下,睁着一双清澈的杏花眸,非要追着他问‘阿爹你为什么放着正门不走,非要走墙呀?’。 霍霆对此头疼不已,连带着也狠狠长了个记性。 但凡是要带顾清晓单独出门,临行前必要吩咐下人们将昭昭看好。 以免又因一句话被她追着问上好几个月,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威严尽数扫地。 不过随着昭昭年岁渐长,府里的下人渐渐有些看不住她。 他们前脚刚走,昭昭后脚就会变着法子溜出去玩。 他在枕畔与年年提起过几次。 但年年只是笑,还说起他们年少的时候,可也没有少背着岳父岳母溜出府去过。 连带着他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罢了。 回忆间,身旁的顾清晓轻碰了碰他的掌心,语声很轻地提醒道:“到花厅了。” 霍霆立即正色。 顾清晓也敛住笑音,如往常那般迈步走进花厅,与霍霆相携坐落,对早已等在这里的昭昭弯眉:“我与你父亲去见了位故交。回来得晚了些,倒也没有给你带糕点,不过倒让小厨房多添了几道你爱用的菜肴。” 她说着,便对旁侧等候的侍女笑道:“布菜吧。” 侍女们齐齐应声,鱼贯上前布菜。 昭昭眼睫轻眨,坐在下首乖巧地应了声,但心里却明镜般的清楚。 父亲最好的故交就是那位姓羌的将军,是战场上过命的交情。 但那位将军少年心性,尚了公主后依旧不改。 不打仗的时候便成日里带着自家的公主夫人天南海北地游山玩水,往往一整年加起来,都未必能有一个月留在玥京城里。 如今更是没有他们要回来的消息。 今日说是去见故交,其实八成又是撇开她不知道到哪里玩去了。 不过本着就算说出来,他们也不会承认的心态。 昭昭便也乖顺地没有说破。 只是等着侍女们将她喜欢的菜肴呈上来,便端了碗银耳甜羹,小口小口地用着。 顾清晓也用了些时令的菜肴,视线却落在昭昭的发上,若有所思的模样。 她并未立即开口,而是等到一顿晚膳用完,这才柔声问她:“昭昭,你发间的珍珠钿呢?” 昭昭伸手摸了摸,继而弯眸,很自然地答:“午后打秋千的时候怕掉了,我便收到袖袋里去了。” 她说着,便拿帕子拭了拭指尖,证明似的将袖袋里的东西拿出来:“可不就在这里——” 她的话音未落,却见坐在她对面的父亲面色骤然一变。 昭昭微愣,也觉得手里的触感似乎不对。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见她手里拿的不是自己的发钿,而是她顺手放进袖袋里的,那名少年送她的剑穗。 玄底青流苏,中间还镶嵌着一枚色泽如夜的黑曜石。 明显是男子的物件。 昭昭杏眸微睁,慌忙抬手,欲这道剑穗丢回自己的袖袋里。 但还是晚了一步。 坐在她对侧的霍霆眼疾手快,立即从她手里将这道剑穗夺过。 “昭昭!”他疾言厉色,看着眼前的剑穗如临大敌,甚至都拿出在沙场征战的气势:“谁给你的东西!” 他倒要看看,是哪家不长眼的小子,敢翻他家的院墙,干他年轻时干过的混账事。 第128章 昭昭羽睫轻眨, 眼见着剑穗到了阿爹手里,估摸着是拿不回来。 遂从用膳时的木椅上下来,想要蒙混过去。 “没有谁给。这是我从后院里捡到的。” 霍霆闻言脸色更差:“近日府中不曾来客!” 这等成色的坠子, 也绝非府内的小厮抑或是帮厨能够购置得起。 昭昭轻眨了眨眼。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说的慌经不起推敲。 但若是照实说来,便是她偷溜出去的路上, 遇到一名陌生少年,还在自家的后院里收了他的剑穗, 与他约好明日辰时再到庭院里见面。 这其中的随便一桩事,都能让她十天半个月出不了府门。 要是全都加起来—— 她光是想想, 都觉得后怕。 于是她思忖稍顷,还是先从袖袋里找出珍珠发钿戴上, 这才认真重复道:“真是秋千下捡到的。女儿看着别致, 又找不到失主, 便顺手放在袖袋里了。” 她眉眼弯弯,神情乖巧,但有关这枚剑穗的事是一点不认:“要是阿爹不喜欢的话, 是卖是当, 随阿爹处置。” 话音方落,她便看见自家阿爹脸色更沉,显是不信。 在他继续追问之前,昭昭赶紧转开话茬:“女儿突然想起来, 先生布置的课业还未做。得连夜赶上才成。” 话未说完,她便像是真的着急那般,提裙便往游廊上小跑。 霍霆蓦地起身,想要拦她。 尚未抬步,袖口却被旁侧的顾清晓轻轻握住。 她不轻不重地将他的衣袖往回带了带,清丽的眉眼间笑意清浅。 “小厨房里的绿豆汤熬得不错。”她将装在白瓷碗里的绿豆汤放在他手畔:“你也尝尝吧。” “等我将事问清楚再喝。” 霍霆双眉紧皱, 还欲拦人,但一转头,却见就是这一耽搁的功夫,适才还在花厅里的少女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他愤愤坐下:“年年,你也太纵着她了。” 顾清晓以瓷匙轻搅了搅面前的甜汤,眼底有略带无奈的纵容:“她定要扯谎,你又拿她有什么办法。” 自家的女儿,难道,还能刑讯逼供不成。 霍霆皱了皱眉,将桌上的绿豆汤重新端起,就这般一饮而尽。 “问不出来又如何?”他搁下碗盏,将掌心那枚剑穗拍在桌案上,神情冷得迫人:“我倒要看看,他有没有这个胆子过来。” * 兔缺乌沉间,转瞬又是一夜过去。 昭昭卯时初刻便起身,梳洗过绾好长发的时候,更漏也不过敲到卯时二刻。 正在替她整理着披帛的月见也望着更漏惊讶:“今日没有课业,姑娘怎么起得这般早?” “可要用完早膳后,再去睡个回笼觉?” “回笼觉这等事,自然是要留到午后再睡。”昭昭对着妆奁上的铜镜照了照,见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便笑着转身,推开槅扇步履轻盈地往廊上走:“至于早膳,我自己会想法子解决的。” 月见跟在她身后,有些放心不下地询问:“姑娘这是打算背着将军出府去玩吗?要去哪里?日落前可能回来?” 昭昭笑音清脆:“我也不知道。兴许去青莲街上,兴许就留在府里……反正若是阿爹问起来,你便推说我在房内躲懒,如今还没起身。” “那姑娘您可要早些回来。”月见忍不住唉声叹气:“奴婢每回都这样说。将军早就不信了。” 昭昭秀眉微弯,还想再说些什么。 却不想方步下游廊,一抬眼,便看见自家阿爹正威风凛凛地守在垂花门前。 身着战甲,手提银枪,俨然是要上战场的做派。 昭昭惊讶出声:“阿爹?” 