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稷山河剑》 1、剑出山河 “嗬……嗬……” 壮汉肩上担着两捆柴,低垂着头,两眼紧盯着自己的鞋尖,脚步仓促地往前走。 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深秋里显得尤为响亮,蜿蜒的土路沿着山道盘旋了一圈又一圈,蔓延入漆黑深处,似乎没有尽头。 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今夜分明没有月色,他目力所及的景象却随着夜深而越发清晰。 身后林叶绵密,山雾重重。雾霭如烟,低缠树间。草草一扫,远处尽是一片白色的迷蒙。 男人喉结滚动,不敢看得真切,飞速转回头。 此刻周遭已是连蝉鸣声都没有了,偶尔有裹着秋意的风迎来拂来,同样是悄无声息。吹在他潮湿的麻衣上,冷得他浑身发颤、四肢麻木,偏生头顶的汗还是不住地往下淌。 男人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几句凌乱的经文,敬告满天神佛,间或穿插几句发狠的浑话。没走出一段路,脊背又被无形的惊恐压弯了几分,身影备显憔悴。 下斜的路渐渐平坦下来,男人紧闭上嘴,放缓步伐。余光中忽地照进几抹隐约的光线,他猛然顿住,颤颤巍巍地抬头。 前方山道两侧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排齐整的石灯——雕琢成妖兽模样的托柱顶着碗形的灯盏,点燃的火焰笔直地向上。 稍抬高视线,灯光蔓延处是一座凭空出现的青灰色建筑,笼罩在那柔和朦胧的光线中,如梦似幻。 若不是以这般鬼魅的方式出现,这场景颇有些松风水月的清幽仙意。 男人浑身打了个寒战,往地上啐了一口,再难镇定,提气大声呼喝道:“别过来啊!妖怪,我不怕你!我有刑妖司庇佑!我有白泽先生保佑!” 说着掉头就走。 行了一段往上攀登的路,男人累得几要瘫倒,再一定睛,又是熟悉的场景。 瞅那缥缈的云观,距离仿佛还更近了些。 男人实在脱了力气,两腿一软坐到地上,背靠着身后的柴垛,死死瞪视那座青灰色的建筑,目光发虚,眼白泛红。 男人面露绝望,口水顺着微张的嘴角往下流溢也未有察觉,茫然无措之际,耳畔属于自己的呼吸声里又突兀多出了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他听见来人的鞋底踩在松软的落叶上,随即又折断了干枯的细枝,衣袍在走动间轻微摩挲,伴随着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 男人头皮陡然炸起,想要起身,右手撑了下地,蓄不起力,改而握住别在腰后的镰刀。 他手心汗渍粘腻,使劲眨了下眼,借着幽沉的光线,看清来人的身影。 对方身形修长清瘦,肩窄腰细,右手随意地提着把长约一米的剑,行步平稳,姿态从容。 再近些,身上那件暗红色的衣服也显露出来,唯有五官还半明半暗地蒙着。 自她靠近,石灯上的烛火总算有了变化,有生气地跃动起来,出现了光影的交替,映出她清冷素净的五官,与流畅描线似的轮廓。 看着年轻,怕才不过二十来岁。 昏黄的烛光晃动着自她脸上闪过。不带表情时,她眉尾自然地下弯看起来是温柔的,眼睛与神情却俱是冷漠。 开口的声音倒是清冽、温和,略有些低,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调侃。 “夜里不早些回家,留在山上捡金子吗?” 男人怔怔看着她,忘了反应,只是身体依旧紧绷。 倾风站定在他两米远的位置,从腰间摸出一块牌子,抬手便抛了过去。 男人想伸手去接,无奈手脚僵得跟冻住了一样,任由那块铁牌砸在自己的胸口,顺着衣襟落到地上。 他垂下视线仔细查看,纵不识字,也认出了牌子正中那个代表刑妖司的图徽。 “官爷!”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眼泪骤然飙了出来,五官皱做一团,不顾形象地凄惨喊叫,“官爷救命,这里有妖啊!” 