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秦始皇封神》 第一章 赵政逃亡 赵国邯(空格)郸。 不远西北百公里的紫山山脚下,狂风卷起落叶,飒飒涌动间,密林翻滚如波涛,徙鸟急急投林,走兽仓惶奔走。 “刷——”“刷——” “还想跑哪去!” 箭矢破空的声音不绝于耳,伴随人声的喧闹和马匹的嘶鸣,活像是煮沸了的开水。 估计又是那群赵国的王孙公子们出来春猎了。 白桃已经见怪不怪。 这里乃邯(空格)郸第一山,常年紫光闪烁,霞彩千条。数年来不仅是它们这群小妖精修行的地方,更是赵国传统狩猎的宝地。 窜上树杈子暂避锋芒,白桃就见到树下不远处有位骑马奔袭而来的小少年。 他身后紧跟着几名策着马的同龄人,几名同龄人穿着华贵,手中的长弓对准的却不是猎物,而是小少年的后背。 “刷——” 三箭齐发,箭箭欲夺人性命。 少年人脸上都是被剐蹭出的血痕,看着很是狼狈,但他身手格外超然出群。 提起长剑往后格挡,他利落的卸下来势之威。 但是还有一箭无法阻挡,射在马腿上,马匹一个吃痛,前蹄惊窜而起,险些将马背上的少年甩落下来。 “驾!” 少年人堪堪稳住身形,牙关一咬,随即用剑背用力拍了拍马臀。 在如此险象环生的情形下,他的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处变不惊。 见没有射中,后面的人肺管子都要气炸了,有位长得颇为阴柔的少年拍着马脖子,恶狠狠的叫骂,“跑得真他娘的快!主人,看咱们回头不给他好果子吃!” 被追杀能不跑快点么? 难不成还站着不动等你来... 白桃心中咕哝,她盘着尾巴蹲坐在树杈上,狐狸眼滴溜溜的在两队人马间来回转了转,爪子扒住树皮,灵活纤巧的跳跃在另一颗树杈上。 嗯,奔赴前线,去看好戏。 “快追!追到重重有赏!” “猪狗不如的东西,还敢违抗本太子的命令!” “跑?还往哪跑?你!你去往那边包抄!” 少年在地面惊险逃亡,白桃就在树冠上反复横跳。 眼角余光似乎瞥到什么,逃亡的少年侧了下头,满头青丝撩动他削尖的下颌。 他看到树冠上有条不停跳跃的火狐狸,那火狐狸皮毛程亮,被日光折射的像是欲欲燃烧的火球。 灵动,漂亮。 但他并没有过多在意,后面赵偃为首的党派还在追着他不停撕咬,他们虽不会杀死他,只因他是秦国的质子。 但是肯定会将他弄的残废,只要推脱为狩猎的误伤,谁也不会追究。 谁又会甘愿当残废? 少年眼瞳半眯,拉拽马鞭朝荆棘密林疯了一般拐冲过去。 野马即将失控,他得尽快脱身。 如若此次他赵政全须全尾的回去,这些加受在他身上的耻辱,他往后必将千倍百倍奉还! 白桃还在树杈上和他玩起竞速的游戏,乍然见到少年豁出命般一栽入荆棘从生的密障里消失不见。 白桃:“?” 她整只狐狸都有点懵了,连狐狸眼都滴溜圆了。 赶紧刹住爪子,白桃低头看着追赶上来的另一匹人马。 那匹人马只看到地上只横躺着被毒箭毒死口吐白沫的马匹尸体,不见少年人影,纷纷在那里破口大骂。 “又让他跑了!该死!” “狡猾至极,主人,你说我们该怎么办!不弄残他我誓不为赵国人!”阴柔的少年跺着脚,愤愤道。 为首的赵国太子赵偃,腮帮子抽动一下,拍着他的背宽慰,“好了,左右不过是个生来为奴为婢的质子,他亲爹在我们赵国连舞女都能爬到头上拉屎拉尿,何况是这个被抛弃的杂种,听说还是他母亲苟合个贱商生的,这种身份他想回都回不去,早晚都得死,你这么大动肝火做甚啦?” “主人——” 阴柔少年哼哼。 “走!今日玩到这里也算尽兴,回去大口喝酒大口咥肉!” 赵太子一挥手,尽管阴柔少年再不甘心,也只得跟着队伍一起散了。 夕阳沉醉,霞光看起来格外瑰丽,像是被双无形的大手满满挥洒晕染,渐变成深紫,赤红,而后乌金沉醉,瑞气腾腾浮起。 白桃在树枝上追赶着自己蓬松的大尾巴饶起了圈圈。 一圈,两圈,三圈... 时间缓缓流速。 “呼——” 吐了口妖气,白桃心想其实她每日在这紫山上捉鱼撵鸟,逮着蜻蜓蝴蝶松鼠就死劲霍霍,除了这事情就是修炼,也没什么事干。 那么她拖个人回狐狸洞,阿兄应该不会生气的吧? 爪子一拍,就这么定了。 白桃支棱起尾巴窜着树干落在地上,朝着方才少年消失的方向奔去。 密障。 顾名思义就是常年无人造访,荆棘藤蔓横生的地方,里面的毒蛇虫蚁数不胜数,树叶经年堆积在泥土上腐烂的气息能够直冲人天灵盖。 白桃刚窜进去就打了个鼻响,深一爪浅一爪的走着,不远处传来山魈凄厉的夜好,危险又漆黑夜幕悄悄降临。 白桃慢慢搜寻,月色下她的狐狸眼呈先出带着兽性的棕黄色,像是只和精怪为伍的狐狸精。 哦,差点忘了。 她本来就是只狐狸精。 沿着血迹,白桃见到了昏迷不醒的少年。 他黑色的麻布衣已经被荆棘勾的褴褛不堪,裸露的肌肤被沁出的血染透,身上还扎着许多密集的刺。 像是只刺猬,刺猬黑球。 白桃心说。 白桃过去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她不认人,只记得味道,这少年看起来黑不隆冬,味道却很干净,干净的都让她有点饿了。 她刚想舔舔他脖颈上的血迹,却发现这少年的脸颊上有道箭伤,黑血咕咕的往外淌。 “咦?” 中毒了? 中毒了就不是个好人,坏掉了就是坏人,坏人就不能舔了。 白桃遗憾的舔舔牙,叼住他的后脖颈往狐狸洞拖。 牙都快拖崩了,好不容易拖到了她和阿兄住的狐狸洞。 “小家伙,捡了个野男人回来?” 狐狸洞外,她的美狐阿兄银发及腰,长着张风华绝代的脸,是紫山上最美的狐狸精。 他正盘着腿坐在山石上吸收日月精华,见到白桃回来,他斜挑着狐狸眼朝她勾勾手。 白桃立马扑他怀里,“阿兄!” 白荼捏着她的下颌查看,看到她牙口没断才放下心来。 眸光流转间,白荼摸着她毛茸茸的脑瓜,对着地上昏迷不醒的少年品评道,“是头好东西。” 捡的东西被夸,白桃当然很开心。 不过她正想甩尾巴,只听得美狐阿兄磁性中带着兴味的声音继续道,“适合一锅炖。” “.....” 白桃一哆嗦,迟疑道,“可是,阿兄,我们不是不吃人吗?” “这可不是人。” 白荼抱着她站了起来,山顶风大,吹起他的白袍鼓荡,银丝飞舞,明明正值掩古今的年华,却没由来的有股沧桑的沉淀,“这是与天皇,地皇,并称三皇的盘古后裔,人皇。” 到底是入世未深,白桃听得云里雾里。 但是只听得懂一个意思。 那就是真是头好的不得了的东西,以往阿兄有什么好东西都会先喂给她,现在她好不容易捡头好东西,管他是人是皇,理应先孝顺阿兄。 像只离弦之箭冲进狐狸洞把饭盆叼出来,白桃一爪子拍在少年胸膛上,耳朵尖尖动动,奶气道,“阿兄,起锅,烧火!次!” “还不到火候。” 白荼摇了摇头,阻止了小家伙。 后脖颈被美狐阿兄的大手提拎起来,白桃两只爪子扒拉住饭盆,水汪汪的大眼睛有点懵懂的,“什么是火候?” “火候就是人修炼程度的深浅,火候旺了,那滋味才叫曼妙。” 白荼的口吻云淡风轻,似乎在说不足为道的一朵花一根草,他将视线落在少年单薄的身躯上,“还没封禅,到底欠缺。” 白桃眼珠转转,想出个主意,“那阿兄我们把他关起来,养到封禅,等封了禅再吃。” “真是个小机灵鬼。” 白荼摸了摸她的肚皮,单手拽着少年的手臂,拖拽进了洞府。 第二章 目标成神 兄妹俩相依为命,住在紫山上的狐狸洞修行。 狐狸洞是挖空了千年菩提树建造的。 摆设不多。 但是布置的简单又温馨,这里到处都是白桃这只小狐狸崽生活的痕迹。 打磨的树墩小桌子,上面摆着浮着荧荧魅魅光泽的八宝琉璃盏,再旁边放着阿兄编织的竹蜻蜓竹蚂蚱。 还有磨牙棒,各种形形色色的小玩意,都是白桃早上玩了没收拾好的。 白桃瞧着心虚。 跳下去将它们扒拉进竹筐里,收拾的干干净净。 阿兄正在施法为少年疗伤,他的面部侧影被琉璃灯的光勾勒出来,介与清润与俊美之间。 垂眸敛目间,竟是一派的专注。 白桃也懂事的不打搅,等阿兄施法结束。 她看着少年伤口消失后那连睡着都藏不住的锋锐眉眼,奶气道:“这头好东西怎么长得和我们狐狸精一样好看?不过…有点凶巴巴。” “再好的皮囊,也是红粉骷髅。” 白荼收了势后点了少年的穴。 他不由分说提溜着白桃塞进箩筐里。 小狐狸在箩筐里迅疾用尾巴盖住脸,闷闷道,“阿兄,应该没长肉。” “不长肉,也不长个,你也不怎么长修为。” 白荼拨弄着秤砣,看着刻度叹了口气,将她单手拎出来,“你说,如何是好?” “那我努力努力...” “努力没用,这有个长修为的捷径,小家伙想不想走?” 白荼看着不省人事的小少年,弯唇问道。 捷径.. 白桃想起以前看过的人类文书,上面写着走捷径贪便图快不好。 她眨巴眼道:“可是阿兄,走捷径是正经勾当吗?” “咱们是妖精,要干什么正经勾当?” 白荼曲起指骨,轻敲她小脑瓜,“你已经白余岁了,只能化出一条尾巴,掰着你的小爪子算算,距离你化成九尾天狐需要多久,这有个二十多年的捷径,你又能少走多少弯路?” 白桃两只爪子算成梅花也有点算不明白。 毕竟算数还没有学到那。 但是她感觉敏锐感觉到有点不对劲,“可是阿兄,化天狐很重要吗?我为什么要那么快化天狐啊?” 白荼神情略微变了一变。 窗外的月光照得他满头银丝下的眸光更像是溶月落下的死灰,“总有一天,小家伙你会明白的。” “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嘛!” 白桃在桌上打了个滚,伸出爪子,“看,肉垫,粉色的。” 又紧接着甩了甩能占据身体一大半的蒲扇大尾巴,“看,可以用来盖被子,一条尾巴够用了。” 炫技般的又打了个滚。 她两只半圆形的狐狸耳朵,吧嗒一下靠拢在一起,又吧嗒一下分开,“阿兄,你看我还会做兔耳朵,我有没有九条尾巴都一样的可爱。” 白茶嘴角绽放出清浅的笑,似是无可奈何。 但是紧接着他下巴微微一扬,“那又如何?兔耳朵阿兄也会做。” 白桃惊喜:“真的?” 阿兄是白狐,自己是红狐。 都长这么大了,白桃还没有见过美狐阿兄做过兔耳朵呢,毕竟白色的兔子耳朵看起来最像了。 她缠着阿兄:“要看要看,要看嘛。” 白荼眼尾一勾:“小家伙,走不走捷径?” “走!” 小狐狸崽没心眼,一向是逮住眼前给予的好处死劲磋磨。 白荼也宠溺的依着她。 她看了几柱香阿兄动兔子耳朵,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天际将明未明的时候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动静,白桃又醒了过来。 眼未睁,狐狸耳廓跟个陀螺似的旋转一下。 逮住方位,白桃毛发奓起。 就见到在旁被点了穴位的小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冲开了穴位,他表情冷漠的起了身,低垂着眸光和她那棕黄色狐狸眼对视了一下。 白桃龇牙对他示威。 阿兄还没醒,自己理应对这个外来侵入者发动不好惹的信号。 少年视线越过她,扫视几眼沉睡的银发男人,走出了狐狸洞。 就这么走了? 白桃想拽拽阿兄的袖子告诉阿兄一头好东西跑了,但是转念想想。 对面是个凡人,自己可是只狐狸精唉。 连手无寸铁的凡人都看不住,那她到底算什么狐狸精? 斗志瞬间熊熊昂然,白桃挺着小胸脯跟了出去。 外头的鱼肚白正缓缓从地平线翻起,缕缕阳光像触角一般探寻这片山林。 少年人没有走远,他坐在山石上,背影萧索而孤寂,有种连日光都照不出来的混沌感。 白桃见好东西没有跑,迈着狐狸步,蹲坐在他身边。 看紧他。 “是你救了我吗?” 少年问道。 他的声音有点嘶哑,像是薄纱轻拂过沙砾。 白桃不想开口吓他,因为狐狸精很稀罕,区区凡人能够见过几回? 她伸出爪子舔了舔,不搭理。 “....” 赵政意味不明道:“你皮毛真好看。” 夸狐狸皮毛好看这绝对不是好的夸赞方式,甚至带了几分血淋淋的觊觎。 白桃瞳孔一缩,连爪子也不舔了,喉咙里发出咕噜声。 赵政长眉一挑:“你看,你听得懂。” 白桃愣住,明白自己中了狡猾凡人的计谋,尽管凡人四肢渺小,但是他们脑瓜子普遍大啊。 “你是山野精怪吗?”赵政追问。 白桃不吭声,也不乱动了,瞳孔涣散直视前方,当个红狐狸摆件。 赵政:“......” 是只笨的简单的精怪。 身后有细微草茎被扫过的声音,里面的银发男子走了出来。 赵政浑身警觉,面上浮现如霜般的冷寒,只是片刻间消弭了下来,快的好似错觉。 “阁下是何人。” 银发男子未答。 小狐狸见阿兄出来飞扑过去,翘着尾巴,盘踞在他的头上,做完这一切后,她对底下的赵政吐了吐舌头,颇为耀武扬威。 狐狸崽好动,白荼化了半形,冒出两只狐狸耳朵让白桃有了着力点。 他见赵政脸上那再也遏制不住的震悚,悠悠道:“是何人?现在还觉得我是人么?” 赵政将脊背绷的极直,“阁下有所求?” “是啊。” “所求何为?” “我家小狐狸救了你一命,索求你半百的寿命不过分吧?”白荼眼尾拉开,有着妖性的贪婪,“要是不想给,那就只能再去死一次。” 赵政眼珠乌黑,沉如死水,“赵政现在手无寸铁,还有的选么?” “原来你是叫赵政啊。” 白桃听不出剑拔弩张的较量,只抓着阿兄的两只耳朵歪头。 小狐狸口吐人言,赵政却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镇定,他长睫一动不动,“赵政孑然一身,无家也无国,更不知道哪天就没有明天,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寿命而已,阁下想要便拿去。” 聪明人永远先懂得如何保全自己。 白荼越看他这样,脑子里的弦越发拉扯的紧了,这样的人皇以后能为他所掌控么? “轰隆——” 雷声在天幕翻滚,山雨雨欲来,狂风席卷起落叶上下翻飞,小少年的马尾和红色发带随风齐舞, 和人皇的誓约已成。 无论今后怎么说,到底眼下是捡了个大便宜。 白荼心情颇为美妙,他戳了戳头顶上白桃的鼻尖,对赵政示意道:“下山,寿命以后再取,你走吧。” 赵政深深看了他头顶上的小狐狸几眼,随即一言不发的即刻下山。 乌云翻滚如墨,风如拔山努,雨如决河倾。 暴雨如长鞭抽打。 白桃摘了个大芭蕉叶,举着趴在美狐阿兄身上当雨伞,听着雨滴撞击的声音,她看着小少年踽踽独行下山的背影。 凡是在紫山撞见过妖精面貌的人,下山都会忘得干干净净,这个赵政也是。 可是这样一来,那就会翻脸不认狐,认不认没关系,那誓言怎么办。 白桃糯糯道:“阿兄,要不我们还是把他抓回来吧,你养着,我看着,我们偶尔还可以把他放出去透透气。” “……” 白荼无言,“凭我们两只山野妖精,能够养出封禅的人皇?小家伙不妨再仔细想想。” 白桃遗憾:“但是放他跑了是不是更加难吃到了。” “我们可以看住他,等别人养肥再宰。”白荼在雨幕中挑出一朵透明的水花,炸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坐享其成,岂不快哉?” “好!” 虽说坐享其成也不是什么正经勾当,但是阿兄说什么是什么,白桃兴奋的差点掀了芭蕉叶。 山中腰的小人皇还在避雨,山顶的上的大狐狸小狐狸对这块人皇肉展开了一系列的垂涎和密谋。 “我们是什么狐狸?”白荼在给小狐狸温习。 白桃举爪:“涂山狐狸!” “近千年以来,我们最出色的祖先是。” “妲己祖奶奶!” “我们的目标是。” 目标? 白桃懵懂,歪着脑袋道:“进化出九尾,成为天狐。” “错!”白荼指尖戳了下她的小脑袋,“获得与天齐的寿数,成神!” “好的阿兄!我们的目标是,成神!” 哪怕是半知半解,白桃依旧信心满满。 “不错,出息。”白荼看着初长成的小家伙颇为自得。 第三章 歧路在前 要想看守好人皇肉,那就得伪装人类混入尘世。 尘世是人皇生活的地方,而人皇现在生活在王宫里。 为此,两只狐狸好好整饬整饬一番。 白荼手拿折扇,身着不染白衣,风度又翩翩,走在市集的人群里极为显眼。 小白桃化作八九岁的女童,头上梳起两个双螺发髻,高高的翘起,就像是两只狐狸耳朵。 她牵着阿兄的手眼睛滴溜溜的转,目不转睛的看着过往吆喝的摊贩,马匹,骆驼,各类奔走于市的赵人。 恨不得长出第三颗眼珠子。 以往一只破茧的蝴蝶,一朵花一片叶的生长和凋谢都会引的她侧目,何况是这么多头东西在白桃面前活蹦乱跳? 于是她趁着阿兄不注意,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坐在一个满是精巧陶俑的摊贩上。 躲在一个陶俑做的泥狐狸背后,准备装个摆件。 摊贩前的人见有个女孩坐上去了,心里称奇。 她睁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颇为无辜又可爱。 那婴儿般的小脸蛋,红菱发带还随着微风晃晃,就像是最可口的糕点,又似最出色的瓷摆件。 就差挂个牌,写个价,你们有人要买吗? 周围还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还真过来出价。 “啪”的一下,白荼气势汹汹的从人群中穿过来,一个扇柄砸在摊位的白桃头上。 白桃捂着脑袋,颇为萎靡,“阿兄,错了。” 本还在伪装陶俑伪装的乐此不疲,却没想遭到阿兄的打断,不仅如此,生气的阿兄还特意将许久不用的绊妖铃套在她脚腕上。 那是她小时候的小时候四处顽劣才用的到的法器,戴上这个绊妖铃,无论何时何地阿兄都能找到她。 “再闹就把你拴起来。” 阿兄说完,将她拎在身上。 到底是玩闹一天了也累了,白桃也没了那个精力折腾,老老实实的靠在阿兄胸膛上,她揉了揉眼睛咕哝道:“阿兄,我们这是要去哪啊?” “去趁虚而入,无中生有;招摇撞骗,为狐作伥。” 好叭。 好像都不是什么正经勾当。 * 兄妹俩在一座胡林酒肆里住了下来。 每逢华灯初上,人横欲流之际,阿兄便会带着白桃现身在最繁华中心处大肆流金淌财。 简而言之就是高调的扔钱。 白桃虽不知道有什么用,但从后面的箱子里抱起一捧金子,配合的等酒肆里的管家扬起嗓子喊一声:“恭迎白仙人莅临HD城,为咱们HD百姓造福!” “哗啦——” 她搓了搓爪子,那金子就漏了下去。 底下早已人头攒动,他们连衽成帷,举袂成幕,连句多谢都没有,逮住那诱人的金子,争抢的头破血流。 “我的!是我的,别抢!” “滚,谁拿到就是谁的!” “老子以前可是做悍匪的,还怕你?来啊,打一架!” 不消片刻,底下人开始拳脚相加,眼里挂着对金子和钱财的渴望,抢夺不过就掏出匕首自相残杀,像是魑魅魍魉,在群魔乱舞。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阿兄收在眼底,淡淡道。 白桃觉得凡人这么不要命的挣钱冰冷冷的金子,这种行径有点不至于。 金子而已,不是多得是吗,以前她深山里乱窜的时候随手挖,也能挖到。 “小家伙,想不想看更疯狂的?” 阿兄嘴角漫漫溢出一丝微笑,眉目间的邪戾悄然蔓延。 他抬脚一踹,那装满金子的箱子就侧翻下去。 “哗啦啦——哗啦啦——” 灿灿的金光照耀在这座酒肆里,像是施展某种摄人心魄的妖法,拉拽所有人的心智,让所有人为之着魔。 底下眼带红光的人浑然不惧怕被压死的风险,反而更上前一步,他们伸出双手口里惊叫:“金子金子,我的,都是我的!” “杀了你们,这个金子都是属于我的。” “买女人,拿来买女人,哈哈哈哈!” “啊!俺要杀了你!” 血腥味逐渐又开始弥漫,暴抢仍就不止。 的确疯狂。 白桃心里想着,阿兄牵着她退了场,次日又换了一家,次次日又是去了另一家。 白桃有注意到这些争强金子的人已经开始固定起来了。 最开始还有几个妇女,现在放眼一望都是壮的如头野牛般的男人,那浑身的腱子肉,一拳下去能锤爆人半个脑袋。 但阿兄说别管他们,继续扔,白桃也没多想,依旧抖抖爪子,不要钱的撒钱。 就像是在HD城内刮起场风暴,不消几天的时间,谈论的热火朝天的HD百姓将这些本就怪诞的行为推向更加诡秘的高潮,就连庙堂内的掌权者都纷纷被惊动了。 于是白桃随着阿兄再去撒钱的时候,一群腰别短剑,头戴管帽的赵兵行着整齐的军步,将那群凶神恶煞的百姓赶走,他们自个占据这个地方。 为首的将领道:“白仙人,久仰大名,我们赵王有请。” 白桃不知道为什么官府的人来掺和,莫非他们也想抢钱? 还有赵王,当王的不是钱够用了吗。 小狐狸还不知道人间的贪欲。 阿兄似是早已预料,扇子一抖,对她道:“小家伙,你要知道,这世上绝大数的钱财,都在这些掌权人的手里。” 白桃点了点头。 她跟着阿兄走进了建造恢宏的赵宫。 坐在在钟鼓齐鸣,雅乐高奏的宴席上,为首的赵王算是年轻,他率先举起金樽杯敬酒,周围的几名肱骨大臣也举起酒杯,报以高深的微笑。 “上仙,请。” 白桃嗅了嗅酒樽里的美酒。 还没闻到什么味,身旁的阿兄将她爪子里的酒樽抽走,另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摆弄着方才点石成金的金块。 阿兄对赵王的献媚,似乎连指尖都流露出不屑。 不屑一顾。 这般做派让酒宴十分难堪,赵国朝臣脸色变得就不那么好看。 不过要是换在以前他们便会觉得此举大失体面,自然不想和如此不识抬举的人结交。 但是对方那般点石成金的神鬼手段令人心神折服,何况没有人会脱离钱财的诱惑,就是王室也不能。 长袖善舞的朝臣立马将场面转圜起来。 有颗拳头大小的冒绿光的夜明珠就递呈到白桃面前,他们看准了上仙的薄弱处。 这可是赵国的稀世珍宝,但是舍去拉拢个仙人,还是极为值得。 朝臣虽说这么想,可心在滴血。 白桃还在乖乖当摆件,乍然看到面前出现个圆滚滚还亮晶晶的东西,勾起了她极大的兴趣。 得到阿兄的肯定后,她爪爪扒拉住,据为己有。 阿兄说做狐狸精的,就不必跟人那么客气。 气氛算是回暖,肱骨大臣继续报以高深莫测的微笑,赵王趁机道:“上仙您看,纵观天下七国,唯赵国彪悍善战,拥有六百余万人口,三十万铁甲骑士,是世上无可匹敌一流强国,只要得到上仙的襄助,本王的大军便可纵横万里,荡平六国,届时无论是名还是誉,荣华还是富贵,只要上仙想取,本王便能予!” 赵国厉害? 可赵国不是败给了秦国才没多久吗。 白桃心里想着,这兵败的事情都传到她这个狐狸精的耳朵里面了,还说自己是一流强国。 这个赵王做个王还这么喜欢睁眼说瞎话。 臭不要脸。 果然,阿兄连眼皮子都没掀:“一流强国是东出的虎狼之国,秦国。” “哈哈哈哈!秦国,那个蛮夷之国,不足为惧,不足为惧矣!” “就那个函谷关山沟出来的,天下有为之士都怕是要绕道,还想和我们赵国构成威胁,凭他们那些莽夫,也配?” “哈哈哈哈哈!” “我们赵国有百战未尝一败的战神李牧,他们秦国有甚?有甚能打的哈哈哈哈!怕是再也出不了一个白起,大势去矣!” 话毕,群臣东倒西歪的笑做一团。 就连为首的赵王也是豪气大笑,他连连捋着鬓角胡须,拍案笑道:“秦人?秦人不过是给周天子养马的马夫,生是为奴为婢的命,就算过了百年,他们也是养马的种!” 阿兄清隽的眉眼松风月不动,白桃也觉得这些人很吵,自顾自的将稀世珍宝滚着玩。 赵王呵呵笑道,“仙人要是不信,本王等会就将秦人叫上来给仙人看看。” “来人啊!将那个马奴赵政给本王扣上来!让仙人看看秦人是怎么当我们赵国的奴隶。” 赵王拍了拍长案,豪气冲天,他撕扯下来块鹿肉扔在嘴里,大快朵颐。 赵政? 是那头好东西? 白桃还在玩夜明珠,听到这个名字,将夜明珠抱在怀里朝殿门口看去。 外头的天光刺眼,不消片刻,有位手脚都套着黑色枷锁的小少年背对着天光走进来。 他藏在阴影处的面色看不分明。 铁链拖过玉石板发出的摩擦极为刺耳,剐蹭着人的耳膜。 “跪——” 宦官扬起长长的公鸭嗓。 小少年跪了下来,头磕在地上,腰背却是绷直成一条线,带着股倔傲。 本是正常的行礼,身侧的宦官却狠狠的踹他后脊背一脚,“磕三个响头,做个奴隶还分不清好歹!” 堪称刁难。 哪怕是后脊背遭踹,他却没有塌软丝毫,他挺直着后脊背,就像是维护最后的尊严,“我是秦国的王子,不是你们赵国的奴隶!” “嗤。” 赵王高高在上的嗤笑一声,“你亲爹那个软脚虾将你丢在这,没想到回到秦国还居然当上了太子,你也跟着有了点用处,没想到你还刁上了?本王告诉你,你就是奴隶,你爹是赵国的奴隶,奴隶生下的种也是奴隶。” 朝臣跟着见风使舵,“大王,他不过在我们赵国喂了几年的马,就沾染了马的悍气,可想而知我们赵国养出的马不一般,养马的马奴也不一般。” “哈哈哈哈!”赵王大悦。 赵政手紧紧握成拳,浑身上下流淌着水一般的戾气,像是绷紧了要伤人的小兽。 “不服?那就打!” 看着他依旧倔强的神色,赵王脸上的笑瞬间收敛,横肉抖动,冷冷呵斥。 白桃摸着圆润的夜明珠,滚了两圈。 底下宦官听到命令,拿起鞭子用力的抽在赵政单薄的身躯上。 那鞭子不仅浸了药,还有细密的倒刺,就算是如牛的壮汉都不能挨下几鞭子,何况是个少年人。 宦官为了表现,手下更是用了寸劲。 “刷——”“刷——”“刷——” 三连鞭。 连着皮肉带着血飞溅出来,赵政痛得全身痉挛,牙齿咬得咯咯响,冷汗唰的涌出。 似根本就没有痛觉,或者是生来习惯了忍耐,血腥更加刺激了他体内的逆骨。 随着大殿内声声你服不服的压迫质问,赵政的声音不算重,却像是重锤敲在人心上,“赵政永不做奴隶。” 空气凝固大概两三秒。 堂堂赵王不允许有任何能够忤逆他,何况只是个小小质子,他将手边的酒樽用力的向难驯的赵政,“打,打!打!打到服为止!” “刷——” 一鞭。 两鞭。 身上的剧痛,额角猩红的血顺着脸颊滚滚而下,模糊了赵政的视线,他喉咙里堵满粘稠的血,耳膜嗡嗡嗡的轰鸣。 白桃在上面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觉得做个人皇可真惨,她抛了手中那颗珠子下去,算是阻止。 “咕咚—” 那珠子上滚在赵政膝边,沾染血迹变得不再明亮,就像是明珠蒙了灰尘。 然而赵政痛的已经无暇顾及。 “我要去捡我的珠子。” 白桃脆生生说道。 殿内大国示威的行刑就此打断,宦官短暂罢手。 赵政从那难挨的苦痛中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女孩离的太近了,没有人会离得他那么近过,常年在马廊内养马的他身上满是腥臭味,混杂着污泥汗渍,连他自己都感到憎恶。 他挣扎着往后退了半分。 他看到女童脚腕上套的金色小铃铛,那发出的玎玲珰琅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的近了又远了,阵阵眩晕感重重袭来。 赵政死死咬住舌尖,他绝不能晕。 白桃蹲下身捡起那颗夜明珠,看着他那血流了半张的脸,歪头小声说道:“你痛不痛啊?” 痛不痛。 很痛。 赵政已经无法回答她,哪怕能,他也不想将自己的狼狈宣之于口,告诉任何人。 白桃瞧着他这副挨打但是不哭的样子,眼带困惑和不解。 虽是肉眼都能感受到的疼痛,但是白桃从小跟着阿兄身边,风风雨雨都由阿兄挡着。 这种事情毕竟从未经历过,从没经历过的东西就不能说是感同身受。 起初白桃就想阻止,但是阿兄说这叫养肥。 阿兄还说天降大任的人皇肉只有经过千锤百炼那肉才紧致,吃起来那才叫香。 可是明明他看起来并不肥,白桃也觉得就算不香的话也能吃,她也不挑食。 这是做狐狸精的首次,她忤逆了阿兄。 她伸出爪子阻抗了这次养肥。 果然,身后阿兄的声音冷的就像是含了冰渣,“白桃。” 白桃爪子一抖。 沾了血的夜明珠到底是拿不怎么稳当,溜滑溜滑的又滚在了地上。 白荼以为吓着她了,声音凝滞在喉咙口软了软,“小家伙,过来。” 白桃哒哒哒过去,阿兄拿帕子给她擦了擦手上的血迹,他眸子微微一动,到底带了些责备她爱玩的意味。 “....” 说到底,还是把自己当成毛都没长齐的小狐狸崽,却忘了她已经百来岁了。 白桃揪着衣服边边,“阿兄,我...” “那夜明珠还不捡起来擦干净递还给上仙。” 示威被打断,上面的赵王的面色不是那么自然,但是也明白不能在幼童面前弄的那么血腥,赵王唯恐上仙不悦,摆了摆手,“将赵政扣押下去,三天别给饭吃,先饿上一饿。” “是,大王。” 两个宦官将赵政架起来。 赵政那未糊满血的脸色苍白如纸,他很消瘦,风刮一刮就能吹跑,不合身的麻布衣经过拖动,露出那伤痕累累遍布的肌肤。 新添的,陈年的。 腰间赫然一大块乌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踹的。 都被打成这样了,还要饿三顿? 白桃看看看着,小脸都揪成一团,看着赵政渐渐被架下去,白桃说道,“先慢着。” 宦官的动作停了下来。 “万物有灵,你们送我颗珠子,但是这颗珠子喜欢赵政,既然珠子喜欢,那我就把这颗珠子送给他。”白桃说道。 似是幻想起落鹘突,那颗沾了血的珠子又滚在赵政膝盖旁边。 为什么要送珠子给他? 赵政竭力想看清那小女孩的相貌,却只能听到玎玲珰琅金铃铛的晃动的声音,随着她轻灵的动作。 一步响,步步响。 “这...怎么能将国宝赠予个奴隶?” “不可不可。” “前所未闻,大王,上仙,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任周围如何喧闹,赵政却独独只能听到那飘渺的铃铛声。 白桃见阿兄也沉默着不说话,加上做错事心虚的不行,走过去,扯了扯他袖子,“阿兄,阿兄。” 狐狸崽又奶又甜,白荼责怪不起来,只是摸了摸她脑瓜,“万物有灵有你这么用的?教你修行都教到肚子里去了?嗯?” 白桃知道阿兄不生气,还来不及将高兴插上狐狸尾巴挥出去,就听到阿兄低低说道,“这次依你,回去面壁。” 白桃:“.....” 兄妹俩咬耳朵,朝臣面面相觑,过会儿,白荼那清冽的声音在大殿响起,“既是有缘,那这珠子交给你看管。” 赵国众臣听此话,竟也无了异议。 就这样,一场展现大国雄厚国力的宴席就这么结束了。 赵政免去了三天的挨饿,被拖回了属于他的住所,满是阴沉,黑暗,腐湿的住所,像是毒蛇般蜿蜒上了他的全身。 没有方才大殿内的金碧辉煌,这里狭窄又逼仄,可却带给了他安定感。 他又一次和死神错过。 摸着冷壁的粘潮,赵政压抑着咳出一口血沫。 死里逃生多少次了,他自己数不清了,他从小隐藏在赵国市井,那时候他只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却不知道有什么不同。 就像流窜的老鼠一样四处躲躲藏藏,茫然又恐惧。 茫然来自父母的闭口不谈,恐惧来自官兵的细剑。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将他们从阴沟里挑刺出来,直面天日。 直到最后,他知道自己是秦国的王孙,可那又如何。 父亲和一位商人的离去,彻底抛下了他和娘,娘失心疯了,他被套上枷锁成了质子,从不见天日到寄人篱下,头顶上悬挂着无数把利刃,继续在无限恐怖下存活。 不知道怎么时候会死,可能明天可能是下一刻。 也曾想过消亡。 可赵政在这混沌之际看到了庙堂上的权力,只一言就能决定他人的生死的权力 这种对权力的渴望燃起了他死火般的内心,他还没有毁灭,还没有感受到复仇的快意,他不能就此消亡。 赵政眼瞳幽暗。 不知道那女孩为何要救他? 秦国质子的身份将他拉入炼狱,以后又会将他拖拽到何处的深渊,前路何歧茫,但他现在耳畔仍旧还萦绕着那女孩声声悦耳的铃铛声。 第四章 暗中偷吃 白桃回去还真面壁了。 只是不消一会儿,她脑袋耷拉下来,显得蔫蔫的,无辜又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眼就能让人瞧到心底去,“阿兄。” 白荼:“.....” 到底是妥协了,他单手将小家伙拎在坐垫上,“坐好。” “阿兄在殿上说养肥,怎样才算养肥?”白桃不解。 白荼道:“吃别人吃不了的苦,走别人走不了的路,成别人成不了的人,这就是养肥。” 吃苦,走路,成人。 等成好人再被妖精吃。 白桃觉得那个叫赵政的也太可怜了,历经那么多波折只换得被吃的下场。 还不如直接叼回来她一口下去,也好痛快些。 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白桃见阿兄以手支颐靠在塌上,满头银发倾泄,他闭上眼睛似乎在想什么事情,这样看五官俊美邪戾得无可言说。 她踮起狐狸爪子凑到他身边,“阿兄。” 阿兄轻哼,“嗯。” “阿兄,那我也可以养肥吗?”白桃懵懂无邪, “可以。” * 三日后。 天际微明,马廊旁破败屋子内开始窸窸窣窣的发出些动静。 有个凄厉的女声在吊着嗓子,呜呜呜的哭泣,“子楚啊,我的子楚,你怎么这么狠心,呜呜呜。” “你说你回来接我,你说过的,你骗我,为什么要骗我!你好狠的心啊,你好狠的心,呜呜呜,我的子楚...” “吱呀——” 柴门被推开,赵政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木着张俊脸,似乎对这周围的一切早已习惯。 将门开了流通空气后,他扶着门框抬眼看着外头还沉黑的天幕。 在床上躺了三天,尽管这些看守的奴才狗眼看人低,但因着那女孩给予的珠子,他躲过了被落井下石的厄运。 身体恢复了三四成,但是那铁鞭刮出的肉还没有长好,一行一动就能牵着辛辣的疼。 可赵政不愿意在床上躺着跟头待宰的羊羔一样,他竭尽身边的一切资源创造能够活下去的机会。 赵政在院子里扎起马步。 他挥出军旅拳,拳拳带风。 没有师父教导,这拳法还是在战场上伤残退居养马的老骑兵教他的。 他格外珍惜别人的提点,每日勤学苦练,就算面对欺辱他的赵偃党派他不能还手,但是能够不留痕迹的免于遭到致命伤。 小少年在院内挥洒着汗水,脊背在布衣下隆起一条长长的痕迹,有股不屈的倔强。 练了三次回合。 他听到除了拳声还有什么异样的动静,赵政握紧的拳头停滞在半空,警惕的往旁边的土墙上看去。 只见有个梳着双螺髻的女孩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他院子里的墙。 她红菱晃晃荡荡的正在奋力爬,人虽是个小不点儿,但是一身精灵顽皮的神气。 被发现,她也不慌乱。 当做看不到的样子依然继续爬,这副淡定的小模样差点让赵政差点以为这是她家的院子。 “扑通。” 女孩手没抓稳,一下就摔了下来,直接摔了个头着地,四脚朝天。 奇怪的是她也不嚎着嗓子哭闹,显得安安静静的。 爬起来后抬起脸就见原本那张粉扑扑的小脸变得灰扑扑。 有点可怜。 赵政心说,他收回刚才觉得她淡定的想法。 他走过去,“你是谁家的小孩?” 白桃觉得现在有点郁闷,狐狸一郁闷就有点不太想说话。 要不是做人比做狐狸有了太多的不方便,搁寻常她哪能这么狼狈的摔下来? 那还不得四只爪子在半空来个炫技,再嗷呜一声? 赵政见女孩两眼汪汪的,脸上脏兮兮的又不说话。 他有点奇怪。 又瞧见她脚腕上绑了两个金铃铛,但是从方才到现在都没有听到铃铛的声音,宴会上他不能抬头,没有看清救了他那女孩的样子,会是她么? “我是阿兄家孩子。” 白桃拍了拍手,又抹了抹脸。其实她现在想舔舔毛,但是硬生生的忍住了。 话一出口,赵政就明白她是谁了,他走过去给她拿半边葫芦瓢打了井水,“先洗洗。” 井水清凉泛着微漾,白桃伸出两只手浸到葫芦瓢里搓了搓。 这瓢是盛水的器皿不是用来清洗的器皿,可赵政也由着她,末了还给她擦了擦手。 白桃觉得这般做派有点像是赵宫里侍奉人的奴隶。 可不是说不做奴隶吗? 她歪头看他,他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垂,看起来十分规矩。 规矩? 在大殿里挨打都不服的规矩? 白桃怀疑自己对他的感觉错了,但是看样子好像就是这样。就在她品味人皇肉是什么感觉的时候,这时从屋里里猛冲出一位形容枯槁的女人。 女人眼珠深陷,显得空洞,一点亮光都没有。 当她在锁定院子里多出来的白桃时,眼里倏忽一下迸射出光亮,“子楚!你是子楚派来的人对吗?他来接我了,他答应过我要带我回秦国的,是不是?他是不是答应过的!你告诉我!” 边说她边伸出枯枝般的手,就要去抓白桃。 白桃在脑海中想出一百种避开的方式。 旁边赵政那明明单薄的身躯不知道爆发出什么样的力量,竟然单手把白桃拎起来避开,“娘,她不是秦国的官吏。” “怎么会呢,怎么会不是?” 赵姬不敢相信,“你看她穿得那么富贵...富贵..她是不是子楚在秦国生的种,是不是?!你爹是不是贪图荣华富贵,将我们给忘了。” 赵姬一会儿失落,一会儿泪流满面。 最后她怨毒的看着赵政,“都怪你,要不是生下你这个累赘,我早和子楚回了秦国,没准现在待在她身边的是我,要不是你拖后腿,要不是你拖后腿,若不是你,我哪能带着你逃亡!” 她越来越恨。 恨意化作实质,她用力抓挠赵政的脸,赵政偏头闪躲,可还是被尖锐的指尖划伤一道长长的血痕。 那血涌出来,赵政却疏离淡漠的没有情绪,“娘要怨就怨我吧。” 这些年,他早已习惯了。 波澜不惊的表象,唯有他死死拽着白桃后领的手,透露出浓浓的自伤。 白桃感觉自己半只脚脚都是腾空的,她知道民间有句话叫骂娘,她现在就有点想学。 拎哪不好,非要拎她脖子那块。 白桃心中腹诽,鼓着脸道,“你撒手。” 赵政将她放下。 放下后,白桃躲他躲的远远的,赵姬在原地抖动和战栗会儿,转而失了魂般走入了漆黑的屋子,她也很瘦,瘦的没有仿佛重量般,足不点地飘的一样就过去了。 赵姬边走边哭,“子楚,呜呜呜,我的子楚,唯盼君,归....” 她身上都是死气,肯定没几年就要死了。 白桃在木桶里舀着水泼的满地就是,这下她又觉得赵政可怜了。 爹抛弃他娘也要离开他,今后就只剩他一个人,历经挫折后还要进她和阿兄的肚子。 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白桃甩干手过去问坐在台阶上的赵政,“你能给我吃吗?” 他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唯有瘦削的下巴留出空白,上面血线蜿蜒而下,滴落在地上绽出点点红梅,“可以。” 这还是白桃第一次征求猎物的同意。 以前的猎物都是哑巴。 一爪子下去就只会吱吱叫。 她舔了舔嘴巴,悄咪咪的凑在他脖颈处,张开大嘴,露出两根长长的狐狸牙。 就在她要咬下去的时候,外头响起了敲门声。 “咚咚咚。” 赵政从思绪中抽离,他看向旁边的女孩,女孩用两只手捂住嘴巴,笑的眼睛弯弯,天真毫不设防,甜软仿若百花盛放。 赵政去开门。 白桃气的在原地跺脚。 她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人,敢坏了她狐狸精的好事。 门开了。 是个长的周正,穿的体面的公子哥。 他怀里抱着张古琴,腰间垂了块白色的玉佩,穿得人模狗样儿。 可是说起来来总是带着股高高在上的轻慢,“政弟,听闻你在殿上挨了罚,我特意来看看你。” 都已经过了三天了。 赵政将他迎了进来,将门关上插上门闩,转身的时候面色如常,“姬兄,有劳挂记。” 燕国太子丹——姬丹抱着琴端着气度走进来的时候,注意到院内穿着俏丽的女孩。 正待他问询的时候,似乎才看到赵政脸上的血迹,他带着点关切道,“你这是新伤,怎么弄的?” 赵政用指尖揩拭脸上的血迹,不以为意,“不小心伤到的。” “听说你在大殿顶撞赵王,真是有这么回事?” “是。” “常言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就不能伏低做小吗?” 姬丹说教道,“非要这么倔,你这次赵王把你喊过去,明显就是刁难,你忍一忍就过去了,还非要上去撞这个风口。” 赵政冷冷道,“我若是退这一寸,别人定欺我一丈。” 姬丹蹙眉,显然是不赞同。 他单手抱着琴,甩了甩袖子,见到院子里的白桃问道,“她是谁?” 赵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女孩仰起小脸,抱住膝盖坐在石阶上的样子,简直乖的一塌糊涂,但赵政实际自己也不知道女孩姓甚名谁。 白桃适时说道,“我叫白桃。” 左右是个小娃娃,姬丹也并不放在心上。 赵政拿出草席出来,姬丹就跪坐在上摆弄他的古琴,左右轻轻拨动一下,略略试音。 专注眼神感觉在他眼里就只有面前的死物。 白桃就坐在石阶上看,看到无恙的姬丹心安理得的坐着,任由身上带伤的赵政忙碌,赵政拿完草席就又去拿葫芦瓢舀出井水递给他。 “多谢政弟。” 姬丹接过,就着瓢嘴喝了。 他们俩同为质子,在敌国存活多为不易,他对赵政更有几分惺惺相惜。 但是姬丹是燕国的太子,是正儿八经的王储,送来做质子也是为了累积声望将来更好的继承王位。 可赵政却不是,是还没有认祖归宗的野王孙,就算是沦落为当质子,他的身份也比他高上一大截。 更何况姬丹心想自己都这么为了他好了,这个政弟竟然毫不听劝。 姬丹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他继续劝诫道,“政弟,你不要怪我聒噪,实在是....” 赵政拿白桃洗过手的瓢又去舀了勺井水,凑在他面前,“姬兄来访辛苦,天气炎热,还是多喝点水。” 姬丹:“....” 白桃:唔。 有点像是阿兄说教她,她不能捂住狐狸耳朵不听,但是能够装作听不见。 这个赵政有点她的精髓。 姬丹又咕噜咕噜的喝完洗手瓢里面的水,末了也不提这茬。 他将手按在古琴上长吁短叹几声,说道,“政弟,燕国来接我,以后我回到燕国,必能将整治那群蒙蔽父王,败军误国的庸人,恢复我燕国的国力!” 赵政眼睫垂落,淡淡道:“恭喜姬兄了。” 他继续慷慨激昂的说道,眼中竟然还带了点泪花,“我这个燕国的太子,回去必要站庙堂之上,不然我日后将以何掩面立于天下,将以何颜面面对燕国的臣民?” 他拍着赵政的肩膀又道,“就算身在淤泥,人也应当志向高远,否则就妄活这一世,政弟,记住为兄说的话!你日后能有机会回到秦国万万不可堕落。” 赵政并不动容。 白桃看个热闹。 说罢,太子姬丹激越的弹琴,“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情绪影响了屋内的赵姬,紧接着声声子楚跟着爆发,“子楚啊,我的郎啊!没有你我怎么活啊!” 第五章 美婢赛跑 “铮——” 琴弦余颤,姬丹手压在琴上,那点排山倒海的心绪早已经消失殆尽。 并且,渣都不剩。 他略微同情的看了赵政一眼,“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赵政颌首:“后会有期。” 姬丹也点了点头,他起身抱着他的琴,在赵宫里谁人不知燕国太子丹琴不离手,琴不再是琴,更是种象征,象征他太子的身份。 哪怕他在敌国仰人鼻息存活,也是自有一派曲高。 姬丹倏忽离去。 虽说后会有期,但是赵政知道,纵使山高水长,他们也后会无期了。 他在赵国危如累卵,死后什么也留不下,自然什么都不会牵挂。 赵政转身看着石阶上的女孩,“白桃。” 白桃心里还在想鸡兄肉可算走了,乍然听到人皇肉喊她,她应了声,“嗯?” 朝霞缓缓升起,照得她的瞳孔呈现出棕黄色,更像剔透的琥珀。 赵政说道:“我是不是早在之前就见过你?” “没有没有。” 白桃摇了摇头,矢口否认,“你没有见过我,你肯定记错了。” 那哪能承认,承认岂不是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赵政便不再说话,很多时候他都是沉默的,在这赵国宫内,多说一句莫须有的话就能让他人拿捏住把柄,更多的时候他只会听,沉淀的听。 就像现在,他想听女孩说出口自己来找他的目的。 赵政继续扎起马步,在院子里打拳。 心无旁骛。 这可给白桃逮到了很好的机会,可是人皇肉站起来有点高,有点不好下口怎么办。 她皱了皱小鼻子,绕在他的身后,这是他视野的盲区,一般来讲后背是薄弱区,更是致命区。 看到这种不设防的后背,白桃也被激发出猎食者的天性。 她衡量下弹跳起来咬死他的成功率,接近百发百中。 嗯,这次她一定行。 白桃带动浑身狐狸毛,起身一跳。 “叮当——” 脚腕上的绊妖铃好巧不巧,骤然响起。赵政听到声音回头一看,就看到白桃扑过来,他伸手将小家伙抱了个满怀。 白桃没咬到,牙磕到他胸膛上,硬邦邦的还挺硌牙,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白桃呜咽一声,“呜呜呜。” 伤口被撞的疼痛,赵政忍耐下来,“怎么了?” “我家阿兄喊我回洞吃饭。” 小家伙凶巴巴的,还带着哭腔,“我不和你玩了,你放我下来。” 赵政轻轻将她放下了,方才绵软的触感不在,她只留给他个梳着双螺髻的后脑勺,迈着短腿哒哒哒跑到墙底下,“哼,再见。” 赵政不知道她怎么了,好像是没得到某件东西,发着小脾气。 但是也不能让她翻墙,赵政走到门口推开门,“这边走,有门。” “哼哼。” 白桃脸鼓成小包子,学着宫里看到白胡子老头的样子背着小手,“我走了,不要你送。” 赵政:“......” 阿兄还真是喊白桃回洞吃饭,她脚上的绊妖铃是上品法宝,用途还是挺多的,被阿兄加以炼化后,作用就是一个,喊四处撒野的狐狸崽回洞吃饭。 白桃以前烦,现在也烦,人皇肉没吃到嘴里更是烦。 索性回去吃了只外酥里嫩的烧鸡,吃的摸着肚子直打嗝才消停。 这种不需要狩猎自有猎物送到嘴里的日子不要太好,不过起初还觉得享受,但是渐渐觉得,也就那样。 主要是追逐是她的天性,做人也好,狐狸精也罢。总不能说泯灭天性,那太丧心病狂了。 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白桃觉得自己万万做不出来。 于是她就把爪爪瞅准赵王送给阿兄的美婢。 这群婢女整天正事不干,成天就是涂脂抹粉唱歌跳舞,顺带不经意间摔倒在地上,那嗓子拉的跟吊喧一样,扭得比拱土的蚯蚓还欢实。 当然了,阿兄在附近她们才会摔。 不在的话她们平时私底下掐架掐的老狠了,骂娘的话还是白桃从她们嘴里听到的。 阿兄对她们视而不见,像是对待地里的草芥一样,连清扫都懒得清扫。 美婢们吃了几次亏后,回头就开始商讨对策,见白桃小小的,以为她什么也不懂,嚷嚷的好大声。 “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上仙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小蹄子,我哪知道,我要是知道早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还轮得到你这个拔了毛的秃鸡说话?” 其中有个毛拔的差不多的美婢,闻言脸上忽青忽白,“生下来同是生下来就为侍奉人的货色,你可别太嚣张。” “好了,别吵了。管他喜欢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现在任由我们谁,你们觉得自己哪个脸蛋能长的比过他的?” “......”静默。 紧接着有人否认道,“不是,可是不是说男欢女爱天经地义吗,就算是神仙也难逃情爱的折磨,他这么不近女色,莫非....莫非他喜欢男的?” 美婢们又集体失去了言语。 仔细想想,好像也有点道理。 就在这时,白桃从旁边跳出来,“我知道阿兄喜欢什么!” “喜欢什么,小主子您快说。” 看到美婢们将期冀的目光投向她,白桃笑得天真烂漫,“喜欢跑得快的。” 于是,白府里的追逐赛已经开始拉响了,十多名娇滴滴的美婢在前面扯着嗓子跑,白桃迈着腿卖力的在她们后面追。 美婢们跑得花容失色,脸上那白粉扑簌簌的往下掉。 起初白桃追的还算奋力,后面过了几天,简直游刃有余,不仅如此,她还学会了多种招式。 比如在她们出门的时候在屋梁上来个倒挂金钩。 “啊啊啊啊啊!” 面对面吓得不轻,美婢们惊恐的摔在一起。 在她们用饭的时候,来个黑虎掏心,美婢们齐齐吓得将口中的饭喷出来。 甚至在她们集体睡觉的时候,纵身一跳,来个当头棒喝,“起来修炼啦!!” “啊啊啊啊啊!” 白桃单脚踩在屋檐上,插着腰将没睡醒的美婢们一个个数好。 她笑得无邪,但是落在美婢们眼里就是个小魔鬼,“一日之计在于晨,要想勾搭就得吃苦,要想勾搭就得跑步,勾搭别人勾搭不了的人,就得跑别人跑不了的步,你们想不想勾搭?大声告诉我。” 美婢们这些天来饱受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摧残,答得有气无力,“想....” “那我来抓你们喽。” 白桃裂开嘴角,举起两只爪子,来个饿狐扑食。 “啊啊啊啊!” 一日之计在于晨,白府的一日启于美婢们的惊吓,石破天惊的吓声连树杈上睡着的雏鸟都要哆嗦一下。 就这样抓了半个月的人,白桃现在已经能够灵活使用人形身体,美婢们那就不用说了。 不涂脂抹粉了,不唱歌跳舞了,跤也不摔了。每日躲的胆战心惊,跑的大汗淋漓。 半个月下来每逢吃饭比谁都要赶趟,最显著的还是瘦了一大圈,身上那线条都已经往健美的方向开始奔腾不复返。 白桃抓的很满意。 她打算她们在这一天,她就要拼命抓拼命抓,抓到美婢们老掉牙跑不动为止。 不过这样子的日子很快被某位胆大包天的美婢给打破了。 阿兄召集所有的婢女和侍卫围观,那位胆大包天的美婢在院子里活生生的被扒了皮,这扒皮的方式甚是精妙,能够在人咽气的最后一刻才将人扒个干净。 白桃被阿兄抱起,那美婢惨叫的时候,阿兄捂住了她的耳朵,她只知道这位美婢脱/光光了爬上了阿兄的床。 为什么非要脱/光,白桃也不知道。 但是阿兄极为生气,牵着她走到门口就命人将美婢架出来,冷冷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人是脸都不要了,既然如此,那皮也别留了。” 美婢就这样被剥了皮。 院子里的人吓得惨无人色,有的在吓尿,有的在干呕。 白荼看着这些人毕现的丑态,院子里的人根本就不敢看他,之前倘若觉得他是神仙下凡,现在就是撕人皮的恶鬼修罗。 等屋子里的被褥都换过一遍后,白荼抱着小家伙回了屋。 本还怕吓着她,等他放下小家伙一看,小家伙仰面睡的香香软软,小胸脯还一起一伏。 可真够没心没肺的。 他点了点她的鼻尖,颇为好笑。 白桃在梦里咕哝,“阿兄——” 白桃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变回了原形,她四仰八叉的伸了伸自己的爪子,舔了舔肉垫,感觉头顶有濡湿的舔砥,她撑着圆溜的狐狸眼,打个滚就看见白狐狸阿兄。 他眼尾上挑,那万种风情,只消看一眼就引人沉堕。 怪不得那么多美婢对他趋之若鹜。 阿兄继续帮她舔毛,白桃呼噜呼噜甚为享受,流淌的时光在屋内依靠的两只狐狸身上每一根毛发上都变得格外缓慢。 温馨又静谧。 可是白桃好动,没舔几圈,她就追着阿兄那蓬松的七条大白尾巴开始玩闹。 阿兄左甩一下,她就去追。 右甩一下,她嗷呜扑过去。 白桃奋力跳跃,白荼悠哉悠哉,他甚至对小家伙的动作还能闲闲的点评,“不错,有长进。” 得到肯定,白桃扑的更卖力了。 可是阿兄还有公事,不得不起身去赵宫,白桃依依不舍的和阿兄道别,道别时那小模样跟放了三天的大白菜没两样,可等阿兄一走,她立马变得狐狐生威,判若两狐。 白桃要去找美婢们消遣。 呸,督促。 可等白桃走进美婢们的下人房,发现这里再无莺声燕语,唯有害怕痛哭,整个花红柳绿的屋子变得颇为愁云惨淡。 看白桃一进来,美婢们集体跪地泪流,“小主,这里再没有奴等呆下去的余地了,还请小主放奴们走,奴婢们还攒了下家当,这些都可以不要,只求小主能够看上眼,这是奴婢们唯一的愿望,还请宽恕。” 说着她们将头磕在地面,磕的皮破血出。 很生,很猛。 白桃有点不想让她们将跑步练来的力气花在磕脑袋上面,但是念在她们陪她玩了半个多月的份上,就个愿望而已,她便满足她们。 “好啊。” “谢小主。” 将她们交给府邸的老管家,撕了她们的奴契,放她们出府。 白桃看着美婢们背着包袱一哄而散,想起之前她们陪自己一哄而起的日子,也不知道她们出府后要去往何方,有没有人督促她们跑步。 “唉——” 消遣不易,小狐狸精叹气。 白荼忙完回府就见小家伙坐在廊柱旁,小短腿还晃悠晃悠的,瞧着有点孤零零。 他过去抱起她心疼道,“小家伙,是不是等久了。” “日后我回来早点。” “好。” 白桃笑的眼尾弯弯如同月牙,那群美婢去往何方她不知道,但是她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有阿兄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第六章 找茬三人组 但是总归是无聊。 以前白桃踩山巅巅胡作非为,现在踩在山脚脚为非作歹好像差了点意思。 差点什么也说不出口。 就好像怎么说,可能少点山岚吹来的风,少点草木发来的灵气。 外带有点恐低啊。 白桃平时没事,就喜欢爬上屋顶呼吸上面的空气。 坐在屋檐上将诺大的HD城收在眼底,于是立在屋檐下的人把小小的她收在眼底,惊的心肝颤。 “小主,你快快下来。” “危险啊,小主,哎哟,万一出个好歹,您可要奴婢们怎么活哟。” “上面风大,小主您别动,奴才们这就去拿梯子。” 白府就两个主子。 大主子不在他们这乌泱泱的奴隶只能围绕着小主可劲伺候。 那是一天得盯个八百遍,不盯八百遍可能眨眼人——没了。 要说小主子前几天小魔鬼的样子他们也不是没瞧见。 但是奈何小主子长得实在是太人畜无害了,无害到人畜都差点都以为自己有害。 所以这不,他们将以前的事抛做过往云烟,架起梯子就要将小主子劝下来。 白桃捋了捋发髻上的红菱,在他们靠过来的时候,踩着瓦片哒哒哒哒的跳下去。 众人见状倒吸一口气,“豁——” 白桃平稳落地,“我阿兄呢?” “主人还未回来,主人行程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也不知。” 先反应过来的奴才答道。 “小主子,要是觉得闷,要不让奴才们给您骑大马?” 奴才们弯腰点头,小主子虽看着娇纵,但是从来不会多加刁难他们。 何况长得极为讨喜,除了有点难看管,他们这群奴才每日也是痛并快乐着。 “骑大马?那有什么好玩的,我要骑就骑真的。” 白桃说道。 其实她也不想骑真的,狐狸骑大马?怎么想怎么奇怪。 但是说起骑马,白桃想起在紫山上看到的赵政。 他那俊俏的身手,精湛的马术,而且他那马是野马,没有钉马掌,没有配马鞍,也能驾驭的那么好。 怪不得阿兄说他会成为别人成为不了的人。 白桃决定去看看他,顺便趁机下口。 这么些天,她也学会了凡人登门拜访要带礼物的习俗。 从厨房里用抱着只用油布裹好的烧鸡,白桃蹦蹦跳跳的出了府。 一路上她心情颇为舒畅,还学着府邸美婢们的调子,哼唱几句。但是走到赵政的屋门口却听到里面传来皮肉撞击和叫骂声。 “行啊,长本事了啊,做了个什么劳子守珠人,见到我们学会绕了是不是,啊?问你话!别愣的跟头木头样!” “砰!”“砰!”“砰!” “本太子来找你就是给你脸,你还真把脸皮往上戴啊你!” 白桃翻上墙头就见紫山见过的赵太子赵偃扭曲着脸,他脚下用力揣着赵政。 “砰!砰!砰!” 赵政用头护住后脑勺,身上滚了层土灰,赵偃叫骂,“喊不喊!喊不喊!本太子喜欢听到就是响儿,你这哑巴可真晦气。” “呸!晦气!” 赵偃身侧阴柔少年瞧着兰花指,啐了口唾沫,而后说道,“主人,都这样了,还不打死他,留着他干嘛,不过就是无用的奴隶嘛。” “打死不成,既然不会说话,那得毒哑。” 又是一位少年出谋划策。 这位少年长相敦厚,厚厚的嘴巴,看着颇为老实,可他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冒寒气,“太子殿下,我这有一瓶哑药,保证这一瓶下去..终生嘿嘿。” “好你个郭开,看不出来啊,这你都随身带。” 赵偃拍了拍他肩膀,拿过哑药对着抱头蜷缩的赵政命令道,“不喊是吧?那就张嘴。” 赵政痛的半身麻木,咬死了都不出声。 他耳边翁鸣,鼻息错乱。疼痛像是无休止的怒火,将他整个都烧起来,连带着仇恨。 白桃眼看自己的人皇肉要被下药了,下药了就是吃到她肚子里。那还了得? 她跳下墙,阻止道,“谁让你们动他了?” 赵偃派一愣。 他们转身就见个小不点抱着个油布包,行走如风。 她那水汪的大眼睛燃烧着不悦,看起来颇为人小鬼精,“让开让开,离他远点,他是我的。有你们什么事吗,在这眼巴巴守着?” 赵偃:“.....” 哪来的,这么拽? 郭开;韩仓:“......” 赵偃摩挲着手上的扳指,不怒反笑,“初生牛犊不怕虎?” “我说你们让开,不是让你们虎不虎。”白桃蹲下看着赵政,见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没一块好皮,问道,“你痛不痛啊?” 赵政喘息间满是血腥味,“不痛。” 真的假的。 白桃还待再问,身后传来赵偃带着恶劣的话,“识相的就滚,不识相...哼,管你多大,照样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说着,他恫吓性的抬脚朝着白桃一踹。 踹也是真踹,赵偃做太子素日来百无禁忌,还怕个奶娃娃的威胁。 笑话! 岂料逆来顺受如绵羊的赵政竟不知发了什么羊癫疯。 他从地上滚爬起来,用身体护住白桃。顺带卸掉了赵偃那腿脚上的力量,紧接着劲拳砸向赵偃的脸,“滚!” 何等敏捷。 赵偃没料到,料到也反应不过来。 他被当头砸了个够呛,重心不稳,一屁股摔在地上。 鼻腔里两条血就这么流出来。 赵偃脑袋里嗡嗡半响,摸了把脸上的鼻血,韩仓郭开赶忙过去扶他,“殿下,主人,殿下你怎么了殿下....” “滚滚滚!” 赵偃不顾太子的脸面,咆哮道。 他踉跄起身,恶狠狠的盯着赵政。 赵政是谁? 不过就是个软柿子,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软柿子,他那卑微如草芥的身份有他还手的余地吗。 他敢吗? 倘若胆敢动他一根手指头,他赵偃就敢将他连皮带肉都给嚼碎了吃下去。 杀不了,就作贱。 他高兴了做贱,不高兴了更是要做贱,只任凭着他搓圆捏扁,可今日算是骨头硬了啊,还敢动手打他? 够野。 赵偃看向他身后护的紧紧的女孩,呸的吐出口血沫,“出息了啊赵政,是个秦人,够血性,也够无知。你要是跪在地上学狗叫爬一圈,这件事情我赵偃既往不咎,你要是不学狗爬,你有个原本做歌倡的娘是吗?是做倡还是娼你自己看着办。” 赵政唇角抿成条细线。 白桃想冒出头来,几次三番被他摁了回去。 这么来回被摁脑袋。白桃也觉得分外憋屈,她又不小了,就区区几个凡人而已她一只爪子就能摆平。 “咳咳...” 赵政隐忍的咳嗽两声,“别伤她,我做狗爬。” 白桃一僵。 “嗤。”赵偃嗤笑,“还不爬?叫大声点!” 赵政屈辱的伏下身体,他的瞳孔幽深,像是黑夜的碎玉裂开,似乎已经对既定的命数妥协。 “跪什么跪,你不准跪。” 白桃窜到前面,拦截住他的动作,她对赵偃说道,“我也把话撂在这了,你要是不学狗叫在地上爬一圈,我就要你做娼!还是头等娼” “....” 嚣张跋扈。 赵偃眉头锁紧,如若一次是孩子气的胆大,那么两次呢?这女童怕是身份不简单。 他去问了身边的侍读郭开,郭开动了动嘴唇贴着他耳朵小声说了些什么,赵偃脸色徒地变青,“该死,你怎么不早说。” 郭开苦着脸,“这在下也没敢往那处想。” 赵偃视线在白桃和赵政脸上梭巡了一圈,脸色几经变化,最终还是笑开了,“原来是上仙家的孩子,刚才是我不对,这就让我家家奴学狗叫爬一圈。” 到底还是还没有掌权。 他平日里怎么肆意都成,就是不能牵扯到前朝,也不能让那些贤臣留下诟病的话柄。 这学狗叫自然是由家奴韩仓替主人做。 韩仓做的十分娴熟,四肢跪地,吐着舌头摇着屁股,爬的极为灵活,“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赵偃一巴掌拍到他屁股上,皮笑肉不笑道,“好狗狗,回头赏你肉吃。” “谢主人,汪汪汪。” 这种狎戏郭开已经见怪不怪,他赶忙对白桃道歉,“小主,这叫了也叫了,爬了也爬了,可还满意?若是满意,还请小主高抬贵手,回去莫要将这事声张出去。” 白桃心想做人怎么能做出这么多花样,闻言下巴一扬,“嗯哼。” 到底是不好看。 赵偃假笑着出了门,出了门后他脸上所有的笑意都被扯烂,“那个改名叫嬴子楚的奴隶,是不是在秦国攀上了华阳夫人才做上的太子?” 郭开:“这...确有这事。”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 赵偃恨道,“好啊,真是好啊,拿我们当枪头使,那嬴子楚不是派人花重金来接他回国吗?你有什么法子能拦下来?不管什么法子,你要不惜一切代价!” 这话说的重。 郭开斟酌道,“不过是个质子,他的母亲还是歌倡,血脉据说也不正统。就算回了秦国能对殿下,对赵国能有什么威胁?在下听闻王上也有意放赵政回秦国,这事已经怕是如水覆地,难以挽回啊。” “啪!” 赵偃一巴掌拍上了他的头,“难以挽回?难以挽回也要挽回,挽回不了就弄死他!” “你要记住,永远不要蔑视一只虚弱的幼兽,也许不消他日就会成为凶残的猛虎。要是本太子做了赵王,他赵政就是赵国头号劲敌。” 他又甩着玉佩道:“郭开啊郭开啊,不要说你没法子,这么些年我还不知道你吗,脱裤子放屁,我都能闻着你几个响,毒药你都随身带着,还有什么阴损招式,能使的尽管使出来,你要是功成,只要我做赵王,你就是丞相。” “嘿嘿。” 郭开赶紧表忠心,“为了大王,开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赵偃总算顺了口气,他搂着旁边柔媚的韩仓深吻一口,“走,跟着本太子出去走走,本太子带你们夜夜销魂。” 韩仓娇嗔,“讨厌。” 说起玩乐,还有人能比郭开更能懂赵偃心意的吗,“HD城内新出了个歌妓,叫林魅儿。” “在下听闻天上人间,也难得一见,各种王孙贵族对她心驰神往,哪怕挤破头都要做回入幕之宾,要是殿下也能,嘿嘿嘿...玩弄一番,嘿嘿嘿...也不虚走一回啊。” “就你聒噪!”赵偃哈哈大笑,“走,去看看。” 第七章 母鸡王后 外头的人走了。 只剩下白桃和处理累累伤痕的赵政,兴许还有个躲藏在屋内哭啼啼的赵姬。 赵政为了能够更好的上药,他褪了上身和皮肉黏连的麻布衣,露出小少年精瘦的身躯,用捣碎的药抹上去。 在处理的过程中,他眉头一动不动,好似身上这些可怖的伤不是伤在自己身上一样。 快处理完时,赵政就见白桃在旁边眼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是不是很难看。”他说。 还差后背,赵政也不打算处理,索性这些都不是致命伤,难受他也能活下去。 怕伤痕狰狞,女孩看到害怕,赵政正要穿上衣服,就听得她软糯声,“不难看,只是我没见过。” 赵政那瘦的骨突的手腕顿上一顿,转而侧身避开她点。 又是将后背对着她。 这和扒光了给她吃有什么区别? 白桃看着他那斑驳的后背,一道道血痂纵横交错,感觉和案板上刮光了鱼鳞的鱼很相似,总之就是让狐狸精没有食欲。 她决定先不吃他了,阿兄的养肥是有道理的。 太柴,不好下嘴。 白桃抱起药罐,拌了拌药汁,“你后背没有上药,我来帮你吧。” 赵政有些迟疑,但是也不知道自己迟疑什么。 他想,可能他每次受伤都没有人帮他上过药吧,白桃个子小,他就坐在石阶下,白桃站在高石阶上,抹一下问一下,“痛不痛啊?” “不痛。” 再痛的伤他都受过,何怕上药。 可女孩总以为他怕痛,问完还要吹一下,从她嘴里呼出来的热气,绵绵又密密。险些让他内心高高竖起的城墙轰然倒塌,“这样呢?是不是好一点?” 赵政手背绷得紧了,泄露出他不平稳的心绪。 良久,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嗯。” “我阿兄说,呼呼止痛。”白桃颇为兴致勃勃,“我还没有给人呼呼呢,你是第一个。” 你也是第一个。 赵政心说。 白桃上完药蹦下了石阶,“上好啦,你可以穿衣服了。” 赵政站起了身系上了衣带,白桃将油布包拿过来,“诺,我给你带的烧鸡,这个很好吃的,外酥里嫩,你多吃一点。” 多吃一点,你就能多胖一点。 你多胖一点,我也好吃一点。 白桃想得可真好。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赵政从小看惯了世态炎凉,这促使了他冷冰冰的性子,不会轻易接受别人的施舍。 白桃歪头,不解道:“这就算对你好了吗?”不过一只烧鸡而已。 “也对。” 赵政释然,默默将她的恩情记在心底。 锦上添花固然要好,可雪中送炭更是难能可贵,他缺衣少食,经常饿了上顿没下顿。一只烧鸡对他而言,已是人间至味。 赵政坐在石阶上大快朵颐,白桃就托腮在旁观赏他进食的样子。 没有什么细嚼慢咽的斯文可言,就是全然的不拘。 可她竟然能看出来成就感,就好像她在做出某种养肥大计。 白桃想起之前鸡兄肉说过的话,“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她现在就想改动一下,“烧鸡人皇,养肥有望。” 赵政吃到一半,“我可以给我娘吗?” “可以啊。” 反正是给他的。白桃点了点头。 赵政进了屋里,放下烧鸡没一会儿他就出来了,白桃好像听到屋内有油布掀开的声音,还有咀嚼声,除此之外屋里那个女人没有说过一句话。 可赵政的脸上挂彩都挂成那样了,是个人都会心疼吧。 白桃想着。 她也见过市井内那些赖在娘亲怀里的孩童,就像是她小时候赖在阿兄怀里一样。 那是全然的依赖,可是赵政对他娘亲不依赖,不仅如此,他娘亲对他也一点不关爱。 好像他们就是陌路人。 莫不是……赵政是捡来的罢? 白桃狐疑的瞅了几眼赵政的长相,看完立马把这想法抛出去。 那女人生的美艳,赵政也长得好看,像她。 以后长大定是个绝色美男子,或许不输于她的阿兄也说不准呢。 呸呸呸,她阿兄才是最好看呢。 想到阿兄,白桃就也不打算继续呆了,“我要回去了,出门久了阿兄会担心我。” 赵政应下,“好,我送你。” 赵政一路护送她到白府。 他惯常警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形形色色的路人每次在白桃身侧一走过,他绷紧了身体蓄势待发。 一个才十一岁的少年,带着一个只有八九岁的女童走在大街上到底是不安全。 可前面蹦蹦跳跳的白桃显然没这个担忧,她专注于各种卖吃食的摊子。 “茼蒿饭团,茼蒿饭团咯,软软糯糯,一口塞不下,一口塞不下。” “卖藕咯,藕藕藕咯,嘎嘣脆啊,嘎嘣脆。” “羊肉拌韭,羊肉拌韭,夫妻长长久久,男的那个金枪不倒,女的那个貌美如花。” 白桃显然是大主顾,每样都买一点,尝完便不感兴趣,“夸大其词,还没烧鸡好吃呢。” 赵政跟在她后面默默吃她剩下的,走过市集,进到巷子里的白桃也不消停,她边薅着巷子边长的青葱的狗尾巴草边说道,“我要找出最大的一根。” 女孩聪明,眼睛也尖。 显然对这种事情娴熟无比,她将巷子里的路分段,每一段薅出最大的两根,最后捧起一把狗尾巴草,问他,“说说嘛,哪个才是最大的?” 这个角度,赵政只能看到她那鼓起的髻包包,还有缠绕在上面的红菱,不能看到她古灵精怪的表情。 他伸手将她脑袋上沾的叶子拈开,“不是心中有答案吗?” 白桃小手松开,其它的狗尾巴草簌簌的落了下去,她手心正握着一根草茎,“我决定了,我就要它了。” 赵政:“嗯。” 巷子里无人清扫,里面有许多碎石块,白桃举起狗尾巴草又不怎么看路,他便和她靠的近了些。 这样就算摔着他也能及时拉一把。 岂料走着走着,她那只软乎乎的小手乍然牵住他那常年干粗活布满茧子的的手。 赵政有些慌乱,失态的将手往旁边躲。 躲避。 以前是躲避伤害,这次也不知道躲避什么,女孩是他一切的出乎意料。 白桃却不准他躲,“干嘛,为什么不给牵。” 赵政也答不上来,他只能僵硬的任由她牵着,好像那只手已经彻底分离出来,劈成两半似的。 两小只手牵手到了白府门口,看起来有种别扭的和谐,和谐的别扭。 那白府门匾是新的,装潢的亮堂,门口穿着布衣的士子络绎不绝,赵政牵着她的小手抬头看了看,微微眯了下眼。 白桃这个小没心肝的狐狸,刚刚还巴巴的牵着人手,这下一到家了,她果断撒开爪子,迈着小短腿跑进去,“再见。” “.....” 赵政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握紧又松开。转身离去。 白桃回到府就去找阿兄,不料却看到阿兄的院子外满是咯咯咯叫的母鸡,少说起码有几百来只,母鸡们扑腾着翅膀伸着脖子叫,奴仆就在后面捉。 那架势,说是热油炸进锅,鸡毛飞上天也不为过。 白桃在外面探了个脑袋,又将脑袋缩回来。 “??” 她心想会不会是阿兄生气了。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阿兄是大妖,大妖要是作妖,那必定作的妖中妖。 以往她顽皮的时候,阿兄从不罚她,但会使出非常妖之手段。 比如她喜欢跑老远,窜到别的山头不回洞。阿兄每回到了饭点就会带她翻几个山头去吃饭,再带着她翻回来。 比如说她喜欢捡各种破烂回洞,阿兄也不收拾,随便她捡,塞不下的时候全扔她窝里。 再比如她还是巴掌大的时候喜欢追着大鸟撵,就连秃鹫都不放过,有次好险被秃鹫叼到天上去,阿兄就当着她的面将秃鹫拍死再端了一窝丑不拉几的秃鹫。 几次三番下来,白桃的野性算是收了大半,乖觉了些。 可这次,阿兄买那么多老母鸡做什么? 白桃有点紧张。 总不能说是为了蛋下的好看。 难道是为了她早上提个烧鸡去赵政那边的事?可她提的也不是只母鸡啊,是只公鸡。 阿兄莫不是买错了。 “小家伙。” 身后碎玉般好听的声音响起,白桃咽了口唾沫,转过身来,阿兄手握白骨折扇,身着红色官袍,矜贵的无可言说。 他用扇柄拍着手心,睨了她一眼,“不回屋,在外头站着做甚?” “阿兄!” 不点名就代表阿兄不生气,白桃伸出手扒拉住他的袍角,欢欣的卖个乖,“阿兄,要抱抱。” 白荼敲了下她脑袋,“又出去胡闹了。” “没有啊。”白桃矢口否认。 他转而将她抱起来,“看到屋子里的母鸡了吗?” 白桃小鸡啄米:“嗯嗯嗯。” “给你个任务,去看看阿兄给你买的母鸡,哪只何眼缘你就挑哪个,帮未来的赵王掌掌眼,顺便给他选个王后。” 白桃懵:母鸡王后? 第八章 好朋友生姜麻椒 听不太懂。 但是阿兄给的任务要完成。 白桃将手中的大狗尾巴草给阿兄拿着,就去一本正经的挑选母鸡。 既然要拿来入宫的母鸡,不求能言会道,但必须要长得眉清目秀。 “咯咯咯,咯咯咯。” 白桃撸起袖子过去捉鸡。 大院外,一堆扑腾扑腾跑的暴躁母鸡,在白桃过去捉的时候离奇的变得服服帖帖。 它们不动了不跑了不跳了还不算,还纷纷将鸡屁股埋在地上,将鸡脑袋塞进翅膀里当起了病鸡。 于是那些束手的奴仆们,就见比鸡高不了几个头的小主儿摁着鸡脖子把它们鸡脑袋一根根的给摆出来。 摆平他们摆平不了的鸡。 奴仆们:“......” 小主威武! 白桃觉得这群鸡太胆小了,有点瞧不上。 正当她随便挑挑的时候就看到窝在三只母鸡中间有一只母鸡脖子是抻起来的。 而且....好肥啊! 这得够她吃两顿的。 白桃舔了舔唇,抓住它脖子将它奋力的拖在阿兄面前,“选妃选完啦,就是它了。” 阿兄懒洋洋的坐着,浑身跟没长骨头一样,他闻言用狗尾巴刷了刷她鼻尖,“嗯,眼光颇高。等会儿我们去外面捕食?” “阿秋!”白桃痒的打了个喷嚏,“好。” 说是捕食,赵国HD有一溜的酒肆,拿点金子就能吃个顶饱。 白桃跟着阿兄进了家胡风绿妓纺,这里酒香缭绕,糜糜之音不绝于耳。 阿兄牵着她进来的时候,就像是绵羊进了虎口。好看又贵气的男人,眼神还颇为宠溺。试问哪个女人不喜欢? 一大群金发碧眼的胡女扭着腰想往白荼身上贴,但是都是不能再近一步,也是邪了个门。 胡女们心下纳闷,又见有个软糯的小家伙被单独留在楼下,更是觉得新奇。 这大的嫖算是见怪不怪。 带这么小的进来一起,丢在这里的还真是头一遭。 她们交头接耳,玩笑似的问坐在几案上喝羊奶的女孩,“你爹不要你了,去抱别的女人去了,你怎么不晓得哭啊?” 白桃小口啜饮羊奶,“没有不要我,那是我阿兄不是我爹。” “哈?”胡女捂着嘴笑道,“那你阿兄看着立业了,许是有一番功名,那他可有娶几房妾室?” “没有。” “也未娶妻?” “没有。” 话音刚落,胡女们就像是蚊子盯着蛋液拥过来,“好妹妹,你就是我们的好妹妹,你觉得姐姐们怎么样?” 边说她们还边摘了身上的首饰想贿赂她,“等会儿那位大人下来,妹妹你可得替姐姐们说点好话,要我们一人也行,一起更加成,这么多嫂嫂进了门,肯定会好好疼你啊。” 白桃却没有要她们的首饰,眨眼道:“可是家里的婢女说阿兄喜欢男人。” “........” 胡女们脸上精彩纷呈,像是遭到痛击,掩面而走。 白桃还在无辜的喝着羊奶,打了个奶嗝。 楼上的白荼还不知道底下的小家伙在给他乱造谣。 他修长的手指提拉着黑线,将位胡女的灵魂剔除个干净,只剩下张塌软的人皮。 袖子一抖,那鸡妖抖落出来。 鸡妖一落地,抻着鸡脖子一摆一摆的走过去。 这时白荼手指上缠绕的黑线也变得更加浓稠莫测。撞出鬼影幢幢,怒,妒,恨,还有淫念。 齐齐连着鸡妖一起缝合至胡女的人皮里。 那人皮迅速膨胀出更加丰腴,热辣的胡女。 金黄的长发如同波浪一样蜿蜒到腰间,碧绿的眼珠深邃的像是漩涡,她的嗓音天籁婉转,“多谢上仙点拨,小妖感激涕零,永生永世都莫敢相忘。” 白荼抖抖衣袖,“从今往后,你就是胡娼林魅儿,我要你替我办一件事。” “林魅儿谨上仙吩咐。” 她露出那一截白皙的脖颈,显得极端的顺从。 白荼:“淫乱朝堂,构陷忠良,能做到否?” 林魅儿躬身:“万死不辞。” 听罢,白荼化成团黑雾,事已做完便不再留恋。 他得要看紧点小家伙,免得她又乱跑。 不过下了楼他却异常见那小家伙老老实实。 白桃在那安静的坐着喝奶,小小一团,别人随随便便就可以抱回家的那种。 白荼唇角勾出条弧线,“今儿个这么乖觉?” 白桃说道:”那肯定,我可听话啦。” 看着周围胡女向他投来的痛心眼神,白荼到底是没信,但是他从不在意这些无关的人,只是牵起她的小手,“想去哪里解闷?” “想去菜场,看杀鱼的刮鱼鳞。” 白桃想起白天看到的赵政的背,想比较一下。 白荼嘴角一抽,小家伙又是什么新癖好?但是总归是看看而已,无伤大雅,他应道:“好,走吧。” “好耶!” * 白桃和阿兄看了次菜场的杀鱼盘,回去后做了决定。 她决定以后还是少看。 阿兄照常陪了她几天,白日照样忙的不见狐影,晚上回来才会给她带些新鲜玩意。 白桃也很忙。 她白天有事没事就去带点吃的养肥她的人皇,去他那里溜达溜达。 自从上次赵政为了她得罪了赵偃那个混不吝,她怕赵偃睚眦必报,偷偷给他下药。 下药了那可还怎么下口? 秉承着这种心思,白桃去赵政院子去的可勤快了。 主要还是赵政会带她各种玩闹。 他们会一起出宫去紫山山脚下跑马,起初白桃还觉得变扭,但是赵政带着她跑也咂摸出各中滋味来,毕竟不用自己跑真的太爽了。 他们还一起赛马。 去山脚的马廊里选马匹,押注赌钱比谁选的马跑得块。 赵政常年与马为伴,眼光独到,白桃是个妖精,眼睛犀利。 但是尽管如此,白桃还是输了赵政一截,但是赵政也会多有让她。 他们渴了就去湖边喝水,赵政会凫水,一个猛扎就不见人影,害的白桃以为自己的人皇肉憋死了,正在想要不捞出来现烤算了吧,可赵政又会从水下浮出来。 他脸上轻微的笑意就像是朝雾晨光,仿佛任何不幸都不能夺了他半分颜色,“白桃,水下有东西。” “什么东西?” 这番完全拿捏了狐狸的好奇心,她个旱狐狸竟也尝试着下水。 在水里玩闹嬉戏一通后,他们捞着湖底下的小鱼小虾,还捉了个大王八。 他们饿了就架起篝火烤捕来的猎物。 白桃狩猎能力很强,但是不好化形。索性赵政那一手好箭法用来捕猎也毫不逊色。 捉了三只简单易处理的野兔,赵政握住兔子的后肢,一刀扎进皮肉里。 从兔子嘴开始剥,剥到兔脖子,脖子那块剥开就顺畅了,他像是剥衣服一样往下用力一拽。 干脆利落。 等着吃兔兔的白桃就捡些柴火,将柴火丢进火堆里,看着火舌撩没枯枝,说道,“你以前经常做这些吗?” 赵政说道:“总都要会一点。” 白桃就觉得他过得很苦。 她会捕猎但是从来不会处理这些猎物,很多琐事阿兄都会帮着她做,她以为别人家的孩子都是一样的。 雄鹰会教雏鹰学会飞行,就算是现在烤在火堆上的野兔,也会有母兔子教它们怎么生存下去。 可赵政竟没有人教,都是自己摸索出来的。 嗯,还摸索的比较厉害。 市井人家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别人家的孩子将手中撒了盐巴的烤肉递给她,“放凉了,吃吧。” 白桃接过,吹了两口,顺带将脑海中的想法给吹没了。 她吃了一只野兔,赵政就吃了两只野兔,他人长得比较大,自然得吃得比她多。 吃完后,赵政摘了片翠绿的竹叶,盘着腿凑在嘴边吹了起来。 音律悠悠扬扬,没吹一会儿,他侧眸就见白桃用两片树叶盖住眼睛睡着了。 白桃睡得香甜,全然没有丝毫的防备。 此时阳光晕晕晃晃,金风呼啸穿林,万千木叶萧萧而下,片片枯叶如蝴蝶般落在她身上,像是一场梦。 入秋了啊。 赵政停止吹奏,他抬眼看向西南方辽阔的天际,手里捻着竹叶,口中微含着苦涩之意。 在日光快要沉坠的时候,赵政将白桃轻轻叫醒。 两人下了山,白桃回到白府时就见府内灯火通明,全府的人都在等着他,白荼一袭白衣,站在灯火阑珊处。 “野回来了?”白荼含笑着问。 白桃有点不太乐意:“不是阿兄你和我说要晚点回来的吗,还说我野。” “好好好。” 白荼那凝脂般毫无瑕疵的容颜,依然挂着一抹灼灼的微笑,“那跟阿兄讲讲,今日都玩了什么。” “就打猎啊,骑马啊,还有我下水捉了个王八,好大好大一个,起码有五十年的道行,我又给放回去了。” 白荼扶额,“没有开灵智,就不能说是道行。” “阿兄莫不是觉得我放了王八觉得可惜。”白桃反应过来,“那我明天给阿兄徒手捉王八,来个手到擒来。” 白荼忍俊不禁:“算了,你这丁点大,小心被王八给叼跑了。”说着,他又道,“那个叫赵政的今天有见过其他人没有?” 其他人? 白桃摇头,“没有,他一直都在陪我玩。” “做的好。”白荼眼底的暗光如外头漆黑的天幕,等白桃想再看清的时候,他收敛去了眸光,“不是说喜欢和那个赵政玩吗,阿兄得了空也要和你一起去见见他。” 白桃牵着他的手走进屋内,莫名有点紧张,“阿兄...阿兄会吃他吗?” “怎么会吃。” 白荼佯怒道,“小家伙喜欢的,阿兄怎么会呢。” 白桃欢喜:“阿兄真好!” 阿兄年纪颇大,素日多为稳重老成,只会看着她玩,不会陪着她玩。 且紫山上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妖精,她小时候话多,对着猫头鹰都能叨叨一天,叨叨的猫头鹰晚上困得飞都飞不起来。 赵政是她第一个能说很多话,并且能一起玩的朋友,凡间叫朋友,那就是朋友。 什么人皇肉,修为之类的都是过眼浮云。 她只是想要个朋友。 白桃觉得是朋友就该两肋插刀,而不是生姜麻椒。 心结解开了,白桃两眼晶晶的。 白荼低垂着眸光看着,修长的手一顿,到底是摸了摸可爱单纯的狐狸崽。 第九章 九尾成神 胡风绿妓坊内。 赵偃郭凯韩仓一行人正在大肆庆祝,旁边还坐着位美艳无双的胡娼。 这个胡娼正是林魅儿。 她正在百般风情的给他们斟酒,只偶偶尔那一小瞥,奔放又带点含蓄的目光,就将赵偃魂都勾没了。 赵偃脸上挂着酡红,也不知道是醉的还是飘的。 他搂着怀着不输于女性的韩仓躯体,举着酒杯和郭开碰杯,“来来来,为了本太子的大功臣,为了郭开无双的机谋,干干干!” 郭开敦厚的笑了笑,也跟着一碰。 “叮——” 青铜酒樽碰撞过后,郭开也不急着喝,感慨道:“说来这事也是天意,要不是赵政突然出宫,大傍晚都没有回来,那两个秦国来使找不到人。” “那开也不能将他们用计勾到绿妓坊里觥筹,自然也不会拜倒在林魅儿的足下,为了林魅儿大打出手。” 他又接着道:“赵国本来就和秦国世代仇敌,这秦国官吏的坏事一传传千里,那依照我们赵国百姓的烈性,知道了还不唾沫星子对着脑袋上喷。” “这时开再趁机混入我们的人,对他们造成安危的恫吓,眼看事情不成,兴许还要丢命,那两个秦国软蛋连人带马扛着脑袋连夜跑的路。” “哈哈哈哈!” 赵偃拍着大腿笑得开怀,”开大才啊,大才!” 身侧一双手搂住他的腰,阴柔的韩仓靠过来,“哪是郭开的事情,明明就是王上英勇无双。” 赵偃听得舒坦,揉捏几下道,“计谋计谋,环环相扣才叫计谋。” “这要不是本太子当时想起这么一出,那赵政还不得放虎归山,现在看来连老天爷都在偏向我赵偃哈哈哈哈。” 他又大口饮了壶鹿酒,将酒罐一扔,霎时浑身燥热起来。 郭开何等懂他心思,适时插嘴道:“这事情能办成,林魅儿功不可没,论功行赏,林魅儿也得领一份。” “你啊你。” 赵偃手指点点,一副“还是你懂我”的表情。 他将林魅儿一把拽进怀里,半边身都被韩仓抱着的赵偃,爽利的无可附加,“赏赏赏!都有份!” 这事情郭开并不避讳,行到精彩处还能加以点评。 云雨恩泽过后,赵偃披了件衣袍起了身,神色顷刻间变得略微严肃,“郭开,我这心头啊,老是梗了根刺啊。” 郭凯秒懂:“殿下...可是那个赵政的事?” “是啊,这次秦国不把他接回去,迟早还会派人来,要是他回来,我感觉会有大事发生。” 赵偃抿了抿下唇,一巴掌拍到长案上,“你说他怎么就不能死在我们赵国呢,怎么就不能死在赵国呢,啊!啊啊!” 动静吵醒了塌上相拥而眠的韩仓林魅儿,他们汗涔涔的起身,“殿下~主人~” 赵偃回头喝斥,“睡睡睡,国家大事有你们的事吗!” 郭开脑子转的快,出了一策,“不能死在赵国,也不能死在赵兵手里,殿下,我们不妨这样......” 他凑在赵偃耳边低语几句,听得赵偃摸着下巴笑开了,“这你都敢想,不过,阴!真阴啊。” * 赵国几方势力在暗流涌动,可白桃全然不知。 她每日只负责吃喝玩乐,把狐狸精的小日子过的乐不思蜀。在下完场秋雨的某一天,她整饬整饬好,就去牵着阿兄找赵政。 赵政的柴门依然是紧闭的。 白桃知道赵政有喜欢落锁的习惯,刚想带着阿兄翻墙。 阿兄却摸了摸她的脑袋,敲起了门。 “叩叩叩。” 这还是白桃第一次进门先敲门,有点新奇的她也跟着拿手敲门。 门开了,赵政走了出来,现在入秋天气萧索,可他依旧穿得很单薄。 见到门外站着的银发俊美男人,赵政也曾听闻宫内的风言风语,但是还是略有迟疑,“阁下是?” 白桃道:“这是我阿兄。” 赵政便将他们迎进去,摆好草席烧了罐热水。 赵政家徒四壁,这陶罐茶杯还是白桃从白府里拿来送给他的。 白荼将茶杯捧入手中的那一刻,就发现这正是他案上丢的那只,他瞥看了小狐狸崽一眼。 白桃装作“一本正经”的理了理衣服上的花边。 嗯,茶杯会长腿。 不关她的事。 赵政习惯性的坐在她身边,对白荼道:“家里没有茶叶,待客简陋,还望莫怪。” 白荼还没说话。 “没关系的,我阿兄他不爱喝茶。”白桃赶紧道。 “.....” 白荼一指头给她戳过去,他还不知道她什么心思,“小家伙。” “嘻嘻。”白桃笑。 坐下后,赵政作为主人,适时问道:“阁下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白荼吹了吹热水,薄薄的雾气氤氲了他的眉眼,使得他的容颜看不分明,“是有一事。” 赵政倾听。 “十九年前,HD大雪的时候,夜半时我的马车行驶到街巷,路滑侧翻,受到你父亲的仗义相助才得以脱身。” “但是当时他不肯留下名姓,无法报答。时至今日我才探到他是何人,得之他有一子,特来报这份恩情。” 来报恩? 这话说的假不假,白桃门儿清。 九年前他们还在狐狸洞窝着呢,哪来的坐马车还坐翻车了。 但赵政不知道。 九年前他还只有两岁,没有任何的记事能力,但听得这银发男子说的煞有其事。 又听得他道,“教学一事,也是我深思熟虑,我虽野门野派出生,也未曾通达实战,但是对兵学剑法,阵法之学颇有建树,其中为兵法更甚,上到周武王时期的《太公六稻》《司马穰苴兵法》,下到《兵法十三篇》《孙子兵法》《吴子》《孙膑兵法》《司马法》这些都熟读于胸。” 说到最后,银发男子说到重点,“如若你感兴趣,这些我都可以倾囊相授。” 赵政微怔。 这些都是他从未接触到的新世界,哪个男儿不想博学通揽,将来能有一番建功立业的作为。 但他固有的警惕心让他还在犹豫。 身边的白桃立马鬼精道:“白桃拜见师父!” 说着,她还拿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声音软绵绵的,“师父可好了,拜师你不亏。” 对上她那水润润的大眼睛,赵政抿了抿唇,下了决心。 他跪地就要行拜师礼,白荼拦截住他,一介人皇给他个妖孽行大礼,也不知道是不是想折他的寿,“传道授业,但我从不解惑。教而不教。” 教而不教。 什么意思? 很快坐下后,赵政就明白所谓的含义了,他竟然率先和自己讲了和自己处境息息相关的长平之战。 长平之战持续三年,赵国主领本是廉颇后被秦国用计调换成赵括,秦国主将白起诈而坑杀赵军四十万人。 这战役结束后,秦军明面虽胜,但都两败俱伤。 至此,赵人更加恨透了秦人,他作为质子处境自然也就落到凄凉的地步。 等听完白荼讲完首尾,赵政沉思,“如若领军之人不是纸上谈兵的赵括,而是老辣沉稳的廉颇,长平之战可能被改写,这战打不打的起来都不一定。” 白荼感慨于他的敏锐,但是没有接这个口,而是道,“那依你之见,你觉得长平之战坑杀战俘后,以后战争形势又会如何?” 赵政又道:“经此一役,战争怕是要更酷烈了,以后怕是更加难打。” “那公子觉得不该坑杀?” 白荼问道。 四十万条人命,何等沉重。这场打破秦国赵国对峙多年的精彩战役,纵观战国的全局历史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是他一个还未初出茅庐的公子哥所能评判的吗? 可赵政无畏:“四十万精壮降卒,要吃要喝,每日消耗的粮草就是天文数字,秦军要是给,自己就得吃不饱,这就在给他们创造还手的机会,要是不给,也只能饿死。” 又道,“白起杀气太重,功勋太高。我要是当王,我就借他的手杀。既当断则断,又暗地里除掉一个有威胁的将领。战难打又如何,总归都是不服气的六国,不服气那就来打。” 他从来没有将自己摆在一个臣子的位置。 够桀骜。 白荼颇为欣赏,但是不做任何的评判。 赵政现在也明白了他说的教而不教什么意思,他恭敬一拱手。话题就此结束。 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白桃已经睡的翻肚皮了,赵政旁边就是风口,她就用小手枕着脑袋缩在他身边,让他替她挡着寒风。 被依赖的滋味很好,赵政漆黑的眼珠透出点微光,用手轻轻摸摸她的脸。 手刚触上,就注意到旁边投来的视线。 他侧脸,就见银发男子那暗藏风雨的目光,只是倏忽又收敛起来,变得漫不经心,“小家伙爱玩闹,这些天她老是往你这里跑,怕是叨扰了。” 赵政收回指尖,看向白桃那白里透红的小脸,“不叨扰。” 他很喜欢有人陪。 有时候他甚至能感受到,白桃和自己一样,是孤单的。 白荼将小家伙抱起来,“走了,以后每天这个时候,教你些东西。” 他转身离去,白桃在睡觉还没有说再见。夜幕降临,漆黑的阴影将赵政逐渐笼罩,让他感觉有些发冷。 赵政也很喜欢听白桃说再见,再见就是还会再找他的意思。 像是分开会有重合。总会让他期许天明的到来。 翌日,白桃果真蹦蹦跳跳的来了。 她带回来她那阿兄,赵政了解到她阿兄是赵国的白仙人,真实名字叫白荼。 白荼将手上的两卷竹简递给他,“《孙子兵法》和孙膑的《孙膑兵法》,熟读于心。” 赵政接过。 他想听白桃主动和他说会儿话,可白桃却看见阿兄和他有要事,乖巧的走开了。 他有点失落。 赵政在看书,白荼在教。 白桃就在旁边默默的看着,阿兄教的时候,话寥寥几句,且说话的语气很板正,脸色也很冷清。 而赵政总会适时的时候问出心中所想,可阿兄却是缄口不言。 看了几回,白桃也没看出阿兄和自己朋友相处的到底好不好。 不过她也觉得阿兄不说自己所想是对的。 毕竟妖精是妖精,人是人,身处的地方不一样,所以想的地方也不一样。 从小阿兄就教她,做妖精该怎么玩就怎么玩,该怎么闹就怎么闹,凡事先以自己为先,看谁不惯就收拾他,反正绝对不能吃亏。 可是做人遭到的是各种世俗的眼光,要遵循仁义礼智信,还要分上等人下等人,平民和贵族。 要是不幸做女人那兴许会更惨,分正室分妾室,什么事都要男人说了算。 白桃庆幸自己是只狐狸精。 她才不当人呢。 白荼正在翻书简,见她在发呆,问道:“无聊了?” “唔...”白桃摇头,“放心,我很乖,不打扰你们。” 他唇角微弯,揉了揉她的脑袋:“怕枯燥就送你回去,白府有一府的奴隶供你消遣,最近阿兄也在奴隶市场选了几个会些杂耍的,回去先看看,嗯?” 赵政在圈注,听到她要走,笔尖稍稍滞涩了一下。 “不去。” 白桃又摇了摇脑袋,“我就在这呆着。” 赵政笔画开始流畅。 人皇身上的气息的确对妖精有吸引力,因为那是修炼的绝佳辅料。 白荼也不强求,只是带着她出去砍了两颗树,劈了木板,再用粗麻绳做了张秋千。 “来,试试。” 他知道她喜欢高,就将秋千做的高了些。 白桃既紧张又兴奋的被阿兄抱着坐好,推上半空的她觉得蓝天白云是如此的触手可及,不禁撒娇道:“阿兄,推高一点,再高一点嘛。” 白荼宠溺的依着她,“好,抓稳了。” “呜呼——” 白桃抓着秋千绳,感受飞掠起来的风,“高点,阿兄,我还要高点。” “小家伙,真是不满足。” “阿兄最好。” 在白桃还是狐狸崽的时候,满山满野的乱窜,等窜够了,她就眼巴巴的看着天上翱翔的鸟,心想自己要是能飞就好了。 于是她问阿兄,“阿兄阿兄,为什么鸟能飞,我们狐狸不能飞啊。” 阿兄说:“因为造物者在创造万物的时候,就规定了狐狸不能飞。” “为什么要这么规定啊?可以不这么规定吗?” “规则就是这样,万物需要平衡,规则不可打破,至于想飞,小家伙你成神后自然就能飞。” “那怎么样才能成为神?” “你得修炼出九尾,得到神格,就能封神,封神后,天之广大海之浩瀚,任其驰骋。” 于是白桃就从对飞的渴望变成了对成神的渴望。 可是阿兄说商朝有批人成神后,主宰者已经够饱和了,修行的人族妖族也接着没落,再无修炼者能够修炼成神。 说不甘心也是真的,但再怎么不甘心白桃也只能努努力多加“勤修苦练”,期待自己未来乃是不朽之狐。 可是修炼哪有那么容易,阿兄活的岁数数不过来,也才修成七尾。 她修炼百年,还没有两尾,成神计划遥遥无期。 不过现在的白桃已经看淡了,成神不成神有那么重要么,只要阿兄待在她身边就好,唔...加个赵政,他可是好朋友。 “阿兄,阿兄。再高点。” 随着一次次抛向天幕,白桃越发觉得现在过得满足,欢快表达自己的欢喜,“阿兄阿兄,我好喜欢你啊。” 小狐狸崽的喜欢一向从不藏着掖着,白荼闻言微微一笑,低低道:“你多少把心思花在修炼上,就是在喜欢阿兄了。” 小狐狸崽神情立马变得萎靡,“阿兄,能够换种方式喜欢吗,这太沉重了。” “哈哈。” 白荼被她逗乐了。 旁边在读兵书的赵政走过来,他看向那秋千上明净清澈的女孩,对白荼说道:“先生,我手臂力气大,我能推的更高。” 听到这话,白荼手一顿,脸色微变。 这还是第一次有凡人插手他们兄妹之间。 第十章 秋千荡高高 但是作为兄长,他必须要学会放手。 白荼缓缓松开:“你来。” 赵政点头:“好。” 原来赵政一直都在分神注意白桃,听她一遍遍说着再荡高一点,再看着她绽放的笑靥。 还有她说完喜欢阿兄后变得萎靡不振的小表情,他都收在眼里。 他以为白桃嫌弃荡的不够高,就过来接手。 赵政接手后,果然推的更高一点,白桃像只百灵鸟般,发出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推到一半,赵政却乍然停了下来,白桃扬起脑袋,有点不乐意:“你怎么停了?” 赵政避开她的目光,“我刚刚听到你说,你喜欢你阿兄,那你喜不喜欢...我。” 朋友之间有喜欢吗? 白桃眨巴眼。 她一向对尘世热闹的,鲜活的事与物抱有许多新鲜和好奇,只知道世上有很多对朋友,但是朋友之间会不会互相问你喜不喜欢我?我喜不喜欢你? 她不知道。 白桃正要回答,阿兄就把她带了回去。 “赵政再见。” 她跳下秋千,和他道别。 后面的赵政又是注视着她牵着阿兄蹦蹦跳跳离去的背影。 等落叶从树枝上飘零掉落,没有她笑声的院子彻底静谧下来,他才独自坐在她坐过的秋千上。 这般无忧的岁月在时光中飞逝,秋去冬来,眨眼就是白桃呆在赵国的第二场隆冬。 她每日都会带着阿兄前往赵政的院落,阿兄在教,她就在旁边四处巡逻。 白桃要确保这个小院落没有一只乱飞的蝴蝶,乱叫的鸟,和乱窜的老鼠。 要是有,就追着撵。 要是有,却没追着撵。那就是对她狐狸精能力的不尊重。 赵政学的刻苦,白桃就在旁自个玩,她也不打搅他,他学完的间隙,她就会去缠着要他给她推秋千。 她发现赵政比阿兄还好说话些,阿兄要说两三句,赵政就只要问一句,他答应的时候连想都不想。 “你给不给我推秋千嘛?” “好。” “推完秋千陪我踢毽子?” “好。” “踢完毽子你陪我去屋顶看星星?” “好。” 赵政百依百顺。 白桃满意了,觉得这个陪玩好哇,她决定以后一直让他陪她玩,陪到他老掉牙陪不动为止。 赵政把她抱上秋千上坐好,时隔一年,他伙食跟上来了后,个头蹭蹭蹭的跟拔苗样的长。 因为练剑练拳刻苦,他胳膊上还有层薄薄的肌肉线条,穿着衣服看着笔挺,脱下衣服带出去贼都要掂量着偷。 白桃刚坐上去,还没荡,就见屋内的赵姬走了出来。 兴许是一年的富足生活慰籍了她被夫君抛弃的内心,竟也逐步的病好了。 见到白桃,赵姬眉眼都好似荡出一弯春水,将手里的手套递给了她,“小白桃啊,赵姨前几天用你们在外面猎的兔子皮,给你做了副兔子手套,你戴上看合不合适?” 她穿着件绿夹袄,穿得厚,但是也不臃肿。 到底是二八妇人,正是最招展的年纪,一举一动甚是窈窕。 白桃接过,看了赵政一眼。 赵政长长的眼睫垂着,在眼睑上投下了一片浓重的阴影,他将被冷风吹得紧绷的手往后避了下,“娘说给你,桃桃你就拿着。” 这话说的甚是亲近,白桃也就收下了,声音软软的,“谢谢赵姨。” “欸——” 赵姬口中吐出白汽,还将她那小红袄子往下扯扯,嗔怪道:“这么大的冬天,还出来玩,也不怕挨冻,要是你生病,你阿兄可要好些心疼。” 白桃保证道:“赵姨放心,阿兄不会心疼,因为我不会生病啊。” 狐狸毛厚着呢,哪那么容易生病。 赵姬便觉得她简单又讨喜,像是她编织出来的兔毛手套一样柔软,摸起来暖暖和和的。 她没由来的有种母性的怜爱。 赵姬有点想摸她脑袋,但是还是放弃了,她是白仙人的幼妹,哪是她一介做过歌妓的小女子能够摸的,就算脱了奴籍,但她被困在这赵国,又不知何时能够见天日。 子楚...还有吕不韦。 今生今世,还能再相见吗? 赵姬眼眸渐渐盛满了泪。 赵政见娘瞳孔发散,又似要陷入疯魔,他怕她疯了乱伤人,牵起白桃道:“娘放心,等会儿就带桃桃回屋。” 赵姬慢慢道将眼神对准她十月怀胎生的儿子。 那眼神,没有波动 冷的如同屋檐下的冰凌,轻轻刺一下就会刺伤血肉做的心,紧接着赵姬眼角一滴冷冰冰的泪落了下来。 赵政似没看到,牵起白桃走进了屋。 外面的雪絮又开始下,洋洋洒洒,似飘如飞,忽散忽聚。 那厚重的雪幕,就像是这对母子之间的裂痕,穷极此生,或终究无法弥补。 白桃进了屋坐在塌上烤着火,赵政就在撩炉上架起陶罐煮雪,这雪是外面收集的净雪,不消片刻,咕噜噜的雪水就煮好了。 他拿两个碗装好,“可以等温了再喝,也可以放在外面放冷些再喝。” 白桃:“我知道。” 她又不是八九岁的凡人小孩,何况喝滚烫热水的八九岁小孩也没有几个。 她只是有点不通人事,又不是脑瓜子放到锅里煮成一锅浆糊。 “那你上次还生吃了片鱼干。” 赵政说道,那鱼干上面全是盐巴,又咸又腥,她嚼了两口小脸扭成一团,他喂了好些水才消停。 白桃又不知道那鱼干不能生吃,只能强撑着小面子道:“我就是有点好奇,只想试试,不然不试我哪知道什么味道。” “以后试前先问我。” 赵政知道她好奇心重。 白桃哼道:“好啦好啦,以后先问你。” 居然比她阿兄还管的宽,只要没有危险,阿兄对她都是散养,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阿兄从来不在意,现在好了,她还被个凡人看管上了。 越想越闷,白桃端起雪水就要喝一口,没曾想赵政将她手中的碗夺了去,无奈道:“说了还烫,不能喝,以后看来不能放在你面前。” 白桃:“.........” “咯吱”“咯吱”“咯吱” 院落外响起急促的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打破了赵政的说教。 赵政握着碗的手背紧绷,他眼神警惕,整个人像只蓄势待发的小兽。 白桃却是听出脚步声,欢欣道:“是阿兄,阿兄来了。” 赵政也瞬间放松了下来。 屋子门开了,一身风雪的白荼走了进来。 他弹了弹身上的雪沫,明明是不经意的调子,却像是寒气冒出来往人心底窜,“公子政,秦国派人来接你了,这事也不知道赵王怎么想的,刚下了杀无赦的命令,现在屠刀已经要落到你脖子根,你是逃还是不逃,埋还是不埋?” 赵政瞳孔如针般收缩,“先生说的可是句句属实。” 赵王怎么会糊涂到杀敌国的质子,这不是在挑起战火是什么。 “你是小家伙的朋友,先生怎么会害你。”白荼唇畔挂笑,“我这有一线生机,你是想客死异乡,还是落叶归根,全在你。” 赵政无惧也无恐:“我只想活。” “那就去快快叫上你的娘,速速踏上逃亡的行程,要赶快!” 白荼续道,“我豢养的门客现在正在拼死拖住赵王的将领,信书送往驿站驻扎的秦国将领手中,他要是聪明,现在就等在宫外接应你。” 赵政只能选择相信他,何况根本没有不相信的余地,因为他现在的处境堵上的只能是命。 事不宜迟,他赶紧跑出门去找赵姬。 人走了,白荼蹲下身,两手放在榻上白桃的肩膀上,严肃道:“白桃,你认真听阿兄说。” 被点名点姓,白桃立马端正了腰杆,“阿兄,你说,我在听。” “春蚕化茧成蝶,雏鸟搏击长空,阿兄看着你从嗷嗷待哺到蹒跚学步,再到现在烂漫般含苞待放,可阿兄纵有千般不舍,万般牵挂,也要放手让你独自成长。人也好,妖也罢。学的一课就是如何去成长,只有阿兄放手了,你才会真正的长大。” 白桃有点没听懂,只听得懂一个意思。 她扯着他的袖子,委屈道:“阿兄,你是不是我不要我了啊?” “怎么会不要你,你永远是阿兄的珍贝。” 白荼额头抵着她光洁的额头,轻轻道,“阿兄还会和你再见的,此行你先呆在赵政身边,他是人皇,他的身上有你突破的机缘。去往秦宫你也要守好赵政,看紧他。不仅我们狐狸精觊觎,其他的妖精也都在觊觎。阿兄交给你的这个任务,你能圆满完成吗?” 白桃张张嘴,还想说什么。 白荼却狠心将她抱起,塞进刚走进屋的赵政怀里,随即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白桃慌乱无比,却抓了个空:“阿兄。” 不顾白桃泫然欲泣的小脸,他冷漠的偏过头叮嘱赵政:“我去拖住赵兵,小家伙交给你,照顾好她。” 说完,白荼头也不回的离去。 他身上白衣随着寒风席卷,像是过了眼的云烟,随着他最后身影的消失,白桃眼前的世界开始无声的崩坏。 “阿兄!” 她在赵政怀里奋力挣扎,几次三番的想使出妖力,却没曾想阿兄不知道何时竟然封住了她的穴,她只能一遍遍无助的呜咽:“阿兄!阿兄!” 阿兄怎么会走,他是不是不想要她了?是不是嫌她不乖。 “桃桃,桃桃。” 赵政拍了拍她的背,少年人的身躯还没成长起来,但是已有几分可靠,他哄道,“桃桃别怕,别怕,有我在。” “呜——” 白桃眼眶发红,滚烫的热烈滴在他脖颈,像是滴落在心尖上。 这样的她仿佛一碰就会碎,赵政抱得更紧了,“别怕,我在。” 第十一章 赵王领盒饭 赵王宫。 里面灯影幢幢,外面人声鼎沸。 在漆黑的雪夜里,跪满了长跪不起的官吏和门客,他们在殿外喊了半天了,喊到最后嗓子都哑了。 像是泌着血喊出泪,让赵王不要杀害赵政,恳求他收回了成命。 老赵人烈性,就这么一下午,殿外撞死的起码有十几个,内侍都在后面备好木担架看准点抬尸体,心想可别把哭昏的人拉出去埋了。 外头频频死谏,赵王就在寝殿里来回踱步。 他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他怎么就想不开要去杀害秦国质子赵政呢?他当时下命令的时候到底是咋想的? 赵王搞不懂。 这种肠子都悔青了的感受真的好久没有过了。 赵王仰面看着顶上的浮雕,心想上次还是长平之战,他决定弃掉廉颇,重用纸上谈兵的赵括的时候。 那场战役壮烈啊,不仅赵国惨败,还被敌军白起坑杀了四十多万青壮。 四十多万赵国青壮... 这对赵人什么概念?对赵国什么概念? 是多少赵人的父亲,是多少赵人的儿子,又是多少赵人的丈夫,举国悲痛,哀鸿遍野。就连路过赵国上空迁徙的候鸟,也都是哀叫不绝啊。 就因为他急于求胜,种了秦国的离间计。 竟然让骄傲轻敌的赵括上场,这才造成了这种悲惨的局面。 要不是有那么多荣华富贵要享,赵王早就找根柱子撞上去了。 不过经此一役,他也算是认清了自己。 那些指着君王脊梁骨唾骂的贤臣,他们一口唾沫一个昏君骂的面红耳赤。难道那些昏君自己不知道自己昏不昏吗? 不见得,赵王就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昏君。 坐在这个位置上,没有强大的能力,就是最大的昏聩。 现在七国争霸,风云变幻,时势造就的英雄数不胜数。 当然,有些人趁着时势起也起不来。他的亲爹,赵武灵王,何等风采,变法改革,将赵国的实力发展得空前壮大,就连虎狼之国秦国也要望其项背。 这是真英雄。 结果将好好的江山交到他这个做儿子的手上,就开始一蹶不振了。 这是真囊废。 赵王伸出手捂住脸。 没脸见人。 索性他看清事实,也不执拗于造就一番功名了,毕竟不是那块料,再裁也没有用。他现在主张重用廉颇,休养生息。 并把赵国的复国之火放在他的太子赵偃身上。 他这儿子,脸方方正正的,长得像他,性格也像他,而且打小就聪明。 除了有点好色之外,不过好色也不算什么,哪个真英雄不好点女色? 可就是最近不知道着了个什么魔,竟然看上了个HD娼妓,叫什么林魅儿。 要是说看上也就罢了,他是老子不是妈子,总不能连儿子的床帷之事都管。可没想到竟然还要那个娼妓做什么太子夫人,也就是未来的王后。 赵王当时面无表情,叫人把殿门关上,气的抬脚就是一踹。 他现在才三十多岁,而立之年。打个龟儿子还是打得动的。 岂料赵偃跟他非犟上了,回去就绝食。要说那个意志还真坚定啊,下面来报的都是太子又瘦了几圈几圈,眼看就要不行了。 赵王气头过去只剩心疼,仔细想想也还是算了。 毕竟一个女人青春年华有多少,没准过个几年就腻歪了,这就一时看不开栽进去,就像他当初栽进想建功立业的魔障一样。 这儿子,栽也栽的像他。 但是他栽进战事里面爬不起来,那他儿子总不能栽进女人怀里爬不起来吧? 赵王还是觉得自己这个儿子,以后铁定有大出息,想必不会那么孬的。 于是他松了口应了下来。 赵偃那小子,高兴的将以后的宏图霸业和他一通说,说到唾沫星子溅他脸上,还怎么赶都赶不走。 赵王想起他那激昂的样子,心情顺畅了不少。 面壁想了这么几通,赵王也算想明白了,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秦国质子赶尽杀绝,但是犯了错,哪怕他这个当王的,就算拉下脸也要弥补。 秦国质子一死,毋庸置疑,秦国和赵国的对峙局面又会打破。 到时候要真打起来,赵国现在才惨败没多少年,要么被秦国吞没,要么和秦国一起两败俱伤,被其他虎视眈眈的敌国吞没。 赵王抬起袖子擤了把鼻涕。 “哧哧——” 他擤完准备出去收回王命,可他刚迈出一只脚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殿内仆从都出去了,无人添撩炉里的柴,使得温度骤然下降许多。可赵王却好像觉得现在身上每一处毛孔都被积雪滚过,毛栗子从后背爬上了他的脖颈。 不对不对。 这么浅显的道理,他不可能不懂。 赵王打了个哆嗦。 那为什么他还要答应,还要亲笔写王书,白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正在这时,殿门开了。 殿外的宦官无视王命跑了进来,着急道:“不好了,王,不好了!那点石成金的白仙人,点的金子,一夜之间又全变成了石头,大王你快去看看吧!” 电光火石间,赵王脑子里好像闪过什么。 那个术士白仙人,他在早上的时候找过自己,当时他正在看太子赵偃呈递上来的文书。 赵偃说要送秦国质子赵政去往战事边陲之地,在和敌国打仗的时候,将他挂出去,以显示赵国的威武,让他国不敢侵犯。 什么狗屁。 他看完就将文书甩了出去,却不知道何时白仙人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旁边,问他:“赵王,你恨秦人吗?” 恨,怎么不恨。 赵人和秦人乃不死不休的世代仇敌。 “恨。” 他当时说了句恨,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赵王越发感到后怕的惶恐。 莫非这是敌国的间谍,就是让他赵国亡国? 这下子赵王什么都顾不得了,他赶紧一把抓过宦官,却没想到膝盖酸软坐在地上,他歇斯底里的吼叫:“去!去!去把王命收回,赵政不能杀,绝对不能杀,杀了就没了!赵国没了,本王也没了!” “赵政是不能杀。” 轻飘飘的语气从宦官薄唇里吐出,像是变了个人样,他抬起头。 宛若投入清水的画纸,退了浓墨,无端的邪戾爬满了他的银发,“那就杀了你,好早点给你那乖儿子让位。” “噗嗤。” 匕首没入皮肉。 赵王睁大双眼,重重倒在了玉阶上,明明是胸口中刀,可他眼眶里争相留出黑血,紧着着黑血又从他鼻腔,嘴角乃至耳孔里涌出,不消片刻,就变成了血人。 血腥味弥漫在殿内。 经久不散。 死谏死谏,臣子还把他们的王给谏死了。 * 几乎十几天的不眠不休,白桃跟着赵政赵姬一行人终于逃出了赵国的边关。 这些天来,四面八方的官兵围追堵截,明枪暗箭如蝗虫扑盖,马鞭,呐喊,夺命挥舞,马车奔袭的几乎要散了架。 不是在逃亡,就是在逃亡的路上。 哪怕进村庄花赵钱买点干粮和肉,要些棉布,那点时间都是在短暂的喘口气,要说歇息,根本就不敢歇息。 这么大半个月折腾下来,任是铁打的身子都熬不住。 赵姬不用说,头发散乱,脸色苍白如纸,本就形销骨立的她瘦成把骨头。 赵政那尖削的下巴线条看起来更加明显,怀中抱着昏睡的白桃靠在马车壁。 赵政闭着眼睛当起了肉垫,让睡在他怀里的白桃,稍微好受点。 哪怕依然被磋磨的憔悴,他脸上没有露出半点苦痛和难挨。 “唔——” 怀中女孩嘤咛一声,长而卷翘的睫毛像是蝴蝶振翅般掀开。 “赵政。” 她的声音娇娇细细的,像是泡在温水里。 赵政:“我在。” 白桃从赵王宫出来就陷入了时断时续的昏迷,这种昏迷并不难受,但是不受她任何意识的驱使。 像是身上游走冲撞的妖力,变成一阵阵气泡想从身体里冒了出来,但在浮出的一瞬间便破散了。 就这么周而复始,凝聚再破散,破散再凝聚。 她也就时醒时昏迷。 不过昏迷的日子总是长一些,短暂醒来的时候听到的是各种刀剑撞击的声音,赵政就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轻轻说着不要怕。 其实狐狸精有什么好怕的。 她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不过那是离死亡都很远,不懂死亡的含义。 可她现在被阿兄封了穴位,她离死亡只有一线之隔,很可能会死,她应该是怕的。 但白桃靠在他胸口,听着他那砰砰跳的心脏。 是如此鲜活而有力。 她就觉得什么都不怕了,凡人如此弱和渺小,但是他们总能创造奇迹,从死境中走出来的奇迹。 “什么王八狗东西,老子三天没睡了,妈的走了赵兵,来了胡兵,真是艹他妈个驴粪蛋子!” 马车外传来男人粗鄙的怒吼。 另一个人道:“将军,怕是天南地冻的,胡兵实在是找不到吃食,这才南下阴山草原,来到处抢掠,这咱又是走的荒道,这胡兵擅追击和骑射,且劫掠从不留活口,将军,这马上要追上来了!还请速速定夺!” “他奶奶的。” 那将军一口一句糙话往外蹦,显然是心情恶劣到了极点,“老子都从长平之战的死人坑里爬出来,还怕他个野人!弟兄们,将你们的脑袋别在裤腰上,咱们拼死一战!” “是!将军!” 外头的声音如洪钟响起。 另一个老点的声音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如此莽撞,赵国学的胡人‘胡服骑射’兴的军,这群胡人那马背上劫掠的功夫,可是让人望尘莫及,要是追上了势必要咬下一块大肉出来,这离秦国还有几千里,后面的危险不可知,我们本来折损大半,这要是折损在这了,将军,万万不可莽拼啊!” 那将军肺腑滚出来阵阵怪声,最后还是妥协:“全体弃车!往西南方跑!” 马车内的赵政竖起耳朵听完。 他足够机敏,几乎就是那个老点的声音说到一半,就将马车内那袋肉干塞进怀里,又将白桃紧紧抱好。 “砰——” 马车一个下沉。 原来是刚刚那位说话的秦军将领——樊於期钻进来了。 他是文信侯吕不韦派来接赵政回国的将军,本打算用重金赎回,却无奈遭到赵王狮子大开口,只能呆在驿站转圜。 胡风酒肆迷人眼,他也好酒肉,不消几天就将赎金败个干净。 正当不好交差要掉脑袋之时,却乍然听到公子政要遭到迫害,还要他在宫外等人的消息。 无人是何人传信,樊於欺也只能抓住这个机会,却没想还真是。 这次逃亡仓促,他带领着一干死士不仅要搏杀,还要规避路线。 入睡也就是眼皮子轻轻搭一下的功夫,眨眼又得继续亡命。 多日来的疲惫,让樊於期两眼乌青凹陷,那鼓起来的眼珠含着漠然和残忍。 他抽动着腮帮子,带动半张脸的刀疤,他将矛头对准赵政护着的白桃:“你要想见到你那登上王位的父王,享用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就把她交给我。” 第十二章 暴雪坍塌 这话没说尽。 但赵政从来都是不好糊弄的,在那般危机重重的赵宫里,在恨毒了秦人的赵宫里,他能够活下去而且还没有断手断脚。 这说明他有足够的洞察力,对人心的洞察力。 何况这个接他回国的樊於期行为举止都是流露出一种恶痞的痞气,早在他问白桃是什么身份的时候,赵政就已经警惕起来了。 这也是他为什么一路上非要紧紧抱着白桃的原因。 他怕自己一个不留神,这个樊於期会偷走白桃,也怕这个樊於期明面上来抢来夺。 将心思藏在心底,赵政冷道,“樊於期,她死,我死。她生,我生。我要是有个好歹,你还怎么向我父王谢罪?” 他将父王二字咬得重,提醒他王子的身份。 樊於期狞笑道:“好好好!公子政,就看你在生死关头走一遭,还能不能有这般义气!” 说完,他一把扯过赵政衣领:“小崽子!会上马吗?” “会!” “好!是秦人,那就马上见生死!” “咻咻咻——” 不绝的箭矢撕裂空气,朝着他们这个行人射来,像是暴雨一样从头坠落。 这群胡人,人数浩荡,呈夹击之势,像是有备而来,一定是赵王背后在指使。 樊於期“呸”的一声:一群骑马的鳖孙,阴魂不散。 赵姬也被拽出了马车,她因为长时间处在害怕之中,那疯病又犯了,伸出长长的指尖抓挠樊於期的脸,“子楚,你是不是又要丢下我,你是不是!你这个负心汉,你回了秦国娶了妻,生了子,那我呢,在赵国陪你甘苦的赵姬呢,我又在哪里?!啊!” 那指尖劈头盖脸,根本躲不过。 樊於期硬生生受了:呸!晦气。 他将这个皮包骨的女人扔在死士的马背上,“你们护送有功,就有奖赏,没有,哼,回去要你们的项上人头!” 死士齐声:“是!将军!” 樊於期留在马车上,旁边还有个死士驾车。 这马车上少没少人,那群长着狗鼻子的胡人一看车轱辘印的深浅就知道,索性他壮的跟蛮牛样,一个顶三还有富余。 “跑快点,将他们注意力引开!” “是,将军!” 后面追赶上来的匈奴见到车轱辘印,和凌乱的马蹄印,果然兵分两路。 于是赵政这行人的压力骤然锐减了很多,但沙漠中有句老话,叫花什么时候开是有季节的,马贼什么时候到来却没人知道。 这群胡人劫掠无数,凶神恶煞,况且和他们比追逐战,那就是在拿着自己的短处死磕对方的长处,无异于以卵击石。 接下来就要拼运气了。 或许不只是单单的运气。 都是群只会听从命令和请求命令的死士,被他们围护住的赵政就成为了施号者。 马下踏是平原,赵政沉着的眺望,看到几十里之内有个雪山丛林。 “一人往西边南里搬救兵,其余人将胡人引诱进丛林内,逼他们下马,近战搏杀。” “是,公子!” 诚然这是个好主意,白雪皑皑的雪山丛林内的路况可比在平原上复杂多了,这里到处都是勾错的树枝,往下滴落的冰凌,那雪都能淹没半个马腿,人骑在马上那得弯腰。 甭管你马术是不是精湛到姥姥家了,要想进去,就必须下马。 不然,那就得散步散到姥姥家。 那群紧咬的胡人果然勒马停了下来,他们赤发碧眼,深目高鼻。在沙漠中被晒黑的额头在白雪的照射下竟然发出黯色的光。 为首的首领用胡语道:“追了这么久还没追上,莫非是神婆在保佑他们?” “神婆就只有一个,那是护佑我们胡人的,跟这群汉人有什么关系!”有人反驳。 “那追还是不追?” “赵太子说过,死要见人活要见尸,杀个小崽子就能得到两百名女人,十多箱金银财宝,有了这些,大家大冬天搂着女人喝马奶酒,饿不死了,还怕什么!追,必须追!” “好!干完这一票,回去赏女人!” 这群胡人们抄起弯刀,下了他们最赖以生存的马背,循着脚印穿梭在雪林内。 他们仗着自己人数有三十多个人,对方只剩下七个死士,就盲目的自信,岂料轻敌,无论是敌弱我强,还是敌寡我众,都是兵家大忌。 这必是大吃苦头的决策。 但是他们胡人燃烧的文明支撑不起他们明智的决策,更让他们想不明白这些汉人已经熟读,读烂了的计谋。 赵政将昏睡的白桃用大氅一裹,小心的放在折断的枯木旁边,用雪伪藏好。 旁边的死士扔给他一把长剑,他紧紧握着,挡在身前。 这是他第一次实战,或者说第一次真正的反抗。 从小他就流亡在HD的市井内,他的母亲对他弃之如敝履。 每逢自己和其他的赵人起冲突,无论他打不打得过,赵姬都只会呵斥他,赵政,莫要招惹是非。 莫要招惹是非,要忍。 是因为时事不允许,赵政只能隐忍锋芒,可是从现在开始,他再也不会忍莫须有的苦头。 无论怎样,他这次一定要赢。 赵政跟着周围的死士趴在雪堆里埋伏起来,他们都是百里挑一的秦国精锐,不仅能够日行一百里,以一敌十不成问题,还能适应多种气候。 不远咫尺处,赵姬被个死士护在身后,也是知道情况紧急,她清醒了不少,咬着牙不敢乱动弹。 “呜呜呜——”雪林里刮起了大风。 情况突然变得更加糟糕,竟还下起了暴风雪,泼天的风雪像是一把把刀刃,刮在人面颊上,恨不得刮掉人一层皮。 时间缓缓流逝。 赵姬最先冻得撑不住,她浑身控制不住的打哆嗦,耳朵没有任何感觉,像是要冻掉了。 她咬了下舌头,看到旁边走来个胡兵,那胡兵被雪浇的半眯着眼,哪怕眯着眼,那眼神也是极端的残忍,是穷凶极恶之徒才有的眼神。 他往赵姬的方位一扭头。 “啊!” 赵姬吓的一踉跄,口中叫了出来。 “刷——” 那胡兵反应何等快迅,几乎同时,不管看没看清,将手里的暗器往赵姬方位一甩。 “噗嗤。” 死士拼死向前为赵姬挡住致命伤,那暗器上投了毒,死士当即毙命。 七个死士还剩六个,还要在暴风雪内护住赵姬和赵政,情形开始变得严峻。 可没办法,没有任何退路。 眼见暴露,蛰伏的死士纷纷横跳起来,从后面偷袭解决掉十多个胡兵,反应过来的胡兵立马全身心的纠缠上来。 “铮—” 胡刀对长剑,搏杀开始,雪山上响起了哀嚎。 但死士不能全身心纠缠,他们还要护住手无缚鸡之力叫叫嚷嚷的赵姬,不过赵政那利落的身手也能大大帮衬,这让他们松口气。 从被偷袭变成了迎头截杀。 胡兵下手一个比一个狠毒,这次若是败了,命没了也算了,他们的妻儿老小兴许活不过这个冬天。 所以都是不要命的砍杀。 “弟兄们,只要杀死那个小崽子!杀死他!”胡兵凄厉大喊。 死士们也是全力以赴,但是到底是有点左支右拙,眼见情况不妙,他们护住赵姬和赵政道:“公子!夫人!跑!” 赵政也是杀红了眼,他的手臂受了两道砍伤,腹部中了一刀,痛的已经快麻木了。 这种情况下,他还要将昏迷的白桃从雪堆里抱出来,抱在怀里,“走!” 这种情况了还要带上个累赘? 死士们对公子政这种行为极其的不解,可是也不好劝阻,只能边护着他边撤退,“公子,能不能活下去就看天命了。” 天命? 赵政从来就不信天也不信命,就在这时雪林里下的暴风雪更大了,面前的所有景象都像是被在摧毁,割裂成锯齿状。 风声冲锋般的怒吼,蛮横的似要掀飞所有人。 赵政本就是个少年人,刚刚耗费了体力又失血过多,这下更加站不稳,他被风雪吹的栽倒在地,往下坡滚去。 “公子!” “公子!” 连叫喊声都被暴风雪吹的涣散,再远些就听不分明了。 第十三章 如亡如存 赵政不知道翻滚了多少圈,极度的寒冷竟然还让他感觉微微发热,终于停止翻滚后,天旋地转的晕眩才停止。 他睁眼,眼睫上沾的雪沫扑簌簌的掉。 他赶紧低头,白桃还在他身边,幸好,他没有放手过。 赵政颤抖的伸出指尖,感受到她轻微的呼吸,丝丝缕缕纠缠,显现她孱弱的生命特征。 “白桃...” 他哑声道。 “赵政!” 周围的雪花,像是飞翔,或是盘旋,或是直直的飞速坠落。 赵政恍惚间听到白桃在娇娇脆脆的喊他,可怀里的白桃还在昏迷。 雪下的真大啊,他趴在雪地上极目一望,尽是白色。 看多了,眼睛都有点模糊。 赵政感觉到身上越来越热,他或许正在走向死亡,人在濒临死亡的时候,总是会走马观花活着的一生。 可他一生中有什么呢,还有什么呢。 无非有了个白桃而已,白桃的出现,让他知道,活着,不仅是可以挣扎在泥潭里。 “赵政!” 又出现幻听了,赵政极缓的闭上眼,死亡的寒风正在剥夺他活人的呼吸。 “赵政赵政,你以后还是别喊我白桃了,我阿兄要收拾我的时候老是这么喊,点名点姓的,你换一个嘛?” 女孩扯了扯他的袖子,巴巴的望着他。 “那...桃桃。” “可以。”女孩点了点头。 “我叫你桃桃,我又比你大,那你能叫我哥哥吗?” 在说到他比她大的时候,她眼睛都滴溜圆了,转了转又道:“不行不行,我有阿兄了,阿兄就是哥哥,不能再要一个哥哥了,要两个哥哥显得我很贪心。” 其实她不贪心。 是他贪心。 他贪的是她能永远陪在自己身边,哪怕是在赵国,或者是回秦国。 赵政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就像是无形的大手裹挟着他的灵魂堕入深渊。 风还呜呜咽咽的吹,雪还在铺天盖地的下,没有为死亡而停止,也没有为死亡而悲悯。 它们在狂欢。 半大的少年和女孩抱着躺在雪地上,那暴雪为他们盖上了厚厚的雪被,慢慢掩埋在地下。 “啾——” 片刻,在走向消亡间,暴风雪咆哮间,雪山的高空上传来声惊口遏云的鹰啸,暮色笼罩天空,乌云飞速流转。 那隆起的雪包竟逐渐在动,百余丈的气流荡开,散发出古老而玄奥的气息。 有枚绿色的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缓缓从雪包里升起,像是冲破桎梏,变作黑白两色,分阴分阳,负阴抱阳,冲气为和。 置死地为后生之象。 雪山上空的黑云骤然相互搅弄成飓风,席卷天宇,气吞八荒,又好像屹立的擎天柱,承载着天与地。 摧枯拉朽,莫不可折。 像是灵魂坠落,时光回溯,赵政清醒了过来,模糊间像是看到有个发亮的珠子撞入自己的身体,但是他没有过多留意,捞着手去翻找白桃。 “桃...” 像是被万千把刀片卡在喉咙里,他怕她不在自己身边。 这时候暴风雪停了下来,天也已经彻底黑了,天幕像是被块黑步捂的严严实实,透不出一丝光亮。 兴许是他已经死了,应当没有什么可留念了。 可当他摸索到白桃的小脸,小嘴巴,还有小眉毛的时候。 赵政抱着她呆在漆黑的雪地里,嘴角却是翘起来的。 痛到麻木是没有任何感受的,但是他很满足,尤其是将她背在自己身后起身的时候,竟然觉得自己动作灵活了些。 他捂着受伤过的肚子,确实是遭到弯刀割裂的布料,还有双臂上的布料裂痕,证明他不久前才逃亡过,搏斗过。 那他们现在是死后的游荡。 一起的游荡。 赵政承认,人骨子里实际很自私的,他从来不信命,但死前的那一刻无所不望神明,他将能够想到的神明都拜了个遍,地藏,盘古,女娲....祈求能够有神明能够救出她。 可她现在还在自己身边,他竟然也觉得,这样也好,能够和他死在一起也好。 他觉得很满足很满足。 死后的游荡,无论在哪,他想,他都会照顾好她。 “咯吱——” 脚下踩着的积雪发出咯吱声,这是雪地里除了他们呼吸声唯二的声音,就像是贝中听海,细微博大。 他仔仔细细的听,贪婪的听。 真好啊,以后这道光就是他一个人的了。 “赵政。” 身后传来女孩羸弱的声音,像是一片羽毛轻轻刮过他的耳畔。 赵政微愣。 “赵政,我好热啊…” 有暖呼呼的小手,在触摸他的脖颈,赵政这次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他赶紧把白桃抱在身前,手指碰到她肌肤,却是十分的滚烫,就像是摸着火球,他觉得烫极了,但他并不觉得疼痛。 “桃桃,你怎么了,怎么这么烫?” 白桃嘟囔道:“赵政,我不知道,我就觉得好热好热啊,肚子里有块地方一直烧一直烧,都把我给烧醒了,你说我这样会不会烧开啊。” 她又软软道,“好黑啊,你怎么也不点个油灯,不然你能看见吗,我们这是在去秦国的路上吗?” 赵政的话从喉咙里挤出来:“是,我们是在回秦国的路上。” “那走快点哦,你就能见到你的父王还有...” 白桃还没说完,又陷入了昏迷,赵政晃了晃她,怎么晃也晃不醒,“桃桃,醒了桃桃。” “……” 四周重新恢复静谧。 不对,如果是死了,身上的伤也好了,那白桃为什么还要陷入昏迷? 赵政拿手捂住她的额头,火炭般炙手,他推翻了自己之前所有的想法,如死如生,如亡如存。 那自己现在到底究竟是生还是死。 赵政哑声道:“桃桃...” 他的头发上结了凛冽的冰凌,四周荒芜死寂,除了有大风掠过的声音,没有一点人声。 暴雪将至。 赵政将她背在身上,摸索着朝前走去。 不远处的山巅上站着位银发男人,垂下眼睫看着下面的一切。 他的发丝被风吹的飞舞,一泄就是满身风华,像是站在浩渺烟波,万里层云处。 银发男人身侧有瘫黑影啧啧道:“哟哟哟,瞧着不知道心疼成什么样了,又没断胳膊少腿的,当初我们历劫的时候,那碗口粗的雷电追着满山头跑,不知道磕碜成什么样呢,这就睡一觉就能历劫,这你都还觉得不满足,怎么着,这觉你替她睡了?” 白荼眼皮子都没掀:“聒噪。” “对对对,聒噪。” 那黑影打着自己的嘴巴,“也是我们这一族没落了啊,不然哪能听你这只公狐狸精指指叨叨。” 白荼没理,袍角一旋,“走。” 那黑影抖了抖,身上发出玎玲珰琅的声音,活像是个卖货的鬼形铺子,“走?去哪里?” “去赵国,阻挠水仙降雨,散播瘟疫。” “斯——”那黑影抽了口冷气,“我说你,披着个人皮怎么尽干的都不是人事。” 白荼没什么表情。 黑影像瘫液体左右扭曲了下,又道:“我说你,你这只公狐狸精连人皇都敢觊觎,活像是胆子包了心,又修为那么高,这小狐狸精还是你一把屎一把尿一把妖气的拉扯大的,以后她成了神了,你不就是神的关系户了?那以后铁定就是享清福的命。” 末了,他绕来绕去绕到重点,“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这个胆小的给你这个胆大的干活,要点妖力不过分吧?” 白荼似没听见,继续往山下走,一派距鬼千里的浮疏之态。 “你给我妖力给我怎么了?你好歹先让我化个人形啊,唉....你别走啊,老狐狸精!别以为你长四条腿就了不起!” * 热。 如果说之前就是妖力冒泡泡,现在就是妖力咕噜噜的吐。 白桃甚至还觉得有点撑。 尾巴骨还痒痒的,像是要长毛,又说不上来,好像又要长尾巴了。 “唔。” 感觉还有点重,像是被块大石头的压得严严实实的。白桃睁开了眼睫,就见到面前那张放大了的赵政脸,他额前的碎发凌乱不堪,脸色惨白如薄纸,那睫毛上还挂着白色的薄霜。 白桃轻轻推了推他。 没推动。 她嘟囔道:“赵政。” 赵政没反应,白桃缩在他怀里尾巴甩了甩,却乍然看到自己有三条尾巴尖尖。 “………” 三条大红狐狸尾巴?! 白桃瞳孔睁圆,一时间都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高兴还是该高兴。 高兴过后,白桃推了推他,语气有点虚,“赵…政…” 怎么办怎么办。 高兴固然是高兴,但是现在她的狐狸皮也掉了,阿兄说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把狐狸皮给扒了给人看,人和妖不一样的,在人的眼里,妖怪就是异类,是会拖出去宰了浇黑狗血的。 赵政还是没反应,像是昏死过去一样。 白桃这才察觉不对劲起来,她伸手捏捏他的脸,“赵政赵政,你怎么了?” 他好像又瘦了很多,摸起来没有肉感,还有点咯手。白桃越发觉得不安,“赵政,你...” 注意到他嘴角有点褐色的,白桃用手摸摸,又凑过去闻闻,是树皮的味道。 她这时候才后知后觉的注意到自己嘴巴满是肉糜的味道。 第十四章 山鬼庇佑 肉糜... 白桃看到他旁边的匕首。 那匕首旁边放置的麻布袋,那袋里还剩有两块肉干,还有一些留有齿痕的树皮,她自己身后就是石壁。 这是个天然的洞口。 里面残留着其他动物的毛发,还有些杂乱的稻草和枯枝,应该是猎人落脚的地方。 洞口狭窄,用雪球堵塞了大半。 可是这种用雪做的洞口门,挡不住饿绿了眼四处寻食的山中猛兽。赵政就这样把她护在里面,是一种完全的保护姿态。 给她吃肉,还保护她。 白桃用三条尾巴轻轻裹住他的腰身,看着他饿的病怏怏的,就连那点高兴也冲淡了。 外面的雪还在凄厉的呜咽,却独独是他怀里是温暖的。 白桃:“赵政。” 还是没应。 她小心的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看到他肚子上还有胳膊上都是干涸的血迹。 可肚子和胳膊上都没有伤口,拿爪子摸着他的肚子,是硬邦邦的,像是在摸铁块。 应该是树皮吃多了。 白桃鼻尖又酸又涩,眼底大颗大颗的泪吧嗒吧嗒的掉,滑落的泪痕像是沁着夜里的星光。 真是笨蛋,她是妖精,妖精很难饿死的。 他是人,人那么脆弱应该要学会存活下去,可他倒好,巴巴的跑来救妖精。 吸了吸鼻子,白桃蹭了蹭他的脸颊,这是幼兽表达亲昵的方式。 却没想到这一蹭,赵政清醒过来,他睁眼那一瞬间,眼底因着面颊的消瘦竟然有一种幽暗,像是刀光,能扎到人的心里。 见到没有危险,他才放松下来:“桃桃...” 漆黑的洞口内,凡人是不可视的。 可白桃还是因为有种莫名的心绪,立马将露出的狐狸耳朵还有三条尾巴藏起来,“你...你是不是看到了?” “我看到什么...?”赵政闷声的咳嗽起来。 没看到? 白桃道:“看到我,我的...假如我是...”妖精,你还愿意和我做好朋友吗。 后面那两个字被她的小舌一卷,又卷回口中。 “你什么时候醒的,咳咳咳...我又昏迷了几天。” 赵政闭上了眼睛,说话动作实在是没有了力气。 白桃听这话,就知道自己的狐狸皮没有掉。 因为哪怕凡人再有胆色,看到野兽成了精也会吓到两眼一闭,双腿一蹬,人事不省的吧。 怎么还会这么淡定呢。 白桃道:“我也才刚醒。” “没事就好。”赵政摸索着薅她的脑袋。 白桃觉得他现在就像是魂魄要离体似的,实在是病弱的可怕。 刚这么想完,赵政又闷闷的咳嗽,身子不住轻颤起来。 白桃拍着他的背:“赵政,别怕,我在。” 赵政轻笑了下:“学的像。” 他并不能看见,只能看着虚空的某一个点,却能够感受到她的温度,也能想象到她的动作。 赵政弯了弯唇,也许现在的时刻就是他的幸运。 可过后又是觉得余重的伧然,和深切的悲哀。 大雪封山,死神的厄运终究还会降临在他们身上,他只想白桃能够摆脱。 他将旁边那所剩无几的肉干握着,又摸索着塞进白桃的嘴里,“桃桃...在这呆着无非就是死路一条,你要保存好体力...等雪停了,才好逃出去。” 肉干被冻的很硬。 很柴。 他去外面刨树皮裹腹的时候,也会觉得那树皮很硬很柴吗? 白桃眼眶的泪尽数涌来,口中的肉干怎么嚼也嚼不动。她伸手捂住他的双眼,哽咽道:“赵政,你也要保存体力,要好好睡会。” “好。” 赵政轻轻的笑了笑,算是在宽慰,他在将向上的情绪传递给她,“桃桃要逃出去,一定。” “好。” 他侧躺在稻草堆上,过分瘦削的下巴,那双手上还结了新的痂,约莫是刨树皮刨到后面没了力气,那匕首都握不稳,伤到了自己。 白桃嗓子眼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样,压抑的发疼。 她慢慢等他那微弱的呼吸声变得平稳。 化了妖形,白桃奔出了洞口,在冲撞着暴风雪的雪地上,有道三条尾巴的火狐狸在奋力奔腾,它那棕黄色的狐狸眼湿漉漉的,犹自在悲鸣:“吱——” 阿兄说长大。 什么算是长大呢。 白桃刨开兔子洞外面的干草,端了窝兔子。 心里想着:究竟是阿兄的离去,还是她现在的难过。难道就这样就是长大了吗?那她不想觉得难过了,也不想长大了。 她捏着两只兔子那长长的耳朵,看着它们不安和害怕的样子,又看到兔子窝里还有几只挤着挨在一起的小兔子,暴露在冷空气下的它们瑟瑟发抖。 她将爪子里的一只兔子还回去,将另一只兔子拍死了叼起扭头就走。 她要去投喂赵政。 被问就说这只兔子是撞进洞里撞死了,不是有句话说守株待兔吗? 雪地里少有吃的,这窝兔子洞也难找。 白桃耽误了个把时辰,这时暴风雪也暂时的停了,她叼着兔子回去的时候就撞上了拖着死尸的群狼,那尖锐的兽齿像是亮银,上面还滴落着湿哒哒的口水。 瘦骨嶙峋的骨架显示冬天的难挨,但是鼓起的腹部证明它们已经大快朵颐过一顿了。 它们共有七八只,那阴亮的皮毛已经变得斑驳,可仍是猎人过冬的好料子。 白桃叼着只兔子,绕过它们。 “咕噜噜——” 为首翘起尾巴的狼叫住她,用着狼语道:“你身上有活人的味道,是那个被山鬼护佑的人类吗?” 山鬼,就是统御百兽的山神。 因为未曾获得天帝正式册封,仍然被叫做山鬼。 白桃心心念念都是那快饿死的赵政,哪还想和狼王搭腔,“不认识。” “不认识就不认识。”狼王舔了舔嘴角的血腥,“山鬼不会平白降临我们的雪狼山,那个人类一定有他的过人之处。” “你要怎样?” 白桃打起十二分警惕,她发现自己说话都是带点强硬的,“你要敢打他主意,就别怪我把你们皮毛扒了下锅。” “不敢惹怒山鬼。” 狼王有种尊崇,它垂下狼耳朵,“我们也想得到山鬼的庇佑,这些年来人类垂涎我们的皮毛,对我们赶尽杀绝。” “所以,我们想沾点运道。” 狼王身边的狼弟们将从那群尸体里搜刮的东西拿出来,献给白桃。 “火折子,伤药,一袋子干粮,还有些我们痛恨的钱财。” 狼王带着满载而归的狼弟呈现一条对角的雪线从白桃身侧走过去。 临走时狼王那尖形头鄂转动过来,盯着她道:“你那个洞穴旁边有条下山的路径,往东南方向走就是凡人的村庄,祈祷吧,山鬼会保佑你们的。” “......” 白桃将兔子塞进一个干粮袋里装好,又将其他的东西放进去,叼着走了。 山鬼才不会保佑我们。 白桃心想。 阿兄说过,山鬼那样的他一扇子就扇飞过三个。 白桃回到洞穴前,化为人形,蹑爪蹑脚的走进了洞里面,将门口那个积雪滚吧滚吧又堵上了些,只留点出气孔。 外头风雪还在肆虐。 白桃堵的差不多了,将麻布袋拎起来,擦黑的洞口里突然传来赵政的声音,“桃桃。” 她本就是偷摸的出去,现在乍然被吓一跳。 手中的布袋抖了抖,里面的银钱发出玎玲珰琅撞击的声音,被这漫长的风雪黑夜拉的无限刺耳。 “怎么了,咳咳,是外面的狼进来了吗?” 赵政握着匕首,撑着身体就要起来。 “不,没有。” 白桃摇了摇脑袋,将这个本是猎人的山洞里的枯枝拢好,再扯点稻草,用火折子点燃。 火光瞬间在浓稠如墨的洞口里浸染开,还照着她手里抓着两只兔耳朵的死兔子。 赵政瞳孔一缩:“桃桃,你...” 白桃低下头,用他的匕首,学着他的方式剥开兔子皮,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刚刚出去一趟,发现外面死了很多人,我就搜刮了他们的一些东西,还有这只撞上来的笨蛋兔子。” 女孩约莫是不会撒谎,那眼睫一颤一颤的,在眼睑上投散出弧影。 脸颊被橘黄色的火堆照得更加可爱,像是鬼怪,或是神仙亲手绘画出的年画娃娃。 但是无论怎么说,这样的火光照耀在他身上,驱散了他身上的寒冷。赵政看了她好久,收回了目光:“桃桃真厉害。” “噢。” 白桃串上兔子肉,转动了几下,听着冒油的滋滋声,感受到又投来的视线,她也看过去,眨巴眼道:“你老是盯着我看干嘛,我脸上有东西吗?” 赵政轻轻道:“活着,真好。” 是啊,活着真好。 白桃原先被阿兄封了穴位现在不仅因祸得福,冲开了穴位,还多长了两条尾巴。 本来方才遇到的那一群狼,她是不敢说话太大声的,现在长尾巴就是长本事,还能威胁它们了。 由此看出妖阶变高了,说话都硬气。 以后别的妖叫她不再是“唉唉唉,那条小狐狸精。”而是,“唉,三尾姐姐好,三尾姐姐强,三尾姐姐可以三尾巴拍三十个,” 白桃想想心里都冒泡,嘴角不自主的咧开来。 赵政吃了点她带过来的干粮,没敢吃太多,见女孩对着火光笑的如蜜糖,再配上空气浮动着野兔烤焦的味道。 他接过手道:“你等吃就好,这种事我来。” “噢。” 白桃沉湎在思绪里面顺口答应,不敢眨眼反应过来,赵政手还受伤了,怎么能够让他操心这些事情,她矢口否决道:“不行,你要好好歇着,不能乱动,就是烤兔子而已,我能烤好的。” “....好。” 白桃说得正儿八经,赵政也没有插手,只是翻起了她搜刮的东西,有两个火折子,还有些秦半两,能撑完两日的干粮。 没有信物。 现在剩余的六个死士和他的娘生死未卜。 秦国将领樊於期也是凶多吉少,能够指望的机会很渺茫。 到底怎么样才能带着白桃从暴风雪的困境中走出来,再在食物匮乏的寒冬存活下去,最后再跋山涉水回秦国。 这是迫在眉睫的问题。 赵政发现自己这个时候没有担心亲娘的安危,心里想着的都是白桃。 是太冷血了。 可他宁愿这么冷血下去,没有期盼,也就不会重伤,曾几何时他也是对着娘寻求安慰的孩子,像赵国绝大多数普通孩子一样。 可他每次换来的都不是温言细语的安慰,而是一次一次像是赶瘟神的赶开。 久了,习惯了,像习惯疼痛一样,倒也不会太在意。 第十五章 奇怪老人 “我烤好啦!” 身侧女孩举起热气腾腾的兔肉,两眼晶晶亮,像是在邀功。 赵政从过往挣脱,看向她:“烤的....没熟。” 白桃不敢相信的看着兔子肉,“怎么会没熟呢,你看旁边都焦了些。” 赵政接过,用匕首划了几下:“外面都要焦,里面的肉都要收紧,要是油不滴了才是最好的。” “好吧。” 他烤的才好吃。白桃交给他,托腮在旁边看着他的动作。 感觉赵政明明看起来病弱,可却像是咬着牙维持最后微末希望的野草,在风雪侵蚀的逆境中,扎根,发芽,野蛮生长,渐渐长成参天大树。 白桃说道:“要是以后我老是学不会烤肉怎么办。” “那我给你烤。” 赵政将烤好的兔肉挪开,不消片刻就已经半凉了下来,他撕扯了块肉去喂白桃。 白桃拒绝:“你生病了,你吃。我不饿。” 怎么会不饿,那肉干也只有三四天的份量,可她靠着那袋肉干撑了七八天了,兴许不包括他昏迷的那段日子。 赵政抿紧的唇线中有种不容拒绝的倔强,“你吃了,我才吃。” “.....” 白桃乖乖张口,和他分食了那只兔肉,她发现赵政在把那面烧焦的留给自己,于是问道:“是不是,你觉得你比我大,我比你小,你就让着我啊。” 赵政:“是。” 白桃就在想,要是赵政知道自己一百来岁了会怎么样,会被吓死吗? 还是会责怪她朝他讨了那么多好,全都是欺骗他感情。 欺骗感情。 无论是不是长大的男人,欺骗他人感情是混迹勾栏里坏狐狸做的事情。 吃掉最后一口肉,白桃窝在赵政怀里取暖的时候还在想这件事,想着想着就有点兴奋。 妲己祖奶奶是妖族出名的大妖,她做的也是欺骗感情的事情。 那自己是不是也能欺骗一番名声出来。 白桃越想越兴奋,忍不住打了个滚,却猛然撞到赵政那胸腔上的肋骨上,她伸手就想按住痛感,不让赵政痛醒过来。 没想到赵政压根就没睡着,他胸腔振动,咳嗽了几下,用手将她脑袋往怀里按:“桃桃,睡吧。” 白桃:“.....” 一夜无眠,睁眼到天明。 也许是那山鬼真的在庇佑,起了点作用。 那刮了许久的暴风雪终于停止了呼啸,天地一片刺目的白茫茫,白桃牵着赵政的手出了洞,枝头有只乌鸦蜷缩着脑袋,瑟瑟发抖。 赵政身体还没有恢复好,有种即将要被寒风吹跨的孱弱。 可他说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这次出洞很冒险,兴许会冻死在外头。 白桃有点担忧他。 察觉到她担忧的视线,赵政牵着她的手握了一下,尽在不语中。 他的脸色太过苍白,甚至有点冷,白桃看不懂他的表情,读不出他的心绪,只觉得他才十一岁,未免太过沉稳。 “赵政,我才不害怕。” 白桃迈在积雪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嘴里絮叨:“你昨天是不是思虑了一晚上没睡啊,人不能想太多,还有这外头都是白白的雪,你也别老是眺望了,伤眼睛,我们会走出去的。” “好。” 白桃有意无意的引导他往旁边走去,果然找到了条路径。 她和赵政互相依偎,互相取暖,穿过茫茫的平原,在西南方向找到一处村庄。 这村庄足够隐秘,背靠着峭壁,要不是得到狼王的指引,怕是要就此忽略。 这是秦赵地皮的交界处,秦国赵国那都是见面都要互相掐起来的地步,所以这个边界就是出兵派兵的防线。 但是因为近些年来息兵,村民们都是故土的情怀,所以原先迁走的居民又回来了,这个村子恢复了人气。 算是幸运。 白桃搀扶着赵政敲响了冒着炊烟的柴门。 “咚咚咚——” 听动静,里面是有人,那人呼吸声都急促了些,甚至还有武器当啷的声音。 莫不是赵兵? 白桃有点紧张,但是她知道这是秦国的地盘,万万不会有赵国人。 还有就是赵政这副状态非常不好,要是还呆在外头的雪地里八成要冻硬。 心底和凡人对抗的勇气从心底冒出。 要是敢欺负赵政。 她就吸干他们的精血,一个不留。 “吱呀——” 柴门开了,里面有位鬓角发白的老人走了出来,他手中还握着把锋利的镰刀。 见到门口是一位女孩和个小子,他口中哧哧喘气,白雾从他鼻孔喷出;“老夫还以为胡兵又过来哩。” 那镰刀却没放,因为老人看到那单薄的小子。 小子手中紧紧握着的匕首,无端的让人觉得有种狠戾,和雪地里觅食的凶兽不遑多让。 赵政收了匕首,“老人家,多有叨扰,还望给点热水喝。” “进来吧。” 听出他这说的是地道的赵国口音,老人家也许是饱经风霜的人了,从他额前那长而宽的头纹就能看出来,他从旁边拿过拐杖握在手里。 “哒。” “哒,哒哒。” 拐杖落地,老人家领着他们走进了屋内。 这是个简陋的木屋,看起来很是贫苦,但是用木头铺的地板显示出几分优渥来。 “梁上还挂着干肉,自己随意,老夫可不待客。” “谢谢老伯。”白桃声音脆脆的,像是咬着口萝卜。 她搀扶赵政去毛毡软垫上坐着,又拿了羊毛毯给他盖上身上。 他真的被饿的太瘦了,当他不说话的时候,那苍白的脸颊,鸦羽般的睫毛被柔软的羊毛毯一衬,显得几分清韵,可他眼尾的色泽更深一些,还有种异域的味道。 白桃安顿好他,就去架起铁罐开始烧水。 “咕噜噜。” 水烧开后,白桃吹了吹,喂给了他,赵政喉咙滚了滚,身体恢复了些温度,他掀开沉重的眼皮,“桃桃...” “你别说话。” 白桃又撕了肉干塞他嘴里,她是狐狸精,觉得没什么,可一个凡人在雪地里撑着病弱的身躯,还不停歇的走了那么久,可算是需要顽强的意志力。 赵政也不硬撑了,一点点的吞食她的投喂。 “咳咳咳...” 期间他的咳嗽又犯了,白桃赶紧给他拍背,“是不是呛到了,那我慢点喂,我也是第一次喂人东西,我有点没有经验。” “无碍。” 他声音虚弱,又缓缓撘上了眼帘。 “你们是兄妹?”老人家坐在旁边,开始问道。 “不是。” 白桃将肉干塞进自己嘴巴里,嚼巴嚼巴含糊道,“我们是朋友,他还发过誓,要做我一辈子的好朋友。” 赵政眼睫微微动了动,可看起来还是很萎靡,像是蔫蔫的枯草。 白桃就往他身边挪了挪,看住他,保护他。 老人家说道:“你们看起来感情很好。” “是很好啊。” “是逃难出来的吧。” “算是,吧。” 老人家那眼皮上的褶子压了压,“现在这个世道,都不容易,前不久秦国新任国君嬴子楚上位,开始了东征西讨,先是灭了成皋和荥阳,改为三川郡,现在又要准备出兵伐赵,这战火眼看又要烧起来了。” 他沉重的叹了口气,眼睛湿润,“我有个儿子,还有个你这么大的小孙女,长得也和你一般,那都化在心里,捧在手心,可惜,被那天杀的,天杀的...” 老人家用袖口擦了擦眼泪,白桃不知道怎么安慰才好。 赵政还在休憩,似乎没听到。 坐在对面的老人家颤颤巍巍的起身,“老咯,半截身体入土了,看到你们两个娃娃,开始伤情咯。” 老人家兀自叨叨,叨叨着拄着拐杖出了门,“我孙女爱吃苦菜,我要去找邻里要点苦菜。” “哒,哒,哒哒。” 拐杖敲击到地板上发出有规律的节奏声。 大冬天的哪来的苦菜。 白桃觉得老人家想念孙女都想糊涂了。 旁边的赵政掀开眼皮,像是冷瓷泛上了鲜活,他将身上的羊毛被一扯,不复刚才的病弱,“那个老人有问题,很有可能是同时勾结赵国和胡兵的细作。” 白桃心头一跳:“你怎么知道。” “他刚才说胡兵又来了,试想一个经常遭受到胡兵劫掠的村庄,为什么他家无壮丁,还能能够有富足的余粮,再者,后面他说的去找孙女要苦菜,是看我奄奄一息,和你单纯稚嫩,不具备逃跑的能力,所以他找个拙劣的借口,实则是去给胡兵通风报信去了。” “那怎么办?” 白桃有点慌,要不她化个形叼着赵政跑路吧。 “信我,桃桃。” 赵政在这危险逼近的情况下,还能顺手将桌上的肉干塞进怀里,他将白桃方才煮的温水咕噜噜喝完,一抹嘴巴,“我们跟上去,去找胡兵。” 第十六章 赵政回国 不是应该跑吗。 怎么还要跟上去?跟小鱼自动咬钩有什么区别。 白桃扭头看赵政,只见他脸上的神情就像是蓄满的弓。 赵政见到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唇角抿出一抹笑,脸上的惨白凌厉有些回暖,“桃桃,走。” 白桃就将手放在他那布满伤伽的手掌里,赵政紧紧握住。 两个人牵着走,跟踪的难度因此变得更大,但是赵政不怕险境,只怕白桃站在他身后,他一不留神,她就丢了。 茅屋和茅屋间的距离很近。 两个茅屋间有些人为踩着出的脚印,有半掌的,兴许是之前的村民踩的,但是最明显的还是方才那个老人留下的。 雪里没有拐杖的痕迹。 果然如此。 赵政眯了眯眼,带着白桃从茅屋的另一侧绕着跟。 前面的老人不再拄着拐杖,也不再走得颤颤巍巍,而是在积雪中走得健步如飞,很快就和赵政白桃两人拉开了距离。 但是这样也好,赵政和白桃两人的脚步声在风声中起码不易察觉。 那老人只求快,没有兜圈子,也没有基本的径直的往前走。 走到一座茅屋前面的时候,老人回头看了眼后面,像是在看什么不怀好意的尾随者,没有看到什么人,他推门进去。 柴门严丝合缝的同时。 白桃还在抱着赵政的腰躲躲好,赵政摸了摸她的脑袋,“走,跟上来。” 这次他没有牵她的手,而是飞快的跑到那茅屋前面的草棚前。 那草棚里面拴着三匹马,马匹在兵战时期永远是稀缺的,这个小村子大冬天的还留有三匹马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尽管这三匹马瘦骨嶙峋,且精气神不太好,见到来人一点反应也没有。 赵政却不知这是白桃这个狐狸精在后面用狐术搞得的鬼。 那马匹被绑在这里多日,本就呆滞,现在更被摄取得一动不动,就算是宰了杀了想必都毫无反应。 赵政握着的匕首翻转。 他弯着腰正在割拴马桩上的缰绳。 白桃迈着短腿跟上来,她知道他要放跑这些马,对于马背上胡人来讲,没有马就相当于鸟类没有翅膀。 何况在秦国的地盘上,大冬天的跑不回沙漠,开春化冰只要遇到秦国士兵来巡视,这群胡人只有引颈受戮的份。 她觉得自己呆在赵政身边呆久了些竟还能猜出他一番心思。 白桃想甩尾巴。 茅草屋内的胡人在用他们的母语叽叽喳喳,喳的跟个麻雀样,听声音听到有四个人,紧接着拍着桌子的欢呼,又是起身的动静。 脚步声逼近。 赵政只割了一条,他似乎也听到了屋内的动静,没有再割,他抱起白桃上了马。 “哐当——” 柴门被大力推开,晃了两晃,发出极震的响声。 为首的老人见到茅屋前出现的赵政大骇,他露出个恨不得将赵政生吞活剥的表情,“就是他!秦国公子政!只要放他回国,那秦国的国君势必要来点燃赵国边境的战火,不能放他回去!” 四个金发碧眼的胡人听不懂赵国话。 但是他们是见过公子政的,看见骑在马上的小少年,就像是一堆闻着肉味的狗,眼带凶鸷撕咬过去。 他们抽出腰间的弯刀。 寒光闪烁间,赵政一夹马腹,将袖子对准了他们,他们反应极快,弯刀左右飞甩,企图抵御。 “驾!” “咻——咻——” 那刀箭根本没有想射他们,两声没入皮肉的闷响,那两匹瘦马遭到袭击,栽倒在地。 箭是短箭,不算重伤。 但这马也不是什么好马,在这天寒地冻缺少粮草的村子里活下去怕是极难。 胡人没有马,赵政带着白桃瞬间甩了他们一大段距离。 后面跟着的胡人跑得气喘吁吁,他们眼神里跳跃着不甘的火焰,其中一个胡人将脖子上的骨链一把扯了下去,狠狠的掷在地上,“该死,他会下九幽血狱,化为尘土的!” “首领,当下之急,我们还是快想办法怎么回部落。” .... 赵政带着白桃朝着西南方向奔袭,要是徒步走不知要走到猴年马月,可得到匹马进程就大大的加快,一路上算不得是风驰电掣,也算是游刃有余。 赵政一路上也没怎么说过话,除了安慰怀里的白桃。 他处在危险的时候就在思虑,没有危险的时候也更是会在思虑。 要说白桃怎么看出来的,只见他有时候会勒住马原地眺望远处的山脉,像是未熬熟的猛鹰一样勘探,在短时间做出最快最正确的决定。 白桃只乖乖的跟着他身边就好了,别的什么不多想,也不多看。更不瞎猜他的心思了,之前在胡人的草棚的时候就猜错了。 可想而知,赵政心,海底针。 难捞啊。 赵政说道:“桃桃,等会儿进城可能会有危险。” 白桃坐在他胸前,那寒风呼啦啦的往她脸上吹,吹得她都睁不开眼,也不是很想说话,只是一个劲的点脑袋,“嗯嗯嗯。” 你说得都对。 秦国的边城很快就到了。 边城上面站着一列列举着甲胄巡逻的士兵,竖起的秦字大旗还在迎风鼓荡。 黑底白字,绘制着玄鸟图案,秦国尚水德,穿着都是黑色,这和赵国尚火德,穿着的红色泾渭分明。 到底是水灭火,还是火克水。 只有发动一场灭国大战才能见分晓。 边关苦寒,守城的秦国将领脸上镌满了风霜,长像特征也其实和赵人差不多,毕竟秦赵同宗,共出同源,而且还有个很重要的共同特性。 就是恨不得对方死光光,别出来碍眼。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要再次发动战事,城门口的盘查勘问极其的严格,白桃抹得小脸黑乎乎,跟着同样黑乎乎的赵政溜进一堆商贾里,来了个浑水摸鱼。 一来是因为要进城。 二来就是还知不知道有胡人,或者隐藏起来的赵人。 前面的队伍动的很慢,那秦国士兵先要检查货物钱财,还要寻问哪里来到哪去,最后一关就是搜身。 “走!” “下一个。” 前面的士兵每说一句,后面的队伍就像是蜂拥似的往前挤。 白桃感觉还好,她小小一团的,呆在赵政怀里也不怕被踩踏,只是辛苦了赵政,小少年的个头长了,但是身量还是单薄,被挤的肩胛骨都动荡不得。 “小子,力气不错啊。” 突然,有只黑黢黢皲裂的手拍上了赵政的肩。 白桃抬头就看到原本呆在后面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挤上来了。 是个中年男子,他烟熏火燎的皮肤,黑的很可怕,而且眼神被黑色衬得也有点凶。 要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阿兄银发别人也没有觉得什么特别的,可在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中,白桃就注意到了这个颜色深的。 毕竟亮眼。 突然间,就听他说完话,黑脸人右手就从腰间抽出个寒光闪烁的匕首。 直指赵政的胸口。 这里四面八方都是人墙,赵政哪怕是看到了,也如案板上的鱼肉动荡不得。 白桃大感不妙,眼瞳竖起一条细线,跳起来扒拉住黑脸人的手张口咬下去。 上颚狐狸牙和下颚狐狸牙的碰撞,何等惊人的咬合力。 “嘎嘣。” 让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响声。 “啊啊啊啊啊啊!” 匕首掉地,黑脸人扭曲着脸爆发出杀猪般的嚎叫,让听者都能感同身受的痛。 人群发出暴动,像是涨潮的海水,拍出道道惊涛骇浪。 “怎么回事?” “有人遇袭了,还是踩脚了?娘的,听起来这么痛。” 赵政知道白桃救了他,在人群暴动之际,他暂且没管那个黑脸人,拎起白桃抱在怀里拼命挤到最方。 “发生什么事!后面的吵吵什么呢?” “哎哟,你别挤我,你踩我鞋了。” “挤挤挤,挤个屁啊!” “胡说,老子动都动不了!” 前面的秦国将领一脸肃然,抽出手里的长剑,劈开了一条道,“作乱者为何人?” 人群立马退散成两边,又迅速聚拢成一个圈。 黑脸人还在哀嚎,他脸上冷汗涔涔,捂着骨头断了肉还连着的手腕,那腕上有四颗孔洞,像是被什么野兽咬的。 “啊啊啊!唔...啊啊啊啊!” 黑脸人连话都说不出来,周围的商贾也很同情这个倒霉的龟孙。 “搜身!” 秦国将领没有同情,只是发号施令,那个黑脸人挣扎的厉害,士兵一搜,摸到了身上的赵钱,没有搜到通关文书,当场血溅三尺。 除了贸易商贾,普通平民要想进秦国就不能有任何赵国的物件,这个黑脸人知令还犯令,明显就是不想进城,只想犯事。 人群这下子凝固了,成了一碗老老实实能够端着喝的粥。 秦国将领收起滴着血的长剑,他活动了下筋骨,像是赶羊似的从人群中间走过去,他坐在垫子上,拿起毛笔,“姓甚名谁。” 白桃和赵政排在第一位,白桃先说道:“姓白名桃。” “你,叫什么。” 秦国将领抬了抬下颌,看向站在白桃后面的小少年。 他满脸脏污,但是通身犹如一把出鞘的剑,“嬴政。” 第十七章 公主份例 “嬴政?” 马车粼粼,白桃被洗的香喷喷,裹成个小粉球,她问道,“那我以后都不叫你赵政了,叫嬴政了吗?” 嬴政一身黑衣,看起来沉稳又冷凝,“都可以。” “嬴政。” 白桃又说一遍,她被裹着实在是笨重,两靥生了粉晕,更像是个小包子,被咬一口就没了。 白桃将头靠在嬴政膝盖上,“嬴政,我好想我阿兄啊。” “.....” 嬴政摸着她的脑袋,从赵国逃亡到秦国这段时间,她一次都没有说过想她阿兄,只唯有解除危机了才会说,懂事的让人心疼,“以后我会像你阿兄一样,好好照顾你。” 女孩揉了揉眼睛,嘟囔道:“好。” 马车随行的士兵都是大老爷们,都不会给个小女儿家家梳头发。 所以她一直都是披着细细软软的长发,尤其是这般哼软,更加乖的不行。 嬴政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她的脑袋,时间在手指和乌发间的穿梭,显得无比的温软。 马车内被无视的樊於期嘴里叼着根草茎,撇着他们一大一小,一声不吭。 末了吐出道了声,“在这养小媳妇呐?” 嬴政:“.....” 樊於期口中的草茎打了个转,旋即弓着背掀开车帘出去了。 他这头蛮牛一出去,连拉车的马都能喘口气。 出去的樊於期敞开胸腔,吐气呼气,白雾抽抽几个来回后,他骑着马绕到赵姬的马车外。 说来也奇怪啊,这小的看起来不像是什么薄情寡义之辈,可他做儿子的怎么能够和当亲娘的生疏到如此? 赵姬是当时暴风雪被死士护出来的,算是福大命大。 这赵政,呸,应该叫嬴政了,哪怕没有认祖归宗,都得叫王姓。 这嬴政啊,当时情况也没好哪去。 当时和那个女孩在城门的时候,真跟大逃荒出来一样,结果让这瘦不拉几的儿子和那惨无人色的亲母一见面。 樊於期以为是叫什么母子相逢,就算不痛哭流涕,那也得娘啊啊,儿啊啊的喊。 结果,是他想多了。 冷啊,比三伏天的寒冰还冷啊。 还是他老母好,一天打他三顿,顿顿不重样,不说痛不痛,起码那叫人情味儿。 樊於期在寒风中打了个哆嗦,不是冷的,而是这次护送有功,秦王得给他个大赏赐,激动的。 想到这,樊於期搓了搓手指,勒着缰绳到赵姬车帘前,“夫人吉祥。” 车帘动了动,里面的赵姬捏起芊芊玉手提起车帘的一角。 要说在赵国的蹉跎蹉跎的只是这个可怜女子的精神,那段日子虽苦,可她不用洗衣做饭干粗活,倒也看不出什么苦难。 她那曾经HD第一歌妓的风姿还在。 尤其是佩戴着金银耳饰,穿着华贵,口中涂了口脂的赵姬更是美艳,赵姬眼眸一闪,“樊将军,护送我们母子有功了。” 嘿,人个大变样。 这道也上的利索。 樊於期一喜:“末将份类之事,不敢当不敢当。” 赵姬没说话,放了手。 车帘荡了下去,也隔绝了那浓郁的脂粉香。 这回国的仪仗继续朝着咸阳宫行驶,前面马车内的白桃枕在嬴政的膝盖上睡的正香甜。 嬴政点了点她的鼻尖,“桃桃,要到了。” 白桃被点醒,扯过他的袖子擦了擦嘴角的一点口水。 嬴政:“还记得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吗?” “知道啦,说了七八遍我能不记得吗。” 白桃觉得他啰嗦的架势可以和阿兄媲美了。 就在这时,晃荡的马车突然停下,有宦官拖着长长尖尖的调子在外面喊,“赵夫人和王子政拜见秦王——” 这么快? 白桃拍了拍小裙子上面的糕点渣渣,在这马车内她不需要低头,直接哒哒就可以踩着下去。 嬴政回了秦国就是王子了,自古有立储立长的传统,没准还是太子政,现在他的身份贵重的不可同日而语,按道理是不可以牵她下来的。 可下面的是人凳,哪怕人凳弓着个背白桃这个小短腿也够不到。 她正待如何利落的从马车旁跳下去。 嬴政叹了口气,长臂一揽将她抱下来,心想她果然还是不能离了他。 白桃觉得被他抱下去和跳下去都无所谓,只是在两脚落地的时候,才发现面前站了一排锦衣华服。 浩浩荡荡的秦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天空的色彩单薄如纸片,他们穿着最厚重的衣服,站在这秦王宫的宫阙之下,厚土之上,连眼角眼尾都饱含着无数好奇,挑剔和打量。 “是本王的夫人,和政儿回来了吗?” 被簇拥的戴着王冠的秦王率先发声,他那声音没有属于王的威严,只有浓浓的思念和迫切。 “大王!” 赵姬的啼哭如娇莺般婉转,她不顾周遭的眼光也不顾世俗的桎梏,宛如胡杨林般热烈火辣。 她扑了过去,紧紧抱住秦王,“大王,妾身好想你。” 秦王也含泪:“赵姬,赵姬,本王的赵姬,你受苦了。” 被嬴政牵着的白桃目睹一切,闻着风中传来女儿家的脂粉香。她小小的打了个喷嚏,睁着双大眼睛看着久别重逢的秦王和赵姬夫人。 秦王名叫嬴子楚,三十多来岁,长得嘛.... 白桃在心里拿来和嬴政对比。 她侧眸又看了眼沉默如背景的嬴政,发现这当爹的怎么一点都不像自己儿子,长相也不怎么像也就算了,连气质上也是。 “大王呜呜呜....” “夫人,你受苦了。” 秦王嬴子楚还在抱着赵姬伤怀,完全不顾周遭华阳太后和韩夫人,还有若干股肱之臣的脸色。 他的气质比较文弱,像是拿根木棍撑起来一样,若是不这么撑着,可能就要立马垮掉。 而且看样子好像活不长了,一年可能都没有,比起他怀里那还可以活好几年的赵姬还要慘。 白桃眨了眨眼。 又看到赢子楚旁边站的位贵气逼人的女人,这个女人一直冷冷的盯着抱在一起的赵姬和赢子楚。 这女人来历可不小,白桃曾经听过樊於期和嬴政讲起。 这就是秦国权势滔天的华阳太后。 华阳太后背后站的可是楚国,是楚国驻扎在秦国的派系,华阳太后是嬴子楚的母后,也是嬴政嫡亲的祖母。 因为国孝还没有结束。 她梳着高高的发髻,插上了几朵白色珠翠,耳上也只佩了孔雀衔珠的一对耳坠,可就这么简单一点缀,就显出高不可攀的端庄。 比起还抱着秦王哭得花枝招展的赵姬,不知道好出多少倍。 “够了!” 华阳太后忍无可忍,对抱在一起的秦王和赵姬厉声呵斥,“这可是王室,不是歌舞坊,哭哭唱唱的成何体统。” 这话刚落,就像是一巴掌甩到赵姬脸上,火辣辣的疼。 旁边的中年男人满脸和善,就连眼纹都露出平易近人。 他就是吕相吕不韦,他站出来打着圆场道,“呵呵,太后息怒,大王和夫人本是落难夫妻,这久别成逢,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说着,吕不韦朝还在涕泪的嬴子楚使了个眼色,可以说没有吕不韦当初千金散尽将嬴子楚从赵国救回来,哪来楚子楚称王称霸的今日。 嬴子楚立马会意,朝华阳太后尊敬认错,“母后息怒,是儿臣失了分寸。” 华阳太后理了理衣袖,“子楚既然知道分寸,就莫要乱。” “是,儿臣谨遵母后的教诲。” “嗯。” 华阳太后算是满意这个儿子的听话。 她扫视了小家子气的赵姬一眼,又看向国相吕不韦,带着点淡淡的凌厉和雍容道,“吕相,还不操持起来?” “是!太后。” 吕不韦一拱手。 吕不韦是个商人出身,没有那么多架子,浑身上下都是圆滑。 他早就看到不远那没过来的小少年和女孩。 迎着日光,他笑着招了招手,“这是王子政吧?还不快过来见过太后和大王。” 嬴政绷着脸,带着白桃见了礼,“儿臣见过父王,见过王祖母。” 嬴子楚看着自己的长子生得如此笔挺和不凡,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高兴的伸出手来就要扶起他,“我儿..” “慢着——”华阳夫人一抬手,喝止,“抬起头来。” 嬴政抬头。 白桃还在嬴政旁边乖乖当个摆件,乍然听到这个有点凶凶的女人说抬起头来。 她心想这怎么话都也不说清楚的,叫抬起头来也不点名点姓,也不知道是叫哪个哪个抬起头来。 算了。 不管了,白桃也跟着抬起头来。 华阳夫人的仪态像是拿戒尺量过的,她一步一顿的走了过来。 停在他们面前,后面的裙裾摩挲在白玉板块的地面发出沙沙声。 这是掌权的华阳太后将要第一次和在HD流落的秦王之子嬴政说话,她的态度,代表已逝的秦孝文王的态度,更是代表整个秦国的态度。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不错。” 华阳太后发了话。 这个不错让一部分人松了口气,更是让另一部分人将心脏提了起来。 却没想到局势顷刻间变化,当所有人仔细看到华阳太后的眼神时,集体懵了。 和凶凶的女人对视的白桃也跟着懵了,心想她怎么老是看着我,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好的企图? 华阳太后是在看着白桃,那目光有些利,就像是要把她剖开了,瞧个仔细,“这个面相,天命之女,将来贵不可言。” 天命之女,贵不可言? 所有人齐刷刷的看向白桃。 粉面桃腮杏子眼,尤其是整个看起来无辜又软糯,不用猜以后肯定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坯子。 可是现在是看面相的时候吗? “太后,这...” 嬴子楚不好出面,吕不韦赶紧过来挽救局面,他恭恭敬敬道,“太后,这旁边是您的孙儿,嬴政啊,您看看...?” “嬴政。” 华阳太后的脸色未必有多冷,但是看起来确实寡淡如水,她说道,“执拗太深,野心过甚,桀骜难驯,有什么看头。” 好像又是“啪的”一下,又一道巴掌狠狠扇出来。 重,疼。 赵姬的脸色刷的下惨白,嬴子楚的脸色也不是很能撑的起来。 在旁的韩夫人脸上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她牵着嬴子楚的次子成蛟,低头看了看儿子一眼,成蛟还在打着无关紧要的哈欠。 楚系外戚,也就是华阳夫人这一派,更是全都在偷着乐,像是小人得志。 在场的只有吕不韦脸色藏得住。 还有嬴政。 许是受到的羞辱多了,这点对他不痛不痒,甚至在华阳太后浩浩荡荡的走了的时候,嬴政浑身上下的礼节挑不出错来,对比这一群人,他更像是一道暗流。 湍急的暗流。 华阳夫人一走,连空气的压迫感都减轻了,嬴子楚赶紧扶起亲儿子,“政儿,在赵国,受委屈了。” “谢父王” 嬴政带着白桃一起起身,语气称不上热络,也算不上冷淡。 嬴子楚早就注意到长子身边有个粉扑扑的女孩,方才不好问,现在开口问询道,“这是....” 白桃立马拿出之前嬴政教的措辞,眼眸濡湿,带着软绵绵的腔调道:“大王,您兴许是不记得了,我阿兄是秦人,之前在赵国经商的时候,雪地里马车侧翻收到了你的搭救,我阿兄找不到您人,就多加报答给嬴政。” “现在他会的可多哩,会兵法还会剑法,只是我阿兄为了帮助嬴政逃离,现在不知生死如何,呜呜呜....” 白桃挤出两点眼泪,哭着哭着又觉得阿兄不在真难过,都要学会撒谎了,她抱着嬴政大哭了起来,“呜呜呜呜呜....” 嬴政抿紧唇,一言不发的给她拍背。 马车侧翻搭救,有这回事吗? 嬴子楚看着有点疑惑,他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可又不想回想起在赵国寄人篱下的日子,那段日子里每一页拿出来翻都是苦痛。 见到女孩哭得这么伤心,他有点无措,“别哭了,既然你阿兄为了救政儿生死不明,也是秦国的勇士,又见你和政儿在赵国共患难,情谊深重,以后你就住在咸阳宫,享公主的份例。” 刚好,他也没有女儿,见这女孩实在是讨喜的不行,也是颇为心软和疼惜。 再者,这是华阳太后说过的天命之女,无论目的是为何,他这也算是在给华阳太后面子。 此举正戳嬴政心意,他谢恩,“谢父王!” 白桃感受到他拍着自己背的手戳到后腰了,她停止了哭泣,打了个软软的哭嗝,“谢大王。” 第十八章 心疾无医 嬴子楚对嬴政这个多久不见的儿子本想说些暖心话。 奈何赵姬在旁像根菟丝花般的粘缠不放,也只好作罢。 他吩咐宫人们带着嬴政和白桃入主宫殿,就和赵姬携手相去。 这样看,倒真像一对普通的民间夫妻。 白桃也为赵姨感到高兴,她扯了扯旁边嬴政的袖子,“嬴政,你回家了高不高兴嘛。” “高兴的。” 嬴政揉了揉她脑袋。 白桃也摸了摸自己的发顶,没感觉有什么不一样。 那他怎么老爱揉着自己的脑袋? 他现在个头蹭蹭蹭窜,手一搭就能揉到,再过不了一两年兴许就要弯腰揉自己脑袋了,弯腰的话就显得她这个狐狸精好没面儿。 不行,要帮他把这个坏毛病给戒掉。 白桃想完,有点不乐意的捂着自己的脑袋瓜,“不准揉了,再揉就长不高了。” “多吃点就能长高了。”他道。 白桃想起以前阿兄也说过一样的话,眼神有点黯淡:“你怎么和我阿兄一样,阿兄也说我多吃点就能长个。” 嬴政发现自己勾起她的伤心事,垂眸看着她,冷寂的眉眼瞬间化开,方才见到至亲都没有的温情,在此时荡漾开来。 他牵起她的小手,一点点紧扣,“以后,我会是你的阿兄。” “你是不是又想诓骗我喊你政哥哥?” 白桃歪头看他,此时的夕阳被揉进眼睛里,像是层浮光烁金。 嬴政垂睫:“称谓而已,桃桃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那我喊你政哥哥,你会不会高兴一点?” “会。” 白桃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小表情,“其实你刚才不太高兴是不是,你在强颜欢笑,逢场作戏,你们人就是奇怪。” 嬴政没说话,只是又揉了揉她的脑袋。 “......”又来又来又来。 白桃鼓着脸,瞪他两眼,在她自己眼里想必是凶巴巴的,像猛虎一样凶,岂料落在嬴政眼里,他伸手过来捏了捏她的脸颊,“桃桃,乖。” 白桃:“.....” 气不过的白桃,抽出手从他的袖子口里一路放进去,想挠他痒痒,要他好看。 没想到几番抓挠下来,嬴政连气息都没乱,霞光停滞在他的眼睫像是休憩的金线蝶。 白桃挠的手累,放了下来,未免有点丧气,“不挠你了,我手还累。” 嬴政抿唇,把她那只空闲下来的手,又放在手心里,好好牵着。 全程他没有说过几句话,由着白桃发着她的小脾气,有种溺毙的包容。 白桃被他牵着走到住处的时候,看着一排排的宫灯被宫人们点燃了起来,隔的远了,像是被风拢聚在一起,有种梦幻般的涟漪。 她扯了扯身边嬴政的袖子。 在他同时低垂着眉眼注视她的时候,白桃拿他袖子挡着脸,声音也不算大,“政哥哥。” 他的胳膊明显一僵。 白桃想撒丫子跑路。 嬴政蹲了下来,白桃有点不敢看向他的眼睛,那双眼睛白的如冰雪,黑的如乌云,里面的阴霾好似也被洗绦了。 “再叫一遍。”他说。 叫就叫,叫一次,也不怕叫两次。 白桃张口就来,“政哥哥,政哥哥...” 嬴政一把她抱在怀里,“桃桃,我高兴,真的。” 小少年的怀抱是真的暖,白桃感觉像是呆在了火炉里面,她蹭着属于他的少年朝气和人皇气息,舒服的眯了眯眼,“你高兴我也觉得高兴。” 嬴政用力的把她抱紧了,不顾前面宫人的视线,好像这个世间,合该只有他们二人。 怎么会有这样讨心的人。 嬴政心想,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像是甘洌的泉水抚慰着他的旧伤旧痛,他只想把她抱在怀里,好好保护起来。 “走吧,桃桃,回我们的家。” “好啊。” 嬴政说完,克制的把她放开,牵着她的手走了进去。 * 冬夜落雪,雪融春来,眨眼就是炎炎夏日。 这期间嬴政拜了太庙,认祖归宗,吕不韦正式成为他的老师,这种身份的认可,让他已经确立为秦国的嫡长子,秦太子。 但是宫中华阳太后的态度实在让人难以捉摸。 嬴子楚的次子成蛟只比嬴政小三岁,自幼就养在华阳太后身边,极尽宠爱。 可华阳太后在嬴政被立太子和赵姬被立王后的事情,表示出不闻不问的态度,任由朝中另外一派势力拔起。 也就是吕不韦嬴政赵姬捆绑的外臣派系。 成蛟的生母韩夫人为此还屡屡来闹腾,可她怎么扯着帕子哭哭啼啼也没用。 要说宫里的风向就这么变了,华阳夫人又对赵姬嬴政冷脸相对,从来没有赏过好脸色,甚至在明面上对赵姬讥笑嘲讽。 一句勾栏出身,一句担不得大用,又喷一句败坏王室风气,最后直接来一句卖身操业。 句句诛心,直接让赵姬难堪的站不住脚。 后宫和前朝的较量不说波涛汹涌汹涌,起码局势紧绷得一触即发。 在这种局势中,唯独作为秦王的子楚没有参与搅和。 其实嬴子楚在他国呆了几十余年的质子,一朝回国当上秦王,大多倚仗的就是华阳夫人和有真才实学的吕不韦。 导致他最迫切的需要就是功勋,只有功勋才能让他能够有发言的份量。 这功勋怎么来? 唯有打仗。 嬴子楚先头早已派兵拿下了韩国的成皋和荥阳,改为三川郡。 长子嬴政回国后,他也不再顾虑,又去讨伐赵国,攻下了赵国整整三十七座城池,改为太原郡。 秦军骁勇善战,士气沸腾,拿了这么多城池还不算完,倒霉的魏国也跟着挨揍,可奈何这次势如破竹的秦军栽倒了个大跟头。 魏国的魏无忌是信陵君,在列国的名声地位颇高,为了抵抗秦军,他撺掇了燕韩楚赵四国的回应。 除了怂的不敢打仗的齐国,五国总算凑齐了,直接断了渭水,在少华山埋伏袭击。 秦军大败,苟延残喘逃回国。 秦军将领回国后,嬴子楚没有追究其失误,很宽容也很大度。 没想到过不了半个月,嬴子楚却病倒了。 所谓病去如山倒,这一病病得甚是蹊跷,华阳太后躬身探望,怒斥了赵姬,说她不懂分寸,掏空了秦王的身体,罚她禁足半月。 赵姬万般愤懑,只得应了。 后宫妇人目光短浅,只计较眼前的得失,只有吕相吕不韦深知,这是心病。 嬴子楚正当大展宏图,却不曾惨遭败绩,他谦恭的背后无非是郁郁不得,无法舒展的积愁。 这种积愁和不得志,是流淌在嬴子楚三十多载的血液,吕不韦也无法一朝化解,只得献上缓冲一策。 吕不韦奏曰:“五国现在经此一役,隐隐冒出合纵的趋势,常言道,猛虎也怕群狼,不如我们用离间计陷害为首的信陵君,让他和魏王离心离德,到时候合纵的局势必将不攻而破。” 吕不韦所想,正是嬴子楚所忧。 “允。” 离间计甚是阴损,秦国在长平之战已经用烂了,但是架不住好使啊。 秦国大臣天天往信陵君府邸送信,意思就是一个:你和我有一腿,你和我有一腿,大家快看啊,他和我们有一腿! 而且很奏效,魏王起疑,信陵君气得吐血,成功病了。 外忧解决了,秦国七国之首的地位坚不可摧,秦王嬴子楚的身体却没有丝毫好转,反而愈演愈烈。 赵姬和韩夫人争前恐后的往他床榻边侍奉,嬴政在老师吕不韦那里完学后也会在他那里问安。 宫中阴翳遍地,每个人显得都很忙。 唯独白桃不一样,她现在享的是公主的分例,吃得好用得好。 关键还不用朝嬴子楚和华阳太后请安,不用管那些摇唇鼓舌,一肚子弯弯绕绕的破事。 “哗啦——” 还在白桃趴着晃晃悠悠消遣的时候,外头卷着珠帘,有位年芳二八的宫女进来了。 她端着漆红木盘,见到坐在玉垫上的白桃,将玉光杯放在长案上,声音轻飘飘的,“回小主儿,冰块的份例领完了,这是最后一份了。” 盛夏炎热,外头知了吵吵乎乎,里面闷热的要命。 白桃惯常贪凉,每日非得抱着冰饮喝得颤快才罢休。 听得宫女这么说,老不乐意了,“上回我跟政哥哥说起这件事,他不是说拿他的月俸去宫外头的私营去买吗?莫非外头的私营也没有冰?” 宫女立马说道,“殿下说归是这么说,可是哪有公子王孙去私购冰块的,别人不戳着脊梁骨说句贪图享乐,也归做着不好看。” “再说了,殿下出行做事从不铺排,也不贪图享乐,小主您也要为殿下分担一二才好啊。” “我分担什么?” 宫女顺口道:“要想为殿下分担,就先要不缠着殿下,正好可以让殿下放开手脚去做大事。” 白桃蹙着小眉头看她。 宫女仍然卑躬屈膝,但是她顶发左右平分,还裹以加饰就能看出不同,因为寻常宫女不会有点所点缀的。 这位宫女名叫蝶儿,是赵太后派来服侍秦王的人。 赵太后自从入了宫,和秦王整日厮守在一起,便如春雨轰鸣甘霖大作,全然变了番模样。 竟也开始管教之前不闻不问的儿子起来。 可是儿子读的什么书,练的什么剑法,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全然不知道,赵姬思索几番,将调教好的蝶儿送过来,放在秦王身边。 白桃本来对赵姨放的人也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她老是带着说令的口吻,便心里不舒坦,“你跟我说什么,冰块是政哥哥要给,月俸花在我身上也是他的意思,陪我玩他也乐意。” “你要劝就劝他啊,跟我说这些,就是看我好欺负,哼,讨厌鬼。” 说罢,白桃起身就走。 蝶儿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脸色微变,赶紧上来拦阻,“小主儿,你是要去哪?” “我要去找政哥哥。” “殿下还在吕相那里,学习如何安邦治国,小主儿万万去不得。” 白桃微抬眼皮看向拦住自己去路的蝶儿,再看她鬓角簪的花卉,“我去找政哥哥,又不怪罪你,你作为个宫女,还敢挡我的道儿?” 蝶儿“扑腾”一下跪在地上,言辞恳切,“小主儿,奴婢侍奉殿下当得尽心尽力,殿下在吕相那里,实在是不好叨扰啊,小主儿,您要罚就罚我吧,奴婢为了殿下的前程,就算死了也心甘情愿!” 说到最后,她音调拔高,颇有慷慨赴死的气势,便显得白桃不识大体了。 这动静闹的把外头侍奉的内侍招来了。 珠帘席卷,有位缩肩拱背,面皮白净的内侍走了进来。 这命内侍叫赵高,因着武功在身,体态虽颇为壮阔,但是看着不憨实,反而眼波伶俐,一看就是个聪明人。 赵高见到拧着眉头的白桃,恭敬道:“奴才见过小主儿。” 第十九章 一通乱咬 白桃眉头速展开,“我不欺负宫女,赵高,你去将她拖走,我瞧着甚是碍眼。” 赵高微愣,也没问发生什么事情,只是答道,“遵命。” “小主儿,奴婢...奴婢是一心为了殿下好啊。” 蝶儿还欲再说,被赵高单手钳制,拖拽了下去。 白桃也迈着短腿去找嬴政。 嬴政拜吕不韦为师,每日不过就是刻苦练剑,习得君王之术,来来往往也就是三个地方。 白桃算着这个时间点,不用猜他也在宫里。 果然。 在一座亭台楼阁之上,白桃瞧见了嬴政,他盘腿坐在玉席上,面前放了一张摊开的书简,对面就是穿着官服,谆谆教导的吕不韦。 白桃提着小裙摆哒哒哒的跑进去。 里面的声音嘎然而止,嬴政偏头,见到是白桃,眉间凝着的冷散了,似乎连声音都软化而来,“桃桃,你怎么想起来过来找我?” 吕不韦也停止了教导,含着笑看向跑上来的娇矜小女孩。 白桃捡起张玉席,放在嬴政身边,坐在他旁边道,“政哥哥你说只要有人欺负我,第一时间都要来找你告状,我现在就是来找你告状来了。” 嬴政脸色沉下去,还没等他开口,吕不韦笑眯眯道,“小白桃,不如和吕叔叔说道说道,是谁敢欺负你啊?” 白桃觉得他是个好人,就把方才的事情说一遍,末了来一句,“她还说让我少黏着政哥哥,如果我再粘着他的话,政哥哥就会束手束脚,不好做事,也会耽搁前程。” 吕不韦目光一闪。 嬴政冷冰冰道:“这不是作为一位婢女该管的事情,桃桃,你这次做得很好,下次要是有人再敢这么忤逆,不管如何,你大胆的叫人掌了她的嘴!” 白桃点了点头,“晓得啦。” 吕不韦叹息一声,“这次的起头是因为宫里冰块不够用的事。” 秦人都不好奢靡,储冰伤财不够数本是惯事。 谁又能想到咸阳宫里又会住进如此一位娇滴滴的小主子呢? 他和蔼道:“政儿,你要有难处自当和为师先知会一声,好歹你也是为师的爱徒,这样,刚好为师是商贾出身,在宫外头也有几处储冰的作坊,大不了就不对外售卖,等明天为师命门客们进宫一趟,保白桃姑娘的用冰充足。” 嬴政肃然拱手,“老师的恩惠,政无以为报。” “唉。”吕不韦笑着摆了摆手,“政儿要是学有所成,那才叫报答为师的恩惠。” 白桃有冰也是欢喜,学着嬴政的样子恭恭敬敬的拱手,“谢吕叔叔的恩惠,桃无以为报。” 她这模样小小的,头上扎着双螺髻,又学着嬴政老成的腔调,别提有多逗了。 吕不韦呵呵笑了两下,“好了,不过就是几块冰的事情,你也别走了,好好坐着吧,还差半篇就讲完了,免得待会政儿又去找你,省的奔波一趟。” 白桃闻言乖乖坐在嬴政旁边,腰板挺得笔直,瞄着案上密密匝匝的竹简上的字,和他一样专注听讲。 只是小狐狸到底不是读人类典学的料,且这半篇的学讲的实在是太过诘屈聱牙。 白桃听得如坠云里雾里。 心想这简直和她阿兄提着她的狐狸耳朵,罗里吧嗦一通,还要催眠的厉害。 睡是不知什么时候睡的,醒来是被嬴政捏着鼻子醒的。 她睁开的狐狸眼尚在迷迷瞪瞪,就听得他讲,“要是稷下学宫收得是你这样子的学生,那师圣荀子岂不是要被气死。” 白桃张口就想反驳一下。 嬴政擦了擦她嘴角的一点口水,起了身和吕不韦拜了别,吕不韦手中握着卷书简,单手负在身后,“政儿觉得最近所学《商君书》如何?” 嬴政说道:“要想理解治秦九论,当读《商君书》,这也是秦国奉为圭臬的国书。” “嗯...” 吕不韦语气和缓,“只是为师觉得,这《商君书》太过刑治峻刻,不容德政,再者,著写太早,太过粗疏。” 嬴政明白他的话外音,“那老师认为何为佳作,政愿闻其详。” 吕不韦道:“当得求变图存,为师想著写一部典籍,融合儒,道,法,兵,农,纵横,阴阳家各种思想,开创亘古无二的吕氏学说,补秦法的弊端,带领秦国迈向更强盛的一步。” 嬴政从容道:“那老师著书立说之日,便是学生观瞻研习之时。” “哈哈哈哈哈!”吕不韦笑得爽朗,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好!” 笑完,他畅快的拂袖离去,白桃站在嬴政的身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等人走后她小声道:“政哥哥,吕叔叔说写的书,不是儒家派,不是道家派,不是法家派,不是农家派,更不是纵横派和阴阳家,那岂不是杂学派?” 嬴政表情平静的看不出端倪。 揉了揉白桃的脸,他说道:“以后,这些话和我说得,不可朝任何人提起,听明白了吗?” 白桃脸又被揉,叉腰道:“我当然知道了,我只是小,我又不是傻。” 嬴政闻言,嘴角噙着抹笑影,刮了她鼻尖,“待会儿陪我去看望父王,我父王病重不能起身。” 顿了顿,他眉眼沉重下来,“可能时日无多了。” 白桃扯着他的袖子,晃了晃道:“好啦,我陪你就是了,你别不高兴。” “好。” 嬴政拍了两下手,命人理好竹简,就带着白桃往咸阳宫赶去。 秦王宫殿的檐角上双龙抱壁,做飞腾天空之势,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好一派富丽堂皇,金碧辉煌的气势。 只是欲要迈入殿内的时候,就见到二殿下成蛟。 成蛟比嬴政小三岁,一直养在华阳太后膝下,深受华阳太后喜爱。 也没有见过什么风吹雨打的世面,所以喂的甚是白白胖胖,眼角眉梢都是一副不谙世事的稚气。 兴许见到长兄嬴政过来,成蛟还有点怯生。 不知道行礼好还是不行礼好,问候好还是不问候好。 正在纠结之中,他迈着门槛的腿,两条腿活像是打了个架,谁也不让谁。 就这样,他腿一绊,头一栽,“噗通”一声,摔了个结结实实。 嬴政眉头缩紧,过去搀扶:“二弟,你没事吧?” 成蛟被他扶起来,下巴滴滴答答的疯狂流血,他拿手心轻轻碰了一下下巴,疼得龇牙咧嘴。 他伸出另一只胖乎乎的手掌推开兄长,“疼疼疼,当然有事了,你让开,娘说得果然没有错,你一回来就是个祸害,你祸害我娘,祸害我,以后肯定还要祸害秦国。” 嬴政被推,俊脸冷凝下来,他牵着白桃的手一言不发的迈进宫殿。 韩夫人正在前面,她穿着上衣下裳走得飞快。裙裾上用金线绣满了云雀,华贵无比,头上别了流云簪,双眸燃起了愤恨的怒火,红唇压实成了一条线。 她先是注意到嬴政白桃,再是见到流着鲜血的成蛟。 韩夫人勃然大怒,“蛟儿!你怎么了!” 成蛟见到娘亲,就像是儿子找到奶吃,他啼哭起来,“娘,娘,儿好痛,牙,牙是不是摔断了,娘...呜呜呜,你过来看看。” “过来,娘看看。”韩夫人三步并两步的察看成蛟的伤,“断了,你怎么摔成这个样子,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推的你!” 成蛟还在抽噎,乍然收到韩夫人的眼神。 成蛟会意,他带血的手指立马指着正要进殿的嬴政和白桃,“是,呜呜呜呜,是,他们,娘,是他们推的儿,娘娘娘,您要找父王帮忙评评理,不然儿平白无故受欺负啊,娘。” 嬴政步伐一顿。 韩夫人胸腔几度起伏,扭头狠狠盯着嬴政,“是你!你是要加害我儿,你,胆大包天,肆意妄为!当个太子有什么,连公道都不顾了吗?!” 在旁的白桃见到政哥哥被冤枉,反驳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政哥哥推的,平白无故推个小孩做什么,又没什么用,你家儿子明明就是自己腿不灵活,自己摔的。” “桃桃。” 嬴政制止了白桃的说辞,他的神情难测,牵着她的手不卑不亢的转身,“韩夫人想要公道,那便一同进去,请父王主持公道。” 韩夫人抱着流血不止的成蛟,大骂:“等我带我儿去请完太医,好生找你算账。” 真是一通乱咬。 白桃气得磨牙,但是政哥哥发话,她也只能罢嘴。 走进殿内,里面铺着厚厚的绒毯,摆放了几张坐垫,刺鼻的药味像是尘封已久的盖子,一朝掀开,将人冲的头晕眼花。 白桃进来的时候感觉四肢走得有点不协调了。 “咳咳咳....咳咳咳...” 嬴子楚半躺在胡床上,咳的精疲力尽,他的面色脆弱如薄纸,仿佛一戳就破,貌美如花的赵姬正在坐在他的塌上端着药,脸上忧愁重重,“王上,大夫说,良药利身,还是喝药的为好。” “不——” 嬴子楚声音嘶哑,他艰难的推开了赵姬的喂药,“病入膏盲,扁鹊难医,咳咳咳....怕是好不了了,咳咳咳....” 赵姬啜泣不止,“王上,你若是——” 见到门外的白桃嬴政,嬴子楚打断赵姬,脸上挂了点虚弱的笑,“又来看寡人了。” 白桃盯着他的精气神,心里咯噔一下。 快死了。 “儿臣拜见父王,母后。”身侧嬴政拉着她下跪,白桃也跟着道,“民女拜见大王,王后。” “起来吧,咳咳咳....咳咳咳。”嬴子楚说不了多少话,说几句就活要把肺咳出来似的,“政儿,今日在相邦那边,学的如何?” 嬴政起身道:“老师言传身教,虚怀若谷,三言两语之间,政儿深感受益。” 嬴子楚望着自己这个优秀的儿子。 他在王子的考校中大放光彩,锋芒毕露的同时又不骄不躁,连相邦都评价:此子,大才,大才也! 嬴子楚深知自己不过就是中才而已,守成尚可足矣,但是要带领秦国走向巅峰,却是要雄强的子嗣。 长子嬴政的到来,剥开了他困顿在心上的阴霾,嬴子楚眼眸酸涩,他颤颤的伸手,“政儿,过来,让大父看看你。” 嬴政走上前去,赵姬见状态度冷淡的放下药碗,立在一旁。 “歧路在前,大父...咳咳咳....力不从心了。” 嬴子楚伸手握住他的手,脸颊瘦削,嘴唇苍白,“以后还望你扛起国家的担子,凡举定不决的事情,可和相邦多加商榷商榷,咳咳咳...也要多孝顺王后,多听王后的话,咳咳咳。” 到底是历经磨难,心思敏感,嬴子楚早就看出嬴政和赵姬之间的隔阂。 赵姬拿衣袖拭泪,“是,王上。” 嬴政:“是,儿子听父王的。” 嬴子楚还想和长子说些什么,只是分离多年到底生疏,他年少时候远离咸阳只身前往赵国,嬴政更是自幼生在赵国,两代国君,蹉跎为质。 无天伦,无友谊,无可为之事,何其可悲,何其可悲! 他悲从心来,闭着眼喘着粗气捶着锦被,“哀哉,哀哉,哀哉也!” “王上,莫要动肝火,保重身子要紧,就算不为江山社稷着想,也好歹为妾身着想,妾身离了你,往后的日子可怎么活啊...呜呜呜...” 赵姬凑过来握着他捶棉被的手边劝阻,边啼哭。 嬴子楚两眼骤然潮湿了,发热的手拍在她手背上,“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嬴政默然旁观,白桃数着屋里放的树叶子。 白桃心下正纳闷了,那磕了下巴的成蛟和要来找茬的韩夫人呢? 他们怎么现在还不来。 这里气氛这么你侬我侬,进来冷冷场也好啊。 第二十章 华阳太后 盼望所归,气势凌厉的韩国韩夫人,带着她的独子—— 磕了下巴,经过太医包扎过,但是还在流血,不得不拿帕子捂着的成蛟,成二殿下炫目登场。 韩夫人耳环甩得飞起。 她见到塌上的嬴子楚,扯着成蛟就是“噗通”一跪。 戚然道:“妾身和蛟儿一起,拜见王上。” 嬴子楚疑惑道:“不是刚才,才拜见过...咳咳咳...拜见过寡人么?” 见到眼中含泪,拿帕子捂着嘴巴的成蛟,他顿了顿,“这是怎么回事?” 韩夫人的泪瞬间如瀑布般“刷”的喷出来,“大王,您可要为妾身和蛟儿做主啊。” “妾身在这深宫中遭受些欺凌没有关系,毕竟只是个夫人,咬咬牙也就过去了,可是成蛟,成蛟他无辜啊,他是大王您的幺子,太后娘娘的亲孙,这大王您和太后娘娘还在呢,就有人公然加害蛟儿,大王!今日妾身哪怕豁出命了,也要为蛟儿讨一份公道!” 成蛟也给力,跟着一起扯着嗓子哇哇大哭,“呜呜呜哇,父王,母亲,父王呜呜呜。” 这个母亲喊的自然就是韩国韩夫人,赵姬作为正王后,脸色瞬间不虞起来。 嬴子楚见到了受伤的小儿子,心疼道:“蛟儿,你跟大父说说,你这怎么伤的?” “父王,是他推的我,是他推的我。” 成蛟眼中闪着泪花,语调稚嫩,说话含糊,好似想把方才的事情表达清楚。 他指着嬴政道,“他就是拿手推我的背,我就摔到了下巴,呜呜呜,父王。” “呜呜呜...王上,公然推幼弟,这是安的什么心啊,呜呜呜,您可要为妾身和蛟儿做主啊。” 韩夫人也跟着哭。 一母一子哭个没停,连哭嗝都不打一个。 嬴子楚脸色沉的滴水,看向长子嬴政,“政儿,咳咳咳,韩夫人所言属实,是你亲手推攘幼弟?” 嬴政立的笔挺,虽是少年人的身形,但是腰背曲线极为清晰。 他的沉凝对比仅小三岁哭闹不止的成蛟,天壤之别。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嬴子楚眼中闪过赞赏,“出去跪着,等韩夫人什么时候原谅你,你什么时候起身。” 此令一下,韩夫人脸色微变,成蛟不懂,只边哭边看向母亲。 赵姬更是不懂什么厉害关系,只是知道惩戒嬴政,就是在惩戒她,凭白长了韩夫人的威风。 何况推攘幼弟的事情,三言两语就下定论,未免有失偏颇。 赵姬万般愤懑道:“王上,政儿的秉性臣妾知道,断然做不出这种事情。” “那我这公道判错了?” 嬴子楚一句话赌了回去,赵姬哑口无言。 他脸色稍缓,拍了拍她的柔荑,对下面跪着的韩夫人和成蛟道:“带成蛟回去吧,出那么大的血,咳咳咳,就要好好养伤,莫出来乱走。” 韩夫人头碰地:“是,妾身谨遵王上之命。” 嬴政也是一躬,走出去跪着去了,白桃见政哥哥出去,紧紧跟在他后头。 屋里瞬间少了大半人,宽敞起来。 嬴子楚握着赵姬的柔荑阖上了眼,赵姬看着他这副样子,心如坠悬崖的边缘,要落不掉,没个准头。 她只得闷闷的掉眼泪。 嬴子楚睁眼,伸出指尖拨开她濡湿的鬓发,“你放心,就算我走了,咳咳咳....还有相邦,他机变多谋,身有特异的才能,对我鞠躬尽瘁,堪得大用。” “你不是华阳太后的对手,你也斗不过韩夫人,这上层的纠葛积怨由来已久,你凡事多找相邦拿主意,多依靠他,咳,莫要意气用事。” 赵姬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不,不,王上您长命百岁。” “那是骗人的。” 嬴子楚语气飘浮,“咳咳..方才和政儿一起进来的孩子是叫白桃吧。” 赵政抹泪道:“是。” “是个讨喜的孩子,政儿也喜欢他,咳咳,他带着白桃常来我这寝殿拜礼,寡人能明白政儿的用心,咳咳咳。” 嬴子楚喟然一叹,“左右不过是个孤女,她的阿兄为救政儿行踪不明,怕是凶多吉少。” “你定要视她为己出,多多照拂于她。这也是寡人为政儿能做的。” “那孩子,妾身也喜欢。” 赵姬忙不迭宽慰道,“王上,你身体不适,现在固身养息要紧,这事妾身一定做到,你还是歇息吧。” 嬴子楚眼皮动动,重新阖上了双眼。 外头的白桃正在陪着嬴政罚跪。 天上悬着个火球般的大太阳,地上烫的让人站不住脚。 连大肚蟋蟀都像是安着弹簧似的跳来跳去。 毒辣的温度,让人在外面站一会儿不消片刻就能汗如雨下。 白桃撑着桐油伞,为跪着的嬴政撑起一块阴凉地,见日斜西下,遂道:“政哥哥,要不我给你拿个软垫垫,这么跪着,也不知道那个韩夫人几时能消气,明明你就是冤枉的嘛,秦王怎么能这样子,忒偏心了,哼。” 嬴政抿唇:“韩夫人发难,总比华阳太后发难要好。” 他轻缓道,“桃桃,外面热,你先回去避避阴薮。” “不要。” 白桃摇头,“你有什么好东西都会想到我,对我这么好,你现在吃苦了,我也要和你一起吃苦,不然我就是小没良心的,想起来就磕碜。” 嬴政唇角往下压了压,故意板着脸道:“宫外不安宁,你要是少玩外头跑,就是在陪我一起吃苦了。” 白桃想捂脑袋:“不听不听。” 嬴政又道:“那我就是要说给你听,你走不走?” 白桃把脚一跺,“不走,大不了你说你的,我左耳进右耳出就是了,又不是没这么听过。” 他哭笑不得:“你这种性情,得亏遇见我。” “什么性情嘛。”白桃嘟囔。 嬴政正要答,旁边来了位老宫女。 老宫女鬓角发白,唇下一点黑痣,显得尖酸刻薄。 她见到跪着的嬴政和旁边的白桃,说道:“韩夫人来信,太子殿下可以起身了,太子殿下,王后有请,请随老奴一起来吧。” 嬴政起身,不料长跪不动,膝盖毫无知觉,又僵又麻。 他身形晃动了几下,白桃扶着他,小大人般模样说着,“要你起那么急,这下可好了吧,你可不要左耳进右耳出,学我。” 他摸着她头顶上鼓起的两个包包,低低道:“好,不学你,桃桃你先回去,母后找我有事。” “好吧。” 白桃乖觉,点了点头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等嬴政彻底消失后她也出了殿门,没想到出门又有一位老宫女拦住她,“这位就是白桃小主儿吧,华阳太后有请。” 长乐宫。 里面珍珠为帘幕,水晶为灯。 席面上摆放的金樽盘,玉光杯被烛火照得熠熠生辉。 华阳太后的裙裾逶迤铺在地面上,放置的八角宫灯给她洒下朦胧昏黄的光,显得安静神秘不可触犯。 白桃进来的时候,浑身狐狸毛都被理顺了,“民女白桃拜见太后娘娘。” 她娇娇软软的声音弥漫在殿内,坐在席面上的华阳太后将目光挪在她身上。 华阳太后摸着胸前佩戴的青绿色的宝珠玉扣道,“上来坐吧。” “诺。”白桃一脚一脚迈上玉阶,坐在华阳夫人的对面。 馥郁的香气袭来,白桃坐在蒲团上就看到长案上放置着几杯冰饮。 华阳夫人说道:“听人说,你宫里的冰紧缺,分例用完了是吗?” 这宫中的事,还是瞒不过华阳夫人遍布的眼线。 白桃点头,“是的,不过吕叔叔说,明日就拿私营的冰送来,他可是个大好人呢。” “到底是商贾出身,身为相邦,改不了商人本色。” 华阳夫人微微一笑,“孩子,老妇这里有冰饮,可比相邦那里的好多了,你呢,是喝还是不喝?” “太后娘娘的赏赐怎么不喝。” 白桃毫不犹豫,抱着玉光杯咕噜噜的饮完半盏,滴溜双大眼睛道,“娘娘的东西,好喝的很哩。” “好。” 华阳夫人笑开了,“好孩子,可惜老妇身下无一子半女,如若有,也该如你这般伶俐讨喜。” 白桃说道:“不是还有政哥哥吗,他是太后娘娘您嫡亲的长孙,血脉相连啊。” 华阳夫人笑出来的眼纹倏忽抹平了,“不过是在异国他乡呆着的嫡长孙,和老妇又能亲近到哪里去,不提也罢。” “那没有,政哥哥可重情重义了。” 白桃将和嬴政逃亡的经历说出来,“就算我昏迷不醒,他也没有丢下我,还老厉害了,带着我从冰天雪地的雪山逃出来,还拔出了埋伏在秦赵边境的探子。” “探子和蛮夷没有马,必定只有死路一条,而且他武功也高强,可以一拳打三个。” 华阳夫人:“哦?真有此事?” “是啊是啊。” 白桃将好话往外倒,倒成一箩筐,“只是太后娘娘和政哥哥现在生疏了,这事情其实也是难免的。” “政哥哥他是外冷内热,只要把话讲开了,他定会和大王一样孝顺太后娘娘的。” 女孩侃侃而谈,生怕她不相信,说到急了,还拿小手比划比划。 “我和他说了太后娘娘你,他说很钦佩很感激祖母,若不是祖母,就没有他的今日。” 华阳夫人将眼帘轻轻一搭:“也难为你替他说尽了好话,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白桃也不知道这话有没有成效,但是说了总比没说好,她板正的行了一礼,“太后娘娘,白桃告退。” 人走了,旁边的暗室冒出个男人来。 他是华阳夫人的亲弟弟,楚国的贵族,阳泉君芈宸。 他身形高大,八字眉,抬头纹极重。 出来的时候眉头拢成个“川”字,显得脸上沟壑纵横,“阿梓,你就这么放她回去了?” 华阳夫人没回头:“不然呢?” 芈宸急了,“不是说好了,我们要挟那个孤女,逼她指控嬴政非秦王所生,是赵姬和吕不韦苟且生的竖子。” “朝政基本都是我们把控,不管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谁也嚷不出一个不字。” “到时候赵姬嬴政吕不韦都得受牵连,大王现在病重,正在改朝换代之际,对于正统的血脉,谁还不掂量着办?阿姊,你糊涂啊!” 华阳夫人:“哼,你答应,老妇可没答应。” 她目光闪烁着在宫廷生涯锤炼的洞察,梳整油量的发丝已经爬上了白霜,但是面庞雍容华贵,风霜莫能侵蚀。 “糊涂不糊涂,老妇年纪渐大,有时是有些糊涂,可老妇永远都不会忘记,老妇是先王遗孀,是大秦正统的华阳太后!” 殿内霎时安静。 芈宸立在石阶上,看着她道:“可是,如若是嬴政即位,此子乖戾偏执,秉性刚烈,大非寻常少年,怕是难以把控,但成蛟不是,成蛟自幼在阿姊膝下,为弟我也是看得到的,他只是现在还小,是有些担不得大用,但是总得给机会不是?” “阿姊,一步错步步错,若是嬴政登上王位后发难,以后怕是晚了!在秦国哪还有我们楚姓的立足之地啊!” 华阳夫人:“成蛟当得什么用?老妇看着他长大,做孙儿他是孝顺,可是做储君,可差多了。” 她继续冷冷道,“美玉经雕琢,磨难方成人。” “你莫要以为老妇耳聋眼瞎,嬴政什么样的人,老妇探得清清楚楚的。” “方才那孤女说了,嬴政重情重义,她的口能假的了,眼神万万装不到哪里去,老妇是他的嫡祖母,你是他的舅老爷,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以后就算咱们楚氏不复当日的辉煌,也差不到哪里去!” 芈宸还欲再说:“可终归——” “哼,你别以为老妇不知道你什么心思。” 华阳夫人不耐烦的打断他:“有多大的能耐干多大的事,有多大的脑袋戴多大的帽子,是相邦的才学在你之上,你妒忌?你怨恨?” “你恨不得毁而代之,老妇现在就告诉你,你如何使绊子是你的事情。” “可是立储君,是宗庙之事,是社稷之事,你万万不可背大局而泄私愤!” 芈宸心里的阴私接连被戳破,他羞愤的低下头,“可,可是相邦在秦国大养门客,实在是好不收敛,风头太盛了,更何况听说他还要编纂一本国书,好像叫什么《吕氏春秋》!” “你急什么?冒头的大多没什么好果子吃。” 华阳夫人款款步入内室,“你且等着瞧吧,不出十年之内。” 第二十一章 子楚逝世 白桃走出华阳太后宫殿着实松了一口气。 之前樊於期那般大大咧咧的糙汉子,对华阳太后隐晦的评价就是。 “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可想而知,华阳太后到底有多厉害。 也不知道方才自己对着她噼里啪啦那般夸政哥哥,到底奏不奏效。 说不开心吧看不出来,不开心吧也是看不出来。 凡人真的好难懂,尤其是老炼的凡人。 白桃苦恼到抓毛,仰头看着满天的繁星似海。 她看着它们在蓝幽幽的夜空中划出一道道金色的弧光,又在一瞥间突然见王宫边墙的昏黄烛影,灯火阑珊处站着位持着风灯的人。 熟悉至极。 白桃心头一跳。 随即她展颜一笑,蹦蹦跳跳的踏着自己孤零零的影子过去,“政哥哥!” 嬴政立在宫墙之下,披着一脊背的月光,显得冷而冰凉。 在女孩扑在他身上的一刻,尽数消融,他低头道:“祖母没把你怎么样吧?” 白桃双眸弯弯,“没有啊,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接我,我觉得还有点开心。” “真的?” “真的真的没骗你,我还朝太后娘娘说了你好多好话呢,” 白桃抓着他的手,声音又软又温。似乎酝酿着三春般的烟雨,软软扑在人面上。 “我还和太后娘娘说了你在雪山的事情,她问我真真假假,我就说当然是真的啊,我还说你重情重义。” 嬴政觉得恍然。 重情重义么。 前面女孩还在絮絮叨叨:“我说你身手厉害,脑瓜很聪明,我对着太后娘娘啊,我就一直夸一直夸你…” 嬴政冰冷的眼窝和唇角隐没在暗处,思绪却是满是飘散在赵姬宫中的那一幕。 “啪!” 赵姬甩手就给他一巴掌,还是那双手,留着细细又长长的指甲,泛出寒凉的光。 她的双眼如冰凌,又冷又硬。 那怎么会是对儿子的眼神,天底下有哪个母亲这么会对自己的亲身儿子。 “你这个狼心狗肺,冷血无情的东西,你的父亲要死了,你这个时候竟还想着满腹算计,在赵国你就在算计,你算计到白桃身上,你算计到白仙人身上,没想到回秦国你还在算计。” “你要没有父亲了!你还在谋你的成算,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东西,我恨不得一把掐死你。” 脸颊的疼麻提醒嬴政的痛感,两侧的宫墙中有穿堂风环绕,犹如死人的气息撩过活人的耳旁。 白桃不知不觉已经走在他前面了,她回头见他步子慢,视线盯住他的脸颊,道:“我方才就觉得你两边脸不对称,但是又不好问,现在看来,果真——”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嬴政紧紧的抱住她,俊脸虽还青涩,但是挤满了三千诸佛,十万魔众,佛与魔在他的面皮上酷烈交织。 他吐字如刀削:“他人说得没错,执拗太深,野心过甚,桀骜难驯,我本就是这样的人。” 是这样的人又如何。 不孝不悌又如何。 以后他不仅要当秦王,还要当全天下的王。 规则由他指定,法律由他颁发,尊严由他书写。 哪怕悠悠众口如洪水泄坝,哪怕神明降下天罚,也胆敢对他说出半个不字。 远方薄纱般的银河从头顶跨越天穹,四下阒静无声,唯有萤火虫上下起伏。 白桃觉得他这样子不对劲,想了想,抱住他劲瘦的腰肢,安抚道:“政哥哥,你没事吧。” 他克制的松开她,“没事,桃桃,我们回去吧。” “哦,好。” 白桃只得点头。 待走到殿门口,就见到前面提着风灯探头探脑的蝶儿。 蝶儿俏打扮,穿着青裳粉袖,和白桃身上一个色调。 她无视白桃,径直朝着嬴政走来,莺莺道:“太子殿下,你怎么这么晚才归来,奴婢好是担心,听闻您被韩夫人刁难了,您...您没事吧。” 说着,蝶儿还上上下下将嬴政打量一番。 见到他脸上指痕印,粉靥浮上担忧道:“殿下您,您这脸怎么了,谁打了您,奴婢就这取冰来敷。” 嬴政连眼神都没有施舍半个,牵着白桃往里迈。 蝶儿跟了几步,又似乎想起其他的事情来,拧着眉头对白桃道:“可是,宫里所有的冰块都被小主儿用了,殿下,你这伤,可如何是好?” 白桃真没想到,不说话也中箭。 “放肆!”嬴政斥道,“不过是个奴婢,在这指手划脚。” 蝶儿脸色煞白,“噗通”跪地,道:“奴婢是奴婢没错,可是奴婢是奉太后娘娘的命令前来侍奉太子殿下的。” “奴婢对殿下的心,耿耿无一,始终无二,这大半年来,从不敢犯错,这次,这次是奴婢不好,奴婢实在是真的太过忧心殿下了。” 说完,她伏地大跪,露出一截白如凝脂的脖颈,耳朵上点缀着细腻的珍珠。 这哪是奴婢啊,像是哪里冒出来的千金。 白桃心想。 嬴政嘴角扯开点凉薄的笑意,“没有下次了,以下犯上,拖出去杖毙。” 犹如晴天霹雳打下来,蝶儿耳中嗡鸣,天旋地转间她险些以为听错了。 直到内侍掐住她的手腕,让她感受到被掐住脖颈的绝望,“殿下,殿下,奴婢真的错了,奴婢真的不敢了,下次再也不敢了!求求您,饶了奴婢吧!殿下!啊啊啊啊!” 院内传来棍棒的沉闷和女人凄惨的尖叫,一声盖过一声声嘶力竭的高喊。 最后似乎被麻布捂住口鼻,再无半点动静。 白桃首次见识到嬴政的手段,心想原来他也会生气,她一直以为他脾气很好,很温柔很温柔… 内侍和宫女站成三四排,脸色半边青半边蓝,双腿抖如筛糠,活像是抽了风。 唯独其中有个魁梧的内侍低垂着眉眼,面无表情。 他就是赵高。 嬴政立在屋檐的宫灯之下,光影顺着他下颌削尖的线条,顺着脖颈,一路蜿蜒起伏到镶着金边的衣领内。 他道:“以后,在这太子府里,主子只能有两个,那就是本太子和白桃,如若敢不敬,不尊,不从者,无论何由,格杀勿论!” “是!太子殿下。” 宫女内侍刚才见证过死亡,哪还有二话,忙不迭表态。 嬴政示威结束。 他带着白桃回屋,屋里宽敞,放了两个胡塌。 白桃还好,嬴政已经十三岁了,半大不小的小子了,按理说是应该分床睡,奈何白桃怕一个人睡孤单,硬是要将床榻搬到他屋里来。 嬴政自己是知道男女大防的,本想跟她讲讲。 但是招架不住白桃这只奶狐狸两眼蓄着包泪,撒泼打滚的样子,也许是心底隐秘的心思作祟,他也全依着她。 白桃回屋后,就叫了水去外屋洗漱。 她回屋后就见到早已洗漱好的嬴政,嬴政正在对这烛灯习治国策略,满头青丝不束不绾,披散在身侧,样貌英气又精致,实属好看极了。 白桃穿着宽大的睡袍,哒哒哒的跑过去,“是白日里吕叔叔教的《商君书》吗?” “是。” “为何我听着看着就想睡觉,你怎么白天看不困,晚上看还是不困。” 白桃坐在她身边打了个哈欠,“难怪别人说你是读书的料子,我是欠觉的路子。” 嬴政啼笑皆非:“你以为像你,早点睡吧,我再看会。” “好吧。” 白桃刚想往塌上一趟,不放心的耷拉着脑袋过来了,嬴政见状,轻轻道,“桃桃又怎么了,莫非想和我一样刻苦研习?” 白桃凑过来,捧着他的脸道,“我是觉得,我对不住你,要不是我贪凉,把冰块都用了,你脸上的指痕就会消了。” “这有什么?” 嬴政捏了捏她的小脸,“我又不是你,不能冷了,不能热了,不能烫着更不能冻着,不依你要闹腾,依你你就出去野的没边,唯有宠着哄着才能听得进去,就这点小伤,睡一觉醒了什么事情都没有,没那么娇气。” 白桃鼓着脸:“怎么听你这么说,我好像很不省心。” 他眼含笑影:“沾得上省心?” “你怎么这样。” 白桃哼道,“孔夫子说道,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省也,你老是和我比,和我比不用过多反省,我自然不省心。” “左耳进,右耳出,倒进去的全是歪理。” “什么歪理?倒着倒着不就正了?” “我看,孔夫子有你这样的学生,怕是要气活。” “有我这般的学生,论语写不写得出来还不一定呢。” “哈哈哈!” 唯有面对白桃的时候,嬴政才会展露出属于十三岁的少年意气一面。 他将牙口都要凑上来咋咋呼呼的白桃抱在怀里,闷笑道:“铁齿钢牙,身上倒是肉乎乎的。” “什么嘛...”白桃嘟囔。 这下她终于觉得他变开心了,玩闹一会儿也累了,放松下来竟不知何时昏睡了下去。 次日一早,白桃在胡塌上翻滚几圈。 见到对面的塌上没有人影,政哥哥早已出去研习去了。 她揉了揉眼睛摇了摇金铃铛,外面早已等候的宫女鱼贯而入。 经过昨日的威慑后,她们端着铜盆和热水侍奉的一百个一万个尽心尽力。 洗漱完毕,白桃出去正要提拎着几个小宫女玩闹,迎面就撞上了满身露水的赵高。 赵高脸色大拗,五体投地痛哭道:“回小主儿,秦王崩了——” 秦王崩了。 白桃眼瞳呆滞。 此时风不吹树不摇,整座王宫被茫茫拂晓笼罩,静谧的如同石雕的陶俑一样。 紧接着,四处此起彼伏的丧喊响起。 第二十二章 外焦里嫩 秦王崩了。 嬴政顺位继承,由文信侯吕不韦主持国丧大礼。 王宫里瞬间染上了一片白,人人披上了麻衣挂丧,连白桃也被穿戴上灰麻布套的头巾,腰间圈了个别扭的麻布绳。 前朝正在风起云涌之际,到底是太子继位,主少国疑。 且现在赵国外戚势力迅速拔起,赶压了楚系和韩系。 白桃作为从赵国来到咸阳的孤女到底是不好露面。 在殿内乖乖呆了三天,始终连门都没迈的白桃,终于忍不住逮个宫女问道,“你知道政哥哥在哪里吗?” “太子殿下...” 宫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连忙改口,“君上在灵堂呢。” 因心里担忧,白桃三日没见到人影也不想管那么多,噔噔噔的就跑去灵堂。 一樽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椁停摆在正中间,底下的鲛油长明灯还在发出微弱的光,光亮到底是照不怎么透。 嬴政披麻戴孝,笔挺的跪在正中间,像是盖在黑暗里。 白桃跑过去和他一起跪着,没想到他像是个冰封的样毫无动静。 白桃在心里打了好几次腹稿,轻声说道:“政哥哥,你的父王虽走了,但是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你的,你别太难过。” 嬴政垂下眼睫,“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我么。” 他说这话的语调不像是积沉的悲拗,而是拖着点漫不经心的调子。 白桃觉得有点怪异。 他似乎才注意到她来似的,瞳孔黑如墨的看着她,“桃桃,你来了。” 白桃犹豫了下,“嗯,我有点担忧你,就来了。” “我没事,人死如灯灭,生离死别只是常态。”嬴政沉沉道,“人都会有这一天,或早或晚,你也要学会看惯。” 白桃歪头:“政哥哥,难道你看过很多生啊死啊的吗?” 他何止看过。 几次三番的从死人坑里爬出来,在那段阴暗泥泞里挣扎的日子里,都是在和死神擦肩而过。 但嬴政隐去这些没说,改口道,“最近没有陪你,你在殿内可有好好吃饭。” 怎么他突然又谈起吃饭来了。 白桃睁着眸子道,“吃了啊,可这和生啊死啊的有关系嘛?” 嬴政说道:“人要活着,活着总要吃饭。” 以前在HD城内他寄人篱下,能够吃上饭就是奢望,还惶论能够吃饱。 白桃嗅到了他想表达的意思,安慰道:“政哥哥,你现在当王了,你不用担心这些,放心,你以后肯定能够天天吃得饱饭。” 他却沉默着道:“做小将兵卒,做走夫贩卒,做拒付文人,甚至做农耕民夫,每日惦记的不过就是稻黍稷麦菽,一日两餐,可当王,那得让全天下都吃饱饭。” “啊?那会不会很难啊。” 嬴政声音平缓而流淌:“是难,但千难万险的路总得有人先去走。” 白桃点头:“那政哥哥你可以一直走下去,直到未来的某一天实现为止,而我会永远陪着你去走,你走到哪我就陪到哪儿。” 白桃的眼里也永远都有莺声暗啭,像是春雨滋润生长而成的花蕊,漂亮,又充满甜蜜。 或许会像她说过的话一样。 永远。 嬴政唇角微弯,握着她的手道,“好。” 两小只在阴暗的灵堂中互相依偎。 远方挂着白绫的树上,风偶一来一去,尾带随着风飘摇漫漫卷,疏忽晃荡出锦绣繁花出来。 又是过了几月,草长莺飞,桃李招展的季节来临。 国不可一日无君,嬴政在某一日祥瑞之日正式继位,是为秦王。 文信侯吕不韦尊先王遗旨,被授命为国相。 是为一国之父。 嬴政尊称他为仲父,现在朝政都由吕不韦把持,赵姬为太后,虽是摄政太后,但是整日蜗居在宫内,听命与吕不韦,并从不理朝政。 反倒白桃在后宫的日子倒没有多大点变化。 最主要的还是嬴政越发忙了,顶多只是感到有些无聊而已。 不过嬴政给白桃送了位玩伴过来,也是位天真烂漫的小女孩,脸颊圆圆如包子,瞅着白白胖胖的,还有两个甜甜的梨涡。 白桃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踩在刻着云纹的石墩墩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行礼,张口道:“奴婢叫蕊儿。” “蕊儿?” 白桃咂摸一下,“那你是秦国本地人吗?你为什么要进宫,你都会些什么?” 蕊儿笑嘻嘻道:“奴婢是秦国三十郡县内的黄树村里的,因为家里穷就把奴婢卖到秦国宫里来,奴婢会两样。” 她顿了顿:“吃,还会玩。” 白桃“......” 会吃还会玩? 白桃睁着大眼睛说道:“那你是不是还会睡啊?” 蕊儿理所当然道:“对啊,这个很简单,都不用学的。” “啊?”白桃绝倒,“那你来宫里来干嘛的,总不会是吃吃睡睡吧。” 蕊儿将两只小手背在身后,一板一眼道:“是君上挑了奴婢,奴婢觉得自己什么也不会,但是君上说奴婢就别的都不用会,就陪主子玩就行了,来之前奴婢都觉得自己踩狗屎撞大运了呢。” 说罢,她眼睛转了转,捂住自己嘴巴道:“呸呸呸,不能带些乡话,主子请勿见怪。” 白桃:“我也没见怪……” 好似不怕的样子,蕊儿又盯着她笑出梨涡道,“小主子,你长得好像神仙嘞,眼睛有那么大。” 白桃:“?” 蕊儿用手指圈了个大圆,放在自己眼眶上比画:“比奴婢小时候爬树摘的野果还要大。” “…………” 白桃:“好了好了,就你了。” 左右这里的宫女太监被政哥哥吓得跟群只会打鸣的瘟鸡一样,有新的玩伴也好。 会吃会睡会玩也行吧,不挑。 白桃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等会儿我要去找赵姨请安,你要去么?” 蕊儿:“赵姨?” “赵姨是说只要陪主子玩就行的那个人的亲娘,是这宫里的太后娘娘。”白桃故意绕她。 她“呀”的一声,“太后娘娘呢,那是不是要准备准备。” 白桃小腿往前迈,“不是说只要陪玩就好了吗,那还要准备什么,快走吧。” 她说走就走,雷厉风行的,蕊儿还愣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 别看白桃现在个子小,还梳着个包包头,但是走得倒快,小裙子在风中起起伏伏,好似一朵初绽的凌霄花。 急得在后面的蕊儿包子脸都皱起,她奋力赶上小狐狸的步子,“小主儿,等等奴婢....” 白桃这只小狐狸顽皮又恶劣,玩心大起。 带着蕊儿在假山绿植中七拐八拐,走一段路等她一段路,然后给她看见后,又窜没影儿。 最后爬上高高的树杈子悠哉悠哉的看她急得团团转的样子。 嗯,这就是陪玩。 只是白桃刚坐在树冠冠没多久,就听到下面突然响起了不一样的动静。 是赵姨。 她挂着凄凄的面容,正在四处张望,好像在找什么人。 她怎么来了? 白桃刹那间还以为自己误了时间赵姨出来逮她了。 但是转眼想想赵姨生性散漫不喜拘礼,请安之事也是随性而为,出来逮她的几率应该不大啊。 “不韦——” 赵姬走了几圈,终于停下步子。 她吊着嗓子,合着树叶筛下的光影,编织一条细线,在她那风韵犹存,美艳无双的脸上辗转,“你到底还是不敢………” 不敢?不敢什么? 还有不韦,是那个笑呵呵的吕不韦吕叔叔吗。 白桃慢慢抱住树枝,偏头往动静处看。 就见假山里的一窟窿里,本应该在前朝的吕不韦穿着一袭官袍,从里面钻了出来。 白桃:“?” 不是,这不是后宫吗。 “十几年过去了,十几年的光阴,不过眨眼间,可是赵姝还是觉得,那些和你在HD城内渡过的日子仿佛还历历在目。” 赵姬闭上了眼,眼角的清泪滴落,“我好害怕,不韦,我真的好害怕你知道吗?” “我时常夜晚在做梦,我梦见了你,梦见你就在我身边,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梦见我就吻着你的呼吸,我们慢慢变老。” 她和枝头上盛放的花季一样,少女般的抽噎:“可一醒来,真的只是场奢梦,不韦,你知道吗。” “我厌倦了这里,厌倦了这里的勾心斗角,纷繁复杂。” “华阳太后她瞧不起我的出身,韩夫人她屡屡刁难我,我从异国而来,在宫里都没有一个人肯帮我,没人肯帮我,可我只是个女人啊....先王已经去世了,我还能依靠谁呢…” “你若是在我身边就好了。” 话音刚落,枯叶窸窸窣窣间。 吕不韦从树林中出来,他如一块斑驳的色彩,瞬间填补了她的空缺和无力。 他看着赵姬,嘴唇颤动。 赵姬的心中似有万千云气涌动,她飞扑到吕不韦的身上,“赵姝知道,赵姝知道,不韦是不会放弃赵姝的,不韦,不韦...赵姝的不韦…” “是不韦,我的不韦。” 她搂抱的越来越紧,加上主动靠近和他密密缠缠的亲吻,似乎二人立刻要融化成一瘫骨血。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树上的白桃僵硬目睹一切,表情已经跟被雷劈过没两样了。 不是不是... 赵姨不是政哥哥的亲娘吗?那吕叔叔是政哥哥的仲父。 关系看起来有点复杂不说,他们两个这样,被夹在中间的政哥哥他知道吗? 底下的吕不韦任由赵姬亲吻,表情看起来滴水不漏,“赵姝,你受苦了。” “呜呜呜....” 赵姬似哭似笑,两手捶打他的胸口,“冤家,你真是我的冤家,我之前日日就往你府上送书信,还以为你莫不是装眼瞎,只想糟蹋我一腔情谊罢。” “若不是今日豁出脸不要,一直黏着你,你怕是还是要跟个铁板一样,怎么撬也撬不开,我跟你说,这可不兴,我赵姝就是你的,你吕不韦就只能是我赵姝的。” 吕不韦腮帮紧绷,“自是好。” 赵姬贴着他滚烫的胸膛,扭着腰肢道,“冤家,已是敞开心扉,那你....呆会儿你还要到你那国相府里去吗?你不能留在我这里陪我多说说话吗?” 吕不韦挤出一抹难堪的笑,“我是相国,你是太后,这样怕是不妥。” “不妥什么,都已经敞明的了,难道还要藏着掖着,我要你又如何?难不成你还不给?” 她咬着他的耳朵轻轻吹了两口气,而后道,“你这张满口大国大爱的嘴,可憋不出什么甜言蜜语,但赵姝唯知道,你给的情情爱爱可是真真的,我现在就要你,我只是要你告诉我,爱我你也是真真的。” 久旱渴甘霖,一经触碰就是无法抽身的热潮汹涌。 吕不韦默道:“晚上。” 他们现在一个是太后,一个是国相,自是不能屏退宫人独处太久,容易落人口实。 得到答应过后,赵姬又厮磨了两次,娇嗔的叫了几声就放他走了。 依依不舍的看着吕不韦高大伟岸的背影在林中隐去。赵姬也跟着点着脚尖,走一步转两圈的唱呀跳啊。 幽深的假山树林里,直到那捏着的嗓音也跟着飘没了。 树上的白桃现在已经被劈的全焦了。 她虽没有在凡世呆多久,但是也知道偷情是不是不太好。 抱着树干呲溜滑下去后,白桃在原地跟个木桩子杵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去找政哥哥说道说道这件事。 第二十三章 公子婴 白桃身上沾了一身灰尘和树叶子,从树缝中挤了出来。 因是为了避开耳目,她出来的时候整张脸花得跟个花猫一样。 好不容易找到她的蕊儿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其实小主儿,奴婢不仅会吃会睡会玩,以前还给过村里的大花二花小花洗过澡。” 白桃:“........” 差点就要问大花二花小花是谁,但是好险给咽了下去。 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问了也白问就是了。 白桃说道,“我们回去吧。” 蕊儿问道:“小主儿,我们不去找太后娘娘了吗?” 没准人家不稀罕有人找她呢。 白桃脑子里闪过赵姨伸出长长尖尖的指尖,似嗔还笑的戳着吕叔叔胸膛的片段。 她也有样学样,伸出手指头戳了下蕊儿的脸,“冤家,别问那么多,走了啦。” 蕊儿:“?” 白桃也不管她,迈着小短腿就朝前走。 蕊儿当职第一天,就深刻明白了当值的辛苦,怕她又跑丢,赶紧飞奔着跟上这个不省心的小主儿。 很快就到了嬴政下朝的点,时值将近正午,阳光颇为暖洋洋。 白桃埋在嬴政的书柜丛林里扒拉了一圈又一圈,散落了一地的竹简。 赵高见她找不到左顾右盼的样子,主动过来道,“小主儿,可是要找些什么研习。” 白桃:“研习算不上,我怕研习到庄周头上,小高子,你知道《周礼》在哪里嘛,我过个眼就行了。” 赵高办事极为有条理,对着书柜里的书也是过目不忘的。 他从夹缝里抽出来,奉到她手上,也不多说什么阿谀奉承的话,“小主儿,请。” 接过竹简,白桃就捧着去坐在秋千上翻《周礼》,企图在文字上面找到有关凡人的公序良俗来。 假如我有个仲父,还有个亲娘。 我的仲父和我的亲娘在一起,我作为一国的首领,到底能不能行? 还在她寻求答案中,书简上投散了一片阴影。 嬴政下了朝立在她身后,瞥见她手中的书籍,喉咙溢出懒懒的笑来,“在看什么?” 白桃一愣,回头见到是他,“咿,你回来了。” 嬴政凑过来道:“你还看这个?” 晃了晃两条小短腿,白桃点着书简的竹片片道:“唔,我喜欢看书,这个周礼讲得好啊,你看有写好多好多字呢。” 真是破了个天荒。 他轻笑一声,摸了摸她两个双螺髻,而后扯着秋千绳往前推,“是那个婢女不顺意么,都改看书了?” “不是这样的,那个蕊儿很好,你不要怪罪她。” 白桃心里揣着点事,在被推向蓝天的时候,突然回眸道,“政哥哥,我其实有件事情想和你说,但是我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说,只能先看看书上有没有写。” 嬴政显然心情不错,从鼻腔轻哼了声,“嗯?” “我刚刚...”白桃咬了咬唇畔,“我看到了赵姨了。” 他语气淡了下来:“哦,是太后。” “我看到....”白桃语速加快,干脆一股脑的倒出来,“看到赵姨和吕叔叔呆在后山,抱了亲了,他们还相约着一起晚上回宫说话。” 末了,她说完打量他的神色。 满地花柳,锦树绣带下的他疏忽顿住,像是着不上分毫色彩,透露出大片大片灰黑的黑色,融不进这葳蕤的画卷。 紧接着枝桠上的花瓣一点点打在他肩上。 他精致的眉宇压得紧了,过了良久,抿唇道:“太后也是个女人,父王逝世,她若是再续前缘,寡人这个做儿子的也不会...拦着她。” 话说如此,但是他的轮廓却显得不是那么自然,后面几个字一下子好像变成了铁砂冰沙,艰难的卡出来。 白桃一下子就意识到了,绞尽脑汁宽慰:“哪怕赵姨和吕叔叔在一起,你依旧是她最亲的儿子。” 嬴政:“嗯。” “每个凡人选择不同,过的日子都是不同的,就好比你和我,你每日勤勤恳恳处理政事,我每日晃晃荡荡玩闹,都一样,赵姨她…她就算选择和吕叔叔要好,也不会选择忘记你,不要你的。” 白桃在努力憋话。 嬴政微抬眼皮,去看这千重楼宫檐,“好。” 白桃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她从幼时就不知道自己亲爹亲娘是谁,被阿兄一手扶养大,自然就不存在如此尴尬的事情。 她虽能够感知他的情绪却无法体会他的情绪。 就像板子不打在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多疼一样。 少年君王气质沉郁,如同塞进蚕茧里的蛹,看起来裹缠得密不透风。 白桃皱了皱鼻子,岔开话题道:“政哥哥,你很不一样唉。” 他问:“有什么不一样。” “年纪轻轻,我感觉你像是活了七八十岁的小老头。” 少年剑眉里浅藏着深海,他捏了捏她的鼻子,嘴角终于露出一点薄薄的笑意来,“每日上朝都在和老头斡旋,你说呢?” “好像有点道理...” 白桃嘟囔道,“我还在想你年纪轻轻就这样,长大了可怎么办啊,是不是要像个老夫子一样,说话一板一眼,双眉倒竖,鼻孔张大,好像还会喷火。” 嬴政啼笑皆非,“哪里看来的老夫子。” 白桃当然不会说自己还是只奶狐狸的时候看的。 那时候约莫两三来岁,懵懵懂懂的,点着爪子就晃晃荡荡的趴在私塾里去听凡人讲学。 那老夫子手里拿个戒尺,口中会喷水沫子,眼里还擦出火星子。 好勾当和坏勾当的区别白桃都是从老夫子里的嘴巴里听来的。 她只好胡诌道:“我做梦都在梦见老夫子说我上学不听讲,要打我手板。” “上学不听也好,那些老古董都讲得味同嚼蜡。”嬴政眉颌线条英挺,颇为冷傲的开口,“有寡人在,没人敢打桃桃的手板。” “等长大了...”他又顿了顿道,“不用等长大,寡人现在自会护着你。” 明明是信口胡诌的,却换来这么一句承诺。 白桃感觉自己的三条大尾巴都要晃的飞起,颠颠的用脸蹭了蹭他的胸膛,“唔,你果然是天下第一好的好朋友,我要和你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少女脸颊雪嫩,嬴政担忧她这么蹭会衣袍上的金线刮伤,用手背隔着她那脸颊。 女孩仰起脑袋看他,杏眼晶亮,活像只欢腾的小幼兽,“你真好,你还会保护我。” 在狐狸精的印象中,无论身处何处,保护本身就是最珍贵不过的情谊。 嬴政眼瞳漆黑又冷俜,又逐渐如碎玉一点点裂开。 他蹲下身子,王袍垂散在地面,女孩就坐在秋千上抱着他的脖颈,软趴趴的眯眼蹭着。 像是行某种虔诚的礼仪一般,嬴政贴在她的额面,“桃桃,能够遇到你真好。” 她眨巴眼:“我也觉得,相遇本就是件甚好甚好的事。” 是啊,相遇如同荆棘第里盛开的鲜花,野地里迷途旅人的沙唤。 甚好,甚好。 * 时光匆匆如流水,眨眼飞逝而去。 五年后,正是草长莺飞,燕子飞回之际。 白桃身形也随着凡人的速度抽长,长成了十五芳华的少女。 她腮凝新荔,鼻凝鹅脂,齿若编贝,俏丽若三春之桃。 杏眼虽天真浪漫,但是看人又总带点下钩子的魅惑,是绝对不容错认的撩人心怀。 只是这位养在咸阳宫深处的精贵小主儿,样貌虽改变了,但喜好却始终如一。 小时候喜欢爬屋檐,玩闹。 她长大了——还喜欢爬屋檐,玩闹。 这就导致现在入宫的太监宫女们或多或少都得会一项入宫必备技能 ——抽梯子爬屋檐。 临近黄昏,白桃正在屋檐上托着腮守着看朝霞。 殿门传来宫女的喊声,“小主儿小主儿。” 有位脸颊圆圆的少女冲了进来,是已经长大的蕊儿。 她手里捧着卷羊皮见到在屋檐上的白桃,跳着挥了挥手,“小主儿小主儿,是子婴公子来信了,您快看,快看啊。” 这大嗓门,白桃早就注意到了动静,“好,你别往上爬,我下来了。” 摸摸了头上梳着双螺髻,白桃觉得手上戴着血红绞丝花扣子碍事,干脆脱了丢在一旁。 她哒哒两下来个干净利落的翻跳,脚踝上系着两颗金色小铃铛,经过翻跳的动作,颤颤巍巍。 白桃平稳落地,拍了拍手:“公子婴?他是谁啊,我认识他么?” 扯过宫女蕊儿手上的羊皮卷,抖了两抖,展开。 【严冬过去,又到春暖时节。夹道榆柳,春葳莺莺,诚邀白姑娘于渭水游湖泛舟。落笔:公子婴。】 公子婴… 白桃突然记起来了。 因着先王的先王子嗣众多,所以现在秦国还盘旋着很多宗室。 这几年政哥哥也带着她到处见宗事,虽自己不是秦国正统的公主,但是政哥哥也会让她多多露面。 只要乖乖当摆件的那种,不用怎么说话,好似就让别人认识一下,记住她不好惹的样子。 这个公子婴是和政哥哥在去年国宴上看见的,他是政哥哥的近支皇族弟,只比政哥哥小得一两岁。 她当时瞧着公子婴头顶上冒着若有若无的王气,觉得奇怪就多看了几眼。 那几眼直看得公子婴当场闹了个大红脸,后面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也就忘了这个人。 没想到现在想找她游湖泛舟,这是安的什么心呐? 白桃跟在政哥哥身边看了不少弯弯绕绕的人心,所以格外注重起目的和用意起来。 “小主儿,奴婢听闻这个公子婴工吟咏,擅书画,品行正直,态度温和,举止文雅。” 蕊儿吐着舌头揶揄道,“这么好的才俊,看上小主你了。” 白桃檀口微张:“我...他看上我什么?” 少女十五岁的相貌,杏眼桃腮,脂粉不施生来魅,尤其是这般微张檀口的样子,清纯和妩媚混合到极致,连漫天火红的朝霞也要为她沉醉。 “当然是好看啦!” 蕊儿想也不想,点头道,“奴婢幼时家中清贫,混淆在市井里,打小就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还没有见过有小主儿这么好看的可人呢,就算现在伺候小主了,读的几个书,识得几个字,长了些见识,也见遍了宫里的权贵,可是没有哪个能够和小主儿相比拟的,小主儿,你长得就像妖精一样好看!” 白桃舌尖一咬。 她本来就是妖精。 狐狸精生得好看才正常,要是生得不好看,那多半就是变异了。 像她阿兄,其俊美无人能左,要是光是长得好看,就被看上,那岂不是看上的人看上的多了,也不稀奇。 白桃道:“我不去,我又不是盘菜,看上什么看上,再说了,泛舟游湖我一个人就能去,和他邀我一起去有什么不同吗?” 她把羊皮卷塞在蕊儿手心,“你去回了。” 蕊儿行礼:“是,小主儿,奴婢这就去回信。” “等等。” 想起之前在子婴身上看到的王气,白桃叫住了蕊儿。 作为一个妖精,王气的吸引力究竟有多大简直不言而喻。 旭日初升,白桃背后的黑影被拉得长长的辨认不出形状,唯有两个尖尖的耳影清晰可辨,“泛舟游湖,我去。” 第二十四章 秦风蒹葭 渭水是秦国的腹地,世世代代养育关中之人。 也是当初周天子划分给秦国的封地。 姜太公姜尚就曾在渭水垂钓,不用香饵之食,离水面三尺,造就一段“愿者上钩”的佳话。 白桃一过来也觉得这里甚是片好修炼的肥水。 毕竟是沾过封神之气的,那自是看着神气飘飘。 旁边官道上杨柳依依,柳絮被风吹得如雪般飘舞,草滩如碧波滚滚的溪流。 村庄边的女人晚起袖子弯着腰赶来浆洗布衣,时常传来泼辣的几声笑骂。 牧童吹笛放牛喝水,更有好几对少男少女在这幽会诉情。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公子婴一袭白衣,长得清隽俊朗,他吟着秦腔,站得僵直着为白桃掀开船帘。 船帘是用苇草编织的,细细密密的压实在一起,落下来的时候带来一阵风。 他也甚为拘谨的接住,轻轻放了下来,像是对待一片心上的云。 他不敢去看这位带着光芒和淡淡香气的少女。 自从上次宴会一瞥惊为天人过后,记忆就好似有如实质,宛如透明的蛛丝,在细嚼慢品当初的味道。 本都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 公子婴终于鼓起勇气于今日泛舟游湖。 佳人在侧,公子婴头重脚轻的坐下,他握住旁边的茶杯,却不想看到她的手腕。 温香软玉,甜白釉瓷的手腕,让他耳朵上悄悄爬上了红晕。 白桃美眸一眨不眨的瞧着他——头顶上盘旋的王气。 他被盯得脸颊绯红,手边茶水喝也不是,就这么放着也不是,只能垂下眼脸继续吟诗,“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白桃问道:“满口伊人伊人的,你这是在念秦风·蒹葭吗?” “...是。” 白桃语出惊人:“那你朝我念这首诗,是在向我求欢吗?” 公子婴没料到她如此直爽热辣,紧张的打磕巴:“是...是....”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为何要是个半天。”白桃瞥了他几眼,显得不太高兴,“若是不是就不是,我也不会说什么。” 公子婴手指握紧,深吸一口气,“是。” 白桃歪头:“念首诗为什么你这么紧张,不就是一首诗而已吗。” “的确是一首诗,但他的含义…” “我知道什么含义,有人朝我念过。” “啊?”公子婴嘴唇动了几下,清秀的眉眼有点落寞,“是谁在朝着伊人念蒹葭呢?” 白桃毫不避讳:“是君上啊,他什么都喜欢看一点,这首蒹葭实在是脍炙人口,他就有次对着我念过。” 是一年前,白桃陪他休沐去骊山狩猎的那次。 那日秋猎。 嬴政高大的身形背着箭筒走在前,白桃迷迷糊糊的跟在他后面。 一直在心里觉得他好过分,都已经快把她这只野狐狸养成家养的了,还带出去这么折腾。 乍然翻了半天的山,跋了半天的水,爪子都快被磨平了。 她在后面累的满腹委屈,见他在前面精力充沛,狩猎越发起劲,一直全然的看不见自己。 白桃干脆往草地里一趟,耍赖皮道,“不走了不了,我腿要断了,还往前走我就没命啦,我要是没命了你就没有妹妹了,你再去捡一个吧,你反正再捡一个也不会有我这么乖的。” 她嘴巴叭叭不停,躺的四仰八叉,嘴巴还絮絮叨叨的。 前方的少年蓦然挑眉,将搭在弓弦上的箭收回箭筒。 少年扎着高高的马尾,骑射胡服掐了黑边,干硬又霸道,他过来单膝压地,抿直唇角道,“乖,再坚持一会,带你去看麋鹿。” 麋鹿是祥瑞的象征,一般藏在深山老林里极少能够遇见。 “不要,太远了。” 他捏了把她的脸,叹口气道:“真娇气。” “若是下次得闲,我肯定给你带一头麋鹿回来,但是今天我实在太累了。” 白桃眸子水水雾雾的,还捞起裤脚,委屈巴巴的给他看,“你看,这里都肿了,我都好久没出远门了。” 嬴政眉头一拧,掌心包住白皙纤细的脚踝,压着揉了揉。 少女没长骨头似的趴在他肩膀上娇娇慵慵的轻哼,“唔,轻点。” “是寡人欠妥当了。” 将箭筒解下,他弓下腰将她背起。 白桃眯了眯眼,声音也软和得像快糕点,马上要化掉的样子,“你真好。” “嗯。” “不过要是白来一趟空手而归会不会不好,不如你捡点什么死了的小兔子回去吧,我帮你拿着。” 嬴政叹气:“也不算,背上不是还有一个。” “背上还有什么?” 白桃脑瓜子还在晕乎,反应过来就要咬他耳朵,“混蛋,你莫不是说我就是你狩来的猎物。” 嬴政唇角翘起,偏头想去看白桃张牙舞爪的样子。 不过视线被她那张粉嫩微张的樱唇牢牢攫住,短暂愣神中,她的唇猝不及防贴在他薄凉的嘴唇上。 绵绵软软。 那一瞬间,他的心跳猛然加快,可鬼迷心窍的是他也没躲。 白桃轻咬了一口,甚至还舔了舔,咂摸道:“不是甜的。” “......” 他偏了头,稳了下互相。 白桃柔软的双颊像是锦段,还贴在他的脖颈处,血液的脉动跳缩,能清清楚楚的熨烫到心脉。 少年带点生硬的转移话题道:“你看那是什么?” 白桃也跟着望去。 只见那湿地上落着两只纤巧的白鹭,披着雪白的蓑衣,正在低着头啄食浮萍。 白桃没有对美的欣赏,只有对吃的渴望。 呲溜了下口水,“瞧着甚是肥美,我们可以捉一只炖一大锅了。” 她又乖乖的笑:“政哥哥,我想吃金丝莲花鸭了。” “……这是白鹭,可不是野鸭子。” 嬴政无奈道,“白鹭忠诚,一生只和一个配偶厮守终生,杀死一只另一只怕是要孤独终老。” “嗯?那算了吧,炖两锅又吃不完。” 白桃隐约想起一事,“白鹭,白鹭…哦,我记得有首诗朗朗上口,我听歌女们经常唱,叫什么白鹭为双,讲得就是这个啊。” 嬴政似笑而非,“那是白露为霜,可不是野鸭子炖锅。” “没注意听嘛,都怪那歌女唱不清楚。” 反正就是歌女随便唱,她随便听就是,懂不懂没有关系,听调子就成。 白桃又问道,“那是什么意思啊。”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嬴政顿了顿,“这首诗的意思是....” 他偏过头,那张娇俏至极的脸就半藏在他肩上,呼吸酥酥的喷在他颈边,烫的他呼吸凝滞。 心头的百般涟漪漫漫泛开了头,怎么抑也抑不住。 “蒹葭,白露,伊人,伊人是不是很漂亮?” 软乎的嗓子还在问。 嬴政看着如镜开闸的水面,水面倒映出在水一方的伊人,明亮到无法遁形。 他嘴角微翘,“是很漂亮。” 白桃眼眸弯弯,“那这首诗拿来求欢再好不过,等日后遇到心仪漂亮的伊人,你可以直接捡现成的。” 他黑眸幽灼,“你让寡人朝别人求欢?” “嗯啊,凡人到了年纪都要找伴侣的嘛。”白桃说道,“反正你也弱冠了,找个漂漂亮亮的小媳妇要趁早抓起,你看白鹭找媳妇,那是一辈子的事情,肯定可斟酌了。” 嬴政剑眉压着剑尾,面无表情的托了托掌心的温度,“你说错了,蒹葭不是用来求欢的。” 白桃:“啊?” 嬴政阔步往前走,是那种若不是在他背上,她就追不上的速度,“是用来求贤的,日后若是有人拿来和你求欢,你也千万别信。” ... “他说这首诗其实是惋惜求贤不得的,才不是什么求欢情诗。” 白桃对着面前的公子婴道,“放心,我不会误解你的。” “啊....” 这下公子婴端了茶水,润了润发干的唇,“君上对你念这首诗,就是只说求贤?” 白桃认真想了想,说道:“君上他心有大爱。” 公子婴见有希望,眼里的亮光又燃起来。 面对如此娇软美丽的少女,他的心脏鼓跳如雷,连他的嘴唇和四肢都仿佛脱离了躯壳,如坠迷雾般。 “我,我叫公子婴,你可知道?” “我知道,你是政哥哥的表支,是他的堂弟。”白桃扯了根长长的芦苇,架在船边拨弄水花,“我呢,我叫白桃。” “白桃。”公子婴咬着字,似在咀嚼,“白云高岫闲,桃花春水生。” “你很有文采,也有才学。” 白桃看着他头顶上冒出的极弱王气,“你以后定有一番作为,后人会记住你的名字,你会名垂千古的那种。” 被心仪的姑娘再度注视,公子婴手心微微发汗。 他握着腰间的玉佩,说道,“蒙姑娘谬赞,子婴想——” 话还没说完,船好似被什么庞然大物猛烈撞击,“砰”的一声,乌篷船左右剧烈摇晃了一下。 公子婴脸色微变,他伸出手去抓坐在船边的白桃,“姑娘小心!” 湖面随着水波又是砰的起伏,公子婴身体不受控的往后栽倒。 “公子婴!” 白桃跑过去抓他。 公子婴只见到她那双润泽的近乎泛着水光的眼睛,湖风吹动着她的裙角,如一朵颠倒靡丽的花朵,摄人心魄。 