她低头,看向阿爹手里寒光泠泠的银枪,有些云里雾里:“阿爹这是要去上值,还是去京城外剿匪?” 霍霆向她走来,面色冷肃道:“今日告假。就在府中陪你。” 昭昭轻愣。 她匆忙摇头拒绝,神色愈发乖巧:“阿爹还是去上值吧。有月见与竹瓷陪我便好。” “北面的战事初平,近来无事。”霍霆阔步走到她身前,盯着她欲闪躲的眼睛:“怎么,是有什么我不能知道的事?” “没有。”昭昭连忙否认。 自家阿爹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在这件事上可谓是绝无商量的余地。 她悄悄看了眼远处放着的更漏。 眼见着上面的漏刻又往辰时的方向走了一截,唯有先退而求其次道:“那阿爹在这里守着,女儿和月见她们去后院里打秋千。” 霍霆道:“只要不出府门,其余随你。” 昭昭略想了想,还是先带着月见走到后院里,如常站到桐木制的秋千凳上。 月见站在她身后,替她将秋千高高推起。 院里春深,繁花满枝。 少女站在秋千上,红裙摇曳,杏眸弯弯。 若是不去看那位冷脸站在垂花门外,擦拭银枪的将军的话,倒也算是和乐融融。 但随着远处的更漏一滴连着一滴落下,离约好的时辰愈来愈近。而自家爹爹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手里的银枪倒是擦得雪亮,都能照见秋千上的人影。 昭昭也不免有些着急。 正当她想着,要不要谎称自己身子不适,诓骗阿爹替她去寻郎中的时候,游廊上有足音匆促而来。 昭昭收声,在摇晃的秋千上偏过视线,看见母亲身边的侍女流墨匆匆走到廊下,对着院墙前的霍霆福身:“将军,夫人令奴婢请您过去。” “年年?”霍霆停下擦拭银枪的动作,瞥了眼秋千上的昭昭,又皱眉询问:“有什么要紧事?” “夫人没有明说。”流墨低头,小心翼翼道:“只是奴婢瞧夫人一直摁着眉心,恐怕是早间起得猛了,如今觉得头疼……” 话音未落,霍霆立时起身。 “我去看看!” 他搁下手里的银枪,头也不回地疾步往前院里走。 昭昭也赶紧从秋千上下来。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垂花门边,在一架盛开的紫藤后踮足往游廊的方向看。 直到看见自家阿爹的背影消失在游廊转角,这才松了口气。 她也不耽搁,就这般提着红裙,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院墙边,手握着地上的花梯,对月见悄声:“月见,快过来搭把手。” 月见赶紧应声。 她与昭昭一同将花梯扶起,架在墙上,却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姑娘,夫人那里——” 昭昭将臂弯间的披帛多绕了两圈,以防冷不丁踩上,又提裙就着花梯往上走,眉眼里语声里都藏着促狭的笑:“月见,你也不想想,母亲什么时候有过头疾?” 月见愣了一愣,稍顷也蓦地明白过来。 她双手扶着花梯,仰头看着快要攀到墙头的少女:“那要是老爷回来了。找不到您,奴婢该怎么交代?” 昭昭回头,对她展眉莞尔:“就说我玩得累了,回房睡回笼觉去了。” 月见忍不住笑出声来:“姑娘这句话用了不下十次。老爷早就不信了。” 昭昭也笑:“等下回。等下回得空的时候,我一定编出个好的。” 她说着,便回过头去,就着花梯攀上墙头,往巷口的方向张望。 天水巷里晨雾已散,马蹄踏过青石路面的声音脆硬,犹如击玉。 乌鬃马上的少年玄色骑装,墨发半束,眉眼清而冷,犹带着冬日里未散的寒。 他在红墙下勒马,仰首对上她的视线。 此刻远处的滴水更漏迢迢响起。 卯时三刻。 红墙外的少年极为守时,一刻也不曾来迟。 昭昭眉眼弯弯。 她从花梯上走到墙上的青瓦间,对他挥了挥手:“我这就下来,你可要接着我呀。” 谢渊剑眉微皱,还未启唇,便见墙头的少女拢着红裙,挽着披帛,就这般轻巧地从红墙上跃下。 春风里她的裙裾摇曳,发间带着的步摇琅琅,似一朵海棠从枝头坠落。 谢渊眉心紧蹙,下意识地踏马起身,将落下的少女接住,反手摁在宽阔的马鞍上。 他看着她的眼睛,语声微冷:“跳墙这样的事,有瘾?” 昭昭却来不及解释。 她轻车熟路地从马鞍上起身,转身背对着他,探手去拿悬在旁侧的马鞭:“快跑。” 指尖才摸到银鞭便匆忙执起,便急急忙忙地往骏马身上一落:“不然等会可就来不及了。” 骏马吃疼,扬蹄往前飞奔。 谢渊单手控住马缰,在急促的马蹄声里问她:“有人在追你?” 昭昭轻眨了眨眼,如实回答:“现在还没有。但是,很快便有了。” 谢渊简短地问:“想去哪?” 昭昭将马鞭递给他:“哪里都可以,越偏僻越好。” 谢渊应声,没再多问。 马蹄踏地的声音疾如落雨,载着两人往偏僻的巷中绝尘而去。 * 宣平将军府前院内。 霍霆疾步而返,不等侍女前来应门,便立即抬手,推开眼前的槅扇。 室内窗明几净。 一道山水绣屏前,近身伺候的侍女们垂首而立,神情微有忐忑。 霍霆问离他最近的一人:“紫檀,夫人呢?” 名唤紫檀的侍女福了福身,往屏风后为他引路:“夫人在窗畔等您。” 霍霆紧步绕过屏风,甫一抬首,却见顾清晓好端端地坐在临窗的长案后。 衣饰整齐,云鬓鸦青。清丽的眉眼间盛着笑意,全然没有半点不适之态。 更要紧的是,她的面前还整整齐齐地摆着两碗冰镇好的绿豆汤。 霍霆当即觉出受骗。 他转身要走,却被顾清晓轻轻唤住:“扭头就走,是在与我置气吗?” “没有。” 霍霆不得不转过身来,在她的长案对侧坐落,将近身伺候的侍女都遣退。 直至槅扇合拢,他方皱眉道:“昭昭这丫头,是不是提前来找过你,软磨硬泡地非要你帮她脱身?” 他都能想象出那个场景。 年幼的时候,这丫头便爱撒娇,一口一个爹爹地唤得人心软。 让他一直没能狠心管教过她。 如今长大些,便愈发管不住她。 连不知道哪个浑小子递来的贴身物件都敢收。 他越想越气,豁然起身:“不行,我得去看着她。” 顾清晓也不拦他,只是轻笑出声:“依着昭昭的性子,就你离开这一会儿,她都已不知跑到何处去了。你如今再回去,也只能听她的侍女扯谎骗你。” 霍霆眉心紧锁,却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 顾清晓见此,便将手畔的绿豆汤推过来一碗:“小厨房里新做的绿豆汤,还算是清热解火。” 霍霆抬首接过,一气饮下。 但心头的火依旧是没消下去。 他忍不住道:“年年,你也不管管她?” 