刑妖司其实并不隶属于朝廷,不过寻常百姓接触不多,分不清楚,喊什么的都有,倒也无所谓叫一声官爷。 “我知道,我寻此獠已有几日了。这妖孽在界南边界处不停流窜,行事隐蔽,我一直未觅得踪迹。”倾风语气轻快,看着他安抚地笑了下,“好在你还算聪明,一直在外徘徊,对方为引你深入,才泄出一缕妖气,让我有机会寻了过来。” 近半月来,有不少百姓在夜里无故失踪,白日又莫名出现。回家后精神浑浑噩噩,反应迟钝,多梦易怒,好在大多修养一段时日便会恢复。 受难的人里,乞丐、农户,走卒商贩皆有,没有规律。 医者诊断不出缘由,在各地刑妖司驻守的修士也查不出端倪,于是转道去界南找陈冀帮忙。 陈冀起初同样没觉出是哪里反常,特遣倾风过来以作核实,确信了是妖物作祟。 不料这妖怪隐匿的功夫是有些了得,饶是她也几次错过。 男人宛若绝处逢生,自顾着一阵哭嚎,用衣袖粗暴地擦脸。待缓过神来,恭敬将铁牌捡起,擦去背面的灰尘,两手奉还给倾风。 就听倾风问:“你是在哪里捡了什么东西?否则不该如此轻易叫这妖怪盯上。” 男人愣了下,回忆起什么,在身上一阵翻找,最后两指夹着一枚发黑的铜钱从胸口拿了出来,忙不迭地丢到倾风手里。 倾风翻面来回辨认了几遍,说道:“这是那座云观里的钱币,来历不明的东西,你也敢拿?” 男人嚅嗫着解释道:“我……我只是见这铜币古朴,以为值钱……” 倾风将东西在手心抛了下,说:“我代你去。你回吧。” “我就这样回?”男人快被吓破了胆,犹疑着小声道,“您不同我一起下山吗?” 他很没出息地说:“少侠,我、我怕……” 倾风没有笑话他,略作思考,将随身的剑递了过去。 “你可以先在这里休息片刻。若是害怕,也可以等天亮了再下去。回去后将剑暂寄在城内的刑妖司处,我会自己去拿。” 男人如获至宝,千恩万谢地将剑抱到怀里。 这剑的材质与模样,都像只是把极寻常的木剑,可他一入手,便觉得有股暖流在四肢百骸内冲撞,腿脚的疼痛都缓解不少。定是件至宝! 定下心后,他才有闲情思考其它,当下忧虑道:“可是官爷,少侠,我若是拿了姑娘的剑,您该怎么办?” 倾风淡然摆手,道:“我的事,你不必管。回吧。”未说完便朝着灯火簇拥着的那条小径走了过去。 男人目送她离去,几番张口欲言,艰难忍住。 不过几步间,人影与灯火俱是远去了十数米。 男人揉了揉眼,尚有些不敢相信。 一股阴凉随之从他身上退去,他下意识挺直了背。 林间鸟兽虫鸣的声音再次出现了,天色也趋向黯淡。 男人不敢再做久留,单手抱着剑准备下山,方走两步又回过头,咬咬牙,将那挑了一整晚的柴垛重新担上。 等他飞也似地逃至山底,朝上方仰望,山上哪里还有什么石灯、古观? 他这才丢下扁担,“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俯身连连叩拜。 · 左右不过数十步,看似有百来米远的道观已在咫尺眼前。 倾风一脚踩上青色的石板长阶,围墙内外的光色登时皆被挑亮。不似深夜,更近黄昏。 这里的妖孽比她还会故弄玄虚。是跟哪里的江湖骗子取的道? 倾风暗忖,正要推门,大门却先从里头被拉开了,里头站了个长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 对方穿了一身白色的轻薄长袍,五官只能算得上普通,可面庞盈盈发光,衣袖无风自扬,硬生生衬得他仙风道骨起来。 二人互相打量片刻,倾风眉梢轻跳,险些没控住表情。 山羊胡先行客套道:“晚来亦是客,小友先请进。” 倾风略一颔首,迈步走了进去。 庭院后方有棵百围大的古树,繁茂的枝叶从墙后伸展而出,遮住了院内大半的天光。根根红色的布条悬挂在枝干上,垂落下来,看着颇为艳丽壮观。 山羊胡立在旁侧,见倾风左右张望,目有好奇但镇定自若,甚为欣慰地冒出一句:“小友初来此地,还能如此处变不惊,不愧是我主的有缘人。” 倾风闻言转向他,接了一句:“你主?” 山羊胡右手背在身后,眼也不眨地开始颂扬道:“我主是上古大妖的血脉,显能已有数百年。而今的刑妖司司主白泽先生亦是他的好友。