指尖一隙之隔。 “噗通——” 他坠入湖底,湖底下一头泛着黑毛的黑兽张开银银闪烁的长牙叼住他,如梭子般疾游而过。 第二十五章 河狸郑国 虽只是一刹那的黑影,但白桃认出那是只水妖。 咬着口狐狸牙怒骂:“道行不深,胆子倒是挺肥,敢在我三条大尾巴的眼皮子底下抢人!” 循着妖气,她不假思索的纵身一跳。 “噗通——” 湖地下水草丛生,阴气极重,湖床的淤泥里埋藏着成百上千的森森白骨。 水底的世界,像是地府里的荒野,魑魅魍魉的呼啸无孔不入。 她吐了两口泡泡,在心里再次怒骂:该死的水妖,最好别落在她这只狐狸精爪子里。 嘴里吐出一串串愤怒的气泡,白桃如云烟般游动过去。 但在水下追击毕竟不是她的长项,何况还有这么多的水草障碍,白桃只寻求速战速决。 水妖常年生活在水里,对这里的底形了如指掌,一边叼住公子婴游动一边将白桃引入迷障重重的窟窿洞里。 白桃眸色一厉,不想跟它玩绕来绕去的把戏。 直接五指成爪,“轰”的声,黑色腐烂的树叶如灰烬般流转,露出黑黢黢的洞口来。 不过这可不是什么窟窿洞,八成就是水妖叼着枯枝和树木搭建的巢穴。 巢穴搭在湖床下,上面窄下面深,白桃双目红光弥漫,手中的妖力凝聚在一起,如水中绽放的红莲,分明无害但却极尽凌厉。 “上仙饶命!” 还没等她出手,水底下的水妖哆哆嗦嗦主动求和。 它从深不见底的湖床底下叼着昏迷不醒的公子婴游到白桃面前。 棕褐色的皮毛,前肢短小,后肢极其粗大,尤其是尾巴,大二扁平,头大又顿,眼睛细小,含着懦弱和讨好的光。 河狸? 白桃眉尖一蹙,因知道这是只妖界胆小如鼠的窝囊妖,暂且先牵制着它游往岸边,上岸后再说,“你先——咕噜噜——” 奈何一张口就是呛几口水。 河狸懂她的意思,摇着尾巴叼着公子婴浮上岸。 上岸后,白桃立马将面色浮白的公子婴翻个面。 果真就发现公子婴原本微弱如萤火的王气,更加的稀少。 怪不得这么快就求和,原来已经吸食了大半公子婴的王气! 她怒气冲冲的看着在旁湿答答怂成一团的河狸。 河狸生怕小命不保,在草滩上连滚带爬凑上来。 “饶命饶命,他是溺水昏迷了,不关小的的事,小的给他渡口气,渡口气马上就好!” 白桃凶道:“你真是胆子和你的尾巴一样肥,吸食王气你也不怕遭天谴。” 河狸小眼睛滴溜溜的转了两圈,显得分外心虚。 它两只爪子放在身前对着白桃拜了拜,“小的,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个公子婴他的命里本来就和当王有缘无分,这也是他的命数啊。” “别废话,先把他救醒!” “唉唉唉,是是是。” 河狸大嘴一张,腹鼓如擂,对准公子婴的嘴巴,“噗——” 白桃把脸撇过去。 “咳咳咳!” 公子婴喉咙骤然痉挛,从胸腔里吐出淅淅沥沥的水来。 他感觉自己的唇贴着的肌肤毛糙而又刺痒,煞白张发青的脸,竭力的想掀开千斤重的眼皮。 “砰——” 关键时候白桃给他来了一下,公子婴被敲晕了过去。 心怀歉意的白桃把矛头对准哆哆嗦嗦的河狸。 狐狸和河狸本来就是天敌的关系,见到凶巴巴的白桃,河狸紧紧的将尾巴抱在身前,快要被吓尿了,“小的...小的...小小小...的的的。” 它的两排啮齿疯狂的碰撞,话都说不囫囵。 “闭嘴。” 白桃身上湿答答的也难受,遏制住想舔毛的冲动,“我问一句,你说一句,你要是敢撒谎,我今天就吃烤河狸肉。” “好好好...” 河狸面露惊恐,用两只爪子连连做辑。 白桃知道他没有直接吸干公子婴的王气,人最重要的精气也没有碰上半分,严格来说算不上是坏妖。 何况她自己和阿兄也都是冲着人皇肉来的,没资格说它。 白桃绕着它走了两圈,吸吸鼻子道:“我前几年来过渭水,可没有感受到这里有妖气。” “小的是一年前来的。” “一年前?那你除了这次,有没有干过别的坏事?” “没有没有,小的安分守己。” “那河床底下那么多白骨怎么来的?”白桃龇牙。 河狸惶恐:“冤枉啊,现在七国纷争到处都是白骨,这河床的白骨本就是日积月累的,没准是秦国起内讧又或者是其他国合纵侵略,干小的一点事也没有,小的,小的可不吃人。” 白桃也只是诈他一下,闻言收了牙满意的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河狸摇摇头,甩出一片晶亮的水,“小的好多年就在人的地皮上混生活,名叫郑国。” “郑国?” 郑国是哪个国? 白桃只知道秦齐楚燕赵魏韩,顶多还有个中山国。 郑国是哪里还是头一次听,问道:“世上还有叫郑国的吗?” “是是,啊。小的就叫郑国。” 河狸单只爪子点了点自己,可能有点搞懂她误会的点,连忙解释,“不是,小的叫郑国,但是没有郑国这个国,郑国不是个国,没有国叫郑国,啊,好像有,但是是很久之前的郑国。” 白桃:“......” 越抹越黑,越说越绕。 河狸有点直愣,干脆道:“小的不是来自郑国,是叫郑国,小的来自韩国。” 韩国。 白桃是知道韩国,一提韩国她就想起了还呆在宫里的二世祖成蛟。 经过韩国进献的百公里土地后,他头颅简直要扬到天上去,简直看了碍眼。 她心情就不太爽利:“那你就是韩国的细作,我更要吃你了。” 郑国两只爪子捂脸,吓出尖叫:“嘤嘤嘤。” “......” 白桃默了默,“你别乱叫,同是妖精,我也不是容下你,假如你要是说明白些,我就不吃你了。” 郑国脸上带着挂丧的表情,“上仙,这事情说来话长,小的,小的。” “以前在韩水里苦苦修炼两千年,好不容易成精,但是却再无精进之法,眼看修为就要倒退,小的就仗着会修渠会治水的天性,想跑去韩王宫吸几口王气。” “没想到韩王老迈,再吸就吸没了,小的怯儒,万万没有害人之心。” “小的只得挂个官职,吃个粮响,想着韩王一死,新的韩王可以给小的吸两口。” 白桃:“现在老韩王不是没死嘛?你怎么进来了。” 老韩王是挺能活的,也挺能作的。 郑国苦哈哈道:“是没死,但是给小的派遣到秦国来了。” 白桃敏锐的嗅到了阴谋的味道,“派遣你入秦国,怕是没安好心吧。” 它啮齿上下动了动,“是,韩王说要小的履行疲秦之计。” “疲秦之计?” “就是,让秦国征收民力壮士,倾尽财力物力,建造百里大渠,拖垮秦国国力,让秦国再无东出之可能,韩国就能存活下去。” 乍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是细品起来。 白桃皱着小脸,绕着毛发炸开的郑国,绕了几圈道,“你是河狸,那你治水的本事如何?” “治水本就是小的刻在骨子里浃髓沦肌的妖性,就算是治水大家的李冰夫子也怕是不能和小的天赋比!” 郑国化为人形,变做一位唇红齿白的小少年,说到治水,他拍着胸脯颇为自得,“韩国近水,所有治水的方要都是小的筹划的,有小的在,韩国才无水患之忧。” 白桃抬头看他,钦佩道:“奇计啊,韩王这计谋出得真的不同寻常。” 郑国没听明白。 她紧着又道:“这让我记起秦国的王对我说起一件事。” “什么事?” “是韩王的蠢事。” 河狸聚精会神,“嗯?” “秦王说这个韩王将上党交给赵国,声称烫手火栗我韩国不要,转眼秦国和赵国因为上党打起来,打了三年的长平打仗,而韩国不得不得卷入其中,不仅丢了上党,还丢了大多数的要塞,经过上次的损招,我竟觉得这次韩王派你来秦的计谋,还稍微逊了那么一点。” 郑国白皙的脸颊通红。 可能他自幼就呆在韩水,也有一种俱荣损的情怀,“韩王,韩王他也没有你想得那么不堪,起码他不乱杀人。” “不是不乱杀人吧。”白拧了把水,“没准是不敢乱杀人呢,就像是我们妖一样,有了实力才敢杀伐。” 白桃说道,“韩国就那么大点的地,还出的一箩筐馊主意,你帮着韩王做事,我个妖精都觉得你没前途。” 郑国目露惊诧:“我也是妖精,你也是妖精,你修为虽说比我高,但是妖龄却不比我大,你怎么对于国事知道的这么多?” “你跟着我干我就告诉你。” 白桃舔了舔狐狸牙,看起来蔫坏蔫坏的。 眼前的小狐狸好像在秦国混得很好的样子,身上穿的也珠光宝气的。 河狸甩了甩尾巴,还在犹疑。 白桃也拧干衣服在等待。 此时天色已经昏黑透了,碎银的湖面上有几只水鸟在捕鱼,掠起的涟漪点点,还有青蛙的鼓噪声。 白桃收回视线,说道:“反正我们都是妖精,你若是心中有狐疑,那我也不瞒你。” 河狸笑出两排啮齿。 “因为我在秦王身边跟了七年,我虽不乐意听他的说教,但是多多少少听了些许,他和韩王不一样,他极其厉害,很聪明,跟着他可有前途。” 毕竟可是人皇呢,就是咬着不太甜。 白桃舔了舔嘴巴。 郑国也来了几分兴趣,他踩着松软的草滩靠过来,也顾不上害怕了,“那是什么样的王,我能见见吗?” “可——”以。 白桃话出在嗓子眼,见到郑国那张小白脸一看就没安好心的面皮,警惕道,“不可以,哼,见什么见,你就是把你的算盘打到秦王身上,你想吸他身上的王气对不对,我告诉你,他是我罩着的,要吸也是我吸,你有多远滚多远。” 郑国直呼冤枉道:“冤枉啊,有上仙在,小的就是只修为低末的小妖,哪敢觊觎上仙的东西,那不是上赶着找死吗?” 白桃头一偏,只留给他个娇矜的后脑勺。 她蹲下身捏着公子婴的鼻子,迫使他醒过来,“你别上仙上仙的奉承我,秦王说人讲好话都是有目的的,我不爱听这个。” “我是妖精,你也是妖精,你不害我,不害秦王,我自然就不害你。” 郑国喜笑颜开:“是,上仙。”他打了下自己的嘴巴,“不不不是,咿?你叫什么?” “白桃。” “好嘞。” “等会儿他醒过来,你就说,是你从河里捞的他,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郑国忙不迭的过来,和白桃一起蹲下身守着公子婴醒来。 可怜的公子婴对于他身边有两只妖精的事情浑然不知。 他做了个和只黑毛怪物亲嘴的噩梦,醒来时他犹自惊惶,见到白桃那张面带担忧的桃花面。 他喃喃道:“我...我溺水了,是姑娘救了我吗?” 郑国赶紧凑过来,到底是妖精,一副蛊惑的好相貌。 他无暇的容颜好似美玉熔铸而成,笑一笑,露出整齐的牙花子,“不是白桃姑娘救的,是我呀。” 白桃也说道:“是他。” “不。” 公子婴却是极为笃定,他见到白桃就像是飞蛾见着火似的,“我记得,我落水的时候,我最后看到了你,你跳下来了,何况你身上也是半湿,你定是怕我纠缠于你才会这么说。” “姑娘你放心,子婴有礼有节,定不是孟浪的俗子,这份恩情,子婴记在心底。” 白桃:“.....” 郑国:“……” 白桃和郑国面面相觑,两妖同时咬了下舌头。 良久,白桃看着起身后理袖拂带的公子婴。 他虽身上脏污,略有狼狈,但是神韵独超,举止间流露出君子的清华。 公子婴迈前一步:“白桃姑娘,还有这位公子,天色已晚,恐怕咸阳城上了钥,这里僻静无人,咱们为今还是速速先找到村子落脚为好。” 白桃点了点头,“不过,我觉得宫里会有人出来找我们吧。” 话音刚落,渭水上漂泊着两艘高桅黑帆的官船。 船上都是黑衣配剑的官兵,他们移动着火把,火把如密密匝匝的火蛇狂泄。 燃烧的黑气积压在上空形成一片乌云,遮天蔽日。 “这么多人?是在追什么逃兵吗?”旁边的郑国有些怕生,颤抖的腿踩着草滩,连白桃都能感觉他的抖。 白桃觉得这厮胆子这么小,实在是太给妖丢面了。 “不行不行,太多人了,又在陌生的他国,我得先去避避。” 他后肢一拔,就想开溜,白桃急忙拦住他,“不是追逃兵,是来捉我回去的。” “捉你回去?” “是啊,上面有个秦王呢。” “那更不行了,你追随秦王,我追随韩王。” 郑国急眼,低低道,“我现在是细作,是要献疲秦之计,我在这么多人面前去见秦王,还没准备。我到时候话都说不明白,一说就露馅,不行不行,改天等没人的地方,好妖精,现在还没跟你干呢,你就放过小的吧。” 白桃:“.....” 有细作的样子,但是全被她给知道。 这细作的样子好像又不太多。 夜中漆黑,连带的听觉都不甚敏锐。 在旁的公子婴看到白桃和郑国交头接耳,但是说的什么话听得甚是模糊。 他心有微微的不舒服,上前打断,“宫里人来了,你们在说什么呢?” 白桃搪塞过去,“没什么,他说他怕黑。” 郑国借他俩谈话,立马溜之大吉。 远远的听到“噗通”的水声,草滩上重新恢复阒静。 公子婴脸色微变,摸黑循着声道:“那位仁兄是不是掉河里去了,我们快快把他救上来。” “没有没有。” 被水淹死的河狸世间少有,白桃相信郑国不会是那一个,“他是生长在渭水,靠打渔为生的渔民,他平时放着地面不走,就喜欢走水路,他觉得这样快。” 第二十六章 檐下铁马 “.....” 公子婴也不知道信没信,感慨道:“真是不同凡响之人。” 白桃在心里也默默点头。 那当然了,都不是人。 官船驶得近了,上面火把冲天,倒影在水面上颇有几分御沟流水的味道。 公子婴望向逐渐靠岸的帆船,挥手示意,“公子婴,白桃在此!” 上面的官兵交头接耳。 “快,慢船稳舵,靠岸!” “是!” 锚链抛出。 两名官兵见找了大半夜总算是找到了下落,长吁一口气,纷纷进船舱禀报秦王。 他们低头跪地道:“禀报君上,白桃姑娘和公子婴已经找到,身上无伤人无恙,现在正在上舱!” 油灯之下,嬴政正在翻看竹简,闻言他脸色冷淡,眸光深沉,本就是十九岁张狂的年纪,可他既不显山也露水。 “出去!” 官兵对视两眼,有点摸不着头脑。 这样看好似君上并不在意白桃姑娘,可是不在意为什么要连派两艘官船,出动官兵三千连夜大肆寻找? 但是做手下的也不好多加揣测君意,只得拱手,“是!” 正当他们要出去时,嬴政突地坐起。 他斜飞的英挺剑眉,狭长蕴含锐利的黑眸,这么一坐起,宽肩窄腰,八尺六寸的伟岸身姿,像孤傲的鹰隼立于万仞之上,气势非凡。 “去看看。” 两个官兵脚步一滞,暗想幸亏走得慢。 外头月朗星稀,傍晚的渭水如明镜,更似天际的银河奔流远去,官船上的桅杆掉了个头。 白桃和公子婴踏上船板的时候左右看了看没见到政哥哥的人影,又觉得他不可能不在,遂找来位官兵问道:“你们君上呢?” 官兵还没答。 公子婴的声音如玉石般温润,“白桃姑娘,君上怎么会在这里,君上勤政,日理万机,没准现在正在咸阳批阅公文奏章。” 官兵说道:“君上在船舱里面,你们怕是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吧,还有一个半时辰,就要天明了。” 这么晚了? 白桃心口一跳,想起不久前她还朝政哥哥信誓旦旦保证,再也不野那么晚回去,现在不仅晚了耽搁了,还都耽搁到快天明了。 完了完了。 她提起裙边,快步往里跑去。 没想到迎面撞上一个高大的身影,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是幽幽的,深深的,带着侵略性的霸道。 她揉了揉鼻子,退后一步,仰着小脸瞧着嬴政那张仿佛要滴出浓墨的俊脸,巴巴道:“政...政哥哥。” 嬴政削薄的唇压成一条线。 知道错了,才会示好,没被揪到错处,拎起来抖一抖全是反骨。 “这么晚了,还知道回来?” 白桃:不是你接我回来的吗... 虽是这么个道理,但是白桃知道这话可不兴说,她扯了扯他的袖子,“我当然知道回来了,不回来我还能跑哪去啊。” 嬴政低眸看她,少女睫毛卷翘,眼尾微挑,穿着身镂金百蝶云缎裙,单薄而又脆弱,他就往她面前一站,连影子都能被自己完全罩住。 这话说得也熨帖。 他声音放的轻了些,像是积雪化开,“回宫再说。” 白桃松了口气。 公子婴在后面适时说道:“君上,此事不关白桃姑娘的事,是在下邀白桃姑娘游湖,一时没站稳坠入河里,白桃姑娘舍身救在下,这才导致耽搁这么晚,在下愿意担一切都罪责。” 说着他一掀衣摆,垂下头颅跪在船板上。 因着跪地,他完全错过君上那瞬间冰封三尺的表情。 白桃动了动耳朵,见到情况不太妙,抓住嬴政的手往船舱里走,“我错了嘛,你先听我说,别动不动生气。” “没生气。”嬴政无视公子婴,大步迈进船舱。 他坐下来捡起一本竹简,单手撑着腿,眼眸幽暗深沉,仿佛一口不可见低的古井底,“喜怒不形于色,何况你舍身救公子婴,寡人生什么气。” “真没生气吗?” 他幽幽垂眼,翻了下竹片子:“没有。” “你还说没有。”白桃将他手上的竹简抽出来,换了个方向,“你这竹简都拿倒了,莫非你喜欢倒着看?” 嬴政放下竹简,起身就走。 白桃知道他憋了很大的火,立马抱着他的腰拦了下来,“真的错了,你不要不理我。” “你上次发的誓是什么?” 上次... 白桃想了想,道:“我说若是再晚归找不到人,我就天打雷劈。”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刚刚说完,在天边滚动的闷雷,犹如在船顶上滚动一般,紧接着噼啪噼啪噼啪的响声像是天塌了似的砸落在船板上。 白桃:“.....” 老天爷真是太不给面了。 嬴政捂住她的耳朵,将她的小脸往怀里捂,“不要发那么重的誓。” 白桃闷闷道:“当时真没想到食言。” “你也没往心里放。”嬴政从旁边扯过件她常穿的滚毛边的外衣披在她身上,“春寒料峭,你跑来和公子婴游舟泛湖。” “韩赵两国的奸细在秦国边境蠢蠢欲动,你万一落入他国细作手里....”他抿紧唇,“公子婴落湖,也不归你来救。” 白桃一边听他说教,一边郑重其事的点头,“省得了省得了,真的省得了,下次再也不敢了,我保证,真的一万个保证。” 嬴政知道又是在灌水。 但是对于她,对于自己。无论是朝堂运筹,还是治国方要,她都是自己束手无策的软肋。 他只得拍了拍她的背,“玩闹一天了,歇息吧。” 白桃也觉得困,不过被他的体温气息包裹住,浑身惫懒,哼哼道:“走不动了,要抱。” 嬴政手搭在她的玲珑细腰上,抱小孩似的抱起来,完全不避讳周遭低着头的官兵,以及出了舱门跪在地上不敢起来的公子婴。 公子婴看着他身上的少女,一瞬间什么都懂了。 酸苦弥漫在胸膛,像是爆开的汁水,他伏地道:“君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远处青山连绵起伏,被雨打湿,是落在宣纸上的深墨色。 萧萧春雨摇着檐下铁马,一片寒凉。 嬴政挺鼻薄唇,唇间抿出冷峻的弧度,怀中抱着昏睡的白桃,身后跟着若干内侍,在寂静的秦王宫发出整肃的脚步声。 潇潇雨幕中,前方走出了个魁梧的内侍,他就是赵高。 见到归来的秦王,赵高急急上前道:“君上,夏太后夜半——崩天了。” 夏太后的死去,代表着宫中局势如这骤变的风云,气焰嚣张的长安君成蛟也将永远失去了保护伞。 嬴政脚步一顿,湿冷的水汽晕染在他眼角眉梢上,添加几分霜寒,他将怀里的白桃递给赵高,“带她回屋。” 岂料怀中的少女半梦半醒,闭着眼睛,不安的抱着他的胳膊,声音细的像是刚断奶的奶猫,“阿兄,不要,不要丢下我。” 嬴政静静的看着她,远处寒风仍在吹刮着林梢,仿佛无休无止。 他将娇软的少女重新抱在怀里,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烙下一吻,“事不宜操之过急,明日再议。” 赵高错愕:“是,君上。” * 翌日清晨,暴雨还在下。 白桃一大早就被宫女们捣鼓起来,任她们给自己换上素衣,素钗,素手镯,什么都是素的。 一个好端端的妩媚狐美人硬生生的被打扮成颇有心计的小白莲。 白桃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默了。 “夏太后崩了,小主儿可知道。”蕊儿给她那如绸缎的鬓发插上了两朵小白花,“小主儿作为赵太后照拂的义女,总该要去全个礼节。” 夏太后,嬴子楚的生母,嬴子楚父王的妾室,嬴政的祖母,韩国派系的领头羊。 白桃是知道这一茬子的关系的,问道,“政哥哥呢?” “君上还在上朝呢,夏太后到底不是嫡亲的,也不能因此罢免朝政。”蕊儿给她塞了个丝帕放在手上,“小主儿,上面抹了花椒,到时候哭的时候要切切一些啊。” 白桃:“.....” 第二十七章 疯批太后 夏太后新丧。 宫中到处挂满了长白条,白幛。 行走扫扫的宫女内侍时不时用袖子淹着面哭上那么两下子,又若无其事的干着活计。 白桃见身边开朗直爽的蕊儿都挂着副嘴角向下撇的苦瓜脸,她大为不解,莫非死了不相干的人也要哭。 凡人竟如此重情重义起来。 不怪她这么想。 实在是先王去世时,那时候恰逢嬴政和成蛟争夺王位的动荡。 外里看着风平浪静,实则内里的汹涌一触即发。 她被政哥哥放在太子府里保护起来,还没见过这种吊喧的场面。 “呜呜呜,祖母...祖母啊!” 前方拐角处传来二殿下成蛟的哭嚎。 他脸上涕泪涟涟,一边跑一边叫骂,“为何现在才告诉本殿,本殿还没来得及见最后一面,你们一群蠢虫,窝囊废,饭桶!” “这..实在是昨夜找不到殿下啊。” 后面的奴才,扶着头上的冠带,迈着两条腿跟在后面追。 经过白桃旁边的时候,成蛟停了下来,稚嫩的脸上涨得铁青。 他气喘吁吁的恶骂道:“你...你们总算要如意了,呸,长成这张勾人的脸,狐狸精!” 白桃:“?” 还没等她想出骂什么才能配的上他那张脸时,成蛟恶狠狠的跑开了。 “不过是妾生子,桃桃可别往心里去。” 赵太后赵姬不知道站在不远处,她的仪仗颇为庞大,后面站满了侍奉的奴才。 虽是丧事,但是她身上穿得彩绣辉煌。 头上别着招翅挂珠簪,手上戴着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通身气派,且极为花枝招展,丝毫不知什么叫收敛。 赵姬将手放在嘴角一点痣面相尖酸刻薄的老嬷嬷手背上,扭着腰摆着跨走过来。 白桃两眼一弯,甜甜的叫道:“赵姨。” “欸。” 赵姬拿帕子捂着嘴笑道,“你还是这般,和小时候一样,长得甜嘴巴甜,不过长大了更长开了,皮子这般好看,可得趁早找个好男人嫁了去。” 白桃嘻嘻道:“哪有,我再怎么好看哪有赵姨你好看。” 这套话也是政哥哥教她说的,用在赵姬身上果真百般奏效。 尤其是当她懵懂着大眼睛说出这般话,使得这话更加信得三分。 赵姬摸了摸自己的脸,喜道:“当真?” “嗯,当真。”白桃小鸡啄米。 赵姬嗔怪了她一眼,“乖乖,哄煞哀家也,都已经徐娘半老了。” “哪里有,赵姨现在花样般的年华。” “花样般的年华…” 赵姬喃喃,看着面前白桃盛放的少女芳华,心已经要醉了。 她很清楚,自己早已错失了这般的年华,在HD,在赵王宫持续凋败。 回了秦宫后,她才开始燃烧着自己的蜡炬。 她是风韵无限正当年华的少妇。 也是千般娇百般媚的少妇。 可无奈秦王逝世,久久空旷,处处情愫被掐灭在这黑压压的秦王宫内。 作为人人都要跪拜的秉政太后,外表风光无限,可关在这繁华的牢狱里,她连挤出的哭泣都百般奈何。 赵姬厌烦了这一切,这无休止的争斗,这权利的倾轧。 可她只是一个女人啊,女人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变得消沉,变得哀怨,变得满腹怨怼无可诉说。是吕不韦,也只有吕不韦才圆了她少女般的梦境, 他的抚摸,他的滋润,他的灌溉。 才使得她重新作为一个女人,重回荣光。让内侍们惊呼,让宫女们艳羡。 可是他已经快两个月没来了,连自己也都要焦渴。 赵姬又重新抚摸着自己这张脸,雏莺弄舌般问白桃,“好孩子,你说哀家这张脸好看,那你觉得——男人他会喜欢吗?” 白桃自己又不是男人,答不上来。 但是看了圈赵姨身后的宫女们,她们大多平庸或丑陋,只有赵姨丰腴玲珑美艳,一看就极其出挑。 她脆脆道:“男人大多注重皮相,不喜欢赵姨,还喜欢谁呢?” 树下斑驳幽影下,赵姬脸上雀跃的笑,仿佛驶入滚滚孽海,“好孩子,你可真是可心的。” 她摘了手上一对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套在白桃手下,隔空觑了夏太后的宫殿一眼。 “你也别去拜了,不过就是个妾而已,地位再怎么尊崇,说到底也是个妾,去拜了还平白遭了罪扫了兴,要说宫中有敢嚼舌根的,你就说是哀家的旨意,好孩子,回去吧。去宫外去打打马,踏踏青,总归比宫内呆着自由畅快。” “好的,赵姨。” 镯子光耀耀,硬沉沉,白桃平白得了个好东西,乖巧的和赵姨道了别。 赵姨也含着笑,手指翘起压着鬓发,如风过柳枝般摆着腰进了夏太后宫中。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走了后,白桃身边的宫女内侍才敢起身。 蕊儿将她手中沉甸甸的镯子拿在自个儿手里,瞧着赵姬一行人的背影,说道:“这太后娘娘,可真是个真性情的呢,而且对小主儿不薄,这对镯子就是连国库都少有拿的出的。” 白桃指尖戳了下蕊儿的小圆脸,又拔了朵她头上的小白花,“国库是什么?你见过呀?” 蕊儿吸了吸鼻子,“君上送给小主儿那些形形色色的东西,不就是国库么?” “.....” 好像也对。 白桃将手上的小白花扔了,“走,既然不用去哭丧,我们去宫外找个马廊,挑几匹宝马良驹赛赛马,保准把外来那些不识行道的士子嬴个兜朝天。” “可是君上昨儿个不是才大发雷霆么,还把小主你揪回来,小主你难道忘了啊?” 蕊儿缩了缩脖子,有点不敢。 白桃迈出的那只脚顿在半空中,“也对,说得有道理,这样吧,再等几天,避避风口。” “好!”蕊儿跳了跳,拍掌大笑。 一主一仆就这么悄悄说定了,说完笑做一团,拉拉扯扯的往回走。 * 几日后。 赵太后宫内。 暗门的侍卫揣着张羊皮卷,点着脚步进来:“回太后娘娘,是相国的回信,他告知,晚上不必等她了。” 赵姬盛装打扮,听闻此话,脸上的期盼黏滞起来。 她脸上的笑容不改,扯起来好像块僵死的木头。 她很想宛然一笑,对着不韦的手下,她也该保持她作为一国太后的尊严。 背对侍卫,赵姬用手抹着脸上的清泪,看着头上的雕饰道:“哀家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侍卫行礼后退。 “等一下。” 赵姬伸出保养得当的玉手,拈过侍卫手里的羊皮卷,“就算是不来了,拒绝的话也得给哀家看看吧,相国最近还好吗?” 侍卫低头不敢看她:“回太后娘娘,相国大人一切都好。” “是啊。” 赵姬看着吕不韦书写的字迹,只瞧见一片朦胧,她竭力想看清,却没曾想喉咙里细微的哽咽先溢出来,“他以前是商人,走南闯北的,惯常都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他个粗汉子,也不在意那么多。现在做得这么大个官,该有很多人照顾他了。” 侍卫嘴唇蠕动几下。 赵姬将羊皮卷收好,“噗嗤”笑了下。 她摇着云鬓上别的簪子,碎光乱渐,“你记得和相国说啊,哀家等他,多远多长多久都等,哀家就不写信了,怕他又笑哀家的字难登大雅之堂。” 侍卫头颅垂的更低,“是,太后娘娘。” “好啦好啦。”赵姬挥了挥手,竭力保持着姿态,“你回去,要记得说,相国怎么说,你也要告诉我。” 侍卫已经从暗门遁远了。 赵姬两眼毫无焦距,她却笑得极妍极媚,低腻着声音说:“不韦,你记得告诉我。” 此时夜深人静,这座华丽的寝殿如同死去一般。 赵姬熟稔的卸掉头上的簪子,犹如年少时在HD城内做歌妓刚献唱完的时候。 只不过当时哪有这般的好簪子戴,就算有,场合过去,妈妈桑也要一并收走的。 她第一根簪子是不韦赠予她的。 她的奴籍也是不韦给她脱的。 她的第一个男人也还是他。 吕不韦,是吕不韦啊。 是他啊,那是带她脱离苦海,赋予她无限未来的吕不韦啊。终使他将她拱手送给他人,她也不怨恨他。 赵姬握着篦子梳理着自己满头秀发,心绪逐渐平息。 她瞧着铜镜中自己影影绰绰的脸蛋,放下篦子说道:“孙嬷嬷,在吗?去打盆水来。” “是。” 在外伺候的孙嬷嬷听到传唤,很快就上了盆冷水。 赵姬起身站立,对这水里的自己照了照。 她瞥见了自己秀发里夹着的白发,那一缕白发刺得她眼睛几欲滴血,“啊——” “这是我?这怎么可能是我?!” 她崩溃大叫。 抱住自己的头,踹翻了铜盆,水流淌出来,如场编织的幻境被摔得粉身碎骨。 “哐——”的一声,铜盆扣在地面上,发出剐蹭耳膜的尖锐声。 “白发,白发,怎么会有白发!” 赵姬听到心底仿佛有风刮过,卷走了她的一切,什么也没有留下。 她抓着发丝戚惶道,“我怎么会有白发,是不是老了,年老色衰了,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不韦两个月不来看我,我还以为他忙于国政,在心底总是在给他找借口。” “今天等明天等,等不到头,盼不到底,其实是我老了,他瞧着厌烦了,啊!” 她疯狂的大把大把扯着自己的头发,连着皮带着肉,“上天为何要如此对待我,在最好的年华蹉跎枉过,就连皮相也没有留给心上人半点,为什么为什么啊!” 孙嬷嬷见太后娘娘又发了癫症,赶忙上前劝阻道。 “太后娘娘的美貌无人能比,只是一缕白发,又当不得什么,就连杂草都能生出不一样的,何况受之父母的皮毛呢?” 赵姬所有的强势都仿若被催折过。 她坐在冰冷的地面,披头散发望着能主事的孙嬷嬷,企图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真的吗,那你告诉我,他为什么啊,为什么不来看我啊,每日每一日,我就坐在这里苦苦的等啊等,盼啊盼,我盼着他来多看看我呀。” 孙嬷嬷心有不忍:“会的,相国会来看娘娘的。” 赵姬捂住脸,泪从指缝流出来,“你说我们做女人的,是不是就只会粉饰太平。” 孙嬷嬷喑哑道:“娘娘,天色已晚,身子要紧,还是早些就寝吧。” 赵姬不住的瑟瑟颤抖,如初冬树杈上飘零的落叶。 “孙嬷嬷,你说,作为一个女人,要是没有男人的疼惜,那还算女人吗,我这女儿身,生来又有何用呢?” “太后娘娘....” “不,不,不。我要找他,我要找他问个明白,我要问他什么又要讲我抛弃在这里。” “一国太后,一国相邦,不容世俗,不容于法又如何!” “大不了我不做这个太后,他不做这个相邦!” “我俩抛弃一切,做一对寻常夫妻,他弹秦筝,我唱赵歌,做范蠡做西施,他初次见我的时候,他还夸我舞跳的好看,他是喜欢我的,是喜欢我的。” 赵姬喃喃低语,赋予了自己莫大的希望。 她起身,朝着殿门外跑,欲挣脱这无孔不入,无处逃避的深宫漫漫。 孙嬷嬷赶忙拦住她:“娘娘,娘娘,男人是不能逼得太紧,否则适得其反啊!” “逼他?明明是他逼我,我要下诏书,下懿旨,我昭告全天下,他是我赵姬的男人。” 赵姬豁然回头,横下心道,“我讨厌无休止的等待,我讨厌我的梦被他碾的一碎再碎,我现在是太后,不是那个赵奴!我就是下嫁于他又如何?难不成他敢不娶我!” 孙嬷嬷双目瞪大,大骇道:“娘娘,万万不可啊娘娘,太后下嫁相国,世上闻所未闻啊!” “现在就有所闻了!” 孙嬷嬷噗通跪地:“娘娘,您这样行事,让秦国如何自处,让君上如何自处啊。” 赵姬厌恶法度,厌恶世俗的眼光,“也对,他每次都拿国家还有秦王来搪塞我,国家大事,我一个女人不懂这些,但是秦王,秦王是我肚皮里爬出来的种,对,我是他亲娘,我逼迫秦王下王书,他不会不听!” “轰隆隆——”“轰隆隆——” 外头的雨还在下,喷洒如碎珠,泼出了一天一地。 孙嬷嬷跪在后头看见赵姬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奔了出去。 她蓦地掣动了身体,追了上去,“娘娘,太后娘娘!快拦下太后娘娘!” 第二十八章 移祸之计 天漏何处补。 赵姬半夜来秦王宫,深夜外头一片嘈杂的动静响起。 白桃这只小狐狸听觉敏锐了得,不耐烦的翻了个滚。 直到那动静越来越大。 她才不得不迷糊睁眼,不过窝在羊毛被里她就不想动弹,这几日暴雨下得,出被窝就是钻进骨缝的阴冷潮湿。 但外头又是开始一轮争吵。 这是秦王宫,又不是菜市场,还有谁敢这么放肆? 白桃一骨碌的爬起,烦闷的摇了摇床边的铃铛。 “叮叮——” 脚步声响起,是蕊儿推门进来。 她拿火折子点染玉勾连云纹灯,橘影晃了两下后,她靠近白桃的床边,道:“小主儿,外面是太后娘娘进来了,奔着君上来的。” “赵姨她找政哥哥来做什么?” 白桃醒了大半,睁着大眼睛眼不解道。 在她的印象里赵姨和政哥哥母子形同陌路。 除了赵姨初初做了王后的时候,那时冠绝后宫,才想起有个政哥哥这样的儿子。 只是她和政哥哥两两相对,唯余生分。 “奴婢不知道,也不敢打听君上的事情。” 蕊儿给她盖着被子,说道,“这件事情是君上和太后娘娘之间的事情,要说掺和,也不好掺和,小主儿你还是睡吧,不是说明日要出去玩吗?” “嗯,也对。” 奇怪的是白桃也不多说什么,她乖觉的闭上眼睛,缩在暖和的杯子里睡了下去。 门扉吱呀一声,脚步声远离。 白桃长而卷的睫毛如蝴蝶振翅般掀开,一把扯开被子从胡榻上轱辘下去,穿好鞋子,就从侧门溜出去。 蕊儿是政哥哥的手下,这点白桃是知道的。 所谓的耿直率真也不过是迎合她的喜好,投机取巧罢了,要说成熟稳重才是蕊儿的本性。 她怎么做事很大取决于政哥哥怎么下令。 不让自己掺和,她就偷听。 哼。 秦王还未及冠,亦无后宫,白桃住在他的侧殿。 嬴政住在主殿,主殿内外面停着许多的奴才,他们身上披着蓑衣,戴着蓑帽。 黑沉的天幕下着断了线的雨丝,如蜘蛛网般密密麻麻的笼罩下来,笼罩在他们的蓑衣上,割裂成一串串的水花,溅在下面的石板上。 “嬴政!哀家命你即刻就下王书!将哀家赐婚给相国!” 寝殿内,烛火通明。 青铜十五连擎灯下,赵姬发丝凌乱,抖着身子,像是风中吹跨的草茎,“你若是不从,那就是不孝不梯!” 白桃刚来就听到如此精彩的部分,狐躯一震。 关于太后和相国的事情,秦国上下传得沸沸扬扬,她看到的其实没多少,也就是听到不少添油加醋的小道消息。 扒拉着窗扉,白桃悄咪咪的偷看。 后面的王城暗卫见此,嘴角抽动一下。到底是秦王护着不能动的人,也由着她了。 里殿的秦王薄薄的眼皮向下倾覆,“太后倒是说说,怎么才是孝道。” 赵姬没有读过什么书,但是她为了更靠近吕不韦,也让宫人读些艰涩的古书给她听。 赵姬指着嬴政的鼻子道:“孝道是根本,君主做到孝,名声才会卓著,臣子服从,天下赞誉。” “臣子做到孝,才会忠诚的侍奉君主,勇于奉献生命,士人做到孝,才会尽心尽力。” “孝道,是天下人的根本,更是你这个当王的根本!更何况男欢女爱本就天经地义,就算是宣太后也多加和臣子有染,哀家只是个女人,不是块死木头,追求情爱有什么过错。” “你作为哀家的儿子,就该顺从哀家,体恤哀家,成全哀家,这才你为君的孝道!” 嬴政:“吕氏春秋,太后熟读于心。” 他看向自己这位眼睛猩红,浑然听不进任何话的母亲,“这次来找寡人,想必不是一时兴起。” “你懂什么?!” 赵姬看见他,极度的反感,“像你这种什么都能不择手段的人,懂得什么叫情爱?你只配无依无靠,孤老一生。” “是,寡人是没有依靠,太后就想找仲父当依靠?” “是又怎样?哀家和他早已成了真夫妻。” “现在你们照样可以做真夫妻。” “那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嬴政冷冷道,“婚约之言,只有中原才看得重,在秦人赵人眼里不过就是白纸黑字,空话之谈,唯有情爱羁绊才真。” 他补道:“太后你也是赵人出身,你该明白此等道理,却妄图缔结婚约之名,不过是场自我欺瞒罢了。” 赵姬脸色煞白,扬起一巴掌就要扇向嬴政,“你...你这个不孝...” 嬴政钳住她的手腕,继续刺穿她的美梦,“太后既然对吕氏春秋读的那样熟稔,就不该忽视了上面的一段话,‘欲有情,情有节,圣人修节以止欲,故不过行其情也’。” “一个情欲有止的圣人,他可以做商贾,做文信侯,做相国,但他决不会做太后的枕边人。” “啊!” 赵姬死死咬住下唇,她的容颜骤然衰败了十年,崩溃大哭,“你骗哀家,你在欺瞒哀家,哀家和不韦情深似海,哀家绝计....” 嬴政一扫袖子,背对着神伤的母亲,“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太后若是能够说动仲父,寡人绝无二话。” “你.....”赵姬声嘶力竭,跌坐在地上。 外面天雷大作,昏昏暗暗。 嬴政走出去时,赵高在门外弓着背道,“君上,不能让太后去找相国啊,要是相国一答应,君上你...还有...” 他憋着脸,有点欲言又止,“这会遭到全天下人耻笑啊。” “仲父不会答应。”嬴政迈着步伐,淡淡道。 赵高紧跟在他后面,惑道:“君上怎如此自信,确保相国不会答应?” 嬴政从旁边接过棕油伞,“一位著书立说,企图想流芳后世的人,是不会让女人累及名声,给后人诟病的。” “君上先明之鉴。” 注意到他手上的桐油伞,赵高又问道,“这么晚了,君上是要去哪里?” 嬴政看了眼旁边的某个小角落,削薄的唇弯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弧度,“去看看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小主儿。” * 白桃回寝殿的时候确保没有惊动任何人。 不过这个惊动,是没有惊动任何人敢过来打搅她。 躺在床上后她三条大红狐狸尾巴一甩一甩,甩个没停。 尾巴上面的毛发蓬松顺滑,连带着她的思绪也飘浮起来。 为什么赵姨想下嫁给吕不韦呢? 吕不韦说年轻也不年轻了,要说是个美男子,四十好几的人了,头上还有白发。 以前美不美不知道,现在可能是美不到哪里去。 再退一步来讲,就算吕不韦权势滔天,可是作为太后也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呀。 下嫁能讨什么好处? 难道,就唯爱而已? 白桃尾巴甩的都快要打结,还没想明白。 突闻外头的脚步声,她收了尾巴将被子往上扯了扯,闭上了眼睛。 玉勾连云纹灯又被点燃,白桃感觉自己的眼皮子都在透光。 她怕自己演不像,状似不经意的往里面翻了个身。 胡榻一沉,有双大手搂住她的腰肢,后背贴上炽热的胸膛,白桃睁开眼,表情一僵:暴露了吗暴露了吗? “别装了,你的鞋底有水,被窝也没暖到哪里去。” 嬴政薄唇轻吐,这般凑上来显得懒洋洋的。 白桃眼见暴露,翻了个面瞅着他,立马扯了个话题掩盖过去,“你不是说长大了就不能睡在一起吗,你现在往我床榻上爬是要闹哪样?” 他捏了下她的脸,“你这嘴上可一点便宜都不给人占。” “好吧。”白桃闷闷道,“我错了,我不该偷听,偷听是不对的。” “知道为什么还要偷听?” 那不是...好奇嘛。 “那不是担心你嘛。” 白桃张着贝齿雪白的樱唇,可心的话就绕着舌尖上的一点嫣红软软的吐出来。 嬴政眼眸一暗,将她的脑袋猛地扣在怀里。 他的肩膀结实蕴含着无尽的爆发力,白桃被他闷的够呛,刚想一口狐狸牙咬下去,就闻得他道,“也只有你会在意寡人了。” 她顿了下道:“其实...你不要不开心。” “没有不开心。” 胡说。 亲娘要嫁给仲父了,仲父要成后爹了。 没准亲娘还下很多崽子,以后就不要他了,这种乱糟糟的关系能开心的起来才怪? 白桃说道,“你不要嘴硬,你要是不开心可以哭出来,反正我在你这里也哭过很多次,你哭一会儿也不妨,我不仅不会笑话你,我也不会告诉别人。” 嬴政屈指在她雪鼻上刮一下,“嗯,是有些感到难过。” 白桃露出一副“果然如此,你刚刚就是在装,现在被我撕破脸皮了,装不下了吧”的小表情。 嬴政收在眼底,“你这心思,可是写得明明白白的。” 白桃把脑袋低下去,藏着道:“我不看,你快哭。” “.....” 嬴政骨节分明的指尖轻轻薅着她的脑袋,他语速极其慢,似乎要理清什么。 “倘若仲父能够迎娶她,她能够有场好归宿,寡人也是同意的。” “那你乐意,还难过?” “不。” 他静默良久,“可仲父不会同意,太后对于前情旧爱难以忘怀,轻易绝对不会罢休,作为相国要想保全自身名节,从情欲过甚的太后那里脱身,只能使出移祸之计。” 白桃似懂非懂,说道:“移祸之计,那赵姨会怎样?” “无论哪种移祸之计,都逃不过辜负和中伤。” 白桃皱着小脸,“赵姨好可怜啊,不过我还是搞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揪着吕叔叔不放呢?” 她慢条斯理道:“其实我觉得吕叔叔也没什么好,每天那么忙,要是赵姨和他在一起肯定没有空陪她玩,要我说啊,应该起码能找一个天天陪她玩的,还能带出去遛弯。” “要不我改天帮你劝劝赵姨吧?” 白桃扑闪着大眼睛。 嬴政:“…………” 少女小嘴还在叭叭,“我劝她找个年轻点的,精力充沛点的,好看点的,有钱有权的不重要,能认字就好了,反正赵姨已经那么有钱了,也养得起。” 嬴政捏了捏鼻梁:“你到底是没开窍。” “那怎么样才算开窍?”白桃反驳道,“选夫君肯定是要选好的,难道是往差了选,眼瞎才开窍嘛?” 他叹气:“睡吧,明日不是要出去玩吗?” “哦...你是不是说不过我? “寡人让着你。” “好吧好吧,那下次我也让你一回。” 第二十九章 前朝后宫 倾盆的春雨急骤击打着檐牙。 咸阳宫久等了半个多月,终究没有等到雨停云歇,云开雾散之时。 同样苦等不到回信的赵姬也是缠绵卧于病榻之上。 殿内铺满了暖和的毡毯。 赵姬身上盖着绣满松鹤延年的棉被,旁边站满了垂头盯着脚尖的内侍宫女。 身侧的孙嬷嬷拿着细长的铜管,又拧开了玉盖,里面赫然出现一枚黑红色的丹丸。 “娘娘,这送信的来来回回都要有时间。” 孙嬷嬷道:“没准路上出现了岔子也说不准,这老天啊下了半个月的无根水,没准就路上泥泞——” “滚!” 话还没有说完,赵姬就将她手中的铜管一扯,扔在地上。 丹丸咕噜噜的在地上滚了几圈,她微闭着眼睛,又将黑眼珠翻开,脸颊凹陷,呼吸急促:“最后一封急信,他是要哀家的人,还是要哀家的尸首!” 话音才落,内侍宫女齐刷刷的跪倒一片。 孙嬷嬷拔高音调道:“娘娘,万万不可以这么说啊,天佑娘娘,定能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天保九如!” “天保九如!” “天保九如!” 死,在宫中尤其的忌讳。 宫人们用古老的秦语纷纷为赵姬祈福,也为这位痴心的女人祈福。 赵姬闭紧了双眼,不语不言,就像是已经燃烧枯竭的油灯,眼看就要殆尽了。 “相国到——” 内侍尖锐的嗓子在这昏昧的宫殿里响起。 赵姬犹如被注入了鲜活的血液,她身上的热汗突然发了出来,转动干涩的眼珠去看。 吕不韦身着赭石色的春衫走了进来。 他是卫国人,长相颇为周正,眼尾各有几条深深的笑纹,显得和善儒雅。 可正是这个和善的男人,拥有着极长远的眼光,做成天下第一大商贾。 又拥有谋而后能定定而后能安的胆色,成就了如今秦国仲父当国的局势。 赵姬看着他,已经流不出泪了。 吕不韦立定在她胡榻边,此时宫人已经被赶出去,这诺大的宫殿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的面色滴水不漏,手指却没有力气的拢出一个僵硬的弧度,像是一根枯枝。 “赵姝,不韦来看你了。” 赵姬眼睛从他进来的那一刻起,就没有眨过,她张了张嘴,却是哑然失声,“不韦——” 吕不韦从旁边端了碗肉糜,坐在她榻边,笑了笑,“听下头的人说,你三天不吃不喝,我位例相国,每日批着十几车的文书,难免...” 他话没说完,赵姬忙道,“我知道,你是男人,做的是男人的大事,我个小女人不应该阻拦,可是...” 她脸上的泪烫了下来,“我只是太想要,我太在乎,不韦,你知道吗?你...懂我吗?” 她怕逼他太死,又怕他心中没有她的份量,更怕他从心底嫌弃于她。 嫌她歌妓出身,嫌她年老珠黄。 相国府里那么多美貌年轻的女子,她怕他不知何时就将她抛弃,她屡屡想用权势压迫他,可到头来逼迫的还是她自己。 吕不韦的脸上明灭不定,垂避了她的目光,从碗里舀了勺肉糜道,“身子要紧,赵姝,不可任性。” “不韦,我不任性。” 赵姬眼里流淌出柔光,任由着被他扶起来,咽下他亲手喂的肉糜。 两人这时靠得如此的近,她甚至能够感受到他的呼吸。 一碗肉糜见了底,赵姬蓦地扑到吕不韦身上,将思念和方才喝肉糜的力气全部哭喊出来。 “不韦,不韦不韦,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你现在告诉我,为何几个月都不来看看我,呜呜呜。” 可惜抱着的身躯僵硬无比,比那铁石还要硬。 赵姬感到一腔深情空付的惶怕,她竭力的想引起他的回应,“不韦,你说话啊,我想听你说爱我,我现在就要听。” 他握笔的大手压着她撕扯衣襟的动作,脸上似乎有万断思绪起伏,“不可。” “噗嗤。” 赵姬笑开了,“有什么不可?你还真当我是现在就想要粘缠着你干那档子事,只是你个闷嘴葫芦,只有干那事的时候我才会觉得你是爱我的。” “不干那事,你和你屋子里的姬妾也是要干的,还不如在我这里交粮。” 吕不韦嘴皮动动,挤出难堪的笑:“你是太后,我是相国,这样,终非良事。” “怎么才叫良事,你不如娶了我,我做你的相国夫人,你做我的相国夫君,这不就是良事。” 赵姬依偎在他胸膛,“相夫教子,终老一生,这就是我想过的日子,不韦,我不想困顿在这寂寞无边的深宫里,孤孤单单的死去,那样真的真的太可怕了,何况秦王已经答应了,你就不能全了我吗?” 吕不韦波澜不兴。 “你究竟要我怎么做?你说啊,你说啊!” 见他毫无反应,赵姬捶着他的胸口,无力的软倒在他身上,哭道,“你个堂堂相国,竟如此惧怕众人的眼光。” “赵姝,你听我说,不是因为这样。” 吕不韦握住她的手,“世人竟有荒谬言传,污蔑嬴政是你我之子,如若你我再度结合,恐秦王的嫡系血脉遭到讨伐。” “到时候就怕朝廷动荡,社稷难安,还有成蛟,成蛟他背后的韩国正在虎视——” “嘘。” 赵姬的指尖轻点在他唇上,痴痴的笑,“如若秦王是我和你生的儿子,倒也好,我们带他远避朝堂,去到谁也找不着的地方,我们一家子生活在一起。” “赵姝!你糊涂啊!” 吕不韦面色铁青,他拂袖就走。 赵姬爬在榻边,几欲栽下来,她的声音凄冷而沉抑,“不韦,你若是敢踏出去,信不信我就撞死给你看!” “轰隆——”“轰隆——” 外头惊雷又在滚动,吕不韦的身形一凝,似是隔了一层又一层的阴霾。 他极慢极缓的转过身来,“如若你我想要长相厮守,也不是不可,但必先除掉成蛟那个障碍。” 赵姬的眼底泪光闪烁,重燃了希望:“不韦,我都听你的,你怎么说,赵姝就怎么做。” * “轰隆——” 下雨。 下雨。 还是下雨。 白桃将手中的琉璃珠盘拨弄得啪啪响。 瞅着院内发了绿芽的黄叶树,憋闷道:“怎么还下个没停,这都下了多少天了。” 在旁的蕊儿往炉里添着香料驱逐蚊虫,说道,“春雨连绵,下得久了就是这样,小主儿实在是闷得慌,倒是可以去君上那处。” “不去,他那有什么好玩的,进进出出都是一群白花花的老古董,见到我跟见小孩一样。” 白桃将珠盘晃了晃,一抛,“还有政哥哥,忙得要死,他批阅的文书摞的比我脑门还高,你说?有甚好玩的嘛。” 蕊儿讪笑道:“那小主儿打算如何?” “不管了。”白桃鲤鱼打挺,“去外头,下这么大雨也去。” 蕊儿也放下手中的活计,“小主儿,你先等等我,我去准备一下。” “你们姑娘家家的就是墨迹,收拾这里收拾那里,我才不要等你。” 白桃蹦哒了出去,只留个蕊儿个扎着双螺髻的脑袋,蕊儿在后面哭笑不得,“小主儿,你也是姑娘家。”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白桃坐在蓬蓬船边,伸出个竹竿放在水面上。 水面上偶尔有鱼跃个不停,风急雨又骤,只听得渭水水岸边万千的青蛙鼓着气囊叫唤。 雾雾濛濛,迷滢一片。 “小主儿?你这竹竿上面可没有饵,这怎么能钓得鱼呢?” 蕊儿坐在她旁边,还提了个木桶放在旁边,“其实要依奴婢说啊,还不如去鱼市买几条鱼,也省得浪费时间。” 白桃头上戴着蓝银翠的珠花,尾端还缀着长长的凤翊,被风一吹,波动如海浪。 “谁说我要钓鱼了,我又不学姜太公,凭的画虎不成反类犬,我是要钓个狸,等会他知道我来就会咬钩子了。” “钓狸?”蕊儿不解,“那是什么鱼?” “是能够挖树的鱼。” “这世上还会有挖树的鱼?”蕊儿更加不解。 后面从船尾爬上来的郑国听到此话,嘴角就是一抽。 他拍了拍怀里有孩童大小的鲤鱼,道,“会挖树的不是鱼,是狸。” 蕊儿见到这位凭空出现的美少年,吓得瘫软在船板上。 她护住白桃恐慌道,“妖精!这....这绝对是哪里的妖精,快跑,小主儿你快跑!” 白桃和政国一狐狸一河狸将视线齐刷刷的落在她身上,白桃道:“你怎知他是妖精?” 蕊儿脸色煞白:“这是渭水中心,四下又没有路,他身上如此干爽,除了是吃人心脏的精怪还能是什么,小主儿你...” 白桃打断她:“他是我朋友,特来送礼来的,你看他抱的那条鱼,可花费了好大的心思。” 郑国闻言点了点头,见到蕊儿投过来的眼神,腼腆的笑了笑,“我是你小主儿的朋友,特来送鱼来的。” 说着,他点着白皙的指尖,戳了戳鲤鱼的尾巴。 那鲤鱼翘起尾巴左右狂甩了几下,带起一串晶亮。 蕊儿见他没有攻击人的意向,心中的恐慌总是减轻了些许。 又见得锦罗玉衣的小主儿去抱那条腥臭的鱼。 忘记方才诡异的令人发毛的感觉,蕊儿只鼓起眼睛道,“小主儿,你那襦裙值三百金,上面绣的每根金线都是手搓的,水洗不得,奴婢刚才左护右护,总算保住寻常人家十年的开销,小主儿现在就这么去抱一条鱼?” 白桃懵道:“可是我喜欢吃鱼。” 郑国也道:“这鱼很大。” 白桃指着他道,“他不吃鱼,我在帮他分担。” 郑国道:“对。” “.....…….”蕊儿绝倒。 白桃将蕊儿遣到船尾去后,就把鲤鱼扔在船板上,蹲下身摸着鱼头道,“好大的鲤鱼啊,我活了百岁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鲤鱼,你说它怎么不成精呢?” “现在都不能成精了,你还不知道吗?” 郑国思索了一番,道:“要么你闭关修炼不问俗世,要么你还是年纪太小了,百来岁放在我们河狸家族,还没断奶呢。” 白桃伸脚一踹,气鼓鼓道:“你说谁没断奶呢!” 郑国抱着膝盖,求饶道,“错了错了错了,姑奶奶!” “哼。” “只是你才修炼百来岁,现在不仅修为高,还能够在秦王宫生存下去,也不失是一番大作为啊。” 白桃勉强听进他的恭维,“现在为什么不能成精了?” “殷商过后,不许成精,还好我在韩水那里两千年无所事事,不思进取,不然像现在,那些修为高的更惨,反噬的更狠,所以现在有很多鼎鼎有名的大妖都不复存在了。” 白桃心里咯噔一下:“你还是没说,为什么会这样子。” 郑国哭丧着脸道:“姑奶奶,我只是只籍籍无名,每日勤勤恳恳修筑堤坝的河狸,这种老天爷的事情,我就是再砍一万根树,我也想不明白啊。” “....好吧。” 白桃将心底的忧虑藏起来,决定不为难他了,单手拖拽着鱼尾巴就走进去。 “谢谢你的款待,以后你若是有事情找我,我在秦国也能帮你打通一下关系。” “姑奶奶,等一下。”郑国凑了上来,欲语还休,“秦国要发大水了。” 白桃扑闪了下眼睫,“你怎么知道?” “我是河狸,这水性就是我的天性,要下雨和要发水,就闻两下的事情。” 郑国感慨,“一发大水,先惨的就是那些靠着打渔和耕耘为生的布衣,到时也不知道关中要饿死多少人,要是能够未雨绸缪,岂不是能减少些损失,同样是天下的生灵,我也是打心眼里希望他们能够好过点。” 白桃问道:“那你这么好的心肠,还要吸公子婴的王气?” 他眼神闪烁,“那不是控制不住,我是只河狸,对凡人是心善些,可说到底我是妖不是仙,更不是神啊。” 白桃听信他的说辞,将肥鱼拖进去还不忘来一句,“这事我会跟政哥哥说道说道,你呢,你要是再捕到这么大的鱼,别忘记要先送给我,我会给你好处的。” 这妥妥的土匪行径。 郑国却忙不迭的应下:“下次你若是来游湖,我肯定还来找你。” 第三十章 桃之夭夭 “不日有水患,此事是谁告诉你的?” 秦王宫内,嬴政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白桃思索了片刻,下的棋子围在他旁边,“是一个从韩国来的水工,他亲口告诉我的,他在韩国的时候也是总领治水防洪的要职,说的话应该可信吧,政哥哥你不妨叫人去查查。” “他和你怎么认识的?” “就是上回,公子婴叫我游湖的时候。” 白桃注意力还在棋盘上,“公子婴落水,他帮我把公子婴捞上来,我们就这么认识的,我今天去游湖,又遇到他了,说来也是场缘分呀。” 嬴政狭长的眼里宛如一片波澜不兴的湖,“你是特意去找他吗?” “是的啊。” 白桃脱口而出,“太憋闷了,你又不能陪我玩,我就去渭水找他,他还给我送鱼了,好大的一条鱼,我让蕊儿吩咐炊房正煮着呢,现在外面下雨,咱们在屋里喝暖暖的鱼汤,多下胃啊。” 嬴政“啪”的一下下在棋盘上,碰撞出清脆的玉石声。 白桃抬眼看了一下他,喜滋滋的吃了他两个子。 “咦,教出徒弟饿死师父,你看你才教我一次,我就学的这么快,等会儿我马上就要赢你啦。” 嬴政抿唇:“话不能说太早。” 他丢开棋子,俯身轻轻捏着她的下巴。 “唔?” 白桃心想,他莫不是要输了就不玩了吧? 嬴政的指尖从她的唇角沿着唇形一路勾勒,宛如情人之间的逗弄,又执着的问,“桃桃,那你喜欢他吗?” 白桃咬了口他的指尖,含糊道:“不喜欢。” 怎么会喜欢呢,才见了一两面,顶多是不讨厌而已。 他略显满意收回手,“嗯。” 嬴政又道,“也是有真才实学的有为之士,无论是哪国人,只要是忠心秦国,秦国都会不计前嫌的接纳,桃桃你改日不妨将他带到寡人面前。” 白桃知道水工在哪里都是招稀罕的人才,也就老韩王有眼无珠了。 他这么求贤是有道理的,但是那疲秦之策,她觉得还是要好生恫吓河狸一番,免得节外生枝。 心思打了几圈,白桃全神贯注看着棋盘答应下来:“好,等这把我赢了你,明日我就让他来见你。” 嬴政长眉微挑:“哦?” 他修长如玉的指尖“啪”的堵住她所有的退路,“你赢寡人?” 何等凌厉刁钻的棋路,他使来却带着些闲听落花的飘逸。 如若忽略和他过招的是白桃的话,他这下棋的姿态确是赏心悦目的。 白桃感觉自己狐狸毛有点秃。 明明是一边倒的局势,还好不容易逮着他心神不宁。 怎么他就绝地逢生了呢。 眼下怎么下都是死路一条。 她愤愤将棋丢进棋盒,耍赖皮道:“哼,什么明天不明天的,我今天不高兴,谁也别想睡,你等着,我出宫去把他揪回来。” 说罢,小狐狸风风火火溜得没影,生怕再看满盘狼藉的棋盘一眼。 嬴政一声轻笑,捏着她丢的棋子,与自己继续博弈。 * 白桃一路磨着牙,一边在水里将还在打呼噜的郑国揪起来,往咸阳宫里一带,就开始觐见。 郑国这个妖精还没反应过来,白桃就撒丫子跑路,完事就在外头等着。 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后,郑国垂头搭脑的出来。 他拽了拽身上的衣服,对她道:“是你把我举荐的,你就这么把我往那一丢?你这厮怎么这么不讲义气。” 白桃在外面坐着吹了会儿风,觉得输了就输了吧,反正输了那么多也没什么好丢脸的。 她敷衍道,“国家政事我掺和干什么,有些东西,知道的越少越好,再说了,对于治水我也是个门外汉,两眼一抹黑,我这不是给你发挥的余地嘛。” 看着他这副蔫搭搭的样子,白桃凑过去问道,“怎么了?秦王和你说了什么?你怎么好像不高兴的样子?” “没说什么。” 郑国道,“就让我当了个闲差水工,但是这次治水,还让一个叫李斯的小吏协助我,估计是不放心我吧。” 何止是政哥哥不放心,白桃自己也甚是放心不下他,说道,“你又不是秦国人,他不放心你是常事,但是我对你知根知底啊,我会帮你说说的。” 郑国:“你面儿这么大?” “还好吧。” 白桃两眼一弯,领着他往自己寝宫走,“我现在在凡人的世界里混的还不错,有的吃有的穿还有的用,你呢,你方才觉得秦王怎么样,要打算长久呆在秦国么?” 郑国舔了舔嘴巴,“我看着他就觉得饿。” “砰”的声,白桃跳起来锤了他一下,“不准吃他听到没有,你若是吃他,我跟你没完。” 郑国捂着脑袋,可怜巴巴道:“是是是,我不吃他。” “哼。”白桃扯过他的衣角边边,“走啦走啦,我叫人砍了很多嫩枝,我请你去吃哦。” 一听到吃的,郑国眼睛脑袋都不捂了,眼睛蹭亮,没心眼的跟着她跑。 白桃带他回到了屋,长案上摆满了之前她让宫女剪裁的鲜嫩树枝,根根都清洗好码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郑国三步并两步,就拿起树枝咔咔嚼,“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咔擦咔擦咔嚓,唔,新长出来的就是美味。” 白桃也去拿起树枝看了看:“为什么你们河狸喜欢吃树枝,我偏偏就觉得下不去嘴呢,不然等哪天捕不到猎,光靠吃树枝,我也能活。” “咔擦咔嚓。”郑国牙口繁忙,左手一根右手一根,边啃边道,“我们当然不一样,我也觉得肉难吃,你们狐狸吃河狸肉就不挑。” 话毕,白桃凉飕飕的看了他一眼。 郑国也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他捂住嘴巴,“你...你不会要吃我吧,你你你,你这是来个引狸入瓮,瓮中捉狸。” 他说归说,嘴没停。 “嗝。” 甚至还打了个饱嗝。 白桃坐在长案边,哼道:“我要是想吃你我早就吃你了,还轮得到现在你吃了一肚子的树皮。” 郑国沉湎在吃的里面,他两手捧起一根长长的树枝,死劲的嗅了嗅,“这个味道好,香樟木。” 接着,“咔擦咔嚓咔擦咔嚓...吧唧吧唧吧唧。” 白桃听着狐狸耳朵都大了,“你吃饭能不能不要咔擦咔嚓,吧唧吧唧。” 这会郑国听见了,他那如春晓之花的脸蛋瞬间就萎靡了,“可是可是,啃树枝,不吧唧嘴不行啊。” 白桃:“.....” 白桃:“那你在韩王手下任职,你也混入凡间多年了,那你吃饭会吧唧嘴吗?” “会。”他木木的啃着树枝,“韩王那时候款待我,我就是吃饭不停的吧唧嘴,惹得他厌烦,他就对我不喜,这次派我入秦也大多是因为这个缘由。” 白桃愣住。 这什么奇怪的缘由。 她说道:“瑕不掩瑜,政哥哥反正不会嫌弃你吧唧嘴的。” “真的吗?” 郑国放肆大胆的啃,含糊道,“他若是真的不嫌弃我,那我就在秦国呆着了,我给他治水,给他修渠,反正我已经想好了,韩王已经把我的心彻底伤透了,现在你在秦国,反正都是自己妖,我以后就打算跟着你混了。” 第一次收到妖精小弟的白桃内心窃喜,表面娇矜的扯了两根树枝,抵在他手里,“吃吧吃吧,管饱。” “咔擦咔嚓咔嚓...吧唧吧唧吧唧....” * 再不过半月,秦国的渭水果真大肆上涨起来。 渭水是九水之一,更是秦国第一大水。 其支流如大树的根系一样牢牢扎根在秦国八百里秦川内。 一旦发生涝害,后果不容想象。 索性救水及时,在水患的初期秦国官吏齐心协力就已经筹划防害,避免了百姓的伤亡和财产的损失。 秦国多水多涝,水患频频突发。 按理来说是该修建防洪灌溉工程,消除水患,但是无奈大战小战不断。 秦终使强过六世,有兴工程的财力,但是没有那个人力,人力全部都用在了战事征发上面,哪来的人给你修渠引水? 关于水患,老秦人也只能默默祈求上苍开眼。 本以为打算就此作罢,但是突如其来的郑国展露出的治水天赋,和他那夯实的基础,让秦国官吏那修渠的心思汹汹燃的烧起来了。 “桃桃,你这次举荐给寡人的人才甚是不错,寡人已经提拔他为总督使,他若是继续效忠于寡人,寡人觉计不会薄待他。” 下了早朝,一袭黑色绶带王衣的嬴政阔步走进白桃的寝宫。 白桃正在和一群宫女比赛遛鸟。 乍然听见没有通传的秦王驾到,宫女一人手抱一只鸟,捂住鸟喙,乌泱泱的四散逃开,赶紧从旁门里面溜了。 白桃是知道政哥哥讨厌玩物丧志的,奈何她玩物惯了,就是神仙来了也掰不回来。 这下赶紧叫剩下的宫女清扫鸟毛,再从另一个宫人手里接过卷《论语》。 开始装模作样的读起来。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娇媚的少女捧着书卷,流苏摇摇晃晃,容色晶莹如玉,如新月生晕,见之就令人怦然心动。 嬴政迈进来时就见到如此般般入画的画卷。 他遣散了宫女,微然一笑,“桃桃学得甚是刻苦,以后也能博得咸阳城第一才女的名头。” “是...是吧。”白桃说得舌头都要打结。 “这般满腹经纶,才高八斗,何止博得咸阳城第一才女,寡人觉得定能赛过圣贤孔孟。” “可...可能?” “那学成之后,可要为寡人多多出些定国安邦的良策,以后秦国东出就全靠桃桃了。” “使..使不得。” 白桃两颊浮上红晕,听出他话里话外的调侃,将竹简扔在他脚下,“你看都看出来了,你还打趣我,混蛋!” 他唇角微弯,将竹简捡了,放在她面前,“好了好了,不好学也能为寡人定国安邦,这次桃桃举荐的郑国减轻了水患带来的损失,寡人都给他升了官,那寡人想问问,秦国的大功臣桃桃又想要什么奖赏。” 奖赏? 白桃说道:“什么都有了,什么也不缺,奖赏我就不要了。” 嬴政嘴角噙着笑影,“你倒是容易满足。” “那可不。”白桃续道,“总是不能太贪心不是吗?我穿的也不费步料,吃得也不多,我很好养活的。” 他笑意疏忽凝滞起来,“桃桃,你到底还是没有把秦王宫当家。” 把秦王宫当家? 一个妖精怎么去把秦王宫当家... 白桃心想。 她是只狐狸精,总归是要回归山野的,此次呆在政哥哥身边也不过是因为要替阿兄守好人皇。 虽说她也真心实意把政哥哥当朋友,但是妖精是妖精,凡人是凡人,殊途不能同归。 白桃心中如明镜,永远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嬴政俯身欺上她,他高大威猛,少女就这样完全缩在她怀里,他看着她眼里自己满满当当的倒影,这才觉得安心。 “不是说了,凡事有寡人在吗?有寡人在的地方就是你可以依靠的地方。” 白桃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带了点别的意味,又觉得他约莫是不开心了。 遂扯着他袖子道,“我现在不是被你养着嘛,而且你也教了我很多,我是依靠着你的。” “好。”他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抱住这个精灵般的少女,“只要你别离开。” 白桃手中还攥着孔夫子编纂的圣典,任由他抱着,只扑闪了几下眼睛,别的也不乱动。 过了好久,他终究是抱够了,觉得餍足了,终于放开了她。 白桃张了张口:“政哥哥。” “嗯。” 他改和她抵着额头,明明那么优越的眉骨,如刀鞘般的锋锐。 可他鼻尖喷吐的的气息,温柔拂面,柔柔软软,如春日暖阳般熨帖。 白桃觉得他现在行为真是越来越不正常了,有点像是匹发情的公狼。 她拿竹简挡住自己半张桃花面,无辜道:“政哥哥,我觉得你现在应该打搅到我刻苦用功了。” 竹简上的孔夫子圣言写得清晰无比。 嬴政:“....” 他长睫倾覆下来,这般王衣加身,显得他凛冽而华贵,但是一说口就带着点傲气,“嗯,那寡人教你练字。” 搬到石头砸自己脚脚的白桃小狐狸:“.....?” 绢布铺开,倒水磨墨。 嬴政将白桃抱在膝上,尖削的下巴搭在她的发顶,从后面用大手抱住她的手腕,提笔写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白桃乖乖仍他握住手写字,看着这一笔一划都恨不得扬到天上去的猖狂和桀骜,心想这字他写得也不好看啊。 嬴政的薄唇擦过她的脸颊,灼热的呼吸喷薄,带着情愫。 “桃桃,寡人幼时在HD城内相识,你曾数次救于寡人,又曾在雪夜和你彻夜逃亡,相濡以沫并行直到如今整整七年。” 白桃看着那绢纸上笔尖滴下的一滩墨,特别想按个爪子印上去。 听到他说完了,忙不迭道,“嗯,我觉得我们不知不觉也过了好久了,你也长这么大了。” 他又沙哑着声音道:“寡人还未及冠。” 白桃道:“人二十二及冠,你还要过两年,这长岁数也不能急着长,得慢慢来。” “若是寡人及冠了,也该要娶后了。” “那政哥哥想娶个什么样的王后?”白桃也好奇。 嬴政目光幽深的看着她,“自然得找个喜欢的。” “那找个什么样的喜欢的,要长得好看的吗?我听人说娶妻长什么样不重要,反正夜晚就是两眼一抹黑,要找就找胸大屁股翘的,那样好生养,三年得抱倆呢。” “........” 旖旎的气氛瞬间打断,嬴政欲言又止,“这话你听谁说的。” “听人说的啊,咸阳城内的商贾,走夫贩卒,拒付文人,都是这么说。” 嬴政揉了揉眉心,“日后少听些....” 话还没说完,被内侍的禀报打断,“君上,长安君又要求见,现在在殿外大吵大闹。” 他咽了话,将她放下来坐着,哄道:“乖乖练字,寡人去看看。” 要练才有鬼。 白桃将毛笔拽在手里,软软道:“去吧去吧。” 等人走了后,她一扔笔杆,看着面前绢布上的十六个大字,却不知不觉的念出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唔,比胸大屁股翘说得文雅些。 第三十一章 阴谋诡计 殿门外,成蛟被一群内侍拦截下来。 成蛟叫嚷道:“让开,本殿乃长安君成蛟,先王的次子,一群无根的阉人,你们有什么资格拦住本殿?” “呸,仗势欺人的狗!” 他身边围着的一群内侍真的是苦哈哈:“奴才们就算是有八个脑袋也不敢拦您啊,实在是这内宫之事,咱们君上做不了主,这太后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那是一日不如...” “呸!” 成蛟抬脚一踹,指着他们鼻子骂,“你们是没有根,又不是没有母亲,你们的母亲若是受辱,你们还能坐视不顾吗?!” 他的母亲韩夫人在后宫遭受到欺辱,已经过了有好多天了。 自从上次赵姬病好之后,也不知道抽了哪门子的冷风,天天变着法的欺辱他母亲! 到底是歌妓出身的下贱胚子。 用着还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肮脏下贱手段。不仅诬陷他母亲偷窃,还诬陷他母亲偷人。 他母亲何等冰清玉洁的韩国公主,簪缨世家蕴出来的嫡女。 赵姬自己和相国苟且也就算了,真当全天下的女人和她一并臣服于男人胯下,和她一样淫贱吗! 成蛟咬紧牙关,两眼欲要喷出火来。 但没办法,赵姬是摄政太后,生下秦王后,她一个被送来送去的歌妓身份水涨船高,在后宫就是有着只手遮天的权利。 就算做事有失公道,但也没有人胆敢上去劝阻。 宫中都是一群狗仗人势的奴才,唯一能够劝阻的就是成蛟自己。 可奈何他在外有封地,不能时常回宫看望母亲。 知道母亲过得不好后,成蛟干脆呆在咸阳宫内。 可到底不好久留,没等他一走,太后又故技重施。 几番下来,他也不能频繁进宫,毕竟他进宫多有禁制。 无奈的无奈,成蛟也只能去相国府找吕不韦闹,进咸阳宫找秦王闹。 内侍们面红耳燥喏喏道:“奴才们都是母亲生的,但是奴才就是奴才,不敢有殿下这般神威。” “呸!”成蛟恶狠狠骂道,“一群没有骨气的孬种,你们孬,本殿可不孬!” “君上宣长安君进殿——” 这时,赵高扬起尖尖的嗓音从里面走出来。 他堆着笑对等着颇为不耐的成蛟道,“殿下,君上在里面等着你呢。” 成蛟挑起眼皮蔑了这群内侍一眼,正了正头上的紫金玉冠,“哼。” 赵高依旧满脸笑意,剔不出分毫差错来。 走进殿内,成蛟就看到了他的王兄。 他的王兄身上连朝服都未换,如鹰隼立在玉阶之上,但是王衣还有几条皱痕,像是被什么人弄上的。 成蛟收回目光,跪下行礼,“臣拜见王兄。” “起来吧。” 此时殿内未有其他人,嬴政看着自己这个年轻气盛,有几分浮躁的臣弟,表现得不冷不淡,“又是因为韩夫人的事,来找寡人?” 成蛟豁然起身,咬牙道:“臣弟母亲受到欺辱,你作为秦王却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臣弟就算找王兄有什么用,是太后听王兄的?还是相国听王兄的?” 嬴政看他的目光,不自觉就带了种压迫感。 “这些天,臣弟自己已经想明白了,说到底臣弟只是个长安君,没有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不然也不会任由那些外人一言堂!” 成蛟沉不住气,额头青筋爆起,“泱泱大秦,素来以军功自立,要想有说话的权利,臣弟理所应当向相国请命攻打赵国!” 嬴政的视线徒地锐利起来,“仲父同意让你伐赵?” “相国开始三番两次驳回,声称臣弟年纪轻轻怎可担此大任。” “后来臣弟拿着兵书去和相国论战,相国折服于臣弟的兵事能力,刚好之前前去攻赵的蒙骜将军遇到阻碍,就令臣弟率领五万军队去当后援,臣弟当主帅,樊於期大将军为副帅!” 嬴政眼眸一闪:“韩夫人知道你出征的事?” 成蛟说道:“不,臣弟并没有告诉母亲,她是个在深宫里呆着的妇人,带兵打仗是男儿该干的事情。” “你别忘了,你也是养于妇人之手。”嬴政凝目道。 “王兄莫要打压臣弟的报国之心!”成蛟暗讽道,“臣弟心意已决,宁可战死沙场,也不做牵丝傀儡。” 成蛟低下头道,“王兄莫要劝!只答应臣弟一事,如若此次臣弟告捷归来,臣弟想用功勋换母亲从宫里出来长住,如若不幸....还望王兄多加照拂臣弟的母亲。” “带兵打仗?” 嬴政冷道:“你不过才十余岁,你打过几场战,你又见过几次血?肚子里滚了几蛊墨,不过就是韩国拱手献给你的百余里土地,你当真就以为自己天下无敌。” 成蛟丝毫听不进去,他语气铿锵道:“古往今来,年少成名者不在少数。” “城濮之战,籍籍无名的成大心带着六百人杀退数万敌军,从此一战成名,他也才十五岁!” “白起将军,战场厮杀杀敌数千的时候,也不过十六岁!” “他们况且如此,本殿是成蛟,是秦国的长安君,生于高山之上,就要临百刃之渊!” 嬴政冷笑:“不知天之高地之厚。” 他对成蛟已经彻底失望,这种愚钝激进的人活下去也不堪大用,“韩夫人寡人自会照拂,你自去吧。” 成蛟噗通跪地,“年少不自知,母亲和臣弟对王兄的多番冲撞,还望王兄勿怪。” 说着,他起身挺着胸脯纠纠离去。 殿内疏忽安静下来,嬴政取下墙上挂的鹿卢剑。 “峥——” 这是历代秦王的王剑,也是当时赐给白起,白起率秦军的将士在长平之战与赵国决一死战所用的佩剑。 后来白起也是用的这把剑自刎而亡。 剑长四尺多,锋锐无比。 嬴政将剑身抽出,随着抽出,隐隐发出龙吟之声,他看到了自己狭长的眼眸里浮动着漠然和残忍的光。 没有亲情,更没有怜悯。 * 成蛟率五万秦军浩浩荡荡的去支援还在赵国和赵人对垒的蒙骜大将军。 行军到半路,埋锅造饭一顿报餐后,就在屯留驻扎起来。 谋划如何出兵去支援前方对峙不下的蒙骜大将军。 帐篷外的小队在巡逻,帐篷内的成蛟甲胄未脱,身披大黑金丝斗篷,正在点着油灯看着步防图。 他身边坐着的樊於期早就一身软甲,伸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呜.....哎呀呀....哈。” 成蛟眉头一皱,“你这厮,派你来是辅助本殿,现在本殿遇到难处,你在这毫无计策就算了,还懒散不堪,这就是你作为大将军的军纪吗?!” 樊於期立马挺直腰杆,算是给了他几分脸面。 “末将一个嘴巴憋不出一个响屁,但是这响屁也不是说放就放,长安君也得给屁眼点时间啊。” 成蛟就听不惯这种粗俗恶臭。 加上对着战况犹豫不定的窝火,他握紧拳头砰的下砸在案上,怒骂道:“樊於期!你莫要以为本殿软弱好欺,你信不信本殿现在就叫人将你拖出去,拉出去军法处置!” 樊於期搓了搓手上的泥,“软弱好欺?末将从来可不觉得能够让韩国拱手让出百余丈土地,鼎鼎大名的长安君软弱好欺。” 成蛟脸色稍缓,“算了算了,良策也不是一时就能出的,你是秦国的大将军,本殿也不欲多为难你。” 成蛟给足了台阶,岂料樊於期压根不下。 “只是末将很好奇,长安君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带过兵打过仗吗?” “你在这拿着张图纸看半天,看得半懂又不好意思开口。你就算看懂如何,形势瞬息万变,需要何等机敏老辣,就算你懂个屁的图纸又能如何?” 还没等他变脸,樊於期两排牙齿森森一闪,桀然一笑,“战场如坟场,这可不是长安君孜孜求学的地方,这场上的刀剑可不长眼睛呐。” “砰!” 成蛟面色铁青,踹倒长案。 上面垒的竹简哗啦啦的掉了一地,他豁然扯着樊於期的衣领,“樊於期,你是找死吗?!” “末将死了没关系,怕是长安君遭人陷害,上赶着找死还不知!” 樊於期狞道,“如若长安君远离咸阳,死在战场上,不过就是掩埋下葬,给个封号草草了事。” “而秦国世世代代的基业就要断送在你的鲁莽之上!你长安君就算在地下,还有何脸面去面见先王的圣灵!还有何脸面去面见你的亲祖爷,一代枭雄秦昭王!呜呼哉!秦国这代要亡了啊!” “你...什么意思,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成蛟斥道,“说如此大不敬的话,樊於期你疯了!” “哼!没疯!” 樊於期道,“末将被你砍头就砍头,可是就是不忍如今朝堂上奸商当道,奸佞妄为,企图用野种来操权掌利,还想杀害先王唯一的嫡系血脉。” 成蛟眼睛瞪大:“什么?” 他铿锵道:“长安君怕是不知道,现在的秦王嬴政就是野种!” 成蛟骇然道:“你他妈的到底在说什么?!什么野种。” “哼,一贱商苟合歌妓所生的野种!贱商将原本下了种的歌妓送于先王,得先王赏识,这贱商平步青云当了相国,这贱妓当了太后。” “他们合起伙来,就用了此计毒害正统王嗣,现在这王嗣即将赴死,他们再无后顾之忧,秦国再无见天日之时。好,实在好得很!” “胡说八道!” 成蛟脸色青白交加,推了他一把。 奈何像个樊於期蛮牛的野人。 成蛟后退几步,怒道:“一派胡言乱语,你堂堂大将军,应有自主评判之力!怎的听风就是雨!” 樊於期拿起旁边的长剑,割了手心一刀,血花飞溅。 成蛟指着他道:“你..你…你要干什么?!” 樊於期用流血的手心抹脸,脸上霎时半边血红,犹如恶鬼再现。 他举起四指道,“樊於期在此立誓,所说的一切都是忠于王室,忠于秦国,如若有半句假话,必将身首异处,遗臭万年!” 成蛟到底没有见过什么血腥,何曾见过这种场面。 他看着樊於期手上紧握着的长剑和他身上散发着的凶神恶煞的气息,咽了咽唾沫,“樊将军,你说!” “长安君,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吗?为什么吕不韦一个贱商能如此得势,做出此番的传奇?” “不..不知。” “如若秦孝文王还在世,吕不韦作为太子的门客,怎会如此轻易起势。” 樊於期道:“可是秦孝文王在位不过短短三天,就崩的如此快。” “如若先王还在世,吕不韦只是作为一国相邦,有华阳夫人和先王多方掣肘,他也只是个效命臣子,怎会只手遮天?” “可蹊跷就蹊跷在,先王在位不过三年,就崩了!” “三天,三年,怎么会有如此蹊跷的巧合,受益者莫过于那个包藏祸心的贱商!” “只要长安君你一死,他以后定高枕无忧啊!” 成蛟被连番劈头盖脸下来,眼神开始闪烁不定。 樊於期趁热再道,“长安君,你本来就是定下来的秦王,你怎么会任得那贱商之子称孤道寡,你只做得一个小小的长安君,屈居人下,还由得那淫妓诋毁韩夫人!” 说到韩夫人,成蛟脸色微变,终于开口:“可是父王下的王令上,明明是让王兄做秦王。” “长安君,人在弥留之际难免头脑昏沉,明明就是那奸夫淫妇用的诡计!” 樊於期逼视他,“成蛟成蛟,蛟,是蛟,虬,蜧,蝹,四大神蛇之首。” “蛟即龙,先王如此取名就是想传位于长安君你。” “蛟龙蛟龙,龙腾四海,为王为霸,象征着秦国东出的雄心壮志!先王如此明白,长安君莫非还不明志?” 成蛟脑子原本还在车轮飞转,现在已经完全死僵。 是的。 在那嬴政还没回来的时候。 秦国上下都将自己看成未来的秦王,可是嬴政一回来,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变了… 连他的母亲韩夫人看他的时候,从以往的溺爱,到如今刀割般的失望。 “往前就是必死无疑,现在反抗就是讨伐贼子!” 见成蛟松动,樊於期剑尖刺入地面,跪地凛凛道,“末将樊於期叩见秦王,秦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成蛟浑身僵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第三十二章 簪花风流 成蛟和樊於期在屯留叛乱。 而不远千里的秦国相国府看起来一切如常。 这里车马粼粼,传书谒者拉着一辆又一辆的文车,上面摆着小山高的竹简,红色的简布条被风吹得迎风招展,进进出出的谒者和门童。 虽繁忙,却极有序。 左丕右须两个门童,是吕不韦的心腹之二, 他们为着相国办着最隐晦之事。 现他们踏着极有节奏的步伐,揣着袖子看着一辆又一辆的文车,临了对谒者说道,“辛苦了,去吧。” 谒者拱手告退:“不辛苦不辛苦。” 等人和车都粼粼嘈嘈走远了,这黄昏也笼罩在相国府上。 代表着秦国的权利最中枢——相国一天的运转已经告一段落。 左丕右须左顾右盼了会儿,纷纷垂着头走进了吕不韦的办事处。 “相国。” 走进里室,他们跪下行礼。 吕不韦手边搁置了热茶,还在冒着热烟,他动了动疲累的五指的关节,淡淡道:“有动静了?” “是。” 左丕低声说道,“樊於期来报,成蛟举兵不前,在屯留驻扎,樊於期就对成蛟好一通说,终于成蛟在前五天下发檄文,反了!” 右须是左丕的亲弟弟,紧跟着哥哥道:“这成蛟一反,相国您再发兵平叛,为国为民,刀不见刃。” 吕不韦吹了口热茶,轻轻咳嗽一声,气度儒雅的开口,“反了,怎么反的, 造势几合?” 左丕:“成蛟先是煽动五万的秦军将领,再是下讨伐的檄文, 樊於期还说正要让成蛟攻下附近两县,招兵买马,鼓噪生事。 右须:“相国放心,就算是华阳夫人再维护成蛟,那也无济于事啊。” “樊於期将军此事办得干净利落。”吕不韦指尖轻点杯壁,闭上眼,“有胆识,有谋略。” 左丕:“为相国效力之人。” 右须:“当得重重赏赐!” 吕不韦掀开眼皮,温言道:“只是可惜,秉性难训,不服管教,做本相手里的刀,差了点。” 左丕右须立马反应过来,“相国,在下省得!” 说罢,他们起身就要离去。 “办完这事,你们再去替本相找一批人。”吕不韦叫住了他们。 左丕,右须:“但凭差遣。” 吕不韦右手压在案上, 压的实了,说道:“找一批无家室的成年男子,需得体格健硕,天赋异禀。” 无家室的成年男子 体格健硕,天赋异禀? 出了门的左丕右须面面相觑,均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困惑不解,右须率先道,“这相国要我们找的是什么?打手?护卫?” 左丕摇头:“不像,相国食禄三千,要是找打手护卫又何必要我们兄弟去找呢?” “无家室?那是刺客?” “说啥呢你!” 左丕用胳膊肘撞了弟弟一下,右须捂着胸口疼的龇牙咧嘴。 左丕说道,“重点是天赋异禀四个字,你办事能不能长点脑子。” “弟弟我虽然没有在稷下学宫求过学,但是也是知道天赋异禀的,那就是要异于常人的独特天赋,可是相国也没说哪方面的天赋异禀啊?” “等等。” 左丕脑子里电光火石间好像闪过什么,“体格健硕.强健硕.异禀。” 他眼角微跳,看了弟弟一眼。 右须的脸已经天塌地陷,并裂开一丝缝隙。 “不是吧?!” 右须险些跳起来,“我们又不是找鸭还是找一批!” “嘘嘘嘘!” 左丕连忙捂住弟弟嚷嚷的嘴,“这事关系重大,我们得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右须:“唔唔唔肯定不能从短。” 左丕黑了脸,很想拍昏这个立马上道的弟弟。 * 成蛟在屯留叛变一事经前线传到秦国时,在秦国庙堂迅速掀起一场狂大的风暴。 尤其是樊於期竟敢声称堂堂秦王是野种。 摄政相国在朝堂上当即拍案而起,誓称不灭贼子誓不罢休,立马派十万精兵,由王翦领兵前去镇压。 举国也因此事对成蛟骂骂咧咧。 老秦人忠心又憨厚,拧成一股麻绳,纷纷扬言樊於期是个叛将,竟然说此妖言惑众之词。 秦王是不是野种,难道先王不知道么? 非得让一个下臣扬明? 还煽动处事不分的长安君,还在其握着兵权的时候煽动,实在是其心可诛! 樊於期的宗族老小,樊氏一族,哪怕再往上追溯祖上三代所出的都是忠心耿耿一心为秦国的将才,和蒙氏一族都是誓死效忠秦王的家族。 现在樊於期出了这种事,令他们族上蒙羞又愧疚。 加上秦法的连坐罪,一夕之间,集体投毒而亡,这支古老的家族从此荡然无存。 “是真的自杀投毒?” 咸阳宫内,嬴政剑眉微蹙,问着身边的心腹赵高,“若是成年男子就罢了,有那般的骨气,可樊氏一族,无论男女老少,管家仆从,就连尚怀有孕的妇人都被毒死。” 赵高恭敬道:“也许是他们想保留作为樊氏一族的名声,为将者一般都将忠诚看得比生命还重。” 嬴政神情静极了,“忠诚?也对,樊氏的确忠于寡人,那寡人亲自前去屯留活剐了樊於期,也好送他和他一家子团聚。” 赵高脸上大变:“君上,君上您乃大秦的王,万金之躯,怎可前往赴险,这些行军打仗之事不如就交给相国,王翦,蒙骜,张唐大将军他们。” “寡人心意已决,再说领罚。” 嬴政的决定不容置喙,说罢他王衣如浪涛般翻滚,出了殿门。 再过几步就是白桃的偏殿,不同于他主殿住的冷清又孤寂,这里雕梁画栋,美轮美奂。 这是他的落脚处,疲倦过后栖息的居所。 嬴政踏上花重馥郁的地毯,越过落地的山河屏风,掀开琉璃串成的珠帘。 就见白桃坐在案边正用剪刀剪着花瓶里的花束,剪的咔擦咔嚓响。 白桃的鬓边别了几多娇嫩的小花,纠缠的花枝在她的袖口处开放的实在太过烂漫,呈现出别样的动人和韵致。 只是她动作不停,花枝都被她剪的稀巴烂。 嬴政顿了顿步伐:“呆在宫里心烦了吗?” 白桃早知道他来了,放下剪刀道:“才没有,我吃得好睡得好,我看后花园里种的花好看,就剪了一剪。” “那为何在花瓶里剪?” “我想学插花,我学不会怎么了嘛。” 白桃觉得自己插花很差劲,但是不影响她的理直气壮,“反正学不会,干脆剪了算了。” 嬴政摘掉她鬓角边颤颤巍巍的粉色小花,捻了捻,放在花瓶上,“寡人也不会,可以和桃桃一起学,就先将这朵花插在树枝上,桃桃觉得如何?” 白头看着面前光秃秃的花枝,上面被他放上单一的花骨朵,简直没眼看。 “秃子上面串帽子,还挡都挡不住,丑死了,政哥哥你还不如我呢。” “哈哈。” 到底是少年人,嬴政笑得疏朗。 白桃定定的看他,“你现在还会插花,还会笑,那成蛟的事情,你是不是不生气了?” 嬴政眉微挑:“…嗯。” 白桃歪头:“真的?” 前段日子,因为成蛟叛乱的事情,她觉得风声甚是紧,更是乖觉了些。 不出宫了不乱玩了也不召俳优进宫耍杂技了,浑身的狐狸毛顺的一丝不苟,还顺带闲情逸致摧残起了花花草草。 要是不生气的话.那岂不是可以照样出去玩了? 没等她来得及暗喜,嬴政脸上的笑意收敛下来,坐在她身边道,“有些市井传言说寡人是野种,仲父是亲父,仲父才是寡人的生身父亲,桃桃觉得呢,寡人和仲父长得相似吗?” 白桃微怔,坊间传闻她也听说过不少,但是没有想到无坚不摧的他也是在意这件事。 也对,凡人在意血脉的传承,关于自己的身世谁不想究清呢。 可是他长得和他的父王的确不是很像啊。 他挺鼻薄唇,两眼深邃,棱角分明的冷峻,是那种不熟悉他的人接近就怕被伤到的孤傲强势。 而他的父王嬴子楚就平易近人多了,在赵国磋磨十几年,嬴子楚还磋磨出几分积郁的消沉。 回到秦国被华阳太后掣肘,根本就不能一敞胸怀,导致气质都是拿细线提拉出来的,要断未断的样子。 所谓相由心生,这长得就 不是太像。 白桃觉得他不是想问像不像的事情,毕竟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她思索了下说道:“连书上都说,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 说罢,她凑在他耳朵边低低道,“没准政哥哥你更像你的太爷爷呢。” “我听宫人说,秦昭襄王打得列国闻风丧胆,以后政哥哥你所做的功绩更不会差到哪去的。” “有是时候实力也是自证的一种方式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政哥哥你以后定会更强。” 少女努力搜刮着近日来强背硬塞的诗文来劝导,樱唇里可心的话一连串一连串的往外冒。 嬴政摩挲把玩着她的芊芊玉指,幽深的眸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欲成大事之前,寡人先得亲政。” 白桃眼睫微颤:“政哥哥,你还有好几年才能戴冠配剑呢。” “很多事情不能一蹴而就。”他狭长的眸子里含着化不开的墨,“成蛟之事,会成为寡人亲政道路上的第一块垫脚石。” 白桃:“嗯?” “寡人要去屯留,亲自平定成蛟之乱,寡人不仅要让仲父看到,让六国看到,更要让大秦的将士看到,寡人才是他们唯一可以效忠的,王。” 他的眉宇间有千军莫挡的锋锐,白桃也不多劝,“好吧,那政哥哥你什么时候动身?” “后日和王翦将军一起,仲父没有理由阻拦寡人。” “嗯嗯。” 嬴政把她抱在怀里,拍了拍,“想让桃桃送寡人出征。” “可以呀。” 白桃满口答应下来,反正她又不是光吃干饭不干活,送送也无伤大雅。 “嗯,那出征前寡人得先给桃桃打扮打扮。”他说道。 “打扮什么?” 白桃好奇,用一双秋水底横的剪眸望着他,嬴政伸手折了朵盛开的靡艳的花朵别在她鬓边。 只见少女云堆翠鬓,唇绽樱颗,柔媚又娇俏。 她又捏着拳头锤他,“好啊,政哥哥,你拿我脑袋当花瓶使呢?” 嬴政那眉如墨画的俊脸凑过来,在她嘴角不轻易间啄了一口。 “真好看,当花瓶也好看。” “那是,我不好看谁好看。” 白桃自动忽略后面半段,她也挺喜欢听别人夸赞好看,闻言狐狸尾巴都差点翘起来,“不行,我也要给你插花。” 她随手折了朵大红色的花朵,伸手别在他的鬓边。 经过柔润的花朵一别,消散了嬴政冷凝的下颌角,显得倒有几分说不出的面如美玉,万千风流。 就算是咸阳城中最负盛名的公子哥,怕也不及他万分之一的心迷神醉。 白桃眼底有惊艳闪过,说道:“政哥哥戴花,也好看。” 嬴政也由着她鼓捣。 他又抬起她的下巴,在娇润唇瓣吻了一下,似诱惑道,“只要桃桃给亲,寡人的脑袋随意供桃桃簪着玩。” 不过也就是亲亲而已,比起亲亲她更想簪他脑袋。 白桃上钩道:“好啊,我给你簪花,你先别乱动哦。” 嬴政怎么可能不动,他俯首扣住她的脑袋,吮含下来。 “可恶,都说了你别乱动。”白桃手中抓的花枝全砸在地上,溅起一片花泥,唇畔相依下来,她被亲的哼哼唧唧,娇娇柔柔的伏在他肩膀上。 嬴政到底是没有深吻,他只是浅尝即止,似是还保留着他们之间的那层禁制。 他看着在自己怀里眯着如丝美眸的白桃,瞳孔一深:“桃桃。” “嗯嗯,亲完了嘛?”白桃慵懒娇媚,翻着肚皮哼哼道,“再亲下去我可要睡着了。” 嬴政:“.” 已经入v啦,谢谢支持! (本章完) 第三十三章 政哥出征 次次日。 秦国出十万将士平叛成蛟,由王翦领兵。 秦军身着黑色甲胄,拿着盾牌和握着长袍的士兵排列成方阵。 在城墙上俯瞰,只觉得道道冰冷的铁墙在森森发光。 这是一种让人凛然振作的新锐之气,是让六国难以望其项背的虎狼之师。 白桃在城墙上给嬴政系着头盔上的结。 嬴政身上穿的都是精铁特殊打造的甲胄,坚挺又有气度。 在日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配上他那张俊美的脸, 称的上宛如是天神降世。 白桃觉得有点晃眼睛,“好了,系好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让她系。 她要垫脚,他还要弓腰,都怪累的。 嬴政叮嘱道:“桃桃,此去不会耽搁多久, 要照顾好自己。” “好啦,知道了, 我真的不小了。” 白桃说道, “你也要照顾自己,毕竟这是你一次领兵打仗,你别第一个冲,你让小兵先冲,然后让那些当大兵的再冲,最后要让将军都往你前边站点,实在人多势众打不过你也好跑。” 分明是这般正肃的场合,嬴政脸上那点冷凝差点没崩住。 他默然有顷,才道,“寡人省得。” 白桃说道:“那就好,好啦,政哥哥你去吧,一定要平安回来。” “好。” 嬴政握着腰间别的鹿芦剑,转身走去,气势刚健似骄阳。 白桃心下感慨。 凡人的成长速度好快啊,眨眼少年人皇已经有了人皇的样子, 她个狐狸精却还没变成九条尾巴的大天狐。 还没等感慨完, 只见嬴政豁然回首,三步并两步的扣住她的腰肢往怀里一抱。 白桃以为自己的脸磕到他的甲胄上,一口狐狸牙怕是要断送了。 没想到他却是化作百般柔情的力道抱住她,“桃桃,等着寡人回来。” 说说,他将手心里一直握着的苍鹰玉佩递在她手里,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烙印下一吻。 苍鹰玉佩是他的生身玉佩,上面刻着他的生辰八字。 许是烈日骄阳有些烫,连着他的怀抱都增添了几许炽热的温度。 白桃觉得脸颊有点热乎乎,手中的玉佩还留存着他的体温,直到他远去看不到背影,才略微恢复了正常。 怎么好像有哪里奇了八怪的。 她心想,难道狐狸精也会站在城墙上晒太阳晒上火吗? 旁边上了城墙的蕊儿见到她手里拿着的东西,大吃一惊。 “这是君上的贴身玉佩?可以号令王城护卫军的那块吗?” 白桃思绪被打断,将玉佩别在腰上,“他是经常不离身,但是号令护卫军这事我不知道。” 蕊儿脸上绽开了笑,“小主儿,奴婢就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以前觉得小主儿您可能是夫人, 现在奴婢觉得您当王后没跑了。” 当王后? 白桃对当王后可没兴趣, 规规矩矩的,还不如给只烧鸡给她吃。 她说道,“我才不要当什么王后。” 蕊儿:“可是.王后是最大的了啊,有好多女人削尖了脑袋都想当王后呢。” 白桃摇头,“不说这个了,你去备马,我要单独出宫。” 蕊儿是知道她的玩性大,前段时间憋得慌,现在是应该要出宫了。 也没多想,连忙答应下来:“诺。” 白桃欢欢喜喜的下了城墙,不料却碰到了满脸缟素韩夫人。 韩夫人朝她走过来,凄凄惨惨戚戚道,“不会的,成蛟他没有上过战场,一向都是安守本分,他只是前几年收了韩地,他没有不轨之心,也没有谋逆的胆子!” “他又怎么会行讨伐之事呢?一定是有恶人从中作梗,一定是的!” 这是前朝的事,白桃不想惹一身腥,准备从她身边绕。 没想到韩夫人如附骨之蛆的跟着她连哭带诉。 “你能不能朝秦王求情,放过他,放过我的蛟儿,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她眼底的泪流了下来,像是穷途末路的母亲,让人不禁动容。 接着她折下所有的高傲,折下所有王室公主的尊严,在玉阶上插烛般跪地。 “你和秦王青梅竹马,你的话他一向听得进去,我只求蛟儿能够全须全尾的回到我的身边,自此以后我哪怕幽闭在宫内,我放掉所有的韩室外戚,再也不干权。” 白桃张了张樱唇。 其实成蛟全须全尾回来已经不可能了。 按照王权的极度排他来讲,不仅是人类的领地,就算是妖精领地也不许其他的觊觎者虎视耽耽。 只要窥伺,必杀无赦。 人和妖精也没有什么不同,最多也只是人比较看不清也看不开而已。 她思索了会儿,觉得说得缓冲一点,“韩夫人,你先别哭.” 韩夫人一喜,眼里迸发出希望,“白小主,难道你有办法了,先前是我不对,猪油蒙了心,只要您肯想办法,我和蛟儿日后给您当牛做马,我们一辈子都报答你!” 当牛做马倒是不用,主要是没那个机会。 白桃抿唇开口,“其实我想说,成蛟能够活着的几率,已经不大了” 这话如同落下一颗炸雷,韩夫人两腿一软,整个人委顿在地。 她接受不住的双眼翻白昏厥过去。 白桃:“?” 白桃呆了一呆,觉得她承受能力未免也太差了。 不过就是没有孩子。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孩子也不可能作为她一辈子啊。 但是这话自己还是别说的好,免得说多了又是罪过。 站在原地认真的想了想,白桃出示秦王玉佩,让宫女太监把她扛回去:“好生伺候着,要是有什么闪失,唯你们是问。” 太监宫女们见玉佩如见秦王:“诺!” 政哥哥现在奔赴前线去平定叛乱。 若是后宫的韩夫人出了岔子,难免会让世人觉得一个君王,诛杀亲弟,又对其母赶尽杀绝。 到时候落得一个残暴的罪名就不太好了。 做好一切之后,白桃很快出了宫。 宫外白云皑皑,天幕碧蓝如洗。 咸阳城内大街小巷阡陌纵横,绿坊茶室酒肆遍地开花,人稠物穰,车马水龙。 布衣名士穿梭不停,舌尖摇摆的都是些天下奇事,宫廷秘闻。 更有牵着骆驼的胡商在兜售着运来的珍品,简单的一些马奶酒,茶壶,毛毯,簪子摆了上去,再各自点数着货箱,呼朋引伴,异国口音此起彼伏。 秦国重军功重农业,更是抑商, 现在咸阳城却门户大开,和齐国做交易,和波斯商人做交易,更和胡人做交易。 倡优,赛马,博彩等等异国风情遍地开花。 咸阳城现在能发展的如此繁华热闹,大半都是曾经的商贾吕不韦的功劳。 加上老秦人的勤劳朴实更加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大部分老秦人自然就对他感恩戴德。 稠广人坐的大街上,白桃正在边逛边看铺子。 她的半张桃花面被面巾裹住,只露出一双秋水剪眸,然后径直入了一家酒肆。 [满华堂] 精美的长案上,铜鼎玉盘酒香四溢。 这是间僻静又华丽的雅阁内,一袭紫衣的郑国正在里面坐着。 见到她进来了,他招呼道:“姑奶奶,见你真不容易,你最近几天都没有出宫啊,我又不好进宫去找你,来,过来快坐。” 白桃坐在正中,掀了面巾。 郑国不知道从那里拿出捧树枝,边嚼边道,“长得好看就是麻烦,出个宫玩还要戴个面巾,不像我。” “我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被说娘炮,凡人娘们都不喜欢我这款,我出门一点也不担忧.吧唧吧唧” 白桃给了他个白眼,不打算和他闲聊,“我要出趟远门。” “出远门?”郑国啮齿顿了下,“你要去哪里?” “去赵国。” “这么远?!”他惊道,“赵国不是在和秦国干架么,你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你个小狐狸家家的,去那里多危险。” “我去那里是要找我阿兄,还有,什么小狐狸!” 白桃已经不能忍受别人还把她当幼崽看了,“去赵国就危险了,那你觉得我这只狐狸对你危不危险?” 郑国气势低了一截,弱弱道:“好像.好像也是,不过我怎么没听过你有个阿兄,你阿兄也是个狐狸精吗?” “那不废话嘛,我阿兄当然是狐狸精了,他是全天下最俊的狐狸精。” 白桃想起从来没有和阿兄分开过这么久,就心里堵堵的。 她眸光转而黯淡下来,“阿兄和我,经过上次一别,已经过了好多年过去了,他也没来找我,我是定要找他的。” 郑国还没见过她这般模样。 蔫蔫的。 以往都是只古灵精怪的狐狸崽,现在颇为萎靡不振。 郑国没有问缘由,只劝慰道,“有别的事情缠身说不定呢,任谁有你这般的妹妹谁能忍心割舍,他肯定也在思念你,你修为这么高,定能够找到你阿兄。” 白桃抬起雾雾濛濛的眸子,“真的吗?你莫不是恭维我。” 郑国:“.” 郑国凑上来:“凡人世界那套,实在太俗了,我才不屑,何况你我都是妖精,没有必要恭维了,你说是吧,姑奶奶。” 白桃看着他那张白皙如玉,带着紧张兮兮的面皮,说道,“你别怕我,你若是说假话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现在我只想请你帮我个忙。” “什么忙?” “帮我准备一把短剑,一匹汗血宝马,几袋子干粮。” “哦不过这些为什么不让宫人去办啊?”郑国略感奇怪,“宫里的东西才是最好的东西,包括那上等的汗血宝马。” 白桃鼓着脸道:“因为秦王不准我出远门你知不知道。” “嗯?还有这事。” “他老是管我,宫里的人都是帮他通风报信的人,没准我一出去他就收到信了。且我也没个自己人,我顶多只有你个自己妖,何况这次我去的是赵国HD,他去的是赵国屯留。” “我比他远,我要比他之前回来认个错,还能和好,要是比他回来的晚,我以后出去就别回来了。” 郑国颇为同情:“这么严重啊,果然是伴君如伴虎。” 白桃凶巴巴:“你不许说他!” 郑国:“.”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里的树皮嚼下去,摸着肚皮打了个响嗝道,“姑奶奶,等一下,这事情马上给你办好。” 说着,他一溜烟的跑开了,仿佛被狐狸追着撵。 白桃发现桌上摆的都是她爱吃的烧鸡,遂坐下来享受烧鸡盛宴。 吃饱餍足后,过了约莫一个半时辰,太阳西斜,郑国额头冒汗的跑了上来。 他敛衽拭汗,色转皎然:“好了,在马市精挑细选给你买了最贵的宝马,短剑也已经备好,干粮三日的,金螺子给你装了一袋,路上不撒钱够花了,你现在从后门出去,骑着马就走,秦王的人暂时跟不上你。” “好。”白桃将写的信递给他,“记得帮我送进宫里,再会。” 郑国接过:“路上多加提防,你也要找到你阿兄。” 关于政哥。 政哥建立了中央集权制度,所以他一定是非常专制和独裁的。 掌控欲和独占欲也是极强的。 谢谢支持! (本章完) 第三十四章 和光同尘 拿齐东西后,白桃追星赶月,马不停蹄连续奔袭七日。 去往赵国HD这半路上还算顺遂,既没有遇到劫道的和也没有遇到豺狼虎豹的袭击。 只是骑着骑着,白桃靠着地图的指引,竟然行到一处山谷内。 这山谷虽是窥之如画,草木葱茏, 偶有几声猿啸,让人很想喷吐一肚子墨的妙景。 不过山路实在崎岖不堪,野草还长得有等人身高,严重影响她奔袭速度。 白桃仔细瞅了瞅地图,横竖比对了一下。 是走这里没有错,要是不走这里还需多饶两天。 “不管了。” 她心想, 直接翻身下马, 牵着马匹斩着荆棘向前走去。 走了没一会, 山谷里有阵狂风吹过来,四周霎时陷入昏暗。 白桃抬头一看,绝壁上面不知何时长有棵巨树。 高逾十几丈,腰身有八九人环抱那么粗,仿佛是天地之间连接的天梯,漆黑入墨,那枝桠的伸展如同双双诡异的人手,在迎着狂风群魔乱舞。 方才还是人间仙境,现已诡异骇人。 白桃收回视线,握紧短剑继续朝前走。 “簌簌——” 也不知道是风声穿过什么山穴,竟发出声似人不似人的怪响。 眨眼间成千上万的蝙蝠如同张大网从她头顶上掠过,又顷刻间消失不见。 白桃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有妖气。 剥开野草,就见面前赫然出现了一间荒芜已久的客栈。 似乎废弃很多年了,搭建的椿木腐朽不堪,被蟑螂鼪鼬啃食的满目疮痍,门匾上的字迹难以辨别。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 从旁边的草丛里冒出来个店小二, 他长得极瘦, 看上去就几根骨架撑着。 这般说话, 脖颈处的青筋虬结起伏,像是里面有黑虫在爬行。 白桃说道:“找茬可以吗?” 店小二脊背发出“咔哒”一声,他翻着死白的眼看向她手里牵着的马驹,“跑的久了,这马的马掌该换了,客人还是打个尖吧。” 幸好马匹被白桃用魅术控制住了,不然此刻非得吓得四蹄子腾空不成。 白桃扯了扯缰绳,想了想,说道:“你会换马掌那就再好不过了,诺,给你。” 缰绳递过去,店小二用烂的跟棉絮样的手掌接过,白桃垂眸道,“你这客栈平日里是不是挺热闹啊,手都磨出骨头了。” “啊,是是是。” 店小二还是低着头,他朝着客栈里头指引道,“里面歇歇吧。” “吱呀——” 客栈的门被打开,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晃了两下就倒了。 溅起的灰尘扬起陈年的阴暗湿气,吸入鼻尖,隔着老远都能感觉鼻子发了霉。 白桃捂住鼻子。 里面是客栈大堂,大堂里坐着十几个穿着褴褛的干尸村民,绿豆大的眼睛,齐刷刷的看过来。 有为年轻貌美的老板娘在里面撑着木柜站着。 她脸皮极其模糊,像是被什么打磨过,平平整整,见到白桃,她眼珠先是转了两圈,“姑娘,进来坐啊。” “不了,你好客,我可不想做客。” 里面太脏,白桃果断拒绝。 老板娘还没表示,那群村民就团团起身,他们的衣角可能和凳子久没分开,都粘在一起了,起身的时候还能听到“撕拉”一声,撕成破烂的碎布。 他们也是很干巴,嘴巴闭得很紧,声音从腹部发出来,还能看出来牙齿的形状,像是蝙蝠的尖牙:“姑娘,进来坐!” 一人道:“要你坐你就坐你还磨蹭什么?” 另一人:“你不就是过来送死的吗,血蝠谷可不是那么好进的。” “刚来一个,又来一个,又来一个。” 说着,他们的手就不断的延生延生,像是树枝般拔起生长,朝着白桃钳制过来。 这还是白桃在百年内的妖生里第一次遇到坏妖,她遏制住想后退的脚步,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刷——刷——” 危险越逼越近,白桃纵身一滚,暂避锋芒。 虽然来者不善,但是她三条大尾巴也不是吃素的。 白桃借力腾越至半空中,手腕翻转,挥动手中的短剑,用力一划,那些逼近的手型触须尽根斩断。 残肢满地,还在弹动不止。 老板娘一愣,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白桃,“真没想到啊,如今妖族没落,你竟然还有如此修为。” 白桃看出她的真身是只蝙蝠,讽刺道:“我也没想到,占据一整个山谷的妖,实力竟然这么弱。” 蝙蝠精笑了一声,又笑了一声,有些难言的复杂和兴味,“也好,也好,那你就留下来,做老娘这血蝠谷的肥料!” 说着,她仰面大笑,发出阵阵剐蹭耳膜的刺耳之声。 恐怖的是,那群黑衣人被割断的断肢不断的生长,生长,拔高,再拔高! 它们在地上挥舞摇摆,重新塑形鼓动,化出更多的人形。 “咔擦咔嚓咔嚓——”像是什么力量在波涛汹涌,他们纷纷长出相同的人脸,就像是完美复刻,不相同的是,他们没有衣服,身上都是粗糙的树皮。 蝙蝠精桀桀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生生世世,无穷尽也。” 白桃心头大跳。 看着这群不知道是什么的变态的东西,她恨不得将之间阿兄灌进脑子里的东西全给倒出来好好翻翻。 可惜已经晚了,生死之战容不得她懈怠半分。 拿出自己前所未有的状态,白桃浑身一点一点的紧绷起来,就像是拉开的一张弓,随时蓄势待发,“我才不怕你。” “啧,不愧是涂山狐族,和我们这等血脉就是不一样。” 蝙蝠精尾音上扬,让人如坠冰窟,“这样吧,等会儿扒了你这张美人皮,老娘手下留点情。” “刷——刷——” 诡异的树人再度生长,胳膊和头发,如同蜘蛛吐丝般铺天盖地的笼罩住白桃,让白桃逃无可逃,遁无可遁。 白桃咬牙,兔起鹊落间,迎着山谷里的风而跳起,攀到山壁上。 “轰隆——” 树手围拢成一团,形成一只巨大的拳头,狠狠砸向山壁。 在白桃的身后,也不过就是差之毫厘,无数细小的裂缝瞬间布满,一块岩石轰然坍塌。 “刚才不是很嚣张吗?老娘修为倒退又如何,看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蝙蝠精两只眼睛阴鸷的盯着逃窜的白桃,狠狠道,“别挣扎,你马上就要成为老娘的盘中餐了。” “轰隆——” 岩石再度碎裂,扬起的灰尘漫漫遮挡住人的视线。 而那树手竟也能准确无误的朝着白桃袭来,白桃后背绷到极致,一伸脚,点在树手之上然后旋转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那树手的枝蔓到底没那么灵敏,硬生生的打了个结。 好险。 白桃脖颈生凉,获得片刻的喘息。 但是落得这个境地了,她气势硬生生的也要爬上上风,“盘中餐?你不过就是只要死的蝙蝠,我没想吃你就算了,你还想要吃狐狸,现在可是战国,又不是你的春秋,你还想继续做你的春秋大梦?” 蝙蝠精阴着脸:“死到临头还伶牙俐齿!” “那你弄死我啊?” “好!好!好!” 蝙蝠精被她激怒,那缠绕的树手都来不及解开,裹挟着汹汹之实向她咂来。 白桃一口气吊在嗓子眼,朝着她飞扑而来,“你后面有人!” “什么?” 蝙蝠精侧身回望,虽是留了一手没有全部回头,但是还是让白桃钻了片刻空挡。 阿兄说其他妖都笨还是有道理的,她用力朝着蝙蝠精投掷手中短剑。 蝙蝠精察觉到危险,以手挡脸,倒在一旁,堪堪避过。 “铮——” 短剑刺入地板内,寒光闪烁,入木三分。 蝙蝠精松了口气,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却没想到她的分神,导致那一群树人暂时没有受到她的控制。 白桃眨眼就在山壁上消失不见,蝙蝠精匆忙跑出来,抬头向上看,没有看到白桃的一道狐影,她目眦欲裂,“人呢!” “噗嗤。” 突然,从蝙蝠精的胸口冒出剑尖,那剑尖还旋转拧动。 “噗嗤,噗嗤。” 一下又是一下带动飞扬的血花,蝙蝠精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她的瞳孔失去焦距,栽倒在地上,那群树人也连同着她一起,灰飞烟灭。 澜渊一击。 饮了蝙蝠血的剑尖还在滴滴答答,白桃的眉宇间含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妖邪之感。 同样的,她的心跳也从未如此快过,命悬一刻的感觉是如此大惊心动魄,可是自我主宰的时候倒也酣畅淋漓。 想必,阿兄看到这样子的她 会欣慰吧。 此刻山谷风大,枯黄的树叶接天飘洒,轻的仿佛没有重量般,白桃感受没由来丝丝缕缕的孤单侵蚀住自己,真正的让她无处可逃。 她却极冷极静,如平湖一般。 将短剑插入鞘中,吹了声口哨操控马匹跑过来,再从里面拿出绷带。 若是以前她会哭诉的在阿兄怀里打滚,朝着政哥哥要呼呼。 可现在… 现在的她只是细细处理着刚刚在山壁上攀爬磨出来的伤痕。 “哐当——” 里面发出撞击的声音,让白桃徒地警觉,她三两下系紧绷带:“谁在里面?” 还有人? 不对,方才没有听到呼吸声,是妖吗? 白桃重新抽出短剑,剑尖垂下,冷冷道:“你若是不出来,别怪我刀剑无眼。” (本章完) 第三十五章 剑客荆轲 “砰。” 一声撞击,紧接着支支吾吾的声音传来,“唔唔唔唔唔唔.” 这般紊乱的呼吸,是人? 白桃走进去。 就见到满地的森森白骨上躺着一个少年,少年手脚束缚,头发凌乱不羁,下巴留着胡茬, 嘴里塞了块包了浆的麻布。 如同条灵蛇似的一别一扭,企图挣脱出来。 见到有人来了,他动的更厉害,“唔唔唔唔!” 怪不得蝙蝠精那么容易上当,原来后面还真的有人? 不过之前为什么没有注意这里还有人的呼吸声呢,白桃心里想着,拿剑尖挑了他嘴里的麻布。 少年闭着眼睛,眼睛里面熏出了泪水, 他呛咳了几下, 说道,“多谢,多谢女侠,呕。” 地上那挑出来的麻布里面有孔隙,还有蠕动的蛆。 白桃对他深感同情,“你个凡人胆子可真大,这里你都敢走。” 少年酸水算是吐完了,他说道:“这地方邪门是邪门.呕,但我是天下堂堂第一剑客,我不怕。” “第一剑客?” 白桃给他割了绳子说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血气方刚,他动了动僵麻的手,抱拳鞠躬道:“剑客,荆轲。” “剑客,荆轲。”白桃说道,“我叫白桃, 我只是一普通女子。“ 荆轲豪拓抱拳:“见过白桃姑娘。” 白桃觉得这厮闯荡江湖也未免太有礼有节了, 像是贵族家家养出来的。 收了心里的想法,她也跟着抱拳,然后问道:“你刚刚除了遇到老板娘和村民,还有看到别的东西吗?” “什么老板娘和村民。” 荆轲一头雾水,“我是游历山川,走到了这里,在一村庄落脚的时候听到这里曾经是他们的故土,只是这几十年来频频闹鬼,离奇死掉的村民数不胜数。” “害的村子里人心惶惶,集体迁徙,前十年有几个村民不甘心的想过来一探究竟,没想到也是了无音讯。” “孔夫子言,不已怪力乱神,我不信这天下有什么妖魔鬼怪,只身一人过来,看看到底是何人在此驻扎作乱。” 白桃眼皮微掀:“然后呢?” “然后进来没多久,就撞见一群出来觅食的蝙蝠。” 荆轲从骨头堆里找到了剑,慢吞吞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晕过去了,醒来不知道被谁绑了, 就见到了你.” “至于你说的老板娘和村民?” 他看着这摇摇欲坠的陈旧客栈,“这里荒废多年,你闻闻这里的味道,肯定是很久没有通风,而聚集起来的,怎么会有老板娘和村民呢?” 白桃:“哦,那你觉得是谁绑了你?” 荆轲动作顿住,“不对,那这里没有人,是谁绑了我?” 白桃冷笑,“还装,你莫不是以为全天下所有的妖精都是一样的蠢笨。” 她连招呼都不打,横剑朝他的头颅劈去。 荆轲瞳孔一缩,丝毫不敢大意,身体后仰,他用脚尖勾起头颅骨朝着她带着妖风的剑刃掷来。 “砰。” 颅骨化为齑粉。 与此同时,他“刷”的声拔剑格挡,平湖似的眼睛直视白桃道:“你不是和那妖精是一伙的,我不欲为难你。” “你不欲为难我,分明是你为难不了我。” 白桃讨厌这种假惺惺的做派,“连蝙蝠精你都斗不过,何况我呢?我说的对吗,捉妖师——” 逼问间,他们又过了七八招。 白桃完全是自学的野路子,讲究个随心所欲。 可这荆轲剑术是真正的人剑合一,连带起的风刃都变形,气势狠辣又凌厉。 “我不是捉妖师。” 荆轲眼里倒映着剑光,极冷,极静,极笃定,这才是真正的他。 白桃弃了短剑,改为五指成爪,握住他的剑身。 随即噼里啪啦长响,他的长剑寸寸断截,任何花里胡哨的剑法在妖精的眼里看来都是假把式。 白桃掐住了他的脖颈,荆轲没了剑,就像是武士没了命。 他颓然的闭上了眼,“你杀了我吧。” “死在你手里的妖有几何?” 白桃咬牙道。 “没有。” 他喉结滚动,手指却缓缓的放在腰间,似乎要摘下什么东西出来。 还没等动手,白桃捏住他的手腕腕骨,咔擦扭折,“你的速度,在我眼里,还不够看。” 蜉蝣撼大树,何其荒谬。 螳臂当车,又何其可笑。 荆轲已经认命,嘲弄道,“我不是捉妖师,我是剑客。” 白桃从他腰间扯下一个巴掌大小的壶子,这是方才他想要摘没摘到的东西。 壶子极其精致袖珍。 上面红色符箓描绘其上,缓缓流动,如同活物般。 她刚想单手拧开,却感受到一种恐怖的危机感,似刀锋抵住喉咙的杀机。 白桃瞳孔绷直成一条竖纹,质问道,“这是什么?” 荆轲道:“九黎壶。” “干嘛用的。” “炼妖的。” 白桃险些一剑没戳死他,“你还说你不是捉妖师,你把我当傻子逗呢?!” “信或不信,全在你。” 荆轲立的笔直,身如磐石,就连说话都带着稳当,让人不自主的想心悦诚服。 白桃到底不是喜好杀戮的妖精,她眼神闪烁了几下,确保下他身上没有带别的什么东西,人也挺弱鸡的,造成不了什么威胁。 将九黎壶收在怀里,她缓缓松开了荆轲的脖颈。 “多谢。” 荆轲的声音沙哑,带着漏气的感觉。 装得倒不错,白桃心中冷哼,“只不过是杀了你没用,要不然,凭你这个捉妖师的身份,我早就把你千刀万剐。” 荆轲板直道,“我不是捉妖师。” 白桃:“.” 她眼皮一掀,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荆轲眉头拧得像锋锐的刀尖,“我不是人修,我拧不开九黎壶,收不了妖,但我是剑客,我手握得了剑,斩杀得了邪祟,我天生就是剑客!” 原来如此。 白桃想起现在天下人修妖修都没落,可是万万没想到竟没落到连法器都拧不开的程度,真是够惨的。 转身踩着咔嚓咔嚓的白骨出了门,丢给他一句话。 “里面都是死人,你还待在里面做什么?” 荆轲一愣,复又赶紧跟着她出了门。 白桃检查了外面的马匹,发现马掌还真的给僵尸换好了。 她又在犄角旮旯发现店小二的尸体,这店小二应该是最近才死的,上面本来挂着一缕自我意识的魂魄,现在已经完全消散了。 “荆轲。” 白桃对还站着离了七八步的荆轲,下巴一扬,“你过来把这个店小二给埋了。” 好歹还给她换了马掌,这个僵尸也不能薄待了他,那就厚葬吧。 小溪边,荆轲用石头垒起了个小坟堆。 白桃坐在旁边,架起个篝火,烤了两只野鸡。见他垒的坟堆还挺规整的,说道:“垒的不错。” 荆轲沐着凄冷的月光,压紧了最后一块石头,“曾经亲手埋葬了父亲母亲,还有全族老少,次数多了,也是门手艺。” 白桃:“.节哀。” “都过去很久了,早就没什么。”荆轲拍了拍手掌直起腰。 夜晚的苍穹变幻不停与光影齐齐流转,在这山谷旷野相互辉映一副沙画。 他走过来坐道:“何况这样也很好,孑然一身,无牵无挂,随风漂泊。” 不远处山壁上的幽暗的树影里藏着山魈点着绿光的眼睛,身边偶尔还有野草不正常的晃动。 荆轲单膝屈起,转着野鸡道,“我还没有试过这么大深夜还呆在野外的地面上,身边有个妖精果然不一样。” 白桃慵慵懒懒的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荆轲:“我看不穿你的真身,你是狐狸精吗?” “你很好奇吗?” 荆轲看着面前这位琼鼻樱唇,妖娆又清纯的,连天地工笔描绘的苍穹都在她面前沦为陪衬的妖精。 轻轻说道:“看来是了。” 白桃没搭理,抓了把野草添了上去,木炭烧的通红,发出“毕拨”一声。 荆轲道,“你是哪国的妖精。” 白桃:“妖精分品种,不分国界。” 荆轲尝试着和妖精搭话:“我从卫国来,我是卫国人,你呢,你从秦国来吗?” “是的,我哥哥在秦国。” 他知道她还有个妖精哥哥,眼中闪过诧异,“令兄修为肯定卓绝,在凡世举足轻重。” 白桃也无聊,有一搭没一搭道:“还好吧,在秦国当了个小官,混了个日子。” “你这是要去往赵国吗?” “是啊。”白桃又添了把草,说道,“那你呢?” 荆轲:“我?我不知道去哪里,现在我的国家名存实亡,国已经不是国,土地上都是秦国他乡人,毫无我卫人的立锥之地。” “那你就到处去别国游历?” “是。” “为什么不呆在秦国,秦国现在朝堂清明,以你这般的剑术,当个官吏的门客不是问题。” 荆轲拒绝道:“我也曾游历到秦国,里面的法度我实在看不惯,遂又抽身离去了。” 白桃问他:“什么法度?” 荆轲一字一句,带着不易觉察的打抱不平:“一人犯法,十人连坐,这是山东其他六国绝无仅有的连坐制。” 白桃:“你去任何一个国家都要入乡随俗,尊重他国的条例,何况一流秦国呢。” “不,连坐制的严苛残酷得简直令人发指,在秦国生存下去,叫人如何忍受?” 荆轲添了块木头,“更何况古往今来约束人的向来是公序良俗,不是靠的这种灭绝人性的法度。” 兴许面对的是妖精,知道妖精没有那么多弯绕的心思。 他敞开心扉道:“偌大的天下,一个家族要想能够砥砺前行,就是依靠互相勉励和温情脉脉,如此互相紧盯,互相告发,实在是天怒人恕。” 荆轲看起来对秦国有怨气,也对,秦国和卫国本就是对敌。 白桃说道:“你待了几天?” “三日而已,短短三日,大街上竟能看到十几个受了劓刑的老者。”荆轲蹙眉,“我绝不会呆在秦国。” 人各有志。 白桃也不好再劝。 只是觉得他个凡人能够和她过得几招,再加上这般谈吐不凡,要是政哥哥能够看到这般的人才,定也会高兴的。 她遗憾的舔了舔牙:“你若是见到秦王就好了。” 荆轲阔朗一笑:“人生本就是场意想不到的旅途,总会有见面的机会。” 荆轲刺秦王。 荆轲:(我戳我戳我戳)嘿嘿,没想到吧? 嬴政:(叉腰)(生气)(跺脚脚)总有刁民想害朕! (本章完) 第三十六章 掘地三尺 翌日一早,穿梭过山谷,就到了大片大片连绵草滩。 这里人烟稀少,是远离富庶文明的蛮荒之地。 白桃骑着马朝着远处远远一望,又看到被荒草覆盖的沟壑山崖。 她对给她牵马绳的荆轲道:「走过这里,不到三十里就是赵国。荆轲,你不是要饶去燕国吗,就此别过了。」 荆轲飒踏如流星,在无边草浪中走得沙沙作响。 闻言说道,「好,山水自有相逢日,我们就此别过。」 说着,他将马绳递给她的手上。 白桃接过,从衣襟里将巴掌不到的九黎壶还给他,「你是捉妖师家吧,这应该是你世代承袭的宝贝,还给你。」 荆轲垂眸,语气晦暗难明:「这不是宝贝,这是枷锁,现在我死而后生,也算摆脱了。」 他松快的勾唇道,「送给你了,你拿着吧。」 白桃:「.」 送妖精个炼妖壶,可真有他的。 看着她微懵的神色,荆轲说道:「这原本是归九黎族酋长蚩尤拥有,不仅可以炼妖,里面还有奇异空间,能够造就一切,也能毁灭一切。 「…不过这都是传说。」他顿了顿,「人族妖族一代又一代没落了,再好的法宝也无法发挥本来的功效,你自己摸索吧,告辞了。」 「等等。」 白桃拦住他挺拔的背影。 她下马将缰绳递给他道,「古语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好歹在世俗呆过七八年,还是懂得匪报永以为好的道理的,你既然将这东西给了我,那我就将这匹宝马给你。」 荆轲错愕:「那你,不是没有马了?」 「是没有马了。」 白桃手指转着马鞭,脸上挂着狡黠的笑,明媚极了,「你刚刚有没有看到有一匹四不像路过?」 荆轲迟疑:「你说的是.麋鹿?」 白桃从衣角里扒拉出片翠绿的叶子,学着政哥哥教给她的方法凑在唇边一吹:「啾——」 碧浪海里,有一头似鹿非鹿,似马非马,似驴非驴,似牛非牛的麋鹿走出来。 它通身雪白,有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大眼睛。 嘴里还在咀嚼着草,翘着蹄子飞奔到白桃和荆轲身边。 荆轲不可置信道:「这」 白桃下了马,坐上了温顺可人的麋鹿,她下巴一扬,颇为娇矜道,「我可是妖精,我当然会控制生灵,走了,最后一代捉妖师。」 青丝如瀑,香腮似雪。 这般坐在麋鹿上的少女美的惊心动魄,更是草浪里唯一的颜色。 荆轲虽视皮囊如泥尘,此刻却是难掩惊艳:「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身上有样东西,世间绝有。」 白桃忍不住问:「是什么?」 「是真诚。」 荆轲弯唇一笑,他跨上了马,用力一夹马腹,和她擦身而过,「我会记得你的,世间最美最真诚的狐狸精。」 他一骑绝尘,如同破浪的帆船。 白桃望着他消失的背影,疑惑道:「怎么会是真诚呢?」 明明她也有小心思,会有不能说道的私心。 「你说,我真诚吗?」 白桃拍了拍身下的麋鹿,麋鹿鼻孔翕张,长着鹿角的脑袋朝后仰,发出的声音空灵,如同在吹口哨,「呦呦呦——呦。」 麋鹿驮着白桃吹了一路上的口哨,边吹边赶往赵国HD。 没曾想她还没有到达HD,嬴政率领的纵干将领已经到达了赵国屯留。 毫无悬念的是,叛乱之事就是一场放置的渔网。 而长安君成蛟不得不吞咽下他的苦果,不得不放任自己的命运被他人所拿捏的滋味。 矛戈竖立如丛林,兵士肢骸碎满地,长安君被扣押着跪在嬴政面前,他身边的谋士一个个树倒猢狲散。 皆是指认着是长安君和樊於期一意孤行,于他们毫无干系。 长安君成蛟眼里是泪,心里滴着的是血,他没有愧疚和责怪,望着山岗上盘旋不止的秃鹫,还有倒在地上的老秦人,空茫茫道。 「王兄,我错了,我现在才知道我错了,而你…一切的一切,你全都知道。」 嬴政:「是。」 「我举不起秦国的大旗,我是秦国的罪人。」 嬴政摩挲着玉扳指,没有搭话。 成蛟低下头,将自己身上的兵符和玉佩解下,血泥的地面上有一滴滴的泪水淌下。 他哀鸣道,「事已至此,叛臣成蛟认罪伏诛,还请秦王能够网开一面,放过罪臣的母亲。」 嬴政:「好。」 「那你呢?王兄?」长蛟猛然抬起头,纠纠直视他,「你会举起秦国的大旗吗,这秦国朝堂以后还姓嬴吗?」 说着,不等嬴政回答,他猛地起身冲向直立起的森森矛戈上,皮肉闷响过后,长安君成蛟自缢于屯留。 燃烧的熊熊篝火旁,照得人半张脸如浴血罗刹。 一干秦军将士目睹一切,然后长吁短叹道,「大谬也,大谬也。」 嬴政道:「厚葬吧。」 「是!君上。」 嬴政迈过横七竖八的尸体,看向跪着的一众悔恨不迭的屯留叛军。 那叛军还有几个跪起道,「君上,此事都为樊於期一人煽动,不关末将的事,末将也只是走投无路,成蛟殿下逼臣反,臣实在是不得不反啊。」 「祸不及家人,还请君上放过卑职等一家老小。」 「君上!恳请君上要打要杀,放过卑职等一家老小!」 嬴政冷道:「你们发动诸部呼啸起势,杀害同乡的时候,可没有这么不干事,现在倒是一个个咬着牙呕出悔和恨,是他们没有爹娘姊妹么?秦国的土地上怎么会养出你们这等墙头孬包。」 字字如刻刀。 将领们瞬间噤声。 强逼是真,燃起狼烟是真,自相残杀也是真。 他们能够当上屯留的将领手上自是沾了无数同胞的鲜血,这也是真。 如今兵败如山倒,他们看着这些曾经战友们的尸体,到底无法再为自己开脱。 嬴政持剑走过:「所参与此事者,一律斩杀勿论,家族亲眷流放临洮,永世不得回乡。」 这话一出,谋逆的叛军面露灰白死色。 不过嬴政身旁却有将士迟疑道:「君上,如此行事怕是不妥,还是等到吕相再发落吧。」 嬴政冷冷道:「你想抵抗王命?」 将士们正待铺天盖地的反驳,沉稳的王翦率先表态,「君上的王令就是铁书丹卷,臣听令。」 又有一年轻的小将笔挺跪地,「遵命!」 嬴政看向他,这个年轻的小将在此次剿灭成蛟的战役中大放异彩,一骑枣红马勇猛无敌,浑身骄阳似烈火,「你叫什么名字?」 小将抹了把脸,欣喜道:「回君上,末将李信!」 嬴政目光微闪:「是大秦的勇士。」 小将喜不自胜,君上的表彰对于将士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他抱拳道:「谢君上。」 王翦的表态,李信的迎合,其余人倒是不好多加开口,只能沉默着拖着叛军到集中点枭首示众。 一时间 ,屯留以及附近两座城池血流千尺,伏尸百里,君王的王令就像一阵风,掠夺走数以万计的生命。 灯火惶惶下,嬴政阔步走入主帐。 虽还是弱冠少年,但是谁也不敢小觑了他,壮壮声威下,嬴政在主帐面对一群老炼的秦将,能论兵器长短,更能论军事强弱。 在大战连绵的大争之世,君王那通身吞噬的气质,以及那过人的洞察力,如同一枚担压的定心丸,让人打心里的跟随,臣服。 商谈到拂晓,嬴政精神抖擞的从主帐中出来。 看着西边那断崖的山源,他背负着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时赵高跪地道,「君上,奴才有罪。」 没等君上答,赵高紧张道,「君上.白桃小主不见了,只留下一副书信。」 他双手奉上。 「什么。」 嬴政的俊脸已经瞬间完全阴沉的不能看,「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现在才来禀报!」 啪的夺过羊皮卷。 上面的字迹赫然映入眼帘。 【政哥哥,我要出去玩呐,你在外要好好的,我很快就回来了,勿念。】 旁边还画出一朵胖嘟嘟的梅花。 嬴政冷峻的像座冰山,眼瞳凶戾,闪着怒火,「寡人让你派人寸步不离跟着她,你就这么办事!让她在守卫军眼皮子底下溜走!」 赵高战战兢兢磕头道,「回君上,这小主儿没有惊动宫里人,去找了水工郑国,郑国隔了三五天才将此信送出,奴才就想小主儿是个知事的,且身上功夫底子不弱,想必就是一时顽劣而已,就也没有敢拿来惊扰君上,现在尘埃落定,奴才就.君上,奴才对君上一片赤城之心啊!」 他冷嗤,「弄虚作假,欺瞒君上,被你说成一片赤城之心,若不是你跟了寡人这几年,你早就已经人头落地。」 赵高冷汗刷的涌出,嘴唇动动:「奴才.」 「出去领二十军棍。」 赵高叩首,劫后逃生道:「奴才谢君上!」 还有郑国。 嬴政暗想,不过到底是难求的水工,秦国现在还指望着他修国渠,也不能拿来如何。 他磨了磨牙,对那顽皮的少女也束手无策,只是一腔怒气无处发泄到底窝火。 这时偏偏有个愣头青李信撞上来。 愣头青跪地道:「君上,那樊於期跑了,末将率兵追了一天还没有追到人影,只在险峻狭窄处看到他的盔甲。」 嬴政阴鸷道,「跑了?那就追,生不见人死要见尸,哪怕尺骨无存,挖地三尺也得给寡人挖出来!」 什么仇什么恨。 李信吞了下口水,跪地领命:「末将必不辱命!」 第三十七章 山鬼算命 这边白桃骑着麋鹿呦呦呦呦的来到紫山。 紫山群岫堆螺,霞举云高,连山隐隐。 这是片充满灵气的山脉,明净又神秘。 白桃被笼罩在山荫下的时候,宛如被水包裹住,浑身的疲累一扫而光。 东复历春,年复年载。 连这里的树木都拔高了些许。 白桃抱着麋鹿的脑袋,说道:「四不像,我回家了。」 麋鹿用额头贴了下她,晃了晃脑袋,白桃走在密林里,身后跟着徐徐的麋鹿。 她淋着这片片传达诸天的落叶,恍惚道:「我感觉我在做梦,明明之前我还喜欢在这山林里乱窜。」 她指着旁边一棵树道,「麋鹿你看,上面的痕迹,像不像爪子印,其实不瞒你看,这就是我磨出来的,我记得当时和我阿兄闹别扭了,他说了我两句,我就气冲冲的专逮着这棵木磨。」 「我磨啊磨,磨了三天。」 那棵树跟别的树兄一对比,瞧着甚是历经沧桑。 白桃又指着又一处:「我大概几十年前在这里见到一头兕,就是这棵树的旁边,全身青黑青黑的,有只板角,我不认识是什么,又的跟着它翻了两座山头,回来的时候阿兄又又把我训了一顿,我当时跑过来也又对这边棵树磨了两天,整整把树磨得瘦了一圈。」 麋鹿吹口哨:「呦呦,呦呦。」 它还不懂得什么意思,但是似乎感到高兴。 白桃脚步顿住,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两个小金铃,「你说,我都要到家了,铃铛为什么还不响啊。」 阿兄怎么还不来接她啊 阿兄以往都会在狐狸洞前等她,他会问啊,小家伙,你去哪了? 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又去哪胡闹了。 他还会摸着她的脑袋叹气,对她说,这么小一点,你啊你啊怎么还长不大。 「吧嗒。」 白桃眼尾一滴滚烫的泪坠了下来,没入下面腐叶里。 之前郑国就曾经说过,修为越高的妖精反噬的就会越厉害,她当时心中就有种隐隐的害怕,但是不愿去想,不愿去碰那种可能性。 可是阿兄将她放在秦国,几年来渺无音。 ,明明她脚腕上绑的就是他系的绊妖铃,明明他可以随时随地找到她,可他从来就没有,由不得她去胡思乱想。 阿兄 他到底为什么不来找我。 心中的恐慌如野草般肆掠生长,白桃朦胧双泪眼望着不足十几步的苍翠树冠。 这是棵菩提树,是她和阿兄生活过百年的地方,如若阿兄不在此,她真的毫无办法。 她拿手背拭去眼角的泪水,却吧嗒吧嗒掉的更多。 里面毫无动静,仍然像是埋葬的荒坟。 就在小狐狸难过间,从树冠上冒出个男人来,男人露出有双上挑的眼眸,此时漾着笑意,只不过眼珠有黑无白。 他大半张脸皮藏在葱郁的枝丫里。 「啧啧啧,让本山鬼来看看,到底是哪家的小孩,哭得这么好看。」 白桃没料到这里还有其他人,握住短剑警惕道:「你是谁?为何在紫山!」 「别这么凶嘛,小狐狸崽崽。」 男人从树冠上跳下来,他披头散发,俊美不凡,此刻唇角上挑,脖子拿红线挂着一连串铜钱,随着动作发出玎玲珰琅的声音。 他左手撑着菩提树,吹了口垂散的额发,说道:「本鬼不才,山鬼也。你说山鬼不在山上,是什么道理。」 「我才不管这些。」 白桃抽出剑,直指 他白皙的喉结,凶道,「这里是我们狐狸精的地盘,不是你山鬼的地盘。」 「呀呀呀。」山鬼摸着下巴,恣睢笑道,「什么地盘不地盘的,本山鬼是在庇佑一方啊,小狐狸。」 白桃讨厌他一口一个小字。 她算是看出来了,他根本在是外强中干,纵然山鬼一脉出身颇有渊源又如何,在她眼里不堪一击而已。 「受死吧!」 她本就想吓吓他,没想到山鬼跳着脚,口里大叫起来:「杀鬼啦!杀鬼啦!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啦!」 白桃:「.」 看着手脚乱舞的山鬼,白桃内心复杂到极致。 山鬼是几乎接近于神的人物,虽没有得到正式的封号,但是也是受千妖敬仰,万鬼跪拜,怎么会沦落至此呢? 兔死狐悲的感觉瞬间爬上心头。 她垂下眸光,放下剑来,唇瓣压成一条细线。 山鬼捂着脑袋突然不跳了,还对她笑嘻嘻道,「怎么啦小狐狸,是不是心疼你山鬼哥哥我,下不了手?」 「你才不是我哥哥!」白桃鼓着脸,爪子一痒,又想拔剑。 山鬼提了提快掉的裤裆,说道:「不对啊,你是那个老狐狸的妹妹,我是那老狐狸的故友,那合算合算,我就是你哥哥了。」 白桃瞳孔一震,但是她的警惕心理没有放下,「胡说,你说是我阿兄的故友,有何佐证?」 山鬼眉梢一动,目光一转,舔了舔上嘴唇,「让本鬼想想,那个老狐狸,长得人模狐样,心可比下水沟还黑。」 「胡说!不准你玷污我阿兄!」 见白桃又似要拔剑,山鬼忙道,「那老狐狸有什么好佐证的,先来说说你,你刚出生的时候我还见过你呢,就.」 他修长的手并拢,又道,「就这么大,眼睛没睁,连走路都不会,只会哼哼唧唧,我当时就抱过你,你三岁是不是尿铺?」 白桃真想缝上他的嘴,「胡说八道!我三岁不尿铺!」 「哦——」 山鬼恍然大悟,「没尿铺啊,后来我也再也没有见过你了,这后面一句是我瞎编的。」 白桃气的狐狸毛炸开:「颠三倒四,满嘴谎话。」 「好了好了。」山鬼斜斜的身体像是被个竿子挑起,直溜了。 他说道,「你阿兄让我在这等着你,给你留几句话。」 白桃疏忽上前一步,圆睁的大眼睛带着期冀:「我阿兄他说什么了?」 山鬼枯木的眸子倒映这这只鲜活分明的狐狸崽,他叉着腰背过身去,「你阿兄说啊,他几年要去游历山川湖海了,去看树啊,花啊,草啊,石头啊,再看点水什么的。可能要看个几十年吧。」 说完他又嘀咕道,「这有什么好看的,也不知道她信不信。」 他转身张开双手,迎着山林刮来的风,吸了一口贯日长虹的灵气。 山鬼通畅道:「你阿兄那个老不死的,本事大着呢,你与其担忧他过得好不好,不如担忧那堆被他祸害的人。也不过就是出个远门而已,祸害够了,该回来的时候就会回来了。」 他顿了顿,又吸了口灵气,暗示道:「啊——那不舍得回家的老狐狸,扔了算了。」 白桃看着这位行为古怪的男山鬼,说道:「我信你。」 「嗯?」山鬼诧异,「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信。」 这见鬼的谎言连他自己都扯不下去。 白桃收拾好一直往下坠的失落感,继续说道:「我阿兄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他不来找我,我就来找他,他要是不想见我,就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最为他唯一的亲妹妹, 自然得听话些,乖觉些,体谅些,不给他多添麻烦。」 山鬼:「.」 山鬼咂舌:小狐狸被老狐狸养在身边,一毒荼毒百年啦。 他嘴唇翕张了两下,转而邪气的笑开了,「老狐狸看着深恶痛绝,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好妹妹,真乖真巧,来,让鬼哥哥摸摸。」 说着,他那莹润的指尖就要碰到白桃的粉腮,白桃瞪了他一眼,一爪子拍开,「敢说我阿兄坏话,你不准碰我!」 得。 山鬼也不在意,吹了下指尖,笑道:「不碰就不碰,反正鬼哥哥要天天说你阿兄坏话。」 白桃极其护短,瞳孔缩成条直线,牙口就要咬上去。 山鬼眼珠子一转,说道:「喂,你是不是找不到你阿兄,就马上要走了?」 「你怎么知道?」 山鬼道:「要走了啊,那咬一口没关系。」 他把手腕递给她,笑得没皮没脸,「给你啊,那你就咬吧,只要别咬脸就成。」 白桃偏开脸:「才不咬。」 「好吧好吧。」山鬼弯下腰,用双手撑着膝盖和她说话,「鬼哥哥和你第二次见面,身上也没送什么礼,既然你要走了,那鬼哥哥不用你付寿数,免去报酬给你卜一卦?你是想问前程啊,还是姻缘啊。」 作者君想算一卦,冬天起不来怎么回事。 第三十八章 升官发财 “不,我才不算。” 白桃摇头,“阿兄说,姻缘,前程,还有命运是握在自己的手里,若是算了, 无论如何结局都是既定的,那我现在的努力和追寻又算什么?” 山鬼嘀咕:“那老狐狸,真是哄小孩一套一套的。” 白桃耳朵动了动,凶巴巴的看他,“你又在说我阿兄坏话!” 山鬼差点忘了狐狸耳朵尖灵尖灵的,忙改口, “没有没有,我刚可没有说你阿兄的坏话。” “不过。” 他手指指了指天,“命运握在自己的手里, 天命则是掌握在天的手里,世俗不是有句老话啊,说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可是如果硬是要强求呢,还不是靠这贼老天赏饭吃,所以天命天命,命不归己啊。” 白桃抿唇:“我才不信。” 山鬼掏出枚花钱出来,吹了两口擦了擦,恣睢道:“算一算,又不少你两肉,你这般抗拒,莫不是对未来害怕?” 白桃:“哼,我才不怕。” 她看向他指尖夹着的花钱,“你要算就算。” 山鬼:“啧。” 花钱刻着阳纹八卦,分别为, 乾、坤、震、巽、坎、离、艮、兑。 他拇指按压, 花钱半空中连续翻转, 又重新落在他的两根手指之间。 山鬼照了照,兴味道:“啧啧啧,好生吉利,从卦象上看,你是天命之女,将来贵不可言啊。” 白桃索然道:“这话我听过。” “嗯?”他擦了擦花钱,问道,“你听谁说的。” 白桃:“秦国的华阳太后,她也说过同样的话。” 山鬼上蹿下跳:“什么?!区区一个凡人,居然算得如此精准。” 他咬着一口银牙,觉得这口气实在是顺不过来,“不信不信,怎么可能,我个山鬼不可能比不过一个凡人,就算是一样也不行,看鬼哥哥给你算个不一样的!” 说罢,他手中花钱抛出,化成一条长长的抛物线。 山鬼仰头闭眼,脖子上腰上挂了的鬼钱无风自响,不到一个呼吸间, 花钱重新落在他两根手指内。 这会山鬼的神情凝重,翻着花钱。 白桃问道:“什么卦象。” “啧,坎卦,凶,大凶啊。” “咚——” 白桃还没来得及表示,就听到菩提树那边传来窸窣的动静,她心头一跳,握着剑用最快的速度跑过去。 意料之中的落空,树后没有人。 白桃感觉手心冒着冷汗,心里连吹过去的是穿堂风。 山鬼也走过来瞅了两瞥子,“莫不是哪个耗子窜过来了吧,真是扫兴的很,我正说到要紧处,回头要我逮着我肯定得掐死他。” 白桃扭头就走,直接走进了菩提树内,很快,她又耷拉着耳朵出来了。 山鬼见她这副蔫蔫的样子,悠悠叹气:“唉——说是耗子,你还不信。” “万一不是耗子呢?”白桃反驳道。 山鬼:“不是耗子是什么?” 白桃咬着唇,偏过头去,再也不说话了。 似是不知道小狐狸在偷哭,他抛了抛山鬼花钱说道:“喂,小狐狸,这是大凶的卦,你要不要听?” 白桃抹了眼泪,点了点头,“这是我的卦,我当然要听。” “这么大凶的卦,你也不知道害怕哟。” 他指着花钱道,“习坎,重险也,这说明你多则几年,少则几月内必有一道死劫,而且是六三位的死劫,所谓六三,就是来之坎坎,险且枕,入手坎窞,勿用为上,意思是死劫在前,你最好不用有所行动。” 他又掐算了一番,“九五.你的死劫应验在九五之尊身上。” “嘿嘿,害怕了吗?” 山鬼说完,本想看她什么反应,却看到小狐狸崽崽面无表情。 “?” 山鬼奇怪道,“你怎么不哭呢?你方才还哭得梨花带雨可怜兮兮的。” 白桃吸吸鼻子:“我为什么要哭,我这不是还没死嘛。” “.” 山鬼笑道:“说的也对,人生嘛,不异于一场华丽的冒险,你要是提前知道终点,这冒险还有什么看头?” 他又啧道,“这卦,啧,可能也没什么道理,说是死劫,但你又是天命之女贵不可言的命格,你若是早死了,哪来的贵不可言,这不纯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白桃:“嗯…” 她耳朵一转:“嗯?” 山鬼话锋拐了个弯,坏笑道:“没准这贼老天就当放屁呢。” 白桃皱着脸道:“你个处处受敬仰的山鬼,还被楚国诗人汇在笔尖相互颂咏,怎么说话这么不文雅。” “要文雅干什么?我可是穷乡僻壤出来的山鬼,那和那些迂腐文绉的能一样吗?” 山鬼将手中乱抛的花钱递给了她,“呐,鬼哥哥的本命花钱,送给你了,保佑你驱祟辟邪,升官发财啊。” 手中的花钱还带着他对余温,白桃眨巴眼:“你的本命花钱,送给我?” 山鬼晃了晃脑袋,“反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大限将至咯,拿着也没什么用。你可别学世俗那一派,给你个东西还来推去,你若是推拒,我都还瞧不起你。” “我才不呢。”白桃将花钱放在身上,“我是妖精,妖精有妖精的做派。” 山鬼:“这就对了嘛。” 说完,他如风中柳絮似的,窜上了树冠子,身法漂亮的如同流云飞仙。 他在树冠上翘坐着二郎腿道,“给你算了卦,送了花钱,你继续孤行有个死劫也亮明白了,无论这劫应不应,灵不灵,我瞅你这料子想也不会藏起来,以后生死遥祝你珍重,可别在心底怪我鬼哥哥不给你提个醒啊。” 白桃:“我知道,这是我的选择,我要对自己负责。” “嗯,这就对了嘛。”山鬼还在絮絮叨叨,“小小年纪,是头好狐狸,你鬼哥哥当初果然没看错你,我可真是独具慧眼啊。” 白桃额角一跳。 还没来得及炸毛。 就见树上的山鬼活像是屁股烧着了,从树冠上摔下来。 “哎呦哎呦,哎呦哟。” 他俊脸着地,墨发蓬松凌乱,爬起身的他活像是个叫花子,转过去破口大骂,“谁?谁?谁个耗子胆敢暗算本山鬼?!” 白桃也纳闷,为什么他这么招耗子呢,过去道:“你没事吧?” “没事。” 山鬼抹了脸,撑着树干吹了吹额发,“刚才是个意外,太阳要下山了,你现在就要走了吗?” 白桃点了点头,从怀里拿出袋金螺子,“给你,山上耗子多的话,你就去HD内住客栈吧,可以住好久了。” 山鬼掂了掂,“哟,大方啊,可比你那个抠门阿兄好多了。” 白桃反驳:“阿兄才不抠门,阿兄最大方了!” 山鬼也笑,“是是是。” 见鬼的是。 我呸! 他恶心起来,连自己都啐。 白桃依依不舍看着他背后的菩提树,收住眼睛的酸涩,道,“我要走了,再耽搁起来,夜里不好赶路了,就此告辞。” 说着,生怕自己犹豫,她头也不回的去牵麋鹿。 山鬼挑唇说道:“好走,不送啊,小狐狸。” 等白桃骑着麋鹿已经消失在山林里,山鬼捂着屁股骂骂咧咧。 “老狐狸!” “别以为你修为高就了不起,还敢拿控雷术劈我,我不就是说你那宝贝妹妹可能会死,又不是一定会死,你至于吗你?!” “哎哟,哎哟,我真是鲲鹏搁浅滩之困,虎落平阳被犬欺,难啊难啊。” 还在山鬼骂骂咧咧中,旁边的山石边缓缓现出抹凝滞不动的孤鸿影。 是白荼。 白荼清隽的眉眼,仿佛在天上般,不可触摸。 他身边气息压抑,像是一座破而不得出的囚牢,“小家伙——” 没有应和。 只有树叶飒飒声,卷落了下来。 山鬼一瘸一拐的顺着他的视线往山脚下看,只见方才表现得一切如常的白桃正坐在湖泊边哭。 像是只被全世界抛弃,悲鸣的幼兽。 方才小狐狸忍住没有哭泣,也许是不想暴露自己的柔弱。 啧,果然是长大了啊。 山鬼单手撑着树干,吹了下额发,没有眼白的眼珠盯着下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白荼修长的手指隔着虚空轻轻一划。 下方白桃头顶上方突然环绕着蹁跹的蝴蝶。 那蝴蝶展开优雅轻柔的翅膀,在霞光中飞舞闪动,似在安慰着这只难过的小狐狸。 山鬼叹息:“唉,也不知道你当初狠心将她抛下是对是错,我说你,好好过个几十年,让她最后变成一只.” “闭嘴。” 白荼狠戾一转身,他五指成爪,勾出噼里啪啦的雷电,掐住山鬼的脖子,“你没资格说我,我可以屈从,但她不能。” 山鬼喘不过气,嘴角溢出条血线,艰难道:“你疯了。” 白荼瞳孔被黑银勾勒出来,森然的妖气在他这张俊美的脸上暴虐,连他的长睫也变得半白。 他身上越来越没有活气,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变得彻底丧失理智。 山鬼被越掐越紧,痛苦不堪的挣扎,“疯狐狸你..你放手。” 白荼冷冷的放开了他,“不该说的话,你最好别说。” “咳咳咳。” 山鬼箍着自己脖子呛道,“一百年前,我就不该来找你。” 白荼的衣角从他身边划过去,“不该?你不该的事情多了去了,不该,只不过就是你无能的借口。” “你——” 山鬼嘴唇无声的翕张。 菩提树下,他腰间脖颈处的铜钱无风自响。 许是知道白荼的本性,他低头摸了把脖子,不在意似的起身。 山鬼走过来,笑了笑道,“闹那么僵干嘛?大不了我就不拿你妹妹说事了。” 白荼还在垂眸看白桃的背影。 山鬼擦了擦嘴角的鲜血,生硬道:“上次你说的在赵国阻拦水仙,散播瘟疫,这都已经布施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啊?” 山脚下的白桃已经彻底离去,白荼缓缓走在她刚刚坐着的地方。 他如玉的手掌上托着方才安慰白桃的那几只蝴蝶,这时候霞光在湖泊上汇成一道光线,近乎潋滟的从他脸上闪过。 山鬼等了许久许久,久到都以为他不会再等到回答。 直到听到他清咧的声音,“放在赵国朝堂上的鸡妖呢?” 山鬼道:“那个鸡妖,已经陷害了太子,现在立了她自己的儿子赵迁为太子,赵迁草包一个,整日和婢女厮混,有鸡妖一半血脉,别的不说,欲望难填。” 白荼放了掌心里的蝴蝶,任由它们远去。 “要想赵国乱起来,只能先让鸡妖先害赵王,再拥赵迁,后破边防。” 山鬼:“前两个容易,那是内政,边防却是前线之事,这该怎么破?” “赵国不是有个战神李牧?” 山鬼咂摸一下:“是,百战无一败,要是生在秦国,不亚于武安君白起。” “李牧这个人是个百年难出的天命将才,他精兵法,善韬略,对赵国忠心耿耿。可唯独不会朝堂运筹。” 白荼眼瞳妖纹竖起,“只要逼到他和奸臣郭开不得不走到对立面,一位千古留名的名将,一位遗臭万年的大奸,如何逼成死局,就不用多说了。” 山鬼抽冷气:“可以啊,老狐狸,不落因果的就把这浑水搅了,你若是哪天死了,我都替这六国烧高香。” 白荼半白的眼睫垂下,“欲成大事,还得等秦王再长些,得再等。” (本章完) 第三十九章 何必三年 白桃蔫头耷脑的骑着鹿回秦国。 来之前有多期待。 现在就有多失望。 什么山鬼说出去看花草了,全都是骗她的,骗子鬼,还有阿兄,根本就是躲着不想见她而已。 混蛋阿兄,一样的骗她,混蛋死了, 讨厌死了。 白桃又难过又生气,眼泪擦了又掉,她爪子实在是按捺不住,去扯脚腕上阿兄套的绊妖铃。 可那两个小铃铛不是她这等修为能够撼动的。 “可恶。” 如若不是要看好人皇,看着他身边有没有觊觎的妖精,白桃才不要管那么多。 哪怕漫山遍野翻也要把阿兄翻出来。 背上的狐狸生气了, 麋鹿也停止了吹口哨,朝着西南方望去。 那边有高大宽敞的迎送亭。 六余丈的夯土大道,有来往的商人, 更有蹦跳的赤脚孩童,还有裹着头巾的女人,在挎着竹篮,拎着陶罐水,出城送饭。 【咸阳城,北门】 白桃也注意到了,她连忙收拾好情绪,抹了把脸,又戴上了面纱。 不能让凡人看到她眼睛哭红的样子,那样就太丢狐狸面了。 刚想跨着鹿过去,白桃又想起一件事。 身下这只麋鹿,是不是要放归山林了? 可身下的麋鹿浑然不绝,迈着四只蹄子哒哒哒,扬起粗细有节的鹿角,驮着白桃纠纠的朝着人群走了过去。 人群都纳罕的看着这头通身雪白毫无杂质的麋鹿,以及麋鹿背上驮着的, 脸戴面纱, 脚腕绑着两颗金铃铛的少女。 空灵又神秘,宛如住在山林中远离人世纷扰的神女。 “她是谁,你晓得无?” “好纳罕啊。” “俺不晓得,不过那头鹿,白色的,稀世罕有,那可是祥瑞之兽。” “哎哟,快别看了,瓜怂!快去给你家那公石头送饭!” 白桃耳朵动动,听着四周的动静。 觉得现在把它放归也不安全,这里到处都是人,没准就把它宰了卖鹿肉,遂打消了这个想法,决定等回宫先养着再放归。 蒙着薄纱的少女骑着麋鹿走在官道上,引得酒肆各坊的人们驻足欣赏。 不过还有一面青石墙,正在遭人围观。 那墙上是官吏张贴给平民,专用的告启板,现贴着一张黑白人面画像。 旁边站着两个络腮胡的官吏, 在给不识字的老百姓宣读, “诸位父老乡亲, 看好了,看好了,秦王悬赏令。” 政哥哥什么时候发的悬赏令? 白桃听到这话,下了麋鹿也凑过去看。 “金千金,邑万户。看到没有,这张悬赏令不止在咱们秦国张贴,也已经张贴到其余六国。” 官吏伸出粗大黢黑的手指戳着上面的人像,喷吐口水,“只要将他捉拿归案,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啊。” 白桃瞳孔聚焦在上面的人像,心里一惊。 身边的百姓高声嚷嚷:“豁!金千金,邑万户,是哪个是哪个?” 官吏嗓子扯成破锣:“听好了,秦国叛徒樊於期是也,他大放阙词,才导致咱们秦国人自家人打自家人,不仅成蛟,还有各部军吏被连坐处死,屯留百姓全都被流放。” “此乃罪大恶极,死一百遍一千八都死不足惜,可惜让他这个老泥鳅给跑了。” “你们谁要是拿到他的人头?” “嘿嘿,咥肉睡娘们,金山银山都花不够!” 老秦人像是鱼嘴上泄露的水,分几路过来围了告示,“俺儿子在战场上杀断手都没落个子,现在拿个人头千金啊?!” “何止千金,看清楚了,还有邑万户!” “万?” “嗨,这是武安君白起才有的待遇,他攻城七十多座,歼灭数不清的敌人,被说成死神,一生为俺们秦国出生入死,才有邑万户啊。” 老秦人们肩上还扛着犁耒农具,对着悬赏令轰轰嗡嗡。 白桃已经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要说现在什么感觉,约莫就是咯噔一下,什么都完了的感觉。 不对啊。 政哥哥他怎么会回来的这么早,不是出去打仗了吗? 现在连悬赏令都发了,那自己到底是耽搁了多久? 白桃逮着过路的阿婆问道:“阿婆,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阿婆年迈,牙口都掉光了,甚至还有点耳边,她伸出枯枝般的手放在自己耳朵边,道:“什什么?” “秦王是多久回来的?” “啊?.秦王多大?哎哟,那有好大好大了,那官,可大得不了。” “没事,阿婆。” 白桃也不打算问了,直接骑着麋鹿回咸阳宫。 只刚到咸阳宫门口,就见宫门大开,有两列骑兵如火焰般冲了出来,其中为首的官吏在经过白桃身边的时候眼睛睁大,他们明显愣了一下,勒了马。 “吁——” 马匹前面的蹄子翘起,为首官吏将马掉了头,后面的骑兵也是紧跟着团团围住白桃,扬起的沙尘四漫。 “这位可是白桃小主儿?”官吏恭敬问道。 白桃摸着受惊的麋鹿,点点头:“是。” “君上有令,让我等护送你回宫。” 官吏拿出令牌,显然他也没有料到这差事这么好做,刚出就结束。 白桃看着他们马背上还有绳子,迟疑道:“是护送吗?” 官吏还算耿直:“君上原话,绑也要绑回来。” 白桃:“.” 她也不多说什么,“我觉得我可以自己走回来。” 骑兵们勒着缰绳,给她让了道:“小主儿,请。” 白桃跟着官吏进了宫。 进宫后就将麋鹿给个内侍好生照顾,转而踏进了自己住了好几年的侧殿。 约莫是入秋了,她园子里种了的花都掉的差不多了,看起来甚是萧疏。 蕊儿正在园子里收拾残留的花骨朵,见到廊庑边立着的白桃,捧着花不敢置信的瞪大眼:“小小主儿?!” 白桃点了点头:“是我。” 蕊儿扔了花,跳了起来。 她一把跑过来抱着白桃哭道:“小主儿呜呜呜呜,奴婢好想你,自从上次你只留了封信匆匆而别,奴婢就整日心慌得没有着落感,睡不能眠,食不下咽,小主儿您知道这三个月奴婢都是怎么过的吗?” 白桃微懵:“怎么都已经过了三个月了?” “嗯嗯,这三个月,奴婢都在度日如年。” 蕊儿挂着泪哭诉,“小主儿你是不知道,自从你走后,君上他接到信就匆匆的从屯留赶回来了。” “两个多月里,每日都板着脸宿在小主儿你屋子里,奴婢们在外面守夜压根不能偷懒,伺候的真的是战战兢兢。” 她又指着这些残花说道,“前两日,还吩咐奴婢们把这花园侍弄成小主您走之前的样子,可是花开花谢是自然的规律,奴婢们就算是缝也缝不回去啊。” 白桃:“…” 政哥哥也会这么作妖吗? 蕊儿拍着胸口,又大舒一口气,仿佛死里逃生:“不过幸好,小主儿你终于回来了。” 白桃搞不明白为什么她这么怕政哥哥,虽然自己现在也有点慌就是了。 白桃捏着她圆圆的脸道:“好了好了,没事的。” 蕊儿面露慌张的看着她身后,行了一礼,“奴婢见过君上。” 白桃也立马转身,却只看到衣袂翻飞的黑衣消失在拐角。 她回头看了眼蕊儿,蕊儿连忙对她道:“刚才就是,就是君上,小主儿您快跟上去,快快快。” 白桃:“.” 你没看到小主我也慌着呢嘛。 但是没办法,再慌也要跟上去。 白桃赶紧跑进那个拐角,只是左右环顾一圈,没有看到他任何的影子,这时候赵高从旁边过来,低低道:“小主儿,君上刚刚进了主殿。” “好。” 白桃又拐进了去主殿的路。 赵高步伐健劲的跟在她身边,“要奴才说,君上对小主儿你的心思门儿清,这些日子君上都是久久呆在这里,茶饭不思,小主儿您这一别三个月,该得好好和君上说道说道。” 白桃:“什么心思门儿清?” 赵高神色略微复杂,就在这时主殿门口到了,他落后两步,顺势退了下去。 白桃进了政哥哥的寝殿,发现这里一如往常,毫无改变,她往里走去,就见到他背负着手站在阴影深处。 面色看不分明,倒是玄纹云袖,有种撼天下云端莫挡的威仪。 白桃这只小狐狸分外的心虚,干巴巴道:“政哥哥。” 他没应。 白桃就走过去,扯着他的袖子,晃了两晃,“政哥哥,政哥哥。” 她的嗓音软软的,叫的能够酥到人心坎上,嬴政垂眼看她,削薄的唇紧抿。 “政哥哥,我想你了。”白 桃一把抱住他劲瘦的腰肢,脑袋靠上去还蹭了蹭,“我知道是我不对,都是我不好,但是我也在想你啊。” 讨好卖乖。 是她这只小狐狸惯用的伎俩,果真嬴政招架得不怎么住。 “去了赵国HD?”头顶终于传来他清冷的声音。 白桃和盘托出:“是,我是去了赵国HD,是在满华堂找郑国要的马匹,趁护卫不注意的时候从小门绕出去的,你要怪怪我,你别怪其他人。” 嬴政:“为的是找你阿兄?” 白桃闷闷道:“是。” “没找到吗?”他的手紧紧的扣住她的腰肢,好看的手背绷成箭若离弦,泄露出他不平稳的心绪。 白桃忍住哽咽,“没有,没有找到他。” “找到又如何?是要离寡人而去?” 嬴政心底含了万般冷笑,他放开她,踹开门朝里面走去。 白桃忙跟在他后面,这样的角度望去,只能看到他的王冠,以及平坦宽阔的后背,“我没有。” “没有?剖开你的心看看,你就没有这么想过?” 他侧身回眸。 白桃心虚万分,不得不说他看穿人心思还是蛮老道的,只避开他的眼神,宛如脚冻住般的站在原地。 小狐狸耷着耳朵。 旁边的连枝灯在徐徐燃烧,里面都是清香的鱼鲛油。 他蓦地将她打横抱起,胳膊的肌肉紧绷,白桃天旋地转间还没反应过来,他将她抛在胡塌上,恶狠狠的欺身而上。 像是恶狼撕咬着属于自己的骨头。 肆意妄为的舌头撬开了她的唇,狠狠的吮吸。 白桃用手想推开他,奈何嬴政纹丝不动。 嘴里尝的也满是他的味道,极其霸道,恨不得攫取她每一寸气息。白桃被亲吻的眼尾发红,双脚就要蹬他:“唔” 他单手钳制住她的脚腕,唇齿间又凑近了一分。 混蛋! 他个凡人怎么这么大力气? 白桃感觉他这么个亲法,自己都要被亲晕过去了。 且他亲的一点也不舒服,像是老鹰啄小鸡似的,甚至还咬到她舌头,白桃手攀着他的肩膀,纤纤玉手攀的紧了,彰示她的不舒服。 嬴政总算松开了些。 他的眼眸狭长,薄唇还染上了她的润泽,一股子狐狸精的味道,白桃得了片刻喘息,眼见他又要贴了上来,白桃偏头躲过。 抱住他的脖颈,将头搭在他的肩膀,委屈巴巴:“不能再亲了,亲疼了。” 两人都微闭着眼,交缠的呼吸迷蒙醺离,白桃虽不懂什么是情爱,但是身体有本能的喜欢,悸动。 她艰涩道:“我想过,但没有那么想过。” 她是没心没肺,不代表她无情无义。 嬴政虽是凡人的君王,人妖不同归,但是这几年他对自己细致入微的照顾,她也并非冷硬的石头,捂也捂不暖。 “倘若,寡人和你阿兄,你只能选择一个。” 他政语气如常,不紧不慢,“你告诉寡人,寡人会是被丢弃的那一个吗?” 白桃艰涩的眨巴眼。 任何人都不愿意被丢弃。 赵姬丢曾经弃过他。 阿兄曾经丢弃过自己。 被丢弃是十分苦涩的滋味,就连什么都不往肚子里放的白桃,也几次三番陷入梦魇之中。 倘若。 她和他相互依靠,她又把他丢弃… 白桃眼瞳雾雾濛濛,说道:“不会丢弃你,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他的唇擦过她的耳畔,呼吸滚烫:“只是朋友?” 白桃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改口道:“不仅是朋友,你还是我哥哥。” 嬴政狭长的眼眸微眯,手指捏着她下巴,指尖不轻不重摩挲着她那被亲的诱人的唇瓣,也知道不能逼得太过,“寡人只能再等三年。” 白桃:“?” 等什么三年?等三年再找她算总账?白桃连忙道,“还是别等了吧,就现在。” (本章完) 第四十章 纯洁白纸 他的眼神倏忽变暗,呼吸声也跟着凌乱起来。 只是怀里的少女娇滴滴的,一派不谙世事,怕是承受不了什么暴风骤雨。 “.你还太小。” 他喉结克制的滚动了两下,在她额头落下一个绵软的吻,浑然没有之前的霸道。 “是哪里小?” 白桃樱唇抿紧,扇扇睫毛, “我都不小了,我都已经长大了。” 而且都是一百多岁了。 按照凡人的年纪都可以做他外祖母了,这还能叫小吗? 他又揉捏她的脸蛋,还有软软软软的樱唇。 白桃有心想反抗,但是现在到底是理亏,她卷翘的睫毛颤个不停,只能可劲给他欺负。 嬴政把她当玩偶般在床上左右把玩, 一点一寸都是她的心头好。 好饭不怕晚,再等他也等得起, 总归来日方长。 小狐狸哼哼唧唧,少年的眼神暗暗的,埋藏了点点星火,就在这时外头有人来禀,“君上,他国质子从燕国过来觐见。” 俗世多纷扰。 嬴政在少女的额头落下一吻,“桃桃,在这先等着寡人回来。” 白桃眼睫颤了颤,看到他起了身走出了殿门。 她在心下纳闷。 难道这就翻篇了?既然啃啃这么好,要不以后还是多啃啃吧。 白桃舔了舔唇,咂摸了一下滋味。 觉得味道还不错,瞪了鞋子就在他的床榻上迷迷糊糊的睡了下去。 殊不知现在成蛟一事平息后,嬴政开始掌权,忙碌在庙堂之上,还有燕国太子丹到达秦国之事。 此时和白桃相处也是第一时间接信撂下朝臣匆匆挤出来的时间。 临近傍晚,白桃都睡醒了, 还没见他回来。 她摇了摇榻边的铃铛, “有人吗?” 赵高从门口进来:“见过小主儿。” “我饿了,你去让宫人备膳吧。” 赵高妥帖道:“早已经让膳房备好了,热水也好了,小主儿是先沐浴还是先用膳。” 他怎么不跟在政哥哥身边,反而在内宫处理琐事,白桃心下奇怪,但是不多问,只是道:“先沐浴吧。” 洗漱完毕,清清爽爽的出来后,白桃就见长案上摆满了佳肴。 一鼎煮着红亮的鹿龟肉。 半扇羊排,一只烤鸡,三张用白面烙的大锅盔,两碗胡辣汤。 她乖乖坐好,问道:“还没回来吗?” 赵高:“君上还在议事,吩咐奴才先伺候小主儿用膳。” 白桃点了点头,用筷子扒了烧鸡道,“政哥哥以前可没有忙过这么晚,忙到这般的废寝忘食。” 赵高笑道:“君上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相国也要多听些君上的了。” 白桃对前朝的事情和纠葛并不感兴趣, “赵高, 你是哪里人?” 赵高低着头道:“奴才是秦国的罪人。” “罪人?” “是。” 赵高又道,“奴才是赵人,父亲当时被俘虏到秦国,奴才也就跟着父亲自幼在秦国长大,直到长够了年岁入了宫,奴才无根,却早已经将秦国当成自己的根,又因小的会写狱令,对秦国的法令倒背如流,这才受到君上的提携。” 他诚恳道,“奴才对秦国,对君上,感激涕零。” 正在这时,嬴政从外头走进来,赵高赶紧退了下去。 白桃抱着陶罐喝了口胡辣汤,对进来的嬴政说道:“你这奴才对你倒是忠心耿耿。” “不过就是个奴才。”他擦了手坐在她身边,“衷心是他的本分。” 白桃也不提这事,“你说让我等你,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遇到些棘手的事情了吗?” “是遇到了些。”嬴政抿唇:“桃桃,你不过才等了寡人半天,可寡人在咸阳宫等了你整整八十一日。” “.” 糟了。 白桃也就随口一问,没想到那茬在他心里其实还没有过去。 白桃赶紧用锅盔卷了鹿龟肉递在他面前,颇为心虚的讨好道:“政哥哥,饿了吧?” 嬴政顿了顿,就着她的手先咬了一大口,然后接过。 白桃又撕了鸡肉,卷个鸡肉馅的锅盔,放在他面前。 算着只要她卷的够快,就能堵住他兴师问罪的嘴。嬴政吃的速度看起来并不快,甚至带了几分的矜贵之气。 可是那速度却如飓风般风卷残云,三个大锅盔不消片刻全旋他嘴里。 还包括一鼎鹿龟肉,半扇羊排,半只烤鸡,一碗胡辣汤。 一点也没浪费。 饶是白桃习惯了,还是忍不住感慨:“政哥哥,你吃的好多啊。” 嬴政擦了擦嘴,将帕子扔在案上,“寡人是男人,不是你这等小女子,当是这等食量。” 有时候食量的大小也是列为猛士之间的较量。白桃心里都是想着让他忘记那件事,顺势点头,“政哥哥最厉害。” 嬴政看了她一眼,她的小脸还不及他的巴掌大,但睁大的眼睛又圆又亮,讨喜的话从她嘴巴里说出来也是直戳心窝子。 做的事情,也是直往他心窝里捅。 “你倒是跑了三个月。”他径直跨去沐浴。 白桃:“?” 这怎么绕来绕去又饶回来了?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真是又好面又小肚鸡肠。她之前还心虚的不行,事到如今已经一副“你能拿我怎么办”的架势。 她直接上了榻,盖上了被,霸占了这张床,打算让他打地铺去。 嬴政刚沐浴完,墨发垂散,搭着一袭松松垮垮的黑袍,随着走动,曲线分明的腹肌若隐若现。 他见到床上的小鼓包,眼眸一暗,“桃桃?” “我今天霸占这张床了。”白桃拽着被子,往最边边挪,蒙住脸,“就不准你上榻。” 嬴政将她蒙脸的被子往下扯:“这是寡人的寝宫,你不让寡人上榻,是何道理。” 白桃不慌不忙道:“你是大男人,我是小女子,就张床榻,你让给我又怎么了?凭地那么小气。” “牙尖嘴利。” 白桃轻轻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含糊道:“你若是将那事情翻篇,我就允你上榻了。” “.”他气笑了,“孔夫子说得没错,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白桃松了牙口,“那算了,政哥哥你打地铺去吧。” 说着,她将被子一扯开,蒙住脑袋,岂料刚才她咬过的大手却将她从被子拎起来。 白桃还没来得及磨牙,嬴政将她丢进里榻,他被子一裹将她裹个严严实实,“没心没肺。” 白桃挣脱不得,鼓着脸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怎么口和手都动。” 嬴政顺势躺在她身边,白桃就要咬他脖子,他闭上了眼,眼脸含着些青倦之色,“桃桃,这三个月里,你是真的在思念寡人吗?” 白桃收了牙口,蛄蛹了两下挣脱出来,犹豫了一下,将被子盖在他和自己的身上,在他的臂弯之下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唔有思念。” “有多少?” 他翻过身,俊脸凑过来,抬起她的下巴,浅啄了下她的嘴唇。 其实也没有多少? 白桃心里想着的都是,三个月不是弹指一挥间吗? 她已经活了上百的年岁,不过就是出了趟三个月的远门,他怎么能够这么耿耿于怀。 但这话说出来他肯定不开心。 她思索了会:“我对政哥哥的想念比夜晚的月亮还大。” 嬴政听着愉悦至极,他将白桃抱起来靠在自己的胸膛上,扣住她的脑袋吻了上去。 这是一个绵绵缠缠的吻,白桃被吻的酥酥麻麻,手不自主的攀附在他的脖颈,他若是啃得好,她也是很享受很享受的。 良久,嬴政松开了她,手臂箍住她的腰肢与自己贴的严丝合缝,拍了拍她的背道,“时辰不早了,桃桃,睡吧。” “昂?” 其实睡了半夜,白桃现在还没困,想黏着他说会儿话,眨眼不到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也许是很累了吧。 她眨巴两下眼,用耳朵贴着他的心跳缩成一团。 刚刚亲吻完,她现在尾巴骨的三条尾巴莫名极其亢奋,痒痒的很想挣脱出来。 白桃想了想,干脆放出尾巴舔了舔尾巴尖尖的的毛毛,又悄咪咪的用三条尾巴圈住他的腰肢,睁眼到天明。 * 翌日一早,嬴政照常醒来。 白桃早就收了尾巴,装作睡的很香的样子。 突然感受到眼睫上密密的轻吻,她眼皮抖个不停,掀开眼皮,映入眼帘的是嬴政俊逸的侧脸。 他道:“醒了?” “嗯啊。” 白桃眯起眼睛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从他身上翻滚下来,“我醒了,政哥哥你去上朝吧。” 不翻不知道,一翻滚白桃就瞅到他腰部上还留着自己几撮狐狸毛。 白桃打了个激灵,在嬴政即将起身的时候她将他一个扑倒,“不行!你先不能走。” 嬴政:“嗯?舍不得寡人?” “对,我就是舍不得政哥哥。”白桃随口敷衍,爪子就抓着他腰上的狐狸毛,边边角角都不放过。 嬴政顺着她的手去看,白桃情急之间,仰起头亲了他一口。 “啵——” 嬴政僵住,少女妩媚动人,发丝蜿蜒落入她的衣领之中,在胸口露出的一点雪腻上起伏,让人根本挪不开眼睛。 他本就是少年人,血气方刚的年纪,又因着昨夜食的大补鹿肉。 这下子一股热浪灭顶似的弥漫至他的四肢百骸,让他险些控制不住,他攥着被子的手紧了,哑声道:“桃桃,你先下来。” “不行不行,等会儿。” 偏生少女那双手还在四处点火,开始灼烧成一大片火海。 “等等。”白桃摸了两把,懵懂道,“政哥哥,你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 嬴政耳根子都烧透了,他腾的下起身,逃也似的走了。 只留下白桃还攥着手里的狐狸毛团。 奇怪,他怎么回事? 正在这时,外面的婢女捧着热腾腾的铜盆鱼贯而入。 蕊儿见到胡榻上的白桃,嘴角翘了起来,带着点揶揄,“小主儿,昨晚在这睡得可好?” 白桃将毛团收好,“还好啊。” 蕊儿心里笑开了花,又过来道:“女人初次总归要疼些,小主儿忍过今天就好了。” “啊?” 白桃觉得她莫名其妙,掀开被子起身,“你在说什么哑迷,我怎么就听不懂呢?” “天经地义的事情,这怎么能是哑迷呢?” 蕊儿以为她害臊,也不继续打趣了。 她靠过去察看了一番被褥,发现上面居然什么都没有,蕊儿脸上的笑意凝固住。 不可能啊,小主子和君上也都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发生点什么太不正常了。 更何况情爱的事情,都是男男女女挂在嘴里的谈资,没什么大不了。 她尝试着再问一遍:“真的.没有吗?” 白桃纯洁如白纸:“有什么啊?” 蕊儿绝倒。 到底是谁出了问题。 (本章完) 第四十一章 神明之歌 秦国入冬极早。 秋季过后天上就飘着鹅毛大雪,如玉坠蝴蝶般似舞如醉。 白桃在宫内呆着无聊,稍等雪歇停了些,就撺掇着嬴政陪自己跑去马廊看望麋鹿。 那樱唇一张,小嘴叭叭的。 嬴政也没法,由着她闹,只是走之前拿滚了毛边的鹿皮斗篷将人裹得严严实实。 白桃到了马场, 大老远就看见麋鹿翘着蹄子跑过去踹其他的马匹。 好一阵嘶鸣踹击,雪粒簌簌中,麋鹿揣得其余马匹四个蹄子都跑在半空,恨不得跳出栏杆立马出去流浪。 白桃急忙制止,“呦呦!” 麋鹿见到是小主人来了,打了个响鼻, 可算是收敛了些。 只不过它在路过一匹汗血宝马的时候,硬是要翘着蹄子一踹, 而后再纠纠的过来, “呦呦,呦呦。” 白桃:“.” 麋鹿贴了贴她的掌心,绒绒的,暖暖的。 白桃去看刚刚被它翘蹄子踹的黑马。 黑马通身油光水亮,鬓毛被梳得一丝不苟,四蹄雪白,肩高足足有六尺多,十几个马奴紧张兮兮的去查看它的伤势。 一看就身份不凡。 白桃呼出一口雾气,问道:“那匹马是谁的。” 嬴政幽幽道:“那是天下宝,从蛮夷进贡的,寡人的爱骑。” 白桃:“.” 很好,一出门就闯祸。 她有点心虚,鼓起粉腮佯怒的看了麋鹿一眼。 麋鹿还在吹着自顾自的口哨,“呦呦,呦呦,呦呦, 呦。” 配合着几个马奴给那天下宝钉马掌的声音, 还挺有规律的。 “算了吧。”白桃摸了摸麋鹿的角,“你看其他的马都离得远远的,就那匹天下宝还傻乎乎的站在那里,活该它被踹。” 嬴政:“.” 白桃从身上的兜兜里拿出一条金链子,戴到麋鹿的脖子上,问他,“你瞧瞧,戴上是不是瞧着贵气了些。” 白得如天上雪的麋鹿,乍一戴上黄色的金链子,散发着一种堕入凡尘的土味。 嬴政默了默,“甚好。” “我也觉得甚好,我还往这个金链子上面的金牌牌刻了字呢,别人一看这个麋鹿,就知道是有主的。” 他有些吃味:“你还刻字送了头麋鹿。” 言下之意就是送鹿都没有送给他。 白桃不懂他为什么要和一头麋鹿争金链子的点,是以没有听出来。 只说道,“嗯嗯,我刻了个桃字,还有个政字, 这样别人都知道这是我们的了, 上回你带我去狩猎, 后来还背回来的事情你记得吗?” 嬴政:“寡人记得, 回来后给你揉了半晚的脚。” 那夜脚腕纤细雪白,在他的手心展露的一览无遗,漂亮的让人想入非非。 他喉结一滚,看着白桃的眼神带着一种隐隐约约琢磨不透的光。 麋鹿:“呦呦呦。” 白桃“唔”了一声,“我那天告诉你得闲就去帮你找一只麋鹿,我可一直记得呢,这次找的麋鹿是白色的,可罕见了,我们以后可以随时随地,天天看。” 鹿寿千岁,满五百岁则白。 这头鹿不仅罕见,且来到秦国本身就是种福泽。 嬴政勾起唇角。 他垂手摸了摸白桃的脑袋。 白桃扬起小脸道,“你一句话,我可以记好久的,我对你可是极上心上心的。” “嗯。” 他的双眼幽邃深灼,嗓音喑哑,“上心是喜欢吗?” 麋鹿:“呦呦。” “是啊。”白桃不假思索,“我要是不喜欢你,我还能喜欢谁呢。” 嬴政满意极了,撩开她脸颊边的鬓发,薄唇凑了过去,唇齿贴的如胶似膝,连周围的马奴都忙低着头不敢乱看。 高大俊逸的君王拥着娇小妩媚的少女,呦呦的麋鹿,崩腾的骏马,摇曳的雪花,交织一起的呼吸。 是迷离又氤氲的情愫牵扯。 良久,嬴政的手臂抬起,单手拖住白桃的腰肢,让她的臀坐在自己的臂弯。 这个是个很好接吻的姿势。 她的玲珑身段几乎都贴在了他的胸肩。 宽阔的肩背肌肉和骨骼收敛出流畅的线条,他的眉棱微敛,五指插入扣在她的后脑勺。 橘红的霞光披裹在两人身上,在如此华丽的渲染之下,少年再度深吻了怀里的少女。 白桃眼睫颤颤,承受了他的索吻和侵略。 对方是自己生命中特殊的人,这份体验感无疑是快乐的。 但是白桃觉得亲着亲着又不太好。 在麋鹿吹着悠扬的口哨中,她脑袋退后了一点点,正色道:“政哥哥,冬日还没来临,莫不是春天就要到了。” 嬴政:“.” 他长眉微挑,直接带着惩罚性的捏了下她的纤腰。 白桃痒的不行,在他怀里动弹,“哎呀,错了错了。” 在两人打闹中,外头有个宫人过来了,“拜见君上,小主儿。” 嬴政把白桃的脑瓜按在肩上,下颌微抬,“何事?” “华阳太后,请白桃小主儿进栎阳宫小叙。” 白桃懵道:“嗯,找我?” “是,太后娘娘只说让奴请小主儿进栎阳宫,别的什么都没有说。” 宫人手拢进袖口,头低垂了下来,白桃看了嬴政一眼,嬴政将她放了下来,手滑进她的袖口握了握,“去吧。” 有时候,华阳太后比赵姬更能让他安心。 白桃点了点头,指尖划过他温热的指腹,“嗯,我走了。” 少女和宫人没入风雪中。 嬴政远远的看着她,直到那点脉脉的影子消失不见。 风和雪渐渐飘在眼前,他冷凝着俊脸取下麋鹿上面的金项链,看着上面刻的桃字,轻轻摩挲。 赵高在侧为他撑着把桐油伞,“君上,坊间有传言” 他有些欲言又止,“说长安君之死和君上你脱不了干系,还说.君上你棒杀同胞兄弟。” 嬴政复杂一笑,声音低沉道:“倒也说得没错。” * 呼啸的空气中。 有淡淡的檀香香息浮过来,白桃拢了拢斗篷,刚踏上台阶,还没靠近栎阳宫,就听到清越的青铜编钟在拨动着楚辞。 屈原的《云中君》。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有个撕心裂肺的女声响起,“华阳太后,成蛟他只是个稚儿,他是无辜的,他何罪之有啊太后!”。 白桃听出这是韩夫人的声音,脚步一顿。 编钟还在继续敲响。 “灵连蜷兮既留,兮昭昭兮未央。” “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青铜编钟慢慢敲得响亮又浑厚,当当当的余音绕耳不绝,犹如盘旋附着的神明降世。 被风雪编织成那架承载在龙车上的云中神君。 “一定是有歹人撺掇的,他是不得已中了歹人的奸计,他是我的儿子!是您的孙儿!” “他才不过才十八岁,还在弱冠,平日里日日朝着您请安问礼,绝无任何逾矩和歹心,您是看着他长大的,成蛟有没有谋逆之心,您还不知道吗?” 雪地里跪着的是韩夫人,白桃踏上石阶沉默的立在她的后面。 她在戚戚痛哭,不过几月不到,已经瘦的形销骨立,满头青丝变成霜白。 刮在深宫里的风永无休止,吹散了她的骨血。 又疯狂的扑过来,好像咔哒一声,折断了这位母亲的脊骨。 凡人的苦难到底取悦不了诸神,杯忧苦毒只是神明降下来的天罚。 “他是您的亲孙子!养在您膝下养了整整十八年!” “现在您的亲孙却被烙上叛臣贼子之名,他永生永世,不入族谱,剔出宗庙,成为背负着骂名成为秦国万人唾弃之人。” “他冤啊,他何其之冤啊?!华阳太后,他在九泉之下何以瞑目,何以瞑目!” 韩夫人沥着心头血痛哭,泪似乎也要流干了,嘶喊道:“太后!太后!妾身叩请太后。”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白桃垂下眼睫,手中桐油伞递给身旁蕊儿,织金绣线的裙摆逶迤的从韩夫人身边流过,像是流淌着的血液。 韩夫人眼看她走过去。 “吱呀——” 闭着的栎阳宫大门被几个宫婢敞开而来。 里面的热气十足,打在脸上冷热交加,让人不由自主的一颤。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里面传来端重的妇人之声,她在轻和着楚辞。 门打开了就听得仔细一点,里面又传来声音道,“门就这么开着吧,老妇也多看看咸阳城里的风雪。” 白桃抖了抖斗篷的雪,有几个人拿着孔雀毛掸子扫了扫,就这么放她进去。 踏着阴寒的光影,她规矩跪地,“民女拜见华阳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民女?” 地上散落着几个裂纹龟壳,华阳太后端坐在锦垫上。 她将木棒戳进一铜盆的煤炭里,淡淡说道:“这天老是多变,什么天变得什么样,你看外头啊,这么大的雪,飘得老妇眼睛都花了,你现在是民女,改明儿还是吗?” 白桃打起百倍精神应付:“无论世事变迁,人还是那个人。” “你说的没错,人还是那个人,心也是那颗心。” 华阳太后白玉耳环轻轻抖了下,吹了下烧红的棍棒,“执拗太深,野心过甚,桀骜难驯,这是老妇先前为秦王算的一卦。” 她又道,“时隔多年,老妇这双眼也从没看错过,残害胞弟,也终于成为他的第一步。” 白桃听到他这么说政哥哥,不适的维护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自古有之,何错之有。” 华阳夫人面孔淡淡,倒也不接话。 她将木棒插进龟壳中,“咔哒”一声,上面出现蜘蛛网状的裂纹,随即将龟壳丢在一旁。 白桃的视线也随着她的动作而动,惊讶的发现这十个龟壳碎裂的裂纹都是极为相似。 不,简直一模一样。 看到她的惊讶,华阳夫人依旧气定神闲道:“可看得出来老妇占卜的是什么?” 白桃对这些神神叨叨的不感兴趣,“民女并不懂这些。” 能看出临近死亡的人,这些已经够了。 “老妇是楚人,楚人敬奉山鬼为神。” 华阳夫人道,“在老妇还是楚国公主时,就曾在一巫婆手里研习到一卷天书,上面写得是阴阳五行,堪舆之术,老妇精读之后,能自然而然的看到所有人——冥冥之中自有的定数。” 她理了理衣袖,“老妇靠占卜得到楚王的赏识,不远千里嫁来秦国,得以嫁给嬴柱,当时他只是个太子,老妇就已经知道他是未来的秦王,还有过继给老妇的嬴异人,世人都以为老妇认他为子,是吕不韦那个油滑撺掇的老妇。” “其实不然,老妇早也看出来了,邃给他改名为嬴子楚。” “后来是赢子楚的长子,先如今的秦王。” “老妇见到嬴政的第一眼,也看到了他身上的炎黄之气,那是不同于嬴柱身上的,铺天盖地的,甚至胜过霸主秦昭襄王的。” “王命啊。” “当秦国的王是他既定的命数,却不止是终点。” 华阳夫人微闭上了眼,“可老妇却还是要薄待,苛责于他,聪明的女孩,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本章完) 第四十二章 自食恶果 白桃抛过去:“为什么?” 她一扬手腕,孔雀翊羽缂成的大袖撩过火盆,火星被扇燃起了一瞬,转而湮灭,“日蚀,瘟疫,冬雷, 洪灾,旱灾,地震,饥荒,蝗灾,彗星, 荧惑守心。” “这都是上天的启示。” 华阳夫人闭紧了双眼,眼角的细纹如炸裂的冷白瓷。 她口中叨叨, 默默祈祷, “他能带领秦国辉煌,也会带来灾难,他是不详之人。” “你在说什么?什么不祥之人?” 白桃可没有那么多长幼规矩,何况自己都比她年纪大,直接道,“就凭几个烧的龟壳,就断定别人为不祥之人,你就这么给人乱扣帽子?” 在后宫无比受到尊崇的华阳太后,还没见过有如此之人敢对她呛声。 她眼眸凌厉,怒斥道:“不过就是个赵女,受到点秦王的庇护,胆敢和老妇顶嘴!” 白桃转身就走。 外头的风雪吹了进来,吹得殿立的帷幔逆卷,一只又一只燃亮起来的灯烛,也有几盏被吹熄, 华阳太后裙摆拖地,面庞庄严又带着愠怒。 白桃从外面回来了,她裹进自己的鹿皮里面的,是外头捧的雪,“看好了,你烧的龟壳是那样的,我烧的又是不一样的,到时候你可没话说了。” 华阳太后双眉紧蹙,冷着脸看她动作。 白桃将空心的龟壳拍了拍,塞进捧来的一堆积雪里面,又将木棒戳进煤炭里面。 说道,“占卜而已,只求心安,可不能尽信。” 她又接着道:“韩非子说过,圣人观其玄虚,用其周行,强字曰为道,把那些不能解释的东西,说成是天启,这叫欺天亡己。” 华阳夫人冷哼:“你一个小小女娃, 胆敢颠倒黑白。” 破碎凡人的信仰的确很难, 白桃也只能摊爪爪。 木棒很快就烧的通红, 白桃捡起拿在手里, 用指尖挑着棍中心,花式的转了好几圈,“华阳太后,看好了。” “花招伎俩。” 华阳夫人半阖上眼,颇为不屑一顾,“想当初秦王才来咸阳城,老妇早已算到秦国的祸星要来临,只粗看他一眼,什么都已明了,况且他上位不久就有洪灾,这次眼瞧着才秋季刚走,大雪封满地,再过几年饿殍千里,再不消几载秦国就有旱灾。” “老妇对此已经衍算了上千次,可不是” 声音戛然而止。 华阳太后掀开眼皮,就见少女睁着一双琥珀色的瞳眸望着她,那是一双美得像精灵一样的眸子,少女手里拿着从积雪中掏出来的龟壳,龟壳尾部里面插入木棒。 龟壳上面的雪水化去,嘀嗒在地面。 那上面的裂痕 华阳太后嗓子一紧,一把夺过,“怎么会,不一样了” 肯定是不一样啊,寻常占卜哪能放在雪里烧裂痕。 白桃说道:“看吧,就说那些故弄玄虚,作假的都不能信。” 华阳太后仔细抚摸着龟壳上面的裂痕:“老妇记得上面的每一条裂缝,每一闪,每一瞥,怎么会不一样了。” “那本就是些莫须有的事情,什么灾难的启示,都是臆想。” 白桃嘟囔,“你若是单单因为这些,就一口咬定秦王是不详之人,那对他未免也太过苛待,何况他还是你嫡亲孙子呢。” 华阳太后极为专注看着龟壳上面的裂纹, 良久良久,她眉目动动,带点余怅叹道,“可以变的,都可以改变的一切都可以改变了,这也是天启,是上苍带给老妇的启示,老妇活了这么多年,都半只脚踏入黄土了,竟还没有你个小女娃看得通透。” 喊谁小女娃呢,我都百来岁了。 白桃内心腹诽。 华阳太后望着白桃,少女那姣好的容貌,足以倾落城池,颠覆王朝。 她淡淡问:“你身上披的是什么?” 白桃低头左右偏了偏头看,用手理了理:“是斗篷。” “不,是鹿。”华阳太后单手扣在胸口,左手做了个手势,“老妇能够预见秦若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白桃:“?” 什么意思。 华阳太后再也不多言语,双手合十点着额头,嘴里颂着晦涩难懂的楚辞。 怎么话说到一半还神神叨叨的,难道这就是楚国的传统? 白桃狐疑的看了几眼,心里想着以后绝对不要信奉,那个半吊子不成性的山鬼,看把这信徒带的。 “娘娘乏了,白桃小主儿还请回吧。” 华阳太后身边的老宫女将白桃领了出去。 白桃才刚走到门槛,听得那跪在雪地里的韩夫人嘶喊的更凄厉。 也对。 前前后后本她就是一直没歇过。 “这韩夫人,每日末时就来磕跪,一跪一个多时辰,谁赶也赶不走,太后娘娘到底也是怜惜她丧子之痛,是以多加有照拂。” 老宫女鬓边别了两根绿色笄子,为难道:“只是在后宫中,这种伤痛难以抚平,韩夫人要想看开,怕是也难。” 白桃揣着两只手,望向那风雪中的雪人,又看回首看了看华阳太后居住的内室。 华阳太后心是狠,但是做的不绝。 她朝着前迈,“这有什么的,你让我开导开导她。” 老宫女的眼尾好似压成了两条越收越紧的绳套。 成蛟叛乱一事棘手,还牵扯到国事幽幽,前朝汹汹。 连华阳太后都无从下手,只能这么冷晾着,不见得一个小女娃就能轻而易举的处理好。 她没多说,“那就烦请小主了。” 白桃撑着伞过去。 “不过还请先留步。” 老宫女从身侧小宫女的托盘上拿出个印章,双手高举,头颅垂低,语不尽意道,“烦请小主儿,将此物带给秦王,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秦王一看就能分晓。” 白桃接过,也没多看,随手塞进斗篷的内胆里面。 她撑着伞继续往前走,“行,我晓得了。” 门扉本就敞开,可霏霏雨雪极力模糊人的视线,待白桃走到跪着的韩夫人身边时。 韩夫人好似迟暮的老人,慢了半响才发现是她,“太后娘娘呢?太后娘娘怎么不来见我。” 白桃立住没动。 “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个赵国孤女,让开!我要见太后,我要见太后!” 韩夫人腿已经跪得僵麻毫无知觉,她瞪着眼,匍匐着朝着栎阳宫爬行。 几名太监拦下她,“韩夫人,太后有令,不得擅闯。” “我要见太后!” 韩夫人发出一声声哀绝如孤鹫的惨叫,“太后,是成蛟啊,成蛟他托梦给我,他哭叫着,他冤啊,冤啊——” 白桃轻轻眨了眨眼,浓长卷翘的睫毛在眼帘下投散出阴影,她从腰间扯下秦王玉佩,“不知道,太后不见你,秦王可有够资格来见你。” “秦王.” 韩夫人身上的血液一层层的冻成了冰花,从脊椎开始,一直往下。 她望着手中的鹰形玉佩,双眼赤红,“是秦王他容不下,他容不下我儿,他残害了手足同胞,如此残忍暴戾,他不配当秦国的王,他迟早会遭到报应的,他会遭到报应的!” “报应,哈哈哈哈” 女人在风雪中又哭又笑,骇人的声音在王宫里流淌,从四面八方的刺入白桃的脑海。 白桃抿紧唇,说道:“你觉得成蛟是被秦王害的,所以你恨他。” “我恨啊,我当然恨!我恨不得食其肉啖其皮,挫其骨扬其灰。”韩夫人猛地紧紧盯着她,“我会咒他,永生永世!永生永世!永生永世!” “可我的成蛟,我的成蛟啊。还能回来吗” 韩夫人伸出冻的通红的双手,去扒拉地面上的积雪,“成蛟,成蛟你在哪,娘啊,娘在这里。别怕,别怕啊。” 立在栎阳宫门口的太监有几个纷纷红了眼眶,对这位母亲的遭遇颇为怜悯。 怜悯吗? 可是,这世上大多的可怜人,不过就是咎由自取罢了。 白桃慢慢道:“你觉得是秦王对不起你,是他,害了你的儿子。” 大抵所有人都在这么想,秦王被放在咸阳酒肆的舌尖上大肆摇摆,俨然成了位残忍君王。 “别怕,别怕.地下不冷”她还在痴痴的刨雪。 白桃一字一顿道:“其实不是秦王,也不是任何人,害了成蛟的———就是你。韩夫人,你才是高高举起的侩子手。” 韩夫人豁然抬头,“你在胡说什么!他是我儿,我的骨血,他是我的所有,他是我的一切!你不知道母亲对儿子的殷殷之情,你还在这里信口雌黄!” 白桃学着政哥哥的口吻,明明语速很慢,但是刀尖般的锋锐:“韩夫人,你还记得四年前吗?” 韩夫人刨到了玉石板上,指尖都已磨平了,“四年前……” “那时你,还有夏太后,带上成蛟一起出驶韩国,不过半月,韩王眼都不眨的割舍给秦国百里地,成蛟不费一兵一卒就获得了韩国百里之地,被封为长安君,那时他才十五岁,咸阳城的将卒瞧着他年纪轻轻,何等风光啊,成蛟也怕是以为这世上所有的难事,尽在他的如意中。” 白桃记得很清楚。 成蛟立了大功后,韩系派系在咸阳宫酒肆大行庆祝,趾高气昂。 就连成蛟入宫都对政哥哥语气颇为不敬。 她慢慢说道:“我记得凡间有句老话,叫无功不受禄,成蛟对秦国有功,得了百来里地被封为长安君,那成蛟对韩国有什么功,才让韩王肯割舍百来里土地呢?” 韩夫人脸色僵白:“我是韩王的女儿,成蛟是他的孙儿,不过就是百来里土地,他给他孙儿有何不可。” 白桃樱唇一勾,烂漫的笑开了:“韩王怕也是这么想的,他以为秦国的正统血脉也是他韩国王室的呢。” “你” 好利的嘴! 韩夫人指尖掐进手心里,吐不出半句辩驳的话。 白桃四两拨千斤的又将话题拨开了,“后来夏太后死掉了,投鼠不必忌器,你也察觉到你为成蛟铺的路越来越费力” 她轻飘飘带过,“直到赵姬在宫内屡屡打压你。” 韩夫人恨道:“那对淫妇野子,成蛟他孝顺,才会被逼上这条道。” “可赵姬打压你的时候,哪怕她是秉政太后,你也可以有很多种方式反抗。” 韩夫人心头一跳。 “你在后宫的根基可不必赵姬弱,你身后站有韩系,还有爱护成蛟对你爱屋及乌的华阳太后,你是先王遗孀,秦王也敬你三分,赵姬再怎么打压你,你也落不得吃不饱穿不暖非要成蛟回宫照拂的境地,可你偏偏没有,你任由赵姬侮辱你,你任由手下人被驱逐,你把你自己当做一个悲情的孤母,你迫切的想激发成蛟的奋发,朝着你想要的道去走。” 白桃一刀一刀的往她心头上割,毫不留情,“那是什么道?至高无上的,王道啊。” 可是王道之下,森森白骨何其多。 是那血气方刚,以为收了百里地,就自认为天下无敌的成蛟能够走得了的吗? 韩夫人被撕开了遮羞布,愣在原地。 白桃撑着伞往前走,不再去看她:“杀了成蛟的,正是你这个殷殷所望的母亲。” “啊——” 韩夫人撕心裂肺的吼叫,含着血泪:“那本就是我蛟儿的王位,本来就是蛟儿的,我就是要夺回属于蛟儿的一切,我有什么错,我做错了什么?!啊!” (本章完) 第四十三章 红发男人 “那王位,本就是我的蛟儿的—” 韩夫人发出最后一声呜呼,好似整个人所有灵魂被扬弃,干瘪成空心稻壳,她气急攻心,吐出一大口血来。 声嘶倒地。 能逼得一个步步为营的女人,说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话。 收在眼底的老宫女眉峰一跳, 见那个少女撑着伞片叶不沾身的离去,她倒是心里有些敬佩。 走近栎阳宫中,华阳太后还在闭眼祈祷,老宫女把方才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讲给她听,“那小娃子倒是厉害的,韩夫人说出的话, 足够清杀全族。” “老妇不聋,这宫里的风往哪吹都听得到,那小女娃…能把人逼成这样,何曾不是在维护那秦王,你命些人直接将韩夫人幽禁,保条命也好。” 老宫女:“是。” 华阳夫人拿起竹筒晃了晃,抽了个签,见到上面刻字,目光轮转了番,她又讲那竹片插入竹炭,“配得上秦王,又压得住她这富贵命。” 白桃踏下了玉阶。 风雪被抛飞在脑后。 在前方吹刮风雪中,描绘出一袭披着大氅的人影,他撑着把桐油伞,在等她。 于吞骨葬命的深宫里,倘若有个人能够一直在原地等你,不外乎天外放晴的日光,照在雪上, 融淌心尖之上。 一点, 一点。 慢慢化开。 他长眉挺鼻薄唇, 自有一派锐气,“华阳夫人和你说了什么?” 白桃撑着伞并肩和他行走,“说了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嗯,冷吗?”嬴政也不多问,就要去牵她的手。 白桃却顽劣的把一只手藏起,还落后一步:“不牵不牵,我又不小了,又不是几年前腿短,那时候下雪天都走不稳当。” 嬴政神色如恒,但是行动上不容置喙。 直接一把将她捞起来。 白桃还在踩着他的大脚印踩的欢实,乍然撞他怀里,眉头一蹙道:“疼疼疼,你硌到我了。” 少女娇气的跟瓷人一样,磕不得碰不得。 嬴政的心变得跟布一样软:“怎么了?哪里疼。” 白桃左摸摸又摸摸,从鹿皮斗篷里的内胆中掏出个印章来,嘟囔道:“都怪这个,你一抱我,刚刚硌到我了。” 印章。 他接过。 上面刻着的是秦国的图腾,一只雄浑的鹰隼, 但是拧开后,里面赫然刻着一只神鸟。 “鸿前, 鳞后,蛇颈,鱼尾、鹳嗓、鸳思、龙文、鱼背、燕颌、鸡喙。” 嬴政双眸晦暗,仔细端详道,“楚人歇冠子的《歇冠子》曾说,''凤,鹑火之禽,太阳之精也''。” 白桃吸了口气:“楚国多以敬奉凤为神鸟,这是凤印。” 华阳夫人主动交出凤印还能是何意? 无非—— 无非就是主动退出这场揽劝的阴谋漩涡,只是以这种方式着实让人有点意外。 嬴政长眉微挑,“桃桃,你和华阳太后到底说过些什么?” “就是些神神叨叨的啊” 白桃有几分心虚,总归不能说她对他的祖母大不敬,还凶巴巴和他祖母说一句顶一句吧。 她磕绊道:“就问了点好我说好,她也说好。” 嬴政凛冽的眼睛能够洞察出朝堂中任何的波澜,何况是朝夕相处的身边人。 见她不肯说,也不多问什么,只牵了她手:“不说就不说,说来这事寡人还得多谢桃桃。” 华阳夫人肯放权,秦国也能减少很多动荡。 白桃挠了挠他的掌心,“唔,不用谢,我也是误打误撞。” 嬴政勾出明湛的笑意:“嗯。” “我刚刚去华阳太后的栎阳宫,路上瞧见一片红通通的花,那是什么花?” “那是梅花。” “我瞧着真的好像啊。” “像什么?” “像” 我的爪子印。 * 墙角的梅花在凌寒中独自盛开,一树叠一树,一朵压一朵,一瓣一风吹,在冰雪中是亮人眼睛的美景。 不过对于其他的人,这场隆冬过得格外的漫长和难挨。 不仅对于咸阳城内衣食富足的贵族,更是对于秦国的脚夫布衣士卒。 六个月的隆冬,持续足足半年,何况寻常百姓屯粮不在家居,而在山洞石窟里面。 如此暴雪,封山几何,崎岖几何,更是冻死饿死又有几何。 这种乱象,老秦人人心惶惶,称之为“天遣”。 吕不韦上奏:开放粮仓,救灾。 嬴政:驳。 乍看吕不韦宅心仁厚,心系百姓安危,但是秦国以法立国,自有一套成熟的体系,不是他这种外来之臣能够道也。 秦法有云:治灾不赈灾. 秦国以军功自立,老秦人都以军功为安身立命之傲,若是依相国之令行事,如此无偿救灾,那岂不是让那些立功之士无立足之地,老秦人奋发向上之心岂不是变淡,铁杵般的秦法岂不是乱个干净。 邃:驳。 可并不是只驳,毕竟生民是国祚延续之本,嬴政只全权让李斯颁发相对的法令,率领众郡县凝集一心,修筑被压垮的房屋,疏通山路,共赴难关。 但如此奇怪的天象,到底是冻死饿死无数。 有官吏记载。 秦王政二十一年,大雨雪,深二尺五寸,大凶之年。 被隆冬折磨的几欲窒息的老秦人终于迎来了开春,等待他们的是翻土,播种,迎接新的一年。 俗语说瑞雪兆丰年,他们都在心里殷殷期盼着能够减少战乱,家里的妻儿老小能够在今年年末的时候吃碗饱腹的饭。 心里踏实了,咸阳城的街道里也在流动。 人群的攒动终给咸阳城带来几些蓬勃活气。 不过一堆拿着竹篮买新种的老秦人,现在却纷纷拿着竹篮不动弹。 只因他们注意到了人群中出现一个长得诡异的男人。 这个男人赤着脚,踩着薄冰也不怕冻。 他穿着身极其奇怪的袍子,那袍子说是白色不像是白色,带点暗沉,还有些透明,被日光照射下来散发着种鳞光。 像. 像什么也说不出来。 总之穿着这松垮奇怪袍子的男人,有着一头暗红的头发,宛若是干涸的血液,脸上光洁没有一丝毛发,嘴唇猩红的像是刚吸饱了血。 身量极高,是一眼望去绝不会忽略的高度。 按理说这种高度是当兵打仗的好苗子,但是当老秦人又看向他那单薄的身躯,无不啧啧的叹口气。 可惜咯。 穿着粗麻棉衣的老秦人口中吐着热气,在甩着秦语叽里呱啦的叨叨。 男人也不在意,全然当没听见。 他转动他的眼珠看向某一个点,那是车马粼粼的相国府。 府前站着两个相同打扮的门童,像是两兄弟,他们也在谈论着什么,看起来脸上颇为愁苦。 男人的眼珠圆润鼓涨,向外凸张,眼中发红。 离了两条街道,开始放慢他们的动作,读出他们的唇语。 相国府的两个门客正是左丕和右须两个人。 自从上次吕不韦教给他们找天赋异禀的任务之后,掐着手指头算算,已经过去很久了,马上雪都要化了,还没找到合适的。 “哎哟,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啊,真是看得我都长针眼了。” 男人嘶的吐了下舌头,他这是在模仿右须说话,腔调有些古怪,带着生涩。 “还记得上次有三个吗?我瞧着就不错,结果你说要去宫里人拉个太监验验,看看行不行,结果我一拉过去,人直接吓得两股战战,趁我不注意翻墙跑了,你说你干的什么事,全被你出的馊主意给搅黄了!” 这是模仿左丕,腔调已经开始顺畅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就不会提前跟人只会一声吗?” 右丕顶着双针眼,已经快翻到天上去,左丕也是眼睛疼,“知会,怎么知会?” “进宫做鸭!”右丕梗着脖子,已经自暴自弃了。 “做什么鸭做什么鸭,有你这么嚷嚷的吗?” 左丕左右看了看,注意到对面街道有个极其惹人注目的红发男人,但他也没多留意。 他捂住弟弟的嘴巴,“你能不能小点声,这是在大街上不是在太监房!” “唔唔.” 右丕挣脱了他的手,“小点什么声,我们兄弟俩天天在大街上看鸭货,就光彩了吗?还小点声,要我看直接贴个告示,开出重金不愁没有人来。” 左丕眼睛痛到脑壳:“要点脸吧。” “进宫做鸭?” 就在两兄弟争吵时,旁边阴冷的声音响起。 左丕一愣,就见刚刚还隔着两条街的红发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了。 他长得实在是奇怪,尤其是披着一头瞩目的红发。 右丕也是被他的发色吸引住,但是奇人怪士在咸阳城内不稀奇。 右丕搭着袖子道:“是啊,你对这感兴趣?” 左丕打量了一番,对弟弟摇了摇头,道:“这位兄台,你走吧,你不适合。” 红发男人道:“你知道我不适合?” 右丕耻笑道,举起胳膊拍了拍,“这是个力气活,你瞧见没,就我一个拿着笔杆子的文人都比你有力气,你看你那细胳膊细腿,二杆子一样的,你还是回家多吃点。” 红发男人又自上而下的看向左丕,重复道:“你知道我不适合?” 左丕道:“你我都是男人,不如敞开了说,女人讲究个池深池浅,男人就讲块大块小,这我们找的可不仅块大,还要异秉。你看看你,你连个力气都没有。” 红发男人嫌恶的皱着眉:“凡人目光短浅。” 他从旁边石兽的嘴里掏出个实心的圆润石头,那是凡人用来辟邪驱妖的心里慰籍。 他嘲讽的一勾唇,白皙的掌心挤压,石头瞬间化成齑粉,随风扬起。 “?” 左丕右须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紧接着,他又单手举起千金重的石兽,如捏起一根羽毛:“力气?” 左丕右须又是齐齐看呆,不由自主的将目光向他下面顺,似乎在打量着什么。 右须上嘴唇下嘴唇一碰,打了个磕巴:“你你先跟我来。” 红发男子放下石兽,“轰隆”一声巨响,跟着他走了进去。 在经过左丕身边时,左丕闻到了阵阵怪味,像是泥土里的腥味,过了会儿就淡了。 左丕吸了吸鼻子,以为这古怪男子是从深山老林里跋涉带过来的。 红发男子走进去后,过了一柱香。 两柱香。 三炷香. 左丕在外实在等得不耐烦了,放弃在相国府门口遴选路人,他拍了拍身上的衣袍走了进去,却不料撞上了自家弟弟。 “哎哟。”右须揉着鼻子,眼里的针眼瞧着好像比刚才更重了些。 左丕看了眼在他身后站着的红发男人,问道:“怎么了?异秉吗?” 右须似乎是难以启齿的点了点头,伸出了两个手指头:“这样的,你说呢?” “啥样的。” 眼看相国要人期限就要到了,急得左丕啪的下拍了他弟弟的脑袋,也跟着伸出两个手指头,转了转:“这样的,是长度还是宽度?” 右须嘴唇翕张了两下,咽了咽口水,艰难道:“是数量。” “啥?!” 这下轮到淡定的哥哥跳脚,左丕眼睛都快要瞪眼脱眶了。 他猛的扭头去看红发男人,又扯着弟弟的袖子走到一旁,“你是不是长了个针眼,给看花了?” 右须闭了下干疼的眼,又睁开,“不会错,我整整看了两柱香,我数数还不会数吗?” 左丕不信他,怎么会有这般天方夜谭的事情,他伸手请红发男人再进去一次。 良久良久。 左丕揉着针眼出来了,嘴唇还在不住的颤动:“就就就他了。” (本章完) 第四十三章 嫪毐入秦 将红发男子请入座,左丕右须好酒好肉的招待。 左丕持着酒壶恭敬的问道:“这位兄台,敢问名讳?” 红发男子答:“嫪毐。” “嫪?”左丕给他布了筷子,“嫪不常见啊,兄台不是秦国人士吧?” “来自巴蜀。” “巴蜀啊。”左丕套了个近乎,“巴蜀是个好地方,那里山清水秀, 人杰地灵。” 嫪毐道:“没有人杰。” 左丕觉得他有点轴,讪笑了两下,“那没有人杰,可有家室?” 嫪毐扯了个鸡腿,张开大嘴囫囵吞枣咽了下去,连骨头都没吐, “有, 死了。过了很久,尸骨都化了,你们不会想知道。” 右须:“?” 什么意思,不就随口一问,什么尸骨不尸骨的,难不成我们还想挖出来。 在旁的左丕本听到有心里还咯噔一下,现在乍然听到后半段,笑笑道:“嫪兄啊嫪兄啊,你可是真会说笑。” 只要没有就成,管他之前有没有。 右须不似兄长这般拐弯抹角,直接道:“现在有个咸阳宫内的肥差,是侍候女人的伙计,你要不要?” 嫪毐没答。 他又道,“你一个外地人,千里迢迢来到咸阳城。想必是想出人头地吧,我告诉你,有些事情, 一腔孤勇那叫颟顸,你呢, 我看你还是走捷径的好, 这捷径走的好,能少走几十年弯路。” 凡人总喜欢投机取巧。 嫪毐细长的眼尾一拉,显得不郁。 左丕继续添一把火:“你想想,靠谁不是靠?靠自己,靠他人,靠老头,靠女人,那都一样。” 他继续给嫪毐倒酒,“这活可比外头干脏活累活添砖加瓦还拿不到几贯钱多活计,强多了。” “你呢,只要做就成。” 右丕把话接过来,将“做”字咬重,“做好了就是一步登天,享乐无穷,我们兄弟俩正正看你合适,你要是是男人你就别怕。” 在两兄弟通红的针眼里,嫪毐三下五除二的吞了整只鸡, “嗤,不就做鸭, 嫪毐何怕之有。” “好!嫪兄果真是真男人!” 左丕和右丕紧着给他奉酒,相视一笑。 嫪毐的确适合。 相国要找天赋异禀的男人,无非就是因为赵太后那难填的沟壑。 可是总不能光明正大的往宫里送,唯有的只是扮成阉人。 这阉人体格太过魁梧了也不好,容易识破,且他下颌光滑无毛,更是省得生扯硬拔费事。 最主要的是确确异秉。 两兄弟紧赶慢赶,分毫不敢耽搁,立马将他送去相国掌眼。 潇潇竹林内,一袭白衣的吕不韦正在穿琴。 吕不韦手指缠绕着根洁白的蚕丝琴弦,低眸敛目,正在拉紧,旁边有壶开了泥封的美酒,还有根断了的琴弦。 琴酒雅调中,左丕右丕拎着嫪毐跪拜,“拜见相国,人已经找到。” 吕不韦没有抬头,仿佛纷纷扰扰,就只有手中换弦一件事,是值得他去做的。 嫪毐也没有跪,他正在注视着这个权倾秦国的第一相。 左丕发现嫪毐没有跪,赶紧给他使眼色,可惜眼睛使抽筋了都没有用,嫪毐依旧不为所动。 还是太轴啊。 左丕心想,要是这人赵太后看不上,直接拉去运车轴算了。 吕不韦将琴缠绕好,拨弄两下,略略试音,说道:“新弦总不归旧弦用的趁手。” 右丕赶紧道:“新弦有新弦的好,旧弦有旧弦的好,这用着用着,就都旧了。” 左丕戳了下弟弟的腰窝子,示意他闭嘴别说了。 右丕忙不迭说正事:“相国,您要小的们找的人,如今找着了,是现在要送进太后那里吗?” “铮——” 琴弦被挑断,风从竹林沙沙吹过,吕不韦手指压着琴面还留有震音。 他抬首时看着嫪毐的目光温温的,阳光从枝叶交覆掩映处倾泻下来,却如同将他劈成两半,陷入无休止的拉扯。 也只是一晃眼的呼吸,他慢慢松开手,“去吧,将他送进宫,再给本相拿根新的琴弦过来。” 一切,如常。 左丕右须松了口气。 他们总算是快要办完这件苦差事,不约而同眨着四只干疼的针眼,带着嫪毐先在客舍住下,再寻思着找个机会赶紧往宫里送。 不快点,那赵太后怕是要先发疯了。 * 赵太后宫内。 流金的烛火摇摇曳曳,炉子里燃烧的香料熏熏然然。 赵姬正在盛装打扮。 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她对自己的年华极其的在意。 可尽管此时满头珠钗,华服在身,是大秦最尊贵的女人,她也仍旧极其不满意。 “孙嬷嬷。” 赵姬的声音如莺啼。 孙嬷嬷上前一步:“娘娘,在。” “不韦喜欢我这身打扮吗?” 孙嬷嬷道:“娘娘凤仪万千,无人能比。” 赵姬却是不满意她这措辞,她要的就只是心上人的喜欢而已。 再凤仪万千又如何?呆在这深宫中,难道给瞎子看去? 她将头上的钗环取下来,收在雕花盒子里,摸着上面的散碎花纹,心事如潮,“你说,不韦什么时候娶我呢,他说等成蛟的事情办好他就要风风光光的娶我进门的,他让我去做他的相国夫人,还是正妻呢。” 孙嬷嬷是相国府出来的人,所以赵姬并没有什么忌讳。 紧接着她又道:“成蛟都已经死了,这下子再也没有谁能够动摇他的地位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阻碍。” 孙嬷嬷低头:“相国马上就要娶娘娘了。” “噗嗤。”赵姬眼尾一拉,嫣然一笑。 她站起了身,行走间环佩叮当,香风细细。 赵姬将手中的盒子递在孙嬷嬷手里,“我啊,宫里东西多得不行,要什么好东西没有,可他老爱给我送这些,这下我要嫁给他了,这东西又要做我出嫁的嫁妆,他真是个滑头商人,可做不得什么赔本买卖。” 孙嬷嬷双手举起恭敬接过盒子。 赵姬又说道:“孙嬷嬷,我那些金银首饰,绫罗绸缎,你让人清点了没有?” “若是真到出嫁的那天,也省得手忙脚乱。”她的声音温柔似水,像是贤惠至极的妻子,“过了快要半生了,我可是一次都没有出嫁过,临到头,我倒真好似回到了二八年华。” 孙嬷嬷道:“娘娘放心,相国妥帖周全,定能安排得滴水不漏。” “天塌下来他都能站起来,他办事,我放心。” 孙嬷嬷:“唉。” 赵姬拍了拍她的手背絮絮说道,“做女人啊,什么权势和富贵都是过眼云烟,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能够找到能够真心爱你的,疼你的,两个人相互扶持,走完这一辈子。” 孙嬷嬷沉默良久,眼底含着薄薄一层的怜悯,也同时在为这个女人感到深深的悲哀,“娘娘.” 赵姬轻轻颌首,放开了她的手。 孙嬷嬷手指扣着袖子里的药丸,扣的紧紧的,说道:“娘娘,到时辰,该用药了。” 下面的方士每日在给赵姬进宫一种永葆青春的丹药,说这种药能够返老还童,延年益寿。 赵姬也每日在服,说道:“拿来吧。” 玉瓶拧开,丹药混合着水滚落口中。 赵姬微阖着双眼,吞咽下去,咽完皱眉道:“嬷嬷,怎么今个药有股怪味?” 孙嬷嬷攥紧了手心:“这是丹士新开的药方,能够排毒的。” “这方士整日神神叨叨的,要是药开的不好我要了他的脑袋。” 赵姬顺口而说,紧接着她捂住嘴,“不行不行,不韦定不喜我这个样子,他该喜欢温柔些的。” 孙嬷嬷:“娘娘怎样,相国都会心疼的。” 赵姬打消了心思的疑虑,但是这咽下去后还是觉得味儿有些冲鼻,忙接过孙嬷嬷递的茶水,唇瓣一张,饮用起来。 突然。 她的下腹一股剧烈的疼痛油然而生,这种绞肉的疼痛让赵姬手中的茶盏脱落,摔在地上。 “砰。” 瓷片支离破碎。 “好疼!”她捂着肚子不受控制的向下坐去,额头的冷汗顷刻间疼冒了出来,“好疼,啊,疼,好疼这是什么,孙嬷嬷你给我吃了什么?!” 下体逐渐有血涌出,血越流越多,鲜红的血液刺痛了她的眼睛。 赵姬两腿一蹬,撑着地面不住的往后坐退。 但是又是一波疼痛袭来,她连坐的力气都没有,不住的打滚惨叫,“啊——啊——” 孙嬷嬷赶紧去搀扶她,“娘娘,这是排毒的,排毒的,马上就好了。” 赵姬疼的浑身痉挛,这种疼痛不亚于在她肚子里剜肉,她听不见任何话,只能不住的哭着喊疼,“孙嬷嬷这是什么丹药!我要杀了他,杀了那个术士!啊!” “娘娘,很快就好了,不疼。” 孙嬷嬷冷静的拿绢布塞进她的嘴里,防止她咬到舌头,说出的话如秤砣般的沉定,“娘娘,别喊了,当心毁了嗓子。” 赵姬手掌沾满了鲜血,“对,不能喊,喊坏了嗓子,不韦定会不喜。” 她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体里流失,汇成一滩血水,她死死咬着绢布,苍白的脸上只有两行珠泪还在滚落。 诡异的是这种疼痛来的快,去的也快。 疼痛过去后,赵姬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失力的躺在地上。 赵姬伸出手掌看着手中的血液,茫然道:“孙嬷嬷,这是什么丹药。” 孙嬷嬷:“排毒的丹药,这人啊随着年岁,身体里累积的毒素就越多,要排出来才好呢。不过娘娘放心,这丹药只疼一次,后面再吃啊,这经脉它就自然而然通畅了。” 赵姬现在极度敏感,就仿佛被裹进蜘蛛网里的虫子,捕捉每一根丝线的震颤,“这方士是不韦找到的,你是不韦身边的人是吗?” 孙嬷嬷:“是。” 她的回答,让赵姬虚弱的闭上了眼,并没有任何怀疑的理由。 “倘若这丹药能够让我韶华永驻,他能够多看着我,多痛多苦都值得,值得的.” 孙嬷嬷喉咙里似生了锈,让她连半句欺骗的话都吐不出来。 地上躺着的女人还在痴愚的笑:“孙嬷嬷,扶我起来,这副身子太脏了,我要去梳洗打扮。” 孙嬷嬷扶着她冰凉的手,“娘娘小心。” 外头进来一批宫女,她们点着碎步将华贵的寝殿里的地毯换了一遍,仔细擦洗干净。 赵姬洗漱完躺在被子里还在不短的发抖,“孙嬷嬷,我好乏累。” 孙嬷嬷看着她那张煞白的脸,嘴皮子动动:“那娘娘先歇息一番。” 赵姬摇头:“入夜了,该掌灯的时候他就会来了,算算已经有七天了,他每周天都会看我一次,今儿这个日子他一定会来看我的。” “娘娘先歇息吧,若是相国来,奴婢自会知会。” “倘若他见我歇息不忍心打搅我,一声不吭的就走了呢?” 赵姬攥住被子,“我到时候连闹他都没有机会闹了。” 孙嬷嬷也不好再劝,“奴婢给娘娘上妆,娘娘只需要在床榻上假寐。” 赵姬笑了:“好,这是个好法子。” 赵姬被一双巧手妆点的艳丽四射,她轻轻摸着自己的小腹,平坦的,空落落的。 似乎还能感受到之前被整个剖开掏出来的惨痛。 她心脏骤然缩紧,像是被个铁钩一样左右拉扯。 “娘,娘。” 昏昧之中,有个胖嘟嘟的小童从殿内的角落跌跌撞撞跑出来,他伸出小指头点着她的肚子,裂开嘴笑,“肚肚,肚肚疼。” 赵姬摸着自己的肚子,却是满手粘腻腥臭的血水。 小童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她的胡塌,要往她肚子里钻,“娘,肚肚,外面冷,好冷啊,我要回肚肚。” “我不是你娘。”赵姬捂着肚子躲避,“滚开!我不是你娘。” “娘,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啊。”小童眼里蓄满泪水,喉咙里发出脆脆的哭音,“娘,娘,娘。” 他伸出莲藕般的双臂就要抱她,赵姬一愣,这种血脉相连的感觉让她凭地心软。 她伸出手也要抱他,“你真的是我儿吗?” 岂料手碰了个空,小童七窍流血,血液似乎回涌在赵姬的耳朵里,她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下腹掉出一块血淋淋不成人形的肉团出来。 “啊!” 赵姬失声尖叫。 她睁开了眼,却发现刚才不知何时昏睡了过去,她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没有血迹,又掀开被褥看着自己的肚子。 平坦坦,空落落。 “我儿.” (本章完) 第四十四章 南有乔木 没有回答。 赵姬感到脸上一阵湿润,她抬手一抹,看着指腹里残留的口脂,“是不是妆花了?” 殿内静如死水。 “不韦呢,他怎么还不来。” 她一遍一遍问着自己,将所有想法抛在脑后,满心满眼都是不韦会不会不喜欢, 不韦会不会不喜欢,不韦会不会不喜欢. 吕不韦吕不韦吕不韦。 他若是多笑一分,她就多欢喜一分,他若是厌了倦了,她就整日惶惶难眠。 赵姬急着妆点自己,就像是软弱的蚌肉急于披上坚硬的外壳, 哑声喊道:“孙嬷嬷,孙嬷嬷。” 孙嬷嬷不在, 外头有脚步声响起,这脚步声重且笃,不像是宫女的脚步声而是男人的。 是男人的会不会是不韦的? 不会的不会的。赵姬立马否定。 他的脚步轻而和缓,仪态直挺贵气。 赵姬紧紧的攥着被子,那是不是不韦派人进进宫来送信的人?信上会写些什么。 会写答应要娶她了吗? 那他怎么不亲自回来和他说,他究竟有这么忙吗?忙得连婚姻大事都抽不出身。 赵姬心中有所失望,更生出无限翘盼来,她猛地起了身,却未曾想脚步虚浮的她一趔趄,好险栽倒在地。 来人走了进来。 却不是个男人,他的下颌光洁无毛,这是用最好的剃刀都剃不出的效果,穿着的是内侍的服饰,但是有一头瞩目燃烧的红发,以及他的身量极其高大。 “你是谁?” 赵姬觉得这人生得奇怪,朝他身后看去, “你不是不韦府邸的人, 你是谁?不韦呢?” 嫪毐垂眸看着这位人皇之母,他伸出长长的,猩红的舌头舔了一圈嘴皮,留下圈粘腻的液体还在嘀嗒。 震悚到头皮发麻,赵姬颤抖又恐惧:“滚开,你快滚开,哀家要找不韦,你是个什么东西。” 她扯着嗓子大叫,“来人,快来人!” 外头宛如死去般毫无动静。 嫪毐喉腔里不停的发出细微的嘶嘶声,蛇瞳里泛出红光,在他的背后有条血盆大口,长着獠牙的大蟒,不停盘旋缠绕。 他模仿着吕不韦的腔调:“赵姬。” 赵姬一阵晕眩,瞳孔渐渐变得涣散,四周像是变得雾化起来,她正站在唱台上,下面厅坐满堂,望过去黑压压的一大群, 他们面孔模糊,撒着铜钱金子抛飞而起:“彩!彩!彩!” “HD第一妓,果真好风情!” “再来一曲儿,再来一曲。” “唱的好哈哈哈,不知道在床上是怎么个唱法!” “这么好的嗓子,惨叫也是销魂的。” 劈天盖地的秽语连带着难闻的金钱一起砸在赵姬的身上,砸的生疼。 可少女般的赵姬只是个不足轻重的蝼蚁,身边的妈妈桑还在给她向嫖客估个好价钱。 她唯一能够做的,是扯出个眉轩目动的笑来,笑得天真浪漫,这是最能让男人动恻隐之心的好模样。 赵姬不能做主,只能逐流,期望上天赏眼,能够给她一个好的归宿。 她的归宿飘落在HD内外来商客的身上。 家财万贯,博闻强识的天下第一商——吕不韦。 他清清淡淡的坐在上客座,见到台上惶怕的她,展露出一丝笑容。 他的气质实乃鹤立不群,倘若能获得这等男子赏赐的目光,赵姬该使出浑身解数,用一双娇盼欲流的勾魂眼劳劳抓住他的心,可她却面热耳烫,痴痴不语。 吕不韦将她买了下来。 如愿。 赵姬如愿成为他的人,可才见过一眼的人怎么才称得上如愿呢。 但赵姬就是觉得,就那一眼啊,仅仅一眼啊,什么都值当了。 高堂广厦,碧瓦朱檐,是他居住的屋舍。 才华出众,谈吐有为,是他来往的朋客。 赵姬就这样走进了他的世界,这里没有.没有妈妈桑那些层出不穷的皮肉手段,可尽管这样,赵姬还是觉得不安。 原因是,他没有真正要她。 这让她觉得连自己唯一拿得出手的嗓子在他面前都很撇脚。 于是她像个真正下贱的妓女一样去勾引他,用上自己的毕生所学,她的所学,就是去依附男人,如果他没有给她依附,那一切都完了。 吕不韦轮廓清晰的面容就映在窗下,她的吻落在他的唇上 就在那一晚,她将自己完完整整的交给了他。 许是他的垂怜,可她真的得到了这份垂怜,无论怎样,这对赵姬来说,这就够了。 那一晚,又一晚。 他时常会去煮一蛊酒,坐在幽篁处抚琴,也准许了她的相随。 赵姬就跪在他身边歌唱,婉转歌声伴着他的琴声清越,从南有乔木,到别有丽人,从南腔北调唱到吴侬软语。 他若想,赵姬便给他唱一辈子的情歌。 这就是她的归宿,是她的天啊。 可是在某一日嬴异人的到来,她的归宿没有了,天也塌了,纵使她风情万种,可丝毫让他没有产生半点留念。 他将她拱手松人,就像是他买来用来估价的货物一样。 “不韦,不韦,你好狠的心呐!” 赵姬瞳孔焕然,声音如泣血的杜鹃。 她眼角的泪大滴大滴的滚落,这段回忆如炼狱煎熬,将她整个人几乎瓦解的支离破碎。 嫪毐翻捡完这位可怜女人的记忆,薄薄嘴里吐出团红色的雾气,阴郁着学着吕不韦的腔调,“南有乔木。” “不可休思。”赵姬扑到“他”怀里,仿佛一切尘嚣已去,“不韦,你还记得你还记得,只要你想听,你喜欢听,赵姝就会一直一直唱下去,直到死去。” 紧接着,她生怕他不想,咿咿呀呀的开嗓,跌宕柔肠:“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赵太后宫的歌声响了一夜,一夜,又一夜。 唱到呕哑嘲哳,后又似鬼哭狼嚎。 门外值寝的宫女内侍俱没有闯入进去,这里的一切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操棋手掌控住,将这里画地为牢。 太后宫和秦王宫隔的很近。 白桃站在骊山的孤鸿台上,望着太后宫上的碧瓦朱檐,怎么觉得好像隐隐在冒妖气。 她眉尖一簇,有些不妙的预感。 这不妙的预感不是来源于妖气,而是怎么现在她站在百高尺的孤鸿台才觉察到。 毫无疑问的是,这妖修为不低,甚至比她高阶。 嬴政正在她身边正意气风发的射着孤鸿,以左肩推右肩的力道推开弓。 射中三只大雁后,他余光一扫,白桃在呆呆的发愣,全然没有看到方才他的英姿勃发。 他抿唇:“桃桃,在想什么?” “噢,我在想……” 百余丈的高空上,俯瞰下面的山水茫茫。 山是几点浓淡的墨,水是清水蘸笔的勾错,如瀑悬空,砰然万里,峰峦叠嶂,青山浮水,鸿雁过天。 无比震撼的山河社稷由此被勾勒出。 白桃耷拉着眼睛,也没有撒谎骗他,“这地方赏景,实在好看得没边边。” “这只是秦国。” 嬴政眉梢一挑,“待寡人一统六国,天下都将被寡人踩在脚下,届时,寡人要和桃桃一起共赏这山河万里。” 白桃是懂他的雄心壮志的,但是现在有只大妖出来了,没准还应了山鬼的卦象,她有点郁郁的扯他衣边边,“政哥哥,我不想再继续狩猎了。” “累了吗?” “我想回去了嘛。” 狐狸老巢都要被偷了,还溜到了赵姨那里。 白桃怎么能不着急,“我想回宫,我不喜欢这里,政哥哥,好不好嘛。” 小狐狸撒娇,没人能够抵挡的住。 嬴政振臂一挥,将弓箭丢给身边的秦兵,他揉捏着她的脸,“好,等会儿寡人和你一起回宫,饿了吗?先下去吃点填饱肚子。” 白桃也知道这么浓的妖气,不是一日弄成的,遂也急不来,闷闷道:“嗯。” 底下的木质升降台起来,一阵锁链摩擦声后,嬴政和她降落在地面。 蒙恬蒙毅两兄弟在地面上充当着护卫,见到嬴政怀抱着白桃,他们到底还是年轻,二十啷当岁,纷纷撇开眼当没看见。 嬴政泰然处之:“去杀几只肥硕的野鸡来。” “是!”蒙恬蒙毅抱拳,迈着步子转身离去。 踩着柔软的青草,沐着骊山清新馥郁的花香,嬴政牵着白桃的走又走过崎岖的山路。 面前赫然出现一顶皮帐篷,有匹麋鹿还在低着头啃草,甚是悠哉悠哉。 这么难得的闲暇时光,嬴政想和白桃一起共度。 白桃见到四不像快把帐篷旁边的草啃光了,赶紧召过来:“四不像,快过来。” 麋鹿听到主人喊它,鼻孔喷了两下气,踩着高蹄子哒哒哒的过来,白桃伸手摸着它的脖子,嬴政垂手摸着它的鹿角。 白桃偏头去看着嬴政。 只见他的侧脸被这山水一点缀,倒是有几分留天地以仙影的意思,她说道:“这鹿乖不乖?” “乖。” “经常过来看看它,就可以有感情,有感情就可以做朋友,就像我和你做好朋友一样。” “我和你只是朋友?” 他已经第二次这样问了,白桃扯着他的袖子道:“是好朋友。” “.” 嬴政已经不想纠错了,反正白桃已经被她养了八年,是他养大的就是他的,“你还有别的好朋友么?” 白桃说道:“没有啊,只有你一个好朋友。” 少女不施粉黛,却是如此的娇媚可爱,让人不免暗叹天地造物之神奇。 嬴政弯腰吮吸她的唇瓣,时重时重缱绻,“好朋友可以亲么?” 白桃主动啵了他一口,眉眼弯弯:“可以啊,你是好朋友嘛。” 嬴政无边感慨,到底是没有再问什么,他对着西北方位道:“别躲了,出来。” 草丛簌簌,从里面钻出来蒙恬蒙毅两兄弟。 他们狩猎也只是三下五除二的事情,现左右手各提着两只拔了毛的鸡,撞到君上和姑娘谈情说爱,他们也是有点尴尬,“君上.臣下” 嬴政垂眸去看白桃,只见白桃眼睛滴溜圆,瞳孔只倒映出满天飞的鸡。 他捏了捏鼻梁,对两兄弟道:“去架上篝火拷了。” “是!” 蒙恬蒙毅如释重负,赶紧忙活起来。 火堆架起来噼里啪啦的冒着火烬,烧鸡被削尖的木头架在上面打转,蒙毅和蒙恬两兄弟眼观鼻鼻观心的专心看着烤鸡,恨不得看出几个窟窿来。 白桃乌发散开,软软绵绵的趴在嬴政的膝上。 嬴政修长如玉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抚着她的秀发,也抚开了白桃内心的焦灼,白桃眯了眯眼睛,顺毛被顺的极其舒服。 “你怎么不掉发?”嬴政才挑出了三根她长长的头发,问道。 白桃奇怪为什么他会如此问,“难道我应该掉发吗?” 他不语了,将她的三根秀发缠绕在指尖,说道:“桃桃不应该掉发吗?” 哼,幼稚鬼。 白桃才不要和他玩这种小游戏,张口咬了下他指尖。 嬴政长眉一挑,将指尖抽出来,微凉的唇覆上她的唇畔,“桃桃,不要引诱寡人。” 在旁的蒙恬蒙毅两个都蒙家出生的蒋帅之才,耳目何其敏锐,这下子真是凝固得如石雕般。 仔细看他们上半身还微微的转过去,完全处于背对的状态。 白桃还在和嬴政自顾自玩亲亲,她发现每次亲完,他那深邃的星眸就像是水晶般熠熠,嘴角还会有柔柔的涟漪。 “好了,不亲了。”白桃觉得有点腻歪,亲了下他的脸颊算是结束,嬴政也松了口,对蒙恬蒙毅道,“还没好么?” “回,回君上,已经烤好了。” 蒙恬长得颇为硬气,声音也如雷贯虹,中气十足,他转身将外焦里嫩的烧鸡呈了上来,动作无一丝拖泥带水。 嬴政接过,看着旁边馋得不行的白桃,长睫一搭道:“烫。” “我知道。”白桃特想甩尾巴,但还是趴在他身上,乖乖等他投喂。 嬴政优雅的撕扯下一块鸡肉,塞进她的嘴里,对蒙恬蒙毅道,“你们都是寡人幼时的玩伴,转眼一晃四五年,寡人政事繁忙,还没来得及叙旧。” 蒙毅生硬道:“君上为国为民,是大秦之幸。” 蒙恬从旁边摆出一坛兰陵美酒,和三只陶碗,酒香氤氲间,他铿锵说道:“对,君上为了秦国,不必和我们臣下鼓捣。” 蒙氏几代人皆为名将,蒙毅和蒙恬两位兄弟更是昂昂之气,英姿卓才不可限量。 最重要的是赤胆忠肝,秦国有他们,才是真正能撑起的脊梁。 白桃隐隐约约知道政哥哥在拉拢他们二人,遂更加乖巧的当摆件。 嬴政喂着白桃,眼神一闪,“不必拘谨,现在你我不再是君臣,而是野炊游玩的普通挚友,可以尽情畅谈山水。” 蒙毅朗朗道:“是!” 蒙恬端起碗兰陵酒,递给嬴政,“君上,野炊不饮酒,光嚼肉有什么嚼头,君上,来,我们兄弟敬你。” 嬴政也是一笑爽朗的碰碗,“来!干!” 喉咙滚了几下,手中一碗见底,蒙恬蒙毅更是咕咚一气吞干,蒙毅道,“兰陵美酒,果真好酒。” 蒙恬拍腿说道:“丰满悠长,醇馥幽郁,贯顶沁脾,我还听闻,当世的儒法大家荀圣为了时时品尝如此美酒,甘愿当一个小小的兰陵县令,可见这美酒的妙处。” 嬴政也是好酒的。 但是往常都是浅尝即止,如此幕天席地,加之美人在怀,他又举起美酒道,“一两美酒值百金,不值情谊价无估。” “为了君上,干!” 蒙毅和蒙恬齐声震吼,双双饮尽,不消片刻他们已经两脸酡红,气息急促,看人已经迷迷瞪瞪了。 嬴政适时问道,“你们刚才说儒法大家荀子,他是融合了法家儒家两派学说,自古以来法家和儒家本质冲突,那你们觉得法家和儒家谁能更胜一筹?” 感谢累心,大晟箫韵打赏的起点币和月票,也感谢各位订阅的亲们! 谢谢,作者又有动力码字了! (本章完) 第四十五章 家主巴清 “嗝。” 蒙恬打了个冲天的饱嗝,不假思索道,“当然是法家,儒家讲的屁的礼道,战场之上,若是敌军哪个王八羔子给我讲理,我就砍了他脑袋!” “儒家的仁并不能抹杀人性的残暴!” 蒙毅也道:“儒家太死板, 迂阔倒退,褊狭扰乱,现在都是变法强国,商君的变法就是铁券丹书,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 要想匡扶乱世, 就要行法行令,行君上的王令!” 法家和儒家的对立, 一如吕不韦和嬴政的政治对立。 嬴政也知道蒙恬蒙毅两兄弟并没有醉,但说出这番话又何不是在表态。 他已经知道,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他才会是最后的赢家。 他郑重的端起碗,狭长的眸子里都是笃定的光。 蒙毅蒙恬两兄弟不约而同也端起碗。 他们坚韧的轮廓被熊熊篝火照出,这是他们的赤心忠节,哪怕积毁销骨也在所不惜,“卑职誓死效忠君上!” 酒水干尽,酣畅淋漓。 下面的士兵们又抬起只硕大流油的烤全羊架在铁篝火架上,烤全羊滋滋乱冒间,嬴政冷不丁问道:“你们成家了么?” 这话把全神贯注等嬴政问话的蒙恬蒙毅问得面面相觑,酒也醒了几分。 “回君上,我还没。”蒙恬摸了摸后脑勺,风吹日晒的麦色脸上有着几分晕红,“但是有几门侍妾。” 嬴政又问其弟, “蒙毅?” 蒙毅眼神闪烁道,“也还没但我心仪一个牧羊女, 只是家兄和家里长老都不允。” 蒙恬算是知道弟弟的算盘了, 脸红脖子粗反驳道:“不过就是个牧羊女,你抬进来做妾就是,还非得允什么正室,做副儿女姿态,你到底是不是大丈夫!我看你就是吃多了猪油蒙了心。” 要不是君上还在旁看着,他真想狠狠揍这个弟弟一顿。 蒙毅比兄长还成稳,不急不徐道,“不看出身,她温柔敦厚,娴雅淑慧,哪点不比那些养得娇纵刁蛮娇滴滴的世家女好。” 说到养得娇纵刁蛮娇滴滴,嬴政低头看着趴在他膝上慵慵懒懒等着投喂的白桃,若有所思。 白桃张口没咬到肉,揪了他衣袖一下。 “还娴雅淑慧?一个穷苦出身的放羊女,天天都进羊圈,你哪门子看出来的狗屁娴雅淑慧。”蒙恬酒意上头,扯着嗓门吼, “你堂堂蒙氏出身, 再说这些屁话, 看我揍不揍你!” 蒙毅还顾忌着秦王,嚼着大肉忍着兄长的臭骂,跟个锯嘴葫芦似的闷声不吭。 嬴政缓缓道:“求淑求淑,既是心爱的淑女,难求也不是什么大事,蒙毅,若要想抱得美人归,当要有所耐心。” 蒙毅心中有种遇知音的熨帖,“是,君上!” 话罢,嬴政眼尾又扫了下躺在膝上的美人。 白桃接收到他的目光,眨巴两下眼,心想他干嘛不喂我啊,莫不是想吃独食罢。 靠别人还不如靠自己,白桃自己扯了一只鸡腿下来,啃了两口。 嬴政一门心思得不到回应,眼底的暗光像是天际浮过的阴云,有点幽怨的意味。 白桃:“…………” 她犹豫着将鸡腿递给他:“你要不要吃?” 鸡腿上还有她的牙印,嬴政也不嫌弃,凑过来张口叼住。 蒙恬见秦国的堂堂国君居然吃女人手里的剩食,刚毅的面庞透露出的都是不可思议。 蒙毅则心想:君上怎么比我还会讨好淑女呢,不管了不管了先记下这一招。 白桃已经对政哥哥吃自己的剩食已经见怪不怪,相反的是,这还是会和对方分享猎物所表现示好的方式之一。 等他吃完后,白桃又拽了只鸡腿说道,“政哥哥,你是秦国的大男人,你要多吃点。” 嬴政喜的是她终于把他当男人,悲的是——是不是男人好像没两样。 但到底是在两个下属面前,他接过鸡腿维持着秦王的威严道,“寡人自己来。” 白桃不用喂了也省事,从衣襟里扒拉出帕子擦了擦手。 见到蒙毅蒙恬投过来的炯炯目光,她歪了歪头,大大方方一笑。 就这纯粹的笑容,美得如同九霄云际间坠入凡尘的神女。 蒙毅蒙恬纷纷感觉自己心脏漏了一拍,倒不是因为其他多余的秽念,只是单纯的为了美人这一笑。 他们不敢多看,纷纷低头对着烤全羊大快朵颐。 酒足饭饱之后,嬴政牵着白桃的手下了崎岖的山路,沙沙密林里的麋鹿还在“呦呦呦”对着他们一行人吹着口哨,眨眼就消失不见。 蒙恬这时候说道:“君上,看这鹿的角就知道鹿龄不小,还是罕见的白鹿,且如此和君上亲近,真是通人性啊。” 蒙毅也道:“鹿能够带来长寿,这麋鹿能够来我们秦国,这代表秦国的福泽绵延无边。” “的确是福泽。” 嬴政是知道这匹麋鹿是白桃千里带过来的,他唇角一勾,摸了摸白桃的脑瓜。 白桃被薅脑袋已经习惯了,只是仰起头看他一眼。 嬴政将她先行抱上马,再跨上马一拉缰绳,对着后面的两兄弟道:“仲父不是在咸阳城立告示,说改动一字千金么,你们谁若是能够赢寡人,先行到达咸阳宫,寡人赏万金!蒙毅,还有你那个牧羊女,寡人也赐给你做正妻!” 蒙毅眼神晶亮,精神抖擞的上马:“什么一字千金都不值君上一诺千金,好!” “好什么好!瓜怂,你要是真敢娶个牧羊女,信不信我跟你断绝兄弟关系。” 见到弟弟急不可耐,蒙恬磨了磨牙,卯足了劲追赶上去。 蒙毅拗着下巴:“你有本事你就追上我!” “长兄如父,看我不拿板砖不拍死你!”蒙恬青筋暴起。 “哈哈哈!” 嬴政抱着白桃一骑绝尘,纵横恣意,后面跟着的蒙毅蒙恬两兄弟,在马背上连皮带肉的你一拳我一脚的掐打起来。 就这样,四人追星赶月总算到达了灯火通明的咸阳城。 * 嬴政到底是马术卓绝,无人能比。 后面跟着的蒙毅已经被他哥哥揍得鼻青脸肿。 虽说蒙恬也好不到哪里去,但他牵制住弟弟想娶牧羊女的心,表面冷酷抱胸,实则内心暗爽。 他道:“输给君上,没话说了?” 蒙毅揉了揉脸,嘶了声,“输给君上就输给君上,但我不输给你!” 蒙恬锋锐的眉骨一挑,“要想抱得美人归,也得自身有实力才行,这实力可不是你说空话说大话的实力。” 简而言之,赢他做梦。 蒙恬露出一口大白牙。 蒙毅张口就要反驳。 嬴政过来拍了拍蒙毅的肩膀,“蒙毅,你是男人,不论自身的喜好,对家族对蒙大将军也要有男人该有的肩负和担当,你靠实力嬴过你兄长,你心上人更是要靠实力征得蒙氏一族的首肯才行。” 蒙氏一族是在秦国世代扎根的世族,门楣可不是光靠儿女情长就能攀登上的。 蒙毅呐呐,他问道;“那君上迎娶心上人也要获取嬴姓宗氏的首肯吗?” 白桃靠在嬴政怀里,也在好奇政哥哥会迎娶什么样的女人,会待未来的妻子如何。 嬴政圈住她的腰,更加贴近自己,缰绳一打策马转过去,淡淡道:“不需要,寡人有嬴的实力,何须别人的首肯。” 蒙恬:“.” 蒙毅:“.” 蒙栝给弟弟做了个口型,“听到没有,嬴老子。” 蒙毅青涩的脸绷不住,一夹马腹把他甩到身后。 蒙恬单手捂住肚子,牵着疆绳在后面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笑完他手腕转了几圈,掉了个头,跟着为首的君上哒哒哒的走在官道上。 晚间的咸阳俨然是座不夜城。 宽阔的夯土大道,豪华讲究的门面,车马粼粼,风灯挂满了城墙的垛口上,像是盘踞的长长火龙。 嬴政出宫甚少,抱着白桃置身于锦绣繁华之中,还是惊叹不己。 这是属于他的领地,未来的他定也会带领咸阳走向更加的蒸腾鼓涌。 “客人,这么晚了要去哪?住店么?” 在旁有家客栈,客栈三扇门门户大开,门口站着两个魁梧打手。 里面的店小二见他们这行人中龙凤,腆着笑脸过来问道,“这是咸阳新开的客栈,叫长乐天,里面可有三房雅间,可供客人们享受。” 嬴政冷俏的看他一眼,店小二腿一软。 蒙恬蒙毅放下彼此的恩怨,“刷”的齐声半拔腰间长剑,对着加以店小二示震慑,“滚!我们主人不住客栈。” 这副架势可把店小二吓得不轻,他连连喏喏的退了回去。 没想到退回去撞上了个三十出头的妇人。 妇人身形晃了一晃,直接叉腰瞪眼道,“长没长眼睛啊你,连我你都敢撞。” “.家..家主小的。”店小二说话都打磕巴,也是倒霉到家了。 妇人嗤笑:“没用的东西,连这点活计都干不好,去去去。” 店小二赶紧低着头溜了。 这时妇人拍了拍衣裳,抬眼才见到面前这章龙凤姿的一行人,尤其是高头大马上坐着的——白桃。 少女缩在黑布隆冬的男人怀里,美的如明珠生韵,空灵又些带着下钩子的妩媚,见到她还眨巴两下眼。 就这两眼直接将人心都要勾走了。 妇人张大嘴巴,毫不避讳道:“乖乖,真是没想到,在这彪悍朴实之风盛行的咸阳城里,还能见到如此倾城绝色,这是……要要我的老命了!” 在后面的蒙恬蒙毅两兄弟听到此话额头一跳:君上心爱的姑娘在大街上当众被个妇人调戏,作为臣下应该怎么办? “谢谢夸赞。”白桃没有怯弱,而是大方道,“你长得也.很富贵。” 这话倒也没有说错。 这位三十掐头的妇人,穿得是绫罗绸缎不说,耳坠上戴的,手圈套的,加上头上别着的,哪一件不是珍品,再看那色泽和工艺的巧琢,都能买下大半个县城。 “是吗?” 妇人翘起指尖捂嘴,可是笑意还是遮挡不住,“这还只是我藏品的沧海一粟,千里迢迢来咸阳城,一路上轻车简从,我倒是穿得简朴了些,见笑了见笑了,哈哈哈。” 一众人等:“.” 这种赤裸裸的高调炫富,在民风纯朴,纯朴又务实的咸阳民众心目中接连扎刺。 现大街上走来走往的咸阳群众更是没忍住窃窃私语。 “这谁啊,听口音不像是俺们咸阳的。” “对啊,俺以前也没见过她,俺在这当跑腿好多年了,她是从前几个月来的吧好像是。” “不对啊,我怎么还听人说她是这长乐天的老板娘.” “你管她谁呢,不过就是有钱的娘们,估计是哪个大商贾的正妻,或者是哪门子的妾,再说了有钱又有什么用,肚皮撑死就吃那点饱饭,你看她看那屁股就知道不是个好生养的,不好生养的娘们那都不是个好娘们。” “哈哈哈哈。” 这堆话一字不落的漏到妇人的耳朵里面,妇人气冲冲的怼在方才说不好生养的矮小黢黑摊贩面前。 “你才不好生养,你全家都不好生养!不就卖了这点豆羹就敢在这说三道四,信不信老娘直接掀翻你的摊子!” 摊贩绿豆大的眼睛左瞥右看,觉得这娘们凶气恶煞的,极有可能会干出此等刁悍之事。 他急忙护住自己的摊子,喏喏道:“娘子,俺那是开笑的,当不得真。” 妇女摆平小贩,转身扬起头颅道,“咸阳城个乡亲乡姥们可给听好了。我来自钟灵毓秀的巴郡,是个正门寡妇,可不是个你们口角角挂上什么犄旮旯的小妾,这长乐天也是我个寡妇家家开的,你们要是觉得口渴乏累就进去喝水歇脚,别放在大街上乌里哇拉吵吵,里面有得是你们争执的地儿!” 群众们又道:“嚯,是个寡妇,倒是个可怜见的。” 一人道:“怪就怪这寡妇命硬,那丈夫压不住,要俺说知道多大点命就要烧多大点的柴禾,没事就别娶这种大富大贵的女人,镇不住,死了都是他活该。” 另一人跟上:“这女人做生意倒也是少见啊。” “走!刚好仁兄累了,这新开的肯定亮堂,就去看看。” 陆陆续续的,咸阳群众和从咸阳城外来的旅人就讲注意力转移到这绘声绘色寡妇开的客栈里。 妇女见目的达到,但心心念念还是放不下马上的美人。 忽略美人背后男人的飕飕目光,妇女走过来对着白桃亲切笑道:“小姑娘,我叫巴清,你呢?” 风险控股者,吕不韦。 天使投资人,寡妇清。 加更+1 (本章完) 第四十六章 都不是人 白桃不知道她为什么关注自己。 挠了嬴政的掌心一下,意为问询,嬴政和她默契十足,大手包裹着她的掌心,白桃说道:「我叫白桃。」 「白桃?」巴清说道,「白氏少见,倒是和这妹妹难遇的容颜一般无二。」 这么会夸人,白桃都快被夸的不好意思了。 巴清将视线转在嬴政身上,又在蒙毅蒙恬身上打了一圈,「已经午夜了,这几位阁下若是继续夜行,可就是在蹉跎如此娇滴滴的美人,不若在我长乐天客栈宿上一宿,放心,老姐姐我请客,就当相识一场。」 白桃心想我的狐狸皮糙肉厚的,可不是什么娇滴滴的美人。 她刚想回绝,嬴政的掌心就贴在她手背上,她舌头一卷道:「好吧。」 跟着巴清走进满堂华彩长乐天的大堂,大堂里面的胡女正在热舞,她们舞翠袖长,半裸上衣,臂鞾珠络带宝装,发带,配饰随着强烈的动作卷扬飘饶。 「彩!」 「大彩!彩!彩!」 已经时值午夜,但是里面的贵人们还在醉眼惺忪,酒气熏天的嚷嚷着叫好,也因此有几个见过秦王的没有认出秦王出来。 也对,秦王不好生生的在宫里待着,怎么会大晚上跑到咸阳城客栈寻欢作乐。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哗啦——」 木门推拉,隔断了外面的喧嚣,也隔断了大堂内某位年老的士子还欲要窥探的目光。 巴清提着风灯扭着腰在前带路。 这里甬路相衔,厅房连绵。 面前影间藏着间雅居,地面铺撒的鹅卵石浑圆发着莹莹微光,置于河谷中的梦幻与空灵将白桃嬴政一行人霎时席卷而来。 白桃经常出宫,倒是见过形形***的客栈,遂问道:「姐姐,你这客栈开得和别家的不同。」 巴清回眸嫣然一笑:「当然是不同,若是开得同了,这咸阳城那么多巨亨驻扎,哪还能有我这个寡妇的地?」 白桃也道:「还是姐姐聪明。」 「那是。」 待又没走多久,从旁边的甬道跑出个女子来。 女子是个金发碧眼的胡人,她穿着一袭要挂不挂的薄纱,头上扎了两根粗长的鞭子。 她扑到还在行走的巴清怀里,啼诉道:「好姐姐,你跑哪去了,让奴家好等。」 巴清差点一趔趄,道:「这旁边还栖客,你倒是小点声。」 「不嘛。」 胡女泪眼婆娑的撒娇,待见到旁边一行人,尤其是脸蛋子出挑的白桃时,她在月影下的脸色连变几变,指着白桃对她道:「奴才没消看多久,清姐姐,她是谁?!」 巴清眼眸飘虚:「街上认识的。」 「街上认识的,街上认识的清姐姐你就往家里带。」胡女欲诉不诉,「什么根什么底都不知道,何况这妹妹身边还有相好!」 白桃:「.」 不是,这场面好像和之前看到的捉女干现场重合了呢? 白桃连忙解释:「没有,我不是坏人,我不会做什么的,还有这不是我相」 话还没说完,纤腰就被只大手一捞,嬴政霸道宣誓所有权,「我就是她相好。」 白桃觉得这话说得怪,但是没有想过反驳,反正相好就是相好,也没什么大不了。 胡女去看巴清,发现她压根对自己不表态,脚一跺,哭泣着走了。 巴清讪笑道:「这是买来的胡女,被我宠坏了,仗着几分姿色,就眼睛长到脑袋上了,不过也好,见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也该清醒清醒。」 白桃也不知道回什 么,好像有点尴尬,只能呐呐道:「噢。」 银蟾亮,玉漏长,月色之下一时无声。 巴清点亮铜人灯。 照亮这间地板被白玉铺平,墙壁直上屋顶,旁边放置着乌木书架,长乐与明光辉映的屋舍。 白桃被这奢华的客栈惊到了,「姐姐,你这客舍,怎么建的这么富贵,若是遭到客人的破坏,岂不是亏了本?」 「亏本就亏本。」巴清不甚在意,「我一个寡妇能开如此客栈,可得多亏了我嫁的那死的早的好夫家,给我留了笔挥霍不尽的金山银山,我既不用伺候丈夫,又能享得如此富闲,还怕亏这点本。」 好有道理。 「妹妹,怎么样?你姐姐我嫁的好吧?」巴清抛给她两个媚眼。 白桃张了张樱唇:「是嫁的好。」 「所以啊,这选夫家啊就跟经营生意一般,处处都是门道。」 巴清扫了眼冷面不近人的嬴政一眼,「姐姐告诉你,你可千万别选那些门槛事儿又多的门楣,光闹挺都能给自己闹挺死,对了,好妹妹,你现在这般好年华,可有选了夫家?」 