顾清晓望他一眼,唇角微微抬起:“这哪里是我能管得住的事。” 她轻弯眉梢:“更何况,你年少的时候,也没少翻我家的院墙。” “那时候,我家阿母可曾管过你?” 霍霆被她说得面上一烫。 他干咳道:“那怎么能一样。” 他们两家是世交,父辈同在江陵为官。 虽说是一文一武,但论官阶倒是同级。 霍顾两家的父辈一人为官刚直,一人为官清正。 即便分别为文官与武将,亦同样视对方对知己,连购置宅子时都选在差不多地界。 那时两家比邻而居,中间仅隔着一道窄巷。 仿佛出了霍家的正门,还未走上几步,便能看见顾家的石狮子。 他与年年也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因此,就算是他翻过顾家的院墙,那也是合情合理地翻! 怎么能和外面来的野小子一同论处! 霍霆不悦冷哼:“我是担心昭昭遭人诓骗。” 顾清晓也端起绿豆汤来。 她看着里面自己的倒影,眼里漾起笑来:“你还记不记得去年的夏日。也是这样用绿豆汤的时候。工部尚书的公子翻了我们家的院墙。” 霍霆一听,便气不打一处来。 “那纨绔!”他重重将手里的瓷碗搁下,语声冷沉:“成日里游手好闲,不是在赌坊就是在秦楼楚馆,没有半点他爹为官的风骨。” “这等混账东西,也敢翻我们家的院墙。” 顾清晓以手支颐,也回忆起那个夏天的事。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始末。 那时候昭昭还未及笄,玩心也重,成日里总想着溜出府去玥京城里玩。 没曾想,那日在回来的时候,正巧遇到尚书府里的纨绔。他也不知是起了什么心思,一个劲地要请昭昭去天香楼用膳。 昭昭不理会他,他就一路跟到将军府门前。 没有拜帖进不了府门,便又绕到院墙底下,让跟着他的小厮们搭成人墙,让他踩着肩爬上墙头。 正一幕正好被在院子里打秋千的昭昭看见。 昭昭也不恼,还让侍女们给他搬了架老旧发霉的花梯过去。 尚书府家的纨绔喜出望外,也不看一眼当即就踩。一下便踩断了花梯上的踏棍,从墙头狠狠摔下来。 院墙三丈,他摔得着实不轻,据说被送回府去后,一脸在床上躺了好几日才能勉强下榻。 能出门的当日,还被他爹押到将军府里,当着满院下人的面跪着认错,可谓是吃尽了苦头。 顾清晓忍笑道:“昭昭倒也没这般好骗。” 若是她瞧得不顺眼的人,未必能进她的院子。 * 半个时辰后,乌鬃马停在城西的一处窄巷。 谢渊单手勒马,望向远处的巷口,对马背上的少女道:“再往前,就要出玥京城的城门。” 昭昭抬起羽睫,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果然看见朱红的城门遥遥可望。 她唇角抬起,满意地点了点头,翻身从马上下来,对他弯眸:“那就在这里吧。” 她回头身来,好奇询问:“你想找我问些什么?” 谢渊同时翻身下马。 但他手中依旧紧握着缰绳。 俨然是问完便要离开的架势。 “玥京城近年来发生的事。”他顿了顿,又道:“仅在数年之前,玥京城内吏治紊乱,盗匪横行,百姓人人自危。但如今所见,却并非如此。” “这桩事可有些说来话长。”昭昭轻笑了声,左右望了望,在一株桃树跟前铺帕坐下。 她支颐望着巷外来往的百姓,黛眉弯弯:“还要从先帝驾崩前说起。” 谢渊微顿,终是松开手里的缰绳。 他抬步走到她跟前,垂眼看着她:“你说。” 昭昭羽睫轻扇。 她将手肘支在膝上,半是认真地道:“你这样看着我,我说不上来。” 她伸手给他比画了下:“你生得这般高,还在我跟前站着。就这般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不像是要与我说话,倒像是要审犯人似的。” 谢渊瞥她一眼,没有多话。但还是在她身旁不远处坐下。 他问:“这样可行?” 昭昭偏头看他。 觉得他即便是坐着,也要比她高出一截。 于是她便起身坐到旁侧一块略微平坦些的大青石上,这才回忆着道:“数年之前,先帝还未驾崩的时候。政事是由当时太子,也就是后来的康王暂理。只是康王耽于美色,荒废朝政。而先帝病入膏肓,也无法管束他,这才让玥京城里乱作一团,全凭朝内的几位重臣与当时还是靖王的圣上勉力支撑着。” “好在先帝病危之前,下了道密旨,废太子,立靖王。玥京城里还因此起了一场很大的风波。” “不过后来风波平息。圣上柩前即位,数年来励精图治,罢佞臣,扶忠良,这才有了如今玥京城里海晏河清的景象。” 她又简单地说了些当今圣上的政绩,笑着补充:“那时候我还才几岁,这些旧事都是我听阿爹说的。不一定全是这样。但应当也是差不离的。” 谢渊同时抬首,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巷外的长街。 即便是这样偏僻的地界,长街上依旧是人流如织。 街边的馄饨摊子上几名泥瓦匠正大口吃着馄饨,高声谈论着近日又给哪家砌了新墙,建了屋宅。 而卖馄饨的摊主忙活个不停,在挑子旁热得头上发汗,但脸上满是笑容。 就这般看去,确实颇有些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 从百废待兴到玥京城内百姓安居,短短数年,着实不易。 他没有支颐。 而是从桃树下起身,牵过正在吃着落花的乌鬃马。 临上马之前,他回首,平静询问:“宣平将军是先帝倚重的部将。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你的父亲不怕吗?” 昭昭也从桃花树下起身。 她伸手理了理被坐得微皱的裙裾,语调依旧是轻快带笑:“不怕呀。” “圣上是明主,分得清忠良与奸佞。大玥国库不足的时候,还愿意裁减自己的用度来给边关的战士们置军粮与冬衣。这些事诸位将军都看在眼中,又有什么好担忧的。” 她这般说着,又抬手将发上簪着的红宝石步摇取下,大方地伸手递给他:“对了,那枚剑穗我可能没法还你。就拿这个抵给你吧。” 谢渊低首。 望见桃花树下少女笑意盈盈,白皙的掌心里放着一支半开海棠的步摇。 花瓣是由上好的红宝石镶成,底下坠着的同色流苏摇曳着缠绕在她纤细的指尖上,如丝如线。 他再度垂眼,淡声拒绝:“不必。” 昭昭羽睫轻眨:“都说无功不受禄。” “但是,我还想蹭你的马,去京城里逛上一圈。” 她惋叹道:“毕竟,这可能是我这个月里,最后一次出来玩了。” 谢渊挑眉不语。 眼前的少女看着天真乖巧,但是跳墙的动作这般熟稔,毫不迟疑,显然不是第一次逃家。 