我主此番去京师访友归来,听闻界南这里萧条零落,特意前来体察,顺道受先生嘱托,寻一有缘人收作小徒,随我主修习。” 倾风沉默了。 山羊胡未在意,当她是震撼得难以成言,侧身做了个手势,引她入内:“此地是我主施展的妖域……你可知何为妖域?” “唯有妖力深厚的大妖方能施展妖域,此地凡人不可进。”倾风缓声道,“我也是修行人。” 她所谓的修行人,不修仙,不修道,只修身养性、昭明法理、护国卫道。这是刑妖司的宗旨。 山羊胡笑容微变,顿了顿,问:“你是刑妖司的人?” 倾风立马道:“不不不,我学艺不精,还不是。不过我师父是。” 山羊胡点头,又问:“你可有领悟大妖遗泽?” 倾风叹息,语带羞愧道:“资质愚钝,不曾。” 山羊胡笑道:“那你该知妖域的规矩。” “知道少许。妖域的规则各有不同,凡人误入,只要不触犯妖主的忌讳,活上一夜,便可出去。”倾风羡慕地说,“我师父说,凡人若能安然走出妖域,得妖主赏识,就有机缘可以领悟大妖的遗泽,掌天地之伟力,常人不能及。” 山羊胡满意颔首:“不错。” 说话间,二人已穿过侧面的小路,进了后方的大殿。 大殿前的灯火都是亮着的,左右是回廊,殿门尽数敞开,正前方可以直接看见一尊金塑的神像。 空气里香味浓郁,涌进倾风的鼻腔,直冲大脑,带来一股强烈的昏沉感,不过转瞬被她压下,恢复清明。 倾风不动声色问:“这里供奉了几个大妖?” 山羊胡沉下脸来,低声呵斥道:“我主是遵从司主的嘱托来此传道,你纵是不称一句仙君,也该随司主的意愿喊一声先生。莫要妖啊妖的挂在嘴边,辱蔑我主!” 倾风稍显错愕地多看了他一眼,不过很快收敛了神情,顺从问道:“请问这里有几位先生?” “摆在主殿供奉的,自然只有我主一人。至于门徒弟子,有几十人。”山羊胡拿腔捏调,语速缓慢,“你且宽心,我主与旁的那些妖物不同,最是心慈。此地妖域也只有一个规矩,祭血一碗。若先生瞧得上你的天资,你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区区刑妖司都可不放在眼里。若你与先生无缘,明早可自行离开。” 倾风随他上前,行至门槛时停了下来,定定看着高台下方的两尊泥像,若有所思,觉得有些眼熟。 山羊胡顺着她视线瞥去,清了清嗓子,指着右侧站位稍前的泥像介绍道:“这位是陈氏子弟,戍守界南有十余载,曾经也算是个声名煊赫之辈,叫陈冀,你当耳熟。” “哦……”倾风恍然受教,频频点头道,“确有所耳闻。” 山羊胡措词间暗带不屑,昂首张狂道:“他曾随我主修习,可惜未能成为我主的弟子,后自愿为我主护道,如今姑且可以算是我主帐下的一位能人。本是没资格进这主殿的,不过我主既是来界南传道,念其劳苦功高,还是将他摆了进来。” “他不是刑妖司的人吗?怎成了你主的门人?”倾风好奇道,“不曾听说过啊?” 山羊胡斜睨一眼:“此等隐秘你自然不知。不要多问。” 倾风谦卑应是,往前走了一步,顿足回忆道:“说起陈冀,又说到大妖,我听师父提过一两件玩笑事。” “传闻有只黄鸟,拿着神兽酸与留下的尸骨,非说自己是上古妖兽的血脉,在东城山区作乱,掠杀路人,结果被陈冀一剑制服,拔光了鸟毛,悬挂在高枝之上受日晒之刑。陈冀回界南的路上,又碰上了一只狐狸,也很有意思……” 倾风说得不急不缓,目光往那高台上的金像浅淡一扫,唇角带着丝讥讽的笑意:“那狐妖生有三条尾巴,该是狐族的天骄。蛮横拦着陈冀说要试剑,被陈冀当做黄鸟的同伙砍断了一条。狐妖心生怨怼,想偷陈冀身上的东西,结果又被砍断了一条。不知如今已修出几条尾巴。总不会变成一只无尾的狐狸了吧?” 山羊胡没有应声,自她说到一半时胸膛就开始起伏不定,两手局促地摆在身侧。 默然良久,腹中压了满腔无名气,才终于憋出一句话:“不错!这般人物,也只能做我主的一个看门人,你可知我主的厉害了吧?” 这都能硬着头皮接下去。 倾风由衷钦佩地抱了下拳,再指向左面高台下方,那个半跪着不敢抬头的泥人,问:“敢问道友,这个又是谁?” 山羊胡径直上前,拍了拍那泥人的头,将方才那点遗留的窘迫隐去,摆出比原先更为傲然的态势,介绍道:“她是陈冀的弟子,随陈冀戍卫边地,勉强能在我主面前露个脸。不过尚不能直视我主,因此在门前跪迎宾客。” 