白桃摇头:「还没有选夫家。」 她又不是凡人女子,也不见得狐狸选什么夫家。 「那太好了,刚好你以后时常来看姐姐,姐姐也能教导教导你如何选夫家,这女人啊,选夫家可是一辈子的事。嫁的好,那可就一步登天了。」 巴清两眼放光,就要来牵白桃的小手,岂料被嬴政挡住,嬴政八尺六寸的身长,气势冷然,把巴清吓得一发怵。 她退后两步,拿帕子扇了扇风,「其实还是自个儿选,也好也好,都挺好」 嬴政打断了她,冷冷道:「巴蜀盛产天然丹砂,但被低调的巴家一手把持。」 巴清脸色微变。 「巴家明面上也只做些珠宝车船客栈丝绸等小生意,其实私底下已经垄断丹砂对列国的供给,席卷各大商社。」 巴清大骇:「阁下…」 他狭长的眼眸微眯,削薄的唇继续轻吐,「巴族的族长叫巴清,靠垄断丹砂已经富甲天下,可若想担任族长之位,不得不守寡不择另嫁。」 巴清冷汗都下来了,「这是巴家的秘辛,阁下.阁下到底是谁。」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嬴政不会对驻秦的富商发难,见猜想得到佐证,带着白桃扬长而去。 蒙毅蒙恬抱着剑回看了紧张万分的巴清,赶紧跟了上去。 蒙毅在嘀咕道,「你说这巴清妇为什么要拦君上怀里的那位姑娘,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蒙恬也不懂,但是不懂也要装懂,「你懂个屁啊!」 * 奔走回咸阳宫内,已经是天明之际。 嬴政抱着睡着的白桃迈入寝殿,将白桃轻轻放在榻上掖进被褥。 在她饱满的额头上落上一吻后转身就去换上袍服上朝去了。 白桃熬了一宿,现一沾上软和和的床榻,整只狐狸就像是被封印住似的,思维顿木,压根连动弹都动弹不了。 就这样,一觉睡到下午。 下午是秦王处理政事的点,他要召见各种大臣商讨政事。 白桃知道他不会过来。 遂迷迷糊糊的被蕊儿擦脸擦手,洗漱换衣后,她直接找了个借口甩掉一众宫女,从后花园的围墙里翻了出去。 这边的后宫就只住了太后,韩夫人,以及华阳太后和一众秦孝文王的寥寥妃子。 倒是清清冷冷的很。 尤其是以往奴仆穿梭不绝的太后寝宫,就犹如被把刷子刷过一层层粘 粘腻腻的水一般,爬满了阴测测的苔藓。 距白桃上次和赵姨拜礼已经过了大半年,后来赵姬直接写竹片告诉白桃不要来了,没想到不过就年多没见,这里已经凋蔽的令人发毛。 白桃眼一眨也不眨的盯看了几圈。 确定真的没有人后,她直接靠近妖气冲天的寝宫。 「太后呢?」 白桃见到有个宫女从侧门出来,赶紧问询,那宫女行礼答曰,「回小主儿,太后娘娘在寝宫里呢。」 白桃又问道,「太后没事.吧?」 「娘娘现在气色好着呢。」宫女说道。 白桃有点狐疑,但是也探听不了什么,只能先放走这宫女。 边走边想心事,未曾想走到一个拐角,一个没注意迎面就撞上了个人。 「哎哟!」 来人十二三岁,穿着黑色的官袍,摔得个四脚朝天,活像是翻了盖的王八,。 半脸着地,头上的高山冠和耳边白笔掉了一地。 他骂骂咧咧:「谁啊,谁这么不长眼睛,会不会走路啊,本卿真的是服了。」 白桃摔是没摔着,但到底是偷摸去妖精寝宫,心虚得很,「你小点声行不行?」 不对啊,这是后宫,他一个前朝的官员,怎么能来后宫? 像是踩着人尾巴的狐狸,白桃反应过来说道,「好啊你,长得矮就算了,还胆子包了天,连秦王后宫你都敢闯,你还不快快离去,在这瞎嚷嚷做甚?」 「本卿才不过十二,就闯了后宫怎么了,本卿迷路了还不行。」 少年眉清目朗,站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尘,说道,「还有你,哪房的宫女,这里不是你该的地方,小心啊,命丢了都没地哭,去去去,本卿放过你言辞大不敬之过,你快走吧。」 白桃气呼呼道:「呸!还什么本卿,十二岁偷大人衣服穿的冒牌货,识相你就快走,不然看我不叫人把你抓起来。」 「怎么连宫女都那么大的口气?」 少年双手抱胸,「华阳夫人宫里出来的?你有本事就叫华阳夫人把本卿抓起来,本卿跟你讲,华阳夫人权利大虽大,那可管不着前朝的事情。」 双方都想将对方赶走,一时间场面有些胶着。 白桃怕打草惊蛇,不耐的将腰间的秦王玉佩一扯,出示道:「见玉佩如见秦王,你还不速速离去?」 「秦王玉佩,真的假的。」少年凑过来看了两眼,突然点墨的眸子直勾勾的看向她,「你不是人!」 「你不是人!」 几乎同时,白桃也说出此话,凑得近了才发觉双方身上压根连点人气也不冒,白桃警惕道,「你是妖精还是鬼怪?」 感谢累心的打赏,感谢! 第四十七章 宰相甘罗 「你倒是是个妖精。」 少年尾音拖得长了些,又见到她脚腕上绑着的绊妖铃,打了个颤道,「怪不得现在才觉察还有一只妖,原来是你脚上的绊妖铃起作用,只不过——」 他顿了顿,想看清楚,「这看着是绊妖铃,但又不像,是哪个铸器大师冶炼的?」 「废话真多,看招!」 疾风扑来,在少年未有所防备的时候,白桃抬脚一踹,狠狠将少年踹到廊柱旁。 「砰——」 骨骼响动几声后,他「哇」的吐出口血来。 少年瞳孔有短暂的发黑,自下而上望的时候,只见白桃被垂落的日光照耀,像是踱上层赤光。 拿袖子擦了擦嘴,他跌跌撞撞站起来,「没想到你才一百来岁的小狐狸,修行如此卓绝。」 白桃也没想到他这么弱,跟个凡人一样,头一偏道:「叫你走就走,你非要和我掰扯。」 少年知道她踹了这脚留了几分余地,不然这他这凡人之躯怕是即刻呜呼归西,咳嗽道:「我叫甘罗,现任秦国的上卿,你呢?」 「我才不告诉你。」白桃说道,「我也不管你是妖精还是鬼怪,但是这里有只不好的妖,我要去探查一番,你最好别挡我的路。」 甘罗清隽的眉一挑:「我也要去。」 「你也要去?」 这么弱,还要去? 甘罗又咳嗽几声,理了理高山冠,将白笔收在腰间,「当然要去了,降妖伏魔,是我的职责。」 白桃:「.」 降妖伏魔?是妖降他,还是魔伏他? 见到她这充满狐疑的表情,就像是又被泼了场瓢泼大雨,甘罗呛了口血,「弱是弱了点,但我又不会死。」 「什么意思?」 「你很有意思。」 甘罗似是而非,他眼底带了笑意,却不是真正的在笑。 很奇怪,为什么如此年轻的躯壳怎么好像住着如此苍老的灵魂,给人一种耄耄老人之感。 「没准我还能探探路,你也少去送死,你觉得这样不好吗?」他说道。 这话听得很不舒服,但是白桃也并非那种鲁莽且天不怕地不怕的狐狸精,她又看了下妖气冲天,阴森可怖的太后寝宫。 她收回了目光:「你要去你就去吧。」 反正死了也不关她事,又不是压着他脑袋去送死。 甘罗脸上又挂上了满不在乎的笑,袍角一甩道,「本卿走了。」 「喂。」 本来以为只是说笑而已,没想到还真走,白桃看着他背影倒是不好再劝了。 走吧走吧,死了就死了,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白桃就在廊庑上坐着,像个等着发兵的将领,等着游骑斥候甘罗将信息遣返回来。 只不过是越等天越黑,乌云逐渐遮蔽这里,像是被墨汁染就。 又是平地一片秘响,沙沙沙的裹挟残花败叶,风中夹杂着极其腥臭的味道,像是泥土被尘封在地底,发霉腐烂。 这对嗅觉灵敏的白桃是场折磨,她赶紧拿起帕子捂住口鼻。 黑云接着是场翻滚,轮廓勾勒出水缸粗细的巨蟒。 巨蟒头型呈现倒三角,遍体鳞甲,盘踞了几圈,朝着白桃张开獠牙威胁。 白桃瞳孔一缩:幻术,蛇妖。 蟒蛇嘶嘶吐了长长的蛇信,钻进云层中,眨眼隐没不见。 「哐当——」 太后寝殿门扉大开,从里面扔出个人形出来,门扉又「啪」的下瞬间关闭。那人形在地面上滚了好几圈,转眼一动不动,宛如破布袋子 。 满身血迹斑斑,裹杂着泥和尘土。 白桃认出这是甘罗,眉头一皱,赶紧过去。 甘罗的胳膊被折断了,他以一种扭曲不堪的角度踉踉跄跄的起身,神情有片刻的冷凝,见到白桃,他笑道,「怎么?这么快就要帮本卿收尸?」 白桃:「.你.没事吧。」 「没事啊。」 「真没事?」 「真的没事。」 甘罗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都在淅淅沥沥的淌血,他浑不在意道,「刚才被震碎了五脏六腑,应该没事,能挺。」 白桃:「.」 光天白日说瞎话,她扭头就走,「我还是去帮你找太医。」 「干嘛啊?」甘罗拦住她,「是不是觉得看不惯死啊死的,跟你说生老病死那都是有命数记载的,上天睁大眼睛看着呢,本卿现在就要三更死,谁能留本卿到五更,说白了就是本卿到了该死的时候,还能进去看看是什么妖,死了也不亏,贼赚!」 白桃愕然,这下子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这人很奇怪。」 「当然了。」甘罗无所谓的晃了晃断了的胳膊,像是晃荡折断了枝干还连着脉络的树枝,「本卿可是神童在世,十二岁就能当上卿你说奇不奇怪,就是要奇怪才好,就算死掉了,后世的人也会记得本卿。」 白桃说道:「这就是你说的,你不会死?」 「那本卿怎么会死?」 甘罗十二岁的身量,虽单薄,但是足够挺秀拔俗,吸饱了血的衣袍也显得他这个人有几分成熟的厚重感。 可惜气势只有一下下,他压低着声音说道,「不过本卿感觉自己真的要死了。」 白桃:「.」 「本卿要告诉你的是,里面是条五千年道行的蛇蟒。」 他神情肃然道,「妖和妖之间,异类大多不相融,本卿劝你啊,还是早点搬离秦王宫为妙,你才一百年的道行,你塞它牙缝都不够。」 白桃先不关心这个,「你有没有见到一女人,长得很漂亮的,穿的也漂亮,她是秦王宫的太后。」 甘罗皱眉:「没见到,不过你现在自身都难保居然还有空关心别人。」 白桃却是摇头:「这里有我要守护的人,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走。」 「哦。」 甘罗淡淡的来了一下,他拖着腿往回走,「本卿要回家打棺材了,很急,前几天纠结的花色在刚躺着的时候也定下来了。你也早点预备吧,省得四只爪子忙忙乱乱的。」 白桃觉得他这个人不伦不类的,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她跟着他慢吞吞的脚步,问道,「你知道有什么办法吗?」 这问的自然是如何降伏蛇妖。 甘罗摆了摆胳膊,「凡人的书写得好啊,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你趁能走就早点走。」 「走为上计也不是只说要走。」白桃反驳道,「有什么妖精写的书吗?不会没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凡人都不是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吗。」 甘罗:「你学识还挺深啊。」 他饶有兴致道:「那小狐狸,你知道万物相生相克的道理吗?」 白桃不算笨,听到这话,就想起了阿兄说的相生相克。 比如她个狐狸精就克郑国那个河狸精,那么蟒蛇的天敌就是 ——蜈蚣。 蜈蚣喜欢撵蛇,还喜欢吃蛇脑。 可是这里是条苦修五千年的巨蟒,不是等闲的蟒蛇,就不能用寻常的蜈蚣,须得有两千以上的道行的蜈蚣精才行。 可关键是妖界凋败的差不多了,哪里的山, 哪里的水,哪里的犄角旮旯能掏出个修行两千年以上的蜈蚣精来?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问了跟没问一样?更想走为上计了?」 甘罗看见白桃没有头绪的小模样,悠悠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不如还是应了那句老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白桃哼道:「管你怎么说,我才不会走。」 「随你吧。」 甘罗已经气若游丝了,眼见要走出后宫,他说道,「记得回去收收本卿的死讯,纸钱你就别烧了,本卿用不着,人生一场啊,就此别过了啊,小狐狸。」 白桃也知道不宜再跟。 遥望着他走进人群,见到一群人看到他这个血人尖叫恐慌的样子,再回首看向妖气幢幢的太后宫,心底复杂一片。 第四十八章 神童甘罗 十二岁的神童甘罗,在秦王宫无故受伤,回府后就挂上了白繙,举办了丧事。 「唉,真的太可惜了,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是不是早慧都易伤啊。」 收到宫外讯息的蕊儿还在感慨,端上个漆盘,对白桃道,「聪明有聪明的好,笨拙也有笨拙的好,幸亏奴婢笨,不然恐怕也活不了多久。」 白桃知道她在藏拙,也没有戳破她。 「奴婢其实也有个弟弟,今年个也有十二岁了。」 蕊儿轻声道,「可是没有甘罗大人那般厉害,甘罗大人劝导畏死的张唐将军赴燕,将燕国太子丹扣留秦国做质子,又使秦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十几座城池,并且官拜上卿之位,君上封赏的那些田地,房宅,铺子这些个功勋,都是奴婢去打自个弟弟打个好几顿,打都不来的。」 白桃没忍住被逗笑了,「你也别去打啊,有句话说得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蕊儿叹了口气,说道,「长弟就是家里的顶梁柱,谁家不盼望着成才呢,要奴婢说,这甘罗大人一功成名就,指不定咸阳城多少稚龄学子遭受提拎和敲打呢?哪能光顾着奴婢一个。」 她这番话下来,有两个意思。 白桃也不是愚钝的,戳了片羊肉,蘸了蘸花椒面。 见她不说话,蕊儿倒也不擅自接口,只是娴熟的服侍她,「小主儿——」 将羊肉塞到口里,白桃嚼巴嚼巴道:「你弟弟有什么事吗?」 蕊儿也知道她最烦绕弯子,退后两步伏跪道:「小主儿聪慧,奴婢也不敢欺瞒。」 「实在是奴婢那个弟弟十二岁了,正正到了厉害关口,眼下正是寻好先生的时候,可惜奴婢进秦王宫为奴为婢,弟弟也只是一介布衣。」 「因为这些身份之顾,不管奴婢弟弟多刻苦多开窍,好先生都挑不上眼,奴婢得小主儿垂怜,得的那些赏赐全都用在他上私塾上了,可尽管如此还.」 「奴婢实在是没法子了啊!」 她猛地磕头,「奴婢也只是想让他能有些出息,他是男子,和奴婢这种女子不同,奴婢也只想让他闯出一片天地来。」 白桃不解:「男子和女子有什么不同吗?」 「这」 蕊儿迟疑了一下,答道,「男儿在战场上九死一生,抛洒热血,还要服苦徭役,鬼薪城旦卖力气的活计也都是男儿上手,处境难些,前途自也不同些。」 白桃咽下羊肉,消化了她的意思。 从她说的话得知她家里把她送进宫当奴婢,就是为了帮扶弟弟上私塾。 白桃点头,「我会帮你,等政哥哥回来,我会让他下达旨意的。」 蕊儿说道:「小主儿,这等小事,不需要君上出手,您也可以的。现在秦王宫里谁还不知道您就是未来的」 后面的两个字她咬了下舌头,「总之您的意思就是旨意,没人敢不从的。」 白桃现在有点不喜欢她了,遮遮掩掩,弯弯绕绕的。 但是凡人谁不是如此活着,更何况还是生活在这诡谲莫测的深宫里呢。 总也不能强求别人永远按照自己喜好的方式去活吧。 白桃樱唇微抿,起身去书房,摊开笔墨,刷刷写下几个大字。 蕊儿接到此等书信,感激涕零伏跪道:「奴婢谢过小主儿,如若奴婢弟弟真有能成才那一日,当供小主儿驱策,万死不辞!」 「去吧。」 白桃挥手将她打发出去。 此时外头已经黑了,月皎皎,星迢迢,影绰绰,已值深秋更深露重。 白桃看了看时间,披上绯红缂丝披风,提了个装了胡辣汤的竹篮走去 理政殿。 一路上她将小脸埋在貂毛内,眼神有如波光一样恍惚。 宫里人都在各司其职,看起来毫无异样。 他们还不知道宫内有只五千年的蛇妖。 「见过小主儿。」门口值守的侍卫举着长矛,单膝跪地向她行礼。 里面灯火通明,一看秦王还在批书文。 白桃温软道:「嗯,我要找君上。」 侍卫自是不敢拦,为她推开了大门,白桃走了进去,将披风解了递给老宫女,那老宫女声音轻如浮沫,「君上下午接见大臣,现在正在批书文,拿尺子量了,还差三寸呢,估计也快了。」 白桃知道政哥哥极有目标和极其勤奋的,但是昨夜他一宿没睡,不免有些担忧,「知道了。」 老宫女退下:「唉。」 里面寂寂无声,唯有她行走的脚步声,白桃见到嬴政埋在山一般海一般的事务中,也没有发觉她已经来到他的面前。 白桃打开篮子,从里面端出碗热辣的胡辣汤,「喝点汤吧,政哥哥。」 嬴政长睫一颤,持笔的指尖一顿,侧头才发觉是她,「桃桃?」 「是我啊。」 白桃觉得他莫非是批文书批懵了不成,连她都认不出来了。 他放下手上的事,眼眸中似乎只装的下她,「除了必要,桃桃倒是少来寡人这殿内。」 白桃:「.」 好像也是。 她颇为心虚的推了推胡辣汤,「送汤来了,政哥哥,你要喝吗。」 「是桃桃亲手熬的?」嬴政唇边弧度缓缓勾起。 白桃:「.」 这怎么可能是她亲手熬的汤,要是她会熬汤要是她会熬汤 不不不,不可能的事。 她又将胡辣汤扒拉回来,「那别喝了,我拿回去,哼。」 嬴政圈住她的手腕,「别走。」 「那你喝不喝?」 「喝。」 他二话不说端起碗,喉结几滚后下了肚,将空了底的碗给她看,「你送的汤寡人怎么能不喝?何况现在正需一碗辣汤来醒神,送的刚刚好。」 「那就好。」 白桃狐狸尾巴都要微微翘起来了,她坐在他身边说道,「你批书文吧,我就在这看着你,不打扰也不走。我很乖的。」 嬴政嘴角浮上笑意,「好。」 见时候不早了,他一挥厚重王袍,开始紧赶慢赶批奏文书。 他握笔的手修长又根根分明,狭长的眼尾仿佛被墨一笔晕开,唇薄薄的,不笑的时候总是感觉让人难以靠近,又晦涩难懂。 白桃在旁歪头打量他的侧颜。 其实认识他已经好几年,有时候她竟也不是很懂他。 但是就是觉得他很好。 记得他所有的好,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好。 他对别人往往就是混着冰渣一般的冷冽,唯独对自己像含着温水般的柔和。 唯一的例外。 倘若时光要是再回退几年,回到白桃在紫山修行的时候,白桃也是乐意遇见他的。 哪怕这次大妖在秦王宫图谋不轨,自己能够在他身边守护着,就算死掉了,白桃觉得也没什么关系,就是有点对不住阿兄,对不住阿兄养了她百来年。 五千年道行的妖,她自己也才百来岁,万一真对上,如何打得过。 几乎必死的局。 想着想着,白桃眼里蓄满了泪,心底无限感伤。 嬴政刚批完最后一卷,就见到少女泪眼盈盈的模样,他过来拿指腹给她拭泪,「怎么了 ?」 这一擦不要紧,泪水越擦越掉。 「呜呜呜。」白桃脆弱的趴在他怀里,紧紧抱住他脖子哭道,「我觉得自己很贪心,我想这样好,又想那样好,我又想这世上永远没有烦忧和苦恼。」 倘若,时间一直这么如水的过,没有波折曲澜,那该多好。 嬴政脖颈处都是她滴答答的泪水,他还没见她哭得如此伤心,「有什么烦忧和苦恼?是你阿兄的事吗?」 刚入秦王宫那会儿,白桃就因为阿兄的事情老是拿着自己的枕头跑到他床上哭,那时泪如连珠,哭得支离破碎,任何的宽慰对她都是苍白无力。 嬴政也只能一点点的安抚她,紧紧的拥住她,将她逐渐拼凑起来,拼成一个活泼开朗的白桃。 白桃这次也没答。 她只是紧紧攥着他的衣裳,像只小兽般的天真依赖。 是他放在身边养大了的小东西。 嬴政不允许她有任何私下的烦忧。他抬起手拍着她瘦削的背,一下一下,一如既往,「桃桃,告诉寡人。」 白桃抽噎不停,「我就是觉得难过呜呜呜.我想要政哥哥你抱抱我,抱我一下下,我自己就会好.嗝..…好起来。」 嬴政垂下眼眸,微凉的唇瓣擦过她的耳垂,吻一点点的落在她挂满小水珠的睫毛上。 「痒——」白桃颤着声道。 「还哭不哭?」 白桃抽噎道:「好过分,你怎么连哭也要管我。」她微微咬啮下唇,「管人精。」 他又扯着袖口给她擦泪,「寡人是管人精,管你睡管你吃还管你哭,管你你还哭吗?」 「不哭了。」白桃趴在他宽阔的胸膛,「眼泪都要被你擦没了,还哭什么?」 嬴政将她打横抱起,「既然不哭了,今夜就宿在寡人宫中,嗯?」 「唔,好。」 其实白桃是想和他说去见赵姨的事情,只是情绪一时间崩溃了,没想起来。 甘罗死后,她思来想去,觉得蛇妖目的不明,但是现在还没有伤害政哥哥,代表政哥哥暂时是安全的。 但赵姨是他的母亲,为了探听赵姨现在过得如何,也值得去冒这个险。 不过眼下太晚了,他又一宿没睡,倒还是政哥哥重要些,她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赵姨,只听宫女说赵姨现在气色好,又觉得有些心安。 妖精应该不会伤害那么好看的赵姨吧 正在白桃纠结中,嬴政蹲下身给她褪了鞋袜,还像幼时那般照顾她。他将她放在里面盖好被子卷好后,轻轻拍着她背:「睡吧,别想那么多,寡人在。」 白桃仰头亲了亲他的脸颊,在他臂弯下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嗯。」 第四十九章 仲父假父 翌日一早。 白桃在腰上的手臂渐渐挪开的时候,掀开了眼皮。 她知道政哥哥素来有早上起来练剑的习惯,抓着他的衣襟翻在他身上,赶紧嘟囔道:“政哥哥,你是要去练剑么,练完剑那你能不能陪我先去赵姨宫里请安,我有点想赵姨了。” 今日还知道他是休沐。 嬴政胸前被她这么一小团压得动不了, 伸出手别过她颊边的碎发,“起这么早,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白桃睡眼惺忪,差点又睡着了,她脑袋一点一点的,“嗯去不去, 我想去了, 好久没去了,你快去快去..” 这架势,要是不答应,就要在他怀里撒泼打滚了。 嬴政脸容倒是淡淡,平心而论他和赵姬疏离至极。 虽都同住在宫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能走到,可是他们母子之间却浑然陌生。 见和不见,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架不住白桃的撒泼,他应了下来:“好,等用完早膳,和你一起去太后宫里请安。” 白桃一下子就没了动静。 细看她竟然睡着了,均匀绵软的呼吸还喷洒在他喉结上。 嬴政半响无言,知道她是个犯懒的,也不叫醒她,只轻手轻脚披上外衣带上了殿门。 殿外剑声破空,龙吟清越,约莫过了三炷香后方才歇止。 嬴政舞得酣畅淋漓, 挽了个潇洒的剑花,将剑丢给赵高,赵高低着头道, “君上,燕国太子丹在客舍里,屡屡和外界通信,还暗中结交咸阳勋贵。” “他送出去的信呢?” 赵高恭敬递呈:“回君上,都在这。” 嬴政拿帕子擦拭了指尖,接过泥封长管。 他看罢后,将信扔给赵高,唇角抿出一个近乎冷峻的弧度,“眼界狭窄,惯会看人之寸短,究事之末节,他自命清高,以为秦国还是以往的莽荒未开之地,字里行间都在摸黑寡人的秦国,说秦国兵力匮乏,民心不齐,少主强臣。这样也好,欲其亡, 必先令其狂。” 赵高迟疑:“君上的意思.” “让他送。” “是。” 三言两语处理好政事,嬴政回到寝殿就发现床上的小鼓包不见了, 他跨出去问外头的宫女,“白桃呢?” “回君上,白桃小主儿在前殿用膳呢。” 嬴政剑眉一挑,诧异她怎么起得怎么早,还不用人叫就爬起来自己用膳了。 走到前殿,他就见白桃扎着两个发髻,抱住膝盖坐着等他,见到他过来她眼睛一亮,“政哥哥来了,快点吃饭,吃完饭我们好去看赵姨。” 嬴政心里的疑惑愈发扩大,“何事这么急?” “嗯嗯嗯,就想看。”白桃叼着饼子点头。 有饼渣掉下来了,她拍了拍身上的襦裙,含糊道:“嗯嗯,我超乖。” 嬴政:“………” 用完早膳后,这种疑惑在嬴政心里还消失不散,直到快走到太后殿前,白桃扯了扯他袖子,将宝石匕首递给他,小声说道:“等会儿要是有什么奇怪的人,你就捅他。” “.” 嬴政握着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匕首,抿唇道,“桃桃,你有什么事瞒着寡人。” 白桃心虚得不行,无辜的眨巴两下眼,“我想赵姨了,我还担忧政哥哥你的安危,万一” 万一什么,她实在编不出来了。 嬴政慢慢将眼皮搭了下来,将匕首一转,收在袖子里。 他没说话,白桃现在踏入了满是蛇腥味的地盘,这是另一只大妖的领地,她也无暇兼顾他多少,只将山鬼本命钱串了的手链套在手腕上,希望给他们带来点好运。 “秦王拜见太后娘娘——” 尖尖的太监嗓音拖得老长。 他们进去就见殿内坐着位脸色红润无比的的妇人———正是赵姬。 她穿着的是肩膀露出一大片的裙裳,半露出雪腻的酥胸,上青下粉,眼角眉梢春情波动,韵味流长。 那通身做派,哪像个一国太后,说是勾栏爬出来的女户还差不多。 白桃眼角微跳,赵姨久久闭户不出,许久不见赵姨,只见她印堂虽发黑,但是又好似被什么强行续命,不再是以前没几年好活了,总得来说倒也是件好事。 视线一转。又见赵姬身旁站着的是位身材极其高挑的内侍。 白桃眉间微蹙。 内侍皮肤白皙如透明,还能隐隐的看到脖颈上的青筋,他满头红发张扬燃烧,见到白桃的目光,刀削的唇角缓缓勾起:“奴才见过秦王,白小主儿。” 他说出的话有如毒蛇在后脖颈缠绕的战栗,白桃眼睫一颤,下意思往嬴政身边一躲,但是又觉得好像没有什么用,堪堪立住脚跟。 上面的赵姬扬起芊芊玉手,拨弄鬓边垂散的发丝,又扯了扯衣裳下摆。 对着嬴政“咯咯”娇笑道:“哀家身边一个太监,都能比当今的秦王有礼有节,你说是吗?秦王嬴政。” 嬴政浑然不觉,“去年春耕大会,太后竟也不在场,寡人此行特来问太后安。” “不过就是个春耕大会,有什么好看头,还不如跟个内侍耍闹。” 赵姬含嗔看了眼内侍嫪毐,“一年来,哀家这里安的很,自打你仲父啊,给哀家送来这样一位知冷暖的太监,哀家这寝殿啊,不仅闹腾了,身子骨也活泛了。说起来,也是多亏了你仲父。” 嬴政凌厉的视线在内侍光洁的下颌梭巡了两圈,没回话。 赵姬腻道:“秦王啊,你可知道这内侍姓甚名谁吗?” 嫪毐适时上前,阴阴的声音回荡在大殿:“奴才叫嫪毐。” 嬴政不知为何,心底生出对他一种难以抑制的厌恶。 这种厌恶比他荒唐的母亲还要甚,“寡人和太后闲谈,有你插嘴的地?” 白桃毛一炸,生怕嫪毐这只大妖发狂,连害怕都顾不上了赶紧警惕的站在嬴政的身边。 嫪毐眼尾发冷,倒是没发作,后退几步,“诺。” 嬴政的态度就像是甩给赵姬一道锋锐的鞭痕,赵姬睁大眼睛道,“秦王啊,你看看,这是哀家的嫪毐啊,你难道不喜欢吗?” 紧着又叹息,“果然,你还是想要你的仲父。” 嬴政眼底浓成化不开的墨,“一国相邦,岂能和一没了根的内侍相比?” “没了根么…”赵姬喃喃。 白桃眼见这对母子气氛又紧绷起来,寻个话头道:“赵姨,政哥哥和我都是挂念你身体,今日特来请安的,现在见你身体安好,容光焕发,我们都觉心中熨帖。” “还是你懂事。” 赵姬视线移到她身上,款款起身,过来牵着她的手,拍了拍,“哀家每次见着你都在想,如若你是哀家亲生女儿就好了,这般懂事.又好看.你还没有尝过男人吧?你可知道那是何滋味?赵姨给你” “太后!” 还没等白桃说什么,嬴政厉喝,眼眸如利箭射向赵姬,他将白桃护在身后,“太后自重。” 赵姬张了张嘴,质问白桃道:“你告诉哀家,哀家给你找夫君,是哀家不懂得何为自重了吗?” 白桃:“.” 被夹在赵姨和政哥哥中间,她着实也挺为难的。 嫪毐在旁幽幽道:“太后是秦王的生母,先帝的遗孀,更是手握摄政大权的国之典范,没人会说太后不自重。” 赵姬眼里的积怨都被抹平了,她的手不经意的抚过自己的肚子,“是啊,哀家还是个女人,更是位母亲,哀家怎么会不自重呢。” 白桃眼睛尖,视线缓缓凝聚在她微微鼓起的肚子上。 没等脑海中闪过什么,她感受到身边刀剐的注视,急忙收回视线。 嫪毐神情恢复平静,道:“秦王,太后身子乏累,要休寝了,还请回吧。” 他是太后宠爱的内侍,他下达的逐客令,还有关乎太后娘娘的身子。 嬴政无论作为儿子还是秦王,都不好发难。 嬴政神色冷凝,牵着白桃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嫪毐在他转身后露出个毛骨悚然的笑。 将手放在赵姬的腹部上,嫪毐眼瞳变成竖纹,挑拨赵姬心底最隐秘的仇恨报复。 这是一时如冰,一时如火,十几年来煎熬万千的报复。 “站住!” 赵姬赫然喊住离去的嬴政。 嬴政冷道:“太后还有何事?” “哀家想去雍城颐养天年。” “太后想去去就是。” “嫪毐侍奉哀家尽心尽力,哀家要封给他赐山阳的封地,封长信侯,以后哀家就在雍城养着身子,由他代哀家出面秉行政事,你以后,也要听他的话。” 嬴政豁然转身,锋锐的眉眼如刀削般的利。 嫪毐一个内侍到底对秦国作出何等功绩,何德何能能够一跃封候? 再者,哪国由内侍执行国家政事,直接让君王听命? 这对法治严明的秦国何等荒谬,又将对君王造成多大的侮辱。 “太后?” 赵姬见到自己这个素来稳重的儿子,此时能够有这般说不出的神情。 她忽然就大笑起来,笑完她道,“哀家是摄政太后,你不过就是未亲政的秦王,哀家这不是询问你的请求,哀家只是在告诉你,服从。” 嬴政心底的亲情已经被搜刮得荡然无存,“太后非得一意孤行?” “一意,孤行。” 赵姬脸上露出难言的嘲讽,“哀家倒是想听听你的仲父知道此事的反应如何,只可惜,他啊,矢志难移。” 嬴政周身压抑,像是一片浩瀚的深海,“为了一己私情,太后就将庙堂当做玩物?” “庙堂,那是你们男人才在乎的,哀家只是个女人。”赵姬嗤笑。 “儿女私情,公器衡量,太后不仅仅是女人,更是秦国的太后。” “秦王啊秦王,你还是觉得太后就不是女人了?” 赵姬不由大笑起来,她眼带湿润,望着天花板极度兴奋道,“你从哀家肚子爬出来,哀家是你亲娘啊,这里有个你假父,上朝有个你仲父,你觉得明日的相国,会作何反应?哈哈哈哈哈哈哈。” 疯了。 彻底疯魔了。 嬴政神色冷冽迫人,再也不置一词。 他衣袍猎猎鼓荡,转身出门,如处漩涡之中。 “秦王,记得告诉你仲父哈哈哈哈哈哈!”赵姬还在后面笑。 留在原地的白桃打量嫪毐,嫪毐眼瞳黑雾弥漫,正要对上她时,她立马偏过头。 也不知道一只妖精为何要插手凡人的权势之争,见嬴政走了,白桃赶紧顶着两个髻包包追了上去。 追上后,白桃扯了扯了他的袖子,“政哥哥。” 嬴政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下来,并且毫无破绽。 他一贯能忍,忍常人所不能忍,受常人所不能受。 当了这么几年窝囊废秦王,几乎所有的权利都被架空,不过就是因为主少强臣。 羽翼未丰之际,身上还被先王之令压了两座大山在,他还能够做些什么? 难道还能拍案而起,跳着脚大发雷霆吗? 能做什么,有什么用。 不过就是逞莽夫无能狂怒而已。 嬴政抱住白桃,指尖忍到泛白,胸膛起伏几下,从牙缝中挤出字道:“桃桃,有些人就不配抱有奢望。” 这是不准让她再和太后来往的意思。 也对,赵姨实在做的太过分了。 白桃都心疼他孤孤单单的,没有娘疼,没有爹爱。赵姨还让他一个君王叫内侍叫假父。 白桃抿唇,气呼呼道:“好,咱们再也不抱奢望。” (宝娟,我的嗓子~) 好了,作者阳了,不知道明后天如何,各位好好注意身体,不要恐慌,不要过度用药,爱你们么么。 (本章完) 第五十章 红毛蛇妖 一直不理政事的太后突然着手插手朝政。 第一道令书就是封嫪毐为长信候,赐封地,大行赏赐。 第二道令书就是让长信候代太后行驶摄政大权,一应理事皆由嫪毐定夺。 第三道令书,秦王见到长信候,如见文信侯,得尊称假父。 最后一道令书的下发,更是让人吞了苍蝇一般的恶心。 秦国的庙堂开始疯起狂澜,尤其是当温文儒雅的吕不韦,初次见到身长高挑,加袍戴冠气质诡谲的嫪毐要和他共理朝政。 又犹如米缸里蛀咬的米虫,洗不掉又甩不脱时。 始终黄河决与顶而面不惊的吕不韦面色终于开始铁青。 奇怪的是。 本该年少气盛的秦王嬴政对此的却是如常。 他如常的叫嫪毐为假父,如常的看着吕不韦和长信侯嫪毐分庭抗礼。 甚至在嫪毐一应将庙堂之事教给他手下那堆颟顸若驴大字不识的门客时,嬴政依旧无动于衷,像在看一群群滑稽可笑的俳优。 秦王能忍得下去,苦苦耗尽心血经营秦国的吕不韦可忍不下去。 这是他的功,他的业。 他的所有,他的全部。 岂能容一个大阴人染指? 他派出世上最高明的剑客,前去雍城刺杀嫪毐,但没想到的是,屡屡都是无功而返。 甚至第二天,诡异的是那些断了手脚脑袋的剑客尸体还整齐的安放在他床头。 嫪毐气焰已长,连吕不韦都毫无办法。 吕不韦甚至想要入宫去面见太后,可惜破天荒的无一吃了闭门羹。 秦国眼下的乱局,导致山东六国蠢蠢欲动,纷纷过来上交伐谋。 简而言之就是资助嫪毐,让他戕害秦国宗士和若干秦国的老臣,让秦王无人可用,不攻自破。 太后乱政,阉人祸国。 整整乱了两年,现在看似固若金汤的咸阳城,就犹如一盘散沙,就等着某处的塌陷,等着大厦倾颓。 * 宫门轰隆大开,从里面骑着马撞出几名虬髯大汉,他们手握着马鞭用力抽打着身下的马匹,面庞黢黑,毛发杂乱,通身粗鄙嚣张之气让人大皱眉头 「让开!让开!给老子滚!」 「长信侯的座驾,你们胆敢不让,就宰了你们哈哈哈!」 「滚开,一群遭瘟的死猪,找死啊你们!」 「撞死得了啦!」 电光四射,土地破开间,咸阳城大街上本正热闹非凡,被这猛一搅和,顿时闹得箩筐翻倒,骡马嘶鸣。 百姓踩踏间,有好几个人还被重重的砸在地上。 杂乱叫喊,怒喝,尖叫声一时此起彼伏。 甚至还有垂髫小童站在原地大哭,「呜呜呜爹.娘.」 很快有好心的老秦人将小童抱离街中心。 白桃正坐在茶点铺子的雅间上,将这一切都收在眼底,她对身边人道:「你说的,咸阳城内除了我没有大妖,今儿个我就让你好好看看。」 郑国顶着周边服侍婢女们的异样眼光,还在啃树皮:「吧唧吧唧吧唧.咔擦咔嚓不可能的,妖族已经不行了,哪里还能现出那么多大妖,咸阳城有你一个就够稀有了,何况我没有闻到有妖气啊。」 「那是你不上朝。」 「上朝?」 郑国诧异,「现在的妖怪都都开始来凡间上朝了吗?」 白桃翻了个白眼,「在我的地盘上上朝,还搅得这里乌烟瘴气,都已经过了两年了,你说呢。」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一地不容二 妖。 她觉得自己的领地被侵犯已经够烦的了,没想到和郑国这只呆河狸说有大妖来了有大妖来了,说什么他都不信。 没办法,嫪毐又常在雍城不挪窝,也不知道是在孵蛋还在做什么。 她只能逮着嫪毐来咸阳的机会,先带他来大街上见识见识。 「咔擦咔嚓咔嚓……」 郑国继续顶着婢女古怪看着他的视线,满不在乎的再拿根树枝啃,「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起码活了」 话音刚落,只见楼下的街道一辆四马的青铜轺车轰隆隆驶来,六尺青铜伞盖下,左右站着两位御官,中间挺立的就是长信侯嫪毐。 他对面容是绝不容错认的浓墨重彩。 身材高挑,腰配长剑,头戴玉冠,此时的他正目视前方。 察觉到两妖的窥伺,嫪毐瞳孔一缩,如利刃般向着他们茶楼扎来。 茶楼上巨蟒层层盘踞,似在威吓。 白桃本就浑身狐狸毛紧绷,知道大妖的存在后更是日日苦练妖术,一丝一毫都没有懈怠过,现她又紧迫又熟稔的用念着涂山的符咒。 以手指掐诀,低念几句,堪堪拨散幻术。 不过索性那蛇妖也只是威吓,并没有动真格。 幻术退散,白桃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她去问郑国:「看到了吗?」 郑国口里还咬着半根树枝,但是明显看到他的两排啮齿抖个不停,「乖乖乖,这是什么..么道行啊」 白桃:「你刚说你活了多少岁?」 郑国视线不自主往桌底钻,恨不得现在就躲下去,「我我我我.」紧着他捂脸,「嘤嘤嘤,怎么办怎么办,一看就打不过,还会吃河狸,不然我还是回我的韩国吧,这秦国一看就不好混,压力太大我都掉毛。」 白桃:「.」 她默默将桌上要被他抖掉的茶盏扶了扶,「你做妖,能不能有点出息,别动不动吓破胆。」 「出息重要还是命重要?」 白桃看向底下收了视线的嫪毐:「他道行那么高,肯定知道我们的存在,现在他应该暂时应该不会杀我们,刚才就是恫吓,要杀的话,我们早就活不了了。」 郑国拿起放在手边的探水铁尺,撒丫子跑路,「不行不行,说什么都不行,我真要走了。」 「回来。」 白桃拽住他后腰。 没想到这厮决心还挺大,直接撕拉一声,他后背直接***,少年人那精瘦的腰窝都露出来了。 郑国当人当了这么久,还是知廉耻的,这下他已经彻底走不出门了。 郑国豁然回首,「嘤嘤嘤。」 他发出河狸式羞耻尖叫,一屁股靠在墙上坐了下来,颓废至极,「不走了不走,已经都被你看光了,妖生都没名节了。」 白桃:「.」 妖精哪来的名节? 周围服侍的聋哑婢女也都看呆了,纷纷束手无措的站在一旁。 白桃把布放下,挥手示意让她们先走,走过来对他道:「你真不走了?」 郑国有一刹那露出空洞的茫然,「嘤。」 白桃:「说人话。」 「其实——我刚走出去两步的时候,我竟也不知道要跑哪去。」 他习惯性的从身上扒拉出根树枝嚼,但是兴致缺缺的又放下了。 「现在我在秦国当水工,在热闹的凡间生活,这里的老秦人朴实好客,我也找到了生活的乐趣,可回去」 「是回韩水呆着吗?」 「无非去锯木头,修堤坝,筑巢玄,可这些事我日复一日的做了已经几千年了,锯的木头 修的堤坝也只为住的那么一个巢穴,我再也找不到什么意义。」 「就算现在呆在秦国死了,死了就死了吧,我死的也挺满足。」 白桃歪头:「你竟然还有这种觉悟?你是不是在这里呆着和我一样,已经长大了?」 「我已经活了几千年了,早已经长大了.哪像你.」 郑国别扭道,「其实仔细想想,秦王很好,他很认可我,你也对我很好,你很赏识我,那个红毛蛇妖还没有害我,我倘若就因为一时害怕就出逃,的确不应该。」 白桃:「?」 红毛蛇妖? 她赶紧去看楼下的嫪毐,那嫪毐面色如常的站在伞盖底下,似乎听不到。 郑国鸦翊一颤,又道:「最重要的是反正我也没几十年的好活了,现在要是死在别的妖手上,也……留下就留下吧,我不跑了。」 白桃疑惑:「你没有几十年好活了?你不是妖吗?我们妖和人的寿命不一样的。」 「穷途末路了。」 郑国苦涩道,「现在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消耗完自身,再沦为山间普通的野兽。」 白桃吓一跳,又去看嫪毐,只见他在青铜车上接受跪拜,遂放心大胆的追问:「怎么会这样?」 「你还记得上次我送你的鲤鱼吗,那鲤鱼早已成精了,只是妖力溃散,重回混沌而已。」 郑国道,「再过几百年,也许几百年都不到,这世上所有的妖荡然无存。」 白桃蹙着眉头追问:「有别的法子吗?」 郑国摇头,「没有,所有的妖都是在等待死亡。」 他顿了顿,喃喃补道,「除非,妖不做妖,做人..?不对不对,妖不能做人,还能.还能成神!」 他豁然道:「对了,妖只要成神就能逃脱死亡的命运,只不过——妖成神已经是五百多年前的殷商时期了,现在怎么能成神呢?嘤嘤嘤,我还是只能死了算了。」 经他这么一说。 白桃想起一事,再联系这个嫪毐入秦的缘由,做了个猜想,「我知道那个嫪毐,可能想要做什么了。」 「哪个嫪毐?」 「就是你说的红毛蛇妖,车上那个红毛。」 「哦哦,红毛啊。」 白桃继续猜想道:「他或许想吃掉秦王,成神。」 郑国摇头,「不对不对,君上的王气极其霸道,身上有大气运在的,若是君上抵触的话,妖精根本不能迫害,更何况他是一国之君,迫害是要遭天谴的。」 白桃记起以前自己和阿兄商讨着要养到人皇肉封禅的事情,有点讪讪,「那我想不出嫪毐除了觊觎秦王,还留在这秦国意欲何为了。」 毕竟也没哪个妖想跑来凡世单纯的想上朝。 郑国抖了抖嘴皮:「你这么聪明的狐狸精想不出来,我更加想不出来了。」 这不是聪明不聪明的意思,实在是嫪毐的动机实在是太过于模糊,这两年了除了嚣张跋扈,还没任何动手的迹象。 白桃冥冥之中有种极度不详之感升腾而起。 但是理不出头绪的感觉,实在让她很抓毛。 她气呼呼的瞪着下面青铜轺车的嫪毐,「他来什么秦国,烦死了,要是我比他厉害,看我不把他擀成面条甩着玩。」 郑国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也跟着烦道:「对,都怪这个红毛蛇妖!」 「擀成面条甩着玩?」 正在他们谈论之时,不知何时本在青铜轺车的嫪毐现身坐在他们方才的桌子上。 嫪毐眼尾上挑,骨肉匀亭的手正捏着一玉盏,瞬间化为齑粉。 齑粉从他的指尖泄露。 泄露间,无数蒸腾缭绕的妖气从他暗红色的袍服弥漫开,他嘴角勾起了一抹弧度,显得赏心悦目,「还叫我红毛蛇妖?」 白桃,郑国:「.」 两只妖精当场被抓包。 白桃一股恶寒从脚爬到头,实在想不明白他从地上到酒楼如何能够这么敏捷,这真的还是妖吗? 这种速度,恐怕是仙人也无法做到。 她边注意着嫪毐,边暗暗用眼角余光一瞥街道。 只见街道上还挺立着位「嫪毐」,周围的百姓正对着他俯首跪拜,一动不动。 原来方才的幻术并未破解,他只是在画地为牢。 何等恐怖的手段?! 郑国更甚,他以一种恐惧的姿态,不住的往后退缩,竭力遏制住自己的声音,「你你身上有种种孽障,你还..你杀过人。」 「是啊。」嫪毐声音轻飘飘的,「凡间可真有意思,我学会了说话,学会了去笑,也学会了杀人,怎么?你还怕我杀了你?」 白桃贝齿咬紧,赶紧挡在郑国面前。 心急电转间,她只听到自己尚且冷静的声音,「你究竟要做什么?」 「做什么?」 嫪毐垂下眼睫,看向她脚腕上绑着的两个金铃铛,再徐徐道,「一个想拿我做擀面,一个喊我红毛蛇妖,你说说看,我还要做什么?」 第五十一章 主动出击 先不能自乱阵脚。 白桃冷静道:「杀了我们你明明可以易如反掌,可是你没有动手,你是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或者知道些什么,是不是?」 嫪毐凝滞而缓慢的抬眼,没有眼皮,「你很聪明,像极了我见到过的一个妖。」 「什么妖?」 「他也是一只狐狸,曾是妖界的最该入封神榜的妖物,可惜他没有。」嫪毐吐了吐信子,「或许他现在已经死了,或许在苟延残喘,我想见见他,你能告诉我他在哪吗?」 白桃第一反应就是他在说阿兄。 「告诉我,你认识他吗?」嫪毐步步紧逼。 妖和妖之间大多只有争斗,不讲什么道义,白桃警惕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狡诈的小狐狸,撒谎会死的。」嫪毐幽暗,几不可察间便将她看穿。 紧接着他脖子一扭,「咔哒咔哒咔哒」脊背爆响后,通身奇魅,暴虐的妖气如漩涡般朝白桃击来。 恐怖的危机感,瞬间席卷充满这间雅阁。 就连空气,被他撕开发出一阵阵的尖啸,像是层层炸裂!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白桃几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却没想到他只是虚无的一晃,紧接头顶响起刻骨森然的声音,「这么高的修为,杀了太可惜了。」 「留你们两只蝼蚁,日后听我差遣,如若不然,你们只有死路一条。」 话音刚落,四周的景象顷刻割裂成碎片,就像是长鲸吸水,河流逆卷。 等白桃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自己白皙的手指正在掐诀,而郑国口里正在嚼着半根树枝,他眼里还闪着惊恐未定。 白桃再去看街道,就见嫪毐手持腰间的长剑,他注视着正前方,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嫪毐浩浩荡荡出行,他的门客正在底下嚣张的喊,「此乃长信侯,连秦王都要尊喊假父,尔等还不跪拜见礼!」 「拜见长信侯,长信侯千岁千岁千千岁。」 「拜见长信侯,长信侯千岁千岁千千岁。」 被扰得狼狈不堪的百姓立马跪拜,他们高喊的真挚无比,唯有地上苍蝇环绕的鸡蛋液和踩的稀巴烂的菜叶就是最好的讽刺。 「轰隆隆——」 青铜轺车碾压过去,渐渐的消失在夯土大道。 白桃的心纷乱如麻。 她吐了口妖气,对着面前凝固的郑国,揉了揉耳朵,「嫪毐都已经走了,你别害怕。」 郑国手里那根树枝已经抖了半响。 他吸了口妖气,鼓了满肚子,又吐了出来。 他放下树枝,转而抱起手边的探水铁尺,「不怕,我死了就死了不怕,不怕.我一点也不害怕。」 白桃:「.」 白桃:「你可以再大喊一声红毛蛇妖试试。」 她只是玩笑,郑国俊秀的面皮却可见的抖了了两抖,「那那那那还是算算了我不敢。」 「害怕就害怕,我起码是打心底和打明面上看不起你,又不是偷偷看不起你不告诉你。」 白桃语气故做轻快。 郑国噎住,问道:「他刚刚说要我们差遣是什么意思?」 「可能是有事情,需要我们办的意思吧。」白桃将玉盘上摆的小米糕塞进嘴巴里,「没办法,实力说话,我们打不过也只能暂且边走边看了,你说对吗?」 郑国迟疑的点了点头。 越想越气,白桃也实在是装不出老大的样子了,一丢糕点在桌上,她小脸鼓成包子,「死蛇妖,去死吧!还让姑奶奶听他差遣,瞧瞧他也配?什么嘴什么脸,只长四颗牙,张这么大个嘴?」 郑国:「………」 不得不说,他这下终于觉得顺畅多了。 嫪毐走后,楼下的叫骂声也紧接着开始一片倒,各种结实话的都有,甚至还有人说想给长信侯一个大耳巴子。 郑国说道:「那他到底会让我们做什么?难道他真的像你说的一样,想成神?可是他怎么成神,哪怕就是契机在秦王身上,秦王如今铁定对他防备,他也行不通啊。」 白桃抿唇:「我觉得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虽说秦王现在的王气等闲不能接近,但是不代表他不会寻找契机接近啊.」 「那他到底是在等什么契机呢?」 郑国陷入了沉默,他那树皮长的河狸脑子已经不够用了。 白桃也是有点烦躁,早知道阿兄教她的时候,她就乖一点,不要再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可现在后悔已经没用,她拍了拍手上的残渣,安抚忧心的郑国:「好了啦,你回去吧,现在起码你知道红毛蛇妖的存在也能有个防备,若是那死蛇妖找你办事,你就先通知我。」 她顿了顿,补道:「回去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 郑国起身,只是感觉后背凉飕飕的,他又坐了下去,犹豫道:「如果嫪毐要对秦王动手.你是不是」 「是,我会不惜一切杀了他,哪怕不能。」 白桃语气笃定,紧接着低声恹恹道,「走了走了,等会儿回了晚了他又要说我。」 郑国鼓起勇气,对她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来临,我和你站一块。」 白桃:「啊?」 她怀疑自己狐狸耳朵里面长毛,听错了,「你方才怕成那样,你还要和我站一块?」 「我胆怯懦弱,是我的天性。」郑国说道,「但我相信,迟早有一天,我会克服我的天性,到时候,不管你明面上还是打心底,都不许瞧不起我!」 「我现在,倒是有点对你刮目相看了。」白桃眨巴两下眼。 郑国挺起胸脯,忽略后背凉飕飕的感觉,他踏着步子道,「走,我去结账。」 「好的。」 两人下了楼,郑国披了件披风,遮挡凉飕飕的后背,白桃就戴了个嵌满明珠的帽兜遮住半张脸。 走到楼下一个拐角,迎面走过来一个孕妇。 这孕妇步履蹒跚,两手拖着自己的肚子,按理说这下楼拐角下面要先让上行的,可是这孕妇显然没有礼让的意思。 郑国是好妖,白桃也不坏,两妖侧过身来就是相让。 那孕妇肚子大了,走路摇摆,抬脚的时候手会不经意的抚摸自己的肚子,这一幕落在白桃的眼里,有种意外的重合感,她也伸出手,摸摸自己平坦的肚子。 不过好像不是这样子的…… 首先嘴角要带点笑,是温和柔软的笑意,手最重要的要抚,不是摸,像是肚子里揣着件宝贝。 比如赵姨那样子。 还在她摸肚子间,郑国凑在她耳边道,「她刚刚撞了我一下,我感觉身上轻了些。」 白桃:「?」 她愕然的去看孕妇,没想到那踽踽上楼的孕妇现在早一溜烟没影了。 白桃叉腰道:「你个呆瓜,你去看看你身上的钱袋子。」 郑国赶紧摸着自己的腰带,空空如也,他面上一囧,「完了,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连我们妖都遭毒手了。」 但是他并没有把钱袋子追回的意思,毕竟妖精都对钱财没什么概念,丢了也不痛不痒。 白桃也道:「算了算了,丢了就丢了。反正你当值赚得也多,凡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破财消灾,你就当拿个彩头。」 郑国露出个笑来,「也对。」 白桃就将刚才一琢磨的事,边走边和他说,「我刚看这孕妇在想一件事,你说人和妖能生孩子吗?」 郑国如遭雷劈,「人和妖?人和妖生什么孩子,人妖?」 「不对不对。」白桃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你会在什么时候经常摸自己的肚子?」 「吃饱了撑的。」 「……」 说得好有道理。 白桃差点被他带偏:「关键是眼神,吃饱了撑着的眼神不是那样的,那样的眼神,就像是绕着指尖的细丝,汩汩流淌的水流。」 郑国思考道:「我吃饱了撑的眼神肯定不是这样的。」 行走间,白桃摘了帽兜上的明珠抛给账房小娘子,当做房钱:「好吧,我怀疑,赵姨有孕了,还是那个红毛蛇妖的。」 「哐当——」 郑国在迈出门槛好险没有摔得一着地,他扶着门框,嘴巴张大,「不能吧?」 「赵姨搬到雍城就是为了避人耳目,且这件事是迫切的。」 「你想想,在转交政权给嫪毐和雍城养老这两件事哪个会比较重要?」 「可她在和秦王这两件事的时候,第一件事就说的就是搬离雍城,那么她得有一个不得不去外面的理由。」 白桃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肚子大了,不好见人。」 郑国艰难的吞咽两下,「只是猜想,没有佐证。何况人和妖生孩子,能够生出什么?」 「人妖?」 「那是我开笑的。」郑国说道,「人妖是什么,这自古哪兴生?」 白桃眼一眨不眨,「凡事无绝对,我想溜进雍城去看看,一是看赵姨过得怎么样,二是想摸清红毛蛇妖想干嘛。不然对方什么目的,在做什么都不知道,我们显得太过被动了。」 郑国听到她一口一个红毛蛇妖,心肝颤,「你不要命了?你还敢去雍城?」 白桃偏头,「等嫪毐下次再来咸阳宫,我逮着机会去他老巢看看。」 见她执拗,郑国也不好再劝,「到时候你记得带上我,我要和你一起去。」 「嗯?你也要去?」 少女面颊侧过来,帽兜下的下颌打了点日光,瓷白如玉,很适合放在掌心上赏玩。 郑国眼神一错,「我带你走水路,保管要比你骑马来的快,到时候你也好脱身。」 白桃也觉得甚是有道理,「好,到时我找机会,制造嫪毐挪窝的机会,我们不能坐以待毙,需得主动出击。」 第五十二章 姬太子丹 下午,带着满腹心事的白桃回到秦王殿。 刚进来就被一群稚嫩活泼的宫女们团团围住,她们端茶的端茶,倒水的倒水,过来捏捏肩揉揉腿。 “小主儿,今天去哪了?回来的有些早。” “可有在宫外见到什么新鲜事?” “上次的事情可没有听够呢,小主儿小主儿。” 群莺环绕之间,白桃吐了吐茶末子,还未答,蕊儿抢先过来就递给小宫女们几个眼神,“去去去,活不用干了?哪那么多新鲜事讲给你们听。” 小宫女们对待小主儿是随性烂漫,但是在蕊儿面前可是规规矩矩,这下纷纷不敢多待,一溜烟跑开了。 白桃对蕊儿说道:“自从做了我的大宫女,这宫里的总事后,你好像越来越凶了。” “谁让奴婢有这么一位不省心的主子呢,自然得操些个婆婆妈妈的心。” 蕊儿嗔怪的看了她一眼,拿出她刚刚戴的帽兜,翻出缺口道,“小主儿,这上面的明珠呢?是不是少了一颗?” 白桃:“....” 白桃:“顺手拿来付房钱了,付给谁我忘了。” “付房钱?那得住的多精贵的金屋银屋啊。” 蕊儿捂着胸口痛心疾首道,“小主儿,这可不是简单的明珠,是已经覆灭的周朝王室珍藏的贡珠啊。” 白桃:“?” 几颗珠子,来头这么大? “当初先王在世时,给相邦封了快封地,碰巧就在周王室附近,相邦顺手带兵就给剿了,这明珠就是从周王室国库里搜到的。” “先王本打算赏赐给太后娘娘,不知道何故君上就讨要了去。” “这整整十二颗明珠,转而送到奴婢手上,奴婢不知道给你镶衣裳好,还是打首饰好,犹豫不决,连明珠也蒙尘了几年,前半月就想着物尽其用,给您做了个帽兜,现在一出门兜还在.” 蕊儿哭丧个脸,“明珠不知道哪去了,小主儿,你就不觉得这明珠和别的货色不一样,看起来它就比较亮堂吗?” 白桃听完,迟疑道:“是有点…它戴起来就比较重。” 蕊儿绝倒。 好半响,她缓过气来,从身上掏出白桃之前胡乱付钱的明珠。 “幸好,这是价值连城的御赐之物,不是等闲的珠子,那客栈老板怕杀头,快马加鞭的上缴了,不然奴婢晚上得整宿整宿睡不着了。” “?” 明珠都已经到手了,白桃搞不懂她说这几番话什么意思,“不是已经找回来了吗?那你方才还说我。” 蕊儿哭笑不得,“不是,小主儿。奴婢知道您对这些身外之物不看重。” “但要奴婢说,这可是君上赏赐的,无论宫中还是城外,敢能把明珠缝在帽兜上戴出去的也就您独一份,这独一份就是君上给的。” “君上给小主儿的东西,吃的穿的用的,就都没有一样差过,若是小主儿您也视如珍宝,那君上岂不心中多些欢喜?” 又是在讲大道理。 白桃勉强吸收,“好吧,听懂了。” 蕊儿老觉得自己这个倾城国色的小主儿,聪慧是聪慧,但是好像总是某些事情不通窍。 但是肯定的就是君上已经一头栽进去了,现在也只能看君上的了。 她推波助澜道:“小主儿,君上在后院和质子太子丹弹琴把酒,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太子丹。 姬丹,也就是赵国HD遇见的鸡胸肉。 白桃又想起鸡胸肉是被甘罗用计骗到秦国当质子的。 而且以前看他就觉得他眼睛长得高高的,现在隔了这几年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说道,“不去,政哥哥处理政事,我去干什么。” “哪是处理政事。” 蕊儿笑出两个酒窝,“君上和太子丹没有那么多政事在处理,奴婢听说君上在赵国当质子时,太子丹对君上颇有照顾,而且小主儿,你也不是早就在赵国就和君上认识了吗?都是在赵国呆过的,你可以和他们聊些赵国HD的吃食,习俗,以及过往啊。” “那有什么好聊的。”白桃摆明儿,“不去。” 蕊儿顿了顿,只能使出杀手锏,“小主儿,城北有个老人,他专门以养蛐蛐儿为生,现在他手下正有一只蛐蛐儿王,还是只罕见的白牙青,若是小主儿能够去后院,改明儿奴婢就偷摸帮您定下来,还不让君上发现。” 白桃眼睛蹭亮,立马改口:“我去!” 早说嘛。 * 后院。 珙桐树下,苍翠如碧玉,花开如白鸽。 两排长案上分别坐着嬴政和姬丹。 嬴政一袭黑袍,因未加冠,墨发垂散纠结在腰间,风动间撩过他的下颌,像是摄人心魄的海妖。 姬丹束着玉冠,身着燕国特有的滚边蓝袍。 他五官端正,眉眼带着连横之气,带着茧子的指腹压完最后一个音,他道,“秦王还未成婚吧?” 嬴政:“未曾。” 姬丹带着好意的微笑,“我可是有几个王妹,也正是到了适配的年纪,正在燕国待嫁,着实是苦恼嫁不出去。” 嬴政语气淡然,“哦?” “尤其是和我一母同胞的十二公主,不仅长得国色天香,通晓棋琴书画,诗词歌赋,舞萧绣弓。性格更是恬静淡然,我觉得她和你恰配,如若秦王不嫌,我就将她送过来,刚好和你成上一对佳偶,琴瑟和鸣。” 姬丹说完用眼角余光观察他,“不知道秦王意下如何?” “不如何。” 嬴政啜饮手边的美酒,“整个咸阳城都知道,寡人已有心上人。” 姬丹近日来已经打听完秦王周围的人和事,闻言不紧不慢道,“是那个白桃?” 他没答。 姬丹微笑:“不过就是个孤女,无父无母,没有家族倚靠。到时候政弟给她个夫人就顶天了。” 又道:“选王后可不一样,选王后还是要考虑国家邦交大事,若是秦国能和燕国能够合盟,强强联手,还怕其余的五国狂犬吠咬?” 嬴政眼尾拉开嘲讽的弧度,“强强联手?你燕国想拿女人,联姻说事?” 姬丹欲开口,他冷笑,“区区个女人,简直毫无诚意,寡人凭何和燕国联手。” “你…” 姬丹额角青筋迸起,面对时过境迁的屈辱,险些甩袖走人,忍了忍,他道,“父王让本太子赴你们秦国,就已经是燕国最大的诚意。” 明明是国不如人,身不由己,倒是说得深明大义。 嬴政把玩着酒盏,没搭话。 “秦王,你还记得年幼时,我们在HD的那段岁月吗?” 姬丹的眼神如冰和炭错填,“咱们是自小的患难之交,现在你为秦王,以后我为燕王,咱们秦燕就是世世代代的兄弟国,边境之间再无战争,永以为好。” “结盟之后?” “天下二分,秦燕共享。” “结盟。” 嬴政冷道,“你们燕国参于合纵将秦君逼退至函谷关的时候,燕国怎么没想起永以为好的事,何况古往今来,结盟无非就是你骗骗我,我骗骗你,邦交之交,交的只是利益罢了。” 姬丹见他油盐不进,声音硬了下来:“人自古皆有死,无信则不立,我是燕国的太子,燕国之表率,更加不能失信于天下之人,失信于一国君主,这样,结盟之后,倘若本太子背信弃义,当得自刎于城墙之上,以谢天下!” 没想到赢政只转了两下酒杯,侧眸看向小道的某一处。 那里有位秾丽的少女走了过来,少女裙摆飞扬,像是枝头新开的花信,是一眼不容于错认风华。 嬴政淡淡道:“别吵,寡人心上人来了。” 姬丹这下有种一拳砸在棉花上的心堵,上不去下不去。 他也扭头去看,想看清到底是何等模样。 没想到那少女美得实在令人心惊,像是王室里收藏着的,从不肯轻易示人的国宝。 满腹的郁气瞬间轻飘飘卸下,姬丹带着询问道:“…这是?” “桃桃。”嬴政说道。 走过来的白桃听到政哥哥在外人面前,还这么亲昵缱绻的喊着自己桃桃,不免脸上有点燥,“嗯,政哥哥。” 她也这么喊他。 嬴政嘴角翘起一点,他扬起手,示意她坐在他身边。 白桃坐下后,嬴政为她介绍,“这是燕国太子丹。” 白桃见到对面坐着的典雅和贵的鸡胸肉,点了点头,说道:“小女子白桃,见过燕国太子。” 姬丹眼睛毫无分寸的掉在她身上,像是掉入了某种窟窿。 他急忙端起酒杯想来掩饰,又讪讪放下,“你有点眼熟,我们是不是之间见过?” “她就是当初那个在寡人院子里玩闹的那个小女孩。” 嬴政如玉如节的手指搭在白桃的腰肢上,象征着他的独占欲。 姬丹恍惚道:“是的,我还记得那是好些年了,没想到我们都这么大了,一晃好多年。” 只能说世事无常。 当时他是在HD城内生活得还算舒坦的质子,他还是那个动辄被人欺凌打骂,浑身都是伤的毛小子。 眨眼间,他现来秦国做质子,寄人篱下。嬴政已一跃成为高高在上的秦王。 这种心境的落差,不是姬丹这种当了二十多年的太子能够消化得了的,对于现在的秦王,总归有芥蒂和不自然。 嬴政道,“是过了许多年,寡人和白桃在赵国相识,相伴十年余,彼此如胶似漆,莫不能分,至于你说的公主和联姻,寡人只会有一个王后,那就是白桃。” 白桃呆愣住,仰头去看他侧脸,只看到他俊美的轮廓,看不到他的任何神情。 而嬴政也似避开她的视线似的,只是腰间的大手扣得更贴紧了。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他是讨不到妻吗?要讨朋友? 白桃心想。 鸡胸肉还在不甘心道,“一国之后,是关乎到社稷宗庙的大事,不是狭隘的儿女情长能够了尽,秦王年轻气盛,还是多加斟酌为好。” 第五十三章 政哥求爱 “如今天下七分,为秦国独占鳌头。” 嬴政淡淡漠漠道,“稳固宗庙社稷,靠得是举国奋发,锐将良兵,可不是一国的后位,再者,你燕国有何等实力与寡人的秦国结盟?斟酌?寡人再斟酌也绝不会斟酌燕国。” “狂妄自大!” 姬丹气得拍案而起,“嬴政,年少一别,没想到你还是这么的桀骜难驯!” “不和你结好就是桀骜难驯?” 这下是白桃开口,自己永远站在政哥哥这边,“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子的人,何况你身为堂堂燕国太子,讨不到便宜卖不了乖就到处污蔑别人不好。” 姬丹气急,黑红着脸道,“你!本太子在和秦王说话,什么时候还有个女人插嘴的份?!你什么身份,本太子什么身份!” 白桃张口欲驳,不料被嬴政拦住。 赢政面色冷如寒玉,语气如无常的钩索,斥道:“出口不训,来人!将太子丹拖出去,仗责二十大板。” 话音刚落,从屋檐上树后下跃出两名黑鹰侍卫。 侍卫身长九尺顶盔掼甲,脸上戴着面具,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巴。 他们行动间发出鸣金震玉之声,如矗立的森森铁塔靠近,令人胆战心惊。 姬丹面露恐色,如坐针毡如芒刺背:“秦王!本太子是燕国太子,你竟然敢如此对我,你就不怕有朝一日,燕国发兵吗?!” 嬴政冷冷道:“燕太子在秦国结党营私,就已经触犯了秦法,法度之下,人人伏诛,寡人这秦国可不比燕国,没有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那一套。” 帝王的脸,六月的天,说翻就翻。 两名黑鹰侍卫的手像是铁钳一样钳住姬丹的胳膊。 姬丹胳膊生疼,他高声大喊,怒目而视:“秦王,你依旧我行我素,肆意戕害他国质子,你会为天下人所不耻!你会遭到天下人唾骂!” “寡人对你已经格外开恩,你若是再不知收敛。”嬴政薄唇轻吐,“按照秦法,处以劓刑。” 劓刑,割鼻。 人无面不活,尤其是王室勋贵,一旦割了鼻子,终身只能戴劓具示面,这无异是场恐怖的精神摧残。 姬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口起伏半响,他阴沉着脸道,“不用秦王拖!本太子自己会走。” 说完,他冷冷的剜了白桃一眼,奋力的挣脱黑鹰侍卫的铁手,大袍一转,拂袖离去。 鸡胸肉走后,白桃对嬴政问道:“他刚刚还刀了我一眼,他莫不是嫉恨上我了?” 嬴政指尖“笃”的敲了下长案:“只有没用的人,才会觉得所有人都待他不公。” “哦。” “…………” “那你说我是你王后是怎么回事?明明我才不是你王后呢,你乱讲。”白桃鼓着脸问道,浑身跟没长骨头似的靠在他胸膛,“你快说,你是不是乱讲。” 只是刚问完话就感觉靠着的胸口起伏有一瞬间的凝滞,紧接着又恢复如常。 嬴政抚着她的脸颊道,“没有乱讲,娶你是寡人一直谋划的事,寡人谋划了八年之久。” “八年……” “桃桃,等寡人及冠掌政后,就娶你为王后,你先要会习惯。” “可是,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白桃懵道,“朋友怎么能够做王后呢?这两个之间好像有点不一样,光味就不对。” 嬴政偏头,在她耳畔低低诱哄,“寡人和桃桃自是朋友,但也可做夫妻,桃桃是不是发现民间的夫妻吃住睡都在一起吗?” 白桃仔细想了想,“好像是这样,我看夫妻都是成双成对的。” “寡人和桃桃也是如此,是这世上最不能分开的一对。” 嬴政压吻她的雪颈,“那又怎么不能做夫妻呢?” 酥酥麻麻的吻落下来,白桃浮起了一身的战栗。 感觉有点要被他带进去了,索性她还算清醒的躲了两下,“不行,你虽说得很对的样子,但是我觉得还是不对,这做夫妻和做朋友的本事就是不一样的。” 嬴政的轮廓在这无边的光亮和树枝的阴翳下逐渐模糊,只是凑过来的面容平静如许,看不出任何心境的变化。 “桃桃,寡人想和你做夫妻,日后定会百倍宠你疼你,你想要的,哪怕天下,寡人都会为你得到,嫁给寡人又何尝不好?” 听起来不错.可为什么非要做夫妻啊? 白桃实在是很抓毛,但是觉得他这副隐隐低入尘埃的样子,要是拒绝肯定会难过。 她抿唇道:“政哥哥,我能回去仔细想想吗?” “不准。”嬴政带着让人心颤颤,意悬悬的霸道,他扣着她的腰肢,“不准回去,寡人现在就要桃桃的答复。” 这也太霸道了,怎么说要就必须要。 白桃有点想逃,但是整只都缩在他怀里了,还能逃到哪去,“我我还是觉得有点怪。” 嬴政:“不怪,桃桃要慢慢习惯。” 白桃还是觉得自己对做夫妻的含义了解不深。 而且贸然答应会不会不好… 哪里不好也说不出来。 其实也不是好不好,现在最主要的就是舍不得让他难过。 他对自己掏心掏肺掏肝的,这么多年来,什么事情都几乎百依百顺的对自己,狐狸和人皇又不沾亲带故的,就显得他对自己的好,更加好得实在是极好极好。 过分的极好。 而且就这一个要求,他都肖想了八年了,拒绝是不是有点太没心没肺了。 是不是要做一只有心有肺的狐狸精? 白桃揪着他的衣摆摆,脑瓜子飞速运转。 嬴政不疾不徐的在等她答复,明明是势在必得的神态,可他紧紧扣着少女腰肢的大手,到底是暴露了不平稳的心境。 心思百转千回,白桃最终弱弱妥协道:“那行吧。” “行?” 他声线有些不稳,到后面的时候已经添上了细微的沙哑,“答应了?” 白桃本来还在犹豫,直到他那双宽厚又骨节分明的大手猛地包住自己的柔荑。 他的气息是令人心颤的灼烫,是无比的熟悉和安息。 和很多年前一样,一样的牵着她手,一样的一如既往。 白桃蹭了蹭他胸膛,又眯了眯眼:“嗯,答应了答应了。” 答应就答应了,有什么放不开的。 只是白桃没想到的是感觉他的体温急剧的在攀升。 从他的指尖,一路烧到自己的后腰,甚至她还有点没有反应过来他是怎么凑过来亲吻自己的。 似置入一场亦真亦幻的迷局中,摸索的碾磨,深入的索取,连意识和甚至都全程由他掌控。 珙桐树下,花瓣飘零。 凡尘俗世间,少男少女相拥亲吻,发丝和衣袍相融,紧密纠缠,不分彼此。 嬴政的突袭,白桃毫无防备。被迫和他亲了半柱香,啃的嘴巴都麻了,连攀着他的脖颈的手都软,“唔不行不亲了。” 嬴政克制的松开她,只见少女的唇瓣微肿被他亲的如婆娑果,连眼角眉梢都带了靡靡艳色。 他觉得这么多年来,有种空缺被填补的满足。 他指尖挑起酒盏,说道,“桃桃这一年,要乖些呆在宫内,准备待嫁。” “啊?还要待嫁啊。”白桃说道,“感觉做夫妻好麻烦,做朋友就不要待嫁。” 他抵住她额头:“桃桃就只要好好待着,剩下的寡人在。” “嗯,那好吧。” 只要不麻烦就行。 小狐狸一向是把事情想的很简单,并不懂世俗男女对爱的渴望,和那种纠缠在一起的羁绊。 她只觉得此时暖洋洋的日光照下来,连湛蓝的天幕都在发光发亮。 白桃把自己的婚姻大事交给摇着大尾巴的人皇,依旧感觉跟没多大点事一样,一把把揪着草坪上的野花。 嬴政却是喝了一盏又一盏的酒,呼出的都是撩人的酒气。 他见到坐在草坪上玩闹的少女,长臂一揽,抱着她躺在草坪上,下巴搭在她的颈窝,“寡人高兴。” “高兴什么?” “心有归处。” 白桃停止薅花:“心有归处,你就喝这么多酒?” 她不懂他年少时像条野狗一样,耷拉着尾巴被人撵在异国他乡里,撵来撵去的滋味。 漂泊久了的人,做梦都想要个家。 嬴政也没多说,只摸了把她的发:“要娶桃桃了,高兴。” 白桃歪头看他。 他目如流光,眉目起了波澜,有点孩子气的按住她的脑袋,又深吻下去。 “..不行,你嘴里都是酒味。”白桃本想挣扎,却又暂时妥协道,“就亲一口..唔。” 没想到妥协换来了他对她的肆无忌惮。 这一口亲了好多下,亲到白桃都想拿脚直接把他踹开,但是又舍不得,只等到他头一栽在她身侧昏睡了下去。 倒地时,他衣袍笼罩得她严严实实,衣袍下的手心还紧紧扣着她的腰肢,生怕她跑掉的样子,一直一直舍不得放开。 白桃也不乱动,只舔了舔微肿的嘴巴,上面都是他的味道。 “唔…” 她扬了把手心的野花,其实亲亲,味道也不错。 * 一人一妖睡到黄昏才悠悠转醒。 嬴政因身上有许多繁缛的政事在身,只能先回理政殿,临走时,还不忘亲了白桃好几下。 那黏糊劲,让白桃差点以为自己是根好啃的肉骨头。 不过也因此身上都染上他的酒气,白桃皱着鼻子就要回去沐浴,没想到蕊儿在殿门口活像个望主石,不停的左顾右盼。 见到她回来了,蕊儿先是行礼,再是直勾勾的盯着她嘴巴,“小主儿您这嘴.” 白桃反应过来,两手捂住嘴巴,瞪她,“你别看,不许看!” 蕊儿嘴角都快要翘的压不下了,“没事,奴婢是小主自己人,有什么害臊的,小主儿想必口渴了吧,奴婢去给您倒水。” 她寻个由头,也不至于让白桃那么不自然。 白桃也奇怪自己干嘛要捂住嘴巴?难不成她做个妖羞耻心已经越发像个人了?肯定是在人间待久了,被同化了。 对,肯定是这样。 白桃自我安慰一通,进了内殿道:“好了,大不了你看见就看见,我又没关系。” “不提这事儿,小主儿脸皮薄奴婢知道的。”蕊儿正在上热腾腾的吃食,揶揄道,“小主儿饿了吧?快过来用膳,用完膳睡一觉,明早一起来准没事。” 白桃挪了两步坐下来,由两个小宫女为她擦手。 蕊儿弯着腰布筷倒水,不经意问道:“小主儿方才都跟君上单独呆在一块儿吗?那燕太子丹呢?” 白桃想起她一直让自己去找政哥哥的事情:“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小主儿聪慧,奴婢不敢欺瞒小主。”蕊儿大方说道,“奴婢的弟弟,前个月告诉奴婢说燕太子丹喜欢在酒肆里到处结交勋贵。” “还吹嘘他有个王妹,说他王妹生得花容月貌,棋琴书画都无所不能,这常言说得好,酒香也怕巷子深,什么才女啊美人啊这些子名号,都是在舌尖上转出来的。” “奴婢在想,燕太子丹如此吹嘘他那个王妹,打得自然不是什么好心思,刚巧他进宫见君上时,奴婢就留了个心眼,可不紧着让小主过去。” 白桃听懂了,将两个小宫女打发下去:“你是怕燕子丹的王妹嫁过来?” 蕊儿笑出两个酒窝,“奴婢是怕小主儿还未开窍,就让人捷足给先登了。” 白桃:“你想让我嫁给政哥哥么?”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可不是谁都能割舍的。”蕊儿揶揄道,“奴婢就盼着有情人终成眷属,然后好能为小主儿上下打点呢。” 第五十四章 集市风波 白桃到底没有告诉她。 自己刚刚糊里糊涂答应给政哥哥做小媳妇的事情,怕她高兴的上蹿下跳,“那你为何这么希望我能够嫁给政哥哥?” “可能小主儿不知道。” 蕊儿给她拿剪子剥了个螃蟹,“君上年轻英俊,又洁身自好,咸阳城里的贵女门都在眼巴巴的瞧着呢,都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带着家族,一起飞上枝头变凤凰。” “可是君上的心思全咸阳城的贵女也知道,那可全是在小主儿您的身上。” “寻常小主儿出个门,那歇的玩的都是经过君上派的侍卫打点着的,不然小主儿的那颗夜明珠缘何这么快就能追回?” “.” 白桃隐隐觉得有种诡异到发毛的感觉。 蕊儿的意思是说现在不只是派人单纯的看住她。 而是政哥哥连她干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要掌控吗? 这岂不是比阿兄还管的宽? 蕊儿掰了个蟹腿放在她面前,继续道:“还有啊,小主儿您今儿个去茶馆的时候,是不是遇到个盗窃的孕妇?” 白桃敛下满腹心思,抱着胡辣汤喝了两口,“嗯,我记得很清楚,是个肚子很大很圆的孕妇。” “下面来说,现在她已经在咸阳诏狱了,她可是偷了整整二十金呢,在秦国,寻常偷采几片一钱以下的桑叶,都要罚徭役三十天。何况这二十金,要奴婢说,这手脚不干净,还胆敢伸到小主儿身上,就该砍手。” 白桃:“下了诏狱,按照秦律,那皂衣怎么处罚的?” 蕊儿却不接这个口,笑着说,“奴婢哪能管得到啊,只是知道小主儿没有吃亏就好了。” 白桃觉得蕊儿这些年,脸颊上除了褪了些婴儿肥之外,处事越发干练和圆滑了,可能也是长大了吧。 但是对于人,变化何尝不是好事。 白桃舀了一口蟹黄,决定不说这个,“上次你和我说你弟弟不好找师父的事,办妥了吗,你弟弟现在师承哪里?” 说到此事,蕊儿脸上都带着喜意,“还多亏了小主儿,自从上次小主儿书信一封,有不少文臣和名师都抛出了橄榄枝,纷纷都让奴婢弟弟过去求学历练。” “可是奴婢也知道,他啊,再好学不过也就是折中之才,倒也不必一下子掐尖冒头。” “于是奴婢就建议他到客卿李斯门下去当学童,又学到了又磨练一番,以后有所作为,也能为小主儿所用。” “李斯?” “就是那个外臣,君上重视的那个,奴婢瞧着,不是池中之物,将来可有大作为呢,奴婢弟弟跟着他,兴许也能落个好,不过看个人造化吧,也是强求不来的。” 白桃终于想起来了。 这个李斯是秦国外臣,出自荀子门下,学的是帝王之术。 后又在各国游说离间,取得不小的成就,被任命为客卿。 只是和相国政见不同始终不能升迁,一直屈居人下,不过,因着才学斐然,在咸阳城内也被摆弄在舌尖之上津津乐道。 白桃不混迹朝堂,但是混迹在宫外,心下觉得事情恐怕不是这么简单,问道:“你是怎么想起找李斯的呢?是他主动来找你的吗?” “倒不是。” 蕊儿回想道,“是奴婢弟弟说的。” “说曾在小道上不经意遇到他,他当时边走边咏,咏的还是师圣荀子的人之性恶,必待师法而后正,还有什么修正什么的” “奴婢弟弟好学,摇头晃脑的跟了他一路,直到回了客卿府,李斯还点拨了他几下,弟弟书信给奴婢说起这事时,奴婢也觉得好,就让他干脆拜入李斯门下了。” 她这一说,白桃就觉得这李斯更是颇为不简单,且极其有城府。 虽不能以小人之心叵测,但是单丝难成线,独木难成林,李斯在秦国毫无根基想为自己到处铺路也是极有道理的。 很明显,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算计了。 这种被算计的滋味着实不太好,但白桃自己现在在人间的秦国呆了好些年,已经融入了这里。 也不能说既想入世又不想染一点尘埃吧? 那样又当又立的,还凭的作践好心情。 白桃闷闷的吞了两口蟹肉,索然无味道,“好了,吃饱了。” 蕊儿诧异:“小主儿今儿怎么吃得这么少。” “今天在外面看饱了,有只鸡一直咯咯叫,还有.” 白桃本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还有记得你答应我的蛐蛐王,白牙青的那个,别忘了。” 蕊儿哭笑不得:“遵命!” 夜幕降临后,蕊儿侍奉白桃就寝。 待人走后,白桃因为嫪毐这条狗屁倒灶的蛇妖,翻来覆去的在床上滚边边,越滚越烦躁,后直接化成原形在床上上蹿下跳。 这一跳不知不觉就直接跳到了天明。 晨曦照进来时,床上都是她的狐狸毛,洋洋洒洒的铺开。 白桃也经过这一晚上的掉毛,呸!经过这一晚上的深思熟虑。 她想出了两种办法,只不过都必须得从朝堂那里入手。 一是找个清算的理由让蛇妖挪窝,但是这个法子容易闹得秦国上下鸡犬不宁,吃力不讨好。 二是找人顺便安个罪名弹劾他一下,让蛇妖不得不挪窝,这种法子是最简单最快捷了,可却是针对性太强,难免打草惊蛇。 两难之间,却还有个更大的难处在白桃面前。 那就是———— 弹劾的事情,需要由谁来做呢? 白桃苦苦思索了会儿,脑海中瞬间闪过李斯这个名字. 李斯。 李斯他城府深,做事又滴水不漏,关键是还攀上了她这条路,那不帮她干点什么事来,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秉承着拔毛都要沾点肉糜带出来,天上下雨都得用盆接着,你若是欺负我我也要咬你一口的心理。 白桃说干就干。 拢好毛团收进盒子里,提笔,放笔,研磨写信。 内容如下:交你一事,弹劾嫪毐。 署名:白桃。 她又觉得这信写得不够威胁,万一李斯就当个笑话看看完就丢怎么办,那样就会显得她这个狐狸精好没面子。 白桃抿抿唇。 刚要在信上添上一句“做不好滚蛋”,想了想又悻悻收回笔锋。 凡人做事和妖精做事又不一样,凡人喜欢遮丑,若是剥的赤裸裸,日后肯定难以相见,若是这个凡人更小肚鸡肠一些,怕是要伺机报复。 “就这么写吧,要是那个李斯没办好,再收拾他也不迟…” 白桃喃喃落笔,对自己办的事情很满意,但是现在目前的难点是怎么避开政哥哥的耳目,将信交给李斯呢? 她眨巴了两下眼,靠近檐下圈养着的正在梳理羽毛的七彩鸟,若有所思。 但是把笼门一开她就泄气了,这七彩鸟怎么赶它飞也没动静,活像在笼子里扎根似的,扑棱都不带扑棱几下的。 怕是操控它也是飞不起来。 “真是有鸟样没鸟性,养你不能吃又不能玩。” 白桃咕哝。 她学了阿兄的样子给这只鸟弹了个瓜蹦儿,把这只鸟弹得仰头叽叽叽,将信封塞进袖口里,揣着出宫去了。 她要去买只鸟,最好是鸽子。 “来一来啦,看一看啦。” “看一看不要钱呐,家里生个胖小子啊。” 大街上人来人往,各类商贩吆喝不绝,白桃刚走没多久,面前有位风尘仆仆,脸上黢黑留着八撇胡的商人正在扇着草扇叫卖,“卖咕咕啦,卖咕咕啦,训好的咕咕啦。” 白桃停下。 他的旁边放着只鸟笼,里面五只光滑油亮的信鸽,分别为黄,朱,黄,白,黑五色。 商人见到走过来穿着富贵戴着帽兜的少女,眼睛闪过精光,“唉,快来看一看啦快来瞧一瞧,此乃不是普通的信鸽,又能送啦又能逗啦,不一般的好看啦。” 白桃走到他商贩面前,顿住。 五彩的鸽子? “弄这么花里胡哨有什么用?” 周围老秦人对这几只用染料染出来的信鸽,嗤之以鼻,“鸽子拿来送信就好了,有甚的看头?你也不怕说多了屁话闪了大牙。” “嗤,看样子,就是外邦商人。” 商人没听见,他自顾自托起一只鸽子拍着大腿儿唱道,“那个黄鹓雏,那个青色鸾,那个赤色凤,那个白色鹄。那个黑鸑鷟,那个周围姊妹都来羡呐,貌美如花永保年,家家世世享太平。” 白桃觉得他唱的不错,刚好也想要只咕咕,掏出钱袋子道:“你这多少钱一只?” 商人内心窃喜。 他就是喜欢这样子年轻的,穿着不匪的,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她们天真幼稚又好骗,甭管卖什么,都要卖的好看,说得也好听,那钱呐,就掏的哗哗的。 妥妥一头待宰大肥羊。 他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道:“这些都可是稀有货色,黄鹓雏,黑鸑鷟,一只五十金,青色鸾,赤色凤,白色鹄,一只一百金,小本买卖,童嫂无欺勒。” “.” 这还童嫂无欺? 白桃觉得约莫是自己长得太好骗了,他才这么满口金牙,开口就是黄(谎),“你继续卖吧,我不买了。” 她才不做冤大头。 说着,白桃将露出的那一点金灿灿的金子塞回去,系好塞兜里,转身就走。 商人那垂涎的眼睛落在她鼓鼓囊囊的钱袋上根本拔也拔不出来,见到她要走赶紧道:“唉,姑娘你怎么能走呢?” 好不容易遇到个肥羊,不宰实在是可惜啊。 商人拦住她,爆豆子道:“姑娘,有价易买,可我这无方神鸟可是千金难求啊,我正正看了姑娘头上的明珠,那成色那质地,毫无瑕疵,一看姑娘就是出身贵族,不是我等这些贱民能够言谈的” 白桃打断:“不必奉承我,你奉承我也没有用,我可不吃你们人这一套。” 商人也不慌乱,他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摸了摸自己八撇胡子:“姑娘金口玉言,说得没错,我这五方神鸟的确是鸽子,但是姑娘您想想看,凡鸽易找,满大街都是,但您跑遍全咸阳城哪能找出我这等五色鸽啊,也只有这等五色鸽才能配得上姑娘您高贵不凡的身份。” 白桃皱了皱眉尖尖,“你是非要卖给我不可,要强买强卖吗?” “唉,做生意,讲究个你来我往。” 商人笑道:“我是正经生意人,哪能强买强卖呢?” “只是近日来行情不好”他眼神黯淡,“一家老小就全靠我这点生意续命,对贵人来说,不过就是指缝里掉的肉渣,对我们这种被官府层层剥削,还要缴纳商税的贱商来说.砸在手里,就是命砸在手里了,唉。” 白桃:“.” 政哥哥所学的兵法——苦肉计。 她才不上当,“你再怎么样,也不能拿几只染色的鸽子就想糊弄人,贪得无厌。” 商人见这招不管用,装模作样的抹眼泪,正要换个招数。 “啪!” 却没想,一只白皙的手拍在摊桌上。 不知道何时来了位穿着袭曲裾深衣的少女。 少女乌发束起,分了两根小辫垂在脸颊,眼神明彻,两颧撒着些茶叶末子的小雀斑。 看着是养在高门大户里未出阁的女儿,但是她一脚又踩在桌面,腰间杂佩响得乱七八糟,又显得她不是很规矩,“喂!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你到底有没有同情心啊?” 白桃:“?” 没被骗就是没有同情心了吗? 商人也明显愣上一愣,他默默将鸽笼挪远了点。 眼见零零散散有些看热闹的群众围过来,他掩面号啕大哭,“呜呜呜,可怜啊,可怜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妻儿老小,举家被那丧良心的旧贵榨干了血,榨干了泪,没想到一来到秦国” 他欲言又止,对少女奉承道,“幸好幸好,天可怜见的我,今儿个遇到贵人了。” 少女也道:“不必谢,你这几只五色鸽我都买下来了,我就住在城东的蔡府,你让我家小厮给你钱就是。” 商人大喜过望。 周围的群众围过来一听就明白了,“原来如此啊,城东蔡府,又是这般年纪,那她保准是纲成君蔡泽的孙女——蔡妙。” “纲城君他从燕国不远而来,可也为俺们秦国做了大好事呐。” 除了纲成君风评不错之外。 再退一万步来说,这秦人哪个不心知肚明,排除军功在先,商贾贸易才是能够真正出人头地的。 谁还真能指望靠种一辈子的地,种出个金子来? 老秦人虽崇善商君之术,却未必愚蠢到如此地步。 是以。 对于这种繁荣的市贸交易,老秦人隐隐约约有一种不敢苟同却殷切盼望的矛盾心理。 老秦人瞬间对这蔡妙赞赏有加,“啧,是个实诚孩子。” “好了,妹子,你心软买了几只染色的鸽子,可怜可怜人,你是做大善事的。” “钱值几个钱,做善事,就有福报。” 白桃见被骗的不是自己,就要从人群中走出去,没想到身后传来两道高喝,“站住!” 一道来自商人,一道来自蔡妙。 商人抱拳:“秦国的父老乡亲,你们的好意,贱民我心领了。” 俗话说无奸不商,他还见眼前有个大好的机会哄抬价格,又怎么能错过,“只是这位戴珠帽的姑娘,比这位蔡妙姑娘,要早来一些,她也看重了这五色鸟,俗话说先来先到,哪怕蔡妙姑娘出手慷慨,还是要听这位姑娘怎么说。” 商人走过来对白桃行了一礼道:“虽说士农工商,商为下品,但是我们做商人的也是有讲究的,只要姑娘您肯出价,再和这位蔡泽姑娘的出价竞争一番,所谓价高者得,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好响的算盘! 白桃气得磨牙,哪怕她的钱全是政哥哥给的,花也花不完。 但是钱多不代表她乐意被骗,还是被人赶鸭子哄骗:“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蔡妙收回长腿,她扬起下巴道,“我出一千金!你敢和我叫价么?” 商人喜不自胜:好肥一头羊! 白桃微微皱眉:好傻一姑娘。 但她这下也觉察到什么来,这位姑娘可能不是单纯的傻,可能真的和她有过节。 白桃压了压帽兜,用两人的声音问道:“你认识我?” 第五十五章 满地找牙 “你管我认不认识你?” 蔡妙颇为倨傲,“认识你怎的,不认识你又怎的,我就问你敢跟我抢么?” 白桃眉毛微蹙。 花一千金的金子去买五只染色鸽,毫无意义,面前的姑娘很显然就是较量上了。 她想了想,嘴角扯了点恶劣的笑来,“我敢啊。” 她叫价:“一千零一金!” “一千二百金!” 白桃淡淡道:“一千二百零一金。” “一千五百金!” 白桃每次都只跟一点点,““一千五百零一金。” 蔡妙讽刺道:“你不仅胆小,还小气,就凭你,你也配?”她高喊,“两千金!你还敢和我要价吗?” 此刻的老秦人越围越多,开始对蔡妙的豪气瞠目结舌,“这这这” “天帝爷爷啊,俺没聋没瞎吧。” “两千金哟,俺这辈子想都不敢想,就为了买这几只破鸽子。” “不对啊,纲城君才没当几年的丞相,哪里来的那么多薪俸。” 白桃也不继续玩这种幼稚的游戏了,说道,“两千两金子就为了五只染色鸽子,姑娘可真是.”个冤大种。 她挪步到附近那凑热闹的人群中,从一人的肩膀上抱走一只驯化的老鹰,丢给了那人一袋金子。 算是买下。 那老鹰羽毛漆黑,眼神凶鸷,背如断崖,嘴如掏火的钩子,在白桃手中听话乖巧的不得了。 白桃抱着鹰歪头道:“也不知道我这五十金买的一头老鹰和你那两千金的五只鸽子,谁更胜一筹?还是你觉得你那鸽子配和我的老鹰比?” 老鹰也跟着歪头,它的目光劳劳锁定笼子的五只鸽子。 蔡妙胸腔起伏,大声道:“你输了就是输了,你斗不过我,你就是我的手下败将。” 她又带着点哭腔道,“爷爷说我不要跟你争,哼,凭什么不跟你争?” “我就是要跟你争!现在大家都说你要做王后,做夫人,那凭什么我就不能做,君上是大秦最强勇士,我就要做最强勇士的女人!” 此话一出,满场皆惊。 不过咸阳风气很开,甚至有一部分人还保留“男女杂游,不煤不聘”的风气,不过就是男女情爱,盖一个被窝窝的事,没什么难讲不难讲的。 大家都对这热烈直爽的少女,表示喝彩,“好!要做就做王的女人,姑娘是纲成君的孙女,和秦王也是名门世家,门当户对。” “嗨,没准俺们秦国还出了个蔡王后咧。” “要做就做,有啥害臊的。” 又有人道,“甭管什么王后,君上要看对眼啊,又不是你娶妻,你点什么点?” “哈哈哈哈!” “要是秦王看得对眼,喊你老妻嫁过去,当王后!” “哈哈哈哈哈,要不得要不得,我那老妻可能生了,金山银山都不换。” “呸!哈哈哈哈。” 秦人有热闹看,纷纷开始七嘴八舌的热谈,两手一揣,姿态一摆,讲得唾沫星子横飞。 唯独还沉浸在两千金的喜悦中的商人,这下听到卖个鸽子居然牵扯到秦国朝堂去,尤其是这个遮挡半张桃花面的少女,还是什么要做王后的。 他吓得腿一软,险些要跪下了。 额滴个亲娘勒……早知道如此… 趁人不注意,商人赶紧收摊开溜。 “砰。” 摊架上踩上一个骨肉匀称的小腿,蔡妙单手叉腰,一只手肘靠在膝盖骨上,长眉一挑,对白桃示威,“为了男人,我要和你单挑!” 收摊被阻,商人叫苦不迭。 白桃摸着怀里黑的如缎子的鹰隼,总算是明白了蔡妙莫名针对自己的原因,“你若是想做王后,做夫人,你去笼络君上,你在这和我争什么输赢,又不是赢了我你就能做王后做夫人。” 可惜。 小狐狸还是把女人之间的妒忌想得太简单了。 蔡妙见她这副对自己心爱之物满不在乎的样子,不平道:“我就是要和你争,就是要赢你,我要君上看明白,看清楚,谁才是最有资格配他的女人!” 白桃:“……” 蔡妙拍着自己的胸口,见到白桃的小身板嗤笑道,“就你这样的,不过尔尔。” 反正左右说不通,白桃也是有气性的,不多废话:“好,那就争。” 外面人多眼杂,热流涌动。 白桃索性和蔡妙一起进了附近一家客栈。 好的客栈都带别院,别院宽阔,刚好可以用来比试。 无论比身手还是比别的,白桃还不信自己赢不了一区区凡人。 不过迎面而来就遇到一个熟人,是巴清。 巴清腰肢扭的婀娜,正在口沫飞溅的斥骂一个小二,见到戴着帽兜的白桃,她一个眼尖就把她从人群中挑出来了,“哎呀,好妹妹,我的好妹妹,你还记得我这个老姐姐吗?” 白桃有点意外:“你巴清姐姐,你不是在咸阳城边开客栈吗?” 巴清拿帕子捂了下脸,“还不是生意越做越大,这里都干倒闭了,谁还能嫌钱多呢,我自然就收购了这些倒闭铺子,现在咸阳十家客栈有三家都是我巴家开的,只不过是商税按时缴纳就是了。” 她拧了下帕子,对白桃问身边的蔡妙,“好妹妹,这位是?” 白桃还没答,蔡妙就道,“我是纲成君的孙女,蔡妙。” “哦,纲成君啊。我虽不是秦国地里的人,但是也知道,是秦国的前任丞相是不是,后来领闲职的那个?” 蔡妙脸色难堪起来。 巴清嘴唇露出三分笑影,又对面色不好的蔡妙留出三分余地,“唉,姑娘您可别生气啊,我只是一小小商妇,哪能知道那么多,还不是别人说什么我信什么,听风就是雨,眼皮子薄的很。” 蔡妙心中有怒气,被她这么一通说,到底是吐不出来,“你让开。” 巴清腰肢一摆,往后多留了几个眼神,她见到白桃身边那个冷面男人现在还没跟过来。 赶紧状似不经意的贴上来,“妹妹,要进别院比试啊?” 白桃微愣:“你怎么知道?” 巴清耳朵上戴的鎏金老满绿琉璃水钻甩的亮眼,她用眼尾点了点她,笑觑道,“都闹到老姐姐店门口了,好大个热闹,老姐姐怎么能不稀罕稀罕。” 原来如此,不过刚才可能是在楼上朝着下面看的,是以白桃并没有发现她在场。 蔡妙:“你们有完没完!比试还说那么多话。” 巴清笑着捂嘴,又是不经意的靠在白桃身上,“这不,见到好妹妹过来了,多加叙些旧吗?蔡妙姑娘别着急,您是要哪种别院,花的俏的,民妇这都有。” “哼,不需要。” 蔡妙掏出令牌,进了一家雅致幽深,清静疏阔的别院门口。 她直接掠过扭来扭去的巴清,看向搀扶巴清的白桃,“你是赵国来的孤女,被当成公主在后宫养大,叫白桃是吧?” 知道的还挺清楚,白桃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也没怎么吃过苦,是以我也不和你比马背上的功夫,显得我欺负你去,咱们就比弓箭,我们大秦战事频繁,男女老少皆兵,你若敢说你不会射箭,岂不是在给君上拖后腿?” 白桃:“都行。” 她也没有说自己马术被政哥哥教的很好的事,问道:“比射箭,怎么比?” “刚刚我们不是争鸽子么?我们就比谁短时间射的鸽子多,你若是射的比我少,那你就输了,输了的人,以后竞选王后,自动退出。” 说着,她推开了别院的漆木门,“至于怎么作证,用何人作证,刚好我有一堆姐妹,约了我在这点茶投壶,我在大街上看到你耽搁了些,现在她们刚好全在,让她们评比评比,也不失公正。” 白桃视线放在她推开院门的手上。 “吱呀——” 门开了。 院子里黄花满地,篱落飘香,里面站或坐,有十几个莺莺燕燕的少女,正在嬉笑打闹。 她们衣着华贵无比,后面跟着一堆侍奉的丫头,中间还烧了个炉子,正在煮着香果。 听到门外的有动静,她们齐齐转身回眸。 只是那一转身,便是环肥燕瘦各有,刹那间韵致的千秋。 打量的目光纷纷袭来,在这群少女们中间,有个戴着珠簪子的红衣姑娘率先朗朗开口,“让我瞧瞧是哪个来了,哟,原来是我们的蔡姑娘啊,晚来的有些时候,可叫我们姐妹们好等。” 蔡妙过去道:“是晚了些,姐妹们快来看,这位是谁。” 这群咸阳贵女圈,明显是红衣姑娘说事。 红衣姑娘又看着戴着帽兜的白桃,“呀,瞧着有点眼熟又有些好看,可惜就是不露脸,这位小姑娘是谁啊?” “这是白桃,后宫里的小主。” 蔡泽走过去拿了壶茶,就是咕噜噜的倒,又对白桃说道,“这是吕相和吕夫人的嫡女,吕秋静。” “白桃?” “是那个白桃吗?” 像是平湖投入的石子,亮明身份的那一瞬间,瞬间激起层层波澜,这群贵女门或惊或讶的眼神像是嵌丝的画。 过得一息,吕秋静盯看着白桃,对蔡妙喃道,“好妹妹,您莫不是镇唬我们的罢,这养在深宫里的白桃小主,连我公务繁忙的父亲都提拎着耳朵说过的,说是要当宝贝供起来,你还敢真将人请了来?” 其他贵女也是心有疑窦,但是不敢妄自多言。 蔡妙用眼尾点了下白桃。 白桃落落大方的摘了帽兜,坦然道:“没有唬人,后宫的小主正是我。” 随着她这一摘帽兜。 就好似在告诉世人,什么叫光彩照人,什么叫皓月升空不可触及,就算连揽境自照自诩有绝佳姿色的咸阳姝美都自愧弗如。 “嘶———” 贵女中,抑制不住的抽气声此起彼伏。 她们见到白桃道容貌,面色就不是太绷的住。 本就待出阁的姑娘家家。 自然会想日后嫁些什么夫君,而秦王年少有为,英俊不凡,后宫又只有一人。 那一人还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日后想着也是好拿捏,左右想想,秦王实在是太好不过的夫君了。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 说她们不肖想那后宫的一席之地是不可能的,但见到眼前的白桃,拔着野草的心里像是被掐了尖尖,蔫透了。 怎么比,这叫她们如何能比? 吕秋静家室良好,礼话教条蕴出来的,脸色还算自然:“怪不得君上要将其藏起来,这么些年,我们都只知其人不知其貌,原来真真是长得出花儿。” 蔡妙撇嘴道:“左右都是人,高低贵贱之分,皮相美丑不同罢了,做一国的王后,不说其他,起码要能服众才行,若是不服众,那这王后谁也不认,岂不是假摆设?” 刚巧秦王今年要及冠,算着约莫二十有二,也到了娶王后的日子。 蔡妙也算得了这一茬,生了好斗心,硬是要找个机会比。 白桃的答应,更是正中她下怀。 蔡妙去取过两把弓箭,抛给白桃一把,“姐妹们做个见证,只要我输了,我蔡妙自离秦王远远的,也不吵着和爷爷说婚嫁这档子事,若是这位小主儿输了,就自动让出后位。” “好!” 软垫上有位年轻的贵女忍不住道,说完她就怯怯的低下下了头。 另一贵女道:“蔡妹妹射技高绝,十发十中,记得上次去秋猎的时候,君上见到蔡妹妹满载而归,也是赞赏纲成君养了个好女儿呢。” “对啊,比射箭,这下她可是稳赢了。” 蔡妙吐气扬眉,对白桃道:“射箭,不过就是我苦练了十年的技艺而已,别的不说,就是准头好,怎么了,你莫不是怕了吧。” 白桃让鹰隼立在肩膀上,腾出手来拉了拉弓,“弓不错。” “中看有什么用,不顶事的绣花枕头。”蔡妙嗤笑,“等会就让你输得满地找牙。” 第五十六章 不该争比 巴清立在白桃旁边,边欣赏着白桃的盛世容颜,又看了番鸡声鹅斗,实在不失一番好消遣。 她对外面的人拍了拍掌,道:“市集内所有的鸽子都搜刮了没?” 外头人喝:“搜刮了。” “那还不放进来,别生个浪费我们好等,也让我们唱罢唱罢好戏。” “好勒,家主,这就来。” 进来几个额头冒汗的小厮,紧赶慢赶的提着四个大鸽笼走进来,一笼就装了四层木板,里面足足塞的鸽子,有两百只之数多,现还在那咕咕咕的扑棱着翅膀叫唤,你挤我我挤你,蒸腾不休。 “咕咕咕,咕咕咕—” 这些都是驯养好的鸽子,也不怕人,养鸽人让它们密密匝匝起飞,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再吹着哨子进鸽笼。 这是例行的检查,然后就是鸽笼分为两半,准备开场好戏。 “好了,两位姑娘,您们谁先?” 养鸽人弯腰弓背道。 蔡妙问白桃:“你先还是我先?” 白桃还未开口。 蕊儿又扫了她那五指芊芊的玉手,摩挲着自己指腹上压的薄茧嗤笑道,“刚才看你试弓就是错误的,你怕是连箭都不会用就在这逞能,等会儿下不来台,你可就别怪我不告诉你。” 白桃:“.” 她刚只是看这弓好不好看罢了,毕竟政哥哥给她刻的弓可比这把好看多了。 吕秋静在旁徐徐解围道:“左右不过就是个赌气的比试,不想比就不想比也是了,也不必非比较一番不可,何况白桃是宫中的小主儿,君上的心肝肉,你凭得这样欺负,也不怕君上到时候拿纲成君是问。” 她这话粗粗听是帮衬着白桃,可是细听却是卖个空头情。 都已经箭在弦上了,谁要是现在敢下戏台,就准备好被咸阳城的贵女戳一辈子的脊梁骨。 该说不说,不愧是吕不韦的女儿,事情做的就是通身圆滑。 白桃是浸在宫里长大的,听得懂这番话的意思。 女子之间的斗口而已,真论到实力摆上来,准一个个哑巴锯葫芦。 今遭射箭一比,看谁还敢在狐狸精面前嚣张。 心中有了计较,白桃小下巴一扬道:“蔡妙,你先,不然待会儿下不来台的是你。” “你可真就是,空口说大话!” 蔡妙不屑的笑了声,也不多言。 她双腿前后迈开,重心下沉,沉肩,目标紧紧盯着方位。 那弓箭对准的是即将被鸽子群占满的天空。 这般架势一摆开,其余的贵女们都已经知道她是认真的。 一贵女道:“蔡妙,可不要藏着掖着,使出真本事来。” 另一贵女道:“你不使出真本事,看姐妹们不天天点着个笑话你。” “若是争嬴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的我都给她巴来。” 贵女门抓着帕子笑口吟吟,吃着瓜果享受丫头扇风的她们,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小厮打开两只箱笼,里面翻飞的鸽子如涌动的白浪,“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一阵叫唤后,鸽子出笼。 就是现在!蔡妙箭尖一转,疾射而出。 “咻——” 一箭射中两只鸽子,鸽子羽毛脱落,它们血梅滴溅开,爪子仰面直挺挺的栽落的在地上。 蔡妙搭完一箭,右手飞快的从箭筒里磨出利箭再搭弓。 “咻——咻——咻——” 又有三只落下来。 鸽子起飞以及升空,在屋檐上盘旋飞回的时间极其有限,她需得保证不失准头,且利落干脆,最好是一箭能射得更多。 在贵女们一番叫好中,接连有数只鸽子死亡倒地,残留的鸽子惊恐的被哨声叫唤飞回鸽笼。 片刻,短暂凶猛的猎杀结束后,地面都是秘密麻麻扑上了一层羽毛,又竖七横八的躺着一堆僵硬的死鸽子。 蔡妙粗略扫视一圈,很是满意。 小厮们飞奔过去捡起来,将鸽子聚集在一起,细细清数。 “一对,两对,三对,四对,还有三对三只的,恭喜蔡妙姑娘,已经猎得白鸽,十七只。” 小厮扬起声音报喜。 “好!彩!” “彩!彩!彩!” 贵女门一片拍掌喝彩,“十七只啊,整整十七只鸽子,刚刚那鸽子飞的时候我都要看晕了,蔡妙妹妹有才有艺,射箭乃咸阳一绝啊,这下看谁还能比得过去。” “蔡妙妹妹从小奋发进取,读的书见过的学,当然是寻常女子不能比较的。” 吕秋静也难得开这番口,“蔡妙姑娘当真威风。” 蔡妙收了弓,眉毛都要扬到天上去了,“你不是要我先吗?现在该你了。” 白桃无视她的挑衅。 她背上箭筒,走到正中的场地,偏了头,看向另外两笼鸽子淡淡道,“这群鸽子吓病了,恐怕飞不起来。” “怎么会?” 小厮惊讶,忙躬身去开箱笼,没想到里面的鸽子跟瘟了一样,毫无动静,还互相挤得跟蝗虫一样密匝。 小厮伸手去抓,没想到温顺的鸽子突然凶猛的啄了他一口。 “啊!” 小厮痛呼出声,看着自己少了块肉的手指渗出血来。 他又忍痛去吹哨子,可鸽子依旧毫无反应。 其余贵女叽叽喳喳,“怎么会这样。那岂不是不能比了。” “不行不行,那肯定得比,天上下刀子都必须得比!” “鸽子都吓病了,飞不起来你比什么?” “不过也好,没有大碍,喊人去换两笼就是了,多大点事情啊。” “对,换些鸽子。” 巴清这时含笑道:“现在咸阳城内所有的鸽子都到这里了,包括即将送到餐桌的,用来观赏的,各位贵人们,现在怕是翻遍咸阳整个角落,再也找不到其他的半只鸽子了。” 地上剩下的那两笼还有蔡妙射过的,不过这残留的鸽子都是敏捷又机灵的,对白桃而言就有失公平。 一贵女执拗道:“不行,今天这个比试怎么着都得比,你不是巴家的家妇吗?你快去给我弄,弄不好你这客栈也别想开了。” “对,你哪怕从咸阳外面调鸽子来,也得弄,不然凭地我们看什么。” “花多少钱,我们来付,就是死也要弄出来。” “要是实在不行,将就着剩的挑也无碍,左右要是人技艺精妙也不怕这鸽子机灵。” 无论怎样,贵女们咬着这场比试不松口。 白桃其实可以操控这些鸽子自动撞自己的箭口,但就显得她这个狐狸精太欺负人。 她摸了两把肩膀上的老鹰,说道:“别吵了,我有法子。” 贵女们:“你有什么法子?” 白桃又拍了拍老鹰的小脑瓜,“既然指令不管用,那么天敌的克化呢?鸽子最怕鹰了,拿鹰驱赶鸽子又怎么会飞不起来。” 贵女们惊诧于她的聪明和思维的活泛,“你怎么想到的,对,这真是个好主意。” “对啊对啊,那么大个鹰落在她肩膀,我刚刚怎么没有发现呢。” 只是刚起了两个头,就被蔡妙不悦的眼神打断。 贵女们讪讪闭嘴。 蔡妙对白桃哼道:“既然如此,还不快些比试,你莫不是又想找什么借口?” 白桃也烦她,不过就是想买只鸽子,多了这些争风吃醋的事情,她拍了拍老鹰的翅膀,“去吧。” 老鹰扑着翅膀,尖锐的啸声疾冲上方,象征着它对这片天空的统治,啸声过后,眼神凶鸷的对着鸽笼直坠而下。 凌空扑来的老鹰扎入鸽笼如若一场翻着红白血的屠杀。 贵女们心口大跳,纷纷拿手抚着自己胸口,担忧如此凶猛的老禽,会不会扑过来啄瞎她们的眼睛。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鸽子争前恐后的挤出笼子,在霸主面前,它们奋力振翅企图给自己博得一线生机。 可是无济于事,更强大的猎杀者还在后头。 白桃拉着弓弦,雪白的肌肤在日光之下,简直如青山白雪一样,略尖的双螺髻投在地面上,更像是某种山野精怪。 贵女们不知何时,看着她竟有一种看到异类的惊惧。 “咻——” “咻——”“咻——” “咻——咻———咻—” 接二连三,一箭衔接着一箭,行云流水。 如浪花拍打的礁石,鸽子瞬间从高空中被层层冲刷了下来。 不过三五息,很快,白桃就停止了射箭,那险飞出去的鸽子也再也没有盘旋回来。 优胜劣汰过后,白桃的眼尾仿佛被墨晕开似的,有种无端的妖冶,“蔡妙,你输了。” 小厮藏起后怕,过去数:“一对,两对,三队,四对,五对,六对…… 数数间,蔡妙看着地上的一层鸽子,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怎么会,你怎么会赢我。” “七对,八对…” “你怎么能赢我?!你不过就是什么苦头都没吃过的宫中贵人,我从小就刻苦练箭,练箭磨得指腹都出血结痂了,每个夜晚我都会被痛醒,我告诉自己,没关系,毕竟我好不容易,我好不容易成为爷爷的骄傲……” 蔡妙泪眼朦胧:“你就如此轻易的胜了,你告诉我,我的努力,都是为什么啊?” 白桃:“你本就不该和我比。” 白桃手背拖着鹰隼,看向失魂的蔡妙,再看向一众不敢靠近她的贵女们,“你们也一样,和我争,根本就毫无胜算。” 说罢,不再看后面精彩纷呈的变脸谱,白桃让鹰隼落在肩膀上,裙裾一转走出了门。 第五十七章 合作愉快 这场不见烽火的戏台对垒,到底白桃才是角出着。 巴清跟在她身边,捂嘴笑道:“妹妹好生本事,可是让老姐姐我开了眼界呢,这箭术,怕是连最强的勇士都不及。” 白桃不咸不淡道:“巴姐姐应该早就知道我是宫里的人吧,我这箭术是君上手把手教的,他才是最强的勇士。” 巴清被识破,倒也波澜不兴,“君上好技艺。” 她又补道,“不过总归是借了妹妹的光儿,不然老姐姐哪能看到这么好的箭术。” 白桃虽已经习惯了奉承,但是也不想总讲这些绕来绕去的话,“嗯,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巴姐姐。” 她这次来主要是办事情的,不是来消遣的。 巴清弯唇道:“妹妹是想出来买鸽子的吧?鸽子没买到岂不是空手而归,来,妹妹到我房里坐坐,保管让妹妹舒舒服服,又能不虚此行。” 她这四平八稳的处事,倒是让白桃不好拒绝,说道:“巴姐姐真是个慧人,既是这样,那也好。” 熏香被侍女点上,喷涂着串串烟圈。 雕紫檀螭案上,放着一个錾金的鸟笼,里面赫然有一只七彩文鸟。 它的尾巴极长,紫色棕色橙色混在一起,胸前是柔软的白毛,而鸟冠是碧蓝之色,背部是黄皮底子,实在是缤纷斑斓的无可言说。 白桃跟着巴清走进来,就见到了正中的七彩鸟。 觉得眼熟,看了几眼,说道:“这只鸟怕叫七彩鸟吧。” “好妹妹,果真是见识颇广。” “那没有,主要是我也有一只。” 巴清倒是诧异了,“这鸟生在云梦泽的深处,乃世上绝无仅有,妹妹你从何得来?” “君上给我的,他也告诉我这鸟绝无仅有。”白桃说道,“这一听就是鸟贩子骗人的,要是绝无仅有的话,那么一只怎么繁衍后代呢?莫非是自己跟自己生?” “噗嗤,妹妹倒是逗趣。” 巴清笑开了,她拿起旁边的罐子,用软管吸取液体,就塞进鸟喙里。 那鸟睁着两只小眼睛,不能反抗的咽了下去。 白桃疑惑:“巴姐姐你在做什么?” “给它喂水银呢。” 那七彩鸟喝下一整管水银后,显得有点挣扎。 巴清还是在带笑,像是上面盖着一种不动声色的面皮。 她喂完,回眸说道,“既然和君上送给妹妹的撞上了,不延年益寿一些,怎么能对得起它的绝无仅有。” 白桃眉尖一蹙,觉得那鸟好生痛苦,到底是别人的鸟,也没有多说什么。 “三滴水银一两黄金,妹妹可是心疼了啊?” 巴清转动了下胸坎上的珠串,她走过来牵着白桃坐下,“可别怪老姐姐我破费,老姐姐来自巴蜀,那里遍地提取水银的丹砂,别的没有,老姐姐我就是钱多到花不完。” 怪不得。 白桃这下也知道为何她穿得这么富贵了,不过还是觉得奇怪:“那里丹砂这么多,生意也都在那里,你为什么要从巴蜀赶来秦国呢?” “还不是下头的人不给力。” 巴清揉了揉眉心,手上的连线甲套一晃,“丹砂啊,水银啊,好是好,但是也要卖啊,不卖砸在手里又有何用?何况这做丹砂生意又不止我一家,明里暗里有多少双手,恨不得立马扒了我的皮,从中剔分热乎的呢?” “唉————” 她长长的吐了口气,道:“树大招风,有这点子家产,没那点子根基怎么能行,这不我就亲自下场来摆平了,这些年啊,老姐姐我到这咸阳城做生意,收入虽不怎么样,倒也还算太平,算不上亏损。” 巴清藏拙,白桃也不戳破:“这么多客栈,全用来做帮你兜售丹砂的掩护,怎么会收入不怎么样呢?” 巴清叹气:“还不是被这里咬一口,那里咬一口,打碎了皮里就剩下骨头,乱世就是这样,生意难做,不低个架子什么行呢?老姐姐我,就差跪着求人了。” 七彩鸟摆在笼架上,已经开始昏昏欲睡。 窗外有柳枝扫了扫门楣,聪明人之间的言谈无需多言。 白桃不知不觉学着政哥哥思考的样子,把玩了下杯盏。 放下,道:“只要巴姐姐你按时缴纳商税,遵纪守法,那我会帮你和君上说一声的,你到时候也好办事些。” 巴清藏起内心的欣喜,握住她柔嫩的双手,“好妹妹,老姐姐第一眼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是老姐姐命中的贵人。” “现在一看,果真如此。” 她两眼熠熠,曼声道,“这样,以后老姐姐的商行只要来咸阳兜售,都比其他列国低个三成,以后好妹妹若是有什么缺钱的地方,尽管找老姐姐要,老姐姐必定慷慨解囊。” 被个姐姐握爪子,白桃有点子不自然,低低道:“好。” 太乖巧了。 怎么会有这么聪慧又貌美又乖巧的姑娘,真是凡间哪回有,白瞎了那个冷面君王了。 巴清越看越喜欢,越看越中意。 亲自送了鸽子后又赠了几箱的新鲜玩意才肯消停,直到白桃走了的时候,她还在依依不舍的挥手。 等巴清回了神,后院的小厮急匆匆过来,“家主,不好了,那七彩鸟不知怎么,死了。” “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巴清啐了他一脸,又仰脸去啐楼上,“那个弹高山流水,弹那个下里巴人古琴的,别弹了听到没?!” “………” “大白天的,吵吵渣渣的闹得老娘脑仁疼,要是生意搅黄了,看老娘不扒了你的鼠皮子!呸!” 楼上声音嘎然而止。 小厮看向杀疯了的老板娘,一脸的震惊:“家主…这楼上是小的,小的们招待的贵客。” “你管哪个贵客,哪个贵客能有方才的尊贵?”巴清掐着腰,一手揪着小厮耳朵,耳提面命道,“还有,我们可没有养过七彩鸟,这七彩鸟只有宫里有,那才是独一无二的,听明白了吗?” 小厮疼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是他对这位带领巴家走向强盛的家主是服气的,“啊疼,啊不,啊是!家主!” * 白桃出门就带了个钱袋子,回来带了老鹰,鸽子,还跟了几个点头哈腰的小厮,抬了满满当当几箱子珍宝进来。 这可把迎面的蕊儿惊的够呛,“小主儿你是去劫道了吗?” 白桃:“.” 白桃眨巴眼:“还是暴露了吗?” “哈哈哈哈哈!”蕊儿扶着门框笑弯了腰,“要是小主儿下会儿再去劫道,那可得带上奴婢,奴婢可帮小主儿打个掩护。” 白桃佯怒:“什么劫道不劫道的,回头一劫你这个算清账的女管使,那不就什么都有了?” 蕊儿“害怕”一捂嘴:“小主儿,这不太好吧,要不奴婢先去准备准备再来,免得小主白劫一趟。” “噗嗤。” 白桃笑开了,“好了,这些是外头一个钱多得没处花的老姐姐给我的。” 她也不逗她,把老鹰交给宫女,又拎着只信鸽走了进去。 蕊儿紧跟在她身旁,为她掀珠帘,“是什么样的老姐姐,这么慷慨。” “物取所需而已。” 白桃将信绑在信鸽腿上,放飞了出去,蕊儿仰面看着飞向蓝空的掠影,“小主儿这是给谁送信呢?” 白桃糊弄道:“唔,给那个有钱的老姐姐。” “小主儿也有钱啊。”蕊儿打趣道,“比君上都有钱,君上现在全身家当可都花在小主儿身上呢。” 白桃顺口道:“那要是我走了,他岂不是身无分文。” “只要桃桃不走,寡人可是身价不换。” 清冷又有磁性的的声音。 似檀非檀,清淡幽冷的熏香袭来,白桃愣住,转而回头抬眼看道,“政哥哥?” 蕊儿显然早就看到了,行了一礼,偷笑着告退。 嬴政还穿着王服,上面绘有祭文,缠绕着一圈又一圈。 他伸手拥着软乎乎的白桃,“给寡人抱会儿。” “好啊,那我再给你个亲亲。” 白桃从善如流的被他抱住,踮起脚尖就要亲他下巴。 岂料有点够不着,她低头左右看看,就要去搬个长案过来,“你等我一会儿。” 他拦下她,轻笑一声,弯腰低头啄了下她的粉唇,“以前你就这么高,现在也是这么高。” 白桃美目流转,怒道:“什么嘛,明明是你长得太高了。” “那怪寡人?” “不怪你怪谁,我就是要怪你。”白桃一跺脚,就要进内屋,没料手被嬴政拉住,他捏了捏鼻子,妥协道,“还像小孩一样,要哄。” “你也可以不哄我,反正我自己会好。” “真?” “好吧,假的。” 白桃才不会自己会好,她就是要人哄。 嬴政过来捏了捏她的桃花面,“不是说小,就是记忆中就只有这么点大。” 白桃:“.”还不如不哄呢。 她装作凶巴巴的咬人,嬴政摸了摸她脑袋,挪开了她的注意,“进来的时候,寡人就看到很多下人在挪箱子,出去都做了什么?” “嗯……” 白桃暂时没有说抢鸽子和射鸽子的事。 不然就好像小孩跑出去玩,打不过架,回来找大人告一状的样子。 她挑了巴清的事情说道,“她是巴家家主,来自巴蜀,手下有丹砂的生意,现在来秦国兜售,说在秦国商行里,可以自降三成利润,她还送了我很多宝贝。” “条件呢?” 他抓了把她的双螺髻,淡淡道,“除了寡人,外人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对寡人桃桃这么好。” 白桃: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不过天下的交情,也就那回事,熙熙皆为利往嘛。 她释然道:“条件是,她的商号好像遇到很多问题,遭到很多人黑吃,我就在想,有这么一位商税缴纳的大主顾,对于咸阳,对于大秦,也是有好处的,与其把人赶走去其他的国家交税,还不如来我们咸阳,给政哥哥充私房钱。” 小狐狸分析的头头是道,尖尖的发髻晃来晃去。 嬴政俊美眉目里满含着笑,认真看了她片刻,“嗯,寡人的桃桃最聪明,还懂私房钱。” 白桃顺杆子爬,“那不,我不仅聪明,可是极为,极为,为你着想了呢。” 少女古灵精怪的样子,逗得他闷闷的笑,将她抱起来挂在自己身上,嬴政走出寝殿,“事情寡人会派人打点下去,不过先用完晚膳也不迟。” 白桃点划着他肩膀上的图案,“政哥哥,别人知道你这样么?” “怎样?” “管吃管喝管玩。” “这全天下也只有桃桃这般不省心,和这般让寡人开怀。” 他将她放在膝上,扣住她的脑袋一个深吻。 白桃已经被亲习惯了,右手还不忘抓着锅盔给他包个羊肉酱料味的。 嗯,也好堵住他爱亲亲的嘴。 用完晚膳后,嬴政就一刻不停的动身去批文书。 白桃就一个人自顾自在后院里荡秋千,后院里荷花开得漫漫,凉爽的风袭来,她盯上了浅栖在荷叶上的蜻蜓。 忍住想扑蜻蜓的冲动,白桃去问身边的蕊儿,“还记得你答应我的,那个什么老头养得蛐蛐王,白牙青吗?” 蕊儿在剥莲子,闻言但笑不语。 她起身回屋,不一会儿就捧着个陶罐,“奴婢忘了吃饭,忘了睡觉,都不会忘了小主儿心心念念的蛐蛐,这不今儿个早上就命人从城北送过来了。” 蛐蛐王到手,白桃摩拳擦掌的就要打开,不料觉得里面的声音很古怪,一阵“咔咔咔咔咔”的连串节肢动物撞击声。 白桃:“蛐蛐王是这样的吗?” 蕊儿也听到动静了,迟疑道,“可能是蛐蛐王,与众不同一些。” “不对。” 手中陶罐里的撞击越来越大,白桃暗道不好,就要丢掉手中的罐子。 岂料说那时那时快,里面有条黑红油亮的蜈蚣顶开罐盖猛地冲出来,挥舞着百来只脚象,直扑白桃面门。 镰刀的牙齿袭来,白桃侧身闪躲,后将罐身用力的砸向它。 “哐当——” 那百足蜈蚣被砸的躯干干瘪,血肉模糊,紧接着反应过来的蕊儿惊恐大叫,“啊啊啊啊啊!” 这动静把潜藏在宫里的护卫招来,他们举着矛戈疾跑过来问道,“白桃小主,蕊儿女使,可是有什么事?” 蕊儿脸上还残留着怖色,她看向白桃,“小主儿,您没事吧。” 白桃却是面色淡然,重新坐回秋千架上,“没事啊,就是一只蜈蚣跑出来吓人而已,你们清理掉吧。” 地上那条半死的大蜈蚣还在伸着足乱弹。 护卫赶紧过来收拾残骸,惭愧道,“是属下们该死,这么大的蜈蚣都给放了进来,让小主儿惊着了,等会儿属下们下去自行领罚。” 白桃:“都说了没事,你们不必这样。” 她知道秦法严苛,要是出了差漏就是消极怠工,没有一点的含糊可言,真是领罚,都能领走半条命。 蕊儿也唰的下,面色苍白跪在地上。 她跪爬过来,先是看看白桃身上没有伤口,再是哭道,“小主儿,您…都怪奴婢,都怪奴婢没有查验好,若是小主儿真的伤着了,奴婢死一百次一万次都死不足惜。” “好着呢。”白桃抿唇一笑,“我身手很好,蜈蚣而已,伤不到我。” 她一爪子都能拍死的小东西,犯不着这么大惊小怪。 蕊儿悬在喉咙口的心脏总算落下来,又咬唇道:“可是奴婢起初真的打开查看了,确是只白牙青的蛐蛐王没错,这次一定是有奸人要害小主,奸人将蛐蛐王掉了包,欲行谋害之事。” “奴婢恳求小主在处罚奴婢之前,先允许奴婢把这奸人逮出来。” 白桃惊叹于蕊儿做事的周全,和心思的缜密,道:“是害我没错。” 但害她的不是人。 将刚刚蜈蚣带出来的信卷踩在脚下,她眼睫一颤:“这事情别声张,我明日还要出宫一趟。” 蕊儿看着她这双黑皎白里的大眼睛,无限的感激涕零道:“是!” 第五十八章 昨日深渊 这事终究是瞒不过秦王。 当嬴政的背影被洗华的月色拉成孤鸿一笔,踏入殿内的时候。 白桃正在吃着蕊儿剥的莲子,见到他来,略带惊讶道:「政哥哥,你怎么来了?」 嬴政眼睫覆压,一言未发的看着她。 白桃将嘴里的莲子塞完,刚塞完,他就跨步过来握住她的手腕,狭长的瞳眸满是认真检查的光。 白桃被他看了手腕,又被转了一圈,忙道:「没藏东西,真没藏,别搜了,我又没有私房钱。」 她又张了张嘴,给他看,「啊——里面只藏着五个莲子呢。」 说完,她又乖乖的笑,莲芯塞的她的粉腮鼓鼓的,活像是个贪吃的小仓鼠。 嬴政摸了摸她的发:「怎么会有蜈蚣?」 蕊儿跪下来,哭着道:「君上,是奴婢失察,没有护好小主儿,奴婢请罪。」 「没事,不过就是蜈蚣而已。」白桃不甚在意道,「蜈蚣和蛐蛐都是虫子,同是一脉的,也没有什么两样,改天别人斗蛐蛐,我给你们看,斗蜈蚣。」 嬴政:「.」 蕊儿眼圈通红:「小主儿。」 嬴政冷道:「亵渎值守,让贼人有可乘之机,凡是和此事有关之人,无论宫里宫外,一律押下去审查。」 白桃呆住。 赵姨和吕叔叔偷情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红毛蛇妖祸乱秦国他估计也是等势盈心满,再一茬割之。 他惯常能忍,怎么会对这种小事容不得一点沙子呢。 还在白桃发呆中,嬴政看向她:「桃桃?」 他的五官太过锋利,尤其是发号施令时,那种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权势和地位,被推拉到了极致。 不过现在对她说话,威严倒是消弭了许多。 白桃嚼吧莲子,「嗯,好。但我的大宫女我用习惯了,可以不用押下去拷,直接就近审问行吗?」 主要是这事神鬼手段,非以常论以断定,怕是审查不清。 嬴政惯常百依百顺:「可。」 蕊儿感动的看着白桃,眼泪掉下来,磕头道:「谢君上,谢小主。」 她退了下去。 秦王侧殿里开始忙碌,宫人清扫了半夜的毒蛇虫蚁,风灯足足点了大半夜,动静之大闹得整座咸阳殿人心惶惶,几乎彻夜未眠。 寥落的星空中闪烁着几点星子,同样没睡的,还有远在宫外,收到白桃信鸽的客卿李斯。 李斯,原是楚国上蔡人。 当时他只是一个郡小吏,言轻身微,混个温饱,本以为这就是他不可改变的一辈子。 转机发生在有一次他在茅房阴暗肮脏的角落见到了偷吃人粪的老鼠,也见过在粮仓里偷吃老鼠的他,久久未语。 同样为鼠。 茅厕里的老鼠只能吃粪便,而粮草里的老鼠却能吃上佳肴。 同样为人。 他为何只能做一个小小的小吏任人欺压,不能有朝一日青云直上飞黄腾达? 就这样,以鼠为志,成就一番功名是李斯瞬间钉在骨子里的信念。 凭借着这个虚无缥缈又笃定的信念,他不远漂泊,拜入了儒法大家荀子门下,刻苦研习他的帝王之术。 终于到了师出之日,他来到了七国之首——秦国。 可秦国也不是只要你身怀满腔抱负和真才实学,就能大舒胸襟,做人上之人的地方。 虽说七国中哪一国都一样,不过秦国的外戚势力尤为的庞大,这导致他不能直接对君王效命。 李斯左思右想,费尽心思投奔在吕不韦手底做事。 可吕不韦的风姿人人仰望,投奔他手下的如若过江之鲤,何况他不是纯粹的儒家出身,这和吕不韦的主政思想相悖。 无论李斯屡屡施展见风行事的妙计也无可奈何,感受到的也只能是无限的挫败和碰壁。 论才干,秦国有才之人何其多? 论博学,他也不过就是半路出家。 论能力,他也只是初入官场。 是以,谨小慎微独善其身,是一个毫不背景来异国求职的学子,最应该有的妥帖。 但李斯同时清醒的明白,他不能长期如此。 现在吕不韦和君上的暗流涌动,无异于吹刮起一场黑色风暴,在这场黑色风暴中,无数势力盘根错节,在地下汹涌猖獗。 他不仅须得在这场风暴中活下来,更是要让年轻冷面的君上最开始看得到他,这样他才会有机会。 于是他把目光放在薄弱处,深居在宫中的白桃的小主身上,就这么布置出他第一条出路,可他以为天衣无缝,可居然这么快就被识破。 李斯抓着揉成一团皱巴巴的书信,闭上了眼。 他低估了这里的人,他以为自己自诩聪明,其实别人才把他当傻子。 李斯左右踱步,撩起袍子坐在案牍之上,悬腕提笔,又很快放下。 无法自我求索,他将目光放在案上的书简上,拿手一抖,展开,黑白字迹蹁跹映入他的眼帘。 他一字一音滞涩道:「昨日之深渊,今日之浅谈。」 昨日之深渊,今日之浅谈。 深渊都走过来了,现在的他看着出路就在眼前,难道还要退却吗。 冒头故然招祸,可又岂不能创造一番火中取栗的机会。 他鼠吏李斯,焉能毫无出头之日? * 翌日一早,很快,就到了上朝的时间。 迈上层层的白玉台阶,李斯手拿着芴板,腰配着书刀,耳上簪着白笔,笔挺官袍和头上的官带,理得规规矩矩一丝不苟。 他独自行走,颇为古板和无存在感。 不远温温雅雅的相国吕不韦周遭都拥堵着许多的官员。 他们脸上罩着一丝晨曦,昭示着阿谀和奉承,吕不韦鬓角斑白,偶尔叹喟一声,其他的官员踩着他的节奏谈笑风生。 「相国,早啊。」 「早早早,昨日吃酒,改日再来啊。」 「相国看着真是筋骨健朗。」 吕不韦没说话,只眼角的眼纹还在笑。 李斯用眼角余光撇了几眼,又继续注视着脚下路,他迈上了一节台阶,在上另一节的时候,他无端觉得有些眩晕和飘然。 如若某一天,他白身李斯也能有这般的亨通和这般的权势,如若某一天,坐在丞相位置,权势滔天的人,是他。 但现在这些都不是他能妄想的,李斯迈上的脚步又收回,连忙收了一己之心,排在末尾跟着上朝的官员走进去。 「君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君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的叩首,再叩首,年轻的秦王冷冷的调子回荡在大殿上,「众爱卿平身。」 「谢君上——」 这是早朝的开始,各官员有条不紊的禀报着政事给秦王。 可谁都心知肚明,秦王还是少年,未曾加冠,他们主要目的是奏给吕不韦,吕不韦端坐在左下方,虽已经半老,但是犹如一座泰山稳稳镇压着。 不过上面犀利又桀骜的秦王,偶尔发表的言谈,就已经代表这座泰山能镇压的时日无多了。 一位雄心壮志的君王,要想掌权得 先要铲除谁呢? 李斯心里盘算着,现在他已经开始期待风云变幻,期待老臣少主的博弈了。 可他自己首先要解决的,是后宫里的小主把他推出来的博弈。 寻了个和缓的档口,李斯举着笏板迈出前沿,「禀陛下,臣有事要奏。」 嬴政还没开口,吕不韦对这个中规中矩,从自己门下出来的小吏有点意外,他挥了下袖子,「是李斯啊,说说看,有何事禀奏。」 全体官员的视线聚集在李斯的身上。 李斯低下头,受着头顶秦王探究的视线,「是关于昨日咸阳城沸沸扬扬疯传一事,说纲成君的孙女在咸阳城的大街上公然花费三千金买下五只染色白鸽,不过虽说区区一件小事,很多人却都在质疑纲成君缘何这么有底蕴。」 三千金买下五千白鸽? 此话一出,没有听过此事的臣子哗然一片。 纲成君腮帮子抖动,「外臣李斯,莫要在朝堂上胡乱编排,老夫孙女珠规玉矩,蕙心纨质,岂是这种在大街上豪掷传绯之人,」 李斯不慌不忙。 他是个心思缜密之人,很是懂得行差踏错的道理。 在危机四伏秦法严苛的大国之内,他已经预料到这个越老越暴躁的纲成君会有什么反应了。 他不紧不慢道:「咸阳城那么多质朴简约的秦人,他们的眼睛会看,嘴巴会说。」 「这等事情可不是李斯一介小吏能够凭空捏造出来的。」 「若是令孙花些百来金买鸽子也就罢了,可那是整整三千金。」 「不说在咸阳大市,哪怕就是在中原大市也是闻所未闻,前所未有,现在关中贫苦百姓吃不饱饭的何其多,令孙如此挥霍的做法,可谓是心寒齿冷。」 纲成君咬着牙,心里暗骂:贼你娘,老子的孙女就算真买几只鸽子,你个小吏,还敢管到你爷爷头上了? 大臣们互相对视,眼风扫动。 纲成君和国相吕不韦的利益纠葛,他们都是心知肚明的。 这刚来秦国的吕不韦就是通过和纲成君打交道,后来纲成君在先王眼皮子底下极其讨心意的退出丞相之位。 有点商业纠葛,这样再正常不过。 三千金,对于纲成君那可是好几年的俸禄,可对于攀附上吕不韦从商的纲成君,三千金,不过就是个小数目。 可居然有人敢堂而皇之的说出来,并且在秦王面上参奏,朝臣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已经在准备好打腹稿了。 嬴政冷声质问纲成君:「有这事情吗?」 纲成君不能说没有,但也不能单说承认,他用余光看了吕不韦一眼,吕不韦只是悠悠喝茶。 「是!君上.但臣的孙女年纪尚小,不过就是」 纲成君挤着牙缝还欲再说。 吕不韦道,「令孙,本相见过,是有些顽劣,可要好好管教管教,那三千金也只是空口之谈,谁也没有见过,谁也不能说明些什么,纲成君你啊,可千万不要跟着人云亦云。」 好老辣的手段! 就这几句话,轻飘飘的把一国之君最忌讳的结党私营,摘得干干净净。 纲成君忙道:「是!臣一下朝即刻管教那不成器的孙女。」 李斯却不退让,他肃然拱手,「老秦人朴素成风,可纲成君的孙女如此大手大脚,坏了老秦人的本质,让老秦人在心底里寒了心。这是其一」 「其二,这咸阳城内涌入了许许多多的商贩,他们在咸阳城内拉价售卖,和官吏沟壑一气,肆意垄断,其中捞的油水不可言之。」 「曾经的秦国四面危机,靠的是举国奋发,励精图治 ,才可成为现在的一流强国。」 「可如今咸阳城内生财计货,官官相套,举国岂不低迷,岂不危难?」 吕不韦脸色微变。 其他脱不了干系生财计货的朝臣更是在心中暗骂的同时,又将腹稿重新再打一番。 李斯正色:「其三,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官吏之后尚能如此带头,殊不知以后咸阳城又是何种诳语醉态,颓废腐烂!」 「尔等在繁华的咸阳城内,看到的永远只是现在看到的,可其他在田地里,受苦受难的百姓呢?」 「垄断和挥霍难道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失了民心,诸位是想让秦国落得因为耽于奢靡,灭亡的陈国一个下场吗?」 李斯噗通下跪,铿锵道,「以史为鉴,才能明得失,今日之小事,又何不能促成明日之大事,陛下,臣请斗胆陛下,扫除这种败坏国祚,移风易俗的奢靡之风,彻查整饬吏治!」 一官员忍不住道:「倒也没有李斯说得这么严重吧。」 「这点小事,只是晚辈的胡闹,这么兴师动众,有点不应该了啊。」 「不过啊,这些年来,大开方便之门,山东六国的商人频频流进我们秦国大行享乐,这种风气,老夫也都看不下去了。」 「是啊,商君有言。富,则Yin,Yin则有虱,有虱则弱。治国之举,贵令贫者富,富者贫,贫者富,国强,富者贫,三官无虱。」 「君上,现在应该奖励耕战,不应该让民众沾染这种奢靡之习,从而产生虱害!」有老臣铿锵开口。 其他的还在观望。 确凿的是,老秦人的朴实随着商旅车马流水的逐渐拉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沾染,咸阳肯定又要翻天覆地的大变样。 李斯还在跪。 从纲成君令孙的买鸽子,到秦国现在的危害。 再到整饬官吏。 李斯跪得腰背笔直,跪的胸有成竹,他现在的行为固然被人视为肉刺,但是他也树立了他在朝中的威望和形象。 落在他人眼里,他就是一位为秦国鞠躬尽瘁,体桖民情的客卿。 落在金与铁宝座上高高坐着的秦王嬴政眼里,也在李斯身上抓住了立权的机会,那就是召集所有的官吏和郡守县前来,一起例行整治,敬事王命。 嬴政道:「准——李斯,此事就教给你处置,务必给寡人一个好的答复。」 话音刚落,李斯感到脑中一阵眩晕,而后就是眩晕过后的清明。 他赌对了。 是的,他赌的不是吕不韦的反应和阻挠,而是羽翼丰满的秦王,迫不及待想掌权的心思。 李斯叩拜:「臣幸不辱命——」 而宫中那位小主教给他弹劾嫪毐的事情,李斯也顺带不动声色的完成了,长信侯嫪毐在雍城大兴土木,豢养门客,建立行宫。 要是整治,也必先从他入手。 既树立了威信,又获取秦王的重用,又获取宫中那位小主的信任。 再多的风险,在此刻窃取胜利果实的李斯面前,都承担的微不足道。 第五十九章 秘密入雍 「你也收到了?」 「你也收到了。」 郁郁葱葱的园林内,白桃将手中沾着蛇腥味的蛇皮纸放在石桌上。 面皮白净的郑国就坐在她对面,闻言他也从衣襟里摸出张蛇皮纸出来。 【一月之内,护送一百名阴日阴月出生的童男童女,秘密送至,雍城,蕲年宫。】 摆在桌面上的两张蛇皮纸的内容和笔迹一模一样,毫无差别。 白桃说道:「那个红毛蛇妖,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将蜈蚣和这封信塞进蛐蛐罐里,再带进宫交给我。」 郑国眉尾一压,「这是我在闯入我府邸里的蟒蛇肚子里发现的。」 「那蟒蛇肚子里腹大如鼓,爬进来没多久就被肚子里河狸锋利的爪子刺死,我同类也活不了了,这封信就是一并从蟒蛇的腹中漏出来的。」 以杀立威。 白桃紧紧抿唇:「送个信,非要做成两个幺蛾子,他就是想恫吓我们。」 「他的确本事厉害,无孔不入。」郑国憋了口气,「上次他说的留我们有用,莫不就是现在的信上讲的,让我们给他找童男童女。」 「可是他找童男童女做什么?还是阴年阴月阴日出生的,要阴气这么重的吗?」 郑国摇脑袋,「不知。」 白桃揣测道,「是不是想练什么功法?你年纪大阅历深,你知道这世上有什么功法是需要童男童女练成的吗?」 郑国挠挠头:「好像没有吧,这世上讲的是因果循环,肆意杀戮凡人,妖怪是会遭报应的,他也不应该老爷爷喝毒酒,嫌自己命太长啊。」 「这些先暂且不说。」白桃道,「若是我们真给他找一百名童男童女,那落在他手里哪能个好?」 郑国接道:「但若是不给他找。」他抖了下,捂着脸嘤道,「会不会拿我们祭天?」 白桃:「.」 白桃吐了口妖气,拍了下他脑袋,「别想那么多,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时间够了,但是我们得先要弄清他要做什么,在雍城偷摸做什么,以及他要的童男童女用来干嘛。」 「可是他一直在雍城,我们怎么弄清?」 白桃:「还记得上次我和你说的调蛇离山吗,我让客卿李斯去弹劾红毛蛇妖,他办得不错,现在整个朝堂都在整治奢靡的风气,那个红毛蛇妖现要入宫接受审问,也就这两天启程的事情。」 「李斯?」 郑国惊讶,「他是我同僚,和我都是外来臣子,不过他可圆滑多了,说话滴水不漏,浑身针插都不进,姑奶奶,你到底是怎么说服他为你办事的。」 还能是怎么说服? 当然是他主动攀爬上来,那就要付出为自己办事的代价。 白桃说道:「这事情你先别管,现在眼下眉睫之事,那就是最迟今晚,我们要去雍城刺探虚实,你害怕吗?」 「…我,我我不怕!」 郑国拍了拍胸脯,有种谜一样的自信,「雍城有地下暗河,我带你走水路,咱们进可攻退可守,到时候打不过也可以跑。」 白桃凉飕飕道:「蛇也会梟水。」 郑国强装镇定道,「有你这么聪明的小狐狸,我才不怕!」 白桃眯了眯眼轻哼了声,抬起下巴,「这样才对,我们不能灭他人志气长自己威风,你就只要放心大胆的跟着我。」 郑国眉眼弯弯:「好!」 见郑国笑的眉不见眼,白桃又恶劣道:「到地方再把你卖了。」 「………嘤。」 到了傍晚,宫里的风灯燃起如天上的星子,广阔苍穹笼罩在四四方方的咸阳深宫。 宫女侍从结束了忙碌了白日,只留有几个在廊下值夜。 白桃在将蕊儿拉进内殿,关上门对蕊儿语重心长道:「我今晚上可能不回来了。」 「什么?」 蕊儿诧异,扬了下声音。 白桃白皙的指尖压在樱唇上,示意小点声。 她又立马压低声音道:「怎么晚上不回来呢,小主儿你要去哪,去干什么,和谁去啊,晚上还不回来,小主你个姑娘家家的,万一深夜遇到歹人怎么办,小主儿,你可不要去做什么冒险的事情,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奴婢可怎么活啊。」 白桃:「………」 「也不算是冒险的事情。」 白桃宽慰道,「你也知道我,我虽有时候不懂事些,但是也知道分寸的。」 蕊儿更是吃惊,「小主儿,你也知道你自己不懂事。」 白桃磨了磨狐狸牙,自己也只是随口一说,这蕊儿偏要往她心窝子捅,总归是一个个都把她当小孩,她索性胡闹到底。 牵过她手心,白桃掀开被铺,命令道:「躺进去。」 「进进去。」 蕊儿还在愣神,半边身体被她推攘,半边身体犹豫不决,白桃又鼓着脸道,「不躺进去,我就要生气了。」 蕊儿只得僵硬的钻进绵软的被窝里。 白桃将被褥给她盖好,「翻个头,然后装作是我在睡觉,我等会儿出门会说我在睡觉谁也不准进来打扰,你只管躺着懂了吗?你要是敢找政哥哥告状,我就——」 思索了一会儿,白桃打算吓唬她,「我就不宠你了,我换一个大宫女宠。」 蕊儿真是又忐忑又好笑,「失宠不要紧,可是小主儿你.」 白桃打断她,学着政哥哥的样子拍了拍她的发髻,「你乖一点,在这好好躺着,我早点回来。」 蕊儿心中还是七上八下的,「君上,君上他拥有神武洞察之能,这点技俩恐怕骗不了他,若是他今儿个想来小主儿你房里,就算是说歇寝了也没有用啊。」 没有用就没有用,不然还能怎么办,只能骑驴看唱本,边骑边看了。 白桃说道:「听话。」 蕊儿:「.」 安抚好蕊儿,白桃出了门,装作困乏的样子和外头伺候的宫女太监隐晦的表示,自己出去玩得累了要就寝了。 宫女太监们不疑有他,在外头挺着精气神继续守夜。 进了屋后,白桃灵巧的从窗户点了出去,她的裙裾在漆黑的夜晚犹如枝头盛开到糜烂的花朵,不过昙花一现的光影,瞒骗过宫内所有顶尖的高手。 剥离那层层叠叠的视线后,白桃走到一荷塘等候。 「哗啦——」 水流涌动间,翠绿荷叶上的露水凝成一线天。 「滴答滴答。」 旋抖落在天澄藻镜的水面,郑国顶着一朵荷花破水而出,甩出一片晶亮,见到岸边的白桃他露出洁白的牙齿,「你怎么这么准时,秦王没有拦你吗?」 他脸颊上沾了水,显得肌骨莹润,又边甩边说,溅了白桃一脸。 白桃抹着脸道,「我哪敢告诉他,免得他问东问西的,操不完的心。」 「秦王,问东问西?」 「嗯啊。」 郑国自己也是见过秦王好几面的,此时正在怀疑自己见过的秦王和她所说的秦王不是同一个王。 印象中的秦王冷面少语,是真正意义上的无事不多言语,怎么会像个老妈子一样呢。 但是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郑国化了原形,变成个长得胖嘟嘟,曲着爪子的灰棕色河狸 。 它啮齿动了动,「事不宜迟,还是快上我的背,我们快点去雍城。」 「好。」 他们必须要在嫪毐过来咸阳的路途中去雍城一躺,否则的话,以嫪毐那么强大的能力发现眼皮子底下的两只小妖不在,得是个麻烦事。 白桃不敢耽搁。 立马化成只毛色火红的狐狸,后面三条蓬松的大尾巴松弛的拖在地面上。 她两只肉感的粉色爪子扒拉住河狸的脑袋,坐在它长而宽的尾巴上,「我好了,咱们走吧。」 话音刚落,河狸像是梭子似的一个猛扎。 小狐狸还没反应过来,猝不及防灌了一口大的,「咕噜噜咕噜噜——」 她怒,一爪子拍在河狸脑袋上,河狸浮起来,它眼神闪烁,颇为抱歉。 白桃呛了几口水,炸毛道,「能不能提前说一声,我又不是水狐狸。」 「这不是没驮过狐狸么」郑国紧张道,「你踩在我背上,我老感觉脖子冒寒气。」 白桃狐疑,捏了捏他的嘟嘟肉:「喂,你有脖子么?」 郑国缩了缩,打了个鼻响,「细看还是有的吧。」他目视前方道,「姑奶奶,我们要过暗河了。」 前面无陆路,河狸走水路可畏是风驰电掣,莫不能挡,饶是白桃有提防,还是在他猛地扎进去的时候呛了一口水,「咕噜。」 不知道的还以为,底下有什么宝藏,它生怕别人去抢。 「咕噜噜臭河狸,你这个船夫,能不能行稳当一些。」 「嘤嘤嘤,姑奶奶我错了,唉,别揪耳朵,姑奶奶,别揪别揪。」 「哼!我就揪。」 一狐一狸很快就这样穿过地下暗河,黑暗过后,就是头顶照射下来的灿烂星河,浩波千里。 河狸浮出水面,背上驮着一条湿答答的红狐狸,乘风破浪的向着远方驶去。 雍城。 雍城是老秦人的旧都,更是老秦人的情怀,雍城的历史极为悠久,在远古时期,大禹治水后将天下分为九州,雍城是九州之一。 以河流为城的城堑河濒,更是抵御凶恶犬戎的第一道屏障。 上天让这么一所纷争不休的要塞赐予秦人,也许是冥冥之中机缘巧合的安排,可的确造就秦人那摧枯拉朽般的坚韧。 白桃和郑国两只狸登上岸后,边抖着水,眼睛转啊转的打量着这堆鳞次栉比又古朴沧桑的建筑。 雍城不比繁华的咸阳,夜晚也夜禁,可哪怕现在街上廖无人烟,却有种红颜河山的深沉匿形。 这是座水上之都。 河流勾错如大地的脉络,青石板上爬满了薄薄的苔藓,街道正中停摆着摊贩的痕迹。 岸边都是沉睡的小船,里面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 大抵是劳累的纤夫,坠入了香甜的梦乡。 两只绿皮青蛙在台阶上蹦哒跳过来跳过去,白桃踏上石阶拿起尾巴拧了几下,「哗啦——」 水滴落间,郑国也拧着尾巴道,「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笨呐,当然是摸进去,看到那边的夯土大道了么?以前这地方是秦都,也是按照都城的规格样建的,往那个方向继续走或游,保准能到雍城城堡。」 没等白桃换条尾巴拧,后面有动静想起,她圆润的狐狸耳朵打了个转,跟着转头。 白桃琥珀色的眼瞳里倒映出不远处水面上燃起火把航行的船,疑惑道:「这是官船,怎么这么晚还在行驶,他们是要去哪?」 远处传来刁斗打更的声音,悠长又静谧,唯有这艘大船有着不同寻常的喧闹。 郑国也看见了 ,甩了甩脑袋,「不知道。」 「现在红毛蛇妖控制了整个雍城,这官船也行的蹊跷。」白桃爪子一拍,「走,我们过去看看。」 「好勒。」 「噗通。」「噗通。」 两声过后,水面只两圈涟漪震荡。 第六十章 送子官船 一狐一狸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游过去。 河面上的圈圈涟漪被搅碎,倒映着黢黑的甲板上一排排举着的火把,如同浮光碎金。 甲板上边缘巡逻的官兵,拖着稀稀拉拉的脚步,踩的甲板咚咚响。 只见他们睡眼惺忪,脚步半颠,手中的火把瞧着也是快掉不掉的样子。 将领在骂:“打点精神中不中?都快到雍城了,还睡呢,一个个的。” 将领手中又抓起一把芦草,一个个拍在官兵们脸上。 奇怪的是,官兵们却浑像是被挠痒痒,依旧无所畏惧。被怒斥也只是擦了把脸,继续亵渎职守。 这种懒散懈怠在令法严苛的大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大秦的严苛,是近乎于残酷的严苛,就算是锻造一个伪劣箭头,铁匠师父也要有被杀头的风险。 但在这里的管制下,逐渐衍生出另外一种规则。 官兵腰别着长剑,飘着脚步继续晃悠悠。 以至于白桃用牙拖着胖乎乎的郑国登岸时,他们都跟睁眼瞎似的看不见,继续游动着幢幢黑影。 “我以为你只是毛发多,没想到你是实打实的肥。” 白桃摸进官船,盯了这群官兵一会儿,见守哨的不过如此,她对着喘气的郑国实在忍不住吐槽,“我牙还没崩,你怎么倒还先喘上了。” 郑国弱弱道,“没办法,我只适合走水,不适合走路,何况这还要往上面爬,溜得我爪子都打滑了。” 白桃吐出一嘴毛,滴溜着眼看着面前走过去的官兵,“他们是真的看不见吗?” “这么晚了,一般人都要睡了,也就我们妖有精神。”郑国甩了下大尾巴,“我好像听到里面很吵。” “是有些吵,应该有很多人在斗酒。” 狐狸耳朵尖一些,白桃蹑手蹑脚的超前走着,“跟着我。” 郑国:“好的!” 跳上木箱,又跳上箩筐,郑国跟上去,又猝不及防的撞上白桃。 他急忙捂住鼻子,想表达自己的无辜。 白桃回头瞪了他一眼,郑国蜷着尾巴委屈巴巴。 “………” 没法子,好歹是自己小弟。 白桃叹气,爪子一伸,扒拉着郑国和自己紧挨着,靠着箩筐的掩护往里面望去。 里面果真如白桃说的一样,烈火烹油般的热闹。 有很多官兵正在醺醺然的踩着桌子行酒水令,“一定终啊,两相好啊,三发财啊,四魁首啊!” “四” “来来来,你输了,喝喝喝!”酒碗碰撞中,将领们喝的两脸酡红,“嗝,这里天王老子也管不到,快乐活神仙啊!” “哈哈哈哈哈!” 将领们拍桌踹凳,轰然大笑。 有一人道,“嗨,虽说这日子过得好是好,没什么人管,但是长信候的事情教给咱们没给办好,那也是要掉脑袋的,就说这两年来,长信候要的童男童女,还必须要阴月阴日出生的,一个月那就得找十个。” “唉,要说别的都好,要些阴月阴日的。” “这么两年,送了多少?” “现在无论是拐骗还是买卖,那都差不多空了,再远就得到戎狄的地盘上去了,这次勉强能找到十个,不知道下次还能不能顺利交差唉.” “慌什么?” 又一人露出黄牙,打了个冲天的饱嗝,“有酒有肉,还有丰厚的赏赐,就算是现在死,老子也乐意啊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说得没错,来来来,干了干了!” 白桃偷摸着听完甩了甩尾巴,“他们也被嫪毐命令在找童男童女,一个月捉十个,还已经捉了好两年?这得多少孩子啊。” “我觉得那些童男童女好可怜.” 郑国皱了皱鼻子,“怕是凶多吉少了。” 虽不是同类,但白桃对那些小孩子也有些共情的感伤。 她抿唇道:“别这么早下结论,没准不一定呢,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没有看到的都可能.只是猜测。” “为那些孩子们,祈祷吧。” 郑国两只爪子拢好,见白桃无动于衷,他又扯了扯她的爪子,闭上了双眼,“我们祈祷他们下辈子投个好胎,不要再当人了。” 白桃:“.” 白桃:“?” 前面官兵过来了,白桃把在月下祈祷的郑国拽到筐里,小声道:“什么当不当人,不当人,难道他们当桌上的猪狗牛羊给你吃啊?” 郑国眼带水泽:“嘤,我不吃肉,我想着,只要大家都不吃肉,改吃素,和和气气的,那该多好。兴许七国都不会打起来了。” 看着慈悲为怀的郑国,白桃用爪子一拍额头:“.七国打起也不是因为吃肉,我们先去看看那十个新被绑来的孩子吧,我好像听到他们的呼吸声了,就在这甲板下面。” 郑国被转移注意力:“好!” 脚步声离去。 郑国扭着尾巴将挡着的箩筐推回原位,弧线一抛,跟上在甲板上跳跃的狐狸,只见她用爪子推开一块甲盖,嗖的下冲进去。 郑国立着后肢左顾右盼了会儿,也是笃的一下跳进去。 白桃落地轻盈如鸿羽。 “.”悄然无声。 郑国落地四肢平雁展开。 “咚——咚——”敲锣打鼓。 白桃:“???” 这声音在漆黑的地下室显得格外的刺耳,几个本来就浅眠的孩子被惊醒,吓得嗷嗷直哭,“呜呜呜呜,娘.呜呜呜.爹爹” “我要回家.呜呜呜.” “.我害怕呜呜呜,娘娘你在哪里.” 白桃打算在第一个孩子哭的时候捂住嘴,没想到孩子全被吵醒了。 她直接一爪子拍在郑国脑门上,意思不言而喻:全你干的好事! 郑国蜷着尾巴默默委屈。 昏暗的油灯被点燃,荧荧魅魅的橘光照得这个肮脏又潮湿的地下室显得有些鬼蜮。 地上有很多污秽,几个八九岁的小孩子挤在一起,脚腕都绑着铁链。 他们脸颊凹陷,层皮蒙层骨,显得眼睛大得出奇,不过现在他们脸上都冲着泪痕,害怕彷徨充斥着这里。 “是谁进来了?” 为首有个个高的男孩子,他的身形被手里捧起的油灯照得如同奀挑鬼命般,那饿得青黄色的脸,却有种迥异的镇定。 白桃和郑国两只狸早就一溜窜到柱子后面了。 闻言白桃扒拉着柱子去看那个说话的男孩子,没想到耳朵猝不及防被身后一只小手抓住。 有个脏兮兮的女孩抓着她耳朵笑出乳牙,“哥哥.哥哥狐狸狐狸。” 白桃毛发奓起,急忙将自己耳朵从她手中挣脱,一爪子拍着郑国又是一溜烟的跑。 “哪来的狐狸?” 脚步声伴随着铁链玎玲珰琅靠近,那举着油灯的男孩靠过来,四处撇看了一圈。 只见到正在吮吸手指头盐份,眨眼眼的女孩,他叹息,“你是饿过头了。” “狐狸.狐狸。” 女孩拍着瘪瘪的肚子,嘻嘻笑,“小狐狸……“ 男孩从腰上的袋子掏出个巴掌大的干饼,“这里的官府丧尽天良,连伙食都克扣,你吃吧。” 食物散发的气味,吸引了这堆孩子。 被饥饿折磨的孩子两眼冒着绿光,生存的本能激发出他们劫掠的凶性。 他们不由自主站起身来,在男孩将饼子交给女孩同一瞬间,疯一般的冲过来。 死死压住无措的女孩,抢走她手里死死护着的干饼,狼吞虎咽的咽下去。 “咕噜——” 咽完后疯狂舔砥手指,还有人在跪舔地上掉的饼渣。 “呜呜呜呜.爹,娘,你们在哪里?囡囡怕,囡囡乖…呜呜呜呜。” 那女孩被抢饼子,吓得抖如筛糠,扯着嗓子啼哭。 给完饼子的男孩双手抱胸,把视线移开,似乎不在乎这干饼送入谁的腹中,给了就是他的心怀怜悯。 在这里他身量高,俨然是这里的老大。 孩子们掠夺完,有几个还依依不舍的看着他腰间的布袋,又悻悻的过去抱着膝盖按压肚子,兴许是通过这种方式,他们才能减免摧残又折磨的饥饿感。 在这里还有几个弱势的女孩,压根不敢乱叫,只咬着衣服像鹌鹑般的哭泣,如易夭的小猫。 “吱呀——” 上方的甲板又掀开了,有两个官兵举着油灯下来,“吵吵吵,哭哭哭,马上就要进雍城了,你们在这做什么呢?” “你们父母拿你们换几筐大米,几个金饼,你情我愿的事情了,你们就别爹啊娘的喊,也甭念想了,等进了雍城,吃饱喝足,唉,雍城就是你们的黄泉路。” 落了地后,两个官兵用手扇了扇鼻尖。 其中有一个高个子的用油灯在这群孩子面前晃一圈,本想看看死没死。 待照到变成小孩童的白桃和郑国的时候,他面色有点古怪,又晃了一圈回来,“不对啊,这怎么好像感觉还变多了?” 另一个矮个子的说道:“怎么会多?难道在船上还给你凭空生出来了不成?你怕是在水上飘久了,眼神都不好使了。” 高个子道:“不对不对,你数数,一,二,三。” 看遍这里的孩子,边看他边折着自己黢黑的手指头细数,“一二三,一二三,一。” 他紧接着道:“本来我的手指头都能数完的,但是你看还多了两个脚趾头。” 高个子还在动脚丫子,矮个子被他讲的毛毛的,“你管他呢,多了就多了,没少了就好,没准你开始就数错了,好了,别数了,看完了就上去。” 他颇有点火急火燎的往上走,高个子也紧跟着他爬上去。 甲板上传来一句,“不可能,我数了两年了,该不会是这水面属阴,多招了两个阴魂吧。” “砰!”甲板压的严丝合缝。 底下瞬间安静,唯有水流哗啦哗啦的声音。 为首的男孩眼皮一压,他从腰间掏出干粮,啃了口,细细嚼了三十下,而后咽道:“十一,十二。” 混到小孩堆里的两只狸,眨巴着眼睛继续装懵懂。 郑国用手指头戳了戳白桃,压着气音道:“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 白桃轻声道:“先跟着,进雍城。” 第六十一章 两只怪物 官船停靠了岸。 从甲板上甩出三四条人手臂粗的锚链,勾在木桩上。 岸边有号子手震天吼叫,“一,二,三,嗨哟哟,嗨哟哟。” 紧着有鞭子抽打在在空气中的声音,还有人的争吵怒骂声。 在寂静的雍城里此起彼伏,好似荒野上的狼嚎,扎进耳朵里,刺耳又难受。 河风带着鱼腥味。 白桃和郑国手中缠绕了两圈锁链,和哭哭啼啼麻木虚浮的孩子们一起像被赶牛羊似的赶了出来。 “快点,还磨蹭什么?!” “你看什么看,乡里别的东西,长了副贱骨头,老子叫你看。” 见最高那个男孩还在张望,军官过去给了他一鞭子。 男孩嘴角的血溢出来,眼角冷冷低垂,“不敢了,官爷。” 白桃闻到他身上散发的血腥味,还有点甜。 她舔了舔嘴巴,那男孩含着口血侧眸看他,白桃对上他的视线,才发现他这模样挺精致的。 男孩看罢瞥过眼去。 白桃也收回了眼,身侧的郑国挨了上来,问道:“进去要怎么办?” “怎么办?” “我在问你。” “我也在问你。” 郑国嘤了声:“可我不知道,你现在修为比我高,我什么都听你的。” “.” 白桃斜乜着看他,道,“你都活了好几千岁了,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娘们唧唧的,像个爷们一样行不行?” 郑国现在俨然是个唇红齿白的萝卜头,闻言他将自己白的跟个面饼似的包包脸贴在她肩膀上,糯糯道:“嗯,晓得了。” 白桃:“.” 当她什么话都没说过。 白桃两只被绑的手动了两下,觉得这些铁链没有任何克制妖怪的符咒,根本束缚不了她,遂垂眉耷眼的乖乖和这些官爷走。 越往里面走越黑,如同一大片望不到尽头的黑暗沼泽,甚至脚底下都长出些荒凉破败的野草来。 白桃耳听六路眼观八方,雍城力来无踪去无痕的风将气味送到小狐狸的鼻尖。 白桃嗅了嗅,小声道:“这里的妖气淡了些,但是蛇腥味还是很浓,不知道是那红毛蛇妖体味重留的,还是别的未开蒙的小蛇,总之,你要小心点。” 郑国也闻到了,他嗅了嗅后捂了下鼻子:“是太重味了,腥成这样,这妖怪都不洗澡,也不该把这个坏习惯带到俗世啊,他的同僚该怎么和他共事。” 将领们也熏的够呛,但是仍面不改色的继续往前走。 其他的小孩还在哭哭啼啼,越来越害怕。 唯有为首的那个个高的男孩,在黑暗中的眼神熠熠,似乎在留意着地下某个犄角旮旯。 白桃注意着他。 官吏们掏出令牌,九重宫门依次第开。 按理说不过就是座被遗弃的古王城,平日里不过雍城执事们在打理,况且这里又没有王的居住,再怎么样也不能用上九重门的规格。 在走进最后一扇宫门的时候,白桃眼角瞥到那个个高的男孩借着藏入宫门的门壁的间隙,飞快的将自己的锁拷挣脱,紧着就是挣脱脚链。 “叮当—” 就在这时,前面接受最后一道令牌的执事,扬起嗓子道:“这不一样,你们是何人?!” 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吸引过去,男孩从旁边的石雕里拿出个钩锁,“唰”的下抛出射在雍城的飞檐上。 男孩两腿腾空用力的借用墙壁的反冲力,犹如天神般飞跃而上,踏上屋檐后,衣服全数蹦开,骨骼肌肉身高猛长,眨眼成了一个矫健的少年身形。 他扭头侧眸看了呆呆的白桃一眼,双臂张开,轻巧的往下跳去。 白桃真是从未见过凡人能有如此手段,说变大就变大。 郑国过来,轻轻撞了撞她胳膊一下:“他怎么裸奔?” 白桃:“.” 白桃:“也没有。” 该挡着的是挡着的,凡人和妖精不一样,他们有强烈遮羞的羞耻感。 不过这又不是重点。 她道,“他这是什么绝世功法?怎么突然变大了?” 前面被质疑令牌不一样的将领,拿起令牌正在和执事辩驳,“他奶奶的,怎么不一样!” “老子几个为长信侯做过的事情不知云云,这个令牌的真假,老子就算挖了眼珠子都知道。狗攘的东西,瞎了你一双驴眼,再仔细看看,误了事老子要你好看!” 执事摸索了会,又看了看,似乎检查好了:“误会误会,方才就是场误会,请进。” “哼!” 最后一道宫门轰隆打开。 行走间,郑国对白桃说道:“这是凡人练的缩骨功。” “缩骨功?” “嗯,我们妖精有妖力,他们凡人有内力,有内力就可以运用内力将自己的骨骼挤压,缩小了骨头之间的缝隙,将骨头排的紧密些,达到变化成孩童的目的。” “………嘶。”白桃没忍住抽气,“这种功法,别说练,听着就瘆。” “凡人不比我们妖精,他们没有特异的能力,只能往锤炼自身多下功夫了。” 白桃道:“嗯,刚刚我仔细看了,这个男人肩膀上还有刀疤。” “我瞧得出来,那是秦剑的剑刃劈的,就是不知道他现在来雍城是有什么图谋。”郑国喃喃,“混在送子官船里,应该是友军吧。” 白桃赞赏的看了他一眼:“可以啊,之前问你什么都一问三不知,现在居然还讲得头头是道,看来你这几千年的妖龄,可不是光用来啃树皮上面了。” 郑国包子脸蹭的红了:“那是未知,我对未知都恐惧,对已知才有把握。” “都一样。” 谁能保证对未知的事情都心生向往呢? 可提前知道可怕的未知又何不是一种更深的恐惧。 白桃知道自己即将有死劫,在心里小大人的叹了口气:“唉,累了。” 郑国:“?” 他差点就要说我们回去睡觉吧,目的地就到了。 这是座华堂溢彩,金碧辉煌的宫殿,里面灯火点点,编织开了一个漫长而优美的梦境。 将领们更加的谨慎,前半张脚掌贴着地面,后脚跟压根不往下踩。 他们吊着口气似的走进宫殿里面,里面有两个摇床,摇床里面有两个襁褓,一直在发出诡异发毛的嘶嘶声,至于里面到底是不是婴儿窥伺不到了。 在摇床旁边就是坐着位如花的妇人,正是赵姬。 赵姬眼眸温柔似水的望着摇篮里的两个襁褓,偶翘起手指点了点,“哦哦哦,大布,小布,娘知道你们饿了,别哭了哦哦,你们的父亲临走前交代了娘,吃的就在晚上到,快看啊,新鲜的。” 白桃听到赵姬喊自己孩子名字的时候,愣了一愣 小布,大布? 赵姬的眼角眉梢都泛出了柔光,拍了拍两下襁褓。 她抬头看了送过来的十一个孩子一眼,几个孩子都不知道害怕的,兴许是赵姬身上的柔柔母爱,激起了孩子们对娘的思念,“呜呜呜,娘,我要回家,呜呜呜,娘.娘.” “娘我饿” “我听话,我听话,娘,我下次再也不乱跑了,呜呜呜,娘我错了。” 几个孩子都哭得打嗝,白桃知道赵姨是记得自己小时候的模样的,遂一直耷拉着脑袋,躲在郑国后面避免节外生枝。 郑国为了不让自己变得显目,也装模作样的抹了几把不虚有的眼泪,“怎么办,小孩子怎么这么爱哭,我都快要赶不上趟了。” 白桃戳了戳他的后背,眼神梭巡着四周的异样和动静,说道:“哭你都不会,需要我掐你一把吗?” “嗝。”郑国打了个哭嗝,“呜呜呜,还是算了吧。” 夏风习习,只听得孩子们哭声不绝。 但奇怪的是这座宫殿里没有任何虫蚁和禅鸣的响声,连清碎的月光都显得灰蒙蒙。 赵姬眼神在这些孩子中打了个摆子,蹙着弯眉道:“怎么都越发的面黄肌瘦,我还要你们仔细些要些体魄好的,免得什么传染病都塞我儿嘴里,现在不仅送的越来越慢,还一个个病怏怏的,你们亵渎值守,该当何罪?” 将领讪笑道:“这别看着病怏怏的,但是能够在缺衣少食的船上活下来,活过半月,那身子骨都不羸弱,这也是卑职为太后娘娘您肝脑涂地的着想。” “虽是慢了些,但至少有十二个孩子,卑职的手下数过的,还多了两个脚趾头。” 赵姬挑剔了扫了一眼,算是勉强满意,“既是这样,等我夫君回来,也算记你们一功。” “是是是!” 将领铜铃的大眼睛落在躲躲藏藏的白桃身上,就要过来拎出来,“就知道瘟着,还不出来见过太后娘娘,这可是秦国一等一的天潢贵胄,你祖上三代冒青烟都见不到的大人物!” 糟糕。 白桃后领子被揪,还在想着待会儿要说个什么过得去的理由。 却不料那摇篮上的两个襁褓闻到肉味似的躁动起来,一直嘶嘶嘶的嘶个不停,还奋力的扭动着身躯。 “啪嗒——” 其中有个襁褓里的婴儿摔了下来,所有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眼瞳睁大,已然震骇。 “啊。” 那还是婴儿吗?什么婴儿长成这般鬼模样! 那已经不能说是婴儿了,更不能说是人了,那怪物眼瞳凸出,没有眼皮,鼻孔露出,嘴皮就像一层薄膜。 尤其是那怪物的肌肤,覆盖着晶莹红透,密密麻麻的鳞片,随着那怪物吐着分叉性子发出嘶嘶的声音,那鳞片全部倒竖般的张开。 人形,蛇皮。 何等让人震悚到头皮发麻的诡异。 率先尖叫的是一群孩子,第一次见到此等场面的将领,也按着隐隐要出鞘的刀剑,惊疑不定的看着美艳的赵姬和若干习以为常的侍从。 他们迈着腿后退一步,再是半步。 “我的儿啊——” 赵姬全身心都在生下的怪物身上,她忙抱起来,用脸颊贴在怪物的脸上,不惧被鳞片割伤的疼痛,就连那怪物贪婪的舔吸她的血液也不管。 “是不是怪爹爹去当那个文信侯的大官,把你们生生的抛弃在这荒凉的雍城里面,还任由这些秦国将领这么欺负我们母子,着急为娘出头了。” “不怕啊不怕,你爹爹马上就回来了,他不会抛弃我们的绝对不会。” 赵姬絮絮叨叨,母爱简直要从眼里溢出来。 白桃见到她身下抱着的如此怪物也是头皮发麻,但狐狸耳朵敏锐听到她嘴里念叨的是文信侯吕不韦,而不是长信侯嫪毐。 虽两者封号相同,也同样是在秦国只手遮天的大人物。 但是无论怎么样,看人的身形和其中的精魄,都不该将两人混淆在一起。 这到底是什么缘由. 那个红毛蛇妖为什么要和赵姨生出如此的鬼东西。 “不怕啊,不怕啊。” 赵姬还在哄着小怪物,她的眼神也像蛇一样平滑游曳。 游曳在这群孩子身上。 她率先看到了白胖的郑国,伸出涂着凤尾花的指尖,虚虚一点,“来人,我的孩儿饿了,你们将他的心剖开,拿碗盛好,喂于我的孩儿。” 郑国:“!” 第六十二章 竖子敢尔 郑国两股战战,上牙磕了下牙一下,打了个磕巴:“怎么她还要点我,还说什么剖心,这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吗?是那个剖.剖..剖心?” 白桃这个没心肺的狐狸,早已经躲到另外一个小孩的后面,“嗯,你自求多福。” 郑国:“.” 有种死到临头的感觉。 早知道他就不趟这趟浑水,被蛇妖生吞也好过剖心之痛。 他幽怨的看了白桃一眼,白桃这只小狐狸没心肺的笑出两颗尖牙,一副端着好戏耍看的样子。 见求人不行,郑国扫了将领和小兵一眼,又晃了一圈赵姬身边侍从一眼,就见到一个下巴一点痣,显得无比尖酸的嬷嬷,手里拿着圈绳索,还拿着个剜刀逼近过来。 那剜刀被嬷嬷枯皱的手握着,刀身在月光的照耀下森然闪烁,是那种一看就觉得心口疼得要死的程度。 郑国好歹是个妖,也倒没那么没出息。 怕归怕,却已经在心里打算来个回旋踢一脚撂倒了。 后面的士兵们反应还大点。 他们面露不可置信,齐齐抽出剑,悄无声息又无处不在的恐惧爬满他们的脸庞,“怪,怪物,是怪物!是吃人心的怪物!” 他们虽为长信侯办事,但先前从未见过怪物的容颜,乍然亲眼看见,也是毛骨悚然。 赵姬看在眼里,背后是浓黑于寒凉。 她低低笑了两声,腰一摆的起了身子,怀中抱着小怪物走过来:“瞧瞧瞧瞧,干嘛要这么看着我儿,是不是,我儿长得不合你们胃口啊。” 一步,一步。 士兵们两股战战,头顶似是亡魂在冒,他们不停退后,两只手手指死死扣住剑柄。 “你们睡过女人吗?知道过爱吗?有过孩子吗?如果你们的孩子被当做另类相看,你们到底会怎么样,你会不会心痛啊——” 赵姬抱着小怪物步步逼近,她轻摆着肩梢和腰肢,抛着旖旎艳魅的笑眼,“官爷,您再看看奴的孩子,再瞧瞧看,生得,瞧瞧合不合您胃口。” 士兵们哪看再多看,神经的紧绷,让他们宛如一触即断的琴弦,只唯有额头冒出冷汗不断滴落下来。 “吃人心的怪物,这是不祥之兆!” 往往极致的恐惧催生人极度的胆色,为首的将领率先举起屠刀,向赵姬怀里的怪物刺去。 正在这时,襁褓里的怪物如红光疾射而出,几声让人鸡皮疙瘩的牛嚼响声过后。 将领双瞳大睁,嘴巴形成弱到发不出声音的一张一合。 人还软乎带着温度,可胸腔却有黢黑通风的大洞。 “轰隆——” 如铁塔般伫立的将领轰然倒下,恐怖的刀尖瞬间在每个人的心口上跳走。 剩下的几个将领和士兵压根没有反应的余地,只听旁边咔哒咔哒几声机括的扭转,除了个子矮的几个小孩还吓得尖叫痴呆的站在地面,其余的大人全部仿若被切割似的,头身分离,咕咚的往下掉。 “咕咚咕咚。” 血花喷溅,能装两箩筐的人头落地,霎时血流成河。 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喷洒在鼻尖。 从各路通达而来的小蛇蜿蜒的爬过来,一条条挤在一起,瞬间挤成个肉圈,对着血肉蠕动,蜿蜒,舔吸。 “嘶嘶嘶——” 赵姬怀中的小怪物吞咽下人心,满嘴黏糊的汁液,还在张着血盆大口意犹未尽。 赵姬脸上的笑意似被抽干似的,变得干瘪又阴冷。 她用手轻轻拍了拍小怪物:“人心是老了些,是还没新长出没几年的嫩,是不是?” 小怪物伸出分叉的舌头舔砥着嘴唇的粘液:“嘶嘶嘶——” “人吃五谷杂娘,我儿就不同,要吃人心。噢噢噢要乖啊,娘的小布大布,多吃点快些长大,要长成像你们亲爹一样的人物,一个商贾居然都能当国相,是不是很厉害?你们亲爹啊,他啊,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你们是都他的亲儿,一脉相承的,以后都可有出息了。” “哇哇哇,呜呜呜,哇哇哇!” 小孩哪能见过这种场面,一个个都吓得屎尿横流,臭味直熏脑髓。 他们动荡不安,像是还在甲板上冲刷的浪花,白桃揪着郑国的衣摆,趁着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悄悄的挣脱束缚从旁边树木窜上屋檐。 郑国跑得气喘吁吁:“不是,我们跑了没关系,那几个可怜的孩子怎么办?” “嘘。” 白桃伸手捂住他的嘴,身体压低重心,贴着屋脊侧眸望过去。 百十里的青白月光,落在无数的青金琉璃瓦上,连绵勾错往上。 只见旁边的上层屋檐上也趴伏着一片青铜甲胄士兵,为首的是个之前的少年。 他的脸颊上有鞭痕,下颌如刀削,眼瞳如吞脊兽眼中点的金晴,长刀压在后背,压不住飘飘斗篷扬起来的张狂。 他正聚精会神的盯着下头,眉头紧的能够夹死苍蝇。 白桃怕被发现,赶紧拖着郑国借着高啄檐牙和葱葱树冠遮挡。 那边少年足够警惕,像是夜鹰似的,眼神总是要左右打个转,再收回了目光,最后专注于下面的情况。 白桃避过后,也顺着他眼神看。 只有在上面才能够看得清,横空中有条细细带血的韧丝,隐蔽在黑暗树影中,也就沾了红血,加上月光的折射下才能被发觉。 许是刚才赵姬下了什么指示,机括发动后,这条韧丝眨眼收割了那群将士的性命。 “嘶嘶嘶。” 底下的蛇扭动成万千浪花,吸食完地上一滩尸体的脑髓,躯干,皮肉,它们餍足的往细缝里爬行,如血水虹吸般消失不见。 郑国嘴唇张了张:“这也太多蛇了,怪不得这里没有虫叫和鸟叫。” “这群孩子,这堆趴着的黑衣人会救的。”白桃一把薅住他毛茸茸的头,“毒蛇就是那红毛蛇妖的小兵,是他留在雍城里的爪牙,我们能别惹就惹。” “噢噢噢。” 底下俨然是个屠宰场,两只嘶嘶待哺的小怪物,还有高举剜刀的侩子手,孩子的尿液沥沥的往下淌,口中已经刮不出任何声音。 半轮的月亮隔着几杈的树影晒过来,如同张着嘴的深渊。 显得又亮,又冰凉。 “啊!娘!” 有个孩子周身打战,两手挥舞,在空中死结一样的摩擦。 可孙嬷嬷的力道又准又辣,她捏住剜刀直接往他心口捅,兔起鹊落间,从屋脊上的弹射的石子“铛”的打掉了她手里的刀。 手腕钝痛,孙嬷嬷豁然抬头。 屋脊上的少年已经悄无声息的踩到高处,他抛着弹弓,舌头在唇腔划过半圈:“李小将军在此,尔等妖魔鬼怪快快闪开!” 紧着纵身一跳,当胸荡开一剑斩断那条韧丝,号令着其余人等,拔刀冲杀过去。 白桃已然惊呆了。 他不是个凡人吗,怎么像倒条笼中关久了的野狗一般,逮着肉味就扑过去。 郑国也奇怪,他扒拉的屋脊往下看:“他是秦国的哪个将军,怎么这么勇猛?” “我也不知道。”白桃茫然。 “你在秦王身边呆得久,你再仔细想想,要我说,这李小将军可真是个勇士啊,要是我能有他那么勇就好了。”郑国搓了搓爪子,面带孺慕,看着下面道,“下腰,左劈,右砍,螳螂腿,砍他砍他,彩!” 白桃沉思了会儿。 突然,她脑海中电光火石间突然想起之前政哥哥对自己说过一件事。 在平叛成蛟一战中,有个小将果势壮勇,以无法匹敌之势,大杀四方,带着一身伤势立下赫赫功勋。 关键是在政哥哥还是王子政的时候,他就曾遇到过这个小将,那个小将只是在射箭场里到处捡箭谋生的毛小子,打过几个照面,政哥哥和他切磋了下身手,后来在战场上遇到就顺手给他擢升成了左将军。 白桃:“他叫李信。” “李信?我怎么没有听过。” “你又不在战场里打战,且最近两年秦国还在风雨筹谋,没有东征,你怎么会听过。” “那你怎么会知道?” “笨呐,你不刚刚都说了我在秦王身边待得久嘛。” “.” 郑国呐呐:“也对噢,瞧我这脑子,肯定是刚刚游久了,进多了水。” 下面的李信一抖手腕,嗡的一生尖啸,将刀横拍出去,端是是刚猛无双。 赵姬身边的侍卫惊骇连连,护着赵姬和两个怪物步步后退,可李信手里的刀挥得虎虎生威,也不管对方是什么劳子太后娘娘,直接怒斩苍山。 任由孙嬷嬷尖着嗓子叫“这是太后,竖子敢尔”也没有用。 李信杀气腾腾,举着刀口粘着血的长剑,咬着牙道:“太后娘娘?那俺就是天王老子!” “啊啊啊啊啊——” 赵姬一行人疯狂逃窜,如慌不择路的老鼠,恐着找阴沟里躲。 看得出来这李小将军虽横,但是下手颇为留余地,不然这赵姨一行人,早已就成了刀下亡魂。 也对,赵姨毕竟是秦王的生母,谁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白桃戳了下看得二愣的郑国,“走了,这里的事情,这个李信小将军会管的,我刚刚嗅到了这里有很多浓郁死气,就在东南角,趁红毛蛇妖不在,这么大好的机会,我们去看看,摸摸这里的底。” 郑国扭了下:“好。” 郑国哆哆嗦嗦的闭着眼顺着歪脖子树往下滑,只是落地后脚下嘎嘣嘎嘣几声,感觉有什么东西被踩爆浆了。 “?” 他抬了个脚还没反应过来,就对上树枝垂落下几条睁着红眼,凶神恶煞的毒蛇,毒蛇眼带凶光,对着他张口就咬。 腥臭扑鼻,郑国吓得毛发炸开:“啊啊啊!” 索性本能没忘,他趴地往旁边滚了一下,堪堪避开,不过滚不要紧,这一滚直接就是:“嘎嘣嘎嘣嘎嘣——嘎嘣嘎嘣嘎嘣——” 嘎到牙酸的声音接连不绝。 白桃在屋脊目睹一切,见郑国这一滚不要紧,直接把其余的蛇蛋压得全粉碎,蛋壳碎成炸炸,迸出一摊未孵化的蛋液,又是一连串毒蛇从树上吊垂下来,见郑国如见杀子仇人的追杀。 白桃:“.” 这捅娄子的家伙,早知道不要带他出来。 但没法子,自己选的小弟,跪着也要收完。 她左右探查了下四周的动静,见那边游刃有余的李信听到这边的异常声音,也在拿着刀踏踏流星往这里赶。 白桃简直一个狐狸头两个大,丈量了一下距离,索性变成二八相貌,这样逃跑步子大,也方便些。 心念闪动间,如鸿鹄轻盈的落在树冠上。 也不知道这里到底是雍城还是蛇窟,光月光下照耀出的蛇影就如海浪般翻滚,蜿蜒爬行,嘶嘶嘶之声绕耳不绝。数以万计的出没,数不胜数的毒蛇。 见没有落脚处,她抿唇踏在蛇躯上借力,追过来的李信就看到树冠上不停跳跃,仿若鬼魅的少女,他握着剑,有片刻的迷茫,“是谁?!” 你管我是谁。 白桃心道。 她心系前方的郑国,轻轻松松的将他甩在身后,没曾想这李信是个八头牛拉不回来的拗性子,他手中大刀挥舞,无所畏惧的在地面奋力追赶。 白桃侧眸看了会儿,扯着前面的藤蔓荡了过去,风声猎猎,她的裙裾飞扬,似将一弯纹丝不动的月色尽数收敛于身。 极惊,极艳。 “郑国!”她出声,伸出玉手。 郑国也变成了少年样,两手往前伸的奋力跑,他见到她如见救星,差点哭出声:“嘤嘤嘤,姑奶奶。” 白桃也不嫌弃他脏,直接拎起他的半只胳膊。 没想到郑国这厮重于秤砣,直接将荡在半空划出弧线的藤蔓扯直,撕拉一声,断裂开来。 郑国摔了个屁股墩,可能也觉得自己倒霉过了头。他巴巴看着小狐狸,无所适从道:“姑奶奶,我我我嘤,你可别丢下我!” “我不丢下你,我要是早丢下你,方才你就被我丢了百八十遍,还轮得到现在?” 白桃到底经历过怪诞之事的,藤蔓断了她没慌乱,轻飘飘的拿起断了的藤蔓化作鞭子,狠狠的甩在后面追上了的毒蛇身上。 “啪——”的一声,扫动的蛇影乱溅。 夺来的片刻空挡,她直接一扯郑国的手,“河狸脑子别多想,快走!” “好好好。” 郑国忙不迭的跟上她,不敢往回看。 “嘶嘶嘶——”“嘶嘶嘶——” 四面八方的蛇影瞬间冲围了过来,似驻扎在雍城的明岗暗哨,狠戾的对着贸然闯入的外来者。 白桃护着又怂又怕的郑国节节往后退,却不见后面有条更粗更长的毒蛇,在它无可流动的眼脸上,唯见颈部两侧鼓胀,口里发出呼呼的恐吓声。 “噗。” 它从口中喷出墨绿的毒雾,在白桃感觉到不妙回首的瞬间,朝着她的面门袭来。 第六十三章 满心满眼 可惜。 它快。 白桃这条修炼成三尾的狐狸更快。 她直接屏住呼吸,朝着毒蛇一个挥鞭。 鞭钩甩出却被蟒蛇腹部弓起弹跳避过,它在白桃身上寻不到突破口,转而将目标对准郑国。 郑国这只水里的河狸上了岸,就好像在菜市场任由宰割的鱼肉。 他啮齿打颤,紧紧扒拉着白桃,“它它它它怎么看我, 毒性大不大啊,被咬一口我还能好吗?” 好? 白桃撇了眼红彤彤,蓄势待发的毒蛇:“你看它都能喷毒雾,咬一口怕是好不了了,直接升天吧。” “.嘤。” “别嘤,你一嘤我就想揍你。” 白桃之前和蝙蝠精有过生死斗,有些许交手经验, 现在面对这群毒蛇,慌倒是不慌, 主要是身后还有个怂巴巴的郑国要护。 “你先离我远些。” 她芊芊手指搭在藤蔓上面摩挲了下,见到面前的小径里还有个追赶上来的愣头青,这一幕与和荆轲相识的一幕似曾相识,说道:“螳螂捕蝉,你我蔫不知黄雀在后。” 为首的毒蛇通晓人性,这话自然听得懂,腹部贴地感知到震撼,它扭成麻花的望回看。 却不料白桃手中聚拢妖力,趁着毒蛇不注意的时候直接从后面偷袭。 “滋滋滋——” 爆出的满天焰火,以焚烧万物之势瞬间将那条大毒蛇和若干小蛇吞没,烧得连灰烬都不剩。 追来的李信被乍然的热浪扑脸,两手托刀举起格挡。 郑国已然呆了:“我的姑奶奶,你什么时候这么厉害的。” “我当然——” 白桃没空和他敷衍那么多,拖着他冲出蛇圈,“我当然是背着你偷偷修炼了!谁让你个妖精, 天天不务正业, 就拿着你那根不离手的探水铁尺,逮着秦国的山川河流丈量来丈量去, 你若是把这门心思放到修炼上,何愁封神榜上没有你一席之位?” 郑国胸口被捅一刀:“我我我” 有什么是莫过于同是妖精,同是妖界没落,对方比自己修行时日短,还就是比自己厉害要来的扎心的。 不过郑国是谁? 他就是一个不思进取的小妖精,窝在韩水窝了几千前,渡了几千年的晃日子,要是努力上进他还能活到现在吗? “我觉得我现在很好,我很满足。” 周遭的宫阙飞速倒退,郑国听得扑来的风声猎猎,“不是还有姑奶奶你吗?你才一百年,就修行到了三尾,前途不可限量,你还在凡世混的有模有样的,脑瓜聪明,又会吐火,我只要跟好你, 以后肯定吃香的喝辣的!” “.” 他还在叨叨:“要是你再多出生几百年, 我觉得你肯定能够封神,没准比周朝的妲己娘娘还要厉害。” “我才不要跟祖奶奶比, 妲己祖奶奶她没有封神,她自己帮别人做事,还平白被烧死了。” “啊?我还以为她肉体被焚,灵魂升天了呢。” “我阿兄说的,不会有假。” 郑国呐呐,恨不得自己打自己一嘴巴,“我,我嘴巴笨,嘤嘤嘤,不讨喜你也是知道的。” “没事,我不嫌弃你。” 白桃边扯皮子边带着他七拐八绕,最后手中藤蔓一抛,借力带着他飞上了宫檐。 郑国被抛飞在半空中,连害怕都忘了,在半空中两眼洒泪,嚎了句:“姑奶奶,你真好!逃命还带着我逃,我要追随你一辈子!” 底下的毒蛇密密麻麻,穷追不舍,听到这句嚎的响彻天际的“你真好”,齐刷刷的半直立起来抬起蛇头往上方看。 白桃立在宫檐上,蹙眉将瓦片劈开,瞳孔里倒映里面的灯火惶惶。 她一手拍在郑国那张俊秀的面庞上,示意别嚎了,道:“我的妖龄太低,底蕴不够,凡事要讲个速战速决,可下边的蛇实在是太多了,烧也烧不干净,盲目消耗自身是大忌,蛇怕火,我们现在先下去借着里面的烛火避一避,再谋其他。” 七层楼的高度,从耳边带过的都是朔朔的烈风。 郑国还沉湎在崇拜的思绪中,没想到心狠爪子辣的白桃小狐狸,狠心将他一推。 “啊——姑奶奶——奶——奶——” 妖精没那么容易死。 郑国的满腔崇拜瞬间化成了冰坨坨,狼狈的摔了个四脚落地平沙落雁式。 白桃落在他身边,仰头望着这灯火通明的大殿。 这里竖起的四大排灯架,灯架中间有着密集的小格子,每个小格子都放置着根密蜡。 底下是浮雕,绘制了纠缠在一起的龙雕。 “好亮,我好晕。” 郑国摔的头晕目眩,只觉得星空在脑中迷迷瞪瞪的转个不停。 他踉踉跄跄的爬起来,见到蜡烛问道,“好多星星,不,好多蜡烛,这是什么地方,凡人供奉祖宗的吗?” 外面的动静小了很多,这里是东南角的塔楼,应该是红毛蛇妖的落脚地。 白桃心里的想法赌对了。 她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鳞片,薄薄的红色的:“应该不是,这里没有牌位,也不是太庙,应该是红毛蛇妖的地方,你看这鳞片。” “红毛?” 他就差两条腿劈叉跳起来,左右不安的看看四周,压着声音道:“这这是那红毛的地方。” “嗯,我之前就嗅到这个方位妖气冲天,还有很多腐烂的死气,就过来看看。” “哪里哪里?死气是死了很多人的意思吗?” 郑国好像地面打了蜡油,腿脚打滑起来。 白桃看他这副身上爬满了虱子,死活抖不下来的样子,“你怕什么?不是说了将他引开了吗,他现在还在兼程的往咸阳城赶呢。” 他跳着脚跑过来,“那我也——” “等等,你别动。”白桃敏锐的听到有异样的动静,“别动,别动。” “啊?” 郑国口里的那口气顺不过来,“怎,怎么了?” 话音还未落,咔哒咔哒咔哒几声,脚下浮雕裂成蜘蛛网的裂缝,露出个深渊巨口。 “姑奶奶,你别吓我啊!” 郑国寒毛竖起,反应不及时,直直的从上面掉了下去,眼珠睁大:“姑奶奶,救我,我—我——我—” “郑国!” 白桃大吃一惊,急忙跳下去捞狸。 * 咸阳宫。 天在将明未明时最暗。 嬴政立在偏殿,青铜灯下,只能照得他的眉眼和沉下来的嘴角。 他手背的弧度压得紧了,将断未断,“寡人将你放在她身边,就是要你看好她。” 蕊儿手脚发软的跪在地上:“奴奴婢。” “她去哪了?” 蕊儿伏地,眼泪倒流:“小主儿未曾和奴婢说起,奴婢只说,天明她会回来的,还请君上莫要忧心。” “她倒是会收买人心,收买到你也肯冒死护住她,忤逆寡人。” 嬴政微闭上了眼,他的肤色冷白而轮廓锋利,薄唇抿成一条毫无情绪的直线,“寡人的心上人不听话,寡人自会捉了来,可寡人的臣民不听话,就只有死路一条。” “砰”的下。 蕊儿重重的磕在玉板上,“奴婢不敢,奴婢不敢有对君上的不臣之心,奴婢,奴婢只是.” 没有只是了。 赵高接受到嬴政眼尾的示意,将她拖了下去,蕊儿压根不敢抵抗,她的牙齿深深嵌进嘴唇,掌心贴在硬邦邦的玉石板上,只听到自己憋在胸腔的哭声,她只是在发抖,不停的在发抖。 秦法残酷。 胆敢忤逆君上的人,又会落得个什么好下场呢。 蕊儿被拖下去后,赵高屏气道:“君上,小主儿天真烂漫,重情重义,这蕊儿若是处置了,小主儿回来怕是,会神伤啊。” 嬴政踱步走在白桃睡过的被塌边,“她四处乱跑,倒也不知寡人是否神伤。” “.” 舌灿莲花的赵高看着面前仿佛带点哀怨的君上,霎时也讲不出什么话了。 嬴政垂眸:“她会回来的。” 赵高忙道:“是啊,小主儿只是年纪轻了些,贪玩了些,哪能不念着君上的好了,玩过一会儿,就只会回来了。” 嬴政不语。 没心没肺的小东西,永远不懂他的心,他的意。 像只是一个人的落花流水,付诸东流。 不过也罢,终归是他要拴在身边的人,逃不掉的。 嬴政的瞳孔逐渐冰冷而危险,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划过枕边,却不料从上面摸出了根火红的狐狸毛。 赵高看着这根突兀的动物毛发,也霎是奇怪,“君上,这.宫里除了猎场可没有养珍禽啊。” 嬴政眼皮都没有动一下,将狐狸毛熟稔的放进旁边的锦盒里,说道:“是珍禽,不过也入夏了,难怪。” 赵高:“?” 有点揣摩不了君上的意思,他又来回在心中打转了一下,露笑道:“夏风习习,君上这咸阳殿可是好风水,就连精灵都稀罕到这里来。” 似是觉得有点假,他又道,“君上,现在已经夜深,要不还是回殿歇息吧。” “不了,寡人就在这歇寝。” “唉,是。”赵高忙不迭给他铺床,嬴政却阻拦道,“将被褥重新换一遍。” 他养大的小东西,他也是知晓的,遭她睡过的床绝对不会这么齐整。 赵高一愣,应道,“是,君上。” 过得饭扫时光,嬴政两手交叠在脑后,躺在新铺的被褥里,他闭上了眼,外头希薄的月色从窗棂探了进来,一点点描摹他俊美的轮廓。 眼见要到上朝的点,空气般的赵高侍奉在床榻边,打着精神随唤随到。 睡在塌上的嬴政十分不安生,他屡屡睁开狭长的眸子,手臂一捞又是水中捞月般的空荡,过得一刻,他又像是被钉子钉穿了样,一动不动。 赵高看在眼里,却不禁一阵感慨。 没想到高大伟岸的君上,也不过是血肉之躯做的人。 嬴政终究没有睡着:“几时了?” 赵高:“寅时尾至。” 嬴政眼也没抬:“嗯。” 今日早朝有两场硬仗要打,一是整肃官场奢靡之风,二是挑起吕不韦和嫪毐的纠葛,三是让宗亲做他手里的刀。 只是白桃的事情让他心绪难宁:“殿门都开了吗?” 赵高睡眼惺忪的点了下头,下一秒精神抖擞补道:“回君上,都开了,届时白桃小主儿要回来,也能赶趟些。” 外头的天正翻着鱼肚白。 嬴政揉了揉眉心,暂时没说话,过得片刻道:“守卫都撤在暗处,别吓着她。” 赵高道:“奴才都省得,白桃小主儿一回来,奴婢滚着给君上报喜。” 嬴政:“还差两刻上朝,你将她前几日为了寡人和几位贵女比射箭的事情,再和寡人说一遍。” 赵高:“.” 不是,这故事君上你整整听了五遍,您还听不腻歪啊。 要说,现在咸阳城内都是君上铁鹰甲士布置的眼线,光白桃小主儿身边得布有一成之多。 寻常那位尊贵的小主儿干什么玩什么都得拿来给君上过过眼,何况白桃小主儿在市集上和蔡妙发生冲突,再比拼射箭的事情。 那更是瞒不住。 后面白桃小主儿射箭赢了,那几个贵女也都歇了心思,赵高将这段刚一说出口时,抬眼就见君上那手中的毛笔硬是动都不动一下,活像是被什么冻住了。 良久,才见他那沉湎在公务中的君上动了笔。 不过动了两下,君上就负手在理政殿来回踱步,活像是市井里得到心爱女子回应的愣头青一样。 也对,君上还未加冠,该是如此表现,平常就是太老成了。 赵高还没来得及舔着脸说番好话,君上强压着嘴角翘起的弧度问道:“她说,寡人是她的,那些贵女们不该和她争,她真是这么说。” 应该吧。 赵高讲多了,自己都有点晕乎。 这是第六遍了,君上还是这么问,赵高也就舌头一弹眉毛两头敲的事,“是,君上,白桃小主儿就是这么说的,小主儿还说自己满心满眼,满满当当都是君上您呢。” “嗯像样。” 嬴政眼角眉梢还是挂着冰渣子,但眼神有点了些许温度。 赵高赶紧蹲下侍奉他穿鞋。 嬴政却一摆手,自己边穿皮靴边道:“不过这话倒像是专骗寡人来的,这个小没良心的。” 赵高如释重负,也不接这个口,只笑眯眯。 在嬴政穿好朝服的时候,赵高适时道;“君上,昨夜太子秘密递呈出去一封信,被手下人拦截了。” “什么信?” 赵高恭敬递过袖子里早已准备好的羊皮卷。 嬴政接过后拨开封泥,一眼看完,沉默着没有言语。 赵高道:“郑国是韩王派过来的细作,使的是疲秦之策的计谋,燕国太子丹不知从何得知,现在将消息传递回燕国,估计是想淌浑水罢。” 嬴政:“他不是传给燕国。” 到底是个太子,不会那么蠢笨,利用价值已经所剩无几了。 赵高说道:“那又是传给谁呢?” 嬴政将羊皮卷一收:“传到寡人手上,你说太子丹传给谁?” “.”赵高还是迟疑着道,“郑国是个世上不二出的水工,韩国把这个大才送于秦国,不亚于割肉饲虎,进才资敌,这.会不会是太子丹的阴谋。” “是太子丹的阴谋是真,疲秦之计也是真。” 他搭着眼帘,王衣翻卷,“将此事放出去,你再带着一堆人搜郑府,要是查出什么,不用管,依照秦律,直接打入天牢。” 赵高正色道:“是,君上。” 白桃郑国去雍城一事,写成单元剧的形式,还有后面一章算是结束。 谢谢泡泡有财神的打赏! 谢谢诸位亲们的推荐票! 谢谢诸位读者们不催更耐着性子不杀之恩! (本章完) 第六十四章 栋梁之材 白桃和郑国极其狼狈的摔到了个地下甬道里面。 兴许是郑国身上蛇蛋的气味太浓郁,勾引得下面成群的毒蛇躁动不安,导致浮雕被撞击的碎裂。 一路上,白桃拖着郑国放出业火焚烧掉成堆的毒蛇,可越到后面妖力不足,竟只烧得个半死不活。 甬道尽头竟有扇石雕门。 宛如绝地逢生般,白桃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立马拖着他就溜进去,笨重的石雕门关闭后,白桃浑身狐狸毛终于松懈下来,“.好险。” “咔咔咔。” 石雕门一关,里面的青铜衔口鲛油灯瞬间被机括瞬间点亮,白桃心头一跳,因此也将石雕门上面的色彩看得一清二楚。 红色的,朱砂,像血。 “太阳。” 白桃喃喃,她再后退一点,就见旁边绘制了两条色泽鲜艳,栩栩如生的龙雕,两条龙头相互碰撞,衔着这个太阳门。 “嘤,这里有死人!” 郑国的声音打断了白桃衍生的思绪。 她豁然回头一看,只见后面满目的都是白骨。 森森白骨散落一地,堆积成山,山一般的白骨堆上,赫有且有八支白骨架穿着黑袍,跪趴在地,位列八个方位,正中围绕着一尊青铜蛇像。 蛇吐着两条分叉的信子,倒三角的蛇头仰着望天,蛇瞳凸出。 这幕映入眼底,灰惨惨,阴森森。 白桃眉心隐隐作痛,看着那蛇像总有种头晕目眩之敢,忙转移视线道:“这红毛蛇妖在这里还给自己塑个铜像?” “怎么死这么多人啊。” 郑国关注不是这个,他软心肠又犯了,念叨会儿,又嗅了嗅,捂着鼻子道,“好臭。” 白桃扬起头去看那铜像。 铜像上面有块和地面上首尾呼应的浮雕。 浮雕上,是三条波浪螺旋,刻着密密麻麻的符箓,“我曾经去往赵秦的边境,遇到一个蝙蝠妖,那个蝙蝠妖奄奄一息了,却继续用吞噬人类的精气续命,我觉得,这个红毛也很像……” “如果他在用凡人的性命维续他的力量” 郑国抽冷气:“道无高下,术有正邪,一个妖精走如此邪术,他迟早会遭到反噬和报应的。” 白桃还在仰看那浮雕上的符箓,美眸一眨不眨:“你觉得,什么报应能比死还可怕?” 郑国一愣:“这。” “妖族已经遭到反噬和清缴了,正道和邪道无论走不走,杀不杀这些凡人有何区别,你觉得有哪条道会善待我们妖精吗?” “.” “你要死了,你选择吸公子婴的王气,嫪毐这么做.也不过就是残忍了些。” 白桃并没有那么多泛滥的同情心,弱肉强食,本就是生存法则。 她的声音回荡在这腐臭黑暗的地下宫,穿过森森的颅骨空隙。 在郑国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她垂下眼睫道,“从小阿兄就告诉我,宁可我负天下人,也不愿天下人负我。” “凡人为了点蝇头小利能自相残杀,为了吃顿饱饭能够易子而食,为什么妖精就不能为了自己活下去,去杀戮凡人?” 郑国嗫嚅:“可可杀人,终究不太好。” “刀都驾到脖子上了,谁会不反抗?” “.我。” 白桃道,“立场不同,无关对错,他杀人,我阻止,可我不会指责他不该这么做,都逼到绝路了,是泥人都尚有几分气性。” “他要建立这个祭祀地宫,他要用人心续他那两个儿子的命,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可要是伤害政哥哥,我也会是个残忍的侩子手。” 她喃喃道:“我也会杀人啊…” 少女说这话时,有种极度的,至妖至邪之感。 让郑国克制抑制不住去臣服的冲动,“姑奶奶,你究竟怎么了。” 白桃晦涩的眨了下眼。 有那么一瞬间,白桃真的透过了蛇像上的这几堆符箓看到了自己凌驾于尘寰之上,飘散到了半空,冷冷冰冰俯视着整个山林烧毁,遍洒妖怪鲜血的战场。 为了不吓着郑国,她露齿笑道:“我只是开笑的,我寻常可不是这样,我是只大慈大悲,普渡众生,就算踩死只蚂蚁我也会哭得不能自已的狐狸精,我也是,极为良善良善的。” 郑国:“…………” “嗯,你什么表情,我难道你还不了解吗?” “我也觉得。”他忙不迭道,他飞快的看了眼白桃,“你是只良善得不得了的小狐狸,天真又无邪,慈悲又心软。” 白桃笑眯眯。 他又道,“不过我们还是出去吧,这里太诡异了,站得我毛毛的。 “你怕什么?”白桃伸出指尖,“你不要乱摸不要乱看就是了,我再待会儿,明日没准天亮那毒蛇就走了,我们还省的些力气。” “好好好,我绝对不乱摸不乱看。” 郑国抬头看了眼蛇像,又飞快的扭回头去,好像证明他恨听话似的,只不过扭回来的时候好像隐隐约约看到那蛇像动了。 动..动了? 好奇心催使狸。 他又拗着脖子去看,仿佛要证明自己方才所看皆是幻觉似的 一切看起来很安静,蛇像看起来也是冷冰冰的宛如死物。 未曾想“咔擦咔擦咔嚓”听得几声机括转动,那仰起蛇眼的蛇像,直勾勾的低下头死盯他。 “郑国!” 耳边吹响的是少女着急的呼喊,飘散在空中满天纷繁的落叶,最终化为飒飒飒的轻响。 郑国两只爪子呆呆的曲在前肢,抱住一颗直插苍穹的大树。 大树? 树的躯干被他啃完一半,上面满是他的啮齿印,再啃个几刻,这颗树就会很快的倒地。 他要做什么? 郑国很茫然的张着自己带着木屑的啮齿,看着上面自己啃噬的痕迹,不自主的用牙口凑了过去,对了对了,要砍树,他要砍树。 这活很简单,他做了上千年了。早已经烂熟于心。 他是砍树好手,也是河狸家族的修坝第一人。 郑国心想。 他在做活,既然是做活,他要彻头彻尾,一丝不苟的完成。 啮齿和树干里的年轮发出摩擦,树木的清香,嘎吱嘎吱的声音。 这是他习惯掌控的节奏,郑国再耳朵动了动,退后一两步,用烂在骨子里的经验判断这颗树会往哪边倒。 数以万年,被自己伐的树木砸死的河狸不在少数。 不过永远不是郑国。 他每次都能规避这种危险,像是以往做过的千千万次一样,郑国觉得有点自豪,它左右看了看,却发现没有人看到这场完美的冒险。 有点可惜。 郑国耷拉着耳朵,察觉到了失落的滋味。 它曲着下肢往前探了探,感受粗壮的树干咂向地面带起的朔风和震颤。 “砰—” 好险好险,和他的下肢只差一线之隔。 这场冒险真是太棒了。 郑国用爪子抓了抓地面,上蹿下跳的为自己鼓舞,地面上铺了层厚厚的枯叶,被它踩的沙沙沙沙响。 对了,砍树做什么。 哦,要过冬了,要屯粮。 其实也可以不用砍,郑国用细长的眼睛,数着树干上的年轮,一圈又一圈,数到没有尽头。 这颗树树龄很大了,上万年的老树,和成精只有一线之隔,可它坐等右等也没有等到它开智的那天。 它觉得等待很盲目,不着边际。 不着边际的事情没有意义。 它停下来想了想。 把这颗树伐了,作为给自己储存过冬的口粮,这或许是这颗老树带给自己的唯一意义。 砍完这颗树,面对隆冬的压力骤减,接下来做什么? 郑国看向自己曲着的爪子,竟然不知道自己之后要做些什么,拖这颗树回巢穴吗?可它已经不再需要进巢穴以避天敌。 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 砍树,筑巢穴,窝洞,明年开春,砍树,筑巢穴,砍树,筑巢穴,砍树筑巢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难道就都要这么渡过吗? 一棵树的存在或许有它的意义,那它这只妖精有什么意义呢,现在妖族没落,死的死了,蒙智的蒙智。 百年以后,又还有谁会记得它呢。 会记得有只活了千年的河狸郑国吗? 老树倾倒,碧海潮生,连年轮上都会开出新树的花,可哪里还会有郑国留下的痕迹。 它觉得惶惶不安,像是有什么人抬脚轻轻碾压了一下,所有的一切,像是软烂的石子,当即碎成了一团,尘归尘土归土,被风轻轻一扬,什么都没了。 倘若—— 现在的我死了,也没事的吧。 郑国动着自己的啮齿,靠近另一颗巨树,巨树被三下五除二的撂倒,它睁着细细长长的小眼睛,看着当头砸下的巨影。 这次,它没有躲。 “郑国!你找死也不是这样的找法!” 耳边又响起少女的叫唤,郑国从魇中剥离,他愣愣的看着面前的白桃。 白桃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手中孩握着一根骨头,另一端的尖锐部分被他自己握着抵在喉咙上,喉咙有痛意,眼看就要再进一步。 他叫:“姑奶奶?” “你还知道我是你姑奶奶,我差点就要喊你祖爷爷!”白桃简直惊魂未定,一把抽过他手中的“凶器”,“你撒手!” 郑国松开自己紧握不放的骨头,浑身冒汗的跪在地上。 他这才注意到她脖颈上和手上都有血口子,外衣还撕裂了,比之前轻松舒适的样子不知道狼狈了多少。 他睁大眼睛道:“姑奶奶,你你怎么了?” “我还要问你怎么了,你怎么还无端的问起我来了,你发才紧看着那蛇像不放,还要往那边去撞,我好生拉着你,可你跟头蛮牛一样怎么拉也拉不动。” 白桃深吸一口气,“就跟要去寻死一样,你还和我对着干,我拦你几次,也知道这蛇像有古怪,刚想准备把它砸了,可你倒是不撞了,你拿起我发才去咂石像的碎裂白骨,往自己喉咙捅!” 郑国眼睛还是茫然无焦点。 白桃看着他,蹙眉好一会儿,“算了,我又不怪你,谁让你是我伙伴。” 郑国心中有娟娟暖流淌过,眼眶微红,张开双臂,颀长的好大个就要往娇小的少女身上扑,“嘤嘤嘤,姑奶奶,我怎么觉得有点难受。” 白桃看他这副娘们唧唧的样,不忍直视的躲开,“你能不能爷们一点,像那个愣头青李信将军一样。” “嘤,可我就是郑国,我做不到像他那么勇气果敢。” 郑国继续抽噎,奶包范十足,“我要是不是郑国,我还能是谁呢?呜呜呜。” 他长发凌乱搭在肩膀上,原本白皙的脸颊哭得青一道灰一道白一道,不仅好似那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叫花子。 关键是还傻了,实在是怪可怜见的。 白桃很想眼不见为净。 她撇着眼神,还是看回来道:“你还能是谁,你是妖精,你是那个傻傻憨憨的妖精,还是那个对凡人好得不行的妖精,你是大秦的水工郑国,哦,你还背负了一个使命,是那个要用疲秦之计,拖垮大秦国力的,细作郑国。” 郑国抹了抹脸:“你这么说,我感觉我好多了,不过细作之事能不能别说,怪丢脸的。” “真好了?”白桃松了蹙起的眉毛,“真好了你就别哭了,跟个爱哭包一样,再哭我就瞧不起你了。” 郑国擦了擦脸,糯糯:“嗯啊,我不哭了。” “.” 白桃也不抱什么希望了,背对着郑国凝神道,“你不觉得这个铜像有诡异吗?” 郑国后怕的不敢看:“我也觉得,我方才看那蛇像好像动了,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我,然后我就入了梦魇,我梦见我在韩水伐树,一眼望不到头的伐树,我觉得太痛苦了,就又想去寻死。” 白桃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你是说看到蛇像的眼睛,就入了梦魇?” “对。” “还记得我们在咸阳街道上吗。” “记得。” “会不会是我们往下看了那红毛蛇妖的眼睛,就入了他的幻术?还有” 白桃杏眼转了转,“我记得赵姨说要去雍城,给权力给那红毛蛇妖的时候,那蛇妖的眼睛,也是相当不同寻常的。” “他的眼睛有古怪!”郑国恍然大悟。 白桃点头:“对,我们千万不能看他的眼睛。” 郑国怯怯的往那堆森森白骨看,那八个骨架支着的白骨身上披着黑袍,好像要活过来似的。 白桃也去看,说道:“既然这些都是供奉嫪毐蛇躯的死祭,那我们就毁了这里。” 郑国道:“好,烧了它,免得那红毛蛇妖还伤害那么多无辜的人。” 说干就干。 白桃默念符咒,手中的烈焰越来越大,似出云破月。 不过作为一个修炼百年的妖精,这种灵气的拢聚,对她而言,已经是超负荷了。 她额角的细汗沁了出来。 五指松开又紧绷,在这之间有种强大的气息,倏忽笼罩在这里。 与此同时,“咔擦”一声,石门翻转,外头的李信踉跄走了过来,白桃察觉到还有其他人,心镜不稳,手中的焰火转瞬湮灭,反噬过来的妖力让她吐出一口血来。 “噗。” 红血溅开。 郑国着急道:“姑奶奶?!” 进来的李信也是一口血吐了出来,但他吐出来的是黑血,看样子实在是狼狈不堪,上衣撕裂成一截,露出精瘦的胸膛,蛇血混在肌肉垒块上实在是斑驳,尤其是他剑尖还窜着几条死蛇。 他见到白桃和郑国两只妖精,一字一顿道,“你们,究竟是谁?” 郑国去扶白桃,见到白桃身上的鲜血,骂道,“早不来晚不来,非要跟着来,你怎么这么轴?” 刚骂完,李信那高大的身躯就如同当铺里不值钱的破烂一般,重重砸在地上,看样子是蛇毒发作,毒昏了过去了。 白桃感受到妖力的紊乱,忍了忍,抹了把嘴唇:“我没事,有事的大概是他。” 郑国一脸担忧看她,又去看倒地不醒的李信,“他身上这么多蛇血,一路杀过来的?” 要是妖精还好,凡人太过弱小,在毒蛇窟里穿行,不亚于在万丈悬崖上走钢索。 两只妖精对于这种莽夫也有种相顾无言的意思,郑国道:“那姑奶奶,我们,救他吗?” 大好的机会被打断,白桃是再也没有多余的灵力了,恹恹道:“你不是刚刚还骂了他么,这人害了我们的事情,你说呢?” “我觉得,我们还是救吧。” 郑国蹲下身看向李信肩膀上冒黑血的蛇洞,“骂是骂,要是我们不救,他躺在这里,就只能死路一条,何况,他又不是故意打搅的,不知不觉犯下的错事,那就不是过错,不知者无罪吧。” 他生怕她不救,补了很长一段话。 白桃刚想开口,外头有嘶嘶嘶的声音响起,恶寒瞬间爬上了脊背。 她神色一厉道,“要救就救,不能耽误,你背上他,从通道外,走!” 两只妖精带着昏迷的李信,面对嘶嘶嘶的毒蛇,好不免一番翻墙钻洞,实在是鸡飞狗撵的狼狈,索性外头天明,大多数毒蛇都不喜阳光,是以脱身的还算顺利。 郑国背着一个大汉,跑到人群中,危机解除的他实在是气喘吁吁,双手吃力到了极致,关节处泛起了铁青色。 “——呼呼呼。” 白桃一路上顺手抄个棍子,硬闯下来也是浑身无力,危机解除索性往爬满青苔的墙壁上一靠。 她道,“他的部下呢?这么大个人不见了的,就没个人接应他吗?不行你就把他放下来,免得背着吃亏。” 郑国也是坚持到了极致,手一脱力,李信拌着灰尘摔下来。 李信紧闭双眼,嘴唇乌青,眼袋浮肿,形如枯槁般,看着马上就要咽断气了。 白桃蹲下身,又撩开眼皮子看了番,他的命格是大将之才,精气充盈旺盛,死在战场上也不会死在这。 她遂放下心来,“你去找个医馆,给点金子,好生救一会儿,救得活就救得活,救不活的话,也算是我们做妖精的仁至义尽,也没亏待他。” “好,找医馆。” 郑国点头,又去看向街道。 接二连三的公鸡打鸣声响起,雍城街道逐渐活了过来,清晨雾多,水汽袅袅,澄澈如碎琉璃般,有几个官员正在懒懒散散的巡视,郑国眼睛一亮,正要上去。 白桃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你怎么这么笨啊,这李信小将军肯定不是雍城这边的,不能叫人。” 郑国不解:“啊?为什么,都不是秦国的将领吗?” 白桃没答。 眼睁睁看那几个官爷像个街头二溜子般的晃晃荡荡过来,按理说早晨当值开始点卯,可他们只是眯着眼睛不管不顾,一派敷衍了事。 见到中毒的李信理都不理,见到貌美的白桃,他们浑身一销魂的哆嗦,摩挲擦掌,眼里放出垂涎的光,“嘿嘿,哪里来的美人——” 白桃拿起旁边有胳膊粗的木棍,以手为刀,不轻不重的劈上去。 “咔咔咔。” 碎木飞扬,木棍断成了好几节。 他们目露骇然,脚步也是节节败退,最后互相看了两眼,当看不见般的吹着哨子离去。 “这样,你还觉得都是秦国的将领吗?” 等人走后,白桃抿唇,“秦法严苛,男女不以义交者,就得处以死刑,这种律法下,人人都惶恐自危,何况在这种大街之上,肆无忌惮行如此之事,不觉得雍城早已不是当初的雍城了吗?” 郑国木木道:“当初的雍城我也没瞧见啊。” 白桃:“.” 白桃白了一他眼:“笨啊,管之前瞧见不瞧见,现在的雍城,就是那生性懒散,冷血铁肺的红毛蛇窟。将李信交给他们,我看,还不如直接一刀了结他。” 郑国也反应过来,后怕道:“不过两年,这嫪毐,怎么就这么能只手遮天。” “很简单啊,欲望,是人之常情,秦法的条条框框约束了秦人几百年了,有朝一日这个束缚不再是束缚,可能人会初初不习惯,到后面就会安之若素。” 白桃怕他听不懂,唔了声,“这道理阿兄和我讲过,说人是最多杂念的生灵,所以他们就只是凡人,就好比好比你。” “你每天都在早起,当有朝一日你可以不用早起还可以睡懒觉,你可能起初不习惯,到后面你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懒散,直到你觉得睡懒觉就是理所当然的。” 郑国恍然大悟:“你阿兄懂得真多。” “是啊,他是世上最最要好的阿兄。” 白桃弯起美眸,说起阿兄就笑得烂漫。 郑国也是笑,虽是不知道为何笑,但他觉得小狐狸笑也跟着很开心,笑了一会儿,看着昏迷不醒的李信,又觉得现在开心委实太早, 白桃看着躺在地上身中蛇毒不合时宜的李信,用脚轻轻踹了下,“还是先背着他,去找个医馆吧。” 郑国一秒收敛,“哦。” 他在前面甘为孺子牛的奋力背,白桃在后面慢悠悠的跟。 期间小狐狸见到旁边的树上有几颗红果,甚至还清闲的摘下来擦了擦,嘎嘣嘎嘣的嚼。 郑国吃力道:“姑奶奶,你怎么一点也不担忧啊?” “他又不会死,着个什么急。” “啊?!”他立马就想把李信扔下来歇会儿,“姑奶奶你不早说,这雍城医馆难找,我都整整走了三里地了。” 白桃丢个野果喂进他张大的嘴里,“不过知道你扔了不管他会不会死,我想,大抵会的的,反正以后秦国少了青史留名的将领了,你可以试试。” 郑国不能说话,只能眨眨眼。 白桃眼尾一挑,看着前面藏在转角的医馆示意,“嗯,医馆到了,你不进去吗?” “咕噜。” 他也看到了,喂到口中红果囫囵吞枣的咽下,背着李信小将脚步如风的越过带着斗笠的农夫,躲过店小二泼出的洗脚水,直冲冲的去敲门。 “砰砰砰—” “里面有人吗?开门啊,大清早的你开不开门?啊!你要是再不开门,外头有人就要死掉了!别看只是个凡人,秦国就将要失去一个栋梁之材!要塌天啦!别问我谁说的,我家姑奶奶说的。” 跟在后面的白桃听到这话好险一个趔趄。 谁教他这么敲的。 第六十五章 不懂情意 “有人吗有人吗?” 郑国着急道,“有没有个人啊!” “谁啊,大清早的。” 医馆吱呀一身开了,有个穿着布衣,头上扎了个啾啾的药童,打着个眼,两眼乌青的走了出来,“呜里八吵的,燥嘛子燥呢!大早上的怕是喉咙芯子都要喊出来了,喊着去投胎啊!” “还说什么啥子栋梁之材,啥子啥子,栋梁哪里的才,让我看看是哪个?” 药童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郑国背上变青的李信,大惊失色道:“我滴个亲娘啊!都变色了,这个栋梁,是中了什么毒?” 郑国欲要开口。 药童赶紧道:“别讲什么比屎还多的蛋屁话,像抓药一样,抓重点!” 药童推开大门,行动得风风火火,郑国生怕自己拖后腿,连站在后面的姑奶奶都不要了,火烧眉毛的跟着药童走进去,“蛇毒,是蛇毒。” “什么蛇,你看这,嗨哟,还吊了口气,快快快,快进来。” 里面郑国背着李信进去了。 白桃还站在原地。 李信暂时安全了,脱离了危机四伏的雍城,身上的紧绷和危机感也卸了下来。 现在她轻飘飘的,像是一片叶,随时有可能飘走。 但是嫪毐之事又重重的将她拉入地面,猛地摔上一跤。 一个修炼五千年的蛇妖入了秦国,勾搭上了太后,控制秦国古都,给自己塑造个除非天地大能才能造的铜像,还和凡人生下了两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小怪物。 为了两个小怪物,费尽心思的四处寻找阴月阴日的孩童剖了心肝喂养。 他为了做什么,到底要做什么? 白桃少见的露出困惑。 人和妖的后代,天理不容。 就算是诞下实在是难以存活,蛇类冷血无情,向来对诞下的后代置之不理,可他却千方百计的保全。 这确是超乎寻常。 他要拿他的后代做什么? 一桩桩,一件件,白桃的脑子里纷繁扰乱,像是崩开的线头,怎么也理不出头绪出来。 “姑奶奶!” 里面的郑国冒出头来,“姑奶奶,快进来,那大夫问我们是什么毒蛇咬的,我说不出来。” 白桃忙收敛了思绪,紧着跟进去,里面李信的上半身被脱光,昏迷不醒的躺在床上。 他的骨骼和肌肉线条一览无遗,遍布的灰青色的血管上插满了闪烁的银针,整个少年人活像个遍体长毛的刺猬。 扎这么多还不够,他身边坐着个老妇还在一刻不停的给他施针。 老妇虽身形佝偻,但动作快且稳当。 白桃走了进来,发出的动静微乎其微,老妇没有回头,声音沙哑粗砺:“你可知道,咬了这壮小伙的是何种毒蛇?” 白桃将手中拾的鳞片恭恭敬敬的递给她,“我也叫不上名字,但是从我在那里捡到个蛇鳞,老人家,您看看。” 老妇压成三层的眼皮褶子转动一下,拿起仔细端详了番。 随即去命药童抓药,而她则再拿尖针,快速的扎在李信的五指指尖上。 五指连心,黑血被放了出来 针灸,药熏,再放血,再针灸,药熏。 连番折腾后,李信小将军总算是从鬼门关里走出来了,嘴唇也重新恢复了色泽。 郑国松了口气:“总算好了。” 白桃没吭声,垂下眸光,看起来心事重重。 老婆婆:“得亏他底子好,否则,中了这种蛇的毒,怕是神仙也难救。” 白桃:“什么蛇的毒?” “吃人肉而长的蛇毒。” 老妇说完,驻着错金银马青铜拐杖,踉踉跄跄的走了。 房间满屋子的药味和血味,李信还在昏迷不醒,白桃见到那佝偻的身影吞没在拐角,说道,“既然他好了,那我们就走吧。” “啊?去哪里?”郑国凑上来道,“这次我们虽摸到雍城的情况,没有毁那个雕像,你不打算再多呆几天吗?” 白桃摇头:“还是走吧,这次一事,再溜进雍城没那么容易。” 她看向这间风雨陈旧的药馆,沙沙的落叶落了下来,时高时低,使人想起咸阳城里栽种的珙桐树叶。 她顿了顿,“我也有所牵挂。” 郑国大抵明白,干巴巴道:“哦哦.” “哦什么哦,还哦个半天,”白桃狐狸眼一转,戳破他的小心思,“你是怕,那个红毛蛇妖还在咸阳,到时候撞上小命不保对吗?” 心思被戳破,他像喉咙里卡骨头的梗了一下,“那红毛蛇妖,就一个蛇像,都能让我坠入梦魇,还差点自我了结在那里,我要是碰上他,当然,当然害怕了。” “那你找个地方窝着吧,最好永远别出来了。”白桃转身就走。 “嘤。” 郑国拉住她,脏兮兮又带点可怜兮兮道,“姑奶奶,你做什么都不能抛下我,你要是抛下我,我可怎么办啊?” 看着他这一副“你不要我,就没有人要我”的样子,白桃眼皮一跳,“那你要不要跟我走。” “跟你跟你。” 郑国巴住她不放,生怕小狐狸崽溜走。 白桃算是服气,从衣襟里掏出个金块就当诊费放在李信的旁边,没想到李信竟然幽幽转醒。 他睁眼看到她,又闭上了眼,那速度直呼人怀疑眼花。 不过转而他又半闭半睁的看着白桃,挑了下眉毛,吹了个高扬的口哨:“呜呼——是哪里来的,好够味的小娘子。” 白桃险些将手里的金子咂他一脑包。 见小狐狸被调戏了,郑国有点懵的过来劝李信别找死,“说什么呢,这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要不是她发话,你没准还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晾着呢,埋都没地埋。” “救命恩人,那太有戏了。” 李信觉察不到疼痛似的,拔了自己身上的银针,边拔边道,“本将军现在在王翦麾下任职,乃左小将军是也,本将军父母双亡,孑然一身,无妻也无妾,小娘子若是嫁过来,我肯定护眼珠子的宠,三年抱三个大胖小子,也不枉报答小娘子的一番救命之恩啊。” 秦人奔放,对情爱之事更是不避讳。 尤其是只要看对眼,就能够露水情缘的。 白桃算是领教了,只给了个白眼。 郑国听不下去了,俊脸一绷,骂道:“你可真是老鸹配凤凰,痴心妄想,你怎么不死泥鳅跳龙门,架个梯子再上天,你无身份无背景,就只是个小将军,主将轻而易举就能换了你,还想配我家姑奶奶,我呸!做你的大梦!” 可见他这个脾气好的都被气狠了,摞下话后直接拖着白桃小狐狸就走,“姑奶奶,快走,这厮不要脸,我们快别搭理他。” 白桃伶牙俐齿惯了,现在竟没有一点发挥的余地。 走出去时只听得后面李信翻身而起,叫唤道:“你怎么就知道,本将军未来有朝一日,不能够当秦国的主将?等着瞧吧,小将军当得,主将更能当得!” “我就不应该让你救他,这嘴巴太欠了!” 郑国驮着白桃回到咸阳的水路上还在咋咋呼呼。 “嗯” 白桃趴在它的软毛毛上,沐着暖暖的日光,哼哼道,“他就是想把我们打发走,故意这么说的。” 郑国抖了抖耳朵:“?” “那李小将军是王翦大将军的麾下,他不在营地里好好待着,夜半三更带人跑去雍城做什么?” “做什么?” “当然是去摸底细啊,这个底细可能是长信侯嫪毐在雍城的动向,也可能是为了营救那几个孩子不惜以身试险,没准我们走后,他就去火急火燎的将此事报给——” 白桃拉长了尾音,慵慵懒懒道,“报给秦王,嬴政。” * “咕咕,咕咕。” 信鸽双翅收敛,停息在窗台上。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解开鸽脚上的信筒,嬴政剥开封泥,展开羊皮卷。 【君上,臣在雍城探得长信侯在雍城有不轨之心,不仅大募门客,行为嚣张,所有雍城暗哨皆出他手。】 【且太后有异,前两年生得二子极为古怪,像人又不像人,像蛇又不像蛇,恐是遭受了某种诅咒。臣乔装混入了雍城送子官船,垄断了长信侯四面搜刮幼童之路,不过臣昨夜在雍城碰到了一女一男,行踪诡异,敌我暂时不明。】 落笔:李信,亲禀。 嬴政另一只搁在桌沿上的手指压着的是一片霜寒,一股戾气从眼底深处蔓延出来,“雍城,很好。” 也不知道李信禀的四件事之中,他说得是哪件事。 吃饱了米糠的信鸽,扑簌簌的又像一条白色的弧线抛向天际。 有片羽毛晃晃荡荡的飘落下来,赵高捡起道:“君上,夜深了,您已经连着一整日没有歇息,这里由着奴才来守,您还是先行歇息吧。” “她今夜会回来的。”嬴政冷沉道,“她若是不回来,寡人亲自去缉拿。” 赵高再也不敢吱声了,只是行了礼蹑手蹑脚的往后退。 用鱼鲛点燃起来的长明灯,照得这座金碧辉煌的殿内在幽暗中隐隐约约游动着某种光辉。 赵高看了眼这座量身定做的金屋,凑着眼秦王颀长的背影。 他在心里暗叹道。 也不知道白桃小主,在明知的时候,为何还故犯。 这秦王一怒,连着他们这些做奴才的都犹如高空中踩铁丝般的心惊胆战,幸好秦王是明君,不是那等草菅人命的昏庸之辈。 不然,这咸阳底下埋的早就是他们做酒壶的人头了。 赵高提着气出去,出去时外头的树影沙沙,皎洁的月亮照在树影缝隙中,透出比雪还要亮堂的白光。 “叽叽叽。” 有鸟在叫。 白桃就是从啼鸣月下归来的,任这咸阳的高手想破头也没有想到,她是凫水而来。 她刚见到赵高低着头垂着手路过,有心开口想探探话,但是转眼就咽下去了。 算了,都是家务事。 白桃小心翼翼的溜进了内殿,就只觉昏暗无比,连油灯也不曾点一个的。 她走了进去。 嬴政就在最昏暗的一个角落立着,他的眉目太过平静没有起什么波浪,以至于觉得有些许凉意。 白桃一进来就对上他的目光,吓得浑身的狐狸毛四仰八叉的都顺了,“政哥哥,你你怎么有空过来了,不是最近宫里都在整肃奢靡之风,你很忙吗。” 嬴政:“去了何地?” “去了外头,我嫌这宫中呆着太闷,就出去看看,总归一晚上没有归殿罢了,也不碍什么事。” 白桃讪讪的挪着步子,左右看了看道,“蕊儿呢,我让她陪我好生歇着,走的时候也没有给她招呼一声。” 他没答,只是抬起手来,他那双手是握剑的手,执笔的手,指点朝政的手,这么一瞬间,他向她伸过来,有如高高在上的天神手掌。 白桃过去将脑袋放在他手心,眯起眼蹭了蹭,“嗯,政哥哥。” “打入水牢了。”他冷淡道。 水牢? 什么是水牢? 白桃目光有点怔,她一向对凡人的刑罚不甚知解,“水牢?蕊儿为什么要打入水牢?那不打入中不中?我觉得她伺候的我伺候的挺好的,能放出来吗。” 嬴政道:“秦法如山,触犯律法者,无所赦免。” 白桃抽了口气,一把拍开他的手直接背过身去,恶人先告状道:“蕊儿是你送过来的,打入天牢也是你命令的。” “合着我的身边人不是我所能决定,什么都是你说了算,那既然这样,你还不如去养一只小宠,小宠可比我听话多了,不会吵不会叫更不会闹,要是惹得你心烦了,直接啪叽一巴掌打死丢出去得了。” 少女连窈窕的背影都一伏一伏的,看样子气得不轻。 嬴政:“.” 嬴政:“寡人从未如此说过。” 白桃这只犯事先告状的小狐狸听到倒打一耙有成效,直接两眼一抹泪道:“什么没有,你明明就是这么做的,蕊儿伺候我伺候的尽心尽力,不过就是一时疏忽,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就这么一杆子把他打入水牢,秦法如山是如山了,你也不管我伤不伤,难不难过,我不管,你就得把她放出来,你把我关进去得了,总归是我犯事,我没有好好听你话,偷跑出去玩。” “呜呜呜” 白桃低着头,怕泄露表情,直接扯了他的黑袍大袖抹着莫须有的眼泪。 嬴政最怕的就是她哭,一哭什么脾性都没了,只一把把她按在怀里,叹了口气。 白桃贴在他怀中,美眸转了转。 果然。 嬴政道:“蕊儿,寡人自会赦免。” 只不过还未等白桃露出得逞的小表情,又听得他道,“只是桃桃夜不归宿,难逃其咎。” 听着像是家长惩罚族里不安分的小孩,就像阿兄以前不许这样不许那样一样。 白桃松了口气,知道他对自己比阿兄还要对自己心软,无所谓的哼道,“都随你,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嬴政低眉敛目的注视着她,眼底的神情晦涩难懂,五指的另一端牵着的是根金链,“嗯。” 白桃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直接睡在他怀里,“嗯嗯嗯。” 她眉眼一派无虑,看起来什么都不懂,不懂情,不懂意。 嬴政凝视着她,轻轻问:“还会跑么。” 她睡着了,没回。 她也不懂他的克制,那欲说还有的情愫牵扯。 可现在已经无需克制,也不需要去懂。 等他及冠,及冠后… 就算她不懂也没关系,是他自私,狭隘,卑劣,阴私。 只要她在身边。 第六十六章 缉拿入狱 次日。 黎明破晓。 窗外的黎光从缝隙中探照进来,胡床上的少女墨发垂散如水藻,五官华美的令人呼吸凝滞。 只是她的裸足上,突兀的牵着条金链,而金链另一端系着的是角落里喷吐烟圈的错金铜兽。 “叮——档。” 白桃从床上没骨头似的爬起来,见到自己脚腕上的金链子,瞌睡一下子都跑光了,她扯了扯,懵道:“谁给我栓的?” 没人应。 旁边的嬴政早已上朝去了。 不过还能是谁,这殿里除了他能够来去自如,其余人等不过就是金丝牢笼里的一点装饰。 白桃晃了晃脚腕的金链子,首端居然是系着绊妖铃,嘟囔道:“怎么和阿兄一样,乱跑了,都喜欢管我。” 联合她自己昨晚说过的话,真是不知道是搬了石头咂自己的脚还是咂自己的脚。 外头有宫女鱼贯进来了,打了帘端了漆盘,上面都是预备好的早膳,见到地上的金链条她们纷纷目不斜视。 她们只道,“君上有令,小主儿近几日好生待在殿内,以备王婚,不多时会有人过来送婚服过眼,都是以灭的鲁国绣娘,耗费数年沥血织成的。” 这群侍女不说,连白桃都快忘了要和政哥哥成婚的事了,“婚服就不看了,能穿就行,对了,蕊儿呢?” 宫女曰:“蕊儿姑姑昨晚已经回宫了,现在还在洗漱沐浴,不多时小主儿就能见到了。” “嗯,那你们退下吧。” 白桃坐下拿了象牙箸叉了块鸡腿,宫女们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又陆续退了出去,约莫饭扫时光,外面来报蕊女使进来了。 蕊儿进来就磕头:“奴婢拜见小主儿。” 白桃拨弄着链子去瞧她。 这一瞧不要紧,短短两日,蕊儿的面颊消瘦憔悴了许多,连着眼里的光亮都暗了些,如同蝙蝠在里面横飞的洞窟。 白桃有些心疼道:“蕊儿,你..…” 蕊儿摇了摇头,两行清泪流下来:“不疼不疼,一点也不疼。小主儿,奴婢只是害怕,此生再也见不到您了。” 愧疚掩埋过来,白桃下地道,“君上,他没有为难你吧?” 听得脚链轻响,蕊儿喉咙里卡了沙硕般的难以回答,她看向白桃的裸足,上面缠绕着三圈金链,宛如被囚禁的囚徒,“小主儿,这是谁给你套上的?” 白桃往后躲藏了下,“没有,这是装饰品。” 蕊儿何等机灵,木木的立住脚,看着她再也不说话了。 白桃说道,“你这两日过得如何,没有谁敢为难你吧?” “没有。”蕊儿摇摇头,“宫里这些人,眼睛都上过色的,知道奴婢是小主儿的人,哪敢苛责呢,倒是小主儿你。” 她看向她的脚腕,咬了咬唇,“奴婢打小跟了主子,也是知道的,小主好似天上自由的神鸟,想往哪飞往哪飞,想往哪停就往哪停,就这么束着,小主儿想必也是难受的吧。” “我还好,有得吃有点穿。”白桃让她坐下来吃点心,状做轻松道,“不说这事了,你饿了吧,你快起来尝尝,一口一金的蟹黄包,只是现在蟹还不肥,等秋季到了,才是吃蟹的好时令。还有糯米做的驴打滚,都是你喜欢吃的…” 蕊儿捧着她递的点心,眼泪一滴一滴的掉落,咬着蟹黄包,她吸了吸鼻子,“小主儿——你不要怪罪君上。” “不怪罪。” 白桃伸出手捏了捏她的圆脸,发现没有以前那么有肉感,“怪罪什么啊,只是你,我只盼着你别怪罪我些,你也多吃点,把这几天补回来。” 她又给她夹了一筷子。 蕊儿还是惨惨淡淡,泪流满面。 看她这副戚宛样子,白桃放下筷子,说道:“你好歹也是个后宫女主使,这般哭啼,还能拿什么威信镇压那些跳塌子的宫里人。” 这话点醒蕊儿了,她咽下点心,强行镇定起来:“对,现在小主儿身边能帮衬的就只剩奴婢一个了,奴婢要振作起来,不能让别的贱蹄子,让咸阳城里的那些贵女们看笑话。” 白桃抿唇:“有什么笑话可以讲啊,只要自己不觉得是个笑话,别人才会觉得自己是个笑话,做凡人,思虑过重就容易相貌不好看。” “对,小主说得极是!” 蕊儿笃定道,“就算那郑国是韩国细作又如何,小主儿您又不知道,跟小主儿一点干系都没有,您现在还是入主后宫第一人,由不得其他人在那指指点点。” “什么细作,什么指指点点?” 白桃只是板着脸吓唬她,现越听越迷。 蕊儿愤愤然道:“小主儿你是不知道,奴婢在水牢的那段日子,有好多人跟奴婢落井下石。” “说你因为兄长救了先帝一命,受得公主的尊宠,又因和秦王青梅竹马,受到了秦王的宠爱,还引荐了稀罕水工,受到前朝的看重,现在韩国细作一事被曝,前朝猜忌,连秦王都保不住您。” “还说小主儿您违反了秦律,秦法之下,法不容情,怕是要流放了,我呸!一群倒牙子的狗,就知道乱吠!” 白桃:“什么?!” 她对此事丝毫不知情,什么时候郑国那只蠢笨的河狸妖,才回来就被逮到了细作把柄了? “小主儿,你别难受,呜呜呜…这事情谁又想得到呢。” 蕊儿才凶完没多久,眼眶又红了。 白桃眼尾拉开,冷静了下来:“别哭别哭,郑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先仔细将这事情的始末好生和我说说。” “小主儿,此事您还不知吗?” 蕊儿呐呐的看着她脚上的金链子,“君上这般把你束绑起来,也自是君上的良苦用心。” 她又道,“这事情事关国家水利,举国上下事关重大,才不过一晚,就在秦国闹得跟塌天动静般无二,无论哪国都憎细作,偏郑国府里搜出许多和韩国来往的信件,连审都无需,直接被打入咸阳诏狱。” 白桃:“他哪来的和韩国来往的信件?” “郑国是韩国人,这点无需猜忌。” “……” 白桃只记得郑国当自己的妖精小弟后,经常牙口一张,露出整齐的糯米压,再热上别的姑奶奶姑奶奶喊,自己也曾提点过他既然诚心归秦了,决计不能露出马脚。 他看着倒也不像两面三刀的妖精啊? 白桃又问道:“打入咸阳诏狱会怎么样?他会不会被人杖责,黥面还是劓鼻,亦或是赭衣苦役?” 蕊儿摇了摇头。 还是太轻了,在商鞅变法后,严峻的秦法下,就连往道路里丢灰都要被刺面毁容,何况是通敌叛国之罪呢。 蕊儿带着哭腔道:“小主儿,您也别慌乱,就算在君上那失得一会儿宠,失得一会儿信,那也只是暂时的,君上决计不会因为郑国之事,坐连罪与你,你早已经是奴婢心中的王后娘娘,现在秦王加冠礼后,王后换谁来当,奴婢都不会认。” 白桃:“.” 她真的不是在乎这个,但是见蕊儿那星光点点哭猫子的脸,白桃也不好开口,“哦,那你别哭了,你先吃饱点,再哭吧。” 蕊儿噎住,见到小主儿这般不开窍不争取的模样,急得又流了两条宽面泪。 看着蕊儿哭哭啼啼用完膳后,白桃终于遣了她出去,在原地思索了好一番,独自拖着金链子靠近窗扉。 郑国被查出细作? 谁告的密,动作这么快,究竟是怎么查出来的,还有,是不是韩国那边的人告知的,还是秦国这边有人在推动。 这群人又想做什么。 背后有什么人。 目的呢。 白桃乱成一团麻,时不时又闪现那河狸在牢里蹲着的惨兮样,她眉头又是一压,仰头看着外面广阔的碧云蓝天。 不管怎么样,还是得先保住一条河狸命。 她手指掐诀,指尖有一缕红烟飘摆而出,好似一女子轻摆腰肢,扶摇直上。避过了无数监视的眼线。 紧接着,有一只鹰隼从天空中疾驰而下,快的宛如一点黑墨,眨眼唯有气流的波动,又消失不见。 “叮当—” 风起,宫铃晃晃。 层层宫檐下,她继续在窗边看着外头茫翰无涯的天空,将手中的信送出后,把窗扉一拉,袖袍翻转,没入无数梦幻空话的殿内。 * 七日后,就是大秦的天之骄子,秦王去往雍城要举行的加冠礼。 秦王,二十二岁加冠后就可以配剑束发。 加冠,代表亲政。 在秦国一直鼎力围着吕相吕不韦斡旋的官吏们都纷纷以敏锐的嗅觉嗅出,秦王不是雏鸟,他是羽翼皆丰的雄鹰,迟早会亮出他的爪和喙,锐不可挡的进行反扑。 或早,但绝对不会晚。 是以缉拿完郑国细作后,按照秦国的连坐制,宫里那位白桃小主也应当打入地牢以罪论处的时候。 大臣们寻常在朝会上嘎嘎的像扑腾的鸭子,现在安静得倒像是一群小声叽叽叽的小鸡崽。 谁也不敢说秦王的心肝肉半个字。 风云际会之时,秦王肯定会大刀阔斧的改革。 他们现在敢多说,是嫌官职太稳当,要拿给秦王操刀了吗? 对郑国是韩国细作一事,连吕相也是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道:“要想富秦,纲在修渠,郑国大才,举世难出其二。为君者,当得海纳百川也。” 这番半阐半诫,年轻的秦王坐在王座上半响没开口。 这么多年来,秦国官吏们早已习惯了他们君臣这种亦师亦生亦友的相处和共事,只转圜着润润万金油,涉及到一些小事,只前拥后倒便是。 不过现在在秦王即将展翅高飞之时,也许秦王想听到另外不同的声音。 李斯从末尾走出来,举着芴板,恭敬开口:“启禀君上,斯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嬴政:“讲。” 李斯腰弓了下去,道:“斯是外臣,本是不该多加谬言,只是——”话没说完,被纲成君蔡泽夹着呷呷之音打断,“不该谬言就别谬言。” 李斯弓着背,大是尴尬。 蔡泽抱手低眉:“臣有一言,既郑国原是韩国的一计,疲秦之计,可几年前他为秦国阻拦了洪灾,避免了千户老秦人的损失,也算是有功,可想而知郑国不是那般心里阴私,心胸狭隘之辈,丞相说得海纳百川,极是在理。” 遮掩都不肯遮掩一下。 嬴政眉尾几不可察的一扬。 李斯直起腰杆,话语间终于带了点针砭:“纲成君此话,斯不敢苟同,知人知面不知心,知皮知表不知里,殊不知郑国年前的疏水不是迷眼之计,依臣之言,当关押几天,后携郑国的家眷,以令之。” “鸡鸣已然打响,李廷尉莫不是还在打瞌睡?” 令一吕不韦的拥趸者,驳道,“郑国孤身一人入秦,其余的底细都莫不透,哪来的去携家眷以令诸侯?” 令一人又道:“千金移得,人才难求。照李廷尉这么说,凡是从他国来的人才,要想在秦国处事,莫非都要往咸阳诏狱关一关,在将其家眷押来?李廷尉,那您的家眷呢?” 李斯顶着秦王锐利的眼神,倒是镇定:“郑国是韩国的细作,一码归一码,城头也说不到成尾去,你们这般同日而语是为什么?若是郑国使出惊雷闪电,拖垮大秦国力,你们多大的头够砍得起?”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惊世乌龟能说出这番话来. 吕相一派欲要辩驳,被吕不韦很快打住。 吕不韦放下手来,皱巴的眼皮看向李斯,李斯一直低着头。他和郑国一起领秦王事,算是同僚,没想到落井下石的第一个是他,倒是会审时度势。 吕不韦淡淡:“都吵吵甚?” 满堂朝臣瞬间被封锁了声气,目光一致对着吕不韦,“国相——” 吕不韦大拇指轻或重压着手中的书笔,嬴政伟岸的身姿就坐在王位上赫赫巍巍。 片刻剑,吕不韦慢慢松开,叹了两口气,说道:“郑国一事,根基尚且浅,虽牵扯不多但渊源颇深,是否修渠一事,对韩国,对秦国,更对天下世局变幻会产生深远的影响,既然秦王羁押郑国入狱,想必秦王早就胸有定夺,我们臣等不凡先听秦王说道。” 众人又将注意对准秦王。 嬴政没有丝毫见拙的犹疑:“郑国大才,众所周知,秦国修渠,众望所归。可若大才不能为寡人所用,为秦国所用,不过就是块难雕的朽木,当杀无赦,李斯!” 李斯出列:“在!” “郑国勘审一事,寡人全权交由你。” “是!臣幸不辱命。” 折中。 众人无异议。 说完郑国一事,就是长信侯嫪毐的事情。 这个躲在太后宫闱里的内侍,担借太后执政大权,嚣张跋扈,在朝堂上目中无人的样子,真是让人如同吞了苍蝇吃了臭蛋一样,比屎尖尖拉在嘴里卡喉一样恶心。 别人都是奋发读书封妻荫子,不知兢兢业业多少年,才得以在朝堂上指点江山。 他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乡巴货,靠睡女人睡出一番大名堂。 这这这. 这说出去谁不眼红?谁不想拖他下水? 偏生这个床榻上侍奉女人的种猪,粗疏但是极其细致,圆滑的跟个泥鳅一样。 建别宫用度超支,超支就说是太后娘娘要用,太后娘娘要度假,太后娘娘身体不好云云。 门客招揽规模极大,底下三教九流跟聚众土匪流氓呜呜泱泱一闹事,在咸阳雍城大街上满地蚂蚱跳,闹小就说太后喜欢热闹,闹大嫪毐直接一剑宰了,说太后娘娘有旨,法不容情。 你拿他有辙吗? 没辙。 哪怕那车轱辘压出印子,他都能跟你舔仔细喽。 上回秦王有令,召集大臣整顿咸阳奢靡之风的事情,明眼人都知道首先肯定直冲着嫪毐来的,他们还摩拳擦掌等着先毙嫪毐这只鸟,没想到啊,鸟毛没捞着夹尾巴的事情全让他们做了。 吃了好几日的素菜,群臣都是磨牙霍霍,怨气都要冲天了。 嬴政道:“七日后,寡人要去雍城加冠。” 群臣收敛怨气,互相扫着眼风。 加冠,就代表着华阳太后,赵姬太后,吕不韦国相的三座大山从朝堂中挪开,大秦的王权才叫真正的凝一,秦王也能指哪打哪。 其实每个人都惧怕改变,吕不韦的好脾气,宽厚德政适应了二十多年,乍然换个新风向,不知道年轻秦王的手段又会如何。 但此时,一想起嫪毐那个乡巴货即将被掐苗头。 众人倒是心底里隐隐期盼起来:哼,老子们再忍七天,七天过后,管那个红毛崽种喊什么太后娘娘,喊亲娘也没有用! 第六十七章 南柯一梦 雍城。 嫪毐回到雍城,本就去趟咸阳应付一群凡人老古董,心情就不太爽利,还看到满地的蛇骸,更是火山般爆炸。 他满头红发无风自扬,“是谁?!” 被算计了。 他蛇眼转转,第一时间脑海中就闪出了这个想法,调虎离山之计。 面前有条碗口粗细的毒蛇蜿蜒着爬过落叶,爬在嫪毐面前嘶嘶道:“是两个妖精,有一个会放火,还闯了您供奉的地方。” 蛇类嗅觉不是很灵敏,只能靠温度感知。 嫪毐将蛇眼对准了自己修筑九层塔楼,那底下供奉着他的蛇像,是他对于自己的期冀。 只有备受敬仰的生灵才能够塑造身像,凡人塑造了商君的人像,他也能塑造自己的蛇像。 敬仰而已。 生灵敬仰万物神,他供奉自己,本就没有罪过。 嫪毐蛇躯滑动,窣窣的游入地宫。 里面的石门没有落钥,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实力足够自信,没有人能够闯入这个蛇窟,也没有人敢。 偏生那个小狐狸敢。 嫪毐一口蛇牙都要险些咬断。 撑着蛇眼一点点探过旁边地上烧的半焦的死蛇,还散发着可口的肉香味,他的脸皮渐渐覆盖出鳞片,脑袋瞬间暴涨成血盆大口。 “嘶嘶——” 太阳图腾上,照出一条粗壮大红巨蟒的影子,它正垂着蛇头大口大口吞咽了地上落散的死蛇。 来日方长,以后还是要尝点狐狸味。 嫪毐心想。 他吃得半饱,化成人影走进了凡人的视野。 红墙绿瓦,树木沉沉,经历了雍城古老变迁酷烈权利风雨的巨树下,有几个宫人在渎职闲谈,见到戴冠的长信侯,他们忙噤声:“见过长信侯。” 嫪毐眼瞳幽幽,红丝垂落,暗边黑袍迎着大风鼓荡,薄而猩红的唇宛如贴在面颊上,宛如缱绻的情人在轻抚。 他一向这样,看见人又好像看不见人。 就是这么目中无人的态度,时常像个吊在树杈上的吊死鬼一样冒出来。 宫人也不搭理,自顾自的坐下闲谈,还咕噜噜的明目张胆喝着陶罐里从厨房偷的羊肉汤。 殊不知,只是他们的长信侯见凡人如见蝼蚁。 蝼蚁在旁爬过,没人会闲的无事去踩一脚,嫪毐现在很忙,他要忙着去看自己的两个子嗣。 蛇类有一个月的发情期,一胎大概十多二十多的蛇蛋,嫪毐活到如此岁数,后代自然如同过江之鲤数不胜数,他倒是不在乎区区两个子嗣。 他只是在乎,这是秦国太后的子嗣。 凡人,总喜欢用血脉亲情去维系关系地位,选王储更是一样,还没有当初尧舜时期禅让来得正统服众。 他们越活越倒退,越活眼界越窄。 这就是他们愚蠢的通病。 嘶,凡人。 嫪毐走进殿门,里面殿内站着很多他用蛇毒操控的死士,还有做成僵尸的嬷嬷,赵姬正在咬着摇篮哄他的子嗣。 “不韦,不韦你来了!” 赵姬见到他来,脸上绽放出笑意,她泪眼盈盈的扑过来,活在编织的梦里。 “不韦,你快看,我们的大布和小布啊,他们长得可快了,这两年来,有听你的嘱咐,好好用人心养着,不韦,就算你走之后,妾身也在努力的抚育着我们的孩子。” 嫪毐:“这次,送的贡品有多少?” 赵姬继续沉湎:“不韦,妾身是你的妻子,抚养子嗣本就是正事。” 嫪毐眯了眯眼:“赵姝。” “不韦——” 赵姬甜腻着嗓子,宛如还在吃奶的幼儿,“不韦,不韦你去哪了,让妾身好些等。” 他不耐烦的搭腔:“咸阳。” “咸阳?” 赵姬眼含着星泪就要去锤他,“你又去咸阳,又是文信侯又是丞相的,当得了那么大官,食邑三千户,还有那热闹腔的府邸,你娶得妻子,生下子嗣都在那。” “你是不是还对那边残情未了,就想抛弃我们母子三人,好过你左拥右抱的逍遥日子去!” 嫪毐是真受不了她。 他长眉微拧,“问你贡品之事,可有少多?” “贡品贡品,咱们就两个孩子,还偏生先天体弱,需要拿人心将养着,这人心越送越慢,越不鲜嫩也就罢了,前几日还全跑了,到现在都没送过来,孩子饿得嗷嗷叫.” 话音刚落,摇篮里的两只小怪物吐着芯子:“嘶嘶嘶——” 赵姬咬着酣妍欲滴的唇,又啐了他几口:“吕不韦!你是怎么当父亲的,莫不是你东家不顾西家顾,还把手还伸到妾生子那里去了,堂堂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如此厚此薄彼,说出来也不怕人家笑话。” 嫪毐:“.” 他刚明明没说话。 嫪毐危险的吐了几下蛇信子,以示他耐心告竭。 可偏生那赵姬揪着她那老情夫的事情说个没停,比树梢上的鸟儿还烦得让他想箍死。 但凡事心上一把刀。 要想成事他得忍,忍到这个疯痴女人将秦王罢黜,将她的儿子扶上位,等待那个人皇没有王气庇佑,届时还不是他尖牙里的肉,肚腹的盘中餐。 嫪毐想到此,忍着把自己腹部的怨气发放了出去。 “咕噜噜——” 可随之而来的,是半饱的辘辘饥肠。 赵姬一听到他腹中声音,忙急道:“瞧我,这当家主母当的,关顾着两个儿子倒是疏待你了,从咸阳急急忙忙赶回来你怕是连口热乎的都没吃上吧,你先等着,我这就去做。” 说着,她摇了摇手边的摇篮,“哦哦,娘要去给你们父亲做好吃的了,你们要乖乖听话啊,不哭不哭,哦哦。” 两个怪物显然是害怕嫪毐的,嫪毐的眼尾一勾过来,立马止住了哭声,它们也只是张着大嘴咬空气。 “死鬼,板着个脸,严肃给谁看啊。” 赵姬扭着腰靠近,魅眼抛飞间,又欲要亲他。 嫪毐冷白如纸的脸一偏,“不用做,积食。” “怎么积食,你一路上舟车劳顿吃下去的怕是要吐出来,你积的到底是哪门子食?”赵姬柳眉一竖,“吕不韦,你莫不是嫌我的手艺?!” “是。” “还是?!” 赵姬睁大眼睛,“吕不韦,我赵姬自从嫁给你,每日都尽心尽责的担任一个好主母,好妻子,你却每日整天整夜的呆在你那九层塔楼,孩子饿了累了你不顾也就算了,我每次满怀欣喜的去给你拿起针线,去给你绣里衣,学花样子,你通通都看不见,也没关系,都没关系的。” 她咬住唇:“只要是你,是你还在我身边,我们一起孕育两个共同的孩子,看着他们慢慢长大,赵姝就觉得这一辈,没白过。” 又拔高嗓子道,“可是秦王下诏书你出去的时候你还好好的,你嘱咐我盯看好送子官船,照顾好孩子,你说得那般温言软。” “赵姝真是好心欢喜,你一回来,你不顾及孩子也就罢了,你还嫌这嫌那!吕不韦,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嫪毐额角的蛇筋跳了两下,“你就当吕不韦不是个男人。” “…………” 赵姬愣住,“你” 她眼波流俏出几分春情,翘起手指贴在涂满口脂的唇上,嗔了他一眼,“死鬼,这么大了还不正经,你是不是男人,我个女人,试一试不就知晓了?” 嫪毐:“.” 他放弃和这疯女人交流。 当一个蝼蚁很有利用价值,不能杀死时,这只蝼蚁偏还要在你面前上蹿下跳,实在是跟个跳蚤一样的烦。 是的,嫪毐很讨厌这个痴疯女人,脑子不清醒,嘴巴会说的要死,也不知道这么愚蠢的一个女人,到底蠢到什么程度,被个老头子利用还三番两次儿倒赶着贴上去。 这还不算。 关键是生出了个王气充盈更古未见的秦王,从一个低等歌妓成为秦国尊贵无比的太后,不理朝政没人说,那个精明的商人对她接二连三败坏名誉的威胁也没见得弄死她。 要是是他自己。 嫪毐蜷了蜷骨节匀称的手掌。 蜷起又松开,蜷起又松开。 末了他一拍袖子转身,来到人世已经好几年,嫪毐已经逐渐尝试着用蝼蚁的方式看待问题。 总结就是:人不能太精明,傻人才有傻福。 傻人赵姬还在跟了上来,她提起襦裙左右看看,直接往地上一坐。 打扮还是少女模样,如果忽略她眼角的细纹和白发的话,“吕不韦,你两个儿子饿了,你是听不见看不见吗?你这么冲冲的是要去哪?你不疼惜我无碍,可是那可是你亲生儿子。” 嫪毐不是很想说人话。 “你还站着干嘛,你就不能去亲自剜人心过来吗?儿子饿了你看不着,秦王一令你倒是屁颠屁颠的赶上去,到底是秦王是你亲儿子。还是大布小布是你亲儿子!” 他抬起白皙的指尖,压了压额角,阻止了她的登台演唱:“我去。” 赵姬破涕为笑。 不多时,嫪毐就杀了树下那几个渎职的凡人,剜出他们嘀嗒嘀嗒的心脏,放到一个蛇皮袋子里,递给她。 赵姬坐在地上,欢喜接过:“我就知道,不韦你还是心疼我们孩子的。” 嫪毐不吱声。 赵姬笑得很满足:“我啊,我从小就在赵国长大,小时候在坊间学艺的时候,每次学不会挨打,歌舞坊的总管就对我说,要是长大了些就好了。” “等我成为头牌,幸运的话会有贵客来赎,嫁人就一切都好起来了。” “嫁人后好啊,起码不用挨打挨骂,会有公婆疼爱,妯娌护着,我就做一些烹五谷,缝衣裳的活计,在家等着丈夫归来,早上我为他着冠,夜晚我为他宽衣,端茶倒水,举案齐眉,再生下好几个大胖小子,幸幸福福一辈子。” “不韦,两年来,我觉得我现在的幸福,都是你带给我的。” 赵姬抹了把眼泪,踮起脚亲了亲他薄凉猩红的唇,“不韦,你有什么大事,你就去办,妾身在家和孩子一起,等着你。” 等美妇扭着腰肢走了,嫪毐拿手背一抹唇,嫌弃道:“蠢女人。” 第六十八章 通天之路 历来加冠是头等大事。 是以秦王的仪仗浩浩荡荡的从咸阳宫出发了,两岸渭水老秦人的欢呼声绕耳不绝,似乘着天上盘桓的白鸽而起,再如抛物线般的疾冲到咸阳宫的宫檐下。 檐铃下立着位美得似妖的少女,她的瞳孔呈现金棕色,屋檐下的鹰隼竟以一种诡异的速度飞往少女的衣袖。 少女红袍一敛,缤纷碎金的袍角逶迤落地,拖着金链子渺无踪迹的走进去:“好了,我的放风结束了,你们也不必如此死盯着我吧。” 宫女内侍们恭敬行礼,将庄严的大门一拉,隔开里面梦境般旖旎的世界。 白桃进去后,拖着脚链子光脚踩在玉石板上。 “磔,磔,磔磔。” 她的脚腕纤细,脚背的弧度到脚尖,纯洁如同天上的月牙般,踩在玉石板上,有种让人惊心动魄的心跳。 这玉石板和别宫的也不一样,全都是铺着少有的暖玉,缘由是她小时候爱赤着脚到处乱跑,后来秦王就命人将这座宫殿修葺了一番。 冬暖夏凉的暖玉,院子里名贵的花草,藤蔓编的秋千架,鲛丝的床帘,还有玳瑁做成的胡塌 一点一滴,都是为她量身打造。 白桃将衣袍里的鹰隼拿出来,取下信筒,逐字逐句的读完,又去长案上悬腕提笔,绑在鹰隼脚下再度放飞。 蕊儿一直立在她身边,不言也不语。 白桃说道:“秦王加冠要去雍城?今日?” “是啊,君上加冠自是要去拜祭太庙,随行都有些秦国的宗亲,还有国相吕不韦,带了两千的亲兵。” “只带两千?够吗。” 白桃心中不详的征兆冒出了头。 “这都是秦国的精锐,秦国崇尚雄鹰,所以这支精锐都取名叫黑鹰死士,非君上本人不能调动,是以一敌十的好手。” 白桃垂下眼睫:“雍城啊,山高水长的,毒蛇蝎蚁颇多,我不放心。蕊儿,我必须要出宫一趟。” 蕊儿心头大跳,神情也在刹那间为之一改。 水牢里的可怕让她浑身控制不住的战栗,白桃侧身看她,耳下佩戴的宝流苏耳坠晃动了下弧度。 蕊儿手指捏紧,给予自己莫大的勇气,“小主儿要出去多久?” “少则十来天,多则半个多月。” 蕊儿瞳孔一缩。 她又低头,一瞬不瞬的盯着下面的玉板,“好,小主儿做事,奴婢不问,小主儿尽管去就是。” “可我去了,你又要被拖下去受刑,你不怕吗?” 白桃眨了眨眼。 蕊儿眼拢泪光:“奴婢不怕,奴婢生是小主儿的奴婢,死了也是小主儿的奴婢,这辈子能够为小主儿办事,也值得。就是请求一下小主,能否善待奴婢的弟弟,官场猛于虎,狡于狼,他身后无根基,又是年轻气盛,奴婢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他。” “.” 