昭昭似也看出他眼底的质疑,便索性将昨日里发生的事都与他简单地说了一遍。 末了,她还叹了口气,看似苦恼地抿唇道:“正巧那一日我没准备出门,袖袋里便也没放什么东西。我是真的以为只有发钿……” 若是换了平日,她袖袋里少说也能摸出些胭脂盒,小圆镜,或者是备用的发簪绣帕等物件。 也不至于这么巧,一拿就是他的剑穗。 昭昭正这般想着,却见眼前的少年偏过脸去。 日光斑驳的树荫下,他眼睫垂落,看不清眼底的神情。但那双淡色的薄唇短暂地抬起一个弧度,似有笑意浅淡而过。 如春来冰雪消融。 昭昭讶然停住视线。 她跟着侧过脸去,想仔细看看。 但视线还未落在他面上,那缕笑意便已消失无踪。 他抬起那双窄长的凤眼看她,冷淡落下一字:“该。” 昭昭杏眸微睁,鼓腮气闷:“明明是你的剑穗惹出来的事。你怎么还带幸灾乐祸的?” 谢渊没有回答。 他在昭昭不满的视线里翻身上马,却不曾扬鞭。 他在桃树的浓荫里等了稍顷,终是平静启唇:“不上马吗?” 昭昭讶然抬眼,看着眼前神情冷漠的少年,都有些怀疑自己听岔:“你方才说什么?” 谢渊淡声重复:“不是说,要去玥京城里逛一圈?” 昭昭杏眸亮起。 她毫不迟疑地提裙小跑过来,在他反悔之前翻身上马,在宽阔的马鞍上坐稳。 她将那支谢渊不肯接的海棠步摇重新簪在鬓间,心情颇好地伸手给他指路:“我想去城东的天香楼里听说书先生说书,去白鹤街上的水云间茶楼听新来的姑娘唱评弹,还想去城北的古玉轩里看看有没有新上的古玩。还有,还有那家开在偏巷里的糕点铺子,听说又上了新的点心……” 眼见着她要说个不停,谢渊立即截断她的话。 “光你现在说的这些,一日里便走不完。” 昭昭唇角抬起,笑意盈上眉梢。 “一日走不完就两日呀。两日走不完还可以三日五日。”她十分体贴地告诉他:“反正我就住在将军府里。你得空的时候都可以来找我玩。” 她说得这般顺理成章,像是早就算好了这个月的行程。 谢渊握缰的手微顿,半晌没有答话。 昭昭也察觉到。 她从马背上侧过脸来,拿那双清澈的杏花眸望着他。 稍顷她杏眸弯起,笑音清甜:“都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该不会是要反悔吧?” 话音未落,乌鬃马便踏过一块翘起的青石。 马背起伏间,昭昭的身子也略微一晃。 但她还未启唇,手臂便被紧紧握住。 “坐稳。” 身后的少年握紧马缰,语声清冷,听不出情绪。 “……至多陪你半个月。” 第129章 令昭昭感到高兴的是, 谢渊没有食言。 之后的半月里,他总是在卯时三刻准时等在她的院墙外,带着她到玥京城里游玩, 又在日落之前将她送回府里。 而令昭昭感到庆幸的是,她家的爹爹似乎也默许了这件事。 从一开始寸步不离地提枪守在她的垂花门前, 到最后除却用膳的时候碰面,其余时候总也见不到人影。 唯独脸色倒是一日黑似一日。 倒是自家阿娘每日都是心情颇好的模样, 总是笑微微地让小厨房添些清热去火的菜肴过来。 今日又是个晴日,还恰逢霍霆在家休沐。 昭昭还未起身的时候, 顾清晓便已坐在窗畔,素手捻着一根银针, 对着窗外的春光穿上分好的绣线。 而稍远处, 宣平将军霍霆正皱眉替她将几股缠绕在一起的腚青色绣线分开。 这是女红里最细致的活计。 拿惯了银枪的将军对此极不熟稔, 分了好久,才艰难地分出两根。 他有些心烦地看了看窗外的庭院,侧首问顾清晓:“是不是又要到辰时了?” 顾清晓理了理手里的丝线, 有些漫不经心地道:“好像是快到了。” 霍霆皱眉:“昭昭是不是又和那小子出去玩了?” 顾清晓弯了弯眉, 巧妙地避开他的话:“我今日可一直待在房里。你都不知道的事,我又怎么会知道?” 霍霆有些气结。 他当然知道,而且起初的时候可谓是寸步不离地盯着她。 但近半个月来,只要他休沐在家的日子, 年年都会拉着他过来分绣线。 而且每回都是辰时前后。 他每每都想早点分完回去,但偏偏这些缠绕在一起的绣线比在边关打仗时遇到的戎狄还难对付。 往往一分便是大半个时辰。 等他回到庭院里的时候,昭昭早就跑得没影了。 他想至此,忍不住看向顾清晓手里的绣布:“年年,你还要绣多久?” “不久。”顾清晓略忖了忖,便当着他的面将绣棚拆下, 将足有三尺长的锦绣山河图推开给他看:“绣完这幅山河图便好。” 霍霆垂首,盯着面前才绣了不到半尺的山河图看了半晌。 终是一言不发地扭过头去,认命地继续理手里的绣线。 * 玥京城里的白鹤街上。 身着红裙的少女正牵着少年的衣袖,从一家卖胡饼的铺子里出来。 长街上天光正好,拂面而来的春风不烫。 她便这般一手牵着少年的衣袖,一手拿着张新烤好的胡饼,顺着人流的去向走马观花地闲逛。 看到卖泥人的摊子要停步,看到编蛐蛐笼子要买一个,尤其是看到卖话本的,更是走不动路,非要将她没看过的都挑出来买下,这才肯继续往前。 眼见着一整个胡饼吃完,她却连半条长街都未能逛完。 倒是话本子买了有十几本,昭昭手里都快拿不下,便只好拿绳索扎成一捆,转而对谢渊弯眸道:“要不,你帮我拿一会。” “我等会请你吃李家铺子里的驴打滚。” 谢渊抬首接过,皱眉提醒她:“按你这种的逛法,再有半个月,也逛不完这座玥京城。” 昭昭却不在意。 她转过头去,步履轻快地往前走:“有什么关系。” “反正,半个月后还有半个月。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要是什么时候逛完了,也还可以回过头来,再逛一次。” 谢渊淡看她一眼,没有接话。 昭昭恰走到一家卖糖画的摊子前,正想买一支做成白兔模样的糖画,见他不作声,便又转过脸来,轻眨了眨眼:“你是急着要走吗?” 谢渊顺手将她看中的那支糖画买走,语声淡淡:“不会停留太久。” 昭昭也买下一支桃花模样的,若有所思:“看你很留意玥京城里的消息。我还以为,你是要在玥京城里购置宅子呢。” “不会。”谢渊将买走的那支糖画也递给她:“我不吃糖食。” 昭昭一手一支地拿着,原本想吃那只兔子模样的。但见摊主做得实在是太过玲珑可爱,以致于有些不忍下口,便改为转头咬掉桃花的一片花瓣。 糖汁在唇齿间化开,甜得让人张不开口。 素日里话多的少女短暂地安静了阵。 她吃着手里的糖画,转了个方向,带着他往一家还未来得及逛过的饰品铺子前走。 谢渊也未再多言,就这般在人流里与她并肩而行。 直至途径宁远将军府前,他方驻步,抬眼看向府门上的金字匾额:“自从我来玥京城时,这座将军府的大门便从未敞开过。” 