倾风歪着头端详须臾,困惑道:“这人的脸好奇怪啊。” 山羊胡飞速接话侃侃而谈,对这类轶事传闻极为了解:“这你就不懂了吧?她脸上戴着的这个面具,可是上古妖兽举父的头骨,由人族大能打造,流传至今。传闻即可以震慑妖兽,也可以压制妖力。” 倾风摇头评价道:“这样说来,此人大抵没什么真本事,还得靠法宝外力才能震慑妖兽。” “你胡说些什么!小儿不懂莫要胡言!”遭她一句奚落,山羊胡反倒生气了,好似此番受辱的人是自己,当即什么出尘高洁的神采都忘了伪装,吹胡子瞪眼地同她争辩,“此人在界南的恶名可是比她师父还要昭著!被她擒到刑妖司的妖怪没有一百也有九十。如今人境还有多少真正的妖怪?你去刑妖司的大牢里随便喊上一句她的名字,莫说用到面骨,单凭她自己的声名便能震慑寻常的小妖!凭你这样的小儿也敢小瞧她?她反手一剑,就能将你刺进六尺黄土!” 倾风不信,无辜地问:“那她可有领悟什么大妖遗泽?是有移山之能还是平海之力?” “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山羊胡只觉同她说话甚感疲惫,这人仅懂皮毛又爱口出狂言,说的每句话都叫他哽得难受。 “你就算是把白泽拉过来,他也不能翻动一方天地啊!” 他喘了口气,脸上尽是敷衍,一只手仍按在泥像的脑袋上,视线缓慢游移:“不与你说了,若你真能入我主门下,这些你自会知晓。先去台前割腕血祭,我来教你经……” 目光转到倾风脸上时,对方恰从腰间举起一面灰白色的面骨,扣在了脸上。 外形棱角皆似曾相识。 未完的声音戛然而止。 2、剑出山河 山羊胡的身躯如根生在原地,一动不动,只转动着瞳孔在倾风与泥像之间反复比对。 然而尖锐的獠牙、外突的耳骨,无不互相对应。 他第一次发觉这泥像做得逼真,叫他连自欺欺人的指望都被灭了个一干二净。 对面的人不声不语,只两手环胸,气定神闲地看着他。 山羊胡忍受不住,眼皮艰难向上撩动,朝对方的目光撞了上去。 殿内的烛火照不透倾风的眼睛,那具面骨黑洞洞的双目,带着种阴怖森凉的气息笼在山羊胡身上。 只窥觑了一瞬,山羊胡便全然忘了倾风本来的面貌,眼里心里都是那戾气深重的白骨模样。 举父残留的妖力,与倾风自身释放出的威势,同在打磨他的理智,切割他的胆气。 瞳孔颤动间,他大脑里时而空白,时而是山呼海啸的尖叫。 夜寂得死沉,寂得惊骇。 就在连高空的风都几被夜色凝住的当头,倾风那句懒散开口的哂笑,无异于雷霆般在殿内落下,惊得山羊胡寒毛陡然直立。 “你试试看,你跑不跑得掉。” 山羊胡的右脚已经踮起来了,身体也朝门口侧了大半,闻言权衡了不到一息,足尖立转,熟练地跪在地上,两手高举情真意切地呐喊:“大侠饶命啊!小妖其实也是被掠来的,小妖没杀过人!” 倾风叫他吼得耳朵发疼,别了下脸:“我都进你家门了,你还想去哪儿?” 山羊胡战战兢兢,每个字都说得发虚,却依旧油腔滑调:“小妖不敢,小妖只是想拜得端正些……” “呵。” 倾风低笑一声,走向殿中的供桌,将上面的果盘与香烛往边上一推,十分大逆不道地坐了上去。 摘了面骨,顺道抄过个苹果放在鼻尖闻了一下,确认还新鲜,用衣袖粗糙擦拭两遍,直接吃了起来。 “我哪敢受你跪拜?在你主面前,我只配跪在地上迎客。” 山羊胡随着她走动不停调整姿势,将“跪得端正”践行到底,听见倾风在上头阴阳怪气,眼泪都要呛出来。 “是我跪在地上迎客!大侠请受我叩拜!” 他挺起身行礼时,瞥见一侧的泥人。 为了以示羞辱,这泥人的身高特意往矮了做,看着五短三粗。 山羊胡舌根发苦,悔不当初,立即将头伏得更低,跪得更矮,不敢高过泥像,裹着哭腔道:“大侠请不要与我计较!小妖都是被逼的!方才说的每一句都不是小妖的真心!小妖向来崇敬您的品行,无奈身不由己!” 倾风拖着长音“哦”了声:“连我师父都是你主的看门狗,谁敢逼你?” “小妖从没说过尊师是看门狗!小妖说的是门人!小妖才是那只看门狗!” 山羊胡吓得耳朵都冒了出来,赶忙用双手捂住,不待倾风逼问,便自发将幕后人给卖了。 “是……是那贼狐狸!那贼狐狸记恨二位英雄,才行此般故意折辱,小妖曾出言劝说过,反被他恼羞成怒打了一掌。饶是如此,小妖也万不敢!