为了别人甘愿奉献生命,真的值得吗? 白桃默了默,伸出手在她面颊上捏了一捏:“傻蕊儿,不用我善待你弟弟。” 她从身上拿出秦王玉佩,又放在锦盒里递给她,“拿着,有这玉佩,没人敢把你打入大牢。” 蕊儿满脸震惊,宛如烫手山芋的抱住,哭道:“小主儿,呜呜呜,你待奴婢真好。” 要是换其他人,奴婢命不是命,生来就该为主子赴汤蹈火。 深宫之中,奴隶如浮萍,谁会在意命会飘到哪去呢。 她本也在心里做了最坏的准备,没想到昏昧的黑暗中她还能得到主子的万般珍重。 蕊儿眼泪一直掉个不停,越发坚定了要做牛做马的信念,“主子,奴婢以后一定能好好伺候您!” 白桃戳了下她的脸,拿出帕子放在她手里:“好了,这天又没下雨,你倒是下起雨来了。” 蕊儿打着哭嗝:“嗝嗝嗝。” 她的妖瞳压成一条竖纹,望着窗外的天空:“别哭啊,我要走了。” 蕊儿还在哭得泪眼朦胧,待拿帕子擦了擦眼泪,视线明朗起来才觉她不见了,“小主儿?” 地上只徒留一根长长的金链子,那碰得叮当响的撞击声,彻底消失在宫殿内。 白桃出了咸阳宫,直接大喇喇的走进了咸阳诏狱。 与此同时,咸阳诏狱内秦王面前的红人李斯莅临诏狱问审,应李廷尉的要求,所有狱卒都被清场清的一干二净。 是以没有第二个人发觉有一女子闯入咸阳诏狱。 李斯一身黑红官袍加身,看起来是威风堂堂,眉目飞扬。 见到白桃莅临,他赶紧过来见礼,“咸阳城内世人都说,小主儿倾城国色,现在一看,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微臣李斯见过小主儿。” 寒暄。 溜须拍马。 白桃这么一打量,觉得他比起秦国其他的官吏,斡旋之心实在是过重。 她也摆个正经架子,道:“嗯,不必如此虚礼,郑国呢,关在哪里?” “郑国是重犯,关在咸阳诏狱的最底层,小主儿请随我来。” 李斯为她领路,“上回,小主儿对斯写信,说让斯总领勘审郑国一事,现幸不辱命做到了,郑国是否为叛徒一事,小主儿请放心,由斯全权处置。” 白桃掀开眼皮,在昏昧幽幽又阴冷的牢房中看了他一眼。 李斯自顾自道:“虽是阶下囚,有斯盯着,郑国每日吃喝用度可一点也没克扣。” “做得不错。” 白桃说完,往下面的阶梯走去,走了约莫有一刻,已经开始没有白日的光亮。 这密不透风的咸阳诏狱可谓是水泼不进,针扎不出。 不过白桃却发现这里关押的犯人寥寥无几。 按理说秦法严苛程度令人发指,山东六国一口一个唾沫星子,骂的都是虎狼之秦,连秦人也战战兢兢的提防着自己稍不注意就要犯错,每逢征兵之时,更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检举你。 咸阳诏狱应该爆满才对,可就这么一圈圈下来,竟真不是传闻的那样十人九罪。 两人终于走到咸阳诏狱最底层,面前是间宽敞的牢房。 里面的布置俨然是个小室卧。 干净整洁的胡塌,蓬松的被褥和动物皮毛,桌子打磨的光亮,上面放置着茶水。 郑国穿着赭色狱卒薄衣,头发散乱的背坐着,也没套上脚链。 闹出这番子事,还让自己收摊子,白桃心里把郑国这只笨河狸来来回回拆开骨头,再抽筋扒皮一番,白桃没好气喊道:“郑国。” 小狐狸的声音在幽闭的牢房里宛如天籁,郑国猛地转身,俊秀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姑奶奶,是你吗?” 李斯很识趣的退了下去。 白桃:“不是我还是谁?你现在罪孽加深,你是以为还会有什么人不避嫌的来看你吗?” 郑国嘤嘤嘤的过来,隔着铁栏杆,他挤出个哭包脸,“姑奶奶,你可算来了,我在这待着提心吊胆的,每日食不下咽,生怕哪日西市东市就飘有我脑瓜开瓢的一抹冤魂,嘤。” 白桃:“.” 白桃:“你别说这些有的没的,秦国都在说你是细作,是怎么回事?” 郑国打了个磕巴:“这个,是和韩国来往的信件,在小的府邸里查出好好几十封。” “好几十封?这么多,你不是已经做我的小弟了吗?那你为何你府邸还被抄查出好几十封和韩国来往的信件?你说实话,莫不是有什么小人冤枉你。” 郑国眼神躲闪,支吾道:“小人倒也没有,也不算是冤枉,这来往信件的之事的确是真.” 话没说完,白桃炸毛道:“你还真居心不良的坏妖精!说好的不和韩国来往,不使你那疲秦之计,原来你还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郑国百口莫辩:“不是…姑奶奶。” “亏我千方百计的让李斯把你揽在手里,我再也不要你做我小弟了,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就此再见!” “不是不是,姑奶奶,你听小的解释。” 郑国脸都贴在栏杆上,着急忙慌道,“姑奶奶,小妖来往的信件可没有密谋疲秦之事啊,是最近一年多韩国有人都在发信催小的,说什么尽快行动,别让虎狼得到休养的机会,可小的扪心自问,实在是不想干这种缺德事,又因那人于小的有恩情,也没好意思回绝,就当看不见一样拖着。” 白桃好看的眉毛蹙起:“一年前开始的,你怎么不告诉我?” 他脸一红,拧巴道:“我都千岁了,你才一百岁,我连这件事都拿不定主意,以后还有什么面子在你面前立足,且我觉得,山里迢迢的,装听不见看不见,老韩王也不见得能拿我怎么样。” “你掩耳盗铃,遮眼闭塞。” 白桃憋了口气,决定还是给他留点面儿,“这我就不说你了,你就说说你你自己现在都进诏狱里面了,还有人不敢拿你怎么样吗?” 郑国语塞。 “我不信你几十封信件藏府邸,被人搜出来,还没有人从中作梗,还是你愚钝到,几十封信件,全都保留起来?甚至放在书房里大喇喇的烧个香烛供奉着?” “我我有听你的话,把信件焚毁了。” 郑国也是困惑,“可不知道,哪里冒出来有几十封的信件,好像有人专门临摹的一样。” “临摹?” 白桃抓住重点,“对啊,到时候你自辨的时候就说是有人做伪。” 郑国耷拉着眼皮:“不行,这临摹的字迹在秦国广范通传,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谁写的,而且起笔收势,字迹甚至习惯都是一模一样,我也不确定是不是临摹。” 白桃:“?” 郑国抿唇道:“广泛通传的书,正是《韩非子》,和我通信催我快点疲秦的,也正是公子韩。” 白桃危险的眯了眯眼:“韩非子,韩国九公子。” 郑国听懂她语气不善,说道,“不可能,公子非不可能有害人之心,他是绝计不会害我的。”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害你?凡人都是假皮假脸的,就外面的李斯来讲,你和他共处了好几年的事,你难道没有一点长进吗?” 郑国摇头,带了几分固执道,“韩非子,乃天纵奇才,是老韩王的儿子,韩国的九王子,如若说现在韩国当政的是一堆沉疴朽木,冠带臭虫,那他就是韩国的新种,且他和我在朝堂上一样不受待见,兴许因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我们竟能做友人。” “姑奶奶,你说我们的缘分奇妙不奇妙,且他大多都在房内著书立说,很少操控权势,偶尔都是和我相邀品茶抚琴,都是聊的古书圣贤,吟的韩词,颂的韩曲儿,他还说要他把我写进了书里。” 郑国星星眼。 白桃看着被人卖了还帮人点金子的呆河狸,耐着性子继续听他讲。 “巧诈不如拙诚,唯诚可得人心。” 他笑出一排整齐的牙花子,“他对我可好了,这也是他为我写的一段话,他在韩国也不受待见,郁郁不得志,尽管这样,还为我挡住明枪暗箭,由此可见,是多么光风霁月的君子,况且和我还有好几年的交情在,我相信他一定不会害我的。” 白桃:“.” 白桃一口气冲了上来,堪堪咽了下去,说道:“道不相同,不相为谋,何况你若是为大秦效忠,必定和他反目成仇,你以后还是多提防着他点。” “嗯嗯。” 郑国点头,手伸出来,越过铁栏可怜巴巴的拽着她的衣袍,“姑奶奶,我可听你话了,我还是你忠心耿耿的小弟,你可千万不要丢弃我,千万千万要救我出来啊。” 白桃轻飘飘的将自己袍子从他手中抽出来,对上他那墨水般青隽的眼睛,说道:“什么丢弃不丢弃的,你在瞎说的什么话,你还是找你那替你挡明枪暗箭的韩非子吧,在你心目中,我这个姑奶奶,为你费尽心思做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说完就走,不顾后面哭丧着脸包的河狸。 郑国哭无泪:“姑奶奶,你是我心目中永远的姑奶奶,你可一定要救小的啊!姑奶奶!” 白桃将他的求情抛在脑后,走过去见到台阶上等待的李斯,问道:“韩非也是师从稷下学宫,你认识?” 李斯不敢隐瞒:“是。” “你是荀子得意门生,这韩非呢?” 李斯几乎嘴唇不动的言道:“他是师父的高徒,是稷下最负盛名的弟子。” 白桃这只狐狸何等机敏,将他的一切表情收在眼底,继续试探道:“哦?和你比呢?” 他拱手,弓着身子,“论才学,论见解,论底蕴事理,章法华彩,斯远不及他。” “你还有哪点比得过他吗?” “.” “我们秦国的求贤令发往山东六国,你这同窗有看过吗?” “师弟他是韩国公子,只为韩国效忠。” “没准哪天就不是了。” 白桃不轻不重道,“韩国弱小啊,君王昏昏然不知所事,朝政聩聩然不理政事,大秦乃虎狼之师,这一出函谷关,先打通的就是韩国这堵墙,没准打哪天,天一亮,梦一醒,你这师弟国破后就能过来咸阳,和你一起共事了。” 话音刚落,白桃就撇见他拄的跟灯草拐杖似的背,她嘴角微微一勾,看破不说破。 油灯晃晃,李斯沉默着走在阴影里。 似是觉得不妥,他开始扯出点笑来,“斯能和师弟为大秦共事,那是求之不得,斯也曾在稷下之时,和师弟相约日后在不同的国家,施展心中抱负。” “什么抱负?” “正明法,陈严刑,以救群生之乱,去天下之祸,使强不凌弱,众不暴寡。” 他眼神略有些空茫,在官场沉浮转圜,竭力挣扎这几年,这种理想如同尘寰中高高挂起的月亮,遥遥不可及。 面对深不可测的白桃,李斯又警醒道:“小主儿为什么突然问起韩非子?” 前面没声音。 少女已经走了十几步外,李斯忙追过去道:“郑国一事,斯已不负小主儿期望全权揽身,过几日大秦大风,刮的愈来愈烈,狂浪之时,还望小主儿为斯多加添砖加瓦。” “你是说让我替你在秦王那里多加美言几句?” 白桃从旁边拿起狱卒的长鞭,这鞭子上面还有铁钩,一打下去就是连皮带肉的飞溅,她“唰”的下,打在一囚房前的铁栅栏上。 囚犯瑟瑟发抖的往里挪动。 她拉着鞭子,侧身过来对李斯笑得天真烂漫,“这人还在牢里没出来呢,你就这么快朝我论功行赏?” 李斯脸颊微发冷。 作为真才实学的稷下学子,对一个后宫女人卑躬屈漆本就心里呕刺,现在遭到拒绝他脸色就不太能够藏得住。 白桃说道,“我原先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却不是。” 他语气淡了下来:“还请小主明示。” “你也知道现在风大,你不知道暂避点锋芒,还这么显露出来,殊不知现在有多少人在暗处看着你眼红,届时朝堂大刀阔斧整肃,蔫不知,第一个被拉下水,摔得粉身碎骨的会不会是你?” 三连问,问得李斯神色凝重。 白桃眼尾一拉,“还是你自以为秦王有多宠信你,亦或你有什么杆经天纬地的肚子,你要爬到哪去,才能够一口吃成个大胖子?” “李斯啊李斯。” 她把鞭子一甩出,又绚丽的收手,红袍飘动如展翅的蝴蝶,“现在秦国上下都知道相国即将失势是没错,可又有多少人像你一样明面上站在对立面,就连蒙氏两兄弟也只是搅搅混水,打打哑迷,也就你,立得跟个靶子样,生怕别人打不着你。” 李斯后背开始冒冷汗。 白桃又说道:“就像鞭子一样,用则出,出则收,可哪天这鞭子勾到什么东西烫手,不过就是根鞭子而已,丢出去的东西,谁又会捡回来?” 鞭辟入里的言论,抽向李斯的四肢百骸,他打了个激灵。 李斯是个聪明人,足够审时度势,他心思百转间,就已垂首跪地:“还望小主救在下!李斯甘愿为小主赴汤蹈火!” 白桃勾唇。 凡人不过就是蒙智稍开的生灵。 要驯。 只有驯它才能知道谁是掌控生死的主子,知道会怕,自然会对你摇摇尾巴,从你手里巴巴的讨肉吃。 她抬起指尖,压在李斯那威风堂堂的官帽上,“好好替我做事,该有的通天路,你不会少走。” 第六十九章 不祥之兆 处理好郑国这档子事,白桃就带个短剑,只身跟随前往雍城的仪仗。 追了几乎两天。 就瞧见六架的青铜轺车,后面跟着的还跟着几辆,颇为低调的行驶着。 二百来骑兵顶盔掼甲在前面开道,循循驶入雍城大道。 雍城的老百姓知道秦王要来,鼓声大作长号齐鸣,两列在夹道挤挤攘攘的人头一眼望不到边,四野牵牛犁的农夫农妇欢呼声达到了山呼海啸般的高潮,“秦王万岁,秦王万岁!” “秦王万岁,秦王万岁!” “秦王万岁,秦王万岁!” 嬴政站在轺车之上,长眉挺鼻薄唇,年纪轻轻就已经吐露出出鞘般的锋锐威仪。 君王之面,不怒自威,雍城的百姓都不敢直视君颜,唯有跟过来的白桃,扒拉着树杈子,一直暗戳戳的瞧着他的俊脸。 唔,真好看。 她心想。 似是察觉到窥伺的视线,他侧眸望过来,发丝撩动略尖的下颌,白桃见他这么敏锐,心口一跳,赶紧扒拉好树枝躲起来。 过了片刻,粼粼车马之声远淡,白桃滑下树干望着仪仗的影子,只剩周侧的雍城老百姓在言谈,“吔,真是没想到啊,秦王居然来俺们雍城了,记得上次来过一会儿,是为认祖归宗吧。” 有人叹气:“当时是吕相带着,没想到啊,一晃这么多年了,以后都是秦王当家做主喽。” “啧,当家做主,你个村傻,你懂得啥子?” 有人低声道:“吕相宽厚,颁发的那一条不是对俺们老百姓好?又不晓得秦王上船是啥子样,水还晃不晃,俺觉得肯定没有这么好。” “屁!俺们秦国要的是秦人当家做主,吕不韦再怎么,那说到底只是个外来人,别说这种丑话,你看看这几代秦王,哪个不是什么雄才,你懂得个屁,去去去,关起门来找你婆娘下崽子去!” “唉,你这人忒煞怪。” “不过秦王也有二十有二了啊,讨婆娘了吗? “呸,你该是讲,讨王后了吗。要讨是讨哪国公主?” 有人仔细想想,“应该,楚国吧,不晓得啊,不过应该不可能是韩国那边的,你想想,前几年,那年大雪隆冬的时候,韩国夫人” 老秦人揣着袖子,十几排的丸子头碰在一起,唾沫喷吐飞扬中,连黄泥地上路过的蚂蚁都得吓一跳。 山东六国论政之言风气,不仅战争形势,且是逮着什么王室趣事,贵族囧事,谁谁谁下位了,谁谁谁又当丞相了,就连芝麻点的事情都能论上一论。 这种言谈之间的正义快慰俨然已经成为了老百姓最下饭的嚼头。 白桃在旁靠着树杵静静听着着,倒是听得越发入迷。 等有几个老秦人问:“你这女娃娃,咋一声不吭,当着大伙儿的面,你也快说两句。” 白桃这才反应过来。 不失礼节的谦虚了一番,她赶紧跟着青铜轺车的轨迹。 唔,八卦还是少听。 为今之急,得先去保护政哥哥,免得他被那个红毛大蛇给叼走。 * 一帘疏影,月在花梢。 白桃时刻注意红毛蛇妖的动向,花点金子东打听西打听总算打听出来,那个红毛蛇妖有事无事都会在东南角的九层塔楼那里,寻常时候不会出来。 意思就是说,藏好妖气,就能不被红毛发现。 白桃放下了心,遂变回原型,点着梅花垫,悄悄压在砖瓦之上,风过无痕般的窜进雍城风灯深处。 加冠礼是天下第一礼,无论贵族还是平民都需要历经的事情,所以沉淀下来的规章甚是郑重和冗长。 在正式开始之前,秦王要先在殿内住下,落脚洗尘,已示心中虔诚,按照这个点来说他应该在沐浴。 白桃想罢,再暗自盘算一番。 可忽略的却是,他的勤政程度,总是超乎常人之思忖心。隔着山河屏风,就听他在和下属泡着浴桶商谈政事。 白桃:“.” 磁性的沙沙之声隔着氤氲的热气传过来,有点痒耳朵:“你是说,仲父才落脚就去拜见了赵太后。” 另一边的男声很耳熟,白桃听出是那个英姿勃发的李信,不过那扬上天的气势收敛了许多,“是,君上,只是太后娘娘始终闭门不见,那主宫的大门一直紧闭,卑职也探不出什么虚实。” “上次你摸进雍城,只探得嫪毐意图不轨,还有粉碎送子官船之事?” 李信犹疑道:“君上,恕卑职直言,此地古怪颇多,种种难以解释之处,恐是叵测之地。” “雍城,自古以来就是秦人的老王畿,是秦人的根基。”他冷道,“李信,你再说这种怪力乱神之言,以乱言之罪惩处。” 李信不敢多言:“是卑职失言。” 趁他们言谈,白桃这只小狐狸跳下去,转身盯着室内长案上赵高摆盘的糕点,垂涎欲滴的扒拉着爪子。 纠结吃还好不吃好。 没想到里面的谈话三言两语结束。 白桃耳朵竖起,回头还不忘火速叼了个糕点,本想跑路,乍然就看见披着松松垮垮黑袍的嬴政冷不丁的站在面前。 他的瞳孔幽深,沐浴完一身湿气,被窗外的蟾光加映,如同刚登上岸的水妖一般摄人。 他低垂着眸光正在看地毯上偷糕点的小狐狸。 “!” 白桃看到他出来简直狐狸眼都要掉出来了。 不过都怪他。 都怪他没事找事,桌上放什么她最爱吃的糕点,看吧,果然误事了吧。 在心里狠狠的把他反咬一顿,白桃再对上他那双探究的狭长眸子,又总有种狐狸毛都要掉了的心虚感。 她窜上长案,本想借助长案到窗台上再翻到屋脊,没想到上面的酽茶被她一爪子碰翻。 “咔擦。” 白桃一僵,在嬴政幽幽的目光中又落下一脚梅花水渍。 而后,一脚,又一脚。 实实踩到糕点上。 她在嬴政幽深的目光中,又干脆多踩五六七八脚。 把他的口粮踩的稀巴烂后,白桃再顽劣的跳入一轮月色中,消失不见。 李信听到动静,从偏室赶来,紧张的压住剑鞘道:“君上,有何人闯入?” “无碍。” 嬴政骨节分明的手指捻起案上糕点渣混上的狐狸毛,他转动了一番,“是只野到没边的野狐狸。” 叼着糕点趴在殿脊上的白桃,听到这话猛然一呛,她也不知道为何自己格外在乎他对自己的看法,反正谁都可以说她野,就他不行,不准! 混蛋! 白桃磨了磨牙。 下方的嬴政当没事人的临窗看书,像是夹在诗词里的剪影,清隽无比。 白桃还在磨牙,磨完后她仔细咂摸他这句话,又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很野? 她很想问河狸郑国,毕竟同是妖精,审美大抵相同。 但是郑国还在吃牢饭,她又将狐狸眼转向屋脊上的鬼麟雀蛇,喉咙咕噜一下,无声的问道:我野吗? 鬼麟雀蛇都是石头和颜料造就的,哪能吭声给她回答? 越看越不爽,越看越烦躁。 白桃干脆一爪子扇过去。 烦死了! 临近阒夜,她学着咸阳城的贵女们几番端庄着仪态蹲坐着看月亮,但越看月亮越像只抻着脖子引诱狐狸的大盘鸡。 算了算了,不学了。 自我放弃一通,白桃直接去旁边树林里扯几片芭蕉叶,再用几根树枝给自己搭个遮风避雨的小屋,趴在屋脊上仔细感受着嬴政的心跳迷迷糊糊的睡去。 翌日一早,雄鸡打鸣,白桃在树屋下四仰八叉的伸个懒腰,睁着眼把芭蕉叶扒拉开。 没想到一醒来就看到沉闷的夏风吹起苍苍茫茫的红雾,天地万物宛如一片崩腾的红海,怪异的让人心跳。 再低头看,本来从这里可以看见一望无际的宫殿绵绵,甚至无垠的江山河海,现在一片片的全部消失,十丈之外的能见度极其之低。 地狱,血海。 预感不秒,白桃赶紧把芭蕉叶全部拿开。 有震耳发聩的敲锣打鼓声和尖尖的嗓音从远处传来:“不好了,不好了,红雾乍起,大凶之兆!” “不好了,不好了,红雾乍起,大凶之兆!” * 几个穿着祭服的祭司带着面具,梳着油头细辫,两手摇着铜铃,光脚踩着通红的木炭围绕着篝火正在嗡嗡嗡的走着天罡八步。 嬴政坐在上位,冷凝的眉眼低垂,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占卜的如何?”吕不韦问道。 主祭司不语,将黢黑的木炭踩的火星乱冒,“红雾已出,并非寻常灾变,预示着秦国来年有大凶大恶之政!” “啪!” 秦王未曾表态,在旁的昌平君芈启拍案而起,他是楚国王子,母亲是嬴政太爷爷之女,现在在秦国入仕,是大了嬴政十几岁的表叔。 更是此次雍城加冠的家长,是以得以相随。 他跳起来指着祭司鼻子骂道:“确定加冠的吉日是你们,说大凶之兆也是你们,何以自相矛盾,现在只知道呜哩嚷嚷的跳大绳,几头生猪,逮着什么糠就敢乱吃,信不信我现在就砍了你们的头。” “昌平君饶命!” “昌平君饶命!” “这是天启,我等不敢假传天意。”祭祀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吕不韦见芈启第一个站出来维护秦王,全然没有一点楚国贵族风度,他笑了笑道,“昌平君,稍安勿躁,坐下罢。” 哼了声,昌平君一撩衣袍,倒竖着眉头坐下。 吕不韦对着一众惶惶然心不安的宗室说道:“不过就是红雾,以往刮风下雪冰雹,也没见得要如何,正如土弊则草木不长,水烦则鱼鳖不大,这些都是事物的通晓变化,各位还请后日准时莅临秦王的冠礼。” “这” “丞相言之有理啊。” 一干宗室之人纷纷这番言论点醒,对于吕不韦的魄力他们是臣服的,“丞相所言极是,不过就是红雾而已,自大秦六世以来,蹉跎跌宕,荧惑守心都不怕,我们现在还怕个鸟,秦王的冠礼不能误!” “对,不能误!” “绝对不能误!” 宗室和国相的商谈,已经习惯性的忘却那个王座上的秦王,直到芈启大大咧咧的说了句,“不过就这红雾,到底也不是个事啊,这种乱象,如何能行冠礼?” 秦人虽说粗犷阔达,但是终究是敬畏天地,敬畏神明。 有人出主意道,“不如,请几个民间俳优,以傩面祭神?也好祛秽辟邪,为秦王的加冠向上苍祈求福气。” “对啊,不如酬神,酬神多加庇佑大秦,就算不成,也是庇佑雍城,庇佑秦王。” 傩面,就是酬神。 是凡人带上银饰面具,与神明的交流,和天地的对话,起始殷商,直到周朝才有完备的礼制,到现在都还在一路延续下来。 嬴政手指搭在座上,在众人的视线中,下颌一抬:“允。” 从始至终,他才开口说出这一个字。 到底是遵循《吕氏春秋》的君行令还是臣行意,还是遵循法家的,虚静无事,以暗见疵,见而不见,闻而不闻,知而不知。 吕不韦在心里长叹一声。 这小子啊,长大了越发的难驯。 不消多久,就该到了他们君臣,师生之间见真章的时候了。 不会太久的。 议事完毕,众人退散。 吕不韦却久久不动,他抬起眼皮去看主座上的小子,嬴政敛着锐利的眸光,浑身都是生人勿近的冷意,如长在身上的冷刺。 他几次三番的吞吐的想上前,最终作罢。 到底是生疏了,政解的对立,回不到夤夜饮酒的从前。 他满心滋味,走出殿时,后面本想攀谈的官吏竟觉察出这位安定三朝,和先王历经风风雨雨的老人,身形终究佝偻了。 有人上前道:“丞相,万一这红雾吃吃不退散,这君上的冠礼不延迟怎么办?” 又有人道:“丞相大人,这红雾的征兆,的确是出乎寻常啊,君上的冠礼,也不能急这一时半刻是不是?” “是啊,是啊。”几个高山冠连连点头。 吕不韦负着手,薄薄的眼皮一压,“君上下令,自是心有定论。”言闭后,他萧瑟的走进了红雾里,再也没有回头,“如滔滔大水,难以收回啊。” “这不是丞相。” 高山冠们在红雾中仰着脑袋去望,却只能看出同僚隐约的轮廓。 这一刻的感觉,约莫像已经是准备好明日的到来,可当真正的明日到来时,对昨日的存在还是有一脚踏空的怅然。 他们将大袍展开,卸下所有的官场酬酢,像往昔一样:“丞相,明断。” 丞相,明断。 这是他们对吕不韦为官几十载,在这末路时刻,依旧是打心底的敬仰和尊重。 雕镂的檐角上,白桃甩着三条大尾巴在看他们讲话,边看边啃着从嬴政屋里顺过来的烧鸡。 等一群高山冠都走远后,白桃再咂摸了一下刚才在殿内悄咪咪躲起听到的话:“咿?政哥哥要找民间俳优跳傩面舞?” 这明显就是嫪毐那只蛇妖捣的鬼,他们一群凡人能行吗。 还不如,她个狐狸精来呢。 第七十章 祈灵傩舞 “嘎嘣。” 白桃嚼巴嚼巴,丢掉鸡骨头,两只前肢趴卧,四根狐狸尖牙龇出个牙花,慵慵懒懒的伸个懒腰。 要说不说,凡人请的傩神不过就是凭的一张嘴,比谁更能说的本事。 还得靠她三条大尾巴出手。 秉着跟烧鸡晚了就不好吃一样的道理,白桃花了点金子麻溜贿赂了跳傩神舞的一个姑娘。 又滴溜着狐狸眼学了傩面舞必要的动作以及叽里呱啦的话术,很快混进被送进宫里的队伍里面。 至于为何是从民间选人,而不是宫廷里选人。 这其中的门道,她也能咂摸出来,无非就是现在雍城里面的人全都是红毛蛇妖的手下。 选宫里的人向秦王近身,有祸患而已。 这也间接的证明了一点,秦王那边的人都知道,雍城是是非之地。 白桃动了动耳朵,悄咪咪的混入酬神的队伍里。 她借着银饰面具的遮挡,对着主座上的影子舔了舔了上嘴唇。 嬴政正坐在上位。 明明近在咫尺,昨晚却没有睡在他宽阔温暖的胸膛上,她真莫名觉得有些吃亏了。 “请神,神来——” 酬神仪式在室外开始,风灯摇曳中,红雾漫天,四周站满了一排黑色官吏的影子,立得如同魑魅魍魉,模糊得看不清世上任何有关喜怒哀乐贪嗔痴怨。 白桃眼力够好,跟着一群带着面具的凡人列步走过来的时候,哪怕周围的人影都被炸出纸糊糊,她都能看得见主位上嬴政在干嘛。 他好像很不耐烦。 指尖不轻不重的敲打在王位上,骨节被红雾染的通红,连眼尾也几乎被逼出了一点艳色。 “百灵,你在干什么!这不是在街坊里耍杂,这是在秦王面前,你是找死吗?” 天塌的嗓子混在一群瓶瓶罐罐摔下的声音中,周围的声音瞬间拉出白桃的思绪,白桃立马反应过来才发现有个女傩面人正在骂她。 白桃:“啊?我。” 她头上戴着的斑斓耳翅一晃,蝴蝶银纹面具转了过去,“抱歉啊,我刚刚眼睛看迷糊了。” 那女人小声嘀咕,还是被白桃听到了,“还敢盯着秦王看,要是触怒君言可有她好受!到时候班主势必把她踢出去。” 白桃:“.” 不好意思啊,不仅可以盯着看,我还可以和他亲亲。 上面有探究的视线过来,白桃装作没感觉,继续跟着傩面人跳着奇怪诡异的步伐。 最后跳着跳着觉得太简单了,一直重复,干脆分散注意力想事情。 其实这次红雾的事情,肯定八九不离十就是那个红毛蛇妖搞出来的鬼,冲着政哥哥来的。 要想暗中保护政哥哥,让冠礼顺利进行,那就得先把红雾驱散。 驱散的法决很简单,以前在紫山跟着阿兄学了点,跟着傩面人混过来偷偷使用,也是为了借助凡人的信仰神明的通灵之力,避免被那红毛蛇妖发现她在。 要是被那红毛蛇妖发现她在,那就离收尸不远了。 白桃边想边跳,未曾发觉已经跳出了队伍中间端,已然站在首端。 后面一排的傩面人正在四肢挥舞,手有节奏的敲打着绑玉,发出韵律之声。 他们披着动物皮毛,脸上戴的面具或凶猛,或狂傲,或奸诈,或刚烈,代表人生百态和神鬼之间的较量,“傩!傩!傩!惊驱疫厉之鬼,享迎福寿之神!” “傩!傩!傩!惊驱疫厉之鬼,享迎福寿之神!” “傩!傩!傩!惊驱疫厉之鬼,享迎福寿之神!” 白桃站在最前面,对上嬴政那微眯的狭长眸子,真是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在晃晃的风灯和红雾中,她干脆一手拿起柳木,踩着锣鼓的鼓点原地转起了圈圈。 算了,先敷衍一下。 后面的傩面人说完祭词,对着嬴政的方位齐齐跪舞,在他们手指间和肩周的游动之间,有条条无形的丝线被牵扯出来。 这就是凡人对神明的信仰之灵。 白桃借此机会,闭上了眼,口中念念有词,“诸鬼听令,散!” 手中柳条“刷”的下挥出,挥出的时候有道道紫金色的光芒擦着她的手腕而过,直入了眉心之中,暗寻不到踪迹,好像有一片轻而缓的波纹从衣角缓缓升起。 眨眼化成飓风之力以白桃为中心荡漾开,四周浓如鲜血的红雾如帷幔般掀去。 是值正午,日光闪耀,晴空一鹤排云上。光打在挥舞柳条的少女身上,显得如此神圣不可侵犯。 “这是.” “这是神迹啊,是天神显灵了啊。” “天神显灵了啊!” 众人纷纷不可思议,看着光速正中的傩面少女,又看向在王座上坐着的嬴政,跪地大呼,“天佑秦国,秦国万岁,秦王万岁!” “天佑秦国,秦国万岁,秦王万岁!” 铺天盖地的颂贺声席卷而来,大臣们和宗亲跪地良久,齐齐呼拜。 奇怪的是没有听到嬴政的反应,待有几个元老偷瞄时,这才发现他们的君上正在扯着傩神手里的辟邪柳条往怀里带。 大臣们:“.” 不是,君上你再怎么激动也不能乱搂乱抱啊。 就连刚才细细感受信仰之灵的白桃也懵了,撑在嬴政身上才能堪堪保持平衡,白桃仰起脸来,就对上嬴政那张锋利到杀气四溢的骨相,如刀上泼了酒,刮骨燎香。 灼热的呼吸喷吐到她的面具上,觉得脸也连带的滚烫,她下意识的撑着他的王座往后一退,嬴政伸出手来勾住她的下巴,薄唇冷凝:“别动。” 白桃僵住不敢乱动。 他带有薄茧的指腹伸出,就要去摘下她的傩面。 白桃毛一炸,紧张的往后一躲:“不,不行,不能摘。” “缘何?” “因为.”白桃绞尽脑汁,“因为这个傩面,有规定的,得要未来的夫君才能摘。” 嬴政意味不明:“寡人竟不知还有这种俗约,傩神倒是神秘。” 白桃几乎半趴在他身上,还不能乱动,勉力狡辩道:“是,是啊,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嘛。” 嬴政视线落在她身上,仿佛一点点的把她剥开,看个仔细。 白桃也屏气凝神,生怕被认出。 少女这般蜷缩着的姿态,后背流畅成一线,蝴蝶骨透过绚丽的衣裳透出来,魅惑的浑然天成。 底下还有一群老家伙正在眼观鼻鼻观心,他到底松开对她的桎梏,白桃刚想松口气,却没想到他拔了她发间的簪子,那是一根桃木簪,白桃的满头长发失了松绾,鬼魅般舞在风中,垂散在他的膝弯。 嬴政扣住她的发,眼瞳深邃:“寡人相中了你,等会过来伴驾。” 白桃:“.” 众大臣:“.” 君上是来加冠,还是跑雍城选女人来了? 白桃也是懵了好几圈,有点感觉他看出自己的身份,但是又好像不是的样子。 君王的袍角撩过她,带着种随风的温柔缱绻,可他站起身来,那八尺六寸的身高,却是气宇轩昂,“红雾既散,冠礼如期举行。” 说罢,阔步离去。 白桃站在原地接受了一波大臣们眼神的洗礼,待大臣们陆陆续续的走了之后,剩下的傩面队伍接二连三的对她惊奇道:“百灵要去伴驾了,好事啊。” “竟然被秦王看中,以后莫不是飞黄腾达了。” “飞黄腾达也莫要忘了我们这些讨生活的啊。”有人过来腆着脸讨笑道。 白桃却没有怎么搭理,其实本来她就不是原身,原身现在估计拿了自己二十螺金子出宫去了。 只是淡然的点了点头,点完头后就要走。 “站住!” 傩面队伍里有个少女站出来,拦住她的脚步,娇喝道:“要不是老班主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哪能现在和君上接触,你看看现在,你现在是什么态度?!” 她直接一掀面具,双眉倒竖,“狼心狗肺的东西!” 阎王好送,小鬼难缠。 白桃真是无比怀念方才嬴政坐在上面镇场子的样子。 那少女不依不饶道:“嗤,你为何不说话,是不敢吧,蠢笨东西,谅你也做不出这种忤逆事情。这样,反正秦王也没见过你的样貌,不如,我替你去了,省得你笨手笨脚,平白遭了殃。” 白桃长而卷的睫毛微垂,已然不愉。 什么犄角旮旯的凡人敢和妖精对抗。 少女还没眼色的凑近道,“还有你那个得了痼疾的阿婆,前两日你不是跪求着我要回你借我的水粉钱吗?” 她说完,用眼角余光点看着白桃较好的身段,恨得牙痒痒,在心里断定她就是如此勾引秦王的,早知道方才上前去的就是她了,哪能让这个贱人抢风头。 “就那么点水粉钱,又不是不给你,就当我慈悲。” 一串冒着油渍的秦半两被抛出来,在日光的折射下极显耻辱。 白桃五指成爪,默念涂山符咒,正要出手间,嬴政不知何时站在阴翳之下,他冷着脸道:“还不过来。” 凡人少女已经笃定说得是自己,忙收起一副嘴脸,雀跃的过去,反正秦王也没有见过脸长什么样,大抵也认不出的吧。 她心想。 嬴政看着白桃还站在场地正中,狭长的眼瞳有一闪而过的怒气,又见不知道哪个女人还跑过来,直接气笑了:“想死?” 这话也不知道对谁说。 白桃已经感觉到他身上飕飕的冷气往这里飘了。 凡人少女怔怔道:“啊君上。” “欺君罔上,按秦律如何?” 嬴政连衣袍都被冻住,问身边的赵高,赵高打起十二分精神,“回君上,按照秦律,当行车裂。” “私自乱跑,不服管教,按秦律如何?” 这下连赵高都脑子一片混沌,秦律有这条么,他汗津津道:“私自乱跑者..” “腿打折。” 白桃听到嬴政尾音一落真的是一哆嗦,心虚的往后靠靠,嬴政握住腰间的鹿卢剑朝着白桃走来,那真是威风赫赫,万夫莫开, “啊!不要!”凡人少女以为是要惩戒自己,腿一软,腥燥的尿液当场吓了出来。 秦律的威严对秦国子民而言,就是大山碾压着蝼蚁,坚不可摧,不可撼动。 她哭诉道:“君上,民女知错了,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拖下去。” 嬴政越过,直接去牵白桃的手,白桃下意识的躲闪了下,他脸上当场就沉了下来。 白桃怕他朝别人发完脾气,拿自己撒气,战战兢兢的把爪子主动塞在他手心,怂包道;“君上.您看,这样,可以吗?” (本章完) 第七十一章 左右为难 嬴政转身就走。 他的背影挺隽,落在晴空方好的日影里,这般看来,不像是个威严积压的君上,倒像个带着几分赌气的少年郎。 白桃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生出这般的想法,“君上,你,你别走那么快,你等等我。” “唉,等等我啊。” “我都走累了,今天没歇息过,脚还好痛,昨夜也没睡好,晚上更深露重的,起来都是露水,太冷了。” 少女一路碎碎念。 前面的嬴政脚步真停了下来,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白桃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只是个傩女,他还不知道自己是谁。 不沾亲带故的,就这么敢对着秦王吆喝,怕是狐狸胆子包了天。 她忙改口:“不不不,君上您身娇肉贵,您不用等民女了。” “还不跟上来?” “噢。” 一排甲胄士兵压根不敢多看,白桃怂成一团,拖着步子直到坐在案前,也不敢再说半个字。 “寡人这里窃贼颇多,隔三差五就能掉些吃食。” 他亲手将桌上的点心摆上,微抬眼皮,见白桃还是愣着不摘面具,平声道,“傩神,你神通广大,红雾都能去除,怕是非寻常人,可算得如今的窃贼,躲在哪里?” 白桃咽了咽口水,盯着糕点心虚道:“这君上放好一点,约莫就不会被偷了吧。” “哦?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连偷窃的小窃贼还怪起主人家了。” 白桃对上他那双狭长的眼瞳,缩得不能再缩,一口“若是做的不是窃贼喜欢的吃食,又怎么会被窃贼偷了去”堪堪卡在喉咙口,又被硬生生打碎了咽下去,“君上,你是不是离我太过近了些?” 嬴政看着一直在和稀泥的少女,退后三步,从案牍上拿起一卷羊皮卷,“再问傩神,寡人在咸阳宫内养了个小东西,那小东西现在逃出去了,若是缉拿,该当何罪?” 白桃半响答不上来,只囫囵道:“君上您这般大男人,又宽宏又大量,素日来百无禁忌,不过就是一件什么都算不上的小事,君上可千万别挂怀。” 他道:“寡人小气又计较,可不是你嘴里的君上。” “……” 真是没见过还有这么抹黑自己的王,寻常的大王都恨不得脑门上都贴满金箔。 白桃极小声极小声的嘟哝了句,“既然这样,要不好吃好喝供着得了。” “什么?” “没,没什么。”白桃觉得这个回答他可能会太满意,还在纠结中,嬴政又去问赵高,“小高子,你来说。” 赵高显然也愣住了,他看向身形和白桃小主儿极其相似的傩神,前进几步,斟酌再三道,“回君上,若是小主儿回来,全凭君上心意处置。” 嬴政手里捏着羊皮卷,看向白桃。 白桃打了个磕巴道:“那那也全凭君上处置。” “一而再,再而三。”他脸色倒是没有怎么变,尾音压得森然,“待寡人捉住,有多少条腿,打断多少条腿。” 白桃:“!” 心下一突,她下意识就去摸自己的四条狐狸腿还在不在,“这,怕是不行吧?打断了腿,也太凶残了些,做君上的,要积德行善啊。” 嬴政对于她委屈巴巴的哭音无动于衷,没理,甚至还坐在离她七八步的地方。 白桃怂的压根不敢乱说话。 半响,嬴政在那边端起茶杯,眼尾一点,朝她示意。 白桃歪头看他:“嗯?” 人皇生气了,做妖精的当然得哄,她下意识的就提起水壶给他倒杯凉茶消消火,但是眨眼想想,她现在是和他素不相识的傩神唉。 倒茶什么的,又不是傩神的事情。 就立马,她歪了歪头,又安安分分的坐着了。 嬴政:“.” 小狐狸巴巴的露出个无辜的笑来。 嬴政手里还在拿着个空茶杯,默然有顷,外头有人进来了,是通身龙精虎猛的小将军李信。 他显然是有要事在身的,进来的时候看了眼白桃,跪地道:“回禀君上,雍城异常。” 白桃也识趣:“那君上,民女就先走了。” “站住!”嬴政拦住她,“你坐着听。” “…噢。” 白桃满脑子疑惑,一步挪成三步挪回原位,李信小将军疑惑直接溢出眼睛里,不过没法子,作为臣下就得无条件服从命令,这是刻在他骨髓里的信仰,“东南角的九层塔楼里,有大量的毒蛇游走四散出逃,睡在客房里的宗室和臣子们被咬伤,就在刚刚,吕相也遭了毒蛇的袭击。” 嬴政把玩空杯子的手顿住,“吕相可还安好?” “情况不妙。” “走,寡人去一趟。”他豁然起身朝外迈去。 “是!” 白桃在纠结要不要跟着他去,嬴政立马回头道,“你别去,危险。” 她想了想,露出个甜滋滋的笑来,“好,毒蛇多,你身上要多带点雄黄粉。” “寡人省的。” 李信听着他们两个的对话,满脸疑惑,“?” 但是大事要紧。 抛去政治上的对立和真章,这位三朝元老在秦国的地位如同镇山之石,绝不能倒。 李信赶紧亦步亦趋的跟在嬴政后面,“太医已经看过了,说这毒实属不同寻常不过卑职先前,记得有一个神医。” 脚步声和说话声越来越远,白桃觉得这兴许又是那嫪毐的一计。 嬴政走后,她面对着满案的点心实在坐立难安。 突然,有个小宫女过来传话了,她恭恭敬敬道:“这位就是傩神了吧?” 白桃还是很不能适应新身份:“啊?是,我是。” “太后娘娘有请。” “太后娘娘,请我去干嘛?” 小宫女摇头:“这事情奴婢不知道,只听太后娘娘说,傩神您本事大着呢,所以特要我们请您过来。” “.” 消息竟然传得这么快,是雍城里面,没有秘密吗? 白桃迟疑了会儿,说道,“好,我这就跟你走。” * 青台宫内。 两个小怪物在摇篮里摆动着四肢和躯干,张开着蛇鳞哇哇大哭,赵姬忙乱的六神无主,一边拽着嫪毐的衣领一边哭诉道,“呜呜呜,我们的大布小布究竟怎么了,怎么请太医看了也没有用。” 那些看完病的太医早已吓得灵魂出窍,因为看了不该看到的,早已经化成了冷冰冰的尸首躺在地上。 嫪毐扫视了一眼,“无大碍,多吃点。” “多吃点,多吃点,你这当父亲的怎么就一句轻飘飘的多吃点就带过了。” 赵姬拽着他衣领,哭得梨花带雨,“从刚才开始,就开始哭个没停,怎么就多吃点就能行,你这样,哪能让我心里有个准头,这两个孩子,你倒是瞧着毫无干系!” 嫪毐忍到蛇筋又蹦起。 赵姬抹着泪道:“索性,我还叫唤了人过来,方才听到下人来说有个傩神,在雍城宫里驱邪避祟可行了,就让人请来给咱们儿子看看,也好驱驱邪。” 嫪毐:“.” 那傩神驱的邪不是别人,正就是你哭闹不休的儿子。 但他懒得和这蠢女人多说,将那傩神请来也好,敢驱他蛇子蛇孙,过来了绝对不会让他好过。 赵姬还在掐他胳膊,控诉道:“你好歹说个话啊,凭的生的儿子,全是我的,没有搁着你一份是不是?” 她是又哭又嗔又怒,嫪毐搞不懂为何凡人女子能有如此多的情绪,还跟风刮来刮去的没完没了。 他不想再呆下去,直接从身上拿出淬了巨毒的梳子递给她。 梳子一出手,赵姬双颊显出意思羞窘来,接过梳子道:“冤家,一梳到白头,从此夫妻恩爱不分离,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这个夫人的。” 嫪毐忍了忍道:“这是明日秦王加冠礼后,他要过来拜你这个生身母亲,你用这个梳子,给他梳好头,就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再为他再加冠一次。” 赵姬肉眼可见的失落。 她双手捧着的梳子放在胸口上,又凑到眼前仔细端详,“多好的梳子啊,你为什么就不能送给我呢,咱们同床共枕这么多年了,你倒是从未送过我一把,冤家,你倒是开口说话啊,你是不是光顾着送给你远在咸阳城的结发夫人了?好啊,你记得你那个老妇人,你好生把我给忘了,就连秦王都有,就妾身配不上…” 嫪毐吸气吐气:“日后送你。” “真的啊?”赵姬娇俏的又锤了他,嗔怪道,“讨厌——” 嫪毐转身就走,待走了半步,忽然回头对她道:“要是有人要查验你这把梳子,你万万不可给出去知道么?” “为什么?” 嫪毐看着她,也不隐瞒,古怪的扯开红唇:“因为,我想要那秦王的那条命。” 赵姬惊愕当场,“你要,秦王的命?” “是啊,我想要我们的儿子坐上大秦的王座,这把梳子自是喂了毒药的。” 在外偷听的白桃听到此话瞪圆了眼,什么,他一个蛇妖真的要后代去当凡人的王? 赵姬也是听呆了,拿着梳子喃喃道:“你不韦,那可是你呕心沥血教导出来的学生,你要杀了他,为什么啊?”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杀了他,我们的这两个儿子你觉得他能容得下吗?” 嫪毐猩红的嘴唇勾起,长长的指尖点在她的梳子上,逼问她,“你是要留哪个儿子?一个,还是两个?” 赵姬如被针扎一样缩回了手,那梳子就这么掉在地上。 嫪毐低低的干笑一声,还没笑完,赵姬捧起梳子扑进他怀里,滚着泪道,“不韦,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自嫁给你,我都听你的,全都听你的,你要我怎么做,我就好生怎么做。” 嫪毐垂下眼,第一次好生拍了拍她的后背。 白桃躲在外面,真是大气不敢出,听里面没有动静了,蹑手蹑脚的就要给自己找条退路。 未曾踩到了根枯枝,发出咔嚓一声响。 里面的嫪毐警觉,“谁?!再不滚进来,别怪本候无情。” 这声唤,可把里里外外的人全招来了,白桃凝固成雕像不敢乱动,方才那个领着她进来的小宫女见到她在这,拍着胸口道,“傩神,您刚刚去哪了,可让奴婢一通好找。” 白桃将右腿落了地:“我迷路了。” “唉,没耽搁就好了。”小宫女还是笑眯眯的。 其他在这当值的宫女太监们都没有咸阳宫里那边死气沉沉,反而随心所欲的畅所欲言。 她们团团围着她七嘴八舌道,“我们不能进里殿,你快进去吧,太后娘娘还在等着您呢。” “快去吧快去吧,傩神,你也要保佑我爹娘平平安安的啊。” “傩神,保佑我奶病好啊。” “保佑保佑啊。” 甚至还有几人宫人合着手对她祈祷起来。 白桃:“.” 我倒是也想寻求个保佑,可谁能保佑我啊。 跑是跑不掉的,她忐忑不安的进了殿内。 白桃已经觉得自己是个刚搭的木架子晃晃悠悠即将要倒了,索性觉得自己身上的妖气一点也没外泄,总算多给了几分安慰。 没想到。 嫪毐阴嗖嗖的看了她一眼,一眼戳破:“真是许久不见,涂山小狐狸。” 白桃膝盖一软,差点就要跑路,勉强还算是支撑得住,“是许久不见了。” “怎么不是红毛蛇妖?” 她冷汗都要下来了,“不敢。” 嫪毐从鼻腔里哼了声,他那双蛇眼艳丽又残酷,“晚了,听到这些话,你以为我还会再次放过你么?” 白桃警惕。 “我手里头,倒是还缺一张好皮毛。” 嘶嘶的吐了两声,他伸出削瘦的指尖,就要狠狠掐住白桃的喉咙,白桃迅疾往后退了两步,手掌勾错就要起符。 在旁的赵姬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哑迷,见到为自己儿子驱邪的傩神被针对,站出来攀着他胳膊道,“不韦,你到底是在干什么,你儿子要不要了!” 白桃中断了下。 嫪毐眼里闪着阴暗的光,见赵姬不识好歹,还敢阻拦自己,骂道:“滚!” 白桃趁此开溜,却没想到被赵姬身上不知何时爆发的力道,眼疾手快的一把抓住,“你不准走!” 白桃有点一愣一愣的。 赵姬拽住她又去对嫪毐斥道,“吕不韦,你儿子是真不要了吗?!儿子在那哭你是压根没听见,你现在还要把我请的傩神给赶走,难道你个治国安邦的相国真会跳大神了不成?” 白桃站在对眼看,觉得嫪毐的神色真的是一言难尽的难看,不知道怎么回事。 方才那种亡命的焦灼没有了,反而有种内心的暗爽。 赵姬还在大起大落的叫唤,“我告诉你,姓吕的!啊啊啊,你要是把傩神赶走,置我们儿子不管不顾,我赵姬跟你没完!晚上你也别想进门!” 嫪毐:“.” “什么儿子不管不顾?” 冷沉带着磁性的声音从外头响起,嬴政衣袍带风走了进来,他先是看了一眼赵姬还在紧紧拽着白桃的手,脸色立马黑如锅底,“太后,寡人就在这,还不放手?” 赵姬对上他那双幽暗如深井的眼底,手不自觉的松开来去,“是,是秦王来了啊。” 她终于想起了从此至终还在摇篮里哭泣的两个小怪物的存在,赶紧示意宫人们抱走。 嬴政好似未曾主意到,问嫪毐,“寡人也不知,长信侯什么时候奴颜魅主到如此地步,竟连祖宗都忘了,改祖姓为吕?” 这话堪称辛辣,嫪毐蛇瞳竖起。 白桃也顾不得了,下意识到就去扯嬴政的袍角边边。 没想到他好像一头冰雪地里放出来的猛兽,怎么拉也拉不住,“咸阳城内都在疯传,食邑千户的长信侯,塌上功夫独绝,伺候女人周到。今日寡人一看,果真传言不虚。” 嫪毐的蛇脸瞬间绿了半边。 第七十二章 秦王冠礼 嬴政眉眼冰冷的看着他,嫪毐的蛇眼也是极度的凶狠,仿佛恨不得立马从嬴政身上吞下一块肉下来。 一黑一红。 一人皇一蛇妖。 两方对峙间,仿佛隔了天堑鸿沟。赵姬到底是因为刚才还要戕害秦王的愧疚,嘴唇动动,也没说什么话。 唯有白桃张着双妩媚的杏眼,看看嫪毐又看看嬴政,一派天真道:“什么是塌上功夫独绝,凡人还要修炼这种功夫吗?” 嬴政冷冷勾唇:“这就要问,以其阴关桐轮而行的长信侯了,此震世之举可谓是在咸阳城内威名远扬。” “哈哈哈。” 嫪毐大笑,一把掐住赵姬的脖颈,像掐狗一样。 他挑起眉头,对嬴政衅道,“男欢女爱,乃是天伦之乐,儿啊,本父和你母亲,可是日日榻上帷下,柔情荡漾,荤素皆怡哈哈。” 嬴政额头青筋迸起,拔起腰间鹿芦剑,“孽畜!” 被侮辱的赵姬却奋然挡在嫪毐前面,她的美眸直逼他,像是绳索,遏住他所有的怒火以及荡然无存的亲情,“嬴政!你敢弑父,这是不孝!” “哈哈哈哈哈。” 嬴政放下剑来,笑得讽刺。 这样的他,看起来脆弱又凄凉,白桃从未看到他眼里有过如此神伤,对赵姬怒道:“太后娘娘,站在你面前的不是受人敬仰的国相,而是个万人唾骂的假宦。” 赵姬遮蔽的双眸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傩神,你不懂,他是我所爱,无论他做什么,我都会爱他,好好爱他,你是神明,你会原谅这世上所有痴情人的,对吗?” “.” 白桃深吸一口气。 阿兄说的对,装睡的人永远叫不醒。 她转身跟上走出去的嬴政,奇怪的是赵姬痴痴茫茫的也没跟。 奋力追了好久,白桃瞧着他孤寂的背影,心口沉甸甸的满是心疼,“政哥哥——” 这种心疼,也让她越发觉得难过。 嬴政在前面走着,回头见到少女戴着个银面具哭成两包泪的小模样,一愣,“傩神也会下大雨?” “才没有。” 白桃抬起袖子想给自己擦眼泪,没想一宽袍大袖笼罩过来,他的指尖揉着她的小脸。 白桃只听得自己闷闷的声音从布料中传过来,“人间太疾苦了,傩神眼睛也是会进水的。” “哦?没想到傩神竟然操着颗忧国忧民的心。” “那倒是没有,我可不是圣人,想着大庇天下,在我心里也只有一个人” “是谁?” 嬴政俯身凑近。 白桃见他和自己靠的那么近,他的薄唇都几乎与自己贴在一起,浑身妖血乱涌,连耳朵尖都红了,“是个,是个人。” “什么人?” 白桃睁着大眼睛道:“政哥哥,你现还调侃,你不觉得难过吗?” 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份暴露,胡乱咬了下舌尖又更加疼得眼泪汪汪。 嬴政似没注意,说道:“情绪是透露给别人看的,只要有弱点,才能引蛇出洞。” “噢,那你是不难过,是装给别人看的吗?” “驭下之术。” “噢。” 白桃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见他说完就往前走,前脚踩后脚的跟上他,扯着他袖子巴巴道:“君上,你先慢些,你人高,我老是不好跟。” 嬴政撇她一眼,像是耷拉着尾巴的无所谓,任由她牵着自己的手。 两人几乎手牵手回到了寝殿,白桃东看西看的看稀奇,秦王就冷着脸的阔步走,如果忽略他那眼里泄露出的丝丝受用的话,倒还真像是傩神上赶着倒贴。 周围的士兵见到移情别恋,转而喜欢平民傩神的君上,为宫中小主叹惋的同时,又纷纷目不斜视。 白桃见到士兵站成青松树,这只没心肺的小狐狸总算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 是那种自然而然的相处和默契。 已经渗透到了四肢百骸。 她站在殿外,心思又纠结的打两个圈,还是很没出息的跟进去了。 关于身份的遮掩,现已经弱的跟纸糊似的,只是你不说我也不说,凭由敞亮着办。 白桃进去的时候,嬴政在案上看起发黄的羊皮卷。 白桃悄咪咪过去瞅了瞅,她认得出来,那上面的起伏的线条就是边界,还有秦齐楚魏韩燕赵几国。 她又看向目不转睛的嬴政。 这还没彻底掌权就已经觊觎起了他国地界了,这要是其他几个国君知道还不气得暗戳戳联起来掐死他。 她心下腹诽。 嬴政眉目不动,专注的看着边界标注的河流山川:“磨墨。” 白桃反应过来他是在叫自己,哒哒哒的去磨墨,没想到才磨了几下,一只略带薄茧的大手压住她的手腕,嬴政拿过她的手,看着墨条压出来的白印,“还是这么娇气,也不知道你怎么孤身一人从咸阳过来的。” 白桃:“.” 他抬眼:“你那面具还要戴到什么时候?” 白桃一噎,身份都戳破了,干脆捏着面具就要揭下来。 他却唇角一勾,亲手摘下她的面具,“傩神说过,这面具,只有日后的夫君才能摘。” 白桃的狐狸脑袋不受控制的歪了歪头:“???” 不是,这是我胡诌的,当不得真的。 “还不摘?养在身边好几年,你扒了皮寡人都认得出来。” 被摘面具好似狐狸皮都跟着掉了,白桃滴溜个狐狸眼,立马讨好道,“你看,面具摘了。我也不是到处乱跑,我现在不是乖乖跑在你身边了嘛,那腿,都是长心眼的,您看,还能留着吗?” 嬴政仿若未闻:“卖乖倒是有一手,可知寡人为何要将你绑在殿内。” “知道知道。”她小鸡啄米,“还不是政哥哥担忧我,担忧别人拿我当靶子。” “没心没肺的,你是不领情。”他三下把她脑袋上插的五光十色的翊羽给拔了,白桃又寻着他的鼻息亲了他一口,那讨好卖乖的小模样简直没谁了。 软乎乎的小狐狸。 任谁再冷硬的心肝都怕是都被融化成一滩春水。 嬴政心软的一塌糊涂,摸到她身上有东西,掏出一把梳子来,挑眉道:“知道寡人加冠,你这是孤身赶往雍城,为的就是为寡人备下加冠礼?” 他又仔细端详,神色间十分满意:“刚好,寡人就缺把好梳子。” 白桃:“.” 身为秦王还缺把梳子,说出去谁信呐,骗骗刚断奶小狐狸可以,想骗她三条大尾巴没门。 白桃看着自己之前顺的,那把被红毛蛇妖淬了毒的梳子,就要去夺回来:“不是,这个不是给你备的礼,这是我刚才捡到的。” “口是心非。” 嬴政摸了摸她软软的脑袋,“明明就是为寡人加冠礼特意留的,还算有心没肺,没白养。”他将梳子递给白桃,“寡人就当没看见,明日加冠礼后,桃桃再赠予寡人。” 白桃拿着毒梳子真的是百口莫辩:“这这真是我捡的。” “嗯?难道是桃桃方才在青台宫捡的。” 说完这句,白桃脸色不太自然起来,她垂下眼睛避开他的目光,将梳子塞进兜兜里,慢吞吞道,“没有,就是我为政哥哥准备的吧。” 嬴政何等的见微知著,他狭长的眼眸微眯起,夺过白桃手里的梳子,“青云宫捡的还是顺的?” 他放下鼻尖下轻嗅,一股浓郁的腥臭味就扑鼻而来,仔细端详了番见这并非女用的梳子,去令手下人查验一番,结果很快出来了。 有毒,还是和吕相几乎极其相似的毒。 “倒是一环接一环,贼心不死。”他冷笑道,“在雍城养了这么多毒蛇,过了明日,就是他身首异处之时。” 白桃在心里默默叹气。 倒也不一定,要是个凡人就好了,乱臣贼子,直接斩于马下就行,可这是个居心叵测的蛇妖,如何才能缉拿,倒也是个棘手的事情。 她慢吞吞道:“嫪毐在雍城建了一座九层塔楼,里面都是毒蛇,明日嫪毐参加加冠大典,要不政哥哥还是先派人烧了吧。” 她总隐隐觉得,嫪毐的能力和这塔楼有脱离不开的干系。 嬴政道:“好,明日寡人就派李信前去。” 这其中漏掉了一环,就是他对白桃为何知道九层塔楼有毒蛇的存在没有投掷出疑问。 白桃虽觉得略怪,也只是归咎为他的百依百顺,只是仰头亲了下他的薄唇,“啵。” 嬴政却对她这般浅尝即止很不满,大手扣了下来,亲吻铺天盖地,“寡人教你,桃桃要好生学。” “唔~” * 翌日清晨。 所有昨夜被蛇扫荡仅存未负伤的参礼宾客齐聚一堂,沐浴祷告后,共同见证秦王的加冠礼。 嬴政也是沐浴一新,身上穿着件浓稠如墨夜的滚金袍子,上面绘制着七星北斗。 他从人群之中走来,却高出人群许多,太庙里的灯烛惶惶,给他的轮廓着上了不同的阴暗。 宗亲和大臣们立开两边,久久的看着他不说话,其实各自都已经心知肚明。 他们再也无法钳制住他了。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司仪正在高扬着贺词,“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冠礼繁琐,就是加冠也要三加。 嬴政面对着先祖的牌位跪下,先戴上的是一顶黑麻布的缁布冠,代表能够自衣自食。 第二顶戴上的是白鹿皮冠,代表天下兴亡,尽担其责。 第三顶戴上的是红中带黑的素冠,代表可以参加祭祀活动。 但嬴政是君王,自是不可能如平民般的了当,三加冠帽,自励其志后,还要加玄冕,着衮冕,供万民朝贺之用。 加冠礼成之后,赞礼者向秦王敬酒祝贺,“恭贺秦王,冠礼已成。” “恭贺秦王。” “恭贺秦王。” “受天之庆。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 司仪还在敲着编钟吟诵。 接下来就要去拜见母亲,赵太后,赵姬已经年过四十,却是保养极好,两片的好颜色飞在腮上,红若流霞。 她鬓边别着两朵芙蓉,身着墨绿色藂罗裳,脚上配着双小金鞋,明明是这般正式场合,非有种穿得不论不类的花红柳绿。 见到配剑戴冠熠熠逼人的儿子阔步走进来,她竟少见的哽语了。 嬴政跪地:“儿子嬴政拜见母亲。” 座上的赵姬眼神闪烁,隔了好远再度听到他喊自己母亲,她的嘴巴蠕动,默默无语。 母亲。 他喊她母亲,真是好久没有过了。 久远到已经是在HD幼时,那段蒙在尘埃的日子了,那段久远到自以为结了伽的伤痛,一翻出来就是让她眼泪酸涌的时光。 她的视线挪在他的眉弓上,他的眉弓骨长得甚好,出鞘般的锋利,当君王的话,这种威仪样也能镇的住人。 他肩背挺拔,像胡杨林一样遒劲,身材高大,连跪着都能比别人高几个头。 宫人常说,他能文能武,善骑马,善弓箭,这样一看,像个样子。 这么优秀的儿子,是她生下来的吗? 赵姬感到深深的怀疑,嬴政没有听到赵姬的声音,正欲再问,赵姬紧着应了声:“唉。” 母亲,唉。 嬴政抬头,就见那浓妆艳抹的赵姬拿着手背抹脸,面对他的视线,她放下手孱弱道:“秦王,你也长成人了,你肯来拜见母亲,是母亲的福气。” 嬴政站起了身,以成人礼拜别了她,“嬴政告退。” 十几年的隔阂,是不可融化的冰山,这对母子之间,早已经无话可说。 躲在屏风后面的嫪毐见赵姬这么不堪受用,竟敢打乱他的计划,又见秦王即将要走了,当即从后面出来,阴阴道:“秦王留步,拜见母亲,不拜见我这个假父,是何道理啊?” (本章完) 第七十三章 赵姬杀子 嬴政立住,并未回头:“靠床上卖力气睁来的官爵,也有脸皮担称上假父二字?” “假父假父,假作真时真亦假,这假着假着不也就真了?” 嫪毐端起酒杯,不疾不徐道,“来,好儿子,假父来敬你一杯,恭贺儿子的成人之礼。” 嬴政未接,冷哼道:“一个阉人,也配?” “哈哈!” 嫪毐已经五千年的蛇妖了,丝毫不愠怒,眼瞳黑雾散发,说道:“好儿子,配不配为父说了算,好儿子,来,快喝了这杯酒。” 区区妖术,对王气充盈的人皇自是造不成大用。 嬴政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嘴角勾出讥讽的弧度。 赵姬在旁收到嫪毐的眼风,见到端的那杯毒酒,鬼使神差道:“政儿,你快喝啊。” 嫪毐残忍的笑:“快喝啊。” 赵姬的声音,落在嬴政的脑海里如剜舌般的疼痛,他去看她这位母亲,却看到了一具冷漠至极的红粉骷髅。 嬴政:“你不是寡人的母亲,你不配做母亲,也不配做太后,你不配!” 冷冷说完,他拔出手中的鹿卢剑,剑尖直指嫪毐赵姬,“奸夫淫妇,拿命来!” 嫪毐千算万算,没有预料到这个人皇乖戾至此。 寻常人家做儿子的反应怎么会这样,怎么说对母亲拔剑就拔剑,他吓得鼻翼扩张,下颌僵缩,手中的毒酒落在地上,冒出滋滋的滚涌声。 “砰——” 以酒盏为号令。 外头他布下的门客听到信号冲杀了过来,没想到没进来又被一群蛰伏的秦将埋伏击杀。 刀枪剑戟间,嫪毐被嬴政手中散发的王气震慑的仰面推开,情急之下只能拿匕首抵住赵姬的脖子,蛇瞳中闪烁阴冷的光,“住手,你再过来,我杀了你母亲!再栽赃给你,就说子杀母,哈哈哈哈。” 赵姬被心上人拿匕首抵住,满脸都是不敢置信:“不韦,不韦,我是你的妻子啊,你怎么能够杀我呢,我们还有两个孩子,不韦。” 嫪毐眼冒怒火,匕首凑得更近一步,“闭嘴!我真是受够了,我是嫪毐,不是你那该死的情夫!” “不,你就是我的不韦,我们同床共枕那么多年,我又怎么会认错呢?” 嫪毐懒得解释。 他凶狠的对嬴政笑:“你还不知道吧,你这位好母亲,给我下了两个不人不鬼的儿子,她狠心的丢弃你,竟然要我的儿子当秦王,何其可笑?!” “哈哈哈哈哈哈。” “秦王啊秦王,你生来命格不凡又如何,和我们这种草芥云泥之别又如何,在HD你就被抛弃,被你亲生父亲抛弃,被你亲生母亲抛弃,被你的国家,你的故土所抛弃,天大地大,哪里都容不下你这个野种,现在当秦王了,你还是被抛弃的命哈哈哈哈,真是可怜啊,可悲可叹啊!” 赵姬眼角的一滴泪咂向地面,她看着嬴政,那泪碎溅开来,“政儿。” 嬴政站在原地,脚步如同钉在地面上,整个人似乎连灵魂都被扬弃,只剩一张空心的面皮。 地面上的黑雾蜿蜒似针线般的缠绕在他的躯干,这是他幼年无法磨平的疮疤,总以为时间会抹平,可它会在午夜梦回时,一遍遍的流脓,发烂,发臭。 “赵政,你是个野种,哈哈哈哈,你亲爹不要你了,去秦国享福去了。” “你母亲是个妓女,被赵人千人睡万人尝,你是个马奴,要为赵国洗一辈子的马廊,哈哈哈哈,秦国的王子,也不过如此。” “赵政,你快跪下,我们要把你当马骑,快跪下快跪下。” “他们说你是野种,为什么啊?” “哈哈哈哈,他就是个野种,他身上流的是最肮脏的血液,你闻他身上还是臭的,怕是有什么疫病,大家快离他远点。” 幼时在HD的耻辱,儿童扔石头扔树枝的打骂,让嬴政陷入伤痛的泥沼里,又像是逼近死胡同里横冲直撞的野兽。 黑雾弥漫中,他咬着牙道:“寡人不是野种!” 可是无济于事,童年的伤疤永远能够困囿住一个人的内心。 嫪毐见有成效,将匕首给赵姬握着,“你来,马上要成了,只要你动手,我们之间再也没有阻碍!” 赵姬肩膀绷紧,还在不自主的颤动,见他把匕首递给了自己,明白他用意的一瞬间,她脑子里那根弦嗡的一声震颤。 嫪毐还在说话,他用上了此生最甜蜜的语气,凑在她耳边蛊惑道,“赵姝,你是他的母亲,你亲手给了他生命,也可以亲手了结他的生命。你本来就可以。” 赵姬开始挣扎,咬紧牙关利声道:“不,不要。不要杀他!” “为何不要杀他,他的生生世世都是他的定数,都是应当的,就算你杀了,你也不落什么因果。” 他十足的耐心,“赵姝,你不杀他,他会容得下我们的儿子吗?到时候,我们两个儿子的存在就是刻在他脸上的耻辱,刻在秦国宗室上的耻辱,你不杀他,我们儿子就活不下去。” 他在踩她痛脚。 赵姬如在油锅里煎炸,握着匕首的手不停的在抖:“不,不不不,他也是我的儿子。” 嫪毐俯视着她,眼带着中平静的失望,“赵姝,你现在是相国夫人,是我吕家的儿媳,你却因为一个前夫之子,忍心让自己两个儿子置于死地。” 他软乎下嗓音,带着三分诱哄,“赵姝,只要我们儿子做秦王,我们就做范蠡做西施,像你说的一样,泛舟游湖,耕田织布,我们远离庙堂,去往田园度日,若干年后,孙儿绕膝,后代成群,赵姝,只要你下得了这个手。” 他握住她的手,匕首尖指着黑雾里的嬴政:“赵姝,你已经放弃过他几次了,多这一次又如何,这是他应该的,他是秦王,他已经得到的够多了。” “呜呜呜。” 赵姬啜泣不止,她眼瞳倒映着困兽的嬴政,像是隔着无渡的冥河,他站在这一端,亲儿明明和她迢迢相连,却又好像永远也触不可及。 究竟什么时候,他们母子走到如此地步。 “赵姝!你还要犹豫什么?!杀了他,不过就是个和你不同心的儿子,你还有两个讨心的孩子,还有我,还有你梦寐以求的布衣生活,难道你都不要了吗?你难道真想你的两个儿子死在你面前不成?” 嫪毐青筋迸起,见赵姬犹疑,他去摇篮里单手掐着只小怪物,狰狞问她,“赵姬,你是秦王活,还是要你儿子活?” 小怪物睁着蛇眼,伸出长长的舌头,诞液在下巴处滴答:“嘶嘶嘶——” 赵姬脂粉惨淡,见到小怪物痛哭,如身上割肉般的疼痛,她欲要上前,却只攥紧手中的匕首,“你放开我儿!” 嫪毐手下更加猛的用力,阴翳的盯着秦王:“那就杀了他!” “我我会杀了他。”赵姬泪如滚涌。 她猛的一下扣紧匕首,死死遏制住身上不住的抖,一步步靠近嬴政。 嬴政周身的黑雾越发浓稠,紧箍如层层铁链,赵姬的脸上是无法诉诸言语的痛,“嬴政,你是秦王,我不是你娘,我也不配做你娘,要是有来生,你做屠夫,我为牲畜,你做刀俎,我为鱼肉。” 屠刀高举。 赵姬闭上眼,呼吸是病发的痛,繁嚣全部在耳边退散,竟回到了在HD逃亡的那个午后。 小嬴政那时候路都走不稳当,赵兵来搜查了,她把他藏进稻草堆里一起躲着,近在咫尺般的尖刀刺在眼前,小嬴政不知道什么是生生死死,官兵走后,见到她哭得泣不成声,他小脚丫瞪在她肚皮上,奶呼呼的往上爬:“娘,我好疼,你疼不疼。” 疼啊。 娘这辈子,也好疼啊。 “噗嗤”一声,匕首没入他的胸膛,赵姬手指不住的抖动,带血的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直挺挺的跪了下来,掩面痛哭。 第七十四章 追杀嫪毐 女人哭跪在地上,在和自己同时进行着吞没和消解。 嫪毐见到带血的匕首,看向黑雾缭绕的漩涡。 他猩红的嘴角向两边扯开,神态带了意态的癫狂,“成了,成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功成的狂喜淹没了他,手中的小怪物像团烂泥般吧嗒掉在地上。 伸出双手,嫪毐拖着步子一步一步靠过去。 “这天下,是夺出来的,抢出来的哈哈。” 他本是条在巴蜀苦苦修行五千年的虺蛇,为了不受因果报应,从未戕害他人性命,且多加庇福一地。 眼睁睁即将修道功成之际,未曾想世间灵气凋敝,上好的通天之路眼睁睁彻底关闭。 他恨啊,怨啊,怒啊,恨不得搅混这世间万物,翻他个天塌地陷。 好在他能忍。 天道不公,这就是他闯出的一条妖道。 嫪毐忍到人皇出生,忍到环伺在这淫贱疯女人身边,活生生的忍了两年。 姜子牙辅佐周朝更迭四代,有经天纬地之能又如何? 他虺蛇能够扶持自己的后代上位,李代桃僵之,届时凡间王朝兴亡尽握他手,何愁不能封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嫪毐才能证此大道。” 嫪毐疯狂大笑。 赵姬还在地上惶惶哀泣,他嫌她破坏兴致,一脚踹上去,“母猪!就知道哭哭哭,哭什么,又不是死了丈夫。” 赵姬哭得不能自抑,“我孩儿……” “孩儿?你前两年在咸阳宫死了孩儿都没哭,现在也不过也就是死了个孩儿。” “什么…什么孩儿.” 她脸色苍白如纸,怀中还抱着饿极了死命吮吸她手的小怪物,她想起什么不敢置信道:“什么孩子,吕不韦,我们就两个孩子,什么.是什么时候。我们的孩子……” 赵姬的泪线不断,脑海里钝痛,眼角泪洗一遍一遍后,她反而看男人比任何时候都看得清晰透彻。 面前的夫君,看得是前所未有的陌生,赵姬嗫嚅道,“是那次我腹中流血的那次么,是那次,那是我和你的孩子,是我们尚未出生的孩子。” 嫪毐嗤笑:“蠢女人,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我是谁。” “啊!” 赵姬像疯兽一样吼叫,双眼赤红滴血,“吕不韦,啊啊啊啊,你杀遍所有阻碍,到头来连你的亲生骨血都不放过,吕不韦,你薄情至此,你妄为人夫,妄为圣贤!” “圣贤?嗤。” 见她不管不顾的撕扑过来,嫪毐徐徐抬起一脚,将她踹得一个趔趄,见到她这副憔悴悲痛的跟个风干的鹿头样,阴阴道:“吕不韦,什么狗屁君子,人就是虚伪,你放心,他也遭报应了,现在估计在塌上咳血呢,他,也活不长了。” 赵姬怨恨的看着他。 嫪毐视而不见,又去看被黑雾包裹着的人皇。 这黑雾简而言之就是心障,吕不韦是赵姬的心障,他借用心障得以给赵姬编织一场绮丽的幻境。 幼年的伤痛就是嬴政的心障,他靠幼年的心障困住人皇,可怜这人皇不仅没有跨过心障,还在被困住的时候死在亲娘手中。 “啧啧啧悲哀啊…” 嫪毐听着外头自己门客兵败如山倒的动静,沐浴这死去的凡人献祭给他的死气。 他不疾不徐的翻转着沾血的匕首,稳当如宫殿外静止不动的风。 凡人看重血脉传承,人皇已经死了,接下来扶持上位的就不得不是他下的蛇种。 “秦朝,从此改姓嫪。” 他挥出带风的匕首,朝着黑雾再补一刀,没想到黑雾如灰烬般扬走,露出一双鹰眼一般冷厉的双眸。 困囿的人皇在这时候居然清醒了过来。 嫪毐浑身血液逆流,后退一步,心如擂鼓:“怎么会?你怎么会破障?!” 他看向手中带血的匕首,再看向黑雾扬散缓缓露出的嬴政真容,见他胸口血迹斑斑。 旁边不知何时出现了白桃,他怒道:“又是你,同是一类,你为什么要挡我路?!” 白桃凶道:“竟想用你的肮脏血脉,稳坐庙堂之上,你也不瞧着你那蛇头蛇脑的样子,你也配?” 嫪毐阴冷道:“告诉我,你如何破的,也好让我输的明白。” “知道的太多,你就会想要的太多,我劝你死的糊涂点比较好。” 白桃回刺道。 清醒过来的嬴政将瞳眸对准赵姬,又对准面前站着的蛇妖,两道凛然的眸光似开弓的利簇。 未发一言,手中的鹿卢剑拔出,剑势凌厉,朝着嫪毐斩去。 “刷——” 剑风扫来,嫪毐蛇躯还未来得及动,就被带着王气的浪涛之剑撞得肝胆俱裂。 没有哪一个妖精不害怕盛怒下的人皇,一个正道一个邪道,如何比拟。 心念闪动间,他侧身翻滚一圈,险些避过。 嬴政却没有给他片刻喘息的机会,手腕一翻,剑如长虹,一挑一砍,手中的王剑,携风裹雷的冲击。 嫪毐喉腔避之不及,喉腔中了一剑,疼得哀嚎凝眉中,他往后一仰,身躯游弋,就要顺着窗台离去。 白桃看出他的意图。 放他归山,不亚于虎如山林,天大地大,他若是想卷土重来,不过弹指般的轻易,届时防不胜防,何不趁现在。 她当断立断,夺过嬴政手中带有王气和煞气的鹿卢剑,顺着窗台血迹翻身而追,“政哥哥,你在这,我去追。” “白桃,不许胡闹!”见她离去,嬴政大怒,薄唇压成一条冷峻的直线,可没有用,往外窜的小狐狸永远都会一直往外窜,从来就不肯多听他半句话。 他追了两步,胸腔的血涌了出来,周围收尾的死士急忙拦住他,“君上!” “桃桃!” 等白桃追去后,只剩下满地的残骸,殿内的赵姬见到冷如寒冰的嬴政。 她看着他胸膛的血迹,生怕他报复自己的孩子,她双腿奋力往后蹬,忍不住瑟瑟发抖:“别…别…” 抱着的怪物还在吞咽她手腕破皮的血液,她却对着自己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苦苦哀求道,“别杀我的孩子,别杀他,求求你求求你,我做什么都可以” 嬴政鲜血淋漓的看着她怀中死死护着的孽种,嘴角现出抹锥心的冷笑,“娘。” 何其,讽刺。 * 外面都是尸山尸海。 宗亲正在归拢人头。 纵使嫪毐唯有用子嗣代替人皇之心,没有其他。 可这条权力之路,依旧会有许多依附他,拥趸他成势之人,三千门客就是他权力的刀和剑。 现在秦王加冠,气候将成,这群逆贼何不利用秦王来雍城之时,齐举反叛大旗,一剑破开王权的裂缝,从中分去一杯羹? 可让人没料到的是。 毛没长齐的秦王巨高棋高一筹,很早就窥探到雍城有异样势力的不同寻常,现在这些呜呜泱泱之众,立马就成了芈启一干王室宗亲的刀下亡魂,也成了秦王加冠后展露实力的基石。 白桃追出来的时候,满地的残肢血流成河,尸体层层叠叠,残阳照在正在收割人头立功的秦室宗亲脸上,森森的骨架迷茫至整个广场上,血腥浓烈的几欲呕吐。 血腥味的刺激,很大程度干扰小狐狸的嗅觉。 白桃见地上的一滩滩血迹,也不知道谁是谁的,凡人的肉眼捕捉不到妖精的速度,他们更是没看到。 白桃只觉苦恼。 正在不知道从哪追起好时,只听得有人把头颅的发割收在怀里,边收边道,“唉,我怎么听到西南方向,好大的一声落水声,是我们有人杀红了眼,掉进去了吗?” “哈哈哈哈哈,怕是哪个慌不择路的孬种!” “哈哈哈,看看他们,屁滚尿流,连头发都沾有,你嗅嗅哈哈哈。” 宗亲们放肆大笑。 水,走的水路。 白桃徒地反应过来,持剑去追。 嫪毐入了水,见白桃还穷追不舍,幽幽的冷光从眼底泛起:“找死!” 白桃手有鹿芦剑,这可是喂了死神白起血的秦国王剑。 她丝毫不惧怕,声音在水中传导,甚至有几分逶迤流转,“找什么死?不过就是虚张声势,你以为我当真怕你么。” 嫪毐还在逃窜,白桃又逼道,“我早就看出来了,你的能力就是你的幻术,只要不盯你的眼睛,你还怎么施展出来?至于修为,现如今妖族妖妖没落,同为妖族,我未必比你差到哪里去!” “狂妄。” 嫪毐冷笑,蛇躯搅动之间,竟有一种灵力漩涡生成,他尾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向着白桃咂去。 “砰——” 浪花一线排开,白桃也举起手中的鹿芦剑,妖精之所以能够举起人皇的本命佩剑,不外乎气息的融洽和不排斥,可对于嫪毐而言,鹿芦剑不亚于一根长长烙红的木炭,让他无从下尾,只能愤愤拍在水面,“该死!” 他不是害怕白桃,是害怕她手中的鹿芦剑。 风暴在后,嫪毐泥牛入海般的窜进水底,白桃穷追不舍,施压道:“若不是你轻而易举杀了甘罗,给我造成了蒙骗般的恐惧,早在你利用赵姨,杀害幼童时,我就应该结果你。” “你他妈那甘罗是上界之人,他自己撞了上来,关我什么事!” 他又怒,“要不是上界之人的震慑,我还以为你有靠山,你现在哪还能叫嚣,早就成了孤魂野鬼。” 嫪毐尾巴卷起水底的枯木,朝着她咂来,“劝你别多管嫌事,那人皇,迟早要成为我的口中肉。” “成为你口中肉,你也要问我答不答应,他是我护着的,你别想动他。” 白桃这只小狐狸一向护短。 对于他的袭击,气性上来了不躲也不避。 “砰。” 枯木撞击的她虎口发麻,转而被劈开成两半,长剑被她使出的刚猛无双的路数,在水里若一触即的游鱼,朝着嫪毐刺去。 嫪毐面色不见得慌乱,可蛇躯扭动跟弹跳的蚂蝗般,带动泥沙无数,遮蔽了白桃的双眼。 暗道不好,白桃闭着眼判断水流的声音,可这水流完全被嫪毐搅混了,如何能够一下断的出来。 白桃在混水真是乱得跟无头苍蝇一样,突然间,有熟悉的嘤嘤嘤声在后背响起,“嘤,姑奶奶,嫪毐朝着秦川过去了,你上快我背。” 不用睁眼也知道是郑国,白桃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越狱过来的。”郑国扭着尾巴边游边道,“姑奶奶,我早就说过了,迟早有一天的我,不再胆小,你个百来岁的小狐狸都这么有勇气,我这头老河狸,定也要不落下风!” (本章完) 第七十五章 赵姬被囚 白桃麻溜上他背,弹了下耳朵:“思想不错,不愧是我小弟。” 郑国羞涩的扭转尾巴,朝着蛇腥味追了上去,“嘤嘤嘤。” 秦川东西南北纵横八百里,奔驰交错,往来不息。 灌溉的土壤达到百万亩,是秦国的中心纽带,只是因气候因素,多以盐碱荒滩,难以开垦。 要想真正成为沃土,还得需要开凿河渠放水灌溉。 白桃被郑国驮着追赶到秦川中腹的时候,明显感觉到前面的嫪毐逃窜速度放慢了,也对,秦川不亚于陆上之海。 这里的水流不仅迅且急而浑浊,漫沿丘陵下注,奔赴狭隘山口,碰撞巨石,冲激沙岸,声势猛烈,汹涌澎湃。 若是不熟悉的人入了这里,恐怕是如在迷宫之中,稍稍松懈,就能被冲个回流,水盛势疾,相击有声之间,就已经是云里雾里。① 幸运的是郑国这只河狸在秦国当个水工,四处勘探水流山势,对这里熟悉万分。 它对背上湿答答的小狐狸道,“红毛蛇妖要进蜀金山了!” “蜀金山?” “蜀金山虽不高,但是质地坚硬,中间看似是裂缝,其实冲的都是岩石缝隙的水,是处湍急之处,要是红毛蛇妖进入里面的地下暗流,我们再也找不到了。” “啊?” “等会儿我驮着你从旁截道过去,就可以把它堵在蜀金山前,姑奶奶,抓稳了。” 白桃一口“好”字还没吐出来,又被灌了一口冷风。 其实他们心中也知道,如今到了最后一搏的程度了。 不过廋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万不可掉以轻心。 在迎着风势逆流而上之时,白桃握紧了手中的鹿芦剑,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毅,嫪毐也察觉到了自己走到了绝路,它扭转倒三角的蛇头,蛇瞳中倒映的就是白桃持剑追来的场景,越来越近,“同是妖族,我并未伤你,就不能放过我?” “不能。”白桃笃定。 他阴冷道:“非要玩的两败俱伤,小狐狸,可不要年轻气盛。” “我不会放过你,只因为你居心叵测,图谋不轨,你伤了我要想保护的人。” 白桃握着寒光闪烁的鹿芦剑,浑身紧绷了起来,腰间流畅的线条,在这紧绷的一瞬间,展露无疑。 同时她的瞳眸也是无以伦比的亮,“你敢说他日过后,你不会卷土重来,戕害他人,祸乱朝纲吗?” “嗤。”嫪毐翻起蛇眼,阴阴冷笑,“多管闲事。” 与此同时,它那巨大粗壮的蛇尾早已趁着刚才三两句的言谈,饶到白桃的身后,见她毫无防备,蛇尾凶戾的向她拍去。 风的感觉变了。 其实白桃早已警惕,浑身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五感之上,刚一察觉到风的异样,她迅疾的将鹿芦剑抛在空中,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 衣袍猎猎,发簪被水流冲散,她满头柔顺的乌发披散,以一种宣泄的浪潮,手中的长剑,再度回到手中,截断屏障般的水流,朝着嫪毐的蛇尾刺去。 “铮——” 却不料,这一击间,嫪毐蛇尾遭到重创,蛇血漂了半片水流,白桃一愣,大受鼓舞。 赶紧趁着这股子劲乘胜追击,紧盯着他的七寸之处。 “刷刷刷——” 水流搅动带起川上迅风。 白桃将自己裹挟在风里,如狂风如游龙的掠去,冷道:“嫪毐,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给自己编织的成神梦境,终归要做场了结了。” 嫪毐用鲜血淋漓的蛇尾,拍起淘浪,试图再次逃跑。 白桃已经看穿了他的把戏,迎着浪花而上,见到水中黑影,朝着七寸一刺。 却没想到,鹿芦剑碰到蛇躯的那一瞬间,诡异到毛骨悚然的感觉袭来,白桃眼见着剑尖即将挑开他的蛇心,却像被一片黏土黏住一样,完完全全吸附住了,让她无法抽更进一步。 “你——”白桃豁然抬头。 嫪毐化作半人半蛇之形,手中黑雾蒸腾,像铁索般的死死勾住她的剑,他那白皙的面庞,火红的长发被水珠冲刷的过分昳丽,显出格外的魅惑起来。 他猩红的嘴唇翘起,黑黢黢的眼眶死盯她,“刚只是让你,小狐狸,面对我,可别太掉以轻心。” “你你怎么力量突然强了那么多?” 白桃反应过来才知道自己中了虚晃之计,可是没法,手腕中的鹿卢剑脱手,整个人天旋地转间,被戾气卷携的黑雾带入无尽深渊。 “姑奶奶!” 后面的郑国眼见着急大吼。 * 九层塔楼。 这里埋葬的都是幼童,精壮壮丁的尸骨,进来就是尸气冲天和源源不断钻进骨子里的阴气,饶是李信身强体壮,也还是忍不住打了两个哆嗦。 “够邪门的啊,改天得找几个人多多闹闹,除除污晦,那新来的傩神就不错,君上也看中了。” “傩神看起来够味啊,真不知道摘下面具怎么样。” “君上后宫里还藏着一个,听说从赵国来的,这把傩神接回去,会不会两个女人打起来,要是打起来,君上该帮谁?” 李信嘀嘀咕咕,朝底下撒了袋雄黄粉,又抛了个石子下去,撒完嘴里又嘀嘀咕咕。 他独自一人嘴碎的程度。 很难让人相信的是以这种方式给自己壮胆的是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将军。 但他对身后垂散着的,伺机而动的毒蛇一无所觉。 那毒蛇咧开大口,露出嘀嗒的獠牙,就要对他的后脖颈处咬下去。 有点冷。 李信摸了摸发凉的后脖颈,转身就直面上去,见到逼来的毒蛇,他骇的大退了一步,手中匕首未来得及拔,就见那毒蛇被个匕首从中断了两截,独有的蛇腥血味冲刷到鼻尖。 “哒,哒哒。” 暗处有人走了过来。 是胸腔负伤的嬴政,他素来俊美冷厉的眉眼,被这底下的阴气一衬托,竟有一种不近人情的冷意。 李信不知道秦王加冠礼上发生了什么,见到君上来了,只是心虚刚才说的话有没有给他听到。 他稳了稳心态,单膝跪地:“末将谢过君上搭救之恩。” “可有见过一少女,拿着鹿芦剑走过来?”嬴政问。 少女? 这阴嗖嗖的地方,有也怕不是少女,是什么女鬼吧。 李信摸了摸发麻的胳膊,左右环视了一圈,道:“少女未曾见过,只是这地方,实在是不易多呆,君上还是先行上去吧。” 嬴政眼底的积雪聚起薄薄一层,头上洞窟的光影照在他身上,将他宽肩窄腰的影子勾勒在地上,衍生在前面那一片深沉的黑暗中。 李信觉得他这个状态不对,亦步亦趋的紧跟在他身后,“君上?” “轰隆——”石门推开。 见到里面成千上万的尸骨,和正中间朝跪地青铜蛇像之时,李信也震惊了,“这是.” 自古以来,唯有功过尧舜禹的首领,才能浇筑青铜像,咸阳城的中央也有立一座青铜像,那是颂扬商君不畏死为秦国作出的变法革新,死后雍立的。 立像,更是民众的信仰所在。 长信侯修筑一座这么三层高的青铜蛇像是做什么? 为了做什么? 李信张个口还未闭拢,就听得君上道,“他在信奉他自己。” 这话说得复杂,李信还没咂摸出味,就又听他道,“这条逐鹿的路,有很多妖魔鬼怪,伺机想拉寡人下去。” 嬴政手指压在蛇像上,眸底的幽光如天际的浮云一片,暗暗的,“可寡人偏不,人也好,鬼也罢,挡寡人路者,杀无赦。” “李信。” 李信回神:“在。” “烧了。” “是!” 李信应归应,其实是有点整不明白,不单是整不明白这句话。 是整不明白为何他敬爱的君上,胸口中了刀还能发出这不可一世的威势来。 君上当浑身的伤口是白捡来的吗? 还有,谁捅的? 可他没问,也没敢劝君上召太医。 缘由是他这君上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做什么事情都像个拽不回来的牛脾气,这加冠了,也该轮到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人管管他了。 不知是傩神还是宫中小主。 都没见过样貌,好难选啊…… 心里嘀咕着,李信将火油一桶桶的倒了下去,点燃的火把一丢下,火舌瞬间暴虐的撩了上来,雍城东南角的九层塔楼,顷刻间就淹没在熊熊烈火之中,付之一炬。 塔楼层层坍塌,烟飞火烬,这导致还在秦川和白桃胶着的嫪毐实力大打折扣,白桃在心障中窥探出一丝缝隙,嫪毐妖力的影响急剧减弱,尤为明显的,是住在雍城里,住在他编织的虚情假爱牢笼里的赵姬。 赵姬坐在地上不停的痛哭,哭得肝肠寸断。 她又哭又怨,怨吕不韦的负心,怨自己生的儿子不够贴心,更怨她为何生来是个女人,命不由己,任人摆布。 她越来越绝望,绝望的无力彻底吞噬了她,直到席卷了她脸旁上最后一滴血色。 半响。 她像是噩梦惊醒般的剧烈一抽。 赵姬直勾勾的盯着怀中的孩子,孩子也直勾勾的盯着她,它没有面皮,只有密密匝匝的蛇鳞,口腔中还在吮吸她的手腕,痛感后知后觉袭来,赵姬崩溃大叫:“啊啊啊啊啊啊!” “这不是我的孩子,这不是我的孩子,我怎么,我怎么会生出这种怪物,啊啊啊啊!” 赵姬将小怪物一摔,她抓着自己的满头珠钗,地上的小怪物不畏疼的在扭趴,没有双腿的尾巴,划出癫狂扭曲的弧度,在她眼瞳深处晃动。 “这,不是,不是我的儿子,我儿以后定能成为这世上的风流人物,是天之骄子,将来封侯拜相的人物,不是这种怪物!” “不是怪物!” 她本就尖戾的嗓子再度拔高,刺耳如厉鬼索命。 赵姬起身,看向襁褓的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怪物,她狠狠的抱起,死命砸下,“不是怪物,我的儿子不是怪物!” 那人形蛇尾的小怪物孱弱的根本没有反抗能力,被咂的昏厥过去。 赵姬披头散发,身影摇晃,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剧痛,眩晕,天旋地转,她那漆黑的长发,瞬间如被吸走了墨的宣纸,惨白死寂一片。 她还算光滑的眼角有鱼尾纹蔓延出来,转眼间苍老老了几十岁,“老天,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才遭到如此报应。我我.不不不,我赵姬生不出这种怪物。” “生不出这种怪物!” 她看向两个小怪物,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脸上露出如临大敌的厉色,她拔出头发的簪子,死命的戳向两个小怪物身上,小怪物嘶嘶嘶的挣扎不停,可如引颈受戮的鹌鹑一般,还未曾启智的它们哪能预备到疯子的突然发病。 碎肉,鳞片。 鲜血,飞溅。 赵姬落下自己所有的愤怒和怨恨,两只小怪物被她戳的如团烂肉,身边的孙嬷嬷已经化成了一滩浓水,腐臭的尸水浸透上了她的裙摆。 恍惚间,赵姬竟然看见吕不韦,在深渊中对着她悄然回首,他在二楼看台上,他是看客,对于她的狼狈,他伸出手,朝她露出一丝微笑,“赵姬,来。” 赵姬,来。 “不韦,赵姝,好害怕,我好害怕。” 赵姬丢掉簪子,刚想跑过去,却发觉自己身上都是鲜血和腐臭,她蜷缩成一团,又笑又哭道,“不韦,不韦,我过不去了,这样的赵姝,你断然不会心生欢喜。” “哒,哒。” 沉重又拖沓的脚步声从殿外响起,是吕不韦从殿外踽踽走过来,赵姬睁着朦胧泪眼去看,恍然发现,他也老了,再也不复记忆中的那般勃发英姿,“不韦——” 她沙哑着声音。 吕不韦眼眶里的眼珠深陷,尘满面,鬓如霜。 可赵姬看着看着,又觉得他那张脸仿佛被岁月所凝固了,再度刻凿在她心上。 还是那样,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还是爱他。 一如往昔的所爱。 “不韦,不韦。” 赵姬那张布着皱纹的脸展平了,她坐在地上,像个少女般无忧无虑的在笑,在绽放,“不韦啊,赵姝等了好久好久,都等老了,成了个老妇人,你终于来看我了。” 吕不韦看她哭得通红的眼眶,默道:“赵姬,你做了很多的错事。” 内侍乱国,诞下两子,令王室蒙羞之祸,山东六国前所未有,虽有嫪毐的蛊惑,但何尝不是赵姬一个无知也无畏的女人,对荒诞情欲的私心。 自以为权利之大,大到只手遮天。 大到可以能够撇下一国太后的尊严。 赵姬笑得如婴儿懵懂,她抽着鼻尖,酸楚的笑,“不韦,赵姝知道,知道错了,不韦,你能不能原谅我啊。” 吕不韦身形凝滞:“赵姬,你糊涂啊。” 赵姬笑着爬过去去摸着他的鞋面,“不韦,我是糊涂,我知错了。” 他闭上了眼:“你肆无忌惮,任性妄为,竟将摄政大权放给给狗彘不如的畜牲,这两年来,秦国因为你乱成什么样子,外头又死了多少人,老夫肯原谅你,秦国宗室又怎么能够放过你。” “那怎么办?” 赵姬并不害怕,她望着他的两只眼睛里满满当当都是孺慕,“不韦,你带赵姝走吧,像在HD那样,你牵着我的手,天涯海角,哪里都能去。” “赵姬!” 吕不韦退后一步,他儒雅的气质已然退散,眼中已然是冰冷的漠然,刀割般的残忍,“赵商吕不韦已经死了,现在的吕不韦,是秦国的国相,是秦国的文信侯,在本相的肩扛着千钧重的胆子,本相要带领秦人,变法革新,走向更一步的辉煌!国家大事,岂能容下你我儿女私情。” “儿女私情.” 赵姬露出迷惑不解的神奇,“这么多年来,我都只是儿女私情吗?” “可是,这么多风风雨雨我都走过来了啊,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走,吕不韦,赵姝是不是挡你路了啊,所以,你将嫪毐送来,你是想和我一刀两断,你想和我就此形同陌路吗?” “哈哈哈哈哈哈!” 她闭上了眼睛,上下牙齿颤动,“吕不韦啊吕不韦,这么多年来,赵姝第一次看透你了,什么大国大爱,什么变法革新,你不过就是为了保住你国相的位置,为了你那点可笑至极的野心,用假宦堵住天下幽幽众口罢了!” 赵姬扭曲着爬起身来,指着他的鼻子道,“一介布商,能够成为一国叱咤风云的国相,成为天下一等一瞻仰的风云人物,在官场上,你高高在上的驰骋谋略,谈笑间指点江山,你多风发多畅快。” 她又死死逼近:“可是要没有我,没有那个当初的HD歌女,你还能获得先王的青睐?还能利用我所生的儿子,劳劳稳固你的国相之位?吕不韦,若不是因为我,你站不了这么高的祭台,你会跌下来,跌成那个任人践踏的贱商!” 吕不韦喉咙滞涩:“所以,你恨我。” “是,我恨你,吕不韦,我恨透了你!” 赵姬宛如一只徘徊的游魂,挣扎出满面疮痍,“文信侯,长信侯,仲父,假父,哈哈哈哈。” “我要一个阉人和你平起平坐,我要你所做的功绩被一个淫贱的歌妓踏在脚底,我让你一个国相,也不过区区如此,吕不韦,你不是最在乎功名利禄了吗?我偏要,我就要毁了他,毁了你的一切,我要若百年后,若千年后,后人只要想起你我,太后,国相,缠绵悱恻,难舍难分啊哈哈哈哈!” 赵姬纵情的笑,纵情的叫,像是她这爱而不得的一生,镜花水月般的虚妄,“若干年后,后人只要想起你我” 面前的人影倏忽消失了。 殿外的一束霞光照进来,照出她这荒诞的一辈子,赵姬踉跄着走进光里,她伸出自己不再年轻细嫩的双手,眼中含着迷心摄神的情愫,“吕不韦,吕不韦啊。” 没人应答。 从始至终,也不过就是她一个人的登台演唱。 赵姬面颊上的胭脂被泪泅出凄楚的色块,她恍惚良久,柳腰一摆,腥臭的长裙随着点碎的脚步轻扬,翘起兰花指点在虚空之中,眼波闪出万种风情。 左顾,右盼。 她咿呀咿呀的唱:“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①借鉴于上林赋,来源百度百科。 (本章完) 第七十六章 你捡来的 白桃被困在心障里面,暂时出不来。 她回到了紫山上,沐浴着云蒸霞蔚的灵气。 有点懵。 白桃咬了一口自己毛茸茸的狐狸爪子,软乎乎的触感带点疼痛,宣示这这个梦境很真实。 她那貌美如花的阿兄正在坐在藤蔓秋千上看玉简。 阳光打在阿兄的身上,美的晃花人眼。 她两只爪子刨了刨土,底下破茧而出的蝴蝶蹁跹起舞,惊了时间段光影,白桃又收起爪子,歪着脑袋看阿兄。 她的阿兄除了美貌,还会读书。 她觉得读书很厉害的原因,正是觉得阿兄很厉害。 阿兄读很多天下庸庸碌碌的人所不能懂得的东西,而这些懂得,体现在他那数不清的年岁上,七条大白尾巴上,以及手中握着的四四方方玉简上。 但阿兄除了符咒还有修行之事,其余的什么东西都没有教过她。 用阿兄的话讲—— 凡人都不是好东西,真该死啊。 白桃也谨记着阿兄的话,但是有个人皇不一样。 他对于自己来讲,不亚于天上的太阳,烫乎乎的,很让人想抱,且抱了就不想撒手。 他不该死的,她希望他长命百岁。 小狐狸将心事分享出来:“阿兄,我遇到了一个人,他可厉害了,可照顾我了,对我特别特别好。” 阿兄微笑。 小狐狸小声说道,“他还要我做他小媳妇,是娶妖精做小媳妇,不过我觉得对我好的话,做他小媳妇也没关系,我又不觉身上少了块肉,阿兄你觉得呢?” 阿兄没说话。 他只是温润一笑,指尖点了下小狐狸的额头。 白桃见阿兄这种风轻月不动的样子,连有妹夫都没反应的样子,心里有点慌乱。 忙四只爪子扒拉住他,润润的狐狸眼带着可怜巴巴道,“阿兄放心,就算我给凡人做小媳妇,也还是阿兄的好妹妹,是阿兄最听话懂事的好妹妹。” 小狐狸讨好极了。 话说到这份上,阿兄也只是宠溺的揉了揉她的脑瓜子。 白桃心中酸楚,觉得他以前不是这样子,一定是不爱自己了。 狐狸嘴一憋,嚎着嗓子哇哇大哭,“呜呜呜,阿兄你是不是不疼我了,以前你定会夸夸我,夸我真棒,都还给人做小媳妇了,现在莫不是许久不见,你我兄妹之间,情分生分了罢。” “对,生分了。” 如砖石如雨烟尘漫天而过,白荼俊美的眉眼,在看她时,是前所未有的陌生,“白桃,你现在长大了,该有你自己的生活,至于阿兄,养你百来年,也到头了。” 白桃睁大狐狸眼,爪子不可置信的打哆嗦,连话也说不囫囵:“阿阿阿兄,你莫不是诓骗我的罢?” “你之前说过我们兄妹相依为命,要一辈子也不分开的,你缘何?是不是因为我不听话,呜呜呜呜,阿兄我错了,下次再也不顽皮了,我再也不贪吃了,更不偷拔你头发织鸟窝了,呜呜呜呜。” 小狐狸哭得凄凄惨惨戚戚,四周的景象也变得光怪陆离,进她神识的郑国,原本还在好奇被凡人君王捧在心尖上宠的小狐狸,心障到底是个模样。 没想到,跟个没长大的小屁狐没两样。 就差喝盆盆奶,尿裤兜兜了。 郑国一整个无语住。 小狐狸的心障波动过大,扭动的苍茫大地,更是让他连站都站不稳,紧接着还在哭哭啼啼的小狐狸栽个倒插萝卜,缘由是她的阿兄一袍子将她掀在地上,冷冷道:“我不是你阿兄,你是红狐,我是白狐,你见过有哪只白狐狸和红狐狸做亲戚?” “哇哇哇娃娃,阿兄你不是说红狐狸最少见,最好看,我是生得好看,才是红狐狸吗” “不是,你就是我捡来的。” “.哇哇哇哇。” 小奶狐四肢爪子着地,嗓门扯开,哭得都能见着胃,“不是不是,阿兄你以前还说,除了生得好看,还是阿爹阿娘生我的时候,是因为红果果吃多了,生出来就是这个色,我就是亲生的,我不听我不听,我就是你的亲妹妹,不是捡来的,阿兄你别不要我,哇哇哇。” 郑国:“.” 不得不说,这姑奶奶哭得真挺招人疼的,怪不得把那冷面君王迷的迷迷瞪瞪。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郑国晃了晃河狸脑袋,现在嫪毐还在外头,也不知道抽了哪门子冷风,浑身痉挛不止,一直在疯狂的撞蜀金山,连山都要撞塌了,得趁如此间隙的功夫,将小狐狸唤醒,免得那嫪毐什么时候清醒过来,都得遭殃。 郑国迈着爪子上前:“姑——” 白桃扭头,对着他龇牙咧嘴,“哪里来的野河狸,回你的臭水沟泡着去,你要再敢过来,我咬死你!” 郑国:“.” 奶也是真奶,凶也是真凶。 他胖乎乎的后肢往后退上两步,钝而短的圆脸上挤出这辈子最人狐无害的笑容,“姑奶奶,我是郑国啊。” “什么郑国,是哪里的国。” 白桃剁了两脚,愤愤的蹬了他两眼,简直就是把怨气往他身上撒。 蹬完后,她又扒拉起那银发男人的衣袍,说道,“阿兄,你看,有个丑丑胖胖的河狸过来了,他要拐卖你亲妹妹,呜呜呜,阿兄,你快看,你亲亲妹妹马上就要被拐走了。” 郑国:“?” 郑国:“!” 银发男子衣袍被只小狐狸扯住,化出的弧线,如同熠熠生光的羽翼。 他侧眸看向郑国,此时菩提花的花瓣如同飞雪般纷纷扬扬,林梢簌簌间,他的眼底如布寒霜。 心障中任何人的实力,全是起了心障这个人印象所决定的,郑国当即被打趴在地,树下厚厚的树叶被砸出心惊胆战的细响,银发男子却连发丝都没乱。 郑国瞬间充分认识到自己在小狐狸心中的弱鸡地位,“嘤嘤嘤。” 他心里有苦,但说不出。 “好耶,阿兄棒打胖河狸!” 小狐狸兴奋的跳起来,颇有种与有荣焉的自豪,甚至还摇摇尾巴,对着他做了个鬼脸,“哪个犄角旮旯出来的河狸啊,还敢来我们紫山跳脱,现在好了吧,我阿兄打的你满地找牙!” 郑国默默流下了两条宽面泪:姑奶奶,你不要敌我不分啊,那不是你阿兄,那可是你的心障,是你迈不过去的坎。 可是没用,郑国再度被她那心目中战力逆天的阿兄打趴在地上,已经彻底绝望了,“姑奶奶,你现在是梦里,这不是现实啊。” 白桃歪头,“我也觉得,阿兄不可能会丢下我不管的,一定是你这个擅闯紫山的河狸妖搞的鬼,害得我阿兄现在都不喜欢我了。” “看招!” 火红的奶狐狸,像只火球般的冲撞过来,郑国吓得毛发奓开,后肢直接腾空,“姑奶奶,你听我说,你阿兄不可能不要你了,这个阿兄就是假的。” “什么假的,你个骗子,你个信口雌黄的河狸!”小狐狸凶巴巴的上蹿下跳,一爪子蹬在他的皮毛上,又变作七八岁的女童,勒住他短胖的脖子。 郑国脖子被勒,舌头一吐,差点命丧当场,“姑奶奶,这真的是假的,小的什么时候骗过你。” 有湿润的泪掉下来。 原来小狐狸心底也是信的,否则不会成为心障。 “什么假的,什么又是真的,我只知道阿兄把我丢在秦国,不管不顾十余年久。” 白桃满腹酸楚,小手还勒住他脖子,嘴巴张大仰头大哭,“阿兄就是不要我了呜呜呜,他说我是捡来的,呜呜呜。” 青山,树冠,以及洁白的菩提花全部以她为中心,模模糊糊的化开,连那银发男子的面庞,都像是雨雾晕染过,斑驳不清。 郑国面对这只水泡过的小狐狸,手足无措,“捡的就是捡的,就算不是亲生的,你也是你阿兄最疼爱的妹妹,亲生不亲生,又有什么关系?” “哇哇哇,胡说!八道胡说!十道二十道胡说!” 不安慰还不要紧,这一安慰小狐狸的嗓音扯的更大了,无形的漩涡随着哭声以环形扫荡出去,紫山上所有的树木都刷刷的东歪西倒。 尘土平地扬起,郑国身上的肉被吹得成波浪状,直接吹了出去,吹成了三个炫技翻滚,再“吧嗒”的拍在菩提树上,滑了下去。 “你骗人,我就是阿兄亲妹妹,呜呜呜。” 白桃接受不了如此事实,心障里面又扬起的飓风,郑国惊恐着河狸眼,急忙左闪又避,“是是是,你就是你阿兄亲妹妹!” 白桃立马变脸,用手一抹脸颊,抽了抽鼻子,再一扬脑袋,倨傲道,“哼,那当然。” 心障瞬间就稳了下来,连飓风都不刮了。 呛了一鼻子灰的郑国:“.” 他刚又是何必呢? “不过,这不是你真正的阿兄。”趁小狐狸被哄好的间隙,郑国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道,“你现在在HD,怎么一下子在紫山了呢,你阿兄把你丢在,呸,放在秦国那是有道理的,你看你吃得好住的好用的好,还有个君王疼你,不必做个野狐狸风餐露宿好多了。” 大抵是郑国不会说话,“野狐狸”一出口,白桃眼眶瞬间红了个透,脚下的土地咔擦一声开裂,“我不是野狐狸!” 这招不行,郑国吓得魂都要冒出来了,在惊天动地的巨响中,忙跳脚道:“姑奶奶,姑奶奶,你不是说你要保护你想保护的人吗,那你现在还心心念念你的阿兄,阿兄长阿兄短的,阿兄不要你你就哭哭啼啼,你还怎么去保护你保护的人?我,我都看不起你!” “我都看不起——都看不起——看不起——你——” 回音冲撞在裂谷间,形成波波回音。 白桃怔忡在原地。 郑国声情并茂的使用激将法,“大树底下没有大草,帮你遮风挡雨的同时还会遮挡住你生长的太阳,白桃,你莫不是说你已经长大了吗?你长大了,不是别人说你如何就是如何,你要学会的有很多,第一步就是要学会找到你自己存在的意义,自己的使命!” “我” 白桃唇瓣开合,菩提花一点点的打在她的肩上,细软的长发上,“我的意义,我的使命?” “每个人来到尘世间,都被赋予了特别的意义和使命,而我想要的,就是哪怕我死去,世人知道曾经有个叫做郑国的生灵,来过的意义。” 郑国道,“那你呢,你的意义呢。” 白桃去望白荼的影子,摇了摇头:“不,我只是个小狐狸,野怪惯了的,我的心中没有那种大是大非的大道理,都太难懂,我唯愿的,是所爱之人都在身边。” 郑国脸上的表情瞬间裂开。 (本章完) 第七十七章 蜀金之战 还在郑国挠头抓耳对奶狐狸素手无策时。 心境之外,秦川之上,嫪毐被灼烧的痛苦不堪。 他发狂了般的搅动起浪花千丈,原本河滩附近栖息的大雁,野雁,野鹅之类的飞禽被吓得争先夺后的扑簌着翅膀飞向高空。 羽毛纷纷扬扬的洒落下来,在这浓厚如血的霞光里,透出极端的不详。 “轰隆——轰隆——” 一声声巨响中,山壁受到重击,碎石飞溅。 蜀金山半边接连坍塌,唤不醒白桃只能出了神识的郑国,见到嫪毐的疯狂,他呐呐道:“我的姑奶奶,他在做什么?” “.” 没人回答。 小狐狸还在入障,他赶紧将昏迷不醒的小狐狸驮在背上, 不管了不管了。 趁红毛无暇顾及,他背着白桃就要摆开爪子开溜,溜到一半却发现鹿芦剑不在了,郑国滴溜了两下眼睛,迟疑了两息,一个猛扎扎进水里。 “噗通。” 鹿芦剑是秦国历代王剑,号令百万雄师无所不从的宝剑,还喂过死神的血,无论如何怎么也不能丢。 他只是趁乱下水找一下,找到就走。 却没想到扎入水中的那一刻,底下的景象让他手脚瞬间冰凉,只见河水底下一片黢黑,阴气弥漫,水草丛生,无数的孩童的哭声此起彼伏的响起,悲悲辛辛,“娘,娘,呜呜呜,娘” “爹娘,我好痛。” “娘亲,你在哪里,有人吃了我的心,有人吃了我的心,呜呜呜。” “呜呜呜,没有心了,没有心了,好痛,还我心,还我心!” “呜呜呜,还我心,心——心——” 郑国背着白桃,浑身冻住。 萤魅的水草里面,有几百张张白森森的小孩脸,正张着血盆大口,口中有四颗尖尖的利齿,舌头如水草般延生,刺入嫪毐蛇躯里面。 一点一点的缠绕,像蚂蝗般的吮吸他的血液。 是疼到骨髓都被撕裂的痛楚,嫪毐被密密麻麻吸住,根本就逃不脱,只能疯狂的撞击蜀金山,企图一线逃脱的机会。 “这,这这,这是遭报应了啊,果然,妖不能做坏事。” 郑国见到这却不免有些暗爽,不过他也是掂量自己几斤几两的,避免被小水鬼们缠住,飞快的逆卷倒游。 不料头上那嫪毐咯咯打颤的声音响起,声音从水里传下来,刺得人骨髓都彻凉,“跑,想跑哪去?!我要是死了,你们谁别想好活!” 水流激荡中,嫪毐那颗倒三角的蛇头猛地砸了进来,“我的下场,就是你们的下场,好好好睁大看着,我曾经救了上千的村民,现在不过就是杀了区区几百个幼童,论是论非,我的过难道还抵不过我的功吗,你好生看着,看看这天道,多么令人作呕!” “为什么,为什么,我在巴蜀勤勤恳恳的修行五千年,五千年啊,我眼看就要得道,可那条道却眼睁睁的在我面前塌陷,我不甘心,不甘心啊,又有什么错?!” “天道不许杀戮,可何曾放过我们妖类!” 他猩红的蛇瞳吐气,黑黢黢的雾气燃烧,企图蛊惑郑国的心智,“郑国,你想想以前,你呼吸过的,足下丈量的每一寸故土,你和你的同类,那五百年前妖界光辉的时光,可现在呢?” “蝇营狗苟,被迫和凡人共存,哪里还能有我们妖族的一席之地。我们妖族又到底做错了什么?!你难道就不恨吗!” 幸运的是,河底的淤泥和死木的扬起,郑国短暂的被迷了下视线,没有中了他的幻术,“恨什么?” “.” “或许曾经也有恨过。” “.” “但只是曾经,它太沉重,太难背负。我不想修行,不想那些触不可及的东西,不想得道成仙,都太遥远。” 郑国眼中有少见的坚定,“要说遗憾,我只遗憾我为何生性胆怯,遗憾我生来有何意义。” “如果能够弥补,那就是圆满。”他注视着他的蛇眼,也感受到嫪毐粘腻湿滑的蛇躯绕在背后靠近白桃。 是避无可避的危险。 他抱紧白桃,眼尾向下耷拉,表情带着些奇异的,神性的悲悯。 嫪毐最厌恶这种神情,被冤魂吸附的蛇躯扭曲的像是被泼了开水的枯藤。 蛇尾无限伸展,准备致命一击。 岂料人畜无害的郑国更快,他悄无声息的伸出尖锐的利爪,狠狠的捅进嫪毐的七寸,眼尾拉开。 此刻的他妖性毕露:“我这两千年从未勇敢过一次。” 嫪毐显然没料到他这一击,短暂的不可置信后,发狂的咬袭过来,“你个下贱的河妖,你胆敢——” “噗嗤。” 蛇血扑面。 郑国利爪扭转了几下,更深的捅进去,一下一下,带起皮肉飞溅,“我也有想要护着的妖,那就勇敢一次,死也无憾。” 嫪毐蛇眼冒出幽幽的绿光,怒气真的能够将整个秦川给烧开了,天道胆敢在他头上拉屎拉尿,不过就是一只懦弱低微的蛇妖,也敢?! 顶着蛇心被捅伤的风险,嫪毐蛇躯狂甩,发狂的再近一寸,“找死!” “郑国!” 关键时刻,嫪毐的妖力涣散,导致白桃也苏醒了过来。 她掀开眼皮,就见到嫪毐两根长长的獠牙即将要咬到郑国,她急的手腕一翻,沉在河底的鹿芦剑贴着河床飞过来,闪电般到她手上,红光刺目中,剑尖果断的插入嫪毐胸膛,大片大片的血花在河底滚涌而出。 嫪毐骨骼遭到水鬼吸附,蛇躯遭道鹿芦剑贯穿。 痛,生不如死的痛。 但是随着剧痛而来,是难以言喻的不甘心,苦苦修行五千年,竟然落得如此一个下场,谁都能够拉踩他一脚,如此死去叫他如何甘心,他目眦欲裂叩问,“凭什么?!” “你来告诉我,凭什么?!” 他蛇腔的毒囊最后喷出一次毒雾,朝着白桃的眼睛喷出。 白桃正在将剑刺入他的七寸,几乎避无可避,毒液瞬间腐蚀进了眼睛里,像是两针烧红的针在眼球里穿刺,很快,随着血液的流动,毒素迅速封住她所有的经脉窍穴。 白桃未来得及思考,手腕失力,鹿芦剑从手中脱落。 一切发生的太快。 少女失去色彩的往水底沉落,水流将她绯红的衣袖卷的朝前翻起,糜烂的像是最后一次的盛开。 郑国脑子一片空白,急忙过去接住下坠的少女,少女落在他手中,微微闭着的双眼,长长的睫,在眼睑下形成沉郁的一片,身形轻的像是破碎的瓷娃娃。 “姑奶奶——” 嫪毐也已经油尽灯枯,胸口中了一剑,伤口被索命的水鬼层层啃噬。 血肉,经脉,骨骼。 待水鬼开始在啃噬到他眼睛的时候,他扬起头,用破碎的眼球竭力的去看这底下斑驳的天。 天啊,你睁大眼睛看看 可惜水里猩红一片,正如他犯的孽障,他无法看清,也无法洗脱。 “嗤。” 他很想讽刺的笑,嘲讽的笑。 可动了动嘴皮,最后的最后,在脑海中竟然闪现出了一个愚蠢的凡人女子出来,那女子见到他的眉眼总是风情流荡,“不韦,你终于回来了!” “蠢女人,回不来了。” 嫪毐彻底放肆自己的困意,“真蠢啊” * 雍城,暮色低垂。 九层妖楼的焚烧坍塌还在散发着冲天大雾,焦臭之味弥漫在每个人的鼻尖。 中的广场上,横七竖八的堆积着尸首,这些尸首不外乎拥趸猪狗嫪毐背叛秦王的叛者,现已全部伏诛。 满面红光的嬴姓宗室正在拿着人头记功,秦法之下人人平等,就算是血脉宗亲,也须得用军功安身立命,“哈哈哈哈,老子宰了十个人头,畅快畅快!” “就群呜呜泱泱的地痞流氓,你畅快个啥,这还不够活泛筋骨的,下次你我要是在战场驰骋,为秦国驱策,那才叫个光彩!” “哈哈哈哈。” “杀这些个小喽啰,就如同虎驱牛羊,各位笑谈了。” 为首的昌平君芈启脸上的笑波澜不兴,对着各位领功自居的宗亲道:“君上遇刺,受伤了。” “啊?怎么回事,君上怎么会受伤,不是眼睁睁看着五十铁骑簇拥着进去的,还怕拿不定区区一个阉猪嫪毐。” 有人惊疑不定道,“君上如何?那个嫪毐呢。” 芈启道:“君上素来秉性甚笃,性情难料,他方才孤身一人进了蕲年宫,再也没出来,嫪毐——” 他蹙眉,“无论嫪毐有没有被缉拿,我们都是对大秦耿耿忠心的老秦人,论功行赏,少不了我们一份,诸位别性急,现先去蕲年宫一探究竟,记住,不该你们露的脸不要露。” “是是是,唯昌平君马首是瞻。” 后面的宗亲急忙点头哈腰,语气毕恭毕敬。 华阳夫人退居幕后,现在昌平君已然成为楚系和秦系的扭结。 且他为人通兵法,尚谋略。 在剿灭嫪毐这一战时,敏锐料到秦王加冠要动手,主动携宗室助力铺路的,也是昌平君。 这群秦国宗亲们大多是平庸之辈,现在对昌平君是不得不服气,有好事好心者跟上来道,“昌平君,这次平定嫪毐,我们宗亲出人出力,为秦国抛头颅洒热血,君上这回不会看不到,这论功,也得看昌平君您的头功,我等就跟着喝喝汤就成,哈。” “中中中,我们自然中!” 芈启面容平静:“咱们宗亲就是君上的左膀右臂,秦国危急之时,也是我们的先祖挺身而出,义不容辞,论功行赏,你们都有,不必性急。” “是是是,昌平君所言极是。” “对,谁还会看不到左膀右臂不成,这个君上我看啊,不会忽视大家对秦国的付出的。” 所谓是半吊子水,就越会晃荡,有个吃得满脑肥肠的宗亲,擦着臭汗从各位宗亲中挤上来道,“恭喜昌平君,贺喜昌平君。” “恭喜个什么,贺喜个什么?” 其他人七嘴八舌,看向他道;“嗨,你个死胖子,在家里搂着美女吃着山珍海味,是没吃够是吗?也不自个儿掂量你现在多大的肚多大的嘴,刚才厮杀的时候,你险些将小命丢了,后在旁隔岸观火了鼓噪的忒欢,现在倒是来捡现成的恭喜恭喜,美!美!想得倒和你小妾一样美!” “哈哈哈哈!” 他们轰然大笑,言语都是挤兑的讥嘲,“在这肥咥海睡,也不怕你那十八房小妾久旷哈哈哈。” 胖子倒不生气也不羞恼。 他眼睛笑得成两条细缝,下巴的一层肉甩动,划出阿谀的弧度,甩在昌平君面上,又摇头晃脑的张着小眼睛对他们道:“哼,我这可不是恭喜你们,我这可是在恭喜昌平君。” 他弯腰对着芈启,低了又低:“昌平君为君上鞠躬尽瘁,又是君上的表叔,有着割不开的亲情关系,这吕不韦,弄出了这档子苟且事,以后有朝一日国相的官风,迟早能吹到咱昌平君身上!那我的恭喜,自是恭喜我们的未来国相啊。” “.好你个胖子!” 有人笑骂。 不过其余人在心里想,寻常听这胖子气喘吁吁,现在倒是能呱呱呱,莫不是想在昌平君面前领头功吧? 一反应过来,他们齐齐蜂拥而上,口水激昂喷溅:“我等在此恭喜昌平君,贺喜昌平君。” “以后昌平君能够得到秦王信任——” 很快,芈启伸出手来打断他们,他的眉宇之间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的凝神细思。 其他人眼珠转转,暂时犹疑着没开口,凑过来道:“昌平君?” 芈启五指张开,按着腰间的弯刀,瞥眼道:“我们都是秦国的子民,为大王做事,君上一日未动手,吕不韦就还是秦国国相,谁也拉不下来。这么多年来,大家都谨言慎行,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风浪,听明白了吗?” “是是是,昌平君说得是。” “我等一切听昌平君的,唯昌平君马首是瞻!” 众宗亲摩拳擦掌,纷纷跟着他的脚步,踏在这旧都里,是从所未有的意气风发。 现如今秦国上下外臣当道,曾几何时他们这些老宗亲也是秦王的心腹臂膀。 却不知什么时候,逐渐离开权利斡旋之心,无可奈何的由得一个贱商颐指气使。 要说这也就算了。 可那贱商学富五车又左右逢源的本事让他们深感望尘莫及,一来就领出吕氏新政,三言两语的话打在他们老宗室脸上是又疼又辣,偏生还笑眯眯的摆你一道。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吕不韦在先王面前的行事,就算是鸡蛋挑骨头也没得说头,只能闷声咽下这个窝囊气。 可是嫪毐这事的由头竟是吕不韦引的,要不是他和赵太后偷情,又送了个阉人进去,哪能闹出这种举国震荡的耻辱啊。 终于—— 那吕不韦终于留下任由他们拿捏的权柄,他们终于可以翻身掣肘他了,凭他威风凛凛才高德重又如何,还不是坏在一个女人手上。 嘿嘿嘿,就别怪他们手下不留情了。 众宗亲乌泱泱雄赳赳的走在老雍城的道上,在到达蕲年宫,准备面见嬴政时。 他们收拾好迫不及待的心情,又集体换面,换成了一张张忧心忡忡的表情。 芈启站定,眼睛一闭再一睁,拍散身上的血腥味,对着殿门拱手恭敬道:“听闻君上中伤,芈启放心不下,特率众宗亲求见。” 众宗亲屏气凝神。 “吱呀——” 漆黑如墨的蕲年宫大门打开了,天已暗了,可里面的烛火竟全部熄灭,没有一点亮光透出来,压抑的无端的让人心慌。 赵高从暗处走出来,笑着对他们道,“君上受伤,早已经歇息了。” 好像三伏天的一桶冷水,直直的往人头上泼。 离开蕲年宫时,有人忍不住气道:“娘的,不过就是小伤,没死没挂丧的,我等为他拼死拼命,好不容易保住他的王位,现在好了,闭殿不出,连面见都不见。” “要是没有我们为他撑腰.嫪毐那三千门客.” “好歹也是血脉之亲!大家身上流的都是嬴氏血脉,先王都得给我等三分薄面,他倒好,冷言冷面,拒人千里。大事小事,什么事情都从来不与我等协商。” “就说现在嫪毐叛变之事,也是我们昌平君眼巴巴的赶上去为他卖命,他也不想想,百年前,秦国要是没有我们这等忠毅勇士前仆后继的送命,就一个大合纵,逼得秦国几乎山穷水尽,哪轮得他坐江山?!” 他们越发气愤,越来越激动,挥手,甩袖,头颅,四肢的影子投散在白玉地面,活像是群魔乱舞。 “刷——” 一片沸腾中,芈启直接抽出弯刀,一把投掷在红漆柱子上。 那锋锐还带血迹的弯刀,在月色下折射出森寒白光,众宗亲被吓一跳,“昌昌平君。” 他声音极冷:“诸位,慎言。” (本章完) 第七十九章:披皮挂脸 相印摆放在正中间。 上面的棱角圆润,似乎这尊死物被无数人摩挲过,它燃烧起阴间的绿磷火,变得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更趋之若鹜,权力,是生生不息的权利 嬴政枯坐在旁边,长睫垂下。 是什么时候开始? 幼时入秦,是仲父以一己之力挡在他的面前,挡住野心勃勃的楚系,为他,为父王铺出了一条大道,更是兢兢业业,为秦国的大业操劳半生。 可那又如何? 他不过就是和母亲私通奸情的商人。 嬴政一袖子扫向相印,相印“咚”的重重摔地,四分五裂。 何况吕不韦作为一个臣子,毫无臣子的本分。大行儒道学说,抨击法家,批判秦法,养的三千门客如蜘蛛丝一样渗透秦国,朝堂上,朝堂下,所有人都在帮他说话,所有人都在听他行事。 他这个秦王又在哪里?!又摆在哪里?! 他的手伸得长,料的事太过宽,全然不顾自己脸面,屡屡截断自己的口,朝臣也像是看胡闹小儿一般看着他,那默然无对的眼神就像是刀割样扎向他的脊梁骨,可是他不能塌,他要忍,忍着站在庙堂之上。 九年,整整忍了九年,做个窝囊的傀儡君王整整九年。 敢挡他者,死! 心中滚沸,可嬴政面色静如止水,在这屠杀过的夜晚里,他胸腔起伏,薄唇轻吐,“孤无悔。” 无悔。 外头有夜鵺压在枝头,在凄凄的嚎叫,金黄色的月亮在深蓝的夜幕中,像是一掐带血的伤痕,他就坐在暗处,远离世俗的光亮,静静的透过窗外,望着天。 这夜色凄冷的可怕。 嬴政越觉落寞,后面空无一人,殿外有细微的声音响起,在他心中泛起紧绷的涟漪,“桃桃.”沙哑的声音,竟带着一丝不易拼凑的脆弱,这位高大的君王身上紧绷的肌肉一点点卸了下来,纯乌的瞳孔里竟点着心悸的光泽,“桃桃.” “咚——” 一片寂静中,屋檐上有更大的动静。 紧接着是暗卫的刀剑“刷刷”拔出之声,“什么人?!”“胆敢擅闯君王寝殿,杀无赦!”“拿下!” 喧哗搏斗间,有个满身鱼腥味的人,怀中抱着个少女,从窗沿半滚半爬进来,对着嬴政噗通跪地,哑声道,“君上,姑奶奶要不行了!” 嬴政豁然起身,方才竖立起来所有坚硬的城墙在这一刻突然轰塌。 从郑国肩膀上滚落的少女,苍白脆弱的就像是风中残烛。 嬴政瞳孔一震,从未有过的害怕和恐慌让他脸色刷的苍白,“桃桃.桃桃。” 白桃毫无反应。 他冲过去将她抱起,指尖触到她的肌肤,是失了温度的凉润,像是一只眉目精致毫无生气的瓷娃娃,他恐惧的牙齿打颤,用自己的面颊贴着她的桃花面,竭力想渡给她一丝温度,“桃桃,桃.醒醒,别睡。” “宣太医!宣太医!”他将白桃抱在怀里,发疯一样冲了出去。 * “那边什么动静?” “不知。” “这么晚了,还闹腾哄哄的,别是又出什么祸事了吧。” “有可能,你看这个秦王,征战没征过,除了出去平了个成蛟之乱,嗨,也就是露个面立个威,他个毛头小子,除了作乱,能堪得什么大用。” “你别忘了,他现在加冠了,是秦国的王。” “噼啪。”烛火齐齐跳跃的炸了一下,紧接着有一晃眼的漆黑,屋里又重新恢复明亮,照在这间堂皇的偏殿内。 偏殿内,一群穿戴整齐的秦国宗亲或坐或趴挤满了这间屋子,桌上都是些砚台羊皮纸,竹墨香气中,还有些人在不合时宜的打着哈欠。 “睡什么睡,我再添些灯盏来。” 有人站起身,就要去柜子里拿油灯,窗外潇潇叶影,他好像看到有什么白雾掠过去,揉了揉眼,只怀疑自己眼花了。 那人踩着木屢,看着七歪八倒的同僚,恨铁不成钢的一脚脚的踹过去,“起来起来,快起来!喊你们过来是过来写弹劾状,一个个倒是没熬过的憨样,是外臣揽了你们的事,许久没上过战场,你们忘了以前军营里熬上七天七夜的滋味了吗?我们的老祖宗,被胡人逼被列国逼,浴血奋战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哪能有你们一个个吃的膘肥体壮!” “我看,你们就是安逸太久了,迟早叫你们去戎边抗胡人!” 这话好像是花椒粉倒进嘴里,麻胃。 几个宗亲们双手扒着边角角,总算是爬了起来,惺忪着睡眼道,“不就是弹簧吕不韦之事,我们都是拿剑杀敌的,又不是那种酸墨文人,章程不会写,回府喊几个笔杆子操守操守也够了,非得这么一大堆人紧着熬,你说是不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你懂你个屁!依秦王秉性,怕是不等伤好,就要即刻启程,回咸阳我们就要联名上书弹劾那个老油条,打铁还要趁热乎,免得事情拖久了,夜长梦多,让那个贱商绝路翻了身,这么多年,你是不知道他有多滑头,快快快,写不出来憋也得给我憋出来,再往上戳个手指印。” 有一人咕哝:“进献假阉,霍乱宫闱,让秦国蒙羞,这难道还有什么好洗脱的。” 外头动静越发的大,有人拿笔刀刮错字,边刮边皱着眉头:“怎么回事,蕲年宫莫不是又进刺客了,还是嫪毐的余党。” “怎么可能,都是一些不成气候的下九流,还怕他黄土再起。” “我去看看。”有人紧皱着眉头出去小厮叫了个小厮,那小厮点了点头,“晓得了。”紧着没入夜色里。 “处置好吕不韦,那赵太后呢,赵太后可是先王的遗孀,秦王的亲娘,我们这些老宗亲怎么给她立罪?难不成真把她宰了。” 一人道:“秦王不是说了,将赵太后幽禁甘泉宫永世不再出了么?” 有人拍案:“岂有此理!儿囚母,你看看,天下哪有这种道理。” “那天下也没有母杀子的道理。”有人一把将竹简丢在案上,“一切骂名都由秦王来背,你来跳什么脚?!” 静默。 外头的扁毛畜牲叫个没停,可谁也不觉得烦躁,有的竟是一种无声的起浪拍在这里,无孔不入的压抑。有人翻着竹简道,“这秦王,当得着实也可悲” 幼时为质,少年丧父,成礼遭到母亲背叛,这事情搁谁身上都受不了,何况秦王是有血有肉的人,又不是块陨石精铁。 有些人有心想感慨几句,但想起自己虽和秦王有血脉联系,但实际并不熟稔,又实在找不到什么立场,只能握着拳头咳了声。 尬道,“既然这样.赵太后的事情我们不用插手,也好也好,只要拖吕不韦下水就够了。” 外头来人了,是个刚才探查的小厮,“小的拜见各位大人,是宫里那位白桃小主儿昏迷不醒,听说是中毒了。” “白小主儿?” 这堆宗亲们是见过幼时白桃的,那时半大不小的小子身边总是牵着个双螺髻的女孩,连赴宴都带来赴宴。 大家都是过来人,见到这一对都是揣在心里思忖,面上但笑不语。要说秦王的铁面柔情还剩多少,挤一挤拧一拧,那可一滴没剩的全给了这位。 “她怎么过来了,秦王来雍城加冠,还搂带的?” “伤势如何,重不重。” 小厮道:“奴只远远的看了一眼,只看到一堆甲士扛起太医跑进蕲年宫,其余的口风都是听得在内殿服侍出来的太监,和奴三两言道罢的,估计伤势不轻。” 众宗亲面面相觑,“我等去看看?” “秦王心头肉,你们又不是太医,看了有什么用,免得还讨嫌。”有人嗤笑,“自古红颜多薄命,那姑娘有此一受,以后怕是也难以长命。” “难以长命.” 有心思活泛的道,“若是难以长命,秦王岂不更悲痛?”可纵使血脉之亲,眼皮子下总是会想到自己的利益,“届时要是那女孩难测,我们出几个芈姓女子和秦王联姻,岂不是永世结好,到时候生下来的王子王孙,也和我们沾亲带故的啊。” “妙妙妙!” “此计甚妙。” 众宗亲交头接耳,抚掌笑,“这个好,你说呢?” “够了!” 始终阖眼的芈启一拳砸在案上,嗡嗡声与嘈杂的声音瞬间消停,他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该说的别说,不该妄念的不要念,要是有朝君上真和我等离了心,那也是我们这些老氏族不够为国分忧,还说君上和我们这等氏族不亲,你们真有为君上着想过吗?!” “……” 众宗亲齐齐一愣。 有些人暗暗在心中讥讽:说得好像你一个做表叔的昌平君好像真心为秦王着想似的,要是真为秦王着想何至于这么马不停蹄的召集他们联手弹劾吕不韦。 不过人啊,披皮挂脸的。 比得就是谁能装。 众宗亲假惺惺的道:“是是是,昌平君所言真是极是。” (本章完) 第八十章 嬴政心障 话假是没错,可做,要真,还要真真切切的真。 一群披皮挂脸的宗亲连忙天没亮就动身,带着凄凄切切戚戚,活像是自家老母要挂了的丧情,又去了蕲年宫,打着还是关怀小辈的旗号。 可旗是扯了的,没竖杆的地儿也没辙。 赵高:“诸位大人,白桃小主儿现在危在旦夕,蕲年宫内太医都在里头堵着呢,也没个落脚的地,何况君上现在内心也是焦灼,若是诸位大人事商议,还请改日再来。” 众人:“.” 昌平君却爽朗的笑道:“我等只是挂念秦王的身子,昨夜就听闻秦王挂伤,我等实在是放心不下,现在没想到那位精贵的小主儿也.”又道,“唉,这几日,真是不详。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动身?” 赵高微笑:“诸位大人请放心,咸阳不可一日无主,君上紧着挂心国政大事,动身之时,更是迫在眉睫。” 昌平君芈启了然的点了点头,“是这样的没错,君上是个顾大局的人,我们都知道,我们都是些秦国的老忠臣,这样,你告诉秦王,有什么事情,尽管开口,我们义不容辞。” “对对对,义不容辞!”后面的老宗亲吐着唾沫鼓噪。 赵高徐徐道:“这些话,奴才会一字不漏的传给君上,还请诸位请回吧。” “好好好。” 众宗亲面带微笑的打道回府,面对赵高这根软钉子也没脾气,等走远了就将脸上的皮撕个干净,“我呸!什么时候我们秦国王室还轮到对个太监假言假色了。” “窝囊啊,真是窝囊啊,这个秦王,是真的不近人情,他压根就没有人味。” “亲小人,远贤臣,哼。” 芈启走在前面,头也没回道:“你们无实事,却讲这些虚言,每日食得那些死俸禄,打马踏青游街狎妓,君上能够将事情托付给你们吗?” 有人面红脖子粗的反驳:“要不是外臣大多,风光太甚,没有我们这些用处使的地,现在哪能轮得到那些外臣坐秦国的庙堂。” 芈启立住,看着前面的人影,后面背负的手腕压了压,再转了一圈,道:“轮得到轮不到,没有用处使的地?现在面前不就有了。” 众宗亲:“?” 他们将目光挪到前面,芈启目光看向的地方。 只见前面潇潇树影下,正坐着神情俱哀,沉浸在自责的思绪里的郑国。 凑近了他也没反应,只听到他絮絮低语:“要是我没有去捡鹿卢剑,没有去杀那嫪毐,姑奶奶就不会中毒,不会中毒,就不会生命垂危.勇敢勇敢有什么用,勇敢了都会后悔,我本就是生性怯儒,就不该,不该.” 芈启一瞥就移开视线看向头碰头的冠带们。 这群冠带絮絮叨叨道,“这不是水工郑国吗?从韩国来的那个,不是偷偷要用疲秦计,后被君上发觉,关押在咸阳诏狱吗?” “对啊,他怎么会来雍城。” “不是,难道他越狱了?还是这是君上的旨意?” 一群宗亲眼看着真的是搞糊涂了。 而前面万念俱灰的郑国还是没有发觉后面呜呜泱泱站着一群人,芈启弹了弹玉冠,“君上只要没有下令,他就还是带罪之身,带罪之身公然越狱,违背了秦国的铁律,现在君上还沉湎在蕲年宫里未出,我们这些做下臣的,还不为君上分忧解难?” 恍然大悟。 哦—— 众宗亲马上在脑子拍过一遍热乎的;“对对对,秦王不在,国相伤重,现在理应由我们主事,那就押回咸阳,秋后问斩!” * 深宫茫茫。 雍城月影,半弦月,大凶。 “俗语道,花无百日红,人无百年好,何况我们这些活了几千年的妖精呢?”山鬼忙不迭的追上屋脊下快得惊人的白影,“这是她的劫难,我不是早就让你有心理准备了么,你怎么还看不开呢?” 白影落入宫阙里,连头都没回。 “真要命,从赵国HD大老远的过来,可跑死本山鬼了。”山鬼嘟哝,他无眼白的黑子转了转,乘风而下,黑袍翻动间,露出他手腕上枯竭的黑气,“喂,四条腿的老狐狸,你等等我!” 前面的白影—— 白荼没搭理他半分好颜色,当他一进殿就见到人皇死死抱着他的妹妹。 他脸色瞬间冷淡至极。 明眼妖都能看得出他极其不悦,后面非有个声音得瑟的说。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是不是你的宝贝妹妹,没死吧没死吧?” 身后有滩透不出光的黑影,从中描绘出个人形来,追上来的山鬼见着半死过去的白桃,嘶了下,“这毒,有点,必死无疑了啊,嗷嗷,老狐狸你敢劈我。” 被白荼驭雷术劈了下,山鬼哀怨的看了他一眼,“本山鬼只说了一半,你急什么急。” 他又抖了抖躯干,见到白荼那副摆着脸的死样子,“这毒,有点棘手,若不是戴着本山鬼给她的本命花钱,怕是必死无疑了。” 白荼唇角抿得极紧,肩脊绷直,眼瞳竖起。 山鬼眯了眯眼,那眼尾恨不得扬到天上去,“说起来你还得多谢本山鬼我,若不是有些先见之明,怕是你现在哭都没地方哭坟,那小狐狸还被人皇抱着呢,你恐不能近身吧?看你这副样子,啧,真是看仇人一样。” “秦王不比赵王,有天道大气运护着,除了他自允,没有妖精能够靠近戕害的了,你对我,未免太高看。” 白荼冰冷的脸好像立在冰封雪原之上,尤其是当他凝视着紧紧抱着白桃的人皇。 “怎么?”山鬼长眉一挑,恣睢的笑,“你这只老妖精还敢戕害人皇?” 白荼语调冷淡平稳:“不若,你我为何苦心经营。” 山鬼本就是随口一说,未曾想到他如此言语。 心咯噔一下。 他吃了一惊道:“不是?真是戕害啊,本山鬼以为你是说了笑的,其实是心里自有谋算,只不过你防备着本鬼,从不肯说真话。”侧着身子扭头去打量白荼的神情,“喂,老狐狸,你到底长了个什么样的翻天胆子,啧啧啧,倒是可惜了啊,不若封神榜上还能封你个斗胆神,以本山鬼和你的交情,也能攀个小仙当当,还不至于这么无名无份,落魄得很。” 白荼神情未动半分,他看了人皇怀中的白桃一眼,带着漠然的和山鬼擦肩而过,“我不仅要戕害他,还要他从始至终,甘之如饴。” 山鬼:“?” 这秦王怕是什么受虐狂。 * 次日。 次日。 次次日。 回到咸阳宫内的这几月内,嬴政几乎彻夜未眠, 毒入膏肓,药石无医,太医众口一致的都说就算是扁鹊转世而来,也无可奈何,人这一辈子无可奈何的事情颇多,可就算尝过百般苦楚的他,竟然也觉难以下咽。 嬴政不信。 明明她还好好的,还好好的躺在他的怀里,或许明日一睁眼,她就讨巧卖乖的蹭着他臂弯喊政哥哥。 他又抱得紧了,贴着她微弱的呼吸,缠着她满头的青丝,像是海面上飘摆无声呐喊的亡徒,死死拽着救命稻草。 外头有脚步声传来,赵高在帷幔外躬身道:“回君上,吕不韦辞官后,回蜀地不消一月。”赵高默了默,吐字道,“余毒未清,毒发身亡。” 嬴政抚发的指尖一顿,继而漠然的垂下眼睫:“死了就死了,厚葬吧。” 赵高:“是。” 他说完此事还没走,逐字逐句斟酌道:“为了赵太后之事,有二十七名从列国而来的名士在殿前死谏说..说君上你囚禁生母史上闻所未闻,咸阳城内百姓也都在众说纷纭,说君上您囚生母,逼仲父,害假父,杀胞弟,说您说您..残暴不仁。” 说完他噗通一声跪在铺满绒毯的地面。 死寂,凝固一般的空气。 帐幔里的嬴政正在摩挲少女的玉手,闻言他将少女的柔荑凑在唇边轻轻一吻,“残暴不仁。” 他说完良久,锋利黑沉的眼睛也不知道在注视哪里。 赵高屏住呼吸。 嬴政郁郁的笑,“那二十七位名士,烹了祭天。也好为孤的桃桃祈福。” “.”赵高磕头,“是,君上。” 怀中的少女依旧美的像副画一样静谧,嬴政摸了个均匀透亮的珠子别在她的发髻上,折射出来的暮烟在他的瞳眸连缀出来,“贪睡鬼。” 他抱着她往后靠,挂着抹似是而非的笑,“孤近日来,时常在做梦,梦见你醒来了,你抱着孤抱怨,抱怨孤怎么没把你照顾好,抱怨孤怎么不带你出去玩,又抱怨孤怎么不多陪着你,桃桃,孤掌权了,现在这诺大的秦国,都是孤说了算,你现在就是一国之后,是孤正统的王妻,孤是要将你入族谱的,明媒正娶,昭告天下。” “孤肖想你,比肖想权势还犹胜万分。” 白桃依旧昏睡着,她雪白的下脸埋在他的胸膛,如即将消融的落雪。 嬴政贴在她的面颊上,细碎的银珠没入她的发间,“若是失了你” 他在下坠,坠入昏暗不可知的深渊,有只手把他拉了起来,是梦里的白桃。 她站在HD夯土大道中,过往是巡巡马车,无处灯火川流不息,见到落魄不堪的他,她绕来绕去,拧眉道,“政哥哥,我总算找到你了,先前擦了好多乞丐的脸,别人都觉我是人贩子,不过幸好我身手好,算是没挨打。” 她又在笑,映这繁华剔透的HD城,是如此的娟好动人,嬴政看失了魂,局促的看向草鞋里的淤泥,脚趾动了动,从她身边绕了过去。 没曾想那少女不依不饶道,“不是吧,你不认识我了?”她灵动至极的眼珠子带起身后的喧嚣,又道,“也对,你现在还小,是以前的心障,关心则乱关心则乱,我可不能学那笨河狸的憨傻劲,” 她蹲下身子,险些和嬴政来个面对面。 嬴政心口一跳,后退了三步,她拖着下巴道,“政哥哥,你小时候真瘦啊,就这么一点大,脏兮兮的,你居然还说我小,谁小时候不小啊,现在就该轮到我笑话你了。”又自言自语道,“叫政哥哥不妥,毕竟你还这么小,叫小弟弟吧,又显得我没大没小,还欺负你个秦王抹了你的面子。” 嬴政觉得这女子很奇怪。 他怎么会是秦王,他不过是流窜于市井的歌妓之子。 这人怕是疯子。 和他娘一样。 嬴政耷拉着眼皮往回走,她又喊他,“政哥哥,你的心障到底是什么?” 什么心障,胡说八道。 “喂,你别别啊,你这么瘦,莫不是饿得慌吧,要不我请你吃完又香又麻的羊肉臊子面?超级好吃的哦,嗯嗯嗯?” 完全诱哄小孩子的语气。 这人有点烦。 嬴政嘴巴张了张,一句“走开”又被咽了回去,他一言不发的往回走,走得很快,没想到后领子被拉,那少女直接拖着他往面馆里跑,“你不答应就是默认了,说什么我现在也要带你吃顿面。” 嬴政:“.” 面上好了,大块大块的羊肉,撒上葱花,光是闻就觉得津津有味,他不可控制的咽了咽口水,肚子里敲响了锣鼓,那少女两只手托着腮道,“看你怕是都没吃饱饭吧,快来吃吃,不用你给钱哦,反正只要你觉得我有钱,我就是很有钱,钱多到可以把整个HD城都买下来。” 又在说疯话了。 嬴政没动筷。 他在打量她。 她也认认真真的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在思考,完了说道:“哦,对了,我都差点忘了,你警惕心重,重得就像是草原里的狼崽子一样,嗷呜嗷呜的好凶。” 这种哄孩子的语气 嬴政面无表情,小手却不由自主的夹紧筷子,发出“啪嗒”一声响。 她率先下了筷子,滋溜一口面道,“唔呜,真不错真不错,这什么手艺啊,下的什么面啊放的什么花椒啊,我虽然都不知道,但这简直一绝,怪不得生意这么火爆。” 说完戛然而止,她放下筷子左右看看四周的空板凳空桌子,再看看连店小二都没有的铺子,“嗯你约莫是不太喜欢有旁人。” 嬴政垂下眸光看着羊肉面,动了筷子。 少女在旁睁着大眼睛,那眼睛里荧然含光,“你居然吃了,你居然吃了!我还以为你不认识我我还要费心好一会儿呢,果然阿兄说的有道理,我这张脸就是容易招摇撞骗,上能哄骗老幼妇孺,下还能诓拐青壮少童。” “.” 嬴政当没听见。 面条在他的筷子上打着梭子,一梭又一梭,他不是被面前的少女拐骗,只是这一碗羊肉臊子面,是难得的美味,他不能浪费。 少女还在看他,他就一点一点的把面吃完,吃完才道,“你就算把我卖了,也换不了几个铜钱,我可以帮你养马,我从小就和马打交道,如果你府邸里还缺马奴。” 她一愣,“什么马奴,你是秦王,才不是马奴,你也不准当马奴。” 没救了。 嬴政两条眉头压紧,老成的一摸嘴巴吃完就走,少女追上来,边跟边疑惑道,“你都吃饱了,怎么还不破障啊,莫非还要等你消化好,拉出来再作数?” 第八十一章:韩国来客 “.” 大街上的马车吭哧一下从大街上掠过,嬴政立住,见到正中央那坨热乎的马粪,沉默一路爬到心底里去了。 那少女还在喋喋不休,“不行不行,快没时间了,不能等你拉出来了,你到底吃饱没有?要不要再来点。” 嬴政:“不用。” 少女还想再跟,未曾想被人流推攘了出去,她小脸鼓起,四肢好像爪子一样挥舞:“不是,政哥哥,你可不兴这样的,我跟着你我没恶意的,我稀罕你还来不及呢,政哥哥——” 她又突地愣住。 这片倾巢而出的人流里,有三三两两的孩童跑了出来,他们见到赵政就好像见到什么好玩的好玩意,纷纷围起来拍手道,“HD歌妓咽喉妙,一口吞得七八寸,攀上外商富贵大,生下一子名赵政,赵政生来没有爹啊,亲娘跑人窝里睡啊,没爹没娘羞羞羞,羞!羞!羞!小野种你真羞羞!” 针扎的辱言灌进耳朵里,混杂着孩童丢扔的枯枝石头,嬴政将手指一根跟的握紧,戾道:“我不是野种!” 他小小的身躯,可瞳孔却黑沉的犹如层层幢幢的鬼影在里面狞叫,孩童们吓了一大跳。 “你就是野种!”有女童指头指着他鼻子,“我娘说了,你怕是连你亲娘都不知道你爹是谁。” “你知道你爹爹吗?” “你知道你爹爹叫什么吗?我爹叫赵蛋,他虽死了,但他永远是赵国的大英雄。” “我们爹是大英雄,他就是小野种!” “小野种小野种,好臭,呕,他好脏,身上还有马尿味,我们快离他远点。哈哈哈。” 几个幼童捂着鼻子纷纷跑开,又牵着小手把他圈住转啊转,“HD歌妓咽喉妙,一口吞得七八寸,攀上外商富贵大,生下一子名赵政” 嬴政浑身战栗不止,双目之中戾色闪过,他挥出握紧的拳头,却没想到被那被人流推走的少女轻飘飘的卸下,少女不知什么时候脱身,对他笑出一口糯米牙,又对那群幼童道:“你们欺他辱他,不过就是想着没人给他撑腰,今儿个我就帮他把腰撑了,还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倚强凌弱,以大欺小,满地找牙,叫苦不迭!” 她的身手相当漂亮,只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就以横扫千钧之势敲过去,指尖翻转间,那群幼童早已被敲哭得鼻涕眼泪横流,她也从画上的仙女瞬间变成青面獠牙的大妖怪。 嬴政惊呆了。 尽管他的眼瞳依旧黑冷,身体的杀伐戾气犹如暴雨顷刻决堤。 但他实在不知道做何表情,这种身边站着一个人,被保护的感觉。 保护 “错了,姐姐,我们错了呜呜呜。” “饶命啊呜呜呜。” 那群幼童吐着鼻涕泡泡,跪地求着饶。 少女葱段的手指还在翻转着树枝,见状对着他眉尾一挑,似是问“这样成吗”,嬴政反应过来,又觉自己宛如看了一场荒谬的新戏,那是与他自己无关的新戏。 他没有想过有人会出手帮他,从来没有,没有人会对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顾忌,战乱年代,谁也自顾不暇,他只在心底想过自己打赢这群幼童后,幼童跑去找他娘告状,他娘再把他打得半死,三天三夜关在屋里不给饭吃。 少女眉舞飞扬的问:“怎么样,我都帮你出口恶气,是不是爽快多了?” 他低着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衣服上撇脚的布丁,好像在上面盯出个洞一样。这女人的出手相帮让他不知道怎么还,他从不认为别人的好意都是无偿的,可能是她想让他死,或者做点其他的事情。 她手欠的拿着树枝在他眼睛前挥舞,“你怎么不说话了,不是吧,你小小年纪就这般老成,若是你长大了,不对,你长大了好像更加。”她嘟囔道,“板着个脸,还管的忒宽。” 嬴政终于抬头和她对视:“你是谁?” “我是谁?”她两手托腮,笑的无邪,“我啊,是你的心上人。” 心上人又是谁? 嬴政还没来得及问,周围的弄子里就徒地冒出许多穿着红色甲胄的士兵,那士兵手里都握着寒光闪闪的短剑,见到他,脸上的刀疤都挤压在一起,露出凶恶的神态:“秦人!还是嬴异人之子。” 四面八方的惊涛骇浪冲刷过来。 “长平之战,是赵人的血耻,不杀光秦人,老子誓不罢休!” 甲胄的撞击之声踩着心跳紧着碾压过来,灰尘飞扬间,嬴政已经退守到了墙角之处,他后面还是一堵红压压的墙壁,回头一看——是面目全非的赵人。 他们眼瞳发红,腮帮咬紧:“秦人,狗彘不如的秦人,吃我赵人兄胞血肉的秦人,老子要拆了他的骨头,风干挂到墙头上!再一口吞之入腹!” 夯土大道上的百姓也都望了过来,他们,她们,他,她,还有他。 人,人,全是人。 他们的声音缠绕着嬴政,宛如焚烧一般。 他们跟着围堵,眼睛猩红,咬着牙捶胸顿足,“俺们的爹,俺们的丈夫,俺们的儿子,都死在坑里,被活活埋死,天杀的秦人,天杀的秦王,天啊!你快睁睁眼吧!” “俺的男人,俺的弟弟,俺那三岁就夭折饿死的儿啊.” “天杀的秦人,秦人,秦人!” “咚、咚、咚。” 是足以将耳膜撕碎的啸叫。 嬴政茫然。 他不知道他们口中的秦人是谁,但恶意和恨意有如实质,像把把刀剑刺了过来,恨不得剖开他所有的肌理,瞧个仔细。 少女有心想帮他,但被赵兵打倒在地上,“不是,政哥哥,你莫不是以为我孱弱至此,连凡人都打不过?你要是想,我可以一爪子铲平六国!” 嬴政只当没听见,他瞳孔黢黑,所有注意都放在咄咄逼来的官兵身上,嬴政步步后退,顷刻间,他脸上的戒备又卸下去,蹲下身子手抱住头,这是一副毫无抵抗力的姿态。 在官兵对他有所松懈的时候,他爆起而至,拳头裹挟着飓风,攻击某位赵兵的下三路,趁那赵兵痛的蜷缩之际,如游鱼般的窜了出去。 他要活。 “嗷!”赵兵痛的脸色通红。 连少女素白的鹅蛋脸都露出个不忍直视的神情,嘟囔道:“这个花样,我怕是学到了。” 嬴政跑出去时,没想到的是前方还有个拦路石,是穿着俏丽的赵姬,她捏着帕子,在巷口路口冷冰冰的堵着逃窜而来的嬴政。 仿若一张腐朽到极致,落了灰的美人图。 嬴政见到她木木道,“娘,赵兵来了,跑。” “跑什么跑?!我可不想再陪你着东躲西藏,真是受够了。”赵姬“啪”的下扇在他的脸颊上,嬴政半张脸火烧的疼,她扯着他的衣服到赵兵面前,笑得旖旎,“他就是那秦异人的种,嬴异人折辱了奴家,留下这个拖后腿的小祸害,奴家都知道官爷素来公正,想必会好生处置。” 她指甲也掐的深,低头对嬴政小声道:“要怪就怪你那负心的爹,做了鬼你也别放过他。” 嬴政也低着头,表情埋藏在下面,一声不吭。 赵姬松开他,腰一扭一扭的在对着赵兵卖笑说唱,四周的人群如湍急的暗潮,愤恨的百姓用石头枯枝甚至还有肩背上的镰刀铁铧咂向他。 恶意,铺天盖地的恶意。 喧闹,无可躲藏的喧闹。 这群人和他素不相识,却有着最刻骨最不共戴天的仇恨,嬴政麻木的站在中间,仿佛戴上了镣铐,受着世人的极刑,冷漠又无畏的看着人世间的每一副面孔。 唯有,唯有一人不同。 少女被赵兵扣押着,她挣扎不止的哭,“政哥哥,你快跑。” 后面的赵姬扭曲着面孔:“都怪你,要不是你拖后腿,我哪能带着你逃亡,你个生来就贱的贱种,我真后悔把你生下来!” “你这个狼心狗肺,冷血无情的东西,我恨不得一把掐死你!” “嬴政,你是秦王,我不是你娘,我也不配做你娘,要是有来生,你做屠夫,我为牲畜,你为刀俎,我为鱼肉。” 剜心之痛袭来,尖刀旋入胸膛,嬴政的瞳眸如一滩噬人的死水,四周的景象轰然破碎,无数模糊的碎片坍塌而落,化成窅暗的洪流裹挟着他坠入深渊。 “政哥哥!”少女眼眸睁大,剔透的泪水夺眶而出。 嬴政戴着镣铐去看她。 为他而哭吗? 他不解。 人世间没有人会为一个卑贱的马奴哭泣。 他又低下头,内心仿佛是一面镜子,将外界的所有冰冷冷的反射回去,可那少女更加挣扎不止,她的满头青丝倾泻下来,仰起头对他道,“政哥哥,你还有我啊。” 你还有我啊。 嬴政瞳眸一震,那少女终于挣脱而出,她伸出手跟着他一起坠落,洪流卷起滔天的漩涡,惊扰过往沉睡的噩梦,她只生生的望着他,“政哥哥。” 他犹疑着将手伸过去。 却抓了个空。 嬴政猛然惊醒,汗珠从鬓角没入松垮着衣领的胸膛,他喉结滚动,去摸旁边的白桃,白桃还是休憩着双眼,披上细纱的她,像尊精巧的玩偶,嬴政用指尖理顺她的衣襟,理完道,“桃桃,别太贪睡” 殿外鸟儿啁啾,唯有枯黄的叶从树梢掉了下来。 * 天际铅云压境的昏暗,一声声闷雷滚落,硕大的雨滴连招呼都不打的咂向泥地,咸阳大街上的老秦人跳着扁担收着摊忙不迭的避雨,时值深秋初冬,料峭的北风又阴又冷,都能透到人骨缝里。 咸阳街上某雅阁的楼上的窗缝也“啪”的下关拢。 有个丫鬟吹了下手指,弓着背对屋内燃着暖炭,投着壶的咸阳贵女们道,“诸位姑娘们,外头下雨了。” “晓得了晓得了,下那么大动静,又毋是聋子瞎子。”有姑娘拢着手指噗嗤笑开了。 有姑娘坐着喝茶道:“唉?我还以为要下雪了,没想到却是下雨,往常这个时候,哪回个不是下大雪。” “天要下什么就下什么,我等又不是那神神叨叨的道士,也管不着啊。”有人附声,见着最中那位投中的黄衣女子,鼓掌喝彩道,“彩彩彩,李玥,真有你的啊,连中三支,这要是在赌坊,我保证全压你。” 那被叫李玥的姑娘,微微一笑,不骄不躁道:“谬赞了,只是占了有几分好运罢了,论射箭投壶,难能和各位姐姐们相比。” 奉承,却不管用。 在角落里有个尖下巴,颧骨高的小姑娘,撇了撇嘴和周边的姐妹嘟囔道,“看到没,李斯的嫡女,比秋静姐姐不会来事多了,赢了就赢了,实力强些我们又不会说什么,难不成捏她的酸不成?非要做得这副扭扭捏捏的样子,一看就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出来的,哼,又下流又没脸,这屋里我看,是一刻也坐不得了。” 见她装腔要走,有人贴着她耳边低语道,“你先忍着些,秋静姐姐已经随前国相回洛阳了,蔡妙姑娘,也随着纲成君辞官一并走了,现在秦王眼前的红人是李斯,也是轮得到李斯一家坐庄了。” 那尖下巴抬了抬,翻了个白眼看着那走过去和喝茶姑娘攀谈的李玥。 “真是风流轮流转,倒是显得我们时运不济了些,今儿个看着就不是什么好天,你们玩吧,我不玩了。” 旁边有个姐妹拉住她,劝道:“没那么大福气,你就别耍这么大性子,你以为你是宫中那位小主,有君上宠着,精贵的不得了?依我看,就那位小主儿也怕没你这么大脾气,你以为我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为了耍你那性子?” 她又不经意的扫视周围,低低道,“我们都是官家之女,能站在这里,仗着的都是家族长老为秦国宵衣旰食的脸面,你要是不嫌拉脸拉出咸阳门口,我们凭地让你怎么去都成。” 对着其他姐妹道,“你们都别拦着她,我倒是要看看,下回这里哪里还有她下脚的地儿。” 几个姑娘面面相觑,低声道:“裴乐姑娘,就当出来解个闷,不理会也就是了。” 叫裴乐的尖下巴听得心里窝火,偏生这一番话说得好生道理,她只能一巴掌拍着长案,愤懑的看着云淡风轻的李玥,咬得牙根发痒。 李玥好似没有听到任何人的言语,径直向那个喝茶的姑娘走去:“以往秦国入冬都较早的吗?” “是。”喝茶的姑娘放了茶盏,道,“打从我记事起,这会子都已经飘鹅毛雪了,现在冷是冷,可天是一点雪粒子都没有。”她皱着眉,“我族有个宗老在任司天官,前几日仰观天象,说是今年隆冬不下雪。” 隆冬不下雪! 饶是谨言慎行的李玥也是大吃一惊。 喝茶姑娘看到她面露骇然,握住茶盏往口里送,又道:“瞧这天冷的,昨夜着了冻,倒是念糊涂了,方才说的糊话,李玥姑娘听听罢了,可别放在心上。” 她急匆匆的放下起身就走去投壶那边去了。 李玥回头,只能看到她落荒的背影,窗户缝隙又刺骨的寒气送了进来,和着室内如暖阁的温度,激得她忍不住一个战栗,秦王才新政,隆冬就不落雪,要是天不下雪,来年 来年田地如何,庙堂如何,列国又将如何,不敢想象。 李玥靠近窗扉,伸出玉指往外面一推,寒风猛灌了进来,穿过她的额发打了几个圈,被雨水洗涤尘气的咸阳,整洁有序的街道,大声攀谈吆喝的嘈杂,合着天际的淅淅小雨此起彼伏。 冷,就是没落雪。 她又往下看。 雅楼门前有棵毛柏树,四季常青在,树下站着一个男子,约莫是在树下躲雨,他戴着玉冠,穿着一袭紫衣,衣领上滚着狐狸毛边,腰间还别着一个埙,他正在拍着身上的雨水,理衣襟的指尖被水泡的略微发白,连上面的月牙都像是林梢上挂着的月亮。 李玥不小心看入了神,反应过来却莫名很想偏移视线,直到—— 直到他似有所感的抬头看,却不想毛柏树上的鸟巢被风刮落带着积水砸了下来,溅了他一个当头。 “噗嗤。” 李玥没忍住笑出了声。 紫衣男人半眯着眼,抹了抹脸上的碎树叶,又抬头去看。 李玥方才的笑收敛起来,她觉得他的视线虽缓慢,但落在自己身上极为清晰,男人的五官清润又清透,像是翠竹摇曳中,透过竹影的缝隙瞧见那纤尘不染的雪山。 李玥垂了眼,不自主的后退一步。 “看到什么事了?” 身边有人凑过来。 “招的我们李家大姑娘这么高兴,你也别掖着,好生也给我们姐妹好生瞧瞧。” 一直注意她的裴乐也戳着尖下巴走了过来,见到她这副失态样子,又瞧见底下站着的男人,面带讥讽的大声道,“哟哟哟,我当看什么,原来李大姑娘投壶不玩,跑到窗外看男人。” “哪个男人?长得多高多壮。” “有男人看还你藏着掖着,这事情做得也太不地道。” 两三个唱喝道。 李玥憋了脸:“不是,这样。” “你解释个什么劲,憨货,让我们也看看,瞧瞧是哪个来样的英武不凡。” 其他的姑娘见有热闹看,纷纷蜂蛹到窗户面前,把李玥硬生生的给挤下去。 李玥被挤了出去,手足无措的站在一旁,面对这群炽热飞扬从小娇生惯养的贵女们,她有些无所适从,说什么都不合时宜,只能板着个脸。 “是个清贵的,和五大三粗的男人不一样,你看他.” “不是,你看他戴的玉冠.嘘,公子,快上来啊,底下怎生好避雨,不如上雅阁热茶一盏温酒一杯。” “我们这有个李姑娘可是相看中了你,你不上来,以后还可怎么做李廷尉的贵婿,哈哈哈哈。” “快上来啊,跟个姑娘扭捏什么,上来又不少你块皮子肉。” 这群姑娘站着靠着撑着,手捏着帕子晃荡,什么样的动作都有,可非但不让人觉得不雅观,在这冰冷的冬季,却像是开了锦簇的花,李玥静静的看着,竟也没细听什么内容。 直到—— 直到那男人走了上来,带着扶槛的清冷,他一眼就瞧见她,嘴角微弯含着笑意,还对她眨了下眼,李玥的面皮紧绷的如纸糊做得,竟不知摆出什么表情。身边的裴乐擦着她的肩膀撞了过来,又眼尾耀武扬威的一挑,“呀,还当真上来了?” 忙完就更,爱你们么么么。 第八十二章 苍山月兰 男人行礼道:“打,打扰。” 裴乐立马道:“公子瞧着不像是咸阳人士,连口音都听着不同。” 男人道:“来自,韩国,咸阳,为商。” 为商刚落音,各位贵女殷殷切切的脸色为之一变,立马如垂散的花苞团团散去。 商人是最最末等的,哪国都一样,瞧着倒是个光风霁月的世家公子,没想到倒是个铜臭贱商。 裴乐也是跟着好没意思,但瞧着李玥,她便是叠也要叠出千般的讥诮与讽刺来:“我倒以为你投壶的技艺突变得这么好,还以为你是要和宫中的小主儿争个高低,改明儿飞上枝头变凤凰,没想到啊,你倒也拎得清,好生聊着吧,姐姐们就不打搅了。” 说罢,她端着腰肢摆着手就去那边去了,末了姑娘们又是围在一起悄悄咬着舌头。 只剩下李玥和男人面对面。 李玥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变成这样,她现在看着冷淡,实则很想缩在壳里不出来,男人也没说话,只是只顾着坐在长案上捧上一壶茶,抿了两口,赞道:“茶芽,朵朵朵,若,若如清风,实属好茶。” 李玥听着奇怪,缓缓也跟着坐下,犹疑道:“你” “口吃,而已。”男人笑了笑,“不碍事。” 李玥没说话,男人也不吭声,只是喝着热茶,末了李玥终于道,“你刚才撒谎了,你不是商人。” “何以,见得?” “商人走南闯北,面部大多黢黑,且眼神都会多少带着波俏的精光,而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很通透,仿佛能够看穿世界万物,也仿佛能够看到她的心底,李玥不敢再说,忙改口道,“还有你的手,你手上的薄茧,一看就看出,这不是一双精于算计的手,是握书笔的手。” 男人道:“姑娘,聪慧。” 李玥:“你为什么要撒谎?” “也不算,撒谎,一时经商,也是商。”他伸出手,转了转道,“事物总要通晓变化,姑娘也不能,一口,口咬定,这不是一双精于算计的手。” 他说完便看向她,李玥却不敢看他的眼睛,好像自己所有的揣测,和这世间所有的奸诈邪恶都变得无处可放,她道,“公子怎么称呼?” “姑娘可叫我,公子非。” 韩非放下手来,他很安静,哪怕是开口或者是不开口,哪怕在这“安静”的雅阁还有一群叽喳的姑娘在淬这他一些不好听的话。 她喃喃:“公子非,韩非。” “正是,正是在下。” “有点略微耳熟,我好像听见过你” 她倏忽也变得静了下来,没有方才的拘谨和不自在,舒坦程度哪怕是听到他的结巴,李玥都能听出一地被割碎的琉璃月,不过才下一秒她就拧了眉头,“韩国九王子,公子非?” 韩非道:“正是,在下。” “各位姑娘们,大街上又张贴上了告事榜了!” 正在这时,还在李玥愣神间,楼道咚咚咚响起,耍闲嘴的姑娘们齐齐过去看。 李玥也跟着韩非一起转头,有个姑娘还没等到人上来,不耐烦道,“吵嚷什么,不就是张贴个告示,除了通缉播种,就是新法征兵,你是别国来的啊,乡里巴姥,见个没新鲜的!” 楼道口上来个喘着气的小童,他忙三面环绕规规矩矩揖:“诸位贵人,是旧国相之事,吕相回到封地后,毒发身亡。” “什么?!” 这下所有的贵女们都坐不住了,齐齐起身,“旧国相身亡,还是毒发身亡,怎么毒发身亡的,怎么才回封地没几个月就毒发身亡的。” “前几个月,我还去拜了帖子,见了秋静姐姐,吕相还笑眯眯的和我说话。”有姑娘眼眶红了一圈,“吕相在官场上真正做到了外举不避怨,家里长辈都是心下敬佩,他是个公正无私,温良和善的老人,怎么会,怎么会这样,那么好的一个人,突然就呜呜呜.” 几个姑娘家也是动容,跟着哀戚哀戚的哭,别管真心不实意的,倒是随着为首的哭着去了。 啼啼的哭声中,不知什么时候有人突然混了一句话,“毒发身亡?怎么投的毒,他的门客难道不会护着他吗,吃的膳食没人试吗?不对,难不成吕相是被人害死的。” “害死?吕相德高望重,哪个不打心里敬佩,还有谁敢胆子包了天,害了他老人家去?” 突然间,几个姑娘凝着泪眼,心里猛然一跳,是啊,普天之下还有谁敢加害吕相,除了高高在上的那位,让吕相辞官养老的那位,还能有谁呢? “莫不是——” 戛然而止。 报信的小童听到这半句禁忌的话,真是冷汗都下来了,忙不迭摆开干系道:“还张贴有两事,为了秦王囚母之事,别国二十七名觐见之士都被投了鼎烹成肉糜,秦王发话,若是还有人敢呈任何太后之言,当如此等下场。再是宫里那位白桃小主儿昏迷不醒,秦王下帖巡世间良医,医好者,赏黄金万两。” 说罢又是飞快一躬,下楼还拌着脚,“诸位贵主儿,小的紧着下去为你们打听打听。” “烹烹了。”有姑娘吓得脸色青白。 “还是烹成肉糜,呕。” “这是犯了什么事,还给烹了。”有姑娘吓得毫无血色,“不是说要广开言路吗,怎么连说都说不得,一次烹了二十七条人命。” 在姑娘们说得心惊肉跳之时,韩非坐在案上,为自己舒了一盏茶,他垂下眼睫看着那茶叶旋上又沉淀的绿影,道:“古有齐王禁媚烹奸佞,今有秦王禁言烹贤臣,姑娘,秦王囚母之事,你该如何相看。” 李玥知道这话自己不该搭腔,只沉默着当没听见。 那边姑娘们又在凑脸咬舌头,“太后娘娘就算做错了事,也是他的亲娘,哪有儿子这般不孝顺亲娘的,要是我哥但凡有丁点不孝顺母亲,家里宗族都得要他挂荆条。”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哀哀父母,生我劳瘁。我这身上每一根头发丝都是父亲母亲给的,要是没有父亲母亲,哪来的我们,若是我哪一日不孝不悌,那就是比畜牲还不如,这事情反正我是万万做不出!” 可那是秦王啊。 静默。 有人感叹:“前国相也入土了,现在朝堂之上,也没有人能够管教了,什么事都只能由得秦王做事,可是秦王终究是年轻了些。” 众姑娘皆在心底叹气,那哀伤遗憾以及愁绪的神情,合着半开的窗扉,像是水墨滃染的画卷。 突然,有倩影跳动着道,“你们说,国相身死,太后幽闭,假父分尸,长安君也早早就没了,再也没有人能够管着他了会不会太巧合了些。” 有人抽冷气:“杀仲父,杀假父,杀胞弟,囚亲娘,还有宫中那位小主儿,也是昏迷不醒。” 立马有人道:“合着全是出自于他一人之手,连心尖人都敢灭口,还贴告示说要请医者,做得什么猫哭耗子假慈悲!” 就连裴乐脸色也苍白了几分,袭来的恐慌让她腰酸腿软:“我曾想过进宫,哪怕做个夫人也好,如今听诸位姐妹们这么说,倒是真真觉得后怕的紧。” 几个姑娘七嘴八舌在劝:“你倒是也不想想,秦王从小就在赵国为质,又怎会是那托付终生的良人,倒是你,幸亏你没入宫,免得连命都丢了去。” “是啊是啊,真不该有那般的心思,父亲还想让我攀上高枝,回去和父亲说道说道,怕是看他还敢将我送进去?” “对啊这咸阳城中,遍地都是才俊,想得哪个就捉了去,合必看着一个秦王,依我看,那宫中的小主儿难以醒来了,不过几日,你就睁眼瞧着吧,看是死了去还是活了去。” 韩非收回视线,道:“姑娘,你见过,宫中,小主儿吗?” 李玥倒是未曾见得,只是难免被灌了几耳朵,依着脑子里的印象,一五一十的诚恳答了:“不拿大,销魂醉魄,长得赛过天仙。” “见过吗?” 李玥摇头。 韩非眼带兴味道:“有空,我倒是想见。” 李玥又摇头:“怕是难得,上次纲成君的孙女蔡妙姑娘拖着来见了,后来蔡妙姑娘回去没几天被罚了禁足一年,后来就是和告老还乡的纲成君一齐消失,有此事在,没人敢有胆子见她,下回见她也该是入宫三跪九叩觐见了。” 他静默了会儿:“她们说,那位小主儿,怕是,醒不过来.” “那都是几个姑娘家家的闲话,若是秦王当真残暴至此,动不动就以暴制暴,那我的父亲就不会在朝堂中升官,现在秦国朝堂的底蕴也不会这么稳当。” 李玥道,“我的意思是,离了相国,国事还在照常运转,没出什么大乱子。” 她总觉得自己表达有误,不精确再想补点,等反应过来才觉察到韩非在引导自己说话,李玥立马闭了嘴。 韩非的星眸带着水漾的温润,“乱子会出,没有。哪一国的国事会顺遂下去。” 李玥凝眉:“你在说什么?” 韩非淡漠的笑:“说实话。”他又起身道,“多有叨扰,姑娘,勿怪。” 李玥所有的质问都卡在喉咙里,只见他神情没有半点变化的从自己身边走过,她也跟着转身,好像要弄懂点什么,其实她不是一个追根究底的人,但她就是好奇,“你要去哪里?” “回客栈。” “现在都在四处搜查韩国细作,你是韩人,你就不怕打入咸阳诏狱里,勘庭问审吗?” 他突然转身,映照着背后的乌云浊雾,近得都能够闻到他身上的书墨香,李玥立足脚后跟,将身体的重心往后倒了些。 韩非道:“那样最好,我此次冒险,前来。就是为了我一故友。” “你故友是?”她抬头看他,却被他的瞳纹惊到,明明呼之欲出的答案,却被那双倒印出自己倒影的瞳眸夺了心神,她又猛地低头。 “是,郑国。”韩非道,“在韩国,我曾数日,与他,把酒话歌,踏青探幽,他是为数不多,和我交心之人。” “郑国他现在打入诏狱,明年开春问斩。我父亲主的审。” “李斯。” “是,我父亲是李斯。”李玥没有注意到韩非眼底藏着的几分冰冷,只自顾自的扯了下衣角,韩非又道,“李斯。” 李玥:“我知道你和我父亲是稷下同学。” 韩非徐徐纠正:“是曾经的同学。” 看到身后有几个贵女们偷瞄着,捂着嘴絮絮低语,李玥不想和这位韩国公子交谈,只低下头来,说了一声中规中矩的告辞,就和贵女们招呼走了。 身后的韩非没吭声, 踏着一路蔓延着天际淅淅沥沥小雨的敲打声,李玥于青砖瓦下驻足,前边的韩非不知何时走到前面,在静静的伫立的等他,静得好像倒影似的,唯有李玥不自主朝旁边挪动的半个脚掌,显出不合适宜的动静来。 他道:“姑娘就这么走了?” “你先回去。” 她对身边的丫鬟轻说。 丫鬟点了点头,退下后就只剩他们两个人,在这显得厚重又斑驳的小巷子里,韩非负手望着他,他的眼神垂垂的,像是河水流过青苔岩石的静谧。 “你是想见郑国吗?”李玥开门见山,“可是你找我没有用,我只是一个待在后院未出阁的小女子,什么前朝的事情,还是国家大事,你的韩国事,甚至是秦国事,都和我无分毫的干系。” 说罢,她唇角抿成一条线。 韩非看着她,笑了两下:“你是李斯女,我是你父亲的故友,按理来说,你得称我一声韩叔。” “.” 这句韩叔被他说出口,无由来的让她眼皮一跳,也正是因为养在闺阁里的几分教养,让她行了个礼,“李玥见过韩叔。”说完,近乎死板的停在半空,待韩非点头后,她才好似完成一档子事的起身,“韩叔想见我父亲,不若亲自去见,也省的找上我这个小女子,白费力气。” “你只需要和你父亲提及我,他会让你带着我见郑国的。” 韩非说着,扫了扫袖子,风掀起他的衣袍吹漾地上积水,也打破了这份平静,“带上这个,我就在前面的葫芦酒馆。” 他递给她一样东西,李玥手上落了一片干花瓣,她认了出来,“苍山月兰.” * 事情还真如韩非预料的,毫无差错,她的父亲神情古怪,尤其是收到这片干煸的,被岁月摩挲过的苍山月兰,她那在官场上运筹万千的父亲就像是看到更晦涩,更久远的往事。 父亲摊坐了下来,什么精气神都被抽空了似的,与之而来的是一句话:“李玥,他既想见郑国,你私下带他去牢房,为父会打点好一切,你切记,万万不可和他人提及。” 再度见到韩非时,韩非已经换上了平民装束,戴了一个竹编的斗笠,他抬头压了压,显得那么清淡描写,从容不迫。 李玥满腹疑惑,也只护着油灯的灯芯,一步步抬脚下了台阶,韩非就站在她的后面,她一放眼一望就能望见前面半截黑影,“虽是我父亲代押的犯人,怕是寻常人等也是难以探望。”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末了抿了抿唇,“那片苍山月兰是稷下带过来的吗?为何我父亲见到.” 韩非:“多谢侄女。” 他打断她。 李玥连踏两步,踏入底下的牢房。 她没回答,再是逼仄的沉默,直到看到关押郑国的牢房,李玥端着油灯立在旁边,干巴巴道:“无妨,我先走了。” 韩非从善如流的笑。 少女的背影被拉长,慢慢从拐角像是一尾游鱼的消失,韩非收回目光,靠近牢房的铁栏,对那萧索的背影道:“郑国。” 背影未动,在暗沉的牢房里显得着实萎然失色。 “郑国。” 还是无反应。 韩非不疾不徐的又喊道:“吧唧嘴。” 背影终于动了,转身而来的是宛如缎子上焚烧焦枯的空洞眸子,郑国呐呐:“公子韩!” 韩非薄唇轻吐:“听闻你开春就要闻战了,朝堂两派斡旋都保不住你,此等大事,我特地来看看你。” “你公子韩,你莫不是在韩国吗?”郑国宛若做梦,他苍白失色的脸上下扫视他的全身,又见他出示他的贴身玉佩,终于确定下来,“这公子郑,你怎么会过来秦国,你别不是也被秦王打下来了,我是犯了越狱的罪过,你是犯了什么罪。” “韩非无罪。” “只是,来看你。”他的眼睛如冰凝晶澈,蹲下身子盘腿坐在栏杆的另一面,轻松道:“郑弟千里迢迢,背负着韩国的重任,这是,事关韩国生死存亡的大事。” 郑国张了张口。 “怎么落得个诏狱之难,疲秦之计如何了?” 早已经倒戈的郑国有些心虚:“可是,我已经被打入诏狱了,这疲秦之计,怕是使不得。” “怎么使不得?郑弟以前在使吗?” “.”郑国哑口无言,只有眼珠转了转,不敢看他。 “也对。事以密成,言泄,事必败。”他从衣襟里掏出个酒囊,摇了摇饮了一口,“疲秦之计不仅闹得秦国上下,还有山东六国,几乎人尽皆知,郑弟,现在关押在这牢里,落得如此地步,几已成定局,还有何打算?” 郑国举起手腕上套着的枷锁,苦涩道:“明年开春,问斩。还能有什么打算?” 韩非将酒囊拧紧:“秦国都是,令发令行,令行令止,可从来没有听说过,重犯还要关押到明年开春问斩的,郑弟你背后怕是有人支撑吧?” 郑国缄口无言,又酸涩道:“以前在这遇到一个很好的人。” 韩国微笑:“在郑弟的心中,这世间永无恶人。” “不,不不。她是不一样的,她帮了我很多,她重视我,重视我的胆小软弱,重视我的缺陷和呆蠢,她的重视,让我觉得我和别人一样,只不过现在她被我意气的勇敢害的昏迷不醒。” “都是我害了她,要不是.”他吸了吸鼻子,又望了望结了蜘蛛的牢房顶,“现在我的身后,再也没有像她一样的人去支撑我,秦国宗亲不会放过我的。” “所以你就要赴死?”韩非虽不知道他是妖精,但也见过他些许神通。 颓废的坐在铺满稻草的地上,郑国耷拉下脑袋道:“也好,像野草一样死去也好。公子韩你来看我,我也觉得圆满。” “你以前不是,说,要修造世上第一渠,说你的功勋不会亚于李冰父子,难道你就这么心甘?” 韩非反问。 郑国眸光黯淡,摇了摇头:“纵有许多心不甘情不愿,可是,总会有人去完成这道使命,哪怕不是我。” 想起点什么,他起身从后面稻草里面扒拉出一张图纸,又过来坐着给他看,“这里,到这里,公子非您看。” 他的手指点着上面的图案,勾勾错错:“秦国多盐碱地,地势多平坦,要想让寸草不生的盐碱地变成沃土,引得百姓争相开耕,就得大肆引水灌溉,这边有青山夹峙,而之前的蜀金山已经打通,形成放水的瓠口,原本需要两年多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才能打通,现在只要稍加开挖渠道,搬石装车,不过一年,就能完工。” 他说得神采飞扬,没有注意韩非脸色越来越难看。 唯有指尖在图纸上飞舞,又从身上掏出一张皱巴的羊皮卷出来,“不过这需要极其精准的丈量,差一厘都不行,还有,需要耗费的钱财也算了上去了,我从来秦国开始就考察仔细了,直到用了半年才绘了出来,你到时候交给秦王,就说是你上交的,用这个请求秦王放弃掉吞没韩国的念头,世代永好,不举兵戈。” 郑国极其郑重的补充道:“韩人和秦人都是人,人和人本就是一家,这也是我能做的。” 韩非没接,手指压住酒囊压得紧一分,“郑国,你还是没变。” 单纯到幼稚,幼稚过头平添憎恶。 也对,他太清醒,他太幼稚,两个同样被憎恶的人,韩国的庙堂自是容不下。 韩非冷冷道看他。 “我就这样,我也不想变。”郑国扬起脸反问,“不是你说的吗,狡诈不如拙诚,唯诚可得人心。” 是啊,唯诚可得人心。 韩非偏垂了眼,收了他的图纸,将手中酒囊摇晃一下递给他,“韩酒。” “你带过来的,我好久没喝了!” 郑国激动,一把夺过来:“嗯,的确是韩水酿造。”他抱着酒坛子呵笑,“记得起初之时,你我韩水初见,你提着一坛酒,我拿着一把树叶子。我就问,你是什么人?” 韩非答:“韩人。” “对,你当时说韩人。我又问,这里有韩国的山韩国的水韩国的车马韩国的宫羽,自是住着韩国的人,我又不知道你是韩国什么人。你说,你是韩国第九人。” 韩非神情显而易见的有那么一片凝滞。 “认识你真高兴,如果可以,下辈子我还认你做朋友!” 说着,郑国凑到壶嘴,就要一饮而尽,没想到被韩非一把夺了去,韩非的脸色满是僵硬和冷寒,他单指拎起酒囊就走,黑夜像是一道更深的枷锁,驱逐出这个男人清扬张狂的灵魂。 他头也没回道:“韩非,非韩九子,被韩驱逐早就了然一身,也没你这个朋友,滚。” 郑国嘴唇无声的颤抖。 韩非走出去时将酒囊里的酒倒了,白雾浇的夯土冒出一股不易察觉的香味,他脸上有看不清神色的变化,又将图纸放在燃烧的火把上,看火舌将心血燎没。 隔着乌云压檐的昏暗,不远处的李玥正在看着他,道,“你不想见我的父亲?” “为何要见。”他侧身。 他的眸子似乎洞察一切:“我是韩人,你父亲是秦官,又兼韩国细作一事沸沸扬扬,未避免落入口舌,毁你父亲迁官坦途,还是不相见的,为好。” “但你们之前是同学,稷下的同学。” “从前是,现在,不是了。”他从她身边走过,此时的冬风声势浩大,吹得他的衣袂飘舞,好似要飞去,又是几滴豆大的雨落了下来,李玥从身边侍女拿了伞帮他撑着,韩非探究的眸光朝着她看来,李玥平静道,“韩叔,这伞,赠你。” 她将伞递给他。 韩非下颌微抬,跨步离去:“多谢侄女。” 雨花坠得整个世界颠倒,李玥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被风托去,身边的侍女过来道,“姑娘,这倒是个渊清玉絜的人物。” 李玥细声道:“嗯。” 韩非在清冷雨中漫步至一家葳蕤书馆,里面有很多的学子在殷切高谈,摇唇鼓舌争吵的面红耳赤,他充耳不闻的拿起一册竹简,去问老板:“多少,秦半两?” 老伯也正在和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汉喷得不可开交,“儿子囚母,要多狠的心肠,这这这,这简直有悖人伦,那觐见的人,秦王真全给杀了?” “哎哟,那肉都煮香了,一捞起来全是白色浮沫和白骨架子,连士兵都吐了好几次。” “孝道孝道,做儿女的不对父母尽孝,那还是个人?出去怕是要被人指着鼻子孔骂,老子上次去和齐国人交易,那齐国人脸都要贴上来了,讲你们秦人真的囚母?讲得真的啊?哎呀呀。”山羊胡子拍了拍大腿,吁吁喘气,“老子怕是到死都背着个毁孝国名,都不好意思讲自己是秦国人。” 老伯也是脸色通红:“人伦孝道,这秦王是一点也不通!做得,太狠太绝!” 韩非耐心道:“老伯,多少秦半两?” “去去去。”老伯没空搭理他,挥了挥手,“就本竹册子,你要自己拿去。” “燕名刀收吗?”他从身上取下铸币。 “不收不收,这里是秦国,只收秦半两。”老伯不耐的皱起白眉头,“说了不要钱就不要钱,你怎么——”他见到案上放置的半截燕名刀,眼神一闪,“不收不收,就个残币你还有脸摆出来,呸,穷酸!” 韩非微微一笑,收起铸币转身而出,在走到一个狭窄的小巷子时,有个小厮过来道,“公子非,四周无人,太子有请。” 他点了点头,跟随着小厮七拐八拐的脚步,直到燕国太子丹的出现,姬丹一上来,连寒暄都省去,“本太子已经按照你说的,讲郑国是韩国细作一事透露给秦王,你给的信件也是命人放过去的,秦王这么久了都不动手,你可不能怪本太子办事不牢靠。” 韩非道:“无碍。” “哈哈哈。”姬丹笑着拍了拍他肩膀,是熟稔到极致的圆阔敦厚,他拍完自顾自的坐在上位,然后伸手道,“公子非,来,坐坐坐。” 韩非入座后,他又道,“现在吕不韦死了,死的蹊跷,不过管他蹊跷不蹊跷,现在这秦国落在那马奴手里,本太子从小和他长大的,了解。”他指了指太阳穴,“他这里,狭隘,做事冲动不计后果,上次为了个女人,居然公然下了本太子丹脸,下了燕国的脸,公子非,你说他这个眼里只有女人的王,能成什么大事?” 韩非缄默不语。 “怕甚来?”姬丹笑着命人给他斟酒,“满上满上,有你这个百囊智计,秦亡,那是迟早的事情,以后不必如此憋闷。” 韩非端起酒杯,也敬他:“公子丹,和几年前,大有不同,想必在秦国为质这几年,结识了不少秦国达官贵人。” “就是撒钱给权,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千辛万苦为的就是出人头地的汲汲之人?”姬丹说道,“又兼那马奴干出了囚母的一事,现在读书人激愤的不少,现在咸阳人,男女老少,甚至还有好多官场之人,私下都在说秦王的不是。” 他自顾自的给自己倒了一壶酒。 韩非却看出他这豁达中隐藏出的愁绪,他直接开门见山道,“太子丹想必来秦几年了,想不想回燕?” “咚——” 姬丹手边的酒杯都碰倒了,豁然看向他,“公子非何意?” “秦国能够壮大,靠的就是历代先王百无禁忌的重用贤才,现在秦王囚母毁孝恶名一背,还有谁敢过来在他手下入官?孝为天大,没人会乐意跟着个狠戾到囚亲的秦王,朝不保夕的日子,哪个名士都不敢求。” 韩非又道,“你许权许钱,撺掇一部分官吏辞程,但在这之前,你按照我说的办添一把火,到时秦国乱成一锅粥,自然无暇顾及你。” 他拾起一颗花生,剥开硬壳,“秦国空虚,如虎狼重伤,它的肩脊带不动,利爪就伸不出,到时候你以在秦国受辱被迫出逃的名义,再次发动五国伐秦,届时,韩国将第一个助你。” (本章完) 八十三章 铡刀在侧 李玥回到了李府。 正中雕花镂空的大堂里坐着的是李府的主人,秦朝的廷尉,秦王面前的大红人,也是她的父亲——李斯。 李斯一身便服,闭着眼将脚泡在浴桶里,旁边有个貌美的小丫头正在给他捶肩捏背,极尽的低眉顺眼,见到李悦归来,娇娇滴滴的喊了句,“大姑娘回来了。” 李玥起初不吭声。 直到李斯掀开褶皱的眼皮看向她,那双在官场上驰骋的双眼,看得李玥感觉越发心颤和陌生,僵硬开口:“爹。” 李斯:“嗯。” 她就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良久,李斯见她这副拘谨样子,沉沉开口,“你现在是李家的官姑娘,咸阳城里数一数二的贵女,不是寻常草民,该做什么样子就要做什么样子,别跟个田野的梗草一样。” 李玥立马屈身行了礼:“是,父亲,那个公子他.” 像是触碰了什么忌讳,李斯慵懒的身子都僵直了,脸色变了变,又问:“缘何这么晚归?” 将心里准备的腹稿再度回想一遍,李玥还未滴水不漏的开口,他眉头一皱又是挥手,“下去吧。” 竟是没提。 李玥也不敢问,只又立马屈身行礼:“是,父亲。” 一板一眼的,还未等她走到门口,李斯那低沉到庄重,甚至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声音传了过来:“将你许配给蒙家二子,蒙毅,过几年就准备完婚。” 李玥脚步顿住,她看见被打磨成镜面的摆件照出自己的倩影,那是正在雅俗共赏的自己,另一个自己踩着花俏的小脚功夫,过去揪着父亲的胡子,嘟囔道,“爹爹,我不要。” 兴许是现在太冷了,她站在这里连脚背都觉着发僵,“是,父亲,女儿知道了。” 说完李玥就走了出去。 庭院的松树开了,花开花落,又是好几年。 李玥觉得冷,很冷。 冷到连口中呼出的白气都让她觉着有几分莫名的,久远的温度和眷念。 曾几何时她也是父亲摆在心尖上最疼爱的女儿。 廷尉李斯,这个红极一时的权臣的女儿,是个从田野里野疯的女孩。 女孩还有个温柔漂亮的娘亲,一家人粗茶淡饭,却也曾幸福美满,后来女孩的父亲辞官去了稷下求学,留下娘亲在乱世独自抚养女孩长大,时光如砂砾,折磨了女人的容颜,野蹉跎出了一身病痛,女孩父亲还未荣归故里就已经撒手人寰,最后落得个草席一卷仓惶埋葬的下场,也不知道尸身被哪个野狗叼了去,连坟都没能上一上。 女孩父亲则就高官厚禄,妻妾成群,儿女满堂。 他似乎早已忘了娘亲。 就连他的女儿的都显得格外拥挤。 过往的暗像一座无法沉底的山,李玥抬头望向夜幕,寥寥寒星裹着尘寰无端肆掠,她伸出手来,似乎要摘下一端远渡的思念,“娘,我好想你。” 又是干冷的北风,带不出一丝人烟直往人骨髓里掏,客栈酒馆牌房的门匾上纷纷都挂上一层一条的牛皮步来隔开这销骨的寒气,些许行人戴着斗笠蒙着面巾走在四通八达的街道中,跺跺脚擤擤鼻涕,更有几个穿着绸缎的官吏挤挤挨挨的走在一起。 “怎么光刮风都不下雪?” “是啊,这岁首都过去了,真是冻死个人,怪也怪也,怪煞也。” “真,冷的紧,兄台,你家私田里的光景如何?” “明年怕是难成,且看着吧。” 几个官吏哆嗦着走进一家茶馆,氤氲的热气和人声沸腾而来,正中有个大架子,沏了个台子,台子上有个话人正在绘声绘色说着列国事,旁边的店小二端着热米浆和马糕对他们恭道,“诸位贵人,现在引的都是个新鲜事,落个坐吧。” 几个官吏点了点头,拂袖落了座。 “什么叫有过错而不听臣子的劝谏呢?” 下面的老秦人哈着气,炯炯说道,“俺们不知,你快说。” “齐恒公作为五霸之首,就是因为不听劝谏,一意孤行导致被臣下杀害,被天下讥笑,可想而知,不听忠诚之言,祸害有多深。” 话人拿着个木板摇头晃脑继续道,“管仲何等的奇才,春秋第一相。” “可尽管如此,他说的话,害,那齐恒公压根一个字也没听,管仲说了不让那进献亲儿子人头给齐恒公治病的易牙掌管政事,易牙长得就豹头虎眼,怎么看都不是个好东西,偏生齐恒一意孤行,最后落得个饿死的下场,也是活该,也不想想看,一个人,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怜爱,又怎么会怜爱君主?” “是啊,是啊,说得有道理。” “连儿子都不疼爱,这根本没有良心。” 正在聚精会神倾听的官吏听到此处,就见个黢黑的年轻人坐了过来,对他们笑道,“一个人,连自己的亲母都不孝顺,又怎么会体桖百姓?”趁他们没想明白又道,“各位高人,我只是个游学士子,听到秦国囚母的事情,有惑想请教各位高人。” 几个官吏面面相觑,“秦王囚母一事,我们也是” 他们边说边叩着长案不约而同加入了论政的高风雅兴。 茶馆里一时争论的热火烹油,无论身份高低贵贱,都在尽兴饮谈,言论或犀利或间接又或在不经意间杀个回马枪,可字里行间却从未变本。 秦王囚母。 不孝。 大恶。 “凡人可真假惺惺。”茶馆的第二层,山鬼正盘腿坐在木栏上面,“说又不要钱,还打着个高义的大招牌,依他们看,难不成父母捅了子女一刀,子女还得报之以歌?” 白荼在他身边:“你憎恶凡人?” “不,本山鬼在保佑他们。”山鬼笑道,“保佑他们黄香温席,百里负米,孝感动天,要是没做到,我就用言语狠狠谴责他们。” 白荼眉眼扫像另一处:“秦国已经乱起来了。” “本山鬼知道,吕不韦那个国相已经被虺蛇毒的早早入了棺材,虽说那个老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招它惹它的,不过啊,也幸亏有了虺蛇此举,不然秦王要想收回政权,还得等到何年何月,谈何一统天下也?”山鬼嘀嘀咕咕道,“莫非那虺蛇是我们的人,老狐狸,难不成你认识?” “很早之前有交集。” “什么交集?” “我为皇,他为臣。”白荼轻飘飘一句,“秦国内乱,不过点拨一两句。” 山鬼:“.” 他就不该乱问。 什么尾巴都让这老狐狸翘起来了,本来长七根尾巴就得瑟,现在好了。 山鬼没有眼白的黑珠子转了转,看样子是想翻白眼没翻出:“老狐狸,你活这么多年,修为也高,封神榜就真没有你一席,还是你得罪了哪路神仙?” 他就没指望老狐狸这口老牙吐出什么话来,没想到老狐狸还真没吐。 白荼端着副好相貌斜睨了他一眼,上挑的狐狸眼总绘着似梦非梦的秋波,可狐狸嘴里总是吐不出两个好字,“管好你自己。” 成,得。 山鬼无所谓的翘着个腿,见路过端漆盘的小二,伸出细长的爪子抓了几把果子,塞嘴里嚼了讲果核吐回去,咧嘴笑道,“就吃两口啊,你也别小气,别像他一样。大方磊落的凡人,都会受到山鬼保佑的,保佑你升官发财啊。” 店小二敢怒不敢言,用手把黏糊的果核拿了出来,看了他们两眼,最终点评道,“有病。” 山鬼,白荼:“.” 店小二说完就进了旁边的雅间,没想到里面有句石破天惊,响遏行云的“秦王囚母,天理难容!”蹦了出来,随即而来的是块大金子从里面正中扔出,砸到店小二的额头,店小二哎哟一声,刚好就摔到金子上。 山鬼嘻嘻笑:“本山鬼就说。” 白荼正色道:“刚说的话你记住了吗?” “什么话?” 山鬼还在看店小二忍着痛藏金子的那副喜逗样,见到白荼的脸色不太好,改口道,“什么话都记住了,好歹是山鬼,凡人祈愿祈福,大病小病,都归本山鬼管,你这只老狐狸年纪这么大,分明是你记不住,还到处乱污蔑鬼。” 白荼斜睨了他一眼。 山鬼还在笑嘻嘻的看凡间的热闹。 等拿着秦王发出的寻医贴,登山鬼见到坐在王位上穿着赫赫星宿黑袍的秦王嬴政时,所有的想法都好像卡了壳。 山鬼:“.” 等等,这人皇小子长得好像不好糊弄啊,年岁看起来不大,确实威仪赫赫。 刚才老狐狸之前让他给的,让秦王自己戕害自己的说辞是什么来着? 嬴政下颌一抬:“你们既揭了榜,治不好,当如此。” 话音刚落,从大殿暗处走进来几个森森铁甲的士兵,铿锵的脚步踏着浴血奋战的杀气,只一刹眼,就让人如临恶斗的战场。 流血,死亡,炸雷当头的令人震悚。 几个士兵还抬着一具巨大的青铜鼎,青铜鼎里面躺着十多具森森白骨,特殊的焦臭肉腥味萦绕在每个人的鼻尖上,山鬼眼皮就是不可遏制的一跳,身边还有十来个拿着帖子信心满满的名医,古老家族的方士,画符驱邪的特异奇士,以及被鼓噪而起的神童.等等被吓得脸色发白。 其中甚至还有几个人站都站不住,屎尿横流,丑态百出。 秦王嬴政手指搭在王座上,十二串串串玉旈,遮住他的面容,更让他有种漠然一切的残酷。 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宫中那位小主。 但治不好,一定会死。 索性秦王也没有阻拦,很快这些鱼龙混杂的高人就脚底抹油的走得一干二净。 ——除了山鬼。 反正山鬼也是不畏死的。 他依旧在下面杵着歪七扭八,恣睢笑道:“秦王是个性子人,索性明鬼也不说暗来话,秦王,你该知道你生得不是寻常,这世间千千灵丹妙药,也只有你的血最是滋补,只要你每月喂上半盏心头血,不消一年,白骨都能生皮肉。” * “心头血,生皮肉?!” “那庸医真是这么说的?拿人心头血当药引?” “千真万万确,那宫中小主儿的毒,根本药石无医,就连宫廷御医都素手无策的事,秦王还非得病急乱投医,找得一些犄角旮旯的江湖术士,现在宫里闹得沸沸扬扬,只要发出一点动静,都在传。” “我又听说,秦王不仅听信心头血当药引的话,还每三日喂半盏。” “疯了,我看是疯了,疯人生疯人,有疯女人就能生出疯儿子,这秦王怕是彻底的疯魔了。” 七七八八的秦国宗亲聚在一起,窗外的梅花探入窗口里成了入画的一景,他们则围坐在燎炉里烤着鹿肉畅谈国事,其实哪叫国事,其实不就是围绕秦王展开的一系列鸡毛蒜皮之事。 芈启坐在正中之位,单手按着膝盖,一手拿着匕首将鹿肉送入自己口中。 “昌平君,你怎么看?” 又有人说道,他用指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为了一个女人,能够做到如此地步,我看这秦王要不就是耽于美色的窝囊废,要不就是这里,不正常。” “动不动就烹人,你觉得能是个正常人?” “别忘了还有囚母之事,依我看,吕不韦之死八九不离十也是他下的黑手,我等只想拉吕不韦下马,没想到这小子直接下狠手,简直毫无人情,狠啊,真的狠毒啊。” “咸阳酒肆说什么你就跟着唱什么,关注着风言风语,吕不韦的死,倒也没必要全往秦王身上扣,没准就是从高头大马上面跌下来了,心有不甘,他郁郁而终呢?” “你在讲你屁的笑话!我呸,吕不韦,何等的阔达人物?怎么会郁郁而终,倒是秦王的手段使出来的,还记得当初华阳太后说过的话吗,执拗太深,野心过甚,桀骜难驯,这秦王心性本就是个扭的。” “苦难纵使能够磨练一个人,可也会消磨一个人,先王在HD为质时,十余年的屈辱生涯,导致他积郁于心,就只是吃过一次败仗,就卧床不起,现在秦王也是在HD为质,性子怕是也是,历任两代秦王啊,我看是磋磨个干净!难为啊!” 芈启冷冷道:“你们都闭嘴。” 吵吵闹闹不休的众宗亲立马哑口无声,窗外北风还在凄厉的吹刮,暮政乱风已经席卷而起。 他们其实打心里也不愿秦国祸乱起来。 芈启粗犷的眉头微微一压,拍了拍身上的烟熏味,起了身:“你们不是想知道,秦王疯不疯吗?” 众宗亲:“是” “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们惊愕:“这,这怎么试?” “现在秦王烹尽天下觐见之士,茶馆酒肆疯谈秦王烹肉之举,囚母之恶,甚至嫪毐乱国,郑国疲秦种种大事,可你们可别忘了,这些是什么导致的,要不是嫪毐蛊惑太后杀子,秦王能够囚母?要不是秦王开放秦国官门,郑国能够疲秦?就因为这些外人才搅得秦国不得安生,我们何不以此攻讦,就说现在秦国上下还蛰伏着外来的间人,借此机会,我们秦国老氏族前去除内镶外?” 芈启将烈酒一饮而尽,“现在的秦王,孤家寡人一个,动点脑子想想,凡是做什么事还不是得靠我们这些宗亲?他要是没疯魔了,他会乖乖听话的。” 众宗亲秒懂,又迟疑道:“除内镶外,铲除异己固然是好,可依照秦王那秉性,他要是不乖乖听话呢?” 芈启负手靠近窗扉,掐断探入窗扉里的寒梅,“宁肯相信外人,都不肯相信亲眷,这样的秦王,今日敢杀仲父明日就能杀我们。” 他猛地推开窗扉,狂风倒灌而入,“只有听话的才有资格做秦王,你们说是吗?” * “公子非,信已经送出去了,你说那昌平君能上套吗?” 暖阁内,姬丹闻着前面孤萧的背影,言辞间已经带了几分焦急,“他真的能说动秦王发出除奸令,再到你说的,最后导致整个秦国朝堂互相猜忌,狗咬狗,都变成瞎子聋子瘸子?” 韩非正在吹埙,呜呜咽咽,轻灵又高雅,合着窗外刮吹的北风,超高的技艺本该应得满堂喝茶,可姬丹十分的不耐。 他忍不住,实在忍不住,在秦国为质这几年,先不说在燕国的势力被绞杀,就说在昔日落难野种的手下苟且偷生,还被用个女人羞辱在脚下。 这份气。 他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他忍不了,实在忍受不了。 他现在就恨不得冲到秦王宫去把秦王做成人彘,每日看他痛哭流涕跪地求饶的快意。 姬丹脸色阴沉扭曲:“韩非!” 韩非放下埙,用布巾仔细擦拭,边擦边道:“昌平君,可不是普通的秦国宗亲,他的背后站着楚国王室,站着,扎根,根在秦国盘恒错节的百年外戚势力,加上华阳太后还在后宫安然无恙的存在,秦王想必也相当明白这一点。秦王已经,在混乱强大的权利缝隙里求生了,将吕不韦这座大山挪开后,还会有宗亲这把架在他脖子上的铡刀,除奸之事,为了活下去,他不同意,也得同意。” “好啊,好好好!” 姬丹的眉毛在脸上跳舞,迫不及待接道:“只要除奸令一下,在秦国驻扎的各位贤才,因为猜忌和谣言纷纷寒了心,届时在按照你说的,本公子以高官厚禄引诱之,秦国这些个铜墙壁垒,还不得分崩离析成一杯散沙,哈哈哈哈。” (本章完) 八十四章 韩非谋乱 秦王宫,外头有多愁云惨淡,里面的八彩色就有多绚丽。 胡塌上,铺着柔软的鹿皮,白桃闭着双眼,如玉的肌肤如薄雾一样被这梦境笼罩。 嬴政披着貂裘,烫人的唇贴着她洁白修长的脖颈,烙下一个吻痕。 “桃桃.” 他的声音略带沙哑。 旁边的桌几上面还摆放着新折的梅花,粗细有节的枝丫,小萼上点着的薄冰被融化滴落,活像是人鱼眼尾下的泪凝。 嬴政说道:“桃桃,你看,梅花又开了,以前你闹着孤去看梅花,梅花沁手,你把花握在手里,孤就把你放在手心。” “你说,你不要被孤管。” 东风君吹起的梅花瓣瓣掉落,白桃就扯着他的衣角往后宫里的湖泊旁跑。 “快些快些,以前我在紫山,只瞧见过一两株,可从来没有瞧见这么多梅花,真是新奇着紧。” 嬴政一步抵她三步,甚是不慌不忙:“寒冬腊月梅花就会盛开,没有什么稀奇的。’ 他顿了顿:“你以前住在紫山?” 前面跑得鼻尖微红的小美人知道自己说漏嘴,用那双水汽的眸子生生的望他,“以前是住过。” 她咬了下舌头,显得泪汪汪的:“我那会儿不是带你捉兔子,摸鱼吗?” “我又不是山野精怪,我怎么会住紫山。” “山野精怪…” 嬴政似在配合她回忆.“不过,我倒是没看见过狐狸,若是见了,捉一只养在宫里未尝不可。” 白桃还在瞅着花苞苞,闻言猛地回头,凶道:“政哥哥,你还想捉狐狸,莫不是想捉来拷了吃了?” 她鼓着脸,剁了剁脚转头就走,“政哥哥,你要是敢捉狐狸,我就再也不要被你管了,也不要和你最要好了。” 美人怒目圆睁的样子,实在无比的娇俏灵动。 嬴政眼里也没放过其他女子的风情,但觉得这般的颜色,也只配被他珍藏,被他拥有。 他阔步从旁边追了上去,想去哄哄她。 白桃跑得眼泪汪汪,发丝被风吹得美不胜收,像极了他从年少时就从生的情愫,丝丝入扣。 他在后面道:“你不要寡人管,要谁管?” “你不要孤管。” 嬴政握着床榻上白桃的柔荑,贴住面颊。 他的面色是失血的惨白,薄唇却微勾起来,可非但没有半点柔和,反而越觉刻骨的执拗,“你也只能有孤。” 似是觉得满足,他又俯唇在她的脖颈上烙下斑斑吻痕。 这是,独属于他的标记。 赵高从外头屏息进来,见到君上面色苍白,在这温暖如春的室内还要披着厚重的貂裘,就在心里不可抑制的一叹。 想当初君上三伏寒都可着单衣,这喂心头血实是亏损人的精气。 他为君上倒了一蛊鹿血酒:“君上,多补些。” 嬴政伸手将鹿血酒都饮用干净,原本的惨淡薄唇沾上血色,显得淬了毒的靡艳。 他道:“那些秦国的老宗亲,孤的好手足就要到了,你去将殿门开开,一次两次可以,这次可不能再拒了。” 赵高心口一跳,惊异于他的算无遗策:“是,大人们就在殿外候着,奴才这就请昌平君等进来。” 说罢,他退步而去。 殿门大开,昂首阔步的昌平君率领着一众宗亲将殿内很快就填补进来。 嬴政扯着绳结,影影绰绰的珠帘落了下来,隔绝了里面雾里看花的美人面。 他咳嗽了一声,带出衰竭的气声,和铁般在唇齿间弥漫的腥味。 密密的人头中,昌平君拧着粗眉给秦王跪拜行大礼。 “微臣拜见秦王。” 有场硬仗要打。 后面的宗亲也是整齐划一,海啸的声音仿佛从天际聚拢:“微臣拜见秦王,秦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嬴政拿帕子细细的擦了擦手:“你们都是秦朝的老臣,又是孤的血亲,秦国有了你们,才能享得了这些年的太平,何必如此拘礼,快快请起。” 好话谁不赖听,这话就听得后面众宗亲一顿心里舒畅,眉目间的神采克制不住的乍现。 芈启阔声道:“为秦国肝脑涂地,一直是我等的本份之事,牢秦王这么挂心,臣等心中实在是熨帖。” 说着说着,也就热了眼诓。 又上下打量嬴政,看着他的面色,上前一步担忧道,“君上,上次嫪毐行刺,现在身子无恙否?” 嬴政眉头微不可察的一皱:“无恙。” 芈启何等的心细如发,立马后退了两步,离胡塌上的小主儿远点,“秦王身体安健就好,安健就好,也让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放心,更是秦国的福禄。” 后面的人紧着唱:“君上,洪福齐天。” 嬴政一抬手,后面的紧着又闭嘴,“诸位来次找孤,可是有要事禀奏。” 众多官帽齐齐一抖,芈启义愤填膺的开口:“君上,本就是市井闹的吵吵事,就不应该拿在您面前侮您圣耳,可是他们目无君上,目无大秦,目无国法。” 他额头渗出汗液,“实在心可诛也!” “何以见得?” “自从那阉人被君上您诛杀后,咸阳街坊酒肆都在疯传,君上您那是诛杀假父,子杀父,不肖啊。” 还没得嬴政变脸色,芈启顿了顿,难堪道,“竟还说,前国相之事也是您的授意,胡说八道!分明就是那吕不韦大肆纠结三千门客,拉帮结派,甚至还和前国相蔡泽联手,相互庇护,大开商业之门,老秦人原本本分务实,兢兢业业的耕田种地,现在吕不韦此举,不是败坏我们大秦国风是什么!” “商君曾有言,民众越富裕,就会越发的放纵,他们放纵了就会产生虱害,一点一点的啃食掉大秦,吕不韦,还写了一本《吕氏春秋》,大兴儒道学说,可想而知,他是何等的居心不良。” 芈启愤怒的一甩袖,“大船沉没,原有小孔,百丈之堤,溃于蚁穴。” 嬴政的脸色越来越暗。 芈启双手握拳,握紧在肩胛侧上:“幸亏君上明察得失,去私曲就公法,处置了这等的祸害,为民为生,实在是令臣下们肝胆钦佩。” 后面的跟班麻溜道:“君上圣明,大秦万岁万岁万万岁。” “可咸阳百姓却不懂,食君之禄又不忠君之事的秦官更不懂。” 芈启怒道,“他们忘主外交,外内朋党,口口声声妄言君上圣举,竟不止一次声称君上您杀仲父,囚生母,斩胞弟。” 见嬴政面色滴水不漏,芈启又撇了眼帷幔里的少女,挤出话道:“竟还说,小主儿也是被您克死的。” “荒唐!” 嬴政怒气沉沉。 他站起来咳嗽几声,皮肤苍白如纸,唇线却像刀锋抹过似的。 芈启和宗亲们乌泱泱的又是一跪,“君上恕罪!” 芈启开口道,“何止是荒唐,一堆狗彘不食的野猪,吃着秦国的粮食,长着全是背秦的黑心肝。君上,这些风言风语,臣下们可私底下全纠清了,万万没想到,居然是出自每日朝堂上和您相对的官吏之口,这些官吏和祸国的吕不韦,蔡泽,甚至和疲秦的郑国一样,他们有的来自卫国,燕国,韩国,鲁国,赵国,齐国,楚国甚至还有几个,在秦国戴了几十年的官帽,也不想想,要不是君上您的招贤揽士,这群贱民还不知道在哪里磕的头破血流!” 他又从身上掏出厚厚一沓信封:“这些都是微臣和一群宗亲日以继日,千辛万苦搜刮来的作证,秦国有一部分官吏和太子丹勾结,怀着不轨之心,在酒肆茶馆大兴君上暴君之行,君上,他们哪是贤士,分明就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 “咳咳咳。” 嬴政似乎气的狠了,咳了口血出来,大氅上织绣的大片金色的星宿图纹,都被污染。 芈启跪在地上滔滔不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君上,恳请君上让我等彻查官场,肃清秦风,莫让这一群蛀虫虱子将我们泱泱大秦变成沉疴朽木!君上——” 他们都已经做好了以死相逼的准备,没想到嬴政直挺挺的立着。 他那苍白精致的面容,幽深的瞳眸里,映着比朔风更冷的烛光。 众人吓了一大跳。 紧接着,嬴政仿佛支撑到了极限,坍塌了下来。 众宗亲大惊失色。 “君上!” “君上!快叫太医!” * 李斯府。 李斯府邸是个好府邸。 至少咸阳群众都是这么认为。 他们瞧得到的是李府的门槛,沏的高,仰望到的是李府门口的石狮子,足够大。 最主要的是还是新修的,光堂光亮的,那可不是嘛,秦王眼中的大红人,和谁都能带点关系,害,曾经给人提鞋的蔡小吏,现在混得那叫一个如日中天。 “师兄让我进,偏门,是怕我走不惯?” 韩非坐下来,端起袖珍酒杯就喝,又道,“正门绊跤子?也对,师兄那门槛高的都能拦牛羊了。” 李斯的官袍穿得服服帖帖,一盏温酒还没润唇,见韩非已然下肚,他板着脸道:“还敢来,你不知道你现在什么身份?” “师兄说来看看,师弟我什么身份?” “间人。” 李斯说完小口的抿一口兰陵酒,闭着眸光似乎在回味,韩非放下酒盏道,“我还是你师,弟,何况圣人都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公子非,今时不同往日。” “没有什么不同,曾经你只是个蔡小吏,我们共同在稷下拜师,师从荀子,在学宫的那几年,就算你我每日论文辩道,抨击得那些迂腐尼古之人体无完肤,我叫你师兄,你还是叫我公子非,现在别久经年,许久不见,你是秦国廷尉,掌管着诏狱,我是韩国九王子,为了韩国的存亡殚精竭虑,我叫你一声师兄,你还是叫我公子非。” 韩非朗朗道,将玉光杯低了一截,和李斯碰杯:“尊卑有别,这杯师弟敬师兄飞黄腾达。” 李斯却没动。 他的腰背绷得极直,略略发皱的眼皮看向他,“公子非,本官给过你机会,你自己心软没杀了他。” “杀了他?” 韩飞目光炯炯,“我杀谁,曾经的公子非,不就是一丧家犬,没准以后是丧国犬,还能杀谁哈哈哈。” 他遏制不住笑了几声,直直看他,“还是李斯想杀谁?” 李斯大怒:“胡言乱语!” 韩非嗤道,“杀了他,还会有千千万万个郑国被秦收买,为秦谋事,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情,师兄你会做吗?” 李斯冷道:“你还是在和稷下学宫一样,只顾逞你口舌之利,狂妄!” 韩非哈哈大笑:“师兄,别气,你要是说师弟狂妄,可真羞煞天下纵横名士了,战国大争之势,我区区一韩非又能做得了什么?” 李斯胸膛起伏几下。 他深知自己这个师弟两面的秉性,能够肆无忌惮的抵抗自国的法令,也能在所不惜的维护自国的领土。 以他的盘盘谋略,在秦王加冠没多久就来到秦国。 怕是要趁着这个空虚的空挡把秦国的水搅的更混。 他立马喊道:“来人,送客!” “别别别。” 韩非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一只手又给自己倒了杯兰陵酒,“师兄别着急啊,秦王吐血卧榻的事师兄你已经早知道了吧?” 李斯只觉得他按住自己肩膀的那只手如同铁钩利索:“你干的?” “师兄谬言,韩非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我泼不醒自国那堆冠带臭虫,也逼不到秦王吐血卧榻。” 他拨开掉进酒杯里的竹叶,一派专注道,“只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没人会不为自己做打算,祸难生于邪心,邪心诱于可欲。” “只是小小一个计策,秦国是当今天下第一强国不错,不然师兄你也不会千里迢迢来这寻求抱负,可是秦国内外联姻落下太多病根,那堆盘根错节的根基,不会给不听话的秦王留条活路,大秦啊,也到此为止了。” 他没喝那杯酒,而是凑到鼻尖嗅了嗅,幽幽的,丰满敦厚,回味悠长。 “酒不错。” 说着,韩非放下手中那杯满而不洒的兰陵美酒,对他笑了笑,而后飘然离身。 李斯还坐在锦垫上,韩非走了,越想竟觉越恐慌。 直到有小厮冒冒失失的闯进亭子,大声道:“大人,大事不好了,刚才秦王下逐客书了,说是外来的人,一律通通滚出秦国!” 那一刹那,好像天际上落下一榔头,砸得李斯是头晕目眩。 他连坐都坐不稳,还是小厮搀扶着他起身。 李斯瞧着面前盛满的兰陵酒,一拳砸了下去,碎片迸裂,脸色狰狞:“韩非!给本官杀了他!” 第八十五章 谏逐客书 逐客书。 秦王亲笔。 内容如下:逐六国客出秦。 理由是:间人祸国。 电闪雷鸣的国书下发,直接让所有老秦人振聋发聩的昏昏然不知所以。 就连昌平君芈启握着这张冷冰冰的羊皮卷,再看向上面汪洋恣肆的大字时,脸色也是遏制不住的变色。 众人只觉他这表情奇怪。 但也没往里想。 “驱逐六国所有的外邦之士,朝堂之上商榷都没商榷一声,就这么下发文书赶人?这么大的事,如此一意孤行,秦王他难道真的疯了?” “不过也好。” “那些乌泱泱的外人一走,咱们老秦人关起门来做自己的客人,还管谁说三道四,他娘娘的个腿,这些狗崽子,憋屈死老子了。” “好!正中下怀!哈哈哈哈。秦王果真是个识时务的。” 众多宗亲有忧愁,也有欢欣不能自抑的。 有个笑得眉不见眼的胖宗亲就撇着外八字一摆一摆的走到皱眉头的芈启身边。 “昌平君,逐了六国客,秦国庙堂自然恢复清明,秦王公正,这是好事,免得诺大个秦国还让那些阴谋间人得逞,届时让我们这些嬴氏血亲,百年之后,该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你要面对列祖列宗?” 另一人道。 胖子激激昂:“这天下谁人不知,秦国都是这些外人乱起来的,若是被这些奸诈之人横挑干净,怕是我等切腹自尽不能谢罪,乱党一走,这是上天在助秦国。” 他又腆着脸对芈启讨笑,“也在助昌平君您,官运亨通,宏图大展。” 芈启没反应。 “唰”的下。 身边那个刚毅的老秦人猛地抽出身上的匕首,压在他那见不着脖子的头下: “阿谀奉承,尽显口舌滑头!嬴氏部族能够走到今日,你天真的以为光靠的是先人赴汤蹈刃,死不旋踵吗?” “那,靠的,靠的是什么?” 胖子被这么一出,吓得忍不住的咽吐沫。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靠的是先人的变法图存,招贤纳士,历代雄主励精图治,沉淀百年才有如今他国不敢侵犯的地位,蠢货。” 那人是公子婴的父亲,一身正义凛然。 言罢直接抬脚踹了胖子一脚阔步走了出去。 胖子被踹,头上的官帽都险些掉下来,一屁股坐到地板上,挨疼也不敢吭声。 这道话如惊雷闪电,将这群被权势蒙蔽双眼的老总亲炸醒个七七八八。 秦王一道逐客书,就直接将老秦氏从幕后推手架在火堆上面炙烤。 一国不怕外战连绵,怕的就是内乱不止。 种种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例如魏国逼走了张仪商鞅两个大才,后来的张仪出任秦国国相,用他的合众连横奇迹般的化开了六国围堵秦国的危机。 还有,这位刚正不阿的卫国人,用他的思想主张,用他的奖励耕战让秦国富前所未有的国富兵强,当时的秦国穷啊,穷到国君连肉都吃不上。 现如今,秦国驱逐外客,竟在退走这些自取灭亡的老路。 芈启也阴沉着脸,“砰”的下砸在廊柱上,活生生的砸出一个凹槽。 嬴政啊,嬴政。 你究竟是昏聩无能,还是棋高一筹。 周围的宗亲们是识大体的。 他们或许都或多或少的藏着私心,但是都是同气连枝共同为秦的嬴氏,仔细想想后果,让他们清醒了七八分: “昌平君,要不还是算了,外人当家就当家,只要这个家当得好,管他谁主事,我们现在就去劝君上收回成命,就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收回成命?” 芈启破罐子破摔的转头,“说外客间人的是你们,现在外客逐出了叫君上收回成命的,又是你们,到时候秦王这么看待我们,秦人怎么看待我们?出尔反尔反复无常,目光短浅不计长远,一群子庸庸碌才,庙堂上,还有我们的地位吗?” “可是昌平君,我等自认实在比不过张仪这位连横之相,还要商鞅中兴功臣,那般的大出之才啊” “我们老了,担不起的。” 芈启道:“担不起担得起,你们得争。” “啊这…” “怎么争?” “现如今大争之世,张仪商鞅这样的人才亘古难出,你们或许比不上张仪商鞅,还怕比不过吕不韦李斯这等贱民,你们不仅要争,还要争的头破血流,争出秦人的傲骨来。” 众宗亲胸口心里突突的跳:“可是.话虽这么说。” 话说的好听,他们做不到啊。 外邦走了后,一大摊子就得撂给他们,一国事务,何其繁杂,他们无甚经验,想想都无从下手。 “唉。” 他们这下开始感到后悔起来。 早知道,就不逼秦王了,这一逼都把自己逼到风口浪尖上。 芈启将他们的表情收在眼里,眼脸一动,负手道:“自周天子削亡以来,礼崩乐坏,瓦釜雷鸣,百川沸腾,山冢萃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天下雄才霸主,辈出不穷,秦国历经五百年,短短五百年,却含了五百年的心酸血泪。” “经历了五百年的铁骨峥嵘,试问秦国的山源上,哪一寸哪一厘埋的不是我们先祖的骸骨,现如今秦国即将东出,六国臣服之际,你们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摇头摆尾的外邦,踩在你们头上,吸干先祖的心血吗?” “…” 寂然。 芈启一字一句的又道:“秦国的庙堂,可以有外邦,但不能没有秦人,你们要是扫却阴霾,披荆斩浪,就得掌握更多的权利,日后,有了秦人的爱戴,才会为你们筑上更高的梯台。” 这位楚国贵族,秦国的亲眷一向是粗犷和风度并存,很少能说出此等激昂的演讲。 现在外邦离去,诺大个秦国,只剩下他们这些世族元老。 烂摊子要收拾,不能畏缩,也更不能骨肉相残,他们应该同气连枝,扛起重任。 相互目询间,那种迷茫困惑变成坚韧信笃。 他们相互抱拳道:“昌平君言之有理,现在磨难当前,我们又岂是无能退缩之辈。” “对,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三言两语间,就已经将老秦人骨子里的血性挑拨起来。 要不都说秦人大多刚毅执拗,碰到什么事情非要磕的头破血流也正是因为这种性子。 这支游走在西北部边陲,袒露胸脯随时迎接戎狄利刃的部族才能得以存活延续下来。 但勇猛有余,底蕴不足。 这种底蕴体现在秦风之上,秦文化之上。 秦风都是古朴粗犷的,咸阳老百姓大也都是大大咧咧,只顾埋着头在田地里苦干。 播种,收割,屯粮,娶媳妇,下崽,下崽,下崽. 再下崽。 要不就是关着门做自己生意,务实敦厚到从不肯多占人一分便宜,有什么就说什么,管你觉得中不中听,是以五百年来,六国居贾层出不穷,秦国却从未出过一位大商。 且奇怪的是,孔子墨子荀子这种圣人,儒家道家法家秦国也都没有孕育出一个。 哪怕玩个擦边也好啊。 擦边,就算擦边的也没有。 听着是挺失败,不过老秦人也从不在意这些事。 反正秦国呆在最边陲,除了和义渠戎狄之类的打打战,也真没有什么好称赞的盛名。 反正他们也不跟六国玩。 可万万没想到的事情,六国合纵要啃掉秦国这片贫瘠的土地,实在是欺人太甚。 秦国这下再也站不住了,国君大臣开始焦头烂额的广出良策,后来有了张仪连横的事情。 这一连横,直接开启了战国邦交的先河,也让列国重新审视起秦国来。 陆陆续续有几个名士踏入秦国的国土,不过评价却不太好。 秦人,野人也。 茹毛饮血,陋习顽化,粗鄙不堪,秦滩,寸草不生,鸟不拉稀之地。 妈了个蛋,骂人也不是这么个骂法。 秦人怒了:“.你奶奶个#$%&*@%^&&*%!” 这种外来人一进来就蹬鼻子上脸的,仗着自己肚子里喝了几口墨就老显摆。 秦人团结,一听就怒了,见这些鸟人见一个就揍一次,先揍舒坦了再说。 可想而知,秦国的名声更恶臭了。 后来商鞅的莅临,秦国走上了重农抑商的大道,秦人觉得以后的日子有奔头,下地给以饱腹,杀敌可以加官。 谁不干,谁爱干不干。 脑子都被馿给踢了的玩意才不干。 一直到后面,秦人都兢兢业业的守着一亩三分地,农具在地里都抡冒烟了,见敌如见一堆金子,拼杀起来那都不要命。 可让秦国老百姓下地种田,上阵杀敌可成,咬文嚼字,那还是别凑合了,压根就凑合不上。 是以外邦嗡嗡的一走,众宗亲连跳三级五级之后,下边的连个管事的都没有。 军队懒懒散散,匪道蠢蠢欲动。 秦国的铁律难以维护,百姓的安危更是成为迫在眉睫之事。 众宗亲先是干嚼了顿酒席,庆天庆地祭拜先祖。 保佑保佑,列祖列宗保佑。 等坐在不属于自己的位置后,先不说难以适应,别说事务交接,就连个章程都没有个人告诉,这才坐了短短三天,就已经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下面来报一事:“李斯有私卫。” “什么,他有私卫,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新上任的廷尉扶了扶官帽,慷慨激昂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 下面人一脸懵。 廷蔚撸了撸袖子:“大秦律法,禁止养私兵,何况是前廷尉,好个李斯,胆敢知法犯法。” 虽说明面上规定禁止私兵,私兵会对王权造成极强的冲击力,但位居高位谁人不养几个打手在身边。 何况私卫不顶盔掼甲的,能和私兵一样吗? 新廷尉为了显得自己懂得多,稀里糊涂的竟然把私卫和私兵混为一谈。 他摸了摸自己油光水亮的胡子,看起来很是镇定:“鸟!堂堂廷尉明知故犯,这是一罪,扰乱大秦铁律国法,这是二罪,豢养死兵,这是罪上加罪,你们还不快快追上去,莫要让那罪人跑了!” 下面人立马道:“是,廷尉!” 人刚一火急火燎的走了,新廷尉腰背就瘫软下来。 他坐在这明正的高堂上四顾看了看下面的官吏,又悄声问旁边的心腹:“依你看,本官刚才的处置可有误?” “???” 心腹大惑不解,一副欲言又止又堪堪咽下去的样子:“廷尉高明,就是这般。” 新廷尉笑眯了眼,摸了摸胡子道:“好好好,看来这个廷尉,好当的很。” * 李斯派出护卫缉拿韩非,是已经识破了韩非布置的局。 李斯为了自己往后的高官厚禄,锦衣华服,不得不只有提着韩非去秦王面前觐见这一条路可以走。 届时尚且还能恳请秦王收回成命。 可诡谲的是,堂堂一个九尺男儿,竟然平白无故的消失一样,连个影都没捞到。 周边的家奴正在热火朝天脚不沾地的收拾金银玉器,李斯再度环顾自己这座七进七出的屋子。 雕梁绣柱,飞檐反宇,比起幼时住在山林里,那荒凉空旷,时常能够听得虎啸狼嚎的茅草屋,绮丽的像是一场他胡乱坠入的梦境。 他不甘心,实在不甘心。 这土崩瓦解的一切,轻易就能瓦解掉他无数个寒窗苦读的日日夜夜。 四年又三年啊。 拼死挤进上流官场,受尽白眼和屈辱。 “为的是什么,为的又是什么?” 权力,权力,无非是那永生的权利啊。 李斯张着眼望向惨淡的天空,北风习习,天没落雪。 他眼里也没有流出泪来,而是大吼道:“韩非呢,快抓韩非去见秦王,只要抓了韩非,这乱变的天,有本官在,谁也别想翻出风浪来!抓韩非,韩非!咳咳咳。” 他灌了一口气,脊背像是沉甸甸的稻穗,压得弯了,眼有潮水涌了出来。 李玥和若干的妻妾还有庶子庶女在旁默默的看着,谁也不敢打扰。 片刻后。 旁边李玥看着咬着牙狰狞面目的父亲,和缓开口道:“父亲,天色不早了,再耽搁下去怕是容易误事。” 她从身上递给他一张老旧的帕子,上面绣着的是山中不知名的野花。 布料柔和软,带着股久远的清香。 李斯没有看见,他仰起头来,老泪纵横。 李玥低下了头。 帕子抓的紧了。 这是她娘亲临死前给她留的,娘亲说父亲好歹是个读书人,做得个官,做子女的自然要为读书人争些面子,学些大户的做派,省得丢脸。 家中的银两全部都给父亲做盘缠花光了,娘亲时日不多,也要给她拿边角料子绣些帕子,“玥儿啊,你父亲是李斯,你也要衣冠整洁,做到尽善尽美。” 周围同龄女童早早就光着脚拾柴烧火滚泥巴,哪还需要用得上帕子。 小李玥拿起帕子越看越稀奇,将帕子盖在脸上,咯咯的笑道:“好小的布啊,娘亲,这是我小时候的尿布吗?我闻闻。” 娘亲只是笑,笑容在记忆中变的逐渐模糊。 李玥满口苦涩,很小声的看着李斯,问道:“父亲,您还记得,记得我娘,她什么样子吗?” 最后一句接近哽咽。 她眼泪也大滴大滴的滚落下来,李斯轰的接过她的帕子,摸到粗糙的布料,看都没看,直接丢掉斥责她。 “好歹是李府堂堂大姑娘,身上用的还是黔首的东西。哭什么哭,我李家长女岂能作如此出息作态!” 话音刚落,李玥就觉得心仿佛被一只大手攥住,绞紧,绞的血肉模糊。 原来,娘不是让她为父亲争面子,而是不要让父亲看轻她。 “是啊,玉衣糜食养你几年,也养不出大家闺秀的样子,这种败坏东西也好意思拿出来。” 后面有个父亲的小妾扭着腰走过来,捏着帕子去给李斯擦泪,“老爷——” 可小妾忘却了维护男人的脸面,李斯不愿被人看到她落泪,怒发冲冠,一巴掌扇了过去,“贱人!” 李玥瞬间也忘却了父亲的样子。 因为记忆中的父亲已经在一瞬间,在这暴戾棒打的一瞬间,和她的娘亲埋葬在孤坟里,埋在了凄凉的孤岗中。 她一步步的往后的退。 外面进来报信小厮着急慌忙的脸色,李斯铁青惊恐的脸,周围庶子庶女六神无主的哭哭凄凄,一切都在倒退,与她格格不入。 后面的挤挤攘攘的家奴打包着财帛又疯狂的把她往前推,推到了早已经预备好的马车上。 护卫在大喊,““主子,再不走真的来不急了,马上要有秦兵追赶过来了。” 有侍女为她拉开车帘,李玥回头再度看了眼富丽堂皇的李府。 某一处隐藏着的小角楼。 明明只是一刹那,却有亿万念头决堤而出。 秦国,还会再回来吗? 她握紧了拳头。 小角楼内,肩膀裹着绷带的韩非听到车马粼粼离去之声。 韩非单手拿着剑靠近窗扉,推开一小缝隙俯看。 两列骑兵追的虎虎生威,咸阳老百姓四散飞窜,街道上的马车拥堵不堪,整个咸阳城乱成了一锅粥。 他又从身上掏出个羊皮卷来,落笔写道: 秦国内乱,六国合纵事不宜迟。 * 李斯离秦,还是被秦军追赶着离秦,此消息一被放出,还在观望的外邦立马吓得魂飞魄散。 纷纷以为秦王要杀人灭口。 生怕下一个就是自己,赶紧卷了金银奔逃,活像是被狗撵一般,风驰电掣,快马加鞭的争先恐后出函谷关。 函谷关,兵家险要之地。 秦国没有占天时人和,地利总要占上一样。 “邃岸高天,空谷幽深,涧道之狭,车不方轨,号曰天险。” 就是为函谷关所作的绝唱,函谷关更是秦国至关重要的国门。 就这么极险极陡的窄道,都容不下两车并行,当秦国的腹地里涌出大批带着家奴仆从珠宝的逃窜官吏时,拥堵情况可想而知。 曾经秦国宫渴慕贤才,渴慕的夜不能寐,现在嬴政就撵这些贤才如撵狗似的赶开。 这场景要是被秦国先王看到,那些老家伙怕是连棺材板都要压不住。 非得大跳起来骂一句:好你个兔崽子。 祖宗估计会在地下想死他了。 在日落的余辉中,冷硬的北风刺入人的脸皮,从广袤的高空中,俯瞰函谷关这座城堡就如同一直沉睡着的黑色巨兽。 守城的士兵本已经经历了无数的惊涛骇浪,见到如此状况,急急的将事情往上报,恳请从别县调拨人手过来维序。 是以秦国宗室收到这信息的时候,已经快傻掉了。 现在真的是拉驴上磨,想哼哼都难以为继。 外邦走得太快了,实在是太快了。 这种速度真的是以风卷残云般,完全不给他们宗亲任何准备的机会。 以至于他们没有任何后援,要完全直面繁杂冗长的事务。还有下面一大片缺口,他们要赶紧想办法遴选人员补上来。 自己内务没交接好,还是个二愣子,下面的漏洞就已经层出不穷。 命蹇事乖。 还在他们忙得脚不沾地时,太子丹趁乱逃了。 太子丹是燕王喜的长子,曾经在赵国为质,现又在秦国为质,有了太子丹,就相当于拿捏住燕国和秦国的和平。 现在太子丹逃窜,君上又寡待太子丹。 不敢想象届时秦国和燕国又会无端产生什么样的祸乱。 完犊子了,这下要彻底完犊子了。 众宗亲光听着就觉得实在是十分窒息。 他们努力的补上所有的漏洞,却没想到质子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这种耻辱,想想就觉得老脸挂不住。 “兵法有云,上交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攻城。你们谁负责伐交的?” 芈启沉沉开口,人群中互相左推右挤,白胖胖的胖子在中间好像充当个漂流的羊皮筏子。 见芈启的目光扫了过来,他很想装成鹌鹑躲起来,眼见躲不掉,支支吾吾的将身体从里面艰难扯出,堆笑道: “昌平,昌平君,现在下官现任典客,掌管邦交和边陲部族事务。” 他一出场,所有宗亲都有种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的感觉。 这种事情当然瞒不住过秦王。 他们弥补不成只能垂头搭脑的去请罪,本已经做好革职流放刺字的准备。 没想到他们俊美无俦的嬴政正在动笔,闻言眼皮都没抬,“跑了就跑了,太子丹长着两条腿,谁也拦不了他走路,无碍。” 众宗亲:“.” 无,无碍? 跑的不是阿猫阿狗,那可是敌国太子! 还和君上您有过节,就怕有朝一日睚眦必报,燕国大军临下,您就一句无碍轻飘飘无碍揭过? 这不单单是放在秦国,这放在其余六国也是相当炸裂啊。 第八十六章 茅焦谏秦 不过一国之君说无碍就无碍。 毕竟纵观古今没有几个做错事的臣子,被国君原谅后还要上赶着找罪受的,那不是犯贱是什么? 何况,太子丹潜逃这一项罪名。 他们这些宗室能有几个脑袋能够担责任? 权且当此事没发生过,宗亲们擤着鼻子黏着衣服稀稀拉拉的出了雄伟庄严的咸阳殿。 现在他们位高是位高,权重是权重,可做的那都是一个人干三份的活计,恨不得一个人掰出三个分身来。 还有秦法可不是别的列国那样,“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的说头。 秦法尤其是对官员贵族更加严苛,严苛程度令人发指。 就比如说秦律,他们只要写错一个字,就要掉脑袋,这般心惊胆战的度日,这般年过半百的老家伙能不日以继日,宵衣旰食么? 一想起下朝就要面对山一般还一般的事务,真是腰酸背痛哪哪都疼。 这不,有个老宗亲问旁边的半缺牙: “平兄,老夫最近日发有些头疼了,您是不是有个常常在你府邸里,专门为你治头疾的大夫,能够给老夫举荐一下?” 右边的半缺牙临着北风,宽松如布袋的官袍鼓鼓当当。 他年老了消瘦了,身子骨不如外邦之士那么硬朗,匆匆上任连袍服都是赶制出来的,这么飘着就显得人都忍不住想拽他一把,免得被风吹走了。 他糊着舌头道:“没用。” “怎么没用?是庸医不行还是药方不到位。” 老宗亲凑过去道,“您前半月讲不是说快好了吗?” “积压的事务处理好了没,堆成山了吧?”半缺牙慢吞吞说,“还有闲心治头疾,依老夫看,你头上的官帽朽了掉了都是轻的。” “平兄何意?那些文书都不是在老夫的职责之内,不是您命传书谒者.将书文丢给老夫,说老夫就擅长干此事,老夫这才” 半缺牙没理,弓着背晃晃悠悠的往白玉阶晃下去,晃的健步如飞。 老宗亲横挑鼻子竖挑眼的骂道,“狗日的,老屁股烧着了啊跑那么快,呸,老子真该。” 话音没落多久,胖子晃荡个瘦了三圈的直板腰过来搀扶了他一把,眯起绿豆眼道, “咱们老宗亲世世代代血脉相连,解不开分不了,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该要同舟共济的才好,同舟共济才好。” 老宗亲又呸了声:“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如这些文书你来看?” 胖子还在眯眼,也不知道看清路了没有,边眯边往下走,嘴里还合着稀泥: “风雨兴焉,老秦人,当得同舟共济才好。” 同舟共济,同舟共济你个屁。 现在这种场面,秦王又什么摊子都撂给他们这些老族人。 一心守着后宫里那个昏迷不醒的女人,还和楚国来的什么自称山鬼的神棍每日祈福烧火,搞个子虚乌有的请神送神,闹得整个秦王宫乌烟瘴气。 还同个什么舟,共个他娘的什么济。 君王昏聩好色又暴虐,臣子老朽不堪啥啥都不会。 依他看,大秦要亡! 老宗亲心下咕哝咕哝再咕哝,咕哝的头疼欲裂,又按了按嘴角,发现不知道什么还起了个泡。 他正疼得龇牙咧嘴,白玉阶下走来个陌生面孔。 布衣,山羊胡子,年龄约莫七八十,脸上的肉松弛垂成个“八”字,粗麻的衣袖晃晃荡荡,老宗亲觉得奇怪,左右看了看守卫,问道:“是何人?” 山羊胡道:“齐客茅焦。” “齐客?” 老宗亲更觉奇怪,“你个齐客,来咸阳宫做甚?” “以太后事谏秦王。” “以太后事?秦王有令,凡以太后事谏者,烹而杀之。” 老宗亲用手指点了点秦广场上停的九鼎,说道,“拿鼎烹,烹了二十七人了,你倒是不知死,莫非想凑齐二十八星宿躺在这里,好祭我们秦国的天啦?” 茅焦板直道:“贱民不畏生死,唯恐秦王有悖天下之德。” 老宗亲眼皮动了动。 他知道有些话不必和木头说,毕竟铁树永远不会开花。 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秦王就在上面,要求,就去吧。” 茅焦脱下自己的上衣,像是个轻兵赴死的死卒,纠纠的迈上了白玉阶。 望着他逐渐被宫阙吞没的背影,老宗亲微不可察的一叹,而后和他背驰而去。 人各有心,心各有见。 有时候,他们这些老族人竟不如这些外客舍得拉下脸,舍得去下命。 “齐客茅焦叩见秦王,秦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茅焦赤膊跪地,声音盘旋在大殿里,经久不散。 嬴政坐在王座上,眼神凌厉,似把刀剑剖开他的皮肉,“齐人是来为太后求情?” 茅焦铿锵道:“是!” 嬴政挥手,显然是让士兵将他关入地牢之意。 他无畏死,道,“陛下车裂假父,有嫉妒之心;囊扑两弟,有不慈之名;迁母咸阳,有不孝之行;蒺藜谏士,有桀纣之治。” “嫉妒,不慈,不孝,桀纣之治。” 淳清的嗓音,勾着令人胆寒的笑意。 嬴政黑曜石的双眼仿佛哧嗤的蒸腾起腐毒和腥血来,“这些话,孤听得太多,你们这些读死书的文人说来是忠诚烈士,其实不过就是一堆以头抢地,逞匹夫之怒的莽夫,来人!” “在!” 千军万马的应喝,顶盔掼甲,戴着青铜面具的黑鹰死士踏着脚步从黑暗中出场。 嬴政满脸病容显得恹恹的不耐烦,薄唇却如锁魂勾,“烹了。” “是!” 铁钳的大手钳住茅焦一把老骨头,茅焦无畏道:“臣闻之,夫有生者不畏死,有国者不讳亡,讳亡者不可以得存,民不讳死,讳秦国不可以亡。” “铮——” 没等秦王发话,黑鹰死士就齐齐将雪亮的秦剑架在他脖子上。 茅焦脖颈有血沁出,他没有任何的惊恐竦峙,反而凑得离死亡更近一步。 黑鹰死士不得秦王令不敢杀了他,甲胄撞击着脚步围绕着他散开了一个圈子。 茅焦进,死士退。 再进,再退。 进退之间,茅焦闭上眼引颈受戮道:“陛下有狂悖之行,陛下不自知邪,秦王不以天下为己任,反而逞自己一己恩仇快意,依草民看,秦王才是莽夫,臣试问秦王,一个连亲母都敢囚的君王,谁敢追随?连臂膀都敢逐的君上,谁敢效命?天下听闻者,谁人能亲秦,失了天下公道之心,就算秦国再国富兵强,无可用的贤臣,就好若杯水解燎原之渴,无济于事。” 空气死一般的安静。 黑鹰死士的刀剑已经压在茅焦的命脉上,只要在逼近一寸便可血溅当场。 可没想到的是他们高贵的君王在宝座上笑得难以自抑,“哈哈哈哈哈哈哈,倒真是个有硬骨头的文人。” 哗啦一声,他将书案上的毛笔和宣布滚落在地,“说得好,你有才,秦国渴贤求才,孤又怎么会舍得杀你呢?” 毛焦冷汗都下来了,“君上,还请赦免太后之罪。” “赦?如何不赦,孤可曾说不赦?当今天下,何有不赦之罪。茅焦,将你今日所言公布天下,孤可放了太后,也可饶你一死。” 士兵冰冷的秦剑入鞘。 茅焦得以喘息,他瞧见高高在上的秦王那漠然的笑意,心里闪过一丝疑惑。 但转眼间,便也心知肚明,秦王并不是为他所言所动,只是他需要一个台阶,而这个台阶又刚好是他递上。 他不因他,而是因天下之心。 能够把仇恨放下的人,往往不是宽宥,是更深层目的的隐忍。 茅焦冻得乌青的背再度弯折,他喷着口水带着白汽:“秦王圣名,草民唯愿大秦千秋万代,亘古长明。” 茅焦觐秦王,秦迁太后入主雍城,茅焦也被立为太傅,授予上卿爵位,这位远道而来的齐国儒士,在秦国的朝堂上博得尊崇和美名,打开了现如今老秦人惶惶不可终日的突破口。 这么多年来,老秦人都已经习惯了外客的存在。 只要是为秦好,管他是他乡哪国人。 只是逐客令一颁发,不可思议,茫然无措,但在除间的风口上,到底是不好站起来为外邦们说话。 秦王此举,茅焦在广场上书文的张贴,无异于昏昧之中的一道曙光。 他们再也不能忍受天地乾坤颠倒乱成一团的咸阳了,蜂拥称赞道:“彩彩彩,秦王圣名啊。” “俺就说,母子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太后迎回来了,秦王是有大义的哈哈哈!” “茅焦是哪人?” “齐国的齐国的,俺们和齐人交易,再也不要再被齐人戳脊梁骨,背囚母骂名了哈哈哈哈。” 其中有个儒学学者摇头晃脑点评:“真是抗枉令直,使败更成,安秦之社稷,使妾母子复得相会者,茅君奇力也。” 广场上呜呜泱泱有多热闹,秦国宗室就有多一筹莫展的死气沉沉。 其中有个和茅焦见过面对老宗亲叹了好几口气,道,“茅焦,不畏生死,实乃贤才。” 芈启道:“茅焦所言,失了天下公道之心,就算秦国再国富兵强,无可用的贤臣,就好若杯水解燎原之渴,无济于事,诸位族老,你们以为如何?” 胖子看着芈启的脸色,麻溜道:“贤臣,我们老秦人就是扎根在秦国的贤臣,不比外来人差。”又问后面的众人,“你们觉得差吗?差在哪里?” 后面的众宗亲听到贤臣二字心虚的不行,活像是光头癞子非戴高帽子,非得欲遮还羞不可。 其中有人支支吾吾道,“有多大能耐吃多大的饭,贪多嚼不烂,老夫以为,有些事还真得专术之人去做。” 胖子欲驳,那人马上道,“就好好比你,胖子,你知道太子丹归燕后,六国有何动向吗?” “我”胖子卡壳,脸憋的青一阵白一阵。 其他人这下有点不赞同了:“胖子,你不是典客吗?邦交之事缘何你答不上来?” 胖子三层脖子一缩,不吭声了。 另一个宗亲,性情如铁板般耿直,直接大咧咧说:“还是外人好使,听听,就讲这么几句空口白牙,要我等劝啊,怕是秦王要将雍城之事无辜迁怒我等,秦王果真还是亲外疏内,从小在赵国长大的狼崽子就是不一样啊。” 芈启眯了眯眼:“不能再让这些外客蛊惑秦王了,秦王年幼不自知也就罢了,我们这些血脉宗亲总不能蒙昧无知。” “是昌平君。” 众宗亲呐呐如蚊蚂蚁。 他们重新大步迈上白玉阶,不易于寻常时候秦王总是呆在勤政殿里。 现在因为某位从楚国来的自称是山鬼的神棍。 八根黑红彩雕玉柱的广场上,总是会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架起三丈余高的祭台。 祭台下篝火熊熊燃烧,秦王就坐在最上位,永远俯视这一切。 他的脸色愈发的苍白如纸,眉眼间含着浓浓的倦怠,连落在玉阶上的袍服都像是一片无处掉下来的残翅枯叶。 宫中人人都提心吊胆。 一个动不动烹人的君王,已然成了他们头顶上随时会落下来的尖刀。 宗亲们素日胆大随性,连批阅公文都想欺上瞒下。 现在前来觐见的时候,竟连呼吸都顺的服服帖帖。 绕过祭奠的三牲的时候,他们都生怕碰倒了长案,“臣等叩见秦王,秦王万岁万万岁。” 嬴政没答。 旁边跳着酬神舞招魂的山鬼,见到这群浩浩荡荡的人头。 他上挑着嘴角,拍了拍手道:“一群老家伙又来欺负秦王了,你们是仗以大欺小,还是人多势众?” “你!” 像是一把刀插过来,捅得老宗亲们毛发戟张,“哪里来的六国毛头,君王面下,白玉高堂,岂能有你狂口之地!” “哟哟哟,戳到你们心肺子了,老东西,哼,这么一个个沉不住气。” 山鬼伸了个懒腰,脖颈上的花钱哗啦啦作响,“本山鬼以为秦人如何如何呢,原来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啊——哈——” 他又张着嘴巴打了个哈欠,一副仿佛要睡着的混账样。 众宗亲听得心里窝火,眼睛辣得刺疼,“你!大胆狂徒,言语有失,按秦律.” 话还没说完,嬴政眼底没有半分温度,一把将旁边赵高跪托着的竹简甩在他们脸上,冷道:“还有脸提秦律,按秦律,大秦官员,轻亵要职,拉帮结派,该当何罪?” 众宗亲赶紧去看秦王脸色。 他们很少眼见嬴政发怒,现如今他八尺六寸,已然是个卓然的君王,一站起来的压迫都让他们这些踽踽老人心颤上一颤。 何况本身还是底气不足的情况。 芈启却不慌,声音浑厚道,“回秦王,官员轻亵要职,拉帮结派,对大秦不忠不义,亲眷流放,家产没收,后五马分尸。” 众宗亲老寒腿齐齐一软。 “孤已听闻,现遴选上来的部下,都是从你们心腹或亲属升上来的。” 众多亲顿时尴尬的无可言说。 要说驱逐宗亲太仓促,官署瘫痪成成一个冷摊子,他们这才让信得过的匆匆顶上,否则要是细细遴选起来,秦国的官场还要不要运营了。 也不能只一杆子打死。 还牵扯上结党私营啊,可这话能够明面上和秦王说么? 说了就不亚于在表明君上的逐客书大错特错。 只能哑巴吞黄莲,苦果自己咽。 “你们比不上祁黄羊的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怨,也比不上吕相的大公和开阔,你们舍不得脸面,做不出响亮的名声,看到的都是鸡虫得失,分金掰两的事情,咸阳城最近盗贼四起,不去顾忌,现在你们黄昏还在找孤,怕是单单为了茅焦在秦国任职之事。” 阴私被戳破,众宗亲顿时无地自容。 恨不得这夜幕早早的降临,也省得让人看到他们这些通红的老脸。 芈启回首看了下这群笨口拙舌的老身,跪地道:“臣等心心念念顾忌的都是大秦国事,此等忠肝义胆之心,天地可澄,日月可鉴,外邦离秦致秦务紊乱,盗贼四起只是一时,秦发铮铮,无人敢违抗,外中风言乃奸恶歹人挑唆,不可全信。” 宗亲们磕巴着开口:“是,我等忠肝义胆,鼎力齐心。” “噢?” 嬴政尾音一扬,“你们都说心心念念顾忌着大秦国事,那六国正在密谋合纵一事呢?怎么没给孤上报。” 六国合纵?! 众宗亲包括芈启听得是肝胆欲裂,秦国历上共有五次被六国围剿,哪一次战役不是尸横遍野,忠骨埋成山。 第一次秦国大败三国联军,修鱼之战就斩首光有八万。 第二次,打了三年的苦战,函谷关眼睁睁的失守,不得不割地求和。 第四次也就是魏无忌的那次,逼得秦国退守函谷。 战栗激起这些老秦人埋在骨血里的凶杀之气,这是秦国曾几何时被逼到绝路的耻辱,又是他们燃烧起来生生不息的文明。 什么朝堂运筹,什么官场之事,他们红着眼道:“狗杀的列国,蛋屁比屎还多,埋汰起来没完没了,老夫不一撇把他们扇死,扇得屁都夹不住!” “欠打!好久没打战了,是皮松咧想乃打。”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一群宗亲沉不住气,纷纷跳脚大骂。 秦国连带粗鄙方言都放了出来,怒气冲冲过后,主动请命道:“君上,老臣就算舍了这条命,也要和这群窜上来的杂种抗战到底!” 嬴政:“谁领兵?” 马上有人道:“王翦父子,王龁,蒙骜父子,单单拎出来就是我们大秦的虎狼之师,谁还怕合纵,尽管来。” 嬴政又道:“现在他们人在何处?” 听到这些话,众宗亲心里咯噔一下。 逐客书后只要但凡和六国沾点边的都被放逐出去。 这其中包括王翦父子,王龁,蒙骜父子还有诸多在秦国驻扎多年的边关将领也被放逐出去。 这下他们不在处于位高权重的位置上,而是危机当头切切实实的感受到恐慌。 他们踉跄的扑跪在嬴政脚下,哭喊道:“君上,秦国不能没有这些良将贤臣,我等恳请君上收回成命。” “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 嬴政将手中的竹简丢了出去,竹简哗啦滑开,刚好滑到芈启的脚下。 芈启的手正按在冰冷的玉板上,祭台上的篝火还在噼啪的燃烧。 他自觉得很坦然,可没想到嬴政拍拍他肩膀的那一下,让他毛骨悚然,“你们,好好学。” 竹简上的字一行行印在眼帘,周围有头颅在念叨:“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 “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赍而盗粮’者也。” “夫物不产於秦,可宝者多;士不产於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於诸侯,求国之无危,不可得也。” 随着声声絮语,嬴政阔步走了下去。 他身形挺拔,长长的阴影笼罩在他身上,芈启只觉得天暗沉沉的,什么也看不清。 等他回到自己府邸的时候,只敢胸膛起伏,大口粗喘。 屏风后面有个人影问:“李斯通过驿站小吏,传书给秦王,秦王看到,是打消主意了吗?” “他根本就不想逐客!” 芈启一拳砰的砸在长案上,咬牙道,“立冬逐客,还没开春就迎回来,连虎狼的皮毛都没擦到,却轻而易举的化解宗亲和外邦几代人的积怨,好个秦王!好个手段,一上位一揽子都给整治了。” “他养马出身,恐怕没你想的那么诡诈。” “怎么没有,外邦被逐又召回。回来后只能愈发的对秦王的感恩戴德,更何况侍奉一个刚愎自用的君王和侍奉一位虚怀若谷的君王,在这些趋从的外邦心里,这才是应该追随的贤君。” 他粗眉拧死了,“宗亲们知道自己的短板,又被拿捏了错处,以后的嚣张气焰怕是没有了,这时候,秦王再既往不咎,宗亲自会感恩戴德。秦国内政坚如磐石,就算六国合纵又能如何?” “昌平君,你别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次可由赵国庞煖领兵,秦国可再也使不出第二次离间计了。” “不用,赵国,哼,那个赵偃鼠目寸光,贪个娼妓做皇后,重用狼狈为奸的郭开和韩仓,两个大阴人能捅出多大的篓子?战势胜负在人,在君,更在庙堂。” 芈启一甩袖子,转身离去:“孰是孰非,你自去判断,这次六国合纵且看着吧,记得提醒你家那位主人,别拉下楚国成为他国的垫脚石。” 那人气急:“春申君,你别忘了,你姓芈,你是楚人!” (本章完) 第八十七章 妖皇心血 谏逐客书。 李斯。 千古流传好文章。 如雪花般的赞誉沐浴在李斯身上,让他飘飘然的如踩在云端里。 几月的颠沛流离被换上崭新的官服一扫而空,周围貌美如花的女婢弓着腰,捏着指尖用树枝给他拍打前胸后背,扫尘除霉运。 “大人,辛苦了。” “奴拿肺腑说,君上可是心念着个大人这般的肱骨重臣,哪能说逐就逐呢。” “这不,又这般马不停蹄的把大人迎回来了。” 李斯被这句肱骨重臣夸的很受用。 他扬起头颅,几个月未曾打理的胡须被风漾起弧度,被这重归的权力飘摆的不知天上人间。 可脑子里想到一事,又猛然转醒。 秦王虽重用他。 可还是被韩非子的挑唆离间之计蛊惑了头脑,差点压得他李斯永无出头之日。 但凡此事有宫中有人相助。 也不至于如此引颈受戮。 可宫中那位尊贵的小主不在。 棋差一招,又是棋差一招。 李斯眼神徒然阴狠。 在稷下,韩非子也永远胜他一头,同为法家,同为师圣得意门徒,他身为韩国贵公子绽放出的绚烂光芒却永远将他这个布衣蹂躏在脚下! 现在他李斯在秦为官,韩非子一计阴招就差点将他苦苦经营的一切付之东流。 凭何? 他眼皮又垂了下来,敛去一切眸光,道貌岸然的问奴婢:“宫中小主如何?还昏迷不省吗?” 女婢也是跟着他逃亡,对于其他的事情更是一问三不知。 “奴婢,奴婢不知” 其他后面疲累不堪的女眷也是不知,李斯正欲差人去外探消息。 李玥走上来,她足够细心,在轿子上已经看见了张贴的告示榜,听得到咸阳老百姓口中的言谈:“父亲,宫中那位小主还没醒,君上已经重磅悬赏了,听说君上还册封一位楚国来的山鬼为大巫师。” 李斯:“山鬼?山鬼不是楚国的山神么?” 李玥摇了摇头,正欲再说。 婢女抢过话头道:“楚国的山鬼,不是他们那些楚国人崇拜的大山神灵吗?奴婢听说山鬼都是招魂,保佑人的,大名鼎鼎的屈原也信这个呢。宫中那位小主儿,也定能洪福齐天。” 李斯心稍微放了下来,点了点头。 李玥却道:“父亲,只有药石无医才会信这些偏门邪术,招来的大巫师也怕不是方术就是妖祟,如此乱投医,宫中那位小主定是已经危在旦夕了。” “混账!” 李斯瞬间暴跳如雷。 他一巴掌扇在李玥脸上,李玥被扇的脑中嗡鸣,屈跪在地上,嘴角鲜血溢出,滴滴答答的落在地面,她不解的去看她的。 ——父亲。 父亲还是父亲,只是戾气弥漫了他曾经将她背起来的肩膀,暴怒摧毁了幼时他磨蹭她的胡茬。 李斯冷斥道:“满嘴胡言乱语,本父是这么教你的?让你出去和官家姑娘游玩,是让你给为父长脸,上不了堂屋,活该你在泥里。” 责落完,嫌恶的看了她一眼,穿着威风赫赫的官袍裹挟离去。 徒留李玥麻木的跪在地上,“父亲…” 卑躬屈漆的女婢瞧见她的狼狈样,半侧着肩膀扭着腰走了,四周的女眷窸窸窣窣环佩叮当,她们见到她时,有些在掩起袖子笑,有些淡淡漠漠的看,又揣着端着仪态离去。 鸟雀在啁啾。 李玥才觉地上有些冷起来,冰冷如死灰,她闭拢膝盖,将头颅埋在里面,泪如星子混着血液滴落。 “娘” 她想回去了,带着他的父亲回去,回去。 回楚国。 * 谏逐客书过后,李斯在秦国朝堂上的地位瞬间不可同日而语。 尤其是他在同为外邦出身中的地位日渐上升。 官场酬酢言谈举止滴水不漏,俨然的新一任吕不韦,可是他和吕不韦有着最本质的区别。 那就是李斯绝对的圆滑。 他的立场就是君上的立场,在嬴政大刀阔斧提出不可思议主张之时,无条件的拥趸者首当其冲就是李斯。 且,绝对中的绝对。 但凡议政,或多或少会有难分难解的歧见,多少君臣在朝堂之上争议的不可开交。 可李斯就好像嬴政肚子里的蛔虫,揣摩君意已经到了如火纯青的地步,并且毫无怨言无可撼动的鼎力支持。 久而久之。 李斯渐渐的成为嬴政面前并列的大红人。 还有一个大红人就是——大巫师山鬼。 时值仲夏,今年的夏天出奇的炎热,从去年岁首一直到今日已经大半年没有下雨了,炽热的温度烘烤的人连层皮都要脱下来。 下了朝的李斯紧跟着前面走得懒散不堪的山鬼,说道:“大巫师还请留步——” 山鬼回头看着他:“?” 李斯谦道:“听闻大巫师不远从楚地而来,一直为宫里的小主医治,都是身为臣子,忧君上所忧是应该的,斯想问,小主如今病情如何?” “嗯” 山鬼点头,抿了抿唇思索了会儿,那长眉扭得死紧。 李斯看到如此,心一点点的沉了下来。 他现在虽位高权重,博得君王宠信,可明里暗里有多少人想将他拉下来。 他必须只能小心再小心。 可若是宫中的小主能够给他造铺权势,往后路不仅能够好走,日后小主想当夫人,想当王后,自然而然也需要他这根权杖。 只有这样,他李斯才能有更大存在的价值。 李斯上前两步,略带焦急:“大巫师?如何?” 山鬼无眼白的瞳孔在他身上飘舞着,舌头一吐,扭头就走:“关你屁事!” “.” 李斯脸色阴沉下来,身边的同僚愁眉苦脸的凑过来,“以往都是防洪,怎么今年反倒是治旱了,李廷尉,田地里的膏脂怕是枯没了,君上说治旱,这.如何才好啊。” 李斯眼皮一掀,没开口。 那同僚的苦瓜脸都快拉到地上,“旱灾这么严重,连春耕都没有,关中又不知道为了抢夺水源闹出多少悍匪,多少饥民流窜逃亡,这老天一怒,真是三千里滔滔大火寸草不生,就连赵国,也是水生火热,流民遍野。” 李斯也道:“今年旱灾,实属罕见。” 同僚摇摇头,又是哀呼长叹:“可怜我泱泱大秦,竟无一治旱人才。” “治水也能治旱。” 李斯道,“去年开始的河渠工程,开挖的怎么样?” “依狱中郑国所指点,一切倒是顺遂进行。”同僚说道,“只是,逐客之事后,这秦王虽赦免了郑国,但到底不信任,每逢决策,需得再三探讨,才会厘定下发,这一来二去,进度大大拖慢。” “秦王有秦王的考量,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无权干涉。” “唉唉唉。”同僚早已习惯,跟着打马哈道,“是,君上圣名,廷尉所言极是。” 见同僚站在日光下汗如雨下,李斯点了点头,和他互相行了一礼算是道别。 走到轺车华盖下时候,仰头见到山鬼斜躺在树杈上避阴薮。 山鬼半边身子挂上去,单腿曲膝,一条腿掉了下来,靴子穿得好像刚鞣质的动物皮,邹邹巴巴的。 混账样。 李斯也没搭理。 面对问询的奴仆,一挥手,青铜轺车压着玉板轰隆隆的行驶过去。 突然。 山鬼从树杈上掉了下来,在地上甚是潦草的滚了一圈,水藻的长发披散,“哎哟,哎哟,要摔死你山鬼爷爷咯,哎呦呦,哎呦呦,啊,哎呦呦——” 所有人一愣,李斯赶紧下了轺车,阔着官步,问道:“大巫师,可无碍?” 山鬼躺在地上,斜着眼睛看他:“关心你倒关心,也见得不过来搀扶一把,装模作样,假惺惺的,哼。” 李斯赶忙伸手,山鬼一巴掌拍开,说道,“没看见你山鬼爷爷要来捉鸟吗,挡着干什么?” 李斯忍到青筋蹦起,“大巫师” 话音刚落,树杈上有只五彩斑斓的雀鸟拖着长长的翊羽落在躺在地上的山鬼手背上。 雀鸟眼睛极其有神,眼珠子在看到李斯的时候情绪幽幽的,各种打探考量审视笼罩下来,李斯被看得毛骨悚然,忍不住的后退。 山鬼吹了个响鸣的口哨,他脸上带着丝丝难言的诡谲,“小人得志啊。” “你什么意思!”李斯怒。 “没什么,不要仗着自己花俏就觉得自己能飞上枝头。”山鬼眉一挑,“是不是,李廷尉。” 话毕,他鲤鱼打挺的起身,走了两步后,半侧着脸冷讽道,“一个蔡小吏出身,也妄图名垂千古,也不看看你自己什么身份,别人什么身份。” 李斯彻底翻了脸。 在心里只怕是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山鬼仇恨拉满后甩手就走,待走到一亭台楼阁处他停了下来。 云游碧落间,白荼一袭萧萧白衣坐落其中。 他银丝无波,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竟吹得他白衣上面绣的银竹纹仿若轻轻摇动。 