昭昭也抬头看了看。 她为他解释道:“这是羌叔的府邸,他带着自家夫人,嗯,也就是当今圣上的皇姐,和静长公主游山玩水去了。” 她说着,便给他指了指方向:“要是再往靠近白鹤街的方向走一会,还能看见一座公主府,也是常年空着的。” 谢渊听出她话里的艳羡。 他问:“你也想去吗?” 昭昭轻愣,似乎有些惊讶,也有些希冀。 “我是在玥京城里长大的,除了每年回江陵见外祖,几乎没有去过其余的地方。” 她惋惜道:“玥京城虽大,但是十几年下来,里面的风景早就都不觉得新奇。” 谢渊侧首看她,淡声重复出他们这段时日去过的地方:“城东的天香楼,白鹤街上的水云间,城北的古玉轩,偏巷的糕点铺子,都逛腻了?” “是啊,早就……”昭昭说到一半,像是才回过神来,但是为时已晚,也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去看道旁的棠花:“羌叔府外的西府海棠开得真好。要不是他不在京城,我都想带你去他的府邸做客。” 她回忆着道:“他和长公主养了只叫小七的猫,还有一只会说话的鹦鹉,可惜它并不聪明,至今也只会说十九和公主四个字。” 她试图将话题扯开,但眼前的少年却偏偏不上这个当。 他眉梢微抬,将话茬带回:“都逛得腻了,还逛那么久?” 昭昭见绕不过去,便轻弯了弯秀眉。 她自然而然地道:“因为你是第一次来玥京城里呀。” 那些她闭着眼睛都能想起来的风景,他都未曾看过。 那些她已经吃腻的点心,他也未曾尝过。 谢渊从未想过,是这样的答案。 春风过处,少年有片刻的静默。 昭昭也没再接话。 她低头看着手里拿着的糖画。 那支没舍得吃的白兔糖画渐渐被日头晒得有些化了。金棕色的糖汁顺着竹签淌下来,眼见着就要流到她的手背上。 她略想了想,便从袖袋里拿了帕子,裹住有些发黏的竹签,又偏首问他:“你为什么不肯留下呢?是不喜欢玥京城吗?” 谢渊抬手接住一瓣将要坠在她发间的海棠,鸦青羽睫淡垂:“我有非回去不可的地方。” 昭昭抬起眼睫看向他。 虽说相识半个月有余,但眼前的少年似乎从未提及过自己的来历。 即便是她开口询问,他也是不动声色地避过。 以致于,如今整整半月的光阴过去,她除了知道他的名字以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她微微抿唇,怅然又不满:“那你是三日后走,还是五日后走?” 她轻睨他一眼,半真半假地道:“若是等三日后走,我应当就不能去送你了。” 谢渊问:“为什么?” “因为胤朝的使节来朝的事。”昭昭微偏过脸,不去看他的眼睛,真假参半地将之前听过的事转述给他:“当今圣上忙于政务,膝下没有公主。若是胤朝想要和亲,想来还是要在宗室与臣女里选出一人,封为公主,远嫁胤朝。等三日后,就是皇后娘娘为此事而设的春日宴。” 她说到这里略微一停,认真强调道:“我也收到了宫里送来的请柬,不能不去。” 谢渊嗯了声,语调平静:“那便去。” 昭昭看着手里快要化得看不出形状的糖画,红唇微抿,难得地有些置气。 即便他们之间算不算有多浓厚的交情,但至少也是一同在玥京城里玩了大半个月。 临到分别,他却连自己是哪日离开都不肯告诉她。 她有些赌气,索性转过脸去,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去就去。” 反正,谢渊也不要她送行。 * 天宁郡以南,崇山峻岭深处。 正坐在冬青树上小憩的羌无被一阵鹦鹉的叫嚷声吵醒。 他半闭着眼,信手捏住月梨黑色的鸟喙,嗓音里还带着小睡初醒的懒散:“这才什么时辰,就又饿了。你是不是也太贪吃了点……” 月梨被他捏着鸟喙,没法叫嚷,便睁着那双黑豆似的眼睛,不住地扑翅,极不高兴的模样。 树影摇曳,坐在树荫里的李檀也抬起眼帘。 她轻抚着怀里黑白花的狸奴,黛眉微弯,笑音轻柔:“十九,你又克扣月梨的吃食了吗?” “臣可没有。”羌无笑眼微弯,带着月梨一同从冬青树上跃下,与李檀并肩坐在清凉的树荫里:“是月梨突然吵醒了臣。” 他看着手中犹在扑腾的月梨,抬了抬眉梢:“这幅恼羞成怒的样子,就像有人当面说它的不是。” 李檀忍笑:“可是这里除了我们,便只有小七。” 她道:“我可没有说月梨的不是。” 她的话音落,趴伏在她怀里的狸奴也动了动雪白的耳朵,懒洋洋地喵了声,像是在说并不是它,也像是见惯了俗世的老人,对年轻一辈不予计较的态度。 小七如今已二十余岁,在狸奴里可谓是极为高寿。 它的胡尖上都有些泛白,也越来越懒得动弹。 倒是月梨一如既往的活泼而聒噪。 成日里十九十九,公主公主地叫嚷个不停。 李檀略想了想,又一本正经地从袖袋里取出一条朱红色的小蛇来:“还有碧桃也在这。” 她的话音落下,小红蛇便趁机盘绕在她的手腕上,对着羌无的袖袋不住地探头。 羌无笑了声,松开手里的月梨,将藏在袖袋里的小白取出,放到小红蛇的旁侧。 小白冬眠初醒,此刻还有些迟钝。 好一会才懒散地在李檀的腕上蜷起,与碧桃缠绕在一处,像是一对上好的红白玉镯。 李檀低头看着,唇角微微抬起。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跟着十九回故乡的情形。 他的故乡实在太远,远到连习俗都与玥京城里的不同。 他的族人喜欢佩戴银饰,住青碧的竹楼,每逢春夏格外阴凉。 她起初的时候听不懂羌语,只知道这里的家家户户几乎没有不豢蛇的。 连带着她走在路上,都要小心翼翼地担心会不会冷不丁地踩上一条。 好在十九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便也没让这样的担忧成真。 而随着漫长的光阴过去。 她不仅学会了羌语,还接受了十九送给她的一条小蛇。 她给它取名叫碧桃,正好与十九的那条凑成一对。 如今想来,仍觉不可思议。 羌无也伸手,拨弄着小白冰凉细长的尾,语声慵懒带笑:“等过了春日,公主想去哪里?” 他从袖袋里拿出一张卷好的羊皮纸,在李檀的手畔摊开。 这是一张精心绘制的地图,记载着大玥的城池分布。 其中大半城池的边缘都已经圈上一道红圈,象征着他们已经去过。 羌无折了段青枝代笔,在地图上轻点了几处,若有所思的模样:“能避暑的几个地方都已逛过,再往北可就要出大玥的国境了。” 李檀低头看了看,听他这般说起,便也轻声道:“说起国境……我好像记得,今岁的春日里,胤朝要遣使来朝,算算时日,如今应当已经快到玥京城了吧?” 