说这样犯上作乱的话!” 这段溜须拍马的表演倾风都快听不下去,好笑道:“小黄狗,你到底有没有出息?我师父人又不在,你连羞辱他的话还要收着说?” 犬妖刚要顺势说点肺腑之言,倾风幽幽接了半句:“对我倒是不留情面。看来师父说得对,我做事还是不够狠辣,当学会立威。” 犬妖鼓着胸膛正要开口,叫她惊得一口气行岔,弯下腰干呕起来,边吐边挤出两滴眼泪,水光盈烁地望着倾风,面上写满了乞求。 ……她真是什么都没做。 倾风没料到这犬妖如此怯懦,丢了手里的果核,无奈道:“罢了罢了。此事暂不与你计较。” 犬妖忙感动拜谢,被吓飞的魂也总算回了原处。 倾风拍拍底下的供桌:“说起来,你这座云观……” 犬妖会意道:“不是妖域,是那贼狐狸偷来的法宝!也不是个道观,此地景象皆是虚幻,是用深海蚌精的壳做成的蜃楼!唯有外头这张供桌,以及里面那间客舍是真的。” 倾风略一点头,续问道:“他要那么多活人的血做什么?” 犬妖一股脑地将自己所知往外倾倒,势要与方才还恭顺高呼的“我主”撇清干系,情绪激动道:“小妖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该是那贼狐狸偷了不止一件法宝,除却这座蜃楼,最重要的是一面镜子。” “听贼狐狸自己讲,那镜子是瑞兽白泽……自然不是现在那位坐镇刑妖司的白泽!是许久以前的某位大妖白泽,其死后尸骨溶于山脉。又过了数百年,与地脉的灵气相合凝出一面镜子,持宝人将其名为万生三相镜。后几经辗转下落不明,最后到了贼狐狸手里。” 倾风沉吟片刻,认真说:“这宝贝,似乎是我陈家的东西。” 犬妖嘴唇抽搐,心里骂她卑鄙,嘴上连连附和:“定然是那厚颜无耻的贼狐狸从陈氏的家宅偷出来的!我与其他几位同伴可为大侠作证!” 倾风颔首,面不改色道:“这镜子有什么妙用?听名字就很是不凡。” 犬妖暗嘲道那不是你家的东西吗?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扯出笑脸回答:“不知。那贼狐狸也驱用不了这等至宝,可不知从哪儿获知了暂用的秘法,于是命几位小妖在夜里用蜃楼吸引路人,赞活人的气血用以祭祀。” 他忐忑补充了句:“可是我等真没杀人!就是那贼狐狸也无心杀人!仅取血一碗,天亮就放人走了,大侠可自去查证!” 倾风轻声慢调地说:“不止是失血一碗吧?那几人神智皆有受损。” 犬妖琢磨不出她的态度,臊眉耷眼地道:“那……那凡人进入蜃楼,被妖力伤了元气,非我等本愿。” 紧跟着又补充道:“好在大侠英明!早早发现……” 倾风懒得听他长篇废话,摸着自己耳后回忆片晌,兀自感慨了句:“这么多年过去,这狐狸修为有无长进尚且不知,看来偷东西的本领倒是精进了不少。若是如今再去偷我师父,说不定还真能叫他得手。” 犬妖与她同仇敌忾,话锋一转咬牙切齿地唾骂:“那贼狐狸无耻至极!专行偷窃这般不义之事,刑妖司该将他押送到京城关押百年,鞭笞受刑……” 倾风打断他:“狐妖现在何处?” “不知。”犬妖担心她不信,语速飞快道,“这蜃楼是由他控制,在人境隐匿飘荡,近天亮时才会被他召回。他不让我等跟随,只有献过血的人族,才可进后面那间客舍。待他取完血,再由他将人送回去。” 他叨叨着:“我自然是想替大侠出这血的……” 倾风跳下桌,在供桌上找到那个盛血的瓷碗,拿起边上的匕首,于手心迅速划了一道。捏紧拳头,挤压着血液快速流出。 犬妖伸长了脖子观察碗里的血,见已有小半碗,便阻止道:“可、可以了。” 倾风收回手,捏起衣角随意擦干,见血止住,抬抬下巴,示意他带路。 犬妖才从地上爬起来,低眉顺眼地领她过去。 后屋的客舍极为简陋,仅有两扇窗户,摆了几套桌椅,空空荡荡。 寻常的百姓在大殿里熏了那么久的迷香,早已头晕脑胀,也在意不了这些细枝末节。犬妖都是直接将人丢在地上让他们睡一晚上。 他躬身后退让出位置,看着倾风缓步走进去。不坐正中,也不坐窗边,反坐在最潮湿的墙角。心说刑妖司的人果然与众不同。 倾风目光散乱地在屋内晃了一圈,翘起腿支使道:“你继续去外面守观,莫叫狐妖生出警觉。待此行事了,我会向刑妖司替你说清。可你若再敢引人进来坑害,别怪我打断你的狗腿。” 