山鬼咂摸了两下嘴,竟也在心里觉得狐狸一脉相貌太过出众晃眼了些。 他随着风晃荡晃荡,晃荡到他面前,嘴皮子一甩:“哟,老狐狸,本山鬼在朝堂上勤勤恳恳做国相,你在这当个闲散散人,靠着我给你的银子,住着我供你的院子,这小日子,你是过得相当快活啊。” 天知道他自己有多欠。 白荼没搭理,茶香从小炉中氤氲起来。 山鬼是个山里头别别的,就见不惯他这般活得精致。 什么十大雅事。 听雨,拾花,赏画。 分项,探幽,对弈 抚琴,品茗,酌酒,候月。 只老狐狸摇着尾巴占的样样精通,一点都不像千年老妖精,倒像是猪鼻子插大蒜的——蒜猪。 心里恶意的骂了一通,他斜挑着身体凑到他面前:“是李斯。” 白荼细细抿茶。 “还有一个人,是个太监。”山鬼道,“太监赵高,这两个人皇身边天降的妖星,我们是顺手处理掉吗?” 白荼有种冰冷的漠然:“世间有很多事情都不必弄懂,比如,王朝的兴衰。” 山鬼有点听不下去:“所以?” “这是人皇的事情,给秦国最大强敌赵国施旱拖慢国力后,只管等他封禅,其他的我们无需再管。” “.”他噎住。 老狐狸说这么多废话,就是为了句别管,真是懒驴拉磨,磨磨唧唧磨磨唧唧。 暗自磨了磨牙,山鬼一双鬼眼飕飕的看了白荼几圈,“说好的赵国施旱呢,都旱到秦国来了,你莫不是对秦国夹带些私怨?” 白荼清隽的手压着茶盏,看着他的狐狸眼带了几分讽刺的意味:“你本就不是山神,自身都难保,难不成还要可怜天下苍生?” “哈哈哈哈哈哈。” 山鬼捂着肚子狂笑,“可别梦呓了,天下苍生?本鬼可怜个屁!倒是你,携私欲报私仇,说好的是给赵国布施,却累积秦国,怎么?让本鬼猜猜,你心疼了对吗,你心疼你那妹妹受伤,你恼怒秦王没护好他,所以,你就如此迁怒于关中百万庶民?” “关中大旱,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啊。啧啧啧,惨啊惨啊,可怜啊他们日日夜夜祈祷上苍开眼,莫要降罪于他们,可是哪能知道,这不是天灾,这是妖祸。” “还是你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妖祸,真是不可理喻。” 他看向白荼那浅薄的眉眼,连着头发眉毛眼睫都变的越发失色的凄白,怜悯道,“啧啧啧,老狐狸,你就这么随心所欲,也不知道你还能护你那心肝妹妹护得几年?” 就在咬字落地的那一瞬间。 白荼将茶水“哗”一下泼在他脸上,清苦的茶水混着微微的血腥,山鬼也愣住了,这只老狐狸向来心思深沉,山崩地裂都未必能够让他色变。 除了提到他妹妹。 那只乾坤颠倒,妖界濒临走向死路时,和这只踽踽独行的大妖一路上颠沛流离的红狐狸幼崽。 他不清楚什么份量,可他现在明白了。 山鬼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水渍。 “砰”的一声,白荼将茶盏砸向长案,山鬼便听得他平静毫无情绪的声音,“将这个带走,滚!” 桌上一盏岫瓷小碗拿了出来,里面猩红粘稠的血液泛起了微波。 “嘶——” 山鬼倒抽冷气。 妖皇的心头血。 * “小狐狸,这心头血最是伤身疲体,这一碗给你端来,又不知道折了你阿兄多少寿数。” 山鬼翘着二郎腿,抽了个长案坐在案牍上。 他耷拉下眼皮,看向胡塌上的白桃。 白桃身着叠覆的曲裾衣裙,冰肌雪莹,真是美丽精巧如烟浪迷离的画卷一般。 山鬼扯着嗓子喊她:“小狐狸,你再不起来,本山鬼就将你尿铺的事情公之于众了。” “.” 胡塌上的美人一动不动。 “你不仅尿铺,你还尿完乱嗅。” 他道,“这个没说错吧,你可别仗着自己小不记得死不认账啊,狐狸尿完都爱嗅,你阿兄那只老狐狸也一样,小时候一个德行,不信你问他。” “.” 山鬼掐指一算:“奇了怪,人皇和那老狐狸的心头血何其珍贵,这你都不醒,莫不是贪睡罢?” 又道,“你若是只顾自己贪睡,不顾他人死活,那可就不厚道了啊,你这小狐狸,做事可真要厚道点,千万别学你阿兄那个老狐狸,你阿兄那只狐狸,改明儿个走到大街上被人捅死那都不稀奇,他啊,忒狠了,忒歹毒了。” 顿了顿,山鬼自顾自的嗤笑道:“他若是死了,本山鬼做什么。” 死寂一般的漫长。 山鬼收回了搭在胡塌旁边的手掌,他的黑瞳无焦距的看着窗外远方翘起的飞檐上。 半响眉头动了动,恣睢笑道:“罢了罢了,谁让本山鬼和那老狐狸一条绳上的蚂蚱,他若是喂你心头血一次两次还好,多了自己嗝屁了,本鬼也是蹦哒不起来的。” “就,再用一次,山鬼秘术罢了。” 第八十八章 山鬼招魂 山鬼本就是楚国崇尚的高山神灵,无数的部落甚至以山鬼为图腾。 世世代代待在深山老林受供奉的山灵。 至于山鬼秘术。 那就是招魂。 九百九十九名童男童女赤着脚,披着发打扮成山鬼模样,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子,走在咸阳正中的广场上。 广场中放置着庄严肃穆的九鼎,分别朝着九个方位。 先人常言,“问鼎中原,得九鼎得天下。” 这九鼎原是周天子屹立在洛阳王畿里,敲击九鼎就可得到激昂清越的挽歌,那是至高无上的王权不停在变更迭送的挽歌,也是世世代代的华夏民族饱受战乱苦痛的挽歌。 礼崩乐坏,瓦釜雷鸣。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萃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日风日下,人心不古的逐鹿过后。 这九鼎终究躺在大秦的国土之上,所有人屏气凝神的注视着鼎身,却不敢细看上面绘制的名山大川、形胜之地、奇异之物。 昏昧的夜空下,连一粒星子都没有。 地上的篝火噼里啪啦熊熊燃烧,在仲夏的夜中烧的无端的窒闷。 山鬼张开双臂,大袖长发迎风鼓荡,仿佛沐浴着远古祖先的岁月,“呜呜呜呜-——”奇怪的声调,仿佛一条细线,将凡间和天上连接在一起。 他对着秦国共主,天命之人道:“秦王,招魂仪式可以举行了。” 嬴政的脸颊苍白没有血色,带着妍妍的病容走了过来。 接二连三的心头血已经接近掏空他的精气神,他咳嗽了两下,望着九鼎正中躺着的白桃,闪过丝丝的担忧,声音也变得沙哑又恍惚,好像说出来都很费力,“能成吗?” 山鬼笑道:“君上放心,要是不成,就将本山鬼的脑袋砍下来,祭来年的甘霖。” “咳咳。” 嬴政胸膛的伤口被呛的扯开了,他的唇也似染了鲜血般,冷白和鲜红对峙,犹如戴上了一张血与火的面具,毫无生气。 “举行招魂仪式。” “是。” 山鬼一声令下,呜呜泱泱的埙和幽凉骨笛开始吹奏,大鼓被击响,火光照耀下,扮演山鬼的童男童女围绕着正中的白桃和九鼎围绕成六层大圈,他们手臂肩膀腿脚大幅度的摆动,踩着火焰跳动的节奏,一步三摆的快跑。 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紧迫。 山鬼手持摇铃,脖颈间的花钱无风自响,嘴里哼唱着:“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魂离散,汝筮予之。” 有人在下界,我想要帮助她,虽肉身还在,但魂魄已经离散了,巫阳啊巫阳,你快占个卦,将灵魂还给她。 “轰隆——轰隆——” 天际劈开一道闪电,狂风四起,树枝被吹得东倒西斜,坐落在广场中的篝火带着火焰被抛飞到了天际,童男童女被吹刮的更是长发戟张,骨笛还在吹大鼓还在敲打,一尾黑影从地面升腾而起,它先是环绕了昏迷的白桃,后又掠到山鬼面前,桀桀桀怪笑:“桀桀桀桀桀。” “巫阳巫阳,你占卦将灵魂还给她。” 被叫巫阳的黑影闻着空壳回头,眼神粘腻无比,道:“那是掌梦官的事,你的话我恐怕难以遵从。” 山鬼命令下面的童男童女割开自己肩膀上的皮肉,血肉飞溅中,巫阳受到生命之气的供奉,兴奋的摇着黑尾在天际中翻腾乱叫。 山鬼道:“你一定要把她的魂魄找出来,迟了她就要谢世,再招魂也无济于事。” 巫阳扭曲了几下,分成了千千万万的黑影,四面八方的搜寻着咸阳王城,又从秦国分散而去,“魂兮归来——” 巫阳走到东方,那里有着千丈的巨人正在等着搜魂,十个太阳在高空中昼夜不分,连金属石头都恐怕要融化。 “魂系归来——” 南方也不可以。 那里有着长着黑牙齿额头刻花纹的野人,他们掠夺人肉作为祀品,还将骨头磨成粉磨,毒蛇如草一样密集,虺蛇长着九个脑袋,来来往往飘忽不定,为求封神将人类杀害。 回来吧,那里不能久留。 “魂归回来吧!” 西方有大灾害,流沙千里平铺。 只要被流沙卷进雷渊,就会止不住的糜烂溃散,就算侥幸出来,出来又是空旷死寂之城,红蚂蚁比大象还要高大,黑蜂就好像葫芦,五谷不能生长,只有茅草可以裹腹,想喝水丁点也无。 “魂兮归来!” 北风也不可以停留,那里有冰封的高风,大雪飘飞密密稠稠,人不能够在哪里耽搁太久。 无孔不入的黑影从东南西北搜寻完毕,又进入了秦国咸阳的修门,巫阳一直在桀桀怪叫,对着坐在王座上的嬴政喊道:“魂兮归来——” 山鬼也将视线移在嬴政身上。 黑影又翻飞滚涌拥至他绣金的王袍边,缓缓化成一个人形,没有脸,瘦瘦高高,贴着他宽大的肩膀滑行,像是某种怪模怪样的竹节虫,直到越膨胀越高越膨胀越高,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拽着,直插云霄,“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 远古天际传来尘寰的呼唤。 山鬼这才将视线转移至天际。 震惊,不可置信的思绪还没涌上。 他立马对嬴政道:“找到了,君上你快退走,呼唤她。” 嬴政一愣,“找到了”这三个字如同一举剥开他尘封在心上的塑泥,有透亮的光照了进来,欣喜沿着四肢百骸迅速蔓延开,他甚至都能瞧见白桃巴巴的趴在他怀里,甩着尾巴道:“政哥哥,不贪玩呐,我回来了。” 又好像什么希望都没有,惊痛失落,好似从他身上活生生的撕下一块肉来,硬着的手指遏制不住的颤抖,望着直刺天际的黑雾,他一步步往后退,每一步都好像走在崖边上,“桃桃,回来吧。” “桃桃,回来吧。” “桃桃,回来吧。” “桃桃,回来吧。” 祭台底下的山鬼信徒还在跳着诡谲的舞蹈,嘴里吟唱着古老的颂词,嬴政就站在宿命的风暴眼中心,他一步步的后退,好似惊弓之鸟迫切去剥开室外天线的月明,“桃桃,孤想你了,回来吧。” “回来吧” “回来吧” 白桃闭着眼躺在祭台之上,耀眼的火光照得她更似易碎的琉璃。 她在做梦。 应该在做梦,又好像不在做梦。她站在九层宫阙之上,空空荡荡的宫殿,冰冰冷冷的庄严,白桃抬起头就盯着望不到头的金黄色琉璃瓦铺顶上,走在地面上,又见自己每走一步落下了寸寸桃花瓣,这种怪异吓得她不敢乱走,直瞧着如花隔云般开闸的地面。 这是怎么回事,自己又在哪里? 白桃还在疑惑。 “何人胆大妄为,竟敢擅闯玉清宫!”远处掠影过来,有个小仙君驾云,正对她竖眉挑眼,等白桃看清他模样时,竟呆愣住,“甘罗?” “甘罗?” 小仙君听到她认识自己,诧异的险些摔下来。 待他细看这位粉面桃腮杏子眼的少女时,下凡渡劫的惨转还历历在目,他摸摸自己老胳膊老腿,觉得应犹在在:“小狐狸精,你怎么上来了?“ “上来?怎么上来。”白桃震愕的抬起眼,“我是死上天了?” 甘罗驾着祥云围着她摆两圈,“莫非你被那蛇妖弄死了?不过不应该啊,我在殿门口故意那般说,蛇妖应该认为你是上界之人,该有几分忌惮才是。” 白桃梢嫣红斜挑,颇为得意:“我没有被蛇妖弄死,蛇妖是被我弄死的。” “那又怎么样?”甘罗道,“反正你杀了他,你也死了,不然你不会离魂。“ 死了? 白桃对死字还没有消化完,他又道:“让你躲,非跑去塞蛇妖牙缝,死了也活该。”说完,颇为矜傲的转身就走,白桃跟着他后面说道:“可是我杀了他,再强又如何,只要杀了他,豁出命我也舍得。” 甘罗回头瞧她。 小狐狸这般开口,像是伸出爪子龇牙咧嘴,倒是有几分威武样子,他收在眼里,还是转身就走,末了他又回头道,“这个玉清宫你别乱闯啊,可是上神住的地方。” 转身看了一眼庄严肃穆的宫殿,白桃紧着跟过去:“你先别走,能不能带我回去,我要回去。” 甘罗:“???” 他被小狐狸的言谈呛到:“回去,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哪?你现在在上界,多少凡尘俗世求之不得呢,你倒好,巴巴的要下去。” 白桃尖尖的双螺髻晃荡一下,摇了摇头:“我不想上来。” “不想上来,你想下去?莫非你还要守在下面那个人皇身边,又死一次。“甘罗全身恶寒:“才五百多年的道行,毛都没长齐,你有几条狐狸命,充当什么守护神兽?” 很久没有什么人敢这么对白桃说话了,她气得磨牙,一张小脸都在阴影里,看起来就十分的不好惹,甘罗抱着胸,打趣道:“小守护神兽嫌本君说错了?” 白桃板着个脸,“其实,我不仅是守护神兽,阿兄说我身份不一般,大有来头呢,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能够进这上神住的玉清宫?” 仔细想想还有几分道理,甘罗的祥云也跟着下降了几分,就为了仔细听清些:“小狐狸,你还有什么身份?是天神的关系户吗?” 她含糊道:“说起来,还真是颇有几分渊源,你凑近些。”甘罗把耳朵凑过来,白桃张手就掐住他的耳朵,一阵拳打脚踢,“死甘罗,在下界就装模作样的,本卿本卿的叫,现在你分明可以带我下界,为什么不带我下界?!” 明明是位刚飞升的小狐狸精,顶多也就占个小宫蛾的位份,可她每一拳都灌溉的虎虎神威,甘罗被揍的五脏六腑都好似移了个位,痛苦道:“疼疼疼,小狐狸别打了别打了,带你带你。” 白桃这才觉得满意,收了爪子。 没曾想仙气飘飘的小仙君也是满肚子的坏水,直接就是一个神龙摆尾,如鱼如泥潭的溜了,白桃是真没想到自己碰到第一个小仙君就是这么欠的,直接当机立断就是一爪子拍过去,甘罗头皮一炸险些避过,“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如此——” 话音刚落,随着她手劈的恐怖气浪,巍峨高耸的玉清宫崩裂出蜘蛛网,缝隙越裂越大,石块掉落下来,天空也被撕裂,地上摇晃不止,大地陷入硝烟。 甘罗后半句堪堪卡出来:“强悍啊。” 白桃收回自己的爪子,眼见篓子捅到天上去了,又没个阿兄给她收烂摊子,脸也吓白了:“这,这要,赔吗?” 九重天上天地倒摧,仙鸟遮天蔽日的惊动不止,远处高达三丈的九头妖兽正在掀起飓风朝这里赶来,甘罗都吓出冷汗了,“大抵,求个上神开恩,约莫能饶你不死。” “.” 正在这时,后面的玉清宫在一刹那间沦为废墟,里面的团团黑雾从里面破土而出,瓢泼的碎末下,它化成人形凑到白桃面前,甘罗连站在旁边都觉得冒彻骨的凉意,偏小狐狸面对着这团黑雾还问得出来:“你是谁?” “桀桀桀”黑影怪笑几声,气浪和爆响同时荡开,“上九天,下幽都,何不入唔修门?” 白桃下意识的抬手一挡,放下手来却是另一幕景色。 高堂大宇,轩栏叠叠重重,亭台楼阁楼斜坐落在崇山峻岭中,正中有个方阔大门,雕了镂花涂上了朱砂,刻着紧紧相联的图案。 白桃左右看了看,觉得实在是气派的紧,遂敲了敲门小心的走了进去。 “有人吗?喂?” 外头正是银装素裹,里面的燎炉却烧得正旺,案牍上放着一株粗细有节的梅花,里面的婢女正在忙碌,卤鸡配上大龟熬的肉羹,肉香扑鼻又觉脾胃不伤。 白桃还没看完,又从旁边走来几位端着甜面饼和米糕麦芽糖的婢女。 见到她,纷纷福了福身面带笑意。 看罢后,她又没瞧见主人,又去了内庭,没想到气候徒地凉爽,竹林飒飒,溪流咚咚,香兰散发着清香。 又见没有人在,白桃也没有闻到活人的气息,转身进了内屋,里边石室光滑动用翠羽装饰,墙头上鼓着的是晶莹碧绿的玉勾,珠宝翡翠铺了满地,耀眼的让人无从下脚,细软名贵的丝绸垂挂在墙壁旁边,轻纱的帷幔就在中庭。 光帷幔就运用了七八种缤纷色彩,每打一个结,绳结上都系着纯净无暇的美玉。 饶是白桃见多识广,也忍不住赞叹这屋的女主人真是非富即贵。 见识罢了,她挪步去了外面,只见兰草种在门口,玉树当做篱笆护墙,十几位舞女跳着舞蹈从她面前开场,食案从她们蹁跹的姿态和各异的发髻中露了出来,肥牛的蹄筋炖的酥软可口,吴国有名的羹汤更是鲜香扑鼻,清炖甲鱼火烤羊羔,醋溜天鹅肉堡鸭块,淳厚的美酒丝丝入鼻,怕是天上人间,饕餮盛宴也只怕如此。 舞女们脉脉注视着她,眼波流转间奔放的摆动着衣襟,拍手鼓掌合着吹芋鼓瑟般的热烈,天幕疏忽又暗沉下来。 列国不同服侍的舞女消失不见,兰香的明烛灿烂耀眼,华美的灯盏高低错落。 白桃朝着摇曳路径走去,有个黑影就站在那里,灯火阑珊处下,他蓦然回首,空中有打铁花瞬间像是隔着生死在天幕下绽放,紧着道:“桃桃,回来吧,回到孤的身边。” 白涛站住没动。 他又道:“天上人间,莫过于此,桃桃,回来吧。” 他一步步后退,回溯他们过往的时光,一字一清晰的对她呼唤道:“桃桃,回来吧,待在孤的身边。” “上九天,下幽都,何不入唔修门!” 白桃的头突然被跟丝线搅的钝痛,不可抑制的昏厥过去,再醒来的时候,仿佛那根线扯着她的灵魂,迫切的回归她的躯壳,摔得眼冒金星。 熟悉的咸阳广场,八根白玉浮雕大柱,燃起的篝火照耀起嬴政高大伟岸的身影,也照出他削薄的唇,冷如刀锋的眉眼。 恍如隔世,也恍如泡影。 白桃眨了眨眼,竟觉得酸酸的,“政哥哥,我回来了。” 本章灵感来源,屈原《招魂》 第八十九章 人皇心血 “姑娘,宫中那位小主醒了您知道吗?” 商旅什官辐辏云集的咸阳大街上,是繁华而又井然有序的。 就算现如今大旱灾年,君王脚下也没有什么人敢闹事,是以世家贵女都会放心大胆的带着几个奴仆出来上街玩游。 粼粼马车上,有个侍女正在问李玥,见李玥光顾着发呆,又道,“姑娘?你怎么了?” 李玥反应过来,摇了摇头:“没事。” “宫中小主醒了,可算是要太平些了,奴婢总感觉,自从嫪毐叛乱,秦王将其车裂后,就有一连串的不顺。” “.” 李玥没说话,她抬起手来扶了扶额头,倦道,“我可能是最近几日没睡好,乏得紧,你进去帮我选几匹料子,还是原样子,要紫色的。” 老是要紫色的料子,秦人尚水尚黑,是以紫料子也难买。 侍女狐疑的点了点头:“好,姑娘,奴婢先去了。”说着,马车一荡,她揣着袖子亦步亦趋的走进咸阳城内最大的布坊。 周围往来都是穿着打扮不俗的选客,见到她腰间配的“李”字木牌和族徽,纷纷绕避。 李玥坐在豪华宽敞的马车上,里面还有个侍女在给她打着凉扇,可再好再打的凉扇也遭不住天气炎热的如烤炉一般,侍女也是满身大汗小脸通红了,细细说道:“姑娘,里面闷得紧,不妨出外头去透透气?” “好。” 李玥应了下来,走下了马车却瞧见巷子里一颗歪脖子树下围了许多人。 她觉好奇,慢慢的走了过去。 只见正中有个少女垂着头跪在地上,脖子上挂了块牌子,上面写着“卖身价,二十两黄金”,李玥瞧着这字写的工整又清隽,又见那少女的指尖齐整,倒像是个喝了几蛊墨水的世家姑娘。 周围的人见少女光跪着不抬头,起哄道:“臭媳妇还要见公婆,你不抬头,俺们怎么买你,难不成这二十两黄金光买个麻子龅牙婆娘。” “是啊是啊,别说二十两黄金,就是十两黄金老子都不乐意!” “哈哈哈,现在灾年,家家都青黄不接,你以为这是什么寻常时候,还买个女人当累赘,除了吃饭窜崽,晚上抱在炕上,顶得什么用?能犁田还是能砍树,就是花个一两黄金,老子都宁愿买个宫里的洗脚婢耍耍。” “哈哈哈哈。” 满堂大笑。 少女受到如此屈辱,难堪和痛苦让她遏制不住的颤抖。 李玥甚至能够听得到她的啜泣,土墙边的旱蛙还在鼓着气囊鸣叫,又翻着墙跳走了,墙上有个正在沸腾的酒楼,里面的上流名士正在豪言壮语,喝酒行令。 如若不是她的父亲是李斯,在灾年跪在这里的兴许就是她李玥。 李玥垂下了眼睫,微微摇了摇头。 现如今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璧坐玑驰,她一个平民出身的李家女,又究竟在悲凉什么? 从旁边侍女拿过黄金,李玥收敛思绪就要上前,没想到之前买布的侍女急匆匆的过来找到她,一把把她拉住,正视着她:“姑娘,您金尊玉体,这群人都是下九流的流民,肮脏的很,有什么事情,您就让奴婢去吧。” 李玥觉得有些道理,将金子交给她:“去吧,将这个递给她,让她别卖身了,大旱灾年,世道都不容易,熬过这段时间,也就过去了。没必要因为一时的窘迫,将自己一辈子都白白搭了进去。” 侍女犹将手中的紫布交给另一位侍女,点了点头福了福身。 不过待走了两步看到那鼓起勇气抬头的少女的相貌时,大惊失色,转身回来道:“姑娘,这是那个牧羊女。” “牧羊女?” 李玥不解,再度去看了看跪着的少女的样貌。 “是,就是那个和蒙毅蒙小将军有牵扯,暗通曲款的牧羊女。”侍女身处内宅中,可对外面的事情一样也没少打听,何况蒙毅就是未来的姑娘,又撇着嘴角说,“这牧羊女是位农场主的女儿,现在大旱无收,牧羊的怕也是举步维艰,怪不得在这卖身呢。” “她,叫什么名字?” “是个狐媚子名字,昌莺莺。” “昌,莺,莺。” 李玥又去瞧那跪着的少女,少女揪着衣角,晒得略微黢黑的面皮看起来薄得紧,透出一种绯色来,五官小巧又玲珑,尤其是那两只大眼睛的眼尾微微下垂,像是无辜的小奶狗,这般颜色都是男人的心头好,很快就有人围着她出价。 “老子出十金,就当买来洗脚了!” “二十金,暖炕,哈哈哈!” 像挑牛马一样。 侍女也说道:“姑娘,您瞧她装得那个样子,不若把她买下来,让奴婢好生为姑娘您调教调教,姑娘您又做了善事,留个美名。这昌莺莺也掉了颜色,再青葱的姑娘家,被粗活重活磨了几月也都消磨了一切。届时看姑爷还看不看得见她?” 侍女见着简直义愤填膺,就要去买下昌莺莺,李玥阻止了她,看向酒楼窗户默默注视着昌莺莺的蒙毅小将军,低低道:“每个人的命都是不一样的,就都由着命去吧。” “.” 上了马车,侍女也还在说:“姑娘,您可别怪奴婢多张张口,听了心里不耐。您啊,就是太心善了,这女人和女人之间,你不狠狠打压些,到了哪天她就因为妒忌骑到您头上来了,这么几年,姑娘在老爷的后宅里,看这些个女人争斗看得还少吗?就算狠不下心,给点金子让她远走也不失周全,对你感恩戴德的,蒙毅姑爷也怕是会觉得您贤良淑德呢。” 又道:“姑娘,您以后可是做蒙家主母的,蒙家世世代代子子孙孙马革裹尸,抛头颅洒热血,不仅在朝堂之上,就算在秦国老秦人的地位都是尊崇万分,嫁过去了,不说恩恩爱爱,蒙小将军再起码也不会薄待了你,您这时候再抓着他心思些,好日子,可更在后头呢。” 侍女凑近李玥耳畔,低低道:“姑娘,老爷心里有你,这门好亲事,是咸阳城内独一份的,家里的那些庶出的,哭着求着闹都闹不来,您不是说想见见宫中那位桃小主吗,到时候成了蒙家亲眷,蒙毅姑爷准会带您瞧瞧。都能出入王城了,以后宅子里再多的蚂蚱,也怕是跳不起来。” 李玥抿了抿唇,还是沉默,摸着手中紫布,说道:“日后的事,日后再谈。” 侍女见她无动于衷,不知道争抢,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摇头。 * 白桃醒了两天了。 却觉得自己还在梦里。 嬴政的样子很不对劲,他瘦了些,唇角失了颜色,身上弥漫着香甜的血腥味,很像白桃唇齿间弥漫着的味道。 除了刚开始清醒时政哥哥的欣喜不能自抑,而后他就一直在背后紧紧箍住她。 像是走过了一段山高水长的路。 疏忽人间已千年。 白桃道:“政哥哥?” 听到她喊他,他的俊脸凑了过来,眼睛着实形状很锋利,像是用笔墨挑起的刀锋。 这么低头看她的时候,除了鼻息交缠的缱绻,更是一种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白桃被看得脚趾都蜷缩起来:“政哥哥,你莫不是还要盯着我吧?这都瞧了两天了,我自个儿照照镜,也没见长出个什么妖怪花来。” 他又抱紧了她几分:“桃桃。” “嗯啊,我是睡了很久吗…” “嗯。”他贴着她的面颊,觉得几分心安后,肩膀松懈下来,“是睡了,很久.很久” 怪不得,消瘦了这么多,有点似从前在HD初见他的样子。 怎么她不在了,一点也不会把自己照顾好。 “我那日,追了出去。”白桃咬了咬唇,“就被蛇咬了一口,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又好像飘到了天上,在天上的时候,进了一个房子里,你就在里面喊我,你说桃桃,桃桃” 凌驾于一切的君王站在众人之上,凌霄之下,呼喊她时显得那么绝望。 “政哥哥,怎么我在天上都能瞧着你,你是不是天涯海角都要追着我啊。” “…” 他没回答,脸还埋在她的颈窝,呼吸慢慢的变均匀,像是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宝贝,终于确认宝贝还在,才放心的安憩。 白桃一愣,转头看到他的侧脸,黄昏的烛光从侧面打过来,像是在他鼻梁上铺上了一条光带,呈现出如金箔细细铺上的薄弱。 她都不知道他这些天怎么过来的,被赵姨伤害后,还日日夜夜守着一个昏迷不省的她。 他背后面对的可是一群汹涌的至亲还有纷繁复杂的国事纠纷。 稍不注意就行差踏错,坠入深渊。 万千的担子压在他身上,他也只能踽踽独行。 白桃感觉心上有某一角反复的被摩擦,又酸又涩,眼底的泪差点落了下来,仿佛察觉到什么似的,她的手虚落在他的胸腔上方,迟迟不敢落下。 又好像要验证什么,她舔了舔嘴角的味道。 血腥味。 足以让众妖颠倒的,人皇血肉的味道。 莹莹淡淡的落地风灯中,有片黑影笼罩过来,蕊儿从中走了进来,担忧的看着她。 “小主儿。” 白桃慢慢将自己的手从嬴政胸口拿开,裙摆如一尾游鲸飘摆了出去。 外头夜色正亮,明明是再好不过的精华月夜,可亮敞敞的照得人心沉。 “我记着我睡醒之前他的胸前被赵姨捅了一刀,可那一刀不至于现在还没好。” “蕊儿,你告诉我,他胸口的血腥味是怎么回事?” 白桃豁然回头,眼尾一拉,看着蕊儿,“你说实话。” 蕊儿迟疑了下,还是道:“这君上的伤,是为了小主儿您,小主儿你不知道,宗室和大臣劝阻君上都不管不顾,只拿着匕首剖开” 她说的每一个字就像是螺旋的金环,丝丝的绞在她心口上。 “别说了!“ 蕊儿闭嘴,又道:“小主儿,君上虽贵为君王,但是对您可是实意的,这些天来,奴婢都看在眼里。” “我” 白桃抬手压住自己的唇角,似乎还能从中品尝到其中那销魂的血液味道,什么舔也舔不掉似的,狐狸眸吧嗒一下从里面落出星泪出来。 蕊儿吓一跳:“小主儿?” 檐下的青藤浩瀚似海,有几片微枯的枯叶飘扬在檐下,白桃水润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疏忽的夜色,抬起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泪痕:“他既待我这样好,连心头血都给了我,我是不是该高兴才是。” 说完她就往回走。 蕊儿一愣。 曲折幽静的回廊,迷雾重重的树林,错身而过,带动着她心上的难过,久久不息。 白桃想要往回走,去看看政哥哥,去陪陪他,可脚腕上跌绊的藤蔓如刮掉的皮肉,刮不掉的伤疤一圈圈的将她缠得紧了。 她只能往前不停的跑,再噗通一下跪在花圃中,散开的裙裾如同半轮明月在波涛中升起。 “心头血,是不是很疼啊.” 那少年帝王好似坐在石阶之上,身着黑色弁服,眉目冷峭,一边剖开心脏一边对她说道:“桃桃,孤不疼.” “怎么会不疼呢,那是心头血啊。” “对啊,那可是心头血啊,怎么会不疼啊” 狼毫着于纸张的沙沙细微声音响起,一双黢黑无神,眼尾拉开的山鬼眼凑了过来。 白桃吓了一跳,岂料山鬼过来将缠绕在白桃足踝上的细藤解开,边解边说道,“心头血,不过就是心头血。哎哟,哎哟,你是不是余毒未清啊,怎么一件这么小事情你就这么往自己心里放,你以前没心没肺的,这可不像你啊,小狐狸,啧啧啧.” 藤蔓一经他解开,瞬间化成灰飞,山鬼直勾勾的盯着她,“你的心障都要生了,喂,小狐狸你没事吧。” 白桃失魂落魄的瞧着自己留着黑痕的脚腕。 “不过啊,本山鬼也意外,啧,你是真没看见啊,本山鬼就随口一提,哪知道他就真信了,匕首对着胸口就是捅啊,那血跟泉眼一样不要钱的往外喷啊,幸好本山鬼反应快,赶紧拿碗接着,不然就这寻常妖精喝了就能精进十年修为的心头血,洒了多浪费啊,以后本山鬼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白桃怔忡:“你” “你什么你,小狐狸崽子没大没小的,论辈分你还得叫本山鬼一身哥。” 山鬼恣睢的挑了她尾巴骨一眼,“得了便宜甩条尾巴就得了,还要卖什么乖。” 白桃何等机灵,语气冷了下来:“心头血是你让他剖的吗?” “是啊,本山鬼喊他剖他就剖,剖了还会折阳寿。”他浑身没骨头的趴在花圃里,满头黑发散开,遮住他半张死白的侧脸,影影绰绰,说不出的古怪,“本来就活不长,怕什么。” “你说什么?” 白桃妖瞳竖起。 “没说什么。”他反应奇快,嘟囔道,“本山鬼说,死得快,我——万山之鬼,死得快,两眼一闭就翘腿,懂不懂啊你,小狐狸家家的,屁事没学会,耳朵竖得就是尖。” 心中一股无名火升起,白桃五指成爪就朝着山鬼急袭而出,“谁告诉你的。” “什么?!”山鬼心口一跳,几个翻跳连忙躲过,“什么什么,哎哟,莫非我骗你不成,你突然强了这么多,出手这么快,还不是人皇血喝的好,对你来说一觉醒来什么事没有,还增了修为,那人皇的生生死死病病痛痛的,跟你有什么干系,犯得着你这么六妖不认!” “谁告诉你,喝心头血就能续命,谁告诉你的他” 活不久. 白桃嗓子吐不出话,动作也停了下来,树影婆娑,她所有的表情藏在阴影下:“你是护佑万千信徒的山鬼,受着世世代代的供奉和祭拜,此等心头血的阴损事情,不会是你想出来的法子。” 山鬼为她的聪颖感到心惊,同时心里嘀咕道:怎么狐妖都这么聪明。还要不要鬼活。 “告诉你又如何?不告诉你又如何?” 山鬼叉着腰走过来走过去,像是信步闲游一样,“怎么着,难不成你要找他算账?小狐狸,你那病痨鬼阿兄,之前和本鬼说过,‘世间有很多事情都不必弄懂”,比如” 他咂摸咂摸两下嘴,“你阿兄狎妓的事情。” 白桃瞬间愕然:“什么?” “什么什么什么,你个小狐狸包包你懂什么?你阿兄天天不见狐狸尾巴,还板着个肾虚脸回来。”山鬼见转移注意力有效,吹声口哨,可劲抹黑,“一看就是,他这老狐狸,可算是铁树开了几多喇叭花。” 见小狐狸没消化过来,山鬼笑得乐呵,他两只手放在头颅下枕着,仰头看着漫天星子,感慨道,“还是以前好啊,狐狸不是这只狐狸,本山鬼不是这个山鬼,人生万事,啧啧啧,真是如弈如棋。” 白桃道:“你阿兄怎么样了,怎么是病痨鬼。” 山鬼眼角止不住抽动,“算了,在你面前抹黑那死狐狸,是本山鬼自取其辱。”见到破了小狐狸的心障,他起身拍了拍手,“走了。” 话语刚落,瞬间消失不见,只见眼前有漫天的萤火虫点点散开,白桃伸出手来,看着手指尖上停息的生灵,叫道:“山鬼!“ “.“ 只有仲夏的风吹过。 “阿兄.政哥哥.” 只觉得心事斑驳复杂,脚腕上金铃也再也没有响起。 喉咙仿佛被无形的铁丝缠绕,白桃又猛然惊醒,望着华美的帷幔,才发觉是梦一场。 身后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将她死死扣在怀里,嬴政声音嘶哑,薄唇一口啃咬在她的锁骨:“别走。” 白桃吃痛的蹙眉。 嬴政好似有所感,松了唇,梦呓道:“桃桃,别走。” 白桃又替他觉得难过,好像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那个风雪夜,他紧紧抱着她,满世界只剩彼此,心里柔软起来,她抱住他的脖子,安抚道:“政哥哥,我在,不走。” “.” 听到这话,他那紧绷的下颌和肩背才舒缓了些许,缱绻的蹭了蹭她的唇,闻了闻她的脖颈,像是确认味道,闭上眼睛。 白桃眼底发酸,只能紧紧拥着他。 她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人世间有个人皇少年如此珍重她,可她又觉着,眼前的一切都扑朔迷离,云蒸雾罩,看不清前时路。 第九十章 韩玥之交 “侄女如此三番两次的帮韩某逃脱,不惜忤逆你的父亲,究竟又是想从中得到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唯愿韩叔,能够一展所学。救群生之乱,去天下之祸,使强不凌弱,众不暴寡。“ 李玥和韩非达成了一笔交易。 一个韩国驱逐公子,一个他国廷蔚长女。 身份的差异性,显得他们之间有着莫可名状的狗屁倒灶,粒粒屑屑的关系。 准备再三,李玥鼓起勇气进宫。 鸟语啁啾中,她的女婢穿着再板正不过,对着蕊儿堆着笑意,极尽讨好:“还是不能见吗?蕊姑姑,既然桃小主儿醒了,我们姑娘就见一面,说两句话,替老爷表个心意也好。” 借着她父亲的名义。 蕊姑姑却没半分松动,她那通透的目光,盯着她这位廷蔚长女,别无旁骛的。 李玥被这么一双沉浮在宫廷里的双眼望着,反而镇定下来。 她入坐在林梢下的石桌下,炽热的风吹卷起她耳边的碎发,唯见她的鼻尖沁出汗珠,抬起芊芊玉指,压在锦盒上,李玥不卑不亢道: “蕊姑姑,这里面摆着的可是万年难遇的寒冰玉,触之沁凉如冰,可终年不化,也我父亲好不容易寻来得之,此等宝物,才该是进献给桃小主儿,以贺桃小主大病初愈。” “但父亲入后宫多有不变,是以让我过来亲自交给桃小主,才显得诚心诚意来。” 蕊儿听得她咬着“进献”两字,心里微舒坦。 但又转念想想。 不过就是个举止和别人不一样的贵女。 听说在廷尉府里也不是个受宠的,李廷尉居然让她来献宝讨媚,这其中关窍也是颇为微妙。 她垂着眼转了转手中的玉镯子,露出三分笑道: “李姑娘,实在不是奴婢不让,只是咱们小主刚醒来,可是君上护着眼珠子去疼呢,哪怕多走个路都得让着奴婢们盯紧些别摔着,您也是廷尉府的嫡姑娘,金尊玉贵的人儿,这进宫献宝一来二去,怕是礼仪繁琐奔波伤身,何不让李廷尉下朝时亲自来,君上那边也好给奴婢们放个话。” 好个宫中女主事! 这短短一嘴,既突出自家主子受宠,又将这位贵女所作所为打得哑口无言。 李玥咬咬唇,还待再说,“蕊姑姑——” 蕊儿这个做奴婢的也不给她这个贵女半分面子,起身踩着翘边的枯叶就走,“李姑娘,这宝贝,君上那里可多着呢,您自己就收着用吧,天气炎热,奴婢正赶着要去伺候主子,就先告辞了。” 李玥掐紧了锦盒,嘴唇上也留有切切的齿痕。 在旁的侍女见到她这样担忧道:“姑娘——” 她摇了摇头:“桃小主不是我们能够见得着的,回府去吧,我们再另想办法。” * “小主儿,李廷尉长女,李玥想求见您。” 蕊儿打发完李玥,进了宫殿马上汇报给白桃。 拢了拢薄纱,只见白桃左手捧着张水利图在看,右手捧着冰饮品尝,唇角被水浸润无端的滟滟生色。 听闻头也没抬,“李玥?李廷尉的长女。” “是,她还想进献寒冰玉。” 蕊儿嗤笑,“小主儿您什么好东西没有,连整个咸阳城的冰窖都是为您而储用,哪还用得上什么旮旯寒冰玉,听闻这个李玥长女本就是穷苦出身,眼界也短浅的很。” “哗啦——” 白桃又翻了翻水利图。 这是被关押在监狱里的郑国递给她的,还带了几皮子韩非来狱中看望他的事。听着蕊儿的汇报。她并没有挂在心上,无非就是个凡人打着有利可图得算盘而已。 只是道,“大巫师那边盯紧了吗?” 蕊儿欲言又止:“没有什么大的动静,每日不过是吃喝过后,在殿门口那颗歪脖子树,垂挂着睡觉罢。” “.” 想必也是惊悚。 白桃抿了抿唇,“他的府邸,可有出入什么人。” 蕊儿又道:“很多三教九流,无家可归的乞儿流民。” 她失落的垂下眼睫,“噢。” 没有阿兄。 阿兄是不会根乞儿流民呆在一起的,他一向憎恶凡人,说他们身上的气味极其难闻,连饿死在路上的死尸都能胜上几分。 蕊儿见她蔫蔫的,正欲开口,在外的婢女跑进来道,“回小主儿,李廷尉求见。” “李廷尉为何求见?”蕊儿挑眉,“李廷尉为何求见?“ 婢女曰:“怕是小主大病初愈,过来问安的。” 蕊儿一点也不意外:“刚来了个廷尉女,现又来了个廷尉,也不知道是不是捅了个廷尉窝了,倒是避不得个开。” 她眉一挑,对白桃说道,“小主儿,廷蔚之女刚耍完宝,廷尉大人也来耍宝来了,要见吗?” “见,缘何不见。”白桃一口将琉璃盏里的冰饮饮尽,“是他耍宝又不是我耍宝。” “噗嗤。” 蕊儿没忍住笑出声来。 小主儿逢着什么事儿都吃不了半分亏,说起话还偏生这么讨喜。用手拨弄了下小主儿身上弄歪的珠串,她说道,“那奴婢就好好请廷尉进来给小主儿耍一耍。” “你知道的,该怎么请。”走过去,蕊儿又用眼尾点了点宫女。 宫女:“是。” 在外面等候的廷尉有些忐忑,按理说到了他这个四十不惑的年纪,在官场上已经是酬酢万千的姿态,不会对后宫一个女子感到忐忑。 可他每次立到那位女子面前,就犹如新生稚儿一般被扒个通透。 且惶且惑。 他不敢抬头。 殿内有声声喧哗传来。 有淅淅沥沥的珠串被撒在地板上敲击的清脆声,还有宫女打骂嬉笑,甚至还有八鸾锵锵的鸟叫声。 阳光在李斯身上落下了一场灰蒙的暗垂,连带着夜风掀起他那一丝不皱的官袍。 终于。 在李斯惶怕秦王下了理政殿到来的时候,殿门打开了。 “李廷尉,久等了,进来吧。” 里面的蕊女使出来迎接他。 李斯点了点头,提起乏木的脚踏了进去。 殿内是另人词藻匮乏的奢华,千金难求的丝绸丢在地面。外面点亮的惶惶灯火透过咸阳宫千百扇窗扉,映射出层层魅惑的光泽,隐隐错错间都仿佛觉得有赤金的泼天富贵,自广袤的天际浪浪的泼过来。 实在是,滔天的权利。 “李廷尉——” 如珠玉微碰的声音响起。 该是他所追逐的。 李斯抬头,就见到塌上坐着的少女。 窗外的光线,也随着他这一抬眼,变得旋高了。少女纤细无骨的手腕正在抚摸着怀中骄傲着挺着胸脯的七彩鸟,见到他微微转眸,那水眸仿佛里面有大千世界,顷刻间笼罩过来。 她道:“说吧,李斯,你一个外臣来这后宫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情?” 李斯趴跪在地上,以往高高在上的头颅和官威在此刻荡然无存。 “斯闻小主病愈,特来叩见小主儿,问小主儿千安。” “李廷尉是大秦第一个来寻我问安的,倒是有心了。” “斯效命于大秦,衷于君上和小主,这是应该的。” “这些子客气话,廷尉还是少说些。”白桃眯了下眼,摸了下鸟儿,“毕竟这外头天还亮堂,那就敞开说亮话,何况这里你知我知。” 李斯长长的吐纳了一口气,爬起来笑道:“斯别无他想,就是来给桃小主问个安,小主儿身子安恙否?” “安啊,安的很,安的不错。”白桃道,“还是李廷尉觉得,我在这秦王宫还有什么不安的么?” “小主儿身子无恙,斯就安心了。” 白桃也周寰了一下,虚虚假假道:“也难李廷尉公务缠身,还如此挂心。” “这些都是斯应该做的,小主儿放心,这些日子,斯已经上下打点好了,就是逢着饥馑灾年,也毫无差错。” “没有差错吗?”白桃状似回忆道,“我怎么听着宫里人说,说李廷尉公然和大巫师起争执,气得大巫师还半路拦住了你的轺车,你也气得破口大骂。” 李斯惶恐道,“臣不敢。大巫师是君上心腹,还救了小主您。” “救了我?救了我你就不敢。”白桃再度抬眼,趁出她唇上抹的口脂,竟有种冷肃来,“你缘何不敢。” 李斯还没反应过来。 “一个新来的术士不过就是靠着几口君上喂给我的心头血,就荣封大巫师之尊.那你呢?又是位居人下,容着他人凭借着奇秘之事就争抢你的风头。” 李斯没答话,袖子下的手却慢慢收紧。 “你在稷下苦读数载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官职荣耀加身后,还被一个术士骑在头上作威作福吗?指不定他也是哪个深山老林蹦哒出来的白身。” 白桃以手托腮,长睫垂下,思考的妖异又无邪,“他,和你一样的白身,被称作大巫师,可他还是就只欺辱你一个,缘何?只因你是一介异国他乡,无依无靠的平民。”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李斯耳畔炸响。 “你这么多年来在朝堂上兢兢业业,如履薄冰,看似风光无限,可你一步也不敢行差踏错,终于,你于死路中放手一搏的《谏逐客书》获得了君上的认同,你获取了宗室的尊崇,你觉得你终于立稳了脚跟,你可以大施拳脚去改革你的一番天地,可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大巫师敢对如今的你公然顶撞。你是谁?你还是那个任谁都可以欺辱的蔡小吏吗?” “李廷尉啊,李廷尉,你怎么能够咽得下这口气。” 卑从骨中来。 妒从肉中生。李斯听罢。 李斯那张尚算坚毅端正的五官扭曲在一起,好像枷锁的脱落,“胆敢看不起本官,贱民!贱民!都是一群阴沟臭虫食腐之肉的贱民!贱民!” “凡人身上的腐臭味,来自于他们的卑微,对权利的卑微,对身份的卑微,对自我认知的卑微,于是这卑微转为了卑劣。” 阿兄的声音回响在耳畔,白桃瞳孔里的瞳纹竖起,她看着下面手舞足蹈的李斯,似乎在他面前站着一只吸人骨髓的魔鬼。 是的。 阿兄果真说的没错。 白桃笑了笑,甜如蜜糖,西垂的暮光照得她的脸颊婆婆娑娑的通明,真如天上的神女一般,“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李斯,没有什么不敢,你只管大胆的去做。” 李斯爬在她脚下,磕头道,“是,斯知。斯不是白身,更不是贱民,斯是小主儿的权杖,小主儿想往哪里使,斯全凭小主儿驱策。” 白桃逶迤着下了台阶,在李斯那夹白的头颅轻抚了一下。 李斯头颅低得更低。 像是深山里弱兽从服于首领。 白桃眼帘搭了下来。 山鬼在朝上位例大巫师,所使的法子也颇为歹毒,跟妖孽无甚区别。 她虽不想伤他,可也不会让他在朝上立足下去,何况一位居于深山的山鬼,有着高山野林的诡秘之力,靠着世人的供奉,本该安居一隅,可偏偏来秦国庙堂,绞进这权利的波涛里。 究竟打着什么样的主意. 殿外的天已经黑了,一眼望不到头的白银星拱笼罩在苍穹之下,趁着龙钩凤滴的殿檐越发寂静华美。 李斯表明忠心后就走了,徒留白桃一只狐狸盘腿坐在这个华美的寝宫内。 左思右想右思左想也想不明白,有淡淡的落寞,爬上了她的眉眼。 她对自己轻轻道:“唔,光顾着让李斯找山鬼乐子了,倒是忘记了郑国那档子事,也不知道这只河狸被关押这个久,有没有哭鼻子。” 越想她就一颗狐狸心越七上八下的。 那只不省心的笨河狸! 她下了地,白桃忍不住要迈出寝宫去见见郑国。 恰时有脚步声传来,白桃直到来人如何,倒也不急了,只站立在原地,等着殿柱里走出了个宽肩窄腰的男人来,一袭黑袍犹如轻纱慢卷而起,他似乎有点倦怠,但是和白桃抬头相触的星眸中犹如黑曜石般的深邃。 “桃桃。” 他薄唇轻吐。 在旁弯腰提着风灯的赵高低下头,只携着那一抹橘踽踽而去。 于是就只剩下漫天星空和眼前的这个男人。 心里的一颗狐狸心也就慢慢静了下来。白桃仰头道,“你下朝回来了。” 他过来将她搂在怀里,轻嗅着她的发,“嗯,在寝宫里呆着,身体如何了?” “我好了,早好了。”白桃抚着他的胸口,“你呢?胸口的伤口好了吗?” “早就结痂了,留了一道伤疤。” “伤疤,那我可以看看吗。” “不可以。”他放下摸她脑袋的手,脸撇过去,带着无畏的声音,“不过就是一道疤,勇士怎么会不带伤疤。” 白桃手指战栗半响。 是啊,怎么会忘了呢。 他是勇士。 是他用心头血救活了她,他是她最高勋章的勇士。 这本是她想遗忘掩埋的事情,却被眼前人一遍一遍提醒。 她亏欠他。 白桃越觉山鬼不可饶恕,她宁可自己多受点罪,也不想他受伤,凡人脆弱,且一向命短。 月下的她睫毛微颤:“嗯,政哥哥是勇士,是大秦第一勇士。” 嬴政也笑。 他烙下一吻在她额头上,小心又绻缱,顺着她的鼻尖犹疑到唇畔,又是一吮,“咸阳百姓喜欢拿锅盔抹酱,你这小嘴倒老是抹了蜜。” “我说你是大秦第一勇士就是大秦第一勇士了啊。”白桃弯起眼笑:“还没比呢,政哥哥怎么就先承认了,做个君上真是不害臊。” “嗯哼。” 嬴政轻轻扬起了下巴,颇为倨傲。 可不知为什么,白桃总觉得这样的他和以前不一样了,沉默了很多,要是从前,他觉得会带着桀骜的语气说“就算孤不是孤,也是大秦第一勇士。” 可现在的他依旧威严,不可触犯的居高临下,可似乎藏着某种暗潮汹涌的暴戾,即将一触即发。 哪怕他隐藏的很好。 白桃其实,还是喜欢从前的他,这样的君王让她望不着边际。 手心被他紧紧牵着,往里走去,星空给他投散下阴影,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过了会儿,他突然道:“李斯刚刚找过你?” 白桃还在瞧着地面,免得自己拌跤子,嘴巴顺口应道:“嗯啊,他是找过我。” “李廷尉的长女也要找你。”嬴政道,“孤曾记得,这群咸阳贵女们,桃桃一贯不喜欢。” “是不喜欢。”白桃无辜道,“可是我不喜欢她们,她们要来巴巴找我啊,这个李廷尉的长女叫李玥,好似来献宝的。” 他拧了拧眉,“宫中什么没有,轮得到一个廷尉女来献宝。” 白桃也不搭话,只被他牵着往前走。 感受到他略带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她细嫩的手心,无端的心痒痒,白桃虽知道这是他思考时习惯的动作,但这么磨着磨着爪子和狐狸耳朵有点发烫,还有点不敢看他。 察觉到她越来越牵不动,嬴政也立住,他挺鼻薄唇勾着阴影凑了过来,“桃桃又在想什么?” “.嗯.” 这张俊美无双的脸一凑过来,连他们近在咫尺的空气都开始凝固。 白桃身上的血脉里,竟涌出难以言喻的欢快。 嬴政修长的手抬起小狐狸越来越低的头,小狐狸血液瞬间冲向四肢百骸,脸红了半边,拔腿就往里殿跑,“不行,你不能再摸我手了,我的手摸不得。” 后面的嬴政有点奇怪,“怎么摸不得?” 白桃扯了扯衣领,掩饰道,“都怪这天,这太阳,太热,太热你就不能和我挨着挨着,摸手了。” “你先离我远点,以后以后再给你摸!” 少女的双螺髻一起一伏的落在殿内消失不见,嬴政的手还悬在半空,地上的影子显得他的手蕴育着无穷尽的攫取力。 那身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像极了那段时日他夜夜梦魇,惊惧的景象。 可他只是不轻不重的往腰后背一负,沉哑道,“离远点吗。孤这辈子,都不会让你远离孤的身边.” 只因她是他在这死寂的宫殿中。 太阳,唯一的太阳。 第九十一章 赤心明月 仲夏的夜,格外的平如死水。 李玥提着一盏孤灯,借着郁郁葱葱枝桠的阴薮,走进李府的一家小角楼里面。 “嘎吱嘎吱——” 小角楼古旧踩着楼梯还在吱呀吱呀的摇动,她只专心看着脚下的路,似乎已经融入这死水的夜色,连荆棘勾掉衣摆都没发觉。 “咕噜——” 上楼后,酒瓶滚落在她脚边,李玥停住脚步,见怪不怪的弯腰拾起。 一身酒气的韩非背靠着墙壁坐着,咸阳布庄里难买的紫布松松垮垮的披在他的肩上,他单手架在屈起的膝盖上,露出修长的脖颈和,眼尾垂下看她,“你来了。” 李玥吹熄孤灯,摸了摸圆润的灯柄,妥帖的放在一旁。 她开门见山:“拿着你给的寒冰玉,去求见了桃小主,不过没见到。” 韩非点了点头:“多谢。” “没有见到,你为何要谢我?” 他放在膝上的手落下,指尖轻点着地面,良久,又抬手理了理发皱的衣襟,轻笑道:“我要见的人不是她,没有见到,就是见到了。” 李玥不懂:“为何?” “因为——” “唰”的一下,他豁然扯开腰间的匕首,连带着被拽断的丝绦在半空中甩出锋利的弧度,寒光闪烁间。 李玥睁大的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后背响起血肉噗嗤之声。有温热的血溅到后脖颈,浑身战栗之感爬起,她控制不住的瘫软下来,“你——” “侄女儿,你被人跟踪了不知道吗?” 他不动声色的靠了过来搀扶住她,李玥甚至能够感觉到他胳膊上紧实的肌肉,身上那独属于韩国贵族的香息,韩非线条凌厉的下巴朝她一抬,“还是小心些。” 李玥强压镇定,胸腔几度起伏,在这漆黑的角楼她不敢回头去看死在地上的尸体,“我被人跟踪了?” “或许是的。”韩非手腕一展,就从死去的丫鬟身上拔出匕首,沉闷中,他问道,“你想必很害怕死人。“ “.“ 她不吭声。 “又或,没想到韩某会去杀一届平民。”他挑眉反问。 李玥还是沉默,只攥紧了衣袖。 “你怪韩某杀人?呵,就算韩某不杀,你的,父亲。”韩非唇齿之间,有种淡淡的顿然,“你的父亲,也会杀了她。” “看起来你们没什么不同。”李玥道。 “嗯。”他细致的擦拭着匕首上温热的血迹,侧眸看她,那张脸上没见得半分波动,就算用直尺来丈量,也没泄露出半点情绪。 收回视线,韩非又道:“还是姑娘心里面,会以为韩某和别人有什么不同?” “我还以为你是德音难忘的君子,看来.” “乱世出君子,玥姑娘莫不是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罢。”他的声音压低了,和外头的冷月一样,极凄极凉。 李玥所有的话都像是被舌头堵死,脸颊紧绷,双眼黑洞洞的去看窗外的黑夜,“你已经暴露了,这个角楼不能呆下去,今后你要去哪?” “那就站出来,韩某本也没想躲藏一辈子。”韩非走过去推开窗扉,清凉的月色吹荡起他的紫袍,地上顷长的影子投散的极黑,连他的轮廓也在开始摇晃。 “咚咚咚——”“咚咚咚——” 角楼下似有无数脚步声朝着这里奔袭而来,李玥一慌,急忙靠近窗扉,只见下面密密麻麻的黑衣人举起矛戈,迅疾的分三路阻断这里的后路。 “快快快,不能让韩贼跑了。” “怪不得俺们找了那么久,屁影都没摸到,原来是躲在这里,呸,韩老贼!” 下意识的就要关紧窗扉往下逃,韩非那张骨节分明的大手按住她所有的动作,临望他那素白而冷静的眉眼,李玥莫名也镇定下来,“我们不逃吗?” “逃够了。”他瞭望着月光,像是瞭望着天底下的一切,“故国弃我如敝履,如茅厕之鼠,如惶惶家犬,志不能舒,才不得酬。” “可韩非,无奈一片真心赤忱如明月。” 他回旋而站,皎洁明亮的月色照耀在他身上,只一个转身,背对的不是狭小的角楼,而是辽阔的天空,他单手一伸揽住李玥道细腰,李玥还没来得惊呼,也没空去管这夸张疯狂模糊的夜晚,嗓子里的尖叫压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只见身下的男人专注的看着她,再度抛下角楼的天空,男人的瞳孔极深极黑,仿佛里面有什么张牙舞爪的东西要扑出来。 “韩非,你疯了!” 猎猎狂风撩开李玥耳畔的发丝,她的神情惊慌而失措,韩非却含着似是而非的笑意,“非某,一贯如此。” * “跑了?!” 李斯怒不可遏,枯黄的脸色因为怒火变得铁青。 昏暗的油灯下,面前跪着一排排垂下头颅的黑衣私卫,他如履薄冰步步维艰,按理不该这么大兴举动,可是韩非,韩非,足智多谋的韩非,在稷下就能蛊惑人心,精于算计的韩非,要是他得到渴望贤才的秦王赏识。 李斯的眼神如淬了毒的催命符。 哪还有他出身寒微,在列国无周旋根基的蔡小吏的位置? 在稷下他不如,位卑,不当,才被他的风光处处掣肘,可现在他是大秦廷尉,是秦国心腹红人,难不成也要死等这一天的到来吗? 李斯眼皮骤然狂跳,手背额角青筋暴起:“将大巫师那边的死卫调过来,全力追杀韩非!” 下面有一人迟疑道:“可是廷尉,大姑娘还在韩非手上。” “是啊,我们该怎么办?” 李斯狠戾的咬着牙,但到底存留的那抹亲情压制了他的理智,“活捉…都带活的。” “是!是!是!” * 历经数月不眠不休的逃窜,因城门的盘查,韩非和李玥只能暂时在阴巷子休憩,韩非瘦骨棱棱,淡冷的面容上,划有半寸上挑的伤痕,躲藏在熙熙攘攘下九流人群中,凹凸不平的桌脚凳,破了一个口的碗。 他正吞咽着碗里的疙瘩汤。 李玥脸色苍白,见这位韩国王子如此屈尊,道:“我以前是吃苦惯的,为何你。” “那侄女又为何要陪韩某逃窜?何不检举了韩某。”他反问她。 “我” 放下碗,韩非淡淡道:“侄女儿,糟糠不饱者不务粱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绣。” 李玥没想到他如此避重就轻,头一扭道:“你还是别叫我侄女了。“ 他虽和她父亲同在稷下求学,是师兄弟的辈分,但是他并未比她大多少,这么叫,心里极其别扭。 韩非一愣,但是没有问缘由,只道:“好。” 旁边有数名衣衫褴褛,赤着脚丫的乞儿跑过,在燥热的天气中扬起一阵刺鼻的汗臭味,李玥毫无所感,甚至觉得安心,她猛的将碗里毫无油腥的吞咽下腹,一下腹浑身的汗如雨的冒出来。 为什么要冒死陪着这位秦国通缉犯,只怕答案恐怕只有她——李玥知晓。 短暂的温饱过后,韩非单手提起桌上的短剑握在手中,李玥吃力的跟在他身后,她看着他的肩胛骨冒出的汗渍,仿佛下着暮天的雨。 如此挺拔的身影在擦肩而过的人流中也显得格外的醒目。 李玥暗想。 能够带着她躲过父亲亲卫的追杀,除了身手不凡,恐怕也是智计无双。 若是他和父亲同台对垒若是父亲不胜 不知不觉的走到围墙底下,韩非侧眸看向他,那清朗的轮廓,好似当即给李玥胸口里塞了一把雪,他迈步过来,带着肌肉的手臂揽住她,毫无预兆又是一场天旋地转。 “到了。” 还没反应过来,李玥只觉得自己指尖酸痛,自己在他怀中,还在紧紧的掐着他的臂弯,瞳孔没来得及扩散间,只听后背响起了长剑破空之声。 “刷——” 这是间宽敞的教练场,草木稀疏,风扬起沙粒砾砾,有个穿着粗布衣的男人,正在单剑起势,剑走游龙之间,就已经架在了韩非道脖颈之上,看似不经意的一剑,带起的厉急破空骤响,却是千军万马难以抵挡。 这位虽着布衣却难掩人中龙凤的男人,正是大秦虎将——蒙毅。 蒙毅长眉一挑,双眼明锐的看向韩非:“稷下一别,别来无恙。” 韩非不慌不忙,“蒙弟。” 两人同是稷下求学学子,经年一别,却是一虎将一逃囚。 如此身份的落差,韩非并未窘迫,反而有种松弛的淡然,道:“苍山月兰,你整整收了两个月。” 李玥垂眼就见蒙毅的剑尖上挑的是一朵已经发干的花串,里面用的是藤草编织,和韩非递给父亲差别几乎一样的苍山月兰。 蒙毅神情毫无变化,视线扫过她,剑尖偏移一点:“李廷尉要追杀你,你带着他长女逃窜,堂堂韩国公子,风清月明的人物,声誉亨通六国,本将倒不见得你何时如此裹私。” 韩非对这位小将军的刚正不阿轻笑了一声,放下怀中人反问李玥:“李廷尉素来和蒙家交好,你倒是说说,是韩某裹挟的姑娘吗?” 李玥手指捏紧。 是她自己非要跟上来。 她看向这位拧着黑眉头的未婚夫,再看向浑身松弛的韩非,说道:“是我非要跟上来,不怪韩公子。” 韩非懒洋洋的,直接坐在地上:“话已讲清,不远万里的师兄找师弟讨口水喝,不妨事,吧?” 蒙毅刚毅的脸面倒是无异常,直接转身拿起陶罐亲子给他们打水,一来一回韩非和李玥饮罢,蒙毅对李玥开门见山:“此事牵涉烦多,牢请李姑娘去凉室等候。” 李玥点点头,深深的看了他们一眼,转身离去。 韩非握着剑走向一古树的阴薮下,直接背靠着大树坐下,凉风习习,吹拂着他连月没好好打理的胡茬,竟显得几分坍颓。 “你的韩非子不错,秦王惜才,料定想见你。” “韩某知。” “入了秦,你万不可提存韩之意,不然本将也保不住你。” 韩非顶起力气抬了头,张口放慢了声音:“师弟,大秦于你,何如?” “如命。”没等蒙毅回答,他自顾自道,“韩在,韩非在。” “.依秦王秉性,不会让你如愿,纵你足智多谋,恐大厦倾颓,歧路亡羊,难以挽回。” 树叶沙沙声骤响。 韩非又抬起头看他,目光中又什么东西好像剑锋带着血于肉,带出他重创而不泯的魂魄,“入秦存韩,非九死而无悔。” 蒙毅表情略变。 也就那么一刹,他微垂眼眸,神色平常,“蒙弟,忆及稷下,老师拿着这一片苍山月兰,为我们出山践行。” “是啊。” 蒙毅垂在身侧的手臂略有紧绷。 好像有万般思绪浮动,如风过后的蔓草生生不息,但是谁也没有开口。 韩非从胸腔拿出漆红的埙,凑在嘴边吹奏,“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枯耕伤稼,耘耨失秽,政险失民。田秽稼恶,籴贵民饥,道路死人,夫之谓妖” 狂风吹起树叶的喧嚣,蒙毅的肩膀上逐渐落满了枯叶。 而悠扬呜咽的声调透过土墙飘荡出那段学无轩轾,兰陵酒,苍山兰,斗酒会,话诗歌的时光。 蒙毅默然许久,捏着手中的花串,叹口气道:“我会将韩兄引荐给秦王,不过剩下的一切与我蒙氏毫无瓜葛。” 见这位旧日同学,还是这么的铁骨柔肠。 “时机未到,韩某只是来拜别。”韩非唇角微不可察的一勾,慢悠悠的擦了擦埙,嘱咐道,“李姑娘终究是年岁太小,太稚嫩,也太意气,你先将她送回李府,韩某等着喝你的喜酒。“ 蒙毅追问:“那你呢?” “天高云阔,日后总有相见。” 两人话罢,渐行渐远。 没想到他们对话都被树上的一狐狸一河狸听在眼里。 白桃本想见见把郑国骗的团团转的公子非长什么样子,没想到目睹这遭事,嘴一撇道:“真是长了个人皮,能装得紧,利用那个李大姑娘也就罢了,还诓骗得蒙小将军冒死引荐,纯韩的事情但凡沾上都恐怕遭流言恶计纠缠,蒙小将军倒是舍得个世族清誉不要。” 旁边趴着的郑国,白净的面皮上是蒸腾起的小珠串。 他实在是热的够呛,但还是憋着一口气道:“韩公子他.他.他还是很良善的。” “良善?” 白桃狐狸尾巴一甩,直接在半空中炸出一朵红尾巴花,然后翻身跳到对面的树枝上,“给一朵花,蒙家次子就站在他那里,连蒙家清誉都不顾,我看再说两句好听的话哄哄,蒙毅都被迷得找不着北了,你是瞧不出吗?你从哪门子看到他长得哪门子良善?” 郑国额头滴了两滴汗,道:“唔他以前老是护着我.” “从前是从前,往后是往后,咱们妖精重情义,人可不会。”白桃尾巴尖垂下,冷冷道:“你也不想想,你被打进诏狱的时候他还给你送过毒药,我若是醒来后没有知会狱卒给你送几盆树叶子,药和被褥,也给你送来一瓶毒药,再说几句煽啦吧唧的话,你会不会觉得我也良善?” “会。” 白桃:“??” “是我害的姑奶奶你重伤。”他鼓起腮帮,一副受气包的样子,“姑奶奶想药死我,是应该的。” 白桃:“.” 真是吊死鬼讨账,活该。 磨了磨爪子,白桃真是觉得自己该欠他的,不仅要把他从牢里赎出来恢复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还要料理后续一破篓子的破事,关键是这只笨蛋河狸被人骗了还要帮人数金子。 她深吸一口妖气:“韩非若是有存韩之意,便只能死,光靠他一个人挽留不亚于蜉蝣撼树,难于登天。到时候这一天真的到来,你会保韩非子还是保你的河渠.” 说完,白桃立在树杈上默然的看着他。 郑国这只河狸,不知道是热的够呛还是纠结的够呛,脸颊泛起绯红,睫毛眨巴两下,泪雾萦绕在眼眶,小声道:“我可不可以先选公子韩” “!”白桃起势磨牙,恨不得烧开一锅水把他炖汤喝得了。 只听受气包捂住额头道,“修河渠耗钱,现在又是大旱,去年田地里无收成。大秦国库快开不出来了,河渠也修不了,我就只能先保公子非了。总不能什么都保不住吧。” 白桃愣住。 这件事情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 “你是说,修河渠没钱了?” “是啊,君上也为此焦头烂额。”他放下爪子道,“保河渠要钱,保公子非不要钱,我到时候把他敲晕丢进一个深山老林里面,远离世俗,他自然也不会满脑子想着来秦赴死,在他年迈之时我还能看看他,也不失为一个好结果。” “.” 什么跟什么。 她尾巴一甩,斜着狐狸眼看他,“想得倒是简单,白瞎了活这么大岁数,光长毛不长个,真幼稚。” 被抛弃在树盖上的郑国,委屈的抱紧大尾巴,“嘤嘤嘤。” 它不过就是活了好几个几百岁,哪里大岁数了。 (本章完) 第九十二章 嬴公比美 韩非惹得她略不高兴。 自从醒来后,秦国发生过连续不断的事情,依照妖精的敏锐度,白桃总怀疑这和这位大谋略家韩非子脱不了什么干系。 他在秦国惹事,还惹得她不高兴,阿兄说只要自己觉得不高兴了,就解决让自己不高兴的人活事。 弄死也无妨。 从前的白桃听不明白,阿兄还和她打个比方。 就好像她要吃兔子肉,她若是跑得比兔子还要快,那么兔子被吃掉就是结果,若是狼来了要吃她,她若是跑不快,被当成兔子肉也是结果。 狼吃狐狸,狐狸吃兔子。 非要说是狼坏还是兔子坏,又或者是草坏。 倒是也说不出什么玄妙来,唯有—— 唯有阿兄不在身边,白桃这只百来岁的小狐狸也真的没杀过人,凡人和走兽不一样,走兽的肉松软好吃,可凡人能够缔造的东西,比皮肉筋脉还要来得美妙万分。 这也是明知李斯称不上忠心耿耿,却让他能为自己一把刀的原由。 李斯算不上是好人,最起码不是位无用的好人。 或许不用唆使,他就能自己对付韩非 想到此,心事重重的白桃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了日思夜想的阿兄。 阿兄很久很久之前牵着她的小手走过星辰灿烂,万物阒静的原野。牵着她亦步亦趋的爬山涉水,攀着龙脊的脊被,走到一片断壁残垣。 背后是触手可及的星穹,他就立在塔台的最高处俯瞰,底下蚂蚁般渺小的人如壶中日月般微缩呈现在街道中。 “小家伙,看到了么?” 白桃困的迷迷瞪瞪,还咬着一只爪子,含糊道:“人,还有人住的人洞,还有.嗷呜,好唔呜,困啊。” 阿兄罕见的没有安抚他,他的眼神也不太寻常。 隔着虚空远远的瞧着某一处,直到他抬头,指尖一点。 万千影像从他手中蔓延而出。 九重高塔,铜檐深殿倏忽间拔地而起。 漫天绚丽的桃花铺面而来,八百位诸侯高冠玉带,青铜编钟敲击着《周颂,有客》,汹汹朝着王殿朝拜而去。 这么多人,白桃连瞌睡都吓跑了,一骨碌爬起来:“人,哇,好多好多人,阿兄阿兄,我能玩玩么?” 疯狂扯了扯阿兄的袖子,她的红狐狸尾巴甩啊甩。 若不是阿兄抱着她,只怕是都能兴奋的当场打起滚来。 阿兄发丝与袖袍随风而起,飘零落英般的打了个旋,漠然的看着下方景象,又问她:“小家伙,你可知道我们站的是哪里?” 白桃蹭了蹭他的脸,呼呼道:“哪里哪里。” “摘心台。”他薄唇微勾,“朝歌夜弦五十里,八百诸侯朝灵山。” 所有景象,王城,高塔,诸侯又裹挟着桃花瓣被他收进袖口中,转而化成吞噬掉时间万物的熊熊大火。 高台坍塌,流民四起,兵戈相向,比起之前繁华安宁的景象,如今好像被活生生的撕开一个洞口,洞口漆黑腐臭,另人惶惶作恐。 火。 满目都是吞噬一切的火,烧的漆黑的木桩倒塌下来,带起飞灰火烬。 狐狸眼瞪大,小狐狸什么好玩的心都跑到哇爪国去了,害怕的翘起尾巴爬到阿兄头上,颤抖着小奶音道:“哇哇哇,这谁放的火,莫不是缺德到家了。” “人放的。” 阿兄半张脸在炽热的火光中摇曳。 “人放的?为什么他们要自己放火烧自己,人还同族相残?” “因为从不停歇的权利,欲望。” 他的声音竟给了她一种立在大雪覆盖的山崖上,无力挽澜的苍凉。 白桃愣住,有阿兄在倒也不是很害怕,爪子踩踩懵懂道,“阿兄,我方才听到你说摘心台,是可以摘星星的台吗?” “不,摘人心的高台。” “摘人心?!”她奶音抖了两抖,“为什么人还要去摘人心。” “是啊.小家伙不凡想想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吃人心。”白桃滴溜着眼睛想了半天,道,“因为人心好吃。” 阿兄唇角微勾,一把将勾着银发不放的小狐狸崽从头顶抱下来,他右瞳被火光照射的妖异血红,“吃过人心吗,就说人心好吃?嗯?” “没有吃过,但是若是人心不好吃,为什么还会有摘心台呢?” 白桃懵懂着大眼睛,背后就是滚滚黄泉的惨烈,唯有她问出了带着孩童般天真的问题。 若是人心不好吃,为什么还会有摘心台。 若是战火如此残酷,人们为什么还会如此趋之若鹜。 “哈哈哈哈哈。” 阿兄摩挲她的爪子,听罢大笑不止,转而把她放在肩上,朝着烈火里走去,“人世间有太多的法则,小家伙不需要去懂,只听懂得一个道理便罢了。” “什么道理。” 头顶的天空都被烧的阴霾血灰,下面一躯躯焦黑的尸体,葬着一群一群一群人的来时路。 他冷眼道:“弱肉强食,从来如此。” * 弱肉强食。 从来如此。 她强他弱,才华万千又如何,斗不过,不就是一盘餐中肉。 白桃掀开眼皮悠悠转醒,旁边的被褥还在微微冒出热气,政哥哥显然是不知何时走的,她埋在被褥里呼吸了两口人皇气息,转而赤着双脚走了出去。 外头天光大亮,折射着脚腕的金铃铛如此的亮眼,白桃垂着眼睛看着脚腕上的铃铛好久。 这段时间她老是会想起阿兄。 不只是起阿兄说过的话,想起他告诉自己应该怎么做,还有阿兄和她相互依偎的那段日子。 他教她走路,教她捕猎,给她梳毛。 相伴在一百年来的狐狸洞里,菩提树下,深山漫野中,也唯有她和阿兄两只狐狸。 为什么会分开。 白桃心里有点堵,像是从前那般,鸡骨头半塞进喉咙里,一段卡喉,一段卡脖,完事还要挨阿兄一顿臭骂,她倒是想挨阿兄一顿臭骂。 独自坐在石阶上,却也冲不开溺水般的窒闷。 “你在哭什么?” 不知不觉,一抹黑影笼罩在头上。 白桃忙半泛着微红的泪眼仰头去看,就见嬴政轮廓深邃的那张俊脸。 他远比她高大的多,白桃就被他的阴影完全覆盖住,连脸上一丁点的表情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她眨巴眼,用手压了压眼睑,果不其然有着润意。 “桃桃,告诉孤。” 嬴政伸出指腹拭去她的眼泪,没想到眼脸直接被拭出红印,她吃疼,“我才没有哭。” 又不想那么狼狈,起身欲走,“不告诉你,为何所有的心事都要告诉你,你不是有心事没有告诉我,你既想听我的心事,又不主动说你的心事,你这叫占人便宜,堂堂大秦的王还占人便宜” “你又在想你阿兄。” 一语戳破。 白桃站在清风里,有环风吹了过来,荡尽尘埃,她顶着双螺髻又跑得飞快,“没有,我都这么大了我怎么还想阿兄,又不是小孩子了。” 本以为跑得飞快就能摆脱,没想到嬴政就等在前面的拐角。 他负手而立,眼瞳一瞬不瞬的瞧着她,“有心事为何不和孤说?” 白桃停下脚步,心中好似堵了一块石头。觉得他就像是无法拔掉的仓颉子,又或者是赖住她不肯松手的债主,“小时候想阿兄,长大了还想,被你知道了太丢面了。” “.” 知道少女不是有意瞒着他,他锋锐的眉眼舒展,倒也不提这茬,“今日休沐,孤可以陪桃桃。” “你是日理万机的秦王,陪我?” 白桃真觉奇怪,有什么陪不能让侍女陪玩,非要这个板着脸的君王陪玩,何况他还一点都不好玩,鼓着脸道,“不要,你我都长大了,不能一起玩。” 他脸瞬间冷凝下来:“为何?” “像小时候一样,我堆沙子你画舆图,我爬树你练剑,我玩赖你还给我巴巴的收场子?” 白桃叉腰。 嬴政啼笑皆非:“有何不可,你这场篓子捅上天了孤都能收。” 说这话的时候,他王衣猎猎,负一身豪气,眉眼里含着溺毙的笑意,只如骄阳烈日,让人不可逼视。 白桃一颗心好似裹紧了,微微震颤。 她扬起双螺髻道:“可我只想,想要阿兄,我在这世间上可只有一个血脉嫡亲,那就是我阿兄,他孑然寂寞多年,能陪他的也只有我这一个妹妹,可他已经不知踪迹,这么多年,了无音讯。“说到此处,喉咙已经哽咽,“这种牵挂的感觉你能懂吗?” 说完就后悔,她突然才想起政哥哥在这世间除了杀他的赵姨已经没有血脉嫡亲了,忙止住了话头,“我” 嬴政却表情平平淡淡,“孤懂,在这世间上也有牵挂。” 白桃愣住:“牵挂?是谁?” “桃桃。”他牵起她的手,“桃桃是孤的牵挂。” 白桃心绪翻飞。 “桃桃想要的,孤都会给桃桃。” 他低哑的声音带着沙沙的回响,牵着她往回走,白桃不由自主的跟上他的脚步,看着他抓紧自己的手,有些微微愣神。 谁能拒绝这样的君王呢? 他问道:“昨晚做噩梦是因为你想你阿兄?” 白桃咬唇,摇了摇头:“没有。” 其实对阿兄只是单纯的思念,倒没有噩梦般的担忧,只是昨晚做了个笨河狸被韩非活刮了的噩梦。 突然想起什么,她深吸两口气,道,“咿?你怎知我做噩梦了?” 嬴政进了殿内后摊开笔墨,绣满星宿的衣袖垂下,提笔道:“桃桃在梦里还咬了孤一口。” 白桃:“???” 说罢,他扯开捂得严实的领口,喉结上的狐狸牙印带着绯红,这般看倒是淡化了他浑身坚冰般的冷漠无情,倒显得几分七情六欲的缱绻来。 白桃看着看着不自觉的舔了舔狐狸牙,初步判断牙印吻合。 心虚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嬴政顿了顿,提笔泼墨道:“孤不怪罪桃桃。” 反正你也怪罪不了我。 眼睛滴溜滴溜的转了两圈,白桃甜甜道:“嗯,政哥哥你真好。” 他朝她招手,白桃哒哒哒的迈着狐狸步过去,就瞧见他方才的笔尖勾勒出一位男人,瞧着模样是她的阿兄——白荼。 “政哥哥,这是.” 白桃呆呆的,拿起羊皮卷细看。 少女垂下眼睫,肌肤冰白的细腻罕见,给人一种隐隐泛广的感觉,嬴政的视线落在她的脑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想找你阿兄了,告诉孤,孤会帮你。” “呜呜呜”少女抱着羊皮卷抽抽搭搭的哭,犹如一只刚出生的小奶猫。 嬴政的心瞬间化成一汪柔水,“孤会名人张贴告示,遍布六国,得你阿兄音讯者,金千斗,赏。” 说罢,他凝神瞧她反应。 想象中的投怀送抱没有,小狐狸嘴巴瘪了瘪,瞅着怀中的羊皮卷,又泪汪汪的瞅了瞅他,“政哥哥,你把我阿兄画的也忒丑了点,就算小时候不记得长什么样了,也不能乱来吧。” “.” 总所周知,秦王不擅笔墨丹青,可谁也不敢如此大咧咧的说出来。 嬴政神态平静,转身却黑了半张俊脸。 白桃认认真真的拿起笔,趴在木案上画道:“我的阿兄,他是全天下第一俊美的,且阿兄一言,真金石也,我小时候犯懒不想走路,我就趴在他肩膀上,趴在他头上,趴在他腿上,他不让我趴在他背上,说这是猛兽最容易偷袭的地方。是以.我小时候总看的是他的侧脸。” 嬴政没吭声。 少女右手将羊皮卷压的很平,生怕有一丝褶皱惊泛了笔画的波澜,“阿兄的眼睛生得最是好看,眼尾上挑,像是菩提树上落的月光。他若是一瞬不瞬的拿正眼的瞧我,那我多半是惹他生气,要挨揍了。” “我若是惹他一般生气,他会敲我脑瓜,若是惹炸毛了,生的气很不一般,他便会折下菩提枝满山头的抽我,抽的虽不疼,还没有我装哭的声音大,但是一打滚,阿兄铁定心软。” 白桃说着说着屏住呼吸,像是把心中浓浓缠缠的思念化在融融的黑墨里。 最后手腕微婉,笔尖手势,拿起羊皮卷盯着瞧:“奇怪,我以前从来没有画过阿兄,怎么画的这般的入神。” 羊皮卷上的男人手握折扇,轻敲下巴,眼尾微微上挑,唇角挂着一抹莫测的笑,就那一眼,便有无数的光与色在其中流转。 公子只入画。 皎如兰玉树。 只是眼尾生的实在是勾人至极。 小狐狸举起来给他看,巴巴的问:“政哥哥,怎么样,阿兄好不好看。” 嬴政的眼神变得沉默,负在身后的手腕转转:“如若,和孤比呢?” “.”就连白桃都惊讶了,“啊?和你比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比美。” 好似在淡化命令的语气,那张俊美而冷硬的面容凑近她,又淡淡道,“孤和你阿兄,熟美?” (本章完) 第九十三章 天灾妖祸 “.” 熟美,熟美? 又不是和城北徐公比美。 白桃连狐狸牙都惊讶得要露出来了,“政哥哥,你莫不是.要和我阿兄比美?” 嬴政也意识到了自己乃秦国堂堂君王,何必争得如此幼稚的行径,心中又萦绕着方才白桃绘画时的行云流水,又酸又醋。 也不知道,如若寻他不见,她素来没心没肺,可也会如此娴熟的绘他画像。 还没来得及转移话题,眼前的少女立马认真道,“你和我阿兄比美,当然是政哥哥更好看啦!” 他愣住。 没有过多的修辞,白桃扯着他的宽袍晃了晃道:“在我心目中政哥哥当然最好看,君王威仪,那可是全天下谁也比不了的。” “.” 面上虽古井无波,嬴政到底也是二十来岁的郎儿,得心上人如此夸奖。脊背已经悄然绷直,自有一派高不可攀的孤高桀骜,“嗯。” 白桃狐狸眼弯弯,笑得狡黠。 反正阿兄倒也不会在乎美不美,唯有这个君王倒是会闹着直脖子还不承认的犟脾气,她和他在一起好几年,自认为多了解他几分性子,反正哄也是好哄对了。 哄完就拿起羊皮画像看,还没来得及欣赏阿兄一番美貌。 嬴政的身影笼罩着她,莫名道:“过得几日,就是秦国开元节。” “啊?嗯?” 白桃转头就见他低头看着自己。 这么贴着呼吸,是鼻息对鼻息的亲密无间。 他的手臂突然紧紧箍着她的腰肢,凑过来封缄了她的唇瓣,白桃被他吻得,唇瓣里有支离破碎的声音溢出,半是无辜半是害羞的推开他,“政哥哥你。” “开元节,是个极好的日子孤想” 话还没说完,门口的赵高神色慌张的冲进来,道:“报君上,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 八尺六寸的伟岸身形立马将身后撩人媚态的少女挡得严严实实,嬴政对着赵高冷道,“何事如此慌慌张张!” “彗星降祸,彗星降祸!” 赵国吓得冷汗淋漓,他跑得太快了,帽子咕噜噜滚在嬴政脚边,脸色涨的通红,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君上,是彗星!彗星!快快移驾。” 彗星—— 嬴政豁然扭头,神色冷凝:“什么?!” 气氛突然冷凝,白桃还没弄懂彗星降祸是什么,只听到四周的嘈杂声渐起,赶紧跟着嬴政的脚步,刚出去便看到外面所有的宫女太监都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漆盘,食物,衣服散落在一地。 她们浑身都在抖,五体投地的跪在地上,低语声如潮水般的延伸到重重丹墀,延在咸阳宫的每一个角落。 “苍天饶命,苍天饶命,求苍天饶命。“ 天际,闷慌的人喘不出一口气,所有的宫女侍卫都在跪,都在仰望,祈祷,低语。纷杂的声音遥遥伴随着天机划过一条势不可挡,贯穿东西,横扫河汉的流星。 它形状如帚,孛星圆,状如粉絮,以千军万马不可气势,悚然照耀出凡人的脸庞。 “这是什么.“ 白桃喃喃。 犹如被无形的力道攀上了后脖颈,这种山峦般的沉重,让白桃光是站在这里都觉十分的吃力,仿佛远古的重压死死钉在地上。 “妖星降祸,嬴政何罪之有?” 嬴政剑眉死死拧紧,下颚紧绷,目光竟闪出一种嘲讽的意味。周围的人都如掐灭了嗓音的死寂,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惶惶不安,就连赵高也是面色青白,双手趴在地上,扣着脑袋去伏罪天际中那条逐渐消失的踪迹。 伏罪。 就像是一把巨大的,无形的镣铐,挂在这群人的血肉上。 白桃突然意识到了不好的开端。 * 风驱急雨洒深山,云压轻雷殷地声。 这条妖星继续往北走,当没入深山高峦时,尤为惊心动魄,整片深山被孛星笼罩,惊得鸟类啼叫,走兽奔鸣。 “吵死鬼了!” 山峦里一声大吼。 “我说你一个妖精整这么大动静做什么?整的这群小动物东奔西走的,瞧着多劳累,多奔波。”山鬼垂挂在树杈上,长长的头发被山风吹的八方四面,加上无眼白的黑珠子一眨不眨的盯着空中某一个点,活像是厉鬼索命。 他红嘴巴不停歇,一张一张:“施个法还招个异象,真是浪费妖力,真真搞得本山鬼都心疼死了,你渡我几口又怎么了?反正这些妖力用了就用了,浪费也是浪费,死狐狸,老狐狸,年纪这么大,气小死了,小心吃饭塞门牙。” 前面飘摇的白影没说话。 明明是一袭白衣,却穿出了浴血的厚重,眼瞳明明浅淡,温润至极,可站在飓风之中,席卷而来的气息,是绝对的让人寒毛竖起。 “死狐狸,老狐狸,小气,呸呸呸,小气死了。” 山顶的风还在呜咽呜咽的吹,合着山鬼碎碎念,好似即将在这大地上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天空中乌云滚滚,树木摇晃不止,暗沉浓绿的如同一朵朵绽放的生死花。 又骂了好一会,他终于骂够了。 山鬼收回目光:“也对,你堂堂白荼,曾经的妖中之皇,连同类都毫不手软,又怎么会对这些汲汲营营的凡人慈悲呢?也就你身边的那只小狐狸能得到你几分良善,别的要是开罪了你,死了都是轻的,你非得还把别人从坟里扒出来谬尸泄愤不可,小心眼阿小心眼阿.” “也难怪,小心眼的妖精一般都小气。” “.” “不过话说回来,本山鬼跟了你这么多年,你就让本山鬼吸一两口“ 山鬼还欲再说,只不过当他和白荼对视时。 那句妖气。 妖气有点卡壳。 白荼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球瞥向他,狭长的狐狸眼,带着坚冰似的一寸寸封冻山鬼的后脖颈,惧怕让山鬼直麻头皮。 山鬼终于消停了:“你就当本鬼放了个屁” 白荼这才收回目光。 等他转回去的时候,山鬼松了口气。松完气不免在心里腹诽:商纣王时期都倒台了,现在是七国争霸的时代,妖界没落,你还当你是曾经那个斩四海,裂八荒的白皇呢。 腹诽着腹诽着他又觉牙疼。 好歹这狐狸也曾经风光无限,自己却永远是只连神籍都没入的野山鬼。 “唉本山鬼还是死了得了。” “可惜啊,同族人都死绝了,埋都没地方埋,楚人口头说着信奉本山鬼我,若真是落到这群凡人手里,非得合着骨灰咽入肚腹不可,老狐狸啊,你就说,为什么活下来的妖鬼偏的这么悲哀呢.惨啊,惨啊,混得惨。” 用腿部力量钩住树枝,山鬼整只鬼,颓废无比。 他伸手在地上拔了一根蔫蔫的草,塞在牙缝里道:“人比人,气死人,妖比鬼,气死鬼。现在妖界没落了,你施个法还闹得这么大的动静,妖星都给你整出来了。” “妖星!孛星!灾厄之星!”他用余光撇了眼白荼,“早在春秋,就有凡间名士预言过孛星,后来在位的颂昭公,齐懿公,晋灵公,应着预言相继毙命,凡人对此不会不警示,你真以为你这凋敝之躯,能斗得过那么多大隐士者?” 话毕,他长长悠悠的打了个哈欠,“别免得到时候,本鬼黑发人送白发人,荒哉谬哉。” 白荼似在回忆什么,逐渐发白的眼瞳里,涌动了累累霜痕,“不过就是区区大隐士者,你以为我还会怕他们再在我手里死一次?” 山鬼很想翻白眼,如果他有眼白的话:“你不怕就不怕,可别扯上本鬼啊,本鬼年纪大了,一把骨头的,实在怕的不行,打是肯定打不过,到时候你爱上上,本鬼往后躲躲。” 他眼尾宛若挂了三分猩红,笑意森然:“你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凡人自相残杀得更加的酣畅淋漓?” 恐怖如斯。 恐怖如斯啊。 饶是山鬼习惯了,还是忍不住摸摸胳膊,白荼侧过身来,邪戾的狐狸眼直勾勾的看着他,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感兴趣。 山鬼当然知道凡人的弱点。 凡人跪在他脚下祈求的时候,一切的贪婪和丑恶在他这位山神面前剥开的鲜血淋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倒挂着捧腹大笑。 白荼眼中的兴趣越来越浓厚,饶有兴味的看着这位曾经心怀慈悲的山神。 “财富,地盘,美人,尊严。”山鬼收起笑够的面皮,荡秋千似的把自己往半空中甩,“凡人,短短几十年,没怎么长见识,就好这个。” 白荼负着手,“不。” 山鬼不耐烦:“那是什么,你个死狐狸,能不能把你狐狸牙吐出来好好说话。” 跟着这只蔫坏的老狐狸谋事,他老觉得自己马上要短命。 白荼诡谲的勾唇,“天灾,也唯有肆掠的天灾。” 山鬼听得这下子是毛骨悚然,喉咙里没忍住涌出几分咕噜声音。 第九十四章 立后诏书 天灾,也唯有肆虐的天灾。 如洪水,如猛兽,它以绝对的野蛮之力摧毁世间万物,人祸兵灾败在内里,可天灾,是无数如架在大火上炙烤的黎民百姓咬着牙呕着血都无法摆脱绝望和凄然。 大旱。 三百里秦川枯竭大半。 原本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流动着的是交错纵横的生命血液,老秦人扎根的土地虽是盐碱地,收成也少得极为可怜,可不至于如此的千疮百孔。 没有水,原本金黄的麦浪变成干枯的野草。 极目萧疏,热浪一吹,唯见得的是零丁的村庄飘荡的寥寥炊烟,畜生跪趴在黄沙地上,饿的瘦骨嶙峋。 渭水几乎干了。 可天不逢时,煎熬在滴水也无的苦难中,蝗灾又在关中四起。 关中百姓几乎粮尽水绝,又加之同样大旱绵延几千里的赵国,也涌入大量难民入秦国,边境动荡不安,在加上在如此惨境,秦朝庙堂遵守着铁血法律——只治灾不救灾。 百姓们可谓是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本该殷殷期盼秦国朝堂能够大肆救灾,可秦王在如此情景之下,在无数百姓和官吏的翘首以盼中。 秦王自下了囚太后令和逐相国令。 下了他的第二道亲笔文书。 * 下第二道文书的时候,嬴政经过了千般万般的深思熟虑。天灾弥漫时刻,各种天象,占卜,童谣,諓语如野草般生生不息,秦国遍布阴影。 面对这般亘古罕见的大旱,和虎视眈眈的列国。 他身为君王,要做的事情可真是太多了,举国大事接踵而来,他忙得几日几夜没合眼,终于在批阅最后完最后一沓竹简,搁置下最后一管毫笔时。 他穿着敞胸寝衣,在高天皓月,冰轮如镜的夜色中,走入了白桃寝殿。 月色光寒,照得他的背影如水清泄,兽面纹铜烛晃晃,当在男人在靠近胡塌时,那通身的锐利,身上竖起的君王威仪,算是全数卸下,独剩眼底柔情微微轻颤。 少女面对着里侧,睡得头发凌乱。 小小的一团缩着缩着,他轻易捞就能捞进怀里,再好生揉捏一番,被搅清梦她定能气得跳脚,再好生给他来上一口。 她向来不怕他。 可惜今夜嬴政心思积重,无心于此。他脚步轻轻,踱步离塌。 殿内的光漾漾晕开,使得外头的月色失了华彩。 嬴政在屋内把玩她收藏的小玩意,一点一点看,生怕错失一分一毫。似在弥补缺失给她的那段陪伴时光。 她素来喜欢猎奇和新鲜玩意。 最外头的木架子上堆了琳琅满目的小东西,小摆件。除了各种颜色绮丽,价值连城的宝石外,竟也有一些不知道从哪条河里捞出来的怪石头。 嬴政的指尖一点一点的触摸过去,在看到一只狐狸形状的石头时,唇角微弯,指腹摩挲了几下。 放回原位后打开抽屉,便是各种千奇百怪的蝴蝶干尸。 最里面有几幅帛画。 他展开来看,就见里面绘着他不熟悉的宫里偏僻角落。有亭子,有怪石嶙峋,有树木,有河流。后面龙飞凤舞的写着,“今藏宝于此,静待后人。” “顽劣。” 看着她把他给她的家当如此随意埋藏,嬴政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放回原位,就见一块有机关锁的锦盒映入眼帘,盒子的机关甚是好解,他打开后就见里面裹着好几层楚绣,绣着明黄对鹿图案,掀开后,竟发觉裹着的是最普通不过的花环。 他为她织的花环。 花草寻常,织法简单。 是年幼时他在赵国时候看到有一对对桑间濮上少男少女,他眼尖又记忆超群,少男为少女编制花环的技巧竟也记在了心上。 后来在HD之时,他也给幼时的白桃织过,小女孩满身都是香气,又香又软,戴上他编织的花环,更加的花香四溢。 她赠予了他一个香甜至极的吻。 这个吻,自年幼时,他便一直记到现在。 前不久事务缠身,恐她孤独难过,便差了赵高出去采花,择了发黄的叶子,嬴政便在海一般的竹简里,为心上的少女编制了花环,后来听手下人说小主儿甚是高兴,他便也逐渐遗忘了,满门心思扑在国事上。 没想到这个花环被她如此珍藏。 嬴政的指腹颤颤的抚过花环,一下,一下,撩拨起他的回忆,沙沙脆响不绝。 “.政哥哥…” 旁边娇慵的声音扯回了他的思绪,他转身,就见榻上少女不知道何时醒来,她迷蒙着杏仁眼瞧着他,身形曲线玲珑,雪白的玉足踩在暖玉上,一点一滴的流淌,美的像是月下的华影。 这个女孩就这么被他一手养大了,娇藏在他的宫闱之中。 嬴政眼神带着几分恍惚,走过去,打腰横抱起少女,少女乌黑的量发散落在他肩头,手臂攀着他的肩,是一种透入骨髓的依附,他低声道:“桃桃。“ “嗯哼。“ 少女的声音也软软的,让人不由自主想起盛放的花蕊。 他烙下一个吻:“.乖。再睡会儿,天还早,孤要去处理事务。” 少女略带几分失望,垂下眼睫也不说话。 离去之时,嬴政死死压制住几番回首的冲动,他想问她愿不愿意,又唯恐她待他只是政哥哥,又怕日后也只能做政哥哥。 罢了罢了,宁可恨他,左右他不会放手。 跪坐在烛火前,他用磨锭为自己磨了墨,旁边摆放着的正是和氏美玉,在抬笔落下第一个字的时候,他脑海里想了很多,也替自己想了很多理由。 一来秦国动荡,六国为首的赵国也连绵大旱,若是秦国君王昏庸好色传到六国耳中能使六国更为放松警惕,更能专注忙于宫廷内斗,轻易怕是不会举兵伐秦。 二来白桃乃赵国孤女,如若登位,怕是困难重重。但如今逐客风波余韵,外来之士皆为君权马首是瞻,内里宗室疏漏把柄在手,唯恐追责。此时君权凝一,机会实乃千载难逢。 三来秦国历经风波,太后囚,相国死,间人祸国,荧惑守心,大旱绵延,如此种种,的确要给国人新的殷殷期盼。 可是千条万条,种种理由,不过算来就是他的私心。 他独爱她。 仅此而已。 * 第二道诏书下来了。 ——立后。 天灾此时还在肆虐,贫瘠的土地却沉默了,饥肠辘辘的百姓们愣住了,朝堂上的大臣们更是惊愕当场,只见他们的君上。 秦国的统治者,丢下文书就像是放飞一只飘着羽毛的鸟儿,底下的大臣僵站着犹如一堵墙和一扇门垒着。 “君上,现在修渠耗费巨大,又兼大旱连年,立后乃国之要事,花销之大,只怕是国库难以承受,届时若是征战,怕是难以养兵。” 管着财政的大臣,还算是有言必谏。 他举着笏板颤巍巍的上前,白胡子垂的好像两只毛笔,按理说他也是老臣了,秦王才登任没多久,不该如此惧怕,可逐客令。 逐客令的下达,不仅遏制住了秦国宗亲的咽喉,也遏制住了外来官吏的命脉。 一派是有过错而谨言慎行,一派是怕被驱逐而如履薄冰。 王座上端坐的秦王是绝对的控制。 嬴政冷道:“孤意已绝。” 大臣们铁塔般沉默,他们不敢反驳,也不敢去在这个节骨眼去对抗他们的君王,一时间,连殿内的尘埃落下来,都觉得无比的称重。 李斯这时候站出来。 他抬起左脚踏出右脚,手中的笏板高高举起,笔直趴跪:“君山上万岁,君上万万岁。君王婚姻,王者之志,君上二十有三,先安家才能后平天下,君上的喜事,是秦民的福祉,更是大秦之幸,天下之幸!” 说罢,又是振声高呼,“君上万岁,大秦万岁!” 大臣们死一般的沉寂,在君上的冷眼扫过来时,有几个也跟着跪下,“君上万岁,大秦万岁!君上万岁,大秦万岁!” 但君上立一赵女为后,有背祖法宗制。 朝堂大多数人还是争论不休,但是嬴政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直到不知道有谁消停了下来,而后殿内大臣陆续缄口,嬴政缓缓迈步走了下来,八尺六寸的雍容轩昂,赫赫威压,走下来时,冕旒遮住他难以揣测的面容。 大臣们感觉到自己的血肉被一点点的敲打,头垂的更低,低入筋骨血肉之中,甚至穿透了,钉在膝盖上。 嬴政的眸底掠过一道幽暗的光华,看向之前带头抵抗最大声的老臣。 那老臣佝偻不堪,膝盖颤颤巍巍。 他冷晦道:“元老花甲之年,年高无力,还是回乡养老的好。” 那老臣几乎要晕厥过去。 其他大臣都面露凝重,君上连亲母都敢囚,烹尽二十七人劝谏他之士,敢如此背负不孝之恶名,秉性偏执至此,如今要娶一名赵国孤女为王后。他们劝诫他难道有用吗。 不过秦王还在此种节骨眼上娶后,倒也证明了一点。他也是个有血肉有人伦纲常的意气少年,不是单单的囚亲母,罢仲夫,逐老臣,远宗亲的冷血君王。 效忠于一位有情有义的君王,也是这群大臣们心底所乐意看到的。 且娶个孤女而已,以秦国几代的底蕴,能铺张到哪里去? 陆陆续续的,无人抗命,也无附议:“君上——万岁万万岁。” (本章完) 第九十五章 赵国娼后 秦王立后,此消息如同大河一般有着无数的支流,阡陌纵横的传播到大江南北,在百姓的屋脊上连绵起伏,在黎明的舌尖上吞咽摇摆。 话里行间,如水漫流,见缝就钻。 在干涸的土地上,就好似代替了麦苗,一茬又一茬的收割不尽。 秦王要立后了。 立的还是赵国孤女,深宫上娇养的女孩,听闻此女千般柔媚百般娇嫩,又兼之和在HD为质的秦王一起共患难。 导致现在的秦王连高贵公主也不娶,一心只栽在此女身上,手心手背都是心肝肉的贴着。 又言说,此女是妖精变得,长得就不似真人,习性也颇为孤僻。 后又不知什么缘故,死透了被大巫师招魂回来,寻常人难能回魂?只有妖精能,妖精有九条命,怎么死也死不透的。就算生前真是人,死了又活了,就又不是人了。 太阳从早到晚照个没停,夯土大道上的黄沙沸沸扬扬了起来,显得连日光也压不住的疲累。 饥肠辘辘的坐在牛车上到处找水源的百姓也是浑身黏着一层滞重的汗。 他们对秦王立后,无雀跃,无反对。 毕竟,秦王不能拯救他们如今的困境,秦王后也不能。 他们只盼雨。 唯盼甘霖。 最热闹的当属宫中,秦王大婚,对于这座座冷寂的宫殿来说,是突然而来的,烟火人气的感动,是意料之中的,又是意料之外的,宫女们听着训诫,听着大婚细节,忙里忙外的身影倒映在白玉板上,是井然有序的,窃窃私语的。 白桃在这忙碌中心,却显得清闲,也有点云里雾里的。 被几个宫女们摆弄了几下,又乖乖坐下了:“那我在宫中备婚,要多久?很麻烦吗,那以后还能够出去玩吗?是不是做王后了就得一直待在宫里不能出去啊。” 蕊儿道:“不算很久。” “不算很久是多久?” 蕊儿正忙着在竹简上登记事宜,闻言噗嗤笑了,她近来十分高兴,像是了却了一件人生大事似的,“小主儿,还早呢,有诸多事宜需要商榷着来,暂且忍些。” “忍?要多久?“白桃问了心里想问的,“你之前说过的,大婚后和大婚前没两样,只是称呼变了,更为合乎礼制而已。” “.” 蕊儿行事利落,暂且没答白桃的话,又去嘱咐一旁听训的宫女,稍显稚嫩的眉眼,变得一派老成和威仪。 白桃抿唇:“那大婚完后,是有不一样吗?” 蕊儿思考了会儿,“大婚后,小主儿就是秦王后了。” 她的意思是,身份不同了,行为举止不能由着以往的脾气来了,毕竟以前是孤女,再怎么样也不会有失大秦威仪,可现在她是入主长乐殿的王后,今时不同往日。 白桃却不是这么想。 秦王后。 政哥哥是秦王,她是秦王后。 她对这个能和政哥哥沾边的称呼,显得有点儿喜欢,“唔,秦王后官大,很多人都要听命令,三拜九叩的,没人能够阻止我出去了,也没有什么老横秋敢说我了。也不敢讽我被政哥哥娇惯坏了。“ 蕊儿:“.” 她这是暗指宗室那群人,说她野,无贵女端庄风范。 蕊儿笑了:“那都是过耳风,过耳风就风过耳,听了也就罢了,小主儿无需在意,那些个宗亲的确是迂腐了些,可再如何,他们日后可是要对小主儿您三跪九拜,叩头的。” “你和政哥哥说的一样。” 白桃单手撑着箱子边缘就跳下来,拍了拍手: “政哥哥也这么说,说我只要嫁给他,有享不尽的荣华和富贵,吃不完的烧鸡和鸭腿,哪个不顺眼就叫他跪,没人敢欺负我。” 顿了顿,又愁道,“只不过他说备婚有些麻烦。” “.” 万万没想到君上是如此哄心爱的女子讨开心的。 蕊儿哭笑不得。 心想就凭君上护犊子的程度,小主儿你在咸阳贵胄圈里可算是臭名远扬,哪个敢欺负,君上直接在朝堂上算明账的。 她道:“是的,君上金言,所说极是。” * 清早的晨曦照在秦国边陲地界的一间茅草屋里,什么都铺开了似,亮堂堂的。 茅草屋外摆着粗木架子,晾着衣服,被风吹拂的,不安分的,连着远山的青黛都沾惹了几分衣裳色。 有些荒凉年头的石头地板被人踏至上来,带了几分喧嚣,“公子,公子。” 压低了声音,蚊蚊呐呐的。 远处放牛的牧牛人正抻着脖子踏着石头往这里望,两只眼睛转了转,显得嘀嘀咕咕的。 “吱呀”一声。 木门开了又关了,再也看不见人。 那牧牛人才把眼珠子放回,一颗窥探的心却放不回去。这座茅草屋里外的人来路奇怪,平日也只见得一男子来往,再就是无人了,今日怎么有个精壮汉子来。 无怪其他,只因秦国严苛的连坐罪。 他们乡里巴亲的,互相在对方身上爬满眼睛,长满嘴巴。 你若是不安分连累着俺们一家老小,也别怪俺们不客气把你送去牢房里去。 可这家茅草屋的人,他检举到了里正,检举到了亭长那里。就再也检举不动。 牧牛人也不晓得还有哪个官大,但是这些检举就好像老黄牛放屁,闷个气都没得。 摇摇头,牧牛人牵着瘦骨嶙峋的老牛远去了。 可茅草屋内的动静却越来越大。 那精壮汉子操着一口流利的咸阳话,跪地喜悦道:“公子!大喜!秦王在咸阳自掘坟墓荧惑守心后,天下之人人心惶惶,秦国大旱严重,民不聊生。可秦王竟不治旱灾,却掏空一门心思在立后之上。” 他又道:“公子曾言,夫国事物先而一民心,则国昌盛也。这秦王先就一己私欲,必失民心,一国之主失了民心,则国必败!” 韩非清隽的眉眼微拧:“秦王要立赵国孤女为后,也只能在宗室和外臣此微妙之际提及,哪怕冒着天下大不韪,倒也重情义。” 那人嗤笑:“那有如何,终归只是个女人,如此沉溺情爱,怕是难成霸业,不足为惧!” “合纵之事,你周寰的如何了?” 韩非手放在膝上,纤长的指尖微敲着膝骨,哪怕是在这破败的茅草屋里,也掩盖不足他的贵气和文雅。 那人胸有成竹道:“秦王刚一上位,秦国大旱,关中动荡,荧惑守心闹得人心惶惶,世人皆言秦王父不慈母不爱,是孤星,是天煞孤星。” 这话没个反驳。 荧惑守心是真,大旱连年也是真。 荧惑守心难得一遇,大旱连年更是千百年难得一见。想当初大禹治水将河流汇入海中,一直以来水患才是华夏民族的莫大的威胁,天下益水。 秦川更有东西八百里的秦川贯穿腹地,河流湖泊如织锦一般交织出了大秦壮哉的山水画卷。 哪能料到今日的大旱连年? “秦人心惶惶,加上水渠的开挖召集了大量的壮丁,留下一群老弱妇孺守着青黄不接的干涸田地,且在下和秦国的少内令交好,酒咥饭饱之际,偶然听之这几年来,开挖水渠的人力物力财力早已让大秦的财政喘息不过。” 那人转了转眼珠,“壮丁服徭役怨声载道,饥民食草裹腹饥肠辘辘,依秦王立后诏令,势必得大兴土木,大肆铺排,皆时秦人天灾人祸一起背,民有菜色,军无战心,正是合纵的最佳良机!” 他铿锵道:“九公子!秦强一时不可强一世,单拳难敌四手,猛虎也怕群狼,您铺的棋局要收盘了!” * “咯咯咯——咯咯咯,” 黎明破晓,有公鸡叫唤了起来。 “咯咯咯。” 还在沉睡的赵王宫里,也突然有个女人的娇笑传出来。 那娇声,是十足的魅,挠人脚底板的,往骨缝里钻的风情。 “咯咯咯,今年的太阳,好大呀。” 里面的女人似乎伸了个懒腰,外头垂着头厚着的侍女就把那珠帘拉开了,是个女人,裸露着半个身子,像是剥了皮的瓣子肉,水灵的饱满的,上面纠缠着如瀑的金发。 是女人,且女人中的女人。 她那双湛蓝色的眼睛似乎有魔力般,当你和她对视时,连心脏都完全攫住似的,不能跳动。 她动了下眉头,挺着胸脯,哼哼吟吟,“天亮的早,太阳也大。” 如今天下就秦强赵猛,其余齐,魏,韩,楚,燕国不过就是水上的浮萍,皮上的寒毛,是附属中的附属,陪衬中的陪衬。 就连着这天上的太阳,似乎也格外厚待这两位霸主。 旁边的侍女立马拿着蒲扇过来给她扇风。 女人闭着眼睛。 蒲扇送来的风吹拂起了寝宫的薄纱,露出里面一位闭着眼,脸颊凹陷,神情憔悴的男人来,明明外头艳阳高照,可他却像是丢了魂,犯了病,被昂贵皮毛裹着的他,犹如裹着一巨死尸。 秦国的霸主威震一方,而赵国的霸主却佝偻缠绵在病榻。 女子眼睛转过去,瞧着赵偃发黑的眼眶,就好似瞧见了里面盛满了一层黑干的老鼠屎。 厌恶的神色爬上了她白玉般的脸庞。 旁边有侍女道:“王后,该早朝了。” 现如今赵偃害病,赵国的大权牢牢把握在她一人手中,从绿妓坊走来的妓女,胡娼林魅儿,命运的齿轮似乎格外的偏爱她。 如今十几载眨眼流逝,她的容颜非但无一丝半改,反而被滋润的更为多姿婀娜。 甚至。 诞下了赵太子——也就是后来的赵国第十任君主赵幽缪王。 “晓得了。” 林魅儿拿过侍女的银盘,里面盛满了无数密密麻麻蠕动的蜈蚣。 她眼睫垂下,掬起一把虫子塞嘴里,嘎嘣嘎嘣后嘴唇黏满白色透明的汁液,之后又翘起兰花指捏起一面蚕丝挑绣的帕子擦了擦唇。 赵王后不食肉。 每日食五谷,偏好五毒蛇、蝎子、蜈蚣、蟾蜍、壁虎等。 这种怪癖的饮食,宫中纷纷言传正是她永葆青春的诀窍,一时间赵王宫宫女贵女五毒饮食之盛一时大起,中毒者也如过江之鱼。 林魅儿这般慢悠悠,外头的人又催,“王后,该上朝了。” “催什么催?!” 林魅儿突然大怒。“啪“的一声摔了手中的银盘,里面的黑红蜈蚣爬了出来,朝着四面八方的角落里逃走,一时间,节肢动物的撞击声不绝于耳。 (本章完) 第九十六章 娼后祸国 发泄完怒火后,该上朝还是得上朝。 是夜。 又被朝堂之上一窝党羽抵制建别宫劳民伤财,遭受群臣唇枪舌战的林魅儿一喉咙火气的走在廊边。 连着走在她身侧的男人,也是一脸的愁眉苦脸。 “上朝上朝!那群老东西,每次早朝又要开始拿着他们放进棺材板的大道理,指着鼻子骂本后。什么圣贤之道,妇人之道,嗤。” 林魅儿掐着柔亮的声音道,“骂完本后,又什么要养军要用钱,国库无力支出了,瞧瞧瞧瞧,光本后哪个破篓子事?” “本后就那点子开销用度,难道还碍着他们眼了?什么打仗,打仗又是什么?” “不打仗了凡人是活不了了吗?天天打日日打,也没见得打到HD来,花那么多钱养那么多兵干什么吃的,还不如养我的仟儿,我的仟儿如今正是需要一座静心修身的好别宫,来好好修炼。” 脚步不停,她蹙着眉柔弱道,“若是我的仟儿修炼大成,何愁不能成就一番霸业。“ 可是她的哭诉没有用,她的盘算没有用。 她只是一只鸡妖,如何能懂得朝纲之争,势如水火的道理。 又将哀怨万分的目光投向旁边赵王的幼时陪读,如今的赵国丞相郭开。 她突然一个激灵,冷冷道,“如今大旱连年,本后怎么听到你府邸在竞豪奢?” 郭开心中骇然,厚厚的嘴唇动了动。 他扶着官帽,剁了剁脚,“冤枉啊,王后,什么竞豪奢?!他们还敢污蔑开是什么贪财受贿的贪财之人,搜刮着赵国的民脂民膏。” 指了指自己的袖袍道,“开侍奉王后王上这么多年,效犬马之劳,勠力同心,是何等的忠心耿耿。郭岂是此等奸佞,郭一心肝胆,为赵国,凭的是什么,凭的是自己的良心!是” “说你两句,你当在绿妓坊间里,还唱起来了。” 林魅儿不耐烦的打断了他,“吵吵吵,老公鸡闭嘴!” “嘿嘿,王后明鉴。” 郭开笑了两下,闭嘴了。 “如今六十万黄金都给了边关战士,那本后的仟儿用什么,他如今是修炼的关键时候,哪里哪里都要花钱。” 林魅儿道,“那地儿我看了,日月精华,丰沛充盈,待在此处不过十年,日夜和一万名处子调休,何愁不能登顶仙道。” 她蹙眉,“可惜,赵国一堆凡夫俗子,只知道打打杀杀,无一人懂我营营苦心。” 按理说娼后容颜非凡,这么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勾人慑魄。 可旁边郭开作为男人无一丝所动,他眼珠转了转,在她耳畔凑声道,“臣有二计,不知入不入得王后圣耳。“ 郭开能从一介陪读爬上如今丞相之位,手里还是能耍出几个把戏。 她来了兴趣,道:“哦哦哦,说来听听。” 郭开之计。 一是再度增收赋税。 可赵国连年大旱,土地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增加一次赋税后竟有众多难民逃离至秦国境内,若是再增加赋税,赵国境内,人口必将流失过半,届时还有谁能为赵国缴税。 可他答曰:这一部分逃离之人原先就不是赵人,赵人与秦人不共戴天,无论如何,赵人铁肝衷胆,王后不必顾虑。 二是从春平君入手。 春平君,也就是赵王的手足胞弟,和李牧各自拥兵十余万,盘桓在赵国的脊梁,抵御胡人南下,抵御他国入侵,可谓是战功赫赫。 也因是王族,还掌管着喂养军队的血脉-粮草辎重。 林魅儿听了不懂,好看的眉头一拧紧,“聒噪,你说的究竟是哪个意思?!” 郭开:“.” 他也不说话,直接抬头点了点走在廊中的一人,邪笑道:“诺,王后,您要的金子银子,都喂给了他那戍守边关的十余万将士,其他的,在李牧那里。” 这会儿林魅儿听懂了。当看到来人的那一刻。 连着心,也连着心也一点点被读懂,读透。 “哦哦哦,是他啊咯咯咯——” 她抻着脖子笑得花枝乱颤。 来人人高马大,肩宽腰细,一身的腱子肉。 他阔步走进这一条条浮梦的宫墙下,连那侧颜像极了赵王,每一寸寸,搅的林魅儿心都跑遍了,眼也啄瞎了。 他停在她面前拱手:“见过王后。” 林魅儿瞧着他那健壮的身躯,鼓鼓囊囊的大串肌肉,碧眼微漾,“春平君啊,夤夜奔波,劳苦了。” 春平君却是一身军旅气,直接了当道:“王后,臣有紧急要事要奏。” “哦,这么晚了还要入宫,禀告要事啊,又是什么要事呢?” 林魅儿视线直勾勾的盯着,一绺绺金黄头发丝勾缠着雪白的指尖,好像在春平君身上缠绕了一圈一圈似的, “凑近些,说来听听。” 春平君被如此热辣的目光看得大是难堪。 旁边郭开朝他扯开皮肉笑,行了礼走开了,“王后和春平君商量国事,郭先告辞。” “人都走了,昌平君还不开口?”娼后单指捂嘴说道,“虚,是这里说话不便么?” 她扭着婀娜的身躯,逶迤着裙摆,单手勾着春平君的衣领,媚眼如丝,“那就过来,来本后的宫殿,那里没人,私下说。” “王后!”他乍然被扯衣领,怒,“王后请自重。” “叫个什么?本后只知道要死的虫儿才拼命挣扎。” 瞧着脸色铁青的他,林魅儿笑道,“难道你还怕本后把你怎么着?你一个豪粗大男人,一身臭汗,怕本后一个呆在深宫的妇人,说出去,你还怎么统兵御敌?别怕,来啊,本后只是一届妇人,什么也做不了,只是想被你统御,和你一齐商讨国事。咯咯咯咯咯咯咯。” 说着,她松开他的衣领,挪着步子,绕了他周身一圈,像是打量着猎物。 男人很是警惕的看着她。 他微转身,直肩阔背,肌肉群块垒垒分明,脖颈上如蛇一般吻缠的是他的刀疤,眼睛像是野狼一样,好像随时准备反咬一口。 “你比去之前,瞧着黑了些,也壮了些。” 他冷脸不答话。 “咯咯咯咯。” 林魅儿见他这副坚毅样子,看得尤其开怀,猛地往他身上一扑。 春平君哪能料到,况且后背就是柱子,如若他躲开 还没想完,林魅儿娇软丰腴的女儿身躯就扑在他身上,猛地在他身上深吸一口。 “是男人,活的,酸的,臭的,坏的紧的,就偏生本后就喜欢。” 瞳孔急剧收缩,春平君靠着多年征战的警惕,往身下一摸。 他的王族玉佩被林魅儿顺走了。 抬头一看,只见林魅儿身子如春燕穿柳消失在廊庑的尽头,“来呀,别怕,春平君,快来呀,不然小叔子的玉佩在嫂嫂这,你朝着这外面万千的赵国子民,这可怎么说得个清。” 后面春平君坚硬如凿的轮廓,终归塌陷下来。 秉承着国事为重,小事为末,如步入陷阱似他终于步入了王后的闺阁,那里一匹步那一织锦说不清的暧昧不明,连着他禀告事情,都杂夹着扰人心的消弥。 说完后,春平君心都搅了起来。 在红云漫天的王后寝殿,在王后的娇嗔中,他的心似架在火上的孤灯,数完他金戈铁马的那段日子,最后滴滴答答的落下。 林魅儿趴在床榻上打滚了似的笑,“合纵,咯咯咯,咯咯咯,你们还要合纵?咯咯咯咯咯咯,还是韩国和燕国,合纵要钱吗要粮吗,你看看赵国咯咯咯,哪拿的出来这么多钱,哪拿的出来这么多粮,哪里还能打得起仗,民间都要看好天气再出门,你看看这天气,太阳大的,哪里适合打仗。” 滑天下之大稽。 什么时候打仗还要看日头! 春平君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如今虎狼秦国也大旱连年,又加之修渠劳民,赵燕韩联手合纵,擒虎杀狼,趁此之时,夺彼之命,蔫能不报我赵国三十万同胞的血仇!” “报仇?报什么仇。” 林魅儿道,“你们人杀来杀去,你杀我我杀你,做的都是些牲畜的行当,不如你占那边,我占这边,当两个山头的山大王。两不生事,多好。” 和此等妇道人家商谈国事,春平君已经是心痛难忍,“赵国和那等虎狼,不共戴天,若不荡平秦国,我自于九泉之下谢罪三十万名赵将冤魂。” 他再也不说,豁然离开。 “站住!” 林魅儿厉声叫住他,“你再敢踏出本后的寝宫一步!” 春平君步伐毫无滞涩。 林魅儿阴沉着脸道,“春平君莫是忘了,这是赵王宫,你走出本后的寝宫简单,可你想出去,众目睽睽之下,春平君的名声。” 话音莺转,她舌头卷起往着嘴里一压,黏黏缠绵,“那可要刻凿上本后的烙印了。” 春平君步伐顿住。 “天下看秦赵,秦乃赵国最大的劲敌,你当本后不想灭秦么?” 她眼尾拉开,冷笑道,“只可惜合纵要钱,哪哪都要钱,你瞧瞧,赵国如今穷的有钱么?那几十万士兵张一次口都能把整个赵国拆之入腹!本后原先还有些微末积蓄,还算能够填补你。” “只是不久前秦王大婚昭告天下,其他五国摇着尾巴献礼,尤其是燕国,又割地又献宝。哼,大臣们逼着本后去周旋,还说此乃国之邦交,本后就这点底子都被他们这群茹毛饮血的宗室给掏空了!” “各国来贺啊,咯咯咯。想当初本后嫁给大王时,也不过就是个人人喊骂的娼夫人,从未受过如此尊荣。” 又哭又笑又羡慕,她掩面而泣好一会儿,又赌气似的一扫长袖,“罢了罢了,也怪本后肖想,你自出去就去,要怪就怪本后偏对你生出了副女儿柔心。” 春平君疲惫转身道:“王后,你想如何?” “本后想如何?” 林魅儿听到他的关心,忽的掩住唇畔笑了。 色转皎然道,“本后当然是想如何就如何,如今的赵国,何人敢拦我?” 她起身大步迈过来,捏着兰花指给他轻轻理了理衣裳,“你可别以为本后是个女人就看轻了女人家去,本后能够承受这世上最毒最恨的骂名,堂堂春平君可想不到吧?” “咯咯咯,郭开韩仓那帮大阴人,被民间指着脊背唾骂大伤阴德,可他们骂的最很的还是本宫,骂本后是人尽可夫,万人骑的娼妇,恨不得本宫入军当军妓是不是?” 说罢,她手下猛地一用力,拉紧春平君的衣领,“这是不是就是最毒的评价,和最歹的诅咒。由你们赵人说出口的。” 春平君冷冷的看着她。 “你也一样,也是如此看本宫,看轻,看贱。” 她也不恼,半娇半怨笑道:“本宫想如何?本宫又能如何?这外头的天多大,太阳多烈,是是非非,还不是你们男人说了算的。“ “本宫只是一介后宫的女人家,守着丈夫,守着孩子,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年年月月日日,日日月月年年,就这么过去了。你们是赵国的兵,要带兵打仗,要去打哪里,如何打?什么兵法谋略,本宫一概不管,又何曾阻拦过你们,你们要加赋税,本宫也都没有坑过声,兵胜兵败乃兵家常事,你们打得如何,本宫没有指点过哪怕一句嘴,可每次胡军骚扰边关,边境滋生深事端,再加上这两年莫名的旱灾,不详之时,本宫就听到好多阴沟里的故事。” “那一句句娼妇,娼妇,娼妇,恶报,恶报。本宫啄食一样,分开来嚼,掰开来咬,咬得本宫都不在乎了。” “反正都是归咎在本后头上,本后何曾怕过?” 林魅儿挑动着眼角恩波,咯咯咯大笑,“既然世人如此评说,那本后就是淫乱朝堂,构陷忠良的妖后咯,咯咯咯。” 说完后,她轻摆着肩梢和腰肢,风情万种的靠在他胸膛。 指尖在他的胸膛上一挑,“你说呀,春平君,本宫还能做什么?” 随着她的动作,春平君眼中的神采被她攫取的一点点暗淡下来。 “当然是,要做什么就做什么!”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华丽的赵国寝殿,呓呓语语,笑笑言言,动静大得连殿顶都差点掀下来,几经翻飞中,红色的帷幔下。 林魅儿纠缠的身躯若隐若现,随着叫声,呼声,弄声,扬声,就此驶入了滚滚孽海。 动静之大,还在偏殿里养病昏迷的赵王不知道何时醒来。 他嘴唇发白,踉踉跄跄的循着声音靠过来,“水,水,水来人,来人.” 当他走进寝殿时,纠缠的两具身体映入眼帘,紧跟着外头的一缕晓光刺入眼底。 赵偃瞳孔睁大,手指伸出来,颤抖不停。 脸色青紫,呼吸急促。 从他口中吐出的鲜血落在胸前喷溅的犹如炭灸一般,“娼娼妇“ 叫罢,怒极攻心。 他重重倒了下去,下巴朝天,头颅砸向地面,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死死盯着殿顶。 “咯咯咯咯——” 赵王宫的公鸡昂头挺胸的打鸣了,太阳从东边缓缓升出。 可照着寸方的日光,仿佛是一把刀锋,轰然劈开,唯见的冰冷的日光,将一切都割的皮开肉绽。 赵王殁了,赵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完成了权利的更迭。 赵太子忏上位,也就是赵国最后一位君主赵幽缪王,赵幽缪王。 这个缪字足以刻画出这位君王讽刺的一生。 胡娼林魅儿被封太后,不理政事,一心只为赵忏建别宫,搜刮民女供她的儿子阴阳调和以荣登仙道。春平君也彻底陷入了她裙摆下的阴影里,如傀儡一般的任由摆布。 赵忏为王,郭开当政。 赵国的轴心围绕着这狐鼠一仓轰然倒塌,也恰好在如此动荡不安之时,赵国除了遭受百年难遇的大旱,更是发生了地震,稀疏田地摇摇欲坠,饥民如处水深火热之中,又恰逢瘟疫横行。 可赵国的庙堂对百姓的遭遇不管不顾,依旧玩权弄术。 “赵为号。 秦为笑。 以为不信。 视地之生毛。” 民谣迅速在赵国弥漫开来,这是窒息而无力挣扎的赵人唱响的悲歌,如今他们只能把一线希望寄托在百战无一败,铁石胆魄,狠而刁,勇而韧的战神。 ——李牧身上。 可这位在外杀敌无数的战神,终究是远离庙堂的权利中枢,天灾人祸,权利斗争,当命运中无形的大手伸向这位战神之日,赵国的国祚也终将断绝。 天欲亡之,非人力所能力挽狂澜也。 第九十七章 韩非入秦 赵国合纵破裂,春平君了无音讯,韩非在秦一手操纵的棋盘被搅的轰然稀碎,得到消息的他心里冰冷冷一片,枯坐了良久,沧桑的如爬满了青苔的山石。 良久,他自语道,“当真,无一国能阻挡秦国疆土,争霸天下的野心?” 底下来传信的人鼻涕横流,“公子,赵国如今,在内朝堂纷争不断,在外天灾绵延,怕是无心抗秦,齐国一心做壁上观,楚国又与秦国修好,无灭秦断然之可能不会举兵戈,光靠魏燕韩,怕是螳臂挡车不自量力啊!” 韩非闭上了双眼,“不,还有机会。” “什么机会?!”那人豁然抬头,跪爬过来,“如此的韩国,已是危崖临渊,还请公子救韩!” 蓦然间,他喉咙哽咽了,发出咕噜一声。 韩非掀开眼皮,“我若见秦王,或许韩国可有一线生机。” “公子,你是要去秦王?” 那人抽抽搭搭的止住哭声,“使不得啊,往往使不得啊公子,秦国乃虎狼,秦宫乃虎狼之穴,虎豹之窝,公子你若是去了,那还能抽身么?“ “不能抽身,非早已存必死之志。”他摇了摇头,“我先前略施小计,瞒不过秦王的眼线,他如今知道我就在秦国。” 那人骇然,“公子,公子那我们。” “强国易为谋,弱邦难为计。”他缓缓道,“如今最后能做的,就是等秦王找到我们。” “啪啪啪!” 外头掌声雷动。 “韩非啊韩非啊,本小将军早就听说了你的名号,什么智者近妖。今日一看果真名不虚传。”外头李信走了进来,他一身便衣,嘴角咧个笑,还叼着根狗尾巴草,“也不枉我堂堂一将军,在这山沟沟里守了你大半年。” 韩非似早已料到自己被秦王的人监视,他打量着迎面走来的小将,身材健硕,满面纠纠昂然之气,和韩国将军的憋屈暗沉截然不同。 李信也在叼着狗尾巴草,一荡一荡的打量他。 韩非垂下视线,一颗一颗的把桌上的棋子捡起来,放在棋盒里收好,“走吧。” 他料到秦王会过来找他。 而之所以不过来找他的缘由是在于博弈,他在暗处博弈,秦王在明处,他挑唆燕太子丹,秦王无动于衷,他大肆流言秦王囚母,不孝不忠,秦王坚如磐石。 直到他让李玥入宫,入宫去给宫中的小主献宝。 秦王不会不知所觉。 可他依旧没有露面,缘何? 缘何在合纵无望之时,无计可施之日,秦王请他入宫。归根结底他们都是一类人。在他们之中,同样开辟的是奔腾不绝的法家之道。 乘坐在青铜轺车上,韩非子听着耳边秦将整齐划一的步伐,掀开车帘看向大秦王宫,高大的城墙下站着穿着整齐精神抖擞的矛戈战士,不似韩宫,低矮的,冷清的城墙,入目的都是荒凉萧疏,守城将士更是无精打采。 韩国新郑门口更无大秦咸阳的车马粼粼旌旗烈烈。 这就是霸秦么? 说到底,韩国太小,弹丸之地。 韩非一路看罢,正欲放下车帘,没料到看到个人,确切的说是个少女,那少女迎着秋寒,穿着一袭雪白的貂裘,正迷蒙着眼看他。 该怎么去形容这一撇? 挑灯雾里看花。 当韩非正想聚焦着眼去看。 那里却只有一团光耀的火把,在即将落下天幕的深秋里,燃烧着黑色的余烬。 * 白桃收回目光。 她立在飞檐下,秋寒瑟瑟,深宫里的风吹在身上尤其的阴寒,从袖子掏出了个糕点,喂在口中,黏而不化,一口咬下去,甜糯奶香在口腔里爆开。 这是胡人朝大秦进攻的贡品马奶酪。 塞了一个又一个,直到腮帮子鼓鼓的。 目送韩非的马车离开后,心道,“政哥哥求贤若渴,果真将他请入宫中,面君也是迟早的事情,也不知道李斯那边有何举措不过,这位韩国公子,可要待得安分些才好。” 若是敢害那傻乎乎的郑国,别怪她拿爪子挠他。 拍了拍手中的食物残渣,白桃转身就走。 宫檐下垂挂的宫铃叮叮当当,如摇晃的铁马金戈。待走到温暖如春的室内,宫人接过她厚厚的貂裘时,她打个嗝,一股子马奶的奶味呛上来,“阿秋,阿秋。” 里面的人听到动静,放下漆勺,道:“回来了?” “回来了,我就在外头透个风儿。” 白桃屈膝坐在他面前,见嬴政拿着漆勺舀起马奶子酒盛在青铜爵里,又倒了秦酒勾匀,看他如此难得的雅致,自个儿也不打扰。 乖乖坐着摸漆案上的兽纹。 那纹路一圈圈的,倒像是上古的神兽,至于什么神兽又不认识.要是能够见到活的就好了. “出去偷吃了什么?” “啊?” 白桃反应过来,收了手舔了舔唇,发现自己回来的时候明明毁尸灭迹成功了啊。 “都说了奶酪不宜多吃,容易积食。” “噢……” 嬴政掀开眼皮看了她一眼,将手中的酒递给她,“马奶酒,不烈,你尝尝。” “马奶酒?这是什么?” 白桃接过闻了一下,皱了皱眉头,“不好闻,酸酸的。” 他白皙的手指,沾上了一点奶渍,道:“这可是个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白桃嫌弃脸。 “想当年,秦昭王抱着‘韬略示天下’的国策,厉兵秣马,胡服骑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个马奶子酒就是他当初从胡人那引进的,赵酒太烈,而马奶滋补强身,加一融合,但出酸味,将士们带着一皮囊,能够日夜奔腾三日。” 嬴政徐徐道,“赵武灵王,敢冒文明风华之大不韪,变古之教,易古之道,才能带领赵国走向昌盛。“ 又带着对几分英雄末路的感慨,“可惜,赵武灵王后,赵国一代不如一代,直到赵迁,听闻他玩心入骨,淫秽不堪,竟还建造别宫搜刮民女转供成仙之道。” 白桃自幼就在紫山长大,对赵国还算熟悉,“变法功成又如何,落在纨绔子孙身上,迟早要从棺材板板里气的冒头。“ 嬴政爽朗大笑,“赵国,不足惧之,不过,还差最后一点火候。” 白桃想起他召韩非入宫,说道,“那韩国呢?” “韩国。”嬴政把白桃抱起来坐在自己膝上,用指尖捻了捻她的下巴,道,“入口之肉。” * 韩非入秦,秦王好生招待,却不召之。 咸阳百姓在口中揣摩来揣摩去,也只认为秦王惜才,这是招揽贤才的手段之一,毕竟韩非心高气傲,要想一心侍秦,必得先杀杀他的锐气。 韩非这两个字在咸阳并不陌生,在咸阳酒肆里更是大肆吞咽摇摆。 毕竟韩非乃法家之巨,著作的《韩非子》一书,将人性的贪欲和对权势的渴望刻画的淋漓尽致,不仅如此,他还写了如何用法律约束民众,如何用权势驾驭民众,如何用术数来操控人心。 他的令行禁止,惩罚之严酷。 让人看了如同被剥皮挖心般毛骨悚然,却想要试图构造出一个“强不凌弱,众不暴寡,天下共享太平之福”的盛世。 崇尚法制的咸阳人是敬叹的,秦人是由衷的敬佩的。 可在秦国边陲的韩国,方一得之韩非如此大才入韩。 韩人却高兴疯了,大摆三日筵席庆贺。 原因无他。 韩非要去秦人行间去了,韩非在韩国就屡屡想坑害韩国,想坑害韩人,什么奖励耕战,什么修明法制,什么求士任贤。 听听,听听!简直就是妖言惑众,要不是韩非是王子,早就诛九族,灭满门了! 若不是韩国当初听信申不害那个妖道变法,如今的韩国早就入主中原成为一霸,术士亡韩啊。 如今秦国要走韩国的老路。 几个老臣高兴的手舞足蹈。 老巫师卜卦,也呈现大吉的卦象,并对这一群沉疴朽木,道,“如今天将降祥瑞于韩国,待我稍一拜天地,定能施法让秦国水灾泛滥,个个变成小鱼小虾,让大家大饱口腹之欲。” 韩人听得喜不自抑,又是一顿重赏。 摩拳擦掌,他们又商讨出一计,郑国行间,韩非行间,可这群人只在庙堂,不在后宫,如果能够进献给几名美人给秦王,到时候再生出韩人血脉。 那秦国岂不就是韩国的了? 妙!妙!妙! 商讨罢了,立马从他们弹丸大的地方遴选十几个美女,带上寒酸的珠宝。命人日夜兼程的送往秦王宫,名曰庆祝秦王立后。 (本章完) 第九十八章 计谋落空 不过。 韩王的计谋又一次的落空了。 这种皓首穷经的计谋,充满着荒谬绝伦的老套。秉性冷硬,不喜女色的秦王毫无理会,直接让这群韩女送往韩非殿中。 如今的韩非在秦宫偏僻的殿宇居住,无秦王号召,也无外客来访。他直接就闭殿不出,每日吹埙饮酒,聆听者潇潇竹林,乐得自在。 可当从韩国内一屋子女人挤进殿内时,这位临危不惧,乱局也从容的韩非脸都黑了一半。 特别是这群妃子还做着妄想鱼跃农门,试图成为秦王妃的美梦。 有个韩女道:“我看这秦王宫好生气派,这柱子又高又粗又大,画的画都是新的,你看这上面画的是什么,还有这摆件,有亮亮的石头呢。” “这叫宝石,外头有面墙壁,我看上面都缀满了。”一韩女叉腰道,“你们没注意吗?” 有个高挑的韩女脚步踏踏,跳着独特的韩舞,转了一圈抓着裙摆道,“还有还有,给我们发的布都是新的呢,以前在韩国,就可只有捡着麻布衣裳穿。” “可不是嘛,就呆在秦王宫这几日,吃的都是米粮,酱牛羊肉,睡得都是新鲜晾晒的皮毛,还有侍奉的宫女,我看她们戴的簪子,我以前在韩国可都是见都没见过的。”有个韩女满脸向往道,“唉,要是以后能够一直住在秦王宫里那该多好啊。” 其他的韩女纷纷目露希冀,”是啊,要是能够永远的住着秦王宫里那该多好啊。” “你们说什么傻话呢?” 这声音堪称冰冷,宛若一根极细的针,刺穿她们的美梦。 吵吵闹闹的韩女突然噤声了,美君起了身来,腰肢如春季抽条的柳枝,一摆一摆,姣好的容貌挂着笑,“咱们被王送给秦王,就是秦王的女人,秦王也就是我们的夫家,我们自然能够一直住在夫家里面。” 她一直都是这堆佳人的中心骨,一向最有主意的。 众人听到这话正和心意,纷纷以她为首,“对!美君姑娘说得对。咱们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不是秦王宫,这就是我们的夫家。“ “对啊对啊,我们既然嫁出国门,不住秦王宫,以后能住在哪里呢?” “是啊,我父亲说,出了门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 美君微笑,她微笑着看向周围嘈杂的一切,仿佛她才是超离众生与尘世的存在,说完她瞥了在上位的韩非一眼。 韩非无动于衷,那一双好看的眸子,带了点不耐,只默默的饮酒。 不过就是韩国的一个弃子而已。 美君不屑一顾,她抬起面前的酒杯,吐气幽兰道,“所谓入乡随俗,咱们在家中要听主父主母的话,现在嫁出来了,自然要去拜见华阳太后,也好让她老人家能够看得见她的孙儿即将开枝散叶的喜讯。” “好啊好啊。” 见华阳太后如同一种身份的认可,众韩女忙不迭的答应了下来,又问道,“可是怎么样才能去拜见华阳太后呢。” 美君欲答,韩非眼皮却一掀,罕见的插话了,“华阳太后久居深宫,最是不喜叨扰,你们去见,平增厌恶罢了。” “那怎么办?” “待在这里不是个事啊,总得想个法子让太后见见我们呀!” “对啊,不见我们,我们都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我们来韩国,韩王是要我们好生服侍秦王的。” 众韩女叽叽喳喳。 美君带着柔顺和臣服,给韩非斟酒,“依殿下所见,该得如何?” “现如今秦王宫后宫空虚,唯有一人而已。”韩非冷厉的眉锋一展,擦拭着自己酒杯的唇渍,“此人是赵国孤女,年幼秦王的青梅竹马——白小主儿,也就是未来的秦国王后,未来秦王宫的女主人,只要你们去见了她,叩了拜了,她既见了你们,你们就是从韩国来的邦交妃子,她若不见你们,就落得一个善妒,容不下人的名号,孰是孰非,这位白小主儿自然拎得清。” 美君还未表态。 另一个韩女急忙道,“对啊,她敢不见我们,就算不见我们,还有千千万万各国进献而来的妃子。她要是容不下,气死的还不是她自己个。” “噗嗤。” 众人掩唇捂嘴笑开了花。 美君思忖了会儿,慢慢的也笑,弯腰朝着韩非行了一礼,“多谢殿下点拨。” 其他的韩女也娇滴滴道,“多谢殿下。” 韩非双目慢慢阖上,用指骨敲击了一下青铜酒杯,酒杯发出的声音清越而悠扬。 * 白桃觉得今早个真是倒了个血霉。 昨晚和政哥哥嬉笑玩闹到半夜,末了他龙精虎猛的跑去上早朝前还要把她揉捏一番也就算了,好不容易睡个回笼觉,下面的人来报说什么韩女来请安了。 回笼觉被打断,白桃迷蒙着睁不开的双眼。 虽说请安这路子。她熟。 以往政哥哥还只是个王子时,她就需要跟着他一起请安,朝着华阳太后请安,朝着赵姨请安,朝着先王请安,可是现在不用请安了。 不用请安,倒是别人找她请安来了。不过她又不是长辈,下无亲戚妯娌,上无父亲母亲,唯有个狐狸阿兄。 一身干干净净的,倒是哪门子的地方跳出来个人还朝她请安啊。 “韩女?哪来的韩女?” 白桃含着没有睡醒的音调,问服侍的侍女。这时外头的蕊儿端了吃食走了进来,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她生气,火气大的都快把雪白的脸蛋蒸成皮脆里嫩的酥饼了。 蕊儿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外头都是旮旯里冒出来哪个乡巴佬,一群韩水养出来的女人,弹丸小国出生,还敢来朝小主儿你请安?” 白桃觉得她说的在理,一掀被子,又躺下了:“对,我又不认识她们,没必要找我请安。” “君上都把她们赐给韩国公子了,这都不要脸的还能贴上来。”蕊儿皱眉道,“还当是在韩国,好大的威风,不过前几日奴婢瞧着都是些老实巴交的乡人,不像是会这般聚众过来,会不会是受人挑唆?” “对。” 白桃蒙在被子里,打了个哈欠,露出长长的狐狸牙。 这时香酥四溢的酥饼香就飘进了鼻子里,勾来勾去,她鼻子抽动了两下,半趴了起来,就看着她漆盘里的肉酥饼,眼里大是赞同。 蕊儿委屈看她,“小主儿,您就是太良善她们才敢如此放肆,你不给她们几颗好果子吃,她们是不会知道知难而退的。” 啊?早上还有好果子吃。 怎么不一并端上来。 立马把被子里放出来的狐狸尾巴缩进去,白桃软软糯糯的点头道,“对,那就先吃几颗果子。” 蕊儿得到她的准允,笑开了,“是,奴婢遵命。” “去吧去吧。” 白桃翻了个边,等着她的好果子吃。 * 外头日头正斜,鹧鸪在枝桠上翘着翎羽在枝桠上跳来跳去,庄严肃穆的秦王宫,罕见的站满了一群子花红柳绿,莺莺燕燕。 先王不好女色,后宫空虚只有几个良人和八字,现也一并搬到别宫里去了。到如今嬴政更是不近女色,后宫里也只有一小主。 如此景象,真是好久没有过了。 蕊儿端着仪态走了出来。 殿门口候站着一群韩国少女并没有发现她,她们等累了乏了围在一起说着心里话话,头上均戴着皎洁无比的白兰花,轻描眉,脸上还擦了白粉,搽了胭脂,那一颦一笑,无限的吵闹,好像是恨不得把别人都给比下去似的。 懒散又招人厌恶。 当见到蕊儿迈出门槛的那一刻,其中有个韩女眼尖尖的,慌不择路的喊道:“民女拜见白小主儿,小主儿千岁千岁千千岁。” 其他人也生怕落下似的,一股脑的噤了声,纷纷跪下,咂摸出吃奶的力气,“民女拜见白小主儿,小主儿千岁千岁千千岁!” 蕊儿面色波澜不惊,掌事多年,早已经给她的气势添上一层威压和厚重。 又兼得了白桃口谕,可以不必和宫女一并的服饰。 行走在这庄严肃穆的宫殿里,耳她的饰毫无摇晃,连她袖口的忍冬纹都显得极为安静,压抑。 一堆头颅中,唯有一人没跪,那就是美君,她朝着蕊儿只行了一礼,声音柔和清脆,吐语如珠,“民女见过姑姑,姑姑万福。” 蕊儿仔细打量着她的脸,“你倒是生的聪慧。” 其他韩女听出来她不是白小主,大是尴尬,怪就怪在秦王宫奢华无比,连一大宫女的衣着都能比得过韩王宫女眷千百里。尴尬之余,面面相觑的起了身。 美君恭敬道:“不敢,只是曾听闻白小主手下的蕊姑姑,蕙质兰心,甚得主子欢喜。” “哦?” 蕊儿笑道,“你倒是消息灵通,这嘴也生的格外好看。” 她张了张唇,正要再说,没想到蕊儿扬起手来就是给她一巴掌,“啪”的一声,又沉又响。 当即美君的脸上就是红肿一大片指印。 美君捂住脸,不可置信的看向她,“你” 蕊儿甩了甩手,“你这嘴啊,生得好看,可是命是贱的,撑不起来也没用。我当这大早上的秦王宫里怎么刮出一阵阵妖风,说吧,是不是你唆使着她们来请安的?” 美君低下来的头,眼底闪过一丝阴沉,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绝无此事啊,姑姑。” 又伸手扯着她的衣袍哀求道,“姑姑,不是美君唆使的,是民女们深知自个儿贡女的命,唯有能做的是竭尽全力,尽心伺候好秦王,方不负韩王的重托。” 见到她还把韩王搬出来。 蕊儿更是笑开了,“什么命啊,要去伺候秦王,就拿你们这条低贱的命去伺候?”猛地一扯她头上的白兰花,质问她后面跪着的韩女,“瞧瞧瞧瞧,什么贱命戴什么花。“ “你们只配戴田畔里的野花,还非得戴上这名贵的白兰。“ 她又冷声道,“你们这头上戴的白兰花,原就不能采,若是宫里人人都像你们如此这般,哪还有什么景致可言?市井弃野灰都尚且还要刺字黔面,何况你们胆敢私采宫中细养的花。” “在秦国,如此蔑视宫规,该当刺字流放!“ 听罢,韩女们天旋地转。 她们也不过就是想装点自己一番,好博得恩宠,见一人采了,便都跟着去采。更是想将那白小主给比下去,就这么一番争奇斗艳的野心,哪曾想碰到严苛的秦法,哪国哪法,竟连花都不准采了?! 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 “姑姑,姑姑,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摘了,不,碰都不碰,看也不看一眼,我们,我们不想被刺字流放啊。”韩女们凄凄惨惨戚戚,哭得脸上的妆容糊成一团,“姑姑,还请您网开一面,我们做牛做马都会报答姑姑。” 蕊儿不语。 由着这堆韩女们哭泣,惊恐,自乱阵脚。末了再问一遍,“还不说是吗?你们是受了何人的唆使敢来这里请安。” 众韩女们内心剧烈挣扎,很快,她们得罪不起韩非,将美君抬了出来,“是他,是美君唆使我们这么做的,姑姑,叨扰小主儿并非我们本意,还请姑姑高抬贵手,放过我们。” 蕊儿又去看跪着的美君。 美君临危不惧,她咬着唇,仰着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姑姑,我们都是韩国进献给秦国的贡女,你怕是没有权限如此处置。万一闹得两国邦争,兵戈四起,怕是就算是姑姑,怕是也无法去答复秦王吧。“ “啪。” 蕊儿二话不说,又是一巴掌,“常弱之国出身,本就没有话语权,何况你只是个无名无分的贡女,你若是真见了主子,大秦准王后,那失职的可是奴婢了,你说,奴婢该如何去答复秦王?” 说完,不等她反应,厉声道,“来人,此女以下犯上。立马拉入地牢!” “不,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韩王的人,我奉了韩王之命。”美君挣扎不止,可是还是被膀子粗的两个粗使嬷嬷按住动荡不得,她狗急跳墙的朝着里头大喊道,“赵国孤女白桃,现如今是后宫之主,万女之表率,未来的大秦王后,难道就这么眼皮子浅薄,容不下任何人吗?!” 宫廷深深深几许,她那尖利的声音很快就荡漾开来,不消三宫,恐怕是六宫也能听到。 “今日若是杀了我等,来日传出去,传到六国耳中,咸阳子民嘴里,你日后该如何服众,你是想做一代贤后,还是一代妒后!” 在宫殿里面等着好果子吃的白桃,正回笼觉睡得模模糊糊的,乍然听到如此慷慨激昂的言语,似乎还是冲着自己来的,一骨碌就是爬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还听到有人在叫我。” 藏在双螺髻的狐狸耳朵动了动。 外头又有仗刑声响起,皮肉闷哼声不绝,还伴随着女人的哭诉,她正纠结要不要舍弃了被窝出去瞧两眼,就听到政哥哥下朝归来的声音。 好了。 没什么事了,天塌下来,还有高个顶着。 四只爪子铺开,白桃扯着被子安安稳稳趴下了。 外头有嬴政的冷酷斥责声,末了就是一群莺莺燕燕哭诉声,而后就是布料摩擦地板的声音,甭管有多吵多闹,就算是天塌下来了,也休想吵醒这只贪睡的小狐狸。 又有宫女匆匆忙忙进来,兴奋的对她道,“小主儿,小主儿,快些醒来了,君上下朝来这了。” “恩哼.我听到了。” 狐狸耳朵向来灵敏,和凡人的听觉不可同语。她也没动,唇畔微张了张,眼睛在眼皮里滚了滚,睡出了花瓣含露的娇态。 宫女的脚步声远去。 玉佩叮叮当当,嬴政跨步走了进来,他一身大黑的朝服,上面拿银线绣了云雷纹,目光冷漠净冽,很显然是匆匆赶来的。 见到床上隆起的小鼓包,他二话不说就掀了一些她的被子,说道,“日上三竿了,农夫犁完地,商户正开张,国事都处理完了,孤的爱妃怎地还赖不起?” 第九十九章 政哥哄妻 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拽住被子,白桃一双狐狸眼委屈巴巴的。 “什么日上三竿的还没起,你也不想想有谁三更半夜还不睡,莫不是都以为别人都有你这般龙精虎猛的好精神,大晚上的拿着列国密探的消息就找人剖判,判完了天还没亮就又爬起来上朝.” “.” 嬴政略微显得有点不自然,他转移了目光。 看着摆在案牍上一桌子没动的膳食,眉峰就是一皱,但声音明显和缓了下来。 “既已洗漱完毕,穿戴齐整,为何不过来吃饭?” “不想吃饭。” 白桃往后一趴,爪子朝前,伸了个懒儿腰,“蕊儿跟我说她出去一趟,给我带好果子回来吃,我在等她的好果子呢。“ 嬴政:“.” 他叹口气,半哄道:“等会就吃好果子,现在过来吃饭。” 到底还是怵他管教。 白桃乖乖坐下了,任由他给她擦了擦手,拿起饼子就啃,啃着啃着,小嘴含糊道,“我方才迷迷糊糊的听到外头有动静,是有人在闹事吗?” “已经解决了,桃桃无需记挂。” “噢。” 又是好半响沉默,她边啃着饼子,一边望向他。 嬴政显然也没用膳,但他吃相豪迈的多,带着老秦人特有的习惯,每逢晨间,必有一碗热辣辣的胡辣汤下肚,再就是大咥几个夹肉锅盔。这般风卷残云,嬴政就见旁边的少女眼巴巴的在看他,这般刚睡醒的样子,看人的眼角眉梢都带着天然的妩媚和娇艳。 他长眉一挑,想问的话不言而喻。 白桃心中的念头一条条划过去,说道,“嗯,你以后是不是会有很多妃子啊?” 他没有回答。 又是沉默。 心情一下子跌到谷底,一想到他旁边可能会出现别的女人,连握着的饼子都泛酸,她道,“那这群贡女你怎么都打发给韩非了?” 说完,又好像不想泄露心思似的,白桃垂下眼睫,打下了一小片浓密阴影。 嬴政反问道:“那桃桃的意思是,希望孤收下?” 好似一只被踩脚的狐狸,白桃炸毛道,“谁说的!我才不想你收下她们。” 刚说完,就见他含笑看她,眼眸是种毫不女气的好看漂亮,专注看她的时候,锋利又惊艳。 白桃羞的狐狸耳朵都要红了,连忙赌气似的转身吧唧吧唧啃饼子。 “呵。” 背后传来轻笑,后背被他坚硬的胸膛笼住,浑身被他的气息包裹得严严实实,“饼渣全掉身上了,还像个小孩子,日后成了王后可怎么是好。” “.” 哼。 要你管。 “孤的桃桃吃醋了?” 白桃咬着饼子不吭声。 “孤还以为孤的王后在殿内闭殿不出,是对此事并不在意.” 原来他都知道。 “是在生孤的气?” “要是我在意了,那岂不是妒妇了?”她搭着眸光,回道,“没准被那些文人墨客,指着鼻子骂。” 嬴政揉了揉她的鼻子,“妒妇就妒妇,只要孤喜欢。何况孤被那些酸腐文人口诛笔伐的还少么,有着孤的王后陪孤一起,也算是难夫难妻。” “我才不要和你一起被骂,还有什么时候我是你王后了,都还没行礼呢。” 被偏爱者,难免多了几分娇纵之气。 索性也是嬴政一手养出来的,他胸腔笑的震动几下,“怎么不是孤的王后,白纸黑字写着的。” 说着,他起身去旁边拿了一卷诏书出来,眉峰一挑道,“还盖了玉玺,颁发下去的,现在咸阳人人知道你就是孤的王后。” 白桃还没见过册封自己的诏书呢,瞬间来了几分兴趣。 他坐在她身边直接仰躺了下来,展开诏书在看,白桃也趴在他身上伸了脖子在看,嘴里不自主的读道:“赵女白氏,与孤相识二十余载,情深似海。温慧秉心,风姿雅悦,以承天命,与君齐体,供奉天地,袛承宗庙,永享天。” “相识二十余载,情深似海“少女脸上有点发烫,又道,“政哥哥,不过你这说的温慧秉心,风姿雅悦是我吗?” 他近来内扫庙堂外破合纵,心情十分的不错,有心想逗逗她,“孤言辞匮乏,实在无法形容孤的王后。” “但是这写的明显货不对板啊,万一和咸阳百姓心里想的不一样怎么办,务实点的话可以这么写” “嗯?怎么写?” 白桃张着嘴巴,呐呐的想了半天,也没找到有什么好词能够和自己这条野的没变的野狐狸沾边,正颇为苦恼间,就见嬴政促狭的看着她,眼里满是笑意。 知道自己被捉弄了,白桃腮帮子都气鼓了,“政哥哥!” “哈哈哈哈。” 嬴政笑得爽朗,如清风朗悦的抱着她入怀,将她张牙舞爪的小模样往自己胸膛上一按,“王后乖,听话。” 白桃一口咬上去,“唔听话。” “什么唔听话。”他挑眉看她。 “就是不听话,怎么什么都要听你的话,我就是不听话,不听话能怎么样。” “王后说的极是在理,此等金科玉律,不是孤能揣摩。” 捏了下她鼻尖,他起身,“既不听话也在理,那孤先去理政殿了。” 白桃:“???” 见他挥挥袖子就这么走了,她却心里有种徒然而生的,说也说不完,理也理不清的委屈。 外头的蕊儿见君上阔步走了,自己小主儿还委屈巴巴的站在殿里,笼罩着一层阴暗,颇为可怜。 蕊儿怜惜的顿时都不知道什么好了,连忙把漆盘里的果子呈给她。 “小主儿,您要的新摘的好果子。” 盘子里的果子圆滚滚,红澄澄的,闻得到的都是溢满唇齿间的果香。 “什么好果子,若是能够听话的落进人怀里就叫好果子。”她的小主儿气闷道,“这果子又不听话,还是给你们君上吃把。” 蕊儿:“.?” * 夜深露重。 皎洁的月亮挂在树梢。 白桃裹在厚重的皮毛被褥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守夜的蕊儿过来见她如此,轻声道,“小主儿,近日降温,阒夜着实冷寒,奴婢去给您拿几床新被?” “不用。” 藏在被子里的狐狸尾巴从腰边放到被子边缘扯了一扯。 白桃把小下巴露出来搭在被子上,眼皮没睁怏怏道,“我管他去哪里了。” 蕊儿满脸疑惑,“谁去哪里了?” 说罢,她怕是泄露什么心事似的,蒙住被子舌头一卷道,“外头宫檐的宫铃铁定是经久失修,锈迹斑斑,苔痕满满,吵得我都睡不着了,你出去看看。” 虽说宫殿前不久还修葺了一番,蕊儿还是立马道:“那奴婢去命令宫人拿棉花堵上。” 立马转身离去。 听到她远去的脚步声,白桃睁开眼把目光投向她的背影,猛地坐起来,“不行,你站住不准去。” 蕊儿:“??” “你去把你君上喊来,这里宫铃被风吹的这么响,他怎么也不管管,不是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吗,烹小鲜就是什么油盐酱醋料都要管,就连什么文火小火大火也要管,列国密探传过来六国大臣的动向也要管,这怎么这外头的宫铃这么吵,他都不管管,这大国管理的一点也不到位。” 饶是蕊儿,也是算听明白了。 她哭笑不得道,“君上正在理政殿处理政务,寻常将将这时候,若是不过来了都会差赵府令过来通报一声说让小主儿早早歇息。” 顿了一下,安抚道,“现在还未通报,怕是君上已经在来此的路上。” “他不来也好,我又不会等他。” 蕊儿这下真是不知道拿自己小主儿怎么办才好。 为难间,就见身边乍然出现了个高大的身影,他唇畔上挂着几丝笑容,望着那隆起的一小团,眼里的汪洋能够溺毙一切。 这下外头的宫铃还真不嘈杂了。 蕊儿懂事的退了下去。 还在蒙着头的小狐狸也完全沉湎在自己的思绪里,听不到被子外面的半点动静。 突地,就被一双臂弯捞了起来,尾巴骨条件反射,好险才把狐狸尾巴藏好,白桃就见面前放大着一张俊脸。 嬴政近日来心情甚好,狭长的双眼勾起来看她时候,竟觉潋滟的煞人。 “白日孤事务紧急,有很多琐事脱不开身,匆匆忙忙来你殿里用膳,可还为之前的事情生气?” “.” 言罢,他又凑过来贴了贴她的面颊。 喷薄炽热的气息烫上脖颈,带动起白桃浑身的战栗,“你你你。” “睡醒了就陪孤出宫。” 不等她回应,他就要揽着她的细腰往就自己身上抱。 “出什么宫?” 白桃懵一脸。 似没有听见,赢政三两下就把小人儿捞在自己身上。 “等等,出什么宫,出什么宫,大晚上的还出宫。”白桃急忙阻拦他,“撒手,我还没有答应。” 他动作不停。 “不答应的事,那你还问我做什么!” 来了几分气性的白桃,她鼓着腮帮子就揪着他衣袍。 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泼墨的眉眼也似在思索。 白桃又转攀着他的肩膀,看着他衣服上绘的图腾,上面的银纹折射着外头的月光,显得冷光炫目。 七国之首,凌驾于万物之上的秦王向来傲睨万物,独断专行。 何曾会考虑到他人感受? 白桃原也不抱什么希望。 柔软的腰肢一扭,就要没入厚厚的皮毛之中。 岂料嬴政又将她往臂弯一揽住,后背贴着的是他的心跳,他请求道,“那王后可不可以陪着孤,夤游夜行。” 不可否认。 白桃这一刻一颗狐狸心跳的真的极快。 突突突的。 像是刚在野地里刚捕到一只兔子。 可这一会儿,她却实打实的捕到了人皇,这人皇还巴巴的钻进她的圈套。就连,心底一直压抑的气性,白日里韩国贡女请安时莫名的委屈和醋意也在这一刻敞明,她也明白了凡人所谓的死生爱恨。 她这个小妖精,何曾幸运。 得到他般俯首称臣的爱意。 “我我可以考虑考虑。” 白桃樱唇微张,又觉得脑袋里塞满了浆糊,说不出话来,嬴政依旧从后面抱着她,等着她的回答,“孤可否和孤的王后.夤游夜行。” 细腰被环,白桃仰头看他。 “.” 见她没反应,嬴政还在哄着她,用着最绵软的语气,这与寻常的语气不同。 寂静的深夜,那一声声刻骨缠绵的桃桃,酥麻到了骨子里 谁能想到这是位不动声色溅起史官笔尖声浪,然后起笔落笔就是千万条人命运的,君王。 “去。” 白桃答应了下来。 如今这声浪偏为她而起。 月夜。 冷梢。 呦呦鹿鸣,不知道什么时候嬴政把还在骊山的白鹿牵来,那白鹿通身真如皑皑白雪,在月光在衬托得有如天上神兽。 见到白桃,鹿眼晶亮,四只蹄子都在乱甩。 可见到人皇警告它的那一瞥。 麋鹿怂了。 前肢跪下,它接送着它的女主人。 而后嬴政牵着它的缰绳,带着心爱的女人挣脱国事,庙堂的束缚,冲破重重宫阙的枷锁,将一切甩之脑后,这片壮丽的山河,苍穹之下,唯有月下,白鹿,灯火,爱人。彼此相拥。 “哟哟哟——呦呦呦呦呦呦——” 白鹿吹着口哨,耳畔的风呼啸而过。 白桃被他圈在怀中,偏头去看他的轮廓,他的眼里有星河在此沉淀,似察觉她的目光,低头吻了她的唇,“孤的王后,孤今夜很高兴” “有何高兴?” “驰骋着秀丽河山,怀中抱着心爱的女人,怎不称得上人生幸事?”他笑声掺在风里,“哈哈哈哈哈哈,桃桃,孤是大秦的主人,孤会带着大秦勇士建立大秦基业,而你,会和孤共享此等盛世。” * 韩非被秦将请入秦王宫后,李玥也紧接着被发现行踪,被李家私卫抓了回去。 李斯府邸。 李斯右手执笔书写,李玥则跪在冰冷的石板上,窗外的寒风烈烈,室内多少游云烟霞般的富贵,都吹不散这对父女积压以久的隔膜。 甚至还不如冷清困窘的寻常百姓家,来的温情脉脉些。 “你身上穿的是齐国运送过来的鼬鼠皮,是齐地的鼬鼠身上活扒下来的。“ 李斯淡淡开口。 李玥盯着地板的瞳孔节节收束。 “这么好的一张皮,就得鼬鼠活着的时候就不能带伤,这畜生狡猾,机灵极了,齐国腹地冷寒,那些齐国百姓为了得到一只上乘的鼬鼠皮,得冻死饿死多少人。就算齐国和我们秦国做生意,可普通商贾也买不到如此厚实无损的皮料子,那都是为父在官场酬酢,拿官威铺的线,拿钱买通的路。” 李斯跪在蒲团上,拿必蘸墨写字,抬眼看了李玥一眼,“现在这张皮都披在你身上,这泼天的富贵也淋在你身上,为父的好玥儿,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富贵拿妻子命换的富贵。 李玥头上戴着晶莹圆润的白玉簪子,厚重的皮毛似乎将她单薄的身躯压的喘不过气来。 睫毛微颤,她终究没有开口。 “为父为何让你去和诸多官场的贵女去交际?你可曾想明白。” 李斯道,“为何为父那么多子女,偏就是你能够代表李府,去抛头露面?” “你以为为父想要你给为父铺路,其实不是,为父是想给你找个好依靠,而这个依靠就是蒙毅,蒙毅为人为父是看得到的,他曾在稷下之时和为父是同窗,年差为父二十岁,他是秦国世代将家,贵公子出身,可却不骄不躁,又生得一副侠肝义胆的心肠。” “他再怎么样都不会嫌了你。” “为父让你露面,不过就是让你赢得咸阳的一副好名声,秦国蒙家如此世代家族,才会接纳于你。” “为父在后宅薄待你,也不想要你成为众矢之的,你本就作为李府嫡女,又无亲母亲姊妹兄弟帮衬,你性格太冷,这府里的人,给了你委屈,你想必也不会说。” 李斯逐句逐句的述说,一字一字的书写。 “只要嫁入蒙家,你成了将军夫人,这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你不必困在这宅斗中,有着为父给你撑腰,就算蒙毅有朝一日战死沙场,你成为将家遗孀,夫家的荣耀就会落在你的头上,你会被万民所仰,你的名字和你夫家的名字都会一齐刻在史官的笔尖,被后人所翻起。” 笔尖顿了顿,一滩墨汁晕染开来。 他抬起头,望着自己的长女,以一种千帆历尽的语气道,“玥儿,为父这些年来为你做的还不够多吗?“ 可惜,跪下的李玥眼皮子都不曾动一下。 他忽然慢慢道,“还是没有达到你想要的,你还是想要更深层次的权利和欲望。” 下面的少女没回答。 “有什么样的父亲,就有什么样的女儿,玥儿,为父很欣慰,只要你想,为父也可以让你做秦国的王后。“ 他欣慰道:“做秦国最尊贵的女人,日后秦王一统天下,玥儿,你的名字会千秋万代,还有为父,我们父女会用权谋,会用智慧,会倾尽一切,去达到所有想要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下不是不可能。” 李玥浑身颤抖,仿佛冲破桎梏般,“.你还是在想你的权利,你的富贵!” 她终于仰起头来,“可惜,这都是你想要的,什么权力,欲望,创造烈烈伟业,受到万人敬仰,青史留名。”又有滚烫的泪落了下来,“我才不要,通通不要这些。“ “我才要做王后,我也不愿意做将军夫人,父亲,我只要你去娘亲的坟前,去看她一眼,去告诉她,为何她病入膏肓之时,她的夫君为何避山不见,到底为什么啊!” 李斯瞳孔一缩,“你还是因为此事怨恨为父,这么多年过去了” “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四季过去了,人过去了,事过去了,可是李玥莫不敢忘。” 她痛哭道,“可怜我娘亲当初也是千恩万宠的世家嫡女,抛开一切身外之物和你私奔,为何原先你说的珍重,后还落得个草席草草掩埋的下场,父亲,是我亲手下葬的娘,下葬了你的妻,娘没了的那一天,我还在村口送家书,刻字怕模糊不清,我父亲,父亲你看不到,送信的人也不好好送,我就咬破手指涂了上去,想着显眼点,我远在稷下的父亲你看到这封信,想到我快要病死的娘,就回来了。” “就回来了.” “我每日告诉我自己,会好的,父亲会回来,娘也会好的。” “可是那日送完最后一封家书,娘亲已经去了,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抱了娘好久,直到发冷发僵发硬,直到日落西垂,直到最后,我也没等来娘口里说的,那位顶天立地父亲。后来身边的野狗想拖拽我娘亲的尸体,我又跪着求着邻里将我娘好生安葬,可是当我醒来时,大雨冲刷了孤坟,我去的时候,只见到一群肚子圆滚滚躺在泥水里的野狗。” “父亲,如今的你怕是去了,也上不着坟了。” 陈年旧事被挖出来,李玥哀痛中,问他,“父亲,你究竟有没有收到过归家的竹简?“ 李斯的手颤抖个没停,“哗啦”一声。 面前的竹简落在书案的边缘,上面的字迹像是构建法度似的汪洋,又犹似嵯峨群峰之翼,是他李斯日日夜夜,呕心沥血的功成。 也与坠落下去只差一线之隔。 与此同时,知道不会等到回答的李玥大笑道,“哈哈哈,你不会承认,你永远不会承认,你永远不会在大秦万民面前去承认你只是个抛妻弃女的懦夫,哈哈哈哈。” 她清楚的明白。一个身份低微的人,一旦获得尊贵的身份,他会竭力撇清自己的过往。 李玥举起双手行了个大礼,额头磕在冰冷的地面,冷冷道:“女儿李玥,扣别李廷尉。” 说罢,起身出去。 李斯喉咙里更像是卡了一千一万的碎刀子,他竭力想发出声音,那句:“所以你就助韩非登入朝堂和为父抗衡!你.”话到一半,却是喉咙里有一点点无声的哀叫。 他错了吗? 他究竟有没有错? 可曾后悔? 他猛地低头,赫然看清了自己竹简的几个大字,嘶哑着喉咙,一字一字重复。 “昨日之深渊,不过今日之浅谈。” 李斯,你可曾后悔? “昨日之深渊,不过今日之浅谈。” 李斯,你可曾后悔得到如今的一切? “昨日之深渊,不过今日之浅谈。“ “李斯.李斯,李斯.李斯无悔!“ “啪!” 竹简终归落在了地上。 过去的终归也只是过去。 “不,无悔!” 他现如今是大秦权臣,他站在高山仰止的权力之上。 再也不是那个穷途末路的粮仓小吏。 就算是辜负天下人又如何,走到如此地步,他李斯舍弃的已经够多了,想到此,李斯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放松,赳赳勃发之气从胸腔里溢出。 他李斯还要爬更远,依靠他的才具,他要爬到权利的顶峰。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到时候,世人只会知他权臣之貌,无人敢窥他小吏卑骨。 他李斯,到时候还会后悔吗? 迈着官步,李斯去拾起竹简,手背贴近,重重的拍了拍灰尘,扬起的袖子犹如风翻火焰。 “呼。” 到底是李斯,很快冷静了下来,前路已扫尽,如今能碍他大路的,挡他成就青史的。就一个心腹大患,韩国第九子——韩非。 韩非现已入宫,卧在秦王身侧。 李斯眯了眯眼。 他绝不能让他得到秦王的青睐。 还有李玥,李玥如今小孩子气性,等当了将军夫人,自然也就知道他这个父亲的用心良苦。 磕到了,好甜+1 第一百章 青梅竹马 正当秦国庙堂正陷入无休止的权术周旋中,而他们所周全架构的秦王正在陪着王后在骊山狩猎。 骊山是秦王室的私家园林,禁苑之地。 坐落在秦川中部,离咸阳不过百里之距,又兼骊山山脉深青泛黑,是崇尚黑色的秦人心目中的朝拜之地,别看如今的骊山风景秀美,风平浪静,曾几何时,这是当初的秦国被六国合纵逼倒的绝地。 也曾在此埋葬了多少秦人铮铮傲骨。 也曾在此见证了世代秦人的变迁佳话。 而在此时,山林中出现名骑着麋鹿的俊美男子,高马尾末梢晃荡起伏,深邃的双眼遥望天边,其中的侵略之气就像是未熬熟的猛鹰。 天边有一群迁徙的大雁飞过。 他双腿轻轻一夹,身下雪白的麋鹿就像是离弦之箭冲了出去,于此同时,他徒然一个松手,靠着腰腹之力撑住身体,手掌几乎贴着草皮,像是要去抓什么东西。 鹿蹄声踏踏中,男子腰腹猛地带力,只见不知何时他手中抓住了一把弓箭,电光火石间,快的令人匪夷所思。 “咻。” “噗嗤。“ 天上的两只大雁,旋转着翅膀急速下落,尖利的叫声擦着地面不绝。 男人一只手提起一只大雁,似乎在掂掂重量,似觉满意,才往回走去。 竹屋里,白桃正望着面前的一堆脏衣服不知如何是好。 自从上次她被嬴政一句又一句缠绵悱恻的出宫出宫忽悠的头昏脑涨的,连续三天,她真的就在骊山这座新修的竹屋住下了。这山里空旷安静脱离尘世,竹屋里什么吃的穿的用的都有,唯一和宫中的区别在于,这骊山安静的可怕,且能看见的除了野兽飞禽就没什么。 似乎天大地大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还是相依为命的那种。 政哥哥则每日出去狩猎,而后带来一大堆的猎物。有点像是深山猎户的做派,不辞辛苦养着家里小娇妻的感觉。 而她。 就是每日巴巴的等他会来,为的就是吃上一口肉。许是住在宫里久了,白桃开始老以为这又是什么阴谋阳谋,他整治庙堂御下的权谋,打造的局中局。 一开始自己也是紧绷的,连吃肉的时候,都会在幻想,万一有个什么刺客,什么势力派,什么政哥哥想瓮中捉鳖的人,趴在屋顶上打算谋杀大秦君王,或者在朝堂上漏出真面目,露出马蹄脚,她是装作没发现呢?还是装作不知道呢? 还是直接爪子抹抹泪哭倒在政哥哥怀里。 不过这种事情,真的是极为复杂的政治问题,白桃好吃好喝想了两天,想破狐狸脑袋都没想明白,干脆不想了。 趁着他出门。 她现在翻出一堆穿过没洗的衣服,打算尽职尽责的扮演政哥哥的娇妻小媳妇。 他想演什么三十六计,她就陪他唱到底。 水刚打到桶里,正拿着一桶子脏衣服不知道哪里下狐狸爪爪的时候,嬴政就打猎归来了,他站在竹屋门口,无数落叶萧萧下,手中提着两只大雁,见到她这副洗个衣服如临大敌的样子,薄唇微勾。 白桃看到他也差异。 以往政哥哥可谓是一派秦国霸主的积威和气魄,哪像现在,头发上沾了草屑,身上沾了泥巴,真像个俊俏猎户。 她装着模样道:“郎君,你怎生在外面待着,何不进来?” 少女声音娇娇弱弱,甜蜜的能黏糊死人。 嬴政手抖了抖,两只大雁也齐齐抖了抖,他咳嗽了声道,“为夫这就进来。” “.” 果然,肯定有什么政治目的。 白桃觉得自己想得很对,融入得更得劲,“郎君狩猎辛苦,先去屋内歇息,那里有妾身煟的热茶。”他奇怪的看了她两眼,一双墨玉般的眸子定在她身上,不动了。 见他没走,她低头道,“这些琐事妾身来就罢了,郎君快快” “刷——” 清澈的水面上被溅起水珠,一条皂角悠悠沉了底。 “夫人好生歇着,为夫来。”嬴政放了两只绑了的大雁,过来坐在她的位置上,撸起袖子,娴熟的搓衣服。 白桃正觉得这几天好似活在梦里。 她觉得自己肯定没睡醒。 他则道:“夫人何必如此惊讶,为夫幼时在hd做质子,什么活都干过。” 这么一说,白桃真记起来了,他小时候还陪爬树掏鸟蛋,给她拿吃食,连他自己的衣服都是自己补好的,只是待在秦王宫这十几年,连她见着这般不容人触犯的秦王,倒是模糊了曾经的记忆。 想了会儿,也没什么好帮忙的。 她去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旁边托腮看他洗衣服。 偶尔会有洗衣水在他线条骄傲的下颚坠下,直到他手中的旌旗在晾衣架上猎猎展开,她还是觉得这个貌似天神的人皇,本不该吃如此的苦,做如此活计。 白桃递了陶罐给他。 他接过,清水咕噜噜下肚,这般侧看脊背腰线尤其的漂亮,肯定能吸引很多俏寡妇的那种。喝完后他看向呆呆的白桃,“夫人看呆了?” 白桃咬着袖子,崇拜道,“妾身觉得,郎君能识文断字,又武艺高超,怎么什么都能做得这般好。” “嗯哼。” 他扬眉,唇角的笑意压不下,“做你夫君自该如此。” 白桃眯眼笑。 他看着那一对大雁,对她道,“新给夫人猎了两个玩意,夫人看看如何?” 那两个玩意? 白桃早就看到了那两只大雁。 大雁她实在不喜欢,只会咕嘎咕嘎的叫,肉又少又不肥嫩,若是拿来塞牙不如野鸡来得肥美。白桃瞅着那四只小眼睛看了小会儿,那两只大雁似乎觉察到她这只狐狸精的威压,雁脖子都缩在雁翅膀里面,活像两只鹌鹑。 也因这么一动作,白桃才发现它们翅膀擦破了皮。 除了翅膀,毫发无伤。 嬴政负手问她,“嗯?夫人觉得如何?” “这两只大雁完全是被吓下来的,又是领头雁可以窥得射箭之人箭术高超,箭速之快,臂力也颇为强悍。”白桃的分析非常给面子,“嗯,这两只大雁生得又肥又大,看着就喜庆。” 男人被夸的很是受用,语气微微停顿了一下,“嗯,这两只大雁就归夫人养,闲来喂些谷物和水。” “自是要好。” 白桃边开心的抱起两只大雁,边在心里揣摩着男子送女子两只大雁是什么由头?又或者是什么计谋? 还在她思考中,怀中的大雁吓得连羽毛炸开了,吓得不轻的同时瞳孔呈发散状,嬴政在旁见自己的女人抱着自己狩得的两只大雁,后背负着的手在摸索扳指,似乎心情愉悦到了极点。 晚上燃起篝火,架上猎物。 嬴政一下一下的抿着兰陵美酒。 这时的星夜逐渐低垂,苍穹浩瀚。 白桃躺在他腿上,毫无睡意。 只数着天上一颗颗的碎星,就像是想数透君王的心思。 好端端的,他不在咸阳城内待着,若是什么计谋,演到现在也着实不太像的样子,那这是带她出来干嘛的?就这般整天带她出来游玩狩猎,还这般的腻在一起,含情脉脉搂搂抱抱,万一传到朝堂上多不好,还有那么多咸阳子民看着,他个君王倒没事,她一只百年的大狐狸精羞的尾巴都要露出来了。 到时候,怎么解释。 心绪跌宕起伏。 白桃一股脑的爬起来,撑着两只手在他旁边,道:“政哥哥,政哥哥。” 嬴政一双修长但手指骨节突出的手掌,轻轻压在膝盖之上,似在思索,听到她唤她,半张俊美的脸转了过来。 靠的近了,白桃甚至都能闻到他唇角的撩香酒味。 他道:“嗯?” “这都几天了,你不去上朝真的好么?” “无碍。” “那不怕那些以头抢地的老东西口诛笔伐。” “今日之朝堂,不再是二十年前的庙堂,而是孤之朝堂,桃桃倒是说,这群老家伙该如何口诛,如何笔伐?” 他直接躺了下来,沐浴着星辰夜光。 白桃蛄蛹蛄蛹挪动了两下,乖乖趴在他胸口,“嗯” 嬴政表情清冷慵懒,偶尔篝火里噼啪的火光跳动起来,一寸寸的亲吻着他停摆的眉峰和尖锐的喉结。 “我也不喜欢听那些文绉绉的大道理。”她道,“你知道的,一讲学我就犯困,一犯困保准到了讲学,何况什么几大家的,几大家的,东派西派南北派的,如雨后春笋的冒,还要连带辩论,哪那么多事情,我吃个烧鸡都不会搞辩论,真是诘屈聱牙极了。” 他捏了捏她的脸,“孤是领教过了,就张小嘴能诡辩。” “哼哼。”白桃哼了两声,“反正阿兄说了,别人能吃亏的,自己不能吃亏,自己能吃亏的,也要别人吃亏。” “你阿兄说的没错。”嬴政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孤也绝不会让世人对着孤的女人口诛笔伐,千罪万孽,由孤一人承担。” “你好似和我阿兄说的话不一样,但是芯子感觉还是一样的。” 他没说话,指尖挑住她的下巴,指腹不轻不重的按压她的唇畔。 白桃这样子被撸的很不舒服,还不如摸摸头。她小眉头一蹙,刚想咬他一口,没想到男人的唇欺压上来,铺天盖地的烈酒烧喉,“孤不是你的阿兄,是你的男人。” * 次日醒来,白桃也不是很理解这句话。 阿兄也是男人,政哥哥也是男人。 阿兄待她好,政哥哥也待她好。 两个男人又有何区别? 怪就怪在小狐狸入世未深,能知道明晓臣子和太后不能暗通曲款的世俗道理,但是不知道这般亲情与爱情细微不同的简单区分,索性她也不是个执拗着一根狐狸筋想破问题的。 掀了被子,她自己给自己梳了梳毛。 才刚把自己打理完,推开门就见嬴政正在喂白鹿,在云气蒸腾的深山,空灵鸟叫,白鹿舒舒服服享受着人皇的投喂,那鹿角真的是要翘到天上去了,四只蹶子也不安分,哒哒的踩着,非得踩出几分炫耀的样子。 “醒了?” 塞完最后一把草,嬴政回头看她。 只不过他明显的愣住了一下。 朝霞照耀着的少女,肤色雪白,被清晨的山泉水一淋,是掐出水的潋滟晶透,尤其是那双圆溜溜的狐狸眼,望着人的时候,好似要把人望化了。 紧接着,嬴政眉头一皱。 白桃还在顺着他的目光瞅着自己的脚,忽然天旋地转间,被他宽阔的肩背扛起,就像是被一匹恶狼看管圈养的猎物,他语气也是冷淡的,“山里不比宫里,你的殿里铺的都是暖玉,山中阴气湿重,还敢光着脚。” “.” 你到底见过哪只狐狸精在山中撒个欢还穿个鞋子的啊! 白桃很想为自己辩驳几句,然而瞧着他的脸实在是黑,默默闭了嘴不吭声,“知道了,我错了,我下次不会了。” 反正下次不给你看见。 她这只狐狸精,长着三条狐狸尾巴,称一称算上可有三斤的逆骨。 穿好鞋后,白桃如获自由,略过他就哒哒哒的去抱白鹿,白鹿算是见证了人皇居然抱着一只狐狸精走过去的不可思议,它湿漉漉的眼睛扑闪扑闪,连嘴里的草料都没消化完,就见小狐狸来看它了。 还抱它。 被幸福笼罩的差点要跳起,有点兴奋的它还没反应过来。 鹿屁股就遭到一只大掌一拍。 它的男主人道:“走,该下山了。” 小狐狸女主人则回道:“下山回宫嘛?” “是。” “那你来上山干嘛的?” “迎秦王后回宫。”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一章 夫妇合体 再入宫,便是另一方景象。 一切都是热闹的,往讨人心意在走。 好似多年前的点点滴滴,从她入宫的这一刻开始,方方寸寸的就已经早做准备了。 白桃待在长乐殿里,一抬眼就见到不远处宫檐上有一对金色的鸟兽,互相依偎着,金斑照入眼帘,丝丝密密的。 旁边绣着双凤呈祥的金丝屏风,总有宫女的影子匆匆掠过. 是花叶枝蔓的影,是花好团圆的意思。 蕊儿在旁看着她,涕泪道:“卫国最擅织布绣花,这上面的玄凤纹路,都是照着殷商周室的天下正统来的,在君上还是王子的时候,就已经在寻找这一支古老族群,找来后,日夜不歇,整整绣了十余年,如今,奴婢终于看得到王后您穿上它的一天。” 白桃垂眼。 浓睫投下的阴影犹似宣纸上的淡墨洇染,“记得把旁边那两只大雁带上。” 蕊儿一愣,目光转向那系着两只红绸的大雁。 一对大雁互相交颈依偎,四只眼睛警惕的看着她,大雁是忠诚的鸟类,一生唯有一个伴侣,象征着一心一意,恩爱白头。 且大雁捕捉时必须得是活的,这极大的考验男方的捕猎技艺。 “这两只雁,约莫是你们君上下的聘礼.” 十几名宫女鱼贯而入,围绕着她上妆,白桃脑海里想起白日里嬴政迎她回宫,贴进耳畔,靠尽心脏细细密密说的那些密语,连她的心也一点一点的收紧。 ——“孤很早很早,或许早在梦里,就在想,若是孤娶王后,那孤的王后就该是桃桃。” ——“但孤在想,还不是时候,要等孤扫清一切,孤要给桃桃最好的,全天下能配得上桃桃的,最好的。” 蕊儿跪在她旁边,给她上完最后一层妆面,竟热泪盈眶,“王后真美。” 白桃看向铜镜中的自己。 端坐在锦绣堆里,是被男人藏在深宫里养了十几年的娇娇儿。 唇畔饱满欲滴,眼波稍一流转间就能醉人心扉,艳烈得摄人心魄,身上的衣袍绣着织纹精巧的凤凰,华丽非常。 连那羽翼活灵活现的似乎能从从缎上腾飞而出,凤鸣九天。 ——“后来孤伏击假父,罢黜仲父,迁母咸阳,诛杀幼弟。世人道孤嫉妒,不慈,不孝,桀纣之治,暴君之行。”他的语气很平静,“孤那么难的路都走过来了,背这些区区骂名又何妨。” 成蛟谋反,仲父和太后暗通曲款,嫪毐诞下两子欲图谋他的王位,在旁的宗室愚昧自私,虎视眈眈。 稍不注意,坠入深渊。 那样的他,如何敢向黎明众生前许诺心爱的女人。 ——“只要荡平所有的一切,孤的桃桃能够陪孤一起走下去。” ——“就算有悖天下之人,又有何惧?” 白桃的手骤然抓紧了下妆盒,支撑着起身,长睫轻颤。 ——“桃桃,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这是历代秦王生生不息的志愿,也是孤欲完成的大业,这条路,千难万险,你愿意和孤一起走下去吗?” 她转身伸出手来,身侧的宫女配上一连串凤鸟玉佩珠压她的腰际,连带着秦王的贴身玉佩,素手与双凤鸟相背,凤身曲张,曲意翱翔。 这是独属于秦王后浓墨重彩的张扬辉煌。 最后戴着金光锦簇风冠的白桃,拿起孔雀却扇遮住半张脸,款款迈步出了殿门。 外面编钟敲响,吉祥吟贺之声传遍咸阳广场。 殿门被推开的一瞬间,所有人都看到外头天空碧澄如镜,似有祥云漂浮。 嬴政王袍加身,容貌俊美的不可思议。 他就站在殿门口,身长挺立,威仪赫赫,虽是如此,但是在看到她的那一刻,还是压制不住眼底泛上的一点光,薄唇微弯。 这样的君上,哪似君王。 就似十年前的那个少年,带着意气风发似的打量着自己的深藏的稀世珍宝。 白桃咬唇,脸颊飞上了红云,慢慢地把却扇交到他手中,道:“我愿意的。” 他将却扇的一端握入手中,“嗯?” “我愿意,哪怕这条路,千难万险,我也愿意和政哥哥一直走下去。” 嬴政瞳孔惊起了波澜,为之发颤,唇角的笑意挑了起来。他携着她的手迈了下去,迎着霞光的面孔被渡了金边,如琢如磨。 咸阳广场人跪满一片,更有六国的使臣玉冠锦袍,停放着香车宝马,里面拉来了无数的珍奇猎货,珠宝黄金丝绸,他们也跪了下来,朝着霸秦这对至尊至贵的夫妻敬贺。 “秦王万岁万岁万万岁,王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秦王万岁万岁万万岁,王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秦王万岁万岁万万岁,王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被嬴政牵着走下阶梯,白桃听着耳畔中士兵和大臣的跪拜应和声,在迈向系着红带的安车时,苦于袍服沉重累赘,身形踉跄折晃了一下。 嬴政掐着她的细腰,将她打横抱起,就见怀中可人儿双手慌张的攀着他的肩膀,“无碍,在这条路上,除了我们,无人敢抬头。” 白桃的脑袋被他手一按,脑袋按在他胸膛,落下一吻,“这是孤和王后的约定,也是秘密。” “.” 任小狐狸再大胆,众目睽睽之下,还是脸红了。 安车轰轰烈烈的驶入雍城太庙。 要入秦王室的族谱,自然要去祭拜秦国先祖。 到了雍城,已经是次日晨曦。 雍容华贵的华阳太后和面色呈现灰败的赵姬在太庙等候,后面秦王六代先祖的牌位如竖起的矛戈,给人一种沉重压迫之感。 白桃的视线起初在她们脸上扫过,待看到秦国六世先祖牌位时,就见无眼白,浑身四肢各杵各的山鬼正朝着她恣睢一笑,做了个口型道,“小狐狸,别来无恙。” “.” 在秦国列祖列宗牌位面前,公然被戳破狐狸精的身份! 白桃袖子下的手一紧,原本强压下的慌乱感涌了上来。 嬴政注意到她的异常,紧紧握住她的手,“桃桃,莫怕。” 白桃勉力一笑,“我才不怕。” 她不怕死人,不畏惧世间万事万物,唯怕的是她一妖精之躯,如何入得了秦国的太庙,又如何会得到秦国列祖列宗的认可,若是不认可,她又当如何? 嬴政牵着她一并跪下,“儿臣拜见祖母,母后。” “孙儿平身。” 华阳太后站的笔挺,眼尾一拉,对自己这位王威逼人的孙儿甚是满意,伸出手来就要扶起。 岂料身侧的赵姬,形容枯槁,嘴里不停的翕张着,“有人在说话,有人在说话,好多人好好多人,你听,你们听。” 许是许久不曾言语,赵姬开口时嗓音像是被含了砂石的沙哑,又刺耳又难听,“说话,子楚,是子楚,还有谁,还有好多人,在说话,说话!好多人,他们在说说.”她抱住头蹲下身子,宛若被那滚烫的水烫了千万遍似的,“有妖。” 白桃心头一跳,强撑面色。 华阳太后眉头一皱,看向自己的孙儿。 毕竟是秦王自己的亲娘。 嬴政抬头。 当他看向疯狂的赵姬时,那目光幽深久远的像是一条虚空的河,“赵姬久病出愈,不宜出宫,扶赵姬回宫。” 话音刚落,身侧的宫人们赶紧死死按住赵姬,手法之娴熟,显然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没想到赵姬扭动着霜华斑驳的头颅,奋力看向自己的亲子,“政儿,有危险,别怕,娘在!啊啊啊!政儿,你快走,他要杀你啊啊啊,快跑!” 嬴政的脸色半点也无改动,他又站起重新面对牌位跪道,“列祖列宗在上,孙儿携王后白氏拜见。” 白桃却没跪。 “桃桃?” 他看向她。 此时雍城大风,吹得秦王先祖牌位下的孔明灯,忽明忽暗,旁边绘满祈福的布条,也被风吹的铮铮作响,而白桃琥珀色的瞳孔里倒映出来这一点微弱的烛光,任由寒气侵入骨髓。 “狐狸精,她是狐狸精。” “大秦境内,缘何有此妖孽!” “莫非泱泱大秦,也要走纣商亡路,呜呼哉!” “妖孽,你以何颜面跪拜大秦氏族,还不伏诛!” 脚底的寒气又如藤蔓般紧紧缠住脚踝,攀爬至白桃的脊背,似乎想要曲折压断她的脊椎。 “桃桃。”嬴政忧心的看她。 雍城上空不知何时聚集来一大片乌云,乌云翻滚着,奔腾着,像是呼啸嘶鸣的战马,从四面八方漫过来,整垛整垛地堆积,直到越来越密。 白桃却软软一笑,跪在地面。 彩绣凤袍威仪铺开,她微曲折了一下背脊,眼睑垂下,而后那韵致纤秀的背一寸寸的带动,挺直,最后被政哥哥搀扶着起身。 “轰隆隆——” “轰隆隆——” 雷电轰鸣,震耳欲聋,如同甩下一道道罚鞭。 什么妖孽,什么伏诛。 白桃站直身躯,就站在这里,不避也不退。 身后是闪如白昼的雷电,照得她的面颊明明灭灭,暴雨如粗丝,宛如一把把利剑直直的悬挂,可她直视着这一排排的灵位毫无惧意,甚至在焚风焚雷吹没秦国先祖的长明灯时。 她还对着人皇柔弱道,“政哥哥,我好害怕。” 嬴政握着她的纤珪,墨画刀裁的长眉,沾满的都是对她的担忧,“别害怕。” “嗯” 白桃尾音发颤,又拽着他的袖子,眼里盛满了朦胧和不安,嬴政挡在她的面前,看向先祖牌位之时,一双眸子深沉的如孽海滚滚。 这时,雷电裹挟着暴雨似利箭一齐冲进来,狂啸怒号,发狂似地吹开这对夫妻,连秦国先王的排位都被吹得齐齐翻倒,砸落在地上。 旁边的华阳太后惊愕的看着这一切,她从顶心僵硬到足踝,嘴巴大张着,雷电声音仿佛在这一刻消声灭迹,“夫——夫君!” 她跪在地上死死抱住秦孝文王的牌位,神情悲伤,“夫君,妻晓得,妻晓得,莫要大动干戈,有什么要说的你说。” 白桃似也被吓得不轻,那是一种不自知的慌张,靠在嬴政怀里的她带着一种摄人心魄的鲜妍容华,仰脸道:“夫君,怎么办?” 嬴政乌黑皎白的眼瞳看着她,再看向一堆乱七八糟的灵牌时,他的眼瞳深不见底,声音冷冽:“王后白氏给秦国带来祥瑞,孤与此女成婚,天降甘霖润泽厚土,列祖列宗在上,定要护佑大秦国祚绵延。” 在旁边看好戏的山鬼,见到这位张着眼睛说瞎话的冷峻君王,从喉咙里吐出几声闷笑。 迎着外头决堤的雨幕,他大步踏出,身上的山鬼钱叮当作响,手舞足蹈,嘴里念着叽里咕噜的远古呼唤,又大声道:“秦王大婚,甘霖雨露,天佑大秦,国祚万里!” “秦王大婚,甘霖雨露,天佑大秦,国祚万里!” 悠长的吟诵在天际回荡不绝,雍城电闪雷鸣,嘶吼哽咽不绝于耳。 白桃的手拽着嬴政沉沉垂翳的袖口,对着断裂的列祖列宗牌位嫣然一笑。 看到没,一群死透了的老家伙,连你们嫡亲的孙子都在说我是祥瑞。 第一百零二章 合卺之礼 秦国已经整整旱了两年了。 两年的大旱连年,青黄不接。 又遭逢萤惑守心,老秦人们个个都压着层惶惶心思,偏遭逢河渠要事的大型征发,秦国人力物力财力投入不可估量,何时才能完工也都看不到头。 正当压抑的无法言说时。 秦王骤然宣告大婚,六国来贺的使臣绵延不绝,商铺酒肆赛马俳优灯笼高挑,通宵达旦,声色迷离,所带来的奢靡风气已经犹如大树的枝蔓,悄无声息的在朴实憨厚的秦地理扎根蔓延。 恨不得将藏在底的花花架子都摆个出来,在六国面前大肆庆贺,掏出个干净。 可这只是限制于上层官吏,权贵门的沉溺。 田地荒芜,民不聊生,老秦人面对寸草不生的田畔连泪都挤不出来,如何能普天同庆? 可甘霖就这么降下来。 在秦王大婚之日,在秋寒之时。 淅淅沥沥的雨点砸到人脸上,冰冰凉凉,在烟雾弥漫的夯土大道中,在屋檐下,在咸阳阡陌街道里,行走的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咿呀赤脚的孩童的口中。 甚至大官贵族章服之侣介胃之臣都停止了高举酒爵的动作,不约而同的往天上看。 那是浩浩荡荡的天啊。 “轰隆——轰隆——” 电闪雷鸣,将老秦人憋了两年多的窝火全部都倾泄下来。升腾起来的是欢天喜地。 “下雨啦!下水啦!” “哎呦,这个贼老天,终于下雨了,快干涸死人也!” 咸阳街道沸腾了,汪洋似海的人头狂涌至街道,像是皂角挤出来的泡泡,争先恐后的涌出,扬起的脸不知道流的是雨水,还是泪水,有个老妇笑骂道,“什么贼老天,不许胡说,下了雨,该是老天放我们秦人一条活路。” “对对对,俺们感谢老天爷也。” “老娘!下雨了!外头下了好大的雨!”人声沸腾中,茅草屋里一个男人冲进去把耳聋的腿脚不便的老娘背了起来,“娘,俺带你们看,下了大雨,喂饱田土,再等一场隆冬大雪,俺们就能开锅了,日子盼着好哩。” 那老妇满头银丝,呐呐道,“今儿个不是秦王大婚吗?儿啊,你带回的肉呢?” “那一块肉当得啥子!”男人拿小手指剔了剔牙缝,“村里有人给俺算过命了,说俺以后干大事,扛大锅,大鱼大肉的都吃不完,走,娘,外头下雨了,儿背你去外头看看。” 这下听到下雨,老妇眼泪纵横,“下雨.” “下雨了下雨了,下大雨了,乡里亲们,快把你们的大翁陶罐大家伙把式都拿出来,接雨!”外头里正的声音雄赳赳气昂昂。 老妇听了,忙双手拢在胸口。 感念老天爷,感念滔滔渭水,感谢死去的丈夫和父亲。 里正听了大声道:“刘大娘,你和你的邦大儿该感谢的是新王后捏,俺曾经听到宫里的华阳太后讲说,这秦王后是天命之女,之前不显,秦王后讨到这个婆娘,这老天爷一看哦,就乐呵,一乐呵下大雨了。” “啊“刘大娘忙跪下道,“那得赶紧感谢秦王后,保佑保佑。” 男人在旁蛮不在乎道,“娘,你跪啥子跪,等过几年,你大儿也给你讨个上炕婆娘,能下地能犁田,还能旺夫旺老娘!”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老秦人久违喜庆冲刷掉了累年累月的闹心,也冲干净了田地的秽物,三百里秦川浩浩荡荡又活了起来,无数支蔓延的支流含着对老天爷,对渭水,对秦王后的感念,冲刷在老百姓的心里。 相比较民间的沸反盈天。 秦王宫里显得稍许秩序的热腾,升腾在一罐罐启封的陈年兰陵美酒上,升腾在满朝文武百官,章服之侣介胄之臣上,更是升腾在君臣的叙话里,变成投散的晃晃剪影。 长乐殿是新修的殿宇。 也是白桃新婚的王后殿,今夜注定是秦国最尊贵夫妻的缱绻私磨,只见有两个老成死板的教习姑姑进来和她说了几句话,词里行间都是什么榻上之术,宫闱秘欢。 白桃听得好不是滋味。 如若这么大张旗鼓,历经这么多繁文缛节就要干这一档子事的话. 何况这种食色性也的物之常情,她早就在天为被地为床的野外,见过兔子,鼬鼠,野牛,见得再也不能习以为常了,看都看厌烦了。 藏在大婚服的狐狸尾巴甩了甩,白桃轻叹一声,“唉,好没劲——” “孤的王后,可是乏了?” 少女娇叹的声音还没落地,外头嬴政走了进来,他穿着和她一样制绣的婚服,走这满地锦绣的长乐殿,身如剑挺,面容一时偏落入雨如霰。 白桃吓一跳:“我怎么又没有听到你声音。” “是桃桃想事情太入神了。” “什么嘛,明明是你走路没有声音。”少女撇了嘴,穿着华丽过了头的婚服,浅颦微嗔间,更为的极致明艳,嬴政目光灼灼,他坐了下来,拿着一把匕首,割了面前的牲畜肉,将刀尖的肉抵在她唇边,“嗯,饿了么,吃些?” 生肉。 白桃眉头一皱。 自己好久没吃过了,印象中小时候吃生肉,被阿兄提起后脖颈就是几下。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轻轻咬了一口。 见到生肉上的狐狸齿痕,嬴政唇一勾,将刀尖上的生肉递进口中,喉结滚动几下咽入腹中,而后拿起一个瓢舀起酒来,也是一口饮了就凑了过来。 白桃见他吃肉喝酒一气呵成,还正纳闷文武百官是否苛责了他,来这里这么又饿又渴的,紧接着就感觉自己的脑袋被他按住,唇腔里弥漫的都是酒的苦味。 眉头一皱,白桃呛了几口,“咳咳咳。” 嬴政放开她的脑袋,含笑看她。 “怎么又是生肉又是苦酒的。”她眼睛都呛湿润了一圈,“莫非被你养着,日后都得茹毛饮血。” 他颇有几分哭笑不得,“傻桃桃,这是同食肉合卺酒,代表你与孤夫妻一体。” 白桃还是觉得嘴巴苦涩,拿袖子抹了又抹。 这也不能怪她,入了凡世被君王娇宠的她,是一点苦都没吃过。 见到少女唇畔粉红,泪眼盈盈,嬴政狭长的眼尾一拉,冷静自峙多年,本就是血气方刚的男人,何况现在心头好,掌中妻就在眼前。 他的大掌慢慢的搭在她的细腰上。 又软又柔,不值盈盈一握。 “嗯哼,痒。”少女察觉到了他的侵略气息,舔了舔被揉得发麻的唇角转头看他,含着嗓子叫出这么一句,百转千回般的。 嬴政当真就想立刻将她化为手中的一滩水。 “政哥哥,我听到你心跳的好快。” 他薄唇抿得紧了,拼命压抑沸腾的情感,“嗯。” “你手捏得我好紧,政哥哥,我疼.”少女在他身上乱动,水眼汪汪的,“身上硬邦邦的,咯着我了,疼。” “.嗯。” 他又放了手,闭上了眼,可脑海的依旧是心浮气躁的画面,挥之不去,深入骨髓:“那合卺酒当真有这么苦?” “真的,我以前可从来没有喝这么苦的酒。” 少女似找到人告状,小脑袋凑了过来,还巴巴的往他身上贴,生怕他不信,扯住他袖子晃来晃去,“真的,真的。” 嬴政的大手徒地收紧,呼吸不可抑制的粗重。再度看向她之时,眉眼的侵略一览无余,“孤尝尝。” “嗯唔。” 白桃还没反应过来,两手只来得及抓住他的臂弯,可惜迟了,外头圆月暴雨,里面的男人像是一点点的禁锢住属于自己的猎物,扒皮,拆开,吮入骨髓,彻底霸占。 曾经,他是她的政哥哥。 如今,怀里是他明媒正娶的秦王后。 红烛帐暖,春宵一度。在第一抹晨曦与咸阳城的天际冉冉升起时,白桃在锦被中率先醒来,稍稍一动,就察觉到软腰贴着一只大掌,嬴政闭着双眼,唇角的弧线,勾勒出的精致剪影。 就这般被他抱在怀里,是被包裹住的安心和蜜意。 想起昨夜的疯狂,白桃粉腮飞上了两朵红云。 这.嗯。 约莫比她以前见过的兔子,鼬鼠,野牛.还刺激的多得多。 也常听别人讲欲多而不知节止伤身,他明明是克制情欲,博览通晓的君王,却又如今的放纵至极,情至天明。她翻了个身,贴了贴他的脖颈,心中某种动西烧开了似的似滚滚热水往外冒泡。 起初越不知为何,而后心里的东西越来越烫,好像要烫穿了四肢百骸,七经八络。 熟悉的感觉袭来。 白桃瞳孔一震。 嬴政这时也醒了过来,见到自己的王后这么贴近自己,嘴角挑了起来,下一瞬间感受到了她异于寻常的温度,长眉一皱:“桃桃?” 见到他突然醒来,白桃吓得浑身狐狸毛都要炸开,急忙滚落至床榻。 “桃桃。” 嬴政豁然起身,墨发倾泄在胸膛,长指虚虚拢住,似想抓握住她。 “撕拉——” 锦帛刺耳的撕裂声。 少女披上锦帛,乌发掩盖住半个身体,慌乱逃窜,嬴政眉头皱得紧了,起身去追,没料到她带着哭腔道,“别过来政哥哥.” 嬴政疏忽立住。 “别过来” 布料摩擦声响起,少女蹲在屏风后面,瑟瑟发抖。 “好,孤不过来。”他站住不动,寒星的眸子看着殿内落地青铜灯照射的影子,垂下眼睫道,“桃桃.” 白桃竭力的用锦帛盖住自己整个部位,又觉得这燃烧着鲛鱼脂蜡的长乐宫,明亮的无所遁形。她左顾右盼,惶恐不安,只能大睁着眸子。 她身后的狐狸尾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长出来了。 一想起方才政哥哥兴许识破她是妖精. 她牙齿发颤。 嬴政还立在她的身后,他目光沉静的看着她的背影,也不开口说话,仿佛有无尽的时间可以消磨,过了会儿,他慢慢道,“孤错了。” “.” 听到如此冷淡的声音,白桃紧张如鼓。 “孤昨日不该如此放肆,害的桃桃如此惧怕孤。” “没有.”白桃解释道,“没有,不怪你。” 他沉默了会儿,道,“怪孤昨日太过肆意妄为,不顾及桃桃的感受。” 白桃心头一颤,“也没有,我很喜欢。” “.” 男人似乎也搞不懂了,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白桃小脸埋在锦帛里,埋的深深的,听到后面好长时间没有动静,她大着狐狸胆子,一点一点的挪着步子探头往回看。 嬴政还站在原地。 直肩阔背,肌肉群块垒垒分明,胸膛有着深深的刀疤,那是再明显不过的为她心头血所剖的痕迹,而后就是手臂上,窄腰的抓痕。 是昨夜白桃震颤时一爪子一爪子捞出来的。 白桃看见他的一瞬间,他也低头看向自己。 勾住,缠绕。 小狐狸瑟缩了下脑袋,半缩了回来,等过了会儿再探出脑袋,用那双琥珀色的狐狸杏眼去看他,他依旧看向她,那双狭长的双眼带着不可抗拒,赫赫威仪。 竟被这双眼熏的神智迷离,她这下没有躲。 “桃桃。” 他慢慢慢慢地靠了过来,像是一寸寸的试图进入她的领地,白桃后面的狐狸尾巴缩成一团,极尽全力的遮掩,直到眼前出现了一只大掌,“桃桃,全天下都可以畏惧孤,唯独你不可以。” 白桃抬眼,迷茫了一瞬。 她歪着头看他。 他蹲了下来,大掌又细细的沿着她的脊梁,慢慢地搂住她的肩膀,少女的肩膀因他的抚摸而战栗不止,他又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桃桃,别怕。” “呜呜呜。” 眼底酸涩,白桃好似漂流在汪洋的旅人,急于寻找一个温暖的桎梏,扑进他的胸膛,大掌落在她的脊背,他轻轻拍了拍,像是小时候那样,“桃桃,有孤在,别怕。” “唔” 喉咙里发出一下一下小兽的呜咽,白桃心中如溺水般不能呼吸,她的脊背还是颤抖的,却神奇的在人皇的安抚下,慢慢恢复平静,直到长出的尾巴慢慢缩了回去。 他吻住她的耳垂,极尽柔情。 白桃放松了下来,彻底陷入了他的怀抱。 在珠玉重宝,积袭成山的长乐宫内,鲛鱼油长盛不灭,伴着冉冉升起的朝阳,这对秦国最尊贵的夫妻在青铜灯下紧紧相拥。 第一百零三章 长出三尾 白桃因祸得福。 新长了三条大狐狸尾巴。 “一、二,三,四,五,六一,二。” “一对,两对,三对。” 白桃趁着政哥哥上朝,打发所有宫人出去,蹲在墙角里瞅着自己的尾巴数啊数,数了好几遍,爪子张开又缩回,终于确定自己有六根狐狸尾巴了,狐狸眼一下子睁大,描摹开来。 抱着自己的尾巴,白桃还是不可置信。 阿兄说修炼很难。 他修炼了不知道多少年岁了,啃过多少顿烧鸡了,才修成七条尾巴,而她怎的和人皇成礼完,就徒然多长了三条尾巴。 以至于,还差三条,就能成神了。 “一、二,三,四,五,六一,二。” “成神了你就可以到处乱飞了,天大地大谁也管不了你。”菩提树下,阿兄摸着她的脑袋,说过的话还历历在目,白桃一颗狐狸心都快蹦出胸口。 神者。 神通广大也。 除了能够不老不死不生不灭之外,神逍遥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受天地法则拘束,全凭着自己心意来,要是她成神了,岂不是想让政哥哥活多少岁就活多少岁,百岁,不,要千岁。 不不不,政哥哥是人皇,得万寿无疆。 想到此,实在按捺不住喜悦,刚刚化成的人形,又化成原形,她撒开四只梅花爪子飞快的在寝殿里撒欢来撒欢去,跳案攀帐,扑回扑就,打滚撒泼。 可是 长尾巴那日. 政哥哥到底有没有看见? 白桃前肢猛地刹住,毛毛的后怕顺着优美的狐狸身躯一路攀爬。 一想到人狐不两立,政哥哥会因此和她生了隔阂,一颗狐心又坠坠坠入了谷底。 她眼尾耷拉下来,尾巴也无精打采的垂在地上,将自己裹挟住。连案上摆的茶盏被她尾巴齐刷刷撞倒都毫无察觉。 “咔嚓——咔嚓嚓——” “王后!王后您怎么了?!” 外头的蕊儿听到动静闯了进来,一进门就见她那娇媚无双的王后趴在地面上。 肤如雪缎,眉如墨画,身上披裹的衣服乱糟糟,一双杏眼就这么生生望着她,“唔?” 蕊儿吓一大跳,“王后!你可吓死奴婢了,奴婢还以为您伤着了,没事吧。” 绕过茶盏碎片,她赶紧蹲下搀扶,白桃的素手放在她手上,说道,“我没事,我就是觉得有点心慌意乱,还觉得有点难过。” “王后您刚和君上新婚,现在宫里宫外都在普天同庆,又怎么会觉得心慌难过呢。” 蕊儿细心的给她整理衣服,宽慰道,“君上这么爱护您,两小无猜的情谊摆在这里,再也没有谁能够越过的,您现是秦国最尊贵的女人,该是高兴得不得了才是。” 白桃眸光空空的,“我方才也是高兴的不得了。” 蕊儿理所当然道:“那就是早上没用膳,王后饿了,天忧万忧,不如吃饱了再烦忧。” “.” 说得好生有道理。 白桃歪头。 也觉得还不如吃饱在想,待宫女罗贯摆上膳食用完膳后,腹中饱胀,于是心也宽了许多,遂又仔细琢磨着。 若是…… 她幼时见到有一只人睡在窝里,肯定会被吓得龇牙咧嘴,政哥哥也若是发觉她是知狐狸精,断然不可能这么坦然处之。 嗯,那就是没有发觉。 白桃想宽了,遂闭上眼睛摸着肚子在躺在塌上消食,不料这时走出去的蕊儿从外头眉飞色舞的跑了进来,“王后,王后。” “嗯哼嗯哼。” “王后,奴婢方才禀告了君上,王后您心中多烦忧的事。” “!” 怎么什么事都要跟那只管的宽的人皇说。 白桃一骨碌爬起。 蕊儿笑得烂漫道:“他说要邀王后您前往水榭楼阁解忧呢。” * 水榭楼阁。 素来是咸阳宫东北角一处僻静小楼,夏日这里开得是亭亭玉立,清香阵阵的的荷花,而秋季旁边的烈烈胡杨林便会开得骄阳似火。 大风吹过,万木倾伏,有如大海里卷起飓风。 如今大旱初走,雨水落在初冬。 淅淅沥沥的雨滴就顺着桐油伞连线似的溅了下来,泛起一片迷影。 白桃就打着这把桐油伞,徐徐迈上了台阶。 嬴政在那边等候。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收了伞柄,就好似一片随风晃荡的云,晃荡至他的另一边,隔着最远的小楼一角,望着外头弥漫的雾气,一屁股坐了下来。 竟一下也未搭理他。 嬴政只见到她那后脑袋竖起的尖尖双螺髻,眉尾一挑,“怎么又生气了?” “政哥哥日理万机,才不过新婚第三日,就忙去理政殿,连着休沐也不要了。天下万事,也却连我烦忧都知晓了,又怎不知我会不会生气。” 他轻笑。 还未等他说话,白桃又道,“蕊儿是你的人,我平日里说的每一句话没准都落在你的耳里,可你也从未和我提及过,现在倒好,做了你嬴家妇了,你倒是遮掩都不遮掩一下,我的奴婢前脚告诉你了,你就挥挥手让我巴巴的跑过来,还跑来看什么水榭,这里有什么好看的,下面的小溪连条鱼都没有。” 小狐狸伶牙俐齿起来,一贯让人招架不住。 自己的女人,嬴政也深知她的脾性,他拿起鱼盘里的鱼食递在她旁边,“近日大雨绵延,万物复苏,桃桃怎知这水里无鱼?” “我没看见,就是没有。” 他也不搭话,直接抓了把鱼食往水里一抛,不消一会儿,四五条饿很了的鱼儿争前恐后的过来抢食。 拍了拍手,嬴政道,“能在孤的桃桃面前讨笑,是这群鱼的荣幸。” 白桃偏头过去,还是不搭理。 “.” 嬴政半哄着道:“孤以为桃桃和孤夫妻一体,无需避讳,最近政务也着实忙了些,慢待了夫人,是孤的不是,夫人消消气。” 吃了同一块生肉喝了苦酒就是夫妻一体了。 白桃腹诽。 “下次孤先寻得桃桃首肯。”他皱眉道,“这次是宫人擅作主张,断不会再出现下次。” 白桃这才回头看他,眼睛都滴溜圆了,“你别怪罪宫人,如今大旱初过,正是沛雨连绵,宫里都在祈福今年岁首瑞雪,你若是再动怒,怕是寒了这群宫人殷盼的心。” 嬴政含着笑影,“孤的王后考虑甚是周全,后宫交给桃桃打理,孤甚是放心。” 经他这么一调侃,白桃就明白又中了他的计了。 什么打理后宫,后宫就她一人,先王的妃子们又不住这边,其余的琐事交给蕊儿,还要什么打理。 她瞅了他几眼。 嬴政还是含笑。 他的鼻梁挺而窄,宛如刀锋,五官也生得凌厉,可是一望向心上人的时候,总是这般宛如倒灌的合川,脉脉流淌。 白桃被这么含情看着。 其实真就生不来得什么气。 偏他再熟稔不过她,接着过来哄着道,“孤娶了桃桃,天就解旱,秦人都说,孤娶的神女,给秦人带来祥瑞。” 半策半哄还连带夸。 白桃瞬间被哄得什么事都忘了,就差摇着狐狸尾巴甩到飞起。 嬴政见自己乖巧的心上人,大掌勾住她的软腰,把人半拎出来,拎在自己怀里,“昨晚还疼不疼?” 白桃琥珀的眼珠子似聚满水雾,半撒娇道:“疼,可疼可疼了。” “是孤不好。” 他的唇擦过她的鬓角,那双控缰握剑的手,清劲如竹,将她的发丝拢了拢,直把怀里的娇人儿亲的两眼汪汪,魂儿发颤。 白桃实在受不住,鼓着脸道,“说好的解我烦忧,你倒好,逮着就亲来亲去,分明就是逞一己私欲。” 他眉清目郎,笑得潋滟。 “嗯,你别以为这是我胡诌的,这是圣贤说的,圣贤说的君子要正公义胜私欲。”她大义鼎然,又小声道,“幸好看了点书,不然真没辙。” “哈哈哈哈。” 他笑得胸膛振动,“孤亲自己的女人,还违背了公义不成?” “什么嘛,公义自在人心。” 白桃说完,装腔作势张开狐狸牙扑咬他一口。 嬴政眉头一挑,将手指压在她的尖牙之下,摩擦的不轻不重,眼尾如墨般拉开,“桃桃,如今郑国还在狱中,秦国几乎人人都道郑国一颗赤子之心,是浑金白玉之人,绝无背秦之意,你看,孤将他放出来,解你忧愁可好?” “不好。” 她断然否决。 嬴政有点意外:“哦?” 白桃知道他被生母背叛后,疑心过重,可信人,但绝难轻易托付他人。 何况心底也清楚明白。 政哥哥能够在上位不到短短几年迅速将外戚宗室拧在一起,如捻丝弄线一般,执掌翻掌间就是风云变幻,不仅拥有不测之智,操权弄术的铁血手腕,更来源于他对权利有着至高无上的掌控欲。 他虽问她。 但料想不需要她回答。 白桃道:“怎的那些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说花儿好蝶儿香,那说臭的呢,难道说的多了,真的能把香的说成臭的么,哼,再说了,政哥哥你想放就放,想捉就捉,全天下的人都要听你的话,哪能凭得别个空口白牙。” 嬴政深深的看着她,狭长冷峻的眉眼,勾起薄唇,“桃桃倒是先解了孤之忧。” “既是解忧,那我岂不是和那些足智多谋的门客一样了,那政哥哥可带了什么奖赏。” 白桃眼巴巴的看他。 他挑眉,“桃桃想要什么?” “嗯” “孤国贫,仅有的积蓄都拿来下聘娶王后了,一律花销可都要仰仗着王后,还望王后从轻下手。”他打趣道。 “好说好说嘛。” 白桃其实瞧过自己的聘礼。 光列单子的竹简都能堆满几个马车,这还是物,至于陪嫁奴隶,数不胜数罢了。 她松了口道:“好吧,那计政哥哥欠我一个答应,嗯,还要拿指笔写着,免得赖账。”拿葱段的指尖做笔,在嬴政的大掌上一笔一划,很是柔软的触摸,挠的他嗓子发干,少女长而翘的睫毛很乖的低垂着,那粉嫩透红的耳垂。 嬴政薄唇蹭过,道,“王后既是解忧花,孤还有一事得劳王后.王后一并解了可好?恩?” 白桃的小脸侧仰过来,他低头絮絮低语,“昨日..蒙毅” 树影晃晃,宫铃被风吹拂阵阵,亭下的少女竖起耳朵听着,那双杏眼转了好几个来回。 * 是大婚晚夕发生的事情。 秦国官吏如潮水赶来见礼,弹冠相庆,郡首携带者无数礼品前来献贺,礼笑翩翩,如此的烈火烹油,一扫秦国积郁的阴霾,颇有几分除旧迎新的好兆头。 何况那日还下起了两年多未见的大暴雨。 老派的臣子们相互飞觥献斝,频频传杯,怀里兜里揣着好几种浓厚笑意。 可新派的臣子,例如蒙毅蒙恬李信及若干的文臣武将倒是喝高了,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儿郎,兴致上来便请求君上,便以角跤来博彩头。 角跤历史悠久,说不清是从哪里起源的,但是肉搏的畅烈却能让观者大呼喝彩,三五下便将气氛哄至最高点,可这角跤,熟悉的人都知道,它最不讲蛮力,不讲体格,甚至不讲自身对手吨位如何,只讲究一点。 技巧。 四两拨千斤的技巧。 踢,挑,缠,揣,拧,搂,弹,别,抱,背. 多番花样的技巧,玩转的目不暇接。可这场角跤,本也就是博彩,不会有人动真格。 可当蒙毅上场时,场面瞬间变得肃然起来,他那鼓起的肌肉垒块,宽阔滚圆的肩膀,屹立起来犹如不可催折的铁塔。 浓密的粗眉,高挺的鼻,及冷厉的眼神。 无一彰显着这位小将军的认真,他如野牛般横冲直撞,在场的人却不敢和他玩真厮杀,蒙毅双臂发力,一场一场的将所有对手摔在地上,直到摔到最后眼圈发红,颊面死绷,滴滴汗渍从腹部流淌下来,他步伐稳健的走到嬴政面前,单膝跪地,胸口抱拳。 他要讨要一个人。 女人。 奴隶。 洛阳旧朝的王室公主。 昌莺莺。 第一百零四章 梅信传心 白桃只记得那日城门策马之时,蒙毅因牧羊女一事和兄长争较。 却不曾知道这牧羊女叫昌莺莺。 更没料到这昌莺莺是旧周公主,国破家亡成了新秦人后,又因宗族叛乱被一齐牵连贬为奴隶,侍奉给秦国勋贵牧羊,因是旧周王女,勋贵倒也不会多加苛难,但到底是烫手山芋,正瞅不知道怎么丢才好。 恰巧秦王大婚。 这昌莺莺就作为秦王后陪嫁奴隶送进宫中。 白桃:“.” 她扶额,颇觉脑瓜儿好疼。 若说成人之美,好事一桩,那就这么放了昌莺莺倒真是最好不过。 可蒙毅已经和李廷尉长女许了婚配,李斯就一位嫡女,不管外头风声如何,自该是看重的,这还没婚配就有风言风语的,怕是李斯那边就不太痛快,且李斯嫡女和蒙毅是家族联姻,不说利益纠葛,父母之命在凡人眼里大过于天命,就这般贸然放了出去. 再况且。 蒙毅嫡妻做不成,让旧朝王室公主做妾,做公主的莫说心高气傲,倒也自持身份,她会应允么? 很快,那个炭爪火栗就被领过来了。 穿着宫女服饰盘着宫女的发髻,眉目低垂,身量纤细,一切都显得浓淡适中,修短合度,可当她抬起头来时,那弄粉调主的好颜色和蕴出来的高贵气度让白桃挑了跳眉头。 她跪地见了礼。 短短两日,礼仪行止和呆在秦王宫几十年的宫女分毫不差,甚至带了几分游刃有余的娴雅。 昌莺莺什么也没说,只摇头道:“回王后,奴婢不愿。” “不愿?你原名本应该叫姬莺吧。”白桃问道。 “奴婢不愿意被赐给蒙毅小将军。” 她淡淡道,抚摸着耳朵后侧的奴隶印记,眼中隐隐泪光,“王后实在是抬举奴婢了,姬姓是黄帝之姓,龙血凤髓般的高贵出生,如今奴不过是个下贱无比的奴隶,动辄被讨来要去,生死不由己,怎能当得起一个姬字?” 又不卑不亢道,“禀王后,奴婢就叫昌莺莺。” 白桃不表态。 丢了颗果子在口中,静静的听她讲下去。 “旧周分崩离析,又沃土尽失,奴婢国破家亡,已经什么都没了。” 粉泪落下,她不带哽咽的落泪,哭得雪期霜摧,可眼里却有极强的生气,极韧极劲,“可奴婢也不恨,不恨秦国,不恨任何人。出生在乱世,享受了十余年的富贵荣华,是奴的命,出生在末路王朝,成为夹着尾巴的累累丧国犬,也是奴的命。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死去的人终究死去,活着的才要继续活着。” “奴婢想活着,活着就什么都有。可也不仅仅只想活着,甚至还痴心妄想的想着,奴那些被烙上奴隶身的族人能够脱离永生永世被欺辱的命运,让他们堂堂正正的站在光亮之下,忘记过去,成为新秦人。” “唔。”白桃转了下可口的果子,戳破她的美梦,“可是你的族人犯了错,这是罪有应得。” “常言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错误已然犯下,罚罪不是扩延,而是弥补的手段。”她以头扣地,“奴婢想和王后娘娘做一个交易,如若功成,不求身退,只求能抵得秦国几十万雄兵,换奴族人能够世代经商于秦,耕种于秦,躬身于秦。” 白桃觉得奇怪:“噢?你能够做什么?” 她低低一笑,再度抬头时,已然换了一副风姿尽展的新面孔。 明明穿着最普通宫女服饰的她,稍稍侧扭着纤腰,勾勒出来的身段是无比的风流蕴藉,脸还是这个脸,只是高贵与纯真,纯真与风韵并存。 捻起兰花指,轻点唇珠,说不尽道不明的浮离曼妙,“奴识文解字,饱读洛阳典藏,曾窥得先人之智,谋略成算四分在胸,更有一分勾引手段,剩下的便是五分的美貌,才算凑来十分,也能勾得蒙家嫡子为奴一牧羊奴隶神魂颠倒,这般豁出家族不要,无尽纠缠,王后您说是吗?” 说完,昌莺莺婉转眸光,含晴凝睇的注视着她,“奴若终生困囿于后宅之中,相夫教子,做得那伏低做小仰人鼻息而活的妇人,就这般终老,王后难道不觉得可惜了么?” “.” 白桃深深的看着她。 昌莺莺望着这大秦最尊贵的女人笑道:“有时候啊,女人,要比男人抵用的多得多。秦国要东出函谷关,和六国争夺这偌大的天下,这已经是举世皆知的事情,可列国却闭目塞听,充耳不闻,其实不是他们不知,而是互相忙着算计自顾不暇,已经脱不出那泥泞泥潭。奴婢曾经.被阴差阳错驱赶至燕国。” 叹息一声,声音低低的,似不愿提起那段往事,“探得燕国国君昏庸,大臣势力错繁倾轧,内政腐败不堪。外头有个软壳子,里头更是塌架子,如果用一个女人安插在内部所能搅动的,想必会远比外部强狮进攻多得多。王后,奴婢愿意前往燕国做间人,去做秦国的眼睛,爪牙,利剑。” 白桃没说话。 扬手唤宫人抬上一罐百年兰陵美酒。 外头冷风呼啸,里头银炭劈啪,燃起来的松香冉冉升起,混合兰陵特有的迷醉,她拿起漆绘七星北斗的宾勺,缓缓为她斟酒。 酒盏回旋的水波,倒映出搅碎的倒影。 白桃说道:“月满盈亏,水满则溢,本后有个兄长,他告诫过我过犹不及的道理,意思是,哪怕再聪明的人也要懂得藏拙,有些事睁着眼闭着眼就过去了,想多了徒增烦忧罢了,你族人之事,罪不在你,何必包揽在身呢?” 昌莺莺恭谨的听着。 白桃又道:“你如果去燕国做间人,你所承受的痛苦和你命运一样不可预料,或许终其一生都会在刀剑上跳舞,蒙毅将军秉性可靠,又对你清根深重,你与他在一起,起码可以安度下半生,你辜负他做出如此抉择,日后白刃加胸,箭矢悬颈之时,不会感到后悔吗?”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昌莺莺眼里含着悲苦,却没有留恋唯有决绝,附身端起酒盏仰头灌下,“还望王后能够依奴之计助奴假死脱身,奴不亏欠他,两两相忘,他也别来找奴讨账才好。” 白桃睫毛颤动,真是觉得她悲哀。 一个旧朝孤女,一个新朝将军,无论如何,注定的天意弄人。 自己面前那杯酒水还在,可人生这杯苦酒小狐狸注定喝不下来。 昌莺莺突然双手张开,拖住的不知道是冷风还是自己无处可寻命运,胸腔发抖,她豁然转头去望窗外,耳环甩起来一晃一晃的,笑容瞬间灿烂如榴火骄阳。 这一瞬间,犹似未经历风雨,不谙世事的公主,“王后,您快看啊,外头下雪了。” 午夜时分。 风雪正当时,仿若命运扯落了面纱的一角,无法抗拒的溺毙侵蚀而来,有一辆青铜轺车粼粼使出了宫门,没入了浓稠的夜色中。 * 咸阳落雪了。 宫人们欢欣之意不必多说,逢着碰面都道两三言的颂贺,雪越来越大,像是扯絮一般的飘洒,铺得石阶都成银色,终于雪弱了下来,两三个小丫头拿着扫帚清扫出了青石板路,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吸着鼻涕,交头接耳间,口袋里换着些私省下来的吃食。 有几只麻雀落在雪地上。 踩出了一片长长的疏影,睁着玛瑙般的小眼睛巡视四方,高叫几声,又飞走了。 白桃临窗看景。 清眸流盼,被外头的莹莹雪光一照,犹其的冰肌玉骨。 里头燎炉烧着,上头驾着水儿,滚得是喷香的肉丸子,蕊儿正在和几个小宫女一起穿着珠子,摆弄的都是一些紫水晶,猫眼,东珠,贝壳,石榴石的玩意儿。口里说着打结紧凑的花样,说起节气,还说起家里爹娘妯娌,东西家长里短的。 那声音轻轻的,烘烤过的,带着烟火气。 白桃素手一挥,赏赐她们一些秦半两,小宫女们儿谢过赏赐,蹦蹦跳跳的走了。 按照惯例。 冬日第一场雪,寻常百姓家都会吃些面饼和腊肉来庆贺。因着她的要求,宫女太监们带着家伙式进来了,一下子将空旷奢华的长乐殿挤得满满当当,饱胀的热闹。 揉面的砧板,擀面的面杖,切条的切条。 人多手杂的,连面饼都要捏出可心可意的模样,白桃坐在一旁,拿起纸笔,乖乖巧巧的,一副认真研学的样子。 她在羊皮卷写下几个大字:“政哥哥,我觉得我真幸福。” 收尾之处还勾勒朵梅花。 这是真心所感,毫不掩饰的,没有什么忐忑和矫情,是小狐狸感受到身处的一切,感受到他给予的一切,切切实实宣之于口的。 这封信送去理政殿后,回信很快就拿到手中。 他在梅花下面写着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准了。” 白桃噗嗤一声笑开了,笑完又掰着爪子数了数,她写给他十个大字,是十全十美的心意,他却只回了两个字,少了八个。是真的忙,还是不愿意多搭理些。 想来又觉得有几分委屈。 不过这委屈是含情的微嗔,是泡了水胀得鼓鼓的糯米粒,是想相依相偎的心, 将书信细细瞅了嗅了,记住模样,记住气味,又收在心里。 长乐殿的人散尽了,变成了一盘盘软糯香甜的肉饼,白桃过去拿指尖戳了戳,哪怕收了手,那绵绵不尽的触感仿佛遗留在心里。 外头的蕊儿带笑的过来说君上回来了。 又带着揶揄似的眉打两头敲的看她,她抿唇就给她一个戳指。 蕊儿笑得摇摇晃晃,小狐狸却甩着尾巴直奔了出去。 嬴政披着大氅,俊眉斜飞,身形挺硕修长,注意到他手中握藏着东西,白桃好奇心被勾起,想让他拿出来看,不料男人偏不给她,蔫坏蔫坏的。 三五回下来,连个影儿都没捞着,少女急得狐狸眼汪汪,扑在他身上正要哭诉他坏。 男人却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新摘的梅花放在她两手之间,清香带着濡湿。 又低声说了什么。 在旁提灯的宫女太监互相看了看,捂着嘴笑,男人说完抱着娇人阔步走进了殿里。 外头的雪还在下。 第一百零五章 巴清入股 雪未曾停歇。 目之所及,沈沈飞雪白,到处乱霏霏。 闷了好几天,白桃择了今日儿出宫,现坐在奢华的马车内。 耳朵上戴了两颗迷莹的明珠,披着件雪白梅花貂裘,一张粉腮小脸被冷得忍不住缩了缩,一掀开丝帘后又窜进来的冷气冻得够呛。 她樱口吐出白雾:“今年这天真是格外地冷。” 咸阳阡陌街道上的吆喝声也跟着冷风扬了进来。 “秦酒烈,上好的秦酒烈,吃了暖炕,上兵打仗有力气冽。”“锅盔,锅盔,新出的锅盔,咱李家铺子出来的锅盔实实在在,一张,就半张!塞进你嗓子眼!顶出你屁股眼!” “大家快来啊,去城外拜水了。” “哎哟啊哟,那可要快点。” “铁户家二婆娘,张拐子,去拜水,去拜王后,保佑咱们明年好收成。” “哎哟?你还要拜王后?” “拜水肯定要拜拜秦王后,咱们朝她祈祈福,俺们大旱这么久,她刚一成为俺们王后,就风调雨顺的,不过月余,下这么多白粒子,她是神女,多拜拜,明年保准大丰收,叫俺们老秦人不愁吃不愁穿。” “对对对,秦王后保佑保佑。” “老天爷保佑,保佑俺们家,俺爹,俺娘,俺那瓜娃子.” 车外沸腾,人头攒动,秦人自古尚水,又有拜水之风俗。 白桃掀着车帘的手僵住,却料想不到他们也在拜自己。 四周有无数的信念化成丝线嵌入自己的血脉之中。 她连长三条尾巴的谜团也与之解开。 她放下丝帘低声道:“愿以雪意祈丰年,静守春来万物新。” “王后,您在说什么?” 身边的蕊儿听到她絮絮低语,好奇问道。 “没什么。” 白桃狐狸眼微弯了下,“我方才在祈祝。” “祈祝?” “就像凡人一样,祈祝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蕊儿笑笑道:“其实奴婢也是一直在祝福呢,自从您和君上大婚,秦国就下大雨,那天雷滚滚,滚了三日不绝,渭水发疯了似的上涨,可真是个极好极好的兆头,这不,暴雨过后,又下这么大的雪,可不是连上天都在祝愿您和君上白头偕老,大秦江山万年不朽!” 白桃藏在袖子里的爪子,心虚地揪了揪。 暂时忽略那日秦国先祖祠堂内先祖魂魄气的牌位断裂的事情。 她狐狸眼笑得格外乖巧,“嗯,我觉得,蕊儿说得极是要好,也定是如此。” “嗯嗯!” 蕊儿又道,“不过王后您来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是为了什么事?” 白桃侧眸看向丝帘被风扬起,露出的客栈匾额。 “我啊,为了一个故人。” “故人?” 蕊儿知道的除了郑国,可从未听到她与谁交好。可现在郑国还被监禁,她好奇道,“王后,是要找什么样的故人。” “不是我找她,是她找我,找了很多年了,如今也终于被她找到了。” * 金丝线铭文楠木长案,案几上摆放着一枝粗细有节的梅花,在温暖如春,银炭充足的室内,梅花上面的冰霜正融化流淌下来。 “滴答。” 白桃如玉的指尖接住。 那饱满的水滴凝而不散,似能透过其中窥得乾坤。 少女眯了眯眼,对旁边跪下来的女人道:“好姐姐,你看这上面的水珠,触之沁凉如玉,显然是刚刚冰雪凝化掉了得,这般早早就准备好,你又怎知我喜欢梅花?” 女人依旧长跪在地上:“王后请恕罪。” “唔你看样子像是盼着我来,怎么我一来你就恕罪恕罪的,搞得这般诚惶诚恐,唉,看来我还是不来的为好。” 虽是叹息,但白桃依旧是笑眯眯的,被室内的暖气一熏,粉光若腻的好看。 巴清穿着深青色的深衣,显得明一半,晦一半的。 她甚至清空了头饰耳环和首饰,唯有丝丝白发爬上了她的双鬓,恭敬道:“老妇并未有意窥探。” “起来吧。” 白桃抱着一杯暖手的茶,“跪着做什么,你能有什么罪,咸阳城的商税光你巴家就贡献了大半,你们巴家产业一入秦,养活的士兵可何止是千万计。” 她没动,双手压在腹中,脊背绷得笔直,“料想王后也知道老妇。” “嗯?” “老妇单字清,嫁给数世经营丹砂的富贵人家巴家少主做了妻,奈何巴家少主短命,压不住老妇的命格,连合卺酒都未饮暴毙而亡。诺大的家业也就此落在老妇的肩上,旁支眈眈虎视,稍一踏错分崩在即,偌老妇也从此再未改嫁,只一心支撑起巴家产业。” “蜀地盛朱砂,老妇原是在蜀地售卖朱砂发家,家里颇有些薄业,本也不想卷入人市绿行,奈何诸多琐事纷杂,老妇不得不为之一赌。” 白桃喝着茶水,润了润嗓子。 “老妇幼时也随家中长老游历经商,是以多年飘摆,摇摇风雨,老妇救族难,挽家业,广疏财,扩族产.” 她抬眼看向白桃,“可是老妇也深知登高必跌重,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的道理。老妇只是一介从商,商者,为末等也是为低贱,纵使金银财宝无数,可随随便便的权力压下来,瞬间就仰起齑粉。幸得前国相赏识,使得巴家能入秦地,这才躲避了蚕食,巴家十年也只奉公守法在秦扎根,任由其余商行觊觎,却无人敢动。可是秦国权利更迭动荡不堪,高台塌陷,旗杆折断,老妇恐怕巴家背后再无倚靠。” “所以你就找上了我?” 白桃白皙的指尖,指了指自己。 “老妇也没料到王后日后能成为大秦之母。” 巴清道:“甚至,老妇同样也没料到吕家那么快倒台,可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也是知道的,巴家大富大贵,华盖招摇,又拥丹砂提炼秘密。六国商行恨不得吞而食之,眼见穷途末路。老妇深知,依附于小草并不能免于酷晒,唯有大树可乘阴薮。” “大树底下好乘凉啊.” 白桃眉头皱起又松开,喟叹道,“这句古话虽老套,却怎么着都没错,可你为何找我一介后宫女人,而不找秦王。万一哪日我宠爱不在,从高台坠落,你阴沟里玩翻船,做个赔本买卖怎么办。” “富贵险中求,无赌不成商,老妇就豁出整个巴家陪王后赌一吧。” 巴清眼神毫无波澜,神情淡的似乎没有春夏秋冬:“老妇以巴家近来在秦国的存粮资财,双手奉上,供给的黍米钱财能养活秦国百万民开渠战士大半年有余,还请王后护佑巴家!” “大秦万岁,君上万岁,王后万岁!” 她头颅叩地,声音藏着嘶哑。 * 是夜。 白桃回了长乐殿,宫女们拿着热水袋烫了胡榻,一躺上去浑身的毛孔都熨的服服帖帖。 明珠的光芒笼罩了下来。 她靠着引枕正在看竹简,长睫如蝴蝶敛翅垂下:“盐铁丰饶,雨量充沛,蜀地,乃当今世上一等一的粮仓。” 蜀地是天下粮仓,她很久便已知晓。 如今修渠,耗费人力物力财力不可计数,又加之大旱,蝗虫,荧惑守心。 秦国经历了两年的煎熬,粮食告磐,国库无法支撑。 她自也是知晓的。 是以,哪怕巴清不找她,她也会找到巴清,现巴清妇主动将巴家积累几十年的粮仓双手奉上,为求的不过就是巴家为商的商路。 说什么被逼上绝路,这话白桃只当耳旁风听听就罢了,从不往心上放。 巴清聪慧过人,能够攀上吕不韦,就说明她在秦国官场上并非毫无根基,可是如今拿着家底来求她,不仅仅是秦国法律素来抑商,且她手上还掌握了一门为豪绅渴求,并且能让整个家族立于危崖的技艺。 那就是—— 采炼丹砂。 提纯的水银用途甚广,“三滴水银一两黄金”可从来不是说说而已。 可操持着“丹穴业”又不止巴家一家,要想掌握着如此秘密屹立不倒,还有什么比背靠强大的王国,来得安定。 身边的胡榻下陷,白桃察觉到了来人。 她放下竹简翻了个身。 身旁刚躺下的嬴政甚是疲倦,眼睑上还有淡淡的乌青,看来国事的琐碎绕得他乏累无比,见她靠过来,也只是抬手拍了拍她的脊背。 “政哥哥,可是心中有烦忧?” 白桃趴在他身上,如瀑的长发将他缠绕起来,软糯道,“若是心有烦忧,桃桃还来给你解忧好不好?” “听得宫女说,你今日又出宫了,玩得可曾尽心。” 他闭着眼睛,大掌捏了捏她的后腰。 白桃巴巴的看着他,不说话。 而后在他睁开眼看过来之时,少女眼尾一勾,明珠之下,是入骨三分的魅,带着小女孩的气性道:“哼,什么叫玩,我可真是去解政哥哥忧愁的。” 他还是撩起眼皮看她。 “你不信么.” 于是白桃靠在他耳畔,将白日巴清妇讲的话告诉他一遍。 嬴政豁然坐起。 秦国经济民生,内忧外患,大旱连年,虽天降甘霖,灌溉田土,但是也只开春播种,这中间的几月,仓鼎空乏,如何能养活开凿挖渠的百万民工。 “桃桃所言,可当真?” 白桃眨巴眼道:“当真,这巴清妇怕是很早就在谋划了,如今提及,不过就是为他们巴家找一所依靠,巴家传及数代而不坠,垄断蜀地丹砂开采,其下财富积累数不胜数,我们不如让她为大秦效力,进财资军,此等巨贾为秦效力,也好扬我大秦宽厚之国威。” 嬴政恍然。 大旱之事已纠缠了他两年有余,可群臣不会不明白让商贾豪绅资秦之法子,可也是畏于秦法,畏于商君,也鉴于前相国吕不韦之镜。 更多的是,他们恐畏于自己。 竟无一人敢提及。 秦之昭昭,也唯有白桃不畏惧他,他把白桃这只小狐狸抱在身上,道,“孤得桃桃,可胜过得城池万数。” * 几日后,大雪飘洒如胡马嘶风。 白桃被宫人簇拥着,站在油纸伞下,看着巴清踏着脚印慢慢走入了咸阳殿里。 迈着白阶丹墀的巴清似有所感,在即将进殿的那一刻回首风雪之外的倩影,纵然双眼被雪帘隔得模糊,还是能够认清风雪中的倾国风华。 感激的垂首后。 巴清妇走了进去。 殿门关闭的瞬间,白桃对身旁的蕊儿道,“这就是我的一位故友,巴山寡妇清。” “巴山寡妇清!” 蕊儿惊讶,“这难道就是那位财货无可计数,掌管着巴家的巴家寡妇,奴婢听说她刚成婚就丧夫,后来独自一个人撑起了巴家,守着处子之身几十年。”又带着怜悯道,“几十年的伶仃孤苦,冷茶单寝,一位妙龄女子活生生被熬成一位老妇,对镜自怜时,可曾有过后悔?就为了守着这份毫无温情的家业,她可真是了不起,也真是不容易。” “是啊。” 白桃踩着面前的积雪,嘎吱嘎吱响,“阿兄说过,做凡人嘛,是极不容易极不容易的。” 战国多动荡,也多商贾。 巴清以一介女子身能够跻身范蠡、子贡、白圭、猗顿、郭纵、乌氏倮、并列富豪,可足见她走来的路途到底有多舛。 她坐拥财货,却不妄自尊大。 而是伏身于秦国,十多年间进献了数不尽的财宝和粮仓,为秦国的大业奠基基石,秦王也以礼抗万乘的礼仪邀入宫中,给予了一介妇人数不清的荣耀。 甚至被封为“贞妇”。 此时的白桃正在赏梅,听到下面人说到这个“贞”字时,心里咯噔了一下。 政哥哥的母亲赵姨,与吕不韦和嫪毐纠缠不清。 再加上施加给他的戕害,带给他的屈辱,使得他竟如此憎恶淫乱的女人。 这个“贞”字也更能足以体现。 这已经是他心底无法泯灭的一道伤疤,也是他心中积累的,对臣下寡恩和不信任的源头。 试问。 连生母都想戕害于你,普天之下,你还能信任于谁? 耳边寒风呼啸,白桃迈步踏上石阶。 可是治国讲究的是君臣同心,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万不可如同郑国一般,边监禁,又边让他对其水利出谋划良策。 该如何解开政哥哥的心结呢? 望着前方看不穿的风雪,她杏眼朦胧,感到深深地迷惘了。 恭喜哈基米俘获超级富婆+1 (本章完) 第一百零六章 逆心顺性 又是一年初春。 时在中春,阳和方起。 像是历经了一场劫难,咸阳百姓们心怀激畅,纷纷邀朋友亲人出城踏青,市集里也恢复了仕宦辐辏云集的繁华。 又因巴清受到秦王礼抗万乘的尊荣。 一贯重农抑商的咸阳突地打开突破口。六国商贾踩着绿意踏至而来,一时间带来无数的珍奇异宝和异国风情。 白桃跪坐在殿内,铺开了如毯子般的羊皮卷。 她用手指细细触摸。 上面的绘笔繁复交错,一笔一刻,如刀削斧凿般,这是出自天下最擅修渠的狸妖之手,它将毕生所学,天赋,感悟,技巧,都汇聚在此张皮卷上。 皮卷虽有方寸,可他爱民之意却无国界。 这只妖精。 她眼含笑意。 天性胆小又憨愚,在韩水无忧无虑地活了几千年,活得不思进取,可被韩国排挤后居然拖着尾巴捂着针眼大的胆子来秦国吸食王气。 偶尔又会改了性子,撑得胆儿肥,皮儿厚。 甚至能助她对抗嫪毐。 来秦国不伤一人性命也就罢了,还为秦国修渠之事兢兢业业多年,为此饱受监狱幽禁灾苦,浑然忘记生死,不求封神被供太庙,更不求名扬四海,万人敬仰。 居然唯怕见着凡人眼里的失望? 她仰头看向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晨曦,永远都是那般的炙热明亮,蓦地想起方才自己在牢狱看望他时。 和他说过的话。 “喂,你就这么守矩啊,明明可以逃出去的,非不逃,你自己乐意当阶下囚。” “啊?逃?这里也还好,况且我早已习惯了每日过着日复一日,循规蹈矩的日子。” 他穿着囚服,停顿了两下,拿起她折的树枝啃道,“吧唧吧唧,作为河狸精,我当然可以逃出去,可是作为河渠令,我不能走。那么多人的心血,流的血和汗,他们世世代代的愿望不过就是能够吃饱饭,后代不至于饿死,如果我走了,河渠开凿怎么办,那群百万的民工怎么办.” 说着,他竟微红了眼眶,“我不能对不起他们。” 他就是这样,身为妖精却守理奉法,一辈子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有着执着的蛮劲,也有不开窍的呆愣,就是没有妖精的野性。 她淡淡:“以前武王伐纣的时候,那时你去哪里了?” “武王伐纣?那得好远的事情了,我都不记得了.吧唧吧唧。” 他嚼得欢快,浑然忘我,“估摸着在修坝吧,再不就是伐树呗,我平生也就干这两件事。” 她掀开眼皮子撩了他一眼,“你若是武王伐纣的时候,帮武王修一条渠,没准儿封神榜上有你一席,你得配享太庙。” 他眨了眨浓密的眼睫,笑道:“哪有什么若是若是的,你看,我现在就算不封神也过得很好啊,我还遇到你,还遇到了韩公子,狸生满足的。” 腮帮被塞得鼓鼓的。 他唇红齿白的面皮上浮动的是潋滟而温软的笑。 有种不问未来,只耽溺于眼前的幸福感,“还能有树枝,成神后去往天上会有树枝吗?” 没料到,众生渴求的成神,在一只河狸面前竟还不值眼前鲜嫩可口的树枝。 内心说不触动是不可能的。 她也笑道:“吃吧吃吧,今朝有酒今朝醉。” “吧唧吧唧吧唧。”河狸现出啮齿,撕拉开树皮。一股草木香在室内爆开,她坐下来给自己倒了壶茶,想起什么似的,道:“以前,我曾经问过你一个问题,但是你的答案不是那么令我满意。” “嗯嗯,吧唧吧唧什么问题?” “现在秦国风调雨顺,巴清又进资强秦,一旦河渠修成之日。政哥哥定要扫荡天下,你的韩公子也定要存韩卫国,倘若兵戈四起,生死存亡之时。” 在他越来越凝重的表情里,她还是吐完这番话。 “你是选秦国还是韩国?是选韩非子还是选你的河渠?” “.” 非常冗长的沉默。 他手中的树枝攥了又松,松了又攥,有一种莫名的权重压上了他的心头,他看向她。 她却面无表情,似没有期待也没有静候。 平静的似乎没有一点颜色。 唯有一口气喝干的茶盏,泄露出不平稳的思绪。 “姑奶奶,我选秦国,我选河渠。” 他声音莫名的带着一种难得的坚毅,扯开嘴角,傻笑了两声,“其实我早已经做出选择了,你看,我我我没有跑。” 他走过去拿起巨大的羊皮卷,抖开后,上面密密麻麻的黑线映入她眼帘。 “我生怕来带话的人看不懂,或者错了我的意思,修建河渠是个大工程,差一毫一厘都能让无数人的尸骨白白送葬。” 说到此,他攥紧卷边,眼睛绯红,“我曾亲眼看到秦人如陶俑般钻入瓠口开凿,被泥沙活活溺死。秦人去抢救时,只来得及捞上一排俑人,他们手里还死死握着铁耒,誓死铲除前面的山,为子孙后代争得一线生机。” “修渠死了太多人了,黄沙埋白骨,青山掘孤冢。” “秦王不信任我,可是秦人信任我,我就定不能让他们失望。” “所以,哪怕为了千千万万的秦人,我也不能走,河渠断也不能停就算有朝一日,我死了,我起码还能留下点供后人引路的东西。” 白桃轻笑一声,将皮卷卷起来,轻轻自言道:“唔,巧诈不如拙诚,唯诚可得人心。” 为何通晓人性之恶,从术治韩国,从人人都在算计的官场中爬出的韩非。居然会和他一个呆憨河妖结识。 要想,比他聪慧体人者何止泛泛? 为何在如此痛恨间人的秦国,还有那么多秦民为他请命。 甚至民间没几人唾骂其出身言行? 要想,比他益秦者可直如过江之鲫。 人心。 他的拙诚,已经获得了人心。 将皮卷让宫女们拿着,她准备呈给政哥哥,不想说什么劝谏的话,也不讲什么古今经纬的大道理,就当茶炉日话,就拿着这一份铺满了的赤子之心。 当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到一处拐角,白桃却停了下来。 前边不知道何时站着一位宫女,那宫女在檐下翩翩起舞。 檐上的绿叶落下,如玉的素手婉转。 奇怪的是在她那时而交叠的素手之上,还停栖着一串紫蝶,那紫蝶半扇着翅膀,在宫女弯折柔软的身躯,双手划过斜阳的时候,那紫蝶仿佛受到指引一般,转而飞落在她双手之上。 美轮美奂,仿佛能通初春灵气。 后面的太监宫女面面相觑。 白桃眉头一皱:“什么雕虫小技都敢拿来班门弄斧。” 说罢,看也不看,径直朝着前方走去。 在她走了没多久,有一檐下有一身着紫色长袍,腰系玉佩的男人,他清冷的下颌,平静修狭的双眼望着前方的背影良久,喟叹了声:“王后,可要记起韩非才好。” 以《韩非子》一书跻身天下大才,对人心的鞭辟入里,披露的淋漓尽致,皆让人叹为观止。 可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到秦王后没有人心,唯有一颗妖心。 他以为他暗害郑国,勾连李氏长女,甚至将手伸入她所在的后宫。这位以赵国孤女之身荣登王后之位的聪慧女子决计不会善罢甘休。 可实际上,白桃的对鄙俗的贪欲和权势嗤之以鼻的程度是他难以想象的。 韩非不能撼动她,也决计不会蒙蔽君王,挑衅秦国的王道。 * 嬴政在理政殿笔走游蛇,穿着绘满圆涡线条的如意云纹宽袍大袖。 独揽的政事化作他的墨,执掌决断的是他手中握着的笔杆。 告一段落后,他放下笔,揉了揉清隽的眉心,“还要偷看孤到什么时候?” “.” 绘着飞禽走兽的屏风里,有两个尖尖的螺髻探了出来,露出半张怦然心动的小脸,又缩了回去,“咦?我明明没有发出什么动静,你又怎知是我。” 嬴政真是被她逗笑了,“翻遍全秦宫,孤倒是找不出第二颗包了天的胆子。” 眼见不好再藏。 白桃心中腹诽,也不知道他怎么有双千里耳朵。 她扭扭捏捏地走出来,“好了,也才刚刚过来,看了你一下下,现在连偷看你都不成。” 说着,她漂亮的杏仁眼望着他,里面好似有千般冤苦难以诉说。 嬴政也知道一向难以和她讲道理,讲多了也只是自己的不是,只道:“是孤不对,桃桃才看了孤一眼,怎么就这么快被揪出来。” “嗯嗯,没错。” 他招手,“过来坐。” 白桃哒哒哒地跑了过去,靠在他身边,用脑袋蹭了蹭他手臂。 他抚摸着她的脑袋,像摸不听话的小孩一样,“今天穿成这样,方才出宫了?” “对啊。” 白桃实话实说,带点抱怨道,“不过现在出宫好麻烦。” “怎么?” “一出去就是被人拜,左拜右拜,前拜后拜,走哪里都得拜,上次我在马车里,让蕊儿替我去寿食坊买只烧鸡,这家烧鸡我以前就经常吃,蕊儿也常常替我买,实在好吃得紧,岂料当了王后吃过一次后,民间非得说是什么天上下来的鸡,吃了就能延年益寿,实在好一番疯抢,民间的客栈,都不约而同地整整贴了七张,七张不同的文字,上面都写着——鸡告急。” 少女抱着他的胳膊絮絮叨叨,头发的香味轻轻钻入他的鼻子。 嬴政弯唇,昼夜不停歇的思绪断了一回儿线,“嗯,以后寿食坊的烧鸡只能贡给孤的桃桃。” “不太好吧,我只是嘴馋,别让寿食坊的日后连个生意都没得做。” 白桃吓了一跳,眸子睁大。 他思索了一会儿,又道:“传令下去,让寿食坊的厨子进长乐宫。” 听到暗门里的守卫领命离去的脚步声,白桃这下不好再说什么。 心里像是泡在蜜罐里,哪里都甜,说道,“政哥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好不好。” 嬴政长眉挑了挑,似乎对她的东西早已了然。 六名宫女鱼贯进来,扯着边角展示羊皮卷,上面密密麻麻的线条足以窥出绘画者的用心,说是心血所凝不为过。 他走过去,手指压在画卷上,唇畔流出一抹笑意。 “这是郑国所绘?” “是。” “桃桃之意如何?” “无意。”少女两只爪子放在膝上,甚是乖巧,“全凭政哥哥做主。” “你以为孤不信他?” 少女没有说话,歪了歪脑袋看他。 “修渠一事,一旦起始,便绝不可能失败。” 嬴政脸上神色平平淡淡,似乎里面有比黑暗更黑暗的东西,在他这副躯壳里涌动。 “只是这涉及前相国之秘辛和余势,其中盘根错节如离离野草,每一次决策,好比手握缰绳驾驭一群野马,你训野马,同样的,野马也会训你,唯有不动声色,先逆人心后顺人性,最后削断他们的爪牙,打折他们的悖骨。桃桃,庙堂心机,你只看透了三分。” 白桃仰起脸。 看着他那山岳般高大的身影朝自己走来,嬴政转而从身后环抱住她,滚烫的胸膛贴了上来。 他低头轻轻亲吻她的眼睫,耳垂,滑落至腮边再游离至唇畔。 吮了吮。 他握住她的素手在竹简上徐徐书写了一个“驭”字。 “无碍,往后,这些孤都会教桃桃。”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七章 郑国渠成 “秦王有令,郑国越狱之罪加身,仍可戴罪立功,特暂复其职,总领修渠要事。” 赵高宣读着嬴政的旨意。 加盖的玉玺印在日光下好似燃烧着的火焰,朝着高处飞去,带给人难以言喻的滚烫慰藉和鲜活。 郑国扑通跪地。 双手高举接过,“草民叩谢王恩,秦王万岁万万岁。” 在前往修渠前夕,他秘密潜入秦王宫拜别。少女长发垂地,头戴着点翠花环,深蓝色的裙摆铺在地面上,如孔雀开屏般的五色。 似是早就知道他会来,案上摆满了一捆捆新鲜的树枝。 她正在剪枝,去芜存菁:“唔,虽说你不能封神,但你的名字,或许会刻在世世代代的凡人心里。” 他感激道:“王后,我替千千万万的秦人前来道谢。” 少女诧异地转眸,漂亮到难以描摹的眼珠看了他几瞬,到底是什么也没说。 郑国动身出发了。 虽为韩人,但是复职后官场无一人对他有疑窦,纷纷过来贺喜,甚至更不在意他间人的嫌疑还未完全洗清。 尤其是当他抵达目的地时,修渠的几百万民工一见到他就纷纷丢下铁耒叩拜,目送,挥手,高呼,跳跃:“呀嗨!呀嗨!是郑大人来了——” 妇女和孩子都会将他团团围起来。 戴上不知名野花盛满祝福的花环,数不清的野果堆在他的帐篷外,孩儿赤着脚为他颂咏着最稚嫩的童谣。 一位还有着间人罪名的韩人,缘何能得秦国民工这般的爱戴? 原因无他。 郑国虽为秦国官吏,但是区于秦人雷厉风行的严酷做派。 他于奉公守法下的是暗藏丝丝柔情,能够允许来修渠的民工带上家里的老母和嗷嗷待哺的孩子过来,严明道,只要是为大秦修渠,就能管吃管喝。 由他总领的修渠要事,其他官员自是不好说什么。 倘若不是他的私下放开。 两年多的大旱连年,颗粒无收,家里壮丁打仗的打仗,修渠的修渠,剩下的这群老弱病残待在干瘪的田地里,怕是要饿地挖野草,掘树根,啃树皮,能否活下去还是未知数。 除此之外。 郑大人看起来柔柔弱弱,俊秀又干净,可是干起活来从不往后面躲,但凡最脏最险的活他都往上抢,有一耙子使不完的力气。 甚至有好几回他带着几个精壮汉子们潜入水里探查情况。 不端高架子,更浑然抛却安危。 地下情况错综复杂,犹如巨兽张开深渊择人而噬的大口,上面的秦人纷纷为他们捏一把汗,等了好久,见其余的人都上来了,迟迟不见上岸的郑国也就带着秦人们逐渐沉底的一颗心。 过了许久。 就见他们的郑大人猛的一个水花冒出头来。 头发的淤泥如米汤般地往下淌,他手里举着一只大鳖,笑得唇红齿白,大喊道:“好山,好水,好鳖,炖了给大家喝汤!” 那晚的篝火燃烧的格外猛烈,一排排民工唱着如洪钟般的山歌。 他们唱着故土,唱着家乡。 唱着数不清道不明的往事,唱着对修渠功成后日后丰收绵延的期许。 最后抱着淡得尝不出鳖味的米汤,大嚼着锅盔和藿菜呼呼大睡。 如今郑国回来了。 “郑大人!” “郑大人,俺们想死你啦!” “秦王好哇,把俺们郑大人还回来了,俺就说,那些狗屁拉不出牛粪的人张个嘴巴子就瞎说的,俺们郑大人,肯定不是间人!” 他们爱戴的郑大人回来了,他们信这位和他们同吃同睡的郑大人,也信他们自己,信他们的同胞,信千千万万个秦人,在这片他们热爱的故土上,能够为后代完成修渠大业,让后代免于旱灾,免于饥苦。 九年砥砺,他们能够做到,也必须做到! 一时间百万渠首精神大作,民心凝一。 郑大人的指令在他们眼里犹胜将军,他们甩开黑黢黢的膀子,咬着牙流着血,喊着号令:“嗨哟嘿,嘿哟嗨!嗨哟嘿,嘿哟嗨!” 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 似乎眼前无法逾越的大山也似被他们挖得摇摇欲坠。 他们的铁耒化作武器,如竖茅戈,运送马嘶不绝。 号子声声,黑旗展展。 百万人在河渠血肉横飞,站在他们的无非就是叫作命运的敌人。 凡人虽渺小,但是也可与上天一争呼! 饶是郑国,看见这群铁骨铮铮的秦人,也深深地被震撼了。有这群敢死秦人在,有这群秦魂在,一年后河渠工成,本就是理所应当。 白桃收到老鹰带来的信封时,她捻着羊皮卷,发散的思绪久久没有扯回。 《列子·汤问》里有一篇故事。 名唤愚公移山。 凡人幻想着有超凡能力的神明能够帮助他们实现美好的愿望,可是这世界已经没有神明,他们却靠着自己的能力做到了。 将羊皮卷丢入火盆里,她看见从天际而来的耀眼阳光,从云缝中泄露,照耀在这奢靡的宫廷内。 真好看的天啊。 过得几日,从河渠跑来的传信谒者把这个消息带给了深深宫廷里,彼时白桃正依在树下翻阅韩非子,她手指滑动,一页页飘摇跌宕的命迹就这般滑过。 嬴政披着日光而来,赫赫王衣如波涛翻卷,长眉挺鼻薄唇的男人自有一身刀锋过颈的锐气。 在他双手搂住自己举起的时候,白桃简直好险把竹简丢在地上。 “唔?” 嬴政又将她举起来,抛了抛,唇带笑意。 “你政哥哥你干嘛!” 嬴政看着白桃那张又惊又怒的小脸,心中爱极,在她唇边烙下一个吻痕,“前方来报,郑国修渠功成,不日举行开渠大典。” “.” 白桃猝不及防被亲了一脸,无辜又委屈,“噢?” 嬴政把她举起来转了好几个圈,“哈哈哈哈哈哈哈。” 历代君王蹉跎跌宕望水兴叹没有修成的渠,因恐于无法集中民力,恐于他国来犯,恐于战事征发种种原因,如今这个历代志愿被他完成了,福佑千千万万后代,秦国国力拔地而起,经济大涨。 嬴政抱起她开怀道:“桃桃,你真是孤的祥瑞!” 又被举着亲了一脸的“祥瑞”白桃:“.” 行吧,祥瑞就祥瑞。 就当她守护神兽了。 白桃瞬间想通,眼睑耷拉下来,两只爪子垂落,鼻腔哼哼了两声,一副随便你亲个够的小模样。 嬴政吻了她几下,嗓子柔成酽茶,“桃桃乖,孤要动身去一趟泾阳。” 她道:“你不带我?” 嬴政低声细语好生顺毛一番。 秦国历经国事动荡,政法大乱,逐外国客,旱灾,蝗灾,荧惑守心的动荡,如今历经十年的渠建完,开渠放水大典,他和若干官吏怎么不前去参与。 他嗓音低沉,酥得白桃耳朵都红了。 这般哄她时。 全然没有君王的架子,倒是哪个贵族子弟在哄着性情娇纵的娇妻 可偏偏有百般借口万般理由,留下白桃这一只红毛狐狸守家,一想到此,她一口狐狸牙都要咬碎了。待君上动身走了后,蕊儿小心翼翼看着自家不愉的王后,然后道:“王后,君上只怕是舍不得您奔波劳累太过辛苦,是以才让您留在这长乐殿中。” “可他明明说,带上我一个女子不方便。” 小狐狸斜挑了蕊儿一眼,美目里都是气愤,“凭什么嘛,带上我怎么不方便了,莫不是带上男子就方便了,不爱和我在一起,就偏爱和一群大男人在一起!” “.” 听到如此说辞。 蕊儿心道君上也太不会哄人了,“这君上也不爱和男人时常在一起.”这话说得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忙补道,“也就来回几日光阴,君上往常都是时时刻刻将王后您捧在手心的,只是山路崎岖多颠簸,深林里蚊蚁毒瘴也多,怕有碍王后凤体。” 笑话。 白桃这只狐狸什么崎岖山路没走过,什么蚊蚁毒瘴没去过。何况自己已经是六条大尾巴了,还怕区区这些。 * 敬天地。 告鬼神。 拜君王。 山塬上挤满了赤着上身,黑扑扑泥人般的男女老幼,他们都在嚷着嗓子说话,摩肩擦踵地涌动,踮着脚尖,头碰着头。 “呜呜呜——” 号角已经吹响。 “咚咚咚!” 牛皮大鼓震荡进每个人的耳朵。 所有人屏气凝神,都在翘首以盼这一刻,嗓子发不出一点声音,眼里流不出半点泪,可是他们的心里在歇斯底里地呐喊,为饥饿,苦痛而狂风暴雨般的吹打。 苍天啊,求你网开一面。 求你眷顾一下秦人。 嬴政立在逆风口,几丝发丝垂泄在嵌丝王衣上,腰配死神剑。 明明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似波澜不兴的湖面,可却让所有人觉得这张脸底下翻滚着深不可测的暗流。 所有的子民都在看他,所有子民都匍匐在他的脚下。 他们屏气凝神,等待着这历史一刻。 狭长的双眼望向天际,天空中翻滚着浓密的白翳汇聚在他头顶,君王缓缓拔出死神剑,冰冷的刀锋冲破束缚他的网绳,“开渠!” “呜呜呜——” “咚咚咚-咚咚咚——” 山塬的人浪瞬间冲起,黄沙喷溅,呛入每个人的口鼻中,使得看不清前方,可所有人都在睁大眼睛去看,生怕错过。郑国站在一旁,拿着探水尺,他的脸被黄沙吹着已经糊的不成样子,虽心中有九成把握,可这时他心中难免也焦灼。 “轰隆隆。” 似天际的滚雷,有鱼腥土腥味逐渐漫开,山塬的老弱妇孺精壮汉子又是一排浪,口中已是欢呼,近了近了,腐干枯叶当头冲开。 近了近了,百里闻雷震。 近了近了,深山里的水汽已经浇灌进每个人的四肢百骸。 他们欣喜若狂的看着渠道里那像山一样的波涛,那宛若雪一样,五谷一样,流淌翻涌的水花。 “水,是水来了!哈哈哈哈哈哈。” “渠通了,渠通了!” “俺们秦国有渠了!哈哈哈哈。” 那水很快拉长,变粗,水流越来越猛,越来越湍急,以势不可挡之浪,奔腾的浩浩荡荡。 不知道是谁开的头,大叫着,去追逐龙头。 渠首已经逐渐拉成一条线,水面上翻起了风浪,吹的岸边的人几欲站不稳。 有人跪在地上祷告,有人痛哭流涕,有人疯了般在泥地里大叫,“哈哈哈哈,老天!有水,俺们有吃的了,有吃的了!” 秦国多盐碱地,庄稼无法生长,通了渠后,关中地区渭北平原日后铁定风调雨顺,他们秦人也再也不必忍饥挨饿。 但更多人都在赤着脚,形成人浪,去追逐水面上一浪又一浪的水花。 “乡亲们,俺们来赶龙头,图个吉庆!” 挖渠的民工们一个个都是历经过好几天不眠不休的,今日大典正愁没有力气使,听闻纷纷眼睛放光,个个胸怀激荡,前追后赶:“俺们来也。” 于是水浪和人浪呈着两条水平线,向着东边飞速疾驰。 有不能参与的老弱妇孺也都在岸边为着自己的亲人同胞喝彩,嚷嚷得不亦乐乎。 嬴政眸光微一敛,跨步上马,身姿漂亮。 拒绝了阻拦的李斯郑国等官吏,他冲破了围堵的人墙,抛弃了所有的劝谏,眉眼直视前方,是过分的明亮锋锐,“秦人十年血战,与天抢命,与地夺生,这龙头,是你们夺来的,该追。” “驾!” 身下骏马扬鬃长嘶,四蹄腾空,夕阳柔碎了他刀削的侧颜,嵌着金丝的王衣宛若燃烧着的野火华,汹涌的水面上闪着流光溢彩的光点。 可男人未曾停歇。 “呜呼!呜呼!呜呼!” “秦王万岁!万岁!” 高举的喝彩,拍打出更大的浪花。 他背后跟随着的是千人万人,他们朝着他所指引的方向奔跑不停,哪怕脚底板踩着碎石,踩着枯木,腥咸味在口齿中蔓延开来,汗水滴在眼里刺痛,可他们依旧追随着那道身影。 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 不断有人落下,不断有人跟随上来,千千万万遍,从未停歇。 手中马鞭抽打,嬴政单手持马缰,自有一股挺拔傲然之气,“大秦的将士们!” 后面没人回答,唯有脚步踏踏,一遍又一遍的回问,像是战场上甲胄击打,后面的民工不乏是战场士兵,他们右手叩击着胸口,铿锵回答,“在!在!在!” “在!在!在!” “在!在!在!” “秦国有了你们,才是真的壮哉!” “壮哉大秦,秦王万岁!” “壮哉大秦,秦王万岁!” “壮哉大秦,秦王万岁!” 夕阳之下,千人万人的脚步犹如在大地劈开一道裂痕,劈的山地都好似震动起来,追逐那翻腾的水面,犹如齐头并进的白色战马。 第一百零八章 亲水之力 这一幕落在站在远处山石观望的白桃眼里,心中微微触然。 而后美眸一转,眉头已然皱紧。 凡人不能看见。 可她却看得真真切切。 在奔腾的水面上,不知何时有一白烟飘荡,缓缓化作一名女形,女人的眼瞳如剔透的晶石,水流倘在她的腰间,水面化作她的白裙,动人的令人窒息。 拖动身躯,她仰起头来,和立在山石的白桃对视,嘴唇翕张:“你是谁?” “是你救了吾吗?” 女子声音空灵,是不成语调的迷离,看不真切的脸上留下两行冰晶,倏忽间,她缓缓游弋过来,雾气缠绕住白桃,“吾被困在这里,太久,太久.了。” 白桃美眸转动,警惕的看着她。 女子浑身慈柔柔软,连雾气绕过来时,弥漫的是神志通明的晴朗,遂没进也没退。白桃张了张嘴,问了同样的问题:“那你又是谁?” “吾是谁吗..太,太久了.” 夕阳透过她的身躯,潋滟光芒交织暗涌。 她喃喃道,“吾曾经是谁?吾只知,吾日日夜夜守护着这里,定风止水,风调雨顺。”她凑到她的脸颊,水汽萦绕,白桃似乎能够闻到她带来的古朴的味道,“太久了太久了.” 说话间,她的身躯慢慢地变透明,水波流动,神光离合。 “吾守护着这里,定风止水.” 她扭着腰肢,裙裾从水面生生剥离开来,姿态宛妙,“太久.太久了.” 远山青黛的轻云薄雾似乎也被她一并扯走,好似有形之雾般笼罩至白桃身上,“吾要走了,还望汝能承吾之志,守护于此,护佑一方,风调雨顺,世代安居。” 白桃只觉有什么东西撞了进来。 像是昨夜的寒露。 是青山葱茏,是枯木逢春,是水流潺潺,是生命,更是某种远古的吟唱,从亘古长眠中悠悠地苏醒。 她看向自己的手,眸光带着疑惑。 突然。 不远水面正中有一破浪中有一道绯红鱼鳍,疾速而驰,冒出一尾大鱼来,那大鱼肥硕异常,鱼目如点睛,竟有神动之色暗藏其中。 “啪——” 紧接着巨大的尾巴拍打,扬逐浪中。 何曾见过这么大一尾鱼! 需要两个精壮汉子堪堪合抱才能箍得住它的腰身,这般跃出水面,遮挡住西下的落日,使得在所有人的头上落下一层暗淡的阴影来。 如大鹏展翅恨天低。 “龙头!这是龙头!” “追龙头,大家快追龙头!” “快快快!” 岸边的人唰唰唰地起身,吼声震荡天际,似乎要把水里游的大鱼震住,只见那大鱼眼珠动动,绯红如血水的鱼躯沉入底下,顺着水流往下游去。 山风凛冽,人声鼎沸。 站在山石上的少女神姿高彻,更远处的山崖上立着的两位大妖更是将一切悬于眼底。 “这鱼精吃了那么多修渠之人的骸骨,怕是染了几分邪性,若是留存下来,怕是为祸一方。” 山鬼咕噜咕噜,手指掐掐算算,道,“随手处置了,才是永绝后患。” 身旁没有回应。 山鬼顿住,就见旁边白荼无任何表情,就这么冷冷淡淡地看着他。 后面就是赤红的浮云,为他落下暗沉诡谲的着墨。 一拍脑袋,山鬼反应过来,“对噢,本山鬼是鬼,不是神,这管天管地哪里都管不着,为什么要管这屁大点事,以后无非是多死几个人而已,大争之世,最不奇怪的就是死人,嘻嘻。” 只是这笑带进心底,蔓延在舌上,到底有几分跗骨的讽刺和悲哀。 连着山神此刻站在这里,都像是一场笑话。 “不过那只小狐狸倒是对你真心实意,满大街都是寻你的告示,赏金多少来着,哦,千金,本山鬼要是告发你而高发,那岂不是一辈子高枕无忧?” 山鬼无所谓的转移话题,不去面对白荼洞察一切的目光。 只道,“哼,小狐狸家家的,仗着脑瓜聪明,对本山鬼我就是多方权力的倾轧,她玩权弄术,竟也收买李斯那等权臣为她卖命,给本山鬼明里暗里的使绊子,真是没大没小,不懂礼貌!” 白荼看向下面有了亲水之力的小家伙。 他白皙如玉的指尖挑出一道噼啪的雷火,道:“是你碍了她的眼。” “.!” 山鬼如遭雷击,嚷嚷道:“什么本山鬼碍了她的眼,若不是本山鬼给了她本命花钱,还使了的秘术,她这只小狐狸不知道在哪里躺板板呢!用完嫌碍眼了,有大的就有小的,你们涂山看来都是黑心黑肚的!一丘之” 看到白荼骤变的眼神。 他电光石火间浮现出与他几番交手过的后怕,四肢发麻,连嗓音都拔尖了,“都是一丘好狐狸,极好的狐狸!好的快气死本鬼了!” 白荼淡薄的眼睫垂下。 平静的瞳孔里,看不见半点暗涌,“找个时机,先行抽身,我们还要去赵国。” “要本山鬼抽身?!” 想起要对一只百来年道行的小狐狸服软,山鬼险些气得蹦起来。 白荼斜挑了他一眼,“不能抽身?” 山鬼:“.” 老狐狸看似如谪仙般不食烟火,可就差把“凶性”二字刻在脑门上了。 山鬼忍了又忍,低头像是感慨,又像是自嘲,道,“行,凡人斗不过她,连本堂堂山鬼也受了,你就宠她吧,等宠得她没边边,有得你收拾的。” * 白桃回到咸阳殿,支开宫女。 独自坐在双人青铜灯下坐了一会儿,觉得河渠那女子不知是精怪,还是荒古神明,只觉得心中怦怦异然。 她伸手在楠木案上用手划了一道。 这一刻,竟然在案上划出了一道水痕,看似平静无波,宛若静止,可分明能够听到涛声贯耳,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眼皮子底下浩荡流过。 心头一跳,白桃被这奇诡的水流震惊得面色突变。 耳边那女子声音缓缓响起,“还望汝能承吾之志,守护于此,护佑一方,风调雨顺,世代安居。” 白桃恍惚间坐了很久很久,久久没有动一下。 晨光上进了殿内,似寸寸金箔贴上了她的妆面,白桃抬起手臂,遮挡刺目的阳光,宫女们脚步声在屏风外窸窸窣窣响起,皆不敢进入。 直到蕊儿走了进来,给她行了一礼:“王后安。” 白桃活泛了下筋骨,慵慵懒懒道:“君上是今日回朝吗?” 她低头:“是。” 洗漱,更衣,上妆。 白桃收拾完毕,便要去迎政哥哥归朝,只是出了殿门,下了阶梯时,余光看见旁边的花簇隐隐晃动,紧接着轰隆隆一声,闷雷滚过,毫无预兆的雨丝从天而降,顿时笼罩整个秦王宫。 “哎呀,怎的还下雨了,方才还好好的。” 身旁的蕊儿惊讶,忙唤人进殿去拿油布伞,一边让白桃往回走避雨。 雨丝落在花簇丛中,溅起一片迷莹。 白桃摇了摇头,伸出手来接这丝丝银针,乌云很快覆在上空,一片阴霾,她掩下手来,掌心的雨水凝而不散,“无碍,走吧,昨日来报的信,政哥哥一路上想必不会耽搁,日夜兼程,料想也快到了。” 蕊儿接了宫女的伞为她撑着,油伞如雨夜的一朵朵暗花。 穿过前殿,到达咸阳广场弥漫开来。 在模糊的雨帘里,白桃看到前方立着一群官威赫赫的秦官,他们冠冕,衣裳与鞋履一应齐整,环佩叮当,面容肃穆不苟。 见到白桃莅临,纷纷躬身行礼,头颅垂下:“参见王后!” 白桃点头:“本后也来迎殿下回朝。” “王后辛苦。”众大臣不约而同。 大雨猛烈,嘈嘈杂杂的敲击在伞面,文臣率先前来搭话,“暴雨连绵,天气湿寒,王后在此等候,辛苦了。” “诸位国事缠身,还天不亮在这连天的雨里迎君上回朝,才是真的辛苦。” 白桃显得不热络也不冷淡,端庄大方毫无差错。 又是一阵官场寒暄,来往几回后,就没了声音。 咸阳广场的四根柱子淹没在密布的雨水里,偶有闪电划过,照得一片白昼,转瞬而灭,又偶能看到长明灯微弱的光亮,所有人都在往前方望。 有几个大臣窃窃私语,“这么大的雨,怕是难以赶路,眼下君上怕是不会回来了。” “是啊,这雨下得真是大啊,君上前去开渠大典,又兼程赶来,舟车劳顿的,也不急这一时。” “怕是耽误了,雨中阴寒邪侵,咱们这些老骨头也赶快回去避避雨吧。” 只是王后不动,谁也不敢独自散去。 白桃披着斗篷,一双狐狸眼还在望着前方的雨帘。 她相信政哥哥会在今日赶回来,昨日送来的书信他已写到“吾妻桃桃,分别多日,夫妻两离,恐久等挂念,横渡渭水,即日归朝。” 政哥哥待她从未食言,她亦信他绝无违约。 果然,马蹄声阵阵响起,声声踩踏着她的心尖。 从雨幕中骑马冲刷进来的男人,右手持鞭,带着一身桀骜难驯的狂气。 他的容颜在黑暗中夺人眼目,连湿漉漉粘连他伟岸身形的苍隼图纹,也自带一身的凶性,似是要裂帛而出。 “轰隆——” 雷声闪电,将嬴政耀得更加神光熠熠。 大臣们见到自己拥戴的君王,纷纷提起衣袍拥了上去,连暴雨也顾不得了。 他们见过他与别国君王异常的胆魄见识,雷霆手段,见到他的坚毅秉性,胸襟似海,他敢顶不孝恶名,敢有悖天下之心,也能积微日月,受谏逐客书之责,吸纳天下有志之士。 这样的君王,六国绝无仅有! 这样的君王,何愁不能睥睨天下乎? 且他的心胸之宽广。 惊乎天下之预料。 秦国之渠居然冠以韩人之名,唤作郑国渠,将其千古流传,这样的君王,才该是他们誓死效命的君王。 他们纷纷拥了上来,贺喜道:“君上归朝,国之大幸!” “郑国渠修建已成,可保我秦国仓廪富饶,屹立不倒!” “华夏一,必秦国也,天下一,指日可待,君上万岁万岁。” 群臣精神矍铄,赳赳精气荡然一新,心中谋划出无数的治国良策,构架妙方几欲献给君上,嬴政下颌轻点,锐利的视线穿过这些济济人头,望向前方。 视线交汇的刹那。 白桃狐眼微弯,嫣然一笑。 六国颜色瞬时湮灭如尘土。 他丢了马鞭迈步走来,拨开黑色人潮,冰凉的手握住她的柔荑,低声道:“桃桃,孤思你想你,日思夜想。” 隔着雨幕,他的声音轻缓,算不得强硬。 可是落在耳中,便是缠绵悱恻的脸红,白桃狐狸耳朵都烧起来了,在众多栋梁大臣的注视下,羞答答道,“嗯。” 她推了他道:“政哥哥,你先去吧。” 如今郑国渠方修好,秦人来年便已免于饥饿灾荒,他必定要整顿朝堂,刷新秦国,坚甲利兵,以积蓄扫荡六国之力。 嬴政的手抚着她的脸颊,宽慰她骄纵下的聪慧和懂事,“好。” 说罢,他迈步转身而去。 众多大臣便立在雨幕的另一端,任由雨水淅淅沥沥的流淌,他们岿如山石雕像,静候着带领他们的君王,在嬴政迈步过去时,白桃也望向这里的每一个大臣。 丞相王馆,上将军王翦,其子王贲。 虎父无犬子,上阵父子兵的蒙家蒙武、蒙恬、蒙毅。 廷尉李斯,宗亲若干,邦交大才若干,这么多千古大才中,又挤进了一名“使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的治水韩人郑国,郑国在白桃瞧见自己时,揣着手,牙口一咧,笑得傻呆呆。而站在旁边英姿勃发的李信小将军,在见到白桃的面容时,表情一直有点凝固。 穹隆高远又庄严的咸阳广场,肃穆之气笼罩在这里。 在这里屹立的每一个人物都将会在历史上书写出浓墨重彩的传奇,嬴政走入人群,伟岸的身影一滞,他转身,望着后方雨幕中的白桃。 白桃也隔着雨幕和他对视。 突然,他对大臣道,“王后召见巴清贞妇,解了修渠粮短的燃眉之急,有大功。” 众大臣惊讶。 白桃也是一愣,在他的掌心朝着她伸出的时候,便顾不得一切,奔向他的方向,鬓发丝丝扬起,她听得宫檐下的金铃响起,听得雨水滴滴答答从屋檐滴落的声音,听得万物复苏的虫鸣。 掌心相贴。 方才雨过天晴。 跟着他的步伐,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 群臣理了理衣襟,黑色袍角一甩,抖开雨水,甩出片片弧度,踩着七十二级丹墀白玉阶,踏入最高权力的王权庙堂。 第一百零九章 妖鱼入秦 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 碧澄如镜的晴朗好日天,一群孔武有力的太监抬着一个巨大的木箱踉踉跄跄的走进了长乐殿的后院。 蕊儿掐着腰领着头指挥,“小心点,里面可是君上亲追的龙头,山迢水长好不容易运过来的,千万要好生着,若是磕着碰着,有那万分之一的闪失,仔细剥了你的皮。” “是是是。” “蕊儿姑姑,就算是小的们剥了皮,也要好生给罩着,您就放一百个心吧。” 太监们连连保证。 彼时白桃正在后亭内,研究如何绣鸳鸯纹,自从上次政哥哥回来,也不知道是听了哪个臣子的炫耀,便哄着她也给他绣一件里衣。 称别的新老臣有老妻给绣,偏生他没有。 可惜小狐狸淘气还成,爪子握着针线绣衣服,可谓是耍着大刀不知如何劈砍。 正琢磨着,听到外头动静这般大。 她又是耳朵尖灵的,直接把针插进桌子上,恼烦道,“谁在那头,怎地如此的吵闹?” 王后发威。 身旁伺候的绣女,连忙扔下手中拾掇的花样,吓得齐齐跪了下来,头贴着手背磕头,“王后息怒,王后息怒。” “哎呀,王后请息怒!” 在前方的梨花树下,蕊儿笑意盈盈,穿着一袭鸦青花襦裙,腰间配了掌事令,迈步过来道,“君上在郑国渠内,捕得一条龙头,专门献给您,因此鱼巨大,大瓮都要先定做,是以耽搁了好几日的功夫,现在总算日夜兼程地运过来了,那边有好几个宫女都在看热闹呢,叽叽喳喳的欢快极了,您要不去看看?” “龙头?” 白桃本想随口一问这是什么。 遂又想到可能是之前看到的那条绯红大鱼,扔了手中事打发了绣女便起身,“既这么着,我也去凑个眼。” 蕊儿是知道自家王后向来喜欢热闹,打着脚忙跟在她后头朝着前方走去。 不要走近了。隔了老远就见到很多宫女七嘴八舌地围着一灰色大瓮看稀奇,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见到白桃来临,嘴里说说笑笑,眼珠子乱转,脸上还带着笑意,如刚绽放的花瓣。 “参见王后,参加王后。” “王后安康吉祥。” 见到来人,忙跪下行礼。 蕊儿将这群小宫女打发走,“去罢去罢,都散开,碍眼。” 白桃立在大瓮旁,那大鱼的点睛明显的和她对视了一下,又缓缓的滑动着鱼鳍。这动作微弱,快得好似错觉。 可她有七尾道行。 这种秋毫之末的动作瞒不过她这只狐狸。 白桃抬手,对着蕊儿道,语气冷然:“拿匕首来。” 大瓮里的大鱼游动了一下,宛若红墨泅开,有波纹荡漾开来。 游动七八圈间。 一张白面红狐狸皮浮动在水面,与此同时,那狐狸眼拉开,细细长长的,割碎的,不成形的,里面含着残忍妖冶的光,连着那把寒光匕首一齐映入鱼精的目中。 几乎绝望。 鱼精翻出了泛白的肚皮,周遭的鱼鳞已经脱落,引颈受戮。 “王后,万万不可!” 关键时刻,旁边女声响起,“此乃君上千辛万苦捕捉的龙头,百姓们都奉为上天祥兆,君上以此献礼给王后您,一片真情,况且现众目睽睽之下入了咸阳宫中,如若轻易宰杀,不肖君上如何猜想,恐民众激愤啊。” 那狐狸皮满脸凶残,看了过去,“你们君上捕这东西?还奉为上天祥兆。” “王后,好歹是生灵,况且从不远万里运来,奔波劳苦,这大鱼还能存活,料想也不容易,再者.”女声低声替他哀求,“王后您就算不喜欢,私下就说此鱼为大秦祈完福,魂归天际了,也好填了悠悠众嘴啊。” 鱼精泪珠连连滚落。 良久良久,狐狸皮终于从水面剥离,恐怖威压瞬间消失,“本后这就去找你们君上。” 鱼精终于敢转动眼球,掀开那求情女子的幕布。 * 白桃实在有点生气。 怎么凡人连好赖也分不清,那鱼精身上邪气满贯,一看就是沾了很多条凡人命数,怎生还被扣了个天降祥兆的帽子,再扯一点,难道还要奉为河神? 什么泥猪癞皮狗似的玩意。 她都还没被奉为狐狸神呢。 旁若无人地走进政哥哥的理政殿,就见里面竹简林立,公文遍布,几名侍人正抱着一卷卷乱中有序的书文整理,见到王后驾到,忙过来行礼。 白桃一挥手,“你们君上人呢?” 几名侍人摇头,“君上行踪,奴才们不敢窥探。” “.” 算了。 白桃就坐在这里等他。 只是刚一坐下就见案牍前面有一堆堆能够埋死人的公文,一眼看过去都觉得一双狐狸眼都要看瞎的程度。 雄心壮志的君王不能驰骋疆场却要被如此繁缛的琐事埋没。 既要管推行秦法,又要管整军经武,奖励耕战,巡视农田,民生民情 甚至河渠开通,六国多有移民之士,如何移风易俗,如何奖励耕土,如何安顿,如何防止暴乱,如何分配土地。 小到她这个王后的起居,他都要过问操心。 看来,君王不是那么好当的。 白桃看了几眼。 头越看越大。 又见案牍上一卷卷到一半还未书写完的竹简,上面的墨迹还未干透。赫然几个“桓齮”“进攻肥下”几个大字映入眼帘。 可是肥下不是赵国领土的吗? 怎么不攻韩国,非要攻赵国。小鱼小虾都没吃到,就跑去吃大鱼。 刚想把剩下的竹简卷开,但是白桃眨眼想想,夫妻再如何亲密,涉及如此的邦国大计,还是不要窥看的为好。 遂又把爪子收回来,静静坐着等待。 可一直到夜幕四合也没见到政哥哥人影,不知不觉她于困倦中一磕,脑瓜子磕到案牍上,趴着睡着了。 几名侍者,忙屏气凝神,点了驱蚊的艾草烟,再差人去通报君上。 白桃这一觉睡得极为地香甜,醒来之时,外头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揉了揉眼睛,就见自己躺在政哥哥怀里。他两旁的宽袖散开,就这么单手把她搂抱在怀里,一条腿屈起,一条腿被她坐着。 抱小孩一样。 白桃迷蒙着双眼看他,甚至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过来,自己什么时候被他抱在怀里的。 瞧她这般迷糊的样子甚为可爱。 嬴政放下手中公文,单手揉了揉她的后脖颈,对着她的唇就吻了下来。 “醒了?” “唔?” 白桃唇瓣被亲得靡艳至极,眨巴着眼看他。 他也这么静静的看着她,五官有棱有角,实在是精致,那双幽深的眼眸,看得白桃恍恍惚惚呆呆愣愣的,他道,“累着了?” 什么累着了。 白桃道:“没有。” “孤听闻你在长乐殿日夜学锈技。”他那执笔的手,握住她的爪子轻轻摩挲,白桃脑袋忍不住缩了缩,“什么日夜学绣技,诽谤!我才没有,我就是偶尔玩累了学学,玩高兴了就不学。” 他嗓音低回:“秦国那么多绣娘,孤也不是非要桃桃给孤绣里衣不可。” 都怪他。 要不是之前说别的大臣都有夫人绣就他没有,白桃哪能拿这破落针,深吸一口气道,“你别管,我马上就要绣好了,你等着穿吧。” 嬴政知道她近日不易,心中怜惜,只道:“绣一件,孤有的穿就够了。” 白桃撩了下眼皮,“嗯。” 绣一件就已经快要她半条狐狸命了。 要是再来几件,别人有的他没有就没有的了,堂堂君王,大老爷们的,哪那么多讲究和名堂。 掌心交握,呼吸缠绕间,鲛油爆开了一下豆花。 白桃细细问了他大鱼的事情。 他长睫勾着金线的弧度,嗓音合着这静谧的深宫夜,很醇厚,“孤那日追着龙头跑了三天三夜,跑垮了三匹马,于是在一片田地里抓来这畜生,这畜生狡黠,很会躲藏,可惜体形硕大,再如何躲藏也无用,孤捉住的时候,踩垮了三亩田的秧苗,弄得浑如泥俑,百姓不识得孤,团团围住孤要缉拿孤去见官府。” “扑哧。” 白桃没想到他还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他掐着他柔软的腰肢,状似恼怒道,“莫要趣孤!” 这下倒是还想维持身为大秦之主的面子。 白桃忙憋着笑意,道:“唔,政哥哥,我发誓,绝对不往外说。”又道,“不过,这畜生如此难缉拿,吩咐下面的人捉就是了,为何非要亲自捉呢?” “心诚则灵。” 他道,“孤换马时,听得一老妪道,此鱼如此巨大,想必是山间修行了千百年的山灵,若是养在身边伴随,定能保佑主人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 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这就是凡人最简单,最戳心的愿望了, 白桃握着他带着茧皮的指尖,心怦怦直跳,灼然饱胀。 壁上的影子纠缠不止,亲吻渐渐带着不容拒绝的味道,情到浓时,他的身躯慢慢地凑过来,白桃娇躯几乎在他手下溶化成一摊春水,黑夜里原本看不清楚,可她这双狐狸偏生什么该看的,不该看的,全都看见了。 抓住锦垫的边缘,她的足弓也绷的紧了,浑身都似煮熟的虾,“政哥哥,要,要在这里吗” 嬴政血脉偾张。 他原本是极为隐忍的君王,一向都是清心寡欲,原本以为娶了她尝过那般滋味便能知足,未曾想她单单站在他面前,说几句话,瞧上他两眼。 都能激发出他内心深层次的凌虐欲。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知足。 她是他步步为营,明媒正娶的女人。 是大秦的王后。 无论是生是死,她的名字只能跟他刻在一起,尸骨合葬在一处。 嬴政闭上了双眼,被她哭着叫着,耳朵根都酥了,嗓音软了又软,“乖桃桃,孤轻些。” 第一百一十章 积微日月 整饬国事,富国强兵。 以此为轴心的小朝宴在厘定如何安顿六国流民时,终于在理政殿召开了。 关中农田灌溉,田业兴旺,民家变得富庶,人口的增加,农百工皆旺,代表秦国的国力进一步强盛。 加之贞妇巴清带来的商业鼓励,咸阳城一时各国商贾百花齐放,一举成为天下第一的风华大都会。 如今朝会,更是要列举秦国的大方针。 是以秦国大臣们捧着满腹韬略,面上带着蓬勃喜气过来施展抱负。 嬴政起身虚手,郑重相迎。 落座的大臣除了虎臣良将,股肱之臣的秦国老臣之外。 还有新晋的新臣,治水能臣郑国。 编著《尉缭子》兵书以官职为自称的尉缭。 能言善辩、出身世监门子的姚贾,及会相面之术的邦交大才顿弱。 顿弱方一落座,就见他们的君上只穿着件夔银纹黑袍大衣,单薄的都能瞧见里衣隐约的绣纹,自己和其他大臣均披着厚重大氅,遂油然喟叹道:“天寒地冻,君上果真龙精虎猛也。” 嬴政依旧慢悠悠地卷着袖子,下颌冷峻。 其他大臣眼底的深思化为了然。 不约而同的爽朗笑开。 这下子轮到游刃有余且酬酢官场无往不利的顿弱闹糊涂了。 蒙毅和蒙恬毕竟也是同龄男儿,又兼自幼陪着君上练武长大。 相互对视一眼,纷纷露出满脸的揶揄。 见嬴政无动于衷,蒙毅率先举起青铜爵对着这些“新秦人”道,“咱们秦国没有山东列国的那些古板规矩,谁能拿得出良方,治好国之痼疾,谁就是硬道理,来!诸位大人,举爵。” 大臣们不约而同地举爵。 嬴政坐在高位,例行说了几句场面话,在热气腾腾的羊肉大鼎,胡辣汤和锅盔中,轰轰烈烈的朝宴正式开始。 兰陵美酒入肚腹,身边又是博才高学的有志之士。 众人放松下来,你来我往高谈阔论不亦乐乎。 聊到两句,不免涉及治国良策。 又兼嬴政坐在上位不言不语,浑如隐形。 他们肚腹有酒,胸襟有怀,汇聚成雄辩之词,究天人之际,论古今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吏治利弊,王权霸业 酒到浓时。 又有蒙毅蒙恬二人在其中点拨激发。 一时间辩论得如火如荼。 嬴政听着这些贤士滔滔不绝的治国良方,指骨轻扣长案,深意在眼底埋藏。 底下顿弱老脸酡红:“依形势而论,韩国扼住天下之咽喉,魏国又位处天下之胸腹。大王若肯以万金之资,臣愿东往韩、魏。并策动两国执政之臣听命于大王,从而使两国臣服,而后天下!” 他道:“善。” 不,这还不够。 底下尉缭铿锵激昂,献上兵书《尉缭子》道,“尉族四代谋划,吸揽百兵精华,通达实战军务,立志传播兵道于天下,还望秦王笑纳,此书定能为秦国虎狼之师添翼,来日横扫山东六国!” 其他大臣道:“彩彩彩!” 他道:“善。” 这只是对外瓦解,而秦国所需的是那无所不摧的武器。使大秦成为旌旗招展的巍峨高山,使大秦成为后世所难以望其项背的帝国。 下面的人陆陆续续谏言,但是都是轴杆,并非运筹的轴心。 直到跪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李斯,突然道:“斯斗胆一言。” 这名稷下学子,秦王面前红人。 且听说还甚得王后欢喜的李廷尉一开口,全场人瞬间寂静下来。 就听得他缓缓开口道,“斯以为,善日者强,善时者霸。” 嬴政:“哦?” 众人也愣住了,“何为善日,又何曰善时,李廷尉,你可给好好说头说头。” 李斯的声音缓慢,腰背挺直,“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臣以为,欲一天下前,先积微。” 顿弱和蒙武齐齐捋了捋胡子。 顿弱眼神闪烁了几下,和在座同时左右交流的老臣对视一番,没有找到答案的他果决问道,“李廷尉刚说的强霸,又说积微,莫非强霸二字的奥秘正在积微?” “正是。” 李斯道,“积微,月不胜日,时不胜月,岁不胜时。普通人只看重大事,却常常对小事傲慢,殊不知小事频繁,可累积的成果便多,大事偶然,可累积成果便少。惜时,惜日,惜季的君王便能在这些小事大事上获得成效,从而称霸诸侯,可倘若君王荒废小事,就会自取灭亡。财物宝贝一向以大为贵,政教功名却与此相反。是以,能够积累点滴成果的君王才能功成。” 在周围大臣们或赞赏或慨然的眼神里,李斯又慢慢吐出:“是以,‘积微’二字,才是真正的国之利器。” “彩彩彩!” “廷尉高才,在我等之上。” “听闻稷下学子博才多学,修身自励,不乏治国强才,今日老夫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啊。” 姚贾率先举杯。 李斯酒意也有点熏熏然,这种显露才华和韬略获得的风头,糅合在身上简直是舒爽得让人难以置信。 甚至连丞相都与他碰杯,面上都是自愧不如之色。 当君上举杯看他的时候。 这种荣誉和认可,李斯内心流过的是无以言喩的激情和畅快,被吕不韦被宗室打压积压了数载,如今该轮到他李斯一展抱负了。 嬴政拍着他的肩笑道:“好!好!好!卿之才具,无可丈量。” 原来君上心里都知道. 刎颈知己也! 李斯眼眶酸红,兰陵美酒灌入腹中,热流瞬间弥漫至四肢百骸。 他入了座,看到的是恍恍然飘飘然的器具,人声模糊,脸上带着惬意的满足。 “君上,臣还知有一位稷下巨子,才具同样无可丈量,他就是——韩非子。” 李斯那种快意瞬间如冰雪消融一般隐没了,随着这个名字,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记忆实在是太多了太多了,惊惧过甚,如今真正到临的一刻,他反而像是立在听雨歌楼之上,看着越来越近的渡口,西风照残阳。 手汗津津的,酒爵握得很紧。 那说话人的脸也映入他的眼帘,重重叠叠,彻底显现。 蒙家,蒙毅。 * 韩非。 韩非子。 角声催晓漏,曙色回牛斗。 嬴政立在檐下想了一个时辰,此时斗转星移,天将破晓,他眉头紧皱,下颌紧绷。 当今天下百家争鸣,早已经远离了周天子“礼废乐坏”的时代,如今是重“人情”而治,也就是依照人性趋利避害之实情。 所以才会有尚利重功、重农抑商、奖励耕战、利出一孔一系列的法度。 商君的大道没有错,可却差了什么,这不是真正的法。 真正的法治是什么? 真正的法家又是什么? 嬴政从通读《商君书》伊始,到现在是秦法坚定不移的操刀手,可内心总觉得,厘定严苛的法律不是真正的法治。 在陆陆续续通古博今时,直到读到《韩非子》,那将任性的丑恶,贪欲揭示的淋漓尽致的文字。 他边痛饮着兰陵美酒,方才大梦初醒。 不懂这种鄙俗的贪欲和权势欲望,如何能够制约鄙俗的贪欲和权势欲望?又怎么能够用权势来驾驭,术数来操控。在这条血淋淋赤裸裸的血泊大道里,甚至还可以以其道还其身。 “大不可量,深不可测,同合刑名,审验法式,擅为者.诛!哈哈哈哈。”他读到此处,大为激赏,最为佩服的是,“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虚静无事,以暗瑕疵。” 这也是他今日朝宴激发大臣献策所用的手段。 可是冷静过来后。 嬴政才发觉,韩非不与其他来秦国求官的官吏一般,求的是钱,是权,是誉。这些都可给予,也可诱之导之。 可韩非是韩国公子,又著书立说,钱权誉什么没有? 何况他此次来秦,背负的是故国的兴亡和对秦国的刻骨仇恨。 且从他来秦的那一刻,就已经和自己在进行无形的角逐。他是法家巨子,又精通政治黑幕,日后定会成为法家文明的丰碑,甚至开创出比商君尤胜的壮举。 这样的人,如果能得他辅佐,固然如虎添翼。 可是倘若不呢 耳畔李斯冷酷的声音萦绕,嬴政浑然不知其味。 那天的对话,也是他第一次发觉自己这名心腹的雷霆手段,内心甚至带着几分欣赏地听他说完这句话。 李斯道:“不能为秦王所用之大才,定不能为他国驱策,唯有一一杀之。” * 草长莺飞,正是四月好时节。 暖风裹着片片花瓣软软吹在人脸上,花香熏的人昏昏欲睡,白桃穿梭在花丛中,就见着花丛中几个嬉笑的宫女跑过来。 她们稚嫩的脸颊红扑扑带着汗渍,是一派的天真和无邪。 见到白桃,行了礼,后道:“王后,您瞧,这放的风鸢,当属得奴婢的,吹得更高呢。” 万里晴空,白鹭一行。 只见有三两飘荡的风鸢在其摇晃,最显著的是其中的菱状风鸢,用削细的竹片构造,再辅以麻线,糅干皮革,浆料而成。 古有墨子听木为鹗,三年而成,飞一日而败。 今有白桃这只小狐狸胡乱捣鼓的,以竹为笛,使风入竹,声如筝鸣。 见到那风鸢放得稳当,白桃心中欢喜,从腰间解了个玉佩丢给她,“好彩头!赏你的!” 那宫女得到玉佩,两眼亮晶晶,喜滋滋行礼道:“谢王后。” 身旁的宫女又拥着这名宫女去了,奔跑呼喝,一切嘈嘈切切,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又瞧着上方飞的风鸢,你一言我一语好不凑趣。 身旁的蕊儿道:“那是吴宫里的玉佩,王后竟也说赏就赏。” “我瞧着高兴。”白桃说道,朝前走了两步。 想起什么似的,又猛然揶揄她,“莫不是别的有,偏生就你没有,你瞧着就拈酸吃醋了?” 蕊儿忙道:“没有.奴不是这个意思。” 白桃好似知道什么似的,眨巴了两下眼。 随后解了腰间的一玉佩,腰间瞬间空落的只剩秦王玉佩。 丢给她后道,“上回政哥哥说别家的媳妇都给自家夫君秀花样,偏生他没有,我知道你们凡人一向在意这个,别人有的,自个人不能落,你既是跟着我,我便也不能少了你,委屈你去。” 蕊儿哭笑不得地道,“王后给奴婢的破格也已经够好了,吃的用的穿的,样样都是顶着尖儿挑,还允许奴婢回乡看望自家父母。奴婢实在是” “你也和我说这些虚的。” 白桃迎着风,打断了她的话。 她的脸庞被吹得粉扑扑的,发髻别的赤金凤玉坠晃晃,“你跟着我多年,在宫中为我操持劳累,且这次改良风鸢,也是你张罗着从外头找来能人巧匠,材料也是你奔波备全的了。” 又低声道,“放眼其他六国,你瞧瞧哪朝哪代的掌事女使,做的有你这般好?” 蕊儿被夸了个大红脸,“王后.” 王后又摘了几朵花花给了她,别得满了,“我不愿意和你说话和宫里人说话那般生分,日后对你的好,莫说多了,你受着就是了。” 说完,她歪了歪头,眼睛带着促狭。 蕊儿鼻尖一酸,春风暖意随之而来,“是,王后。” 一狐狸和一人在花丛走着,花枝扑簌颤颤,踏出一方尾径出来。 白桃又问了她弟弟的事情。 蕊儿一一答道:“奴才的弟弟萧何,在跟着廷尉做事情,学的都是秦国六法,具体哪六法奴婢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她眼角眉梢都是喜悦,“好像还写了些他对律法的独到见地呢,他经常和奴婢通信,说李廷尉可赏识他了。” 白桃点了点头:“那自好。” “哪敢被王后称好。”蕊儿道,“不过就是喜欢这些律律法法的,算称不上什么好字,李廷尉如今在组织修订秦法,他能帮衬着不出什么岔子奴婢就心安了。若是日后出息了,要能够报答王后,效犬马之劳就再好不过。” “老是在李斯那里做门客,何不在秦国就一官半职,一展抱负?” “那小子说李廷尉是稷下高士出身,才学举世无双,能够常待在他身边学些东西,哪怕是些皮毛,总比得在其他地方要有用得多。”蕊儿轻轻道,“毛都没长齐的雏鸟,哪能敢供王后驱策,砺他两下子,那才知道这世界高低。” 白桃点了点脑袋,也不多说什么。 蓝天澄澈,烙着几分薄云。 较比连绵起伏辉煌的秦王宫,显得格外静谧。 还没走出花丛就见不远处的梨花树底下站着一抹黑影。白桃顿时心头一跳。 蕊儿也瞧见了,“呀呀呀,是君上来接王后回宫了呢。” “糟了。”白桃胡乱摸了摸身上,着急问她,“论语你带了没?” “啊?” 蕊儿也反应过来,摇头:“回王后,奴婢未曾携在身上。” 谁出来踏青赏春还带着一本论语。 听到没带,白桃瞬间任命的耷拉着脑袋走了过去,心想完了,这下子连装修学的样子都不能装了,又得挨数落了。 嬴政还立在原地,遥望着天空的风鸢。 他俊秀的眉宇之间或有思量,兼之人又高大,那似雪的梨花枝几欲横斜了落在他的肩侧,待他转身面对白桃的时候,花瓣簌簌蹭掉了满地。 问道:“那是谁做的风鸢,倒是精巧,孤以前从未见过。” 嗓音顿了一顿,他就见小狐狸腿脚磨磨蹭蹭,垂头耷脑的。 嬴政蹙眉问:“腿怎么了?” 白桃正在故作高深深思状,想也不想,立马开口道:“没有贪玩,我只是和一群宫女跑出来领悟秦国风情,顺便找找先圣灵感!”抬头就见他瞳孔幽深地看着她,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被自己噎了好大一口。 囧道,“腿没事,刚刚踩多了花泥,一时间不习惯了些。” 嬴政没说什么话,只是负着手。 唇角隐隐勾起了一抹弧度,此时梨花树东倒西斜,有风吹过,花瓣层层叠叠,照得他宛如一块美玉熔铸般,风姿奇秀。 他竟然没说什么。 白桃奇怪地看了他好几眼,也跟他站在一块儿看风鸢。过得几个风止风息,他问道,“这风鸢你做的?” “我做的,传闻墨翟以木头制成木鸟,研制三年而成,后鲁工以竹子做支架,反正待在宫中无聊也无聊,倒不如捣鼓一下。” 这作风鸢的事情,说来就这么个小玩意。 可是拿重金请工匠汇集一起集思广益,试料的动静也小不了,瞒是瞒不住了。 只能实话实说。 说完,白桃扭过头去,拿被蕊儿插满鲜花的花苞苞头对着他,“你可不准说什么,奇技淫巧,你看,放个风鸢,大家伙都可开心着呢。” 又是意料之外。 嬴政也没说什么,他只是仰望着高空,那如玉雕一般的线条,好看得让白桃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 直到听到他道,“倒是做了个好把戏,日后或有用得着的地方。” 小狐狸听到夸奖听愣了,唇畔微微张开,花苞头歪着看他,就这么一副乖乖巧巧任由拿捏的样子。 他轻而易举地把手放在她脑袋上,揉了揉,“走,随孤去见一位王子。” 荀子《强国篇》 第一百一十一章 政非夜谈 王子。 除了他,还除了死去的成蛟秦国还有什么王子。 白桃愣是一路上没想明白。 直到和嬴政坐在行驶在渭水的船上,见到不远处夜色四合的夜幕里,朝这里不疾不徐行驶的船只上坐着的紫衣男人,便一切都了然了。 看见了,只当不认识。 撇过脸去,狐狸眼一瞬不顺的盯着船底下游曳的鱼儿。 待那船上的孤灯靠近,嬴政也站起身来。 君王一身黑色长衫,头别木簪,浑无矫饰,狭长的双眼望着对面的人,深邃至极,不经意弥漫出的锐利的如同一把锋锐的刀。 在对方登船时,他谦虚的行了一礼,“久闻韩公子所学如高屋建筑,可勘透天下。” 韩非脚步顿住。 比起韩国国君韩安,土地小傲气大。 这位秦国霸主,坐拥土地万里,却如此的礼贤下士。 垂着的手指动了动,他不卑不亢的回礼,“见过大王。” 渭水之上风大,吹得一黑一紫长发乱散,长衫猎猎啪啪做响。 白桃披着政哥哥的黑色大氅,眯着狐狸眼看向他们。在韩非将目光投向她之时,嬴政介绍道,“这是孤之爱妻,白氏。” 韩非行君子之礼:“非,见过王后。” “先生高才深谋。”白桃也笑脸盈盈,“本后也曾通读先生著书,受益颇多也。” 见到这位鹄峙鸾停的秦王后也曾读过自己著书,韩非稍感意外,寻常女子不会读如此帝王之术,且君王也不会让自己榻上女人习得。 看来。 这比咸阳酒肆所说的,赵女白氏宠冠六宫来得还要胜之。 点了点头,他说道,“承蒙王后高眼。” 寒暄到此结束,和嬴政互道两声“请,请”便一前一后入了船亭内。 见到两个男人又要讨论什么国之大事了,白桃乖觉的在外面,纯粹当政哥哥带自己出来是看风景,便坐在船边,拢了拢大氅看着鱼。 游啊游。 水一圈圈的荡漾开来,赵高垂着脑袋,将茶杯端上。 嬴政腰背挺直,手搭在左膝,右手伸出,对面前韩非道,“料想先生久未品茗,此乃上好的韩茶,请。” “如此贡品,劳秦王盛款。”韩非语气淡淡,“韩某师从稷下,还是喝的惯兰陵美酒。” “哦?韩茶竟入不了先生眼。” “齐地品兰陵,秦地品,老酒,韩水,养韩人,这韩茶,必得当地韩水煮之百沸,才能与醍醐,甘露,抗衡之,而而..不是作为他国朝贡之物” “他国朝贡之物,先生可有说头” 里头在寒暄。 白桃就在外头半趴在船头瞧星星。 身旁或有几枚落红点缀,想来是头上的花朵谢了大半。 这么想着,她就拈着素手从脑袋上拔了几朵花来,丢进渭水河里,残花随着碎银般的河面起伏,直至远去。 少女又转头看向身旁划桨的黑衣人,眼尾挑开,娇娇道,“你这斯,不好生划桨,偷看本后作甚?” 黑衣人肌肉健硕,从他可以单手划桨不换手不停歇就可以瞧见他力气之大。 只是脸上戴着一枚黑色皮革面具。 独露出一双警戒的双眼。 就在方才,他的双眼在王后身上打了三个圈。 白桃道:“哑巴?” “.” 黑衣人注视着渭水之上的动静,没有回话。 她嗅了嗅鼻子,又说道:“我可记得你的气息。” 黑衣人下颌的肌肉暗暗抽动。 白桃单手垂下,慢吞吞道,“我怎么还记得似乎有人说过什么父母双亡,孑然一身,无妻也无妾,想要个小娘子若是嫁过来,三年抱三个大胖小子,也不枉报答小娘子的一番救命之恩啊。” 他那被黑衣裹紧的胸肌起伏了一下,然后撇过头去拿沿着脊沟敛出的紧致线条的后背对着她,一副浑然哑巴装到底的架势。 “哗啦啦——” “哗啦啦——” 圆月被木桨搅的稀碎,有水泼散开。 韩非扶住摇晃的水杯道,“非曾听闻,不知道乱说,是极其不聪明的,知道了却不肯说,是不忠诚的,臣子不忠诚当判死罪,言语不当也改被判死罪,即使是这样,非也要把心中见解述说,纵使死罪难逃,也请秦王来评判非的过错。” 说着。 他手指蘸着酒渍,在桌子上圈点道。 “大王,欲取天下,使得楚国韩国臣服,使齐国燕国拥附,从而成就大王你的千古霸业,诸侯来朝贺。势必赵!” 说完,他抬眼看了嬴政一眼。 嬴政的俊脸被皎洁的月光照得清清冷冷。 韩非继续道:“赵国,地处中央。” 指尖不停,他眼底沉沉,飞快点画着简易七国地图,嘴里道,“杂居的民众过多,着使得法令难以号令,百姓野蛮食血,赏罚不讲信用,地形更是不利于防守,实在难以凝一也!且赵国不顾忌这些民众,征发所有的士兵驻扎在长平城,妄想和大王去争夺上党,大王把他们打败后,一举攻克了武安城!赵国吃了败仗,上下不团结,官员互相倾轧!这样下去,怕是连都城邯郸都难以守住。韩国对大王不过就是唾手可得的肥肉,可大王您要是先攻赵.” 韩非眼中的光芒是难以预估的。 他的眼眶都泛着微红,就连口吃也奇异的没了,“太行山打修武,降服代郡,上党郡这样代郡四十六县,上党七十县,不费一兵一卒,尽归大王所有!” 嬴政还是沉默的看着。 外头凄凉的月色折射着韩非手指尖的水渍呈现出一片白茫茫的白色,壮怀的心绪慢慢的陷入了无边的沉寂。 韩非不停,“赵国唾手可得矣!赵国只要被夺,韩国紧接覆灭,韩国覆灭,楚国,魏国便不能独善其身,那么大王这率先攻克邯郸的举动,立马就轻而易举的毁坏了韩国,蛀蚀魏国,钳制了楚国,紧接着东边的齐,燕接连削弱,再决开白马渡口来湮灭魏国。大王,就采取一个轻而易举的行动,就使得韩,赵,魏三国连灭,南北合纵何将惧之?!天下诸国何足挂齿?!” 尾音落下,渭水之上的野鸟叫声应和着不停。 嬴政垂下眼来,慢慢啜饮着兰陵美酒。 韩非耳边嗡鸣。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在模糊。 他道:“明明这天下,大王欲取之,只要拱手等待,等待着天下万民臣服于脚下。” “可是为何秦国那群出谋划策的大臣反而带着抗赵的军队撤退了,还和赵国讲和?” “非时常憾之悔矣,难道以大王的圣明,秦兵的强大,莫非真的要眼睁睁的丢下如此唾手可得的功业吗?” “不!是那些大臣当断不断,笨拙可笑!” “导致赵当亡不亡,秦当霸不霸!天下之人怕是已经初次衡量到了秦国谋士的智慧,大王啊,且秦国竟又动用所有的军力去攻打邯郸,结果不能拔也,悚然退却。” “天下之人怕是再次衡量到了秦国战士的军力。和敌人作战,却不能彻底消灭,反而后退不战。天下之人怕是三次衡量到秦国力量。” “非以为,天下列国合纵抗秦,不难矣。在内,我们国家甲兵破损,士兵劳苦,积蓄匮乏,粮仓空虚,在外,列国天下联合抗秦之意固若金汤。” 韩非说完,灼灼的看向秦王,“非之所言,处处向秦,向着大王的霸业,还请大王多加考虑。” 嬴政起身躬身:“先生指教,孤茅塞顿开。” 君王身形高大,体魄健壮。 甫一站起,就觉一座山峦拔地而起。 韩非眼睛一闪。 听闻他在王子校考时,马术、剑术、角跤、兵法策论惊艳整个咸阳。 如若他不是生在王家,必定是存在于电光火石般激烈搏杀中,决胜而出的天生战神。 暂且拿不住他是否听取自己的策论。 韩非也拱手躬身,“秦王明锐,大垂典范。” 两条船靠拢在一起,水波圈圈荡漾开来。 怀揣着环环紧扣的紧张斡旋中的韩非,慢慢从孤灯中隐没,明月,小舟,野鸟啼叫。这片晃晃的一片扁舟,似乎处在酷烈的权利风雨中,随时都有被撕裂的风险。 嬴政收回目光,问身旁的黑衣人:“李信,观之天下,欲先伐赵还是伐韩?” 他身旁站着的小狐狸,也拿一双狐狸眼巴巴望过去。 黑衣人李信低头沉思道,“伐韩。” “缘何?” “韩国肥周退秦,水间害秦,又派韩非存韩,如此手段层出不穷,怕是绝非诚心归秦。赵国如骨头磕牙,难啃,韩国就好比肥肉在口,吞咽易如碰唇耳。赵国纵难啃,可倘若存韩国,不易于如鲠在喉,如芒刺背,万一形势大变,背刺秦国者,必韩国!” 站在嬴政旁的白桃听了这一番话。 咬着袖口,仰着小脸巴巴的看向嬴政。 嬴政垂下眉眼看向她,“莫非桃桃,也有伐赵伐韩的见解。” 摇了摇头,白桃在外面对他的称呼改了改,“没有,妾身只是觉得,君上之前夸赞这位李小将军英勇不凡,今日听他言道,颇为句句珠玑呢。” 嬴政薄唇弯了弯,“李信年少壮勇,吃的大苦耐的大劳,当得大秦无双勇士。” 李信听着这一句句,真是如坠天上人间。 王后,君上夸我了。 都在夸夸我。 娘啊,俺李家祖坟冒了好大的青烟,都快烧着了。 他立马甩开膀子铿锵跪地,拿木桨当武器撑着船板,粗壮着声音道,“末将誓死效忠君上!誓死效忠大秦!”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二章 望月危机 渭水夜谈结束后。 韩非被尊为客卿,住在宫外七进七出的府邸。 身边侍从若干,一应俱全。 而后许多暗窥秦王动向的官吏,惊奇的发现,秦王回王后宫中的次数变少了,经常带着美酒和珍奇坐着王车,穿梭于韩非府中。 甚至偶尔兴起带着王后一齐拜访。 拜访之时轻衣便装,携带如花美眷在侧,一两美酒二两银钱。 不像是一国霸主礼贤下士臣下,倒像是将韩非引用为王者知己。 如此这般几月余。 秦国朝臣的心思隐隐约约的活泛起来,率先坐不住的就是李斯。 他几次三番两次的朝白桃打听,都被以各种借口搪塞回来。 眼看连王后都向着韩非。 这名秦国当红宠臣满心阴翳滋生,可他偏生在上朝时,在山鬼洞察一切的挑唆下。 依旧还保持着不骄不躁,面色泰然的好气度。 心中盘算如何。 也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后在一个星子漫天傍晚,姚贾和顿若坐着一辆辆价值连城的帘车身后跟着若干黑黢黢的死士带着他进谏给秦王的方针,“以财帛动人心,受者,相交,不受者,必杀之”为使命秘密出发了。 如此之后,李斯的心中才算稍安定下来。 秦王还是信任他的。 他也依旧殚精竭虑的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但是当朝政对于先伐赵还是先伐韩争论不休的时候,这位无一件做得行云流水的廷尉却诡异的沉默了。 原因无他。 比之这群不世之才,他才华之下往往有奇谋更多的是顾虑。 伴君犹如伴虎。 他在朝虽然已经扎根,可比谁还要来得小心翼翼,这场扩张之战作为歼灭六国的第一大战,对整个后续的构建帝国的框架是极为重要的。 伐赵。 还是伐国? 他这种总领大家居然选择盲从,听之任之。 在这群恨透赵人的秦人眼里,不灭赵,秦何在。 于是带着蚀骨仇恨的率先战争踏入了赵国的疆土,起初势如破竹,无往不利,可在宜安竟然被对方用兵如神的李牧大而挫之,秦国损失了十万的将士!忠骨埋他乡,且主将桓齮自刎谢罪,秦国折损了一名大将。 举朝惊愕当场。 就连李斯也忍不住上谏。 李斯记得很深刻。 当时秦王抽出那把死神剑,点着石雕地图道,“纵观天下大势,皆惧秦怕秦。可天下大势也不在版图收缩,不在山川草木,更不在朝局,最根本的就是势在人心,如今六国人人风吹鹤唳,秦国修渠后,国力大增,此后一举一动都落在各国的眼里,如果秦国第一仗,胜之。他们惧怕之下焉能不抱而伐秦?” 当时他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就只听得秦王的长剑一下一下在石雕上刮出刺耳的声音,“木之折也必通蠹,墙之坏也必通隙,赵国如今国乱,可他的筋骨尚在,还有李牧” 俊美无俦的君王蹲下身来。 眼瞳森冷,“此战赵国损伤也不少,加之大旱犹在,他们根基松动,飘忽的就如风中纸鹞,连一直藏在身后从未大战过的李牧都出动了,李牧赵灭,不过疏忽而已。” 秦人好战。 哪家哪户的亲人尸骨没有埋在赵人的战场上? 灭赵之战是无数宗族和百姓们以头磕地请命得来的,如今修渠后国无旱地,皆为肥沃土壤,又工商云集,商铺林立。 国乱之时,就恨不得吞其肉,啃其骨,况且如今国力到达前所未有的顶峰? 只怕是复仇的汹汹之心烧的他们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秦王伐赵,顺应人心。 胜,自是天命所归,其余六国不堪一击。 若是败,定天下诸国之心,让他们安心沉溺于安稳的梦境。又兼挫秦人轻骄傲慢之心。 如此看来,秦王的心思实乃恐怖如斯。 同时又接到离间李牧和赵国朝堂使命的李斯,忍不住在案上打颤。 这种老掉牙的伎俩。 无非就是给忠烈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以达到拖垮他国国力的目的。 这次李牧战功赫赫,被赵国封为武安君。 虽说和合纵伐秦大胜的信陵君开端如出一辙,也和长平打战之时用在廉颇身上的伎俩也并无不同,可到底有所根本之差。 现在赵国兴亡大半系于这百战无一败的李牧身上,除非赵人集体眼盲心瞎,才会将李牧如此战神拉下战马,袒胸露腹的迎接他国的长矛。 饶是如此,可到底是秦王的命令。 带着不看好的忐忑和叹息,李斯将这场阴谋诡计进行了下去。 几天几夜的忙碌过后,李斯听着声声刁斗,酣睡至下半夜,他于梦寐中悠悠转醒,在梦里. 他神奇的梦到,韩非指着他的鼻子痛骂。 骂他不配为稷下学子,骂他是华夏的千古罪臣,骂他是后世唾骂的奸佞。 真是好荒谬的梦耶? 老夫是千古罪臣? 李斯复又翘着脚,闭上眼睛,听着外面葱茏树木的沙沙声,听着远处的断断狗吠,听着复市的商行里粼粼的驴车之声,看到从前的韩非以剑摘花递给了他。 韩非清眸如点漆。 韩国九王子,稷下高才,清隽贵子,风流名士,一举一动生来就不俗。 “李兄,以苍山月兰花赠你,此去秦国,志得意满,鹏程万里!” 李斯欲双手接过。 身侧蒙毅叼着草根,以秦剑将韩非手中的木剑挑飞,在落下之时,一手秦剑在手,一手木剑挑起苍兰花,佯怒道,“韩兄你好生偏心,凭啥子稷下苍兰他有得赠,俺没得。” 韩非也是剑术大家。 月兰被抢,当即一剑相震,再借力旋身,下一剑眼看着就要劈过来。 李斯最年长,且有妻有子,也最为沉稳。 他走进这两位公子中间。 而后将月兰花的花瓣分为三份,“如今均分,谁也不占着谁,日后大家各奔东西,各侍其主,若有冲突,凭此花可获宽宥。” 这话说出,也是日后所并不可避免的面对。 蒙毅外表粗糙,心思却细腻,他深刻的明白如今秦国和韩国的纷争,没有犹豫的,当场将一瓣苍山月兰赠给韩非。 那一瓣韩非不知道如今有没有用出. 但是朝宴上,从蒙毅的说辞上,李斯断定韩非已经用了。 那么还剩最后一瓣在自己手上,存放在手中紧握着的木盒里。 他半掀开眼皮瞧着面前的木盒,转了两转,李斯啊李斯,终究不同了,如今的权势如日中天,再也做不成以前的卑骨小吏。 他眼中闪过决绝和残忍的光。 就当面前这瓣苍山月兰是韩非对曾经师兄的宽宥. * 机会很快来临。 秦国战败后,XY市集有过一段的消减。 可很快恢复了锦绣成堆,繁华竞逐,辅辏云集的辉煌。 在这里六国商人争相涌入,在严苛的秦法下,竟能够在乱世中做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盛况,实在让人由衷喟叹。 韩非登上了这里最大的酒楼,名唤望月楼。 此酒楼是齐国巨贾开设,坐落在四通八达的咸阳街道正中,又兼盖六层,可谓是财大气粗。不用靠近就能闻到里面的美酒之香,脂粉之腻。 韩非迈入此处,便对身侧跟随的秦卫淡淡道,“不必跟,我独酌。” “是!” 那些秦卫奉了秦王之命护他周全,但并不限制他的自由。 是以听到命令,很快铿锵列队离开。 一楼二楼是为末流歇脚听唱之处,靡靡之音不绝于耳,韩非面无表情的路过,又走过了三楼四楼的酒肉脂粉香。 最终他在五楼停住了脚步。 极目远眺,甚至能将咸阳街道风貌收入眼中,这层楼四角檐下灯笼高挑,高谈阔论和喝彩之声不绝于耳,在“高论阁”里面坐落的都是些高论学士,对着各国国势,王室秘闻,甚至空悬来凤的小道消息发表者真知灼见。 在这里雄辩功成。 如若遇到巨贾赏识,或能一掷千金,就此阔发。 如若遇到名士高眼,或能博得个风雅名声,游走在国家政道之间,不日或成为某国某大臣的门客,或成为某国国君的客卿。 楼里热火烹油,楼阶外明月高照,又有凄冷的寒风吹过。 “在下韩公子非,这是入楼的缴金。” 身着紫色狐裘的韩非出示着这里的规矩。 他的神态淡淡,眉间衔一抹积郁,似乎寥然的晨星。 守在楼门口的两个童子吓了一跳。 连番说道,“既是我王客卿,何必如此客气,请进就是。” 格子门推开。 里面的辩论声音没有阻碍似的扑面而来,油灯晃晃,人影重重,他们身着不同国家的服饰,操着不同国家的口音,为着缴纳高昂黄金才得以进来的现身机会,拼尽全力。 韩非进来时,仅有少数几人注意他。 他眉头微蹙,不动声色的扫视着这里的每一个人,发现这里没有韩间等待。无法朝韩国传递讯息后,果断的往深而暗的厅廊走去。 人越来越少。 声音也越来越单一。 就显得前方的声音尤为的刺耳。 韩非只消看了两眼,就冷冷甩袖道:“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前方正正有两个衣冠不整的猥琐男人,对着一名眼含泪光,羞愤欲死的小妇人行尽苟且之事,大好的兴致被打断,旁边为首戴着玉冠的抱胸少年面皮抽动。 行事的竹冠男子眼露凶光,龇出犬牙咧出大嘴,喉咙里发出吭哧吭哧的怪响。 玉冠少年直接从旁边捡起长剑,眸中锋芒毕露,有一种恶意的妖邪之感,“何人竟敢多管闲事?!” 韩非不欲再争,转头就走。 却料那道凌厉的剑意袭来,韩非也是剑道高手,虽未见得左只右绌,但是空拳遇上长剑难免落入下风,只冷淡道,“韩非不欲多管闲事。” “韩非?” “不过弹丸之地的王子而已,不值得你自报名号。”玉冠少年笑得脸部扭曲,隐有尖嘴猴腮之相,“你方才所说相鼠二字,却值得你用一生去回味!” 再无周寰余地,韩非也拉下了脸,锋芒不再收敛,袖口的匕首已出鞘。 “铮——” “铮——” 两两相击,长剑对短剑,火花迸溅开来。 两人的剑风残影相交,拉扯,再倒映在格子门上,快,更快,只听得到破空之声,根本分不清谁占优劣。 很快。 这里的剑击铿锵之声招来了里面阔论的六国之士。 “谁在那里打斗?” “竟敢在高论阁闹事,牛顽了吧!” 玉冠少年听到声音,立马停住攻势。 不比其他列国,这是在秦法严苛的秦国,如此淫辱妇人被抓现场怕是免不了遭受一番宫刑,哪怕运用自身全部权力斡旋,也怕是麻烦至极。 他低声对两位竹冠男人说道,“好狗狗,去,收拾好自己。” 两个竹冠少年点了点头,四肢爬地,吐着舌头跳入月色中,消失不见。 玉冠少年剑尖垂下,瞧见不远处投散过来越来越近的人影,眼中邪光肆虐。 那受了屈辱的小娘子,几乎寸不着缕。 她泪痕斑斑,浑身害怕的发抖,似乎极力的想掩埋自己,她仰起还印有掌掴的纸痕,无声的看向韩非,眼睛黑黢黢的,看不透什么表情。 面前格子门里的影子越来越大,越来越恐怖。 见她表情不对,韩非心中骤然一震,几乎不加思索的冲过去,岂料小娘子意已决绝,朝着外头的圆月奔去,纵身一跃。 “咚!” 令人心惊胆颤的声音在这个寒夜炸响。 底下的咸阳群众爆发出阵阵惊呼,尖叫。 韩非手中还扯着小娘子那一线布帛,他眼瞳睁大,唯见到手里的那一线布帛迎着寒风晃荡,另一端怎么系也系不住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连握着的手指被寒风吹的刺木。 竟有一种眩晕的,无能为力之感。 冷颤袭来,韩非后脊寸寸发寒。 略微转头,就见脖子上架的寒光剑倒映着自己的眼眸,玉冠少年单手持剑,他的眼瞳在圆月下变成竖纹,充满着阴鹜的煞气。 手指压着剑柄略微使力,有血流顺着韩非的脖颈往下。 “我说过,你方才所说相鼠二字,值得你用一生去回味” 不知何时,在他们身侧已经围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影。 韩非极力睁眼却只能看到朦胧的,一盏盏延伸到长廊尽头的大红灯笼,至于那一张张脸庞,却被腐臭而诡异的黄雾侵蚀的所剩无几。 玉冠少年咧开嘴笑。 甚至可以瞧见他这张上乘的面皮下,藏着一只怎样可怕的妖精,“韩国公子非,辱没妇女,逼其自尽。依照秦法,罪该生戮。本公子已经拿下!” 第一百一十三章 积销毁骨 不知道是谁说的,谁都是这样说的。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闹到底。 韩非终究落入了李斯掌管的国狱里。 其实私情如何,李斯手底下那如蜘蛛丝蔓延的消息网吏不可能不探查清楚,那跳楼面目模糊着死去的女子是洛阳王族里的王孙女,名唤昌莺莺。 周王室被吕不韦带兵剿灭后,周王室的子民也曾被编入秦人一列,守秦法,耕田地,上战场。 可是这群遗民丝毫不感激,却试图闹复辟,并且永不休止。 嗤。 水中捞月,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也。 后来,秦军出动,昌莺莺的父亲被抓,连累自己也被烙上了奴隶印记,专门给秦国勋贵牧羊。 在放羊的途中她唱着《诗经》小雅,被蒙家次子蒙毅撞见,民女哼着民歌童谣常见,但却能唱小雅的难见,且这位牧羊女对一座山,一片叶,一捧水都有自己机灵独特的见解。再后来听闻蒙毅心慕于此牧羊女,却因为她是奴隶,又兼是周朝王女,蒙家如何敢答应? 蒙毅被罚了禁足。 不了了之。 后来大旱连年,草木萧疏,羊群接连被宰。 秦国勋贵也不让她牧羊了,直接将她卖了出去,本应是蒙毅买下,却没想到中途被蒙家的人用计调包至最为遥远的燕国。 左右只是个奴隶女,去了就去了。 却没想到秦王大婚,各国来贺,燕国竟然将此女又给献回来,名曰,乱臣贼子叛逃,人归其主。 兜兜转转后,还是被蒙毅朝着王后要了回来,收入府邸。但是听闻这名昌莺莺在燕国的时候,已不幸遇到了魏国的上卿——黄害。 这名黄害为魏王收罗天下獒犬,唯爱獒犬,却并不好美色。 但他有两个心腹,两名心腹举止怪异,酷爱折腾美人,且折腾的手段简直五花八门,只要上街,那必定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昌莺莺跳楼之时,黄害和他的两个爪牙也在场。 其中缘故,倒也说得通。 只可惜,真相究竟是如何,昌莺莺为何要孤身去望月楼找这名黄害。 李斯已经不想追究了。 火速派人埋藏好尸体避开蒙毅不相信的求证后,他心中酝酿的只是如何将此事发酵开来。 他立马将昌莺莺被韩非侮辱的事情透露给周朝遗民,那群奴隶正在忙着修建宫殿,繁重的体力活已经要将他们压垮,听闻自然是怒不可遏。 昌莺莺的父亲威望颇高,又兼之王女的身份,在他们心中犹如黑暗中,旧日王城里的最后信仰。 暴乱很快就开始了。 虽很快就缉拿镇压,但是已经如愿传到秦王耳朵里。 果然,以秦王拥趸秦法的秉性,李斯相信他只会为他心爱的女人开一次先例,哪怕是位法家巨子。就听秦王说道,“务必查实,如若属实,按照秦法。” 按照秦法。 辱没妇女者,生戮。 且不管你是何等身份,秦法一视同仁。 戮,分为生戮和死戮两种区别。生戮,生前羞辱,死戮,死后羞辱,生戮对人尊严的毁灭是巨大的,何况韩非一届韩国王子。 李斯执行前进宫特意去看了王后一眼,他在请示她。 王后身侧围了一圈又一圈供她消遣的技人,当时她正在百无聊赖的喂鱼,手上拿着的是拳头大小的黑珍珠,只见波光粼粼的水里有条巨大无比的红鱼。 红鱼两眼如点睛,背鳍舒展,伴随着秦王后的动作左翻右腾。 在黑珍珠投掷落下的时候,那红鱼跃出水面,口中衔了,又游回在她的身边。 “本后给它取名,叫福,护佑的意思。” 王后当时的神色,被油灯勾勒出来,在残蕊跳跃中,又突地湮灭,“你想如何做,就如何做。”李斯反应过来,视线陷入一片漆黑中。 身旁的心腹拿了火折子将面前的残灯续上灯油,拿针挑了。 焰火中跳出李斯那佝偻的脊背,乌青的眼睑。 心腹担忧道,“大人,您已经对着油灯枯坐了一夜了” 李斯目光对着虚空。 他露出了很复杂,很复杂,复杂到无法令人琢磨的表情,“今日是什么节?” “社火节。” “就当.让他过过最后一遭。” * 社火节。 拜火神。 咸阳城内灯火通明,就像是天上架在人间的宫阙,每隔三步一盏灯笼,大排长龙,酒肆门口汇聚满了揽客的小二,人们笑意盈盈,高谈阔论,焰火之下的幌旗照照,“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如潮水般地响起,伴随着几十个壮汉抬起木雕的社神在火把的黑雾里逐渐出现,成群结队的信男信女,踩着撼天动地的鼓点在社神的注视下,欢呼跳舞,叫唱着特有的秦腔,犹如惊雷鸣,声势浩大的足以震碎任何邪魅。 这么热闹的社火节。 小狐狸自然也不会错过,她游舞在人群中,踩点碎步扬起她的裙摆,脚腕上的金铃颤抖的让人眼花缭乱,时而轻灵般的慢移,时而疾风般的旋转,双螺髻上垂下的彩带也似金缕般的目眩。 她身旁的河狸郑国笨手笨脚的也跟着她学。 不过在转圈的时候,活像是一根僵硬的树杈子,被挪得找不着北,他头晕目眩道:“姑奶奶,小的以前怎么没发觉,你居然还擅舞?” 白桃闻言短暂地思考了下:“我也不知道,好像我天生就会。” 他瞬间傻愣住,“天生就会?” “就和你天生会治水一样,是禀受于天的。”在听到那边传来“拜社神”后,白桃果断拉着郑国的走躲进巷子里,又不忘一把拉过还满目崇拜望着自己的蕊儿。 蕊儿亮眼亮晶晶,“王后,您舞得真好。” “嘘。” 白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在外头,可不能再喊王后娘娘,你可以叫我桃姐姐。” 蕊儿赶忙拿手捂住嘴,说道:“是,桃姐姐。” 在旁的郑国那张白皙如清雪的面皮浮现了一种,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的表情。 他心道。 这姑奶奶百来多岁的年纪,都可以做祖奶奶了,这凡人叫她姐姐,又是何岁数? 但。 他也知道女儿家最忌讳岁数之事。 果断不提这茬,郑国也跟着软乎乎地改口道:“桃姐姐。” 听到他这么大岁数了还厚着脸皮喊自己姐姐,白桃板着脸,一脸严肃:“你究竟在瞎说什么。” “.” 心灵被暴击。 他尾巴瞬间耷拉下来,“嘤嘤嘤。” “哐当——” 小巷子的屋檐上的瓦片不知被谁碰掉了下来,底下的碎片四分五裂,一道黄色的弧影从他们两妖一人的头顶上飞快掠过。 郑国瞬间警觉。 他抬眸望向圆月,脸上出现凝重之色,对着白桃做出无声的口型,“小心,有妖。” “哐当——” 又是一片瓦片掉了下来。 蕊儿眼见白桃的倩影飞身上屋檐,紧接着郑国也紧随其后,她摸不着云里雾里,也赶忙在下面跑,“王——不是,桃姐姐,桃姐姐,可不能乱跑,君——您夫君千叮万嘱过的啊。” “我家社公耕凿主,求晴得晴雨得雨!” 咸阳街道灯火阑珊,夜市林立。 不过眼下人们都纷纷跪拜着巨大的社神雕像面前,闭上眼口中默念,“今春作社神更欢,值我一年新病愈。” 白桃妖冶的双眼紧锁定面前逃脱的黄色影子。 一重火色一重月色,方才看清那分明是只尖嘴猴腮的黄鼠狼。 那黄鼠狼四肢矮小,颈长头小,尾蓬松,背部棕黄色,嘴里还叼着个小女孩。 眼见逃脱不开。 将小女孩放下瞬间逃之夭夭。 这里的暗巷,弥漫着污秽不堪的食腐味道,旁边阴沟里的月亮明锐的诡谲。 白桃蹲下身来,查看那昏迷不醒的小女孩。 “你的速度很快” 四周的明月很快被浓稠的乌云淹没,连最远处的灯笼也被一道妖气一弹指顷灭。有位身材高挑,貌美的少年郎提着长剑立在屋檐之上,他道,“你也是,妖么?” 白桃沉默了一瞬,“这女孩身上有王气。” “那就是了。” 那貌美少年郎看她的眼神阴阴冷冷,在他背后的屋檐上陆续有两个硕大的黑影“吱吱吱”爬上来,赫然是两只老鼠,隔着老远都能闻得到他们身上见不到光的气息,它们眼瞳深红,尖嘴上还沾着血淋淋的血迹,滴答滴答。 相鼠相鼠,有皮无仪。 白桃被笼罩在这一黄鼠狼两老鼠的阴影下。 她毫无惧怕。 甚至带了点困惑,“你这两只小宠,身上沾的味道怎的如此熟悉。” “噢?居然还认识。” 他笑得古怪,一簇簇毛茸茸的黄毛在他面皮里闪烁不定,“真是碰巧,你后面跟来朋友正好可以收敛两具尸体。” 白桃微微眯了眯眼。 素手绕到后面解开发髻上的彩带,说道,“你杀的是我大秦的官吏,我大秦的家务事,自有大秦臣民裁夺,你既敢犯界,当杀无赦!” * “你说这韩非是怎么辱没妇女的?他成了大王的当红权臣,官拜客卿,又是韩国的王子,虽说韩国被俺们打得落花流水,国不国臣不臣的,可再怎么着,也比一些腰缠万贯的酸臭商贾好百倍,难不成.俺们大秦的小姑娘分外好看点?” “说啥呢你!” 看守的狱吏一巴掌拍到同僚头上。 “一个人说是猪肉,也许不是猪肉,十个人说这是猪肉,那应该是猪肉,一百个人说这是猪肉,那就是猪肉,那一千个呢?” “弄傻俺也!快说!” 狱吏打了个哈欠,“一千个人,那不是猪肉也得是猪肉,还得说见过猪肉跑,憨猪!你娘好不容易把你整进来,你到底学到个啥?!” 又喷道,“那望月楼,那么多名士,出名的不出名的,都眼睁睁看着的,甭说韩非只有一张嘴,就是有十张嘴,能说得清吗?” 同僚心中疑惑消弭。 也跟着一边倒,“是的,当时那么多人在场,又不是聋子瞎子,害,这韩非,自吞炭火,自找罪受,活该。” 又啐了口唾沫,“呸!外表堂堂,又是王子,原来是个人畜不如的狗东西!” 狱吏瞥了他一眼,“走,今个儿社火节,上面发来的腊肉,俺们分给里面的韩非一点,也让他沾沾荤腥。” “为啥子要给他,俺不,俺要给俺娘。” 狱吏两腿甩开,身子摇晃着往下走,甚是悠哉,“你个小毛头,晓得个锅儿,世事变幻,连个商妇都能受到大王礼待,你又不是没听得起,巴蜀的,和俺老家一样。这要害嘛,就在韩非保不齐哪天就被大王赦免了,这时候,他要是记得起,俺们还给过他腊肉.” “对,俺怎么没想到!” 一话晃三步,当狱吏晃悠到关押韩非的牢房时,手中甩来甩去的腊肉骤然脱落,看到眼前的情形,他面目骇然,眼瞳睁大。 张着口发不出一点声音。 就连后面的同僚,也是跟着浑身禁不住发颤。 “他,他,他他他。” 韩非背部朝天,倒在血泊了,不知何生死。身躯底下的干草被血吸饱了,呈现出黑红之色。 他肩膀裸露,手腕不知道被什么野兽啃食得斑驳狰狞。 后背衣服被撕开,碎碎条条,还能看到他身上的掐痕。 旁边有被狱吏图省事一齐关押的男子,他的身子更是光裸,脸面仰面朝上,胸口被木刺刺穿,尽管这样,留在他脸上最后一刻的神态。 是讽刺,是狰狞,是恶意,是冒着绿光的歹毒。 外头锣鼓喧天,人人都在庆贺。 谁也不知道,法家巨子,就这么屈辱地死在了秦国最阴暗的牢房里。 * 就在几个时辰前。 起由是分发腊肉。 秦国盈车嘉穗,收成足年攀登。 老秦人不仅饿肚子,连着官员的牙祭也颇为多,过个节社火节上头还会给他们一人分发七八斤腊肉,三十个秦半两。 因着秦法严苛,人人自警,唯恐触犯。 咸阳诏狱其实犯人门可罗雀,狱吏闲得慌的时候都能随口掂出每位家中犯人老父岁数,老母风流债几何。 不过有个人,有个人不一样。 此人就是上回被触怒秦王被关押的若干韩女,里面名唤美君的。 哪知道外表看着如花似玉的,檀口琼鼻,实则却是个男儿身,身下的下三样,样样也没少。 人也阴阴的,一句话也不吭声,如何屈打也不说是何居心。 导致其他的韩女都被放回韩国。就他这个阴柔着嗓音的怪丕还被关押在秦国诏狱里。 狱卒见他和韩非都来自韩国,图巡逻省事,索性关押在同一个牢房。 又唯恐腊肉少份,争先恐后地三两下绑了,也没查探松紧,竟直接连巡逻也免了,直奔了出去。 就此埋下了祸端。 咸阳诏狱里面空无一人,唯见臭虫和虱子吸饱了血,宛若浸透了油水的荞麦粒,颗颗圆滚滚胖嘟嘟。 韩非披头散发。 原本丰神俊朗的脸颊在牢狱里嗟磨的分外瘦削,脚腕上还套着铁链,铁链的另一端被牵在了千斤重担匪石上。 “韩国金尊玉贵的九王子,落得如此下场,我瞧着实在是觉得可怜又凄惶” 阴柔的声音响起,美君也同样套着沉重的脚链。 他转过身来,踱着步伐,扭着非男非女的腰身,慢慢慢慢地走近,“救亡图存,呵呵,你不好生待在韩国享你的荣华富贵,好生踩着我们这群贱民的骨血,食用你那取之不尽的俸禄,安生做你的贵公子,你非要生了一颗救国的妄心,瞧瞧你现在,你还救得了你自己吗?” 美君蹲下身来,见到如枯木般僵硬的韩非,薄唇轻吐道,“韩非啊韩非,你救不了的,韩国已经臭了,烂了,是歧路,是亡羊。” 韩非手指终于动了动,仰面瞧着他,眸子冷得吓人。 “别拿这副高高在上的眼神瞧着我!真令人泛恶心。” 美君起身道,“就是这种冷眼旁观!继续蜗居新郑,窝窝囊囊,毫无作为的眼神,嗤,国土被破,父亲战死,母亲离散,流落在外之时,我就已经在黑夜中想象了无数次,憎恶了无数次!你们这群子上位之人.我真是痛恨自己为什么会拥戴这样的君主,为何有被如此腐朽的大臣奴隶,我又为何生来是韩人。” 说到最后,他两眼清泪下来。 韩非淡淡道:“幼稚得可笑。” 美君勃然大怒,腮帮咬紧,“你说什么?!” “你不惜刮磨你的嗓子,抽出你的腰骨,就为了男扮女装,入秦杀秦王。”韩非淡淡地说着,只是眼中半嘲讽半悲凉,“我说你,幼稚得可笑。” * “幼稚得可笑!” 李府内。 李斯勃然大怒。 他气得胸腔起伏,眼中似要喷火,直接给了李玥一巴掌。 李玥被打倒在地,捂着脸颊倔强的看着他,“父亲,你敢说你现在不是拿着毒药去狱中谋害韩非,他可是你稷下的同学,堂堂廷尉,竟然如此心狠手辣,妄你坐着这么高的庙堂,你的心肠一点也没变!” 李斯嘴唇微动,气得又是一个扬掌,“此乃国事,韩非触犯秦法,本该死刑,本官只是秉公执法,你个府中女子懂得什么?!” 李玥闭着眼睛,不躲也不避,可那掌究竟没有落下。 终究没有下得去手。 李斯失望望着自己的长女,两眼皱纹骤然深了些,手指僵硬得如枯枝,嘶哑道。 “你真的太幼稚了李玥,你的天真,你的妄想,你不是待在那山花漫漫的山村,你是处在一竿子能砸死半个权贵的大秦,你得吃些苦头和栽些跟头才知道。” “你一直怨恨为父,为父也知道。” 疲累感袭来,他狂怒过去后就是冷静和老道,“你怨恨为父,怨为父丢下你和你娘,置你们娘俩的安危于不顾,可是乱世之中,你算得什么,你娘算得什么?” “我李斯究竟又算得了什么,不过就是群大人眼中不能入眼的贱民,死后立个坟堆,连字都不会题,遭逢饿殍满地的灾年,尸体被人从坟堆里扒出来,拆入腹中,这种时候,人吃人,鬼吃鬼,谁还会看重谁!” “收到你娘死讯的那一天,为父在风雪夜里一遍一遍的练字,一遍遍的打磨自己,到了如今一步步,走到如今,从楚国走到秦国,为父如履薄冰的走了大半辈子,这条路太难了。” “可没关系,怎么着为父都要跪着走下去,为父不再是被人吃的蝼蚁,蝼蚁的痛苦,再怎么嘶喊,都不会被世人所听见,现在为父是踩死蝼蚁的巨人,这条路,从始至终,牺牲的不过是你娘而已” “那又如何?!” “你在街上,随意拉个人说说,你问尽这世间汲汲万民,问问为了一口饭毫无尊严活下去的百姓,问问国破家亡无处可归的亡徒,你问问他们,你娘是谁?” 李玥瞳孔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李斯负手,只有一片无动于衷,“该说你是我李斯的女儿,还有几分小聪明,为了泄一己私愤,竟敢窝藏韩非,还闹到宫内,就为了和为父分庭抗礼,可你如此行径,将为父置于何地,你又和当初为了一己私欲的为父有何区别?” 她突然就笑了,笑出了满眼的眼泪。 “你尝过苦难,也品过心酸,你知饥饿,也知温饱,你曾粗布麻衣,也如今华冠丽服,绰有余裕,珠围翠绕,仆从拱环。” 李斯黑色长袍飘飘,步伐踽踽。 前面的侍从打着灯笼给他绕道,他一声一声,积压官威的嗓音,就这么没入漆黑的永夜,“你是聪明人你知道该怎么选。” * “我幼稚得可笑?那你呢!你为何要选择入秦?!” 美君揪着韩非的衣领,眼眶猩红,心中所有尖叫怒吼,化为一片喧嚣,“韩国要亡了,那些士大夫不冒尖,就连韩王也不作为,你这个被驱逐的王子却只身入秦,你当真不怕死吗?” 岂料他道:“怕。” 韩非头发散落,下巴尖尖,那双眼睛明明寻常,却总觉似有星光漫溢,“宁鸣而死,不默而生,韩非更怕的是沉默的消亡。” 美君的心如一片平原,有风吹过,荒碱一片。 又是。 这种眼神。 又是这种眼神 明明已经是绝望,为什么还要带给他希望。 为何仅有的希望临到头来还是绝望,眼中的光亮何曾恢宏,可又何曾细弱。 美君只觉自己反复被刀劈剑砍,濒临崩溃,咆哮道,“可是你还是做不了,为什么你什么都做不了!你个废物,什么法家巨子,你分明就是个废物!废物!你满腹经纶有什么用,你舍生忘死有什么用,你救不了你的国,也救不了你自己!” 言语激越间,他不断地靠近,竟挣脱了脚上的脚链。 猩红的眼。 滚烫的泪水,狰狞的面庞。 掐在韩非脖颈上的手青筋迸起。 美君的掌心握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用力。 韩非眼睛却直勾勾地锁在他身上,以手为刃劈来,美君穴位钝痛,他吃痛,不受控制地扑跪了下来,扑在了他的脚上。 这是一种最虔诚信徒的姿势。 韩非冷淡的声音在他心底悠长到了极点,“你还不配杀死本殿。” 第一百一十四章 黄害鼠妖 美君低下的头颅,满脸的狰狞,他正要抗之,却没想到听到怪声从底下传来。 “吱吱吱。” “吱吱吱。” “吱吱吱。” 这声音极其尖锐,犹如阴沟动物锋利的爪子在疯狂抓挠人的耳朵. 美君惊恐地发现底下的干草不知何时爬出来密密麻麻的老鼠,太多了,太快了,如一块黑皮毛毯席卷而来。 他吓得连忙靠墙。 它们身上带着湿答答黏腻腻腥臭,小眼睛,尖嘴薄舌。如此这般迅速窜过了他的衣袍,脚面,身上毛孔炸开,美君甚至能感受到身上被压住恶寒的重量。 “吱吱吱。” 老鼠不断地从身侧涌上来,他还在不断地往后退。 被脚链束缚的韩非瞬间被老鼠侵蚀,可很快他就以铁链为武器,链子甩动间,无数口含鲜血的老鼠尸体摔落在地。 黑点几番弹落。 韩非不惊也不惧,衣襟被老鼠洞啮齿咬碎不堪,即便是在这等地方,连动作都有一种高居于世间的冰冷和雅致。 掀翻了一群老鼠,他对着他冷冷道:“不帮忙吗?” 美君已经看出来这群老鼠是冲着他来,讥讽道,“殿下高高在上,何须我一介草民相帮呢?” “.” 干草下的老虎如杀不尽的蝗虫窜出来,它们龇牙咧嘴,被旁边的火把照耀着,犹如无数张牙舞爪的怪影。 时间消磨体力,韩非渐渐地左支右绌,他筋疲力尽的退至墙角。 汗渍濡湿了鬓角,淌入胸膛里,让他本就俊美的面容,惹上了三份凌虐和破碎。 美君则一直站在墙角冷冷地看着他。 大喘息几口,韩非正要动手解决这些小鼠,却没想到突然窜出了两只硕大的老鼠扑过来。 它们眼瞳猩红,死死盯着自己。 弯着的脊椎如蓄满力的弓,长长的啮齿,带着几分天生的凶相,全身都透着一种邪煞。 “吱吱。” 宛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竟如雪山崩塌一般,他被袭击地垮塌跌落。 长发铺开,碎乱的袍角宛如折翼的蝴蝶。 那老鼠的啮齿宛如一把把利刃,将他的手腕生生砍断。 “呜——” 口中哀鸣不断,不停地挣扎,扭曲,他扬起头颅,有鲜血喷溅落在雪白的脸颊。 声音慢慢地低沉,慢慢地竭尽。 老鼠咬断便退散。 美君看到韩非的手腕被啃噬得深可见骨。 他心想。 韩非这剑是拿不成了,永生永世他只能做一个废人,让一个高高在上的王子,去做一个不能握笔不能用剑的废人,该是比死还是要难挨的。 可他本来就是要死的。 美君深暗地眼睛动了动,一步一步,蹲下身道:“需要帮忙吗?” 韩非浑身冷汗涔涔,看向自己的手腕,又以一种莫名的眼神注视着他,美君懂得这种眼神,最懂不过,咧嘴笑道,“你还是这般的聪明。” 迅速捏住他想要咬舌自尽的下颚。 美君真是太享受现在了,被贵公子仰望的感觉,擦掉他脸上的血迹,被污了的霜雪自己实在不喜欢,“我听说,在秦国,奸侮妇人,是要生戮的,你知道生戮是什么吗?” “.” “噢,我差点忘了,韩非是著书立说之人,怎么会不知道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韩非冷冷的看着他。 明明他眼里的自己丑陋得无所遁形,美君却瞧得畅快,心中的恶迅速扩散,眼神放肆无比,打量着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眼睛闪闪烁烁,好似鬼火,“我享受过无数女人,临死前,如果能够尝一番韩国王子的躯体倒也不错,哈哈哈哈哈哈哈。” 鲜血顺着干草源源不断地流淌。 循着味道的跳蚤蜱虫等缓缓地爬了过来,准备享受这一餐饕餮盛宴,又被不断的干草被掀入空中,腾起千万波澜。 那条血河便又改了道,跳蚤蜱虫们闻到更新鲜的血流了出来,流得支离破碎。 火把还在燃烧。 狂笑之声不断,破风而来的利刃,将燃烧的火把吹了半截。 射入即将得逞的美君的胸前,他的脸上还停留着最后一刻的疯狂,坍塌般,直挺挺地往后栽去。 外面传来声音,“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像是刀子划在石头上的声音,让人心悸到极点。 那道身影说完后变成一团黄雾悄无声息飘走了。 外头的月亮努力组成一个毫无瑕疵的团圆,无论底下如何悲欢,九天之上遥望着的才是最正统,最完整的存在。 * “你绝对想不到他怎么死的,就像是切腹自尽的申不害,倒在灵堂被射满暗箭的吴起,变法功成却支离破碎的商君.这世上从来都不缺耀眼的长星,可唯有黑夜才能主宰一切。” 玉面少年低下头来,注视着底下的白桃。 背后的月光,照耀在他脸上,像是蒙着一层层老年斑纹。 鲜活地,迟暮的黄昏。 白桃狐狸眼眯了眯,“一只黄鼠狼带着几只小鼠妖到处在咸阳流窜,真搞不明白,你何来的高贵。” “世人如此渺小。”他扬手,“你个妖竟也不懂享受。” 带着苔痕的瓦片砸落在地上,迸溅出细碎的灰尘,眼珠猩红的老鼠,扭动着肥硕庞大又肥硕的身躯,磨了磨爪子,分头朝着两侧包抄而来。 “吱吱吱。” 少女反应更快,手中掐诀,手掌心像是被凝了一层红粉,有风刃从她掌心交织而出,又以一个刁钻的角度,腾空而起。 老鼠自然扑了个空。 趁着空当,她五指握爪缠绕着彩带朝着玉面擒拿而来,裹挟的妖力强大到,仿佛天底下没有一丝光可以从这道利爪逃脱。 “你” 玉面少年扬起头,哪能料如今妖修凋敝。 自己靠着歪门勉强维持,如何她修为能高之如此!哪里学来的法门! “一口一个妖,你连我原形都看不出来,可笑。” 人皮下的妖相几欲挣脱,霎时亡魂大冒。 “扑哧。” 黄鼠狼被这一爪捅穿了肩胛,炸开了几蓬血花。 皮囊破损,被彩带缠绕裹挟,撕成碎片。 他跌落下来,撞击在地上,现出原形的他有着森然戾气的重瞳,看向腾空而起再欲袭来的白桃,“你只顾杀我,难道就不顾蝼蚁性命了吗?” 白桃回头。 就见那两只老鼠不知何时亮出尖锐的爪子,压在昏迷不醒女孩的脖颈上。 不假思索间。 她指尖凝出两滴水珠,瞬间穿透那两只小妖的妖骨,扭头而视,“鱼和熊掌,谁说二者不可兼得?” 见到小妖命绝。 黄鼠狼那双重瞳,红得快要滴血,抓住这一线机会,他的尾巴疯狂摆动,从尾巴处冒出的黄烟裹着腐臭之气瞬间如蘑菇云般弥漫开来。 察觉妖气有毒。 白桃抱着小女孩立马凌飞在半空中。 底下的屋檐,阴沟,暗巷子被黄雾笼罩,郁郁葱葱的树木瞬间枯萎成枯皮,阴沟里的臭虫瞬间飘浮起一层。 后面就是圆月。 她的袍角如双翼般缓缓拍打,俯视人世间的眼瞳划过一道道暗光。 那是衍算之力。 她已经衍算出黄鼠狼逃跑的路线。眼角余光微撇,就瞧见深窄的巷子里,有两条皮毛黑暗,高大威猛的巨獒边吭哧喘气,边驮着它东躲xz。 枯骨之馀,只差最后一击。 正欲动手,怀中的小女孩不知何时醒来,嘴巴一张就哭,“呜呜呜,呜呜呜,啊呜呜呜。” 半空中冒出小孩哭声。 白桃正觉得哪里感觉凉飕飕的,目光一错,低头一看,险些就把她丢下去。 * 李斯去了诏狱,带着毒药而去,敛着韩非尸体而回。 他没有处置那些亵渎值守的狱卒,而是对外宣称韩非被判决而死,就地正法。 韩非作为如此的才干大家就这么直接死在牢房,虽情有可原,但是对韩非案情有疑窦的名士渐渐的不认可。 甚至以李斯器小,羡慕韩非的才华,蹠犬噬尧,滥用职权暗中加害为此批判。 就犹如当初的庞涓和孙膑。 流言甚嚣尘上。 闹得连秦国官场上的同僚看他的眼神都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味。 李斯的确想杀害韩非,可人的确不是他杀害的,他宛若一潭死水,任由攻讦四起。 三日后,某个豪绅家中丧弟。 在天际破晓,薄薄晨暮中,白幡林立,穿着白色丧服的人竟有三千,在山脉中逶迤连绵,朝着韩国的方位走去。 那灵柩放着一根用桐油仔细擦过的埙,还有一片洁白的苍山月兰。 李斯一如既往的穿着朝服去上朝。 在踏上第三十六阶白玉阶时,似有所感地回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朝霞混着白云,澄澈清透,绘成天生的孤峰。 火红太红,白又太洁,总带着一种不近世俗的冷峭。 有人似乎站在那边唤他,“李兄。” “廷尉在看哪里?看的这么入神。” 下面有同僚在问他,也跟着他去望。 李斯慢慢地收回视线,他怀中揣着芴板,带着细纹褶皱的眼皮压下,“无事,闲来看看过去的风景。” 下一卷:诸神黄昏 谢谢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一十五章 韩国灭亡 灭韩战争终于发动了。 理由竟是韩人乱秦,辱没秦人,秦人以何面立足天下。 韩安居在新郑拿到此檄文时,脸色唰地下吓的惨白。干煸的屁股坐不住王位,噗通一声,冕旒摔落在地上。 他连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了,扬起手道:“天爷也!秦人果真虎狼也,韩非被寡人逐出,已算不得上是韩人,他所犯之事,与韩国又有何干系,呜呜呜!” 顾不上颜面,抓住自己的丞相道,“爱卿,这可如何是好,以秦军之威,寡人的韩国危矣。” 旁边穿着紫衣大袍的丞相,眼睛闪烁,神情飘浮,显然是在为自己的退路打算。 勉强挤出最后一丝应对。 丞相对韩安冷冷道:“为今之计,新郑之难,唯有国师做法可解。” “国师!寡人的国师!你可有什么金光神咒,咒得那秦军全军覆没,或有什么通天的神技,能使秦国能够降于寡人,假使能够解了新郑之难,寡人事后封你为万户侯!” 韩安又去紧紧拽住旁边国师的袖子。 说到慷慨激昂之处,扶了扶要掉的王冠。 国师嘴角抽搐,说道,“法子是有,只不过需要黄金三百两,以此敬天,大王若不诚心不敬天,天自然不会护佑大王。” “给给给!” 韩安没有犹豫,把王冠交给他手上,“新郑国贫,这王冠值钱,寡人诚心诚意,还望天光速现,覆护韩国!” 国师接了王冠后信誓旦旦的承诺,不过却在不日后的某一个深夜消失无踪。 甚至他的丞相,他的大臣。 韩国的宗室也如走兽鸟散。 望着破败的城墙,分崩离析的国土,全线崩溃的韩军。 看向空荡荡的大殿,韩国坐在冰冷的王位上,头颅垂下,头发披散,扑通跪在地上,无力哀鸣道:“韩国,降——” 与此同时,韩殿的王柱上不知何时盘桓着一只白狐。 在韩王尾音刚落时。 它大张着獠牙巨口,丝丝王气如烟如缕的纳入空中,勾着餍足的眼尾没入空中。 历经十三位君主。 一百七十三年的历史,公元前230年,韩国正式灭亡。 * 从发兵到灭韩前前后后不过一个月,秦人大受鼓舞,其余五国惊惧骇然,且灭韩如此迅疾,甚至不动主军兵力,顿觉恐怖如斯也! 不过联合抗秦之心还没坚定起来,很快被另外消息的流传被分散了注意力。 此消息则为—— 韩国不被秦灭,必被他国灭之! 为何这么说呢? 因为韩国本就软弱,每天就琢磨着使那些雕虫小技,长平之战若不是韩国让出上党能够打起来吗?周王室本就穷途末路,要不是韩国非要资助周王室,周王室能够叛乱吗?要不是非要搞个水工乱秦,秦国能够修建郑国渠吗? 如此种种 再就是韩非死在韩国之事,山东六国之士阴谋阳谋不知道玩过多少遍了,明眼人一眼这韩非就是被冤枉的,十有八九就是被李斯妒忌害死的。 但是你韩安派韩非去秦国是何居心? 反正没安啥好心。 秦人本就是刚毅无比敢恨敢爱的,先祖野人一群。韩人这么弱小还非得招惹秦国。 真老鼠舔了猫腚。 大了个胆! 再者,退一万步。 秦国有赵国对付着呢。 对对对,上次秦国不是吃了个败仗么,现在也就吃了个小国,就多占了那么点地盘,还要提防着那群跑了的韩室之人。 谨防叛乱,谨防复辟。连着安抚那不沾亲不带故的众多韩人。 算来算去,他秦国占到了啥子便宜了啦? 哎哟,快别多想了,不妨事不妨事,干你的活去。 就这样,此言在五国之间疯狂流传,逐渐安抚住各国庙堂间的周转之心。 赵国自不必多说。 正遭受地震大旱蝗虫的天灾,气都喘不过来,财帛动人心的策略在赵国的上位人身上尤其的好用。 尤其是丞相郭开,以一己之力,大挺休养生息之策。 他用一张厚唇薄舌将一群脑子只塞满打仗的赵将打压的体无完肤。 加上和春平君暗通曲款的娼后,柔媚弄权的韩仓。 更绝望的是,赵国的君王骄奢淫逸,修建铺排的别宫,还多番派人去寻访所谓的“仙女”,与之调和踏入仙道。 赵人绝望了,竟渴望能够有才干能人降临,再现将相和的清明朝政。 可他们的希望落空了。 在天淡星稀小的夜晚,降临赵国庙堂的不是什么贤臣名将。 而是恶妖。 赵宫红帐昏凤裙。 娼后跪坐在妆镜前,素手摆弄着头上的金钗,一颗妖心也跟着骚动不堪。 看着外头浓浓的夜色,她咯咯咯嗔道,“竟敢让本后等这么久,这只老公鸡,回头看本后怎么折弄他!哼!” 又见镜中突然出现位银发妖异的俊美男人。 正欲再看,肝胆欲裂。 她豁然回头,跪在地上,“不知大仙大驾,小妖该死!” 男人背对着她。 娼后不敢抬头,头颅越来越低。 她心里知道,自己修为低微,面前的妖一动手,她就能魂飞魄散,“大大仙有何指示?” “这些年,你在赵国,做的很好。” “是是是是。” 娼后颤抖着声线,连忙表忠心,“蒙大仙抬爱,小妖才能化成人形,一切为了大仙,小妖对大仙之心,忠心耿耿.赴汤蹈火,死,死不旋踵!” 他道:“看来这些年,你混迹人世,学到了不少。” “是” “不过,还差一点。” “小妖斗胆请上仙明示!” 他声音没有半点变化,“还差构陷忠良,秦人离间之计庙堂不能尽信,成效太慢,你自行找个叛国的罪名去把他拉下马。” 娼后还是跪着,嘴唇微张,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又合上了。 最终道,“.大仙,这李牧百战百胜,骁勇无比,前不久还大胜秦军,封为武安君,被供为战神的存在,只凭小妖一己妇人之言,恐怕只是愚公移山,徒劳而已。” 话说完,她浑身冷汗都冒了出来。 头顶轻飘飘一句,“你怎么现在如此怕我?” “噗。” 血雾喷出,娼后胸前遭到重击,妖脏都好似移了位,头上的金钗落了地,她害怕的不敢看白荼,极力的将头颅藏在胸脯中。 吓瘟了:“能,能,小妖能做到!还请大仙高抬贵手。” 白荼转过身来,玉面犹如冰雪雕刻,声音清润,“在人世间混了几年,生了个半妖,还真当自己是赵人了。” “小妖不敢!” “只给你一年时间,若能成事,你那儿子,我自有手段助他升仙。” “真的,真的吗?” 眼前的大仙早已不在,娼后却还跪在冰冷的地板上。 心里的期望似野草般割也割不尽。 她缓缓仰头低喃道,“我也不想害人的,害人除了背负这杀孽我能得到什么呢,只是我终究是妖,赵人是死是活又和我又有什么干系,只要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成仙。” * 咸阳城被笼罩胜利的喜悦中。 蒙毅也和李玥成了婚,在满堂宾客华彩里,嬴政和白桃莅临于蒙府,这莫大的宠幸,带给蒙家和李家两大家族无上的荣耀。 白桃跟在政哥哥身边参加婚宴时。 稀奇的见到一贯喜行不露的李斯,喝着辛辣的秦酒,对着来宾碰杯不绝。 那眼里分明是长女找到好归宿的宽慰。 可盛装出嫁的李玥却眉眼淡淡。 那里仿佛就是一潭死水,一点也不会惊泛起。 蒙毅带着新娘子一杯一杯的受酒,穿着红衣的他,面容严肃。俨然是一位气宇轩昂高门出身的将军,饮酒如牛灌,一杯接一杯,带着不醉不方休的架势。 怕影响到婚礼,白桃和政哥哥实际露面了一会儿。 就坐着王车离去了。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掀着帘子好奇巴巴地看着路过的店铺。 身边人揉了揉眉头说,“前几月,蒙毅找过孤,他说要舍弃了这将军的职位不要,去过那闲云野鹤的日子,孤骂他糊涂,混账,” “骂醒了吗?” “看样子,醉得更厉害了。” 放下帘子。 白桃乖巧地靠在他宽阔的胸膛,长睫微微颤动,说道:“政哥哥,我曾经听人说过,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六章 鹦鹉学舌 秦王宫内。 十几名小宫女正在围逗一个小女孩. 那小女孩咯咯咯地笑个不停,穿着绣花小襦裙,扑着去追那一连串的宫女,嘴里喊道,“我是老鹰,我要抓小鸡。” “抓不到抓不到,稚儿你抓不到。” 就这小不点,哪能跑得过这群十多岁的宫女. 好几番下来,其中一个宫女掐着腰昂昂道,“小稚儿,你一直抓不到,就该轮到我当小鸡了。” “不行。” 被唤作稚儿的小女孩跑得脸蛋红红,额头冒汗,她一板一眼道:“不要,我就要做吃小鸡的老鹰。” 这位是王后带回来的小女孩,大家到底也不好说什么。 有个宫女嘀咕道:“那老鹰还被狼吃呢,我要做狼!” “那我就做吃狼的老虎!” “不行,老虎还被人吃呢。” “那我要做吃人的” 小稚儿皱了皱小眉头,小嘴巴小鼻子动了动,实在想不到什么吃人了,这十几个宫女叽叽喳喳,说话素无忌讳,“那做人还要被人上人吃呢,常言道,官大一级压死人。” 稚儿抿唇,也叉腰道:“那我就要做吃人的人上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就你?” 十几个宫女笑得肚儿疼,好像肚子里响了个大炮仗,好几个揉着肚腹,有好几个屈腰弓背。 其中有人率先开口笑问,“你既不是公主,也不是什么大官公侯伯爵之女,更没什么显赫的出身,你怎么做那个人上人?去偷去抢?命中没有,啥都指望不上。” 小女孩疑惑:“偏要出身显贵才是人上人吗?” “哎哟,哎哟,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十几个宫女笑出泪花,但笑到一半眨眼想到,秦王后也不是什么显贵的出身,可现在却是大秦,甚至全天下最显贵的女人。 于是有声音道,“没准逮着命道好呢,就像我们王后一样,在赵国邯郸就得了君上宠爱,一飞成凤。” “做王后?” 稚儿仰脸,相较于这群宫女只注重眼前事,她明显将视线放得更远。 这里是区别于乡野的繁华世界,琉璃瓦被日光照射得通透万分,玉栏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 一切的一切,庞大开阔得令人惊奇。 “那王后又被谁吃呢?” 她瞳孔似乎缀着离奇的光影,声音带着孩童的清脆。 这话音一落,十几个宫女害怕得左顾右盼,赶忙冲过来捂住她的嘴,压抑了声线压不住恐惧,“这是秦王宫,你不要命了!” 稚儿被捂嘴。 水灵的眼儿转动几下,她看向廊芜下不知何时过来的女子。女子摇着蒲扇,眉目精致如画,眼睑又带着微微嫩粉色,就这么看向她,幽幽的,带着深长的意味。 她倏忽离去,好似村口老人口中所说的九天神女。 带着一种缥缈遥不可及之感。 吕雉挣脱了宫女的手,循着这抹倩影走去。 刻金錾银珍珠作帘的长亭里,一进去就感觉毛孔打开,清爽至极。 里面正中铺着波斯地毯,地毯上放置着大瓮,瓮里有比山石还大的冰块,正散发着袅袅白雾,里头甚至还冰了些果子,这果子却不是用来吃,而是为了让空气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清香。 时值仲夏,此时外头的天烫得似被烤焦的锅底。 这是是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奢靡和铺排。 女子懒洋洋逗蛐蛐,见到这个带着王气的小女孩过来了,眯了眯眼,“过来坐。” 吕雉见了礼,坐了下来。 见到她还算板正,白桃缓缓道:“你祖上是吕国人,现家住魏国单父县,你有个大哥叫吕泽,二哥叫吕释之,大姐吕长姁,小妹叫吕媭,你是二女儿。” 吕雉和她对视,“嗯。” “如今你的家人总算已经找到。”白桃用细细的草根,逗弄金罐恹恹的蛐蛐,“送你回家好不好?” “蛐蛐早歇夜鸣。” 小女孩睁着眸子看向她的罐子,“王后,你得晚上逗它,它才会叫得欢实。” 白桃笑笑,平平道:“你信不信,我拿只蛐蛐丢进来,不管早晚,都会给我叫。” 吕雉点头,“蛐蛐好斗。”又问,“不过也只是小个虫儿,王后你为什么还要用个这么大的金罐子装着。” “那你会用什么罐子?” 她摇了摇头,“我以前捉了,就用竹篾罐装。” “你的用竹罐子,我的用金罐子,还有泥罐子,银罐子无论用什么装,都是一样的,只要放进去,终归是要往死里斗,这时候,你觉得用什么罐子还有什么区别么?” 白桃美眸转向她,笑得烂漫,“哪怕是吃王后的人,也一样的。” 吕雉愣住。 若干年后,当她饱受着世态蹉跎,品味着人心之毒,寸断之痛时。 今日的话。 会化为她无数情绪翻滚上心头,逐渐化为山海般冷漠和酷烈。 吕雉不由自主的咀嚼这个字眼:“斗?” 女子没答,将那蛐蛐王丢了出去,连金罐子也一样落在水里。 却没想到底下有一尾庞大的红鱼,泼水而出,鱼鳞耀眼如万条金丝,顶着丢下的金罐,打着圈圈儿游弋。 吕雉捂着嘴巴,压抑的惊呼声转为睁大的瞳孔。 “走吧,可爱的小女孩,我送你一程。” 宫门停着奢华无比的马车,珍禽彩绘,四面垂珍珠贝壳帘,燃起袅袅熏香,几名太监侍立在侧,拱手低头。 是深宫所应有的无尽沉默。 吕雉仰着脖子,被白桃牵着小手。 在走之前她突然很想透过这望不穿的宫门看见那宛如天上宫阙般的长乐殿。 吕雉声音很脆,如响铃:“王后,我日后也要住和你一样的大房子。” 她这番话骇得宫女太监们险些三魂出窍,连经历过风风雨雨的老太监都忍不住朝她看去,宫女们的神色更是五彩缤纷地斑斓。 马儿喷出好几个鼻响。 “可以啊。” 白桃唇畔带笑,摸着她的脑袋,“只要稚儿想。” * 小女孩在深宫里童言无忌的事情只是个小插曲。 虽偶尔会被放在口中津津乐道,但现在正处在秦国东出之档口,谈论的更多是战役,将军,其余五国的秘辛。 当属之最。 在咸阳酒肆,阔论高谈,如烈火烹油般爆炒不绝的话题。 自然是秦国那恨之入骨的老对头——赵国。 常言说秦晋之好秦晋之好,可三家分晋之后,秦赵虽是同祖同宗,且土地接壤,可互相捅刀子没得少,还捅得一次比一次狠。 典型的兄弟相残。 起恶源头可追溯到春秋,再回溯到魏国没落,合纵抗秦。 最后是秦赵两只猛虎,为了争抢一块上党肥肉,厮杀的鲜血淋漓。 害,也甭追究那么多。 光近来宜安之战,“秦师败绩,桓齮战死”之事,就已经恨得老秦人牙口痒痒心肝刺挠。 轻飘飘灭了韩国后。 若下次还不拾掇拾掇赵国这个瓜娃子,让他晓得哪个为王哪个为霸,那可是丢了祖宗的脸,休先儿! 这种恨意,化成了阔论阁大展身手的论题,更是成为流传在老秦人忙里偷闲时舌尖的咒骂。高谈阔论久了,人多纷争也就多,渐渐演化为各派执言宰,操着不同的观点抨击的淋漓尽致,比那拳打脚踢还要大呼过瘾。 有一个人在其中尤为的脱颖而出。 此人名唤——张大嘴。 咸阳无宵禁,灯笼高挑,酒肆栉比,通宵达旦。 以往老秦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歇,扛着农具嘴里哼唱几句山歌,相互碰到老乡了。 最多的话是。 “咥了莫?” “莫?” “走,咥泡馍讲岂!咥死那个龟孙儿!” “走起!” 现在自从城北出现个摇着羽扇,唇齿一碰,就绘声起六国战事的张学舌后,老秦人三三两两私下怄着气性唾骂的风气也就变了。 “捂了馍莫?” “捂了捂了。” “走走走!去张大嘴那里去下嚼头岂!” 张大嘴。 大名叫张学舌,老秦人们口上都好喊他张大嘴。 意思是他一张嘴大得能囊括天下万事,没有他不知道的。且他讲战不似别个云遮雾罩的,听起来麻脑壳。 而是通俗易懂。 雅能雅倒彩,俗能到底下,还能扯到人“锤子”身上。 记得前两个月儿张学舌声名乍起的时候,他正提着鸟笼,在田里摸虫子。 摸着摸着就和旁边一老乡扯起宜安之战,说道,“胡扯!秦军死了十万,你们哪个晓得的,听哪个说。” 老秦人三三两两围成一片,七嘴八舌的。 不晓得哪个讲起得,可能是东边的二麻子也可能是西边的二拐子。 又听得他道,“莫要听风就是雨,赵屎壳郎不过就是扎起个架子充摆子,吞个死苍蝇骗自己顶饱。” “要俺说啊,赵将李牧不过就是歼秦军不到二万,你要晓得,在平阳击败了赵军,俺们是不是要损失,桓齮将军又越太行山深入,斩首赵奴十万,杀赵将扈辄,霸占了赤丽、宜安。又是不是要损失,就好比你们捧水,水还要往指缝缝里漏漏,到嘴里又有好多?” “俺们不信,那为啥子,李牧只杀二万,赵国又不是个铁憨憨,还能不晓得,为什么还要封李牧为卵子武安君!” 有个精壮的青年汉子,挺着古铜色的胸膛,大胆发言。 “是啊,二万,十万,这差得太大了。” “俺不信。” “对,俺们不信。” 张学舌轻飘飘地笑笑,对着那汉子道:“俺们秦国有白起武安君,杀得赵国成了个坟堆,要是你有个武安君,你激动不激动?” “激动。” “你打仗打赢了激动不激动?” “激动!”这下子老秦人异口同声,甚至陆陆续续新围过来的老农们也加进来道,“要是听见俺们秦国打胜仗了,俺们准比抱娃娃还高兴勒。” “哈哈哈哈。” 张学舌爽快的笑了笑,一双丹凤眼波俏伶俐。 扎了个马步。 然后左手在前,右手紧握羽扇在后,游走点点说道,“你激动,你高兴,你一高兴,你就现了原形,这时候俺莽了力,趁你兴要你命,一扇打到你” 话没说完,手中的羽扇直攻那笑得开怀青年的下三路。 那青年脸涨的黑红,捂住跳脚嚎叫道,“唉哟唉哟,亏了人咧,亏了大人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秦人扛着农具,前俯后仰,笑得如洪水开了闸。 他抖了羽扇,悠悠补道:“.锤子去!” 张学舌就是张学舌。 这名儿不好听,但比起狗蛋驴蛋黑牛之类算来有几分雅兴。 他住在咸阳城最偏僻的东北角,算是新搬来的新秦人。 有好奇者问了他名的由来,他自喻道,“评天下大事,我不过一学舌鹦鹉尔。” 他不为官不为商不务农,谁也不知道他一律花销从何来,只常见他于晚市时常孑然坐在一葫芦酒肆里,旁边放着一木笼子,笼子里面有只黑不隆冬的鸟。 烧一壶老秦酒,拌两粒花生米,偶尔兴致起来便拍桌醉谈。 日子久了,名声也便起来了。 埋头臭骂赵国骂久了到底也少了几分意思。 时有老秦人前去专门巧碰,掘点好滋好味,多找几次也便有了据点,连咒骂的兴味也大大提上来了。 苍穹为顶,旷野为席。 甭管身份高低贵贱,挤攘在一起,听得几声枣木梆子的“恍恍”,身形如鹤的男人,穿着粗布麻衣,趿拉着草鞋。 放好木笼子,喂两滴水。 嘴唇一动,羽扇抖两抖。 也就算是隆重登场。 嚼头:秦国重口味,可以理解为下饭菜。 亏了人咧:丢脸。 第一百一十七章 吃枣药丸 众望所归。 经过多年校峙,趁赵国内乱饥荒。 秦王令王翦、羌瘣、杨端和、李信为将,分两路再度攻赵。 此役更是以王翦为主将坐镇。 率大军浩浩荡荡地拔师,长途跋涉派部分军队东出井陉牵制李牧,杨端和则率河内郡兵力,进围邯郸。 此消息一出,咸阳酒肆就犹如水滴溅入油锅。 乌拉拉乱哄哄地炸开了。 老秦人纷纷涌到了秦王宫门口,对着进进出出川流不息的马车,脱了上衣攥在手上挥舞:“倭也,倭也,倭也!秦王万岁,大秦万岁!” “秦王万岁!大秦万万岁!” “倭也!要痛打落水鸟了哈哈哈!” “杀将那狗贼,裤兜不留,哈哈哈哈,倭也倭也。” 人人面红耳赤,精神舒爽,一时间参军潮流被推至高峰。 家家户户剩留着的男丁纷纷投名。 一张矮小虫噬的案牍,干涸到难以留墨的毛笔,在木牌上潦草写上他们所不认识的——自己的名字。 “俺叫傻二愣!” “俺叫,叫臭石头俺娘说俺生在茅坑里。” “名儿?俺没有爹娘,没有名儿,俺可以自己取吗?俺俺俺俺就叫大将军!” 木牌写字,写字木牌。 被他们小心翼翼地别在腰间,顶着一张一张张青涩腼腆的脸,穿着不合身拖沓的军服。 他们在大秦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从各家各户的炊烟里走出,将热血抛给国家,鲜血献给家人,头颅埋葬他乡。 “俺叫黑夫,这是俺兄弟,他叫黑土,俺们要当兵,俺们要一起上阵杀敌!” * 秦军兵甲精炼,分几路兵力进围邯郸,抗赵之心熊熊燃烧。 赵国庙堂俱震悚骇然。 这些年来,赵国不仅秦多年对峙,还要分心抵抗燕国多次的炭中取栗。 已经前后夹击首尾不暇,更是经历了几年的旱灾和地震,早已经肚腹空空,再猛的老虎,也怕是难以威风起来了。 娼太后正端坐在高堂之上。 身侧坐着的是约莫十几岁的赵王赵迁。 等群臣急惶惶散朝后,赵迁吞了吞口水,扑通一下跪趴在娼太后膝盖边。 犹如小鸡仔拱进她身下,抖若筛糠道,“娘,娘,秦人为了邯郸,要杀来了,我们赶快跑吧,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娼太后拧紧眉头,不轻不重地踹他一脚。 在旁的郭开垂着手,见到这位举止荒谬的君王,厚厚的嘴唇动了两动,“王上无须忧心,秦军屡屡进攻,李牧连却之,料想这次也应如是,何况还有我们赵国千千万万名将士,誓死守卫国门,那虎狼断不能攻进来!” “爱卿所言极是。” 赵迁从娼后那宽大的袍摆钻出,“全都配合李牧,让.让他守.” 他口中喘息几声,看着风平浪静,甚至可以听到回音的赵国大殿。 慢慢地,后怕渐渐消弭了下来,赵迁额头冒出了细密的冷汗,“兵,粮,全给他,娘,娘,我全都不要,我只要搂女人。” 脸颊绯红,他眼中散发着淫虐邪光。 拼死忍耐了几个时辰的漫长朝会,连四肢百骸都在渴求,“女人,召女人上殿,寡人要女人!” 说着,就在这历经一百余年的赵国庙堂公然散袍解带。 饶是郭开也是大为尴尬,忙捡了鞋子上前搀扶,“大王,大王,臣扶您回寝休息!” “什么休息?!” 赵迁摇摇晃晃,打断他,“女人,女人!寡人现在就要搂女人!” 他愕然:“在这?” “就在这!中不中?!” 他抻着脖子吼叫,打鸣似的朝外面重复跳道,“女人女人女人女人女人女人——” 郭开看了娼太后一眼。 娼太后婀娜多姿地起身,对赵迁温柔道,“我儿,女人自然是享之不尽,赵王宫要多少有多少,不急着这一时半会,但你说的让李牧守邯郸,威猛善战的赵将何其之多,为何偏他一个?娘实在是不赞同.” 没等她说完,赵迁满面渴求道,“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扬了扬手。 郭开心领神会,立马拿了毛笔和皮卷,双手奉上,“太后请。” 然后咳嗽了声,扬了嗓子道,“宣各夫人进殿。” 很快,一大群莺莺燕燕的女人穿着花红柳绿的服饰,环佩叮当,风情万种热辣火热地拥至这里。 她们可不管外头的天是何等的肝髓流野、白骨漫天,更不顾什么国破家亡。 见到赵王便使出浑身讨好的解数来。 赵迁见着女人一进来,好似饿鬼闻着生魂,人形之下的妖骨几欲挣脱而出,连娼太后口中说什么都不知道。 末尾一笔在皮卷上撇长拉开了,混着女人们的尖叫声,滚在沉沉的孽海里。 这一笔。 宛如重锤。 砸开了赵国隙墙,使其分崩离析。 “李牧意欲谋反.” 郭开喃喃,自己虽接受了秦国重金贿赂,散布此等谣言,但看到赵迁那写在皮卷上蚂蚁爬的字迹,嘴唇还是免不了煞白。 又读完最后一句,骇然道,“太后,您这是要赵葱和颜聚代替李牧、司马尚为将!” “是啊。” 娼太后加盖了王印章,又吹了吹皮卷。 她蓝色的瞳孔似有无数种的幻影交杂变化,“怎么?你这么激动做什么,赵国的主将想让谁上就要谁上,这是当王的权力。难道不可以么?” 周遭的叫声,令人难以入耳。 郭开豁然负手背过身,胸膛起伏不定,然后转过身来,面皮撕了下去,“荒谬!异想天开!秕言谬说!愚蠢!你.” 他本就是天下数一数二操权弄术的邪佞。 对人和势的拆解堪称鞭辟入里。 几十年来。 他无一日不在享受权力登顶的滋味。 老廉颇是怎么被他“一饭三遗矢”陷害的,赵国上下通透的清楚,可自己已至高位,手握大权,谁能奈我何? 可今时不同往日啊。 皮将不存,毛将附蔫? 他冷冷看着她道:“太后,李牧死,赵国亡。” “咯咯咯咯咯咯咯。”娼后卷着头发,笑道,“还有什么啊,都说来听听,是不是郭开亡,赵国兴;娼后死,天灾绝咯咯。” “此等行径,不亚于自掘坟墓,太后自行,老夫就不奉陪了。” 郭开睨视般地看着面前这个愚蠢的女人,甩袍就走。 “站住!” 娼太后豁然道,“你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你干出的那些腌臜事!” 又讽刺道,“你居然还有脸皮说起那什么赵国千千万万名将士誓死守卫国门,赵地饥荒,遍地牛毛不生,那些仅有的粮草,怕是十有五六进了你这个丞相的府邸里。” “糙米兑水,米里含沙。饿得那些千千万万名将士可还拿得起刀握得住剑?怕是连路都走不了!咯咯咯咯.自掘坟墓的可不只是哀家,还有你!” 前面的红袍顿住。 娼太后红唇一勾,“你就算现在走出宫,携着你的家当也飞不出邯郸,就算你不私扣那些粮食,邯郸也支持不了多久。并未是李牧死,赵国亡,只是天要变天,赵要灭亡,早亡,晚亡,还不如快亡的好。” * “李牧反了?!” “反了?” “真假?你们听谁讲的,你们莫要瞎扯蛋!李牧是谁,摆了俺们秦国好多道,怎么可能反咧?” 咸阳酒肆的老秦人叽鼓叽鼓,嚼着泡馍表示将信将疑。 紧锣密鼓的迅速逮着问最先说反的那个人。 那人被十几双手按在地上,吓了一跳,忙道,“俺也不晓得!俺就是听俺村里边的二婶子的老娘的远房亲戚的大儿子的媳妇的哥哥讲的,那人给当官的做事,说现在那个李牧,连赵王的话都不听,保准儿就是反了。” “你莫是在讲白日话.” 李牧,武安君。 名字粘连着荣誉,荣誉带着尊敬,尊敬带着向往。 是打断骨头连着筋脉,怎么割也割不断的。 哪怕是敌人,但他在如此逆境下依然为赵国寻求生路,且大败秦军两次啊!稳住四面漏风的赵国邦土,挽狂澜于既倒之中。 有多少大丈夫想活成他这般铁骨铮铮的样子。 如今秋收时节。 本来各家各户应该正在田里马不停蹄地收割沉甸甸的稻穗,将田畔小路堆满了草垛,谷仓堆满粮食,可在如此繁忙之下,因为对李牧反叛藏着疑窦。 还是有不少人陆陆续续撂下活计,去往张大嘴处。 依旧是提着鸟笼子,一袭粗布大袍,头上戴了根木簪,抖抖羽扇嘴一张一咬就是一出好戏。 他波光双眸扫向下面盘腿坐着的一群人,“这李牧反了?又为何要反?反了又如何?父老乡亲们,还听俺给你们细细道来。” 今日说评,正真挠到瘙痒处。 下面的老秦人或坐或卧,通身舒泰,手握拳挥舞,“彩彩彩!” “彩彩彩!” “彩彩彩!” 张学舌一抖羽扇,羽扇正面的“一彩三连”豁然映入眼帘,遮住半张脸道,“李牧出生寒微游牧之家,不过天赋了得耳濡目染,精通匈奴语,体魄矫健如虎,兵法韬略如神,还擅管理财政。” 下面的人惊呆了:“打个仗,还要这般会,斯哈斯哈,这将军,好生厉害!” “不过他并不受重用,最初只是在赵国驻守北疆的代郡和雁门,屡屡抵御匈奴入侵,却因为‘胆儿小’还险些遭到赵王罢黜。” “胆儿小?哈哈哈哈。” “胆小,他要是真胆小,看到俺们大秦的铁骑,早就吓得屙沟儿跑兔子了,你快讲讲,这个李牧,是怎么个胆儿小。” 张学舌道:“你擅长突袭,他擅长固守,但你要是想和他打架啊,嘿,他还偏不和你打,就像是只老母鸡,在边城里窝着,准备窝出个蛋来。” “哈哈哈哈哈哈!” 绘声绘色地讲说,老秦人纷纷想起自家的老母鸡,好像是那个模样。 “出战,数不利,失亡多,边不得田畜。” 文绉绉的补了一句,听得老秦人们睁大个铜铃眼,张学舌又道,“他窝着不出,你心痒痒,你就死劲挠他,可他还是不出来,专心窝蛋,等窝的蛋一多,害,把一两个坏蛋丢出来引得你去抢,这时候绕到你后方,一举歼之,啄得匈奴十余年不敢南下牧草。” “彩彩彩!彩彩彩!彩彩彩!” “这不是胆儿小,这是那啥子谋勇,是好男儿大丈夫!” 秦国也是不停遭受过这种游牧民族烧杀劫掠的,体验的痛苦滋味不比赵国的少,“那匈奴,就是逮着人吸血的水蛭,打死都扣不下来,李牧实在厉害如斯!” “彩!若是俺们也得个李牧这样的大将就好了。” “俺们也有啊,蒙家几个将军,俺们的将军不比赵国那狗杂地养出来的差!” “对对对!” 张学舌停顿了好一会儿,见浪潮下去了,接着道:“李牧爱惜士兵,和士兵同吃同住同睡暂且不谈,不吃赵国一粒米将士兵养得膘肥体壮,弓马娴熟,勇敢善战,在抵御匈奴的大大小小战役中,但逢出手,绝无败绩,实在是大得军心的将领。” “彩彩彩!” “彩彩彩!彩彩彩!彩彩彩!” 摇着“一彩三连”的扇子,他又道,“可惜在朝毫无根基,在朝有乐毅之子乐乘,赵奢之子赵括等名将之子,这些暂且不说,先说单单大破齐军,攻取阳晋,固守长平,抵御秦军的廉颇,还有纵横大家,曾擒杀燕将剧辛合纵五国伐秦的庞暖将军,哪一个不比他耀眼?” “一饭三遗矢!” 有个小屁孩,咧开乳牙大笑。 在场老秦人面目肃然,无人起哄。 这个小屁孩的母亲当场将这小屁孩的脑袋一脚摁在地上,揍屁股跟揍孽畜一样,“瞎说啥子!小兔崽子,毛都没长齐,老将军岂是你能乱讲的!” 众人为这敌国老将感到深深叹息。 真正的英雄不分国界。 “唉,那赵王有眼无珠,错把珍珠当泥丸,为赵国打仗,老廉颇心酸得咧。” 张学舌道:“这廉颇啊,风光过,没落过,风光是凭借着一身肝胆报国之心,勇猛无双之力,老成稳辣之谋,可是没落却只是单单中了小人谗计,轻而易举地抹去了大半辈子的功勋。” “对,那个赵国大阴人。” “郭开那厮,胆敢诬陷此等大将军。” 老秦人务实,崇拜英雄,崇武尚功,个个正义凛然,说着郭开的奸行,对此等恶人之行唾骂纷纭。 但因是敌国怀种,他国瓦上雪。 也只仅限嘴上抽空骂骂。 张学舌笑笑,丹凤眼上勾,“要说起李牧之反,必离不开郭开,娼后,韩仓三人,这一个贪财,一个淫妇,一个人妖。” 大家问道:张学舌,你是什么人,能咋晓得这么多呢? 张学舌摇了摇羽扇,遮住半张脸:诸位,想知道么? 大家:废话,不想能问你。 张学舌:真想知道? 大家:有屁快放! 将“一彩三连”扇面翻了个面,赫然写着“求票求推荐求支持”。张学舌细眉一挑,双手握着扇子作揖,“诸位看官老爷,求求了。” 笼中小鸟扬起喙,兴奋得蹦蹦跳跳:“叽(求)!叽(求)!叽(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战神李牧 井陉。 四方高,中央下,如井底之深,如灶之陉。 燕赵谓山脊曰陉,下视如井,故谓井陉。 此地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更是赵国的咽喉。 王翦率领的大军就坐落在此等咽喉之上,如蝗虫般的蛰伏在井陉的另端,等待着将壳里的生肉,蚕食殆尽。 了望至另一端。 翻过野林,越过高山,透过风雪,便是李牧率领的赵军,篝火坐落团团,帐篷结阵有序。 时有腰配弯刀,手举火把的赵军踩着咯吱咯吱的雪,逡巡着周围的动静。 “俺饿了。” 暗夜冷寂,帐篷里的士兵将手放进同伴的胸口,摸来摸去,“你这里有没有藏了点吃的?” 那双粗糙皲裂的大掌摸得同伴龇牙咧嘴。 “没得,你快睡觉,睡着了就不饿了。” “俺想吃大饼,俺娘送俺出门前,俺和妹妹一人吃了半张大饼,俺娘没得吃,她也说她睡回笼觉,睡着了就不饿。”那士兵是刚被征发的,年纪稚嫩,满脸期许,“有武安君在,你说,俺们能打赢吧?” “能能能!” 那人也饿得睡不着,拿起水囊。 里面还残留点马奶子酒的味,唆了嗦,咽着唾沫道,“武安君是战神,百战百胜!要是败了就出鬼了,你个新兵蛋子莫要怕,也莫想多。” “你在吃啥好吃的?俺也要来一口。” “你怕是个馋鬼一条,给你给你。” 直到外头扬起一声斥骂:“你们给老子住嘴!” 里面瞬间消音。 黑色旌旗在狂风暴雪中吹卷着,天将明未明,为最暗。 幕府里,秦军首领们踏着软和的地毯,丸子头对丸子头聚在一起,白玉案上摆着麻椒羊肉,两大盆拆骨肉,叠着一沓手肘长的白面饼,十几坛老秦酒,甚至还有冬季难寻的开胃野果。 此等美味却无人问津。 他们不等公鸡打鸣就早起,现口吐飞沫,兴致昂扬的正在商讨战势。 “这里,这里。” “你看,一年多来,我手下的游骑斥候,反复探得此处适于埋伏,你擅进攻突袭,领兵可以先打头阵。” “彩!” 王翦在一旁观看,手压长剑而立。 大半辈子戎马生涯爬满了他的脸部,成了道道沟壑,面对面前这一群秦王上位后,新晋的小将。 主帅的沉默像一口紧闭着的箱子。 在小将们剖析完地势和赵国内部情态,军力的时候。 王翦终于撑开发皱的眼皮扫过他们那一张张年轻,蓬勃,张扬的脸。 末了摩挲着剑柄,开启箱口,沙哑道:“先按兵不动,时机未到。” 李信抱拳跪地,“主帅,秦赵之仇,实不共戴天之仇,将士们殷殷求战,抛却斩首立功,更为的是一举歼灭赵狗,一雪前耻,还请将军,谅我等杀敌之心。我等全权听将军号令,还请将军示下!” 身旁陆陆续续有几名小将跟着跪下。 他们单膝跪地之时,面庞坚毅,英姿勃发,那一腔滚烫的热血几欲抛洒出胸膛,求战之心求得眼睛都发红了。 王翦又看向唯一站着的少将军——自己的亲种王贲。 二十锒铛岁的年纪。 两只眼睛,一张嘴,体格健壮,彪腹狼腰,瞧着和别人分毫无差。 可偏那一只眼睛死劲往他身上瞅,另一只眼睛偏向底下跪着的人,表情板正,心思却已经不知道打了几个转转了。 见他没反应,斗了胆儿。 “噗通”一声也跟着跪下,连头都不抬,“末将请命!” 王翦:“........” 秦王拨了几个新锐小将随他调遣,也是本着历练的心思,这李信在屡屡战役中,崭露头角,颇有几分“小白起”的风貌。 他看好的程度,比自己这不成器的亲儿还要犹胜三分。 可是成在年轻,败也败在年轻。 你不领兵打过几次大战役,在战场上摸滚打爬拿生死当饭吃,拿出点实际来,纵然吹出个花样,也只是纸上谈兵。 战场何其辽阔?何其残酷? 睁眼闭眼,周遭睡着一堆累累白骨。何况是秦灭赵的灭国战役,关乎国家存亡之秋,面对的就不是人,面对的都是一群死人。 拿着弯刀跟你玩命的死人。 更何况。 那李牧是什么人? 能够用十年去隐忍,去蛰伏,需要何等坚毅的品性,懂得牺牲同胞去保全大局,又是需要何等酷烈的心性。 甚至他不畏君权,在赵王屡屡催他回邯郸时,在赵国下令换将之时,他依旧如磐石般盘桓在井陉。 与秦军对峙。 这样的主帅,纵观天下古人,哪怕日后万年新秀迭出也难出这么一位。 只要你露出一丝破绽,非断尾不可求生。 你到底有几腔孤勇。 敢带着几万,十几万的兄弟们的性命陪着你鲁莽? 胸腔微微起伏几下,王翦指尖摩挲着剑柄上的纹路,微耷拉的眼皮到底是泄露不出任何心绪,只道:“你以为秦国的敌人是赵国?” 下面的一排小将没回复,对视了几眼。 “不,还有齐国,楚国,魏国,燕国。”他冷冷道,“我们秦国的长剑,横扫的是天下!” 言下之意,不必多说。 几个小将相互交流的眼神炙热滚烫,胸前掩埋不住的话跃跃欲出口。 正在这时,当王翦正拿着这一群愣头青颇为脑仁疼。 幕府重新又进来人了。 是羌瘣。 掺杂一半胡人血统,在秦国土壤上扎根长大,头戴着黑色纹带,上头绘着古老的图腾,进得匆忙,斗篷都未解,撩动着他异域俊俏的五官。 “主帅,探子来报,李牧回赵国了!” “什么?!” 一双双炯炯有神的双眼,齐刷刷照在他身上。 王翦阔步上前,胸前震动:“当真?” 羌瘣点了点头,扫视了看过来的弟兄们一眼:“千真万确。” “如若此事为真。”王翦眯了眯那沉稳如老狼般的双眼,“灭赵,正当时!” * 几个时辰前。 风雪停歇。 寒潮席卷。 豆灯的光亮下,李牧盘坐在蒲团上,一点一点地擦着弯刀,和秦军对峙一年多以来,未曾煨过血。 可擦完之后。 银烁的光亮比外头的寒雪还要刺眼,爽朗地笑道:“撑犁!宝刀未老,犹似当年哈哈哈哈。” 撑梨。 是匈奴语中,天的意思。 大破杀匈奴十余万骑。灭襜褴,破东胡,降林胡,单于奔走。其后,匈奴不敢近赵边城。 他,就是匈奴的天! 是他们日日夜夜的梦魇,更是撕咬他们的恶狼! “畅快....哈哈哈哈。” 他仰头后靠,回想起那段大草原纵横驰骋,高歌牧羊,篝火饮酒的日子,缩居在这一小小的井陉山里,已然显得无比的憋屈。 至于为什么要领命抗秦? 赵国庙堂上如何的乌烟瘴气,阴暗如一摊臭水,甚至天下名将都被恶意中伤,背上一身莫须有的恶名。 他李牧难道不知道吗? 多算多胜,少算少胜,如今现在,罢了罢了,不算也罢了。 走不出死路,总归是要换一条活路的。 这几十万赵军,苦守井陉一年余,后方的粮草被赵国庙堂拖断,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被耗死,他们是赵国的兵,宁可战死也不能饿死。 罢了罢了。 老夫能做的也就莫过如此了。 外头声声刁斗于冷夜中响起,风雪已经停歇,寂静的让人心颤。正要掀开帐篷,突觉右臂阵阵刺骨,李牧死死箍住经脉,让疼痛止息。 身后似乎有人在唤他。 他回首。 司马尚单手持缰,苍颜白发转头而视,大吼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自古以来,皆是如此,虎狼敢来,我们只管拔牙卸爪剥他娘的皮!别的一律不理,老夫先去矣,兄弟!你要记住,死守井陉,让那虎狼也尝尝我们赵人的刁勇,做梦都忘不了我们赵人滋味!” 井陉的山木褪色,消磨,枯黄,被覆盖至皑皑白雪,这位和李牧在战场上默契的如刎颈之交的将领一去无踪迹。 再也没有回来。 这段日子像是一把弯刀,不停地刮他,挑开他经脉,放干他血水。 只剩一副骷髅架子,戴上头盔,穿上全副武装的甲胄,披上大红披风。 踩上金靴踏了出去。 在千千万万赵人眼中。 走出来,去成为他们的信仰,成为他们战无不克的战神。 每次接战,李信决然地扛起千斤重担,口齿肺腑一句又一句的:“末将领命!” 命? 什么命。 可他连自己,甚至连同胞,赵国的命运都悲哀地看到头了,自己这只天残胳膊,举起弯刀,北部抗击得了如狼胡人,南部阻挡得了如虎秦人,可他终究抵抗不了历史的车轮。 名唤命运。 的敌人。 死死攥住帐篷的手颤抖不停,李牧仰起头来,一遍一遍为自己,为何还要死守,为何要领命,更为何要背上谋反的骂名。 战场上屡屡和死神摩肩接踵。 真的将荣誉,地位,功勋,官职看的如此重要吗? 不。 是那一个个青涩的小兵们对他的瞻仰,仰望,期盼,渴念,热望。更是子哭其父,父哭其子,兄哭其弟,弟哭其兄,祖哭其孙,妻哭其夫,沿街满市,号痛之声不绝的赵魂啊。 李牧啊,李牧啊。 你真的要抛弃他们吗? 可是。 又能奈其何? 正在这时,外头甲胄撞击声,脚步声响起,铿锵一句“主帅,韩仓意欲潜逃,已被抓获,还请将军示下!” 帐篷外面噼啪着火把,上头挂着溶溶残月,锋锐般的模样,暴风骤雨的杀戮被暂时掩藏起来,似等待血液的流动才能悟出几分冷暖。 李牧走了出来。 神态坚毅。 永远带着大将风度。 两三步中更凸显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自信,哪怕是最艰难的战役,胜利永远属于他,属于赵人,更属于赵国。 “武安君!”将领们抱拳行礼,心中有着最崇高的敬意。 李牧点了点头。 他锐利的目光落在被他们五花大绑跪在雪地上的韩仓身上。 韩仓身形瘦削,穿着名贵的裘衣,盈盈不足一握的腰肢盘了绞丝玉扣。 如瀑的黑发倾泻,脸上还带着脏污,一直仰起雾霭着水光发红的眼,死死咬住唇,带着浑身毛刺的凶鸷。 “家奴韩仓?” 本来浑如膏脂的脸蛋一半被裹在滚了毛边的裘衣里,冷到不行的韩仓乍然被李牧问话。气性瞬间燃起,头昂昂抬高,丹唇小口红唇微漏,“知道是你爷爷,还不快快放人,小心日后落在爷爷手里,皮都给你们揭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你是揭人皮还是给人揭衣服啊?哈哈哈哈!” 将领们瞧见这掐着嗓子骂人的人妖,哄然笑开了。 其中有人道,“你他娘的又算哪门子爷爷,顶多算个娘娘,千里迢迢,卖都卖到军营来了,你也不想想,井陉山山高壁峭,连苍蝇都飞不进,何况你这个挺着大屁股的母苍蝇,哈哈哈哈哈!” 军营一贯荤话。 七嘴八舌的,一句话比一句话还要臭。 韩仓瞧着这群臭男人们,冷眼道:“赵王之命,都敢不从,还敢私自扣押重臣,你们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吗?现在求你爷爷,兴许还能保留个全尸,再留你们族人一命。” “哈哈哈哈。” “我呸!” 有个将领抬脚一踹,将韩仓踹进积雪里。 看着他合着泥沾着杂草,狼狈不堪的扭曲,口中吐痰道,“呸!狗杂碎!人妖!你真当俺们是在这拼死拼活是为了赵王,就凭那个淫荡阴货!不过落了个好胎,进了个娼妇的肚子,什么王命不王命!俺们可不是为他守国门,俺们在这里忍饥挨饿受冻,守的是家中妻儿老小,俺们守的是千千万万的赵人!守得是世世代代的赵土!” 见李牧默许。 他们将被窝在这里不闻不问的怒气全部发泄出来,踹得韩仓跟个王八似的。 韩仓被踹得鼻血横流,嗓子尖锐:“给爷爷等着..一群烂了嘴的反贼,敢侮辱赵王,爷爷..爷爷做鬼都不会....啊啊啊....放过你们!” “做鬼?” 李牧这时冷道,“人死想做鬼,也要看本将许不许你。” 第一百一十九章 赵国灭亡 敢抵抗昏聩的王命。 做了他们心中死死禁锢着的表率。 这才是首领。 将士们叩击盔甲,振臂高呼,“呜呜呜!武安君万岁!战神万岁!呜呜呜,战神万岁!战神万岁!” 在灼热的呼喊声中,李牧对韩仓抛下一句,“给你一匹马,一个时辰跑出井陉,如若不能,本将亲自拿你。” 没等韩仓什么反应,伟岸的战神阔步进了幕府。 紧接着。 一面顶盔贯甲的铜墙铁壁也跟随着他的身影而去,这场会议,商讨的依旧是如何固守,依旧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出来的时候。 依旧是掐月残影。 天际有飞雪,片片,片片,片片地落了下来。 李牧胯下骑马冲出,腰配箭筒,精湛的马术配合他的身手,真如逐浪排空般的强悍。 在他身后跟着的是十几名举着火把口中呜呜呜呼喊的将领,一行人疾行如风,腾起层层雪沙,好似船行水上劈开浪花。 李牧的目光紧紧锁定前方马背上的韩仓。 韩仓绝望地朝后扬起苍白的小脸,带着走到穷途末路的讨饶,嘴唇翕张,“不——” “咻——” 嚎叫瞬间被掩埋在风雪里。 他胸腔被射穿,嘴巴张大,眼瞳发散,硬挺挺栽落马背,鲜血飞溅如刺目的落梅,滚落几圈,最后僵死不动。 后面的将领们举起弯刀,挥舞,呜呜咽咽呐喊。 可旋即。 他们看见他们收了弓箭的将军继续策马往前,没由来的一阵恐慌,“将军,您要去哪?”“将军,再往前走就出了井陉。”“将军,是要勘探边防吗?” 身下马儿打了好几个响鼻,带着他们如苍蝇般在原地兜转。 李牧隔着风雪回首,朝他们深深抱拳,嘶哑道:“弟兄们,不必相送,李牧去矣!” “将军!” “将军!将军何要弃下我等!” 可是李牧的骑技何等高超,是任何人望其项背都赶超不上,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李牧消失在他们面前,化作席卷来的扑面雪沫,眼里的泪流干了,冻在脸庞。 李牧去往赵国的讯息。 很快就被虎狼秦国知晓。 野狼盘桓许久,彻底苏醒,翘着尾巴闻着味儿烧起了烽火狼烟。 先是几千人几千人推着巨石试探陷坑,埋伏,清除路障,后是左手持盾右手持剑,驾着云梯撕咬上来。 火油烧黑了半边城墙,特质的檑木岩石在墙地下砸烂了无数迸裂的脑浆,碎裂的尸块。 血流成河,腥臭漫天,牛角声催命般响起。 箭如蝗虫雨下。 怒喝,叫喊,惨叫,呻吟。 秃鹫在天空如黑云般盘旋,冷冷地俯视下方。 杀声不绝,旌旗招展。 主将一走,这群赵国将领顿时方寸大乱左支右绌,副将手中紧紧握着李牧临走前递给他的这把“撑梨”,死死咬住牙,脑中响起李牧交代他的话,“赵人,宁可战死,绝不能降!” 披上主帅斗篷。 他眼圈迸裂出血丝,胸腔大震,吼叫一声:“迎战!” * 不远的邯郸。 杨端和率领大军攻城。 邯郸城里街道上,所有商户紧闭门户,地上宛如被大风刮过,残败不堪,城内粮食告急,赵人勇烈,宁愿自己饿死,都要省下一口粮食给抵御秦人的赵兵。 现人人紧闭门户,缩着不动。 一双双麻木无情的眼透过门缝窥视窗外,握紧农耕利器,随时等待城破之时,能够伺机手刃秦军,为父,为夫,为子报仇雪恨。 李府内。 李牧之妻在榻上掀开了眼皮。 她满头白发,身形枯槁,嘴里喃喃道,“老妇刚刚做了个怪梦,那十年不见的老头子,怎么和我说,今儿个要回来了,让我去门口接他.” 拄着拐杖颤颤巍巍。 她一个人踽踽独行地穿过走廊,脸色骤然红润了一些。 “还说要回来看看孙儿外孙,他守着雁门关守了大半辈子,又去守国门,孙儿外孙一次面都没见着,如今倒是想起还有孙儿外孙了。” “呸,这个糟老头子,在外打仗这么多年,想一出是一出,要作弄老妇,甭管在外面如何耍威风,进了府关了门,老妇照样给不了他好脸。” 她坍塌的容颜似乎还残带依稀的风情。 泼辣带着直愣。 脚步不停,嘴里细数:“三个孩儿,大儿子战死,一个孩子都没留,二儿子战死前倒是留下了两个孙子,两个孙子如今也长大了,大的娶了媳妇,去了战场,倒是留下个曾孙子。小的没娶媳妇就去战场,做了个前锋小将军,后来没两三年也死了。” “三女婿当了个官,前不久惹怒了赵王,死在了赵王手里,大孙子被杀,大曾孙二曾孙女被掐死,二孙女连着孙女婿都被打死,听下人说有个小的还怀在肚子里,还剩最小的小孙子被发好心的官员藏在石窑里面,不料活活给闷死。” “仔细掰算,只剩下个曾孙子.” 老妇人想了想,醒觉道,“哦,忘了忘了,年龄大了不中用,竟忘了半个月前活活给饿死了。还是老妇亲手埋的。” 又埋怨道,“糟老头子,谁叫你几年,十几年都不来看一眼,现在想看一个也见不到了,都化作一堆骨头喽,埋在后山里,你回来,老妻倒是能带你瞧瞧坟堆。” 府门口落日熔熔,霞光片片下坠。 老妇人孑然一身,站累了就倚靠在斑驳的门边坐着,眼皮惺忪,昏昏欲睡,旁边还放置着当初爱郎为她亲手弯折的拐杖,被时光摧磨的变了模样。 “叮铃铃——” “叮铃铃——” 宽阔的街道里,凄风席卷,一匹骏马踏着马蹄,哒哒哒地走过来,响铃一阵一阵,宛如在不停呼唤迷途中的魂魄归家。 它垂下头颅,跪在老妇面前,悲切嘶鸣。 有泪落了下来。 老妇人颤抖地伸手去抚摸,看着自己的五指渐渐化作白骨,“糟老头子,回来挨骂,亏你还想得起回家瞧上一眼。” * 饶是李牧死,赵国还是坚持了一年。 直到公元前228年,赵国都城邯郸被秦军攻破。 远离将相和,群臣睦的大兴之时,民风彪悍,战力令天下侧目,可和秦国抗衡十余年的赵国走入了难以想象的暗黑末路。 失去了赵奢廉颇这等良将领兵打仗。 也没有了蔺相如虞卿这等良相纵横斡旋,“李牧死,赵国亡”还能有谁能够挫敌以锋锐?还能有谁能捂住这四面透风的国祚? 赵王迁被吓得面如土色。 看着横飞的战火,残骸的尸体和滚到脚边的头颅,直接妖魂出窍,“投降!投降!别打了!投降!你们这么打不要命吗?!投降!快告诉秦人,告诉秦王,本王投降!” 外面提着弯刀的浴血守城将领走来。 豁然提着他的领子,胸腔裹挟着燎原的暴怒,“扶不上的孬种,狗杂!你给老子竖起耳朵听着,赵种誓死不降!!不降!不降!给老子记着!” “听听到了。” 赵迁脑中嗡鸣,咽了咽口水,五体投地爬了回去。 腥黄的尿渍拖了一地。 直到他面前出现了华丽的金丝裙摆,他撩起就要往里钻,颤抖着声音道:“娘娘.死了好多人,我害怕.” 一只白皙的,套着圈圈金环的手爱怜地摸着他的头颅。 阻止了他所有动作。 娼后耳配镂花嵌珠环,脖戴金环翡翠宝珠,身着宫缎百褶金丝襦裙,金黄瀑发垂腰,笑得妖娆无比,与这阴重的宫廷里格格不入,“好儿子,莫要害怕,都是一群凡人怕个什么,咯咯咯,等你升了仙,还群只顾打打杀杀的人,还不都是你脚下的泥。” “什么?升.升.仙!” 娼后款款扶起他,湛蓝眼珠转了转,柔柔道:“如今我们娘俩的好造化全赖一白仙人手笔,不若,我一只母鸡妖,你一只公鸡妖,如何能够蜷卧在赵国,做这赵国的王后,王上,坐稳这无上尊位,我的好儿啊,你不妨仔细想想。” 赵迁一时脑袋发蒙。 但眼前也只能紧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娘,白仙人在哪里,快快求见他!” “咯咯咯咯,别学凡人这些个精致的慌张。” 她拍了下他的头,赵迁脑袋缩了下,嗫嚅道,“娘,娘” “跟为娘来罢,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穿过横七竖八的尸体,踩过鼓囊的眼珠,死的太多人的赵王宫阴魂遍布,如鬼鱼般在这里游弋,右上,右下,迂回左下,左中,左右,穿梭不停,带着恶意编制成罗网撞了过来。 “好啊,娼后,鸡妖,赵王,孽障!” “都是你们一群孽障,胆敢扰乱赵国,祸害赵人!” “俺的父亲,俺那白发老母!俺那饿死的儿子!拿命来!” 甚至还有几具残留着余温度的尸体乍然蹦起。 娼后袖袍一扫,冷眼相对,带着小公鸡直接穿透这群密密麻麻的阴魂,幽魂无形无质,并不溅起半点涟漪。 停步在后园中。 那道白影果然立在那里,如一抹勾淡了的笔墨般。 哪怕鲜花碾作泥尘,繁华做了古,海市蜃楼坍塌如浮烟。 可他永远带着洞悉世间万般隐蔽的凛冽。 透入骨髓。 “小妖拜见白仙人,这是小妖那不成器的孽种。” 娼后扯了满身腥臊的赵王迁跪了下来,“还不快快拜见恩人!” 赵王迁忙不迭磕头:“拜见白仙人,拜见白仙人,拜见拜见.拜见拜见”磕得头破血流,又道,“小的曾闻几十年前,邯郸白仙人一夜掷金如流水,挥金如土,后又在赵王宫点石成金,今日得见,实在是小妖三生有幸。” “咯咯咯。” 娼后翘起兰花指压在唇边,笑得荡漾,“小妖这孽种,咯咯咯,凡人那些子经纬古书一概读不下去,但是才出生口里就叫,仙人仙人仙人的,打好几十年就崇慕大仙您了。” “哦?是吗。” 他转过身来,似乎极为愉悦,唇瓣微勾。 狭长的狐狸眸在小公鸡头顶打量了几个圈,伸出那双长长尖尖的手掌,招了招,“过来,给我瞧瞧你。” “快去快去,白仙人要给你传道授惑呢,教你长生之道!往后趋吉避凶!”娼后心中欣喜若狂,忙扯了小公鸡的袖子,“快去,快去,放尊重。” 小公鸡听到长生。 兴奋的差点颠跃狂舞,忙滚过去拜了。 娼后心里还想着不愧是大仙,不讲那些长空当月的虚话,一功成就兑言了。 只是笑容还没来得及在脸上扩散。 她就见自己亲儿在白仙人手上,人皮俱散,五脏成灰,四肢皆朽。 “咯!咯!咯!咯咯咯咯!” 恐怖尖锐的母鸡叫声划破了后园,地下徒留一只死透了的老母鸡。 旁边散落不成形的是宫缎百褶金丝襦裙,七八个金圈环,镂花嵌珠环和翡翠圈,被最先逃亡的宫人全部捡了去,而后尸身被一群饿得急的赵兵拆骨殆尽。 天雷滚滚。 暴雨如瓢泼。 熄灭了地上燃烧的战火,褴褛的战旗在战车上飘扬,吹得不知是东风,还是东西南北风。 这是赵人最渴望的甘霖。 不知是东海的水,还是西海的水,还是南北海的水。 壮怀激烈。 城墙下骑马翻涌的是黑色人浪,秦旗摇晃,雨水冲刷得盔甲明亮,所有人都在抬头往城墙上看。眼前的景象在他们心里砸下的巨响仿佛重合方才攻城的鼓点一般。 “轰隆隆——”“轰隆隆——” 赵人百姓自行排着队站在城墙。 惨叫怒号着抱起自己的孩子往下跳。 一层。 一层一层。 骨肉叠骨肉。 咯咯咯,这块是你的还是他的啊。 赵国土地被占后,赵国大夫们北逃到代,共同拥立赵代王嘉继续抵抗。公元前222年,秦军灭赵代王,赵灭。 第一百二十章 秦国王家 “我记得这檐下挂了个鸟笼,名唤七彩鸟,怎生不见了?” 秦王宫。 白桃望着空荡荡的檐角,眨巴着眼。 蕊儿正在规整带出宫恩赏的玩意,闻言抬头看了下。 虽宫中琐碎之事如线麻,但好歹记起来了,“放生了,是在王后您大婚之时,放生祈福之礼需要宫中珍禽,做个好彩头,奴婢看这鸟儿每日无精打采的,实在不像话,又怕拿此琐事叨扰王后讨烦,遂斗胆做主放生了。” 又顿了顿,道,“王后莫不是记挂着,那奴婢立马去遣人到云梦泽去捉几只来。” “不用了。” 白桃摇了摇头,钗环碰撞叮当,“明明是空中的鸟儿,被拘在笼子里,怪可怜见的,放生了也好,我只是蓦地想起这一茬。” “王后真真是心软极了。” 蕊儿边收拾着,边笑,“奴婢这辈子能遇见王后,别人总是说道,是奴祖坟冒青烟,可他们哪里想得到,实则是烧着了呢。” “蕊儿,真是女儿家越大了,越发的嘴贫。” 白桃乜了她一眼,杏眸微嗔。 “王后可别骂奴婢了,生得这般娇模样,发起怒来倒像是撒娇,只留给人讨饶的份。” “好你个萧蕊儿,小心本后待会儿回来狠狠饿上你三顿!” 虽已嫁人,可白桃这一举一动活像是个未出阁的少女,甚至岁月没有给她那动人的美貌描摹上一丝一毫的痕迹。 蕊儿躲了两躲。 捂嘴笑,后又贴着她道,“错了错了,貌似天仙的王后还请快快息怒。” 白桃微嗔地瞪了她一眼。 不敢闹趣,蕊儿忙岔开嘴儿,“从赵国搜刮的珍宝里面有一箱子夜明珠,整整十三颗,浑然天成,毫无瑕疵,比人拳头还要大呢,倒真是稀罕极了。现奴婢全部要到了长乐宫中,王后您不是喜欢亮堂点吗,这十三颗全摆在您寝殿,照得跟天上得宫阙一般,可好?” 抬手,白桃正掐着她褪了肉感的尖下巴,脑海中突然想起一事。 “夜明珠?” “嗯嗯。” 被灭的赵王的爷爷,也给了自己一颗夜明珠。 但是那颗珠子给了政哥哥。 后再也没见了。 凑齐刚好整整十四颗。 “哎哟哎哟。”蕊儿在她手里做了个鬼脸,似被捏疼了,捂着脸叨扰,“好王后,您就饶了奴婢吧。” 白桃松了手,点了她鼻头:“这会子饶了你,下次可不许了。” “遵命。” 蕊儿顺好毛又道,“时辰不早了,王后,那咱们启程吧?” “君上眼下正在班师宴酒,你派几个机灵的人盯着些。” “是是是,王后,奴婢省得。” * 王翦灭赵有大功。 眼下与着一干将领班师回朝,都是为大秦抛头颅洒热血的功臣,政哥哥在外行设宴封赏。而白桃这位王后在内自是该管些功臣家眷的事儿。 喝点体己茶,说点掏心窝子的话,彰显出王恩浩荡。 打巧儿王家大女儿王琼刚生的大胖小儿满月了,满打满算就是王家的嫡长孙。 这王家。 不算是高门大户,也就贫民家出生,家业全是靠王翦拼死拼活拿血挣来的。 不与别家的一样。 门楣高的不想攀,女儿嫁出去也不下嫁。 王翦老来与调理好身体的老妻晚来好不容易得了一女一子,女儿宝贝样的护着,儿子泥球一样的滚着,儿子说扔出去就扔出去算了,眼都不眨一下,可哪舍得心肝女儿下嫁。 自是招了个上门女婿。 听咸阳嘴碎的人说,这个上门女婿寻常也就做点小作坊。 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 说一不敢做二,往东不就西,连屁都得憋着出去放的。 不过这都是市井之言,实际人两结发小夫妻,青梅竹马恩爱两不凝。 白桃刚进了王府,王家上下全部出动相迎,战国之时也不讲多了那些繁琐虚礼。相互说道,道几句好,道几句谢话,便浩浩荡荡进了大堂。 王家大女儿是位裹着头巾的丰腴妇人,面如银盘,嘴唇生得福气。她带着几分小心地将胖嘟嘟的如莲藕的婴儿抱给她看,“王后,您赏眼瞧瞧?” 小家伙在娘亲的怀里挥舞着双臂。 小嘴巴啊啊啊地吐奶,水灵的双眼好奇地看着来人。 白桃琥珀色的狐狸眼打了个转。 不仅是狐狸幼崽可爱。 凡人的幼崽也颇为可爱。 “真是个惹人喜爱的小家伙,日后定是个聪慧好福气的。” “哈哈哈哈哈哈。” “得王后夸赞,这孩子日后有福了。” 满堂的亲眷仆人应和着捧场笑。 王老夫人拄着拐,手皮粗糙,脸颊黢黑飞上高原红。 一看就是个田里地地道道耕种的庄稼人。 她笑道,“不过是个牙没长齐的小孩,连饭都没嚼过两口,哪能看出来好米糙米的,不过得了王后的夸张,才长了几分福气罢了。” 白桃笑了笑。 挥了挥手让蕊儿将包了红布的恩典送了进来。 见到赏赐,王老夫人大惊失色,忙想用手推拒,“哎哟,王后,人来都来了,还赐什么东西,俺们家实在是担当不起。” 白桃被她反应逗笑了,“无碍,接着吧,这是给小孩的。” “哦,哦,哦。” 王老夫人手足无措,忙跪下来。 手放在半空中,她不知道按照什么规矩怎么接那膝盘。 王老夫人原是市井出生,普普通通不过卖豆子家的女儿,后来经过村里的媒人提亲嫁给了隔壁村打铁匠王翦。 男人是家里独苗。 且憨厚老实沉默寡言,最是好依靠不过。 至于如何有这般偌大的贵命? 在她成亲半年怀上孩子那时,恰逢上头征兵,征兵本是寻常,可这次征兵是给天潢贵胄挑做护卫。 说白了就是登云梯。 她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妇人,寻常只会守着那两亩田浇粪水,可心里也揣摩得明白,自家夫君瞧着哑巴葫芦,可是心中是极有主意的。 一般不开口,开口任谁也反驳不了他。 且有次能够背着怀孕的她,踩着坑坑洼洼的村路,一晚上翻山越岭到天明寻了三四个村子找大夫。 能拥有这般矫健的体魄,坚毅的耐力。 自家夫君是良种,她不愿让他当做豆秧。 扯了个谎去娘家住,殊不知娘家巴不得少她一张吃饭的嘴,后来孩子在干重活时没了,她就一个人守着豆田守了二十年,终于等到他归来。 能够咬牙作出抉择。 并为之无怨无悔二十余年。 是何等得勇气。 可王老夫人说到底骨子里也是个柔弱女人,丈夫不在。现尊驾下榻,起初勉强撑着,现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哎哟,王老夫人,莫要见外。” 蕊儿见状急忙上来,拍着王老夫人手道,“令爱孙满月,赐的不过就是一长命锁,一对长生臂环,算不得是什么贵重东西,全是王后,君上的心意。”又转了转眼珠,拿帕子捂嘴仰头笑道,“得了这些令孙日后铁定能够岁岁安康,四季平安,生出羽翼来,一举做那北溟之鱼,哎呦哎呦,简直不得了,您看您还收不收了?” “收,收,收。” 王老夫人双手接过来对王后谢道,“多谢王后。” 到底是庄稼人,憨厚的补道,“原来也想伸手收着就成,简单了事不料老婆子脑子里想起那老头子说过的话,什么多听少说,少说多做,多看多听,哎哟,话绕得俺啊跟发开了缠在一起的豆芽似的。” “哈哈哈哈。” 这下是满堂大笑。 白桃也跟着笑开了。 本就是桃羞李让的好个模样,这下一笑就宛如巴东有巫山,窈窕神女颜。 王老夫人瞧花了眼,说道,“怪不得大家伙儿都说王后是神女,这生得比花还要俊,怕是神女也生不出这般的好模子。” “快别说了。王老夫人呀,奴方才就在宫里夸过,你若是再打趣她。”蕊儿偷瞟了自家当吉祥物的王后一眼,说道,“就怕变成金凤凰,立马被夸得飞到天上去了。” “万金之躯,那本来就是金凤凰!” 王老夫人忙道,“这王后贵脚踏贱地,日后这里就都围起来,谁也不准进,用六畜,粮食五谷,果品,美酒,圭璧币帛缺一不可,上供着为好。” 见庄稼人这么耿直。 经不起什么逗弄。 蕊儿噗嗤一声,捂着笑疼了的肚子,“哎哟哎哟,不行了哈哈哈哈。” 王老太太和若干家眷也跟着笑。 白桃盯着那吐奶的小孩许久了,开口道:“他可有取名字?” 王老夫人欲回。 正在这时,外头嘈杂声响起。 一八尺五寸,身着斗篷盔甲的少年郎,虎臂攀住窗户边,锋腰挺力,螳螂腿横扫两圈,见到屋子里站着一溜的亲人。 双眼发光,单腿离地。 石猴一样地蹦过来了。 “娘!姐姐!姐夫!几年不见,想死你们了!我的好外甥!快让舅舅摸一摸!” 众人:“.” “你不是在庆功宴上吗,怎么就这时候过来了,哎哟,丢死人了。”王老夫人瞧见自己这个石猴一样的儿子,脑仁跟被针尖挑开一样的疼,“这是王后,你岂敢放肆!” “王后?” 二十多岁的少年郎兴奋冲了头,现血液瞬间被冻住,低着头压根不敢多看,立马跪地,混球的模样一收,铿锵道:“末将拜见王后!” “免礼。” 白桃挥袖。 “君上给了我恩典,这才让我提前跑回来的。” 王贲眼打眉毛瞧得自己的外甥跃跃欲抱,昂昂叫。 王老夫人对白桃道,“俺这石猴儿子,素来有三样,毛厚,皮紧,耐抗他老爹的打,也不知道出门带兵打仗如何能服众,要是知道在家里这个模样,门牙都要笑掉了,若是冲撞了王后,俺晚上关了门俺就打他三十大棍。” “扑哧,王家独子也真舍得?” 蕊儿自打来了王府,唇角都要笑咧了。 白桃狐狸眼弯弯,道:“不怪,不怪,令郎颇为真性情。” “方才我听到什么名字,我这外甥可有取名了?取的什么名儿?” 王贲抱起吐泡泡,用小手手贴着他麦色的脸,对他颇为抗拒的外甥。 “哎哟,刚才王后就开尊口问了,还没取呢。俺们字都认不全,读书嚼字的又少又难找,还平白地花些秦半两打点,等老头子回来再做打算,也好省些钱两。” 王老夫人说完,又对白桃笑得腼腆。 她正要开口请王后赐恩典。 没想到自己儿子这个嘴大的:“刚好就在我们大秦的虎狼之师踏平了赵国的节骨眼上,班师回朝,普天同庆,鼓乐喧天,百姓夹道相迎,就叫他嗯.王大庆怎么样。” 王大庆是个什么名? 王老夫人眼睛瞪大如铜铃。 身边的女儿和女婿对视一样也是面露然惑。 偏生小狐狸也不知好和不好,就觉得喜庆,和着稀泥道:“唔,听起来不错。” 听到连王后也应和自己。 难得在家里找到话语权的王贲,胸怀激荡,抱起外甥单膝跪地道:“多谢王后赐名!” 又弹了下婴儿的脑壳,“听到没有,你好大的福气,名字都是王后亲赐的,日后舅舅定当好好操练你,让你练得壮如牦牛,一踏地三抖,一嗝惊万里,日后做个顶天立地,雄才大略的大将军!是不是?大庆?” “哎哟,哎哟,哎哟哟。“ 眼看好好的苗儿就要被坏秧带坏了。 王老夫人翻了好几个白眼,拍着大腿哀嚎,“祖宗勒个先人勒,要命了要命了。” 白桃小狐狸在一边笑得软糯香甜。 蕊儿看着这一大家子,牙口就一直没收下来。 被安排的明明白白的王·大·庆睁着葡萄眼儿,不明就里的吐了个泡泡,“啵?”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一章 白骨堆花 去了王家后,又跑去了杨家,李家,还有若干的老牌,新锐将领。 有些虽不莅临,但能赐的都也列了单子,赐了些体己赏赐,彰显出浩荡的王恩。 秦人慷慨尚战,这些个无一都是为大秦誓死效忠的骁勇之士。 任何攻城利器,兵法奇术,邦交利器。 都比不上这些真正冠绝天下的英雄。 如此正在灭国大战的紧要关头。 拉拢兵将。 国人才会更为踊跃参战,才能掀起一波又一波的从军热潮。 小狐狸回到宫里。 正是星似箭,月如弓的晚上。 一路上奔驰颠簸,来来往往反反复复逛遍了臣下的府邸,摆了好半荀的吉祥物。 甫一落榻,浑身狐狸骨都跟卸下了似的。 连哼哼都懒以为继,“夭寿哦,这简直比在赵山上修炼还要累。” “什么修炼?” 蕊儿是凡人,困得更是两眼乌青。 打起精神脱了她的鞋道,“王后若是累着了还请好好歇息,外头都小丫头们守着呢,若是夜起,可劲使唤她们。” 白桃瞧了她这副被吸了精气的样子。 两只雪白的足踝蹭了蹭,放进皮子里,又将自己滚上一圈,声音轻懦极了,“晓得啦,你也去睡吧。” “诺。” 睡到半夜,正至酣时。 小狐狸窝进暖乎乎的榻里,爪子磨了磨,做着长出大尾巴,和阿兄,政哥哥一起成神的美梦。 乍闻得惊天动地的叫喊。 如当头一棒,美梦碎成喳喳。 “唔?”她豁然坐起,狐狸眼滴溜得通圆,“谁在外头?” “没经通传就敢私闯进来搅扰王后歇息,赵国的天塌了,也榻不到秦国,轮也轮不着你来扛,若是不好生说出个子丑寅卯来!王后饶得过你,君上可饶不了你。” 披着外衣的蕊儿嘴里骂着,领着赵高进来了。 赵高弓背垂头,一进来就扑通跪下来,“王后,君上病了,正发着高热,也不肯喝药,奴才们实在没辙,您快去劝劝吧!” * 白桃着急忙慌的,连鞋子都跑掉了。 一进门就见嬴政披着外衣,胸膛微露,背靠墙壁,手中正捧着一书卷,见到她来了,唇畔噙着淡淡的笑意。 她扑在他身侧,衣袍上大片的绣纹席卷至他身上,如胭脂晕染。伸出手来,摸着他的额头,“我听赵高说,你生病了?” 嬴政八方不动,“你觉得孤生病了?” 白桃狐疑着打量一番,摇了摇头。 她看过先王缠绵病榻的模样。 只听他现在说话中气十足,瞧着神采奕奕,倒不像是病了的样子。 “那赵高,擅作主张,回头孤打他三十大板。”他揉了揉眉头,放下竹简,右手顺着少女的脊背抚摸,一下一下,“连孤都不敢吵醒桃桃,狗胆包了天了。” “不准你打他板子。” 白桃道,“他伺候你这么多年,细心又周到,比我还要熟稔你,又是你用惯的内侍,若是换了个人,我还偏就不放心了。” 他懒洋洋地往后一靠,神光闪烁地眼看着她。 白桃扒拉住他的劲腰,仰着桃腮杏脸仔细瞧他几圈。 凡人脆弱。 他又是个不会喊疼的憋闷性子,打小滚疼当饭吃的。 她可要好生仔细呵护着。 嬴政也低头看她,泼骨撩香的锋锐五官凑近,吻正要烙在她唇上,偏少女躲过,弓起杨柳般的腰肢,拿脸颊巴巴贴在他脖颈。 白桃似要以此方式检探他体温异常与否。 嬴政:“.” 他胸前震动几下,压抑住几声闷咳。 掰过她那只小脑瓜子,连着两只爪子也一只手擒拿住了,挑眉问道,“孤说的话,就是不信?” 白桃不看他,鸡崽子似地往他怀里躲,“唔。” 心跳正常。 他勾唇,“抬起头来。” 白桃在他胸膛上露出半张桃花面,凌乱的碎发软得服服帖帖,若是能够冒出两只狐狸耳朵,想必是平着往下耷拉的,“政哥哥,我方才什么都没想,就是想和你贴贴。” “不如这样贴?” 嬴政摩挲着她的玉面,直接把小人兜进怀里亲吻。 亲得她泪眼汪汪,讨饶个两三句,再是骂他肆意过分。 而后他低声,眼神阴阴,“不信孤?” 她两眼转转。 一肚子坏水得找机会开溜。 没料男人坚硬的臂弯早就圈紧了去,温热的手掌覆盖住她的后腰,他低头啄吻,在脖颈处吸吮出片片吻痕,“还是不信?” “信,信了.” 白桃见他这副样子,连忙软软求饶,“政哥哥,我真的信了。” “晚了。” 他幽暗深湛的眸子看着自己的猎物,“毫无诚意的投降,孤不接受。” “那那要怎样?” “割地赔偿。” 沙哑的声线飘在她耳边,喉结滚动,充满着强势和欲感,“孤要全部。” 外头的赵高正和若干太医候着,听到里头的动静,忙退出了几十步。 月在柳梢,而后情至天明。 日光笼了进来的时候,屋子里衣服竹简都散了一地,活像是攻城伐地后不忍目睹的现场。 白桃眼睫颤颤。 觉得每一根狐狸骨头都被啃过了似的,瞧见还在闭眼的嬴政,想起自己昨夜被欺负过了极的惨样,后槽牙就痒痒得很。 屋里还藏着一股子药味。 她吸了吸鼻子,现才闻着,偏头瞧见旁边放置已冷的药汤。 回味昨晚。 他浑身汗津津炙热滚烫如火炉的,发了汗后感觉又没那么烫了,遂安心下来。 男人这时也醒了过来,冷剑出鞘的眼神乍现,而后见着是她,手掌摁住她的腰肢往自己身上送,修长的手指捏了两捏。 最简单不过的动作,带着轻慢的懒散。 这是晨起的君王。 “孤迟早要把你指甲给削了。” 他下巴沉沉地搁在她肩膀上,大手捏着她指尖摩梭。 白桃瞧见他阔背上的道道抓痕,将爪子抽出来,狐狸牙一张,带着野性的果断就要咬断指甲。 嬴政一把拽了过来,眸子一眯,“孤的,也只能孤来碰。” 透力的指骨又揉捏她的唇,下巴,曼妙的细腰。 “孤的,孤的,这里,也是孤的。” 说完,他低头又细细密密地亲她。 晨起的君王,老是带着幼稚的霸道,孩子气地傲拗。 小狐狸松了爪,都懒得搭理他。 就这样缱绻地腻歪,巴心巴肺地连了半个时辰后。餍足的君王起身为自己更衣,宽肩窄腰,黑衣大袍一套,神采奕奕。 穿得倒还是挺能唬住外人的。 白桃蜷缩在榻上。 她瀑发盛开,双瞳剪水似的望着他,“听赵高说,你这几月来回奔波,几乎不眠不休,怎生也不知道多休息会儿,真当身子铁打的不成?” 宫女们鱼贯进来了,服饰她洗漱着装。 他侧眸,理袍带的手顿住。 幽深阒黑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她,“孤是不是铁打的,桃桃昨夜当真不知道?” 当着这么多凡人的面,白桃脸都臊红了。 吐露唇畔新沾的脂膏,捶着软榻,缀满明珠的凤钗颤动不止,将她的怒嗔衬得娇艳无比,“政哥哥,你,你你你真个市井泼皮无赖混蛋!” “骂一句,孤就混一次。” 他阔步过来将人捞起来一吻,然后在跪下低头的奴仆中席卷而去。 白桃捂住被亲得饱胀的唇瓣,瞧见那道挺拔精壮的背影,心里翻起的涟漪宛如细沙入水,沉了下去又想翻吐着回味方才的感觉,眸子空空地瞧了好久。 她其实还想让他多陪陪她的。 多说两句话。 只是他是秦国的王,是天下的王。 * 晚膳过后。 白桃百无聊赖,索性坐在紫藤架上,仰面看着天空。 殿后用粗木搭建了许多花架,紫藤在其中穿梭,枝繁叶茂,紫藤花开盛如紫翳垂地,蔼蔼浮动,香气袭衣。 此时半天绚烂晚霞,泼彩红光仿佛顺着天际流了下来。 令她那描画绣本的容颜。 更加让天上花下黯然失色。 “孤听闻,孤的桃桃在孤走后,闷闷不乐?” 晨曦刚走的男人在落幕之前踩着花泥走来。 以为自己落寞过头瞧花了眼,白桃双螺髻一歪,前肢簌簌压在花架上,后腰臀部的弧线流畅优美,一眨不眨的瞧着来人,“咿呀?” 男人负手站在花架下。 “政哥哥?” 他给予了她的回应,“嗯。” “你不是在忙吗?怎生又来啦。” “不能来?” “那倒不是,今年你见了我唔.总共一次两次..五次,平常的话你都是很晚归寝,晚上我就只好生抱着你,天没亮你就出去。” 火烧云下的娇娇儿咬着唇控诉他的不是。 男人沉默地倾听。 “以往你还会一个月过问一次,后来变成两个月,三个月,再后面我有些习惯了,我会自个儿玩,我就不数着日子啦,昨夜个见了你,今晨你又要走,我觉得很欢喜很欢喜,又就剩下难过了,若是过了今日你再隔两三天不见我,我也就习惯啦。” 他抿唇,沉默会儿道:“是孤的不是。” “其实,政哥哥。我又不怪罪你。” “嗯?” 白桃托腮瞧着天上隐约的繁星道:“灭了赵国后,你要安顿好那里陷入饥荒的百姓,我自也是知晓的,你忙了半年不停歇,在那里设置郡县,肃清那里的官吏,你忙着和大臣们商讨颁布适俗法令,又是每年的三月花谢花开。” 她道,“不知道来年春天,赵国会是什么样的景象呢?尸骨长满了鲜花,五谷堆满粮仓,孩子们在嬉戏中长大,忘掉仇恨,远离战乱.” 他略微诧异:“桃桃?” “抚恤百姓,使百姓得其所,安其业,丰衣足食,使天下丈夫耕而食,妇人织而衣。”白桃说道,“政哥哥,你不是暴君,而我嫁的是千秋万代的君王。” “所以,不必管我,大胆去做吧,结束这乱世,开辟属于你的大道。” * 开春。 万物复苏。 曾经被迫逃亡至秦国做官的赵人。 有一部分已经拉着成群牛羊驮着稻种和农具冒着危险踏入了破败不堪的故土。 紧急救荒,恢复生产。 安抚百姓。 他们,他们的后代,也会扎根这里,沥血抛洒着对这片土地,这片土地的百姓们最沉醉的爱意。 而赵国龙头冶铁巨头卓氏、郭氏族群及古老的家族,大商巨贾,跋山涉水迁徙至吸吐人才的秦国,在那里完成更繁华的硕果传承。 秦国的种子长满了赵国的土地,从此秦军修筑边疆,抵抗南下的匈奴,接替着世世代代守护的使命。 血脉的交融,风华的融汇。 分不清秦人和赵人。 百年后,仇恨,翻起来的或许只是老人口中的篇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四国动向 韩国,赵国相继灭亡后。 壁上观的齐国。 齐王建还沉湎在痛失爱母的悲痛中。 政权交替中的楚国。 新任楚王负刍正杀掉兄弟楚哀王,忙着坐稳王位. 地处中央的魏国。 魏王假正忙着照顾自己的爱獒,乍然被大臣们武死战文死谏的闯了进来,才肯分神思考良策。 燕国。 则是老牌中的老牌,已传承四十一代君主。 周天子正统,更是周武王分封的正儿八经姬氏王族诸侯国。 “啧,西周初立到如今,存了这么久的老古董,撞了鬼的是,要嚼嚼西周那些年燕国都发生了啥,愣是石头里挑不出一口好嚼头。” 张学舌鹤立在茅屋里,面站一群竖起耳朵排排坐的老秦人。 他一身破了洞蹂躏得松垮的皮草,挂在那瘦若竹竿的身形上。 初冬时节,扇子抖抖。 勉强算来有几分风流,又叹道,“真是可惜啊可叹。” 老秦人揣着袖子道:“那你快给俺们讲讲,现如今燕国有啥子好嚼头。” “快讲快讲,讲了俺们有赏。” “狗舔帘门,燕国迟早要露尖嘴,将其来说也不急。” 他吊梢眼左右转了转,岔开腿坐了下来,道,“说起燕国,就得离不开‘殁若颜渊,寿若召公’的王道礼治。” “啥子?” “此等巨擘人物历经燕国四五代,其影响之深,已蒂固到了如今的燕国。” “啥?啥?啥?你在说啥子。” “听不懂,俺们听不懂。” 老秦人们一头雾水,挠了挠头上的虱子又扣了扣脚,摸了摸沟子又嗅了嗅。 他道:“就好比,你辛苦犁的地,你不要,你给别个种,你辛苦喂的老母鸡,你不要,你给别个炖汤吃,你辛苦讨的媳妇,你不” “快别讲了,快别讲了,媳妇都不要!都都成怂咧。” 老秦人听着嘴一次比一次张的开,听到暖炕下崽的媳妇都不要,这下是个爷们都受不了,七嘴八舌道,“不行,哪个傻哪个不要,俺们偏不,俺们都要,不给别个。” “凭什么要给别个,无缘无故的,俺一根鸡毛都不给。” “对,就是说,还想要给媳妇,俺给他放个屁撑死他。” “哈哈。” 张学舌道,“偏生燕王就给,他给的不是其他,不是地,不是城,更不是嫔妃,而是他的王位。” “啥?!” 老秦人揣着手,身子齐齐往后倒。 “王哙,七国之愚主也,惑苏代之浅说,贪尧之名,恶禹之实,自令身死国破,盖无足算。”他摇了摇扇子,自顾自道了后,又道,“这就是王道之一,禅让。” “啥子王道噢,扇嘛,扇傻子道。” 有人唾道。 “给了别个王位,别人和你亲不亲,你儿子又不晓得肯不肯。” “俺听村口龟人说,有个国君让位后被齐国人杀了,那百姓还开门迎接,鼓掌欢迎勒,是不是就是这个让位的燕王,哎哟,真是个糊涂蛋,又不晓得图个啥子。” “当王的当成这个鸟样,要我当王,肯定不会蠢成这个名堂。” 张学舌适时道:“其二,是宾服礼让,也就是说,燕国反对打仗。” “啥啥啥?!” 老秦人这下子是瞳孔巨震,“饿贼,扇让得脑壳起包了,还反对打仗,真是听都没听说过勒。” “真当俺们不晓得,是聋子瞎子。俺们和赵国打完没多久,长平大战后。那个燕国还趁着赵国病得要命的时候攻城嘞,后来还不是被廉颇老将军打得屁滚尿流,憋着屎窝回了燕国,还说不打仗,哪个会信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俺晓得,俺晓得,还不止这些,俺听俺三姑姑的外甥女的亲爹的二舅舅的儿子说道,这燕王姬喜曾经派栗腹去赵国,原本讲得好好的,拉着手搂着脖,讲燕赵是一家亲,结果转头不认人,当面说笑得跟朵花,回头捅你刀子,这就是那个什么背什么义说得好。啥子尧舜,就是小人一个!” “对,对!” 张学舌慢悠悠道:“奉行王道礼治,德治仁政,反对残酷的压迫,立志以德服人的老牌燕国,大家伙说说,接下来还会干点啥子嚼头?” 老秦人你看我我看你。 突然有个毛头小子弹了鼻屎,大叫道,“那干脆禅让给俺们大王吧,让俺们老秦人也坐一坐燕国的江山,老秦人颂扬他亲奶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快说,咋地个禅让法,教姬喜好好学学他老祖宗!” 老秦人哄堂大笑,拍掌拍大腿拍桌子,你掐我攘,你跳我踹,纠缠在一起。 一时间茅屋上的灰都被震了下来,好不烈火。 * 秦军杀得赵地白骨堆成山,鲜血流成河。 强侵弱,觽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敝。 实是残暴劣行。 尤其是秦王嬴政,虎狼心,豹子胆。 贪鄙!暴虐! 既想离战国而王天下! 行仁政的燕国简直不可忍耐,立志替天下诛伐暴君,除掉此祸端,重回战国诸国鼎立之势。可是秦国强大,兵将骁勇,上下同欲一心,如铜墙铁壁般不可击摧。 于是一则为天下人不齿的阴谋悄然在燕国君王和太子之间酝酿蔓延。 “唳——” 雄鹰振翅,惊空遏云。 渡过风萧萧冷寒的易水,飞过崇山峻岭,远古战场,而后落入秦王宫中。 “咦?威震天,你又带信回来了。” 解下它腿上的信封,白桃揉了揉它温暖柔软的肚子。 老鹰是她比射鸽子意外认识的。 那时就颇有灵性,如今十多年过去,又喂了两滴妖血,兽命延长,变得更为的强壮机警,很快便成为天空的霸主。 当时白桃想给它取名字。 小黑小白都不觉满意,直到说到威震天时。 它尾巴那又长又黑又硬的翎毛,如折扇般开合。 挺着鱼鳞般乌黑发亮的胸脯,锐利的小眼睛,昂昂然的张嘴昭告青天。 从此,威震天就是它凡世间的名字。 几年内。 它也一直成为她和蛰伏在太子丹身边做姬妾的昌莺莺沟通的桥梁。 白桃收了信,丢给它一只肥美的活兔子。 活兔子还没落地,威震天叼起冲向天际,盘桓横扫泼棉絮般的云块,向她道着别,然后振翅长空,朝着燕国北去。 “荆轲携督亢舆图,樊於期人头,觐见秦王,意图不轨” 打开皮卷,她念到后面,停顿一瞬,细细咀嚼,“不轨?” 将皮卷烧毁,明艳斑斓的笑意在脸上绽放开来。 “他要来秦国了啊,十年前一别真是有些久,唔,倒是要瞧瞧是怎么个不轨法。” 第一百二十三章 狐狸唱戏 “为何偏要住在这里,秦使莫不是接见了我们?” 一位操着标准燕音,腮纹入颊其极深的男人丢下剑砸在木案上。 他又单脚踩着案上,灰蓝色袖袍挥舞,“那秦使们夹道相见,黑旗甩甩,站在华盖大马上,踩着秦人的脑袋,受着秦人的注目,蔑视他们的土瓦泥墙,多威风多畅快!” 又冷哼道:“真是不知道你脑子咋想的,明日就要死了,连今日都不敢活,呸,孬!孬种!” 荆轲冷淡地坐在蒲团上。 擦了擦秦舞阳吐在脸上的唾沫。 比起十年前的血气少年,江湖经历和游侠时光在他这张落拓放荡的脸上勾勒出太多的沉稳和自持。 说话的人是秦舞阳。 燕国将领秦开的孙子。 不过性子浮躁又年少时公然杀人,自幼不得喜欢,算来是此次刺杀被推出来的弃子。 甚至连他自己也不在乎,凶皱眉头道,“听闻秦人胡女颇多,床上火辣万分,千折百软,不来此地品尝一番特产,往生投胎倒也没什么趣味,你自个儿先筹谋,明日再叫我!” 荆轲细微地皱了皱眉头。 这秦舞阳恶习颇多,素来不听劝阻,除了勇猛大力胆魄无双之外没有什么大用,赵丹硬是要他参与此次的谋划。 他不好阻拦,只道:“你今日不宜出门。” “什么?” “你今日出门,必会被邪祟撞得三魂荡,七魂悠。” “哈哈哈哈哈哈,你怕是失心疯了吧?!”秦舞阳回头,掣目电光生,“惊吓离魂?什么邪祟!是人是鬼是妖,来一个老子杀一个,来两个老子杀一双,抓到老子再说!”说罢,翻窗离去。 荆轲摇头。 继续温着辛辣的老秦酒。 和着窗外咸阳街福辏云集的热闹入喉,慢慢熨烫至心肺。 “卖楚国布咯,楚国贵人专穿的楚布。” “瞧一瞧看一看呐” 十年前。 这里还是简朴冷静的田畴般的风貌。 那时候吕不韦掌权,老秦人高声嚷嚷,肩膀挤肩膀,各国商人拉着牛羊骆驼运送着种子布料和铁具,交头接耳,小孩子在大人腿间,拍掌,吵闹,是欣欣向荣的火苗。 十年后。 这里被彻底烧起来了。 各个国家各种口音,街边店肆林立,街上行走的行人大多非富即贵,财货随意摆在地上,如柳絮飞雪般,人流如织锦般淌过,唯一不变的是,割鼻砍足者比比皆是,不过在秦国交易不用担心飞贼劫掠,甚至规整得连街道都无人痰吐。 现在的天下。 看咸阳,更看秦王。 荆轲慢慢抿酒。 可这里的繁华是韩国,赵国用无数的百姓,用在这里服劳役的奴隶,他们染透了的鲜血,流干的汗水换来的。 风萧萧兮易水寒,没有赵国阴寒入骨啊。 一具具埋得山一般高的无头尸变成暴秦的功勋,死亡可怕地成为活人的高官和厚禄。 那里的阴气,咆哮的阴魂。 不分南北,不辨东西。 他们眼睁睁看着后代被杀戮,射死在木桩上,被戳死在门后面,看着赖以生存的故土被蚕食殆尽。 如同年幼的荆轲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故国灭亡。 历史再度重演。 如何能够瞑息愤怒。 胸膛起伏不定,他一盅一盅的饮酒,微醺朦胧间,眼前火树银花的咸阳街道里竟然如翻开的画卷,有位姣好少女裹着白裘,手提着两坛美酒,笑靥生花的看向他。 周遭变得凝固不动。 行人停止了交谈,小孩半只脚抬在半空中,雪花凝滞封存。 “呀,荆轲。” 少女眨眼被画在了眼前。 她貌美万分,袅袅坐了下来,窗外雪花浮动,泛起了鳞片般的涟漪,商贩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传入了这里。 放下酒坛,她自顾自为自己斟酒道,“十多年没见,不介意一起喝一杯吧?” 荆轲道:“要喝拿坛喝,用杯子有甚么意思?” 他提拿起酒坛,白桃和他对视一笑,他哈哈笑开了,“上次一别,好久不见了,白桃姑娘!” 依旧喊她姑娘。 哪怕不知寿数,不知修为,十年如一日未变的容貌。 酒水晃荡间,坛壁发出击响。 “是很久了啊上次一别,你赠了我一匹马,赠了我一个捉妖壶,”白桃俏皮的眨了眨眼,“你还夸道我真诚。” “十年前的话都记得,白桃姑娘记性好也。” “这捉妖壶,我放在屋子里放了十余年,好好的一法器变作废物,蒙了尘落了灰,真是暴殄天物,还没来得及问你,怎么个窍门。” “白桃姑娘一介妖身,要怎么个窍门?”他神情未变,握着酒坛反问。 白桃眼尾拉开,兰息轻吐:“这是乱世,人吃人,妖.也要吃妖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荆轲今夜真是舒畅至极,窗外雪沫子片片落下,他低哑着声音告诉她,“既是专门来问,不妨告诉你,这九黎壶有收万妖之能,但如今担不得什么大用,荆某不知姑娘修为较之十年前如何,但肯定的告诉你,无论何等修为,只要取那妖物皮毛,作笔烧灰成墨,在符上绘成妖物的名字,贴在九黎壶上,便是用一方天地将其囚禁起来,必诛之!” “噢?就这么简单?” “简单?拿妖物皮毛非得修为在此妖物之上也,再说绘符之事,符乃天言,非领悟通达法门者不可轻易控之,何况用符纸开启九黎壶,弄不好反噬自身骨血尽化。” 荆轲摇了摇头,“我学不堪这等晦涩古法,唯有直来直去的剑术自认有几分天赋。” “这般说来,看来只能当个摆设看了。”小狐狸两眼弯弯,抿了口酒道:“我也不会那等晦涩的符术。” 荆轲也笑。 “我还有一个问题?” “噢?” “这天下有齐,赵,韩,魏,楚诸多国家,你为什么非要去燕国呢?” 荆轲半玩笑道:“这是白桃姑娘问荆某的第二个问题,莫不是来考校荆某学问的?” “那我考校你,你敢答么?” “有何不敢答,但白桃姑娘怎么知道我真去了燕国?” 少女笑而不答,指尖指了指他腰间上的玉佩节扣,“最常见不过的燕国老雕结,谁给你打的,有些别具,又好生精致也!” 荆轲低头,拍了拍大腿道,“哈哈哈哈,白桃姑娘好记忆,好眼力见,实在聪慧!” 半坛酒咕噜噜饮下,话匣子打开来道,“说来当时也狼狈,荆某孑然一人无靠无依,飘到哪就算哪,姑娘说要去赵国,那就随口说了一句燕国。” “啧。” 他啜饮了口烧酒道,“本是玩笑说辞,后来路上真恰巧遇到一列去燕国卖玉石的商队,又苦于身上没半个子,就去做了护卫,护送完后那商队的老头领相中了我,要荆某去做他上门女婿。” “哦?还发生了这样子的事情。” 少女认真倾听,烛光下的美人面潋滟如桃花。 他道:“可荆某和那些护卫早混熟一片,早听得他那女儿生得脸若轱辘,腰若水桶,走起路来抖三抖,吓得荆某赏金都不要,直接滚跑!” “噗嗤哈哈哈哈。” 少女扶着案角,笑得花枝乱颤。 “哈哈哈哈哈哈哈。” 落拓的男人自己也笑,摇了摇酒坛子道,“进了燕国,就进酒栈喝过两次燕酒,醇厚啊,四五年间肚子里长满了酒虫,就死馋这玩意。又身无避所,卖了姑娘你给荆某的宝马后,醉倒大街差点冻死,所幸遇到一个贵人,这就来了秦国,帮那贵人办点事情。” 没等她问,紧接着荆轲问她,“你呢?你做妇人打扮真嫁凡人了?你说你阿兄在秦国当官,莫不就是秦国大巫师山鬼罢?” 白桃摸摸云鬓:“在凡间遇到一个对我很好的人,就嫁了,哪顾得那么多凡人不凡人的,先把人叼进嘴里再说。” 荆轲长眉一挑,“你夫君真是好福气。” “我倒是觉得我占了他便宜。”她笑完又转瞬收敛,怅惘道,“我阿兄和我走散了,约莫是十来年的光阴倏忽过去,我再也没瞧见过他,怕是再等久一些,他都快不认我这个妹妹了。” “天涯何处不相逢。” 荆轲劝慰道,“都是行路之人,没准再过个十年,定能和你我一样,风雪冷夜烧酒话谈,人生畅快畅快也!” 剑客素来爽快,平生想一做一,难逢对味之人。 面前的狐狸妖或许没有经历过世俗太多的浸染,就算一只。 他举坛,“百年老兰陵酒,荆某算是尝出来了,好酒好酒,蒙受款待!哈哈哈哈,干!” 碰完酒后,白桃问道:“你打算在秦国待多久?” 他勾出了一抹笑,“没准一辈子。” “一辈子?”白桃拿袖子捂唇笑,“犹记得你之前说秦法太严苛,太残暴,怎么,现在又入了你天下第一剑客的眼了。” “哪里不能入眼?大秦风华,岂是荆某一个小小剑客能点评的。” 荆轲仰头一靠,手指点在膝盖上,似敲打着某种旋律,摇头道,“甚好,甚好也。” 又半起身,睁开眼道,“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我在燕国,到底做了些什么?” “什么?” “我,杀了很多很多妖” 白桃微眯了眯眸子。 “还有阴间人,哈哈哈哈哈。”他笑道,“现在天下失序,阴阳颠倒,你待在咸阳待久了怕是不觉,抽空不妨去死人坑一看,在天将明未明,混沌初升之际,含着不甘未咽又恰巧吸夺一口阳气,那些死去的人都变成阴间人,昼伏夜出,游走在附近村落,罔顾王法,泯灭人性,索性我就都把这些杀人的阴间人杀了,还有吃人的妖怪也杀了。” “我来到这里,我,还要杀一个人。” 荆轲满身酒气,起身将手握着拳头按在案上,身子前倾,目光炯炯。 “他比妖怪,比阴间人还要来得可怕——他就是一切失序颠倒的源头,我来此,就要匡天下之序,除天下之弊!” “噢?” 白桃杏仁眼尾垂下,眼睑上压下两抹阴影,颇为好奇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做?心中成算又有几何呢?” 荆轲闭着眼,颤了颤。 眨眼的工夫,所有的神情就宛如纸片撕下,变得看不出丝毫的破绽。 他端起酒杯,笑道,“白桃姑娘,再次遇到你荆某很高兴!干!” 不愧是剑客。 磐石心性。 白桃弯了弯唇,眼瞳中无形的刀刃收起,单手拿着酒坛,轱辘轱辘地饮了下去。 正在这时。 门外有人在打斗,拳脚相击,陶罐摔碎怒骂之声不绝于耳,“搞你个驴粪蛋子!妈的,老子就看中了这个厢房,你哪里来的狗,舔着什么脸和老子抢,你知不知道老子身上有的是钱,百倍都付得起!” 应该是荆轲的侍从与之交手。 又是皮肉闷响之声,有血透过缝隙溅了进来,过得一会儿好似有几个打手也参与了进去,这门本就是雅致装饰,经不起撞。 这么三两下间,四面浪涛的人都摔了进来。 “.” 白桃放下酒坛,耳朵竖起,没有转身。 跪进来的侍从满身青紫,无措彷徨:“大——”又见到屋子里不知道何时出现一个女子,后面的话声声咽了下去。 荆轲冷道:“诸位还先请出去。” “妈的,老子早就差府里的奴仆早几天定了,那个掌柜的怎么说的!” 最先起身的人咬牙,叫嚷道,“这是是上宾中的上宾房,老子和燕国来访的商贾约好到此谈生意,你个新种到这里也不打听打听,你若是敢坏老子好事,老子必将你皮都撕下来,快滚!” “咻——” 荆轲手指无声一转。 在那一把薄刃匕首将要落在怒骂之人的头顶上时,白桃倏忽闪现在他身侧。 她用双指轻轻接住。 屋子里人或站,或躺或面目狰狞定格如石雕,甚至眼前怒骂的男子还在保持粗眉倒竖,微张大嘴的姿态。 “好剑术也,十步,杀人无形。” 荆轲不由自主地反问:“姑娘这是作何?” 白桃丢掉匕首道,“这里是秦国。” “这人手中落有两条人命。”他挑眉:“荆某洗耳恭听。”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有法度在,有秦王坐镇,这里谁也不敢越矩了去,打架斗殴背负人命等会儿自有官家的人来拿,你若想刺杀恶人,作奸犯科之人自然难逃因果,匡扶天下正义,也要先明是是非非。” 她又扬起笑道,“唔,和你喝酒我很高兴,不过时辰不早了,家中夫君怕是牵挂,来日再会。” 说完,狐妖倏忽离去。 外头的雪沫子落成了弯月般的弧线, 流金重落回了手上,荆轲手握着冰冷的匕首,看向面前怒骂的男人,“你若是敢坏老子好事,老子必将你皮都撕下来,快滚!” * 白桃出了客栈后,冒着风雪在雪地里行走。 鳞次栉比的商铺早已经歇了夜,路上的行人寥落,甚至有好几个乞儿蜷缩在屋檐之下,靠着那余烬的暖炉,在睡梦中尽量获取一点冷意。 “噼啪。” 旁边屋檐上的雪沫子簌簌地掉了下来,她道:“拿到手了吗?” “趁着荆轲不注意,拿到手了。”瓦上立的黑影赫然是郑国,他手中捧着舆图和匕首,声音掺杂着凄凄风声,“姑奶奶,你为什么非要让我和你打配合,你若是抢,他还敢不给?” 前方有个醉汉惺忪着双眼,踉踉跄跄走过来。 白桃放轻了声音,“毕竟是旧相识,也是我结交为数不多的凡人之间,少有的情分。” “真没想到,姑奶奶你还有恻隐之心,我就知道你是好妖怪!” 郑国那张白皙的脸迎着雪沫子笑,犹如下了满城杜鹃的清隽,说着又哒哒哒地踩着瓦片,“心系凡人,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妖怪!” “妖怪?!” 走过来的醉汉听到妖怪两字,两腿发麻,左右看了看,风声冷雪,周围什么人影都没有。 地上独独自己的脚印。 酒意清醒了几分,又瞧见周围白茫茫一片,想起白日里荆轲说的什么“必会被邪祟撞得三魂荡,七魂悠。” 虽心里不信,但荆轲在燕国却有几分神鬼莫测的神通。 明月被乌云遮住,浓淡的墨如深山老林的鬼手,远处传来声声狗吠,后背毛刺滚起,总觉得有野兽伸出獠牙。 他不自觉地抽出腰间荆轲所给长剑。 “刷——” 银鱼闪动间。 他瞪大眼睛,毛骨悚然地竟看见剑影上照出两个巨大的恶鬼来,一恶鬼红,一恶鬼棕,人皮晃晃荡荡地甩动,拖拉着不合时宜的衣服,爬满绒毛的爪子露出,转头看他,黑晴荦荦。 他被吓得神魂俱失,号叫不休。 “姑奶奶,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别人魂都要被吓飞了,你可小声点吧。” 秦舞阳回去就害病不起。 第一百二十四章 何以成家 两只妖精窃得督亢地图。 便好生研究起来。 地图边发黄微卷,上面的划痕纷繁复杂,勾连山脊河川的走势,线条一笔一刻看得好生唬人。 白桃两只狐狸耳朵从双螺髻上释放出来,抖了抖,又嗅了嗅上面萦绕着一股植物汁液的气味:“你看得如何?” 郑国这只河狸。 精于水工,善于绘图。 可眼睛里头好似有圈圈光影在盘旋,“姑奶奶,这你看懂了吗?” “你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我若是看懂了还需要问你?” 白桃拿起舆图中裹藏匕首,佯装戳他。 郑国吓得双脚离地,妖魂大冒:“姑奶奶,这匕首上好似淬了毒,你你你,你小心着些别伤了自个。” “我当然知道淬了毒。” 她舔舔狐狸牙道,“倘若我若是刺客,我要行刺一个我或许行刺不到的人,我非要确保一击毙命即可。” 抛了抛匕首,白桃又道,“唉,古有吴王阖庐用剑藏于鱼腹中,刺杀吴王僚成功登位,有相师先前就预言鱼肠剑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是不祥之物,后来一语成谶。也不知道这把匕首将来会是什么个来头。” 郑国道:“姑奶奶,你这么厉害,何不推推这燕王命荆轲刺杀秦王一事能否成功?” “推衍?有我在,他能成功么?” 白桃反唇冷讽,凛冽的如深冬里的寂雪,“你也别看了,这燕王故意献这劳什么看不懂的古地图,二十家文字一家都不是,苟延残喘的老诸侯国靠着老祖宗留下的底蕴,也是端得了高架子。” “二十家文字一家都不是。” 郑国隐约觉得怪异,琢磨着道,“姑奶奶,你竟识得二十家文字?” “不算识得,过目不忘,有时候看点书简打发乐子就这点不好,各家成各家学说,各家成各家字形,什么时候能够规范一些。” 小狐狸家家的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惊世骇人的话,还抱怨道,“一个个都干脆按着脑袋给本后学写秦书好了。” “.” 这一瞬间。 郑国挪了挪爪子,都觉得自己不配站在她面前了。 “看完了也看不出什么来,趁着荆轲照看同伴没什么空挡,你把舆图和匕首原封不动地放回去。”白桃琢磨着,又嘱咐道,“切忌不能鲁莽,要打起一万个小心。” 郑国满脸疑惑不解,“我们盗出来为何还要还回去?他要是拿着这见血封喉的毒匕首刺杀君上,那可如何是好?” “呀呀,刺杀。” 白桃耳朵转了转,软糯的桃花腮上浮动了一层兴奋的笑意,“那真是太好不过了,若是一人刺杀,得一国送葬,岂不大妙哉。” 郑国:“.” “妙哉妙哉,妙.哉。” 小狐狸拢着白裘,边呢喃边融汇着光影走进了山窟绿意的深处,消失不见。 * 燕国派使臣荆轲觐见秦王。 觐见之前,先在驿站驻扎两月。 曰:“燕王怖大王之威,不敢举兵,以逆军吏,愿举国为内臣,比于诸侯之列,给贡职如郡县,以奉守先人之宗庙,恐惧不敢自陈,谨斩樊於期之首,及献燕督亢之地图,燕王亲自函封,拜送使者于庭,今上卿荆轲见在馆驿候旨,惟大王命之。” 嬴政和百官查阅督亢舆图,樊於期之首。 不作伪。 遂以九宾之礼,于良辰吉日在咸阳宫召使者觐见。 九宾之礼,殿内依次排列九位礼官,高声呼唤,上下传颂,是列国外交上最为隆重的礼节。 源自周天子,礼崩乐坏后传至战国已经大大简化。 但对觐见的使者以及背后的国家象征的意义是极大地看重。 一是宣示秦国国力。 二来自然是邦交迷惑手段,对其他窥伺的国家,表达秦国对和列国积极结盟的讯息。 觐见前三日。 咸阳街道已经开始扫水扫道,待在骊山大营的李信小将军更是调遣了一列无比精锐强壮的死士来此专为护卫秦王,更为了展示秦军风貌。 王府里。 李信下了马,甩着赤金环鞭,摆着大黑斗篷,踏着软靴轰轰烈烈地走进了后院马廊。 王奔少将军正在细心梳理心爱的红鬃烈马,依偎的如亲兄弟一般,乍然被李信这个八尺糙汉一巴掌捅过来,差点掀翻在地,“嗯哼,李兄!” 见到来人眼中闪过惊喜,他又拧着眉头捂着胸口道,“好痛耶!我要是个女子,早被你锤扁了。” “你是个女人么?” 李信给了他一个充满汗臭味的拥抱,又上下打量他,“又壮了,大了,心里都开始想女人了!” 王贲脸红脖子粗反驳道:“什么想女人,胡说!”转身拿着刷子刷他的红马,那马的鬓毛被刷得油光水亮,马嘴发出嘶鸣,似乎颇为享受。 洗刷完了后。 王贲左手叉腰举着个长刷打量了一番,回头就见李信拿起仆人递的陶罐,咕咚咕咚地喝水,长鲸吸水一般。 王贲道,“你不是有要职在身?亵渎值守你也不把遭人弹劾。” “什么亵渎值守。”李信又抓着羊肉,大吃大嚼道,“老蛮牛拉完也要歇歇罢,何况我这是看我兄弟,又不耽误事,有什么不可。” 王贲不说话了。 他拍了拍衣袖坐在他旁边道:“这次君上觐见燕国使臣,咸阳百姓列国驻驿使臣,还有若干探子都看着,咸阳街坊可热闹了,李兄,你既得空,又不要打仗,咱一起去看看?” 李信口中咀嚼,肉气喷发。 一时间没回话。 又猛然被王贲这个大块头一撞,同样是不知道轻重的糙老爷们,口中肉掐住嗓子眼,他眼球凸出,噎得够呛,脖颈后仰朝前,霹雳间拿腿踹向王贲下路,岂料小兔崽子流得跟个烟一样,起跳越栏杆一气呵成。 李信只得噎着嗓子骂:“呜呜!”给老子等着! 王崽子回头朝他笑,马尾绸带飘荡,意气风发,“这里有啥子好吃的,走啊李兄,去街上请你喝酒,!” 咸阳城的确热闹。 忽略王贲和李信这两个小将军相互掐架掐得一紫一青的两张俊脸的话。 店小二上菜的时候,拧着眉头上完,下去的时候又捂着自己一张脸。 娘的。 这两个大块头究竟摔哪个坑里了,看着都脸疼。 三楼视野开阔。 能够将两条吞吐财富的街道收在眼底。 李信从骊山大老远的赶过来,属实饿坏了,也顾不上揍人,上什么囫囵吃什么,王贲屈腿而坐,优越的下颌角挺直的鼻梁,那一身喷薄的少年气息,引得周围人齐齐打量他。 对楼的二楼下。 有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在弹着秦筝,异于秦人的泼辣,她口中轻落的是吴侬软语,袅袅升浮在周遭,像是吐出一缕缕的凌水香。 少女脖子的弧度纤长美好。 连带着人的心思也随着韵律浮动在云端。 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盯看,她拨弄秦筝的手指略略停顿,抬起水灵的眸子望去。王贲飞快地低垂目光,拿起酒坛装作无意。 哪晓得李信这厮,早就凑到他脸边,朝着下面看去,架起一副眼珠子都要掉下去的势,吓得王贲嗓子破音,“我靠!” 楼下的少女抱起秦筝袅袅离去。 李信嘘着看人走了,后槽牙顶了一圈,“啧啧啧,还说你不想女人,撒谎。” 王贲脸都红了:“我我没有。” “想女人就想女人,又不是什么丢先人的事情。”李信咕咚了口老秦酒,道,“你怕是遭了王大将军的严管,连看个女人都偷摸,要我是你,早就一把冲上去。” 他又摇头:“大事未定,马革裹尸何以成家,别辜负了人家姑娘。” “啧啧啧。” 李信拿指甲塞进牙缝里剔牙道,“你还晓得,只是到底年轻,见识少眼光真不咋地。”见到俊俏少年明显不赞成的眼光,李信左右看了看,低哑着声音道,“当今天下女子,美不过王后,那才叫真正的世间少有,神女下凡,保你见了她,其他的都是人形骷髅,又怎会靠着只见了几面的皮囊被勾了心意去。” “王后?” 王贲仔细回想。 当时他面对王后浑身的弦都绷紧了,根本无心抬眼打量容颜,只觉得耀目不可逼视,拧着眉头道,“混球!在战场也就算了,你个熊豹子胆,连王后都敢嚼!” “那有什么,本将军只是觉得.” 李信视线又落在空荡荡的二楼,下巴扬了扬,收了唇舌不说话了,只顾着翻着盘子。 大嚼特嚼,大饮特饮完散场。 等王贲走了后,李信把摸着腰间暗纹长剑,心里想得是自己这一被严父管得没见识的小兄弟,怎生情窦初开之际就瞎了眼看中了一楚人脔宠。 不行。 他皱了皱浓黑眉头,得用计让他清醒明白。 翌日。 操练完死士的李信披着月光装模作样的翻进王府,去看望自己那长了几个心眼但不的傻獾子怎么样了。 果真。 知道一切的王贲颇为失落的站在窗边擦着长剑,听到动静,眼眸微眯,一道带着寒霜的剑势挥出。 李信拿剑格挡,忙道,“是我!” 剑击打之时擦出火花。 王贲负起将剑砸在长案上,双手扶住窗户,冷道:“领心领意,李兄慢走。” 剑尖从中间压住,蛮关不上。 李信揣摩着年轻人面子薄,自己也是经历过的,遂不提这茬,左手拎起燕国边城舆图,右手拎起魏国边城舆图,道:“女人算什么,唯有攻下的城池,敌人的头颅,身上的伤疤,大秦勇士的赞誉才是男儿一生所求之志!来,今夜咱俩弟兄论兵论战,不论出真知谁也不准睡!” 王贲胸膛起伏,倔强的视线终究是落在他手上的两幅舆图上。 他放了手:“进来!” 李信得逞后,舌头在后槽牙划过半圈。 一派笑嘻嘻。 谢谢支持!感谢观看。 第一百二十五章 荆轲刺秦 万山迎暮霭,一雁下咸阳, 夜幕笼罩,星子寥落。 栎阳宫中。 烛火煌煌辉映着满头银丝的华阳太后,地上躺着一片片裂纹龟壳,粗糙干皮手指抚摸上面蛛丝网般的纹路,鼻腔里哼出晦涩的颂词。 又骤然掀开眼皮,浑浊的眼望着天际星宿的方位,“明日,大凶。” 花开曼枝。 幽暗光影中,随着来人步入,一切都变得通透明净。 白桃跣着足,脚踝上系着两只金铃铛,随着她的动作悠悠地晃,似乎还能听到细细碎碎的清亮响声。 “叮——叮——” 戴着山鬼花钱的手掌死死握住面前悬挂的鹿芦剑。 她唇畔挂笑,娇媚的面容却有些冷,“明日护好君上,否则,抽了你魂去。” 她眼中颤抖不止的长剑,慢慢变作明亮大殿上嬴政腰间系持的天子剑。 嬴政端坐在高堂之上,头戴通天冠,挺鼻薄唇,身着厚重的玄衣纁裳,腰配黄金绶带,晨光照在他的身上,如天神降世熠熠发光。 威严压得所有人不敢抬头,畏惧往骨头缝钻。 觐见使臣秦舞阳更是脸色苍白如死人。 强忍住那股子袭来的战栗,忍到两腿发软,直直扑倒在地上,“哎哟!” 咸阳大殿一片庄严肃穆,文武百官和甲胄士兵的视线牢牢盯在他身上,在旁的丞相王绾笑道,“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这壮士来此前没填饱肚么?” “呜呜呜” 秦舞阳口中呜咽不止,额头,下巴后背冷汗直冒,惊恐的看向荆轲的上方。 这接二连三的举动,在所有人眼里此子行为可疑,怕是有暗私。 疑窦丛生中,荆轲在前方右手提着人头匣,左右抱着舆图,头朝天哈哈大笑,“北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吓破胆也!” 众人仔细揣摩,秦王威压这些年来的确愈发骇人,何况一没见过世面的蛮夷。 遂将疑窦纷纷放回肚子里。 一旁的赵高弯腰弓背接过雕着镂花的玉匣。 恭敬地放在嬴政面前。 缓缓打开。 樊於期的头颅用腐药泡过,白中泛青。 半张脸的刀疤与记忆里的分毫不差。 嬴政薄唇冷冷一勾,眼神扫过下面垂着头颅的群臣,似片片薄刀利刃,“诸位爱卿,这就是叛臣的下场。” 头颅在百官中递呈。 樊於期头颅分离,连着家族父老妻儿子女都早就化成了阴魂,秦人忠烈,放眼古今,叛臣几无,但凡有,下场也是极为的酷烈。 压抑的氛围中。 荆轲抱着舆图气定神闲地坐在嬴政面前,将舆图摆正缓缓摊开,“大王请看,督亢之地是燕国北最富饶之地。” 他语气松松,可恰也是这般松弛,让他浑身都是破绽。 嬴政看向舆图,冰冷的刃光已贴在眼尾划过。 “这里盐铁丰茂,中有破泽,周五十里,支渠四通,富灌溉之利。是燕国膏腴之地,大王你若是能得此地不亚于.!” 卷轴末端突然出现一把森森闪光的匕首。 图穷匕见! 荆轲骤然暴起,握着匕首刺向嬴政。 文武百官在下发眼里瞧见的是荆轲在给秦王解说,解说之中不免凑近,这也正常,哪能料到他们的大王生死命悬一线。 嬴政眼皮狠狠一跳,幽深的眸底,竟泅上来一层血色。 与他交过手的蒙毅蒙恬李信都知道,你可以小瞧任何人,唯独不能小瞧惊才艳艳的王子政。 何况他幼时直面的死亡。 比任何人远远多得多。 腰腹发力,后仰躲过,手背爆出青筋,一把掀了玉石做的长案,他站起来时候浴着日光,浑身都是烧着的,炽热的金光,看向荆轲的目光如同看向死人。 握着腰间的鹿芦剑。 奋力一拔。 没拨动。 喉间微涌,他面色平静,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波动。 荆轲见状大喜,“天要杀你,我不得不从!”后面的文武百官这下才琢磨过味,见到荆轲拿着寒光闪闪的匕首刺向敬爱的大王,魂都要被吓飘了,直往天灵盖冒:“王负剑!王负剑!王负剑!” 嬴政越八尺屏风,绕柱而走。 “王负剑!王负剑!王负剑!” 荆轲手淬毒匕首,如毒蛇般吐着芯子紧追不舍,何况嬴政身着厚重的王服,金绶带,脖子上还有厚重的天子冠,大大拖累了脚步。 荆轲来此已报必死之心。 且大半年来光匕首如何挂住舆图的精细打磨,嬴政如若脱逃该如何追赶击杀早已进行一番演练。 成败在胸。 他眼中嬴政的高大背影,化作石林中惊慌逃窜的雪兔,手中匕首狠狠朝前掷去。 “王负剑!王负剑!王负剑!” 下面跪伏的秦舞阳,须髯尽张,眼瞳深处出现了绕在柱子上露出尖牙的六尾狐影,嘴唇喃喃,“妖有妖怪。” 三魂荡,七魂不稳者,极易撞到邪祟。 外头的白云宛若被浓墨滚过的洗砚池,跳跃着的日光被吞噬,大殿的灯烛疏忽熄灭。 在匕首即将袭击到嬴政时。 红色狐影吹出一口气来,那匕首斜斜的插入地上白玉砖的间隙中。 荆轲眼见袭击不成,抬头瞧着上头的狐影。 她行动间。 在雕龙绘凤的柱上留下模糊的痕迹,好似飞鸿留下的爪印。 又扒伏在柱上,狐眼上勾,尾巴幢幢,朝着下方呲牙咧嘴,凶邪之气毕露。 “刷——” 嬴政腰间的鹿芦剑终于拔出。 与此同时。 外头的光亮重新变得至明至纯,如白布笼罩下来,群臣什么都看不见。 嘴里叫嚷着护驾,一窝蜂地涌到前方。 被台阶被同僚绊倒,越急越乱,袍服踩袍服,滚成一团。 无数双手伸出来。 像是被裹挟在泥沙浊流中,惊慌着大叫挣扎。 嬴政半边脸在明,半边脸在暗,尤其阴沉危险。 一剑朝着荆轲刺出。 凶,狠,戾。 浓重的死气和煞气扑来,阴魂在耳边扯着嗓子尖啸哭嚎,明明是至阳至刚的人皇剑,袭来之时荆轲却明显感到一股浓厚的妖邪之力。 荆轲闭眼仰头,几乎已经必死。 狐狸尖啸响起,音波震荡开来。 那鹿芦剑千钧一发间却调转了头尾,在嬴政的手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划过半圈,阴寒秽气之剑柄转瞬间被荆轲握在手里,荆轲赫然睁眼,不需思考,无需反应,咬牙握剑朝着嬴政胸膛刺去。 千钧一发间,尖啸汇作洪流席卷。 直坠下来的狐狸硬生生受了这一剑。 六条后尾铺张,胸前血花绽开,落在嬴政的脸庞上缀成一抹惊心动魄的艳色。他神情好似闪过一瞬间的愕然,在白光里却显得一片模糊。 人皇剑平直的掉落下去。 在嬴政的臂弯还没拢住怀中狐狸时,尾巴一抖,负伤红影瞬息不见。这一切发生在不过短促的两个呼吸间。 亮也变得慢慢暗淡下来,下面纠缠在一团的群臣逐渐爬起,就要上前护驾。 脚踢剑柄,嬴政重握人皇剑。 迅疾出剑。 同时暴怒大喝:“退下!” 这声裹挟的威压,震得大殿的金兽都发出了嗡鸣,回声扫荡开来。 朝臣立即停下脚步。 嬴政运剑而斩,一击得中,荆轲腹部被捅了个对穿,口中鲜血吐出,他足尖提起身躯,双臂一展如飞鹤,直勾勾的盯着秦王,面前的君王不似六国口传恶化的“秦王为人,隆准,长目,鸷鸟膺,豺声。” 能感受到他王气喷发,如同滚涌的火山,朝外散发着绵绵不断的余烬。 嬴政。 远比燕国那老态君王强悍的多。 “噗嗤。” “噗嗤。” 嬴政眼中杀意爆闪,捅得干脆利落。 腹肠搅动,荆轲几欲作呕,他那逆流不动的血液,冲向云端的喧嚣嗡鸣,化成怨毒的诅咒:“嬴政,你那移天易日的野心,竟妄图吞并天下,妄图拉着苍生给你陪葬,你暴桀至此,天下公敌!你必遭天谴!” 恶狠狠的诅咒完。 他喘息着倒地,眼睛睁大,不甘的死盯左侧,直到身上最后一丝热血尽熄,那个位置赫然是他早已被扫荡的母国。 群臣愣愣的看着。 对君王的担忧出现他们或苍老或年轻的五官上,看上去古怪至极。 嬴政一剑一剑的砍刺,丢了剑,踩着碎尸块冷道:“燕国,荡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流氓刘季 白桃踉踉跄跄地回了长乐宫。 进来之前对着外圈的宫人表现得状若平常,一进自己的内殿,捂着胸口差点给跪下。 疼。 “王后,你怎么了?” 蕊儿见到白桃胸口血迹斑斑,压着的指缝都见着能淌出血来,落在暖玉地板上瞬间干涸,一路上如梅花朵朵。 她的脸吓得瞧着比她还要惨白。 白桃摇了摇头,眼瞳湛湛,“唔,没有谁伤得了我,你去叫一个心腹过来收拾一下。” “王后!” 蕊儿带着哭腔。 幼时跟了她这么多年来,哪怕她平常身上多沾着泥都要记挂在心里,再好生擦拭一番,何况如此血迹斑斑,虚弱不堪。 她心疼得也不再说什么。 叫了个老宫女进来后,蕊儿利落的将白桃按在榻上,用匕首一把割了她胸前的布料,见着那剑锋,面容古怪,“这是.秦剑?” 她素来细致入微。 对宫中一切了如指掌。 白桃怕她看出门道,拢了拢,咳嗽道,“蕊儿,你去找点药酒来。” 蕊儿咬唇,去而复返,给她包扎的动作梳理无比,显然是熟门熟路。 白桃如精致的布偶娃娃任由摆弄。 她疼得额头汗珠沁出,浑身虚软。 也没心思追问蕊儿久居深宫中何时有这一门好技术。 包扎完了,蕊儿瞧见自家冷冷静静不似之前活泛的王后,心疼的眼泪滴答滴答掉个不停,哽咽着嗓子,欲言又止,最后轻轻道:“王后.” “别叫,免得把人招来了,我没事。” 小狐狸微睁着眼。 语气轻轻。 安抚着眼前这个小姑娘。 虽说这个小姑娘在凡世的年纪和阅历不算小,当时相较于一百多岁的涂山族来说,她是比她还要小的小姑娘,白桃拽了拽她袖子,笑道:“好蕊儿,我无碍,不过一区区剑伤,还能要着命么?政哥哥今日觐见燕国使臣,你先去探听他那边怎么了?” “不行,奴婢哪里也不去,要在这守着王后。” 蕊儿哭道,“那些奴婢毛手毛脚,伺候你都不尽心,你受伤也不想张扬,万一我走了,怕是连个端茶倒水的都没有。” “好大的胆子,你竟然忤逆我。” 白桃一扭脑袋,鼓起腮帮子显得气呼呼,“罚你今晚不准吃饭。” “王后.” 蕊儿欲言又止。 擦拭完地板的老宫女刚走,嬴政就从外头卷了进来,见到面色惨白的白桃,闻到空气中散之不去的血腥味,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闪过了太多太多。 最后一把抱住白桃。 落手间却又是轻柔无比,生怕磕碎碰碎,满腔的心绪,最后化成了绕指柔,“桃桃.桃桃” 小狐狸被他揽入怀中。 浑厚的人皇气息包裹着全身。 胸腔的妖心跳动不止,酥酥麻麻的。 白桃舒服的眯了眯眼,伤口忘记了疼痛,脑袋忘却了思考,一切被他所控,她伸出爪子来,也顾不得被他发觉,拿脸蹭了蹭男人的窄腰,“唔,政哥哥。” 脸颊相贴的温度滚烫,又带着颤抖。 男人拿那双覆满杀戮的手,温柔爱怜的抚摸她的长发,抚摸到她腰肢的时候,猛然微攥,感受血液温度在掌心里跳动,“桃桃.孤.” 白桃睡了过去。 她真的。 实在太累了。 失血过多的她只想抱着着只灼灼滚烫的人皇安静的睡上一觉,做一场混混沌沌的幻梦,就连政哥哥最后说了什么竟没细听。 这是区别于韩国赵国的灭国战争。 这是彻底的以杀止杀,以杀立国。 公元前227年。 荆轲刺秦王一事震惊天下,王翦为主帅,辛胜为辅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率领几十万秦军团结在萧萧易水与燕军对抗。 燕王咎由自取,其余两国无理相助。 旌旗猎猎,鼓声隆隆。 嬴政是天下操盘手,翻掌间彻底颠覆姬氏一族的性命,诛得燕人国祚断绝,护城河流满血,易水浮殍三十里,所有受牵连者的尸体堆成山。 孤立无援。 燕国如架在火焰上炙烤,燕国太子丹也因此在庙堂上饱受诘问,逐渐变得颓废不堪。 * 荆轲风波过后。 鹿芦剑竟不见了。 咸阳里里外外被掘地三尺,彻底清查一通。 蕊儿率领三宫六署配合赵高忙碌了大半个月,别说藏剑的地了,连宫女太监鞋拔子藏了多少秦半两都摸得一清二楚。 老鼠洞私藏的谷粮也连跟着遭殃。 她急得嘴上起泡,“最近入夏,怎么怪事频出,那么长的一把王剑到底是哪个贼人吃了虎心豹子胆偷了去的,要是被我抓到,可给不了他好果子吃!” 白桃笑得温温软软。 她现在已经知道好果子是个什么意思了。 就是不接茬。 “还有,那燕国荆轲献给君上的舆图,好像叫督亢,听说督亢那块地土地大得不得了,肥鱼也多,在那里生活的人一个个都富得流油,好不容易带来的地图,一夜之间,奇了怪了,变成了一张废皮,别说有字了,上面就连个黑线也看不见。” 白桃慢慢撕着寿食坊的厨子做的烧鸡。 烧鸡是骊山的野鸡,食野虫,饮山泉水长大。 每日被宫人不停的驱赶奔跑。 是以肌肉发达,一口咬下去,外香里嫩,肉弹软紧致,肥而不腻。 蕊儿左右踱步不停。 她尖牙一张,吐出骨头道:“没准那舆图被老燕国用特殊的法子画上去,到时间了就消没影了,督亢对燕国至关重要,若是秦军得此舆图,铁骑无往不利,如进自家家门一般,既是打着刺杀的算盘,又怎么会真心献图?” 蕊儿愕然:“也对哦。” 白桃弯了弯眼,自己给自己擦了擦嘴巴。 头上戴着珠子花冠,精致可爱,脸蛋宛若软糯的糕点一样,在旁的蕊儿瞧得手痒的不得了,特别想捏,但是又顾忌着她身上的伤口只得按捺下来。 又听到自家王后道,“那鹿芦剑,没准是宫里呆腻歪了,自个人长腿跑了呢?” 剑自己长腿跑了? 蕊儿觉得十分迷惑,但是这是自家亲亲王后说的话,立马附和,“对,那剑自个人长腿跑了的,若是找到了,先劈了它腿去。” * 鹿卢剑到底是不能散落民间。 这是秦国历代王剑。 吸了活埋怨魂四十万,又生了自我意识,难保不会兴风作浪。 白桃在人皇身边养伤不过瞬息疗愈,再推衍了一番,确定方位后化作一道红雾离去。 沛丰邑中阳里。 连绵起伏的青山,浓浓的墨绿色,篱笆围成的茅草屋次第坐落在其中,茅草屋前有一口漆黑大缸,旁边青苔密布。 方才下过雨地上泥泞不堪。 两只大鹅扭转的颈部梳理着羽毛,见到来人,嘎嘎嘎的扑叫着往后倒飞。 几片白羽飘落。 窗户前的男人正在拿一把四尺多长的利剑割肉。 嘴里嘀咕着,“妈的,这么长,捡你还不如捡把破菜刀,等会儿老子就把你拿去街上换了卖了。”颇为嫌弃的看了几眼,又拿手扣了扣脚指头缝。 正要摸那利剑时。 那利剑嫌恶的往下走,没想到被男人用另一只手一把按住,这下更嫌弃了,“妈的,你长也就算了,还打溜。” 利剑:“.” 三十多岁的男人,潦草粗犷,头发拿个木簪随便插着。 干燥的毛发打着结垂在身后,身上的粗布大衣硬邦邦灰黢黢的罩上去,还有些破碎的补丁拿着歪歪扭扭的线缝起。 这就是落在白桃眼里男人的相貌。 她垂下眼睫,鹿卢剑被男人握在手里切那腥臊的野猪肉,切到一半。 察觉到她到来的剑身震动不止。 它“嗖”的下逃走。 被她拿着绘了符的剑鞘迅速封印住。 男人切了个空,才发现手中利剑没影了,抬头就见到面前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风尘外物的神女。 眼中难掩惊艳,连忙放下手中油腻的猪肉。 吐了口口水,抹在头发上抹匀,边抹嘴里边道,“俺到底是踩了个什么狗屎运,这是仙女下凡来俺家啊。” 白桃:“.” 面前的男人平平无奇,又有点好色,实在不知为何鹿卢剑跑到他手上,且面前男人的命格只看出极硬,能活六十一岁的高龄。 别的竟什么都瞧不出来。 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仙女问到心坎上了。” 男人痞笑,眨眼道,“俺祖宗,是三皇五帝之尧帝,尧帝知道么?他是黄帝之玄孙、少昊之曾孙、蟜极之孙、帝喾之子、帝挚之弟!那丹朱知道么,他就是尧帝长子!仙子怕是有所不知啊,这其中的典故多着呢,一时半会讲不完,仙子要不进来喝口水?家住哪里啊,怕是迷路了吧?要不俺送送你?俺没事的,你去打听打听,这乡里八亲都知道俺乐善好施,仗义助人,俺不嫌麻烦。” 见面前的少女不为所动。 他褴褛的草鞋在底下搓了搓脚后跟。 竟然吹嘘没有用。 铺垫了这么久,男人打算来个大的,咳嗽道:“这问起俺的名字,丹朱其子继封,也就是远古二世祖祁姓刘氏家族,鄙人不才,正是粗陋,排行家中老三,刘氏刘季也!” 话音刚落。 旁边茅屋来了声女人暴喝,“刘季!还没被你大哥骂够,不耕地不犁田天天跑到村口调寡妇,现在又背你那劳子祖宗,你祖宗早就扬了灰做了古去了,你倒是随便抹点地上的泥就给脸上贴金啊!” 刘季被骂的略显尴尬。 刚抬眼就见面前的仙女不见了。 他忙追出来,四顾茫茫,“俺在做梦耶?” * 白桃很快将后面的流氓抛至脑后。 她寻了个龙潭虎穴的地方,亲手一座灰白风岩堆砌起来的坟包,又起身左右盘看了一圈,歪歪扭扭的也算勉强满意。 十几年前有个自喻“天下第一剑客”的少年,在星河之下笑谑自己曾经亲手埋葬了父亲母亲,还有全族老少。 他说。 次数多了,垒坟也是门手艺。 如今晴云轻漾,熏风无浪。 长成男人的少年,他的骨灰永远会沉睡在这里。 坟前摆着一坛美酒,冒出一缕青烟。 白桃立在坟边抽出长剑,挥舞中素指弹着剑身。 风宛如生了形状般左右洄游,拨乱她的裙摆。 狐狸眼被日光折射出琥珀色,发髻撑得饱满,高高翘起,落在石头上的影子如同魑魅。 “你的父亲,杀了他的父亲,他杀了你,你的儿子杀了有父亲的儿子,有儿子的父亲杀了别人的儿子,而后,子子孙孙,世世代代,坟堆垒坟坑,难道这就是仇恨么?” 她声音带着难言的复杂和怅惘。 入世的小狐狸仿佛更多了几分,懂得凡间的无奈和沧桑。 她缓缓抽出人皇剑的精魂,“你不想天下太平,竟想回溯到大乱之争,活死人让你生了邪性,也撑大了你的胃口,你想弑主,你想天下大乱。” “可有我在,便绝不会让你得逞。” 第一百二十七章 姬丹被噶 仿若走到了尽头。 这是一个远离繁华蓟城,宁静而荒凉的世界。 起伏陡峭的山脉,支离破碎的丘陵,星罗棋布的沼泽。 一支支燕军拖着断尾举着脏污不堪的旌旗,一深一浅躲藏着秦军的爪牙。 城破,大败。 他们现不得不被迫徙往辽东。 多日来的奔波,姬丹被晒得胸膛黢黑,两鬓角冒出了白发,眼袋到了眼脸,蓝色饕餮符文的大袍飘飘荡荡,不到四十,他俨然是个积郁愤沉的人物。 尚且威武雄壮的身躯也略微岣嵝起来了。 黄色的沙雾被马蹄踏起,他望着青天,眼角流下了悲愤的泪水,“风萧萧兮易水寒,可怜无处送荆卿!” 燕太子好宾养勇士。 且常常赏美女恣其所欲。 逃亡的路上他周遭围绕了一圈孔武有力的猛士,胸腔饱含慷慨,跟着悲壮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荆卿啊,呜呜呜呜.”姬丹喉咙滚动,涕泪不止,“你是抗暴勇士,虽死若胜,名垂千年。本殿会将你的衣冠冢供奉在庙堂,日后千千万万的燕人都会敬你仰你。” 士为知己者死。 姬丹包含哀思的哭声穿透至每一个勇士的耳朵,闹得他们心中喊杀不歇,刀戈不休,甚至已经看到了秦王睁大着眼睛,轰然倒塌在面前。 一个个激愤道:“太子!在下愿完成未完成的遗志,前往咸阳!” “为太子,为燕国,九死而无一悔!” “虎狼侥幸命大,俺能举起千斤石,定能将狼头卸下垫在太子的脚底!” 姬丹眼眶发红,哽咽道:“好好好,本殿幸而能结识诸位,死而无悔。” 勇士们知他喜恶,骑着大马环拱在他身侧。 纷纷高歌道:“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这是屈原所做,流传甚广。 本也是采用民间对死难爱国将士的祭词,每高歌一句,断尾必须要急促。 且必须要击打着金石之声以合之。 用最饱胀的情感对那不能敛以棺柩,葬入墓域的无殇之鬼表达哀思。 哀思之情传达至所有人,周遭的将领包括兵士历经逃离故土的痛楚,兴许再也不能回的遗憾,此刻心中所感良多,眼中都微含泪水。 纷纷应和歌唱。 声音抑扬顿挫、荡气回肠。 连前面的“六驾”马车里面燕喜那句吭哧无力的,“寡人还没灭国,你们倒是唱起了国殇!”都被掩盖住了。 露野扎营。 士兵们垂头丧气的埋锅造饭,一朵朵帐篷在山脊上如芝麻般撒开,累了的士兵靠着树干,耷拉着头盔,流出哈喇子的小憩。 在他们短暂的梦里兴许在与其父亲母亲,妻子子女。或者一去无返为鬼雄的弟兄们相会。 “嬴政!我要杀了你!” 日垂时分,帐篷里突然传出一声狞厉大吼,姬丹玉冠早就砸落塌边,他整个人匍匐跪爬在地上。 鸟巢版凌乱的长发,脖颈上青筋迸起。 两眼幽幽射出冷光,警惕的左右转动,“嬴政,嬴政!你在哪里!我迟早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啊啊啊啊!” “你个懦夫!胆小无能,你躲着不敢出来了,你为什么不敢出来?因为你曾经是马奴,你跪着给人刷马,唯唯诺诺,畏首畏尾。若不是本太子,本太子怜你你还会有命坐到今日的王位!你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你就是怕人知晓,知晓.你曾经的仇敌都被你杀了,赵堰,郭开,韩仓,你将邯郸夷为平地,就以为昔日屈辱化作飞灰,你又将铁骑北上踏破蓟城,你是不是也想杀了本殿?哈哈哈哈哈,我告诉你,你曾经是个马奴,现在还是马奴,洗不掉的弑父孽种!” “嬴政!你德不配位,你不配当天下共主,你就是个不知道生父是谁的孽障!你在哪里,出来,出来!啊啊啊啊,我要杀了你!” 刺杀失败,姬丹在庙堂被大臣攻讦和燕民声讨后时常会犯癔症。 周围的侍从已经习惯。 现离他五步之远,拱手垂目的看着他拿把匕首不停猛戳用稻草做的人形。 稻草人前胸早以及千疮百孔。 依稀可以辨认出用血红的大字写着“嬴政”二字。 后背则用血红的大字写着“马奴。” 明明是两个从撒尿和泥巴就结识的两个王子,曾相互保持着最童真不过的乐趣。 一个年长,是小哥哥。 一个年幼,是小弟弟。 蹉跎几十年来,天下动荡不休,早已物是人已非,只剩最怨毒的仇恨。 老内侍在嘶哑叫喊中,问身边人:“昌姑娘呢。” 另人道:“不在,刚出去给太子找治病的药草了。” 老内侍点了点头。 他侍奉喜怒无常的姬丹多年,除了刺秦一事不知以外,姬丹身边任何事包括王室秘辛。 一律了如指掌。 最近太子身边出现的谋士和勇士多如过江之鲤。 不过最耀眼的当属旧周王女昌莺莺。 她不知因何缘故被遣入燕国,后遇到魏国黄害上卿那两个爪牙,险些遭受淫虐。恰巧太子正和黄害交好,私下密谋合纵一事,撞见了便皱眉说了句成何体统,便随口保下了昌莺莺。 后又畏于强秦听从府邸谋士之谏,将此女和贺秦王大礼一起送还。 如今这女人在秦国假死重回了太子身边,凭借着难言的聪慧为太子在庙堂扎根出谋划策,竟连荆轲刺秦一事也参与进去。 田光引荐荆轲。 剑客又难免孤傲,轻易游说不动。 姬丹苦恼不堪中遂将府邸的姬妾拉成马车任由荆轲恣意,可荆轲都无动于衷,不知道为何这不是姬妾的昌莺莺凭着什么手段,俘获了侠胆之心,连着演出一番苦肉计,逼得荆轲同意刺秦。 说实话。 老内侍是佩服着这个女人的手段的。 这可惜,跟了个还不是王的太子。 他尖着嗓子道:“昌莺莺的信你都截下来看了么?” “看了。” 另人道,“都是太子命昌姑娘和齐,楚,魏三国官吏进行合纵通信一事,别无其他。” 昌莺莺文字斐然,三两句直击要害。 又广学列国文字,用词恰当,实在胜过无数笔官。 另人又道:“不过小的偶然得见昌姑娘养鹰。” “鹰是猛禽,好斗,有野性。” 老内侍低垂着眉眼,“古往今来,倒从来没有出现过用鹰传信的怪事。”又补道,“近日大军迁徙,事务冗杂,乱得没了个章法,昌姑娘屡屡不知行踪,恐患安危之祸,你派人好生护着。” “是!” 另人弯腰而退。 夜晚终究降临,火把被风吹得左右狂舞。 老姬喜肥大的身躯坐在高垫之上,蓝色大袍盖住足尖,两脸潮红,显然是饮了美酒,下面依次按着身份高低坐着大臣宗亲。 两侧的侍女举着巨大精致的扇子扇风。 青铜雅乐随着编钟敲击浮动,一派祥和宁静,面前巨大的青铜鼎上还烹饪着鹿肉,那鹿角被煮得冒着蒸汽。 内侍们拿着长柄大勺,将鲜嫩的鹿肉盛入漆红陶碗之中,按照次第分发。 老姬喜闭着眼,随着雅乐哼唱:“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说。” 这是在颂扬王道之德,追思召公之政。 燕国老是王道迂德发作,在天下大国不断变革自身自强的思潮中,燕国历任国君不仅发生了荒唐禅位,附庸大国又左右摇摆不定,蔑视其余六国非姬姓血脉出身导致一系列的迂阔事件。 如今逃亡之中。 燕王还依旧要保持这这种礼仪传统。 以为自己正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 仁德之下,让士兵带着如此沉重的编钟和大鼎跋山涉水,以满足一场场道德礼仪的演出,实在是讽刺至极。 落幕的夜晚,鼾声阵阵。 老姬喜喝了鹿酒,大嚼了鹿肉,一腔血气翻涌中又新得一柔心弱骨楚楚动人的淑女,云雨时,仿若挣脱了老朽的躯壳,重回到壮勇时光。 一番过后,搂着美人沉沉睡去。 外头动静嘈杂,太子丹正吵闹着要进来。 姬喜被吵醒,雪白的眉毛和胡子抖了抖,靠着床帷,干枯的手一下下摸着被褥美人滑腻似酥细润如脂的脊背。 美人探出脑袋,在他耳畔吐气如兰道:“大王,去看看吧。” 拢上寝衣,姬熙走出屏风就见到他那形容枯槁的长子。 他迎上来兴致勃勃的对他道,“父王,儿臣近日找卜者算了一卦,上回荆轲伐道不成,缘由是邪祟在其作梗,儿臣有几个手下,现已经秘密潜入骊山大营,秦王每隔一年会前往骊山大营遴选勇猛之士,较量露角新锐,只要明年秦王出得秦王宫,在前往骊山大营的路上,派几个猛士推巨石伏击,定能砸碎那虎狼的骨头!” 说完。 他停顿下来,观察姬喜的反应。 姬熙嘴唇动了动,眼中欣慰之色闪过,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啊,好好好,寡人养了个为国为民的好儿子,以后燕国交给你,寡人放心。” 姬丹:“父王..” 年幼便送去他国为质,漂泊半生,尝遍世间冷暖。 少有如此父亲拍着儿子肩膀,盛赞嘉赏的人伦真情。 姬丹泪花闪闪,宛若孩童般的发誓道,“父王,儿臣定会为父王分忧解难,除暴灭秦,守护燕国万里国祚!” “好好好。” 老姬也抹了抹泪,背对着对他道,“儿啊,父王听闻你回到燕国后日日殚精竭虑,为了燕国的复兴你能连熬几宿,你是父王的好儿子,孝顺懂事,放你去做质子,真是苦了你也,好好去歇息吧,剩下有父王来,你好好睡上一觉。” “父王.” 嗓音铿锵的话未吐出。 身后骤然冒出两个铁塔般的燕将死死强制住姬丹的胳臂,将他双腿抬离地面。 外头摧枯拉朽的风从林梢没入,又从姬丹耳边呼啸而过,周遭全是灰蒙蒙一片,树叶纷纷扬起,波波戏舞,屈伸舒卷,像燃烧过后冷下来的沉香屑。 他幼时懵懵懂懂的坐上马车。 质子命运多舛,难得全终。 母后和侍女烧着炭火为他驱邪送行。 抹完最后一滴眼泪,姬喜顺着胸口回到了胡塌,塌上的美人对他笑意盈盈。 他道,“幸好美人警醒了寡人,才让寡人没有犯下了当年伐赵那般懊悔无及的大错。” 美人柔顺的趴在他怀里,似委屈似眷念的说道,“能够为大王分忧,是莺儿莫大的福分,还请大王日后要多怜惜点莺儿才好。” “哈哈哈,好好好。” 第一百二十八章 击筑而歌 头颅被水银灌溉。 活灌。 放入玉匣呈递给秦王。 嬴政百忙之中,停笔搁置了一会,似乎才瞥眼注意,“丢出去,喂野狗。” “是。” 赵高恭谨的跪走过来,然后双手伸出头颅低下,捧着匣子倒跪着出去。他紧攥着至门槛边上的时候。 听得君上那冷润的声音,“高渐离呢?” 高渐离. 这位也是嬴政的幼时友人。 姬丹弹古琴,高渐离击筑而歌,唯有自个儿君上不喜欢这些扰乱心性的靡靡之音。 赵高思索了会儿,道,“回君上,高渐离找着了,现在正在别殿沐浴更衣,等待君上传召。” “孤听闻他筑击得有两下子,明日传上来吧。” “诺。” * 方才下了一场春雨,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混着花香,湿润润的雨链垂了下来,残留水渍蜿蜒在秦砖之上。有十几个小宫女在檐下比赛踢毽子。 单,拐,踱,环,岔,秃肚,耸膝。 动作如织布绣花,让人眼花缭乱。 “我赢了我赢了。” “走走走,这去找王后,找她讨个好彩头了。” “走走走。” “上回赏给咱们好几堆楚布,这会儿又是什么呢?” 额头香汗盈盈,脸上娇憨可人,跑过来的宫女们好奇的从他身边跑过,而后捂嘴咯咯笑,“你们快看他,穿得好生奇怪。” “估计是哪个博士,咱们不用管。” “博士长这样么?” 高渐离抱着筑久久伫立,闭着眼吸着扑过来的脂粉香,迷醉感叹道:“后宫佳丽三千,一个塞一个,秦王真是好艳福啊。” 旁边的内侍抿紧唇线,摆出一副严肃恭敬的模样,也不做解释,“阁下,请往这边走。” 待往前走几步,视线便变得狭窄。 高渐离抬头一看玉龙金凤,极尽奢华丽糜浪漫的宫殿,遮住了青天白云,也穷尽了他祖宗奶奶的想象,“操他娘的,这小子果真飞黄腾达了啊,住这么好的屋子,有这么多的美女,也不知道能不能赏我一间。” 内侍没回话。 高渐离又扭头问内侍,“你们大王呢?这我人都亲自来了,都不出屋子迎接一下?莫非秦人就这等礼数?” 内侍垂头伸手指引:“阁下,这边请。” “真不出来接?” “阁下,这边请,” 高渐离彻底停下了脚步,闭上了眼睛,从身上掏出了竹片,击打五根弦,嘴里合着韵律哼道:“蹬蹬噔瞪,蹬蹬噔,不生气,蹬蹬噔,不生气,噔噔,生起气来,弹不好,蹬蹬,噔蹬蹬噔。” 内侍:“.” 击完后,竹片塞进胸口,他左手抱着沉重的筑,右手甩着袖快速走了进去。只不过刚踏入一个脚步,旁边一抹倩影勾住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好似全身痉挛,酥了骨头麻了筋。 高渐离奋力仰着身体探头去看。 苍碧的叶子在漾漾的雨水坑里还在起起伏伏,穿着薄红撒面的襦裙浮动在其中,那少女没有回头,就单单一背影。 整个天地都被颠倒过来。 四肢百骸都在变得软烂,高渐离抓住衣服襟,闭上眼细细品味,掌心左右摩擦,“绝色,绝色,绝色中的绝色!六国宫妃与之相比,噔噔蹬,真是尘饭土羹。若是我能够和此女子共度一良宵,就算现在去死也值得了。” 内侍嘴角抽搐不停。 高渐离走了进去,直到见到面前高大男人的背影,噗通跪地,把筑放在一旁,连磕了好几个响头,“草民叩见秦王,秦王万万岁,大秦万万岁,草民祝颂秦王的秦国不朽,江山永固,比那生铁还要固,比那铁打的还要硬实。” 嬴政打断他:“行了。” 高渐离抬头,额头上通红一片,眨眼问道:“秦王,草民颂得难道不得你心么?” 还没等嬴政说话,他豁然站了起来。 垂着手弓着腰,奴才似的围绕着宽肩窄腰不怒自威的男人,边绕边喷唾沫,“草民和秦王至少有快三十年没见了,秦王都长得这么高了,气质不俗,鹤立鸡群!秦王身上穿得啥?金丝做的王袍,穿的都是金子!头上戴的啥?” 嬴政头上只戴了一根木簪。 胸口和黑袍袖口缀着简单的金色纹饰。 秦王向来不喜欢繁杂的累赘,就这般也显得格外威赫。 高渐离绕到他后背,从肩膀边探出一个脑袋。 朝上翻着眼球,目光聚焦那木簪道:“门口有那么多珠宝堆出来的珍禽异兽,秦王也不多抠几个眼珠子戴在头上。” “.” “这木,连草民都不识得,莫非是传说中能不死不老的宝贝!不死树?建木树?扶桑树?” 嬴政薄唇勾起,转身幽幽的看向他,“不过是一普通枯木,孤的王妻亲手取材雕刻得之。” “秦王娶了妻了?哦.忘了忘了,以前三个人,如今太子丹死了,你做了大王,只有草民还没娶妻。” 高渐离手收进袖子里恭敬站着,脸上的表情拉扯开来,左看右看,对着他眨眨眼道,“听说秦王后是赵国孤女,可惜在赵国的时候,草民还没见过呢。” “不,你已经见过了。” “见过了?” 嬴政拍了拍手。 他坐在蒲团上,单腿曲起踩在竹丝垫,眉眼带着惬意,焕发出刀锋般凛冽的华美,“你千里迢迢去了燕国,又来了秦国,实属不易,孤要赐你,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听到坐拥半边天下的君王送自个东西,高渐离喜形于色。 “收完这件东西,孤还要另赐你一间屋子。” “妙妙秒!妙音。” 高渐离胸腔振动,极度的欣喜让他脸上红晕满满,笑出泪花来,“哈哈哈哈哈哈,秦王真是懂草民也,草民方才还没进来就说,以秦王胸襟,定能赏赐草民一间典雅堂皇的屋子,果然果然!果然也!” 双手舞之蹈之,将筑抱过来,放在五六步的地方。 高渐离略略调音,掏出竹片弹唱道,“日出而作,噔噔蹬,日入而息,噔噔蹬蹬,凿井而饮蹬,耕田而食蹬蹬蹬蹬蹬.” 几个太监抬了东西上来了。 握着竹片,高渐离凑着脑袋去看,一看眉头大皱,“咋都是些干马粪?!” 铁盆垒着一层干粪便,底下是炭火。 小太监正在生火,拿扇子扇了扇吹了吹道,“马粪在民间可是好东西呢,能堆肥,能入药,打仗时温养好,抹点马粪在箭头上,谁遭射谁死,饥荒时候,那更顶用了,晒干后和着野菜能填肚呢。” “谁要这些了?俺要金银珠宝。” 高渐离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太监按住胳膊,马粪的烟熏上来眼睛刺疼不已,微眯着眼仰头道,“秦王,俺不要马粪,俺要金银珠宝!” 秦王没答。 他继续张口道:“赵政,天下六国不知道,别以为俺不知道你,只有你从小当马奴的才把马粪当个宝,俺告诉你,你什么穷困潦倒样俺没瞧见过,你只要给点珠子宝贝,俺出去绝不撇腔拿调沾你的光通你的大名!” “哪只眼睛看见的?” 君王的声音苍凉且凶戾。 高渐离被熏的头昏眼花,声音狂躁:“两只眼睛,两只都看见了!” 后背的力道更大了。 凑近那烟雾,好似滚入了沸水,高渐离听到滋滋滋的声音,眼珠被沾了泥沙的在眼眶里上下翻滚,烧出几个大燎泡来。 偏生头皮被用力扯开,闭不上眼:“啊啊啊啊啊啊,秦王,你个杀千刀的驴杂碎!我操你娘!操,没娘的孽种!” 高渐离隐约看见了。 好似荒古的凶兽苏醒。 嬴政那两只鹞鹰一样的眼睛盯着他,“左眼,右眼?” “狗杂种,我瞎了也要蹦了高儿骂,日你八辈儿祖宗!” 眼球被熏得干涩火痛,陷入一片黑暗。高渐离疼得冷汗如水,滚着喉咙,“有爹娘生,没爹娘养的杂碎,要不是你被接回了秦国,你到现在还舔着你高爷爷的热屁!啊——” “有本事你现在就杀了我,你这个怂包!软蛋!腰斩,夷族,凌迟,有种你来啊,试试看你高爷爷吭不吭一声,啊啊啊!格老子的!” “啊——” 声音嘎然而止。 小太监加大浓烟,高渐离感觉眼球被硬生生多分化了两颗,插上羽毛飘到空中。 他看见了,这下彻底看见了。 嬴政两眼绿莹莹犹如闪动着鬼火,那鬼火烧起来,焮天烁地的恐怖。他冷冷的郁笑,薄唇勾起来,宛如毒蛇,毒蝎,恶虎,猛狼。 连身上的那层皮随时都要被他烧成灰烬,现出原形。 六国都在唾骂秦王是个畜生。 他娘的真是个孽畜。 “畜牲!狗彘不食!呸!” 腹部翻滚,喉咙痰丝涌动,高渐离眼瞳发散,朝秦王吐了口口水,没想到太监眼疾手快的将他按了下去,浓烟炙热的熏烤着双眼,惨叫不停。 这下子他是真瞎了。 “孤曾听闻,太平盛世的音乐安宁祥和,是因为政治平稳,动荡乱世的音乐怨恨愤怒,是因为政治险恶乖张,亡国之音悲伤哀怨,代表着国家即将覆灭。” 孽畜平平道,“高渐离,方才不算,你再为孤击筑一曲。” 第一百二十九章 高渐离凉 下三路被把匕首抵住。 高渐离抖擞个不停,尿骚不住的流,咬着舌头勉强不让自己眩晕。 “击击.击!击!击!击!” “别动我锤子!想听什么我击什么,我就是大王您一个取乐的玩意儿,您千万个别动气,大王,您是要听六代舞,云门?还是咸池,大韶、大夏、大滥、大武?” 孽畜挑剔道:“这都是颂扬天神,地神,山川的乐曲。” “啥,这都不能入大王您贵耳?”他嘶笑,“莫非大王你心比天神,地神,山川还要高?” “八方天地,四方神明,皆不在孤眼角之内。” 孽畜獠牙露出,极致的危险感寸寸爬上了脊背,高渐离暗想要遭,嘴里的好话还没想好吐出。 外头脚步响起,有人说道,“君上,王后过来了。” 那孽畜摇头摆尾,立刻收了獠牙疏忽变回了人形。 周遭的燎炉炭火都被撤回,连干烟也被内侍迅速的扇散,高渐离胳膊又酸又硬,犹如两根枯木,内侍拎死人般的将他拎起,死鱼样的丢在心爱的筑面前。 他无处借力,往前扑按压住丝弦,发出两声颤音。 “政哥哥,你说见个乐师只要一下,怎生还不过来,莫非是这个乐师击的曲子好听极了,把你绊住了不成?” 是个有着美妙嗓音的少女,她身后约莫还跟了一些人,声音动听得像是无边无际缀满星子的轻纱笼罩过来,“咿?他怎么闭着眼,莫非是个瞎子?” 孽畜的声音变得无比柔和:“天瞎。” 高渐离两只手飞快拨动着丝弦,沙哑着喉咙道:“回大王王后,奴才就是个瞎子。” “你击的什么,真难听,跑王宫里招摇撞骗来的?” 王后提着裙裾过去。 她身后跟着十几个小巧玲珑,头戴鲜花的小宫女,听到此话纷纷捂嘴牵手贴脸咯咯笑。 她们都有着最无暇的性情,长着最通透的琉璃眸子。 “哈哈哈,姐妹们,快看他。” 宫女捂着嘴,手指指道,“击个曲儿,浑身都在抖个不停。” “咯咯咯,这击的什么呀,奴婢吹口哨都比他好听。” 有个水灵得像是切开就能流出汁的小宫女,拿手指圈起放在唇边,扑哧扑哧,吹了一圈口水,周围笑得更大声了,她无辜的问道,“难道不好听么?” “小七,你吹的最好听了。”白桃很给面,“赏。” 她向来喜欢小宫女,像养花一下,养到通晓人事后便将她们放出去肆意盛开。 小七:“谢王后!” “王后,王后,奴婢也要赏,不许只偏袒小七一个,好嘛好嘛。” “好,都赏都赏。” “谢王后!” 白桃被宫女们环绕着,笑了笑,又坐在嬴政旁边。 嬴政狭长的眸子映满的都是她,是缱绻的风情,比春雨还要缠绵。 他抚着她的鬓发道,“污浊了桃桃的耳朵,孤回头将他拖出去赏几十棍。” “扑哧。”白桃咬着袖子笑,“明明是政哥哥自己招来的,击的难听还要赏棍子,好生霸道。” 嬴政扬手。 赵高毕恭毕敬的端着龙凤红漆盘,上头放着柔软而细腻的粉红白蕊花朵。 他拿起将花簪在她头上。 少女经过此一缀,愈发的开颜发艳,国色天香。 赵高尖尖的嗓音适时说道:“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这下娘娘的簪花戏算是圆满完成。” “王后真美!真美!美极了!” 周遭的小宫女星星眼,拍着手对着白桃由衷夸赞,“王后的美貌,就算是花神怕是也要羞煞几分。” “那是,咱们王后可是世人心中的神女,年年雨水都要祭拜的,能和那花神一样嘛。” 白桃也笑,不过带着几分娇矜。 她抬手摸着花朵,不看嬴政,扬起小下巴对赵高道,“可惜你们君上倒是对这些女孩家家的簪花戏不感兴趣,一心只想听曲,算了算了,这里乏味的紧,小姑娘们,一起去园子看看花开到了何种地步了。” “诺!诺!诺!” 小宫女们欢天喜地,拥着白桃朝着外头走去。 嬴政瞧着自己的小狐狸顶着个花苞头哒哒哒就往外跑的背影,轻笑一声。 他揉了揉眉心。 印象中,她腿还很短的小时候也是这般顶着两个翘翘,大眼睛转转,小嘴抿着,就往外跑。 这么多年了,还是没变。 高渐离瞧见这孽畜圈着尾巴沉寂下来,收了所有的凶戾放下所有的警惕。 他手婆娑舞动,眼球的炙痛和无边无际的黑暗,让胸腔肺腑好似一壶沸水烧开了。 丝弦的声音震耳欲聋,杀得那九九八十一进步。 “噔噔蹬蹬!噔噔蹬!蹬蹬蹬蹬蹬蹬!” 满头长发披散,他的身子,头,和躯干,宛如被无形的丝线牵连。 他翻着灰白的眼珠,重重的捶打,看向孽畜,“噔噔蹬蹬!噔噔蹬!蹬蹬蹬蹬蹬蹬!” “噔噔蹬!” 高渐离看到一片暗红的鲜血,听到一声黏黏的脆响。 是脑袋被砸蹦出了血浆。 极度的兴奋让他脸部扭曲,几欲呕吐,“嬴政!妄图宰割天下,你——” 手中高举的筑落了下来。 高渐离直挺挺的倒在后边,砸出了沉重的闷响。 赵高还在恭恭敬敬的端着漆盘。 高渐离嘴唇溢出鲜血,胸口被插了把匕首,手还死死张开,想要攥着什么东西。这般惨状和浓烈血腥与方才的香花慢慢娇声细语是两个极端。 “君上好准头。” 赵高道。 男人放下手站起来,看向高渐离的尸身。 几十年内来匕首从不离身,只因他未曾信任过任何一个人。 在他年幼时,高渐离也还是一个世井小童,小童没什么坏心眼,但他对着姬丹的奉承,使得他对其他任何人都带着捧高踩低的轻贱和蔑视。 “站一边去,我要练筑了,以后听我击筑要给很多很多金子的,你掏得出吗?” “你只是个质子,你不和我们太子在一起,你哪能活命呢。” “你得感恩戴德听到没,你这样臭着脸不说话,不像我,我还会击筑合琴,你舞个剑吧,不然我们不带你玩。” “赵政,你娘是真的被一万个人睡过吗?” 打过两个照面后,他憎恶这世的靡靡之音也憎恶极了乐师。 嬴政也总以为自己忘记了,回忆却像一只不安分的蚂蚱,披着当年盛夏的蝉蜕,拖着影子生龙活虎的蹦过来。 可他如今才发现自己。 早已不在乎。 这段回忆已经被个小姑娘钻进来,摇着尾巴耀武扬威。 他道:“去命几个武士出宫去深山守着,采几棵盛开的桃花树,种在你们王后的花殿里。” 赵高领命,“诺。” 嬴政负手走了出去,唇角一勾:“喂野狗,一同挖个棺材葬了。” * 白桃和小宫女们玩闹一上午。 收到了一封威震天带来的信。 ——“姬丹人头,此乃赠给君上,王后的第一道贺礼。” 字迹没有整肃的紧张,反而带着悠然闲适的自幄。 很难想象那位女子如今在满是对手,稍不留神粉身碎骨的敌营。 “虎毒还不食子呢,怪不得那老姬喜毒起来连亲儿子的人头都能端来送,原来如此啊,不过” 白桃摸着下巴说道,“第一道贺礼?莫非还有第二道?” 吊得狐狸胃口越发的期待了。 烧了信,白桃单携了蕊儿去了王城正在扩建的外城。 继灭了两国后,无数的富商豪绅被迁往了咸阳,不仅咸阳正在加速扩展,连王城的宫殿也一座座的拔地而起。 梁山宫,兰池宫,宜春宫,曲台宫,望宜宫,雍门宫等等。 均展示着大秦的气魄和不可一世的雄伟。 最直观最丰富最辉焊的篇章。 白桃赞叹之余,又走到了一座半完善正在建造的宫殿面前。 一群子戴着沉重镣铐的奴隶们滚着一圈圈滚木和石头,他们面黄肌瘦,沉重的苦役让他们的脊被被压弯呈现出病理的扭曲,厚如铁的脚掌,伤痕累累的鞭痕。 风吹起了沙子,让人迷了眼。 见到一群戴着镣铐的小孩子,在角落里面目沉静的垒着石头,再由那边的人用推车推走,寻了个间隙,白桃走了上去。 小孩子们见到这位衣服盛极的少女。 眼睛纷纷睁大,一双双眼睛又先看着那边正在被官吏督促干重活的大人,重新又看了回来。 “你是谁?” “你是怎么过来的。” “这是重地,不能擅闯,小心你被打鞭子。” “打鞭子很疼的,还会给你吃馊食,我最怕打鞭子了。“嘘,小点声,别被那边听到了。” 小小年纪,展现出不一样的稳重和沧桑,他们在这里被磨灭了天真连说话都是直直木木,仿佛在自说自话。 白桃摸了摸稍年长小女孩的头,见到那几分熟悉的眉眼:“你是不是还有个姐姐?” 小女孩脏污的脸部有表情变动,惊讶道:“你怎知?” “不会挨鞭子的。” 白桃说完,往回走去,蕊儿跟在她身后,听她道,“将他们腿上的镣铐解了,请个教书先生过来教他们,以后不必干苦役,就住在咸阳城里。” 蕊儿思忖了一下,提醒道:“回王后,这些都是周朝遗民,他们暴乱过.几十次。” “日后还会暴乱么?” 她不假思索:“会!” “反正都会暴乱,不如让他们先明明是非,懂懂事理。” 白桃走在树林底下,暖光便从林隙中穿过,洒在她的身上变成金色的水波,碎碎摇晃起来,“你说,凡人是不是很奇怪,有的人总会念着于祖先的过去,却也有人去改变子孙的未来。” 目前诸国被灭顺序。 韩(已灭),赵(已灭),魏,燕(追击中),楚,齐。 谢谢大家。 第一百三十章 阴兵过道 秦国追燕国。 就犹如狗撵着兔子。 燕国在自个儿地盘上被追击的狼狈不堪,躲躲藏藏,也想过设伏反击,可撞了鬼的是每每还未行动,风声早就走漏出来跑到敌将的耳朵里了。 没有奸细。 那才叫出了鬼。 至于是谁,相互猜忌不停,就是没有头绪。 这段时日以来燕军颇感坐于涂炭,泥足深陷。 秦国灭了韩国,又灭了赵国,如今他们又和燕军对仗,轰隆隆的大军就驻扎在地处中央魏国的上头,兵线犹如蝎子的钩针,一甩就是击穿大半个魏国。 魏国人心惶惶。 也不是没有行动。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秦间腐蚀透顶,还是曾经的霸主已经被打得彻底跪趴再也站不起来,总归竟没有太大的军事作为,顶多就是在外多围了一圈甲士。 还竟隐隐带着些稳操胜局的意思。 掌握魏国动向后,追逐燕国的少将军王贲,和父亲,和秦王已经达成了充分的默契。 旌旗猎猎,黄沙漫天。 十万士兵们骑着大马列阵朝着南面崩腾不绝,是即将席卷吹刮起来的风暴。 王贲举起酒碗。 对着身旁的李信铿锵告别,“李兄,继续北上,拿燕王喜的人头祭酒!” “哈哈哈哈好!”李信眯了眼道,“此去大梁,高奏凯歌,斡旋而归!咸阳城里,咱兄弟再来吞烧刀子!” “好!” 酒碗摔碎,瓷片迸溅。 夕阳下,两个魁梧的将军双手击掌,精致的护腕相碰。 王贲被风沙揉碎的英挺眉眼舒展开来。 他头盔上的枪尖晃动,带着势如破竹的狠劲,转头骑着红鬃烈马飒飒远去。 * 无论如何变迁,秦国和燕国的交战有多酷烈。 魏国风貌往昔不改,依旧还是天下中心,由于大梁城墙坚固如铁,土地肥沃人口稠密,又兼交通发达,水路陆路交错。 说它是最大的流金淌财的聚宝盆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可奇怪的是。 发达若此,近年来却无夜市,魏王甚至下了严厉的宵禁。 眼下暮色刚刚四合,林立的商铺早已经打了烊,大街上漆漆冷冷,寥寥几人也快快躲进屋子插上了门闩,隐约还能听见重物挪移镇压门口的声音。 招幡在风中变得粘稠和阴冷。 “大梁城里风光好,大梁才子尽往他乡跑,跑跑跑.” 厚重的雾霾已经无声的蔓延。 有个垂髫小儿从雾霾中出来,他两手甩动,左拐又撇,脚下哧哧的踢着石头,口里还唱着大梁群众最熟悉不过的童谣。 ——跑跑歌。 “跑跑跑跑到虎狼去,商鞅张仪公孙衍,变法连横贵如油,跑跑跑,跑到他国去,一起楚,二改革,三膑齐,败马陵,四乐燕,五统六伐夺七城” 垂髫小儿哼唱的朗朗上口。 这时风呜咽的更大了,前方六畜不分的暗淡,唯踩得地上的枯叶嘎吱嘎吱响。 “跑跑跑,跑得满街流。跑跑跑,跌倒一群牛,要问大梁有个啥,风光好,风光好,獒兵耗将满地跑,跑跑跑.” “吱吱吱吱吱吱。” 一只只肥硕的老鼠在大街上大摇大摆的穿行,打着红光灯笼,啮齿龇出,身上还粘着着暗青色的苔藓。 垂髫小儿不知道害怕。 见到这么多耗虫占据了大街,挺着小腰杆撒了泡尿,又眨巴着眼睛看向前后左右。 前面是城门。 寒风贯穿的很大。 阿娘说坐在屋子里感觉门口有大风就代表门打开着,就要立马去关好门。 垂髫小儿又见好似有一排排高大的人影骑着马走过来,他咬着手指:“爹?娘?” “咚咚咚咚咚咚.” 这是魏兵出征时最常听到的。 甲胄击打之声。 可这么大晚上的,怎么魏国还要出征。 阴风中又伴随着腐臭腥味,骨头咯吱咯吱的磨损声,四面八方好似都站满了人,吹了口气,贴着人的脖子。 让人汗毛直竖,头皮发麻。 垂髫小儿这下隐隐约约终于知道害怕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扯着嗓门大哭道,“阿爹,阿娘,你们在哪里,石头害怕呜呜呜呜!” 声音在黑夜响彻的尤为嘹亮。 那甲胄整齐撞击声疏忽停止了,而后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有怪物口中发出的嗬嗬声,陆续有马蹄声音伸着利爪朝着垂髫小儿袭来。 时间在一刻被拉开的无限漫长。 “嘘。” 有双冷白如尸体的手抱起了他。 垂髫小儿颤动不止的落在男人怀里,吸拉鼻涕哭泣不止,手紧紧的攥着他华贵的大裳,宛若拽着救命的枯草根,死不撒手,“呜呜呜。” 男人温柔道:“你阿兄阿娘难道没有告诉你,阴兵过道,不能冲撞么?” 垂髫小儿睁大眼睛看到的是男人露出一只眼,半脸遮挡的面具,折射着阴兵莹莹绿光,这也是他在人世间见到的最后一抹光亮。 小儿脖骨被掐断,被男人破布般的丢下。 马蹄列队有序的踏过,山岳崩裂般的巨响。 “咚咚咚,咚咚咚” 黄害丢下小童,窜到了老树虬的墙头。 被秦国狐妖损害皮囊后,不得不用上最初皮囊,只可惜他的左眼天瞎再也无法复原,还留下道道狰狞的蜈蚣伤疤。 现他撩起一只眼皮看向下面的景象。 月色下,男人的身形单薄,高高俯瞰时说话间有种病态和强大交杂而出的古怪,“不知道大秦的将士能不能够我这些阴兵练练手。” * “报——大王,不好啦!” 声音之大,好似要把宫殿轰炸成灰。 魏王假正在给自己的爱獒剪刮毛发,闻言吓一激灵,手一抖给威猛的獒犬削了个秃头,看着自己心肝宝贝那光溜溜的脑袋。 他企图再从中翻找出几根尚还在世的几撮毛。 摸了摸叹气道:“爱卿,什么大事,你屁股烧着了?” “大王,大王啊。”爱卿哭哭啼啼的抹泪,“那秦将,杀过来啦!” “哦?不是正和燕国打得难舍难分么?” “王剪之子王贲,统领了十万精兵南下,大獒吞骨头似的,吞了好几座城池,突围了我们大魏的防线,现在拥兵城下,将大魏围得水泄不通,甭说人了,现在是连只母苍蝇都飞不进,大王啊,您快快登城头去看看吧。” 魏王假还在心疼自己心肝宝贝的毛发,待爱卿叫了好几声大王大王才好像反应过来,“我们大魏城墙有多高?” “五丈多,” “有多宽,用什么砌成。” “宽长达三十余里。用砖包而砌,坚比磐石。” “寡人专门命令工匠再再城墙外部修缮了瓮城,设立了无数障碍,爱卿你觉得秦军能够轻易攻下?” “怕是不能。” “我们城内粮食几多?” “事先有备无患,八万大梁士兵和其余百姓可吃三年富裕。” “前几日有富商来询价,寡人正要高价售卖此神獒,如今皮毛皆损,身价几跌,实在有损大魏神獒威名。” 魏王站起身来,表情和写着古文的碑一样生动,指了指那只吐着舌头的獒犬,“丑成这样,寡人实在拿不出手,就因你拿区区这点小事叨扰寡人。” 爱卿:“.” 第一百三十一章 恶鬼攻城 满腹委屈。 爱卿实在是有苦说不出。 魏王好养獒,视之如祥瑞,视之如神兵,视之如命。 更比他这百来万的大魏民众还要珍贵。 但凡爱獒出去遛弯,必定要几名小太监拍手开道,普通百姓甚至还要弯腰跪下拜颂,甚至寻常说话间。 不能说犬一字,以免犯了忌讳。 更离谱的是。 正邪奸恶,能臣奸佞。 大是大非,大忠大恶。 如何擢升官吏历来是君王一大难题,认人不清自则时自毁长城,祸及江山。 轮到魏王这里。 简简单单牵个獒犬趴人裤腿上挨个嗅嗅,凶猛吠叫的当场处死。 要是身上但凡沾点肉味,那直接就省去了几十年寒窗苦读,立马飞黄腾达官拜上卿。 魏国是天下第一个变法的。 曾经也稳站过霸主地位,逼得虎狼秦国几乎国祚灭绝。 可如今。 代代荒谬到如今,荒谬便成了世代袭承。 从酷爱珠宝的魏惠王开始,到酷爱名马的魏襄王,酷爱武士的魏昭王,酷爱服丹的魏景湣王。 到如今的酷爱养獒犬的魏王假。 姬姓,本名魏假。 大争之世,无所谓平庸不平庸的政治人物,只有强者和懦夫。 吞噬先祖的功勋填吞自身的饱胀,偏执当下的乐趣蚕食霸权的幻想。 眼下分崩离析的国土,沦落到固守大梁的屈辱,魏王假却依旧逗弄着獒犬取乐,不问世事。 荒也,谬也。 “大王,大梁守得了一时,守不了一世,大魏没有能够领兵打仗的将军,再也没有大挫秦军五十年的吴起了。” 爱卿掩面痛哭,哀从心来,宛若痛失老母。 “你哭哭啼啼,做个女人难堪像。” 魏王假道,“谁说魏国没有领兵打仗的将军了?寡人的黄爱卿前不久让那秦王嬴政痛失了一良臣,回来时变是变化了副模样,他养的神獒比寡人养的要好,通人性,说人话,他养的兵,能以一打十,秦国,哼!” 他摸着手下吐舌头的獒犬,侧凸起的颧骨显得整个人刻薄而阴沉,“寡人还怕秦军不来,这次定要让那嬴政的十万大军有来无回,百年内,再也不敢犯我大魏半步!” * 大梁城伫立在魏国。 高大,雄伟,像是一座巨大的堡垒,沉沉蛰伏在苍穹之下。 十万精锐秦兵,临兵列阵,旌旗烈烈的团饶在城脚。 推着轮轴轰隆隆的渡濠车,填补魏军设下的地陷,投石车不停的挥掷滚石砸向城墙之上。 无数燃烧着的箭矢如流星般的划过,秦军例行的有条不紊,如一群指挥得当的工兵蚁。 瞭望梯升高。 铁索哗啦啦的摩擦,停止,木板晃动一下然后彻底稳当。 副将手压住铁栏杆,眯着眼看着前方攻城形势。 前面任由秦军如何怒云翻卷。 魏军的石砖和油脂不停,在火箭攻袭上来之时,戳破备好的水袋浇熄,上面架起了无数强弓硬弩手,对着城下扫射,轮番交替。 旁边女墙墙口甚至还有无数精良的弓箭手。 身侧将领叹息问道:“何时架云梯攻城?” “大梁城,坚如磐石,不好攻啊。”副将摇了摇头,“鸣金收兵!” 闻鼓声而进,闻金声而退。 “是!” 将领拿起旁边旗帜,挥舞了几下,朝着西方投掷,金属五行,象征着西方,退息的意思。 下面的鸣金兵立马会意,猛吸一口气,双臂鼓囊的肌肉绷起,举着大锤迅疾猛烈的敲击着钲,“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秦军举着盾拿着矛结成阵法步步后退。 “霍!”“霍!”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中间受掩护的两列士兵,一列飞快拔出魏箭留作己用,另一列收敛同伴的尸体。 魏军看见虎狼退却,高举着长箭欢呼,甚至有人朝着下面吐口水唾骂。 “呸!一群臭虫!” “还想攻大梁,老狗磕到牙了吧?!哈哈哈哈。” “麻皮东西,下次老子来拆你虎狼肉!” 火堆噼啪,浓烟滚滚,阴冷的夜幕笼罩下只残留着余烬的混乱战场,直到余烬彻底湮灭,漆黑一片。 从城墙上被射下的魏军尸体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引得一群秃鹫啄食撕咽。 尖利的钩喙刁得血肉飞溅,红色的眼睛在晚上转动得无端的悚然,好似听到什么声音,它们惧怕得接连飞走。 “吱吱吱。” “嘎嘎嘎。” 打着红灯笼的老鼠闻着味的窜过来,嗅嗅死去的魏兵尸体,那一百多个僵直的尸体豁然掀开了眼皮爬了起来。 起风了。 寒冷刺骨,骤歇又骤起,那风宛若拖着什么,横冲直撞的寻求生门。 秦国副将踩在瞭望梯之上。 他望着前方鬼气森森,月色下好似折射幽幽绿光的大梁城,收到里面探子情报的他,琢磨着道,“听闻大梁城白日日光旺盛,晚上如处冰窟,是有什么诡事?”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心战为上,兵战为下。” 身侧的将领说道,“将军,不妨借此先吓他一吓。” 副将点了点头。 将领又是令下,晚上不好举旗,而是圈住唇边吹了几声口哨。 下方士兵点燃火把传递信号,旁边瞭望梯上放置着一张一张用牛皮打磨,木棒钻孔,腾飞空中可发出刺耳声响的风鸢。 一声口哨响起。 火把挥舞如波浪。 一排又一排的风鸢随着信号次第乘风而起。 此风鸢经过秦王后改良,又经过蒙恬应用战场,飞得更为平稳,且距离更为遥远,其中风钻进孔隙中不亚于指甲在耳朵里面剐蹭,风急了甚至像是野兽在哭泣。 “但愿今晚魏军能够睡个好觉吧。” * “快看!下面是什么?” 几个魏国巡逻兵,在呜咽的冷风中巡逻,本也一切相安无事。 偏生有个巡逻兵的火把溜滑掉在城墙之下,又偏生好奇的往下一看。 大梁城高有五丈。 现在阴风又刮得甚为猛烈。 黑夜的一切都靠着一闪而过的火光,隐约看到一朦胧的黑影伸着腿在那里走动,待细看,又是彻底陷入朦胧。 那位巡逻兵揉了揉眼睛,嘴里咕哝,“莫是眼看花了?” 首领质问他为何脱队。 巡逻兵为了逃脱责罚,不管三七二十一道,“将军,俺俺俺,好像看到下面有人!” “下面有人?” 刀疤首领冷笑,“秦军断不会三三两两毫无动静的攻城,找死还是送死?莫非你看到了鬼影不成?” 巡逻兵听到鬼一字,咽下口水。 联想到最近大梁无时无刻发生的怪事,譬如村民上山打猎,看到一群僵尸,又譬如百姓们晚上走在郊区偶尔听到怪物嘴里的哬哬声,又甚至有人看到自己死去的丈夫儿子魂魄归来。 他缩了缩脖颈,不敢再想,“将将军军,小的没有撒谎,方才真的好似见着了什么人在下面走,这才叫了一嗓子。” “哼。” 首领冷笑,拔出长箭沾上桐油点燃,“亵渎值守,三十军棍,扰乱军心,斩杀无赦!” 手中箭射了下去。 照亮一片狭小的区域,只见得那干涸到成深色的硬邦土块。 什么都没有。 他正要拿人问罪,旁边的巡逻兵一声惊呼,牙齿打颤道,“快看!那是什么?!” 几十双眼睛刷刷朝下望去。 先是见到半只腿被拖拽过来,踩在火箭能够照射的区域,留下一条令人头皮发麻的影子。 说是拖拽。 是那条腿僵硬笔直根本不像是人能够做到的弧度,接着是躯干,四肢。 “人”折起头来。 面部血肉模糊,火光照得面部边缘通红,好似融化的血蜡。 旁边的几个巡逻兵被吓得腿软。 “娘的,这是什么鬼东西!” “弟兄.弟兄死了又复活了?” 首领脸部抽搐,丰富的作战经验让他知道这些就是被踱了一口阳气的阴间人。 特别是活埋的死人坑最常见。 他下令道,“火箭,丢下去。” “咻咻咻——” 接二连三的火箭将下面彻底照亮。 简直是阴魂的游荡,一百多余脑浆被摔得崩裂,面目模糊的阴间人在直立游走。 