羌无低头轻笑:“公主记错了。” 他点了点玥京城的位置:“他们应当早就到了。这几日,都快离京了。” 李檀轻摸了摸怀中小七的下巴,隐隐有些担忧:“不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可别又是求娶公主……” 她至今仍对和亲这件事心有余悸。 即便那已是她十七岁那年的旧事。 那时,乌孙来朝,求娶公主。 她病重的父皇想让她为了阿兕和亲远嫁。 阖宫上下都在为此事准备,都顺理成章地觉得她应当为大玥做这最后一桩事。 唯有十九在春夜里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回到他天宁郡以南的故乡。 她最终,还是没能拒绝。 就在他们决定漏夜离宫的前夕,父皇在太极殿内骤然梦魇,惊悸而醒后面色极沉。 他遣退所有的宫人,在殿内枯坐半宿。 未待天明,便立即颁布圣旨,驳回乌孙的和亲。 隔日,乌孙的使节怫然而返,宫中的众人面面相觑,都道圣心难测。 连带着曾为此事进言过的皇后与太子,亦连遭疏远打压。 直到最后一刻,先帝更是立下密诏。 废太子,立阿兕,柩前即位,这才有了大玥如今的海晏河清。 宫内无人知晓先帝那一夜究竟梦见了什么。 唯独李檀,在他临终前短暂地听他提起过一句。 那时先帝的意识已不清晰,躺在龙榻上枯槁如朽木。李檀要俯身贴近他的唇畔,才能听见他沙哑的喃喃。 ‘那一夜,朕在梦中,见到了往后的事。’ 至于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位年迈的帝王终于还是未能言明。 春风拂过头顶的冬青叶,带来十九的语声轻落在耳畔,将她的思绪带回。 “不会。”他笑眼微弯:“圣上登基的时候曾立过誓。大玥从今往后,不会有被迫和亲的公主。” 李檀如此。 其余公主亦如此。 羌无指尖轻垂,不动声色地轻碰了碰袖袋里藏着的药瓶。 为这个誓言能够实现,他还不惜在陪李檀游玩的间隙,数次回玥京城潜入康王宅邸。 让这名昏聩无能,却成日里谋算着如何夺回帝位的废太子早日暴毙。 自然,这件事,他并未告诉任何人。 包括李檀。 春风拂叶声里,李檀黛眉轻弯:“我信得过阿兕。” 她轻声:“只是希望不要因此再起战事。” 羌无抬了抬眉:“自然。” 他抬首,看向青山之后,玥京城的方向。笑音里依旧是少年时的清朗:“天下承平,不起战事。臣才能带公主天南海北地游玩。” 李檀也抬起眼帘。 她看向面前的群山,与群山之上高远的天幕,唇角轻轻抬起。 从前她不敢奢望。 但如今,她亦愿天下承平,海晏河清。 愿曾经在御河畔许下的心愿皆能实现。 第130章 春夜梦短, 三日的光阴很快过去。 昭昭如往常那般卯时便起身,梳洗后也未先去前院,而是走到后院里, 独自荡了许久的秋千。 庭院外的更漏声在秋千摇曳间一点一滴地过去,直至辰时的更漏敲响, 红墙外无数人如流而过,却再也没见到曾经打马而过的少年。 昭昭不知为何有些怅然。 她在春日的秋千上出神稍顷, 直至月见从前院里过来,对她笑道:“姑娘, 是当启程去春日宴的时辰了。” 昭昭抿了抿唇。 她其实可以不去。 虽然请柬上未曾明说,但其中的意思却也并不难猜。 这是为胤朝择选和亲公主的宴席, 若非自愿者, 称病不去便是。 她原本也早就想好, 要称病带谢渊去城郊的山寺里求签,吃里头新鲜的斋饭。 但是如今他都走了,还留下一句话, 让她过去试试。 她便也有些赌气地想去春日宴上看看。 左右这个和亲的人选也落不到她身上。 她这般想着, 便提裙从秋千凳上下来,跟着月见往前院的方向走。 才过垂花门,却见本因在上值的阿爹堵在青石路上,面色微沉地看着她:“昭昭, 你可知道今日的春日宴是为了什么?” 昭昭自然知道。 她轻点了点头,主动解释道:“阿爹放心,女儿没想去胤朝和亲。只是想去宴席上看看,都有哪些贵女想去,席间又有什么新奇好玩的。” 若是真的无聊,她待一会找个理由回来便是。 就当是应前日里答应过谢渊的话了。 霍霆的神色仍是紧绷。 “不成!” “寻常的时候胡闹便也罢了。但这场宴席, 绝非你能随意玩闹的地方。” 若是有个万一,胤朝的使节选中昭昭,谁也担待不起。 “阿爹。” 昭昭放软语声与他商量:“女儿去去就回。至多就一个时辰。” 她说着偷偷望了望他,见他依旧是面寒如霜,便尝试着主动退步道:“要不,半个时辰也成?” 霍霆双眉紧皱,毫不退让:“不成!” 昭昭为难道:“那就三刻钟。不能再短了。” 若是再短,连一盏茶都喝不成。 霍霆今日却格外的不好商量。 他一抬手,对跟来的月见冷声道:“看好你家姑娘,不许她出府门半步!” “阿爹!” 昭昭一愣,眼睁睁地看着他转身就走。 临走前还吩咐小厮们将正门角门都锁死,谁也不给她放行。 昭昭无法,只好回到庭院里,鼓腮在青石桌旁坐着,连竹瓷给她端来素日里喜欢吃的点心也一块未用。 稍顷,她还是忍不住将侍女们支走,就着那架还未挪走的花梯重新攀上墙头。 她提着红裙,如常站到墙面的青瓦上,有些迟疑地看着离她足有三丈远的地面。 她现在跳下去,可不会再有骑着乌鬃马的少年伸手接住她。 要是就这样摔到地上,也不知道会有多疼。 运气不好的话,兴许还会摔断了腿。 想起那名尚书府的纨绔栽在地上哀哀叫唤的狼狈模样,昭昭秀眉微蹙,第一次觉得,原来随口答应的话,想要践诺的时候,会这般艰难。 就当她横了横心,想试着从墙上跃下的时候,身后传来顾清晓温柔的声音:“昭昭。” 昭昭心虚地回过脸去,看着自家母亲,试图将眼前的这一幕解释过去:“阿娘,我只是想看看风景。并没有想其他的……” 她匆促之下的谎言这般破绽百出,谁也瞒不过去。 顾清晓却只是轻笑了笑,对她道:“你先下来。” 昭昭犹豫一下,只好从花梯上重新下来,站在顾清晓跟前,有些忐忑地向她告饶:“阿娘,这件事你能不能当做没看见。千万别告诉阿爹。” 顾清晓垂眸看着她,语声温和地问:“这场春日宴,你是真的想去吗?” 昭昭没有作声。 但稍顷还是忍不住点了点头。 顾清晓轻应了声,将一把钥匙递到她的手里。 在昭昭惊讶的视线里,她轻笑了笑:“去春日宴的轩车就在角门外。” “记得快去快回。” 昭昭杏眸微亮,一点头便提裙往垂花门的方向跑。 临到垂花门前,她仓促回头,对顾清晓露出笑靥:“谢谢阿娘。” 顾清晓展眉,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茂密的紫藤后。 