犬妖弯低了腰:“不敢,不敢!” 他收好自己的耳朵,长吁一口气,恢复了第一次见面时仙气飘飘的外形,又谦恭鞠了一躬,关门离开。 倾风静听片刻,确定屋外无人,身体放松地往椅背一靠,没有正形地坐着,等今日天亮。 刚阖眼没多久,一阵错落的脚步声再次传来,还有数人彼此交谈的声响。 倾风坐正,尚来不及皱眉,就见犬妖顶着张饱受摧残的脸推开一条门缝,冲她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语带悲戚道:“就……就……是刑妖司的人非要进来。” 倾风讶然。见他衣衫凌乱,形容狼狈,还小心将两脚藏在门外,斜着身子同她禀报,又觉得有些诙谐。 犬妖未等到倾风回话,身后的人已没了耐性,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掀开,顾自走进屋来。 犬妖不敢入内,扯着嗓子在外面喊话:“这几位少侠是从京城的刑妖司远道赶来,为了追查狐妖的下落……你们,你们好好相处!” 说罢已夹着尾巴跑了。 倾风八风不动地坐着,毫不避讳地打量新来的几人。 为首的是个华服锦衣的男子,对方衣物上的绣纹与腰间佩戴的长剑无不彰显着富贵二字。神态张扬,眼神淡漠,有种倨傲之感。这人五官本不算周正,如此更添一抹刻薄。 在他身后有四人形影相随,该是护卫。几人冷冷扫她一眼便不做关注,簇拥着男子坐到正中的位置。 隔了一米,进来的是一位粗布麻服的年轻男子,衣着是与前者截然不同的寒酸,走路时习惯低着下巴,手臂垂直下摆,几不晃动,但脚步极稳。 倾风定睛细看,竟看不懂他身上妖力遗泽的涌动。 青年察觉视线,朝倾风极轻微地点了下头,坐到右侧靠墙的位置。 再后头是一对长相肖似的兄妹。 二人你推我攘,最后是小姑娘先挤开了他跳进门,仰头得意大笑。 青年不屑“嘁”了一声,按着她的后脑将她推开。 除却护卫,这几人的年龄应当与倾风一般大。只那小姑娘可能稍年幼一点,十七八岁的模样。 她也是最活泼的一个,率先朝倾风走近,笑嘻嘻地与她搭话:“姑娘,你是南城刑妖司的人吗?” 倾风摇头:“我还没入刑妖司。” 她疑惑了声,张开嘴还要说话,后方她兄长开口搭了一句:“都说界南有陈冀镇守,妖邪闻其名避其芒,这妖孽竟敢主动来此挑衅,还在殿前摆那样荒唐无状的泥像,真是不知死活。” 姑娘下意识扭头,倾风也抬眸多看了他一眼,只觉这人说话的声音跟语调都带着莫名的悦耳,分明也没别的意思,可听着就叫人不觉信服。 她正觉得这感觉古怪,思忖着是什么大妖的遗泽,华服男子一开口就毁了她的心情:“那可未必,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何况,陈冀当年离开京师是身负重伤,还剩几分真本事已是难料。听闻他那个徒弟也是在界南收的漂泊子弟。界南灵气稀薄,能出什么好苗子?若真是什么天骄之辈,又怎会陪他戍卫界南这种苦寒之地?” 虽一路已习惯他自命清高,可此刻听他语气傲慢地议论前辈,柳随月还是忍不住呛声:“话也不是这样讲,你又没见过!我师父还说,这样的荒凉之地更能历练人!” 华服男子哼笑,不置可否。 柳随月撇撇嘴,又问倾风:“那你为何会在这里?” 倾风忧愁叹了口气:“我有一烦恼,想找大妖看看,有无破解之法。” “这不可取!”柳随月说,“有什么烦恼是大妖能解,刑妖司不可解的?你莫要误入歧途。” 倾风说:“不知道为何,近日常有人喜欢当着我的面,说我的坏话。” 3、剑出山河 屋内无人在说话,因此倾风尾音落下时,整个门窗紧闭的房间被衬得旷静。 几人听出她话语里隐晦挑衅的怪调,各种打探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朝她这边飘来。 深思过后的柳随月却忽然发出一句深有同感的叹息:“那你定然,很穷吧?” 倾风愣住,刹那难掩脸上的错愕之意,细品一下,竟然有种被伤到的感觉。 “若是你有钱,哪怕有人当面奚落你,也会有人会替你直言。哪管什么道理不道理。”柳随月说得幽怨,目光婉转地在中间那名华服青年身上游离。 气氛诡异地被带偏了。 