头颅宛若在其蠕动着腐生虫,拖拽着双腿漫无目的寻找什么东西。 如果有活物。 首领想,这群阴间人一定分而食之。 身侧的两个巡逻兵已经吓得屙屎,极度的恐惧让他们声音拔高,“有!有鬼啊!” 恐慌散播,异响惊动得兵士列队上来查看。 首领手起刀落。 只是他们刚上来只见得他们首领长剑滴血,地上躺着两具无头男尸,首领阴沉的对他们呵斥,“下去!” “啊啊啊啊啊!” 砍杀得几人,扼制不了一群。 恐慌还是被彻底孵化,宛如蛆虫一般钻进每个人的骨髓里。 已经有人拔尖了声音,指着城下道,“他们在吃人!” 被首领砍杀的,几个还粘连着一丝活气的头颅滚落在墙下。 被围绕着的一群阴间人啃噬成白骨。 他们喜欢活人,喜欢浓郁的人气,但凡仅有一点。 嚼完头颅后他们又舔着舌头折头朝向城墙之上的方向。 幽幽的死气上浮。 粘液滴滴答答的从他们毫无温度的身体上滴落。 将领反应奇快,拎起油桶倒了下去,火光彻底燃起,试图掩盖一切,喝止道:“谁他娘的控制不住你们乱喷的屁眼!老子削了你们全家!” 火光。 阴间人。 黑影森森在其游走,直到被烧成了一具具即将坍塌的骷髅。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没待首领松了一口气,风中又传来无数鬼哭狼嚎,周身环绕着幽灵地狱的冷风。 找不到源头,捉不到尾巴。 恐惧是从天灵盖贯穿下来,巡逻兵们害怕逃窜,大声叫唤:“是魂魄,他们的魂魄要来复仇了!” “啊啊啊啊!不是俺烧的,你不要来找俺。” “俺给你磕头!” “娘!” 他们被吓得脸色惨白,丢盔弃甲。 更糟糕的是,空中的异响让战鼓擂响,号角呜咽。 大魏士兵集体冲出帐篷,拿起武器横在身前,“有敌情!列队!” “呜呜呜——” “呜呜呜——” 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听得人脊骨透寒。 浓重的黑幕里,好似站着一群群恶鬼咧着尖锐齿牙,露出诡异的微笑,伸出利爪正朝着他们猛烈袭来。 城墙的人跑下来大喊:“鬼!鬼来了!是鬼攻城!” 大魏士兵闹得人心惶惶。 第一百三十二章 旧日坟头 “决荥口,魏无大梁;决白马之口,魏无外黄、济阳;决宿胥之口,魏无虚、顿丘。陆攻则击河内,水攻则灭大梁!” 这句话曾经是倾危之士张仪威逼魏王退出合纵盟约的言谈。 如今。 成为了如今王贲攻打魏国的计策。 十万主军兵临大梁城下,围得水泄不通,已此来迷惑魏军视线。 而他则携带一千精锐日夜不休避开探子耳目拔营挺进野树林。 魏王开挖引黄河水流入的圃田泽,又开凿鸿沟水系连接起济水、汴水、泗水、睢水等河流。 大梁繁荣的水流。 落在秦军手里,会彻底成为凿开大梁的利斧。 已至初春,万里青山暗成浓黑,月色将凄清柔碎洒向粼粼的直流波纹。 一顶顶秦军帐篷坐落其中,篝火烧成黑烟,几位秦军巡位兵按着腰间的长剑,抬头望向远方。 只听得飞禽走兽连番奔走,风里传来急急刺耳的兽吼猴叫。 “昨夜我们杀了一群野狼,今日还来吗?” 身侧人低沉着嗓音:“狼记仇,不死不休,你确定杀光了吗?” 巡逻兵点头:“斩草不除根,祸患无穷尽,我怎么会手软,只是今日这动静响得也太大了,是有山君?” 身侧人摇头:“山君?断然不会。” 这群年轻的巡逻兵都是秦国贵族子弟放在战场里历练获取功勋。 知文熟法。 他们言谈之间只听得野兽嚎叫突然停止。 犹如被人全部隔断咽喉。 “怎么没声了?” “呜呜呜——” 野树林风大,凄惨呜咽的吹,万木翻滚,树叶唰唰掉落,寂静的让人发毛。 “是啊,这些野兽突然都不叫了。” 几个巡逻兵接头,脚步停下,竖起耳朵只听得唯有后侧帐篷里面白日开挖鸿沟的战士们鼾声阵阵,还有不远处的水流湛湛。 有人下意识的紧皱眉头。 举起火把抬眼看向头顶,枝干虬结唯细细月光洒落的影子掉了下来,除此之外。 只有一片片宛若黑色怪手交织的树网,“弟兄们,打起精神,怕是有怪。” “是!” 几个巡逻兵将换岗的弟兄叫醒。 本五步一岗现在变成了三步一岗,他们不再交谈,短暂的眼神交汇,全身身心将注意力放在野树林里传来的一切动静里。 “吱吱吱,吱——” 猩红着眼的肥硕老鼠贴着腐叶流窜,恰巧被位巡逻兵踩到。 口里发出又长又尖的惨叫划破夜空,紧接着口吐鲜血而亡。 “刷刷刷——刷刷刷——” 阴风骤起,腐叶翻卷抛向半空,脚步声从四周嘎吱嘎吱的响起,树木一盖叠一盖大力摇晃。 有什么东西从里探出四爪包抄过来,巡逻兵听得毛骨悚然,急忙敲锣,“有敌情,咚咚咚!有敌情,咚咚咚!咚咚—” 喉腔被贯穿,血液碰溅,露出长长的银甲。 敲锣的巡逻兵睁眼倒地,露出后面不知何时站着的阴间人。 他身高八尺,威武强壮,额头佩戴图腾额带。 唯见面部爬满尸斑,碎皮肉开始剥落翻卷,龇露着獠牙冲散一群拔出长剑的巡逻兵。 “这是什么鬼东西!” 帐篷里的王贲戴着头盔出来,见到兵士们和一群爬满尸斑躯干腐烂的阴间人搏斗在一起。 他牙齿打了个颤,“别砍四肢!他们没有痛觉,先剁脑袋!” 这群都是能够负重奔袭的秦国精锐,忍性和耐性都属于佼佼者。 没等将军发令,他们已经迅速冷静下来,早早砍掉了几个阴间人的四肢,只见有两个被砍杀手臂的阴间人,龇着滴落黏液的獠牙,腿部诡异的曲起,像是蜘蛛一样爬行。 还没等靠过来,被一剑斩杀。 头颅没有鲜血,只有凝固的黑血和冲上鼻尖的腐臭。 王贲左右开剑,一剑一头,顺带抬脚踹开一个缠上来的阴间人,咬牙凶狠道:“妈的,哪里冒出这么多,老子是掘了你们亲娘的坟吗!” 又是一道利爪带着疾风袭来。 王贲判断方位,浑身绷紧,腰部后倒,红篷猎猎上卷。 眼瞳倒映出那袭来的阴间人面目,瞳孔疏忽睁大,“羌瘣!” 阴间人显然是回答不了。 他五指成爪再度袭来,眼瞳深绿,深眉挺鼻,头戴图腾额带,赫然是死在燕国战场的羌瘣。 “羌瘣!你—” 王贲心头戾气翻滚,眼角出血,“他娘的老子亲手埋的你,还特意挖的好大一个坑,拿血镇着,告诉我!是谁给你刨出来的!” 阴间人:“.哬哬。” “你他妈的说话,是谁作践的你!老子去剁了他!” 王贲杀意翻腾。 侧身躲过他的利爪,又听得周围还有穿着秦胄的阴间人的震悚怪声,兵士的惨叫,眼里倒映出这宛若修罗地狱的一切。 面前的“羌瘣”再也不能给出回答,不会和他并肩作战,更不会与他谈笑饮酒。 他已经彻底被刨出来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王贲眼中闪过痛楚。 利落的朝着他举刀,羌瘣头颅被斩,栽落下来,他道,“没事,爬得起来弟兄照样能够将你安得回去,不过就是掉个头,爷们流血打仗,掉胳膊掉腿没什么大不了,等回去弟兄给你塑个金身,你嫌燕国风水不好,兄弟给你再重新选一个风水宝地。” 说着蹲身一把扯过羌瘣的额带,腐叶上滴答着滚烫的泪水。 树影还在大力摇晃,似乎杀了后又有无穷尽的阴间人等待着钻出。 将领眼见情况不妙,对着王贲大喊,“将军!此地邪门,怕是养尸人的尸坑,我们先行回撤,待雄鸡破晓再行打算!” 王贲被几个将领架着后退。 他那被王翦死死压制住的少年意气和满腔情绪彻底被释放出来,赤红的双眼燃烧着仇恨的火焰,朝着夜色大吼,“养着一群死尸你算老几,刨人坟堆你又算老几,有本事你出来,损阴德忘八德的东西,是缺了你娘哪门子的德,生出你这么个屁眼朝天的玩意,有种你继续刨,被老子逮到,顺着你祖宗十八代,刨得你祖宗骨头堆都找不到!” 围着他撤退的狼狈秦军们,看着眼前冲追过来的阴间人,一张张坚毅的面庞也是酸楚不堪。 曾经浴血同行,同吃同睡同玩笑的弟兄。 死后也不得安宁。 声音传去很远,盘腿坐在山石上闭眼吸收月夜精华的黄害,听到下面骂骂咧咧。 他皱了皱眉。 掀开了一只眼皮,瞧着深蓝快要破晓的天幕。 要天亮了,无数泛着红光的红线在四面八方延伸,勾落在山川河流之上。 冷白的手指勾了勾,摇了摇铃铛。 “叮叮叮——” 阴间人惧怕日光灼射,现四散而开,蛰伏在深谷里,岩石山洞底下。 “吱吱吱。” 老鼠吃饱了人肉,个个肥硕无比,趴伏在他脚下。 很快,黄害的脚下就堆了一层一层黑灰,他面容冷白,扯扯衣襟自语道,“一路阴兵在魏国大梁,一路阴兵埋伏在这里,两面夹击,围魏救赵,可真是一策好计。” * “君上,前线密报。” 赵高将密封泥管当着嬴政的面拆开,然后双手高举。 嬴政在铜盆里洗了洗沾着墨汁的双手,擦了手丢了帕子一把接过展开,看完长眉挑起,“阴间人?” 又道,“山鬼呢?” 赵高答曰:“巫师早几年隐匿深山,为君上祈福,向来是居无定所,恐一年半载难觅行踪。” “孤不用他给孤祈福。” 他蹙眉,“孤的一千精锐,个个力拔山兮盖龙赛虎,是万里挑一的强兵,他们的用处,远能超乎所想,如今却深陷野鬼林,被妖氛邪祟轻扰,折损了近半数,该给他们祈福。” 旁边有影子动了动。 神兽吉祥的河山屏风里两个尖尖的双螺髻翘起,活像是珍禽点了晴活了血。 小狐狸扒拉了碍事的物事,凑着小脸倾听。 唔。 夫君好似生气了。 “君上,奴才这就去寻。” 赵高思绪缜密周全,顿了顿,“君上,要不再另些方士?” “不用,山鬼不是耍把戏的方士,是有些真本事。” 嬴政大步下去,两手推开屏风,少女没有着力软趴趴的摔在他腿边,摔着了似乎有些郁闷。 伸手要抱。 他弯腰摸了摸小狐狸柔软顺滑的鬓发,算是顺毛,“他还了孤爱妻,孤信他,找!” 赵高领命:“诺!” 瞧着赵高走了后,白桃对嬴政道:“政哥哥,你为难他一个内侍干嘛?” 她又道,“那山鬼,神龙摆首不见尾的,避樊笼脱俗网,任寒暑之更变,对人间更没有半点牵缠,赵高就算找一辈子,能找到吗?” 嬴政:“若是对人世无半点牵缠,怎么会下山来救你?” 白桃一噎,“那是他贪财,他想领赏金。” 可是用什么法子不好,偏用剖人心血这种法子,这已经是邪道的路数了。剖心血,伤人寿数。唆使人剖心,极损阴德。 她宁愿自己永远不醒。 男人撩开眼皮道:“无论怎样,山鬼救了你,也救了孤。” “.可是”小狐狸樱唇半启欲言又止,然后耷拉着眼尾,“嗷。” “嗯?” “你既信他,那我也信他好了。”她又道,“但是现在不是找不到吗,听闻世事瞬息万变,忽如白驹苍狗过隙,料想战场也是一样一样的,现在那野狗林子里不知道都是群什么鬼东西,要等待那山鬼出现降伏,没准坟头草都能捆起来当柴烧了。” “不行,行不通就是行不通,我们不要找他办事,太磨蹭。” 少女扭来扭去,在他怀里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又贴了贴他的俊脸,“政哥哥,其实我倒是知晓一个人,且绝对可信。” “嗯?” “他啊,政哥哥是最熟稔不过的。” 白桃削葱的指尖缓缓在他手心轻挠勾勒。 写下一个名字来。 嬴政被描绘的嗓子发干,什么字竟也没注意。 少女不老实的用尖牙轻轻咬他,然后攀着他的肩膀吸了吸鼻子,“阐道法,扬正道,书符箓,除妖孽,政哥哥,你不知道的是,我们的水工会得可多着呢。” * “什么?!我会阐道法,扬正道,书符箓,除妖孽这这这.” 郑国府邸,正在翻着肚皮敷上泥膜晒太阳的河狸,闻言泥膜都给吓掉,“这这这,姑奶奶你莫非说的是那捉妖道士?” 白桃正眨眼看着他掉下来的泥膜。 好奇他从哪里挖来的。 “姑奶奶,我做梦都不敢这么胡编乱造啊,我是只妖精,说好听的是生灵,说难听点的是孽畜,这阐道法的是道士该做的。” 越说越低,如蚊蚋。 其实河狸人形相貌极好,敷完泥膜后吹弹可破的皮肤简直羡煞秦国一堆淑女,如若他不做这些怂包表情的话。 小狐狸不想听,转过头去,唯剩耳朵尖尖竖着。 “可是现在连道士都吃绝了户,那阴间人是什么东西,小的也只在成汤之时才见着过。” “那时候也是乱世,但并未如此的骨铺野路,行人断魂。” “只偶瞧见三三两两四处游荡,现大杀之世,血腥漫天,虽出现阴间人成群结队也不足为奇。” 他委屈着上乘白皮,低下头道,“但姑奶奶,以前我就怪怕的,那群阴间人见着生人就猛扑,不管你修为几何,且面目丑陋,獠牙利爪,衣着褴褛,不修边幅.现在居然多了,见着了那还不害怕翻了倍。” “.” 白桃伸爪,狐狸眼直勾勾瞧着他脸颊残留的泥膜,“你敷的什么,我也要。” 河狸满腔言语被打断,上不去吐不出来。 只能叹了口气。 一个梭子扎进府邸的池子里面,只见得水波圈圈荡漾。 他拿出一荷叶包探出来。 上了岸一打开就是清香无比,里面放着柔嫩松软的泥土。 日光斜了些。 打在敷着泥膜的一狐狸,一河狸身上。 两小只毛发纷纷被照耀的如踱了一层金粉,顺滑无比。 尤其是那火红色的小狐狸。 不细瞧通身仿若被烧着了一般。 郑国撇着她那六条大尾巴,除了在心里吸溜了一口气,倒是什么也没说。 白桃甩着尾巴道:“感觉挺好用的,你这是什么泥?” “是河心的泥,水流时刻不停,河心有个穴眼,久而久之其中沉淀的都是精华,姑奶奶,你知道每条溪,每片湖,每个河,都能诞生独特的精魂吗?” 白桃:“阿兄讲过。” 郑国躺在这个角度看,只觉得她这么笑起来有点发毛,“啪啪”地拍了拍脸忙道,“我把这个泥膜叫做,还年驻色。” “啪啪啪。”“啪啪啪。” 白桃也边用爪子拍着脸边甩着尾巴,“不错不错。”又问道,“你真的是如此想的。” “什么?” “大秦需要你,那魏国,你是真的不去么?” “不是,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郑国泥膜敷得冷汗都下来了,“姑奶奶,俗话说得好好,有多大的肚子吃多大的馍,有多大的手端多大的碗,扛着铁具修渠我还行,带兵打仗实在不会,再说了,魏国还有那么多活死人,真真邪乎级了。” “邪乎什么?你好歹是修行了几千年的妖精。” 她粉唇一张,又是戳心窝子,“骏马面前无沟壑,怂狸面前尽是坎。” 郑国用爪背摸了摸脸,耷拉着耳朵,“怂是怂,但是我活得久啊,胆大的全死光了,不信千年之后,谁哭谁坟头。” “.” 好生道理。 白桃斜乜他一眼,道:“黄害,位尊上卿,善养獒,能控鼠,左右臂膀非人为妖,论政阁内,月下淫秽,那日旧朝王女跳楼。他现一只黄鼠狼正在魏国。” 郑国瞳孔收紧。 黄害。 黄害。 回忆瞬间化作闪电向下俯冲。 这个名字囊括的东西大多了,是已逝去的故友,那位皎皎君子。 对于他来说,是悼念。 更像是祭典,又好似早已在心中鋳了一座碑,上面刻着抹不清的字深埋在地下。 活着的人却要将碑上的字像是割开血肉一般割尽。 抛出来,抛出来。 去还那位风光霁月君子。 一个天下大白。 白桃随手拔了一把山石旁边的草,瞧着那断根的莖,“去?” “魏国,我去。” 郑国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笼罩着透薄的暮霭。 白桃化作原形,轻摆的风在她身上裙裾上散开了涟漪,用帕子轻轻抹去脸上的泥。 她道:“秦王两日后要去骊山遴选将才,一呆就是一月,此行魏国我也随你去,本涂山氏倒是要过去镇镇场子,看看还有何等宵小,敢在我眼皮子底下犯禁。” 还年驻色面膜,秦王后同款,纯天然0添加,9.9包邮啦。 第一百三十三章 黄河起堤 郑国得秦王令牌。 在黢黑的深夜里秘密出行。 而白桃修为不可和同日而语,不过半天日程便已赶往大梁。 外头如何变天,大梁风华依旧,像是沉睡在过往恒长的梦里不愿醒来。 店铺林立,食客照常。 白桃起绘了一张手符贴在一病死鬼身上当傀儡,放出消息后,不过两日,那巨鱼就咬上了鱼饵,带着一大干侍卫做土富巨商扮相赶来。 魏王假浑身金光灿灿,穿了满手的金箍子。 甚至身上还佩戴着绘制着独特家徽的玉佩,脸上的神色也是精心的打扮过的,带着几分势力和几分流动的市侩。 十足十的扮相。 还没等进来,就听到他声音爽朗道:“听闻白家长要买老夫一匹獒,报价万金。” 白桃坐在帷幕之中,手指点在案上。 门口那两眼乌青,身形瘦瘦小小的傀儡女孩弯腰打手势,手指的韵律随着她指尖顿挫,“獒老,主人不能见日光,还请担待。” 这是哑语。 索性魏王假身边能人众多,有侍者很快就转述出来。 “老夫只是一届商贾,只要买卖做成,甚事好说。” 魏王假捋捋胡子,左右打量一圈,眼里闪动着精明,“白家长碍于面目视人,连身边服侍的都是哑女,天下奇人异事多矣,算不得什么。只是,白家长要拿一万两黄金换老夫一匹神獒,出手如此阔绰,可莫是要行诓骗?哼,若真如此,那就别怪得罪。” 白桃狐狸眼流转。 抬脚一踹。 几个大皮箱就从帷幕中推了出来,箱子绘制着龙虎凤纹,上面有团团的火焰。 “咔哒。” 箱子机关自动打开。 灿灿若骄阳,摄人心魄的金光瞬间就洒满了满屋。 “哈哈哈哈,这做派。不面目示人嫌恶奸商,乃天下贵族恶疾,只不过连个箱子都要绣个花.哈哈。”魏王不看金子,反而瞧着图绘,手指点点,“老夫知也,白家长是楚人。” 瘦弱如折纸的傀儡女孩又是手势,“獒老走南闯北,博闻强识。” “是也是也,如今瓦釜雷鸣,各路诸侯逐射天下,只有你们楚王还讲究着这些祖宗留下来的,宁勿需有的虚礼,神神叨叨的做派。” 魏王看着眼下青紫的傀儡女孩,冷笑。 他坐下拿着觥为自己斟酒,身侧随从打扮的魏国卒纷纷站立两侧。 侍卫牵着一高大威猛,站起来足有大半个人那么高的黑獒走进来。 “家主。” “白家长如此有诚意,那老夫也不能糊弄,这匹獒,上上品,能够扑杀十几名死侍,端的是神勇无双,直如天上的神兵下凡人间,只不过是比起吴起,白起那些将军,少投个肉胎罢了。” 魏王假说话间对这些流芳百世的将军流露出不屑。 傀儡女孩细细瘦瘦的手指叠交,认真倾听的架势。 白桃在里面打了个哈欠。 魏王假道:“只不过,如今外面秦军攻城,大梁里头人心动荡,白家长不拿这一万金自保反而要买一匹獒?” 傀儡打手势:“獒老该知道,楚人敬畏山川湖泊,崇拜风,洪,崇尚珍禽异兽。” “如今十万精锐兵临城下,姑且一信未尝不可。” “楚人鬼鬼神神的做派,打到老夫养的獒犬身上?” “獒老可知晓我们楚人尊崇的是什么?” 傀儡少女脸上毫无生气,像是爬满腐蚀锈迹的青铜器。 魏王假越看越狐疑,在她手指点划中身侧乌黑发亮的獒犬突然舐唇。 它倏来忽往在她身侧盘绕,咆哮踞地,“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 魏王眼瞳细细的眯起,“躲在里面不敢见人,你们鬼鬼祟祟的信什么老夫不知,老夫只知老夫所养的獒犬能通辩天下诸鬼,特别是扮演成活人隐匿在人群中的阴间人。” 白桃不慌不忙。 傀儡女孩超前走一步,气势逼得那黑獒垂危祈怜,“獒老真是说笑了。” 狐妖如今六尾修为,气势何等的磅礴强大,稍微泄露一丝就骇得普通禽兽害怕不已。 傀儡女孩继续打手势道,“我们尊凤,尊的是德,义,礼,仁,信。怎会和那等阴不阴,阳不阳的活死人为伍?” 魏王脸色微变。 虽是极细微,细微的像是骨针在他商人的面具上挑了一个针眼。 还是被白桃找到了。 黄害并未单枪匹马,而是和魏王串通一气,可到底是什么底气才能让他在国破家亡之时还能如此气定神闲的卖獒呢。 小狐狸指尖打着圈儿,顿住,“我家白家长所求的神獒,能够沟天地,说人语,看起来獒老这只不仅差了些威风,更还差些火候。” 魏王假脸色越发的难看。 身侧的侍从手指纷纷抵住剑鞘,站前一步,危险一触即发。 他挥手让他们退下,“大梁常说老夫獒老獒老,老夫养獒大半辈子,养过的獒个个以一敌十,忠信勇猛不世出,比国家雄俊之宝臣还要略盛几分,不光其他,就一忠字,老夫就爱极怜极。天下贵胄看獒,首出魏国,老夫卖出的獒不肖几百,刁钻贵客也直面几千,大如驴,奔如虎,吼如狮。白家长所说吐人语。” 魏王停止踱步,“老夫魏国没有,天下就更没有了。” 白桃爪子一挥。 傀儡女孩:“有钱。” 魏王还没开口。 傀儡女孩:“我家主人超有钱。” 魏王假:“.” * 从秦国拔去魏国,那山路都不能说是崎岖了,那简直是蚊子飞上去都打滑,草木茂盛的人走了进去都分不清东南西北。 尤其是魏国。 周遭水路纵横发达,导致山林中老是笼罩起一层水雾,湿漉漉黏腻腻的扒在来人的身上。 再混着青绿色泥苔藓。 顺带着还有几只雾鬼游荡,一靠近你就大大拖慢了你的攀爬速度。 郑国:“.” 好心累。 他在半路上甩掉随从,只身进水路加快行程,再爬出来的时候脑袋顶草,浑身青苔,这副惨样活像是惹怒了秦王被驱赶到这里流放来了。 郑国没时间拖沓,把鞋子从泥土里拔出来后循着秦军的味道往深山老林里走。 秦军在一座偏僻的村庄驻扎了下来。 这个村庄不大,但是远离文明。 远远见着都是用些皮草围着身体,拿着拿药杵捣药的野蛮人,秦军的到来先是让他们恐慌,但是秦军不烧杀抢掠甚至还省了他们夜巡的事,是以除了限制他们的自由,倒是没有什么变化。 这些外面放置的原始居民都是为了防止魏探知晓异常。 郑国甫一进去就被矛戈围困。 他双手高抬,一只手挂着令牌,梗着脖子道:“我乃郑国,奉令来此,开凿鸿沟,治病救人。” 为首的一个秦兵拿下令牌,相互间洋溢的都是喜悦之气。 带领他进去后,几个年轻小将守在外头就见得郑国和锋锐英俊的王贲跪坐行礼,然后郑国从胸口掏出一油步包,听得声音传出来,“废话不多说,这些符纸泡水服下,可解尸毒。” 几个年轻小将对着手上那枚令牌相互传递,抛飞挪腾,拥在一起道,“真的是郑神,这上面的花雕不似作伪,后面还有他的生辰。” “几十年容颜不变,拯救了俺们秦人,以后有得饭吃,他就是神人,他的神符肯定好使。” “我就知道,派他来。大王是不会放弃我们的。” 他们又纷纷抬头迎着拿着油布包从里面走出来的年轻将领,点了点头就去将符纸分发了。 被阴间人中伤的同胞有几百之数。 那玩意邪乎,破损的伤口久久难愈,发痒难耐,一旦抓挠伤面变大腐烂发溃且还会出脓血长蛆虫。 眼下得到良药,脚步都在张扬。 那走出来的将领摇了摇头,“都是些小伙子。”外头又有秦兵进来,对他抱拳见礼,道,“翡娘子在外头哭闹,她说她听到夫君的呼唤,让我们派人带她去找她风郎君。” 将领听了,止不住的叹息。 这翡和风是住在这里风夫妻,翡是个盲女,风是村子唯一的大夫。秦军占领此地修养伤病分散挖水沟,用了几匹丝布请风治尸毒,风为了给娘子置办衣裳出村采药再也不见人影。 秦军搜寻三天,附近山头翻了个遍。 最后也落得一尸骨无存外附几十两黄金给了翡娘子。 可到底是人家夫妻两个伉俪情深,翡娘子横竖坚信她夫君尚在人世。 他走进去,对王贲说道:“将军,翡娘子又过来了,这次说她听到他郎君在山上唤她,她知道夫君在哪里,但需要有人引路渡河,” 王贲:“好生安抚。” 身旁郑国已经换了身衣服,“翡娘子?” 他绯然的唇瓣微张开,似乎是对军营里面有女人感到诧异。 王贲低沉着声音对他解释。 郑国到底是个软心肠,又兼身负着来此刺探阴间人的任务,道,“夫妻两离,到底伤悲,这样,这几日先看看你们挖水的图纸,料理完成后我随这位翡娘子一起上山去。” 王贲耐心阻止:“山间毒蛇虫蚁,猛兽巨怪颇多,恐有阴间人。” 郑国听到阴间人,清秀的眉头舒展,强撑道:“那更要看看是什么妖魔鬼怪了。” 过得半荀,一早。 山中烟雾笼罩得像是湿柴火烧着一样,翡娘子身着山沟沟里粗布麻衣,眉目端正,站在浓雾里倒显得有几分罗幕拂槛的方外美好,只可惜双眼无神。 她开口对他道,“我昨夜听到风的声音。” 郑国点头。 日思夜想,出现幻觉也是情有可原。 他也没放在心上。 如果他再回头想想,仔细回头想想,真觉草率了。 走了一整天,走到了深山。 异木横生,云雾凝滞,在这里神乎鬼喊,想也是天地不应,郑国本应是最习惯这种深林,可心里老揣着打窝的阴间人,时不时提防着未知的危险。 连头顶上滴答的露水都觉得有点透骨凉。 身边翠娘子拿着根探路拐杖,“他们说我是瞎子,可我能闻得到很多的味道,听到很多种声音。” 郑国在心里默默点头。 心想这山路你走得倒是挺熟溜的。 她又讲起了鬼故事:“昨夜,风来找过我,他敲响了我的门,笃笃笃笃笃笃,我起来的时候,没有闻到他的味道,只有旁屋堆起来的,刚劈好的柴火。” 郑国:“?” “他没有死。”翠娘面露笑容,无神的双眼对着黢黑的前方,“我闻到他的味道,他靠过来了。” 郑国的一双眼珠子极其漫的晃在前方,瞧着是什么也没有。 “他来了,真的来了。” 突然有簌簌簌的动静响起来,还有沉沉的叹息声,尾音打着颤,有气无力的,像是不约而同吹响了风管子。 有孽畜! 郑国攥紧白桃所给的符咒,死死捏在手心,奇异的勇气让他身体被翘起,站在这里直面着危险。 他对她低声道:“翠娘子,前面怕不是你的风郎君,躲在我后头。” 翠扑上前去,口中嘹亮,“风郎!” 这声音一出不亚于一声幽怨凄厉的女鬼在哭嚎,别说风郎不风郎,郑国觉得自己要疯,立马拽了前面的翠娘子回来,恰巧也就是这一下子,躲过了横插过来的利爪。 那爪子尖尖细细长长。 是人骨附着腐肉,一股尸臭扑冲天灵盖。 郑国拿符烧起扫过,却被嗅觉灵敏的翠娘一把拍下,她不顾一切抱住那阴间人对他道,“这位大人,他不会害我,你也不许伤害他,死了算是我自作的,多谢成全,你走吧。” 被她抱着的死人,喉腔破空。 一看就是生前被阴间人从后背袭杀的。 喉腔其中还移植长出一朵灵芝出来,身上葬花的男人,腐蚀的身体里站立起来依稀还能看出从前的筋骨。 被妻子抱住的他,两眼空洞似乎呆愣在地。 翠娘在哭,抽噎不止。 郑国又抬头看着自己头顶上方又立着位戴着半张面具的男人,男人皓月当空,身上发散着妖气,像是烧起了黄的烟雾,此时脸色苍白直勾勾的看着他。 活像是捕猎成功的野鬼。 咽了咽唾沫,郑国为自己点了蜡:“走,我还能走么?” 第一百三十四章 黄河决堤 隔了月余。 魏王假还真牵了两匹獒犬过来。 他对着帷幕里的白桃道:“这都是孤的神兵獒将,身经百战,雄当万夫,杀的人数不胜数,那门外攻城的王翦之子王贲,只要进了城,必被它两咬断筋喉吞之入腹。” 傀儡女孩用手问出了比较关心的话,“会说话吗?” “哈哈哈哈。”魏王假用手捋了捋胡子,“老夫是当今世上第一训犬天圣,白家长会以为老夫的獒犬不会说话?” 傀儡女孩用手表示:“哈,哈,哈。” 魏王假有些被冒犯的恼怒,脸上的愠怒遮掩不住,用力一拍桌子,“啪”的一声,身侧侍卫的兵器齐齐闪光。 “刷刷刷——” 白桃甩了甩尾巴,换了另一只爪子托腮。 真是个火爆的性子。 傀儡女孩适时道,“獒老,货不对板还不让买家开口说了么。买卖而已,买卖不成仁义在。” “嗤。”他脸皮抽动,“就让你主仆长长眼。” 那两个獒犬原本就是黄害的爪牙,现在用来博得魏王欢心放在他的膝下,本来帷幔里面那散发的骇然力量就让两只獒挠着头皮都感觉害怕。 现魏王居然还让他们开口。 两只獒耳朵颤若筛糠:“???” 呜咽的那声音一个比一个抖,卡成碎片渣渣,前肢都差点给跪了:“汪~汪~汪~” 魏王假的脸色黑如锅底。 如果他心性再脆弱一些的话,扯个棺材板再拿根麻绳他直接吊死在当场得了。 两只獒瞬间感到不妙。 纷纷前肢趴在他膝上开口,“大王——” 魏王假脸色稍霁,不疾不徐饮了口酒,等着里面的白桃开口,白桃却是一眼看出这就是那日驮着黄害逃跑的獒犬,眯了眯眼。 傀儡女孩:“真是造化钟神秀,獒老此技,高超绝伦。” “会言人语不足一提,神獒神獒,不能一獒杀万人,就是废物。”魏王翘着眉头道,“老夫这獒,可以给你看,但不卖。这是要拿来对付秦兵的。” “就不怕秦军水淹吗?” 白桃坐姿懒散,一言直接将水泡挑破,露出伤痕底子出来。 “水淹?”魏王却笑得狂妄,“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古怪冷戾,如嗓子里卡了一片又薄又锈的铁片。 他对自己身份藏也不藏,“寡人还怕他不水淹,这城外水路条条道道都埋伏了阴间人,寡人的上卿如今在城外炼尸,就那区区一千人,还敢有脸号称秦军卒,和魏国良将比肩,到头来不过是为寡人所用。” 怪不得城内伏满了阴兵。 却见不着黄害人影。 还以为他有什么神乎其技隐匿的法子,看来在郑国那处。 现在终于套出踪迹来,白桃在心里为河狸点个蜡,不紧不慢的扯了扯袖子,连搭理魏王的兴趣都没有,疏忽离去。 她一走。 连着那病死鬼也消了形。 雕梁画栋的楼阁瞬间变得腐朽不堪,搭建的椿木被蟑螂鼪鼬啃噬的摇摇欲坠。 两只獒妖哽咽着终于敢哭出来了,“汪~汪~汪。” 好,可,怕。 盛景坍塌,周遭的侍卫围绕着魏王假戒备,“大王小心。” 魏王假反应过来,“不好,这是敌手,快去速速知会爱卿,快去!” * 秦军好似不畏生。 也不畏死。 他们不畏孤魂野鬼,更不惧老林中的活死人,现在他们依旧拿着开挖的铁具在阴森的野林里依旧开挖水道。 夜幕中。 一滩黑影缓缓靠近他们。 只听得深夜树林中几声异响,这几百多人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纷纷被阴间人杀得毙命。 不过瞬息之间。 “他们”又重新爬起,刚开始肢体僵硬手脚不调,可到底是一群精兵,立马变得行走如飞,在林子里迅速穿行,喉腔发出“嗬嗬”气流声,和着一群阴间人群蚁排衙般的朝着自己的老巢而去。 黄害:“这仗我打赢了。” 身旁无实战经验,纵使踹符也被他所擒获的郑国气的磨着牙,“打赢?呸,为时过早,胜负未决。” 黄害冷笑道:“等着你的狐狸来救你?我手握两万阴兵,城内还有一万,她不过只身一妖,再强又如何,以少胜多天方夜谭,今时今夜,新仇旧恨一起算了罢!” “别人不可以,但她可是天下修为最厉害的狐狸。” 郑国梗着脖子道,“甩了你不知道多少条尾巴,你就自卑吧,别说十万,就算是百万阴兵她也能照样给你拆成渣渣,我劝你动手前还是多思量些,免得到时候炖成一锅.啊啊唔,黄鼠狼臭汤!” 这欠削的玩意。 很快被黄害一脚踹下沟里。 滚了一圈泥泞和腐叶后,黄害就这高高在上的姿势抬起了眼梢,看也不看的转身,望着下方的炼狱,两颗尖牙露出,“我真期望她来。” 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发出来的,带着森然。 旁边被绑的翠娘,她的眼睛空洞的可怕,令人触之心惊,尤其是知道自己的爱郎被变成活死人后,越发显得苍惋。 你瞧见过风的样子吗。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裹挟着的东西,就绘成了形状。 风和热浪混在一起,霎时生了千团火块,捻成万万火蛇,营地里战鼓擂,号角响。底下村子里彻底陷入一片火海,那不知疲倦的阴间人如火焰般扑冲过来。 他们随着风的方向。 这里是秦军一千精锐的休栖地。 外有火海包抄,东南风又骤起逼人,四面八方,不畏灼烧的阴间人拦路。 三五瞬息间。 秦军便是死伤大半。 王贲脸庞黢黑,猩红着眼杀出来,仰着头口中高喊着轻兵死突的口号。 那风还在吹,吹动山川和树林,挑起灿烂至级的火光,扑向地平线,目之所及全是风,火红至极的风。 在漫天纷飞的火光中。 脚腕系着铃铛的少女走了过来,她拖着明红大袍,脸带青铜面具,耳系白铃花,强悍又妖异。 一举一动间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 她藏在面具下的狐狸眼缓缓朝着被绑成狗的郑国瞧上一眼,又扭过头去。 大袍展如翼,贴着地面而飞,利爪朝着身边那群围剿王贲的阴间人袭击。 她比煌煌火势更加的赫赫。 更像是射出来的一把羽箭。 郑国瞧见救兵,嗓子口要蹦出来的妖心终于半滚回肚子里,感动得要哭了:“呜呜呜,姑奶奶,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不过.姑奶奶,我在这里啊我在这里啊,你走错了!” 黄害瞧着下方的狐妖。 他眼中露出惊艳,声线阴冷得往后背上窜,“真漂亮,漂亮极了。这通身的修为,尖锐的利爪,灵活的四肢,飓风的速度,以及.” 下面的妖精一招一式看似毫无章法,却有种任凭斗转星移的海纳百川,在里子里又自有一定之规。 “完美的身手。实在聪慧极了。” 黄害的脸瞬间笑得扭曲,半张脸被火光映照得凶煞无比,“定能收下为我所用。” 郑国听到这句话,蓦然想起之前看到黄害布置在四周的招魂旗,以一定规律插立后就出现了这群莫名其妙不烧阴间人只烧凡人的鬼火。 怕是某种上古传下来的邪门阵法。 上古的阵法. 这黄害不一定就走狗屎大运还真给闯捡到了。 害怕和担忧如掉毛般袭来。 郑国真是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想也不想大吼道:“姑奶奶,这臭东西插了招魂蟠,我记得有一个插在西南角的那刻槐树下。你快去——”拔了它。 话音没落,便被面色骤变,眼底凸显凶光的黄害一脚踹在地上,“找死!” 底下白桃如落花扫落叶般,扫落一群。 其实她眼睛里看到的东西远比凡人眼里的要多。 救下王贲后,身旁周遭忽然凝聚了无数张怨灵的面孔,这些大多都是战场上死亡的阴魂,他们口中依旧发出生前最后一刻的惨叫,拗哭。 伴随着尖利的血啼。 一声又一声,着实让妖精感到颇为不舒服。 这里又阴气极重,火焰烧起来的时候像是淋上了一层淋漓的水雾,遮掩住她的气息,唯有山鬼花钱散发的微弱光芒吸引着他们对它的渴望。 团团围住。 脸叠脸,痛苦堆痛苦。 他们似乎如处在汹涌的波涛中,急于向她伸出一双双大手,渴望被救赎。 白桃利落的卸了一个个阴间人的脑袋,瞧着面前这一张张面孔,他们有的飘向招魂蟠的方位,八个方位,乾、坎、艮、震、巽、离、坤、兑。 他们指引着她。 朝着救赎走去。 白桃舔了舔尖牙,整个人倒飞出去,鬼火席卷她的裙摆,赫然抓住无形的招魂蟠一拔。 经她这一拔,八位的招魂蟠齐齐显现。 不过。 这却不是救赎。 宛如发动血祭,无数的红线在地面上纵横亮起,大风吹卷这片的树木,刮面如刀,瞬间坍塌一片。似地狱门被打开,恶鬼齐出,暴怒的吼叫彻底响彻。 经纬的血线逐渐缩小,缩小之时,躺在上面的尸骨枯草,瞬间化作烟灰。 这片阵法在不断挤压,势要将所有活物挤压成齑粉。 “哈哈哈哈哈。” 黄害站在山头,畅快大笑,“狐妖啊狐妖,我哪有这种能耐开启上古阵法,可惜你聪明一世,给自己盖棺木板的滋味如何?” 郑国反应过来中计,眼尾猩红,“卑鄙!” 第一百三十五章 水淹大梁 “砰砰砰。” 心脏徒然加快。 白桃觉得一颗妖心紧张的要死要活。 疼是疼的,立在阵法里如遭遇了万蛊噬心之疼,唇边的液体滑落,抬手一沾便是满手滑腻。 她却下巴微扬,闲庭散步的走前两步,对着山顶上的黄害笑得波诡。 黄害瞧着疑惑:“再不过三刻,你即将变成我手底下的阴魂,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几年前,放过了你。实属我的过错。” “怎么?” 黄害摸着半张脸的面具,用一只独眼瞧她,又左右瞧瞧已经触动的八位招魂蟠,拍拍袖子道,“你要来讨债。” 白桃语气平平:“是。” 他也很平静的看着她。 风从他们周身环过,阴冷的鬼火还在随风盛开,裹来一种浩瀚暴虐的压迫,无形的刀刃相击,再噼里啪啦的落下。 “我真羡慕你。” “如果我拥有你一半力量,我会成就整个天下。” 说完,黄害转身,山顶风暴大,刮得他的衣袂飘飘。 竟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宛若“霓为衣兮风为马”的谪仙。 白桃微微闭眼,压抑住周身的疼痛,风从耳畔呼啸,死死逼近的阵线,凄冷的月光下。 她朝着乾的方位席卷,手骨朝下张开。 一根招魂蟠被她缓缓拔出。 阵法随之震颤不停,那招魂蟠窜出的鬼焰吐着舌头沿着手骨攀附,宛如张开了深渊巨口,手骨瞬间被咀嚼得白玉森森。 与此同时她身上的妖力迸发,与招魂蟠的力量相对峙。 眼瞳重重。 目之所及,四面八方都在晕眩。 白桃死死咬住牙,顶着血染的素面朝着另一方位电射。 又一招魂蟠。 再一。 口中的鲜血吐出,身后狐尾断掉一根,浑身已经烧起了鬼焰,要与之对抗必须要献祭自己的修为,她骨掌撑着招魂蟠借力站起,头发的鲜血顺着眼帘流下。 滴答。 滴答。 落在土地上燃起了袅袅青烟。 走过一段路时,滚在泥地血污里的将星王贲半苏醒了过来。 他仰着头嘶哑喉咙朝她问道:“你是.谁?” 焰火洒落在她的眉眼,急剧的痛感让狐妖的眸子呈现出一种麻木。 白桃手腕垂下,血花在骨刃上盛开,对他道:“如果我们都还活着,秦军还活着,你记得领上你的十万大军,踏平魏国,生擒魏王。” 王奔胸腔起伏。 他极力想握剑和她并肩作战,可哪怕筋骨暴起到关节发白,还是不受控制的昏睡了下去。 血线越来越近。 如死神拖着收割的镰刀。 白桃不需要奔袭就能靠近招魂蟠压下的阵眼。 一。 再一。 血从胸腔吐出来,眼睛一眨,再踉跄前行。 她惯常怕疼,也算不得有那些大义无畏的英雄气概,凡人太过渺小却又如此伟大,世间无穷无极却能咫尺相触。 她所爱,唯爱及所爱。 天下凝一,四海升平。 山顶上,郑国瞧见下面罡风不息,四野通红,遍地尸横,汇聚的阴魂直上九重天。 独独那只小狐狸浑身浴血还欲靠近那招魂蟠,目眦欲裂大吼道:“姑奶奶,不能碰,你会死的!” 你见过风的形状吗? 不知不觉中,盲女翠儿坠落到山底下的葱茏绿植中,柔软的缓冲救了她一命。 在所有的眼睛执着观看眼前的盛宴时,一小小凡人盲女走进了阵法,周遭火光灿烂,脚下人头乱滚。 循着风的源头,忍着灼热阴寒的疼痛。 她靠近了招魂蟠。 她只是个肉体凡胎。 就光靠近,就已经满身淋漓,花光了所有力气。 她唇边干得起了皮,口中唤道:“风,风风.” 低低喃喃。 那是情人耳边私磨的缱绻,是对心上郎君的千万翘盼。 没有人回答。 那边围堵着小狐狸的阴间人和阴魂围绕了一层层,如密密麻麻的虫卵,嘴里发出了“嗬嗬”声,却畏惧小狐狸身上的气息不敢靠近。 黄害在上头眯了眼,视线终于落在那盲女身上,他也似乎注意到了这个蝼蚁:“我只是不杀女人。” 说着,手中劈出一道黄烟,宛如甩着毒针的尾钩,即将刺入那道倩影。 翠娘对危险毫无反应,她走在尸身血海里,就像赤着脚踏进了柔软的森林和草场。 鸟儿嘀咕,花香弥漫。 不远方站着的是情郎。 “风,风,风” “嗬嗬。” 喉腔簪花的阴间人替她挡住这一击,轰然倒地。身上残留着袅袅的药味,如同睡梦中的平静,小妇人捂住嘴巴,泪珠滚落了下来。 你见过风的形状吗? 如旭金一般从地底喷涌而出,将人攥进死亡的深渊。 “风,风,风……” 她哭泣不止,摇摇晃晃,随着风而走,又轻又缓,阴寒的火焰描摹着她的轮廓,透射出凡皮里的骨和血。 不知疼痛的将烫沸的手放上招魂蟠。 而后奋力一拔。 为何要这样做? 她闭目承受吞噬之前心想:大抵是想要让这世间,少了如她和风郎一般的人吧。 凡人太过渺小却又如此伟大,世间无穷无极却能咫尺相触。 白桃眼尾余光里映着女人拔完招魂蟠烧成灰的场景,像是最后的火花在苍穹之下炸开。 她扭回了脑袋。 拖着三条血淋淋的狐尾,忍耐鼻腔呼入交织疼痛,咬牙拔出唯一的招魂蟠,眼瞳里和火焰碰撞的威压,宛若红莲的金蕊。 赫赫让人匍匐。 站在山顶的黄害面目大变。 如今八方招魂全去,阵法溃散,连着自己的实力也大减,里面破阵的阴间人和阴魂宛如无主之尸,冲撞,堆叠,怒吼,挤压。 一袭红袍的狐妖立在阴暗处,好似凤皇涅火,是世间唯一的救赎。 她抬起眸子来,眸底森森冷寒。 手一扬,郑国的枷锁瞬间脱落。 多年的默契,让他瞬间明白桃的意思,下肢轻点腾身跃起扑过去擒拿黄害。 黄害想逃。 身后的风声让他敏锐的反应过来,拔出剑就要回刺郑国面门。 郑国不躲不避,扫开剑后将他扑倒在地,锋利的爪子压在他咽喉,“你不杀女人,我也不杀人。” 山间枯树,纷纷叶落。 黄害直勾勾的看向他。 “你只需写一封明白信。” 郑国眼眶霎时红了,“告诉这世人,韩非没有.没有奸辱妇女,他是喊冤的,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 枯叶落到他那张瞎了的眼上,黄害闭眼再睁开,脖子上的青筋扯动,声音甚至带着顽劣的挑衅,“谁爱刨根问事由,比起昭昭君子高高在上,戚戚然然的小人才能多些绘色,你说呢?” “嘎嘣。” “你胡说!他是君子!” 吼完这一句,郑国徒手拧断了他的脖子。 河狸白玉面皮里镶嵌的妖瞳竖起,掌心能感到妖魂从黄鼠狼这副肉泥般的身躯里出窍。 有凉意慢慢渗透,在源源不断的往里流。 暖着,变烫了。 再为心里的那座碑敬一壶热酒。 黄害命绝之时,底下白桃疏忽而起,红蝶似的绕着无形的轴心盘绕了一圈,又一圈,指尖边描绘着什么。 自下而上,忽左忽右。 拖出串串金色的符文。 这是涂山密术。 “小家伙,你要知道,堵不如疏。”耳畔宛若响起阿兄的声音,带着空灵。 她手心相对,慢慢拉开,四面剔透的水柱环绕而来凝固成一把八尺长的利剑。 抽江心为柄,以精魂铸身。 这就是抽出剑魄重铸的——鹿卢剑。 白桃睁眼,凌空而立,缓缓握紧剑柄,剑锋对上前方。 仿如洪钟大吕之声,在这一方天地震响,密密匝匝的阴魂捂头,相互挤压,尖叫,颤栗不止。 恐惧还未在他们魂魄深处描摹,无数飞旋的符文贴住他们的后背。 消散如烟灰。 那金色符文还在不断飞旋,恢弘宛若神迹。 白桃俯瞰着这一切,弹了弹剑身:“四方上下为宇,往古今来为宙,从此往后,你就叫宇宙锋。” 手腕一转,面前的沟渠被劈开,水流汇入,金色符文片片蝶蝶坠入。 夜幕中。 消散无数阴魂的符文点亮出一条燃灯河! 下来站在她身旁的郑国,瞧着她浴血淋漓的身躯,透骨的掌心,何等触目惊心。 他吸了口冷气,此时说再多安慰的话也无用,只一同望着前方源源不断飘去大梁的金河,道:“姑奶奶,这是要如何。” “不如何。” 白桃用袖子抹了抹脸,发现越擦越脏索性就停了下来。 她的声音是软的,语气却是刻骨透心,“我的剑还没有吃饱。” * 这注定是个漫长的夜晚。 在黄害袭击一千秦军精锐时,在大梁城外驻扎的秦军嚼完锅盔啃完干肉尚在睡梦中。 霎时一阵阴风大起。 那邪门伴着戾气,戾气伴着操他娘的诡异,死死缕缕的往人骨头里钻。 源源不断的阴间人冲进来。 他们不晓得什么叫做疼,哪怕被扎成满身的刺猬,胳膊手指掉了一路,只要头还在,就能甩着残肢赶狗咬似的扑爬过来。 冲,爬,扭曲,走,蠕动。 眼珠子还发出饿极了的绿光。 不要—— 千万不要—— 让他们看见活人。 守卫但凡胆儿小的一屁股坐在地上,瞬间被能黑色飓风咬成一个森森骨架。 底下的飓风就是老鼠。 成千上万的数不尽的老鼠扫过,逮着一个跑慢的就开始大快朵颐,锯齿般的啮齿。 一口一块肉。 不知道后面还要多少具骨架子才能填饱这些小畜生的肚子。 原来大魏的阴间人不仅满地爬,耗子也能吃人的。 秦军先是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惊颤满身,浑身的汗瞬间如雨下。 恐慌一传十。 十传百,百传千。 第一道防线就这么坍塌了下来。 黑压压的阴间人如阴云般瞬间笼罩在这里,四面八方都有。 尸臭味漫天,嗬嗬声不绝。 “畏缩不前者,斩!贪生怕死者,杀!” 身披甲胄的副将,出了幕府冷酷的说完这一句话,后面的先锋部队已经列好阵队,左手举起铜盾,右手举着矛戈。 “嚯!嚯!嚯!” 如一道弯形城墙撑起了第二道防线。 他们是攻城爬云梯的第一列队,拥有绝对丰富的作战经验。 精锐中的勇士。 拥有的是无上的荣誉和最精良的装备,可却遭到这不畏疼的阴间人,阴间人拿血肉堵住矛戈,拿头颅堆满铜盾,再爬上来。 扭着脖子张开獠牙捅进你的匕首里。 接二连三的先锋队倒下。 副将这时候也觉得焦急,这些精锐的存亡关系着后方士兵士气多少,用兵之道,攻心为上,士气一崩可谓满盘皆输。 他二话不说拔出腰间长剑,咬牙喊出:“兄弟们,上!” 随后,他势如猛虎的朝前挥舞,迅速加入了杀伐之中。 后面的士兵面对这一群子鬼魅,本有几分怂胆,见到将领如此骁勇,便也提起胆色开始交戈。 娘的,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魏王再整这些阴间玩意,大不了左右也是一个死。 怒吼和杀声不绝。 浓墨血水下,秦军旗帜被寒冷的阴风吹得扑簌簌作响,老鼠吱吱吱的在活人和死人脚底乱窜,寻找弱气的伤兵。 越来越多的人倒下,不断的阴间人爬起。 这似乎是个梦魇般的夜晚。 地狱门洞开的循环。 突然。 好似天际流下的金色瀑布,流淌至开凿的沟渠,缓缓委委地朝着大梁城池流去。 那上面的金色符文耀眼如黄金,从河流上缓缓飘起,飘向杀气冲天的秦军军营。 苦苦鏖战的秦军瞧见这些奇异的符文非但不觉诡异,反而有那么一瞬间。 他们隐约瞧见了天明。 一群黑压压的阴间人,本还如贴着骨头生长的毒疮一样附在人身上,现随着符咒的起舞而落幕。 连老鼠也不见了踪影,河水哗啦,树木沙沙,有鸟叫有虫鸣。 雄鸡司晨。 经历过最恐惧,最惊心动魄,最怪诞的夜晚。 存活下来的秦军死死握紧着武器,终于等到霞光烧起千条火焰,洒泼漫天红水的黎明。 阴间人不再。 “赢了.赢了!弟兄们,我们赢了!” “少将军挖通了沟渠,我们再打一仗就能离开这里了,回我们的家乡。” “赢了!秦王万岁!” 劫后余生的秦军抱在一起,相互为胜利而庆贺,再垂泪料理同伴的尸体。 昨夜今明瞬息之间,欢呼悲伤一线之隔。 红光漫漫。 连山水风物也被照成了红色剪影,白桃站在山顶上,大袍飞扬,袍摆下方赫然拖着八条尾巴。 是超度万万千千阴魂送往轮回的功德,成就了她如今的修为。 郑国忍住俯首的冲动,站在她身边道:“姑奶奶,大梁遭水淹,魏王的算盘落空了。” 白桃眯眼眺望远方大梁城的城头。 * 三个月后。 大魏城池坍塌松软,稍微一戳就是一指凹陷,到处长的都是滑腻的青苔,稍暗处就是爬满刺鼻的霉菌。 所有的粮食都被泡得长了霉。 发了芽抽了枝。 大魏士兵们连守城都无处可守,只能举着锈迹斑斑的武器茫然的看着这一切。 宛如捕兽夹里的猎物。 初始剧烈挣脱而后无声等死。 魏王假被一群嗅到危机气息狂躁不安的獒犬们簇拥着,也只能站在阶上,怒瞪着发红的双眼。 他其实心底已经知道黄害失败了。 可这种身为凡人,无法再做什么的感觉。 更让他痛恨。 身旁的爱卿拍着大腿痛哭,仓皇无力:“大王,檀木可做车轮,却丢之河岸,树木可做车辐,却摞之不用,所谓天亡,有贤不用,如用之,何有亡哉,大王啊呜呜呜!” “秦军暴虐,秦王虎狼!” 魏王假朝天骂道,“秦灭韩,平定术韩之乱,秦灭赵,报积仇旧怨,秦灭燕,乃荆轲刺秦,秦如今发兵魏国,师出无名,有悖天下伦理!天啊,寡人以神獒祭拜,求你睁睁眼!赐福于寡人!” 说着,他拔起长剑。 一剑捅入獒犬的肚子。 身旁的爱卿不敢置信的瞪着眼珠子,踉跄的坐在石阶上,双腿毫无形象的岔开: “大王,大王,这可是您的神獒啊。” 寻常掉了根毛发都夜不能寐的神獒就这么被刺杀。 抽出剑的时候,那破口里的鲜血入源泉般喷涌,洒下台阶的血流。 如神明的指引。 其他的獒犬吓得瑟瑟发抖,耷拉着耳朵,口中呜咽,湿漉漉的睁着眼睛看向魏王假。 魏王假招手,“好狗狗,过来。” 熟悉的神态熟悉的动作,獒犬们仿佛忘掉了一切,立马摇了摇尾巴,兴奋的围过来。 它们因他焦虑而狂躁,因他高兴而高兴。 “扑哧”“扑哧”“扑哧” 一剑又一剑。 接二连三的獒犬被斩杀,血流勾错交缠。 魏王假只要闭目,继续招招手,这群神獒就会毫不犹豫的为他赴死,这就是他最喜欢獒犬的地方。 他们是世界上最通灵的动物,有着最纯粹的忠诚和最坚毅的勇气。 他们就是神獒。 是天上派下来守卫他大梁的神兵神将。 现在他要用它们的血。 来换大梁国祚的延续,它们的死,是为荣誉而死。 獒血呈现出浓重的暗红色,滚滚从阶梯没入底下的水坑,凝固交错成树木的枝根,有鱼在水下游动。 搅散那血纱滚出的纹路如同女神在水底下绽放的裙摆。 润物细无声般。 如薄纱的血流滚翻了过来,攀爬着台阶,朝着魏王假的面门而去。 魏王假欣喜若狂:“神迹,神迹!寡人终于又等到了神迹!” 香甜的味道润物无声般绽开在他的鼻尖,魏王假猛吸一口,神情陶醉,在那血沙翻转扭曲在台阶上再也不动的时候。 他缓缓而笑,快步迎走了下来。 “噗通!” 血沙翻滚,如席卷千重河浪的巨口,将魏王假吞噬。 水位动荡了几下,然后缓缓的下降。 秦军正在修筑堤坝,围堵水源。潮水般的血沙吸了王气后疯狂的在退潮的大梁街上横冲直撞,想以最快的速度逃脱。 “哦?小小水怪这是要去哪?” 这般清隽的声音隔着水流总觉得触摸的不够真切。 可任由世间千千万万妖魔鬼怪也不想去细听这尾音压夹的血腥。 封神榜未启之前。 真正的万妖之皇。 番外:黄害 黄害一直都是个凡人。 且懦弱的凡人。 他低着头,笑意从眉头鼻孔嘴巴溢出来,心中的战栗让他说这话的时候忍不住发笑,“我没有,哈哈,老师,我真的没有,没有,没有偷。” “说明白话。”老师持着戒尺,冷道,“畏畏缩缩,獐头鼠目,毫无磊拓君子之行,你长大了也就是这副样子。” “我我.” 声音稚嫩,半大的小子梳着玉冠手握着拳,脸色涨得通红,偏又笑着将脸上的泪珠子掉了下来,“老师,呜呜呜,我真没有。” 年幼的他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偷窃这种莫大的罪责一但被扣上,极度的恐慌让他脑袋发木。 双脚发麻,血液倒着从脚上逆流。 周遭立的都是和他一样的世族子弟,手指指向他,和着指责,像是丛林里伸出的双双巨手。 手里长出嘴巴牙齿,咧开嘴角吐出舌头。 老夫子喟叹一声,拿出戒尺敲打着他的掌心。 “啪。” “啪。” “啪。” “满口黄牙,孺子难教,一而再,再而三,让你父亲带你回去吧,老夫是教不了你。” 老师转身而走,那片袍角带起了飓风。 黄害被吹刮得跪在地上,麻木的手心感受不到痛觉,只是哽咽的哭,头越低越下,怯懦让他的声音甚至带着讨饶,“不,不是.真的不是我.” “真的不是我偷的!” 这一声带着破腔,从喉咙里撕扯出来,黄害单跪起身,脸上的笑容狰狞无比,甚至带了点癫狂的笑声,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你们给我闭嘴!”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那群高贵的世家子弟捧着个竹简摇头晃脑的读,字眼在他们的舌头上翻转颠倒,又转头对着后面跪着的黄害嘿嘿的笑,眼神从黄害发肿的掌心再舔砥到他左眼的刀疤上。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矣?” 针刺的读书声中,一切都是错觉,黄害依旧匍跪在地上。 像是一个怂软的罪犯。 最大的勇气仅仅是握紧着拳头祈求着宽恕。 耳畔中,父亲失望的声音响起,“这孩子,三岁就天残,唉,性格又古怪孤僻,书读不进,古话道,七岁看老,你可看看,我们可曾苛待过他,如此贪猥无厌就这么养着吧,就当养个阿猫阿狗。” 黄害紧紧蜷缩在榻上,闭上了眼睛。 老仆人轻轻给他盖了毛皮后叹息离去。 油灯扑熄。 连天地都暗淡了一瞬间,外头雷声滚滚,瓢泼大雨,风吹动瓦片噼啪作响,黄害冷得发抖,牙齿紧紧咬住唇畔,这种冷是无论逃到哪里,都会被射穿头颅。 暗,冷。 大片大片的暗,波涛汹涌的冷。 他实在忍耐不了,光足朝着院子口跑去,愤怒的大叫,锐利的叫声刺破夜幕:“啊啊啊啊.”一声又一声,越来越悲哀。 原来都是黑的,一切都是黑的,冷寒的月光推着他蹦走,滚爬,行尸走肉般。院子里有一口水井,朝着黑做底的铺开,黢黑黑的深渊。 只要低下头。 便能瞧见自己跳出来的伤疤。 井底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出来,宛若伸出一双沾着绿苔的触手,轻柔的抚摸他的脸庞,带着凉意,“好孩子,来,快来。” 黄害身体前倾,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后背一股阻力袭来,是院子里突然蹦出了两只小狗咬住了他的衣襟,这两只小狗是他带回院的,脏兮兮,后尾巴盘着污垢的斑点,粘稠起腻,可那双双滴溜的眼睛,能够看到他心底。 “汪汪汪。” 黄害心底酸涩,蹲下身紧紧抱住它们。 这是他捡回来的。 属于他的。 唯一的,两只小狗。 冬去春来,春送秋往。 黄害因偷窃让父亲被大魏的风流名士耻笑,又因天残独眼被道家卜卦,成人后会招邪祟克死亲父。 家中仆从也对他警惕不已,唯恐避之不及。 他就这么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渡过了十余年,剩下的一只眼睛,毫无波澜,见到窜过来的老鼠,才会肯挪动着眼球。 多么相似啊。 不见天日,同样的丑陋,愚昧,卑鄙。让人感到憎恨。 留下谷粒,黄害反手关上房门。 变故在他加冠后三日。 加冠礼是少年一生的大事,可无人问津的黄害连自己都未曾在意,旁边是为自己新垒的坟,烧的是一些枯草灰,他留意膝下扑腾着两只威猛的獒犬,旁边放着簸箕,坐在石阶上沐浴着月光。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外头一袭白色寿服,脸颊干瘪,双眼黢黑嘴唇发白的父亲僵硬着四肢“走了”进来。 父亲的头颅转向他。 黄害抬头再度见到久未谋面的父亲,脸上是一片死寂的沉默。 “我的儿,为父错了。” “为父在你小时候不应该没有护好你,反让你被盗贼砍伤了一只眼,更不该人云亦云,怪错了你,那污蔑你的孩子是那丞相之子,本是小孩子之间的打闹,却不该贪恋权势,谄阿谀,道奉承,将你关禁了十余年,至今也不肯还你清白。” 死人噗通栽落在地。 露出后面一只黄鼠狼,它掐着嗓子,如鬼如魅着,勾魂摄魄着站着跳着,又道:“可还中听?” 黄害看它的眸子依旧暗淡,宛如死灰不再复燃。 “唉——” 黄鼠狼甩着尾巴悠悠叹息,踱步在他身侧环绕,又化作一缕黄烟左右腾挪,“你定心生欢喜,定是中意且爱听,为何不允了你自己,来吧,来吧。” “来吧,来吧。” 黄害终于开口:“你为何会选择我?” 黄鼠狼在他体内咯咯咯的笑,“是你选择了我。” 黄害眨了眨眼,眼瞳中的妖光一闪而过,他站起身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仿佛沉睡多年的古器,终于褪落满覆的青苔,露出沉寂已久的真容。 “来吧,来吧。” “来吧,来吧。” 那群子成人的世家子弟很快被他接二连三的剥皮抽筋。 他们年幼时拥趸着丞相之子以污蔑他偷窃取乐,如今被他一个个封死在巨大的石蟾蜍里,送往他们的府邸。 黄害总会不经意的去将石蟾蜍砸坏。 再看他们的家人惊慌失色,六神无主的样子。 就像是一点点,一点点,剥离抽出真相原本的模样。 他很愉悦。 可丞相之子他却迟迟没有动手,黄害选择去远游,他带着两只獒犬走了很多路,险峻的高峰,巍峨的山脉,雄浑的戈壁,无际的平原,去狂饮这个世界,宣告他的存在,贪婪的想要把十年欠缺的风景都要补足。 可他没有和解。 再度见到丞相之子的时候,是一个疏林红叶,芙蓉将谢的黄昏。 丞相之子凭栏远眺,春风得意看尽大魏风华,见到他来,似是认了出来,眉头一挑。 黄害听到扑腾扑腾的鸟雀衔着树枝从头上飞过,光与影掠过他的伤疤。 他开口:“别来无恙。” 丞相之子似在回想,“这位兄台,你是叫.?” 他叫什么? 自己叫什么? 十年了,没有人叫过他名字。 就连黄害都忘记了自己真正的名字。 他的另一只独眼无悲也无喜,笑着将丞相之子黄害的皮囊套上,戴上皮囊后,这副风流倜傥的面貌伴随而来的是葳蕤君子般的声声赞誉。 他侍奉在君王身侧。 凡人皮妖怪骨,得以吸取王气滋养自身,咂摸到权利的滋味他为君王养尸实则为自己铺路。 他的野心不大。 也不小。 走出来,抛弃过往,荡在天地之间。 “主人,主人。” 两只修成人形的獒犬吐着舌头跪在马车下,黄害从梦魇中挣脱,松松而醒。 他现要驱策着他们前往各国古战场养尸。 此时的他正受魏王宠幸。 又兼长相俊邪,神清骨秀,翩翩遗世。出城的时候被无数达官贵人捧着高脚。 车轮粼粼,喧嚣鼎沸。 黄害眼瞳无悲也无喜,身后留下的影子有那么一瞬间像极了小院子里的小男孩低低自语:“相鼠相鼠,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第一百三十六章 魏国灭亡 秦军挥军南下,以水攻奇策。 攻占坚如磐石,无可摧折号称天下第一固堡的大梁,仅用了十万大军。 虽说大魏的疆土已如破败的桑叶早已被蚕食的破败不堪,可如今的魏旗被斩,秦旗迎风飘荡。 更是象征着。 天下已合三。 这是公元前225年的故事。 雾雾笼罩,吐出一场湿漉漉的春梦描摹着古朴峻伟的咸阳古道,一波一波的惊响合着高谈,七八个老秦人戴着斗笠撑着农具,站在商铺檐下,对前线胜利的喜悦,变成他们裹挟着新犁泥土味的口气。 “嘿,又赢了。” “这天下,迟早都是俺们秦国的。” “听说那魏王被打得屁滚尿流,叫着爹爹娘娘,跟个龟孙子一样。” “哈哈哈。” 他们笑开了,又掏出胸口里的锅盔接着啃。 惊蛰至,万物生。 路上川流不息的的挑货郎中,赤着脚的小童在随着阿母往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兜售种子:“麦栗菽,麦栗菽,好吃,好吃。” 声音含糊不清,听着特别的奶呼呼。 被蜂拥慢来的人海慢慢所埋没,小童摸了摸脸,感受到脸颊上丝丝凉意。 抬头看去。 雨丝丝下了起来。 小童蹲下身,将那几个颗种子埋在青石板里的缝隙,被阿母牵着手跑开了,“春天,春天,麦栗菽,麦栗菽,好吃,好吃。” 老秦人再也不复曾经被魏国逼到丧失函谷关的苦累和屈辱,现魏国数不清的珠宝和财货川流不息的涌入咸阳。 老秦人开挖了郑国渠,有了粮仓巴蜀,又有了韩国的铁山,赵国的袤土。 这一大捷,象征着秦国百姓日后的日子可谓是越来越红火。 夜幕还未降下。 咸阳城便已经迫不及待的弊车羸马、倒峡泻河。 高论阁中。 张学舌一袭破布麻衣,头戴木簪,细长的眼尾一扬,“话说这魏国啊,亡了。所谓兴忽然而已,亡勃然而已,可大伙个可知这曾经天下第一强国从什么时候开始没落啊?” “有什么不知?” “还不是被俺们秦国打杀的!” “大老远过来听讲,你有屁快放,其中细皮细里,说得好俺们重重打赏!” 下面一堆子老秦人坐在那里揣着袖子,磕着瓜子起哄。 “俺们秦国,虎狼之师,踏平了魏国大梁,杀得那叫个昏天暗地,片甲不留,直接报了当初丢失函谷关封陵、外河,武遂等地的仇。可魏国因俺们秦军灭亡只是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内因。这啊,抛开开国君主三家分晋,李悝变法不讲,后来魏武侯继位,再是魏惠王晓得不?” “晓得,晓得。” “别的不说,这俺们阿爷阿奶一代代念叨的,老秦人还不晓得。” “逢泽大会,诸侯盟会,嚷嚷着要灭俺们国,不就是这狗屁魏慧王带的鸟头,呸,可惜他死了钻进了棺材板里了,不然也得诈诈看看他祖宗坟,先人祀怎么被俺们掘没的了。”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张学舌:“说起魏惠王,三战三败,也是兵事没落之起点,不过他啊,和我们商君倒是有一段不得不说的纠葛,各位,何不乐听?” 大家高声道:“乐,要讲没听过的才爽利。” “噼啪”“噼啪” 有几串秦半两砸在他脚下。 张学舌抖了抖羽扇道:“我们商君啊,曾经在魏国,给当时的国相公叔痤做中庶子,平时也没啥事干,也就读读书写写字。” “后来公叔痤眼瞅着不行了,在蹬腿之际把魏惠王拉到床榻殷殷切切道,我这有个大才,日后可以担任国相,你要还是不要?” 他捏着嗓子,学着病入膏肓之人的喑哑和无力。 “那魏惠王心想,啥,寡人大魏天下第一强国,日后可是要称王图霸的,堂堂国相是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无名小卒随随便便当就能当的么?您别是梦里说糊话。” “于是说道,不要不要。” 张学舌负手挺肚摇头。 “公叔痤心想这蠢货简直没救了,眼一闭,说,哦,你不用就杀了他吧。” “魏惠王答应了,走之前还眼眶发红离别依依,转头走得比那兔子还快,心想听你的话我就是那头吭哧蠢驴,你个老东西还是哪凉快哪里下葬吧。” “后来公叔痤把咱商君叫到塌边,一五一十的将和魏王方才的话对他说了。” “没曾想,俺们商君也很淡然,说道,他既没听你话任用我,那自然也不会听你之言杀了我。” “啪!” 张学舌一手拍在木板上,舌头顶绕,字正腔圆道:“不愧是干大事的料,小小年纪,好生胆色。” 他又道:“公叔痤心里头琢磨着好像是这么个回事,哎呀呀,老夫怎么没想到呢。” “又转眼想想那魏王呆驴似的玩意,老夫堂堂读遍天下巨典,淹在圣贤,当了几十年德高望重的国相,临了跟他说这件事做什么,我我我.哎哟,我真是有病啊。” “于是一个一气,就又是一个一气,蹬着腿就长辞与世了。” 将“一彩三连”的扇面翻转。 张学舌继续道:“乖乖,他还真的有病,还真是病的不轻,自己给自己气死了去。” “哈哈哈哈哈。” “彩彩彩!” 诙谐幽默的词眼,通俗易懂,又兼抑扬顿挫的绘声绘色。 寻常哪能听到一国国相如此趣味? 老秦人本也是奔着乐子来,这下子是肚子里满揣欢腾和畅快: “那公叔痤真气死去啦?后来那魏王有没有派人来捉人?” 二楼栏杆处站着个满鬓发白,一身独特书卷迂腐的老人听了满面发红。 他指着下面的张学舌叱骂道:“乡俗民语,不堪入耳,高论阁中,诋毁名士,岂容得您胡言乱语!” 张学舌拿羽扇扇了扇风。 听到这话虽抬眼看他,可是却像是隔着门缝看人,“您老哪位?” “我乃秦国招贤馆” 那老人梗着脖子就要自报名号。 没曾想被他一把打断,“别,俺们对你打哪里来可没兴趣,不乐意听,有这么大能耐你别往这里凑啊,俺们都是些升斗小民,说的都是乡音蛮语,污了你的耳你往楼上稍稍去。” 老人厉声:“既是高辩,不求名,唯求实,忍得你在这胡编乱造。” “那您老的意思您是没听过公叔痤说过这段话,还是没听着这段故事,那您是左耳没听见还是右耳没听见,还是公叔痤掀开棺材板对你脑门叫,老夫没说过!老夫没说过!” “哈哈哈哈哈哈。” 老秦人哄堂大笑。 张学舌这张薄唇如刀刃,利得能将人皮子里子刮的干干净净。 老人褐色老年斑眼瞅着都要气得跳出来,“你!你们!” 这群子老秦人仰慕而来,好不容易抢先入座,岂能容得一古板老人砸场子,立马道:“招贤馆?啥子,俺们的秦王招来给俺们抬杠来的。” “俺们就乐意听,听得懂,舒坦,管得着吗哈哈哈。” “快走快走。” “果真是,一群食古不化的愚民,哼。” 那老人冷笑,甩袖上楼去。 张学舌转回脑袋道:“若是信,就当图个乐,若是不信,就当听个响,俺是让大家伙听明白,不是给大家做文章来的。” “好!彩!彩!” 这座下的老秦人都是平民,哪能听得懂那些艰深晦涩的大论,如今张大嘴不要钱,只要赶早趟就能听到精词妙言。 让他们开了眼界,更去了蒙昧。 是以,纷纷拥戴。 张学舌道:“大伙儿可别觉得我说起商鞅和魏惠王这一段不得不说的故事跑了正题,这魏国灭亡的缘由还真与此事有关。” “魏国是一个变法的,后来的诸侯国都看明白了,要想强大就得变法,不想落后就得招贤。可魏惠王放着好好的乾坤大才不要,连杀都懒得杀,这种装装样子,实则虚伪可笑的求才之风可算是魏国王室的通病,以至孙膑被挖腿骨,范睢笞之几死,张仪那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咋咋看都看不上,尉缭子置若罔闻,信陵君酒色自毁,无数个涌入大魏却无处生根转而落入俺们秦国。” “俗话道,什么样的土壤种什么样的庄稼,什么样的种子开什么样的花。” 张学舌摇头道,“魏国那片土地不想给人种,什么好果子都沾不上边,可谓是失才亡国啊。” “张仪俺晓得,嘴皮子利索。” “哈哈哈,原来如此。” “倭也倭也,是人才涌到俺们秦国来啦,秦国的人才带着秦人打了胜仗啦!” 张学舌:“天下风华尽归强秦,秦王胸襟开拓,雄韬伟略,顺应天命,必能天下归一。” “倭也倭也!秦王万岁,天下归一!” “倭也倭也!秦王万岁,天下归一!” 老秦人心怀感念,对如今国家的强大城邑的太平。 更对世世代代的老秦人的浴血奋战所换来的如今。 秦半两如雪花般落入张学舌脚下,他嘴角上勾,蹲身而拾,“谢谢,谢谢父老乡亲的捧场,下次欢迎落座.” 话落音一半,脚下厚重的“咚”一声。 一锭比成年男子拳头还大的金子砸了下来滚靠在他的布鞋旁边。 幸好在脚边,这要是失点准头砸在头上还了得。 心口一跳,张学舌朝着楼上望去,唯见青纱下落缀的琉璃珠碰撞,不见何人踪迹。 端坐高阁的白桃,丢了金子后松了爪。 身旁的巴清妇压皱着眼皮朝下看去,喟叹道:“墨子曾言,国有贤良之士众,则国家之治厚;贤良之士寡,则国家之治薄。尚贤,为政之本。这张学舌三言两语,鞭辟入里,也难怪得王后青睐,赏赐了那么大一锭金子。” 白桃其实也不乐意听这些子评话,听也听不出这些好赖来。 她歪头抿唇说道:“他方才说了那么多,就为了夸我夫君,前为绘彩,后为点睛,此番夸的可甚是要要好,且中听极了。” “.” 喉咙一噎,巴清妇实在忍不住看向她。 全秦国最尊贵的女人莅临高论阁,凤钗宫衣,粉腮桃面。 小小一团听到夸赞自己夫君之言就巴巴的往下盯,随手就是拿着拳头大的金子丢下去。 比起咸阳寻常贵女。 君上亲手养出来的,可谓张扬恣意多了。 她略略弓身:“是。” 提前祝大家新的一年快乐呀!暴富暴美暴帅暴有钱! 第一百三十七章 阿莺阿郎 白桃这只小狐狸。 在咸阳城里的客栈,酒肆,歌舞坊,脂粉首饰铺玩遍了才肯回去。 也得亏她能掐会算。 政哥哥从骊山大营回来之时恰巧她刚刚把自己梳洗完毕。 隔了一月多,再见到政哥哥的白桃,人未至,就已经抻头竖尾的哒哒哒跑出来。 在廊庑中抱住男人,“嗷?政哥哥。” 嗓子能黏出蜜来。 她再仰着小脸睁着杏仁眼看他,“夫君一个人跑外头逍遥自在了,倒是好,将奴家独守空闺,好生寂寞耶。” 嬴政眼皮狠狠一跳:“.” 白桃动动爪子,抱住他手臂。 “唔?” 他眼皮垂下,声音凉凉:“一月余,孤的王后倒是一月余在市井里撒欢的乐不思蜀,还学了这些泼辣浑言。” 白桃吓得连忙将自己的爪子放进他手心,岔开话题道:“政哥哥去了骊山大营,可有什么好玩的没有?” “整饬军士,富甲强兵,遴选人才。进进出出都是些军旅粗事。” 嬴政进来脱了靴,踩在竹丝凉席上,垂眼见到自己手臂上一直扒拉的少女,还偏生不老实的挠着他的手心,真是闹人的紧,“还能有什么趣事?” “咦?那也说不准。”她道,“没准还有其他的呢。” “其他的什么。” 他顿了顿,“这次从魏国带来了一批花匠,生花如火,技艺极为精湛,孤过了眼,不日送到你的长乐殿帮着照料你的花花草草。” 白桃眯眼笑:“出去还给捆人回来玩,政哥哥真好。” 他屈指敲了敲她的额头,“别以为三言两语的讨好孤就能抹了你私自出宫不服管教一事。” 白桃摸着额头,“大家都夸,政哥哥胸襟似海,招纳天下之士,定也能容忍一小女子的小小顽劣。” 嬴政弯唇又给了她一下,转身袖袍翻转进了浴房。 星子洒落。 长乐殿里云雨翻腾,经久不歇。 过后白桃抚摸着男人紧绷的肌肉和粗粝的伤疤,道:“听说魏国的宫妃们也跟着都送了过来,连着洗脸河都被染成了胭脂色。” 小狐狸拈酸吃醋的模样甚是趣味。 手下忙着用力的捏了下他,小脑袋还忙着往他胸口里躲。 从初时问他有什么趣事到如今提起宫妃,一番小心思可谓是又藏又绕的。 嬴政捏了捏眉头,“那是赐给有功将士的。” “给别人的?” “嗯。” “也对,那些魏国的妃子不管不顾想必也是命运多舛,留着赏赐给将士们,也不失是个好去处。” 白桃心中欢喜,忙点了点头。 他道:“如今咸阳天翻地覆,珠金宝玉财货人才尽收,人口众多,宫殿太少,便显得太拥挤。” 她听明白意思:“的确是要早该谋划,政哥哥想重新构建一处,是修在咸阳宫的旁边?” 嬴政:“明日议事时,孤会和大臣提及此事。” “那得修得斗拱交错,富丽堂皇,令人穷年忘极,犹不能遍才好。” 白桃软软道,“对了,如此宫殿得叫什么霸道名字呢?” “孤还没想好。” 小狐狸眼珠子转了转,带着顽劣的笑道:“既是修在咸阳宫的旁边,那不如就叫阿房宫吧。” “.” 象征大秦帝国王权扩张的宫殿就被随随便便如此取名。 嬴政轻笑一声,随了爱人:“好。” * 逃窜到辽东的燕国残兵几乎被剿灭,燕王姬喜抛弃了重甲武士,抱头鼠窜,哪还顾得上王道之政,什么狗屁德治仁政。 昏暗的偏室,昌莺莺在模糊的铜镜里给自己着上唇脂。 “啾啾啾。” 窗外的鸟儿叫的不知死活。 她起身打开封闭许久的窗扉,屋檐上滑落断又未断的水珠,剔透晶莹。 朝下看。 就能瞧见门口的死尸,一夜暴雨被泡的发胀,再浇淋上残花败叶。 真是如混混沌沌的幻梦一般。 昌莺莺有些恍惚。 她走了出来,脚边又有几具尸体,带着几分好奇的抬脚踩了一踩,那死尸嘴里的积水被踩了出来,吐了一地,尸身抽动了几下,吓得她又不敢了。 抬眼望去。 她瞧见,尸海中有一匹套着辔头的高头大马,上头坐着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 男人的眼神宛若比黑夜还要暗沉,在边角一直沉默死寂的望着她。 昌莺莺笑了起来。 她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圈,尽展繁复厚重华丽大气的裙摆,响玉佩叮叮当当没节奏的飞扬,“我们认识这么久,是不是没见过我这么穿,我以前在洛阳当公主的时候,就是这般穿着,好看不好看?” 男人没回。 昌莺莺朝他走近道:“你对我说过,你虽是出生将门,可从不喜欢带兵打仗,怎么又来了燕国?” 他薄唇紧抿。 摊开手掌,声线带着颤抖混着这薄薄湿雾,听着似有几分委屈,“荆轲身上的玉佩结,你以前惯常给我打的。” 昌莺莺一愣:“所以你就为了这一个结,踏过万道河,追了千重山,从蓟城到辽东,在你最厌恶的尸身血海里滚了五年?” “.” 不止五年。 男人摇了摇头,嘴唇阖动了一下,千言万语间什么也没说,只微红着眼眶,沙哑道:“阿莺,我们回家吧。” “.回家?” 昌莺莺百感千愁间,和着渐渐落下的潇潇细雨,笑起来,指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道,“阿莺国破家亡,族人尽接被俘,就如同地上躺着这一具具无人收敛的尸体一样,阿莺,早就没有家了。” “你还有我.” “你?你要带阿莺回你的家吗?” 她道,“可你的家,从来就不是阿莺的归宿。你家世世代代入秦为将,钟鸣鼎食,你是将门虎子,勇猛无双精通兵法,迎接你的是高官厚爵,名标青史,那是何等的荣耀啊,怎能,怎么能允许一叛臣之女玷污你的名誉呢?” 唇边弥散着苦涩,可昌莺莺一步步走到如今。 她似乎早就已经彻底认命了,说话间没有愤怒和无奈。 只有凄凉和生疏。 “对了,阿莺还没来得及恭贺你呢,恭贺蒙大将军良缘永结,弄瓦之喜。” 女人朝他施了一礼,再仰起头来,金钗轻晃。 蒙毅喉咙口仿佛被铁块堵住,满眼的悲凉。 在马上的他身形不稳,死死拽紧缰绳才能撑住自己全部的气力。 他竟不知道该如何做。 昌莺莺看着眼前的男人。 她曾经拥有过他少年的样子,少年落拓疏朗,曾许诺和她一起归隐山林,扶犁下田,她做妻子,他便做妻子的丈夫,她做牧羊女,他便做牧羊郎,她若高歌,他便击合。 他们拜过山灵发誓永结同心。 是大地上最普通不过的爱侣,日日夜夜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可那位少年。 本该有着最光亮的前程。 她若爱她 “阿郎,往后阿莺真的没有家了。”她絮絮低语,眼角眉梢都是柔色,仿若平缓的泉流,“阿莺不亏欠你的,你也不亏欠阿莺。” “阿莺其实好喜欢阿郎,好想和阿莺永远永远在一起。” “阿郎喜欢听阿莺唱歌,阿莺想给阿郎唱一辈子的歌。” 天际闷雷滚过,隔着几尺仿若隔着天堑,阿莺在这边,阿郎在那边。她轻轻的哼唱,“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这是平民妻子等待出征许久的丈夫归来所唱。 昌莺声音轻如云纱。 她将这一切装在心里,隐蔽的,就这么想随着雨水的流逝被时间慢慢带走的这份感情。 可她还是唱了。 唱给自己听。 “阿莺很喜欢,真的很喜欢” 到最后,她在雨里无声的大哭,泪珠滚落,对着前方的男人大声唤道:“阿郎,带阿莺回家吧!” 声音如惊雷般在蒙毅耳边炸开,他瞧见眼前一道白光闪过,目眦欲裂的见到昌莺裙裾飞扬,拔剑自刎,栽倒在地上时,后背的织带散开。 露出刺满刺青的肌肤。 那是荆轲所献督亢之图。 掀开命运的幕布,她把自己献给了他。 世俗将一切割裂的堪称残忍,蒙毅踉踉跄跄蹲下身来,雨点砸在面庞如同惊涛拍岸,他几乎跪爬过去,满眼不敢相信。 三年,五年。 阿郎还在等阿莺回来。 他始终坚信旭日东升,长河西去,就像是始终相信她能够回到她身边一样。 抚摸着她冰冷的脸庞,男人牙齿战栗:“阿莺.” —— “阿莺还没来得及恭贺阿郎呢,恭贺蒙大将军良缘永结,弄瓦之喜。” —— “阿郎,带阿莺回家吧!” 第一百三十八章 难得圆满 留下一部分兵力驻扎,秦军浩浩荡荡的拔营回国。 昌莺莺的尸体被扶柩回了咸阳,眼瞅着尸身越来越腐败,上面的刺青变得越来越模糊。 他身旁的亲信和同僚都纷纷催促起来,一份完整的督亢地图对秦国的意义重大,可以说有了此图对于后续的追击能够省下多少无畏的流血和牺牲。 再退一步。 这是这位勇敢女子留给蒙家,留给蒙毅的功与名。 蒙毅每日长跪在长生灯下,时间将他压缩了,变得干煸,那些强劲的风从他躯壳里吹出,在两旁挂的灯笼上疯狂的吹刮着。 有个小女童被个端庄美妇人牵着,小声问道,“娘,爹,爹怎么啦?” 美妇人默不作声,将小女童牵走。 蒙毅依旧长跪在地上,形销骨立。 “听闻你这一月,向君上告病,连朝也不上了。”风烛残年的老妇人从后面的阴影处走来,声音平平淡淡温的像是水,可谁也不容忤逆她的威严。 蒙家祖母。 曾经智斗匈奴,饮血代胭脂的传奇。 她坐了下来,垂着眼下深长的眼纹,宛若年轻时所负的利刃,“你是我们蒙家的子孙,生来就是猛兽,是大秦的勇士,而大秦的勇士,他们的血和泪,永远只能流干在战场上,却不能这么不留体面的洒在女人身上。” “祖母.” 蒙毅跪在她膝下,像是以前承欢膝下的孩童,哭尽了不可得的伤悲,哽咽道,“祖母.可是我,我爱她,我是真心爱她。” “毅儿,你是个痴情的,祖母知道,祖母知道。” 蒙家祖母长叹一口气,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哭出来总是要好过。” “祖母.” “可是这世事难得圆满,你是蒙家子孙,她是旧朝王女,你们注定就不能在一起。年轻时,放马驰骋,心里总想抛弃一切,可你能抛弃你的荣光抛弃你的名誉,你能抛弃你肩上的担子吗?毅儿啊,你心中有家,有国,装着这天下,这是流入你骨髓里生根发芽的东西,洗不掉剥不开,大争之世,战火燎原,如有国难,蒙家必将首当其冲,你亦能毫无迟疑的为国而死。” “你又怎么能够说你抛弃这一切呢?” “她若真的爱你,绝不会禁锢你。” 祖母拍了拍他又道:“毅儿,放下吧。就好比你打完仗登上城墙瞭望,放眼望去,山河破碎,兵戈寥落,人死如乱麻,那时你如何想的,很多事就都一样,有和没有,到头来也不过如此。你承接着这份情义,就将这份情义葬在战场上,葬在庙堂上,而不是埋入四四方方的棺杦里,永不见天日。” * 那张人皮被剥了下来。 呈送给秦王。 兜兜转转,督亢图,燕国的膏腴之地还是落入了秦人手上。 蒙毅追击燕国残部立有大功,又兼收了督亢之图,封了爵位,包括王翦,李信,辛胜一干子功臣良将均获恩赐。 白桃也收到了所谓的第二份大礼。 这位敢为和命运观望的女子所赠的皮囊,为她的族人拼出了黑暗中的一道亮光。白桃信守承诺,赦免了她的族人,这支旧日王族被遣回了洛阳,而他们的后代却留在这里,习书写字。 可倘若。 他们复辟之心永远不死呢。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对的,如何才是对的。” 白桃走在深宫里,哈出的雾如烟似地了无踪迹,“若是阿兄在,他会告诉我,不管对错,做事情要有意义,可若是世事永远都没有错误,选择的永远都是对的就好了。” 肚腹空空,发出咕噜响声。 小狐狸没有在这些事情上多纠结,捂着肚子皱着眉头道:“方才才吃了两张锅盔,两只烧鸡,怎生又饿了,最近吃的好不顶肚耶。” 又嘟囔道,“都快赶上政哥哥了,他吃得多。” 长乐宫外。 蕊儿身着云雁细锦曲裾深衣,头戴银花卉绞丝发簪,正在叉腰训斥毛手毛脚的宫女,听到脚步声,回头惊讶道:“王后,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说去看看那些花如何了,顺便消消食吗?” 她道:“唔,估摸着消完了。” “消完了?”蕊儿狐疑,比划道,“那两只大烧鸡?” 白桃点着脑袋,走进去,“小蕊儿,再上两只,要肥的。” 按理说王后吃得多是好事,蕊儿在原地琢磨着又觉得有些奇怪。 可填饱自家娘娘的肚子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忙去招呼着厨子。 这位厨子姓顾。 早好几年就入了宫,原是宫外的寿食坊做烧鸡的,后来也不如何飞黄腾了达,鲤鱼蹦了龙门,竟成御用大厨。 除了采用每日奔袭不绝的鸡之外。 他那春夏日曝,秋冬火煟的独门手艺也为烧鸡增添了颇多色香味,并号称“天下一只鸡”,可这种每次只做一只鸡的惯例被王后愈发大的食量打破了。 白桃美滋滋的啃完两只鸡并打了个嗝,眼角眉梢还露出意犹未尽的感觉。 身旁的蕊儿看得惊讶,迟疑道:“王后,过食对身体不好,要不还是让太医请个平安脉周全些?” “不用。” 白桃两只手放在铜盆里洗了洗,再拿帕子对着水镜擦了擦唇角的桃色艳屑,“阿兄老是说,我还小,自是要多吃,毕竟还在长身体。” 蕊儿:“长长身体.?” 小狐狸吃饱了就要出去闹腾,“这点小事你就别跟政哥哥写信了,我要去玩了,他若是过来吃,你就知会我一声,若是不过来,那不必知会我了。” 晚间。 暝色四合,月华满川。 嬴政走进了长乐殿,满身的冰冷被这殿内的煌煌灯火踱上几分烟火气,他微微抬眼,与此同时,白桃刚从墙角翻了下来,着急忙慌的摸了摸头上的发髻和耳环,对身旁正在整理她领子的蕊儿道:“没事吧?” 主仆相当默契。 一个眼神。 白桃好似从花丛中长出来的,花枝招展的对着前面那道黑影扑过去,“政哥哥。” 明媚的少女扑在怀中,嬴政摸了摸她脑袋,不动声色的带下草屑,“今天去哪了?” “没有做那些歪门邪道的东西。” 白桃道:“我今天去赏花了,政哥哥带来的那些魏国的花匠甚是好,都快入冬了,花温养着还能开呢。” “给孤说说,都开了什么花。” 白桃:“.” 其实是溜出宫偷听张大嘴论势了,正论到攻打齐国还是楚国的精彩处。 只不过这些在政哥哥眼里都是扰人心性的东西,不是那些正统之学,若是她是他学生,必定是要挨手板的。 可他是她夫君。 他又能拿她怎么办呢? 白桃撑大了胃口,也撑肥了胆子,扒拉住男人,直接扯住他的袖子。 仰头。 嬴政眉一挑,低头凑吻,众目睽睽之下,她一抹袖子吃干抹净,“好了,亲都亲了,就别再问了。” 周边的宫女太监头都不敢抬,纷纷憋笑。 嬴政狭长的眼尾危险的一勾,将最近仗着他不常在在外头浪的越发放肆的小人儿往怀里一抱,扬手就是一下。 “啪!” 屁股被揍,白桃两颊泛出一层霞光般的红晕。 光天化日如此。 真是羞煞狐狸也。 她忙咬唇求饶道,“错了,错了,政哥哥,别揍了。” “还顽劣?” “不了不了。” “听不听话?” “.呜呜。” 少女趴在他怀里,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欲说还休的小兽,翘着小爪子的招惹。 君王点了点她的额头,再训也不知道心疼的谁。 他只能好生的将娇娇儿抱了进去。 后面的太监宫女面面相觑,看到也就只有君上能够降得住了的王后,终于忍不住露出笑意。 晚膳摆上。 胡辣汤,一盘葱绿的藿菜。 烩羊肉青铜鼎,一只烧鸡,还有老秦人三餐不离的锅盔。 没有舞乐没有颂咏。 如寻常夫妻般相互对坐,白桃风卷残云吃完一只烧鸡,又吃了半鼎烩羊肉,完事伸出獠牙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她极轻松和愉悦时,总会忍不住露出妖形。 嘴巴张到半途,她脑海中一个激灵,忙收了牙口。 嬴政静默的看着她,白桃浑身都绷直了,紧接着看他下象牙著,松松道:“桃桃今日.” 白桃忙开口:“我怎么了?” “吃得份外多。” “.” 还好还好。 白桃捂住嘴巴,庆幸自己没露妖形,此时非常想给自己顺顺胸口,不过回过神来道:“政哥哥,你嫌弃我吃得多?” 少女睁大眸子,显得有些委屈。 嬴政不答。 他的侧颜轮廓在烛光下份外深邃。 只给她夹了一筷子,“你平日食量太少,没什么肉,多吃点。” “噢。” 白桃唇角弯弯,摇着尾巴乖乖接受着人皇的投喂。 在邯郸时,她嫌他吃得太少,一心只想喂得多多的好让他长肉,几十年过去,又变成了他喂养她。 不过,滋味还不错。 少女吃得肚皮圆滚滚,在他旁边休憩。 嬴政揉着她的肚子,又摸了摸送给她,她从不离身的生身玉佩,道:“祖母近日身体抱恙,恐不久矣。” “政哥哥要我去探望一下?” “是。” 华阳太后虽是他祖母,可他从未承欢他膝下,君王对亲情的淡漠,比那冰凌还要冻人。 白桃熟知这此探望不过就是宗室的制衡,给秦国楚国宗亲一个交代。 可在伐楚和伐齐的关头上。 这次探望又会具有什么样的意味呢? 白桃思绪有点混沌,不是很想理清这其中的光窍,最爱的男人就在眼前,她将小脸埋入他的胸膛,紧紧环住他的劲腰,听着他噗通的心跳。 “你的祖母,就是我的祖母,我明日会去看祖母的。”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道:“桃桃,孤近日累与公务,冷落了你” 没有回答,唯有少女均匀的呼吸。 嬴政便没有再出声。 窗棂上的光影随着月亮在云端隐没明晦交替,他没有父母,没有朋友,宗亲也在他背后隐隐算计着他,催魂惊铃的内斗,虚情假意的温暖,奉承中永远都藏递着一把刀。 所幸,在这样黑的夜里。 他还有她陪伴。 第一百三十九章 战略部署 旁边的盆栽有片叶子掉了下来。 白桃目不转睛。 她几乎从这片叶子看到宫中扬起一层层白幡林立如白浪的情景。 华阳太后时日无多。 她能感受这里的死气。 缠绕着,生长着,铺天盖日。 肃静冷清,积淀着苦涩药味的殿内。 蕊儿拱手侍立在她身侧。 白桃跪地端起汤药吹了吹:“祖母。” 华阳太后状如灰白枯草,闭着眼睛,气若游丝:“大王呢他怎么不.”说到一半,她吭哧喘气,枯瘦的手拽了拽皮草。 白桃:“君上军务缠身。” 还未说完,被老人打断,“军务.他想要这天下,不敢来见老妇,怕是正忙着怎么部署攻打楚国吧。” “.” 白桃不言不答。 她立在高台上,身处权利的风暴中,但她从来不对政哥哥做什么发表任何只言片语。 华阳太后鼻腔闷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干涸的看着顶饰花纹,嘴唇颤动,泪洒满枕。 这位行将入土的老人。 年少时出嫁他国,膝下无半子无半女,早丧夫君,独自一个人深困凄清繁华地,到头来,连故国也要灰飞烟灭。 白桃听着她死死压抑的哭声。 默默垂下眼睫。 良久,华阳太后沙哑道:“大王派你来看望老妇,这份情意哀家心领了,去吧。” 白桃携着蕊儿退出。 外头正值天光明媚,照耀着宫墙绿瓦神光陆离,深宫还是那个深宫,只是昔日那般强势的人已经老去了。 * 攻打楚国还是齐国? 眼下燕国名存实亡,等待最后清扫,下一步方略是如何,这是咸阳坊间肆谈的话题,也是庙堂商讨的焦点。 说起齐国。 齐国和秦国多年通商,齐王建耳根子软,懦弱无能,也甘心平庸守常,一杆子朝臣和丞相后胜皆被秦国大臣重金贿赂,腐蚀渗透,要说齐国兵甲国防如何。 秦国比齐王建怕是还要清楚明白。 再说位于长江流域的诸侯国楚国,楚国和秦国关系复杂,内政如何,便不得不从两个方面说起。 先是割据王权的庄蹻暴郢。 庄子记载:“楚人鲛革犀兕以为甲,鞈如金石,宛钜铁釶,惨如蜂虿,轻利僄遬,卒如飘风,然而兵殆于垂沙,唐蔑死,庄蹻起,楚分而为三四。” 后是李园乱楚。 楚考烈王无子,李园便将自己已经怀上春申君孩子的妹妹送往宫中,并生了楚幽王熊悍。 同时杀了“招致宾客,以相倾夺,辅国持权”的春申君黄歇。 一只蝉儿后面跟着一堆不知死活的黄雀。 这只阴谋小蝉看似弱小无害,却把黄雀杀得片甲不留。 蝉儿迅速飞天。 耀武扬威的伙同党羽把持朝政。 开始了楚国庙堂至阴至暗的时刻。 权利更迭过快,对于任何一个王朝都是致命的打击。 楚幽王熊悍早逝,楚考烈王遗腹子熊犹次年继位,很快又被楚国大家族项燕大家族所扶持的负刍,以血脉不正为理由迫害夺位。 负刍,也就是楚哀王。 现在距楚王负刍夺位不过短短几年,大臣未附,庄蹻暴郢后本来楚国内部派系的激烈斗争远不停歇,尤其是楚国地广人众,制度僵化,又因君轻臣重,奢靡成风。 “正所谓上下同欲者胜。” 张学舌逗弄着笼中鸟,羽扇戳出起伏的轮廓,“说完楚国不得不说的嚼头,这攻打楚国,且看看秦王如何派兵遣将——” * 李信抱拳站起,声音铿锵:“君上,齐国不足为惧,攻打楚国,不过领兵二十万。”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二十万灭楚,是何等的猖狂不可一世?可偏生由这个新秀小将堂而皇之的提出,几位不懂军事的大臣,譬如李斯王馆等都觉颇不可思议。 更何况坐在这里一大干子在战场上摸滚打爬的老辣大将? 王翦眼皮耷拉下,倒像是听着昏昏欲睡。 其虎子王贲坐得笔挺身直,木着脸听,瞅着和其父一模一样的做派,可那眼角余光不知道东拉西扯的转过多少来回了。 惯常冰冷的君上,淡淡漠漠的国蔚蔚缭子,等着君上发话的若干臣子. 赞同,不看好,中立,欣赏,讽刺,疑虑。 王贲于前几夜和兄弟李信把酒夜谈。 他是真正的听过李信对楚军事战略,缜密无差错,像是猛兽捕食一样的凶狠,如临千仞深谷那般势不可挡。 另众一心,夺敌之危。 其果势壮勇,大丈夫打仗当如此! 父亲王翦似乎觉察到众多粘在脸皮上的视线,他的声音有着浓浓的鼻音,“君上,攻打楚国,非六十万大军不可。” 六十万? 二十万? 群臣相互观望。 王贲听着难受,动了动腰杆,心里撇嘴,父亲什么都好,就是太保守了,打个仗还一板一眼的,毫不懂得机变灵活。 要是战场上这么进退多疑,怕是魏国到如今还是拿不下。 蔚缭子开口道:“楚国地广人众,举户皆兵,又因秦国和楚国联姻已久,采取当初张仪的远交近攻之策,久未兵戈,只知楚国内乱不休,愚昧僵化,却不知其甲胄几坚,弓弩几劲,豪杰几伟?王翦大将军所言,六十万,倒无差错。” 王翦听着毫无反应,蹙眉,对嬴政请求道:“老夫打仗落下了个吃凉食腹疼的毛病,如今肚疼难耐,正是内急,恳请暂退。” “.” 群臣愕然。 嬴政道:“蔚老,王将军,李信随孤议事,其余皆散。” 錾金镶银纹的王袍滑落边角,他如一道黑色飓风起身而走。 群臣叩首恭送,心里盘算着:李信能被秦王单独召见,和蔚僚子,王翦一起议事。 看来颇受秦王赏识啊。 进了理政殿,李信浑身锋锐之气毕现,说话毫不遮掩:“先谋后事者昌,先事后谋者亡,夏条可结,冬冰可折,此刻灭楚国,时难得而易失。” 嬴政负手而立。 他长眉入鬓,天生像是修剪过的锋锐,眼下目光正自上而下聚在他的长剑上。 李信眼睛极亮,极静,说起行军路线,对楚的攻防布局,最后指着沙盘道:“.必将敌人打得合不能分,分不能合,左不能救右,右不能顾左,楚国尽入君上囊中!” 说完天已经黑了。 夜色浓浓,灯芯起伏。 赵高守在外面,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让聋哑内侍进来换了多少次热汤和驱蚊香饼。 王翦大将军因腹疼,来来去去跑了四五次,他最后一次回来时,面对嬴政“王大将军,你以为如何。”的质问。 也只感叹道:“李大将军实在是名将新锐,多番领兵,挫敌于锋锐中,实在出色,但如若攻下楚国,六十万,一人不差。” 最后王翦拖着脚步走出去,李信大迈步离去。 嬴政看着这两位名将的背影,最后目光转向统领全局战事的国蔚,“蔚老,依你之察,破楚壁垒,谁堪当长矛?” 蔚缭子道:“楚国兵力分散,权贵当道,可如今灭国大战,生死存亡之际,蔫知不会齐心协力,又兼楚地地广人众,气候复杂,秦军入楚是否会水土不服,难以行军。” “诸多因素考量,王老将军的保守不无道理,不过李信是天下的将才,也是狂人,他方才所言看似不可一世,实则缜密入微。” “君上上位后裁冗汰弱,将军队整饬得如狼如虎,如风如雨,如雷如霆,震震冥冥,天下皆惊,也正是需要如此新锐主帅领兵打仗。” 嬴政拱手一礼:“受教。” 蔚缭子受宠若惊,忙行礼道:“君上有尧舜之智,尊重人才,和善用人,无论是王老将军的六十万还是李信的二十万,最主要的是君。” 他又道:“战不必胜,不可以言战,攻不必拔,不可以言攻,李信虽是天下万古大才,战如风发,攻如河决,可以二十万面对赫赫楚军,思虑再如何周全,也不失为险恶,此乃还请君上权衡利弊。” 第一百四十章 羋启叛秦 秦国庙堂都大为支持攻打楚国,也大为支持李信,尤其是,灭韩,灭赵,灭魏。 以至于现在名存实亡的燕,哪个不是一帆风顺,无往不利,马到成功。 若是占星观势。 天主嬴政,天眷大秦。 楚国齐国大势去矣。 不过庙堂上看似激昂万分,可下了朝后,一干楚国宗亲可谓是心中五味杂陈,母国要被灭。 不能表示担忧竭虑,反而还要大势加炭。 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他们在秦国这些高官厚禄,仆从万千,红颜鬓香,车马门客前扑后拥,一切的一切,都是君上给的,大秦给的。 无可奈何,任由天定。 灭楚方略初初定下,羋启下了朝。 身侧立马围绕着一堆满鬓灰白的老宗亲,他面对这一双双被打压过,被权利倾轧过的目光,口中和心里依旧满口圆场,“秦王圣明,这才是天下明主,试问何人可睥睨?” 待走出人群时。 羋启死盯着白玉阶梯,一层一层往着下踏。 那玉阶散出莹莹白光,好似打磨过了头,覆盖上一场薄冰。 让他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借力的地方。 “昌平君,要往哪去?” 有人见他步入了岔路口,疑问一句。 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华阳太后召见。” 华阳太后病入膏肓,本来楚室渐渐势微,她一倒下,楚室在朝堂上可能连站脚的地都没有了。 羋启慢慢地朝前走,走到一处结合着楚风的宫殿。 他抬头一望,殿角高高翘起的凤首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打,再怎么填补釉彩,总觉得显得灰蒙。 老仆从见到他来了,用着楚香楚色的楚音问候,行礼。 是鱼米之香的味道。 柴火上架着鼎,上头蒸的米饭,那米饭是一颗颗碾压去壳,晒干晒透,是什么时候都能吃的。 拌上湘水。 一日,一日,一代,一代的传下去。 可是他的故国啊,马上要没有了。 羋启手指一动,觉得有一根铁链子,在牵着他的脊梁骨,另一端是故国,牵着他回去,宛如献祭一般。 什么时候走进殿内也不知晓,魂游飘走。 直到被太监扛在外头晒太阳的华阳太后出声打断,“熊启,你来了。” 羋启反应过来,跪拜道:“微臣拜见太后,太后安康。” 久未听到华阳太后出声,他也不敢抬头,过得几个秋风回旋,又补充道:“太后安康。” 岂料那苍老沙哑的声音说道:“熊启,你官帽没戴正,歪了。” 歪了? 楚人讲究礼,讲究仪,更讲究表。 羋启在殿前失礼实在不该,他急忙扶了扶官帽,没想到华阳太后陌生的看着他,“你多戴了一顶帽子。” 羋启抬头看她,她却阖上双目,疲倦道:“哀家乏了,下去吧。” 华阳太后为何要宣他入宫。 又为何见了面后,说了句帽子不正,多戴就闭上了双眼? 羋启满头思绪,但眼下只归咎这是楚人特有的神神叨叨,遂不多想,眼下他要赶往楚国旧都陈郢去夯实秦军的后援。 启程那日。 他竟瞧见奉秦王亲书前来协助他的秦将,那秦将生得五大三粗,英武不凡,身后还跟着两千秦国精锐。连他回自己驻扎的陈郢竟还要派人协助。 羋启心中冷笑。 嬴政啊嬴政。 连自己亲叔叔,血脉相连的若干宗亲你都信不过,普天之下,你究竟还能信得过谁。 * 李信头戴铁胄,脚踏牛皮靴,骑着宝马良驹,一身历练出来的大将气度,领着浩浩荡荡的二十万大军离开秦地。 前往早已构建好的蓝天大营。 在那里,这场对楚之战,将会开启这名年轻猛将的传奇。 百姓夹道相迎,欢呼雀跃,敲碗饮酒高谈,高呼:“秦国万岁!秦王万岁!” “秦国万岁!秦王万岁!” “秦国万岁!秦王万岁!” 他国之士挤爆了咸阳酒肆,人头挨着人头,可谓是沸反盈天,对战势的讨论可谓是五花八门,各抒己见。 可谓是没点尿也要薅起来挤点。 张学舌提着鸟笼,站在栏杆处摇着羽扇道:“这打战啊,你打我,我打你,你到我地盘来,我往你地盘去,说白了就是,唉,窜门做客。” 一大群子人被他的描绘逗笑了。 “那打仗哪能跟做客一样?” “照你这么说,那楚国还不得给俺们秦人整一桌子米饭,好吃好喝供着。” “不过说得有道理啊,在那里也能吃点当地大米,饮的也是湘水。” 张学舌摇了摇头,走了下去:“你守城,就是主,我攻城就是客,主气常静,客气常动,客气先盛而后衰,主气先微而后壮,故善用兵者,最喜做主,不喜做客。俺们怕是跑去楚国做客去咯。” 他走了,其他人面面相觑,互相问道:“他谁呀?” 有几人认识他的,忙道:“他啊,城西张大嘴,说尽天下事,嘴里漏个两句都是听捡来的便宜,您几位新来的吧,这都不知道?” * 秦军和楚军在平舆胶着。 尖牙对利嘴。 李信完全是猛禽的打法,其凶其悍勇,闻着血味就吸出骨髓,可楚地复杂,有如枝叶脉络的水网密布,有云梦泽,有洞庭泽,更有埋伏在此地的屈景昭三大家族。 虽装备落后,还沿袭着旧时的军事制度,可个顶个的兵强马壮。 项燕坐镇楚国统帅。 一时间难以攻下。 山崩地裂的呼喊杀伐中,李信眼神冷厉,身后的大纛旗挥舞,他舍去了所有重工重弩,领军飞袭夺取城池。 正是要和其他分散的秦军形成包抄之势。 一路下来,势如破竹。 因楚军分治,列阵混乱,打法参差,加上甲胄武器老旧,连防御器械竟也能掏出百年前的古董物事。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这样的楚军还怎么和他这二十万精锐相抗衡? 李信看着满天的箭雨和火光,楚国壁垒上尸体接二连三被抛下,不断的云梯冲锋。 他对自己道。 最多再一个时辰。 可是没有。 两个时辰过去了,还是喊杀,还是箭雨,还是云梯。 那抛下的尸体变得不一样了,堆得高高的,显得那楚国的壁垒越攀越高,越攀越高,越攀越高,高不见顶。 李信耳朵翁鸣一片,这种为将者的不详之感 “报——” 后方响遏行云的一声,为首的骑兵惊恐万分,如阴云般迅速铺满了此处。 * 羋启叛变了。 羋启拽着自己的袖子,看着埋葬了秦国两千精锐的坟冢,又看着自己的手心。 他杀的是秦国的百姓,自己当的是秦国的官,受着的是秦人的粮食,娶的妻子也是秦人,生下的儿子在秦国长大。 他杀的是秦国的百姓. 羋启踉踉跄跄的扣住门框,手背绷得如琴弦。 可他身上流的是楚人的血啊,他的母亲名叫湘水啊,是鼻腔哼出来的呜哇小调,他小时候吃着鱼米长大,困了倦了就睡在藕塘摇摇荡荡。 摇啊摇.摇啊摇. 羋启觉得自己腹部翻墙倒海般,弓身呕吐不止:“呕,咳咳咳咳.咳咳咳..” 初时讥讽韩非入秦的不自量力,如今他也懂得其滋味。 迎面走来一老人。 他渺渺冥冥,飘飘荡荡的羽袖随风定止。 手中撑着火纹拐杖,瞧着年入古稀,可一步一步,脚后踩的却为实在,显出几分硬朗和矍铄来。 老人瞧见他摇了摇头,抚着胡须笑盈盈道:“好好好,如今楚王负刍懦弱无能,又是残疾,非是圣德之君,公子启,你大败李信,心系母国又有此贤君之能,不失楚人真本色,你回楚国后,此楚国王位,由你来坐,方才显得顺应民心,顺应苍天,名正言顺。” 羋启从袖子掏出帕子来,擦拭狼狈:“顺应苍天?” 老人双手举起,抬头乌拉道:“滔滔烈火,无风不能成形,荡荡狂风,无火蔫能取胜,这是大司命的旨意。” 第一百四十一章 宗亲请罪 羋启叛秦。 导致秦军腹背受敌,瓦解而走,土崩而下。 弃掉粮草丢失辎重,从原来的二十万,到十万,再到被围追成五万,两万 一万。 再到三千。 这场战役相当惨烈,楚地地势本就复杂,时值大雪隆冬,野矿白蒙蒙,一眼望不到何处。 兼上秦军将士们初来楚地,连阖眼饱肚的机会都少有,连日的奔波劳累加上楚地丛里的瘴疠惨毒。 死在楚军手上的占七成。 死于严重长疮,皮肤红肿,舌头发白,上吐下泻等水土不服之症又耗光精力的更有两成之多。 天耶,刀尖上舔血的秦人。 被水土不服这等富贵症窝囊住了,何其可笑。 可面对如此的惨状,李信才发觉,不是因为昌平君叛变,也不是因为秦军剑走偏锋才惨输。 轻敌。 才是蛰伏在冰雪中,一只巨大的雪怪。 将小刀插进雪里。 李信咽下带着冰渣的生鱼片,眯起锐利的眼瞳倒映着即将刮起暴风雪的天幕。 身旁有个小兵将他随手丢下的鱼皮宝贝似的塞进了胸口,面对他野狼一般的视线,腼腆的笑笑: “这鱼皮是好东西,俺和俺兄弟都是穿着鱼皮长大的。可以做衣服。” 兴许雪地里只有雪花飘飘荡荡,空寂的都能听到肚腹的响声。 李信警示的睃巡一圈后,后背靠着雪垛,舔着牙齿里的糜肉回道:“鱼皮做衣服,咋个做?” “就是,去掉鱼鳞,捶打一番。” 小兵摸了摸头,“再拿黑瞎子,狼的骨头针缝,一下一下的才好,俺奶说,不能着急,着急的娃娃就穿不上新衣裳。” 李信又去看天。 天倾地覆的暴风雪很快就要来临,前方的路变得艰难无比,他们有再多的利剑和谋略,也如茫然失措的蝼蚁。 大厦将覆,蝼蚁有什么用。 他道:“你饿不饿。” 小兵肚子打得跟战鼓一样,脸也红了,但是挺胸抬头道:“回将军,秦人吃苦耐劳不喊饿!”说这话的时候他牙齿被冻得发颤,又道,“现在秦国厉害,不挨欺负,回去.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回去后。俺们再吃,吃.反正饿不着哩。” 回去。 回去。 活着带回去。 暴风雪高高低低的进了李信的耳朵,放眼前方,如果能够熬住这次暴风雪,或许能够回去。 回去好,他不想死在这里。 屈辱的活着比激昂的死去更需要勇气,他是败将,不是躲避裁决的懦夫。 * 李信战败一事很快就传到了秦国庙堂,瞬间引起了轩然大波。 长乐殿内。 白桃在占卜,三番而出的卦象极为不详,她却不信这些虚妄渺茫的天命之意,丢了铜钱,换了再卜。 “小心点,这梅花易落,再掉就没了。” “不妨事,落多少,再放养着,就又长了。” 几个从魏国来的能人花匠,从外面搬进了一株梅花树,那梅花树小巧玲珑。 却极曲,极欹,极疏,贵稀,贵老,贵瘦,贵合。 轻轻栽入琉璃瓶,瞧着宛若生根发芽抽枝一般的生命力。 他们拿起剪子细细的剪裁一番,剪到色韵姿俱佳,再教人挑不出什么毛病,垂头拱手对白桃道跪地道:“回王后,梅花落生。” 白桃底下落了一大堆铜钱,闻言头也没抬:“下去吧。” “是。” 几个人行礼正准备退下,突然有一花匠好奇问道,“王后娘娘,掷六次而成卦,你为何如此反复占卜?” 他们互相看看,因都是侍奉过魏国的达官贵族的花匠,有过眼界,也懂得合适的凑趣。 白桃摇着铜钱道:“我不信这个。” 几个魏国花匠面面相觑:“王后娘娘,既不信,为何要卜?” 她放下手,瞅着花雕长案上显得有几分不合时宜的铜钱,数着笑眯眯道:“呀,你们快看,这是上上大吉的卦象,这个但信无妨。” 她这话时,清澈的琥珀眸子是往上挑的,好似梅花压了眼尾。 笑得灿烂润泽极了。 花匠们忍不住在想,秦王该比他们还适合养花。 他们走后,白桃终于从一堆铜钱里抬起头来,问身侧的宫人们:“送给大臣夫人们的梅花如今都开的如何了,我记得前三年陆陆续续都每府送了好几株,还让蕊儿登记在册的。” 有个伶俐宫女站出来去拿竹简,而后过来道:“开得甚好,王家恩典,娘娘厚眷,现在莫不感念,这是谢恩册。” 竹简上都是一群让奴仆代写的大白话。 白桃展开略略扫了几眼,放在手边。 伶俐宫女又道:“现在咸阳以探梅为贵,吟梅为雅,莫说达官贵人了,就算是商贾大亨,酒肆书楼也是要栽满梅树,否则可就有失风流。” “再过几年,也该是华盖满咸阳,红雾绯绯落雪中。” 白桃托腮道:“可惜了,现在正值大雪,蕊儿恰巧出宫看望她的父亲母亲,无人与我赏雪。” 宫女犹疑了一会儿,道:“恕奴婢直言,君上得知前线军情君上勃然大怒,已经紧闭理政殿中谁也不见整整三天了,君上他那么爱王后您,此刻王后正好可以借邀约赏梅为由前去疏其烦忧。” 白桃将这番话往心里略过一番,道:“战败惨烈,秦国痛失二十万将士,连尸骨都捞不回来,满朝那么多文武能臣济济一堂,他不去与其疏解,为何偏我去就能解忧?” 宫女哑口无言。 “唔,只因我是他的女人吗?” 白桃歪头,樱唇微张,视线落在屏风旁的梅树,“政哥哥若来,我会一直在这里,在他进来时,我会告诉他今年的梅花开的甚好,别的,再无其他。” 宫女知道多言,忙跪地:“娘娘恕罪,奴婢失言。” “起来吧,咸阳殿外跪的有罪之人那么多,哪里还有罪名轮得到你。” 白桃拨弄长案上的铜钱,看着捣鼓出来的卦象弯唇笑,“呀呀,也难得,这么大个雪,竟是脱困后生的大吉卦。” * 初卦其实是死局。 多算算又没关系。 白桃小狐狸从来不信命。 当上天嚷嚷着要给你好果子吃的时候,她能够一把把锅给掀了,并支楞八叉的甩着八条大尾巴咆哮: “有种你再来啊。” 从温暖如春的宫殿眨眼到逶迤起伏的雪山山脉。 白桃伸出爪子扯了扯套在头上的帽兜兜,哈了一口冰冷妖气,垂眼瞧着下面一群群疲惫不堪的秦军。 他们撑着透骨的兵器,拖着乏力的脚步靠着一股韧劲朝前。 哪里是故土,去哪里才是方向。 他们迷失了。 风雪刮得他们如此渺小,渺小得没有形状,唯有一道道残影,这支秦国精锐,偌大的天地里哪怕死了,也不会让巍峨冷峻的雪山折腰。 可政哥哥会难过。 他虽不统兵打战,但兵事谋略他永远都是判笔者。 这都是他的大秦子民,是大秦的星火,更是大秦的魂魄。 白桃搓了搓爪子,银纹滚毛大袖被吹得微荡,身旁一群斑驳着皮毛的雪狼靠了过来,为首的狼王是曾经救过白桃和嬴政的狼王之孙。 它圈着尾巴坐着,耸动着鼻子靠过来:“你是山鬼?” 白桃侧转而视,转了转手上套的花钱:“就凭这个?” 它歪歪狼脑袋,一股消化不上的憨傻模样。 “我不是山鬼。” “您是,你和那些普通凡人不一样。” 白桃不说话了,只翘起狐狸耳朵倾听。 “分外的好看,就是山鬼。”狼王前肢跪地,头颅垂了下来。 白桃:“.” 后面的一大群野狼也跟着跪了下来,口中呜呜咽咽,尾巴垂摇起来,狼王祈求道,“山鬼,没带来骨肉和玉石,请原谅小妖们对您接迎的鲁莽和不周。” 白桃无语。 看来妖精们真是没落了,狼王也曾是守护一番的山灵,可怜沦落到错神的地步。 她一指底下迷路的秦军:“你们拜我也没错,带领下面那群人回到族群,我自会赐福给你们。” 狼王磕头垂尾,想也不想,恭敬虔诚:“见到您的圣颜,能得到您的垂悯和怜爱,是我等的荣幸。”说着,它口中嗷呜长啸,一群群狼影朝着雪山底下,顺着风暴而下。 爪子撒到一半,狼王妖瞳回望:“还请山鬼族群的指引方向。” 白桃顿了顿,“天上的星星,帝王星冉冉升起的地方。” * 月后。 华阳太后与世长辞,宫中挂起了白幡,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一倒下,遭逢羋启叛变,这下羋氏哀痛之余,更是如履薄冰。 理好华阳太后的后事之后,他们纷纷披麻戴孝,跪在咸阳殿前请罪。 而咸阳殿的大门依旧冰冷冷拒人于千里之外。 长乐殿偏殿中,细开窗扉的一角。便能瞧见瑞雪覆新梅,似万千火团在雪里燃烧,咸阳碧瓦映得初初玲珑剔透,玛瑙砌就的宫中楼阁, 里面撩炉正起,肉香四溢。 顾厨子手下娴熟,边阉肉,边抬头眺望窗外飞不尽的积檐感叹道:“真是丰年好大雪。” 接檐的另一角在宫外。 同样的奢华横行,穿着宽松睡袍翘着脚躺在塌上窝冬的王翦大将军。 为秦奔波大半辈子。 他的鬓角早已全白,霹雳交加的鼾雷骤然停止,双目睁开看向宫殿的位置,收了鼾声道:“雪花大如席,卷着锅盔啃。” “噗嗤。” 坐在他旁边缝衣裳的王老夫人忍俊不禁,啐他,“什么个作诗法,乡野壮汉一个!” 丢了针线筐又道,“刚睡没多久,又想着口食,那锅里还有锅盔,干,有糊味,什么都不放,你最爱的,我去给你拿。” 王翦闭着眼睛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准备起来可不是一两日的光阴。” “脑子里还想着打仗呢!” 王老夫人将张锅盔甩给他,“你也不看看你现在多大的年纪了,都做大父了,秦王也不让你去,你多给自己歇会儿不好?过几年连俺们贲儿也成亲了,新媳妇给你敬酒看,你别还是个一根筋的板板憨货。” 他啃着锅盔,慢吞吞的咀嚼:“夫人.廉颇老矣。” “别瞎想,老什么老,谁也没你吃的多。” “……” 突然有点卡喉,他艰难咽下道,“咸阳宫如何了?” “铁定还在跪。” 王老夫人捡起骨针挑线,“管这些做什么,你先管管你自己,俺说你,平常看你在屋子里穿衣都不见金线的,怎么突然搞出这么多富贵名堂,瞅你整的这个府,修的跟个金匣子一般。” 她瞅着府里到处都雕栏玉砌眼睛就疼,放下针线数落道,“夫妻几十载,寻常见你塞个牙缝的肉你都得剔干净咽下去,一张锅盔都能掂厚薄,老王家的,俺真是没看出来啊?” “咳咳咳咳咳……!” 王翦嗓子又有点噎住,伸出手来。 王老夫人白了他一眼,起身给他倒水。 闲不住的王老夫人又坐在那里缝补了一下衣裳,见到王翦无动于衷的继续睡觉,忍不住道:“那可是你手下的兵,死在了千里茫茫的楚国,你是当真不心疼假的不心疼,还能睡得着觉?” 王翦那虎虎生威的身躯躺在了榻上,睡得正是鼾声渐起。 “糟老头子,别拿你对官场的那套糊弄俺!” 王老夫人火大,抽出针线就想扎过去。 哪曾想王翦笔直的诈尸起来,面对泼辣的老妻揉了揉太阳穴,道,“夫人,你不是说老夫不打仗好吗?” “俺还不晓得你,你心里挂念着呢。” 王老夫人道,“看个雪都看到了什么兵马,穿个鞋踏步跟上战场一样,隆隆的响,要是半夜翻个身,你眼珠都要瞪出来了,起身合卧坐在榻上,也不知道在想啥,每回都在问,啥节气了,雪下得大不大。外孙玩个泼浪鼓,咚咚咚,你凶得跟要冲上去吃人肉一样。” “.” 王翦叹气:“夫人懂我也。” “要是秦王真要你去打仗,你就别老牛一口六十万的海口,俺听了都吓一跳。” 王老夫人,“那么多兵,楚国那才多大,能站下吗?俺是个女流之辈,不懂啥,但也知道,你做买卖,不能要价太狠。” 王翦凝神片刻:“看吧。” “啥?可以还价。” 他摇了摇头:“六十万,攻打楚国,一人不少。” “六十万六十万,你可真是个牛脾气,闷葫芦憋不出几个响一样,撂说一句话,剩下的全靠人猜,这么多年,俺是受够你了,就看秦王能不能受得了。” 王老夫人说完又去拿针线了,“我看啊,贲儿的倔都是学你的!” 王翦那沉稳如古井的视线,看向远处那辉煌的宫殿。 “看吧,看看雪下得有多大。” 声音混着锅盔吞入腹中,谁也听不清。 咸阳城内跪下了一群峨冠博带的楚国宗亲,秦楚娶妇嫁女,曾言誓为兄弟之国,秦国和楚国的血脉早已经混淆而来。 几百年漫无边际的生长,早已分不清多长的根,数不清多少的叶。 现在芈启叛秦。 这群华盖大树,犹如被当头一砸,树干砸得凹陷下去,迸出浓郁的汁液,应声倒地。 “大王,芈启包藏祸心,残害忠良,残害秦人,何等的豺狼虎心,人神共愤,天理所不能容,秦军战败,该秦律法,叛国罪臣等连坐担责,罪臣芈霸携一干宗亲,前来伏罪!恳请大王赐死!” “大王,臣等身负判国大罪,实在无颜面对列祖列宗,罪在不赦,还请大王降罪!” “君上,臣恳请,只身死赴楚国,不杀叛奴万不罢休!” “大王,无言面对咸阳父老,臣以生魂指引那二十万的战士!” 终于,在秦王半月闭殿不见,秦人街市唾骂不绝后,有七八先死之者切腹自尽,一时郁愤为云雷。 雪花撕成碎片抛落,更暴烈的风雨混着严冬般的凛冽。 方寸大殿上伫立的铜鹤铜龟高高的展望,在大雪中岿然不动,天然不染的雪光,显得尤其的冰冷和幽暗。 年迈体弱,年高威望的族长,更是悲哀万分,昏厥过去。 壮勇者头发发白,眉毛鬓角结着冰霜,将同伴死不瞑目的眼皮闭上后,想也不想,抽剑切腹。 “噗嗤。” “啊啊啊啊啊。” “罪臣伏诛!还望秦王看在血脉连结的份上,厚待族中年幼的儿女和柔弱的妇孺!” 哭喊和血肉相互摩擦,鲜血染上白玉砖。 蓦地,咸阳殿门开了。 不见秦王,赵高甩着浮尘出来,尖尖细细的嗓子缭绕进每个人的耳朵,“秦王有令,咸阳挂幡三十日,人皆缟素,以祭秦军英魂,芈室起身,——退——再退——三退——回。” 第一百四十三章 阴山百越 后园中。 梅雾凇天,银松雷柳,白皑皑一片。 白桃搓了搓爪子。 她着鹿皮对花金丝攘边大袍,头上戴着滚了棕毛的帽子,裹得严实极了,远远看就像是一只滚滚棕球。 棕球边哈着冷气,边用爪子搓着雪团往前滚。 直到滚出一个大圆球。 “蕊儿蕊儿。” “来啦。” 蕊儿便从那边带着两个玛瑙珠子,和手织的帽子。 点缀在她滚出来的大圆球上,直到变的像模像样的可爱,她才搓手笑道:“真是讨喜的白团子。” 白桃点了点头。 拧开口脂盒,血红色的口脂瞬间晕染成一撇,咧开雪团子的嘴角,瞧着越发的滑稽可笑。 她软软道:“要一张嘴巴的,不然怎么吃饭。” 蕊儿飞快的接话,托起来夸夸:“王后真是妙笔神功,这一笔好比扁鹊活人肉生白骨,瞬间栩栩如生,宛若生灵,好看得实在打紧。” “不是这个,是我嘴巴饿了。” 白桃乖乖轻轻的眨眨眼。 “.”蕊儿道,“奴婢省得,肉已经热在鼎内了,奴婢去让她们摆桌。” 她立马打脚走了回去。 白桃留在雪地里,抬起琥珀色的剔透大眼睛瞧着头上被积雪压得直不起腰的冰柳条,结着霜花还挂着精雕细琢的冰花。 她走了过去。 也不知道是妖精普遍好奇,还是她生来带着几分爪欠。 拽着柳条一摇,再撒腿就跑。 没曾想,这积雪实在太厚蔓延到太长,牵一发而动全身。絮软的松雪和结实的冰凌排山倒海的砸了下来。 关键时候,后腰被只大手握住。 白桃视线一片模糊,转而攀住肌肉紧绷的胳膊,被斗篷罩了个满满当当。 斗篷下的她唇角弯弯。 “政哥哥,瞧,下大雪啦。” 扯开斗篷,她就瞧见嬴政拍着肩上的积雪。他俊美纲毅,鬓角冰霜,屈指敲了敲她的额头,长眉微蹙:“一来瞧你,你没让孤有半分省心。” 她仰头,眼睫颤颤:“噢,本来想给你瞧个东西的,既然不省心,那就算了吧。” “那个?” 嬴政负手看向活像是刚刚吃完人的雪球,意味深长道:“有点用,可以辟邪。” “.” 白桃鼓起腮帮,刚想生气。 又明白他是过来找自己,遂过去扯着他的手,一步步的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往回走,“政哥哥,你知道我方才堆这个雪人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在想什么?” “我方才在想,很多事情,加点东西有了感觉便是不一样了,本来白白的雪球,缀了红色,便让人想起了鲜血,想起了死亡,想起了不详,可是它就是只冰冷冷的雪球。” 嬴政低头看着她的茸茸帽兜兜。 修长如竹的手往下扯了扯,只露出她滑如玉脂的下巴。 小狐狸絮絮叨叨:“今天本来很冷很无聊的,无聊的都能搓雪球的,可有你来寻我了,就是不一样了。” 嬴政沉默的听。 “感觉也不一样了,远远看着,像是超大雪球蹦蹦跳跳的过来了,口里说道,春天来啦春天来啦。” 他忍俊不禁,呛笑出一团团白雾。 小狐狸还在叨叨叨叨,说的话毫无逻辑混乱不清,一板一眼的踩着他脚印边缘走着,腿短的跟不上他的步频,瞧着甚是费力。 嬴政蹲下身来。 白桃往前一个熊扑,重心离地的时候,指间拨弄了一下他发间的积雪。 竟发觉有几根白发。 她愣仲在当场。 “你要是无聊,可以出宫去天文阁,孤让一些各国的才吏制定秦篆,编写成范本。”他道,“那里放置的古籍是列国珍藏,包罗万相,居有许多奇人异士,每日辩论,时有高才骇世大谈,不失新意。” “咿?这生好玩,那你怎么不去?” 嬴政轻笑了一下:“孤俗务在身,抽身无能。” 白桃将那几根白发拨弄回去,脑袋搭在他肩膀:“噢。”又道,“隔了两月二十天,我今天瞧你,觉得你瘦了些。” “你倒是胖了。” “什么嘛。”白桃磨了磨牙,“我可是身段最好的。” 嬴政唇角含笑:“孤知道。” 她下巴一扬,颇为倨傲,要是尾巴能露早就甩到天际去了,“不仅如此,且是你最是年轻貌美的小媳妇。” “孤知道。” 无视跪着的一溜子宫女太监,嬴政将魂魄都飘出躯壳的小媳妇塞进殿里,道:“貌美小媳妇,去梳妆,孤带你出宫。” “去哪里去哪里?” 白桃听到出宫眼睛晶晶亮,边进殿边回头道,“对对对,出宫就要带着貌美小媳妇,等等啊,貌美小媳妇马上就来。” 小狐狸哒哒哒哒飞奔进殿,直到倩丽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高八尺的男人站在原地,在心爱的少女消失的一瞬间,面上浮现短暂的温存被层层剥落,眼瞳盛满一泓冷光。 纷沓而至的庙堂制横,勾错复杂的国事侵蚀而来。 他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 楚国,齐国。 天下。 * 先取楚国还是齐国? 精巧的彩绘马车上,嬴政抚着怀中躺着钗环珠玉的小狐狸,闭目养神。 楚国被屈景昭三家龙盘虎踞,蚕食分割,家家户户都有私养的子弟兵,有这种世世代代承袭的子弟兵在,所谓的君权不过就是名存实亡。 还有项家。 此次领兵的统帅是彪悍善战的项燕,举国危亡的凝聚力是惊人且强大的,竟能迅速的整合屈景昭联合抗秦。 可项家虽善战。 根基和号召力却终究比不上扎根在楚国多年的老牌贵族屈景昭。 这群老贵族目光短视,从他们依旧尊奉古老的军事制度如同尊奉自身的权威就可窥见一斑。 或许可以内崩而外解。 他蜷了蜷手指,那广袤可任其驰骋的楚国战场,水土丰饶的南国,云梦之饶的梦泽湖海。 吞噬和杀戮的馄饨。 搏杀,取胜。 点缀成主帅不朽的功业。 胸口被双柔嫩的手按住,他睁开了眼,白桃凑着嗅了嗅,仰面对他道:“政哥哥,我听见,你心跳很快,在想什么?” 嬴政沉吟片刻,“孤在想,庄子。” “庄子?” “庄子有一篇文章,读来颇为震撼。” “恩?是什么文章?” “南海者,天成水域也;鲲鹏怒而飞南海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三千里,南海之一隅也。”他道,“三千里横跨,孤未尝闻,却不过南海一隅。” “才一隅啊,那该有多大。” 白桃娇憨道,“我长这么大,还没瞧见过海呢,连云梦泽都没有瞧见过,海里好像有很大很大的鱼,叫鲛。” 她又糯糯道:“会不会南边有南海,北边有北海,东边有东海,西边有西海。” “北边没有北海,北边是阴山。” “阴山?阴山我也没有去过。” “阴山,在那边有丰沛的草原,马匹,牛羊,还有南下劫掠的诸胡部族,他们大肆劫掠百姓粮食财货,挥舞砍刀,侵占妇孺,做奴隶做牲口做活祭。”他轻描淡写的如此浓墨重彩,“北边阴山,南部百越,这是孤要横跨的三千里。” 抵达地方,白桃被嬴政牵着落了脚,点了点头由衷说道:“政哥哥,你才是天下真正的王。” 他伸手摸了摸他脑袋。 王府新修。 远远瞧着便十成十的巍峨壮阔。 白桃走出仪丈,就对上迎接上来的王氏一家,和跪着喊万岁的万千奴仆。 她拿孔雀扇子挡着半张桃花面抿唇笑,在见礼完成时,适时说道:“上将军果真是朝中顶梁,连府邸也是这般的气贯长虹,彰显大秦正气。” 王翦身着轻织甲胄,脚踏犀牛皮靴,站起来稍显得几分佝偻。 听到王后开口,忙不迭惶恐抱拳道,“不敢当不敢当,王后谬赞,这座府邸是大王所赐,是大王得以让万民瞻仰的厚恩,老臣叩谢大王,大王万万岁。” 嬴政伸手做平身的手势,说道:“上将军为秦戎马,战功赫赫,德配其位,这是应得的,不必多礼。” 王翦吸着通红的鼻子起身,看得出来大清早迎接君驾实在是被冷风吹得够呛。 他又震着嗓子咳嗽了几声,在嬴政关切问询的时候,叹气说道:“君上,老夫老矣,不比年轻猛将,落下一身的毛病,受不了冷风吹。” 嬴政斥责了几句照顾不到位的奴仆。 奴仆们心中寻思着老将军冰封三尺都能下河洗澡,怎生一见君上就这般弱不禁风来了? 但也不敢耽搁,忙拿了斗篷和镂空花雕仙童拜寿的手炉来。 一高大的老将军,披着厚重斗篷,挂着鼻涕。 两只蒲扇大的手捧着半张手掌都能捂死的女式手炉,跟在玄衣赫赫,俊美轩昂的君王身边,后面还乌泱泱跟着一大群奴仆。 大雪天,这场景。 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生怕行差踏错给夫君丢人的王老夫人,见到自家夫君这副德行,悬着的心终于摔死了。 王贲少将军压根不想多看,在路过假山时,一把抓起积雪,超前丢了出去。 这幕被王老夫人看在眼里。 正瞅窝心火没气撒,斜眼看着自己灭了个魏国还没什么长进的亲儿子,一把揪住他胳膊上的薄肉,用力一拧,压低声音:“你最好给娘老实点。” 王奔疼得龇牙咧嘴,低声道:“疼疼疼,晓得了晓得了,娘。” 走在前面的白桃突然停下来。 润水的杏眼转了转,对王老夫人道:“老夫人,君上和上将军在谈军务机要,咱们妇道人家先去找个地儿坐坐吧。” 鹄峙鸾停的君王后站在眼前,真是如宏大的星河般,迷目不敢直视。 王老夫人立马松开手,有点紧张,忙道:“好好好。” 红漆长案上。 嬴政和王翦对坐煮茶,他道:“听闻上将军近日身体骨抱恙。” 王翦立马拿袖子捂着咳嗽起来,“打仗的老毛病了,奔袭的老将哪能瞧见几个硬朗的,近日又是严冬,就整日窝在塌上,君上您给臣请平安脉的太医,告诫过臣,说冬日不宜多动,宜养精蓄锐。” “是这个道理。” 嬴政从身上掏出一叠辞官书,摆在桌上,“上将军,虎符尚在,既是养精蓄锐,也该是乘扶摇千丈凌云百尺,携刀南下了。” 王翦正送热茶入口中,眼角微酸:“二十万秦军命丧楚国,连尸骨不能敛,微臣难受,可臣老矣,恐负君上重托,难当此大任。” 嬴政道:“上将军,你我君臣数载,明月直入,无此虚礼。” 在外头,白桃和王老夫人相谈甚欢。 她这只小狐狸嘴巴抹了蜜一般,三言两语就让这位淳朴的妇人将兜底翻了个干净,“他啊,递什么辞官书,都是假的,那么文邹邹的酸话他可写不来,嘴上不说,但是俺和他老伴多少年,还不懂他,闲的没事就去看看君上赏赐他那套甲胄,心里巴不得想去上战场。” 她两手捂着茶杯,有点拘谨。 但还是继续开口道:“男儿在外征战,女人在家操持家业,要不是俺有这么大个家要顾,也想去楚国看看,多大的地儿,怎么个打法,要六十万才能打下来。莫不是往那里一盘,仗着人多把楚人吓死去。” 白桃噗嗤一笑:“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王老夫人没有读过书,只知道豆苗野菜五谷的季节,几十年的春种秋收,闻言合着笑脸笑了一下,手搓在膝上。 白桃嗅了嗅果茶:“这是什么茶?入口有些酸,却是极为回甘。” 王老夫人立马道:“茶,这果茶是俺女儿怀孕俺大女婿特意找齐国商贩买的,酸得牙都能掉,再烘一遍才能下咽,煮了酸气出来就好多了,冬天喝了润喉,王后,既喜欢,甭客气,带点回去喝。” 出乎意料的。 她点了点头:“好。” “哎哟,好好好。” 王老夫人喜不自禁,忙扯了扯衣服:“好好好,俺这就去拿。”说完,飞快地走了出去,反应过来果茶就存在这里的架子上,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翻架倒柜出来。 过得片刻。 白桃让宫人接着王老夫人的好意,除了十几罐子的果茶,还有一些腌制的酸菜,以及果脯肉干一类的东西。 照王老夫人说,这都是些打口玩意。 小闺女家家的最爱吃的。 刚好在回行走廊,她隔着细细密密的瑞雪就瞧见嬴政和王翦相继走出来,嬴政躬身一礼,王翦满眼热泪,诚惶诚恐的制止。 君臣相互间说了什么,就从旁边阶梯走了下去。 抛开这纷争不朽,多方势力绞杀的朝堂波诡。 政哥哥对这名从成蛟叛国,嫪毐乱秦,吕不韦党争一步步走来全心全意辅佐的老将,是有几分说不清的温情底子在的。 白桃咬着果干在马车里等他,酸涩掉牙的果子她吃起来眼睛眨都不眨。 等嬴政弓腰坐进来的时候,她问道,“上将军还辞官吗?是不是要领兵伐楚了?” “在吃什么?” 嬴政唇齿间接了白桃坏心眼递过来的果干,酸到发麻的滋味一路攀登到胃,偏生小狐狸笑出尖牙在那里看戏。 他二话不说咽下来,敲着她脑袋道,“王老夫人给的?” “嗯嗯。” 白桃咬着果干道:“你还没告诉我呢。” 嬴政唤了茶汤过来簌簌口,“明年开春,上将军领六十万大军伐楚,只不过,他找孤讨要了些条件。” “什么条件?” * 王府里。 王贲兴奋得跟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对父亲说道:“老爹,你不辞官了,明年就去打楚国?倭也倭也,又能打战了。” 王老夫人礼送了出去,这不亚于得到了认可。 她心情也颇为晴朗,只撇了儿子一眼笑道:“泥猴子爱蹦跶,都随了你爹。” 王贲笑出一口大白牙,混不吝的跪坐在皮席上,又觉得这皮席太过松软,比不得草席,跪得人骨头都不结实。 动了动脖子道,“老爹,别整这么铺张浪费了,男子汉大丈夫,烧着银炭,别着金腰带,还跪着软席是个什么道理。俗话道,温柔乡,堕男儿之志啊。” 王翦垂着眼,没有搭理他。 “不过,老爹,既然你左右也想带兵打仗,大王明显就是器重俺们王家,为何还要作出那些做派,先前还瞒着俺们递了辞官书,不是多此一举么?” 他沉声道:“瓜娃子,你懂什么?” 王贲无所谓,也随着父亲耷拉着眼皮:“是,俺不懂,俺毛还没有长齐,俺不堪重用。那老爹,你倒是说说吧。” “看到那几本册子了么?” 长案上的另一端有一杯未冷的茶,还有厚厚的几卷竹简,有些展开,有些还没展。 王贲过去挑了看了。 满目的都是索要多少土地,多少金银财宝。 更甚有美人若干,还指定若是攻下楚国,楚国年芳不过十八岁的两百余美人都要送往王府。 两百名美人!他越翻越眩晕。 王贲愤愤道:“老爹,这是啥子!” “你小子,不识字是不是。” “带兵打仗,找大王要赏赐可以,老爹,你为什么还要列个这么厚单子,直言不讳的要。”他到底年轻,脸皮修炼不到家,都替父亲燥得慌。 “还只是冰山一角,其余的老夫没想好。” 王贲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老爹你也不怕史官们戳俺们王家脊梁骨,说俺们是贪图享乐之徒,沉溺美色之辈。” “说得好。”王翦道,“老夫不在乎这些虚名。” 在旁的王老夫人一头雾水,“什么美色?”王贲的生气来如风卷,去势残云,冷静下来对着老娘立马告了一状,“娘娘娘,是老爹要二百名年芳不过十八的楚美人,你快拦着点他。” 王老夫人双眼喷火,扭头就质问:“什么,老王!” 王翦很是淡定:“那是替贲儿要的,贲儿喜欢楚国美人,夫人,儿子大了,你管教不住。” 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 一句话轻轻松松摘得干干净净。 还顺带一把火烧到敌人军营,让敌人连反扑的机会都没有。 王贲现脖颈发麻,收到母亲的刀风,差点双脚离地。 王家家教严格,王贲刚毅不苟的性格底子不是被常年在外征战的父亲王翦教养出来的,而是被刚强的母亲一手促就。 “娘,不是这样的,你听儿子解释!” “两百名楚国美人,打赢了就送你府上,你真是打了个胜仗,翅膀硬了要飞了啊,还舔着脸找秦王要,说出去老娘都替你丢人,生出你这个糟心玩意,给老娘跪下!” 王老夫人拿着长棍,柳眉倒竖的追杀而来。 王翦装看不见,低下头喝茶。 第一百四十六章 楚国三四 明媚日光,楚女抚琴。 絮语万千道不尽的莺声随着十弦振动而流淌,低低的,如白玉透出的清泉水。 “河水滔滔,马蹄哒哒,鸟儿.鸟儿兮。” 屈家长老摇头晃脑,闭上双眼,说道,“秦国是只大鸟,立在东边,左边就是赵国的西南,右边边是我们楚国鄢郢,正对着的是韩国,魏国。” “若想垂头中国,它的地形占有优势,地势处有便利,只要展翅翱翔,便能横扫三千里。” 中间摆了一张巨大的鹤形银铜储冰吉鉴,上盖盘着龙头凤尾。 景家长老拿起环形柄首的提勺舀冰。 旁边的昭家长老毛发稀疏,瘦的如架枯骨,说道,“见到有六只鸟,大王何不以圣人作为弓,以勇士为箭,看准时机而射,这六只鸟,不就尽入大王囊中了。” 屈家:“射得了吗?” 口中咀嚼冰块,景家迟疑,摇头道:“一时半会,不行。” 屈家问昭家:“你呢?” 昭家不饮不食,祈求脱离肉体,荣登仙道,现他坐在巨大的龟壳上,昏昏昧昧,气若游丝:“老了,什么都不知道.” 景家又舀一勺冰块,带着丝丝笑意道:“没有勇士,圣人,哪能说射鸟就射鸟的哇?射不了射不了。” “七雄鼎立,对峙中原,东边是齐国,西边是秦国,南为楚,北为燕,魏,韩,赵,眨眼就被吞没,这几年来,什么都空了,老夫真觉眨眨眼,走马观灯一般。” 景家立马道:“不是还有齐国吗,只要齐楚联手,不愁” “齐王回你了?”屈家冷笑。 “没有。” “养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 屈家那沟壑的脸被日光照出古铜色,“优柔寡断,怕是连只鸡都哆哆嗦嗦不敢杀,又怎么会敢忤逆拆骨虎狼,他若是真敢回你信,哼,算老夫看走了眼。” 浑浑噩噩的昭家耷拉着骷髅头,哼道:“没用咯,有圣人来,勇士来,什么人来都没用咯。” 楚女还在弹着十弦琴,纤纤玉手,风娇水魅。 窗外的百年老树迎着风婆娑沙沙,精细宏伟的建筑立影,像是被极钝的刀子慢慢在那里刮着。 景家饮了一杯又一杯的琼浆玉液,冷哼道:“天志明鬼,秦人如此残暴,秦王如此的狠毒,我哪怕化作鬼魂,也要斩了他的足,抽了他的筋,啃了他的肉,使他永世不得超生!” “没让你死。” 屈家道,“项梁六十万大军在和秦国六十万大军对峙,是胜是负,还尚未落定。” “必胜!”景家斩钉截铁,举起酒杯,扬长声音道,“老夫早已将三百童男童女活烹以祭上苍,上苍必为我大楚诚心所动,护佑楚人,此战必大获全胜!” 屈家道:“项梁和秦国的六十万大军还在对峙。” “是还在对峙。” 他冥思苦想,“这好像是什么兵法,叫.孙子的用兵之术,反正跟个药方似的,只挠表皮,不治内里,有什么用。” “多久了?” “快五个月了。” “快五个月了,期间攻城无数,还没打下来,这六十万大军可全在他手上握着,一日耗金无数。” 屈家胸口起伏怒道,“听闻压根没出动主力,这项梁窝在外头做什么,是要踏着楚国六十万战士上天摘星宿吗?!” 景家不吭声。 待他沉静一会儿才道:“秦国长途跋涉,我们楚家子弟兵都不能动他们一根手指头,且手握兵器,粮草,又一呼百应。” 迟疑道,“老夫听闻市坊布衣道,这项梁怕秦国虎狼,不敢真打,是有反心。” 舞女弹的琴弦,千丝万络的,与透射珠帘而诱的黄日一般,静淡无声。 屈家直直的看着他:“你怕是着了秦国的离间计。” “这项梁手握六十万大军,那可是六十万张大口啊,财货兵器粮食都是我们源源不断的紧着运送,合着踩着我们屈景昭及若干忠良的血汗,他是一点也不曾心疼。” 景家后腰仰坐,道,“不管离间不离间,项家越来越强,咱们三家越来越弱,何况,当今的王上,可是项家振臂一呼,登上王位的。” 屈家闭上了眼:“项家,不过就是一群草莽蛮夷,老夫不会给他机会。” 言罢。 外头有高大的侍卫通报:“禀告各位大人,王上在宫外仙乐坊遇袭。” 里面的琴乐不停,屈家闭着眼,手拍着膝盖数着拍子,景家冰饮喝多了,皱着眉头揉着不舒服的肚子。 独老沉沉的昭家颤颤巍巍的揉着不存在的眼屎问道:“王上呢,如何了?” “回昭大人,王上无恙。” 那人道。 “无恙啊,哦,无恙就好。” 那人又道:“少司命道,神女莅楚,现神女正在宫中。” 一切宛若静止。 空气在窈窕窃语,直至轰然炸耳,昏昏欲睡求仙的昭家豁然站起,满脸激动几欲跪下,“什么!你说神明神明莅楚。” 他几乎要晕厥过去,趴在地上,屁股拱起。 景家屈家面面相觑,景家满面红光问道:“当真?” 屈家却冷笑:“搞出个神女出来,那头老东西,如此关头又来作妖,避世?老夫看未必。” “万一是真的呢,咱们楚国向来受千万神明庇护。” 景兴奋的左右踱步,指着侍卫道,“定是老夫那三百名童男童女的效用,感动上苍,去,快去,快去看看!” * 白桃被少司命禁锢在楚宫塔楼。 手上被缚的是缚神链,外头是祥云不绝,万鸟朝凤,奏响的是空灵庄严而的靡靡之音。 企图吸引天神的驻留和垂怜,络绎不绝的楚国贵族士大夫前来跪拜。 她被打扮成楚人心中神明的模样。 高坐在祭台之上。 冷眼看着他们俯首,聆听他们的欲望。 人的心竟然是如此的贫瘠荒唐。 喜、怒、忧、思、悲、恐、惊。吹刮起求财富,求地位,求美人,求尊严,是最颠倒的人伦,最戾的歹毒风暴。 他们在心中尖啸祈祷,昭告苍天,昭告八方神明,化作一把把染着血的长剑,就连屠戮遍野都不能满足。 那个持着火纹拐杖的老人,就是楚国的少司命。 他给她造出祥瑞之势。 以蒙蔽楚人。 或许是不是神明已经不重要了,只要能够满足他们的欲望,其余的又如何。 老人双手捧着火纹权杖,口中呜哩哇啦的说着颂词:“承天之佑,扫祛虎狼,吉无不利!” 天空中轰然一道炽目的火烧云的光芒闪过,如凤凰拖着尾羽降下神迹。 楚国世族激动无比,两脸发红,涕泪而下,口中呼颂着:“承天之佑,扫祛虎狼,吉无不利!” “是神女,神女护佑楚人了。” “神女.承天之佑,扫祛虎狼,吉无不利!” “此战必胜!”“承天之佑,扫祛虎狼,此战必胜!”“此战必胜,必胜!” “神女,我是你最忠诚的信徒,还请您庇护。” 白桃有点不耐。 戴着鬼面的头颅歪了歪,耳饰扬起了细长碎亮的弧度。 这一举动。 让他们大为振奋,开始将心中所求的半数诉说出来。 少司命喑哑着嗓子道:“荀月过后,良辰吉日,祭神大典,以窥真颜。” 楚国本还有些有存疑的,现听到半个月后能够在这里看到神明的真颜,欢呼膜拜声更为爆烈。 等着吧。 等着,半个月后的神迹。 日光一点点落下,这里的沸腾终于沉淀下来,凡人依依不舍的陆续跪退而走,草丛梭梭,有什么小鼠在其中穿梭,越来越显得几分寒凉起来。 白桃琥珀色的眼睛看向下面楚王,“你怎么还不走?” 楚王负刍被侍女推着轮椅。 一直坐在那里。 他没有吭声,漆黑的双眼一瞬不瞬的自下而上的仰看着她。 模糊难辨的影子融在巨大展翅的凤凰铜像下,真是有几分黑云升腾的意味。 令妖不舒服。 她压下心中反感,拖着链子,走了下去。 下方是阶梯伸展的层层油灯,牲畜贡品还残留着丝丝热气,墙壁之上是仙乐飘飘的楚人祭祀。 四周绘的是楚人心中的各方鬼神,真是消灾解难的好去处。 再往前走就不能了。 白桃狐狸耳朵抖了抖,瞧看一圈后,回头看他:“少司命说妖精善会蛊惑人心,可是让你别待在这里为好。” 她穿着繁丽诡谲的大袍,脸上带着半脸鬼面。 回逆着光瞧着他时,负刍对上的就是这么一双回顾干万的眼睛。 真是一旦失去,只怕魂都要断了,“你的确够蛊惑人心,你是什么妖精?” “我是什么妖精?” 白桃伸了个懒腰,摸摸自己的耳朵,丢了耳朵旁两个累赘发饰,“连这个,那老头子都没告诉你?” “鸟妖,兔妖,鲛人。”他顿了顿,“狐妖?” 她不答,转身就要上祭台上,没想到手腕一个牵扯,回身而看,负刍对她露出一个充满荆棘的笑,黑眸彷如一口深井,不可见底。 他手上拽的是缚神链的另一端。 白桃心口猛跳。 是啊,他不是个凡人,他拥有的可是王气,是天眷之人啊。 她不动声色,状若青稚:“你手上握的是什么?” “你是妖,那妖吃的是什么?” “.” “你也会呼吸,会饥饿,会觉得乏累吗?”他说得眉眼都弯了几分,显得愉悦至极,“会感受到快乐,会感受到痛苦” 又幽幽道,“做妖,那会是什么感觉?” 她反问:“你要做妖?” 负刍仰起那张如丹如霞的脸看向她,往后靠背慵懒一躺,“你们妖,会吃人心吗?” 白桃不想回答这个颠三倒四的人的话。 “寡人身旁有个跟随了寡人几十年的侍女,她忠心耿耿,别无二心,寡人真是爱极怜极了她。” 负刍薄唇吐着刀子,眼尾锋锐至极,“寡人拿她的心跟你交换,这可是寡人在这个世上最爱的人。” 刚说完,后面侍女吓得惨无人色的脸庞。 他招了招手。 那侍女害怕得痉挛不停,跪下刚要张口求饶。 “大王!” “嘘,别说话。” 他伸出手指,游曳点在侍女的唇珠上,如同情人间的旖旎抚摸,侍女泪流满面,恳求的看着英俊的王上,像即将待宰割的鱼儿,她被外头进来的人拖了出去。 一声惨叫。 尚在跳动的心脏被挖了出来盛在金盘里。 “可惜寡人这么爱她,她还是不知道寡人在这一处藏了把匕首。” 负刍眉眼发冷,单手握着那颗滚烫的心脏,对着烛光打量着,“这样的心脏,永远配不上寡人的爱。” 又将视线落在白桃身上。 男人右手按住轮椅上的机关,朝她而去,“可这是这个世界上寡人最爱的心,没有人能够比它更爱寡人,寡人现在就将它献给神女。” 他很激动,声线越来越颤抖,带着疯狂和炽热,燃烧着的烛火般,就这般看着她。 白桃坐在神坛上,周遭都是摇曳的油灯,身披金色神光,庄严华贵。 神女对他所谓的献祭无动于衷。 像是他无数个独自呆着,起落的夜晚,再度卷土而来,他感觉自己的脊背已经快要被压垮,他早已经被诸神抛弃,哪怕他如此的虔诚,哪怕再多的虔诚都不会获得怜悯!哪怕一丝! 他胸口的愤怒猛烈冲撞,“神女!你高高在上,可有看得见世人!” 心脏就要高举塞喂进她口中。 白桃偏头躲过,负刍被这样的动作刺痛,掏出轮椅里的匕首,狠狠朝着她的双腿膝盖处刺入,或者他很早,就一直想这么做。 狐妖没躲。 “噗嗤。”“噗嗤” 她承受着他明晃晃的刀尖,凡人对神明的求取,盼望,祈祷,焦灼若渴。 一下一下,糜沫飞溅。 会就此得到满足吗? 白桃垂视着他的疯狂,血肉模糊的膝盖,宛若绽放出黄泉的彼岸花,甚至能够看到白骨的膝盖,又一点一点的在他面前重新生长。 摧毁再重塑,他目露震惊,颤抖着双手,匕首砸地,皈依与她。 “神,神女.你是神女。” 此时的楚王趴在地上奋力的吻着她的足尖。 他抛掉了他全部的权势,地位,和尊严,是如此的奋力握住这枚希望之光,他生命重生的火苗,“神女,让我,成为你最忠诚的信徒。” “你,要交换什么?” “站起来,寡人只要能够站起来!” 他脖颈青筋迸出,面露狂热,企图同情和爱,是企图得如此兴奋,兴奋得好像要立马死去。 站起来? 白桃瞧着他这双瘸腿,轻笑几声,手心缓缓朝下,对着他的面庞,一下一下,状若抚摸:“神明准许你的请求。” “当真?” “以涂山神族的名义起誓。” 她话音刚落,塔楼上天雷滚滚,如传世的谶言,负刍痴狂道,“寡人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 第一百四十七章 祭神酬鬼 是夜。 绵延无尽,如影随形的夜晚,银亮如线织的星空,明亮不知所在。 塔楼之上的走廊,灯火通明。 一名朱唇皓齿,腰如细柳的少女,手中端着的是楚酒,对着里面祭台上扶额休憩的白桃笑得大声而又野性:“哈哈哈哈哈哈,她可真美,神女都这般美么?” 她左手端着的酒香四溢,右手勾着自己的下巴,扭着腰儿水着眼儿踱步,“阿爷,你说,她美一点,还是我美一点?” 旁边就是拄着火纹拐杖的少司命。 他老态浑浊的双眼,如一汪死水,亘古如长夜。 少女又是扭脸大笑,“阿爷,她真是美极了,我知道我比不过她。”她又道:“这般的美,哪怕她不是神女,还有什么能够得不到的呢。” “雀儿。” 少司命道,“倘若她不是神女,便握不住这般的美貌。” 班雀蹲下身来,瞧着里头透骨入髓,连身上踱的光晕都如此氤氲袭人的少女。 兀自啧啧赞叹。 他道,“没有力量的神明,光有神的躯壳,和任人宰割的牛羊没什么不同。” “可世人同样会敬仰她。” “哈哈哈哈哈哈哈。” 少司命突然哈哈大笑,不做解释的拄着拐杖,朝着下方走去。 班雀醉迷了眼,踉跄跟上他道,“阿爷,再过不久就是祭神大典了,我是女人,能去吗?” “自古以来,就没有女人参与的祭祀。” “难道女人就不能祭祀了,难道那些个臭男人不是女人生下来的吗?” 班雀仰着脸,五官线条张扬,真像只鸟雀,“阿爷,我偏就要去,我要让那些迂腐的士大夫看看,众生平等,女人照样能够得到神的眷顾。” “规规矩矩的嫁给楚王,做你的楚王后,为他生儿育女。” 他道,“别的你什么都不要想。” “可他是个瘸子,阿爷,你为什么要我嫁给一个瘸子?” “他是楚王。” “是不是楚王难道不是阿爷你和那些世家伯伯一句话的事情吗,说什么楚王生挖腿骨已敬上苍,庇护楚人,楚人感怀,顺天继位。” 班雀道,“他若是个四肢健全的正常人,死了多少个楚哀王,都还轮不到他继位。” “阿爷,我要嫁的是真正的王!” 她剁脚,冲了下来。 “世上没有什么真正的王,这天下是黎民百姓的天下,不是王的天下。雀儿是凡人,只要阿爷一起得到神明的眷顾。” 少司命没有回头,“眼睛能看到,耳朵能听到,闻得到气味,尝得出滋味,神明的力量会填满你的躯壳,你会和神明一起,永世共存。” 爷孙倆,渐行渐远。 底下休憩的白桃,听到此话,如蝴蝶振翅般掀开眼睫,舔了舔唇。 * 远方的地平线,落日坠落,燃烧起一圈火红的枫绒色,似要灼烧人的视线。 这是最高礼仪的祭祀。 活人活祭。 将最高的,生命的真谛,以最虔诚的姿态,献祭给她。 无数的篝火在黑夜中架起,成千上万的战俘和奴隶手脚被困,绑在柱子上。 绝望的翻滚。 最后被焚烧成一团团黢黑的黑炭,丝丝缕缕拖拽着怨恨,痛苦,绝望的灵魂从躯壳脱离。 四面八方如滚滚乌云围住困囿白桃的笼子旁。 它们在尖叫,在祷告。 楚国的贵族士子,甚至无数的百姓,蜂屯蚁聚,纷纷攘攘,人头挤人头朝着她跪拜。 白笼闭着美目,坐在笼里。 被缚神鞭绑住手腕,赤色的大袍垂地。 身遭一群男巫和女巫在她身遭群魔乱舞,她们脸上刺着图腾,戴着古饰,服饰艳丽,身姿轻盈,摇头摆足口中呜哇呜哇大叫,聚合又散开,踩着五音的节拍。 罡步,便步,独脚跳。 她们这般奋力,只不过祈求能够和神明沟通。 但白桃着实对这群疯子没有什么好说的。 她放在大袍里面的手动了动,手指间捏的是枚扳指,上面刻着字。秦人以“贿其豪臣,拒则杀之”的计谋,秦间逐渐渗透至楚国。 这枚扳指是楚国的一位白女巫所递。 上面刻着一字。 政。 政. 白桃掀开了眼皮,流光溢彩的光亮散开,正要仔细端详。 前面老头子穿着一身鸟毛,打扮的像是个丛林鸟人。 就差安个鸟喙。 他诡异的瞧着她,脑袋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 直到那张沟壑老脸突然超前冲来,被笼子勒出痕迹,又突兀的转身振臂大呼:“呜呼呜呼呜呼呜呼!” “呜呼呜呼呜呼呜呼!” “呜呼呜呼呜呼呜呼!” 声音呼拥着火烬,与着起伏的灵魂一起狂呼,旁边捆绑押着山君,黑熊,以及巨蟒,狮子之类的猛禽,被如同海啸雷鸣的喊声带动着它们吼叫挣扎不挺。 被一群驯兽巫师们甩着鞭子安抚。 白桃扫视着四周。 高台上的楚王像是阴阴的苔藓,甫一对上她的视线,阴气森森的对她无声道:“伟大的神女,可别忘了许诺。” 她勾唇,“以涂山神族的名义起誓。” 少司命持着火纹棍高唱:“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 这是祭祀太阳神的词,随着每一句响彻天际的颂词,那火纹的拐杖渐渐变得暗红。 如同渴饮人血的长剑。 天渐渐亮了,一轮红日从东方而出,烧得一片艳红。 “羌声色兮娱人,观者憺兮忘归。緪瑟兮交鼓,箫钟兮瑶簴。” 声乐不息,祷告不绝。 少司命将划过天际的权杖收回了手,跪在地上闭上双眼,风吹刮得他的鸟毛东倒西歪,身上的骨珠噼里啪啦的碰撞,直至一道惊雷带着电花劈了下来。 “轰隆——” 黑烟冒出,祭台下面垒的枯木被烧着。 迅速沿着火油,烧出了屏障般的火圈,将白桃包围在其中,她站起身,吹弹可破的肌肤上踱上一层红光。 绕着笼子边缘而走。 群裾的厚重感比这天火更加的和森然。 负刍拄着拐杖在旁边高架上瞧着她的瞳孔,魑魅闪闪,在这一刻,他才觉得这个倾城绝色,甚至给人甜如蜜果的少女。 是山林里的妖邪。 “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 “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 “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敝日——” 少司命摇着头翘着脚,癫狂起舞,鼻腔里嗡嗡嗡,直到他停止下来,闭上双眼。 两个鼻孔鼓胀,犹如沼泽地里冒出黏腻的起泡。火烧祭台的气流就就他的鼻腔里流入。 狠狠吞吐。 他睁大双眼,正对着笼里的狐妖,好似把自己全部的垂涎滴入她的眼睛里,“八尾!看清楚这些爱慕你,敬仰你,拥戴你的人,你的力量是如此的恐怖,老夫,会助你成神。” 凡人的信仰之力。 献祭的死灵。 以及被天火灼烧完的狐妖之力,这些足够成神,也足够一个凡人成神。 他道完,从祭台跳下,随着万千狂热的信徒一起,对她顶礼膜拜:“东君现灵,天火涅槃,神女重生,赐福万民!” “东君现灵,天火涅槃,神女重生,赐福万民!” “这是天火,涅槃则不死。” “伟大的神女,请赐福于我。” 火。 圣洁的火。 如凤凰起舞逐渐燃烧着整个祭台,渐渐的模糊了信徒眼中神女的相貌,可是有什么渴望在心中更清晰了。 他们跪爬着,摇晃着,颤抖着,靠近这一团天火。 只要涅槃,他们也能得到永生,永生!永生!永生! 被心中渴望咆哮的他们,膝盖酸软,手臂颤抖,他们宛如忘却了疼痛,朝着火焰伸出手来,直至完全被吞没, 十人。 百人。 千人。 万人汹涌,道道不停翻腾着红边的人浪翻滚在祭台脚下。 白桃伸出手来,触摸着滚烫的笼子,她能够感受到这些凡人的敬仰之力,他们会沸腾她的力量。 可她现在被关在这里,无法触碰到一丝一毫。 她转眼看向少司命。 那些信仰之力,以及被焚烧的灵魂,通通被吸纳在他的权杖之中。 “老东西,痴心妄想,成你哪门子的神。” 她冷冷一笑,心里很不痛快。 从怀中拿出负刍之前给的血瓶,就要用王气浇上去破了笼子的阵法,趁老东西忙着吸纳时,搅了这场好戏,顺带给这老东西挠几爪子。 却没想到。 打开的那一刻,却是普通的凡人血。 她的长眉极其细微的挑起,看向负刍,他站在彼岸的另一端,拄着拐杖,宛若地狱里的小鬼,笑了得狰狞:“神女,寡人改变心意,只要你再度起誓,永生永世,许誓只做负刍的奴隶。” 白桃轻轻转回眼眸,平淡的并无动怒的痕迹。 抬手一丢血瓶。 浑身散发着“如今战国,你倒是做你的春秋大梦”。 见无法掌控她,负刍面色都青了,道:“这是天火,你会被烧死的,只要你臣服与寡人,求我,现在,跪下求我。” 凡人的贪婪永远是神明无法企及的程度。 “狐妖!只要你臣服于寡人!” 白桃视若无睹,她的瞳孔有无数光影在千变万化,瞧着源源不断想攀爬涅槃的凡人。 他们不着寸缕,皮肉全无,散发着焦炭的味道,黢黑的眼眶还残留着他们对生命的执着以及迷茫。 死。 从另一意义上讲,就是永生。 她被笼子困住,还被绑了缚神链,无法施展妖力,可魅惑却是涂山与生俱来的天赋,她想操控着这骨架堆骨架的火海上残留的人气。 以助她逃离这个笼子。 可惜一架,一架,又一架。 不过些凡皮骨肉,俱在距她几步的轰然倒塌,成为齑粉。 滚烫的烈火煎熬着皮肉,白桃热汗涔涔,满脸绯红,眼瞳中冲撞着妖惑之力,瞧着愈发的海棠醉日,艳冶非常。 她涂山狐狸虽不惧死亡,可不想死在这里。 另一高台上的负刍眼看那天火就要烧在她脚边。 他心中胆颤,不管她是妖精还是神女,她已经是唯一能够带给他的神迹。 他要生骨活肉,连扁鹊再生都不能的奇迹! 他顾不得,大喊着侍卫,从高台上滚爬下来,再让人架了云梯从旁边而上,白桃跪在地上,如绽放半燃烧的幽冥花。 她已是极为难捱,专致的操控前方踉踉跄跄的窟窿人架。干涩的眼皮像是戳进一根棍子,浑身的骨血也好似和这热火一起蒸发。 负刍爬了上来,拐杖已经被焚烧,他双手握着笼子,阴郁的面容隐隐泛白,隔着笼子低头看她,“你求寡人,求寡人,寡人自会救你。” “你是王,天火是烧不着你。” 白桃手指紧扣如炭火的笼底,手心已被烫伤起了燎泡。 仰头瞧着他头顶越来越衰弱的王气,妖异笑道,“可你很快就没用了,当王的不会是你。” “寡人不当王,寡人要永生。” “要这要那的,你怎么又要永生了。”她气息奄奄,却撑足气道,“烦死了,你一样都不会得逞。” “你!” 负刍愤怒的嘶吼,这种永远被命运摆布,被神明主宰的感觉。 他无力的滑跪在笼子前,“神女,寡人求——”他正要打开笼子,没想到手背被一只大脚狠狠碾压。 负刍仰头。 不知道何时,踩着熊熊骨架上来一身形高大的男人。 穿着驯兽巫师的锁链玄裤。 他图腾面具覆面,上半身赤裸,肩上立着桀骜的海东青,同样的不惧怕天火的燃烧,只露出一双鹰隼般的锐眼,这般的威严赫赫,只消瞧着他,便觉得心脏都在发颤,大地也会跟着颤抖,一齐跪伏在他脚下。 负刍想反抗。 却没想到被他一脚狠狠踩下,如碾压一只蝼蚁。 他模糊瞧着下方那一群宰杀牲畜用来献祭的驯兽巫师,那群巫师举起屠刀,对着楚国护卫递上刀子。 像是无数个摩挲交汇的瞬间,白桃仰头也瞧见了男人。 如果尾骨能够露出尾巴。 想必是高高翘起的。 男人徒手掰开笼子,解开她身上的缚身鞭,抱起她踩着骨架走了下去。 底下人间炼狱,楚人赤红着眼慷慨赴死,他们看见这焰火宛如看见的解脱的窍门,前仆后继的栽落,尚且清醒的少数人见到驯兽师们倒戈,持着刀剑上来拼杀。 可这是一群秦国死士,精锐中的良将,是秦王亲自擢选出来的队伍,他们的攀爬搏杀,是无力还手的悍勇。 嬴政单手托着她的臀部,踩着血海人骨。 手中剑花横劈,几名侍卫抽搐着倒在他脚下,箭矢破空,淬毒的利箭从他后背袭来,嬴政振落在地,回首便见不远架起一排排弓箭手。 他目光坚冷,声音冷酷决然,“后撤!” 白桃被他掐着腰抱上了马,周围的秦军有条不紊的簇拥着他们后撤。 嬴政臂力沉猛,抢身上前,不过又是几个人头落地,篝火的灰烬和火星被马蹄扬起。 白桃所有的伤,在他来的那一刻,已经痊愈无恙。 这个白日好黑。 鲜血魂魄染透了,一切都看不清楚。 她回头,那些被焚烧的魂魄,凄厉的惨叫,吟唱着亘古的悲歌,令人心魂震颤。 少司命举着火焰权杖,紧闭双眼,获得力量。 凡人已经成瘾其中,无法中止,这就是超脱力量的可怖性。 “老东西,你说得对,没有力量的神明,光有神的躯壳,和任人宰割的牛羊没什么不同。” 她心中喃喃,眼瞳竖起,火烬在这一刻停止,灵魂的哭喊,让人无动于衷,负刍在祭台上趴伏着癫狂大叫,信徒在祈祷,信仰在重塑,而真正的神明在狩猎。 白桃低声念咒,好似有什么要释放一般。 从角落钻出的宇宙锋,以横扫万军之势,径直捅入还在做着成神之梦的少司命胸口。 他张开嘴巴,生气和力量从他体内流失,权杖砸地,断成两节,干煸的肉体颤动不停,被宇宙锋的剑身牢牢吮吸,变成一滩骸骨和皮肉。 宇宙锋无形无质,落回手上变作一把弓箭。 狐妖眼尾拉长,残酷的,近乎优雅的张开弓身。 “嗖————” 对着那个贪婪的凡人射出一箭,自下而上的箭矢,提着负刍的喉咙,牢牢钉在笼子花雕之上,他两侧宽大的袖袍垂落,双腿轻轻着地。 “以涂山神族的名义起誓。” 她道,“你会站起来。” 负刍喉咙的血滴答滴答,袖袍晃动,还在投身于天火的人们逐渐梦醒,意识开始清明。 他们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仰望着天际的启明星。 破晓之中,嬴政搂抱着白桃策马突出重围。 如今,天才大亮。 第一百四十八章 嬴政水猎 白桃伏在嬴政膝上,篝火的光芒照得她软绵绵,温润润的。 嬴政饮着老秦酒。 偶尔投向怀中少女的一瞥,藏着些咬牙的警告。可白桃不怕他,只是舒张了眉眼,舔着樱桃小口,就这般色色动人的瞧他。 不知错,也不求饶。 “我会跳舞,政哥哥想看吗?” “为什么要来楚国?” “什么楚国,这可是政哥哥的疆土,我还不能来吗?” 白桃还戴着鬼神面具,下巴娇憨一扬,绝艳无双的美人,眼角泛着旖旎的风情,攀着他有力的肩膀。 在如此温柔的夜里。 星光璀璨的牧野下低头,与他深吻。 情到浓时。 嬴政仰头,喉结上下滑动,大掌游走往上,粗重气息拂过她的脖颈,激起阵阵酥麻。 “妖精。” “倘若我真是个妖精呢?” 白桃腿脚发软,在跌入云海之时,及时抽身。 深深的望着这个令万物匍匐的君王,又笑了起来,银铃般悦耳的声音,划过浓墨般的夜色,眉动眼开,是如此的鲜活热烈。 “若我真是个妖精呢?” 苍穹之下,她甩着群裾跳动。 嬴政指尖还藏着她细腻的肌肤触温,轻轻揉搓了一下,提起酒坛吞咽了一口美酒。 颈部微摇,肩部微颤,嗔视娇憨,璀璨笑颜,在月下,在苍野下,在他的心中,她释放着她独特的动人美丽,是一如既往无可挽回的水流。 每一刻都只在此时,无法重来。 一舞毕了,白桃软软的栽在他怀中,是下钩子的魅惑。 嬴政目光变幻,呼吸粗重,打横抱起她往帐篷里走去,她却抚摸着他掌心粗粝的痕迹,软软道:“从秦国过来,政哥哥到底跑死了几匹马?” 他不答。 削薄的唇紧抿,低头看了她一眼。 “快说呀。” 白桃这只小狐狸却还无所谓的笑着。 他掐着她的脖颈,不容置喙的深吻下来,箍着腰肢,欺压而上,嗓音又低又欲:“跑死了几匹马,桃桃不妨试试。” * 前面的君王正持缰骑马。 白桃披着羊毛毡,以避灼烫的日光,她瞧着他挺阔的背影,想起这半个多月连续的疯狂,嘴唇轻咬,又瞧着后面跟着一群打扮成商人打手的死士。 真真是耳根都烧红了。 一路翻山越岭风餐露宿,就到了一片湖畔。 乘着帆船而下,湖面风大,摇摇晃晃,送到鼻尖的是湿腥的风,白桃垂下身体,手腕拨弄着沁凉的水面,嬴政站在甲板前,瞧着倒退的两岸,负手而立。 她独自絮絮叨叨个没停:“政哥哥,好多鱼啊,它们还游过来亲吻我的手。” “咦?这条鱼生的好丑。” “这条好看。” “要不捉这一条过来吃了吧,会不会刺多,究竟哪条好吃呢” 自说自话中,聚集在白桃指尖下凑吻的鱼儿听到好吃二字,瞬间四散开来,游得尾巴都没有影儿。 她心中咯噔一下,莫非这鱼儿成精了? 可又属实没瞧出来。 她挑着狐狸眼正要仔细梭巡,没想到船舱底下有一尾遮天蔽日的暗黑色大鱼在缓缓游戈,发出细微的空灵声。 声音不大,听着却有些恐怖。 归根结底,小狐狸不过白来岁,世面没见过多少,现露着两排牙,惊讶得好半天没合拢。 那大鱼感觉到头上有什么猛兽在留着哈喇子窥探,整条鱼都在害怕得发腮,一害怕就奋力拍打尾巴,以求挣脱,没想到巨大的尾巴一甩动,白色长虹的水柱迸发。 帆船左摇右晃。 死士们持着武器警戒,嬴政冲过来将这只还在看得懵懂的小狐狸搂进怀里。 白桃却很兴奋,张开狐狸牙咬住他的手背,杏仁眼弯弯,像只狡黠小兽:“好大的一条鱼,政哥哥,我们捉了炖了吃了吧。” 他摸了摸她的头,把白桃交给死士,冷冷下令:“护好王后。” 说完,撕开上衣,露出虬结健壮的上背,拿起匕首和绳子跃入湖里。 周遭的死士面露诧异和担忧,“君上!君上万万不可涉险!”“万万不可,让属下来!”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啊,君上!” “属下愿为君上赴死。” 白桃却歪着头,格外兴奋的趴在船边,“政哥哥,抓它鱼鳃!”说完,两手虚抓着自己的腮帮示意,“这样抓。” 死士们:“.” 王后娘娘铁定是疯了,谁会让自己的夫君涉险。 可谁也不了解嬴政,没有人能够了解嬴政,只有白桃能,比起日复一日油灯下的苦熬,沉湎在望不到尽头的事务之中。 他更喜欢这种酣畅淋漓的搏杀,这种血脉贲张的勃发,卸下身上经天纬地的担子,卸下民众对他殷殷期盼的大山。 他只是个普通丈夫,他的妻子在怀里撒着娇。 说着要吃鱼。 匕首抽进再拔出,血腥味炸开。 大鱼惨痛哀嚎越发的疯狂,帆船沉浮不定,大鱼好几次腾出水面又沉没下去,左冲右突,一阵阵的雨花落了下来。 直到湖面彻底平息。 船板还在晃动个不停,男人就在水浪中,拽着一块巨大的鱼肉爬上来,右手拽着血糜斑斑的绳,他长眉挺鼻薄唇,脸上肩膀上胸膛上滴答着细密的水珠,就这么看着她,带着笑意。 白桃歪头。 是被他用套索勾住,再也挣脱不得的猎物。 她叫着过来欢欣的扑在他怀里,贪婪的贴取他的温度:“政哥哥,你怎么这么厉害,谁也没有你厉害。” 他喉咙滚涌,像个少年郎:“嗯哼。” “啵。” 她踩着木箱,掂起脚尖给她一个香甜至极的吻。 她热爱这个凡尘,也留恋他。 晚上繁星点点,锅里炖的是鲜香的鱼肉和味美的鱼汤,死士们轮守着值班,其余抱着武器靠着船舱打着鼾,偶有两岸凄厉的猿啼,不知名的啁啾鸟叫。 白桃几乎被嬴政的体温淹没,闭着眼拽着他的袖子睡的正是香甜。 她做了一个梦。 四周漆黑如墨,正前方有一角,好似被不知名的一双大手细细擦拭,见有火光,慢慢被填彩描摹,又逐渐修正轮廓。 分出赤色的不同层次来。 点,曳,侧,偏的技巧下澎湃爆发,最后落墨点睛。 灵魂被注入后,才发现那原是只凤凰。 它发出缭绕的凤鸣声,四周的黑暗团团被驱散。 白桃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床榻上,七八个小妖童,蹦蹦跳跳像只只蚱蜢一般,见到她醒来,兴奋的忙道:“是漂亮姐姐!是漂亮姐姐!”“漂亮姐姐好漂亮,又来云梦泽了。”“是来看我们的吗。” “是啊,上次姐姐走了好多年了呢。” 其中有个胖乎乎的小妖童,化作灵芝眨巴着眼蹦了上来:“漂亮姐姐,你还记得我们吗?” 白桃瞧着面前这只千年灵芝。 又侧眼瞧着那只凤凰抖着翅膀化作一个持着拐杖的老婆婆,她转回了脸对灵芝说道:“当然记得。” 又对一群小精怪道,“我哪里会忘了你们呢?” 灵芝精怪很害羞,低着伞盖忸怩几下:“嗯漂亮姐姐还记得呢,漂亮姐姐比当初还要好看,一点也没有变老。” 其他小精怪七嘴八舌:“漂亮姐姐是妖精,当然不会变老啦,上次那个大哥哥呢?” “上次那个大哥哥兴许下次就会来玩了。”“什么时候一起来呢。” “我们可以玩游戏,要热闹一些才好。” “漂亮姐姐好像被天火焚烧过,还有些内火没有调息好呢,你们别打岔,她肯定是要找巫婆婆看病的,巫婆婆可厉害了。” “咦,你们看漂亮姐姐的肚子。”小精怪们团团凑在一起,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又团团跳,“看来,是要有小漂亮弟弟了!” 不远处的凤凰抖了抖,变成一只绘着丹红图腾的巫婆婆,她拄着拐杖走过来。 白桃下榻,直视着她:“你是,楚国大司命?” “楚人都喜欢这么叫老婆子。” 她咳嗽着,坐在石凳上,拿起杵捣药:“帮助他们的,是神。祸害他们的,是妖。这就是神妖之分,他们供奉老婆子,尊称为大司命,年年死祭活祭不绝,不过是图利而己。你受过楚人的祭祀,该明白这一点。” 白桃缓缓点头。 怪不得,现在妖界凋敝,她还能自处一隅,以整个云梦泽为界。 靠着楚人源源不断送上来的活人以供维持修为,和曾经秦赵边界那只到处吸食凡人活气的蜘蛛精,几乎相同。 不同点就在于。 维持自身的同时,能少背负些杀孽。 巫婆婆捣药的手顿了顿,往托着药盘的药童手上抓了一把药,抬眼望向白桃:“你是妖皇妹妹?” 白桃心中几经变化,面上毫无波澜,“妖皇去哪了?” “他前不久想残害楚王,被老婆子发觉,借助上古阵法,斗法了整整三天三夜,老婆子重伤在此修养,而你的阿兄不知所踪。” 巫婆婆两眼浑浊,斑白累累的两鬓上,显出几分了无生气,又道,“连楚王都敢杀,妖皇拒了姜子牙的封神榜,他的图谋比老婆子想象的还要大。” 捣着药粉,她缓缓质问:“八尾,你待在人皇身边,修得如此高超的修为,你们兄妹两又图谋什么。” 白桃不想和她解释,只道:“你快死了,楚国马上要被断其祀,绝其庙,到时候没有人供奉你,你活不了多久。” 她顿了顿,“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做不了,你就算知道,又能如何?” 巫婆婆忽地默然。 这只八尾,看事情倒是一针见血的通透。 她沙哑道:“老婆子虽为妖骨,披着人皮处世。可也想怀济世救人,救一人,救十人,救百人,救天下人。可连楚国的庙堂倾轧老婆子救不了,世人的互相残杀老婆子也救不了,天下太大了,无边无际,有时候老婆子也会想,救不了天下人,救那一人,救十人,救百人又有什么用,可老婆子不救一人,救十人,救百人,又怎么能救天下人。” 白桃不说话了。 “如今秦王见兔顾犬,图霸天下,楚国已经是非败不可,到时国土飘零,杀人遍野,无定孤魂变作活死人游荡,云梦泽上,定是白骨飘杵三千里,实在是哀民生之多艰。” 巫婆婆颤抖着,药杵挂着石壁发出刺耳的声音,说着,“孩子们,药。” “巫婆婆,巫婆婆。”精怪们蹦蹦跳跳。 “首乌,灵芝,鹿茸.” 她干煸的唇一下一下念着名字,每念一个名字,好似有骨血从她脊背里跳着抽出,导致她的脊背越来越弯,几被压垮。 那些小精怪们在巫婆婆呼唤,一个个下锅似的跳到她的药盆里。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陆离的四肢被磨成齑粉,宛若血红色的烟尘。 白桃微蹙着眉,往后退了一步。 “老婆子有这一颗丹药,能让你肚腹的孩子脱胎成人。” “八尾,你已趋于神明,请你起誓,让秦王留楚人一条生路。” 那只凤凰奄奄一息的蹲在那里,火苗越来越微弱,直至熄灭。白桃浑身发汗,惊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立马瞧向自己的手,那里赫然捏着一枚丹药。 嬴政从后背抱住她,下巴搭在她的肩膀,声音低沉略哑,“桃桃,怎么了?” “我政哥哥,我做了场梦。” “梦见了什么?” “梦见了一只凤凰。” 手心紧紧握着丹药,白桃透过一丝窗扉,抬头瞧见了远处妙笔洞开的云梦大泽,轻盈神秘的就像是世人的一场大梦。 “嗯,凤凰可有告诉桃桃什么?” “政哥哥,云梦泽到了。” “嗯。” 他有些未曾睡醒的慵懒,含情的笑了一下,凑吻着她的脖颈,瞧着自己这只摄人心魄的妻子,斜乜道,“要出去看看?” 白桃抬头。 她溺毙在这双君王的眼眸中,这么久了,还是被这热烈的情愫看得微微一愣。 他的眼神,带着对自己和他近日奔波的怜惜,带着目下不能给予自己最好的亏欠。 更是无数个夜晚,他披月步入寝殿外,那槛格透出的模糊灯火。 他有情,他知爱。 他们之间还有了孩子。 孩子 她把手放在自己的腹上,能清楚的感受到另一道微弱的呼吸随着她的心脉一齐律动。 远方的云梦大泽上的风扑簌簌掠过,有各种新生的幼兽们,在迎着晨曦奔跑,嬉戏,打闹,它们口中哞哞,呜呜,呱呱,呀呀齐奏。 唱呀,唱呀。 唱着生命中特有的召唤。 “凤凰说。” 她靠在他怀里,道,“天下大同,国泰民安。” 以涂山神族的名义起誓。 他从未对任何一个部族赶尽杀绝,从前不会,今后也不会。 外面霞光万丈,嬴政牵着她走出船仓,仰头瞧着天地俱生,万物以荣的云梦大泽,“天下纷争,诸侯割据,百姓们不堪重负,万民皆盼着河山重整,天下一统。“ 第一百四十九章 白桃有孕 青山叠隐叠现。 一道黑色闪电略出,横击苍天。 越过咸阳宫外纵横阡陌的马道,落在长乐宫的瓦当之上,挺着胸脯收敛翅膀。 这些天,是它不日夜停歇的指引着白桃所在的方向。 底下宫女们洒扫庭除,拿着草根扫帚,见到它,惊奇道:「呀,是威震天。」 扔了扫帚,跑去蕊儿姑姑那里,「姑姑,姑姑。威震天回来了,娘娘是不是也要回来了?」 蕊儿年有三十余,执掌深宫琐事,一举一动都显得威仪不可揣度。 眼下她抬头瞧着威震天也带着微微笑意,「是,早接到来信,两天后王后要回来了,你们几个去喂些肉条。」 「诺。」 她们行礼后退。 门口有几个孔武有力的太监,抬进来一个个红铜箱子,里面都是些绫罗缎面。 蕊儿仔细摸过,那柔软如水,触之如少女肌肤的段子,使人流连。 她蹙眉:「会不会太凉了些?」 几个大太监面面相觑,弯腰弓背尊敬道:「回姑姑,这是库房里最好的料子,是燕国绣女绣的,用的法子,别提多耗心血了,运过来时,那都是拜祭过嫘祖,又一叠一叠单独存放着的,世上怕是再也找不出比这还好的料子了。」 蕊儿挑剔的眼神没有放下来过,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旁边的宫女蹲身递上一碗醒神茶:「姑姑,请。」 她摆手:「就先这样,撕成团把长乐宫所有有菱角的地方绑上,切忌不可惫懒。」 几个大太监刚想松口气,没想到这么难得的料子既然是用来撕的,心中咯噔一下,还欲再问点什么。 一群小宫女们很快把他们铜箱里的料子全部拿出来,说道:「料子就送到这里,你们下去吧。」 说着,她们手捧着料子分散开来,开始忙碌。 长乐殿。 布帛撕裂的声音不绝于耳。 「这边,你扯着这里。」 「摸着有点刺手,这盆栽怕是不能要了,换个新的来。」 「那这个呢?问问姑姑吧。」 蕊儿跪坐在旁边,喝着凉森甜丝的茶,常年来对宫中大大小小千百条事务的理应,让她哪怕垂着眼,眉心总有丝丝劳倦痕迹。 她起身,伸出手来以最刁钻的角度摸着屏风。 无灰尘。 蕊儿收了手,端庄踱步,见到白桃惯常坐的锦垫,过去摆了摆,总觉得不是很整齐,问道:「这垫子上,怎么老是这种图案?」 「回姑姑,是三天前新换的,娘娘惯常喜欢花花草草,珍禽异兽。」 旁边宫女犹豫,「奴这就重新换个上来。」 「王后几个月不在,奴婢都觉得什么都变了,很多东西都觉得难熟悉了...」 蕊儿喃喃,又摇头,「就这样,无需更换,你日后伺候娘娘更要尽心,明白了吗?」 「是。」 她又道:「那些个果子皮,记得要常煮,水温和火候不能差一毫,差了味就变了,还有顾厨子,让他警醒点,每个时辰烧鸡都备好,莫要等催了才有.....」 千叮万嘱,宫人们忙道,「回姑姑,早就盯过去的,都妥了。」 她点了点头。 「姑姑,姑姑。」 外头有个小宫女走了进来,她生得可爱娇人,唇不点而红,眉不施而黛,眼睛清透讨人极了。 给秦王后当宫女,已经是寻常女子登天的出路。 这就是李斯手下门客的小女儿。 她一进来就道,「姑 姑,姑姑,那些绸缎,一寸就能抵过寻常百姓十年的花销,为何要撕了去?」 蕊儿用指尖擦着摆件肚子道:「君上的旨意,奉命行事。」 「君上的旨意?君上他回宫了吗?」她立马又接着问,「君上要撕了这些绸缎用来裹边边角角,是做什么呢?」 「娘娘有孕了。」 蕊儿顿住脚步,回头看她。 小姑娘的表情藏不太好,掠过一抹奇异的神态,连忙用双手捂住,「娘娘怀孕了,是天大的喜事啊。」 又感叹道,「君上待娘娘真是好极了,寻常百姓家,都没有哪个夫郎待怀孕的妻子这么好的,都是出去寻欢作乐...」 意识到不妥,眼珠子转转,不说话了。 蕊儿眼眸中的幽暗在背对她时,冷冷一闪:「不是娘娘怀孕就待其好,君上从来都是爱护极了娘娘,帝王的爱,永远是寻常百姓家比不得的。」 听出她言语中的冷硬,小姑娘忙缩着脑袋称是。 「你多大了?」 「十...十五。」 「真是朵花一般的年纪,奴婢差不多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进了宫伺候娘娘,那时候娘娘只是个小主儿,居住在太子殿里,谁也没有想到她会成为王后。」 蕊儿唇边挂上丝丝笑意,抚摸着垂挂下来的流苏,「越是在宫里,就能看得到越多,奴婢看着她走来了,看着她成为王后,那天晚上,奴婢在月下跪祷还愿,一晚未眠,兴许在未来,奴婢也会看到娘娘母仪天下。」 「奴婢看了这么多,唯有尽心尽意伺候娘娘的才能陪着娘娘一路走来。」 她瞧着小姑娘维持不住的发慌神色,语气清越淡静,「那些暗怀鬼胎的人,奴婢一眼就能瞧出来。你,又是生得什么心?」 小姑娘咬唇:「冤枉啊,奴婢对娘娘的心,与蕊姑姑一般,忠心无二。」 「哦?忠心无二吗?」 「是!奴婢……」 蕊儿不紧不慢道,「这样,那你就去冷苑待着,替娘娘祈福,祈求上苍保佑娘娘的王子平平安安生下来。让奴婢看得到你的衷心。」 「去去冷苑?不....不要。」 小姑娘睁大眼睛,跪地求饶,拽着她的下摆,「那冷苑荒芜无人,骸骨累累,每到夜晚就闹鬼啊,听说连路过都会被里面的鬼索去性命。」 蕊儿冰冷复述:「让奴婢瞧见你对娘娘的忠心。」 甚至没有施舍给她一个眼神,她揉着太阳穴道:「在宫中,奴婢时常陪伴着王后,看得越多,奴婢也就要做得更多,这大半辈子来,真是瞧见过太多你这样子的人。」 走进来几个孔武有力的宫人,钳制着跪地求饶的小姑娘拖了出去。 迎着外头日光走进来的赵高,和被拖着的小姑娘擦身而过。 他好似没有看见。 也没有听到小姑娘啊呀呀的大叫。 见到里头的蕊儿姑姑,他背都略略弓下一丝,眉眼舒展的氤氲四撩,「蕊姑姑。」 「怎么了?」 「君上携王后现在咸阳宫外头。」 「晓得了,你不出去伴驾,你一作二跳的跑奴婢这里做什么?」 赵高好似听不懂言语中的讥讽,道:「奴才伴君,蕊姑姑伴后,相互间都要通个气,准保才能把主子伺候的服服帖帖。」 蕊儿从里头走了出来,瞧着他这副打滑作态,平平淡淡道:「晓得了,劳烦赵公公。」 待赵高出了门。 有个眼睛看起来始终睁不开的小太监过来哈腰,低声道:「师父,都备好了。」 他又低头左右看了看 附近,对赵高道:「师父,您和这老姑姑互不待见,又何苦亲自跑这么一趟呢,这不给自己找气不顺吗。」 「这个老女人。」 赵高扯了扯嘴角,阴鸷唾骂:「三十多岁,年老珠黄,死赖这里,也不找个男人嫁出宫去。」 「这叫伸手不打笑脸人,你懂什么?」 他又对着小太监尖着嗓子道,「这后宫啊,别瞧着着只有王后一个,风平浪静的。可只要手能握着权利,能握多少握多少人命的权利,那不比真刀真枪差多少,你要迎面还得迎面,咱家做不了逃兵。」 小太监眯着本就看不见的眼睛,问道:「师父,那咱?」 「先做条狗吧。」 * 白桃坐在香车宝马上,眨巴眼。 嬴政那双大掌还在抚摸着她的肚子,马车的粼粼声随着他的指尖跳跃,也遮掩不住大街上的人间烟火声响。 她鼓着腮帮子瞧他,「我闻到了羊肉炖葱,鹿肉煟汤的味道,还有老秦酱....」 言下之意。 是她饿了。 太医说这孩子不过一个月,初具脉象,可她总觉得兴许这个孩子很早就有了,在她想吃两只烧鸡时,在她份外嗜睡时。 嬴政似乎没有听到,深邃的眸子有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对着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小生命。 他问道:「桃桃,孩子怎么没动静?」 「没动静吗?」 白桃歪头。 他的拇指还在轻柔着自己的肚子,滚烫的热源源源不断的传来,她有点迷糊的打了个哈欠,「兴许他还没有睡醒,要不我们把他叫醒吧。」 「太医说,孤的孩儿才一月。」 他语气中终于有了丝丝的镇定。 他这幅样子比起起初知道自己有孩儿时,愣愣抱着白桃无目的的往前走,死士上前想拉住又不敢拉住的样子好多了。 白桃「噗嗤」一笑,伸出指尖戳了戳他结实的肩膀,道:「孩儿父亲,说得很有道理。」 「要给他取什么名字?」 「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该是十个月就生了罢。」 她伸了个懒儿腰,像枚散发着诱人果香的小桃子一样躺在他胸膛闭上眼睛。 另一只手还放在他的大掌心,勾勾的拽着他的手指。 娇魅的妻子肚腹怀揣着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嬴政浑身肌肉紧绷,喉咙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绑。 远方琉璃红墙,庄严华美。 怀里抱着的就是全部。 嬴政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屈指敲了敲马车。蒙恬坐在高头大马上并驾齐驱,低声道:「君上。」 「慢行,繁文缛节一律免了。」 对外是宣称君上携带王后私访,是以现在群臣都在咸阳殿前按照迎礼接驾。 蒙毅点了点头,一夹马腹正要宣令,面容俊美的君上拦住了他,他眉宇积威重重,「楚探最新消息,秦楚对峙战势,及时规整,置孤案上。」 蒙毅张口就要说日夜车马劳顿不停,君上圣体要紧。 可又转瞬闭上了。 他抱拳铿锵:「是。」 第一百五十章 楚国求和 六十万秦军和六十万楚军张扬铺开,正在平原上凶狠撕咬。 无数攻城器械徐徐推进。 大大小小攻城无数次,可数月下来,耗资无数,数目光想想就令人咋舌,始终没有等待最后一篑。 天下几乎所有人都在眼巴巴观望。 咸阳酒肆烈火亨油,张大嘴扇着折扇是唾沫横飞,前线战况传来,必将大肆评说一番。 可。 六十万秦人过去了,本该是稳扎稳打。探囊取物一般。 现在却始终没有个确切的战势,秦强,秦弱,究竟打了个几回合?死了多少个首领,又取得了哪些城池? 传回来的战况总感觉像是在挠痒痒,还抓不到正处。 老秦人不闻战则矣,本本分分的守着一亩三分地,可一但闻战了,便凶如虎,狠如豹,现拍着桌子,眼瞪得像铜铃,龇牙咧嘴恨不得亲自上战场动动筋骨。 「打得什么,有完没完,克里马擦(快点)中不中?!」 「忙忙和和,啥都没有,让俺来,俺去能捅死三!」 「俺们要参军,俺们也要去楚国打仗!」 老秦人一个比一个亢奋,骚动不停,连破碗里的水都要被吓得炸开。笼中的鸟儿跳了跳,扬起喙。 张大嘴喊道:「乡亲们,别嚷了别嚷了,当心把官兵惹过来,俺们不急,心急抱不到大胖孙子。」 一听到官兵。 老秦人瞬间安静的像只只抱窝的母鸡,嘴巴紧闭,双腮的肌肉都敛紧了,齐刷刷警惕的看着门口。 在秦国,甭管你是谁。 哪怕是秦王龟儿子也得夹紧屁股。 不能聚众闹事,更不能打架斗殴。 张大嘴叹气:「楚王不是死了吗?现在他们群龙无首,忙着你打我一下我踹你一脚,打出个楚王来,谁都想咬着肉不想松口,可说到底,这口肉谁敢吃,谁敢做楚王?六十万大军打到家门口了,看着吓都要吓***屎,乡亲们,换你们,你们这时候敢做楚王吗?」 老秦人罕见的没有慷慨激昂,互相嘀嘀咕咕。 「打不过,还咋子嘛?说不打了,咋个不打了,我六十万大军都开到你家门口了,你说不打就不打?那投降?不行。」 张大嘴说完,又抱着双手朝着东方,舌头含糊,带着楚人特有的呜哇调调,「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荜露蓝蒌。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王事。俺们是伺候天子的啦?」 「是不能对那野蛮秦人称臣啦,他们山沟沟出来的,我们要脸的呀。」 「那只有舔着脸讲和了。」 * 这场秦楚大战。 楚人并非是单纯的愚钝和狂妄。 僵化老套的制度与其说是端着高架子和一份傲气做底子,倒不如说,他们的文化,被中原文明拒绝融合。 文化特异,诡谲的难以理解,加上部落繁多,习俗差别到无法被接受,世家分治,部落成群,他们就是被孤立的荆楚大国。 自知耗不起,无法和秦国久峙。 他们很快就派使臣携带着楚国的半壁江山,财货无数,另一貌美动人的楚室公主,觐见秦王。 想以秦楚百年来的情谊和联姻的历史,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甚至连芈太后,秦王的高祖母都搬出来了,上奏君听。 字里行间大致都是: 苍天,神明,嬴政,你不能数典忘祖,你要清楚着你的血脉,你的祖宗,楚人和秦人本是一家,打起来多不合适。字里行间,一勾一撇在楚字起笔落笔间炫耀着无限感怀。 是的。 秦人和楚人本是一家。 当初秦人骗楚怀王入秦囚禁至死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说着不能数典忘祖,他们倒真是不长记性。」 长乐殿凉亭内,白桃笑得像跳被甩上案噼里啪啦的鱼,又拿起那楚国使臣上书的原竹简丢给坐着的一群小宫女们看,「你们瞧瞧,这楚人巧合弹簧,朝着君上就是乱认亲戚,乌拉乌拉洋洋洒洒就是一大堆,那你们猜君上回了些什么?」 小宫女们识得几个秦字,但对全文一窍不通,见王后笑得这般花枝乱颤,忙围过来垂着肩捏着腿儿。 问得像只只妙音鸟儿:「王后,君上都回了什么呀?」 几乎被千姿百色的美人犹绕得淹没,白桃喝着茶:「我问你们来着,怎生又被你们回问回来了?没见得不会就这般癞皮的。」 「哎呀,看来王后不会放过我们了。」 她们议论道:「经常听到秦楚一家,以前我们秦国的王娶得好像就是楚国的公主。」 「那是以前,现在可没有哪国的公主,只有秦王的王后。」 「君上可是不会娶楚国的公主,君上心里可只有王后一个呢。」 「好王后,最好的王后,你别卖关子了,快说嘛,好嘛好嘛,王后娘娘,赏嘴说道说道,君上到底回了什么?」 小宫女们满心满眼望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白桃笑道:「君上批,赐,粽子一盒。」 「咿呀?这是何等意思?」 「为什么要赐粽子。」 小宫女们听得云里雾里,纷纷溢出疑惑。 蕊儿正端了蜜果,过来跪坐道:「是为了纪念楚国的屈子,屈子百般劝阻楚怀王莫要入秦,可楚怀王非宁信亲,不信贤,一意孤行,被困丧命,屈子愤慨之下,投了楚江自尽,后来楚人感怀,如同感怀宁愿赴死却不肯捐弃国土的楚怀王,当地有一部分部族用粽叶包糯米,祭奠屈子精魂。」 小宫女们面面相觑:「那...君上赐使臣粽子。」 「那是往伤口上撒盐呢。」蕊儿笑道,「那使臣吃粽子,吃得脸跟粽叶快成一个色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真是怪可怜见的。」「来咱们秦国找瘪吃了呢。」「可不是嘛,哪里来的滚哪里去的才好。」 她们这下听懂了,是别样的懂得。 男人在她们心中本身就是高高的存在,当官的男人那得多高啊,可还不是如同俳优一样,被耍的团团转。 她们是笑的,放肆的笑的。 一想到这层,便在笑里加了层嘲讽和自信。 「好了,认识不了几个字还在这笑,王后让你们读书,就去读书,以后有事没事多去认个字听到没。」 遣散了这群小宫女,蕊儿嗔怪的看着笑得最缺心少肺的王后一眼,「瞧你惯着她们,一点规矩都没有,出了宫谁惯着她们。」 白桃露出狐狸牙:「想那么多干嘛,我的蕊儿越发婆婆妈妈了,花龄易逝,在最好的年纪就是要恣意一些。不然到处都是死板的木头,该是多无趣。」 蕊儿乜了她一眼,「奴婢这根木头,倒还是往旁边杵杵些,免得碍了王后眼。」 「呀?别呀。」白桃笑得倒仰,「谁敢说蕊姑姑碍眼,我第一个削了他嘴,好蕊儿,站着做什么,快坐我旁边,这里坐着软和些。」 蕊儿叹口气,坐了下来,「王后,你倒是从不着急。」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王后不过就是藏愚,实际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精,可有些事情,她身为她最贴心的宫女。 难免要说得细些,底 子里子什么都要翻出来。 「那从楚国来的公主,带了楚国的半壁江山,说着要求和,现在就住在后宫里头呢,距这里不过几里,叫昭定殿。」 「她现在在昭定殿,是君上留她下来的么?」 蕊儿摇了摇头,「是楚国使臣带这个公主觐见的时候,她嚷嚷着头疼,而后倒在大殿上,没法子了,蒙毅不能撒手不管,就让太医为她诊治,病因不请,人又动弹不得,就只能找个还不错的宫殿安住下来。昨日晨时的事情,今早个,都不见得她们那一大班子有想走的意思。依奴婢看啊,是缠上来的意思。」 「这个公主是叫班雀么?」 她惊讶:「王后,你怎知?」 「唔....」 白桃把玩着项圈上面那颗大如雀卵,灿若云霞的宝石,若有所思。 蕊儿补充道,「是楚国班家的幺女,就这一层身份单单也算了,因楚国各大家族相互联姻,她恰巧是屈,景,昭与班家三家的纽带,父母双亡,份外的可怜见,还是楚国已逝少司命所认的孙女,现在楚国送她过来和亲,平添了公主这一层身份,就不顾死活的往秦国跑。」 「蕊儿,你觉得.....」 撩动的光影漾过她的眉眼,白桃眉心舒展,问出这一句话,「这楚国的美人计会奏效么?」 蕊儿摇了摇头:「想必也是被逼没得法子了。」 「俗话道,越卑劣越俗套的伎俩,往往有意想不到的功效,古往今来,有多少数不清的名臣武将禁不住,就败在美人关之下。」 白桃抿唇笑,「可放在别人身上就是不一定,放在你们君上,那就是不能,政哥哥他瞧着虽凶煞人,其实就是个粗的,满脑子都想着政务,想着图霸,想着安定天下,什么女人不女人的,太小器了,还能有贤臣生得个眉清目秀?上次刚回来,可还继续搂着我这个温香软玉?」 「王后,是这个道理没错....」 蕊儿虽明白。 可心中难免忧思。 她也同着王后一起读过大家古籍。 张仪曾说「凡天下强国,非秦而楚,非楚而秦。」 楚国如果和秦国用同一个声音说话,天下未必还能有七个诸侯国,楚国现在割裂半壁江山求和,相当于带着小半个天下做筹码。这是楚人停息兵戈的筹码,更是楚国公主在秦国立足的筹码。 秦王是男人,男人想得多,要得多。 就会惯常无情。 男人无情,女人就要吃亏,男人的话就万万不可尽信。 得先发制人才好。 蕊儿笑起来:「是啊,君上待王后最是情深义重的,犯不着奴婢多想。」 白桃伸着水儿腰,吃了半碗奶茶,又是倦得打哈欠,蕊儿忙扶着她就寝,白桃走了几步,回头对她软软道,「你也别守着我了,去睡个觉补补气,养养精神,瞧你忙得,眼睑一片的乌青,我瞧着都快跟粽叶一个色了。」 蕊儿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 知了在外头声声叫,那道娉娉袅袅的身影隐没在小路中,周围的一切也被吵闹得模糊,蕊儿觉得有点头疼,因着要过后宫所有琐事,楚国公主那边殿内又来宫女前来请令。 瞧着那宫女嘴巴一张一合。 蕊儿暗自骂道:「什么楚国公主,变着法的不安分,来我这里来讨台面来了,以后莫非还想让我跪她头,呸!」 不过面上一点不显。 她挑了几句不轻不重的话就把宫女打发了,宫女完全被她绕进去,拿着权柄也不知道如何握。 蕊儿站在原地吹了吹风,这后宫的一花一草都是她打点的,什么地浇 着什么水,什么时候季节抽出什么芽,有条有序。 冒出个楚国公主来碍眼,到底是一想起来就内火难消。 她招手换了心腹来,低声吩咐着什么。 第一百五十一章 班雀踌躇 宫外。 月在柳梢,月亮亮得出奇,出奇的虚妄,出奇的浩瀚。 班雀换了一身秦国侍女服饰,和贴身侍女偷偷出了宫,和驿站候着的楚国使臣碰面,一进屋就道:「秦王都见过我了,为何还不答应?」 「哎哟,公主殿下。」 那楚臣满脸的褶子,灯烛下还有着一层薄薄的油汗,拿着这份苦差事,他满脸的为难。 也不知道如何下手。 班雀头扬得高高的,像是只骄傲的开屏孔雀,「你得想办法。」 他叹气道,「秦王是见过你,不是仰头见的你,谁能让秦王仰头,也不是低头见的你,一个女人,秦王无需低头,只是大殿之上,秦王有眼睛,他看到了你,也看到了微臣,就只看过,算不上什么。」 「本公主说了,你得想办法。」 她走着最端庄的楚步,是柔情种种的重影,半嗤笑道,「要不是我临机应变,大殿上突然装病,来一趟秦国,你怕是整天住在这驿站里,都不晓得怎么和秦王开口才好了。」 「唉——难啊,难于上青天。」 使臣来秦国,不可谓不被到处被针对,也只能发出喟然一叹。 六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带着必统的破斧决心。 此时来求和。 连他心中都没啥子底,这不是刻舟求剑是什么? 班雀揣着手扭着腰肢,月移花影,是柔情万种的样子,她吴侬着嗓子道:「你说说,为什么秦王看不到本公主,本公主难道不美吗?」 「美。」 使臣随口答,连抬眼看公主的心思都没有,眼神显得极其的飘忽虚幻,就像是班雀今日急急忙忙,心惊胆战披进来的月光。 她火蹭的冒了上来,一阵阵的直往天灵盖上扑,刚想要发火。 却看到使臣嘴唇颤动着,编织着无线焦虑和忧伤。 楚国就要没了。 除非神明真的降下神迹,不然,她的美又有什么用呢。 班雀的美眸一点点的暗淡下来,瘫坐在软垫上,什么形象也顾不得。鼻尖酸楚,眼中含润。 「听闻秦王后美艳无双,独得秦王恩宠,可谓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我能和她比吗,你见过秦王后吗,我美还是她美?」 「哎哟,人是一***,身怀有孕,要是个囝囝,保准是日后秦王,她又是秦人崇拜的神女,身处后宫之中,寻常人哪能见一面,还美不美的,不美又咋,公主,都到现在这时候了,您就别逞娇斗魅......的了。」 使臣说到一半,见到独坐在灯下落泪的美人,真是琉璃般脆弱。 像是他再多说一句,就要融化给他看似的。 使臣喉咙卡了壳。 这位尊贵的主儿,投了个好胎,这辈子要说不顺意的事情,那可真是几乎没有。 这是怎么了? 他拿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张了张口,连半个字的宽慰都吐不出。 现在国难当下,尊卑,上下,一切都变得模糊。 使臣走了,徒留班雀一个人。 班雀无限神伤,走到庭院中,月光照久了也觉得是如此的疲倦,累了,便顺着爬下来,照在爬墙虎上,扑过去,一动不动的样子。 到了人身上,便是疼痛的,切肤的感受。 她从怀中掏出一白玉扳指,上头缺了个豁口,指尖压在豁口上面,这就是扳指主人所留下的痕迹,上面还残留过温度,是男人的温度。 班雀垂下纤长的眼睫。 不停的颤动,像是划水的鱼。 她低头嗅了嗅。 味道。 那晚火光冲天,燃烧了大半个天,楚国的酒肆所有人都站在大街上抬头望向那个方向,那是什么方向。 东方。 是否是祝融降世。 所有人既喧哗又罕见的沉默。 橘色的光印在他们的脸颊上,他们立着一动不动,像是橘色釉彩的兵马俑。 越来越多的人往着东方而去。 世人是如此的渴望光明和温暖,班雀却闻到油脂和树木混合在一起燃烧的味道,说不上的呛人和刺鼻,她正欲回走回阁楼,路过一座桥,停下脚步。 欣赏着河面上自己的倒影。 真美啊,豆蔻一样的年华,更美了,这般好的年华,这般美的少女。如若非得用来嫁人的话。 她要嫁给的绝对不是一个瘸子。 那嫁给谁? 得是真正的王。 他得武艺无双,俊朗高大,身居高位,胸怀宽广似瀚海,最重要的是,要让天下人心悦诚服才对。阿爷不让她这个女人参加祭神大典,还推测她命中和水不相配。 可班雀出来时,偏要选在河边. 带着几份别扭的赌气,不仅赌气这个,更是赌他要把自己配给一个瘸子。 桥上来人了。 班雀抬头挺胸,独自欣赏完,走到了河畔边。她轻易一抬头就瞧见了他,男人带着面具,从马车上下来时。 他身高八尺,虎臂蜂腰,那种喷薄而出的力量,山一般的无法撼动。 他在极致的绚丽下落下的黑色剪影,让班雀宛若落在了水里,被浸泡的汪洋恣肆。 她摇动起姣好的身躯,向上,向上,再靠近他一点。动物性的渲染开了,像只虫子一般在他身上任意爬动。 男人的侧颜是刀工錾刻过的,扭头丢出一枚东西出来。 「噗通。」 班雀被砸醒了,兴许是那样的天空太过绚烂,太过绚烂的东西,总会给人致命与不甘的别样感受。 男人很快就钻进了马车,班雀却恍惚许久。 她有一种被充实过的虚无感,似乎自己还沉在河里,化成水流,变成藻类,变成小船冲上的浪尖,和他不停的纠缠起舞。 她太迷狂了。 她命令护卫,兴奋得语无伦次:「去,去水里,快去水里,捞,捞.....」 这枚豁口扳指被捞了上来。 那个男人的。 班雀屏息三个弹指,好摒弃一切俗世的味道,再深深的吸了一口,轻盈的像只鱼儿,满世界的游,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 那个男人。 神婆说他在北方,拥有着异样的魂魄。 「那是什么样的魂魄?」 「龙魂。」 还能是谁呢。 嬴政,赵政。 这就是她找的王。 秦国的王,日后的天下共主。 班雀摸着扳指,是滋润熨帖的光滑,她笃定,他是自己要嫁的男人,她不顾一切,吃尽了苦头和承受苦难,来到千里迢迢的秦国。 她想朝着这个男人,绽放自己的年华,盛放自己的美貌。 她班雀本该要配这种男人。 外头吵闹不堪,刺耳的动静将她从思绪中拉扯出来,班雀迅速将扳指收好,走了出去。 外头站着一排宫中守卫。 他们浑身上下铁具森森,别在他们腰上的是大秦最快的剑,身上戴着的玉佩,是荣耀,更是忠诚。 火把上燃起的黑色的烟雾,是团团升腾的乌云。 班雀 的目光寸寸略过,自己的那些被他们绑着身体,拿巾布塞着嘴,恐惧不安的侍女们,还有自己敬爱的,从小陪伴的神婆婆。 她们都是她从楚国带来的,是她的倚靠更是她的脸面。 一句「大胆」就要宣之于口。 可这里是秦国。 她是将亡之国的罪臣,没有倚靠,更没有脸面。 她睁着双眼,瞧着那位魁梧的首领,这首领是长史蒙毅,他掌管着王城护卫队,以及秦王身边的一切对外事宜。 他瞧见自己,眼里的神色,甚至让班雀觉得自己不是个女人:「公主身体既好,还请回去。」 「回去哇,回去哪里?」 班雀穿着侍女服饰,脊背挺直了,撑起她的体与面,对着蒙毅高高在上道,「不是回去了,又会回来吗?」 楚国战败。 她也会沦为秦国的俘虏。 公主不公主,和那些平民百姓没什么两样。她不想回去,她留在这里,留在宫中,就留在秦王身边。 蒙毅还是冷冷:「公主,还请回去。」 「呜呜。」 这时候,神婆婆口中被塞着布巾呜咽,是屈辱得明白,依旧用那老迈的眼神给予她鼓励。 神婆婆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班雀咬着唇舌,想品出血液的味道,以用来消减另一处的痛苦。 她昂起头,和一干被松绑的侍女们一起走进夜幕之中。 班雀想不到。 她会和秦王后,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见面。 就在宫外。 秦国出了个远近闻名的张大嘴,张大嘴就在论政阁说书,引得旅客竞相蜂拥,班雀看中了一视野宽阔的楼间,却被小二以不咸不淡的语气回应:「那里有贵客,是多少金子也不能够的。」 「贵客,多贵?」 小二笑盈盈的指引另一间雅阁,闻言思索了一下,「比天还要大。」 天多大,有什么人能够比天还要大。 班雀心想果真这些蛮化之民,野夷之人都没见过些大世面,随随便便就是信口开河。 她正要出声讥讽两句。 可心中凭生生出了一股摸不着头,抓不着尾的直觉。 女人的直觉。 她回头瞧向那间楼栅,隐隐约约有少女的轮廓。 走进去意想不到的顺利,班雀进来就闻到了扑鼻的花香,浓淡雅魅,风姿各异的花,堆得满堂华彩,是不分主次,竞相争艳,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 都承载在这里。 醉人的花香中坐着一少女,她的倩影还来不及描摹出来,就被一满头银丝的华贵老妇人挡住。 老妇人的皱纹和她的谈吐一样,沉淀着岁月的韵味,「你来了,娘娘在这等着你。」 老妇人走了,班雀罕见的踌躇起来。 她有点后悔来这里。 不知道是因为这些如此美丽有魅力的花,还是坐在窗边的少女。 「我们之前见过面,你还记得吗?」 第一百五十二章 班雀嗝屁 见过面? 班雀心中疑惑:“你是?” 她说话总喜欢扬起尾音,扬起趾高气昂的骄傲,可她现在好似泄完气,在这个没有见过面的少女面前怯场了。 她终究年轻。 在沉浮商战几十年的巴清妇面前都能露怯,何况是山野中百年修心的精魅。 “你不记得了吗?” 白桃一边和她说话,一边瞧着底下张学舌的东拉西扯。 话音落完,才带着几分笑意的转头,见到呆愣住的班雀。 班雀看到她好似有点惊讶,又好似有点惊恐。 白桃:“在楚国,你阿爷,我们见过的。” “你是.” “咿?你这个。” 白桃歪头,眨巴着眼瞧着她手指上套着的白玉扳指,觉得有几分眼熟,“秦人男女皆以骑马射箭为荣,楚国公主也要学射箭吗?” 班雀下意识的捂住手,然后又立马垂下来,心里带着几分滋生和蔓延,仰起头道,“这就是本公主的东西,本公主喜爱,就戴在身上了。” “噢。” 出乎意料的,秦王后没什么反应,她耷拉下眼皮,香脸粉腮,肌如瑞雪,美的超脱形容,美的真让人惊恐。 班雀对她感到好奇。 听闻她和秦王自幼相识,青梅竹马。 为何还能如此年轻,拥有勘破春花与秋月的美貌? 莫非真是神女。 神人和凡人的区别,不亚于云泥。她这下连妒忌都不知道从何起头,只觉得自己脖颈至胸口处一刺一刺的,深呼吸道:“本公主走错道了,告辞。” “我这里有很多花,都很好看,开在哪里都好看,你要带一些回去吗?” 班雀身形顿了半个弹指,肌里纤薄如芦苇微微发颤,外壳却坚如磐石,声音如常:“不用了,楚国什么花没有。” * 回到驿站。 班雀起初神色如常,后不知道哪根弦被拨动,哭得如只凄厉的母兽,越发泣不成声,那脸上精心描绘的妆哭得晕开。 她整个人如同朝露夜雾一般的脆弱,已经窥探出日后的悲哀来,“怎么办,神婆婆,怎么办,秦王是看不上我的,楚国要亡了。” 神婆婆冷静自持:“楚国兴亡不应该由你一个女人来背负,好雀儿,去洗个澡,做你的楚国公主,睡一觉,就什么都过去了。” “神婆婆呜呜呜.” “快去!” 班雀被侍女搀扶着去洗漱,她还是默默流泪,脸上的水止不住一样。 侍女见到她哭个不停,眼睛又肿又大,慌张极了,连忙去通报神婆婆。 神婆婆一进来,看到她胸口上绯红的烫痕,脸色唰的一下就变了,在旁边拾起那根骨链:“你今天遇到妖孽了?” “什么?” 班雀哽咽得胸口起伏,还没哭醒过来,“呜婆..婆.什么妖孽?” “这根骨链是少司命自小给你系紧的,老婆子也不知道是哪家仙门法宝,但只要是有妖鬼邪祟近身,它必定会警示主人。”她厉声道,“公主,你胸口烫成这样,是从何时开始的。” 班雀仔细回想,蓦地停止哭泣,睁大眼睛,“是秦王后。” 她又将细枝末节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生怕漏了一点。 神婆婆道:“听闻秦王后容颜长盛不衰,怕是八九不离十。” 又道,“这凡世根本就没有神明,她就是那吸取天地之气,日月精华,在秦国图谋不轨的妖孽。” “妖孽.她竟然是妖孽!” 班雀突然拽着神婆婆的袖子,光滑的手腕冒出雾气,抽气道,“吸取天地之气,日月精华,没有图谋不轨,看样子也没有害人之心,百姓对她也甚为爱戴,群臣皆称贤后,这样,也会是妖孽吗?” “只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神婆婆说完,又松了一口气,“不过这是秦王身边的妖孽,她没有加害于你,已经是万幸中的万幸,不然老婆子拼了命也要将要其抽筋扒皮。” 想到什么,她垂着松弛的眼皮看着沉湎于自己世界的班雀,“你也莫要去招惹她。” 班雀瑟缩着脖颈。 她点了点头。 沉入浴桶里,整个人都被温暖的水包裹,她觉得自己舒张了,延展了,饱满的要溢出来,又好似回到了见到秦王的那条河里。 秦王怎么会来楚国。 谁也想不到秦王会来楚国。 她们就是有缘分的,这种缘分是命中的羁绊。 班雀把神婆婆的话抛之脑后,她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想——— “如果她班雀都不能配一个真正的王,那么她班雀宁愿就此死掉。” 秦楚战况激烈,楚军情况不容乐观,楚国使臣急的嘴上起了几个燎泡,耗资巨大罄竹无数终于得以再见秦王一面。 班雀胁迫使臣。 费尽心思得以共同面君颜。 她手中紧紧捏着那根骨链,感受其硬度。站在秦王殿上,祈求它能化成她坚不可摧的盾牌。 秦王后是妖精。 她再美貌,肚子里怀有孩子又如何,她在秦王身边是有企图的,她生下来的孩子,没准青苗獠牙,满身的兽毛还打卷儿。 人不人,妖不妖的。 秦王定是被她所蛊惑,她是在拯救秦王! “大王啊呜呜呜……” 使臣跪地,声如洪钟,叠着散了一地的筹码和尊严恳求秦王求和。 班雀盛装出席,跪坐在这雄壮威严的宫殿中,耳朵里塞着振聋发聩的声音,她却什么也听不进去。 在她心目中,楚国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楚国没有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断其宗绝其祀。楚人沦为战俘,沦为阶下囚,楚人变不了秦人,楚人会是下等人。 这在所有的楚人心目中,象征着苦难和厄运。 可班雀自小从未受过苦楚,她不懂苦楚的滋味,没有尝过味道的人是说不出什么滋味的。 她不懂苦难,也并不在乎。 楚室在班家的祀堂上毫无存在,她不理解楚国,自小跪的永远是班家的祖先,也是班家的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阿爷从小给她算过命。 说她这辈子是个火命,吉星高照,天也会随其愿。可唯独就是和水相克。 天随其愿啊,她这辈子想想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呢,如今的不如意不过就是想要的人身边有个妖精阻碍罢了,妖精和凡人不同,老天爷也管不到三分的。 老天爷管不到,那就让凡人来管。 班雀豁然抬头,手里举着骨链,高声道:“大王,你身边有一假托人形的妖孽,如今高坐深宫之中,大王,您怕是遭受蒙蔽,恐患安危之祸,还不自知啊!” “大王,秦楚一家啊莫要让骨肉分离.” 身边使臣正在哭哭啼啼,悲痛程度不亚于丧父丧母。咋一听到这些字眼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他再掩袖一回想,我的娘啊! 不对啊,这高坐深宫之中的妖孽,如今深宫之中就一王后,这和直接指着秦王心肝肉骂妖孽有什么区别? 使臣冻在场,扭着头看着站起的班雀。 我的老母啊! 班雀站得很直,宛若从壁画中突然飘出来的一样,唇边带着惊心动魄的笑意。 使臣的确被她动的魂丧魄消的,压低声音急忙道:“哎哟,公主,别说了。” “听闻秦王胸襟博大,广纳言路,能容人所缺,也定不会因我是一介他国女子,从而慢听。” 班雀深深的陷入王座上嬴政那双深邃至极的眸子,道,“这是仙家法宝,通神明鬼,妖祟近身,必现红光,还请大王用此,识人辨鬼,保大秦之天下!” 使臣听得都要昏厥过去了,胸口一鼓一鼓的,跟个帆一样。 嬴政视线落在她手中之物,薄唇轻吐:“呈上来。” 班雀心中惊喜无限,只要秦王收下这个法宝,定是断无差错,他会明白她,明白她的心意,没有妖孽的阻碍,她们有命定的缘分,她迟早就是他的女人。 真正的,王的女人。 骨链呈了上去,好似信物的交换,他赐给她扳指,他得到她骨链,是贴身的,共存的, 她痴痴迷迷的瞧他。 嬴政疏离冷漠的瞧着那拖盘,“楚人跋山涉水,就是为了给孤这个东西?退下吧。” 使臣差点就地躺下,“不是,大王,大王,秦楚一家,相亲相爱啊!什么都好说,兼相爱啊,天下治啊,大王啊——” 他的嗓音哭到沙哑,身上肩负着无数人的人命,他抬不起头,不能抬头,只能垂首哀求。 嬴政早已离去。 班雀心中怦然,等待着他的下文。等待着那妖孽现形,等待着她的天遂人缘,她是好命的,最好的命。 可万万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杯毒酒。 那所盛毒酒的器皿,是她最熟悉不过的花纹。 诡谲陆离的云火焰纹。 “为什么?”她木木道,“那个妖孽呢。” 赵高严厉的呵斥:“大胆,竟敢说秦王后为妖孽,甭管公不公主,谁也尊贵不过秦王王后,你有几个脑袋够你砍的。” 那些搜完了她居室的宫中护卫,将她所剩的尊严扫得荡然无存。 两个护卫端着一个托盘上来,上面放置着巫术娃娃,赵高拾起一个,看到后面写了“王后”二字,悚然震惊,对她质问道:“这是什么?!素来听闻你们楚人好巫术,坑人命咒人死的,甚至还有什么攘祭,将祸患移给她人。” “歪门邪道!歪门邪道!” 赵高拉长了尖尖细细的嗓音道:“听楚人说班雀公主自幼运道好得不行,怕是就用了此法,现在还敢拿你们这种妖魔伎俩来到泱泱大秦!” “不是我!” 她不会用如此低劣的伎俩,班雀眼睛发红的看着那些巫术娃娃,“这些并非本公主所为。” “听到没有。” 赵高回头对那记录的笔官道,“楚人来秦,就是为了用奇诡之术戕害王后,戕害王嗣,秦灭楚,天经地义!” “不是我!” 班雀崩溃了,他们站在她的面前,扭曲变形着,风从脸颊上刮起,摧枯拉朽的力道将她翻卷起来,一把夺过笔官的竹简。 她抱着竹简,恨不得将这些尖锐的竹篾塞进身体里,任其刺得自己千疮百孔。 前方有条河。 “扑通。” 她跳了下去。 她还沉在水底,他只是从桥上走过。 班雀是美的。 谁也不能说其不美。如珠出匣,似月停空。赵高和护卫在岸上等了许久,将人捞起来时候,他啧啧称赞,弯腰伸手拽着死人发白的玉指,真是如藕一般白嫩。 他一寸寸摸索着,直到拔出个扳指出来:“怪不得秦王后喜欢养些美人,奴才也喜欢,不过喜欢归喜欢,总是不长久,落花依旧,鲜又能鲜得了几时?” “挖个坑,埋了吧。” 与班雀死讯一起传来的,还有楚国灭亡,最后的末代楚王芈启被杀的消息。 白桃正在给小孩子挑料子。 她本来打算亲自做的,凭借着那点给政哥哥做里衣的经验,岂料他听到要给孩子做衣服,坐在那里抿紧唇直冒冷气,批着公文也不说话。 他还老说她三岁。 他倒是和个大男孩无二,这个醋也要吃。 蕊儿膝上置着布料,手下不停,叹息道:“是自己跳河想不开了。” “那么多人在,也没有人拉她一把吗?”白桃揉捏了下布。 将针线打了个结,蕊儿的手稳稳当当的:“兴许是里面水草丰茂,地势复杂了些,再说了,一心赴死的人,沉的跟个秤砣似的,拉来拉也拉不住的。” 蕊儿又道:“那班雀恶毒至极,竟敢用巫术娃娃诅咒您和王嗣,还敢私藏君物,死了倒也不冤。” 私藏的君物? 那就是一白玉扳指,死物而已,说不上多贵重。 这扳指本是用来和她知会的信物,白桃用此扣住弓弦以便拉箭,射杀楚王时,却不料用力过度,裂开一豁口。 嬴政马车上见了,怕划伤她手指,出去随手丢进河里。 也不知道怎么的,落在楚国公主手上。 蕊儿见她到还在专心的挑料子,道:“唉,她这一死了,也没死得干净,平添了好多嚼头,咸阳百姓指着谁,就是说是说非的,还说什么君上纳了个倾国倾城的楚国公主在宫里,夜夜笙歌,酒池肉林,连仗也不想打了。” “那都是云雀渣渣,过会儿就没了。” 白桃道,“近年来山东六国名士入秦,轰轰吵吵的,人多了,话也就多,话多了就难免失真。” “噗嗤。”蕊儿捂嘴笑,“唉,娘娘,还有什么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白桃歪歪头:“那还有什么亡秦必韩,亡秦必赵,亡秦必魏,亡秦必燕的呢,嘴上说说,病就能好了?” “哈哈哈哈哈哈。” 蕊儿把针插到一边,捂着肚子连眼泪都要笑出来了,“那些嚷嚷着复辟的反贼,听到娘娘的话,怕是要蹬鼻子竖眼,气死过去。” 就在主仆两东拉西扯,咸阳殿那处传来阵阵的青铜编钟叮当流出。 蕊儿脸露狂喜。 白桃也走到檐下去看,只见雄伟的宫阙托着托一轮金日,冉冉升起光芒万丈,她笑眼弯弯:“咿,这次是报喜的,秦军又打胜仗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一统天下 公元前223年。 在这场血雨腥风的夜晚,芈启被一双双无形的大手推向了政治的前台,拥戴为末代楚王。 郢都陷落,万千子民如失去巢穴的的野峰一样胡乱飞嗡,就连主帅项梁早已不知所踪。 几千的楚室精锐还在拼死抵抗,护住他撤退。 “大王,快跑!城门破了,虎狼要杀将来了!” 芈启知道无论何时都是绝路,只摇了摇头。 他是楚人。 铮铮刚毅,傲骨嶙嶙的楚人。 “楚国的将士们,与那虎狼,血战到底!” 血流漂杵,碎尸遍地。 秦军将士疯魔一般囤积着楚人人头,直到他戴着王冠的人头被摘下来,高高举起,头颅切割面的淋漓黑血。 轻的像是雪花一样悄无声息,砸下来又有如一个一个黑窟窿。 举着他的那只手的声音有如震天霹雳:“额滴!是额滴!楚国的大王!看,上头有王冠,这个头是额砍下来滴!是额滴!是额滴!” 芈启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于恍惚间隐隐又见到病榻缠绵的华阳太后。 华阳太后以莫可名状的眼神看向他的头颅,叹息说:“熊启,你官帽没戴正,歪了。” “歪了,不正。” “你多戴了一顶帽子,你多走了一条不正的路,芈启,你怎么能走错路了啊。” 芈启的视线变得嫣红纤明,怒睁着眼瞳扯着嘴角。 这条路。 我熊启走了,就算走错了,也该。 王室断绝,楚国正式被灭,项梁逃亡不知所踪,驻扎在楚国的三十万秦军继续留下来,抗击汹汹复辟热潮,并持续布局设立郡县,平定百越,岭南内乱,加固边关防线,以免百姓遭受无辜涂炭。 不久,次年的公元前222年。 逃亡辽东的姬王喜被王贲俘虏,燕国正式灭亡。 齐燕接连被灭,天下就剩一片安乐祥和之地的齐国不得不跳上棋局,和秦国对峙。 这种对峙。 不是齐国和其对峙,是天下所有逃亡到齐国的他国贵胄,大亨,世族,王族嚷嚷着要支持齐国派兵遣将,一举歼灭虎狼的对峙。 如若齐王不从。 那他们就要作乱,甚至扬言杀光齐国的老弱妇孺。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这些重量级的人物涌入另一规则里,势必要改变规则,而在斗争中,又势必会吮吸着那些手无寸铁之人的血肉,底层百姓们实是苦不堪言。 可齐王会抗秦么? 这么多年的视君王后所嘱托为圭臬的“事秦谨,与诸侯信。”的齐王建,始终坚定要对待秦国谨慎,对待诸侯诚信。 现在虽然诸侯都没了,就只剩下一个秦国。 可也正是这样的圭臬,贯彻了齐王建为王的一生,这才有了齐国百姓安居乐业,国库充盈,安邦定国。 要是真和秦王翻脸,和秦国翻脸,齐国又会面临着怎样的境遇,齐人又会怎样。 可是不和秦人翻脸,等秦人打到临淄城门口。 又当如何? “母后啊呜呜呜呜,母后啊呜呜呜呜。您若是在天有灵,还请托梦啊,现在诸侯国都没了,只剩下您儿子一个王,还有虎视眈眈的秦王政。他要打来了,要怎么做,还是要事秦谨吗,还请母后您显魂做主呜呜呜。” 齐王建满头白发,笼着被子,抱着君王后生前常常枕的玉枕哭泣得形销骨立,宛若小孩模样。 不认识的人。 谁也想不到这是六十岁的人的心智,谁也想不到他是一国的君王。 他口中的君王后。 是他的母后。 这位齐国历史上,极其有主见有魄力的传奇女子,以女子之身,添其瑰丽的女性色彩。 她原先只是太史敫的女儿,后来恰逢齐国内乱,齐国王储也就是未来的少年齐襄王田章沦落给太史府里做园丁,还在少女的君王后就认出他并非寻常人。 少年也在与少女的日渐相处中表明身份。 少女知晓田章身份。 当断立断,与其私通。 太史敫认为此女行事乖张,胆色包天,怕日后行出祸端,就以不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与其私通,忤逆父权为由。 宣称永不见此女。 可君王后贤德,依旧恭敬服侍父亲,毫无怠慢。 秦昭王派使臣给了齐国一极其难解的九连环,齐国上下无人能解。 君王后锤子一砸,解了齐国的窘况。 美貌,聪敏,强悍,博大,贤德,她辅佐齐襄王开创的政绩,胜过男儿雄姿的红颜。 乃至儿子田建未成人时,十几年都是在仰望她的智慧和手腕,田建少年时每逢难题,都是卧在母亲的怀抱里,聆听着母亲的孜孜不倦。 那是他的温床,也是他的盔甲。 可是他的温床没有了,盔甲也没有了。 一个举国难题摆在齐王建面前,以往举国大大小小的事务,一律交由给丞相后胜处理,可这个难题太大了,大的没边际。 丞相后胜无法抉择。 不不不,不不不……连他这个齐王也做不了,怎么做,如何做。 “呜呜呜呜呜呜呜——” “母后啊呜呜呜呜还请您显魂托梦啊” 齐王建颤动着双手抓着那只玉枕,连串的泪珠从他满脸的皱纹下滑落。 有侍女在帷幔外头通报,“陛下,丞相来了。” “他来做什么!没看到寡人正在祭奠母后吗?!” “.丞相丞相你不能进去啊,丞相.丞相你不能进去啊,大王在里面。” 齐王建擦了眼屎,又擦了泪痕,呼吸间带着发烫的湿润,艰难的在床上翻过身,帷幔前面有个黑影,甩着两片大袖风风火火靠近。 是苍颜白发的后胜。 他是母后看重的丞相,死前托付过的可信之人,原也是太史府出生。 别的不说,这些年来,有他在,齐王建才能有这些抛下一切拥有儿童般的任性。 “后胜,寡人不是说了” 他眼睛哭得很涩,揉着眼睛带着点不耐烦。 后胜实际早已和秦人上层官署有着扯不脱的权利纠葛,进来直接一展《招降书》,“秦王的铁骑兵临城下,只要大王您首肯,秦王不动田氏宗庙,不动齐人百姓,不展拳脚,不肆干戈,不行杀戮,大王此等为黎民计,为朝纲计的壮举,秦王不仅优厚待之,齐人必将供而奉之,唯德扬名,可以不朽。届时您的大王您的仁德必将广传四海,天下俱知,您的威望将超齐国三十二代先王.” 齐王建听得钳口结舌:“不不.” “大王,秦人的铁骑踏着五国鲜血而来,降了吧。” “不!” 齐王建抱着头,痛苦哀嚎,“为何,为何要让寡人来投降,为何,为何都是寡人。” 后胜错愕。 齐王建痛恨这种背负的感觉,背负百姓的性命,背负一国的威名,背负群臣的厚望,甚至连他们吃喝拉撒也要背负,就像. 背负母后临死前的目光一样。 他从学步儿童,一直背负到苍颜白发。 齐王建永远无法释怀,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君王后临死前的那一天,她就那样躺在床榻上,她的帷幔上有几条纠结的金线,被日光照耀着,像是将断未断的残命。 他是她的乖乖儿子,母后常夸他,懂事,听话,能够担大任。 齐王建读书给母后听。 是那样昂首挺胸,咬字清楚,一板一眼的认真。 母后打断他,她被侍女搀扶起身,脸上残留红晕,艳华浓彩的好看,宛若恢复到年轻时的美貌。 他放下心来,是的,母后一定会好的,像是往常一样。 “近日来你书读的怎么样?” “回母后,好。” “你当王,最重要的是,一定要体恤百姓疾苦,你要爱他们,如同爱你的手足一样。” “好,儿臣保证。” 齐王建是无论母后说什么就应什么。 “朝政有几个人,你可以重用。” 他立马道:“母后,等等,儿臣这就去取竹片和笔来。”待归来时,君王后瞧他的目光烙出枯涩,显得那样的遥远,“老妇忘了。” 她又躺了下去。 这是他见母后的最后一面。 那眼神,他于日后的辗转反侧中从来没有忘却。 他始终遵循着君王后的治国方针,始终重用着君王后信任的大臣。 他不敢逾矩。 他才能从无差错啊。 可是,现在。 母后啊,你能告诉儿臣,该如何做吗? 齐王建浑浑噩噩躺在榻上,反复来回煎熬。 安逸了几十年的齐军,不修攻战之备。面对秦军,莫有敢格者。他心中搅着乱葛乱理的大网,他惶惶然,他慌慌张,惊醒起来时后背发了一背的冷汗。 床榻前立着一幽影。 惊人的熟悉。 他掀开帷幕看,一层一层,一层又一层,千山万水的蔓延,“母后.母后母后是您吗.母后,是儿臣啊,是儿臣啊母后。” “投降吧,莫要血染临淄,妄造杀孽。” 这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声音。 是他的母后。 他忘不了,也无法忘却。 “投降,母后您是说投降吗?” 齐王建忙不迭点头,跪坐的笔直,“好好好,儿臣这就写书投降。”他在地上翻找,翻出前几日后胜丢在这里的《招降书》,看都没看,咬破手指,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齐王建,公元221年春。 “母后,母后,儿臣都按照您的指示做了,您看,还有什么要改正的。” 他双手展开竹简,带着殷切的抬头,眼前却毫无人影。 与此同时他头上的王气如蒸烟般消散,天花板上头盘着一条雪白的狐狸,狐妖咧开嘴角笑得波诡,拉长着眼尾吸入齐国王气。 而后纵身一跃消失不见。 * 吸食完王气,白荼化作人形走在空无一人的王宫中。 他大袖在月光下有如身披白纱,骨扇轻抖间便是嫣然翻飞,氤氲袭人。待走到灰白结着蜘蛛网的宫殿下时,抖着骨扇的动作一顿。 白荼狭长的双眼微眯。 像是受到某种指引。 他走了进去,里面老鼠蟑螂臭虫横行,萦绕着鼻尖是不见天日的腐腥霉味。 拿起骨扇挡住半张狐狸面。 白荼视线落在正中胸腔被刀捅穿,双手握着刀柄膝盖并跪在地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 他死了不知道有多久,身旁落了半指厚的灰。 可他的肉身丝毫没有腐烂的痕迹,长发垂落在地上,纤毫毕现,连肌肤也是平滑细腻,似乎下一秒就会睁开眼说话。 “不朽躯壳?” 白荼侧过脸,眉骨下是浓重的阴影,根本看不出什么表情,大袍展开中,他躲过了从后背袭来的利爪,“你有几个胆子,跟在背后敢暗算我。” “妖皇!” 后背的声音道:“你身负六国王气,你为何不用在你自己身上,你到底在谋划什么。” 白荼冷道:“谋划?等你死了自会知晓” 又是两三招间,尖啸的风声划过,连这灰败破旧的地砖上的荒草都铲得一干二净。 殿内跪着的小男孩长发张开,连门都吹刮到地上砸得粉碎。 狼藉里,暴戾的危险感还在不断迸发。 “妖力越强,反噬越强!哪怕沦落至此,老狐狸,你也是挺能撑。” 腹部被沾着符文的法器刺穿,白袍染血蜿蜒如蜈蚣,狐妖嘴唇像是冰雪般苍白,几乎要现出原形,发白的瞳孔瞧着自己腹中的法器。 白荼落败了。 他已经耗了太多的妖力去布这一场场局,他没有给自己任何退路,但却不会在此时的境地。 后背声音继续道:“给我!” 狐妖唇角溢出鲜血,“天不遂你愿,你想要的天下,你想要的苍生,不会成为你想看到的。” “你又怎么知道?” “封神榜都不配上,你哪来的本事。” “你!” 狐妖轻描淡写的笑了起来,是垂眼对着那个小男孩笑的,“多好的壳子。” 好似立在雪山之巅,以俯视的姿态看向芸芸众生,紧接着那小男孩掀开的眼瞳中闪过绿光,嘴唇蠕动,无声重复生前的喃喃:“好痛苦痛苦得好像要死掉。” 男孩紧抽搐了一下躺在地上彻底昏迷过去。 白荼不见了。 那黑影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手中法器串着的狐狸就早消失成云烟钻在这副小男孩的躯体里。 他跳起脚,对这副不朽躯壳束手无策,恨的咬牙切齿:“操!” * 公元前221年,齐国投降,齐王建被俘虏至一座秦国至小城中,囚禁并活活饿死。 这是一场不兴兵戈的灭国大战,是大争战火绵延之世,齐国偏安一隅居安忘危的结果,曾经的先祖也曾在挞伐中奋发崛起,后代的这种匪夷所思。 似乎早已命定。 “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与京。” 曾经有过的惊人占卜。 意思是五代之后,发达得和正卿一样昌旺,八代之后,就无法与他相比了。 刚好八代之后的没落,就是包括齐王建之内的三代。 偏离战争潮流,齐国诡异的偏安,究竟是命定的天意,还是人为? 随着齐王建被饿死在松树和柏树之间,齐人那一句句哀伤的歌谣,“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和六国灭,天下一的长风扫荡,已被彻底埋藏下去。 这是人类历史丰碑上的一笔。 秦王出生于邯郸,历经坎坷磨难,经历内政动荡,遭受母亲毒害,亲弟背叛,仲父夺权,叔父哗变。他承受异于常人的痛苦,造就他超乎寻常的铁血手腕和政治才能,他灭了六国,创造了强大的中央集权制,统一了华夏。 这就是公元前221年。 第一百五十四章 文武一统 “这齐王建投降了,就一区区招降书齐王建就赶忙摁上自己的鼎鼎大名,啧啧啧,好歹人家也是个王,说投就投,多没面子?” “齐国那么多士卒,那么多大臣都是占着饭桶吃干饭的吗,怎么地也不劝劝两句?对的,大家听到这,肯定经典的就来了啊。”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其中的猫腻又如何,听俺张大嘴,给你们说道说道。” 张大嘴穿着补丁粗麻大袍,摇着羽扇。 正要大肆评一番。 岂料论政阁早已经轰轰嗡嗡乱做一锅粥,根本没人鸟他。 站在上头就只能瞧见乱动的胳膊乱动的腿,以及无数脱下衣裳光着膀子赤着脚,冲跑去大街上的百姓:“倭也倭也倭也!齐王建投降了!” “倭也倭也,倭也,齐王建投降了!” “啊啊.是是仗打完了吗。” 扛着柴禾来卖的老大娘泪眼婆娑,踉踉跄跄的去找人问询,“俺那大壮孙,是不是要.要回来了。” “是啊,大娘!俺们秦人以后不要流血了,不要出去打仗了,以后俺们大家的爹,儿子,孙子再也不要去出去打仗了,以后俺们家人,要团聚了!” 街上失去了丈夫的寡妇,也是满脸清泪,“俺们秦人,再也不要打仗了!” “打了大胜仗了!打.打了大胜仗了!” “打了大胜仗了!打了大胜仗了!” “赢了赢了,俺们秦人赢了,这是俺们秦人的天下!” “倭也倭也!” 前面翻滚着浪潮,这浪潮是骤起的,却是轰然推上了浪尖,连云霄差点也要被掀倒在地。 无数人癫狂起舞,互相拥抱庆贺泪流满面。 哭尽距今近两百年山河破碎的凄楚断魂,百姓们又陆续跪在地上祷告天神,祭奠自己逝去的手足和亲人。 论政阁内。 轰轰闹闹如油锅下水,有人涕泗纵横,有人难免心情沉重, 隐隐听到有句嗓子道:“秦王一统,族长有令,肉脯减半,酒水全免!” 却压根没有人注意,眼下都是手碰着肘挤压在一起,动弹不得。 外头还有不断的百姓蜂拥进来,开始雄饮狂醉,谁也不在乎你姓甚名谁,四海飘歌,举国狂欢,都在享受这超迈古今的这一刻。 张大嘴将这一切都收进眼里,喟叹道:“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 秦王一统后,大脯天下。 咸阳宫中也都是迷醉狂舞,官员上朝都是穿着崭新的官袍,纷纷弹冠相庆,一派的喜气洋洋。 就连秦王嬴政也是少见的染上烟火,焚香煮酒,短暂的沉酣在这场天下大同的繁梦之中。 庆典之中,觥筹交错。 他大手一挥,飞花落雨的赏赐砸在秦国官吏的官帽之上,使其全部醉倒其中,叩首匍匐在其脚下,“君上,天下太平了,功成嗝。” 齐齐的霜白满鬓摇晃不止,厚重的眼袋垂下犹若坠地。 他们彰显着为大秦的操劳和奋不顾身,这群子官吏都是实打实的实干大臣,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为大秦耗尽了大半辈子的付出。 他们醉倒了,醉昏了头,又哽咽不止。 “天下太平,国泰民安!” “不敢想,实在不敢想,真是犹在梦里啊,老夫啊,是不是老过头了,是在做梦。” “老夫总算有幸见到这么一天,见证君上的万古功业,呜呜呜.” 就连李斯也是一蛊一蛊的痛饮,他踉踉跄跄的起身,胸怀激荡,骤然成为年少时身处天为被地为床的旷野,仰天大笑的豪云壮志。 举起一斛酒。 李斯满脸坨红的敬着离去的故人,“救群生之乱,去天下之祸,使强不凌弱,众不暴寡.” 百感交集中。 竟已不自觉泪落衣襟。 嬴政扶住要栽倒的李斯,李斯顿觉诚惶诚恐,君上拍了他的手,举起陈横美酒,双目直视着李斯的鬓角,带着沉郁酒香的喟叹:“廷尉,你陪孤这么多年,都老了。” “不老不老。” 李斯真是要醉倒了,幽幽冥冥,“君上,臣千里迢迢来大秦,就是为了辅佐君上您成就此功业,能够亲眼见到天下之地尽归强秦!” “如今廷尉都见到了,还想要些什么?” “见到了,哈哈哈哈。”老廷尉的嗓音嘎嘎如同声声暮鸦,“老臣还要功成名就。” “好!” 嬴政扫开袍角,坐在王位上霸气睥睨道,“高才名价欲凌云,诸位爱卿为大秦殚精竭虑,驰骋不停,就许诸位爱卿功成名就!” 这句话。 就是一枚定心丸。 这也是在外源源不断后撤归秦等待封赏的有功将领的定心丸。 俗话道“鸟兽尽,良弓藏”得鱼忘筌卸磨杀驴的种种例子已是层出不穷。 可秦王胸怀何其广大? 他毫无遮掩,以那双洞察锐利的眼睛,波澜壮阔的胸怀,收尽天下良将贤臣,懂得借力,更懂得顺人心之势,为何就容不得能臣的一己私利。 他从未杀过一个功臣,他敢大赏特赏。 * 秦王后宫内。 因前朝后宫紧密相连,现宫女太监们为各项事宜忙碌不停,钟鼓齐鸣,声震宏宇,自然也是热闹不绝。 白桃多次陪着嬴政赴官宴,频繁露面在咸阳城内的私宴上,犒赏着那群子良将家眷。 真是醉了醉了,大街小巷满是酒香。 民间傩舞不停,排忧舞之蹈之。 群众拥挤在八街九陌,瞧着铁树银花绽放在天幕之下,白桃和嬴政携手登上凤凰台时,垂眼看下方痛饮狂歌。 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五指相扣紧紧相拥。 不过这种盛况。 白桃隐隐觉得有种不安感,可能是太盛太过繁华,打铁花迸发的一瞬间,连瞳孔都要避其锋芒,再看时,火树银花如千千万万繁星拖着尾巴降落。 瞬间湮没的光亮,就能显露出其背后真正样子,浓稠不见五指的黑暗。 她兀自想起。 自己还在紫山时,阿兄说过的话。 “阿兄!” 白桃几个晚上后从噩梦中惊醒,鬓发湿漉漉的黏在桃腮上,她攀住床榻大口大口地喘气,外面守夜的宫女进来,弯腰问道,“娘娘,娘娘你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只是个梦.” 她方才梦见了阿兄,梦见了阿兄被一黑影戕害,倒在血泊中,鲜血淋漓,这种没有来的恐慌,让她如坠深渊的失重。 白桃饮下宫女端来的半碗温水,眼角绯红:“政哥哥呢?” “回娘娘,君上还未曾过来长乐殿。” “他忙了那么久,说过等会儿会过来陪我,还有亥儿。” “娘娘.君上惯常日理万机,通宵达旦,您也随着君上苦熬那么晚,今日也才歇下来,当心自己的身子骨。” 宫女殷殷劝戒,白桃拖曳着莲青色的纱裙下了榻,绽放滑落中,勾勒出窈窕姿态,“你是由蕊儿亲自调教出来的吧。” “娘娘.” “说话,和她一套一套的,不听声音不看模样,我都觉得你和她没差。” 那宫女低下头来,抿唇道,“奴婢怎么能和蕊姑姑相较呢。” “亥儿呢,我去瞧瞧他踢被了没,他是个淘气的。” 走进偏殿。 白桃就瞧见自己的小崽子,闭着纤长的睫毛,嘟着嘴巴,握着两只肥肥的拳头笔直的伸在半空中,底下盖着麒麟缂丝叠花软被。 不用看,那两只小脚都是绞架在一起的。 “噗嗤。” 眉眼倒是像极了政哥哥,就是不知道这睡姿朝谁学的。 白桃实在是没忍住笑出声。 她用指尖戳着小胡亥香润玉温的小脸蛋,他虽是从自己肚子里落下来的肉团子,却完全是人的体温,没有一丝一毫的妖态。 她居然有个小崽子了,真是不可思议。 阿兄如果见了他。 该是不那么喜欢罢。 白桃抿了抿唇。 毕竟阿兄不喜欢凡人,他憎恶这世界一切的凡人。 她戳着他脸颊,轻轻道:“亥儿,你还有个舅舅,你要记住奥,虽然你打小没见过,娘亲也好久没见过了,娘亲挂念他.” 胡亥睡相恬静。 杏眼暗淡下来,她又道:“他也是你的亲人,他是你娘亲最敬爱的兄长,他最厉害了,娘亲还没有遇到你父君的时候,都是你舅舅为娘亲遮风挡雨,他和你父君一样,瞧着凶巴巴冷冰冰的,像是一块寒冰,但是你多接触一点,你就会发现,都是血脉相连,心连心的亲人。” 小胡亥还在做着美梦,吐着泡泡。 这时嬴政披着寒夜从外头走进来,他一袭玄衣,眉目深邃,见到殿内自己玉软花柔的妻子和睡着的儿子,是嵌入心底的温情。 “这么晚了,桃桃又来看孩子?” 白桃见到他过来,眼睛晶晶亮。 又在心里觉得委屈,偏扭过头去不看他。到底是眷爱至极的。舍不得怪罪一点。 她哒哒哒跑过去埋着他胸膛时任由他龙涎香的味道侵蚀入骨髓,“真有那么那么忙吗,亥儿满月你都不在,今日他三岁生辰,你答应过的,又这么晚过来,再过会儿天都该亮了。” 听到娇娇儿在怀里委屈至极的软糯声。 嬴政冰凉的手指摸索至她的脸颊,薄唇擦过她濡湿的眼睫,“是孤不是,委屈了桃桃。” 白桃蹭了蹭他:“唔,那你就多抱抱我。” 嬴政张开双臂将小巧玲珑的妻子搂进怀中。 她踮脚亲了下他脸颊,道,“其实我也就晚上瞧瞧亥儿,左右无事,就看他睡着的样子,白日我都是交给那些将军和夫子,练武读书,学习大秦律法,可未曾有半分的溺爱。” “嗯,对,我可不溺爱他。” 小狐狸又迷茫的在他怀中眨眨眼道,“可他才三岁耶,就看那些粗疏难懂的商君书,寻常孩儿十来岁再早熟都未必看得懂,政哥哥,你小媳妇我三岁的时候,不知道在哪里捉蚂蚱扑蝴蝶呢。”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 白桃就拽着他袖子,随他坐在旁边的席上。 嬴政单手搂着白桃柔软的腰肢,瞧着小胡亥“僵尸”姿态的睡相,是那般无忧无虑,冷熠的眸子划过一道光:“桃桃,你可知道孤三岁时在做什么。” “你三岁?” 白桃声音带着绵绵的亲软,“我认识你时,你约莫才十一岁。” “那时候,秦赵连绵征战,赵人刁勇,恨秦人入骨,孤每日不敢睡觉,睁眼就是不停的躲藏,不停的遭受.” 他眸子重磨的暗色,让白桃看了惊痛。 她连忙捂住他的唇,“不许说了,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一切都过去了。” 她又突然想到阿兄曾经说过的“吃别人吃不了的苦,走别人走不了的路,成别人成不了的人。” 白桃瞥了小榻上盖着被子睡得安安稳稳的小胡亥,不想再看,闷闷的抱着嬴政胳膊,鼓着桃腮,“知道了,我要做一个,凶狠残暴的娘亲,我不能心软惯着他。” 说罢,小狐狸伸出爪爪,做出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再威胁的哈出一口气。 嬴政直勾勾的盯着她,敲着她额头:“多大了?白三岁?” “才不是三岁呢。” 她倒仰,掰着手指头数了数,骄傲的撑着腰肢说道,“十个手指头数都数不清的年岁,寻常人见着面了,那得先磕三个头,再得尊称我一声姑奶奶呢。” 她也没说错。 百来岁了,要是凡人活到这么久,都是曾曾曾祖奶奶了。 “政哥哥,你看,这样子够不够凶!” 骄傲的小狐狸,张牙舞爪,跪着动作间更多了几分窈窕,后腰臀部的线条好似由造物主精雕细琢似的。 软软的嗓音萦着身上挥之不去的奶香味。 嬴政的呼吸停滞了两下,偏生小狐狸还在咕哝咕哝,“那亥儿功课不好怎么办,那我岂不是要冷冰冰的板着脸,还要凶他两句,可是我不想骂人唉,那要不要打一顿叭?” “.” 她摸着双颊自说自话,就被男人歪头吻了唇。 吮了吮。 那种坦荡又菲薄的性感,身上激起一阵阵的战栗,少女含情露怯,被他放倒在榻上,温度持续攀高。 不料,那边小胡亥早已经被吵醒。 他一直在那里小腿儿岔开,用肉乎乎的小拳头揉着眼睛,扫了一圈见奶娘不在。 而面前的却是父君母后。 他劈着嗓子:“父啊?咿?啊?” 白桃被吻得眼瞳萦着蒙蒙水雾,立马被崽崽的叫声惊醒,脸颊羞得绯红,起来嗔怪的瞧了嬴政一眼。 小胡亥见到娘亲就要抱抱,“母后。” 又扭头看到了父君,对上父君扫来的眼神他就怕得慌,忙蛄蛹蛄蛹的钻进被子里一动不动。 “.” 许久许久,胡亥听到外头没动静,父君和母后好似都走了出去。 奶妈过来喊醒他,“哎哟,小殿下,可别憋坏了。” 胡亥小脸憋的红扑扑的,真如可口粉嫩的小果子,坐起来闪着两只黑宝石的大眼睛瞧着门口。 他奶声奶气,吸着气道:“父君,母后去哪了?” 奶娘笑着没说话,只拍了拍他背,“殿下快睡,奥。” “我知道了。” 胡亥隐约记得父君母后爱角跤。 因为有几个虎虎生威的大人,曾在他面前角跤,摔来摔去。 一定是去角跤去了。 他心中懵懵懂懂的想,趴着呼噜呼噜又睡着了。 次日清晨,小胡亥被二十几个侍女轮番伺候着起床,伸着胳膊伸着小腿,浓翘的双睫眨眨,如今他才三岁,连路都走不明白的年纪,已经是上衣下裳的深袍,腰间系着环扣玉带,马尾别上一枚翡翠鎏金错束扣,活脱脱是个翻版的小嬴政。 侍女们夸赞道:“小殿下,可真是英武不凡呢。” “瞧着真是有八九分君上的样子,要是再长大些,便就是另一个君上了。” “小殿下,要去找王后请安吗?” 胡亥笔挺的站着:“不用,每次父君找母后,母后都会晚起一个时辰。” 侍女们互相看看,揶揄着笑起来:“小殿下懂得可真多。” “小殿下可真是贴心。” “那小殿下就趁着这个空档儿先去蒙长史那去听课罢,免得耽误了学业,君上不高兴。” 旁边一弯着脊背,眯眯眼的太监走了过来,孜孜劝导道。 胡亥还不知道如何隐藏情绪,抿着唇满脸的不高兴。 好在他还是乘着轿辇乖乖去了,用太医的话说,他现在三岁,骨头未完全,软绵绵的,走不了多少路,得随时乘轿得好。 蒙毅接到授课提前的通知,早早的就在那里等着。 日光散射而开。 他见到胡亥这小子还坐在轿辇上,躲在阴影里打着哈欠松着睡眼,他眉头紧蹙,倒也没说什么,“今日,臣下要教小殿要练一套拳法,可看好了。” 说着,蒙毅稳健下盘。 出了左拳,再是右拳。 后脚蹬地就是旋风一招,眼花缭乱间直扑小胡亥的面门。从军中滚爬出来的人都难免沾着可怕凶煞死气。 小胡亥哈欠还在半途,张大嘴巴吓得整个人蒙了,什么殿下形象也顾不得,小短腿小短手飞着舞,滚跳了下轿辇。 “蒙师父,蒙师父!” 早课结束后。 小胡亥浑身窍穴都被揍过一顿,跟散了架没两样,拖着脚步握着拳头气势汹汹往回走。 那咪咪眼瞧着这娃娃龇了一路的虎牙就没收回过。 心疼得忙给他擦汗:“这长史也太不知轻重了,也不让着点小殿下,哎哟,这可如何是好啊,这带一身皮肉伤的,王后知道了,不知道该有多心疼呢。” “你懂什么,蠢奴才。” 胡亥听懂他的话,浅粉色的唇一拉,咧嘴骂道,“母后知道了就是父君知道了,要是父君觉得本殿下不顶用,还不是损到自己家了,闭嘴!” 这咪咪眼本来就是打算关心一番,再献媚。 没想到小小胡亥有这种心智,他忙掌自己的嘴,“哎哟,奴才说错话了,是是,小殿下教训的是,奴才保证嘴巴严严的,一个字儿都不会往外吐。” 胡亥走进长乐殿,就见梳妆打扮完的母后坐在那里。 她闪着星河璀璨的杏子眼,打着扇儿吃着果子在和小宫女们说说笑笑。 有花枝斜出横逸。 缀落在她双螺髻的上方,连那影子都落成了天然一段风韵。 小胡亥屏住呼吸。 虽才三岁。 他却懂得何为美。 他趋于美,也趋于那双眸子,更趋于母后的怀抱,鼓着肉脸撒着小短腿儿奶呼呼道:“母后,早上没有打搅母后休息,儿臣就先从蒙师父那里过来请安了。” “儿臣请母后安。” 小胡亥像个小大人似的跪下磕头。 听到自己崽崽声音,白桃忙转过脸来:“呀,是母后的亥儿来了,起来起来,今儿个都学了什么呀!” “是练拳。” “练拳?练了什么拳。” “母后,儿臣一招一式都记在心里呢,现在就给你演示一遍。” 小胡亥见到母后浑身都不疼了,嘎嘎有劲,后脚后蹬,双拳拳心对着自己,左右摇晃,接连出拳,展示到兴奋时,还连翻了好几个跟头。 “唉哟,哎哟,哎哟,小殿下,好了好了,可小心些。” “小殿下,别伤着了。” 宫女太监们紧张万分的瞧着小胡亥的一举一动,生怕他磕着碰着摔着,直到这小男孩像模像样的摆个招式,再稳稳当当的扎个马步。 他们才放下心来。 小胡亥嘴角微微上扬,抬头挺胸满心欢喜的等着母后的夸张。 白桃作为一只修为高超的狐妖,自然看出来这些不过都是绣花枕头,一个指头戳死都闹不出一个响的假把戏。 但瞧着自己乖崽崽的讨喜模样,到底是心软了。 毕竟还小嘛。 她夸赞:“崽崽真不错。” 又到底是记得昨日和政哥哥说过的话,她知道他日后将要背负的沉重,现在就要经历常人难以企及的痛苦。 在小胡亥扑在她怀中求摸摸时,她扬了手来。 侍女双手奉着羊皮卷。 “来,母后教你点东西。” 胡亥埋在她怀抱里,听闻差点憋不住哭出来。 母后这处已经是他难得的喘息时光,没想到还是要被剥夺,他忍不住抖了抖,母后却不容置喙的把他抱在怀里,那精致的眼尾下淡淡的阴影,让小胡亥不自觉的被吸引了进去。 母后身上浸透了花香,是舒心的味道。 他从母后怀中冒出小脑袋。 白桃白皙莹润的指尖指着上面:“瞧瞧这是什么?这是你父君和肱骨大臣们历经无数个日夜,呕心沥血所做,这不仅仅是典章法则,更是一个新的纪年开创。” 胡亥乖乖听着,眼一眨不眨。 她继续道,“乱世近两百年,天下纷争,诸侯割据,百姓们不堪重负,万民皆盼着河山重整,天下一统。这是你父君的原话。” 胡亥疑惑:“百姓是谁?” “百姓.百姓和你一样,他们是人,也有自己的父亲也有自己的娘亲,只不过很多时候,他们和他们父亲娘亲分离了,他们日后也会有孩子,孩子日后也会有孩子,孩子有的比你还小,有的像你这么一般大,你日后要让他们的孩子不要和父亲娘亲分离。” 他仰着脸:“母后,天下一统,是怎么一统?” 她指着《大秦典则》道:“文武一统。”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大秦典则 自朕即位,采六国礼仪之善,济济依古,粲粲更新,以成典则。自国,自朕,以至诸般文明事,皆以其实施之。为使天下通行,典则之要明诏颁行: 其一国号:秦 其二国运:推究五行,秦为水德之运;水性阴平,奉法以合 其三国历:以颛顼历为国之历法 其四国塑:奉十月为正塑岁首,朝贺之期 其五国色:合水德,尚黑,衣服旄旌节棋皆尚黑 其六国纪:以六为纪,法冠六寸,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 其七国水:奉河为国水,更名德水,是为水德之始 其八君号:皇帝。朕为始皇帝,以下称二世三世以至万世 其九皇帝诸事正名:皇帝自称朕,皇帝命曰制,皇帝令曰诏,皇帝印为玺,车马衣服器械百物曰车舆,所在曰行在,所居曰禁中,所至曰幸,所进曰御,皇帝冠曰通天冠高九寸,臣民称皇帝曰陛下,史官纪事曰上 其十诸侯名号:皇帝所封列侯,统称教 十一上书正名:臣下上书,改书为奏,即位上奏 十二人民正名:人民之名繁多,统更名曰黔首 十三书文正名:凡书之文,其名曰字 十四书具正名:凡书文之具,其名曰笔 公元前230年。 有关于定国诸多要事,一则为《大秦典则》凝聚了无数人的心血,也凝聚了他们对于废除旧日诸侯割据不断的革新,和对新朝葳蕤繁荣的希望横空出世了。 它象征着这个全新的王朝将以全新的方式强悍生存。 嬴政的称号为皇帝。 取天皇,地皇,泰皇的皇,再采用上古“帝”号,史称始皇帝。 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青铜编钟的雅乐响奏不停,咸阳殿外整齐如刀切的文武百官。 他们皆穿着阶级分明,精美华贵又保留水德的服饰。 护卫持着矛戈,表情庄严无比,和持笏板的百官站在这碧空如洗,纤尘不染,宛若被圣水洗涤过的天空下。 等待着朝贺。 两列大秦的旗帜被风吹得翻卷跌宕,六十只大赤鸟哑哑吐声,跳跃在九鼎之下,它们张着鸟喙,不仅是对这片土地,更是对着这片天空宣告。 这是皇帝大典。 殿内。 嬴政头戴十二冕旒帝王冠,身着玄色明黄龙纹大袍。 宫女们正在低头给他理着袍角,再跪着将分寸都展平,胆战心惊生怕出现丝毫差错。 男人展开双手,眉梢眼角那薄冷的弧度微微扬起,目视着前方模糊的铜镜,除了骇人的威严,辩不出什么神色。 在旁的白桃穿着和他相配的凤纹玄袍,侍女们也是跪着掖她那纤细的腰带,再给她冠上插上翠色羽毛。 她摸着自己繁复的风冠,见本来头顶着就够重了。 还要加? 到时候走出去的也不知道是个人还是只鸟。 小狐狸下意识的蹙着眉头躲避,凤冠上的珠链甩得噼啪响。 