而另一道身影也从游廊上步下。 霍霆站在她身旁,双眉紧皱,似有不悦:“你还是放她去了。” 顾清晓回过头来望向他,唇角也微微抬起:“谁年少的时候,没做过几件荒唐的事呢?” “看在曾经你也爬过顾家院墙的份上,让她去吧。” * 今岁的春日宴设在东宫,离宣平将军府并不算远。 仅是两刻钟的功夫,昭昭乘坐的轩车便在东宫外停落。 昭昭从轩车上步下,将带来的请柬交给迎客的侍女,随着她们一同往今日行宴的旖春园里去。 她来得颇晚,入园的时候,院内的亭台楼阁间已有不少贵女。 多数昭昭都认识,还有少数叫不出名字的,想来是父亲近几年才到玥京城里为官,抑或是鲜少出来游玩的缘故。 但人数倒是比昭昭原本想的要多上许多。 甚至,她还在假山上的八角亭里,遇见与她私交甚好的户部侍郎之女唐黛。 昭昭止不住讶异,趁着周围的贵女离得远些,便登上石阶,走进亭里与她搭话:“阿黛,怎么连你也来了?” 正在亭中摇着团扇纳凉的少女闻言一愣,回过头来看见她时同样惊讶:“昭昭,怎么你也来了?” 昭昭轻眨了眨眼:“我是答应了人,所以过来看看,很快便回去。” 她问道:“你呢,你是真的想嫁到胤朝去?” 唐黛犹豫了下,放轻了语声:“昭昭,你也知道的。我今年十七,已然是到了要议亲的年纪。可我父亲为官清正,在朝堂上少有建交,若是嫁个寻常人家,也帮衬不上家里什么。倒不如就来春日宴里试试。若是能够中选,倒也是满门的荣耀。” 这满园的贵女,打的大多都是这样的心思。 昭昭望着眼前的少女,忍不住有些担忧。 唐黛生得明眸皓齿,即便在贵女堆里也似极出挑的姝丽。 但她心思单纯,要是嫁得那么远,别说是她的族亲,便是她也难以放心。 她不由得道:“可是如今胤朝那的人选都还未定。也不知嫁的究竟是皇子,还是胤朝的国君。” 她蹙眉联想:“若是他生得奇丑无比,脾气古怪,再加上还有什么怪癖。白日里酗酒,酒醉后就打夫人可怎么办?到时候,写在国书上的婚事,想和离都不能。” 唐黛显然未往这般坏的地方想。 经昭昭之口说出来,她便越想越慌,最后还是捏着团扇站起身来,磕磕巴巴地道:“要不,还是算了吧。” 她倏然觉得,其实在玥京城里找个知根知底的人家,也没有什么不好。 唐黛匆促地起身往外,想赶在胤朝的使节还未前来之前离开。 她走得太急,手里的团扇都没拿稳。 方踏上亭外的石阶,那面绣着铃兰的团扇便如梨花无声坠下。 眼见着就要落到沾水的路面上,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却将落下的团扇轻轻接住。 唐黛抬起眼帘,望见三两级石阶上,银袍玉冠的青年眉眼温润,低头接扇的动作清雅。 以他的衣饰与腰间佩着的龙纹玉坠上看,正是大玥年轻的储君,李宴。 唐黛轻怔。回过神来后愈发慌乱,甚至都忘了福身行礼。 好在李宴也并不在意。 他微抬唇角,隔着两道石阶将手里的团扇递还给她。 唐黛伸手接过。 粉白的双颊一路红到耳缘。 昭昭也从八角亭里出来。 还未来得及行礼,视线便不由自主地停住。 石阶尽头,少年卓然而立。 他的墨发高束,往日里常着的玄色骑装换作墨蓝色的剑袖锦袍,金线暗绣的蟠螭纹在领口与袖口间盘亘缭绕,于春光里倒映出灼灼流光, 愈衬得少年腰身挺拔,轮廓冷峻。 如同一柄镶有龙纹的佩剑,尊贵,锋利,透着锐利而霜寒的光。 熟悉的容貌,陌生的装束,令昭昭有片刻的离神。 她惊讶又不解,下意识地唤他的名字:“谢渊?” 他不是,应当已经出城了吗? 谢渊抬起眼帘,对上她的视线。 他道:“借一步说话。” 昭昭没有拒绝。 她提裙从石阶上走下,跟着他离开贵女如云的春日宴,走到一处偏僻的游廊上。 廊下桃花灼灼,廊上花香满衣。 谢渊停步,却没有启唇。 似在等她先行发问。 昭昭便也在他跟前稍远处驻步,略想了想,还是问道:“你是胤朝的国君还是皇子?” 她此刻已从适才的惊讶里回过神来,想到能与当朝太子并肩而行的,只能是胤朝的皇室。 谢渊答道:“皇子。” 昭昭又想了想,继续问他:“那这次的春日宴,是为你选妃?” “不是。”谢渊毫不避讳:“是为我同母的皇兄。” 昭昭点了点头,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来:“那你告诉我的名字,是真的还是假的?” 谢渊垂手,取下腰间系着的穷奇玉佩,如昭昭当初在秋千上向他扬起绣着名字的荷包那样,将背面的渊字给她过目。 “是真。” 昭昭瞥了眼,原本紧蹙的秀眉展开些。 “那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她抿唇道:“若是没有想问的,我就先回将军府去了。” 廊上的少年抬眼看她。一双凤眼在春色里光影深浓,望不出其中情绪。 他启唇:“昭昭,你想成为大玥的公主吗?” 昭昭略微偏首。 “嫁给你的皇兄吗?”她想了想,便又问道:“那你是不是要唤我一声皇嫂。” 谢渊看她一眼,剑眉微皱:“皇兄并非良配。” 他并未隐瞒,语声冷淡地道:“他意在太子之位,想迎娶的自然是胤朝的世家之女,而非邻国公主。” 无论是谁千里迢迢嫁到胤朝,他都不会善待。 哪日里陡然‘病逝’也并非全无可能。 昭昭思量稍顷,又启唇问他:“既然皇兄不是良配。那我是不是应当嫁给你的父皇?” 她还在为被蒙在鼓里的事置气,便故意做出认真思量的模样:“那你岂不是要唤我一声母妃了?” 眼前的少年确实被她气到。 他抬眼睨她一眼,半晌没有开口。 昭昭也没有作声。 她在原地站了阵,还是从袖袋里取出那枚剑穗递还给他。 “还你。” 她道:“我从阿爹的书房里偷回来的。” 谢渊没有伸手。 他垂落指尖,解下自己随身的穷奇玉佩反递向她,抬眼时眸色深浓:“这场和亲不可避免。无论如何,使节都会带大玥的公主回朝。” 他一字一句道:“但迎亲的皇子,未必要是我的皇兄。” 昭昭听出他话里的深意。 春风拂落庭院里的桃花,她也在风声里微微红了耳缘。 她的语声放轻,带着点犹豫与自己都不确定的情绪:“我们才认识没多久。你是真的想好要带我回胤朝吗?” 她像是在问谢渊,也像是在问自己:“要是成婚后,发现我们合不来怎么办?” 谢渊抬眼看向她,语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倒像是平静的叙述。 “我并无什么怪癖,也不会白日里酗酒,更不会酒醉后就回去打夫人。” 昭昭一愣,稍顷明白过来,她在八角亭里与唐黛说的话,应当是正巧被他听见了。 