倾风想反驳,搜肠刮肚一番,发现自己没什么能反驳的底气,又郁闷地闭上嘴。 那头的始作俑者已经拉出桌边的木椅,热情在她边上坐下,将身后长棍往桌边一靠,睁着双澄澈清亮的眼睛好声安慰她:“别伤心,在穷这件事上,我们才是人多势众的!” 倾风:“……” 这辈子鲜少有这样说不出话的时候。 华服男子的眼神也变得复杂,频频朝他们这边扫来。 虽他兄妹二人长得秀灵,倾风也不是很想与他们做这同道之人。 何况这两人虽不似那华服男子那样显贵,但观身上的装备与举止的气度,绝不可能是什么寻常人家。 倾风正暗暗腹诽,柳随月的兄长走了过来,坐到她右手侧。 柳随月方想起正事,介绍道:“我叫柳随月,他叫柳阿财。” 倾风斜目看去,恰与对方视线撞上。青年的声线很低,以致于笑意里还藏着股温润的味道,报出名字:“柳望松。” “中间那位公子,叫纪怀故。”柳随月只说了这一句。 她又指着前桌道:“那位兄长叫袁明,他是我们这里最厉害的人。待会儿你若是觉得害怕,可以躲到他身后去。他不似看起来那般冷酷无情,真有危险,会帮你的。” 前桌的青年听见了几人对话,没有回应也没有反驳,仍是不动如山地坐着。 柳随月随即将目光投向对面的柳望松,抿了抿唇,嫌恶道:“像我哥就不行了。即没有什么君子之风,也没什么过人天姿,只有一张嘴厉害,光会与我吵架。” 柳望松原本是端正坐着的,两腿分开,双手握笛置于腹前,在旁安静倾听,看起来是个斯文有礼的人。 柳随月望过来时,他便动作自然地翘起双腿,身形一歪,手肘搭着扶手,变得姿容懒散。 说出的话也不大正经:“就怕你性情跳脱,躲到袁明身后也避不过去,会是第一个挨打的。” 柳随月不满道:“你怎么咒我呢?” 柳望松:“我只是在劝你谨慎。” 柳随月来了脾气:“你敢与我赌吗?” 柳望松的笑里是一种游刃有余的坦然:“这有何不敢赌的?” 柳随月伸出一只手,摊开摆在他面前:“五两银子!” 青年一点下巴,带着纵她玩闹的随性:“可。” 柳随月登时喜形于色,摇头晃脑地同他炫耀:“阿财,你输我多少次了,还是不学乖。我此行之前,可是特意去找大师兄算过的,他说我会安然无恙,如期归京。” 柳望松轻笑道:“是吗?” “大师兄?”倾风接了句,“你们师门有多少人?” 柳随月解释说:“你误会了,别叙师兄是白泽先生的弟子,袭承白泽的遗泽。我等刑妖司修士多少都听过先生讲课,算是半个门生,所以见到他要喊他一声师兄。白泽这般瑞兽天生通古晓今,足智擅谋,预卜未知,所以别叙师兄给的批言鲜有出错。” 她老道地同倾风传授:“等你进了刑妖司,遇见什么不认识的人,也喊师兄师姐就好了。” 分明是二人在对话,倾风却总觉得柳望松的余光时常落在自己身上,似有似无地打量了她许多次。纵然那眼神没什么恶意,也很叫人介怀。 又一次叫她撞上时,倾风直白问了出来:“你为何一直看我?” 柳望松丝毫不见被揭穿的尴尬,只是调整了下姿势,不再那么歪七斜八地靠着。 “姑娘这样的面相我还是平生第一次见,着实有些好奇。唐突了。” “看相?你会吗?”柳随月不留情面地掀他底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见着漂亮姑娘想学别叙师兄那一套。收手吧,这叫东施效颦、自取其辱。” 柳望松罔若未闻,反朝倾风伸出一只手:“我确实研究了一些皮毛,勉强可以给人看个手相。” 他的手很漂亮。即没什么老茧,也没什么伤疤。手指修长白净,连关节处的经络都青透分明。如他另一只手握着的那管笛子,美玉无暇。 倾风垂眸看了会儿,婉拒道:“不必了。我这人不信天,不信命,不信道,更没什么想知道的。所以从不算命。” 柳望松也不介意,笑了笑便收回手。 纪怀故的几个侍卫自带了器皿,在桌上点了碳,烧了水,此时正在泡茶。 淡淡的茶叶香随着渐次的水流声传遍了满屋,闻着很是舒服。 侍卫给人每人端来一杯,可惜倾风品味不来,只浅尝了一口,不喜茶里的苦涩,弃置在桌。 没一会儿茶就凉了,杯口浮动的氤氲雾气彻底消散在空气里。 长久没了话题,柳随月无聊得犯困。不知还有多久才能天亮。