宫女们大惊失色,以为自己做错什么,忙跪地。 嬴政抬眼看了一下她,白桃也抬头看他,见到一向是去芜存菁百无禁忌的男人,也被裹得里三层外三层,活像是个粽子模样。 “噗嗤。” 等会儿还能走得动道吗。 少女没心没肺的笑,下意识的歪了歪头,又被重若千钧的凤冠压得脖颈都不能动,“哎哟。” 她小心用手扶着,生怕头都掉了。 “娇气。” 嬴政那薄冷的弧度舒展开来,走过来取了她脑袋上几根钗子,“别动。” 白桃乖乖站着,一动也不敢动,眨眼瞧着他硬挺的胸膛上那工肃森严的图案。 感到脖子轻巧后,男人垂下眼瞧她。 少女终于得以仰头,咬着唇,眼睛滴溜的圆圆的。 旁边管理大典章程的官吏提醒道:“陛下,娘娘,这服饰都是按照阴阳” 他再继续张口下去保又是什么占卜,又是什么王室威严,又是什么顺德,都是些陈腐旧规。 可嬴政没有给他机会,冷冷打断:“再折腾下去,外头的文武百官你站着么?” “.” 官吏哑口无言。 白桃婉转了下眼眸,软软道:“陛下能为百官如此着想,真是百官的好福气。” 身旁候着的起居郎立马会意,麻溜在笔尖上颂扬皇帝仁德。 嬴政斜乜微绯的小狐狸,小狐狸好似翘着尾巴等着夸夸,他点了下她鼻头,她眸光瞬间晶晶亮,双颊如枫红艳,巴巴瞧着他敛了眉头阔步走了出去。 而后保持着端庄的姿态,落后于他两步走了出去。 外头的礼乐在这一刻达到了喧嚣,猩红毛毡地毯一路绵延到天际,文武百官跪地,震呼万岁,朝着他拜服,“皇帝万岁!大秦千秋万代!” “皇帝万岁!大秦千秋万代!” “皇帝万岁!大秦千秋万代!” 嬴政锐利的目光徐徐扫视底下跪着的每一个人,他的声音缠绕在咸阳官场的擎天柱上,气贯长虹,“承天之命,天下归一,安我强秦,天下康宁!” “承天之命,天下归一!” “承天之命,天下归一!” “安我强秦,天下康宁!” “安我强秦,天下康宁!” 这会是一个崭新的,全新图治的时代,也是一个不断前进摸索的时代,蘘内忧,除外患,坚筑壁垒,廓清天下。 这是万世功业。 嬴政会带领着这千万子民,惕厉奋发,强势生存下去! * 然而赢家大的在励精图治,小的还在咬着笔杆奋力练字。 书房内。 白桃瞅着小胡亥临摹的字迹,豁牙漏齿的,不成方圆。 她小脸皱成一团,瞧着是一脸的沧桑,“亥儿,你这是,临摹李廷尉的字体?” 特意将“临摹”二字轻咬,转头去看跪着捏笔的小胡亥,“你这握笔的姿态,母后一瞧就不对,三指执笔,手心要虚空。” “母后,要因地制宜,甭管怎么写啦,写得轻便就好。” 小胡亥擦了擦脸上的墨迹,端正着小身板,“刷刷刷”的笔走游蛇,眨眼底下就散着七零八落一片竹简林。 白桃无语凝噎。 活百来岁,虽说年岁在妖界自己也是个小崽子,还倒是被自己小崽子给堵住话了。 她多瞧了竹片几眼,奇怪道,“怎生有些眼熟耶?你这一撇一捺的形意。” 揪了蕊儿过来瞧。 蕊儿双手捧着,认了出来:“倒是有些像陛下的字迹。” 小崽子露出虎牙:“当然是我父皇的啦,我不要学写李廷尉的字迹,我要学写父皇的。” 白桃颇为脑袋疼:“你父皇让你学李廷尉的书法,自有他的道理。” “父皇是天下最厉害的人,大家都说我像父皇,就要学我父皇。” 她软软温温,“亥儿,你要知道,不是什么都要学父皇的。” 他继续刷刷,昂昂,”父皇天下第一!” “就好比苍天所覆盖的,大地所承载的,你要能发觉,从而竭尽他们的作用。北海有善于奔走的马和善于吠叫的狗,那我们就将其畜养役使,南海有羽毛,象牙,犀牛皮,曾青,朱砂,那我们就使用它们。东海有紫色的粗麻布,鱼,盐,我们可以穿,可以用来吃。所以我们要善于取其长短,供其使用。而不是瞧着奔走的马和吠叫的狗,因为喜欢,就将其盲目食用。” 白桃耐心讲道理。 “什么北海,东海,南海的,那都是父皇的,想用来吃就用来吃,谁还敢谋逆不成?” 他挺着小胸脯,那和嬴政七八分像的眉眼,英挺带着执拗,倒还真是越看越像。 蕊儿忙不迭帮他开脱,“.小殿下虽年岁较小,可这字迹仿得陛下的倒还是挺像模像样的。” 说罢。 瞧见大的脸色已经不太好。 她忙给小胡亥使了个眼色,又去哄大的,“娘娘,您消消气。” 小胡亥看到母后生气,低着头,奶声道:“母母后” “学者生,像者死。” 白桃抿唇。 说完走了出去,袍角拖动间,盛在胡亥眼里,像是一朵飘舞的辛夷花。他见到母亲失望的走去外头,三指拽了笔尖,又啪嗒一下掉在案上,污染了一大片。 眼角有泪光,小胡亥抬手擦了擦。 捡起笔来,继续刷刷刷。 外头疏黄的叶子卷着边儿落下来,失去葳蕤的华盖,倒显得枝丫的突兀。 白桃坐在秋千架上,跟出来的蕊儿就给她轻轻推着秋千,在她耳旁道:“娘娘,小殿下难免崇敬了陛下些,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啊。” “可是.” 白桃却觉得隐隐崇敬太过,“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就算是圣贤也莫过于此。” “政哥哥他不善笔墨丹青,举朝皆知,他也不以此自居,李廷尉书法如何,我瞧了,连那方圆四寸的玉玺都压不住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那才叫铁画银钩,惊才绝艳,这般好的老师不要,书法上还偏生要学他父皇。” “小殿下现在还小,难免拗脾气,多耐心教教就好了。“ 白桃鼓着腮帮,“小崽子真难教。” “是是是。” 握着秋千绳,她心中想的却是从前阿兄如何教导自己。 阿兄好似没什么耐心。 自己小时候真又是闹腾又皮实极了,不闯祸就活不下去。 他经常面无表情把她丢到危机重重的丛林里,她吓得快要变成短脚狐,缩着尾巴贴着地面过了半晚上战战兢兢的日子。 那时候阿兄再不疾不徐的走出来。 提着她的尾巴抖了抖枯叶,挑着眼尾说道:“听不听话?” “听嘤嘤嘤.阿兄我超听话。” 小狐狸绝对是抱着自己的大尾巴,哭啼啼的泣不成声。 要是把这个小崽崽也丢出去 白桃摇了摇头,立马否决了这个可怕的想法。 到时候文武百官绝对是联名上奏,毕竟凡世间没有几个母亲会让自己的孩子去冒险。 虽然自己倒是很想试试。 她又仔细回想阿兄当初是怎么教自己狩猎。 好似也是把她丢出去,让她学各种猛禽的猎杀方式,看弱小和强大对峙间的夹缝生存。 那时候她瞧见一蟒蛇绞杀了一头羊,先是用尖牙注入毒素,等到猎物迷迷瞪瞪时,再用蛇躯强力挤压猎物的心脏,一圈一圈,使其窒息而死。 披着野性斑斓的外皮。 刀不见血。 杀完猎物甚至带着优雅至极主宰感! 白桃的心砰砰直跳,回洞后,张大嘴巴轻咬在阿兄手背上,露出自己的两颗狐狸尖牙。 含糊道:“阿兄,我是你亲生的吗,为什么我和别的牙牙不一样啊。” 阿兄猛吸一口气。 小狐狸天真无邪的将方才的事情和他一五一十的讲完。 他听完古怪道,“你可以试试。” 后来小狐狸先是朝着猎物吐了一口口水,再是在猎物惊恐的眼神中扭动着屁股,甩毛毛甩到飞起,最后她在猎物的瞳孔中看到了没眼看的自己。 选择一爪拍飞。 白桃坐在秋千架上思索了一会儿。 也可能是小崽子太小了,耳濡目染的都是父亲的英姿雄才,目光所视还是太狭小,等别人评点一下书法,评点到他体无完肤就好了? 不行。 一群人都是惯常喜欢把他当螃蟹看,八只脚都不够捧的。 白桃觉得好难。 她耷拉着耳朵在蕊儿怀中哼唧:“蕊儿,教孩子好难啊,塞是塞不回去了,换个人来教吧。” 蕊儿听了没忍住笑开了,“这哪能塞回去的?” 白桃也不是教他,小胡亥的功课自有大秦的顶尖官吏轮流辅佐,她顶多算是日常的辅助。 蕊儿见自家娘娘这副快枯萎的模样,心疼的不行:“娘娘,好了,那就不教了,不教了。” “李廷尉呢?” “那些文吏不是在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地同域,量同衡,还有币同形吗?” 蕊儿道,“李廷尉正领着一群子新博士在万象阁继续修小篆呢。” “咿?蕊儿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蕊儿那沉稳的眼中隐隐有丝骄傲泄露,羞涩道:“娘娘,您忘了吗,奴婢的弟弟萧何也是博士了呢。” “萧何。” 白桃起身,说道,“上次见,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子呢,是个用功刻苦的,引经据典的话都答得上,没想到都成博士了,有空倒是要见见。” 她又揶揄道,“呀,你有这么出息的弟弟,到底是怎么教的,倒不如传授一番。” 蕊儿道:“倒没有什么别的,就是” 主仆两个在萧瑟的秋风中絮絮叨叨说些教育心得。 白桃听完脑袋更晕乎了,最终决定,“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教不了了,还是让他父皇来吧,左右我还有个男人,他是他父皇亲生的。” 嬴政也教不了。 他正忙着纷杂的国家大事,天下初定,每个框架都是经纬的跨越,都是开天辟地的摸索。 首先就是要废分封,立郡县,禹将天下分为九州,大秦的天下分为三十六郡。 再就是封赏功臣,不仅是秦之重臣,更是包括秦灭天下所有对大秦的有功之臣。 三公九卿。 王绾因病辞官,丞相之位悬空,这个“掌丞天子,助理万机”的高位,当要百般思索衡重权量。不能久久悬空。 夜深人静,唯有夜鸟掠影。 嬴政着厚重大氅在寂静的宫道上踽踽独行,他已经年过三十九,可对于一个帝王来讲。 这是丰功伟业的最好立伟之时。 岁月带着沉淀,磨砺着他的心智,脱离年少时的冲莽和意气,刀一样錾刻他的五官。 如煮沸的美酒,刮骨生香。 他心中的火焰就如处在狂风中一样,脑海中闪烁着一路上走来议事公决的官员。 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求得是功名,求得是厚禄,求的是心中的一展抱负。 他们抱着各自异心来到秦国,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他们竭尽全力为大秦添砖加瓦,勇于犯险勇于赴死,更是敢对于各种治国方针的犯言直谏。 这些开国功臣,嬴政是感怀的。 可有一人,却是不同。 嬴政走到宫中池边,那里交相辉映,隐隐生辉。 这个人是李斯。 这位楚国上蔡小吏,初时投入吕不韦门下却得不到重用,后在朝居动荡时坚定不移的成为他的拥趸者。 他是什么时候成为自己心腹的? 他不知不觉的渗透,一用惊人才智步步辅佐他成就帝业,一统天下。 他重用他的程度,连他自己也不知晓。 但除了谏逐客书,李斯爆对此发出惊人的对抗,享誉天下。除此之外,李斯从来都没有忤逆过他,从来都是拥护他所有的决策,兢兢业业的献精囊妙策,无关对错。 一个本该凶猛,却在帝王面前表现得温顺如绵羊的臣子。 嬴政目光投散。 指尖抵着思索在大袖下不断的摩挲。 周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这不用寻常的异响,让他往旁边走去,微眯了眸子。 满头霜白点点的赵高正佝偻着脊背,用那一双看过宫廷风月的双眼,无声的抚摸着,舔砥着面前宫女香温玉软的面颊。 赵高凑近那宫女脖颈,猛吸一口,尖尖的声音压得低便显得刺耳:“你跟了咱家,不会受亏待。” 那双指节偏大的手,因在御下常侍便显得肌肤有几分麋腻。 他即将要握上,真真女人的手,他握过自己的手,握过男人的手。 他品尝了大半辈子,做不了男人也做不了女人。 “陛下!” 宫女见到皇帝,蓦地瞪大眼睛,双膝发软跪地。 赵高抖着摇摇欲坠的脑袋回头,呼吸在这一刻停止。 因害怕产生的幻痛弥漫至四肢百骸,他瘫坐在地上,在嬴政那高大的阴影下不断打着摆子。 骚臭的液体从下体流了出来,“陛陛下!”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小鬼叫魂 大秦律法可不动摇,咸阳宫中禁止太监宫女私通。 赵高嗓子混合眼泪,在生死一刻中死死抱住嬴政的腿,哭喊着,「陛下,奴才是条狗,陛下的狗,这条狗伺候了您几十年,可是狗也知点疼暖,狗也偶尔也会想着做人的滋味,可奴才就是狗,狗就是狗,汪汪汪,奴闻着味道,没有主人允许,狗万万不敢想啊!」 他紧紧抱着那条灌铅纹丝不动的大腿,鼻涕横流,「陛下这时时最易乏累,火炉上用文火慢烤两个时辰的醒神茶,这时候的火候刚刚好,入口暖喉暖胃又不烫,奴才这就把这醒神茶端给陛下,还请让奴才伺候陛下这最后一壶,再上路吧。」 帝王垂目看着他的狼狈不堪。 犹如这咸阳城里到处用铜铁塑的雕像一样。 高高在上,冷冷冰冰。 赵高真希望就此如此死去,又希望他能够再多看自己一眼,多看看自己这条老狗。 出乎意料的,旁边的宫女颤抖着为他说话了:「陛下,是奴婢自愿的。」 「领刑仗二十,下去。」 松了那条腿,赵高艰难咝咝喘气。 他转头看,早已经看不到帝王伟岸的身影,劫后余生的狂喜让他双手撑着冰冷的地板,「砰砰砰」不停磕头:「谢陛下,谢陛下不杀之恩,谢陛下不杀之恩,谢陛下,谢陛下....」 「老奴叩谢陛下——陛下万万岁——大秦永昌——老奴叩谢陛下————」 他扯着肺腑,跪在地板上,一声高过一声,尖细如树叶过林般无力,当那尾韵落下,又堪比石破天惊,小鬼叫魂。 * 封赏宴过后,秦国的功臣都得到了无上的荣誉,而李斯荣升为丞相。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是陛下的时代,也是他李斯挥斥方遒的时代! 大秦帝国的开国丞相,他李家,他李斯,将会在后世的口中永远传颂下去,也将会被后世千千万万的官员顶礼膜拜。 严肃对待完官场上觥筹交错的虚词,李斯回到府邸。摸着自己的丞相印,脑中的畅快心中的开怀,倏忽间炸开。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挺直腰杆踱着官步,连扫近日来操持的疲累,好似抖擞了十岁,环视了一圈自己金碧辉煌的府邸。 见到门槛上掉漆了。 厉声叱骂了几句奴仆。 奴仆们诚惶诚恐的在他面前跪了一大片。 有丫鬟蹲下身来为他擦了擦官靴,正要入更衣间,他摆了摆手,「不用,本丞相心中自有成算。」 「诺。」「诺。」 外头有奴仆弯腰垂手过来传信道:「回禀丞相大人,中车府令惹怒了陛下,遭受了二十棍的刑仗,屁股都烂成烂菜帮子,现在正卧床不醒,估摸着年底也起不来了。」 「左右一个阉人,现在谁侍奉陛下?」 「回禀丞相大人,是赵高的一个徒弟,以前也常跟着侍奉陛下,叫....」还没说完,就被李斯打断,「本丞相知道了,你下去。」 「是。」 「站住。」 奴仆又被叫住,李斯皱眉道,「皇后和殿下近日来,动向如何?」 「一切如常,倒没有别的。」 奴婢退下后,李斯难得闲情逸致,走进了书法,取下了毫笔,笔走游龙间,传世书法就此而生,「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强行者耳。故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 「卑贱是耻辱,贫穷是悲哀。」 「李斯啊李 斯。」 他抚着胡子摇了两下头,「你不过仓鼠一生,也有如此功成名就凌云之日啊!」 又捧着欣赏了一番自己着笔四方,炉火纯青的书艺。 李斯喟叹,「吾死后五百三十年当有一人替吾迹焉。」 身旁的心腹为他磨墨,也迎合道:「丞相一字比黄金还难求,怕是千年难出一人替丞相字迹,那玉玺上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就足以流芳百世,世代相传。」 世代,相传。 李斯执的手一顿,如此权势地位功勋层层加身,他李斯的雄韬伟略足以辅佐开创一个超迈古今的盛世。 他并非是那种古板证道士子。 为了一个遥遥虚无的理想,苦熬在书籍方寸之间,他所求的不过就是实禄,自己能流芳百世,将权势延续的更为极致。 眼下他的根基在陛下身上。 可百年后陛下做了古,那他的根基不就是要旁落吗? 李斯沉下眼,先得着手铺垫谋划。 「万象阁内怎么样?」 「回丞相,一干博士编纂的文字已近尾声,不日便功成,他们十分感激丞相您对他们的提拔和重任。」 李斯淡淡笑:「哪是什么感激提拔重任,本相不过露个脸,他们多出个声罢了。都是些食古不化的读书人,下不了高架,就脱不掉自己那身衣服,连禽兽都做不成,还想往上爬,难啊。」 又道,「本相还听说他们之间有几个想溯古分封,行古制哈哈哈哈。」 心腹:「是,他们怎能及丞相您的英明神武,连给您舔鞋都不配。」 他甩着袖子负手道,「他们都不了解当今陛下,当时本相还是个落魄学士,陛下也才是个稚嫩少年,戴着个高高的冠,本相一身帝王之术,却根本不敢和陛下对视,什么是帝王,这才是真正的帝王,是千年难出一人的帝王,是他们高举着圣贤的招牌就能控制的吗?」 「他们不懂陛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地同域,量同衡,币同形都是象征意义上的。」 李斯道,「国有边界,陛下的胸怀辽阔无疆,是远超凡俗寸目所能企及。」 他面露红晕,跪坐在长案上翻出那一叠草拟封赏样稿,「这样的君王,不惧臣子功高震主,他的胆魄,他的新律,他的推陈出新,本相才得以成为全天下的丞相。本相和陛下心意一制,废分封,置郡县,这是开创了纪年啊,日后,万古的丞相都难有本相功业。」 拽着磨糙的竹简,李斯得以稍稍冷静了下来:「小殿下近来如何,你要细说。」 心腹忙不迭的朝他汇报。 * 烛火煌煌。 白桃捧着竹简在光下照看,逐字逐句,有时候乏累了就将竹简丢过去,再眯一下眼,醒来又断断续续的看下去,「废除活人殉葬,以陶俑代之。」 「噗嗤,政哥哥真是始作俑者。」 小狐狸还不知道这律法在‘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的凡世间是多么骇俗的举措,她只善于在枯燥的日子里给自己找点趣味。 这本竹简的大秦律法看完了。 她画了个梅花爪子印,表示已阅,再好生的绑上牛皮带。 又捧起另一竹简。 看得困了,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泪眼朦胧,吸着琼鼻,泪水在眼里滴溜溜一滚儿,活像是遭了欺负。 嬴政就在她旁边的长案批阅奏折,任由她在旁边胡闹不休。 白桃趴在案上瞧着他,他眉间都是晦涩冷凝,显然是彻底沉浸在事务之中,对自己倒是撒手丢在一边。 哼哼。 明明是过来难得的陪伴,又是处理永无止境的政事。 垫着无声的脚步过去,她又钻进他怀里冒出头,宛若缀满星光的双眸,仰着巴巴看他,「政哥哥。」 「嗯。」 他没瞧她,修长如竹的手指胡乱摸了摸她脑袋。 「我方才读到大秦新律,有几条我实在是很喜欢极了,便忍不住过来。」 白桃软绵绵道,「上面新规定了,女子出嫁后能保留自己的财产,丈夫要是不忠,就像是头种猪,妻子杀之无罪,若是丈夫对妻子动武,便是剃光头发眉毛胡子游街示众,丈夫死而妻自嫁,娶者无罪。」 「男女之事,天公地道,朕一视同仁。」 他伸出手来,又摸了摸她脑袋。 白桃被揉捏得舒服极了,心狠狠颤动了几下,弯着唇在他旁边乖乖帮他码整齐这些竹简。 嬴政问:「朕忙得倒是疏忽了,亥儿近日如何?」 「很听话,不懂事。」 白桃对自己的小崽子没什么好隐瞒的,实话实说,「虽说那么多老师轮流教导,他能够取长补短,增益也颇多,可到底是缺个正经的老师管教,老师最好是要严苛些为好,要是实在不听话了,多揍几顿狠的也可以。」 他揉着眉心:「过几日朕考校他功课,再为他寻一良师。」 小崽子功课倒是没有什么大问题... 白桃对上嬴政那双望来的眼睛,抿了抿唇,将心中的奇怪压下去,道,「政哥哥你校严厉些,可不能心软。」 「朕待他可从未心慈手软。」 * 「娘亲,我们真的要坐在这里吗?」 论政楼的阁楼上,满室花香弥漫。 胡亥一身常服,鼓着脸嫌弃的看着那长案和软垫,紧紧拽着白桃的手指头。 「对啊。」 白桃柔柔的笑,抽出手拍了拍他脑瓜子。 对于自己这个小崽崽思路的不同寻常,她于近日里冥思苦想了好几个晚上,总算是估摸出来一点。 就像是自己小时候还是只狐狸崽子一样。 她小时候住在山头上,就觉得这漫山遍野的鲜花都是自己的,山外头的鲜花也是一样。 鸟儿是为她歌唱,蝴蝶是为她飞舞。 直到自己的顽劣导致被蜜蜂蛰了一针,疼痛的感觉告诉她,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这小崽子自幼生长在皇宫里,别人都阿谀奉承着他,那些成套的话,成套的对他好。他约莫觉得这天下人都是围着他转。 他不能理解除了他自己,他父皇和母后以外的所有人。 她道:「这里可是好地方,来来往往不凡有饱学之世,这里有个论政高才,叫张大叔,在六国还没有灭亡的时候,他评点的战势可是剖析肌理,分毫不差,又兼通俗易懂,使一群不识字的百姓们懂真知,去愚昧。别看百姓不识字,但是他们对四时和生活上的智慧远超你能所想,这也是清夫人为什么耗资无数,罗列人才,经营这间论政阁。」 说着,白桃看向巴清妇。 巴清妇随着年岁的增长,腿脚愈发不便,坐在凳子撑着拐杖,对着小胡亥笑得满脸褶子,「哎哟,皇后娘娘折煞老妇了。」 白桃打趣道:「呀?什么叫做折煞?清姐姐,你堂堂一丹砂女王怎么到了小孩子面前就谦卑上了。」 「咳咳咳。」 巴清执着茶盏喝丹药的时候,呛咳了一下。 胡亥眨巴眼看着这个老人,他曾经在宫里见过她,那时候父皇大摆仪仗将她接入宫中,在天下收缴兵器的浪潮里,特许她的丹砂业有独属的 军队武装。 那时候隔的远了,只听到舞乐喧哗。 她坐在轿辇里,隐隐错错。 没想到是个腐朽得要死的老人,胡亥在心里嗤鼻,宫里可没有老人,他们身上的味道真是刺鼻难闻。 胡亥表面上却乖觉的点了点头。 巴清妇惶恐的回他一礼。 白桃瞧见下面没有张大嘴的身影,遗憾道:「估摸着今天那张大嘴不来了。」 小崽子霸气道:「左右不过一黔首,母后你要是想让他来还有胆子不来吗?」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不过来坐?」 白桃瞧见他还傻站在那里,瞥了一眼。 他酷酷的抱胸,「娘亲,孩儿想站着保护母后,不想坐。」 巴清妇推了下盘子:「这是鱼糜酥,小殿下快来尝尝,族里的小孩子都爱吃。」 「在外头不能喊我小殿下。」 他抿唇,「还有,我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不喜欢吃鱼糜酥,宫里什么好吃的没有。」 又对着白桃道,「娘亲,宫外一点都不好玩,我们出来这么久,父皇该担心了,回宫吧。」 就一个字。 丢。 自己好奇出来,又嫌这嫌那的。 「这么快就回宫啊?」 白桃表面笑得温软,爪子在案上都快要摩擦出火花了,此时此刻若不是他是只小崽子不是只小狐狸的话,她是真的要把他狠狠的从楼上丢下去搓泥巴。 第一百五十七章 巴清逝去 巴清妇行云流水的给白桃倒了一盏桂花奶茶。 浓郁的桂花香,丝滑甘甜的牛奶涌出,回味无穷的味道编织在空中与嗅觉一齐涌动。 白桃这只小狐狸嗅觉格外灵敏,没忍住打了个喷嚏:“阿秋!阿秋!” 巴清妇颤颤巍巍,捧着暖茶淡淡的看了小胡亥一眼。 小崽子也不是个蠢的,他最怕母后生气了,但是看下面那些黔首胡乱坐着,呲着大黄牙又抠脚又摸屁沟的。 不知道有多脏多臭。 他堂堂大秦殿下,皇帝之子。又怎么能在这么肮脏的地方和这群愚民待着? 俊逸的小眉头拧紧,已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青霜,胡亥终于认乖,不情不愿的坐下:“母后——” 下面正是有几个老夫子在给老秦人讲着学问,一拍桌子,字正腔圆:“大秦典则,天下第一典则,俺们人民称呼繁多,以后就叫黔首。那大家可知,这以六为纪,法冠六寸,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那什么叫做纪六啊?” 另一较为年轻的学子跳上台子,昂昂道:“自是知晓,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又常言道,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地二生火,天七成之;天三生木,地八成之;地四生金,天九成之;天五生土,地十成之。俺们秦国属水德,水的成数是六。那大家伙又知道为什么俺们秦国属水德吗?” “彩彩彩!” 底下爆发出雷鸣的喝彩。 那年轻学子领了赏金昂昂然下台。 人群跃跃欲试,还有牙牙儿童咬着糯米粑粑,坐在父亲的肩上,睁大眼睛嚷嚷,“窝窝窝要。” 这下是个消瘦老人,手上带着金戒指,一看是个商贾打扮,上台有点激动,接着道:“这还不简单,五行就是五德!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夏是木德,皇帝到虞舜那时期是土德,商是金德,周是火德,俺们灭了周,俺们俺们就是水德!” 曾几何时商人低贱,何曾能和这群头仰上的读书人一起探究学问。 消瘦老人最后嚎得满面红光,大汗淋漓的下去了。 最后又上来补充道:“那天下划分为三十六郡,大家谁能够把三十六郡全部说完啊?” “俺!俺来!” “我,我,我,别跟我抢,我还能把由来说透,你能吗?” “我我我我,这次让我来!” 底下烈火亨油,黔首们跃跃欲试。 白桃突然想起政哥哥说过的话,他说天下凝一,凝聚的是文明,而秦国就是文明的渊薮,孕育其繁盛,传承到后世,绵绵无尽下去。 她心中感慨不已。 再瞥一眼自己的小崽子,小崽子在宫外没有宫内那么顾忌,撅着嘴儿盯着下面就差满脸写着不高兴。 白桃和他搭话:“崽崽,谁都能传承文明,不止是圣贤,黔首也能。” “母后,这些孩儿早就熟读于心,算不得什么伎俩。”他脆脆道,“方才那个老头儿上去前还放了个屁,真以为别人看不见。” 白桃:“.” 坐着是没必要了。 再坐下去她有点忍不住想要效仿阿兄的法子,涂山氏丢崽传统。 走到楼下,白桃和巴清妇辞别。 巴清妇点点头,被两个侍女左右扶着,眯着眼打了个瞌睡。 凡人随着年岁的增长,当初的张扬和凌人外放的刺总是容易被磨平,或藏在内里,近年来巴清妇对掌管产业逐渐有些力不从心,说话间也容易犯困。 她总是和白桃说些话就打瞌睡。 变得就像是水。 对待事情,更是盛载了几分包容。 巴清和一干巴家护卫侍女在门口恭送她,她在一群高大的护卫下,显得尤其像是小矮人。 头发已经全部都掉光了,只在假发上别了一只沉香木簪,横横刺出,佝偻着腰背,握着拐着的五指枯瘦的如一层蜡黄的皮,眼珠子浑浊的嵌着。 “娘娘……” 原来凡人的衰老凋零是如此的快,再多的才学也终身被困在皮囊一具。 化为尘土,扬在世间。 白桃拍了拍她的手,犹记得,似乎就在昨夜。 巴家妇来咸阳的样子。 那时候开了一家酒肆,她和政哥哥策马归来,她掐着腰肢儿,扭着帕子,站在门口弹口簧舌的炫耀自己叮叮当当的美貌,“千里迢迢来咸阳城,一路上轻车简从,我倒是穿得简朴了些,哈哈哈哈见笑了见笑了,真是见笑了哈哈哈哈哈哈。” “小姑娘,我家巴清,你呢?” “我叫白桃。” “白氏少见,倒是和这妹妹难遇的容颜一般无二。” 那曾经美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游刃有余的巴清,很快就瘦成面前这位佝偻的太太,她身上萦绕着死气,即将步入生命最后的尽头。 巴清眼里带着历经世事万物的平和包容,对着沉湎于思绪的白桃出声:“娘娘?” 白桃极快的眨眨眼,“清姐姐,每次都是你恭送我,这次就让我目送你吧。” 她微微一愣,似是不敢僭越,不过这么多年来,早已熟悉彼此。 巴清妇被护卫抬着上了娇子,她最后一眼看向白桃,此时旭日郎朗,惠风和畅。 很多很多年的话压在心底,似有所觉。 她最终朝她露出一个微笑。 待车马粼粼驶出后,有什么东西被截断似的,再也寻不回了。才觉察出那种抑不住的悲痛,白桃眼里的那行清泪终于忍不住淌了出来。 小崽子摆着轻蔑阵势如临大敌的送走了巴清妇。 他正松了口气,抬头就见娘亲垂泪,立马心痛的兵荒马乱。 “娘亲,娘亲你怎么了。” 他不知道如何安慰,一把抱住娘亲,也跟着张开虎牙嚎着嗓子道:“娘亲,你莫要哭,孩儿知道错了,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呜呜呜呜” * 公元前220年。 巴清妇在咸阳城与世长辞,她以单薄肩膀挑起了家族的重任,冲破丛山峻岭,带领家族走向经久不衰的兴旺,并无私为大秦的基业资助了数以万计的财货。 这位史无二例的女企业家扶棂归故土,秦始皇无限缅怀,为其修筑怀清台。 巴清妇逝世后,白桃为数不多的故交就这样少了一位,环视了一圈清冷的连耗子都没得逮的长乐殿,更觉得无聊。 再一瞧每天雷打不动跑来请安的小崽子。 白桃更是觉得狐生无可恋。 偏生政哥哥近日又带来了他要和文武百官出于“威震天下,巩固统治,访察民情”的巡游消息。 既是与她着重讲了这些什么消除忧患的话,言下之意自然不能带着白桃。 可小狐狸偏不死心,连续上蹿下跳,撒泼打滚了三日,可他依旧狠心当没看到。 男人越大真是越发的混蛋了! 她磨了磨牙。 瘫坐在地上萎靡不振一会儿后,白桃决定自我放弃,突然想起趁他不在,可以亲自出去寻找阿兄,便扒拉出了羊皮地图,摊在地上用缠龙杖一路点下去,“上次是在楚国,那只凤凰大司命说她与阿兄交手那会不会在这,上,下,左,右边?” 可是楚地实在辽阔啊。 白桃歪了歪脑袋,“阿兄又是会动的,他不一定上下左右跑啊?” 蕊儿端着盘子进来道:“皇后娘娘,郑大人来了。” 小狐狸陷入地图的错综复杂无法自拔,乍一抬起脑袋咀嚼反应过来。 咿呀,原来是那只胖河狸来了! “快快快,去外头整点新鲜点的树叶子,好生招待。” 整点新鲜的树叶子? 几个没经历过的小宫女面面相觑,纷纷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怀疑和犹豫,独有蕊儿使了个眼色,“长乐殿有三颗专人侍候,连碰都碰不得的松芽树。白玉石作底,山泉水为肥,那就是了,去摘满满两大盆,不用裁,嫩的,洗干净些。” 这么一说,她们反应过来:“诺。” “吧唧吧唧吧唧吧唧.我啃我啃,吧唧吧唧.” 郑国两只爪子捧着树叶子吞食,唇角沾了晶亮,显出几分花瓣般温柔的水色,“好吃好吃好吃,不过这树叶长得慢,怕是一不小心吃秃了,不然我得天天来你这里吃。” 白桃说道:“你每日在山林里跑来跑去,朝上没你的身影,怕是你天天来也没那个空隙。” “嘻嘻。”他眯眼笑,“我近年来勘探了大大小小的山川河流,高岸河流,田畔农田,这次进宫面见了陛下,陛下夸我做得好,夸我奔波辛苦了。” “然后呢?” “我说.吧唧吧唧不辛苦.”腮帮子塞得鼓鼓的,河狸两只爪子轮番进攻,“好吃,呜呜呜.东海运过来的就是好吃。我还说我做的这一切都是除害兴利,慈爱百姓。” 白桃奇怪:“你寻常惯说不来凡世间的场面话,这句话有人教你了么。” “有句话叫耳濡目染,现在秦国打了胜仗,那些官员们说的话一个个吉利,一连串雕花把戏似的,好看得都能出书了,我也就随便挑了几句话,跟着学了学,按照姑奶奶你说的话,既是入世,便要深谙人性,颇通时务。” “不错不错。” 她感慨一声,忍不住夸夸,“不愧是我的小弟,学东西就是快。” 虽然这么多年在官场上摸滚打爬他就学了说些场面话,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但也幸亏有一副好性子,和一身够硬的看家本领。 也能免于被针对暗害。 “那当然,姑奶奶你是我的上面人,我不会给你丢妖脸的!” 郑国听到夸夸耳朵竖起,脊背挺直,举着树枝信誓旦旦。 白桃:“?” 白桃:“什么,什么我是你的上面人。” “上面人就是老大啊。我耳朵好使,但凡有同僚看不惯我想揍我,或者在背后想给我来一砖头,都会被人拉住,然后说一句,还请息怒啊,得罪不起啊,这是郑神,况且他上面还有人。” “.” 就是说,能在险恶的官场上活得这么不死不活的。 白桃眼皮跳了一下,把话都咽下去,最终叹息一声:“还能指望你怎么着呢.你捅了篓子就找我吧,打不过就跑,我左右都罩着你。” “好!” “姑奶奶,我不会给你捅篓子的。”他摩挲着手指捏的树枝,再塞进嘴里,“吧唧吧唧.因为我会凡人不会的东西,我能够钻进水里掌握天下水脉,水,就是凡人的命脉,再如何,我有大能力,就不怕官场上那些个小蚂蚁。” “也,是这个道理没错。” 白桃感叹,还是傻乎乎的,用爪子推给他另一盆,“吃吧吃吧,多吃点,不够让侍女再去摘。” “姑奶奶,唔,你待我真好。” 郑国哼哼唧唧,想到什么事情眼里又暗淡下来,“可是,我这次走访了山河万里,一直都在注意找你的阿兄,都没有看到他,姑奶奶,我是不是有点没用啊。” “无碍,找不着就找不着,阿兄若是真想躲着。谁也找不到他。” 白桃轻松道,“这次你找我,这就是说这个?” “不是。”他摇头,这次的表情带了点心事,好像肚子里揣着事情,想扒拉出来,又难扒拉的样子,“姑奶奶,我要去修灵渠了。” “不是修了个郑国渠了么,还要去修灵渠?” “对,这次是秦王派遣的任务,兴天下的水利,沟通南北,除洪防害,不止是黔首得以繁衍生息,秦王还要借此渠攻下岭南,平百越战乱,这也是秦军南下物资的生命渠道。”他瞧见铺开的地图,拿了缠龙金杖往下,“这里,到这里,包括湘水和漓水,全部贯穿。” 全部贯穿! 白桃心里微微一惊。 政哥哥不安于现在的浮华和百官的奉承跪拜,甚至加冕在头上的无上荣耀,他不要做站的高高的,做垂拱而治的帝王。 他要的是凡是天下触及得到触及不到的地方,都要臣服于大秦。 他是要重整河山! 河狸蹲在地上,晶晶眼感叹道:“姑奶奶,这可是万世功业啊,我觉得虽然我最傻,又呆,又笨,又怂.” 白桃:“.” 怎么口里都没吐什么好词。 “但一窝里独有我最有出息了!” “是是是,你最有出息了。” 这一浩大工程不知道要猴年马月,看来又要少一位故交了。 白桃颇为怅惘,说道,“门口那三颗松芽树叶,侍女捆好后,你都带回府吧,也不知道你我再见,又是何年。” 河狸比她还要缺心少肺。 带着一大包树叶,风卷棕影似的到了殿门口,张开手对她挥舞。 少年郎的眉间永带着熠熠如金的蓬勃意气,“再见!姑奶奶,小的有空就会来看你奥!” 郑国:ヾ( ̄▽ ̄)Bye~Bye~ 白桃:(ー`ー)快走吧,活爹 第一百五十八章 念念所至 咸阳落雪了。 凌寒的梅树稀稀疏疏横植在阡陌街道中,花瓣似燃烧着的火,烫不住的翻滚掉在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 给人于寒冷的天带来几分难得暖意。 咸阳百姓衣食富足。 越接近正月这一天,黔首们都会从床底下,茅厕里,山洞里挖出秦半两,揣在身上。 哄哄嚷嚷的,或徒步或搭驴车上主城买些种子,农具,盐,布料等等生活用品,他们要准备开春播种。 今年。 是不同于以往的新年。 白桃戴着帽兜兜,露出一点玉膏脂似的下巴,站在万象阁的广场上看那竖着有八尺高的雕石板。 每块雕板都均匀刻着字,四四方方,板板正正。 排列如森森丛林。 周围不乏有黔首以及有几分学问的学士点评,「妙啊,妙啊,秦篆,实在是大妙啊,你看这个王字。」 他张开双臂,抻着脖子,「那上面一横,像不像王头上戴的帽子,王是不是都是张着手张着手走路的?」 这么一想也是。 有几个农夫扛着农具,满身泥巴,擦了擦脸,「对,你说得中,王就是这样走路的,大摇大摆的,威风得很,那皇帝呢?」 「皇帝嘛....就是头上戴着个白帽子。」 「中,中!」 「为什么要戴个白帽子?」 「因为……」那人答不上来,「你管得着嘛,人家皇帝老儿,想戴啥帽就戴啥帽。」 「也对,也对。」 那学子踱步领着这群文盲,又走到一个地方讲解,「你看这个道理的理,眼熟吧,里头加了个王,这是为啥子呢,你们晓得不,因为道理都是王讲的,不要跟王讲道理,王本身就是道理。」 「你们又看这个家,是不是上头有个提壶盖盖,那就是屋顶,下面有个豕,你们养了豕屋子里有了吃的,合在一起这就是家。」 「还有这个日....哎哟,我日。」 这位学子指指点点,乍不防被个扎着两个辫子裹着头巾的小姑娘迎面冲撞。 「对不起啊,对不起。」 那小姑娘站直身体先是毕恭毕敬的道了歉,再是拿出一串秦半两道,「这位先生,家中有一古镜,不过上面的字,俺不认识。刚才听了,你有大学问,能否帮忙看一下,这些钱俺都给你。」 学子吹胡子瞪眼的瞧着这小姑娘。 咋这么没有眼力见。 他享受着追捧享受得好好的,来了哪个土鳖拿钱砸啊? 不过这学子视线紧紧胶着那姑娘手上的秦半两好一会儿没松开,闭眼负手装模作样道,「刻在镜子的那是铭文,我既是传人学问,岂能收钱。」 「那好,先生大义。」 忙不迭的把秦半两收进怀里,那姑娘把铜镜掏出来。 「……!」 那学子额头上的青筋都要气得往天上蹦,咬着牙瞧了她手上的破旧铜镜好一会儿。 骂道:「你一个姑娘家,寻着这破镜就随便找人问,你以为人人都有闲心要教一个姑娘家的吗,你还是好生的找个丈夫把自己嫁出去。」 他如此气急败坏。 白桃在旁一目了然。 怕是这人不识字但是又不好抹了自己的面子,就诘问这一小姑娘家。 寻常小姑娘早就泪洒连连,羞愤欲走了。 不过这姑娘明显不是,她夺回自己的镜子骂道,「好赖都分不清你长没长眼睛啊,还什么破镜,有眼无珠的嘛玩意。你以为你多识几个字就在这里摆谱了不起,还什么传人 学问,呕呕呕,恶心,你在这外头瞎转悠啥呢,怕是连这万象阁的门槛儿都进不去,哟——还让你教传我学问,找个丈夫嫁了吧。」 「哟哟哟!你是咸吃萝卜操的哪门子心啊,怪不得门槛进不去,因为你狗!眼!看!人!低!」 骂完后。 连熙熙攘攘,南腔北调的咸阳大街都诡异的安静下来。 小姑娘不费吹灰之力的扭头,站在原地抖了抖腿。 下一瞬她挎着布包包找准白桃这个人流缺口狂奔过来,两根粗辫子刮得往后甩,看样子也是识时务想溜走。 那学子紧握拳头,眼神凶狠。 恨不得将她撕得粉碎,这种当街羞辱更是让他在万象阁所受到的浓烈打击上再加上致命一击,何况这里不乏有万象阁的学子观望。 「你别走!」 这里都是雕石板,雕石板的缝隙有限又有人群挤嚷,奔跑的空间实在有限,在那学子即将抓到小姑娘的时候,白桃身旁的护卫钳制住了那个士子的手。 那学子满脸苍白嘴唇抖个不停,连忙退下了。 小姑娘见有人替她解了围,穿梭在林立的雕石板对白桃左右观望。 在白桃即将走的时候,她跳了过来,辫子末梢甩得飞起,扬起她濡湿的碎发,「呼,谢谢你。」 她很灵动,干净又秀气。 白桃道:「没事。」 「你识字吗?」 小姑娘直觉她身份不凡,毕竟她帽子上的珠子都有那么大,大得晃眼睛,穿得也不一样,身边还有两个冰冷冷的护卫。 她自己只穿着条破布裙,戴着个农作褪色头巾。 见白桃没回答,她摆手畅快道,「没事没事,我也不识字,村里人都不识字,那字难认死了,又多千奇百怪的。」 迈出一步,小姑娘架势要走。 就瞧见面前这个身份不凡的贵气少女扬起头来,露出她的那一双眼睛,就好似天神威仪着裙摆,踩着太阳,普照四方的莅临凡间。 小姑娘张大嘴巴,半天都没合拢。 「滴答。」 口水流了下来,她连忙伸出袖子抹了抹下巴,眼神漂浮掩饰道,「我可能…是饿了。」 「我会。」白桃道,「我识得字。」 「识得多少?」 「万象阁八成珍藏典籍。」 万象阁收罗天下王室,民间所藏,是一间蕴藏着无数黄金的宝库,那里的古籍是几辈子都读不尽。 小姑娘也不知道八成是咋子个意思。她只晓得地里的谷子抢收完还是没抢收完。 是有完还是没完。 她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镜子,「那你知道这个镜子上面的字....铭文吗?我千里来到咸阳,就是想找识字的问问,顺便...顺便看能不能找点活干干,混口饭吃。」 手中的镜子入手就有一种古拙感。 白桃照不出自己的样貌。 翻转过来,白桃的手抚摸这些古老的花纹,镜子背面绘有伏羲,女娲,神农,轩辕神像和卷云草纹饰,能感觉到这是方士的东西。 上面写着的都是捉妖咒语。 不过毫无法术的小姑娘要想施展,非得夺人寿数不可。 白桃将镜子递回她手里:「上面写着富贵安康,念念皆至。」 「原来...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困惑了十几年的谜题被解开,小姑娘肩膀都跟着一松,连忙说感谢,「谢谢谢谢,谢谢你,真的是不知道怎么说谢为好,我叫方小雪,你呢?」 「我叫白桃。」 「那白桃 姐姐,你说你看过万象阁八成珍藏典籍,那你是这里的弟子吗?」 方小雪扭头,崇拜的看这个庞大的殿宇,「能够住在里面,每天看看书什么也不用干,该有多逍遥自在啊,里面的人是不是都很有钱,是不是还能见到皇帝。」 她又对白桃道,「那白桃姐姐,能住在里面的,都是学什么的。」 「儒家,道家,法家,墨家,兵家,农家,纵横家,阴阳家,农家,医家,还有各种杂家。」 方小雪越听越懵。 白桃望着那漆金大字说道:「以前这里叫天文阁,后来才叫万象阁,是包罗万象的意思,泰山不拒绝每一粒泥土,所以它能直插云霄,河海没有挑剔细小的支流,所以能生生不息,这里从来不会拒绝任何有抱负的人。」 「好厉害,包罗万象是…啥子意思?」方小雪拿手心在眉毛上搭个棚子,垫着脚眺望。 她一个字也不认识,只觉得那金子很值钱,「那皇帝喜欢哪一家?」 「法家。」 「法家?是不是得会法术?」 方小雪听完整个人都点亮了,兴许她真是某位方士家族的后人,白桃已经不在意了,抿唇笑,「或许是得会一点。」 得到肯定回答。 方小雪眼睛亮了一下,又有作暗的底子浮上来,摸着手中的铜镜道:「看来我连这个富贵门路都没有了,唉,这上面写着的富贵安康,念念皆至会不会是真的呢。」 「你信,就是真的。」 「真的真的?」 方小雪受宠若惊的捧着镜子,闭上眼睛,「那我得赶紧许个新年愿望,镜子镜子,你一定要帮我实现啊。」清了清嗓子道,「那我要今年变得有钱,有钱,超有钱!」 掀开一只眼,她见到白桃还在歪头瞧着她。 像只可爱的小兽。 方小雪摇了摇脑袋,把诡异的感觉甩开,捧着镜子站开一步,「白桃姐姐你也快点许愿,有什么想要的,快说快说。」 白桃继续歪头。 如果她是个白来岁的凡人,可能会在人来人往的石碑前拒绝如此幼稚丢人行径。 可她还只是只小狐狸唉。 戴着帽兜兜的头颅略低,小狐狸灼灼宝光下的唇明艳不可方物,一张一合,捧着爪爪,「镜子,镜子,我希望阿兄能够回到我身边。」 说完对着镜子拜了三拜。 「好了,白桃姐姐,白兄肯定很快就能回到你身边的!」 方小雪脸上的笑容放胆的显露,「毕竟念念所至嘛。」 第一百五十九章 她是妖精 或许是托了某种洪福。 就像是久病的人没有不奢望有神明降世解救,枯死的树也会盼望有所神迹显露。 白桃不信神明。 她现在几乎无所不能,与神明并肩。她唯一的缺口,就是血脉亲情。 阿兄 她唯盼。 她也能希望自己无所不用其极。 漫天星河如锦,闪烁的星子落到地头,又不依不饶地铺满了白桃的视线。 她坐在秋千架上,郁郁的荡着腿儿,抬头瞧见那冉冉升起的帝王星明火赫赫,所有星子都在它面前黯淡无光。 默默数着旁边的寸厘。 赫然见到孤立于北方的星子正在往这里挪。 那颗北方的星子,旁边还被一颗较为小的子星挤压着。 白桃睁大双眼。 她不懂凡间的星象家,也不知道星象家嘴里的奥秘,只觉满天星斗在瞳孔里旋转,瞬间就能让狐狸眼迷失了方位,可也不知道是不是修行的缘故。 她有种冥冥直觉。 那北方的星子与帝王星形隐隐对峙之势。 北方,匈奴的方位。 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虽畜牧而转移,飞骑劫掠,使其中原不堪侵害,匈奴历来对中原虎视眈眈,如今正是天下刚刚廓清,根基尚且稳固,复辟浪潮如湍急暗流之际。 那匈奴趁此想南下立国,也不是不可能。 白桃又回瞧帝王星。 它的光芒,模糊了星子该有的边际,令这黑夜有种逆天的壮阔。 她再紧紧盯着瞧,在帝王星闪缩交接之际,赫然发现其中有颗绯红妖异的星子暗藏其中。 在漫长等待的时间中,白桃坚信自己没有看错。 的确是妖星。 “我吗?” 她指自己歪头,用爪子习惯性的把鬓发往上梳了数,翘着杏眼发懵。 这只是白桃对着铜镜许愿后回来再对着星子乱许一通的小插曲。 她眨眼就抛到爪爪后面,她会些推衍之术没错,但是对于复杂经天的星宿却毫无窥探奥秘的能力。 她太过强大了,缺少对命数的敬畏之心。 披着碧霞云纹斗篷,白桃漫步在咸阳畔外城的街道。 在外城的东北角,这里有许多新修的茅草房子,居住着很多的新秦人,雪地里遭到农具碾压过,显得坑坑洼洼,里面屋子里还有妇人嘎着嗓子揍孩子的吵闹声。 可白桃却一点也不受影响,依旧如履平地的走着。 “恁别跑!” “谁跑谁孬种!” 三五个小孩子穿着破絮折着梅花枝互相打仗,见到陌生人,吐着鼻涕泡泡凑着眼看,又不知道为什么,互相追赶着跑开了。 白桃走到这株梅花树下。 这个位置,如果按照昨夜帝王星旁边的妖星方位来看。 ——赫然是这里没有错。 梅花树旁边围着个篱笆栅栏,里面搭着简易的晾衣杆,上面晾着冻得梆硬的衣裳。 白桃认出来了,这是张大嘴的屋子。 她踩了踩底下的雪,蹲下身来刨开里面的积土,击土松软,上面的青苔早已被搅浑,显然是被人挖开过,刨开一层时,赫然露出一只穿着破布的手臂来。 安静的,不动的。 白桃轻触,那僵硬的手臂开始蔓延出温度来,于是她施展法力将那泥土全部剥开,这行为倒像是个掘尸的盗贼,也不知道这里的村民会不会朝政哥哥那里检举她。 小狐狸抿了抿唇,全部泥土挖开后,就瞧见地里半埋一少年。 沉睡的凡人,骨龄十二岁。 像是冬眠的幼虫,等待着春天的惊醒,白桃觉得自己约莫是刨错了坟,寻思着胡乱打搅别人宁静的冬眠,怕是不太礼貌。 正打算埋回去。 “嗯” 那少年突然伸出冰渣子的手握紧她的手腕。 紧着。 他胸腔的心脏正在慢慢恢复起伏,暖流回溯,满目点点的梅花下,白桃端视着少年的外貌。 满头银发,约莫是少年白头。 他的瞳孔很剔透,瞧着人的时候有一层缥缈的云气,唇畔薄而软,露出的肌肤叫人想到乳白色的马奶酒。 的确是松间明月,世间少年。 将自己的手腕从他手里收回,白桃拔了根簪子丢给他,起身而走。 少年半趴在坑里,有点犹豫。 他动作微凝,爬起道:“你,能不能带我走?” 白桃奇怪的转身,“你是谁?” “我” 少年低下头来,他已经爬起身,光着足在梅树下冻得瑟瑟发抖。 她看出来他有所不能说,“这根簪子,没有刻印,你去当铺当了,花销一辈子足矣。” 不说失望是不可能的。 白桃掘坟的时候的颤抖和紧张,她隐隐约约觉得下面埋的是自己的阿兄,那个世上最好最要好的阿兄,她的妖魂在接触那少年的肌肤时感到贴心贴脉的战栗。 她告诉自己。 这就是阿兄。 可惜不是,她的阿兄依旧远在天涯。 肆虐的冷风吹刮着斗篷,白桃觉得冷了起来,耷拉着耳朵往回走去。 少年在她背后道,“我从齐国临淄出发,走了两年,才到这里.我,我不识路,我被山匪砍碎过,幸好我的脑袋掉进井里.长好了我就自己爬出来,我被狼啃食过一条腿,我在山洞里忍痛挨饿的找虫子,我翻了无数的丛山峻岭,我被村民囚禁起来当人畜,我.我我逃了出来,我好不容易找到了这里,我.我终于找到了你。” 白桃回头。 少年在忍不住发抖,有种难以言喻的落寞和茫然,“我不知道我要往哪里走,就是告诉自己,找到你。” 她狐疑道:“你这么疯,你家里人不管管你吗?” “我没有家人,他们巴不得我死,他们就自己先死了。” 少年很是悲伤,梅花黏在他脸颊,随着泪水滴答落了下来,被风揉成了不同形状。 白桃很少见到男子哭泣,因为秦国律法规定,男儿哭,犯法。且他年岁和自己的小崽子差不多。 她头疼得紧,不知道怎么哄。 便将自己斗篷解下披在他瘦弱的肩膀上,“别哭了,再哭你得进牢房了。” 他隐隐打了个哭嗝。 白桃手触摸到他满头银丝时,那种熟悉到骨血的感觉又侵蚀而来。 她鬼使神差问:“你这白发,是打小的吗?” “我不知道,我醒来的时候就全白了,我只记得找到你,我就逃了出来。” * “本相身居高位,难免抽身乏力,你们保留其底蕴,去芜存菁,对文字进行的改革,陛下实在是赞赏有加,这次封赏,是你们应得的,利于天下文明的传承,你们个个都是有功之臣,好,好好啊。” 李斯仪仗阔摆进万象阁。 念着诏书大型封赏这群博士之后,又被博士们簇拥着步入间间阁室内,和着书香加以奉承。 “这都是丞相领教有方,要不是丞相集结我等在这日夜宵衣旰食,后又劳苦监察,没有丞相远超仓颉的智慧,难能有如今秦篆的问世。” “论有功,实在是丞相头一份,丞相日理万机,高才深略,还能抽空莅临万象阁指导我等,实在是我等三生都求不来的莫大的荣幸。” “丞相的文字,流淌如巍峨高山,令我等望其项背。” 轮流捧着脚奉承间,那李斯被博士们抬着走远了。 阁内一农学子耻笑道:“呸,放个屁都能说香的,尿的骚了都能尝甜的,拍马屁迎来的风光又能能耐几时?” 说完。 突然想起这里还有个丞相的亲传弟子在这。 他连忙紧闭嘴巴,坐起翻起了农学要策。 阁内嘀嘀咕咕的声音,随着这位农学子的噤声,渐渐消声了下去,独有竹简的噼啪声和挪动案牍的动静。 萧何捧着泛黄的古籍走来,他俊挺的眉目间隐有一层浅浅的折痕,翻过一页时,这里的学子们立马坐直身体。 他翻书时的指尖修直,指尖有莹润和光泽感。 真正按照赏赐。 该是这位李斯亲传弟子,萧博士得论头功。 毕竟修理秦篆,得对各国文字不仅有超凡的记忆力,还要有极其精细的统筹能力,才能得以在汪洋恣肆的乱形文字里剥丝抽茧。 这位萧郎的表现出色至极。 可这名单封了几个官职,却连这位萧博士名字的影儿都没有,料想是被遭受上头的打压,十有八九就是和丞相有了不和。 可无论有没有遭受打压,萧博士依旧是他们开罪不起的大人物,毕竟谁能随随便便从枕头底下掏出几个大金饼出来? 再看他穿的。 不知道由什么材质织出来的白色大袍,阳光一照,悦动流淌的耀目,为何同样都是这款式的袍子,他穿起来就显出无以伦比的笔挺修身。 因为衣襟袖口和下摆那里是由金丝暗暗挑压的。 酸啊。 这群寒苦出身,跋涉千里的学子们酸得牙根子都要磨掉了。 能和他们这群穷酸一起在万象阁里,每日给他们授课,真是想想委屈了萧大富贵了。 萧大富贵还在微蹙着眉头翻古籍,对他们的打量腹诽视之不见,实际他也同样对于那些陛下的赏赐和青云直上的荣耀视而不见。 第一百六十章 照妖古镜 “她真是妖精,你别不信。” 方小雪举起手,信誓旦旦,“我发誓。” 这谎言,真是越发的难听。 真的是魔障了,在这里被个疯女人打搅,萧何站起身来。 她撸起袖口给他瞧,“看,这是我们方家的族徽,每个通过考验的捉妖人都有,虽然我们都没落的差不多了,但是我可是我们方家第二百八十一代嫡系女传人,斩妖除魔,维持人间秩序可是我们的使命。” 暗黑色的八角星纹。 方小雪又掏出那古朴的铜镜出来,“就是这个,你别看它破,这可是个宝贝,可能是很久没用过了,反应没那么灵便。” 张口哈了口气,又拿抹布擦了擦,“它可是见证——咸阳城内第一只妖精!” 她双手举着铜镜高过脑门,一本正经道,“你看,是不是感觉,感觉就不一样?” “.” 萧何继续磨墨,轮廓清晰的面容隐照在斜束光下。 “当时白桃姐姐照过这个镜子,我当时回去就看见里头就出现了一只赤色的狐妖脑袋,穿着袍子,戴着帽兜,露出两只耳朵,抱着爪子在那许愿呢,跟白桃姐姐做过的动作一模一样,我跟你讲,保准儿她就是一只狐妖。” “绥绥红狐,庞庞八尾!” 她自顾自的过去抽出那本山海经,指着道:“还有,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其实不止是这本书里有的,这世上还有很多没有记载的,这只狐妖就是不同,她赤色皮囊,八条尾巴,看着可爱,其实能够张嘴吃下八个人。” “果真啊,妖精要想蛊惑人,首先得修有一副好皮囊,要是丑了,人早给被吓跑了,还谈什么蛊惑?” 她放下书道,“捉拿妖精是我的职责在,我既然知道了,可不能坐视不管,但她看起来是只好妖,她抱着爪子站着时真的好乖好乖,你知道吗?不行,我得先跟她说说,她要是能保证不会害人,那就更好了,我们捉妖人也不是滥杀无辜的,所以我一定要见到她,当面讲清楚!” “除了她,你还见过别的妖怪吗?” 萧何一开口,就是难言的尖锐和嘲讽。 方小雪窘了一下,咳嗽了一声,“以前是没有见过,但是我现在见过了,狐妖!且这偌大的咸阳里不知道有多少妖魔鬼怪掩藏在底下,蠢蠢欲动,而我!方小雪,我来此,就是要维持咸阳的秩序。” 他冷道:“你见不着她。” “为什么啊?” “上次敢说她妖精的,要是能垒坟头,草长起来,也该有你这般高了。” 方小雪愣忡了一下。 “还有,别直呼她闺名,这是万象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别人怕被你连累,你走出去问可就不能全需全尾的回来了。” “我滴个娘!” 这下再听不懂的就是头蠢猪了,她张大嘴巴,“妖精在凡世能混得这么好?我堂堂一捉妖师却只能在这里当婢女,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来人!” 萧何已经开始喊人了。 “等等,你既然认识她,肯定能见到她!” 方小雪不计较他骤然发难,麻溜的将铜镜塞进他怀中,“她看到这个镜子一眼便知,她知道就会来找我,我一定要见到她!不管如何我方小雪死也要除妖降魔,守护世人平安,你既帮我守护凡间,天下人都会感激你的,我” 两个护卫已经钳制住她的胳膊,像拖死狗一样拖出去。 方小雪两条腿奋力前瞪个不停,对脸沉的萧何挤眉弄眼。 她还做了个拉钩对准的手势,“废话不多说,好了,我们拉钩了啊,你既看不懂山海经,你帮我,我回头我就..我铁定告诉你!” 人被拖走了。 侍卫跪下认失职的罪过。 萧何凝睇着面前古拙的铜镜。 手腕翻了翻,薄薄的唇几乎压成一条平直的线。 * 收到萧何的信封,萧蕊儿坐着轿子出了宫。 她换了常服,是八团紫金网格襦裙,羽纱缎子在袖子两旁缀了边,平平整整的挂在她身上,头上梳着的是妇人的发髻,插着累丝嵌宝衔珠簪子,这一切都是皇后娘娘亲赏的。 咸阳门大开时。 守门的官兵见到她的,莫敢不敬。 心腹在旁边汇报着宫中粒粒屑屑的琐事,她连眼角眉梢都未曾动一下。 直到说起赵高。 按理说中车府令管的是皇上的事情,而她萧蕊儿管得是皇后的事情。 一个伴君,一个伴后。 是不应该纠扯如此难堪,可这位太监虽不算男人也不算女人,但他伺候皇上这么多年,他迎送的是武将,文官。 笑得是高官重臣,跪的是雄才大略。 且这个去了势的太监侍奉的人。 是男人中的男人。 起于崇拜,这位赵高因是崇拜陛下,崇拜是作为一个太监想捞取换回的男人自尊,于是就动了心思,就有了阴私,有了狭隘,心思重重压着他那扭曲的内心,环顾一周。 竟还发现有了一个堪比和他平起平坐的女人。 一个精明能干的老女人。 这还了得? 心腹道:“那赵高因秽乱宫中,被陛下撞见,挨了棍棒,那宫女当场毙命,他命好,执行的人刚好是受到他拉拢的人,缓了手,勉强捡回一条命,但到底是伤势不轻,现在还在躺着苟延残喘呢。” “你随便找个由头解决了,像上次一般。” 萧蕊儿皱了皱眉头,“奴婢不想再瞧见他。” 心腹立马点头:“是,姑姑,绝对干净利落。” 下了马车,进了酒楼。 萧蕊儿就瞧见面前立着的少年郎,穿着一身毫无矫饰雪白博士袍,清逸出尘,手捧着书卷,眸子含着清透平静。 桌上温着一壶绿蚁新酒,勾出的冷香静候着来客。 她唇角溢出几分笑意的过去,熟稔的理着他的衣襟,又拽平了那丝丝皱褶,“好像又长高了,真是俊得一表人才。” 萧何:“见过姐姐。” “怎么每次见你,你又老是穿这几身?给你那么几箱子的衣裳都扔哪去了?那可是好料子,皇后亲赏的,就连功臣之眷顶多也只能拿出一两件。” “太浮夸。” 萧何放了书卷,扯了花瓣一片一片的落入绿蚁酒中。 她听了也不生气,勾起唇角道,“你别小看人穿衣裳,俗话道人靠衣装马靠鞍,你穿得俊了,堂皇多了,底气自然也会不自主的提起来,你底气一足,别人多多少少也会顾忌着你几分,你可别让人看瘪了去。” 他的眉眼氤氲在梅香中,“姐姐,如今你弟弟是博士,没有敢小看我们。” “是啊,博士,我们萧家都出博士了,你可真是给你姐姐撑足了腰,就连皇后娘娘都对你赞赏不绝。” 萧蕊儿拍着桌子笑,又问,“不过你什么时候入朝做官?” 萧何还在拿勺子搅着酒液,不紧不慢,也带着不矜才不耀德的安定沉着。 萧蕊儿叹道:“姐姐比你年长多了,你是后面才生下的,但你也知道,起初的我们萧家多落魄,落魄到.” 她难得脆弱的垂泪,凝噎道,“姐姐是被卖在宫中的,买卖的人就不是人,比那畜生还下等,吃的苦头,至今想来都悲痛,后来那一批人,就剩下你姐姐我一个人活着,陛下下令让奴婢侍奉皇后娘娘,保护娘娘周全。” “也是皇后娘娘的仁德,才有了我们萧家如今的风光,你才能拜李斯为师,当万象阁的博士,没有当今皇上皇后,就没有我们萧家的今日,你要时刻谨记,我们萧家,要世世代代竭尽全力报效皇上皇后!” 萧何将酒香吸入,为她斟酒,“是,姐姐,萧何谨记。” 萧蕊儿擦了擦眼泪。 萧何犹豫了会儿,适时将铜镜拿出,“弟弟也感怀帝王家的恩典,劳皇后娘娘挂计,这是一点薄礼,驱邪积福的古铜镜,按照年岁该是千年古物。” “送面镜子?你还倒不如送卷治国长策来得要好。” 蕊儿端详着这面镜子,瞧着破破烂烂的。 但她这双眼睛赏析过六国的珍宝,自然看出的是千年古物没错,“也好,难得你有这份心,皇后那里六国藏宝堆袭成山,要什么没有,你也不用送多贵重稀奇的东西,你得拿出你的才学,皇上皇后要看得到,知道吗?” “恩。” 萧蕊儿心中安定,端酒杯抿了口酒,“这次陛下封赏的博士名单,你没有在其中.” 没等萧何说话,她道,“不过也好,这些人姐姐都探听到些风声,不过一群子儒腐酸人,满嘴空调不可一世,听说不停的怀古伤今,说着什么陛下胆敢忘记古制,不走天下正道,他们还在举张周天子的分封制。” “也好也好,你没有和他们共事,不然难免脱不了干系被他们连累下去。就算是你只鲲鹏,能够腾飞万里,也需要先过个九重山啊!” “干。” 半杯酒熨烫至肚腹,弥漫至全身。 她饮酒的一举一动都是刻在骨子里,带着陶醉般的优雅,见到萧何微微泄露的震惊,挑唇笑道,“怎么了?是不敢相信你姐姐一介女人能看得懂这么多,还是不敢相信现在坐在你面前的这个人是你姐姐?” 萧何没应,继续给她斟酒。 “若是你姐姐是个蠢笨的,就不会被陛下选中伺候皇后娘娘了,不聪明的人,在宫中可是会死的,宫里死人也简单,全凭个由头心意来。” 她起身,捡起这间屋子的造景鹅卵石朝着水流里一丢,“你是姐姐唯一的亲人,日后是要入朝为官的,难免为你盯着多了些,如今这形势,春风也乍紧,还未看得全然明白就不要轻易入局,容易作茧自缚。” “你是聪慧有才的,想也等得起,姐姐心里总觉得啊,我家弟弟日后的作为不必哪啊李斯差。” 萧何略低了眸子,走过来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搂抱着她:“姐姐,晓得了,弟弟也希望姐姐好,可如若姐姐所托非人.” “瞎说什么胡话!读书读傻了啊?想你姐姐早早找个男人嫁出去是不是?实话告诉你,姐姐要伺候娘娘一辈子,直到老死去。” 她拿指头戳了戳他,“姐姐的事情你不用操心,你不妨先给姐姐找个弟媳。” 萧何也笑:“是弟弟胡言乱语一通了。” 萧蕊看了下日头,“时候不早了,姐姐该回去了,宫里事太多离不开身,带来的几箱子黄金你拿着,没事多打点打点,没必要过得跟那群读书人一般穷酸,你姐姐有得是钱,咱们又不是什么花销不起的人家,打闲了再来看你,多读点书,准没错啊。” “唔。” 萧何静默的点了点头。 萧蕊儿带着那面铜镜走了,他继续煮着绿蚁酒,不过在拿起勺子的时候,手轻微抖了一抖。 那酒壶因太满而波动溢出的酒液溅了满桌。 皇后和皇上自幼相识于邯郸,如今君上四十,皇后最起码三十多岁。 可她却青春常在。 容颜毫无衰老的迹象。又兼大婚降甘霖,后来大秦多少年的风调雨顺。黔首拜她如拜水,尊称她为神女,官场上对这个不插手政事的皇后也毫无议异。 可神女又怎么会轻易下凡。 这个世界真的有神女么? “求真,求知,问道。” 窗外凋谢的梅花飘零而散,萧何推开窗扉,发丝扬起,如画的眉眼,蕴藏着青山秀水。 街上人流不息,百姓安居乐业,一切看起来都很平静。 是人,是神,是妖。 先试一试也无妨。 第一百六十一章 白桃掉马 树盖簌簌,风声如潮。 这是颗千年古树,深深扎根进土壤,拱起苍天伸出巨手遮蔽至整个宫殿。 白桃就坐在树下石墩上,专心致志的摆着石子阵法。 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 她上次在楚地吃了大亏,就是因为阿兄教她阵法的时候犯懒瞌睡。 才导致落入阵网里。 这次,她可要参照着凡人的古籍恶狠狠的补回来! 还在小狐狸下摆阵法中,上次捡回来的少年也被安顿在这偏远的殿内。他正在她旁边捡树盖上掉的树叶。 按照他的说法是:「叶子都是大树的孩子,大树没了孩子,该有多心疼,我得好好埋起来,这样孩子就会重新长出来,大树明年又会有孩子了。」 小狐狸听得满脸黑线,很是不能理解。 就如同起初他来到这个偏殿,很惊喜,怀着感动的,热着眼泪光光着脚踩过这里的每一寸土壤,踩过每一处砖块,问道:「这就是我的新家吗?」 家? 一处临时安置的住所而已。 白桃不置可否。 自己把他带回宫中只不过想探听他的秘密,看能否找寻出和阿兄相关联的蛛丝马迹。 毕竟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屏蔽嗅觉。 她于恍惚间,真觉得面前站着的人,就是阿兄。 这个叫做「燕南」的少年好似知道她的用意,说话懵懵懂懂,问些什么都转移话题,一派天真。 只告诉他从齐国临淄来,他自己以前过得很不好。 很不好,很痛苦。 问有多痛苦? 用他的原话说:「我母亲是五姐姐的奶妈,后来死掉了。我的父亲不知道我的存在,我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不喜欢我,还打我骂我,我很难过,难过得在家死掉了一次,后来我又复活了。」 「你什么时候复活的。」 「难过得要死掉的时候。」 「...你什么时候头发全白的。」 「我活着的时候。」 白桃咬牙:「.............你有没有遇见到过白色头发的人,很俊美,很高的男人。」 「那是谁,燕南是什么时候见过,都不记得了。」 忍得爪子都要露出来了,小狐狸不死心的问:「你有没有遇到一些,难以解释的事情,就比如类似这棵树突然在你面前跳起舞?」 「有啊。真好,我来这里能有家了。」 他张开双手转圈圈。 他很喜欢说家这个字,他有时候会跪下来将自己的衣服用来擦拭这个殿内的灰尘。 他会对每个来这里打扫的宫女太监轻轻说道,「谢谢你们能来我家做客,还这么客气的带东西。」 他甚至会对墙外跳进来的一只大刀螂说道,「谢谢你能来我家,你想吃什么,我会好好招待你。」 正常的凡人看得太多了,乍然看到不正常的。 白桃甚至怀疑自己是否也变得不正常起来。 「沙沙——」 燕南还在埋树叶。 他的袍子是赶制出来的,很大,飘摆如风中转蓬。他太瘦弱了,脚腕纤细很是一崴就折。 懒洋洋的将阵法重新排列,白桃又噼啦打乱,道:「我又要问你话了,你过来。」 「可以等我将这些孩子都埋葬了吗,他们也很想在地下有个家。」 「...随便你。」 燕南把树叶埋了后,走了过来,面对她,伶仃的低了头,「你是不是打算赶我走。」 「没有, 只是问你话。」 「我说错话了,你会赶我走吗」 「你只要如实回答我。」 白桃尽量让自己蜜饯一样的嗓子变得更软一些,可这个孩子还是很害怕,他站在风里,局促不安,像是被大树抛洒下的孩子。 无处着落。 凡人的意识薄弱,很容易就能入侵灵识。 她只要使用魅术,就能如数家珍的翻阅这少年的记忆,他寻常所遇的人和事,展露无疑。可他势必再会回忆一遍这些令人痛苦的回忆。 有多痛苦。 他时常说,痛苦得死掉。 真的会痛苦到死掉吗? 白桃不是很理解,但不可否认,在这一瞬间她竟然心软了,瞧着面前深深,惧怕地低着头的燕南。 这孩子很是稚气澄澈,像是松林抽出的新针一般美好。 「我不问了。」她道。 「谢谢你,我可以帮你多干活。」 「帮***活?我这没什么活计要干,捡树叶么?」 白桃回眸,就瞧见板着个小脸蛋,长着和他爹一般无二幽暗深邃的冰眸子,抿紧唇走过来的小胡亥。 她扭回头问燕南,「你能帮我带孩子吗?」 「........」 这回儿换燕南迷茫了。 「你是谁?打哪里冒出来的?什么来历?」 胡亥小脸进来就是阴云沉沉,雄赳赳走进来指着他道,「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保不齐就是六国余孽,你最好离本殿下的母后远点!」 燕南喃喃:「这是我家。」 「你放屁!」胡亥怒气冲冲,「这是本殿下的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是皇家,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就见不得自己在前面被功课拖累,转回头瞧见一莫名之人黏着自己的母后。 何况这人不仅不朝他跪拜行礼,还敢公然朝他挑衅,他胡亥什么时候被人这么蹬鼻子上眼过,实在气煞人也。 「母后。」 胡亥委屈的朝着白桃诉苦。 瞧见母后一脸淡静松雅的神情,死死忍住怒火将眼皮狠狠往下一拉,警告的瞪了燕南一眼。 燕南瞧着他,眼中满是山花会落,雁子终飞的剔透,「他是很凶,不好带,但我愿意帮你带孩子。」 「.....................」 这下子原本的阴云密布,瞬间变成了霹雳雷鸣。 胡亥心中有凛然杀气尖锐叫嚣,不过气过头了,面上就却越发的沉住气,唯有小手紧紧拽成拳头。 白桃适时起身,摸着小崽崽脑袋对他道,「走吧,还在这里做什么,你父皇回来两个月,这个时候政事处理的该差不多了,歇下来就该校考你学问了。」 「母后——」 胡亥拽着她袖子和她往回走。 白桃知道自己这个小崽子受了委屈就是傲娇个不停。 之后走了一路也没听到他吭声,扭头看他的时候,果然看他躲在自己袖子后面头颅朝旁,见她看过来,脑袋就是仰得高高的。 鼻腔里哼出一声,又是一声。 像只倔强小牛崽崽哞哞哞。 她都被逗笑了:「你这个别扭劲学谁的?」 政哥哥都没他这么变扭。 胡亥又是偏过脸,继续哞哞哞。 「这个孩子叫燕南,比你大不了多少,他虽说话不着边际,可难得有一颗毫无杂质的纯心,他对这个世间万物也有敬畏之心,你日后和他相处,和人相处,你首先要学会敬畏,对手下人,身 边人,对黔首的敬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始终要记得,你父皇也是被天下万民高高托起的。」 胡亥抿了抿唇。 白桃在心里叹气,她自己也不想这么孜孜说教,也想给他以寻常人家的柔情母爱。 可无奈。 生在帝王家,就意味着要扛起更多的责任,肩负起黎民的重担。 他哽咽的往她怀中扑,巴巴道:「母后,你是不是喜欢他了,不要儿臣了,就像是父皇一样不喜欢儿臣,你们都不喜欢儿臣。」 「怎么会。」 「儿臣听说别人家里的父与子,断不会一年都见不着几面。」 「....」 白桃心里清楚着政哥哥作为父亲对他的严苛,恐怕在小崽子眼里,政哥哥的模样已经被浓缩成一团阴影,是至高无上,冷酷无情的皇权掌控者。 「你父皇太忙了,天下之事都要他考量。」她轻道:「唔,凡间有句老话,叫爱之深,责之切。」 「母后,儿臣只要通过此次校考,父皇就会喜欢儿臣吗?」 胡亥定定的望着她,是如此期盼一个肯定的答案。 白桃沉默不语,夜色一点点的围拢在她的脸颊,他心里隐隐不安的感觉到,母后的心里也和父皇一般。 这种想法是如此的兵荒马乱。 让他措手不及,只能紧紧抱紧此刻的温情,「母后!儿臣一定要拿下校考头筹,不会让您和父皇失望的。」 白桃伸出手,揉着他的脑袋,「乖崽崽。」 母亲的声音如此的甜美,怀抱是如此的柔软,身上的味道让人平静,像是午间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日光。 胡亥渐渐安下心来。 回到殿内的这个晚上他睡得恬静至极,酣沉无比,直到后半夜,突然梦见黑色铁骑的潮水奔腾无比,满天的火箭燃烧着朝他射出。 父皇立于城池上,失望的看着他。 胡亥被彻底笼罩在这种失望之下,如同被笼罩在不辩昼夜的黑暗中。 父皇到底在失望什么? 胡亥猛然惊醒,心中的焦灼和恐慌如岩浆般沸腾,烘烤得他沙哑泣血,气促不己「父....父.....父皇!」 动静吸引了外头值守的太监,眯眯眼忙进来道,「殿下殿下,你怎么了?」 「不,不...不不....本殿一定要赢,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胡亥眼圈绯红,竭尽全力抑致住自己的发抖,脑海中乍然闪现一件事:「父皇身边不是有个跟了几十年的常侍。」 「是中车府令,他后来触犯宫律被陛下罢黜了。」 「就是他,你现在就要找到他!他肯定知道父皇喜欢什么.....」 * 白桃回去后就躺在花团锦簇的后园里,闭着眼睡着了。 蕊儿过来想给她萧何奉上的铜镜,见到皇后娘娘睡着,折回去轻轻的拿上薄被给她盖上。 那枚铜镜,就此被遗忘在案上。 铜镜里头的涟漪拨动开来,照着睡着的白桃身上,微微散发着光芒,赫然将白桃的原形勾勒而出。 是只火红的。 蜷着爪子趴着呼呼睡觉的八条尾巴小狐狸。 「噼啪——」 旁边燃烧起星星般的雕花灯烛,驱虫草梗燃烧的味道惹得满身悠香,梦中浅醉。 白桃于梦中见到了更小的胡亥。 他那时候还不会走路,胖嘟嘟的小手小脚,话也说不囫囵,眼睛圆圆的像是黑宝石,喜欢啃着手手到处乱爬。 他很喜欢政哥哥。 政哥哥会把他扛在肩膀上,他时常咯咯笑,像只无拘无束的小胖鸟,张开翅膀在咸阳殿内自由翱翔。 后来便是晦暗天光。 小胡亥长大了,政哥哥对他愈发的冷漠,兼之忙于政事极少见面。 他偶尔见到父亲会害怕到惊颤,跑了魂似的扑在她怀里,敢又不敢的瑟瑟回头。 再就是满脸的暗淡。 白桃也觉是否太过残忍。 可他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捆住双手双脚,口中塞满布条。 半点也做声不得。 白桃掀开眼,目之所及朦胧模糊,她伸出手来摸着自己的眼睑,才惊觉濡湿一片。 身旁有熟悉的温度靠过来,一只粗粝的大掌轻轻为她擦抹泪水,沉声道,「桃桃,做噩梦了?」 睁眼见到来人,白桃抱住他宽阔有力的肩膀,「呜呜呜,我梦到了我们的亥儿,他为何竟不能自己做主,他是我们的孩子,从小看着长大的,还那么小那么小,我多想要他快乐些。」 「他不是我们的孩子。」 嬴政淡淡然,「他应是一匹丛林孤狼,生出锐利洞明的眼睛,用利爪控权握柄,用无双心智去驾驭这个血雨腥风的天下。稳,狠,彪,我们赢家男儿,从来没有孬种。」 白桃迷茫的趴在他怀里。 这说得还是那个黏糊糊的小崽子吗? 「他很幸运,没有生在乱世,不用当质子送去他国忍辱负重,不用经历朕曾经经历过的一切。」 嬴政那双狭长的眼睛直视着怀中狐妖懵懂的杏眼,铜镜就摆在旁边,他眼底仿佛早已洞察一切,「朕还记得,当初朕和你在赵国逃亡,生死一线。」 白桃咬唇:「政哥哥,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都好多年的事情了。」 「政永远也忘不了,那日的暴风雪很大,胡人明晃晃的弯刀就架在脖子上,恶狠狠的诅咒,朕死死拽着你,一直到现在都未曾放手....几十年了....桃桃就没有对我有什么想说的么?」 他罕见的喊了她全名,也罕见的自称我。 白桃一脸茫然。 他身形高大,完全抱住娇小的小狐狸,完全遮挡住铜镜。 嬴政低下头,唇牙相交,灼热纠缠渐渐变得近乎啃咬,喑哑道:「桃桃,你是我的结发妻子,我与你育有嫡亲子,我授予你生身玉佩,一碗一碗亲手喂的心头血,你陪着我完成的千古大业,我们能够并肩齐驾,长伴左右,为何就此不能坦诚相见。」 「....」 她瞳孔微缩如针,睫毛陡然翘起瞧着十分的可爱,更显得嬴政是条莫名其妙的大尾巴狼。 白桃轻咬了下唇,这双琥珀色妖异的眸子不经意的躲避了他的目光。 有些帷幕,是该掀开了。 嬴政拽不住她的逃避,而是缓缓松开她。 他站起来背着光,半阖着眼,唇角沾着她的鲜血,显出惊心的糜丽来,「朕等桃桃明心,已经等了很多年,朕能宽容那些臣子包藏利欲,暗藏鬼胎,可就是无法包容桃桃对朕的丝毫欺瞒,朕是个狭隘的皇帝,也是个惯常能容忍的皇帝....」 小狐狸扭过头终于看见那面照妖镜里自己现的原形。 狐耳,狐面,狐尾。 绒绒的赤毛全然炸开。 她全身血液逆流,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回过头来面无人色。这铜镜怎么放在这里! 她慌慌张张道「政...政哥哥。」 「朕进来就见到这面铜镜,它照着月光,照着花,也照着睡着的桃桃,桃桃终于要亲自和朕坦白一切了,不是由得别人告诉,不是要将朕 蒙在鼓里,桃桃什么样子朕都见了很欢喜。」 他仰望着月光,道,「今夜的月光就和多年前一样,那夜被困暴风雪,你就躺在朕的怀里昏睡不醒,朕起初无所不求神明,祈求有神明能够救赎你,你能活着出去。后来自私到.....哪怕这样死在一起,桃桃和朕葬在一起。直到你变成狐狸模样,朕也未曾觉得害怕,不是人也好,做人太痛苦了,未比做狐妖自在。你醒了,孤让你逃出去,你支支吾吾的说着假如....」 原来早在这么早。 白桃咬着唇,眼中盛满惶惶然的水雾,身形遏制不住的颤抖。 「桃桃,假如什么?」 男人站在月下,半张脸都隐藏在暗处,散发出的萧瑟和孤寂,看得人心中宛如被尖锐扎了一下,鼻尖连到心脏,酸楚至极。 「假如...假如……呜呜呜,政哥哥....假如我是妖精.....」 少女眨眼就泪泪空垂,哭成千点啼痕,她彻底化成半妖之形,露出耳朵尾巴,哽咽的泣不成声,「政哥哥,假如我是只妖精,你还会与我在一起吗?」 深爱入骨,难免痛彻失去。 他如是,她亦如是。 「桃桃那夜离开,又回头了,披着朕的得偿所愿。」 嬴政走过来。 他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女,还是如此的盛颜仙姿,开颜发艳,一如往昔,「桃桃抱着朕对朕说,不怕。可是朕害怕,朕老了,已经等不起了,朕生了白发,眼角有了皱纹,容颜快速枯萎老去,变得老态龙钟,直到死。桃桃连坦诚都不敢,怕是未到那一天,早已心生嫌恶,彻底离开朕。」 白桃带着哭腔,「不...政哥哥...我....害怕,我是妖精。」 「朕是凡人,你是妖精,朕倒是想桃桃能图谋一个老头子什么。」 嬴政单膝蹲下身来,繁复的袖袍擦轻轻拭着她的眼泪,「图谋更大些,也好陪着朕久一点。」 她咬唇含泪,犹疑得心中百般滋味。 一路曲折从邯郸走来,这么多年来,携手经历过那么多明刀暗箭,堪称相依为命。 是啊。 早在那楚国公主拿着骨链时他就该知晓一切的。 他为她挡着一切风风雨雨,她又为什么暗存侥幸说不出口? 「桃桃,你还在害怕什么?偌大的天下,在朕初登秦王时,未曾没有人谏书宫中有妖孽,还没有诞下亥儿时,朝臣拿国祚传承议事,反声呼声一片。朕给你所能给的,为你清扫一切,待你,朕始终如一。」 风风雨雨的年头都走来了。 他说好护好她一辈子,就是一辈子。 白桃泣泪不止,紧紧抱住他:「政哥哥...」 「桃桃,看着朕,你不该怕朕。」 白桃不躲不避豁然抬头,就这样沉沦般的吻上了他的薄唇,八条尾巴紧紧裹住他的劲腰,像是无数个搂抱而眠的良夜,「政哥哥,我不怕你,我爱你。」 男人死死压抑的桀怒竟渐渐被亲吻得平静下来,转而反客为主张狂拥吻,拽得她的腰肢是那般的紧,仿佛世界只剩彼此。 琉璃灯影摇曳,月下壁影成对成双,洁白的光亮照得周遭一片苍白和洁净。 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很多年相依为命时的暴风雪。 -「我叫你桃桃,我又比你大,那你能叫我哥哥吗?」 -「不行不行,我有阿兄了,阿兄就是哥哥,不能再要一个哥哥了,要两个哥哥显得我很贪心。」 贪心的,一直是他。 第一百六十二章 选对阵营 「你为什么这般看着我?是想再重新认识一遍么?」 白桃扇着孔雀扇站在日光下,拿扇子挡住额头,日光在她纤纤玉指下漏尽了,瞧着是梨花落雪的梦幻。 方小雪就这么毫无形象的半蹲在地上,警惕着拿眼珠子来回探究着她。好似糠筛筛了用绢筛,非要在面前妖精身上筛出点值钱东西出来一般。 「你之前还叫过我白桃姐姐。」 「.......」 方小雪不吭声。 白桃垂眸凝思了一下,觉得这小姑娘被绑进长乐殿吓得紧了,丧失了之前的活泼可爱也是情有可原。 便尽量把声音拿捏的软和些,「这枚古铜镜是个法宝,你家长辈要你带来咸阳的么?」 「.......」 「你袖子口露出的东西是什么?」 白桃眼瞳竖起,不等方小雪回话。 风从她指尖溯回缠绕,几十张狰狞染血的狗血符纸整齐的浮飘在眼前,白桃指尖勾出一张张翻了,拽着那鬼画符朝她眨巴眼,「怎么绘的这么粗陋?」 好似天外飞刀,一把扎到方小雪胸口。 「想当初我学艺的时候,闭着眼睛画,都比这要好看,要是画成你这样,我是要遭严打的,你家中真的没人了么?」 方小雪有被屈辱到。 但强妖在前,实在不好发作。 「咿呀?你腰间还有什么?」 方小雪下意识的一摸,没想到她费尽心思带来的捉妖法器就这么轻飘飘落到狐妖手中。 「怎么还掉毛,莫非这也是妖精变得。」 白桃甩着那个草鞭,一甩就是碎屑齐齐脱落,露出颇为不可思议的表情,咕哝,「这你费尽心思带过来的东西,我怎生觉得你从地里随便捡一根都要来得要好。」 内心接近崩溃,方小雪忍不住开口:「你轻点,那是我曾祖父留的缚妖索,上古传来的神器,专门诛邪妖杀恶鬼的!」 「不好意思。」 白桃无辜歪头,将草鞭还给她,「既是你曾祖父的上古之物,也难怪,不过传下来的古董总归是个宝贝,是要轻拿轻放。」 「.....」 忽略这段话的别样意味,方小雪陡然反应过来,「曾祖父说过,此缚妖索强悍无比,邪妖恶鬼一旦近之就会进了网兜,你虽是妖精,但是这缚妖索却无反应....」 白桃真诚道:「莫非是不灵便好使了?」 「不可能,这是祖传之物,绝无可能…只能...莫非你不是坏妖才无反应?」 「不是坏妖?」 「不为乱人间,不为祸一方。」 「噢。」 小狐狸点了点头,心里忖度着这甩一甩都要散架的草鞭要是真能给出点反应才叫不可思议,拿孔雀扇遮住半张美人面,柔柔道,「你也别害怕,我唤你过来是要感谢你。」 「你长成这副模样,我倒是真害怕不起来。」 方小雪纳闷道:「你是妖精,我拿着铜镜过来,都是打算来捉你的,你为何还要感谢我?」 「我本有一件心事,闷在肚子里闷了几十年了,都不知道该说不该说,恰巧前几日就说出口,这几日啃烧鸡都香。」 她的眸子迂回如清风流月,灵动难言,一副幡然醒悟过来的模样,「怪不得,阿兄老是说我多吃几年饭就能长身体,我觉得我这些年来都没怎么长个儿,约莫都是因为这个。」 方小雪听得满脸问号:「啊?」 白桃摇着孔雀扇子笑得花枝乱颤,「你既来了秦国,归这里的法管,自然是要赏罚分明,说吧,你想朝本后 讨个什么样的赏赐。」 * 「她好温柔!她好可爱!她还对我笑出大白牙!」 万象阁内,方小雪穿着宽袖窄腰的大白袍,束着发,满脸崇拜,「她真的一点点架子都没有,要是我能有她那么有钱那么漂亮混那么好,我还不知道有多张狂呢,我恨不得天天念叨,全天下都要知道我方小雪赚大钱了,真不愧是神女啊,果真就是不同凡响。」 甩着腰间弟子令牌,她大喇喇的坐下,说道,「说了她就是神女,谁也不敢对她不敬,我之前都是胡说八儿道,癫三儿倒五的话,既当不得真的,也不能信,听到没?」 她是说与自己听。 萧何神色未变的抽出那本山海经,丢在她面前,淡淡道:「译。」 男人气宇超脱,举止贵气。 就连这种粗鲁动作也带着高不可攀。 方小雪见自己说了这么多,他好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样,道:「译就译,你既然帮我办事,我就该信守诺言,要是不信守诺言....就是只食言...食言的大母猪!」 阁内烛火煌煌,原本过来查古纠今的弟子们听到此言,敢笑不敢笑的,全都是噗噗笑开了。 萧何:「皇后让你进万象阁,是个破例,你还有得学。」 方小雪单腿翘起,还在摸着下巴翻着山海经。 「认识几个秦篆?」 「一个也不认识。」她回答得很是不卑不亢,丝毫不觉羞愧,「我不认识又怎样,起初你还不是也不认识,大家都是重新学的。」 「秦篆是我参与修纂的。」 「........」 那又怎样,谁能不犯错! 方小雪有心要呛声,被萧何一句,「你既是万象阁的弟子,就该唤我一声老师,这才是尊师重道的道理。」又给硬生生噎下去了。 萧何眼尾挑出一道狭长的弧度,问她,「你打算进哪家门?」 方小雪突然想起法家最赚钱,不假思索道:「自然是法家。」话音刚落,坐着的几个弟子纷纷投入好奇的目光看了她好几眼。 萧何问:「那你知道法家是什么吗?」 不就是要玩法术吗? 难道这个法还有其他的含义。方小雪左右看了看周围,在一群群捧着书籍弟子们的狭缝里犹豫着暂时没回话。 「法家,把人当牲畜使。」 他刚说完,阁内迅速静默了下来,马上有弟子握拳咳嗽显得呼吸很吃紧。 萧何又问,「你还想学么?」 方小雪真是听了大皱眉头,「这连着说起来总觉得不是什么好词啊,那还是换个换个吧,我要学....」 她换了个二郎腿翘。 脑海中乍然想起之前当婢女时听到几个弟子谈的什么仁爱,什么亲亲的,道,「我要学儒家。」 「儒家。」 萧何唇角挂着抹难以言喻的笑,「把人当绵羊训。」 方小雪:「..........」 阁内有两个儒学弟子听到这话就不是很站得住,鼻腔里的盛气几乎要喷薄而出,勉强才被同学死死给拉住。 他们都还年轻。 每日都是手不释卷,经历甚少,自然有不忍之心,恻隐之心,仁爱之心,还处在感化天下之人使其相亲相爱的简单理想之中。 萧何好似没有没有任何察觉,伸手扶着后脖颈缓解了酸疼,对方小雪道,「抓紧时间干好自己的事情,书译好就递到我书桌上。」 就不能口译吗? 方小雪又想呛声了,旋即想到这是老师,捏着书籍边敢怒不敢 言。 萧何冷凝着双目走出去,临走前侧过俊脸,敲打了一番:「多考量考量吧,莫站错了队。」 * 下人室。 皇帝让胡亥和虎将子弟的校考已经结束。 胡亥怒气冲冲的提起榻上半死不活的赵高的领子,咬牙道:「胡说,听了你的法子赢了这次的校考,父皇也没有喜欢我,他甚至都没有多看本殿下一眼。」 从喉咙咕噜出一口气,小崽子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父皇说,我过于急躁冒进,那些手下败将还说我...残暴,父皇定是也听见了!」 赵高瘦弱干瘪。 满头的斑白,潦草如鸟窝。 面对小胡亥的质问,他满脸堆笑,「这是好事啊,殿下赢了,就像是当初老奴侍奉陛下一样,当初的陛下也赢了。」 被小胡亥狠狠一推。 赵高摔在榻上,那血又崩裂出来了,可他连哼一声都没有,细着嗓子道:「甭管卑鄙龌龊也好,什么心狠手辣也好,残暴不残暴的,那都还不是小殿下的手下败将吗,俗话道,宁可教子狠如狼,不可教子绵如羊,反抗是败者的无能,而胜者只要懂得享受,殿下,你在那群子世家子弟中,赢了,你给皇家,你给嬴家长了脸,皇上记得你赢了,皇后也会记得你赢了。天下黔首都只会记得你赢了。」 胡亥倔强的扭过头。 小胸脯起伏不定,眼眶红红,泪光像是冰晶冻子一样清透,厉声道:「本殿下现在就要杀了你!」 「哎哟,哎哟,该杀,该杀。」 赵高左右掌掴自己的脸,面上却是带笑:「只要小殿下心里舒坦,赢得舒坦,老奴自然是该死,只不过老奴死了,有谁给小殿下讲陛下的故事听呢?」 「当时陛下校考时,赤着膀子上阵,毫无惧色的和比他高三个头的武士比角跤,那凶狠劲,哎哟,老奴登着高都瞧不清楚,只觉得黄沙滚滚像是条蛟龙缠水,想必也就和今天的小殿下一样的。」 小胡亥已经竖着耳朵听着了,专注得好似要把他一口一口唾沫话都储存起来似的。 赵高:「小殿下怕是不知道,陛下曾经还有个仲父。」 「为什么父皇还有个仲父?本殿下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 「起初秦国也不是陛下说了算,那还有好多人说话呢,都觉得陛下还小,后来等陛下长大了就把这些人打得屁滚尿流。」 小孩子都喜欢听这种故事,小胡亥也不例外,他虽板着个小脸,神色却已然松动下来,「然后呢?」 赵高却嘎然而止:「小殿下现在也还没长大呢,那些人自然敢冒犯殿下,等小殿下长大了,他们都得三跪九磕头,小殿下随着心意撕了他们那张张冒犯的嘴,怎么撕都成。不过现在首先要学会一个忍字,陛下当时也是忍过来的。」 胡亥听了进去。 他小指头摸着下巴,微一思索,质问道:「怎么个忍的法子?」 「小殿下身上铁定还受着伤呢。」 赵高心疼的瞧着他,那浑浊的眼睛宛若包容慈祥的长辈,声音也和缓细腻,「皇后娘娘不知道该有多心疼,老奴也恨不得替小殿下去受了这份罪,小殿下,去吧,去皇后娘娘那里,她惯常疼爱你,老奴日后再告诉小殿下。」 小胡亥的确是半身青紫。 他扭头,大半面庞都隐藏在阴影下,露出的虎牙显出残忍:「老奴才,你最好有点用,不然本殿下就将你乱刀砍死,再拿蒺藜插满你的脊背,斩断你的四肢,从城门上丢下去!」 赵高多少血雨都经过,自然不惧怕黄牙未褪的小儿,堆笑道:「这是陛下之前说过的话吧,宫里常说,小殿下最像陛下 了,料想陛下也是如此心想。」 父皇当真是这么想的吗? 小胡亥听了,圆圆的瞳孔不可抑制地漏出微诧和欣喜。 赵高道:「老奴陪陛下,加起来的时长比皇后娘娘还要久,多少年了,老奴算是多少了解陛下一二。」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天外来客 “政哥哥这么早就过来,亥儿校考的如何了?” 见到政哥哥归来,白桃嗷呜一声就掂起脚尖扑在他身上,显然他亲自参与下场比试,身上有股土腥味道还有兵器的锈味。 以及一股—— 阳刚浑厚,充满男人魅力的汗渍味。 小狐狸朝着他全身上下嗅了个遍:“唔,没有别的母狐狸近身,不错不错。” 他敲了下她脑袋。 白桃傻笑不停,索性这里没人,拿八条尾巴挡住自己桃花面,一口咬住尾巴尖尖,婉转勾勾的瞧他。 嬴政挑了她一眼。 后坐下。 利落的黑色胡服都遮挡不住全身紧实有力的肌肉,细长黑眸蕴藏着锐利瞧着越发不遮掩的小妖精,将手上的护腕左右摘下。 小妖精翘着尾巴去给他端水,“政哥哥,喝水。” 男人接了,白桃顺势软软的躺在他怀里,双螺髻扬起,“好嘛好嘛,怎么了,快说说,亥儿没有受伤吧。” “没有。” “那他怎么没有一起跟来?” 白桃唧唧歪歪,扭头去瞧外面,“寻常他准是要过来黏着我的。” “关心则乱,为人父母该是要计之长远。” 他不轻不重的揉着她的手,“亥儿大了,他有自己的一番想法,做父母的,管教不过。朕给他寻了个老师,李斯。” “李斯?” “李斯师从荀子,教他**王之术,治国之道,统御天下最好不过。” “好叭。” 白桃承在他的掌中,像是朵娇花,嬴政瞧见如瀑的秀丝黏着她饱满的唇畔,便将其拨开。 她甩了甩脑袋干脆又露出两个狐狸耳朵,听到外头动静抖了抖,“政哥哥,我好似听到亥儿的声音了。” “他若来,太监宫女自会通报。” “不是。” 白桃继续朝外边望,树叶洋洋洒洒,细细的雨丝砸下,鼻尖满是湿润冰凉的味道,“政哥哥,亥儿真的来了,下雨了,他在外头喊我这个母后呢。” “殿门没人。” “我真的听着了,政哥哥,我耳朵可灵可.” 白桃扭头就瞧见嬴政双唇紧绷似锐利的薄刃,耳朵瞬间失落的耷拉下来,她埋进嬴政的胸膛,此刻也明白了不可说的苦衷,“我一定是听错了。” “为什么本殿下不能进去!我要找母后,找死!你们谁敢拦我。” 小胡亥在外头咬着牙,宛若一只断了尾巴的小兽,拖着舔砥不能的伤痛,在雨中急于寻找安心的归处。 蕊儿站在殿门口给他撑着伞,叹息一声低低道,“皇上在里面。” “.” 胡亥溺水似的颤抖了一下,暗淡着眸子,终于拖着满身伤痕走了回去。 “轰隆——” “哗啦啦——哗啦啦——” 苍天巨树经历了几夜的夏雨,变显得浓墨般的苍翠,碧叶风摇,就是如涛如海的绿色写意。 白桃跪坐树下拿起毛笔写字。 一笔一祈祷。 她将写好的红布条束绑上铜铃,摇着脆脆叮当声将其挂在树枝上,其中不乏有“政哥哥长命百岁” “政哥哥安康顺遂”“政哥哥福寿双全”“政哥哥吉祥止止” “政哥哥是世上最好的夫君。” 阿兄的则是“阿兄最厉害”“阿兄最俊俏”“阿兄最美”“阿兄万事大吉”“阿兄莫要忘了小家伙” “阿兄万事如意”“阿兄平安归来” 胡亥的则是“崽崽别和你爹犟”“崽崽吃嘛嘛香”“崽崽最乖”“崽崽百福俱至” “崽崽聪敏可爱。”“最好的崽崽。” 燕南在旁仰头看她写的东西,问道:“你有家,政哥哥是皇帝,崽崽是小殿下,那阿兄又是谁?他也住在你家吗?” “我阿兄不在这里。” 白桃随口敷衍,在系另一个布铃的时候,瞥眼就瞧见燕南的侧脸,风抚起他满头银丝垂腰,清秀的脖颈线顺滑至那分明的指尖。 再细看时。 他那张脸却不是阿兄那般不近人情的冰冷。 她恍然如梦,指尖停顿许久。 燕南步步走到那树枝下,摇动着布铃说道,“阿兄没有在你身边,就是不完整的家,你一定很难过吧。” “叮当——”“叮当——”“叮当——” 摇的那个布铃写的正是“阿兄平安归来” 铃铛声像是某种呼唤。 燕南摇完,双手合十低头祈祷:“阿兄平安归来。” 他身上有种浩瀚且柔和的空灵之气,是清风里,是柔波中,是翠鸟飞过落下的那片羽毛。 白桃微愣,问道,“你也要祈点什么吗?” “燕南想能永远有个家。” “那就让燕南永远有个家。” 她松了手下树枝跳下,也站在树下和他一起祈祷,羽衣飘舞,唇绽樱颗的狐妖在树下闭目时浑身笼罩着薄薄的圣光。 竟隐约有趋与神明的神性。 撑天巨树盖那绿色的莽荒也发出了动静,无风起浪般,树叶扑簌簌摇晃不停。 “啊——呜——” 吟长悠远的哈欠。 红发妖颜的山鬼披着凌乱的衣袍,咧着张能吃人的红唇,从里面爬起还带着睡颜,道:“听听,大声点,让本山鬼听仔细,下面的,一个个都许了什么愿望?” 说着,他就势蹲撑在树盖上,啧啧说道:“找颗树干什么,找山鬼爷爷我啊,祈福福致,禳患患除,拿命抵命,拿寿换财,诚心则灵啊,诚心则灵啊。” 他的到来。 小狐狸并不感到惊讶,只是拿起旁边的红布条,顺势问:“你有没有想祈祷的?” “哎呦,都朝我祈祷,本山鬼朝谁祈祷啊,小狐狸家家的,见面要懂礼貌,快喊本山鬼叫哥哥,你不喊一声哥哥,本山鬼在这蹲着都不得劲,” 山鬼挑着嘴唇,邪气的看着她一眼,又瞧着树下疑惑瞧着他的燕南,“这娃娃是谁?” 燕南也问道:“你为什么长在树上,莫非你是从鸟蛋里孵出来的吗?” “.” “为什么刚孵出来你就有那么多鸟毛?” “.” 山鬼噎住,转了转眼珠子,又不好反驳,实在是憋的胃疼。 下方的小狐狸崽崽也不搭腔解释解释,光顾着在那里收拾笔墨了,做出一副没看见过他的样子。 想当初他堂堂山鬼那一出场,必定得是大场面。 他抻着脖子喊道,“喂喂喂,本山鬼大老远跑来,莫非你连句好哥哥也不喊,你个小没良心的啊,学你阿兄那死样学得一套一套的。” 白桃手下不停。 山鬼歪站着从树上倒下来,而后在半空中像只山兽一般翻腾挪移,散发赏心悦目的原始野性,踩着悄无声息的脚步靠近。 他见白桃手腕上还戴着那山鬼花钱,道,“啧啧啧,戴着本鬼的本命花钱,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啊。” “还给你。” 白桃说着就要解手腕的钱串。 他连忙道:“别别别,泼出去的东西,反水不收啊。再说了,花钱在这里本山鬼多得是,想要哪串本命就是哪串本命,本鬼的命,本鬼说了算。” 摇着身上叮叮叮的钱挂子,说道,“你还没找到那短命鬼阿兄吗?” 白桃咬牙,折着一沓红布道:“你再不写我就要收拾完了。” “收拾完就收拾完。” “你身为山鬼,凡人百妖都朝你跪拜索求,想得到你的福佑,垂悯和怜爱,你既有我朝你喊哥哥的诉求,难道就没有什么得不到,又渴望的吗?” 小狐妖崽崽说话时,神色风吹不动,这种做派倒是越发像那只老谋深算的黑心狐狸了。 山鬼眯了眯狭长眸子,混不吝道:“哎呀,你倒是把本山鬼问到了,那就求狐狸崽崽能喊本山鬼一声哥哥吧。” 这样子,套不出什么话。 白桃垂下眼,暗藏的神色没有泄露出一丝裂缝,拿刀裁布条时,只微微颤抖着肩膀,牙齿轻咬粉嫩的唇角,晶莹的泪水如露珠清洒:“好哥哥。” “等等等。” 这么突然! 山鬼如遭雷击,浑身如蚱蜢般的离地,带着满脸见鬼的古怪蹦开三尺远。 身旁的燕南满手的泥土,端着放了四五条扭动蚯蚓的盘子给他,“吃吧,别客气,你既然是在我家,就和那大刀螂一样。” “本山鬼英俊潇洒,举世无双,居然就和那大刀螂一样?” 山鬼张口就是反驳,见到那蛄蛹蛄蛹的长虫,和燕南那缺心眼子的懵懂,转眼想想他堂堂山鬼,跟个二愣子计较个什么劲。 遂一把抓起蚯蚓塞嘴里,嚼吧嚼吧甩手,“行了行了,味道不错。” 燕南招待完一个新客人,眼睛开心到透亮。 白桃在那里拿笔写字,边委屈抹泪:“阿兄不见了,我怎么找也找不到,好哥哥,你说阿兄为什么不肯见我,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他就不要我了。” 山鬼又抖了一下,被这句好哥哥给击麻了。 又细闻她溢出的那声百转千回的哽咽,琢磨着这不过是只百来岁的涂山幼崽。 上回见到也是哭,这回也是哭。 山鬼放下心中隐约的奇怪和警惕,走过去一看,那笔尖淌出切切盼望的“阿兄要记得回家。” 他装作不经意间回头瞥了燕南一眼,满头银发的少年,通身干净纯粹,就像是雪域上的天空,谁也料想不到里面藏着的是只嗜血猛兽。 “撕拉——” 白桃拿刀削去一截长发,将它丝丝缠绕在铜铃下方,“我是阿兄的妹妹,若是上苍有灵,阿兄一定会通过着断发铃感知到我在寻他。” 山鬼扶额:“你们凡间花样真多。” 她回眸道,“好哥哥,你既是阿兄故友,也是和他相联的人,可否能舍去一截断发,和我一起寻找阿兄?” 狗屁的故友! 跟那大妖做故友,还相联,只怕是要联在一起白白遭天谴。 山鬼隐隐觉得牙疼,可能是蚯蚓吃多了蛀牙,正准备张口就是一顿反驳,小狐狸这时抬起头来,粉面桃腮上伤感不止的难过,宛若遭受摧折的花骨朵,引入不禁心疼和想要好生呵护。 “好哥哥。” 嗓子含蜜饯,泅入心头间。 山鬼又是叮当叮叮的一抖,“给给给给给给给。” 指尖一削,一截火红如绒的断发就这么滑落。 白桃拿着火红的断发继续缠绕,眼一瞬不顺的瞧着,轻轻挂在树枝上。 山鬼歪着身体看着,总觉得自己大老远过来就给那老狐狸祈福,到底算个什么事啊。 燕南又在旁边对他道:“为什么你的红色胎毛要挂那么高?” “.” 山鬼额头青筋一跳,“你能不能闭嘴,嘴巴还是那么毒!” 白桃从树上下来,身姿出尘无双容颜绝世,倒像是从天上走下来的缥缈女仙,他指着她身上那飘飘羽衣,对燕南说道,“你难道就不觉得她才是从蛋里孵出来的吗?” “不是,我才是她孵蛋孵出来的。” 燕南还记得自己深埋地下时候,那丝丝穿透的天光以及从黑暗中她伸出来的手所替他带来的光明。 她把他带回来,她给了他一个家。 山鬼:“你难道真的就没有功课吗?” “我去给你挖点蚯蚓。” “记得多整点,别老是蚯蚓。” “好。” 白桃走下来问山鬼:“你来大秦,要去拜见政哥哥吗?” “那是自然。” 山鬼转了转眼珠子道,“皇帝泰山封禅在即,怎么能缺席本山鬼这个大巫师。” “你一说本山鬼就记起了,走了走了,下次再见啊小狐狸崽崽。” 山鬼来去恣意如风,说完化作一道残影,树盖滚涌间,就已经消失不见。 山鬼走后,白桃脸上有隐隐有谋算之色闪过,瞧着这万里晴朗无云的天空,已经预感到了其中即来的暴风骤雨。 摊开手心,赫然出现了红色的断发。 鱼饵已经入水,钩与线已经整蓄待发。 能钓出什么? 阿兄。 山鬼。 以及她自己。 将山鬼的皮毛好生的收进衣襟,白桃抿唇轻哼:“绥绥白狐,九尾痝痝。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 走到门口见着蕊儿,她道,“蕊儿,去备把伞,我要出宫一趟。” 蕊儿说道:“娘娘要去哪里?” “城外东北角。” 这时燕南抱着一个黑漆匣子,满目慌张道:“那只红毛大鸟呢?” 白桃道:“飞走了。” 燕南有些失落,抱着匣子,连跑出来的呆毛也蔫了下去,“他是不愿意来我家做客吗?是不是燕南做的不够好,他好像有点讨厌燕南。” “怎么会有人讨厌燕南。” 白桃半蹲身,对视着那双燕南精致柔和的眸子,软软道,“给我吧,这些好不容易找来的虫子,还是会有客人喜欢的。” 燕南欢喜:“那会是什么样子的客人?” 手中接过梅花油布伞,狐妖神色氤氲撩魂,短暂地思索了下:“唔,也是只鸟,不过是只五颜六色的鸟。”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大妖现身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有执膰,戎有受脤,神之大节也。” 所谓国家大事。 在于祭祀和战争,祭祀是分祭肉,战争史受祭肉,这都是和神灵沟通的大节。 为什么要和神明沟通? 因为黔首没资格和神明说话,能和神明沟通的是天子。 “三者,天、地、人也,而参通之者,王也。” 总而言之。 你要是天子,想得到拥戴,你就得在黔首眼里受命于天。 “泰山封禅,不可缓,但也不宜操之过急。” 老儒颤颤巍巍的支棱着腿儿,喘息说道,“要讲究章程,要注意禁忌,要热烈歌颂,表彰陛下贤德,切莫要因小事从而触怒神明,降下天罚。” 这间议事殿庄严而肃穆,是大秦的中枢。 现济济一堂一群儒生和老博士,在这里为秦始皇封禅的章程而讨论,至于为何要讨论,实在是古籍记载实在粗疏又实在不从考究。 嬴政撑着额头闭目假寐。 修狭的眉眼,寡淡显得无情的薄唇,袍下修长的手指压在玄色龙袍上。 他位下坐着官威赫赫辅弼大臣李斯,再往下就是举止谈吐毫无形象,俗不可耐,辣得儒生睁不开眼睛,直接想把他丢出去了当的——大巫师山鬼。 底下儒生道:“礼乐必不可少,必要尊卑分明,钟鼓齐鸣,磬管齐奏,以兴太平,大宣德政,这样神驻足脚步,降下的福祉就多。” 又一附和道:“臣附议,礼乐自古不可缺也,礼乐顺天地之诚,达神明之德,隆兴上下之神。三王曾以礼乐施展仁政,黔首莫不感怀,还请陛下,严格挑选有道德的乐人,听取黔首的诉讼,编纂成为秦颂,奏盛大乐以祭祀苍天。” 李斯眼角余光暗暗嘘着嬴政,低头喝着茶水。 他知道特异秉性的陛下,最厌此乱耳五音,靡靡歌舞,以及僵硬腐朽到把人套死的古制度。 再说,灭了六国刚不久。 这时候你跑去听黔首的诉讼,骂娘都算是轻的。 儒生们互相交耳,上头不发话,就陆续开始对礼法,对群臣士庶人各有差的礼节进行讨论。 山鬼挑着唇道:“天子八侑,那照你们这么说,都奏上乐了那还不跳个舞?不然多违背祖宗。” 有个儒生道:“这……大巫师言之有理。” “啧啧啧,还言之有理。你们还真当自己壁虎啊,八十四个人跑悬崖边边上去跳,你们哪个去跳给本山鬼看看?” “.” 几个儒生听了气得鼻孔冒烟,但是嬴政在此,到底是谁也不敢当出头鸟去发作。 所幸有儒生这时候说道:“微臣认为,要对神明尊敬,便是要不能损伤泰山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数,一畜一牲,如此兴师动众,大行干戈,怕是扰乱了神明的清静,吵吵闹闹,实在是大为不妥。” 又有列队附和道:“臣附议,且随行泰山者,需戒断沐浴三日,避五谷杂粮,戒酒戒荤,洗心涤虑虔诚庄敬上神,陛下,功德既深,福报亦重啊。” “不行,人孰无过,还得对天神敞怀露胸,检口慎过,才能和天神得以沟通。” 李斯这下子是一口茶呛在嗓子眼。 真觉这群儒生疯了。 “不行干戈,不损土木,不搅圣灵,戒断清体明心慎过,可既要上山,要如何才能不损一草一木?” 这话还没落音,紧着有人昂昂道,“那还不简单,自然是用蒲草将车轮子包起来,再扫地祭拜。” “不行不行,这法子实在不牢靠,你既是要上山,就是在践犯神域。” “什么戒断三日,你们献祭牲畜不是杀生了吗?古来今往,唯有礼乐才为正统,唯对神奉正礼,才能上可以消灭天灾,保镇帝王之祚,下可以禳除毒害,普度苍生之厄。定要以礼欢迎神明,才能降下祥和之瑞。” “可是上山是践犯神域,尔等又要祭祀,该如何啊?” 七嘴八舌中,儒生各执己见,渐渐吵得脸红脖子粗。 不仅眼看就要大打出手,再继续吵些古制和夏周商古王的圣典,什么诸侯分封,八方来朝。 不依靠酷刑而以天子的仁慈和道德感化民众。 已经是带着攻讦郡县制和如今的铁血秦律了。 “够了!” 嬴政豁然站起,双手持腰踱步。 众多儒生和博士瞬间停止摇唇鼓舌,老老实实的伏跪在地上,都是群读书人,就皇帝这狂风扫地的气势。 饶是一颗铁胆,也该是要吓破了,“陛下.陛下恕罪!” 嬴政甩袖道:“开辟车道,筑坛祭天,刻石记功!” 这. 这就是对天神的大不敬! 还没来得及继续上奏,帝王在儒生和博士们敢怒不敢言中,以及高呼着“万万岁”的喊声中刚毅果决的出去。 李斯也跟着起来。 甫一起身,就被一群博士儒生冠挤围过来,“丞相,实在是大不妥啊,古往今来,就没有这种规定。居然还要在天神地界刻石记功!” “这这这万一触怒了天神。” “丞相,蔑视先圣圣典,就是蔑视文明,届时天下文明将要断裂,是华夏之灾啊,还请丞相规劝陛下。” 李斯发皱的眼皮低垂。 心中冷笑。 陛下为何要封禅,他心中最清楚不过,如今六国复辟汹汹如潮水,正在积聚囤势好图谋东山再起,此封禅意义之广泛,不在于筑坛祭天而在刻石记功。 以名正,以言顺,以此震慑天下。 看似祭祀,实则战争。 一群子儒生还满脑子塞着仁义道德。 陛下召他们来是商讨章程,是要得到如何在黔首之中立威最大化的结果,而不是听他们大肆崇古论今。 李斯正要搪塞一番。 山鬼在那里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一副松松垮垮刚睡醒的模样,“说完了?说到哪里了啊——嗯,什么上山是吗,不伤一草一木,那还不简单,直接抬着陛下飞过去不就得了。” 有个较为年轻的儒生气炸,指着他:“你!” “还有什么戒断三日,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喝露水啊,你们自己先戒断三日,走动走动给本山鬼看看。” 山鬼道,“实在都不行,那还是都上去跳舞吧。” 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儒生们纷纷捏紧拳头,目露凶光对着山鬼大肆唾骂。 那语气,那骂词,从盘古开天地开始骂起,再数祖数宗,一个个张着大嘴好似要一口一口把山鬼给干嚼了。 山鬼还是迷蒙着眼睡不醒的模样。 反正他们除了骂人也不能咋地,直到骂到一半,他抖了抖身上的花钱,拖着步子走出去,叹息:“唉实在是有辱斯文啊。” * “政哥哥想要成神吗?” 烛下瞧美人,左右横流波,真是越肆销魂。 白桃伏在嬴政膝上,糯糯道,“阿兄常说,成神的话,可以去往上界,就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的,天下任其遨游,天下那得有多大啊。” 嬴政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道,“在桃桃心中,神明是什么?” “神明?我也没有瞧见过。” 白桃仔细回想了一下,道,“除了阿兄说的,书中也有说的,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 “行具神生,虚无缥渺的神灵不过就是人心中所想。” “可神能够呼风唤雨,主宰万物。” “朕亦能。” 他抬起她的下巴,“朕为大秦建郑国渠,使其风调雨顺天平地安,绵延万世之功,朕派人戍戎阴山,震慑匈奴,更要建造出一座巍巍峨万里长城,使其蛮夷世世代代不敢南下犯我华夏,朕还要派北人南下,堑山堙谷,修建一条条东穷燕齐,南极吴楚的驰道,张开大网彻底肃清华夏内患。” “天下,万物,朕亦能主宰。” 逐字逐句,早就胸有成算的伟略,或许是哪代帝王都难以企及的远瞻。 白桃被人皇的浩然之气震慑得连五脏六腑都在微微发颤。 她微睁着眸子仰头看他,“政政哥哥。” 嬴政道,“天下的重担,唯朕才能扛得起,换谁朕都不放心,论其遨游之天下,那就是朕之前和桃桃所说的三千里。” 三千里。 是这世上绝大多数汲汲营营的凡人都到达不了的距离,却不止于一位千古一帝的胸怀。 白桃将脑袋埋在他胸膛,细细感知他的滚烫和灼热,说道:“政哥哥,你定是能做到,这条路你也会走完。” * “斗争。” 赵高跪在他面前。 原本被仗刑的伤势已经好转的差不多了,除了平常走路隐隐有些一瘸一拐,细着嗓子道,“当时吕不韦欺辱陛下年弱,伙同赵姬把持朝政,君弱臣强,陛下在朝政上是怎么也插不上话啊,谁也没有把陛下放在眼里看待,何况那时候.已逝的掌权太后伙同一假阉,诞下两个不人不鬼的孽种,竟还要杀害陛下.” 胡亥听到此处,怒极拍案:“大胆!” “小殿下别急,听老奴讲完,赵太后想让那孽种登上秦王宝座,且那假阉招摇撞市,竟公然对着天下人公称,他是陛下假父,还得让陛下亲自唤他一声假父。” 赵高说完故意停顿一下。 果不其然。 小胡亥那雾沉沉的眸子已然要喷出火来,浑身凶狠的就要拔剑宰人。 赵高继续道,“陛下当时年少,少年人,吃得了亏,受得了气,可几乎都忍不下辱。何况陛下年轻刚强,心怀雄心壮志,他是男人,更是秦王。” “忍,就是斗争。” 赵高徐徐道,“陛下忍下来了,将刀刃握在手里,哪怕割的鲜血淋漓,也要宰杀敌人头颅。” “小殿下,世上从来就没有水到渠成,只有隐忍不发,伺机而动,你要想成为像陛下那样的霸主,就要忍,更要斗争。” 小胡亥板正的跪坐在上位,睫毛起伏间,显得郁郁的,像是其中流淌着无声无息的河流。 “赵高.”他道。 赵高忙不迭:“老奴在!” 恰在这时,外头来人了,声线抑致不住的颤抖:“小殿下,小殿下,那个叫燕南的伴读,打捞池子里的小鸟,一不小心掉在水里,等太监们发现打捞出来,浑身发白呼吸也全没了,连太医都以为他死了,正要宣布死讯,没想到他又又.又突然爬了起来!” 赵高皱眉:“真是天下咄咄怪事!” “现在宫中害怕不矣,都在言谈他是妖孽!就该活活烧死!” 这人想必也是亲眼目睹过的,他额头浮现出细细密密的汗珠,连带着恐惧擦都擦不干净,“眼下陛下前去泰山封禅,皇后娘娘又不在宫中,这燕南又是小殿下伴读,如何处置还请小殿下定夺!” “死了,又活了?” 胡亥咧开虎牙,残忍道:“定夺个什么!闹得宫中人心惶惶,还不架火烧死!” 赵高给他使了个眼色,道:“忍。” “忍?” 小胡亥扯出笑,这笑容带着早已夭折的古怪,“是人是鬼,本殿下亲自去看看。” 池子边的站着的太监们也是警惕不己,毕竟死而复生是为怪异,怪异就是异类,谁也不想和异类待在一块。 拜见小殿下呼声结束后,胡亥就瞧见燕南。 秋风瑟瑟寒。 他潮湿的银发纠缠着瘦弱的脖颈,唇瓣苍白,眼瞳带着浓浓的哀伤,宛若一朵快要凋零的山茶花,“好冷,我要回家。” “回家?” 胡亥抬起下巴,舔了舔唇角,“这是你家,那本殿下该喊你什么?大秦的嫡系长公子?还是大秦的储君,还是本殿下得亲自跪下来,磕三个头,再叫你一声好哥哥?” 他桀骜的笑了笑,又诘问道,“本殿下曾经听到那群子贱民说,要常怀仁爱之心,要爱天下的子民如同自己的手足一样,只要相爱,就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燕南眼神似迷梦恍惚,却笃定的摇了摇头,“你不是我手足,也不是我家人。” “看吧,什么仁爱,狗屁不是。” 胡亥转过身,“是人是鬼,再丢下去不就得了,本殿下到底要看看,鬼长什么样子。” 周围太监们听到此话,迟迟不动,犹豫不决。 这可是皇后娘娘为小殿下亲选的伴读啊. 没想到胡亥直接从身上抽出匕首,玄色袍角在半空中转旋出一种堪称残忍的弧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蹲下身一刀捅进燕南的胸口。 “噗嗤。” 他稍显狭长的眼睛深邃紧缩,暴虐的愤怒催使他的动作毫不留力,另一只手死死钳制住燕南的喉腔,还在不停的往里箍紧。 “噗嗤。”“噗嗤。”“噗嗤。” 血珠迸发扬洒不停,飞溅染上胡亥半张脸颊,衬得他犹如地狱里爬出吃人的小鬼,“是忍吗?叫本殿忍得下吗?” 就算他胡亥真的有手足,也是当杀无赦,何况他并不是。 “好哥哥,下黄泉吧。” 太监们和赵高不自主的后退,齐齐爆出惊呼。 燕南痛苦地倒在血泊中,血潺潺从他身下流出,直到缓缓变得凉了,他的躯壳被太监们抬起来,丢进暗沉无边的水下。 胡亥携着一干子太监离去。 血迹如薄纱一样泅染铺开池水,燕南闭着双目,银发铺陈在满池粼光之中。 老树沙沙,低低的为他哼唱。 太过美好的少年,就如此这般不可挽回的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那被他救回的小鸟在池边凄厉的啼着嗓子,一声一声,哭啼为这个不幸的少年哀悼。 燕南还在不断的往下沉,池水浓稠阴森的宛如深渊,即将将他吞噬其中。 两颗诡谲的鱼目探照过来,扫视着不同寻常的少年,那鱼目一动也不动,好似通了人性,里面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它在衡量这个少年。 陡然。 从此少年体内冒出一种让鱼心悸到极点的恐惧,连带着铺天盖地叫嚣出来的邪肆。 通红的鱼粼一瞬间全部炸开! 池水如高山一般垮塌坠落,有什么东西已经挣脱而出,千千万万含着气体的水珠盖住鱼目的视线,鱼目害怕逃窜,却寻不着方向,只能不停打着摆子原地转圈。 过了许久许久。 池水渐渐平息,那少年还在漂浮,极恶的压迫已经彻底消弭,鱼目好似忘记方才的恐惧,缓缓游弋凑近这具不朽躯壳。 “哗啦——” 秋风还在打着摆子,原本翠绿的华盖大树已经染上黄斑,显出亘古的孤寂与苍凉。 “叮当——叮当叮当——” 红布铃铛不住的被风敲响,成片成片的枯叶打着卷落下,声声顺着天空流下来。 白荼站在树下,挑起一张写着“阿兄平安归来”的布条,他那毫无生气的俊脸,显现出一种暮气沉沉的悲凉之感,在布条零落飘下时。 树下的大妖已经消失不见。 唯有那声声空灵的铃铛声呼啸落下,呼唤出凡世最简单的亲情和眷念。 第一百六十五章 泰山封禅 泰山。 地处中原,天下归心。 其山势,其高,其绝,其险,其恶。 后人曾赋诗:「泰山嵯峨夏云在,疑是白波涨东海。」 儒生想依靠虚无缥缈的天意限制帝王所为,形成对至高无上皇权的制裁。 秦始皇却一意劈山斩道,在此筑土封坛立石刻碑。不亚于直接拉下他们顶在头上的「三王」二字,顺带连揣了一脚他们的「先祖」。 云气袅袅的山顶,偶有鹰鸣响遏行云。 初登泰顶,无人不感受到泰山的威严和神秘,以及身为凡人的渺小和无力。 儒生们被侍卫们团团包围住,为了参加封禅大典他们可谓是拼了命爬上来,落得泥土满身散发披头狼狈不堪,连命差点就交代在这了。 就这样。 他们还能撑着一口气对嬴政所作所为破口大骂,就算被堵住嘴巴,也并不妨碍他们那双双怒视的眼睛。 「唔唔唔......」 山鬼闲着也就闲着,对他们冷嘲热讽:「啧啧啧,真是天可怜见的,你们倒是大喊一声救命啊,看看有哪个来救你们?」 又撑着得天独厚的两条大长腿,偶尔拿跟树枝过去刺激刺激一下,看到儒生们为此亢奋的样子,他又是丢一嘴,「知道为什么陛下要带你们上山吗?」 儒生们:「唔!唔!唔!」 如果眼神能杀人,这群子儒生早刀得他冒尸臭了。 「那你们知道什么叫装腔作势,又知道什么叫滥竽充数吗?」 山鬼悠悠道,「一个个的,书读进去了,全长在舌头上,是一点都不进脑子啊。」 在旁侍卫听了都觉得汗颜。 这时有站出几个官员劝阻他少说点,「巫师,够了够了,坛已经封好,快过来准备施法吧。」 山鬼眯着眼睛,薅了把被风吹得四处乱跑的红发,无所谓的笑:「什么够了,陛下怎么不让本山鬼少说点,这群子敢指责陛下兴师动土,搅扰神明,拿着夏周商三王欺压陛下的时候,你们怎么也不多说点?」 官员们齐齐噎住:「...........」 陛下发怒,陛下自会扣押,该打打该杀杀,哪能轮得到他们这些手下说话。 山鬼自顾自打了个慵懒至极的哈欠,倒是不理他们了。 巨大的隔风篷内,李斯持刀正在巨石上笔走游龙,一笔一划,结构对称,方方正正的楷书就此永世流淌。 周围的官员都对他这字体啧啧夸赞不绝,「神品,真是乃神品!」 「画如铁石,字若飞动!」 「骨气丰匀,方圆绝妙!妙妙妙!」 「真是足以开宗立派,不不不,世莫能及啊。」 随着无数齑粉被风扬走,这块立石碑总算问世。 李斯自然也听到了外头山鬼的厚唇薄舌,但陛下不发话,这位圆滑得拿龟壳当被子盖的丞相自然也不会多去插嘴。 刻完后,他对嬴政道:「请陛下请幸之。」 嬴政微眯了下狭长的眸子:「初并天下,罔不宾服.....化及无穷,遵奉遗诏,永承重戒,好!丞相高才,奔逸绝尘!」 李斯松了口气:「以此碑祷告于上苍,报天地之功,天神定会垂视,陛下也会承天之祜,大秦日日繁荣昌盛,世世代代绵延不绝。」 「封礼。」 嬴政言简意赅。 「是!是!」 圆台方坛,象征着天圆地方,而泰山又处在中原,又是东方日出之地,在此祭天再好不过。山鬼迈着双腿围绕着祭台跳个不休,嘴里呜哇呜哇哼着。 嬴政被围处在中间,脚下是泰山,头顶是天,群臣就此匍匐在他身下。 人皇身着黑色衮冕,头戴通天官,深目挺鼻薄唇,衣饰上绣着奔腾欲飞的黄龙纹饰将其威严衬托到了极致。 矫健的体魄连黄金带都几欲系不住。 另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握着的是赫赫无匹人皇剑。 山鬼双手拍击,两腿岔走,嘴唇跟着翕张:「呜呀呜哟牟泥牟泥。」 泰山上的云海在此时静止了瞬间,在嬴政仰头望天时,有风起来,缠绕着男人的碎发打着转。 随即在一瞬间。 「呜呀呜哟牟泥牟泥。」 「嬴政!」 这一声石破天惊的斥叫,宛如从天而降的洪钟,透骨入髓。群臣心中胆战心惊,浑身鸡皮连连翻起,跪爬在地,连呼吸都快停止。 嬴政仰望着天,宽阔的大袖迎风鼓动,浑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禁制和压抑。 「你乃与天皇,地皇,并称三皇的盘古后裔,人皇。如今你已经成就你的千古霸业,刻石立功天地之间。」 是山鬼。 山鬼已经在云雾中化成原形。 他身形巨大,几能和泰山并立,发若朱砂潦草垂散至赤裸胸前,双目炯炯闪烁红光,獠牙串着铜钱抵露大嘴,张开如楼阁大的大掌,「嬴政,你可要求长生?」 嬴政处在祭台之中。 白色云烟如滚滚白浪疏忽翻起,模糊住他俊美的眉眼,也笼罩住了泰山山峰,群臣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白茫茫,直到那声音远去模糊了。 只抬头瞧见一片鹰隼的羽毛飘飘落下。 云台缓缓升起。 连带着嬴政的身形也越攀越高,他几欲和天站在一起,气势却丝毫不逊色。 「凡人不过百年寿数,瞬息光阴,一如捻指,嬴政,你难道就不想永坐你这大秦江山?」 山鬼垂着单只诡异的红眼死盯着嬴政:「吾乃山鬼,福佑一方,受楚人祭祀千年,只要你诚心敬吾,吾定能托送你往长生之道。」 岂料他桀骜冷笑:「受楚人祭祀千年,福佑一方,楚人被朕杀得命丧魂消,嗤,凭你?」 「......区区凡躯,岂敢如此张狂!.」 山鬼恼怒,一掌拍下,那云台竟像是结块又裂的积雪扑簌簌的坠落,山摇地裂的轰动,云块擦过嬴政的脸颊,划出一道嗜血的弧度。 万丈深渊。 嬴政不可控制的往下坠去。 千钧一发,一道狐影掠过,爆出红色强光,带着嬴政平稳落地,那祭台还在原地,底下的群臣却被云气模糊的看不见边缘。 白桃放手后回仰瞥了山鬼一眼,眼尾勾勒出天然妩媚的弧度,「你定是知道阿兄在哪里。」 这不是疑问,这是肯定。 「你果然出来了,那老狐狸谋算天下,必会带着王气来这赴死。」山鬼哈哈大笑,「忙碌了这么久,在这里,就在这最接近天的圣地,他眼看着的,不过是给他人做衣裳。」 白桃紧抿唇,袍袖下的爪子已经微露出锋锐。 被没想到被一只有力的臂弯的手臂牢牢圈住,她抬头只瞧见嬴政锋锐的下颌线,他压低了冷峻的眉头道,「桃桃,躲在朕后面。」 「嗷?」 八条大尾巴也要被人保护? 白桃却不由自主的服从,躲在他背后后懵懵地眨眨眼。 一时间。 竟分不清哪个是凡人哪个是妖精。狂风还在卷起云雾而上,山鬼挑起唇角,打了个响指。 旋即,混沌黑气从指尖吐露,那云烟眨眼变成浓 墨色。 阴云密布。 黑雾悬空的乾坤四四方方的笼罩扣下。 混沌死气中,他那只红眼露出森然凶戾:「嬴政,你敢引领这滚滚长滔,踏携这浪浪狂风,瞧瞧这争斗永不止息的天下,都是因一统之欲而起,吾这就托送你去往长生之道。」 话音刚落。 泰山万木倾伏,瞬间甩出千道藤蔓,如万千扭曲的绿蛇吐着芯子直直朝着嬴政和白桃包抄而来。 「刷刷刷——」 玄袖倒卷,掩映出嬴政刀刻的五官。 他手腕一动,迸发出浩然正气的人皇间就此拔出,那妖藤连倒退都来不及就被齐口斩下。 「时光回溯。」 山鬼目光透过虚空看向底下的一人皇一狐妖,这句话从舌尖吐露出来,拖得长了,漫长到和自己过了一招一式,回到了千年以前的那段慢慢时光。 千年前的时光是什么时光,凡人又是什么样子的凡人? 「刷刷刷——」 被人皇斩断的藤蔓断口顷刻间全部长回,奋死扬起绞杀到嬴政的肩颈,尖刺连连刺入,连串的血珠落了下来,白桃口中心疼与害怕还没来得及溢出。 嬴政眼瞳依旧是浓墨的黑,抿着毫无感情的唇线,他单手扣着她的腰肢,借踩着粗藤一跳,甚至还轻轻安抚怀中的妻子,「抱紧朕。」 「刷——」「刷刷——」 后面的藤蔓因为迅冲过快,相互间搅缠在一起,越缠越紧分开不得。 白桃眼瞳已经被渲染上的绿色铺满,环抱着他强壮的腰肢,暗暗使用妖力相助。 他们凌空穿梭在黑雾中。 嬴政持着人皇剑,隐隐散发着蔑视天地的金光,可这混沌却是被他散发的蓬勃霸气退散,「一家天下,兵不复起,黔首康定,利泽长久!一统天下何来有罪!」 「桀桀桀。」 山鬼喉腔鼓涌出兽类的笑声,「嬴政,你一统天下,不过就是满足你无上霸权的贪欲。」 又阴恻恻道,「罪莫大于多欲,祸莫大于不知足。」 「嬴政,你有罪,还不跪祈怜赦?!」 藤蔓缠绕成空中囚笼,四面八方,避无可避的缓缓将嬴政白桃包裹起来,山鬼闭上了眼,异类的面庞上隐隐有慈悲和平和的神性流淌,「时光回溯。」 时光回溯! 随着他这撼天一语,混沌黑气迅速退散,星移斗转不歇,日月如梭子般不停倒退更迭,泰山万木瞬间褪落了枯黄,树叶如地毯般快速笼罩其盖,本该浓郁欲滴又瞬间枯萎零落,银珠乱撒,皑皑白雪覆盖其上。 冬,秋,夏,春。 一年前,两年前,三年前.....十年前............ 新的在死去,死去的已然新生! 山鬼双手虔诚合拢,眼中迷狂的遮蔽也被掩褪,说道:「在本山鬼还初做山神的时候,掌管风调雨顺,那时候凡人最大的愿望不过就是衣能蔽体,食能裹腹,祈祷的欲望不过简单到能多狩一头野猪。」 「后来随着年月,他们走出了山林,他们穿着精致,食物繁盛,欲望越来越大,他们为了权利,繁衍,地盘,对着同类举起屠刀,永无休止。」 「真可怜,他们都是本山鬼看着走出大山的孩子,倘若.....他们从始至终都没有走出那座大山。」 「一切归零,那你问过天下众民了吗?!」 囚笼如绿烟一样湮灭,碎段迸发开来。 嬴政持着人皇剑杀出,时光的倒退使他的面貌重回年轻,剑眉星目,轩昂风华。假若时间再度倒退几十年,他可能就此化作一滩骨血 。 白桃在他怀中,咬牙质问,「你想时间回溯,万丈文明就此化作齑粉,你有问过这些前仆后继耗尽心血的众民吗!」 山鬼的神情犹如命运多舛的众生:「子非鱼。」 他勾起眼尾直视嬴政,「你不是神明的孩子,你是众生的叛徒。」 四季与沧海还在不断的倒退,山鬼耗尽自身的混沌之力,已经开始缓缓吸取人皇身上的力量。 接下来,下一段力量的献祭该轮到谁了呢。 山鬼自己。 还有阿兄。 白桃垂下手腕,手腕上的山鬼花钱所依附的重量清楚明白地告诉她。 她的直觉也告诉她。 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 山鬼在当秦国巫师时,就将自己的府邸给乞儿遮风避雨,他有仁爱之心,他也怜惜与她,他将山上的每一个生灵都视做自己的孩子,他拥有如此荒古之力。 他也看透红尘千丈,品透人心之毒,却可笑的依旧执着地爱着这个凡世,不愿意抛弃是非之门。 是以,山鬼不愿受封于神。 她紧紧握着掌心的山鬼发丝。 ——「无论何等修为,只要取那妖物皮毛,作笔烧灰成墨,在符上绘成妖物的名字,贴在九黎壶上,便是用一方天地将其囚禁起来,必诛之!」 白桃杏眼骤然变得凌厉至极。 该杀则杀!当断则断! 她手中的发丝焚烧成符咒,而后贴在人皇剑上,将妖力催动到鼎盛:「杀!」 心连心的默契,嬴政搂着她的腰肢,在半空中疾射而去,近乎碾压的笼罩于上,人皇剑上缓缓缠绕着金线,灵气不停噼啪积蓄。 「噼啪。」 一剑挥下。 仿佛从苍穹倒倾,剑气纵横三万里。 山鬼血红的眼,毫无波动,这是对既胜既败的妥协:「等了半天,都不见那老狐狸,原来是你用九黎壶将这一天地囚封,就等我入局。好狠的计谋。」 剑气将他撕裂开来。 与天齐高与地齐平的山鬼轰然坠落,陨落时山鬼眼里犹带着悲凉和愁绪:「真可怜,这些孩子....怕是....再也无法解脱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白桃成神 一切都尘埃落定。 白桃也是奋力一赌,落回平地时,压抑的哽咽终于抑制不住,紧紧抱着男人的胸膛:「呜呜呜。」 少女哭声含着蛰伏了多年的恐慌和不安,瘦弱的肩膀还在微微发颤,显得如此惹人怜惜。 嬴政揉着她的软发,哄道:「不怕,不怕,桃桃,朕在。」男人墨发早已如绸散开,带着摄人心魄的张力,小狐狸闭目沉浸在他的滚烫之中,感受这份心神相联的平静。 谁也没有注意到。 头顶的苍穹已经在有生命的呼吸,云气滚动,噼啪雷电不停在其中拍浪穿梭,中心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旁边环绕着一圈日冕的圣光。 便显得里头的暗越发的趋于深渊的浓稠,像个豁口的破布袋子。 与其说,像。 倒不如说,禁制连着苍穹都被嬴政这斩宇宙裂八荒的人皇剑气所通漏出一个大洞!在他们眷念缠绵之时,李斯扶着官帽踉踉跄跄的爬上来:「陛下,陛下,您没事吧。」 嬴政将软糯的小狐狸松开,敛了眉眼:「丞相,朕无碍,你这是?」 面前鬓角发白的李斯,不知道被什么风吹的,浑身已经脏污不堪,活像个叫花子。他松了口气,又见到白桃还在这里,诧异:「皇后娘娘,您怎么在这里?」 李斯口中关怀之意不停,全然是位尽职尽责的肱骨老臣,他见到嬴政肩膀上的伤口,大惊失色:「陛下,有刺客!」 还在祭台上的白桃抬头已经注意到苍穹的异样,看到诡异的云层,心中总有种滚了毛刺的不详之感,仔细想又想不起来。 她拿手敲了敲脑袋,电光火石间,脑袋里闪过些什么。 不对不对,是李斯! 政哥哥在九黎壶中遭遇了时光回溯,他眉宇和身形的痕迹可是藏不住的啊。 为何这李斯毫无该有的惊诧。 白桃豁然回首,就见李斯屈指成爪,于毫微之间突袭直取嬴政命门,这一瞬间她眼里寒光乍现,全然也顾不得,脑海里只有狐妖嗜血和凶戾的本能。 敢戕害政哥哥的人,都得死! 「噗嗤。」 「李斯」胸口被捅穿,那颗妖心被只狐爪握住,显出原本的形貌来,他的银发似皎洁的月光,面目如同镜花水月般不可触摸,瞧着眼瞳睁大的白桃,唇角勾出一抹餍足的笑来。 白桃浑身血液都冻住。 「叮当叮当叮当——」 脚腕上的护妖铃,经狐耳,过肺腑,再化入四肢百骸的震颤。 她握着自己阿兄的心。 这颗心鲜血淋漓,还在她手掌跳动,带着岩浆般的温度。 阿兄手中握着的正是从嬴政胸口剥离的阴阳珠,他和山鬼一样都没有真正戕害人皇,妖祟都无法近身,都只不过都是用了别的法子。 「小家伙。」 白桃眸子蓦然睁大:「阿兄——」 白荼唇角微弯,将那颗珠子轰然捏碎,又侧眸对嬴政残忍宣判:「大秦寿数,不过十五年。」 原来这一切,兜兜转转,竟早已注定。 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滑落,白桃被针扎了般收回了手,浑身抖若筛糠:「阿兄.....阿兄.....阿兄.!」眼前变得嗡鸣模糊,她从未想过,他们兄妹再见,竟是如此光景。 嬴政的神色是透骨的冰凉。 白荼虚弱地躺在地上,仰目瞧着头顶上越来越聚集的雷电道:「你身上有一样东西,待到二十八年后我再来取,嬴政,那时候的你,可是应允了我。」 王气。 人皇的王气。 可人皇失去了王 气,就会死。 白桃痛心彻骨:「阿兄,求求你,不要....」 嬴政立身在旁,道:「若朕违誓呢?」 白荼道:「神明会降下天罚。」 「神明?」他嗤之,「神明,也得像狗一样服从朕。」 好像早就知道嬴政「续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的霸道秉性,白荼指尖轻勾,噼里啪啦的引雷术就此绽放,如同浪成于微澜之间,苍穹已是阴霾四合滚滚雷鸣。 他残忍宣判:「天罚。」 「轰隆——」 荒古的,强大到蔑视天下一切生灵的洪荒气息散发而出,碗口粗的雷电劈下,天地间在这一瞬间亮如白昼,白桃浑身血液都被冻成冰渣,强压害怕,不顾一切将嬴政推开。 「走!」 以妖躯硬生生的抗下这一道天罚。 雷电窜进筋骨,带着席卷一切的逃窜,白桃爪子死死扣住地面,直到磨到血肉模糊,还未她一口血吐出,第二道天罚随着第三道第五道天罚轰然砸下。 「轰隆——」 「轰隆——」 痛! 恨不得吃掉整个手掌,就此死掉的痛楚。 天罚如同刀刀薄刃刺入蜜蜡,割开她的脏腑,淬炼她的窍穴,摧毁再不停的重塑,白桃被雷电释放的恐怖力量包裹,周身气脉全部打开,神识却越来越清明。 白桃隐隐约约察觉到什么,瞧着自己的双手。 天上劫云缓缓逐渐退散。 圣光笼罩下来,阿兄还是勾着餍足的笑,对她温柔道:「真乖,这不是天罚,是阿兄手上背负了太多的杀孽,有杀孽,就得其恶果,阿兄早就要死的,你杀了阿兄,你就有功德。」 何等精明,堪称算无遗策的谋算! 男人说完了,似乎困倦了,再也支撑不起来,像是过往无数个菩提树下暖阳的间隙,双手合在腹上,就这么在她身旁陪她小憩:「小家伙,六国王气,无量功德,这就是阿兄带你走上的成神之路。」 脑海中紧绷的弦轰然崩溃。 白桃只觉天旋地转,浑身都宛若被荆棘扎得遍体鳞伤,忙爬过去,紧紧抱着他,「阿兄!阿兄!」她连再说别的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死死的抱着他。 清隽的身形在她怀中消散,是海上升起又破碎的泡沫,白桃只觉得浑身也随之破碎坍塌,无数的风从身体里穿梭。 明明面前的一切都变得纤毫毕现,尽在神识统御范围之中。 她却变得如此的轻盈,轻盈到连悲痛都无法挽留:「阿兄......别走....」 嬴政垂着眸子,走了过来。 还未靠近,白桃却不由自主的瑟缩后退了一下,眼脸滴落剔透的水珠,落落分明,哭着道:「政哥哥,阿兄没有了,桃桃的阿兄没有了!」 那是从她咿呀学步,再到如今的阿兄啊。 是最好,最要好的阿兄。 她觉得这凡间几十年来的修行不过就是浮光跃影一场梦,她似乎还是那只菩提树下一回家就有阿兄陪伴的小狐狸。 可是她的阿兄没有了。 没有了。 有些回忆如同天光乍破,哀嚎徘徊在胸口,随时等待着炸开,白桃恍若大梦方醒,「我们涂山氏为神为妖,也是堂堂正正,无愧于天地。」 「政哥哥,我不亏欠你!」 嬴政愕然,眉心缓缓聚拢:「桃桃?」 有什么牵绊被缓缓斩断,风聚之放肆风散时亦无常。 白桃闭上眼睛,袍袖解开了凡尘枷锁般的轻盈,散开在身后万丈云海中:「太痛苦了,政哥哥 ,忘了桃桃吧。」 * 这场咸阳城的隆冬冷侵心骨。 雪花片片片片坠落。 街坊行人匆匆,拂袖轻拍琼花,妇女们紧闭窗扉,隔绝凛冽朔风,围炉煎茶把笑话,有小童复又打开窗扉,叫笑道:「阿娘阿娘,外头梅花开得可真好。」 梅花都是秦国官府种的。 每到冬天逢开,或含苞或怒放,现在零零星星星的红萼散缀其间,火烧般的红,却又红的冰莹曼妙。 赏到心底,就是如金如锦的暖意。 「别关了,就这样开着吧。」 「皇后娘娘最喜欢梅花了,皇上就差人到处种得满处都是,每到冬天,花开得真是喜庆,哎哟,真是恩爱似胶,夫妻两个伉俪情深的,连看花,我真是看羡煞也。」 「人打小就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在那摆着,你羡不来的咧。」 「对了,皇后娘娘是谁?我怎么记得皇上没有册立皇后的。」 「是好像是没有皇后...」 「奇怪,那我刚刚怎么说什么青梅竹马,方才你们又咋个还点头了?」 外头大雪还在风洒满城。 株株梅花停在原地凄凄冷冷独放,起花是喷火蒸霞的颜色,落花被行人踩踏了,去往该去的地方,留下一地梅香徒惹长醉。 ——「再过几年,也该是华盖满咸阳,红雾绯绯落雪中。」 咸阳城的这个冬天,再也等不回它的女主人。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天数已定 「知来鸟能窥前时之路,也可预后时之事,君上身边纵然有赵高,李斯环饲在侧,可妖星,到底是您啊,皇后娘娘。」 张学舌身形如鹤,松松散散坐在地上。 他头簪着木筷,身穿寻常不过的粗布麻服,旁边鸟笼里的玄鸟瞧见狐妖前来,不断的在原处蹦跶。 白桃还在门前。 刚刚抬起一只爪子腿儿,正要迈进来。 张学舌抬眼看她,神色空淡,好似打坐在野云长坠的奇锋之上。 白桃手提着一盒虫子,见这地方跟个山野洞窟一般无二,连块木板子都没有,遂放在墙边。 她眼尾拉开,笑得无端妖冶,「什么妖星?君上起初与本后拜宗庙时,可是狂风大作,列祖列宗齐齐显灵,当日就暴雨倾盆,不日大雪封满山,来年河渠通,关中仓廪富饶,转瞬便已鲸吞六国。」 张学舌笑了笑。 「本后和君上自幼就在赵国结识,如今相携相伴二十余载,转眼光阴一晃而过,他也即将泰山封禅,筑坛祭天,报天地之功。君上说,得我何其有幸,还说本后可是他的祥瑞呢。」 他平静的看着她:「你是天地造化灵物,道行高深,大秦运势如何,你身在其中该有体会。」 白桃瞧着鸟类里面扭着脖子好奇看她的玄鸟,说道:「宫中太闷了,你在外头待的可还习惯?」 张大学舌回她:「宫外是热闹些,怪不得皇后娘娘也喜欢常往宫外跑。」 「你出来倒是堂而皇之的,也不怕有哪个道士拿了你去。」白桃精致的眉目蹙了下,状若思考,「不错,张学舌,你叫这个名字,比起凡世七彩鸟的称呼,可顺耳多了。」 「有娘娘在,还有哪个不长眼的道士敢闯进咸阳。」 他道,「云梦泽上贪睡的一场大梦,平白遭了一场囚禁之灾。」 「也没见你回去。」 「给世人讲完一场帝国的故事,不是更好吗?」 「这个词好新颖耶,什么是帝国。」 「强大的统治,辽阔的疆域,杀伐和正扩张,缔造出传世的文明,还有,万古的帝王。」 张学舌眼梢扬起,木栅迸进的光将其瞳孔割裂,「娘娘,这次论说不收你钱,你想听听吗?」 白桃凝视着他:「为什么?」 「娘娘要问为什么,知来鸟只是讲故事,娘娘得问天,这是天注定的命数。」 「.....我要是现在离开呢。」 「娘娘,您入世扶助明主本没有错,赵高,李斯都在辅佐明主,要说为什么,这都是天注定的。」张学舌悠悠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啊。」 这都是,天数啊—— 日光倾斜至这间茅屋,是薄暮的黄昏,是兼容也是凝聚,带着暗红和湛蓝的底调化作红烟沿着屋脊蔓延。 屋内已经是早无一人,狐妖和鸟精都不见了。 徒留落了灰的鹤袍,玄鸟尖锐的足攀住屋脊,而后振翅一飞,在黄昏中,它的翎羽折出绚烂的波光。 这一跃,跃过了山脊。 咸阳城内的黔首还在拥挤着,吵闹着,推攘着,是为了生计而奔波,是是非非,叨着扰着,一切都在大秦的统治之下有序进行。 喷薄的橙日冉冉升起,无际的苍天都被映出金红,混沌中透着鲜亮。 玄鸟拖出一尾梭子剪影,落在宫殿之上细梳着羽毛。 这些年的日子过得格外的快。 翻天覆地的运作。 红火和炽热,秦国的官署放置在这里听受着始皇帝的思想,皇帝就如同风驰电掣的巨人,而官署们不得不奋力 跟随大秦首脑的脚步。 这些年来。 秦始皇每日俯首政务,从未停歇过一日。 他已经完成了四次大巡游,向着五湖四海,山川异域宣誓着他的政权,进一步凝固中央集权,并暗中派兵对复辟势力进行了清剿和镇压,期间遭受无数的艰难险阻和刺杀无数,可始皇帝以傲视一切的秉性。 扫清一切阻碍,将他的大业进行下去。 修筑驰道,修凿灵渠,南征百越,北击匈奴,并建造长城抵御要塞...座座高山平地拔起,河山重新盘整,他已经在青史上几乎填满了浓墨长篇。 可终归凡人之躯。 夜以继日的操劳,连轴不停的宵衣旰食,嬴政的身体垮下来,一日不如一日,就连太医也在旁束手无措,只能眼看着他越来越苍白病气的面庞。 以皇帝专断的性情在,他们连劝阻都无能。 「下去。」 嬴政挥了挥手,喝令他们退下。 而后负手瞧着挂起的羊皮地图,那广袤复杂的岭南,各支族裔盘根,复杂而未开化的原始制度,越人部落成群。 尚无家国理念,又好相攻击。 六国复辟不休,大秦根底还在摇摇欲坠。 一旦中原发生变故。 这有五十万秦军驻扎的岭南,刚设立的南海、桂林、象郡三郡,尚未稳固的统治,秦军惨烈征取的百越还尚未融合中原文明,怕是就此付之东流。 嬴政锐利的眼眸微眯。 「召赵佗。」 下方的官署收到命令照常忙碌。 看似寻常的一个晚上。 嬴政和黢黑瘦弱,除了断发文身几和越人无不同的赵佗彻夜长谈,这位帝王以惊人的高瞻远瞩将华夏的疆域用不可思议的方式持续保留。 若干年后,狼烟四起,中原岌岌可危时。 赵佗毅然决然的斩断了与中原的通道,用了半生在岭南继续传播中原的文明,将其种子,悉心播种成参天大树。 「赵佗死生,不敢背先人之故啊!」 赵佗领着密令走后的后半夜。 嬴政就这么半躺在偌大的寝殿之中,手脚冰冷,伏在榻上咳嗽不止又发了高温,混混沌沌中隐约瞧见深谙的夜里。 有火光冲天。 「来人!」 太监脸色发白从外头进来,「陛下,不好了,长乐殿走水了!」 「不好了,长了殿走水了!」 「快来救水,快快!」 「快去井里打水啊,你还....你愣着做什么?」 「怎么会起这么大的水。」 宫女太监们忙乱成一团蚂蚁,纷纷扛着水桶和水盆往返,可是杯水车薪怎么能够解救得了滔滔烈火,只见那火势贪婪的舔砥横木房梁。 「走水啦,快快快!」 几个呼吸间,那彰显皇家之极贵的雕栏楼阁就被吞噬,哪怕神焦鬼烂也无逃门。 宫女脸部焦黑,捧着火盆喃喃:「蕊姑姑?蕊姑姑呢?」 另一宫女慌张道:「奴婢好像刚刚看到个人影进去了,那身形好像就是蕊姑姑!」 蕊姑姑冲进长乐殿。 她于焚烧中环盼故人,残垣中抓寻巴望。 几十年过去了,昔日的小女孩已然茶烟鬓丝,红衰翠减,像她这个年岁应该早就打发出宫嫁人生子。 死赖在宫里又有什么意义,萧蕊儿也没有主子要伺候。 她的主子呢? 火焰冲进鼻腔,蕊儿眼中的泪水轰然迸溅,断木堪堪从她身边滚滚砸落,炙热的温度 让她只觉得自己皮都要被翻起来。 「奴婢的主子呢?!」 蕊儿大声质问,声调呕哑嘲哳。火烬还在疯狂起舞,她魔怔了似的,直直瞧着那张从未有人坐过的花草软垫,旁边摆着的是燃烧的藤枝花蔓铃铛球。 有人就坐在这里,见到她来了.... 会怎么样? 脑海中闪过零星的碎片,蕊儿却再也想不起来,还有那时常摆放上去变冷的烧鸡,顾厨子时常的叹息,忙碌的魏地花匠。 她萧蕊儿守在这冷清的宫廷,守着这里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萧蕊儿大笑一声,跪倒在地。 滚烫的地面,是烧得黢黑的暖玉,她的视线,空放不到尽头。 「噼啪——」 火蛇还在放肆缠绕。 在萧蕊儿失去意识前,火光里竟有一人形朝着这里走来,那人身量不高,头戴着斗笠,下巴包着白布,斗笠还在滴答滴着水,几缕长发也被水沾湿了,黏在瘦弱的锁骨上。 他双手合十,低头对上蕊儿那双涣散的眼睛。 蕊儿迷失在他那双瞳孔里,瞳心黢黑,瞳圈为绯红色,上面是覆着一层一层水雾的潋滟,「你是?」 问完,她彻底失去意识。 殿外的嬴政紧抿了唇。 他站在长乐殿外,处在阴霾的火光中。 小胡亥慌慌张张的跑过来,站在父亲后面,男孩看到眼前的坍塌,觉得身上有什么缺了一块,被万蚁啃噬的疼痛,「怎么,怎么就起火了。」 他虽才十岁,还带着婴儿般的肉脸,但已初初显拔棱角分明的清峻,除了没有父亲的成熟和霸道。 站在高大的帝王后面,胡亥身形几乎是小个的娃娃,「蕊姑姑呢?」 嬴政已像道阴影般离去。 胡亥眉间染上寒意,大声质问:「蕊姑姑呢!」 这几年来,这位守着长乐殿的蕊姑姑对他有难得的温情,是没由来的,寻常黔首长辈般的关怀,如同她细细精养的那些长乐殿常盛的花。 宫女道:「殿下,还在,奴婢们正在找。」 「快找!找不到一个个打***板!」 「诺!诺!」 长乐殿还在坍塌,火光冲上云霄,近乎是绚烂的,又是荒凉的,胡亥空茫着眼,他在殿门口走上一步,两步,三步,膝盖都不用打弯,就记得该走什么样的步子。 他应该常来这里。 怎么会? 宫里头只说他是陛下的孩子,大臣们明面上也是对他从无欺瞒,却从来说不清楚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呢,他的母亲又是谁。 第一百六十八章 方士徐福 长乐殿烧到天明。 里面的盛景连着蒸腾消散了,蕊儿被宫女在一处角落里寻到。 浑浑噩噩的颠簸中。 被背起时她瞧着那黢黑破断的梁架,眼角流下一滴泪来。 命蹇时乖。 咸阳宫中不知道犯了什么冲似的,大秦皇帝回殿没多久就咳血不起,太医们为其诊断,都是面色沉重,缄口不言。 唯独宫中的鸟儿叫得慌忒欢,在数也数不清的枝丫上蹦着。 过了几日,皇帝从榻上起来。 宫中那点窃窃私语也扫荡开了,大秦的官署如常的忙碌,将那些未断的的命令既往的执行下去。 谁都能垮。 唯独皇帝老儿再怎么样都得撑着。 不然这偌大的新朝,可该怎么办才好呢。 拧完湿哒哒的被单,宫女将被单展开挂在横木架上,又用手掌将被单摩挲一遍,直到没有一丝皱褶。 她端着木盆。 乍然瞧见蕊儿姑姑房门口有水。 那水不是淋的,是好像被什么东西拖过来,一路湿哒哒的。 宫女觉得奇怪,歪着脖子走过去看,捡起了地上一枚鳞片。没曾想被个老姑姑用手势打断,「好了,你出去吧,看着点,这里,谁也不许进。」 宫女走了,老姑姑也随之出去。 蕊儿站在屋里,拿起一把铁剑,这铁剑长八尺,因急急赶工所致剑身样式粗糙,但是这铁剑剑口,是仿致鹿芦剑一比一精细打磨。 她萧蕊儿记得宫中的每一处。 花草树木的长势,亭台楼阁的雕纹,宫中的簪子,簪子的簪头,簪挺,还有上面的金,银,玉,珠,玳瑁。宫女的穿着,她们袖口是什么裁的,鞋子上缀的花饰,腰带是怎么系,袖子是敞口还是收口,她一眼就能清楚其中的成色,也看得出什么门道。 这些大大小小琐事。 在她萧蕊儿眼里。 就是规矩。 萧蕊儿用指尖轻轻抵住剑尖:「那日娘娘身上带着血回来,奴婢被吓坏了,奴婢瞧着娘娘身上的伤口,一眼就瞧出了不同,伤口非寻常秦剑所刺,奴婢暗暗留意各家兵器,直到陛下收尽天下兵器时,也没找明白,鹿芦剑找回时,奴婢远远站着看了一眼,未曾不在怀疑。」 旁边坐着湿漉漉的精致少年。 他戴着斗笠,声音清清:「你之前救过我一命,我偿还你一个请求,如今你记回你的主子,我们的因果也了结了。」 「了结?」 萧蕊儿转身,紧紧攥着案角,声音流出愤恨和悲怆,「不,没有了结,你只是个妖孽,你怎么能理解我,我要的不是这些回忆,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不见了。」 「我萧蕊儿做了一辈子的奴婢,可我的主人呢?!」 说到后面,已经是哽咽。 是很多年前冰冷如青石阶的日子里,有个小女孩踩着石墩墩问她,声音软软脆脆:「你是叫什么?」 「奴婢叫蕊儿。」 「那你会什么?」 「奴婢会吃,还会玩,还睡。」 她带着她玩,带着她出宫赛马,对她说,「你不用怕输赢,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敞开玩,我给你把底兜着呢。」 小女孩会拉开帷幔趴在榻上托着下巴对她嘻笑,「你守夜会不会很困,要不你就睡我旁边吧,哎呀,你不要守着那些死规矩,守什么夜,我很厉害的,我以前在宫外的时候,什么豹狼啊,都得绕着我走。」 在她赏赐别人的时候,会一直注意着她:「我知道你们凡人一向在意这个,别人有 的,自个人不能落,你既是跟着我,我便也不能少了你,委屈你去。」 「娘娘....」 她待她一奴婢推心置腹,也是恩重如山啊。 萧蕊儿眼眶发红,沸腾的心绪牢牢缩在瞳孔里,即将等待着冲垮,煮沸。 她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对外头道:「进来吧。」 外头身材魁梧,身高八尺的侍卫走进来。 他甫一进来就连屋里的光亮暗下来,紧着这侍卫双手扶膝跪了下来,低下头颅。落后与他两步的,进来的则是个年轻貌美,面色慌张的宫女。 萧蕊儿:「都站起来。」 两个怯怯的站起,对于宫中蕊姑姑的恐惧,已经有如实质,好似有什么把柄被她牢牢握在手上。 萧蕊儿将手中的铜剑丢在侍卫面前,冷冷说道:「进了秦王的护卫军,就为了一个女人,你不要白白葬送那么好的前途!拿起这把剑,捅进你这私会情人的胸口,只要进一寸,你们违反宫规一事,老身自会替你们抹去。」 宫女脸色苍白。 那侍卫二话不说,提起剑尖「噗嗤」一声在宫女起伏的胸口上炸开了血花。 萧蕊儿走下去,扯开那宫女的衣襟,眼底是一片浓重的黑暗:「不错,绝对不会不错,这伤口的弧度,不同身高的人,就是不同的切面,就是被鹿芦剑所伤,陛下去泰山封禅,娘娘那日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再也没有回来!」 那宫女被她的厉色吓着了,伤口的痛楚滚上泪水,她愣愣的瞧着情郎,情郎却只顾低下头。 直到蕊儿又厉声:「杀了她,五十两黄金!」 「噗嗤。」 宫女应声倒地,侍卫端了盒子跪下谢赏走了出去。 日光在这一瞬间,与地上斑驳的血珠一样变得刺目。 坐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少年抬起袖子挡住蒸发的光线。他那纤细的五指刚捧起一杯茶,蕊儿逆着光,拔出簪子抵住他的脖颈,「是他!一定就是他!谁敢在宫中拿历代王剑伤人,宫中的人少有他那样的身高,为什么这么多年,娘娘凭空消失不知所踪,娘娘到底是被谁所害!!」 少年抬头看她。 他下半张脸所蒙的白布臌胀,像是其中有鱼鳃在呼吸:「我...我不知道。」 蕊儿掐着他脖颈往上抬,「老身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什么没有见过,你不过就是个妖孽,你不是什么豹狼猛兽,你就只是条鱼。你告诉我,是不是他!是不是他!」 她太激动了,像是癔症一样抖个不停,眼眶略微凹陷下去,填满的是无处可放的绝望,「你告诉我,是谁害了娘娘!」 虽是凡人,疯狂起来比他还要像妖孽。 或许她不想要真相,只是想要个依靠,长乐殿被焚毁后,继续活下去的依靠。 少年脸上的白布再被她扯一会儿,就要扯了下去,他目光有点慌张,抬起手来又不想伤她,只能眨了眨纤长的睫毛:「是,是他。」 好似溺水的人终于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蕊儿松开手来,却徒然有什么更沉重的东西压下,「是啊,娘娘说过她能一个打十个,她说她是天下最厉害的姑奶奶,这么多年毫无音讯,不是他,又能是谁呢?」 少年用松糕一样的手指扯了扯脸上的白布,就要跳过尸体走出门。 蕊儿道:「站住!」 他停下了脚步,尖尖的耳朵却不停的抖,像是在水里游动。 「你要去哪里?回到你那个池子里吗?如今老身知道你的原身,也知道你的藏身之处,你就不怕老身一抔土填了那里。」 蕊儿疯狂过后,是有条有理的悚然,「你既一直待在宫里,就 有你不得不待在宫里的理由。」 「.........」 少年的声音湿哒哒,有些委屈:「你只救过我一命,还了你一个请求,我们两清了。」 「你要两清?」 他于是不说话了,毕竟尸体还在地上摆着。 「你就不想以人形待在宫里?你是妖精,也该有几手把戏。」蕊儿道,「老身派人给你造势,你伪造成从蓬莱仙岛远渡的方士,不远千里漂泊,为献仙药给皇帝治病。」 没等他答应不答应,蕊儿自顾自道:「你的身份得有个福字,这字是娘娘赐给你的,你不要忘了娘娘对你的恩情,也不要忘了你的根梢。」 「来人!」 心腹从外头进来,说道:「姑姑,有何吩咐?」 「把这里处理一下,安排一下出宫。」 蕊儿闭上眼睛,眼角的皱纹寻着深衣深重的纹理,「去见萧何。」 第一百六十九章 焚书辟复 朝会,大宴。 因平匈奴之祸患,收百越之袤地的庆功,嬴政高坐在龙椅上,十二串旒垂落下来,遮住他深邃的面容使其模糊不清,身着宽大的日月星辰暗黑龙袍,左手边站立的是赵高。 赵高重获圣心,在旁替他徐徐斟酒。 这酒混了些许滋补的药材,是以弥漫出一股子浓郁的药味。 嬴政冷叱:「斟药酒作甚,朕身体康健的很,上老秦酒,朕今日与诸位爱卿不醉不休!」 赵高吓得哆嗦一下,忙不迭去换了。 在下方秦国***和七十博士眼角边光的注视下,伟岸的帝王豁然站起,道:「北驱匈奴,南定百越,安我大秦万世之根基!」 「陛下万岁万万岁!大秦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万岁万万岁!大秦万岁万岁万万岁!」 「威武大秦!」 酒香洋溢,雄声壮阔,戴着官帽的秦吏和穿着博士服的博士们齐齐举爵,接下来就是博士们呈上祝词,歌颂始皇帝功德。 使其广扬四海,威播天下。 下面仆射周青臣率先进颂道:「从前,秦国的疆域不过千里,现在仰仗陛下神威和圣明,平地四海,驱逐蛮夷,凡天下日月所照耀的地方,没有不顺服,歌颂的。」 「陛下还将分封制度改为设立郡县,人人都安居乐业,没有战争的忧患,万代相传,从始至终,谁也赶不上陛下您的威德。」 玩笔杆子的就是不一样。 马屁都拍出残影了。 嬴政在上面微点了点头。 记录官在旁刷刷不停,将这次对话记录下来,以备传播皇帝的恩德至黔首之中,减少他们的反叛之心。 底下另一博士也站起来,祝颂道:「陛下德兼三皇,功盖五帝,五统推行全国,特别是修编秦篆,文字一统,哪怕仓颉在世,也不及万一。陛下如此侧重民生民情,发展经济,融合文化,变天下之变,统天下之统,使黔首们去蒙昧,商贾们去阻碍,天下康泰安宁!」 还没坐下,另一博士道:「陛下修建万里长城,构建一条牢不可破,抵御外敌的坚固壁垒。杜绝匈奴蛮夷之患,护我大秦世代安危,使其黔首们拥有安身立命之所,陛下的功德,早已超古迈今。」 「臣有异议。」 这时,从齐国来的博士淳于越立着步子走上前来,先是轻蔑的扫视了这一群阿谀奉承的鼠辈一眼,捋了捋他那发白顺滑的胡子,道:「岂能大言超古迈今!简直大放厥词!」 全场仿若练就龟息功似的安静了一瞬,刚才炒的热度瞬间熄火。 淳于越扯着嘴角,扬高了声音:「臣听闻殷周的统治之所以传承了一千多年,那是因为国王把土地分封给了子弟功臣,这些子弟功臣,就像是大树的枝丫一样,兢兢业业的辅佐大王,为殷周的安定稳固赴汤蹈火,如今陛下富有四海,子弟却是普通百姓,假如出现像是田常,六卿那样的乱臣贼子,陛下手下有谁能戍守边境?事不师古而长久者,闻所未闻!如今周青臣阿谀奉承,以妄图蒙蔽陛下,又算得了哪类忠臣?!」 说着,愤愤然一扫袖。 这一扫,跟个大蒲扇似的「啪啪啪」抽在一群法家博士脸上,脸都抽成个发酵馒头,更是无可阻挡的狠狠抽在上位者李斯的脸上。 李斯放下酒爵,眉目都是压得紧的,真觉得这淳于越读书读的是什么迷魂汤。 简直读得鬼迷心窍! 那些颂扬的博士们怒视着淳于越,又像是一根藤上结的白葫芦,噗噗的从鼻腔里喷气。 嬴政冷冷笑道:「行古制,乱了近两百年的分封,还是辟新朝,设立郡县,诸位爱卿自行探 讨。」 下面有些博士们互相议论纷纷,嘀嘀咕咕,「周礼行于三代,渊于后世,不可不思古而行啊,礼不可废,古更是不可不遵啊,淳于越言之有理。」 「什么以吏为师,以法为教。按我说,就该以古为师,以礼为教。」 「想当初天子垂拱而治,诸侯四海来朝,八方来夷。」 「如今以法治国,太过严苛,常言道,苛政猛于虎啊,何况实在是有违先制。」 「依我看,就该行礼!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焉无安人。」 「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礼不可废,古不可荒,不尊先祖不尊崇圣君,不思源,何以饮水?」 他们一嘴一个先祖,一嘴一个圣贤,嘴里叼着一群死人甩来甩去。 李斯拿袖子挡着抿了口酒。 泄露的神色还没来得及散味就如同这口酒一般咽入闷肚,如同高高在上的帝王心思一样不可揣摩。 俗话道。 不怕讲道理,也不怕死人讲道理,因为死人根本就无法讲道理,就怕一群活人拿着死人跟你讲道理,毕竟人一旦死去。 他们就是古。 他们就是制。 先人是先河,就该遵循。 就像是一群子无知的人,总喜欢崇拜死去的祖先。 李斯揣摩着差不多了,斩钉截铁的站起来拥趸帝王,叱道:「五帝的治国方法不相重复,夏周商三代的治国方法,也不是相互承袭的,各自为政,并不是非要与之相悖,忘记先德。而是时移世易,现在陛下创大业,建立万世之功,岂能是一群愚昧固执之通晓读死书的儒生能妄自言谈的?」 下面博士们面色变得不太好。 李斯指着淳于越骂道:「你淳于言颠来倒去,就是捡着三代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三代是什么?」 「三代早就做了古,扬了土,掘坟你都找不着地,你就敢拿着三代妄说当今的法令!」 淳于越气得胡子都飘起来。 李斯不给他反驳的机会:「以前诸侯相互争权,出众金招来有学问的游学士子。今天下已定,秦国新律问世,黔首们兢兢业业务农做工,读书人刻苦学习法令。」 「如今,这些靠着陛下在秦国享受厚禄高位的博士,不去学习当今的秦国发令,而是去效仿古人之法,诽谤秦法。」 「这完全就是妖言惑众,蛊惑黔首。」 众博士听到越说越严重,面面相觑,脸色哗然大变。 李斯道:「我丞相李斯!冒死直谏!」 「过去为什么天下诸侯并起,就是没有能够一统,古为何害今?就是粉饰虚言而扰乱实情,所以黔首盲目推崇私学而否定陛下您所建立的功业。」 「如今是帝王天下,区分黑白而遵新法,黔首却依旧推崇私学,以私学来议论法制的是非,以各自的思想妄自议论,批评,揣度,他们是心口不一,阳奉阴违,暗藏祸心,走出朝堂后就在大街小巷议论新法的不是,煽动群众反叛祸心!」 「你胡说!」 有位博士怒而斥之,「讲证据!」 李斯很平静的挥了挥手。 旁边的奴仆们很快就出去,抬了一箱子进来,他继续道:「这都是这群博士们在市井里的大放厥词,他们为了获取名誉,夸虚圣贤以彰显自身韦编三绝的才学,以发表不同政见驳斥陛下的发令来彰显自己的高明,还胆敢率领着一群黔首们造谣诽谤!」 「煽动黔首!妄论秦法!这就是官署收集 的铁证,何况他们已经相互结党成羽!」 箱子已经呈了上去,嬴政正在翻阅。 李斯朝着嬴政拜道:「臣斗胆请求,不是秦国的史书,不是万象阁所藏的书,都要通通烧掉,天下胆敢有收藏《诗》、《书》、百家语者,悉数交给官署一律焚毁!如果有胆敢私下议论《诗》、《书》者,斩首弃市!官吏见到不举报者,一视同罪!法令下达三十日后,还敢有藏书不上交者,黥面罚做苦役,除了一些医药,卜筮,种树,农耕类的利民书籍,只要不涉政,都可以保留不焚。若有人想学法令,必要以吏为师,以法为教!方能彰显我昭昭大秦,万古帝魂!何为一统,这就是一统!」 「彩!」 底下的姚贾忍不住喝彩,说道:「陛下,臣附议。法者所以爱民也,礼者所以便事也。是以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 「臣附议!」 王贲也站起来。 他还在孝中,穿着丧服,道,「流水已逝,博士们既然在大秦为官,吃得是大秦的官饭,却如此的自当自力,良禽固然择木,也需持节,你们自喻饱读诗书礼义,难道就没有听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么?!」 博士们脸色开始五彩斑斓。 秦国官吏听着通身舒泰。 王贲冷嗤:「朝秦暮楚,伪君之行径!这要是本将手下的兵,非得当杀无赦!」 蒙毅也站起来道:「商君常言,国贫而务战,毒生于敌,无六虱,必强。国富而不战,偷生于内,有六虱,必弱,何为六虱?礼乐,《诗》,《书》,修善孝悌,诚信贞廉,仁义,非兵羞战!」 「彩彩彩!」 「彩彩彩!」 爆炸似的喝彩结束后,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等待着皇帝的发话。 嬴政在上方起身冷道:「禁私学,禁妄议,什么苛政,什么王道,朕倒是想看看,光谈劳子狗屁仁德,就能压得住六国复辟,坐稳我大秦江山!李斯!」 「臣在!」 「允!」 众秦官跪倒高呼,「陛下万岁!万万岁!陛下万岁!万万岁!陛下万岁!万万岁!」 淳于越眼前发黑,腿脚发软,栽倒在地,哭着道:「忘却根本,灭绝文明!天理不容啊!天理不容啊!」 第一百七十章 坑儒爆发 焚书法令一下。 市井哗然涌动,大部分黔首们本就是跟风看个热闹,立马散潮而去,显得格外愤恨的是那些尊古敬贤者,也可以说是政治幻想者。 他们眼圈发红的看着秦国的官吏搜寻***,罗列焚烧。 官吏并大举宣告「禁议,禁论,胆敢乱议秦政者,按罪处置!」 公然焚书风波过后。 暗潮仍旧沸腾不息。 儒家士子们口径统一,对嬴政毁文明的行径愤怒不己,私下聚集起来更是赤着膊跳着脚怒骂。 骂了之后,就是否决新政。 言之凿凿指着陛下当时泰山封禅,天雷滚滚,惹天神众怒,嬴政不是天命之人,也就是不是天神真正认可的天子。 为什么呢? 真正的天子得是像三王那种垂拱而治,四方跪伏的仁德之人。 嬴政不是。 统治实在是暴虐,残忍,不仁! 儒生们甚至拿着嬴政囚禁已逝赵太后以及编排的种种说事,更是将嬴政钉在儒家学派的攻讦柱上。 嬴政和儒家的决裂。 暗藏在咸阳城地底下汹涌的六国复辟者岂能不大肆搅合一番?是以各种唾骂嬴政暴政的鼓噪已经甚嚣尘上。 甚至还有收受财货的方士,阴阳学家,星象家,堪舆家,面相家等大肆点火。 哪里都能挖出刻字石头。 刻着「始皇今年死」 「始皇明年死」「始皇后年死」 「始皇到底哪天死」还掐算出位置。 「始皇帝明年会死在这个林子里」「始皇帝会死在这个粪坑」 「始皇帝会死在我家」 又是算出哪颗星星,说「秦政不详」「秦政有悖天道」「亡秦者,必定魏也。」「亡秦者,必定赵也。」「亡秦者,胡也。」 再就是说自己见过始皇帝,说始皇帝面相不好,怎么个不好? 「豺狼虎豹,非明主也。」 「长得很吓人,还亲眼看到过他吃了好几个官员。」 这群子宣称自己手握天机之人,每次造谣都要大肆渲染一番。 没有比恐惧传播更快的捷径了,他们起初会偷盗死人堆在原地,引人瞩目后再挖掘,后来直接是挖些奴隶的眼珠子,泡在水里窥天命,还有缝制血淋淋人皮鼓以声乐喝唱。 甚至推几个「附魔」之人进火里滚爬焚烧。 被烧得惨叫的驱魔人都要爬到人身上了,黔首们被吓得两股战战,屁股蹾在地上都磨平了。 别管说什么了。 滚跑回去擦擦汗就是风风雨雨,慢慢传出去就是变了个大味。 为什么这群子六国复辟者要拥趸儒家? 毕竟。 他们要想推翻大秦,就得举着光复王道仁政的旗帜,不然何以拥有一呼百应的号召力。 当初的齐国也是打着尊王攘夷的招牌,以正天下。 此政治手段基本大同。 并屡用不爽。 「陛下,国家之所以安治,一靠法度,二靠君主的魄力,三靠的就是权力,法度是天子所建立以用明确公私的界限,也是和黔首划清的界限,如今儒生和一群子方士大举议政,煽动黔首抗秦,已经是违抗秦国法度,触犯到了陛下您的圣威,常言道,蛀虫一多,木头就被折断,缝隙大了墙便会倒塌,国家了有这些蛀虫,国家就有了缝隙,还请陛下您对他们进行教化。」 李斯跪在嬴政左下,侍从陆续搬了两箱子收集出的罪证。 从掌管廷狱出身的丞相。 言之有佐 证,上奏有方策。 就好比焚书令甫一出口,那必定早是在心中反复嚼咀,酿造成了酒。 李斯又双手撑地道:「陛下,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啊陛下!我李斯就算背上千古骂名,也绝对不允许这些愚昧的儒生敢拿着三王轻而易举的否定陛下您的万古功业!」 嬴政扬手。 赵高抽出几本竹简,平平的递到嬴政手上。 翻开竹面,嬴政狭长的眸底真叫什么都看不清,好似有刀刃迸发,在空中「噼里啪啦」的扫荡。 紧迫的低压中,李斯忖度着时间还欲再说,嬴政丢下道:「丞相辛苦了,即刻打下诏狱问审,势必揪出六国反贼。」 「是!」 李斯拎旨后退出去。 赵高掐着时辰侍候着嬴政喝药,水晶帘幕下的嬴政手心虚握拳咳嗽了几声,隔得远了都能瞧见他被边泛黄的里衣裹着的硬挺胸膛在不停的震颤。 「陛下,该用药了。」 「出去。」 陛下太过于讳疾忌医,赵高端着药碗犹疑不定,外头有太监进来了,低低的附声在赵高耳畔。 赵高听完舌根好似僵住了,半响也开不了口。 「说!」 赵高道:「是蕊姑姑,她朝陛下您举荐一个从蓬莱仙岛远渡的方士,不远千里漂泊来秦,朝陛下您进献仙药,现在就在外头候着。」 嬴政还在批着奏折,带病中的他,坚不可摧的同时又带着些许平和淡静。 赵高在旁弓着背,细细的给他磨墨。 那墨搅合起来就变成了浓稠的水流,流入眼睛里,渗入日光双双分化,外圈变成了红色的瞳圈,内圈就是瞳心的黑色。 鱼精就生出这一双眼睛,戴着斗笠缠着白布进了皇宫。 他走路的姿势很奇怪,像是不得不咬钩的鱼,岔着尾巴左右摇摆。 蕊儿走在他身边,突然说道:「娘娘也是妖精吧。」 鱼精不吭哧。 蕊儿道:「娘娘就像是四季,四季有春夏秋冬,却不止有春夏秋冬,娘娘生在皇宫中,却好像不属于皇宫里的人,她与什么人都不一样。」 走廊的尽头,有两只鸟儿停在那里,伸着长长的喙啄着羽毛,没等人靠近就飞走了。 殿门到了。 鱼精在白布下的鱼鳃才终于肯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的还在寻找那些鸟的踪迹,宛若才注意到旁边的凡人,说道,「献药,我要是不会——」 蕊儿静静地端着双手。 走廊的两端有铃铛垂下来,树影婆娑敲着叮叮当当连带着她的腰带舞动。 她却没有一丝凝滞,「娘娘说过,这世界上的人分为三种人。」 「?」 「有用的坏人,没用的好人,以及死人。」 鱼精甩着尾巴很乖觉的走了进去。 太医门以身试毒校验着那颗仙丹,确认无毒无害后,这枚暗红的丹药泡在了一盏清泉水中,散发着腥臭的气味,带着咸咸的,微苦的味道被嬴政服入肚腹。 效果是惊人的。 在丹药入肚的一瞬间,他的精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焕发,蓬勃的朝气顷刻间塞进他那紧实的身躯。 就连发白的薄唇,也变得红润。 赵高睁大双眼:「陛下......」 太医们素来是望闻问切,只消一看,再上来把脉,神色凝重得颇为不可思议,「陛下这气血,已是逢春活虎了,这药,真乃仙药。」 嬴政也觉得这枚丹药入了肚腹。 像是蛟龙出海。 腾跃着 疏通他那滞涩的经脉,扫开他多日来的疲累,恍惚间回到了白齿青梅,策马能翻天地暗的少年时。 遣退了其余人,徒留跪着的徐福。 嬴政走出来道:「你来自蓬莱?」 徐福嘴巴在白布下吐了个泡泡,迟疑着没有说话,嬴政问道:「蓬莱,朕从未听闻,那是什么地方。」 「仙人住的地方。」 「那你是仙人?」 徐福摇了摇鱼脑袋:「我不是仙人,我...是凡人。」 「岂敢称仙药?」 他哆哆嗦嗦,好似煮沸的鱼被嬴政用一口锅扣在里头,逃生无门。没等鱼精回答,嬴政淡淡:「你说,朕还能活多久?」 徐福顺势吐泡泡:「陛下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说实话。」 鱼精觉得这话揭不过去,只能耿直着道:「不能说,说了我会死。」 这句话本身就是种回答。 嬴政闭了闭眼,却越发的稳重如山,丝毫不能动,「朕问你,这世上有仙人么?」 「没有,仙人纵使有,也不会存在这个世上,就连仙人这个名号,也只是凡人的癔想。」 「你对海面上的岛屿熟悉么?」 「我从水里生出,我从不畏水。」 「你替朕出海,寻找长生不死药。」 鱼精听懵了,两颗鱼眼睛齐齐冻住,有种慢慢聚拢在一起的意思。嘴里还没来得及吐泡泡,面前散发着人皇之气的帝皇就不见了。 它只能啪啪的叩首,退了下去。 鱼精走后,嬴政双手撑着长案,仰看诺大的秦国地图,天圆如地盖,地方如棋局,天地有多大,他大秦的疆土有多大? 南海,百越。 辽阔无际的海面是否存在岛屿,六国复辟势力还会残存在哪里。 「咳咳。」 嬴政坐在长案边,翻开李斯搜寻的的儒家和方士勾连六国复辟的证词。 卢生表面是替他寻求仙药,实际在拿着姚贾,顿弱等在灭国之时获得的逃亡势力名单在暗访六国复辟贼子。 他身上带着财货辎重无数,可如今竟也勾连了复辟人士。 敢反他大秦! 「咳咳。」 他手心摊开,是无知无觉的一滩血迹,丹药能缓解病痛,却无法医治根基。 嬴政满目深渊早已木然,靠在榻上微闭了闭眼,满头泼墨似的青丝,如暗暗郁郁的苔藓爬满了骨架。 他蓦地掀开眼皮。 「来人!」 时间是个很残忍的东西,它会变成一把刀,你总不能等这把刀先落下来。 赵高忙进来:「陛下!」 「妖言以乱黔首,危我大秦安邦,但涉此事的儒生和方士,一律活埋。」 「是!」 第一百七十三章 帝皇崩殂 离开琅琊,继续北上。 辽阔的北原有什么。 是大野惊风牛羊下,是白草连天野火烧,是连绵的篝火醉人的马奶酒,是呼声喝声欢笑声,是苍穹下架烤的饼香肉香酒香… 那即将要竣工的万里长城,绝塞平川堑的壁垒,使不敢南望的匈奴再也不能侵犯华夏的不倒屏障。 可连续不停歇的奔波和车马劳顿,使将这一切都变得遥不可及。 嬴政这些豪情宏愿被困囿在这副早已被掏空的病躯里,死去鱼精的丹药已经被彻底殆尽了。 他矍铄的精气神就似过眼云烟般在大臣们眼里飘走了。 皇帝不得不暂且驻扎沙丘宫养病。 沙丘宫是一座久远的旧都。 更有着历史的古韵,因独特的风蚀,久而久之这里的土壤就变得沙化,堆积成丘。 远远看去,山峦轮廓起伏变化,滔滔黄浪斑驳不绝,沙丘宫就如此朴拙的环拥一方,里面檐宇下的植被尚且浓郁,给人遮以清凉的渊薮。 时值七月早秋,还踩着秋老虎的尾巴。 铺着绒红黑金地毯,置着奢靡的冰山,正源源不断的给这座寝殿降温,太医们面色凝重,老迈的目光落在重重帷幔里的嬴政,或噤声或无声叹息。 时不时的突兀咳嗽声打破这份静谧,胡亥在旁边拿着蒲扇煮着袅袅药汤。 他十五六岁,身量已经拔高他额头的汗渍不停熏蒸流下,连着尚未长成的脊背也被汗湿。 胡亥扯过旁边赵高递过来的帕子,胡乱擦了擦又丢在地上,拿起厚布巾提起紫炉。 “哗——” 滤过药渣的褐色药汤就倘入碗中。 他端起碗吹了吹,圆圆的眼睛似乎蒙了一层青灰色的水壳。 这一番行云流水的动作下来可谓是娴熟无比。赵高在旁喟然感叹道:“小殿下这些天来,衣不解带,奉茶端汤哪一样不是亲力亲为,真是一片拳拳孝心。” “他是我父皇。” 胡亥说完,过去跪着奉上汤药,嬴政被病痛折磨得日夜难眠,睁着眼也就是硬撑着气力继续批阅奏章。 他瘦削的下巴弥漫出苍白死气。 手中紧紧拽着布帛,想颤抖着起身。 皇帝秉性,一切都是亲力亲为,素来不喜欢经他人之手。 胡亥眼中酸热,跪在父皇旁边端着药汤,嬴政用力握着那布帛,喉腔丝丝喘气道:“咸阳城,又闹事了,咳咳咳!咳咳咳!” 胡亥伸手拍着父皇的脊背。 触手就能感觉父皇的高热像是能够把人能够烤干似的,胡亥只能睁着眼珠子看见一滩刺目的血迹从他手帕中展露。 嬴政似无所觉,道:“外匈奴,内复辟,华夏尚未安息,复辟依旧猖獗,六国贵族能够勾连儒生,何况乎不能勾连匈奴。内忧外患当头,朕只能不懈的与死神相搏,笑也,笑也。” 胡亥跪下,哽咽道:“父皇。” “哭甚?去宣蒙毅。” 嬴政淡淡道,“朕只要还在一天,谁敢猖獗!” 蒙毅佝偻着背进来了,外面两层甲士护站着,过了一个时辰,他走出来时候踉踉跄跄,眼角含泪,曲折忠肠的回望,“陛下——” 喊罢。 这位位高权重的上卿带着替始皇帝去往名山大川祈祷神灵。 实则回咸阳镇压复辟,清扫祸患等秘密任务出发了。 胡亥端着那重温的汤药进去,顾不得被烫出绯红的手心,亲眼看着父皇将暖药喝了下去,那药很苦很腥,火候是温润入喉,他亲口尝过的。 “苦吧?”嬴政放下碗,突然道。 胡亥忙摇头:“父皇,不苦。” “亥儿,你要知道,忠言弗与耳,就如同此药,难以咽口。”嬴政道,“奸臣不一定祸国,贤臣不一定安邦,权势握在手里如同一根马鞭,策马就是千里。你要牢牢握紧。” 胡亥愣住。 他好似触碰到了什么,连三魂七魄都似被抽离了。 “父皇.” “国无常强,无常弱。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嬴政用掌心撑着膝盖道,“为什么那些高喊着仁德的旧贵去抨击秦法残暴不仁,而我们的臣民却无比拥戴,拼命争取。” “因为这个天下有很多阶级不等的人,布衣,奴隶,商贾,权贵,地主,工匠只有我们秦法给了他们公正,给了他们改变命运的机会。” “胡亥,你起誓!” 这如同耳畔炸起的惊雷,胡亥耳中一片嗡鸣,嬴政的威压就像是拉紧的命弦架在他脖颈上。 他嘴唇嗫嚅了几下,看见嬴政口中的鲜血咳出来。 他本想过去搀扶,却又立住了。 嬴政眼里岌岌可危的那道弦好似要割裂开来,胡亥双膝噗通跪地:“父皇,父皇父皇,我胡亥发誓,必将秉承父皇之志,奉法国强,延续我大秦基业,乃至万世!” * 嬴政觉得自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最后尽头。 晚上的沙丘宫是烛火通明,燃烧的驱蚊草成堆成堆,弥漫出来的是浓灰烟雾,散发的是叶片剥开叶络叶肉,又噼里啪啦混着沙丘宫特有的风土气味。 嬴政被气味呛咳了几声,顺了顺胸口,觉得自己又好些了。 脚步不自觉的迈得快了些。 屏退了跟来侍卫,他走到了一棵古树下,被那浓稠的阴影照着。 暗暗喘了几口气。 触手的树干是斑驳的,摸下来还有刀枪斧钺的痕迹,他喟然叹一声:“老家伙,不过经历些许风霜啊。” 只能勉力支撑着自己没有倒下,却妄想着还能继续走下去。 走得更快,把这条路走完。 嬴政喘了几口气,双腿就像是僵硬的树皮一样,变得毫无知觉。 他仰起头,亘古不变的星河撞入眼瞳,他忽然想变得和这些沙丘宫夜鸟掠飞一样的,是烟消云散里的不散,朝着头顶的繁星而走。 是寂寥,是盛大,也是璀璨。 折断树枝握在手里充作拐杖,嬴政抿了抿唇,有些不喜。 印象中他拿树枝握在手里还是个垂髫小儿,那时被赵国官兵追赶的四处逃亡,瞧见赵兵腰间那明晃晃的大刀,大冬天握着树枝在屋子里盲刺盲砍盲杀。 幻想着能够有朝一日屠刀反握。 那些年的冬天冷入透骨,抬头就见雪山千仞。 唯靠着胸腔里烧起来的一团烈火,烧到现在,走到现在。 “像你这种什么都能不择手段的人,你只配无依无靠,孤老一生!” 脑海中突然想起尖利的声音,多年来阴魂不散的剐蹭着耳朵。 嬴政垂着深邃的眼,瞧见自己手中的拐杖,用力一按地上就能戳出个印子来。 是悉心抹灭的岁月,再度浮起的掐痕。 大不了不拄了。 丢掉拐杖,嬴政笑了起来,负手而走,玄袍烈烈,光看步子,倒还真像依昔立志排山倒海,掀出一番天地的少年。 天上的星河正值灿烂,飞宏旋转,点点萤火汇聚在越走越快的帝王身周。 “呦呦——” 长听不尽,空灵悠远的呼唤声。 一头雄浑鹿角的白鹿,翘着白玉般的蹄子正在低头喝水,那潺潺的河流如一匹白帛横穿汉海,见到踽踽独行的嬴政。 它仰起头颅,鹿角拱起苍穹呼唤了一声,“呦呦——” 银光接天,星色无涯。 他熟稔的拍了拍它鹿背,跨身而上,男人的身手依旧俊俏,雷霆般压下飞驰的原野,白鹿四肢蹄子落在地面时,是飞珠溅玉的蹄印。 苍穹的第一颗星子坠了下来。 “哒哒哒,呦呦,哒哒哒,哒哒哒。” “呦呦——” 那蹄印越驰便越变得密了,拖出白痕掠影,是天地俱生,也是万物以荣。男人俯首扯落鹿颈上的链子,上面吊了个金牌,刻着铭肌镂骨的政字和桃字。 桃桃。 爱入骨髓,如何能忘。 嬴政缠绕至指尖,胯下策着白鹿,朝着星河奔去,深邃的眸子撞入这星斗挪移,滚滚东去的夜色,他想,守护了这么多子民,免于战火,免于残杀,免于蛮夷的侵犯,他从未是孤独的。 嬴政,嬴政。 你不自量力,却逆天而为,撑着病躯与天夺时,与地争利。 不过向死而生。 他道:“朕在,当守土开疆,扫平四夷,定我大秦之基。朕亡,亦将身化龙魂,佑我华夏永世不衰!” 风吹落,星如雨。 千,千千万万,堆山积海的银蛇齐齐从星幕中倾斜而下,飘散着银色的粉末,是落幕下来的沉渣,也是新生的星火,氤氲流动,满世界满世界的盛放。 愿星火散野,天佑华夏,永盛长明。 第一百七十四章 帝相权变 俗话说,国家将亡,必有妖孽。 漫天繁星齐齐暗淡下来,紧接着无边无际的天幕中,有两颗宛若燃烧着火球的星子,辉映出半边红光逐渐靠近在一起,隐隐弥漫出不详之兆。 「这是萤惑守心。」 芦荟地里。 胡须发白的老者仰望着天际的指示,掐着手指道:「荧惑为勃乱,残贼,疾,丧,饥,兵,此罚星更是预示着皇帝驾崩,逆贼造反啊。这大秦的天,看来要变了。」 他旁边一个壮实的赤脚少年正在掏腐烂头骨里的泥沙。 丢进水里舀出水来倒进嘴里,一把狠厉的摔进水里。 稚嫩面庞迸发出的仇恨宛若在这红霾夜里再添上一道鲜血。 「暴秦!我项羽迟早要毁他宗庙,灭他社稷,将那拆了楚宫而建的秦宫一把火烧了!」 沙丘宫顶上的瓦片都隐隐被踱上了红霾,萤惑守心在其上妄为挥洒,绵延无尽的枝丫在上面掠动着黑影。 危险。 而又不详。 「守住,除了丞相,谁也不准进来!」 「是!是!」 从主帐走出的赵高,紧咬着牙吩咐后又快步进去,就连这周遭令人颤抖的漫天红光都无暇顾及。 里头的太医正在紧急摁压胸口,将嬴政的尸体插满了尖锐的银针,又紧着去掀开眼皮。 瞳孔散开,连这连枝金铜灯的焰影都毫无射影。 他们脸色也变得难看,轰然瘫软坐在了地上。 「这....这....无力回天!」 「父皇!父皇!」 胡亥满眼通红,泪流满面,紧紧抱着嬴政的尸身,怒吼道,「什么无力回天,不能救回我父皇,我将你们一个个埋葬!」 少年喉腔中喷出怒火,是要给人剥皮抽筋的邪恣。 这比魔鬼还可怕。 吓得太医们一个个磕头点地。 胡亥面庞持续扭曲,「救!快救!不管用什么办法,救不回来!你们一个个,都要陪葬!」 「殿下,恕臣之言,陛下这都已经散温,四肢也僵硬了,眼睛都是散......殿下,人死不能复生啊!」 轻看胡亥秉性的太医,直谏的话没说完,就被暴怒点炸的胡亥狠狠一脚连踹过去,肋骨断了三根,「废物,废物,一群废物!」 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姓甚名谁,是死是生。 如今,他的父亲也没有了。 胡亥眼眶都似逼出血来了,崩溃跪倒在地痛哭不止。 见到小殿下跪下,巡狩伴驾的肱骨大臣也齐齐跪倒在嬴政的尸身旁边。 「陛下!陛下啊!」 对他们雄才伟略的帝王薨逝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更为的痛心疾首,「陛下,您为何先于老臣远去了啊。」 「呜呜呜,陛下,您快快睁眼。」 顿弱也是声嘶力竭,「陛下,你何要丢下我等,陛下,大秦还需要你,需要一个英民圣主,救黎民于水火啊,那么多路都走来了,黔首需要你,你还不能走啊,陛下呜呜呜。」 赵高也是双腿跪地挪动,抹着泪水,「陛下,您不是说要干大事吗,小高子不知道什么是干大事,但还能为陛下您端得了茶磨得了墨,陛下,呜呜呜,你为何就这么走了啊。」 「陛下,您不是和老臣笑谈,那万里长城就要竣工了,要带臣等过去看看吗,您还没有带我们这一群老家伙见到万里长城啊!」 天地变色了。 外面天雷滚滚,瓢泼大雨。 沙丘宫于飘摆中眨眼没入能到膝盖的大水中,侍卫们 在外头冒着大雨,冒着震进耳朵的雷声筑壁抢险。 李斯掀开帐步走了进来,里头哀伤不己的臣子陆续抬起头来,就见到李斯浑身湿透,那平常一丝不苟的鬓霜被风吹得狼狈不堪,连脸颊也惨无人色。 他怀中抱着一个暗沉的盒子。 「轰隆隆——」 该是外头的树木被天雷劈断,喀嚓喀嚓一阵断裂的响声,密密的斜雨连带着炽亮的白光闪了进来,照得李斯的身形模糊,几乎是笼罩在所有人头上的阴影。 「陛下!」 李斯撕裂的喊出这一句,连带着他迸在脸上的痛哭,三步并两步摇摇欲坠看着躺在榻上闭目的嬴政。 一口气喘不过气就趔趄后倒,险被一老臣扶住,「太医,太医,快,快施救快快施救!」 在所有人苍白和微微摇头的哀伤中,李斯泪洒满襟了,张开唇说不出一声话来,噗通跪下了。 「陛下啊!!!」 顶上还是声声惊雷,满屋的乌云拨不开。 屋内哭哀了许久,有随行大臣嘶哑问:「丞相,你现在是我等的领政之首,陛下薨于沙丘,咸阳朝堂正是不稳,复辟者又是汹汹发难,我们远于咸阳,只怕是是鞭长莫及啊,怕是要,天下大变了。」 李斯面色发白。 抖着一把骨头起身道:「陛下前几夜,交代斯的事情,就是斯手里的这份诏书,也是如今稳定天下的遗诏。」 「陛下既有遗诏,还请丞相宣读。」 大臣们抹了抹泪水,扶了扶官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再度起身而跪,在这群老臣扣在地上头颅中,李斯缓缓掀开诏书。 他能有陛下的遗诏大臣们毫无疑问,毕竟在举国上下心里,李斯高才深学,是陛下当之无愧的臂膀,也是一桩桩经纬新政首当其冲的辅创者。 「始皇帝遗诏,皇子胡亥刚毅明睿,夙德天成,宜即皇帝位,安抚四海,休养八方,政务由李斯协心辅理,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李斯读到后面,调不成形,哽咽跪下。 他枯干的细手拖着遗诏对着皇帝扣首,「陛下啊,李斯定竭尽忠贞之节,死不旋踵!」 那份遗诏递给涕泪大臣们勘审,字迹无误,皮卷无误,玉玺无误,甚至连起初皮卷上打的结扣。 也是他们亲力亲为的陛下的惯常习惯。 传完最后一名大臣,胡亥还在扑着皇帝的尸体不愿意撒手,赵高在旁边抹着鼻涕眼泪没有去看那份遗诏,李斯眼里隐秘的光闪烁了一下。 发白的老手接回那份遗诏。 这时候冷不丁有人发问:「丞相,陛下传遗诏时,就只有你一人吗?可还有其他人在场?」 按理说这至关重要的遗诏下达时,就清晰的决定了权利的分割,为避免无关倾轧和含糊不清,旨意不明所导致的斗争,不会就只让一人在场领诏。 李斯嘶哑道,「陛下早些发病,暗疾复袭,来势汹汹,早就知晓自己时日无多,是以备下遗诏给斯,以防不测。」 这种关窍,也说得明白。 毕竟皇帝病重,又远离咸阳权力中心,提前预备遗诏暗不下发,不仅遏止住大臣和军士扩散的恐慌,又妥善从处理了身后事。 也是必然的。 何况李斯追随陛下几十年,一片耿耿忠心,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大臣们藏着的疑问也消弭了,眼下就是另一严峻的事情摆在面前,「丞相,眼下该如何?」 「现在我等还未回咸阳,唯恐天下变故,也只能秘不发丧,等回宫后安葬好陛下,再行皇子登基大殿。」 李斯站了起来,一派的镇定和 可靠,伸出目光望着那年幼的胡亥,道:「此乃危急存亡之秋,还请诸位勠力同心!」 「好,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我等全权听从丞相处置。」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老臣们勉强从悲痛中走出来,又有人问道:「那如何秘不发丧?秘在何处?」 「李斯。」 声线磁性带着厚重的威严。 是那高高在上的帝座上挥洒几十年的指令。 这声音把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真以为陛下活了过来,在对着他们说话。 视线齐刷刷过去时,就只见到胡亥冰冷的半张脸。 他臂弯还抱着自己的父皇,说道:「我父皇病重不起,我可以替着父皇起居,他就好生放置在寝车里,我想跟随父皇走过最后一程。」 就连赵高在旁都愣住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立志要成为父皇的少皇子,学陛下的英明,学陛下的神武,学陛下的习惯,就连声音和神态都学了去。 恍惚间,就连他这个常年近身伺候的内侍,都听不出真假。 「丞相,丞相你怎么了。」 李斯不知道为什么,乍然跪了下来,他的四肢僵硬成木头,好似被什么跳出来的洪水猛兽给吓了一跳,旁边的大臣连忙搀扶住他,「丞相,你怎么了?」 「丞相,如今关头,你可千万不能倒啊。」 「丞相刚刚淋了雨,快快!快披上斗篷,太医呢,太医!」 被斗篷笼住,李斯颤抖着摆手,说道:「奉命于危难之间,李斯何敢先垮也!」 「轰隆隆——轰隆隆——」 洪水漫涨,将沙丘宫淹得汪洋如海,侍卫们扛着皇帝的轿辇,沐着瓢泼大雨一深一浅的走着。 原本也应该乘坐着轿辇的几个大臣,老颜苍苍,也依旧一意孤行的走在前面为皇帝。 开道。 他们怕皇帝走了,没一个人送送他,他这一生,寂寞啊。 泪水混着雨水从面颊上滚落,老臣们唯有死死压抑着哭声,望着这天塌地陷的沙丘。 公元前210年,秦始皇病逝沙丘宫,时年50岁。 * 同年。 胡亥于咸阳宫登基称帝,为秦二世。 登基的第一天,他丝毫不理睬国祚,只下发了征发七十万的黔首前往骊山建造皇陵,并道:「没有父皇的伟业,就没有当今天下,必定是要大象其生,以送其死,陵墓修建的要大,要穷极典藏,方能彰显父皇功勋,我大秦气魄!」 他又明确道:「这陵墓,上取象于天,下取象于地,中取则于人,必须是天,地,人,三合一。」 「斩山凿石,下锢三泉,以铜为椁,旁行周回三十余里。」 「上画天文星宿之象,下以水银为四渎,百川,五岳,九州,具地理之势,宫观,百官,奇器,珍宝充其中,令匠作机弩,有所穿近,辄射之,以人鱼膏为灯烛,取其不灭者久之。」 这要求堪称苛刻,工程不肖细想就已经庞大望不到尽头了。 先帝尸体运回时堪称狼狈,何况如今的皇帝也是出于一片孝心,面对如此不敢细想的咂舌耗费。 群臣们竟默契的如同齐齐噤声了一般。 可如此穷极的建造,对于建造者的要求也是顶尖的。 临危中。 郑国出列,他的面容在一群腐朽老臣中,如皎皎出月,声音如水温柔,「回陛下,微臣可担此大任。」 「不可啊,绝对不可啊。」 「郑大人还在兴造水利,万 不可脱身建造陵墓啊。」 胡亥冷酷的眸子扎了一圈大殿之人:「那你们说说,除了郑国,还有人能够督造陵寝?」 这群官员们瞬间沉默了。 他们都不敢轻易举荐,一但举荐,若是出丁点差错,那可就是进退两难了啊。 胡亥薄唇微抿,扬起头叱骂:「你们一个个在这左一个不可,右一个不可,不可什么?难道修水利还没有我父皇重要,难道就没有先帝重要,一群忘恩负义的东西,竟然敢对先帝不敬,大胆!」 脾气火爆,性子乖戾气的小孩。 说点着就点着。 一干子老臣垂下的头颅已经悄然皱眉,但是已经有人噗通跪下了,陆陆续续间一大堆的人齐齐跪在大殿下。 胡亥身姿笔挺,冷峻的轮廓模样肖极了先帝。 可那新绣的龙爪却被他穿得有几分张牙舞爪的狰狞,连带着眼睛里泄露出的也是缕缕幽暗的光。 瞧见唯有李斯还在站着。 胡亥诡异的,露出个笑来,两颗虎牙昭昭若明。 第一百七十六章 皇丞博弈 杀死蒙毅的。 是潜藏在山东的复辟人士。 这是手下收集起来呈给胡亥的罪证。 一鼎足之臣,跟随先帝几十年的蒙上卿,出生武将名门,就这么在自己府邸里被射死。 胡亥在朝堂上怒而拍案。 十二旒贯甩出杀影,狰狞的面目咆哮而出,「清杀!无论老弱妇孺,一律杀之无赦。」 叉腰踱步,狠完也是怒气难消,不敢相信居然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猖獗如此。 这已经触碰了皇帝的威严。 胡亥道:「大卸八块,剥皮,腰斩凌迟,丢弃于市,朕倒是想看看,还有谁敢谋逆!」 众官皆悚然。 毕竟先帝镇压复辟,四处巡狩清搜复辟势力,哪怕知道残留山东六国留守的老弱妇孺的村庄,可是从来没有实施过如此血腥的杀戮行为。 就连秦法。 连坐检举的初衷,也是为了杜绝犯罪。 这时有官吏举着芴板上前一步,「陛下,此举恐怕惹得六国复辟之士仇恨滔滔,复辟怕是更为汹汹啊。」 胡亥咧开虎牙,死盯着这位官吏森森一笑:「以杀去杀,虽杀可也,以刑去刑,重刑可也。」 这名官吏头冒冷汗,再也说不出一句。 胡亥又甩袖,道:「赵高伴驾有功,升任郎中令,此次清剿六国复辟人士,由他全权接手,任何人不得置喙。」 赵高穿着官帽子,别着簪笔,手端着笏板从人群中站出来。 他对着胡亥笑着叩首,「谢陛下恩典,臣定能揪出六国反贼,为陛下分忧解难。」 哪怕是穿着官袍,也遮盖不住一身的奴颜媚骨气。 右相冯去疾白发苍苍,欲言又止,暗暗瞧了下李斯。 李斯端着笏板低着头,一副雷打不动,后面的姚贾,冯劫,顿弱,还有若干官吏的视线都落在领政丞相后背。 期盼他能够吐出一字半句。 如芒刺背,李斯掀开袍角,对离开的胡亥说道:「臣等恭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刑者相半于道,死人堆积于市。 赵高甫一得势,就是带着心腹阎乐领着一支护卫军在咸阳城内大肆摧残,以不可错放一个的野蛮行径,大行杀戮。 孩童妇孺抱着哭喊不绝,时有野狗冲上大街叼着残肢大快朵颐。咸阳街道上商贾和行人面目紧绷,甚至有不少商铺关门落栓。 唯留马蹄踏踏,扬起黄沙,散开又围上来舔着黑血的苍蝇嗡嗡嗡。 大秦乱了! 宦官当道!暴政敛财!人妖颠倒,黑白大变! 要出大乱子了! 火光冲起,真如战场上的烽烟。 有三两三两射穿肺腑的老人被绳子捆起掉在树上,赵高阴冷冷的瞧着里头的山石。 这是咸阳边邑的一处天然保护屏障。里头狭小只容许一人进入,不知道还有多少反贼藏匿在里头。 这群村民,竟然一问三不知。 「胆敢包庇反贼,夷三族,杀无赦!」 顿时火把飞舞在半空中,黑烟滚滚,村民的茅草屋骤然被火舌吞没,腾腾黑烟中,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老翁倒在地上打滚。 长矛穿刺四散逃跑的村民,不过就是尖刀串鱼糜。 「官府,丧尽...丧尽天良啊!」 有黔首伸手,对着天地,于焰火中一命呜呼。 待所有人都死了,赵高冷哼:「不过就是一群愚民,为何屡屡镇复辟,还能卷土重来,就是因为没有断根啊。」 挥挥手。 赵高撑力挺直却因为长年的弯腰不怎么直的脊背直接弓塌了下来,宛若落入巢穴中似的隐入护卫之中。 行得好快。 护卫们眨眼就穿***山石中,继续追击复辟余孽。 余孽清扫轰轰烈烈。 朝堂上那位忤逆小皇帝以杀止杀的官员横死在家中,家中妻儿老少皆为惨死。 蒙恬屡屡被胡亥扣押禁止回边城戍戎,军权一点点削弱,又是不知道怎么和复辟产生了关系。 突然就被打入牢中。 秦国上层官吏和势力深知蒙恬的性子,蒙氏家族虽锋锐不可比拟,举朝都要低让三分,可确是蒙家护卫了大秦,守卫边关多年,使匈奴不敢南望。 何况蒙家三代忠烈啊,正要为其平冤。 又是好快。蒙恬在狱中自杀。 真是好快,快到天翻地覆。 众官吏心中惴惴不安,真是不懂这个小皇帝,刚上位就闹出一番诡异行径,究竟是意欲何为,要说是举着先帝的旗帜,继续铲除余孽,兴修震古烁今的大工程,为此征高税,发徭役吗,这也说得通。 可为何又要胡乱杀害官员,甚至是大将军蒙恬。 众多官员隐隐嗅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险气息。 他们都是些沉沉浮浮的老人了,就像是沙漠里的骆驼,风沙来临前有了预感,就会自行趴下。 但也总不能老是趴下。 小皇帝在胡作非为,他们总不能等到没有草吃活活被围困死的局面。 怀揣着这种自危,也是期盼能够有人带领着破局的心理。 李斯八十大寿。 高悬着心脏,卷进清凉萧瑟的冷风中,人人坐在长案上,手中捧着酒盏杯杯,伤望着残羹悲悲,酒意上头便不免泄露了心中不满。 这种不满是有指向性的。 他们对着当今的大秦皇帝不满。 先帝在时,以绝对的权威和震慑的霸气,他们只能跪地遥望着这颗最大的帝王星在天空中发出闪烁光辉,并心悦诚服的朝着这颗星子所指引的行迹。 追寻。 不停的追寻。 大秦的官员莫不拜倒在「皇帝」的神威之下,这也是尚未加冠的胡亥当上「皇帝」为何能够对大秦的江山肆无忌惮,甚至是倒行逆施。 他们却没有公然奋起的原因。 归根结底。 他们不仅仅对「皇帝」有种弥留的崇拜和期冀,还有先帝在时候,才华压顶的开国丞相,轴心的鼎足大臣,先帝的左膀右臂——李斯。 他们对李斯有着根本的奢望啊。 奢望能够像是之前的谏逐客书一样,在危急关头施展才华和器具,迸发出他那超凡的胆识和才略。 引领着大秦走出困境。 「丞相啊....如今的大秦是鸡鸣狗盗,那赵高一便溺的阉人,连带着他那女婿阎乐,打着复辟的幌子,对着国法下手,无数无辜的大秦百姓蒙冤啊,活生生的折在他手里。」 有官员痛哭流涕,「拔舌,五马分尸,手段实在是残忍。若是以杀止杀,手段残忍实在过甚之。」 「狗阉人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另一官员愤怒拍桌,「清缴复辟闹得天昏地暗,已经有无数大商大族出逃,明行清缴,实则在铲除异己。再这么闹下去,怕是在座的你我都要成为这狗阉的刀下魂。」 顿弱冷冷道:「赵高,先帝之中车令,当今陛下的郎中令,手中握着的可是越过秦国官署,直接缉杀的大权,小人得势,又怎么会不堂堂皇皇?」 「咳咳..呜呜呜哇...先帝英明神武 啊,官无邪吏,朝无女干臣,如此识人辩鬼之异秉,可为什么陛下就偏听这权女干之术。」 「沉重的徭役和吮血的赋税下来,家家无壮丁,饿骨堆阡陌,关中早已经危机四起,盗贼峰起,却一昧的发兵诛击,所杀甚众,要是他们凝聚在一起,老臣实在不敢想啊。」 李斯端坐在高位。 听着他们的话,就连艰难也显得隐晦冰冷。 他想起自己当初听命先帝做胡亥的老师时,胡亥满腹学问在身,却都是轻浮不着根基,小皇帝想效仿先帝,简直效仿的病入膏肓。 不走正道,偏任用赵高那斯权女干,行奇诡旁门。 「盗多,只是因为赋税太重,劳役太苦,阿房宫穷奢极欲,是黔首的骨肉所砌,老夫定要死谏,恳请陛下止阿房宫,减省四边戎转!」 右相冯去疾义愤填膺。 当即取来纸和笔,手腕墨磨间,和着周遭心中大义的臣子的慨勇,舍去肉躯也要为大秦基业奠基的魂魄。 冯劫道:「署上老夫的名字!老夫不做胆小鬼!」 谏争。 却少了他李斯一千古流传的领政丞相,这是何等的讥讽和冷诮。 李斯自然也察觉到了他们的心寒,以及对他一介丞相只求自保和沉溺权势中的不满。 兴许是酒意迷醉上来,胸胆也开张。 李斯已经八十了,胡子眉毛鬓发全白了,褪去了所有的荣华富贵,他那佝偻的身躯拄着个拐杖,品读过人性极恶,也历过嗜血虚伪。 「哒哒。」 拐杖虚浮的撑在地上。 可。 发出的声音是做不了假的。 李斯摆手拒绝了周遭奴仆的搀扶,「正道,老夫来正。」 发白的头颅散开。 李斯那干枯如鸡皮的手指,重新捏住了这支笔。 他握过笔很多次。 诵经纬之政,歌兴亡之章。 却从未像此次这般的煎熬,是本该在乱象的苗头咿始时,他就该为之奋起,而不是持爵禄之重的李斯,卑骨奴言阿顺苟合到现在。 索性,现在还不晚。 袖子上沾满攀爬的墨迹,李斯眸中笃定坚韧,在周遭大臣的喝彩之中,那言辞犀利,确之凿凿,填补空白开创先河的《论大秦新政》已经徜徉与笔尖。 他仿若跪在先帝膝下。 先帝撑着额角,问他,当今的秦政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李斯伏跪在地上,对着敬爱的陛下,对着这个万古帝王,直舒胸怀。 他李斯怎会不知啊? 大秦政治,崛起在杀戮之中是满纸满言的血腥。何以言血腥就是言罪恶,何以血腥就被儒家惑说暴秦加以攻讦。 大秦的律法在这个不可思议的迈新时代,达到了铁画银钩般的平衡。 秦法如何。 大秦的未来将是如何。 他李斯若是不知,天下后世,哪怕是几千年后,世人便是再也知不了半个字。 酒醒何处。 甲胄铿锵。 李斯怔忡的看着阎乐的护卫持着兵戈将寿宴围堵起来,胡亥俊秀冷酷,女干臣赵高在旁嚼牙吐字,满脸阴鸷。 冯去疾和冯劫率先上奏恳请停止征发民公修建阿房宫。 却被胡亥一句「朕即位二年之间,群盗并起,你们不能对朕效力,却要罢止父皇所谓,你们上不能报效父皇,下不能为朕尽忠尽力,留你们何用?」 遂下令责罪。 冯去疾和冯劫一身峥峥傲骨,他们将最后的视线落在李斯身上,是溃散的, 也是末路啼血的的鸟儿最后的哀鸣。 长剑过颈,耕耘者的尸体横倒在地。 「将相不辱,唯追先帝。」 那血好烫,还冒着热气,将李斯的手心都快要给烧起来,血的腥和甜硬堵在他喉咙里。 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胡亥道:「朕拥有天下,自然得严明法令,下面的人才不敢胡作非为,四海才能得朕所驾驭,如今兼并天下,盛世已定,四夷皆服,内外兴修宫殿,不就是彰显父皇的功绩,这冯去疾和冯劫以下犯上,敢蔑视父皇开创的伟业,按律,法办!」 赵高阴恻恻的道:「陛下英民,按照连坐,该夷三族。」 「就依赵爱卿。」 秋风中,杀戮的风暴永不休止。 胡亥还没加冠,俊美无俦,龙袍加身,有着逼近先帝的身量和容貌,却无一丝先帝的威武。 蛰伏而动的全然是獠牙外露,钻心透骨的寒意。 死去的右相冯去疾和御史大夫冯劫在朝政的威望较高。 不少官吏纷纷都为之求情,却被一一斩于刀下。赵高和女婿阎乐此等小人,公然杀害在朝的勋贵,一种小人得志的嘴脸油然刺目。 「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斯满鬓苍霜,癫狂大笑,不少还要愤起反抗的官吏在听到笑声看了过来。 李斯的视线得以落在那些刽子手的屠刀上。 偏移了一分。 脚下的火盆放的是早已焚烧掉的《论大秦新政》,其中不少公然批驳少皇帝的尖锐言论,连带着李斯的心气,也在这绝望的杀戮被碾压尽碎。 「呜呜呜——」 秋风在呼啸,扬起火焰来,化作灰烬。 胡亥眼里的杀机不加隐藏,质问他:「老丞相笑甚,朕难道不是奉法贤主吗?」 「陛下勿要动怒,老夫和这些老臣们聚集在此,是为了贺老夫八十大寿,除此之外,绝无他心,老夫笑是因为老臣已经为陛下想好了如何做贤主之道。」 「贤主?」 胡亥玩味的笑了笑,冷硬的轮廓却没有半点和缓,「什么是贤主之道,老丞相不妨说说。」 行不由性,身不由己。 李斯伏跪在长案上,他那天下绝有的才华拿来施展在阿意求容之上,对法家进行了最彻绝的抹黑,鼓吹杀伐,灭绝仁义。 他篡改了自己半生功勋,他无可奈何,他悲痛羞愧。 陛下啊陛下,我李斯,该何以言谈啊。 「何为贤主,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者....为了满足君主的欲望,必须要对黔首施加极端的刑罚。」 「群臣百姓拯救自己于水火之中还来不及,怎么敢造反?」 「掌握了此等帝王之术,也就明白了如何驾驭群臣,纵使申不害,韩非复生,也不可和陛下您比拟。」 胡亥点了点头,很是满意。 他收了凶狠的虎牙,终于肯暂时离开了这群老臣们的脖颈。 公元前208年。 《行督责书》甫一问世,李斯处在风雨如晦的指责中,帝国的横梁分崩离析,化作废墟砸了下来。 这位老人在残恒里喷血自污苟活挣扎,即将步入最后的穷途末路。 第一百七十七章 萧何小雪 逃亡。 咸阳大街充斥着秋霜,险险巍巍敲响了暮鼓,鼓声迫切隆隆催人魂,那已经形同虚设的官府,岌岌可危的律法,丧失了原本应有的公平。 民生怨声载道,人人存着自危之心。 逃亡。 不仅仅是胡亥迫害所有能够危及他皇位的嬴系部族的逃亡。 更是功臣勋贵的逃亡。 「蛇蛇硕言,出自口矣。巧言如簧,颜之厚矣。」 「彼何人斯,居河之麋。无拳无勇,职为乱阶。既微且尰,尔勇伊何。为犹将多,尔居徒几何。」 大秦学子和学步儿童唱着女干臣当道的歌谣,讽刺着上位者肆意诛杀功臣。 可没有多久。 当秋叶横扫时,已经落成泥羹践踏。 官府穿梭在街上如同成了蝗虫,带给人触目惊心的灾难。 这一景景落在绿坊高楼端坐的李斯之女李玥的眼里,和着耳边悠扬冷寂的埙吹奏,扬起心中的纷繁,似梦似幻,似真似假的的飘忽不歇。 可不是吗。 繁盛的果实被吮吸成果皮,新政吹吹气都不用就在其中破灭了。 真是在梦里。 李玥收回目光,看向靠在窗边吹埙的萧何。 萧何青丝垂下,独有木簪轻轻别,他垂着眼眸专注吹着埙,一袭简单青衣在他身上穿出清贵至极的内敛。 他和韩非一样。 吹埙都是巅峰造极的境界,比拼到后面就是心境。 眼前这个叫萧何的孩子,吹的埙虽听似无我,若有风吹,便是梨花扑簌花瓣。 可李玥绝对不会听错。 他心中有欲望,对权利的欲望,对主宰的欲望。 是和她的父亲一样的人。 一想起父亲李斯的利欲熏心,还有写下那等的祸国之策。 李玥意兴阑珊,原本潜藏在心底的东西,被翻箱倒柜似的颠了出来,重合着眼前像其神,无其韵的萧何。 萧何察觉到了她的魂魄在游荡,以及愈发的不耐。 他适时的收了埙,恭送着她下楼。 楼下蒙家的护卫们正在守护着蒙家主母,蒙家长孙正在等待着她这个母亲,蒙家长孙不像是自己的父亲,也不像是自己的母亲。 他们都是李玥和蒙毅貌合神离的产物。 痴情的蒙毅独守着一死去的牧羊女,冷硬凛然的丈夫却又极尽全力维护着她作为女人作为蒙家媳妇的脸面。 他们膝下所有孩子,都是战场上收养的孤儿。 李玥朝着自己孝顺的儿子说了两句话,就要迈入回府的轿辇。 萧何抱着一物,对着她道:「夫人,您有一东西落下了。」 李玥从没带什么东西进来,又怎么会落下。 萧何还是得以走了下来,他低头用着极其低的声音对着她这根早已腐朽的木头道:「夫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丞相深明大义,行督责书饰虚言已乱实,意在隐忍除女干。」 这番话,从被父亲打压轮落在绿妓坊吹埙的学生口中说出。 实在是和颠倒黑白一样难以置信。 还没等李玥有所反应。 萧何从怀中拿出任职书,「丞相惜才,早就将我调往沛县任职主吏掾,我对丞相,感激不尽。」 「那你为什么又在此处?」 「八十,贺寿,暂歇故地。」 容不得李玥细想就,被萧何那蛊惑的口吻牵着往楼上走,有什么比一子女对父亲存着最后的希望拔出,又被坦胸摧毁来得酷烈。 李玥对李斯。 早就埋下了怨愤和祸患。 点拨,远远比萧何煽动沛县黔首起义还要简单。 * 「你又骗了人家什么,李夫人走了还哭得跟个泪人似的。」 方小雪蹙着眉头,手中端着拖盘,嘴里还咬着张锅盔。 萧何淡然喝茶。 反正那尊贵的夫人走了好茶也是多出了,将桌上的金锭麻溜收到兜里,又捏拳敲了爱扒拉花盆的滚滚一下,方小雪端起茶来咕噜噜,末了打了个饱嗝,「接下来,还要去找那个人吗?」 她暗说的那个人,就是反贼刘邦。 「你个女儿家跟着我四处奔波,如今年龄不小了,不想安稳下来找个人嫁出去吗?」 方小雪愣住。 这些年来自己的确是跟着他四处漂泊拔开稻草就当家,他们干的事情不是别的,是脑瓜子别在腰上的起义,是每天睁眼都害怕暴不了富的是是非非。 鲮鲤觉得此刻气氛有点怪。 弯着爪子看了他们两个人一眼,一别一别的躺在地板上,曲着睡觉了。 她坐下来含糊道:「找个人嫁了,那有能跟着你赚得多吗?」 「............」 「乱世,挣钱多不容易啊,我还要发家致富呢。」 「........」 「再说了,我觉得你眼光不好,动不动就上贼船,那我不紧跟着你帮你看看。」 方小雪岔开话题,咬了口松糕,「三那个人,太痞了,见个母蚊子飞就要盯上去,嘴巴不着调,也没个把门的。老粗汉一个,还不如那个陈什么,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苟富贵,勿相忘。」 「还有王权将相宁有种乎?」 萧何眼瞳中似有松影重重。 方小雪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忙四处看了看,做贼似的,「你不是说,不能说出来吗,要砍头的,你你你,你自己先犯规!」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萧何仰着头靠在屏上,像是坐镇在铁马冰河:「多么不甘于命运摆布的口号,居然出自一小小农夫草莽口中,草莽还要带领着一群迷信鱼肚白绸的农民摆脱命运。」 「你追随的刘邦,和农夫有差吗?」 方小雪叉腰道,「就算是胡诌再多的劳什子祖先,说出来真的有人信吗?」 「说的人多,听的人不就信了。」 萧何似乎看透了帷幕中的隐秘:「陈胜王....大楚兴,陈胜王...兴亡....陈胜注定亡。」 方小雪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快:「你人在这里,又怎么知道那边的事情。」 「山东六国都没有称王,陈胜和吴广是追的是哪门子根溯,不过就是犯事活不下去了,被饥饿和穷厄冲垮了头脑,想着反咬一口就能吃饱饭,恰好这时候一群猢狲拥了过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世道,农民也能当王了,后面跟着一群农民,大的农民就算吃饱饭了,还摆脱不了农民的劣根性,就对着一群低贱的农民摆摆谱,飘飘然。」 方小雪心惊肉跳:「可是,他都是当王的人了。」 毕竟当王了。 自然在人肉眼里就多踱上了一层光辉,别说放屁了,拉屎都是香的。 萧何嗤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的手耷拉在桌上,空心的大袖垂下,那张面庞就看着自己的袖子晃啊晃,说起话来不疾不徐,颇有些游戏的随意。 「陈胜德薄位不尊,处小人之道,不过就是农田里摆着支撑出来的稻草,真正该忌惮的是稻草下掩盖着什么。」 方小雪抽冷 气。 他是她见过,最精算无遗策的人。 她自是不知道底下掩盖什么,毕竟这些是政治家的斗争。 但他既这么说,兴许那刘邦的确有在他独特外表和骚扰邻家妇女的天赋下,尤其过人之处。 她也不辩驳,说道,「反正我就是不嫁人,你别阻挡我财路啊,万一你当大官了,我还能跟着你收收钱呢。」 萧何的视线在她身上转一圈。 小姑娘早已经成长为少女,不算是倾国倾城,但看着就能心明气清,尤其是那一手数钱不手软的好算盘,哪怕她死,铁定也是抱财而死的守财奴。 男人将视线放至远方。 楼下官府的刀还在出鞘未收,妇孺的哭喊以及老人的求饶,皇宫上的宫瓦片上落的天光也徒添料峭,瓦片下压的是阴霾和污秽。 不知道姐姐近来在宫中如何,可有吃饱穿暖,笑得可还有当初那般恣意。 这么多年也没有带出个消息,像是已经消声灭迹。 他却已经不能再待此处了。 「那本山海经呢,译出了没有。」 「没有。」 方小雪躲闪他的眼神,「那秦篆编的太离谱了,一点也不适用,很多字我还都不认识,更何谈写了。过几个月,认全了再译给你。」 公然否决编纂者的不是。 萧何越发觉得自己的好脾气,「上次送来的单子上东西不对,手肘长的羊皮物单,密密麻麻,是谁逮着字数一个个和赵家二婶理论,欠你一个子儿的秦篆,你倒全模全样的认识。」 说起这个就来气。 方小雪道:「你寻常替别人干活精细,自己的事情,还不都是我帮你打理的,连个泼妇都能占你便宜,你到底有多少油水可以揩!」 事实证明。 无论是圣贤还是凡愚,都不要和女人讲道理。 萧何平静道:「你译那不是山海经,而是河图洛书吧。」 方小雪双脚沾黏在地板上,听到此话眸子睁大,一动也不动。 他继续道:「你也不是捉妖世家,你根本就不是捉妖师,那手腕上的刺青,是你拿草液瞎画上的。」 「不是,我是方家第......」 「官吏来搜查的时候,你手腕上一片洁白,你谎称拿药水遮掩住了,现在呢,你还能擦擦给我看看上面的刺青么,你译的书文,谁都能说鬼画符,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里面的内容,就谎称是你族里的东西,勾勾画画就敢拿来骗我,好肥的胆子。」 随着萧何的逼问,方小雪想抽出他钳制住自己的手腕,瑟缩着步步后退。 「你不过就是个草根泥长出来的农妇女,连字也不识得一个,就想混入万象阁当弟子,你这么一个女骗子,也算是有几分真本事。」 萧何那耗不尽的风流面庞上,被一条堪称冗长光阴的线分开,方才还能谈笑,现在却是刺问。 他怎么能变脸这么快? 「我是出身在捉妖世家,但我的确不是捉妖师....」 方小雪张口欲驳。 没想到萧何移开目光没有看她,侧脸看有些陌生,「是不是都无所谓了,就算你是真捉妖师,世上的妖没有了,那那些为非作歹的妖人呢,你捉的完吗?」 方小雪听在耳中。 常常对他的话很不明白。 他的黑发很顺柔,弥漫出一股清淡的皂角气味,似靠非靠的萦绕在鼻尖。 方小雪觉得他这样靠过来时候,有点像是唾手可得的金子。 萧何又放开她,徒留清隽的背影:「河图洛书我已经译出。」 是河图洛书的指引,也是他萧何推衍出的明主。 残存的酷暑需要尽早的结束,他需要的是扶持拥善于隐忍,善得人者的明主,还天下一个春意。 陈胜不是。 残暴屠城的项羽更不是。 唯有刘邦这个嬉笑怒骂直取人心,宽大长者的草根。 方小雪道:「那太好了,省得我译了。」 「你也没有留在我身边的必要。」他走出门前又说了一句,「那些金子不用分,都是你的。」 萧何就这么走了。 徒留方小雪站在原地。 她觉出不住惊痛失落,犹如血肉缓缓剥出经骨。 蓦地想起几年前的萧何带着她在动乱的乱民之中求生,没有武器,他就拿着木棍左劈右砍,她拿着胡乱磨的药粉瞎洒,那时候的心意就像是纠缠的乱麻,也不管是什么时候生的根发的芽。 他个没良心的,拍拍屁股就走了。 都这样了。 也只能想起他的好来。 这群玩弄笔墨的政客可真厉害,三言两语,敌军就败在他嘴皮子地下,走的时候还能如此的风姿绰约。 她多么希望萧何能够站在门边,挑眉对她道:「我唱的戏,给别人看的,你傻啊,当真的?」 方小雪很生气。 但怀中沉甸甸的金子,以及还有无数攒下来的家底,明摆着告诉她。 男人走了,金子拿到手了,你到底气个啥子? 拿出金子放在牙口里,轻轻咬了一下,方小雪双手握住闭上眼睛,祈求从金子里面得到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脚下的鲮鲤睡醒了翻个边,拿鼻头拱了拱她。 它似乎在问。 那个死鬼爹去哪了? 方小雪再也稳不下去,薅起鲮鲤,抱着金子跺了跺脚,气愤追上去:「这些年陪着你出生入死,刀山火海都闯了,干的都是些造反掉脑袋的大事,就这么一点金子你就想打发了?我方小雪折什么本都行,就是不能折一个男人!」 第一百七十八章 李斯被审 「秦为乱政虐刑以残贼天下,数十年矣。」 「北有长城之役,南有五岒之戍,外内骚动,百姓罢敝,头会箿敛以供军费,财匮力尽,民不聊生,重之以苛法峻刑,使天下父子不相安。」 群盗四起。 秦国百万雄军,已经在驻守边关,戍戎边疆,遵循着祖龙的指令,世世代代守护着华夏。 如果再说部族,那就是嬴姓部族。 可早已经被胡亥屠杀殆尽了。 关中火起,大秦危矣。 久违的兵戈再度兴发,无数光脚赤膊褴褛的民夫持着棍子和农具攻城略地,凶狠蛮勇如同食人肉的野人。 李斯长子李由驻守的三川郡无法抵挡群起造反的反贼,防线一被击溃,转眼就被这群逼急了不畏生死的农民杀害。 「爱卿身居三公高位,重责在肩,防守失利,何以让盗贼猖狂至此?」 李斯疑有通盗谋反嫌疑。 下狱,酷审。 李斯年岁已高,在狱中遭不住刑罚,便是一上书,再上书。 这次上书不亚于一场腐朽叹惋的悲剧。 温的茶早已凉了。 再怎么捂也无事于补。 如若在初时他李斯能够如同像冯去疾,冯劫,以及若干壮烈老臣一般,爆出最后的闪光,亦或是他走向法家的正道,视死如视生。 小皇帝还会落到如今被女干臣蛊惑的境地,大秦还会是如此的烽烟四起吗,他李斯会迸发出如同先帝一般的政治光辉吗? 李斯啊,李斯。 再如何,往事不可谏。 赵高不停的挑拨离间,小皇帝已经对你离心疏远了,你的荣华,你的富贵,你的爵禄,你的地位,不过到头来沦为蓬蒿一丘。 年轻时满腔热血,挥别妻儿和孩子走出山林,对着群山和峻岭呼啸,我李斯,草莽之身,定要出人头地,与他比齐。 后来的男人寒冬酷暑跪坐在案前,熬油奋发苦学帝王之术。 他出身卑微,一身贱骨,入秦遭受无数冷眼。 幸得先帝赏识。 「斯,上蔡闾巷布衣也,上幸擢为丞相,封为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者,故将以存亡安危属臣也.....」 泪眼婆婆,浑身的鲜血沸腾了,不停的冲撞着他的身体,绵延无尽的叫嚣在笔尖杀出。 李斯脊背挺直,对着乔装过来问罪的赵高亲信冷眼相对。 「不用了,老夫认罪!」 那人愕然。 这种玩权弄术的把戏,李斯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可恨啊,他会败在一阴蛆手下,「老夫认罪。」 老夫认罪。 「臣为丞相,治民三十余年,素有大罪矣!臣尽薄材,谨奉法令,阴行谋臣,资之金玉,使游说诸侯,阴修甲兵,饰政教,官斗士,尊功臣,盛其爵禄,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虏其王,立秦为天子...」 摆功七辩。 那位从山野来的男人走入了官场,呼吸风雷,华曜日月,天下奔走而慕艳。 天崩地坼足以掀翻一个世界的大秦开国丞相,又怎么会就这么轻易败在无识于理,贪欲无厌的***手中。 他李斯还有机会。 现在不是山穷水尽之时。 只要胡亥能够看得到他李斯的才具。 「认罪书?」 赵高嘴角抽搐,死盯着这张布帛,似要将起焚烧出一个大洞,「高高高,高才啊,单拎起一个字翻一翻,咱家这辈子也只能望其兴叹,瞠乎其后了。」 他和李斯其 实都一样的。 出身同样贫困。 同样精通律法,书法,吏治,都战战兢兢的侍奉着先帝。 唯一不同的是。 李斯比他赵高多了三大件子,活得更像个玩意。 赵高再捏起一角。 以往只配拿来给先帝品读的丹青妙笔,被他一个大阉人随意丢弃。 他对着身遭人道,「倒真是个万不及一的男人,可其人却是贪欲无厌,求利无止。囚犯安得上书,真可惜见的。」 这张认罪书自是被扣下。 可还是流传开来。 原来李斯早就在先帝在世的时候,就已经秘密部署了亲信,现在虽杀得绝了,可难免有一两个漏网之鱼,又兼赵高做事太阴邪。 李斯一死,都恐怕赵高阴毒之行更加的肆无忌惮。 饱含煎熬的七罪书。 被呈到了胡亥面前,小皇帝的眸子幽幽暗暗,提了赵高前来。 赵高面对锦帛,不自辨不高论,而是道:「丞相敢如此自负其辨,居功自陈,他仗着自己辅佐先帝,就说什么万民戴主,树秦之名,这就是在威胁陛下,天下都是陛下的,他不过就是供给陛下驱策的一条狗,就如此不知好歹,身负叛国大罪,还敢上书。」 侍女锤着胡亥的腿,殿内静悄悄,唯有龙涎香均匀和缓的飘着,清淡的连影子都不会留下。 胡亥撑着额角,闭目没发话。 赵高继续说道:「老臣以为,就如同丞相所说,君主和臣子相匹敌,就会危害国家,妻子和丈夫地位平等,就会危害家庭,现在陛下您是天下共主,丞相仗着权势手握惩赏大权,一手遮天,几乎和陛下您没有两样,已是十分不妥当。」 「派去三川郡彻查的官吏呢?」 查。 自是在查。 大部分都在说赋税过重,劳役征发的太快,太重,太不近人情,劳役者还需自带干粮,禁止吃周遭三百里的粮食。 人要活。 人没有活路了正逃跑是死,被抓也是死,被逼上绝路了还不如反了。 可这些是理由么,这些能够被查出来么。 朝廷人心惶惶,李斯没有确凿的由头就入狱遭受酷刑。 还有谁敢站出来忤逆小皇帝,到时候死的人不更多了? 赵高远离民生根本,对手下的这些说辞并不放在心上,只能揣摩道:「陛下,耽搁到现在,所有罪证,只怕是被人趁隙抹去了。」 「将李斯提出来,朕要公审。」 这话出来的突然,叫人没有准备。 小皇帝脾气阴晴不定,真实意图就连赵高也无法揣摩。 赵高手背上凸起的老筋迸起,连着他发白的头颅也温顺的堪称柔软:「遵命。」 赵高领命走了。 胡亥掀开眼皮,随着年龄的增长。少年脸颊的软肉渐渐的褪去,显出几分稳重的模样,却因为他有一双漂亮的寒鸦双眸,以及说话时候,轻易就显露出来的小虎牙。 别人总以为他还是孩子。 朝上所有的官吏,因功勋赫赫,高傲中带着几分永垂不朽,对于他这个小孩子,总是爱看的。 横看竖看,看的时候都有比较,和他父皇的比较。 比较之下唯有失落和苛责。 他们要彰显什么似的,就对他不赞同,凭什么? 无论是法令刑罚,还是修建阿房宫,直道驰道,征发兵役... 他胡亥谨遵的永远是父皇的大业,远比这些在父皇身边公然谋私的老臣还要拥趸。 他走的是父皇的路,谁敢 说做错。 胡亥咧开嘴,尖牙露出,犹如毒蛇吐着信子。 很快。 李斯就被提了上来。 他的血肉和精气神已经被牢房里的酷刑熬干了,眼皮乌青,血痂黏在眼脸睁不开,柴禾般的骨头几乎穿刺而出,任由这位昔日掌管牢狱的李廷尉也想象不出,那些诸多手段,有一日会施加在他自己身上。 赵高趴跪在胡亥脚边。 李斯却还强撑着他的才学,他丞相的尊严,站着宣言对先王之时的「八罪」,什么立社稷,修宗庙,缓刑罚,薄赋税。 胡亥听得这些子的妙语成珠。 可谓是哈欠连连,「哎呀,这么说,朕坐的江山,都是丞相的功劳,朕还要对丞相感激不尽吗?」 或许李斯老了,迟钝了。 或许他被那些暴风骤雨的棍棒,还有幽暗的牢狱折磨中摧毁了。 竟然对小皇帝的这次问怼,他拥有了可怕的迟疑。 这太致命了。 胡亥的神情有些诡秘,赵高适时道:「丞相真是位高权重,比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的齐国田常来,还要忠心。」 齐国田常杀君篡位,是叛国反贼,他这就是在讽刺。 李斯紧冷道:「郎中令不是要彻查三川郡为何防守失利吗?」 赵高没说话。 「那些盗贼不仅是平民,也原先大多都是秦国的官吏,至于为什么反了,怎么反的,兵马几多,成势究竟如何,本相府邸里搜集了四处的卷宗,陛下不妨叫手下人去取。」 赵高心中咯噔一下。 他真是没有想到这个老匹夫昏了头了,打算鱼死网破,朝堂上所剩无几的老臣和新擢升的大臣,赵高的党羽都在隐瞒,隐瞒天下的抗秦声浪。 若是小皇帝知晓真相。 岂不是说明他赵高所谋的政道有误吗,岂不是说明这些***重爵的大臣都是尸位素餐吗。 那不是证明,他赵高不如李斯这个老匹夫吗。 「陛.....」 赵高欲待说,却没想到胡亥直接挥手叫人去取。 等待是煎熬的,这场审问不亚于他赵高和李斯的赤身肉搏,他们早已经视对方为心腹大患,这场擂台中,只能活下一个。 为什么三川郡防守失利? 小皇帝坐在那里喝茶,神色难辨,李斯闭目养神,是撕碎的隐忍。 赵高跪在地上冷汗涔涔。 这些年他醉心于权利私谋,不断的拔出钉子种下自己耳目,到了眼下,才终于肯想这个问题。 无论李斯是不是反了。 这不是根本。 根本是,为什么天下都在反。 是繁于秋荼,密于凝脂的秦法搅扰的黔首们不得安生,所以他们才反的? 不对,秦法本就是大秦的利器,有了秦法在,秦军才能战无不胜无往不利,深熟法律的赵高知道这一点。 要是因为秦法严苛残暴。 早就反了,为什么还会等到现在。 陈胜吴广为什么敢反。 貌似是天降大雨,道路阻碍,延误了最终期限怕被官府追究,后来以鬼神问吉凶就反了,真是怪也,农民也能当王上了。 刘邦为什么敢反。 好似也是如此。 黥布呢? 好似也是如此。 难道真的因为劳役,真的活不下去了。 一群子贱民,怎么活不是活,怎么就都突然活不下去了。 赵高追随着先帝,只瞧见了超迈古今的帝王之术,玩弄群臣 和黔首于鼓掌之中的法,术,势。 却没有看清楚权力的根本。 他是只阴沟里不见天日的老鼠,抬起头来嗅到了烙饼美妙的香甜。 这就是权力。 他只是只老鼠,天下人反了,关一老鼠什么事。 赵高只知道。 盗贼不过就是些流民宵小,成不了大气候。 大秦还有百万雄兵,还怕对付不了这些子赤膊光脚,折了旗帜反的农夫,权力可是不容撼动的,先帝在世时,他小高子就深知这一点。 如今小高子钻了进来,咬着这口烙饼了,又怎么肯放手啊。 番外 我当神明我无敌 涂山,涂山氏。 这是凡人难以进寸步的圣地,仰头便瞧云气腾腾涌动变化,疏忽就是祥光万道远离红尘万丈的蓬莱第一山。 山中住着许多妖精生灵,自也是涂山一族管辖的地方。 白桃是涂山妖皇的妹妹。 素日里自然娇行霸道惯了,这日被阿兄罚着静心,愤愤然在半山腰里捡蘑菇。 方才下了场山雨,走一步就是润哒哒的脚印。 怎么样都肆意妄为的样子。 捡着捡着,就见一白胡子白头发,穿着草鞋的落魄老道被困在陷阱里,打着呼噜不愿醒来。 能进涂山的自然不是小觑之辈,看这人面容勉强也看出几分根骨。 为何偏被这点小伎俩困住爬不出来? 白桃丢下篮子,扯着蒲扇大的树叶坐在边上,拔了头上插的野花,散花似的砸向底下的老道。 那老道打着喷嚏悠悠转醒,有点迷糊的瞧她,「没想到老夫,一觉起来就瞧见一奉花小狐狸。」 他咳嗽了几下,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小狐狸,快搭把手。」 白桃歪头。 老道踩着厚如高跷的泥诟,摇摇晃晃的至边缘。 「我不能救你。」 她声音甜甜软软,晃了晃腿,「阿兄说,这个世上有种果子叫因果,看不见摸不着,我救了你就是因,你以后要偿还给我果,我了然修道,可不想因出来捡个蘑菇就和凡人生了场因果。」 「救人如救火,小狐狸,你得多积德才能得道成仙啊。」 「先了了因果就是,又不是说不救你,等会救你的时候我会顺便把这德积了啊。」 老道无语凝噎,「怎么了因果。」 「你得给我一件东西,这叫现世了。」 妖精一向是耿直头脑,天真带着三分懵懂,却没想到这小狐妖狡黠至极,全通人性。 老道一把摸了摸身上,「老夫匆忙下山,身无分文,就余一道袍,一草鞋,你要是不嫌弃,哎哟哟,你不嫌弃老夫也不能给啊,这光裸着到处走也不像话...」 「那是什么?」 小狐狸指着他后背背的东西。 老道连忙护住道:「不行不行,这可是扶助明主,化解恩怨,拯救苍生的宝贝。」 白桃点点头,拎起篮子就走,「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不是什么强迫人的坏妖,你等下一个,没准什么豺狼虎豹的妖精来救你吧。」 「.............!」 「等等!」 见这位「善解人意」的小狐狸要走,老道说,「不是不给你,是这东西给你也没用,你也打不开啊。」 「你不给我,我怎么打开?」 白桃回身,盛颜仙姿,俗话道相由心生,何况她这幅杏眼桃腮的容颜,夺天地钟灵毓秀而生,魂梦都要为之倾折。 实不似那等邪魔歪道。 老道擦了擦手上的泥巴,「你能打开就给你。」 「可以啊。」 白桃挥挥爪子,东西到手后,直接扯开。 老道连眼珠子都没来得及跳出来,就见她歪着脑袋看不懂的模样,又「啪」的一声合上了,开榜这一瞬间就足以勾连起天地云气,瞬间风起云涌,四周藤木老树瞬间东摇西摆,抖出的及时雨将老道淋了个透心凉。 他实在没有料到。 小妖精都能打开。 这封神榜是哪怕修了千千世缘法的神仙,也怕是不能轻易开榜啊! 老道的表情堪称龟裂。 小狐狸瞧见他的麻木,又开了 一次,「啪」的又合上了。 「轰隆隆——」 这下子是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老道摸着脑袋,恍惚觉得自己铁定被击雷晕了。 他双手朝前伸出摸索,一瞬间什么也看不见,「咋突然就下雨了。」 白桃只觉得这宝贝煞怪。 跟个四时似的,想打雷就下雨。 正欲再开合一次试试。 「别别别,小妖精。」 底下的陷阱深洞里传来气若游丝声音,老道在底下淌着水,摸着脑袋,一阵晕头转向,他一度怀疑这封神榜是真是假,连个妖精都能随意作弄,莫不是拿错了。 白桃看他这生狼狈,一副被屁崩过的模样。 随意丢回给他道:「这宝贝于你重要,我便也不能强拿,老凡人岁数大都脆弱的很,你因我遭受这一番,便也是相抵了,这也是现世了。」遂将他救出洞口。 老道拿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水,感叹:「小妖精,你通灵性,有大造化。」 白桃甩了甩篮子里的水,低着脑袋瞅着紧巴巴的两个蘑菇,「你走吧,这里可是涂山,豺狼虎豹可不是我唬着你玩的。」 老道忙好生收起封神榜,闻言更是诧异:「涂山?这里是涂山?老夫方才下山....那处距离这里十万八千里,下山时就突起大雾,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涂山来了,传送术也不见得这么快。」 「那我就不知道了。」 白桃抖了抖耳珠子水,拎着篮子,瞧着无辜又可心。 她不会凡人的告别,瞧个两眼就走,却没有想到在藤蔓下站着一银发男人,手持着骨扇,俊美而温润。 白桃呐呐:「阿兄?」 男人彬彬有礼的朝着老道见礼。 原是白荼。 * 美酒摆上。 入口清而不薄,厚而不浊。 再佐一盘薄切鹿肉,拆骨野猪,便是食欲大动。 老道匆匆忙忙寒暄完,吞咬的速度真叫人怕他一下突然张大嘴巴,都全给吸空了。 老觉得菩提树下的圆桌多了个人,不仅显得拥挤,还没有她坐的位置。 白桃抿了抿唇角,在阿兄和这个叫姜子牙的老道推杯换盏中,小狐狸一直仰着小脑袋,坐在地上委屈巴巴的望着阿兄。 白荼视而不见。 姜子牙笑眯眯的对着她道:「小妖精,你有什么想说的。」 「阿兄,我今天下山去采蘑菇了。」白桃拿出篮子里那两只鲜艳逼人,伞盖胖嘟嘟的蘑菇,「为什么没有下菜啊。」 姜子牙震惊。 忙用视线翻了翻盘子,见没有什么毒蘑菇才舒出一口气,「小妖精,这毒蘑菇可吃不得。」 「阿兄说了,天下奇毒,都因没有生出一副克化的好筋骨。」 小狐狸说的话,听起来歪是歪了些,但都句句都是修行窥出的实质,姜子牙越发对眼前深不可测的银发男人好奇起来,「请问,阁下是?」 白荼还没答。 小狐狸点着软垫哧溜顺着阿兄这根竿子往上爬,在他的肩膀盘缩着,终于找到舒心位置的她眯了眯眼,用尾巴自己给自己撸了撸下巴,「唔,我阿兄天下第一厉害!可是妖界之皇。」 姜子牙哆嗦了一下,口中肉都要给咬成切片了。 白荼温温:「众生平等,修行悟道,这只是不值一提的虚名。」 「妖皇可还真是谦虚。」 姜子牙讪讪,又忙着撕开野猪肉,油沫子溅开时,还不忘喝了口美酒,挂上了他入世的笑。 又听白荼道,「 阁下现在可是要入世开榜封神?」 「妖皇消息灵通。」 「这封神榜是随开随封,还是先开后封?」 「妖皇修行这么久,应该知道千算万算,毋值天一画。」 「此次封了多少神仙?」 「嗝。」 姜子牙酒气冲天,双颊红润,被撸起袖子的手举起来,比了个数。 白荼修长的眉微微一挑,眼脸上都是弧形的阴影,替姜子牙倒着酒。 他唇角竟含着笑:「封这么多神仙,拿什么供养?」 姜子牙打了嗝,含糊道:「妖皇放心,你庇护万妖,深仁厚泽,有无量功德,介时上神之位自是有你一席,只管到时乘着通天大道去便是。」 白荼垂下薄月般的眉眼,手指轻捏着肩膀上小家伙的肉垫,是绵软柔柔的触感。 他想。 这样的柔软,踩踏的都是他给的避风港。 可经不起什么风浪。 姜子牙在喝着美酒。 白桃迷迷糊糊觉着阿兄在捏自己爪子,又伸出一只爪爪抱着他那只手,凑着脸蹭了蹭,撒爪圈着尾巴继续睡了,尾巴圈着他的喉结,连绒毛都一根根生长进来,缠心连肺的亲密。 哪怕翻云覆雨,过山过海。 在白荼心中,恐怕也不抵与幼妹的相依为命。 他想给她纹上翅膀飞到天上去,又恐天上风雨易摧折。 「下雨了。」 白荼揉了揉她脑袋。 小狐狸感受到珠子滚在头上,抬起鼻尖嗅了嗅,山中多时雨,阴冷潮湿,遂甩着尾巴窜去拿叶子伞。姜子牙酒气冲天,听到小狐狸走了的动静,掀开一只眼皮见到白荼清淡淡。 见他还要扭头对视过来。 哎哟哟。 姜子牙忙眯起眼睛腆着肚子挥手告别,「下雨了,老朽先走了,不劳妖皇大驾。」 「尊下既落红尘为天下黎民,我又何言劳送。」 「..........」 堵的人没话说。 这妖皇邪门的很,莫名用雾把他送到涂山,话里话外也像是连吹阴气,姜子牙被他这么一恭送,紧紧抱着封神榜,心窝窝发抖腿肚子打颤,不由自主的走出了九曲回肠步。 白荼始终跟在他身边。 狐妖光风霁月,长风也眷念他的银发,绕落在眉骨,脖颈之上,显出格外偏爱。 他疏凉道:「尊下,此榜一开,命由天写,尘埃落定,世上那些饮肝尝血的后来修行者该如何?」 「天地合同,草木本是一生啊。」 淅淅沥沥的雨中,山中一切都是浸染透了平铺开的。 姜子牙觉得自己不应该唏里呼噜和神通造化的万妖之皇讲这些,恰巧雨中尾巴甩得蓬蓬飞起。 小红狐狸举着翠绿大叶,垫着梅花爪子过来了。 「老道士,你不要打伞了哇?」 姜子牙趁着大狐狸回望小狐狸的间隙,两条腿似生了风,一溜烟的跑下了山,「不要了不要了,妖大王,妖小王,多谢款待,不劳相送啊。」 这是白桃第一次见到凡人。 她还不知道凡间社稷颠倒,妖氛尽出,仙魔妖怪各显八路神通,她只松松闲闲的待在涂山里,旁边就是个妖皇阿兄,轻轻松松就为她挥挡去千世劫难,万世磨难。 她所苦恼的。 不过就是阿兄老揪着她修行一事。 阿兄总是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数,我的小家伙也有命数。」 「那我是什么命数呢?」 白桃 歪头,想起方才有只兔妖下的一大窝崽崽,有只兔崽崽蠢笨,撞上树死掉了,兔妖抹着泪将兔肉送了过来。 她走过去提起这个兔子耳朵,舔了舔尖牙,「这只兔子,因为蠢笨,没有活下去,也是妖的命数吗?」 白荼默着。 他的神情是勘死勘生的复杂,永远铭刻在这一瞬间。 白桃在无数梦醒张望时,这一瞬间又重又沉,仿若在身上敲了一棍又一棍。 「只有无能者,才会听由那天命摆布,连自己的至亲至爱都护不住。」 白荼低头又揉了揉她的脑袋,眸光是玉质般的剔透。 他的手掌很暖,是温爱,更是小心呵护。 大狐狸将小狐狸带到圣池中。 他将她的记忆洗涤干净,俗缠纠扰一律拔祛,投入往生时已是空无命格,超脱三界所控的灵体。小狐狸重塑的时候毛都没长齐,顶着尖尖的小耳朵,小的简直可怜巴巴的。 又逗。 路也走不稳当,歪七八扭的,很想拎起来亲一口。 她睁着占了半张脸的小眼睛,懵懵懂懂瞧见阿兄,就是摔露出肚皮,「....阿........阿熊。」 她好似无所知,又全所知。 白桃入世的命运都是由他牵扯着,精心布谋着,每一寸每一厘,都是他的算无遗策。任由灵气凋敝,修行者灰飞烟灭,任由战火连天,行人苦不堪言。 小狐狸始终待在他身边,保留着一份不谙世事的纯真和烂漫。 他老是说。 他听够了天地玄机,岁月也并不吝啬的消磨着他,消磨得够了。小家伙还没有,小家伙只这么一丁点大,这世上的很多繁华都还没看够呢。 他送她步步成神。 直到他死去。 浮生海海,漂风摇雨。 白桃每逢忆起往事,枕着尾巴醒来时,便是泪洒满尾。她起身,推开窗棂,瞧见霞光洒在梅林,没有四季的天界,始终开得如火如荼。 再回首,风吹仙袂飘飘举。 她步上了顶层,这间竹屋的陈设还和涂山那间屋子一样,一切都堆砌着当初的回忆和过往,只在暗处还藏着无法结痂的伤疤。 「阿兄,早。」 * 白桃成神,是变数中的异数。 她的能力仿佛是与生俱来,早已与天地同在。 天界各路神仙,各司其职,扎扎捆捆实实的,有掌管日月星辰的,有掌管风云雷电的,男神女神的,金木水火土五行的,天兵天马的。 天界掌管完了。 便是凡间的灶神,福神,财神,门神,土地神,姻缘神,甚至有厕神..... 体系严密如蛛网,连藏污纳垢的地方都没有。 白桃凭空出世。 她无需掌管什么,更没有神仙能够来掌管约束她。 因看不穿的深渊修为和无可比拟的容貌,有好奇神围在她身边,就恰似隔着一指的模糊看着「外乡人」。 白桃自也不管。 只管每日照例前去万相天宝镜那处。 万相天宝镜是一枚勾连三界的镜子,悬浮在天宫祭台中间,稍稍施展术法,自是能通过镜子窥看想看之人,无论何时何处。 每日白桃就会傻站在这里一个昼夜。 她在这里,哪怕隔着无法跨越距离,只需一个抬眼,就能将心上人收在心底。 政哥哥。 她常常看着他伏在案前批阅公文,那屏风还是旧年屏风,似有旧年的影子在其中躲着又蹦出来,与他一齐耳鬓厮磨。 影子很顽劣。 总有一半挂在宫外的墙上,每次男人回来,就是相逢,那影子如同回笼的鸟儿,眷念的吻着和他共筑的巢穴。 影子喜欢亦步亦趋的踩着他的脚步,在他起身上朝时候乍然的转圈圈,会委屈的跟个泪包似的瞧他。 他会说什么? 他会说,真娇气。 娇气的小姑娘陪着他在王城中慢慢长大了,少年郎被少女扯着衣袍,嚷嚷要去看梅花,梅花有什么好看的,少女哧哧笑,娇音萦萦,怎么样都好看。少年郎任由少女扯着跑着,他们放肆奔跑在王城中的每一处。 那个少女打着滚儿欢,风吹过,像是消散的梅花变走了。 剩下男人成了影子。 这道影子总是在雪夜,淋着白发踽踽独行。 满城梅雪,思念成河。 王城中的梅花总是开得最要好的,又艳,又薄,又黏,轻易就是他眉间春风也吹不化的冰霜。 忘却,不想,最是残忍。 白桃在这一边,他在另一条路上。 她想变成他的影子,又想变成淋在他眉宇上那一瓣的梅花,为何没有陪着他继续走下去,这条路太长太苦太艰难,他又太孤单。 他没有能好生的照顾自己,也不知道随风而起的云雾是对于他的思念。 他走的路是太险。 他被承以冠冕,托以重担,是骇然威力的熠熠明星,哪怕刀剑在他的脸颊挥出光影,只要他的血脉还在跳动,便如升起的旭日永不倒。 最惊跳的时候,扭曲暴力的复辟反贼,布下天罗地网,将他的护卫杀绝。 他被迫逼到了山崖边,腿上中了一箭,藏匿在洞窟里,猛兽闻着血腥在下发咆哮吼叫。 水尽粮绝。 嬴政闭目昏睡,失血过多,薄唇发白。 时间在啃噬着他的温度,连光芒也在被绿荫掩盖的洞口里,慢慢变得消无。 白桃抬手。 她想做他的影子,为他轻抚眉头消去半生灾。 嬴政睁开了眸子,与她的目光相视,是相遇,也是相别。 「政哥哥,要安康顺遂。」 走廊旁边有很多红布木牌铜铃。 一片缄默空白。 被风吹起时叮叮当当的,也不知道在呼唤什么,也只是叮叮当当的等待,穿梭在理政殿外,穿梭在官员匆匆的脚步中,穿梭于咸阳宫里,穿梭于不知道更迭翻覆的几度春秋,永远都在叮叮当当,叮叮当当的等待。 男人走在前面,影子掂起脚走在后头。 他一回头啊,影子就歪头笑。 * 万相天宝镜悬浮在半空。 因还未被唤醒。 镜面是波纹涌动的暗流,轻易间就能照出神女的样貌来,难逐的貌美,实叫众生难忘。 周遭围着许多的小宫蛾和一群小神仙,齐聚在这里,也不知道来此做什么的。 白桃侧眸扫视了一圈。 他们装作左右环视,碰到她的目光又立马缩回,似被逼到了犄角里退无可退,不知道究竟是被她活泛的美貌还是难测的修为给逼的。 天界哪家神的法力有她这么深厚的底蕴? 法力用来开启万相宝镜一耗费就是从不断续,直到现在还丝毫不显疲累。 白桃透过宝镜。 看到政哥哥踽踽一人走在沙丘中,漫天的黄沙席卷,粗犷而又野性,高大的男人着一袭黑金袍子,随意折了根拐杖握在手心。 走了两步不喜欢了。 抿唇,冷脸。 丢开。 天上光耀的星辰矗立开黑暗中,随着男人的步伐齐齐抖动,好似瑶台落雪,炽霞夕照,骤然,男人脸色煞白如薄纸,一口滚烫的血吐了出来。 白桃心跟着揪紧。 哪怕如此痛苦。 他还是傲然的挺直了脊背往前走着,屈服仿佛是与他不相关的事情。 白桃看见他在一颗风霜老树下闭上了眼,微微蜷缩了一下,他指骨发白,捏着衣襟,这种被病痛折磨和主宰的难堪并没有人发觉。 她感觉他的喘息声近在耳边。 天上的星辰在爆发式的坠落,光华璀璨,砸下来迸出星烬,他俊美的线条被描摹得纤毫毕现,似昨日才拥抱,亲吻,缱绻分别。 他口中喊的是什么,他又在等待着谁,手中紧握着的又是什么。 「桃.....桃。」 白桃瞳孔一震。 万物无声,偏又震耳欲聋。她微微张开唇,瞧见里头逐渐流逝生命温度的男人,他的眉间还微蹙着,是经夏不消的苍山雪。 他走到这里,临到闭眼的这一刻都该有多痛苦多寂寞啊。 白桃眸光湿润,指尖掐进自己肉里,四周的景物都在扭曲涣散,真假的界限变得涣散模糊,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周遭有几个宫蛾乘风上来,对她的难过视而不见,只恭敬对她道:「神女,这是帝君的圣宝,置此慰藉神仙思凡,他渡劫归来,此物自是要拿下奉还。」 白桃还怔忡瞧着镜子里嬴政的尸身。 「我就瞧他一眼,就再一眼。」 宫蛾们对视一眼,五光十色的法术迅疾朝着她出手,不仅是试探虚实,更是对于她这个野路子神女尊卑位置的摆放。 危机袭来。 白桃微垂的杏眼冷淡而又妩媚。 术法的寒意临逼眉间,她依然抬手描画着心上人的五官。 宫蛾们不入眼的招式,还没碰到她身上,顷刻间碎裂反噬,看台的神仙们大惊失色,那些宫蛾们齐齐摔落在云雾中,摔出千姿百态。 不重,显出游刃有余的力道。 「帝君回驾,岂容得你放肆!」 「大胆,还不束手就擒!」 「小小野神,就敢拦路!」 原来阿兄说的没有错,弱肉强食,从来如此。 白桃站在原地,头顶上一片高高闪灼,那些高傲抖擞不可一世的诸多神明之声威严逼人。 她听在耳里,眸底还带着不沾世俗的懵懂。 阿兄说,你可以掌控自己的命数。 指尖勾勒,便是阵法。 从地上破云而出,围绕着祭台放肆生长,勾连着,缠绕着,将这一寸画地为界,花苞朵朵迸出,梅香的味道泅染在空气中。 云烟氤氲。 明晃晃,圆丢丢,光灼灼的天宫异宝杀将过来,摇天撼地的震荡轻飘飘的被阵法卸下,轰然爆开的是瓢泼梅花雨。 一瓣梅花落在宝镜上。 神仙们哗然。 白桃抬手,轻拭在镜中男人眉尖。 众神仙继续浑身解数,她岿然不动,到后来,真觉她是异世而出的妖魔,恐怖得毛骨悚然。 直到,那处玄光大放,白鸟齐舞,雄赳赳的八方神仙收敛骇然,立马落下恭迎。 白桃将自己紧裹入茧房。 接天梅树藤上垂着哀艳枯寂的花苞,唯恐噩梦过度惊恐着梦境。 镜子消失,似有所觉。 她慢慢从黑暗中朝着那摇曳路径走去,来人的轮廓逐渐放大,「政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