当着别人的面说小话被抓了个正着的感觉有些微妙,让昭昭的面上愈发红了一层。 而他接着道:“若是真的无法相处,也可选择和离。我会令可信之人送你回玥京。” 昭昭忍不住看向他,小声抱怨:“哪有人还没成婚就想着和离的?” 话一出口,她才想起这也是她与唐黛说过话,唯有匆促转开话茬:“那要是我不答应,你是不是过几日就要带着新封的公主回胤朝了?” 她放轻了语声:“那你,还会来大玥吗?” 谢渊迎上她的视线,毫不回避:“不会。至少数年内不会。” 胤朝内时局未定,他还有许多事要做。 故而,在今日,他就必须做出决断。 否则,便再也没有抉择的权利。 昭昭也在看他。 她其实并不能笃定自己是不是喜欢他,甚至都不能说对眼前的少年有多少了解。 但至少,他长得很合她的心意,性情虽然冷漠了些,但也说不上古怪,看着倒也没什么怪癖。 更重要的是,与他在玥京城里到处游玩的半个月里,她每日都过得很开心。 于是她抬步走过去,将他递过来的信物拿到手里,语声很轻地道:“要不,还是先试一试吧。” 谢渊微顿。 “……怎么试?” 昭昭耳缘更烫。 她没有作声,而是拉着他的袖口,带他走到游廊的拐角处。 她站在游廊上,示意他俯下身来。 谢渊垂眸,没有拒绝。 昭昭也踮起足尖,素手搭在他的肩上,像是话本子里描写的那样,尝试着吻上他的薄唇。 少女的吻青涩而美好,似庭院里的桃花轻落在指尖。 谢渊微顿。 顷刻,他垂落眼帘,毫不迟疑地加深了这个吻。 庭院里桃花纷落,缠绵如织。 良久。 两人分开时,适才还大胆尝试的少女面红如染,呼吸与心跳声皆乱,像是春夜里打过棠花的雨。 她抬手掩着鲜艳微肿的唇瓣,侧过绯红的脸,也不知是羞赧还是无措。 立在廊下的谢渊凤眼微暗。 再启唇的时候声线微显低哑。 “……是先提亲,还是先请你们陛下的圣旨。” “先请旨。”昭昭脸颊更烫,语声轻得像是耳语:“不然我阿爹他大抵不会答应。” 她说完,还是挪步过去,将他掌心里的佩玉接过来。 与那枚剑穗一同放进袖袋里。 谢渊的视线落过来,令她的面上更烫。 昭昭抬起手背碰了碰脸颊,觉得大抵是藏不住,索性便大大方方地抬起脸来。 她杏眸弯弯,满是促狭地道:“但是你不能两手空空地来。至少,也得买一整车的话本子作为聘礼。然后亲自来将军府里,当着我阿爹阿娘的面,说一声‘我与话本子都归你’。” 她原本只是玩笑,但廊下的少年却淡声应道:“好。” 昭昭微讶。 她侧过脸来看向他,羽睫轻扇了扇,带点新奇,也带点期许。 * 翌日,宣平将军府内便收到宫中传来的圣旨。 其中的圣意简单而直白:敕封将军女长女霍昭昭为嘉宁公主。三日后随胤朝使团回朝,为七皇子正妃。 送圣旨的宦官方走,整座将军府里便如水鼎沸。 霍霆头一个不答应。 他紧攥着手里的圣旨,连武将的朝服都未来得及换,便要往府门外冲,语声里满是怒气:“我这便去宫中面圣,即便是抗旨,也要请陛下收回成命!” 放昭昭去春日宴里游玩是一回事。 但是因此降下圣旨,真要送昭昭千里迢迢嫁到胤朝,自然又是另一回事! 他作为父亲,绝不会答应! 顾清晓的眉眼间亦满是凝重。 但她还是匆忙拦住要往外闯的霍霆,又将昭昭单独带到房里,放轻了语声问她:“昭昭,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昭昭有些心虚地垂落眼睫。 她认真想了稍顷,还是将那枚剑穗与佩玉一同拿出来,都放在跟前的案几上,将这半月里的事,简要地与自家阿娘说了。 “就是这样。” 她偷觑了眼顾清晓:“我还让他明日过来提亲。” 顾清晓黛眉蹙起。 “昭昭,你未免有些草率了。” “短短半个月的光景,你便决定千里迢迢跟他回胤朝。可想过,你日后是否会后悔?届时又该如何是好?” 昭昭想过这个问题。 顾清晓话音未落,她便轻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跟着他回胤朝,最后究竟会不会后悔。” 她说到这,微微一顿,轻弯了弯唇角:“但是我想,若是就这样放弃。等我好几年后再想起这件事,定然是会觉得遗憾。遗憾当初没能试上一试。” 她并不确定自己与谢渊合不合适。 但是世上许多事本就是这样,不等你做好准备就陡然出现。 要是不去尝试,便是永远的遗憾。 顾清晓坐在她对侧的月牙凳上,神情却一寸寸的柔软下来。 像是隔着漫长的光阴,又望见当初奋不顾身,执意要跟着霍霆去边关的自己。 她徐徐直起身来,对昭昭轻声道:“若是你执意,那便去试试吧。你阿爹那里,我会替你说情。” 她说着,黛眉微展,语声温柔而坚定:“但若是你在胤朝过得不好。随时都可以来信。无论胤朝有多远,我和你的阿爹都会去接你回来。” 昭昭眼睫微湿,好半晌才轻轻点头。 她道:“无论是嫁去哪里,我都是宣平将军府的女儿。” * 翌日清晨,庭院里淡烟似的晨雾未散,宣平将军府的大门便被叩响。 守门的小厮将正门打开,一抬头,便看见眼前绵延无尽的,前来送聘礼的队伍。 小厮一愣,赶紧快跑着往回通传:“老爷,夫人,胤朝送聘的队伍来了!” 霍霆先一步从花厅中踏出。 他脸色仍旧笼着薄霜,但强忍着没有阻拦。 顾清晓站在他身旁,眼里满是不舍,但终究还是让月见去唤昭昭过来。 昭昭来得很快。 她穿着第一次遇见谢渊时的红裙,戴着她的珍珠发钿,步履亲亲地走到前院里。 看着送聘的队伍鱼贯进来,将带来的聘礼放在廊上。 首先送来的是各色珍宝古玩,金银玉器。 一箱连着一箱地放在照壁前,流水般络绎不绝。 令在府门外看热闹的人群好一阵艳羡。 昭昭微踮起足尖,认真地看着好一阵。 久到她都觉得谢渊应当是将她说过的话忘记了,不会再送话本子来的时候,马首上系着红绸的车队绵延而来。 车帘打起,车厢内便是满满当当的话本。 送聘的队伍也再度忙碌起来,摩肩接踵地将话本往将军府的游廊上堆。 从廊上堆到廊下,再从廊下堆到照壁跟前。 直到前院里都快没有落脚的地方,才可算是缓缓停歇。 昭昭站在五颜六色的话本中央,杏眸微弯,望着手持婚书的少年向她而来。 春光里,他抬起眼帘,像是她曾经戏言过的,当着她阿爹阿娘的面,将手递向她,毫不儿戏地向她许诺。 “我与话本都归你。” 这句话在他说来,是这般的格格不入。 但昭昭还是轻轻笑出声来。 她提起红裙,迈过眼前如山似海的话本,将素手搭在他的掌心。 铺地的话本与红绸间,她杏眸弯弯,格外认真地道——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