她趴在桌上,屈指在桌上叩了叩,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柳望松坐姿闲适,右手握着长笛,有节奏地在手心敲打,过了片刻才沉缓吐出几个字:“‘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柳随月忍了忍,没忍住:“……如果你不说人话,那还是不要说话了。” “这话的意思是,话说得太多容易招来祸患,不如干脆沉默。”柳望松看着她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老子说的。” 柳随月总觉得他的眼神里,有种对待蠢货的仁慈与包容,悲伤控诉:“你变了,阿财。” 倾风:“无事,我也素来不学无术。” 柳望松低吟:“此番好像不是什么安慰人的话。” 倾风一字一句,学他方才的做派:“‘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柳望松稍怔,随即笑了起来:“无事,我也不是什么圣人,倒不介意在你面前犯错。” 他与倾风见过的所有人都有些不同,又表述不清是哪里不同。说得漫不经心,可偏生倾风招架不来,便转过了身,改问柳随月:“你们是追着狐妖过来的?” 那只狐妖偷盗了诸多至宝,本身实力也不弱,刑妖司若真要追责,不该请这几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过来才对。 果然,柳随月道:“不是啊。我们是追着一只蛇妖过来的。” 她说起这个,又来了兴致,精神起来,撸起袖子比划着同她讲解:“结果追到一半,蛇妖被那狐妖掠走了。我们打听一番才知道,那狐妖把临时押在南城刑妖司训诫教化的几个小妖们也给掠了。门口守观的那只黄犬就是其一。” 倾风惊道:“他还真是被掠的?” “对啊!”柳随月用力点头,“说来,那黄犬倒挺有志气的,非守着观门不让我等进来,打了一顿还扭扭捏捏。” 那小黄狗身上还有半点与志气有关的东西? 倾风略过此事,说:“所以诸位并不知道,狐妖身上还有一件至宝。” 柳随月:“什么宝贝?” “万生三相镜。” 倾风观察众人神色,见他们茫然思索,似乎并不了解此物。 “我在刑妖司从未听人提过这件名字,也没有它的传说,想来应该危害不大吧?”柳随月嘀咕道,“万相三生镜,有什么用处啊?光这名字就不合理,人真有三生吗?” 倾风:“?” 袁明陷入自我怀疑:“是叫三生镜吗?” 柳随月:“是吧?” 纪怀故:“不是!” “万生三相镜还有一个名字,说来你们或许听过。”柳望松平缓开口,一语道破,“叫窥天罗盘。” 柳随月惊呼出声:“窥天罗盘!” 倾风在界南消息滞涩,陈冀也鲜少与她讲这些隐秘之事,对此唯有陌生,正要等着柳随月详叙,却听她郑重其事地评价了句:“这名字好记多了。” 倾风:“??” 纪怀故气道:“你是不是傻啊?” 柳随月小声说:“我是瞧你们都那么紧张,才想着开个玩笑嘛。” 柳望松莫名笑了一声,补充道:“窥天罗盘每次现世都是血雨腥风,十六年前,大灾之际,先生第一次冒险启封罗盘,想要窥探人族之道,结果遭天道反噬,数百护道修士也因此亡命。之后窥天罗盘便失踪了。” “等再次出现,已是数年之后。一名小妖心智迷乱,借此法宝在人境作祟,装判官阎王,抓了一群百姓在山洞里审判。待刑妖司的人赶到,该妖已被诛首,窥天罗盘下落不明。不知那狐妖是从哪里偷出来的,我刑妖司都探寻数年不得结果,他竟有这种本事。” 柳随月被唬住:“好生厉害!” 纪怀故不以为意:“就算窥天罗盘有这种威能又如何?区区野狐,难道能懂驱使的秘法?” 柳望松说:“我更好奇的是,为何狐妖偷得宝物,要逃来界南?人境各地,想要隐匿行踪,许多地方可比界南安全得多。” “这有什么奇怪?”纪怀故的手指沿着茶杯外壁摩挲旋转,轻慢道,“从他殿前塑的泥像来看,自然是与陈冀师徒结有旧怨。” 柳望松的长笛磕在桌沿,发出一声闷响,说:“我以为不然。他若真想报仇,不必用这样委婉的手段。来了界南,却不敢进陈冀的辖地,只在附近的几所村庄徘徊。想是他又恨又怕,却偏偏不得不来。” 纪怀故想说猜对了又如何,虚空一道声音先他一步骂出声来,狂躁地道:“谁说我怕?小子,来了我的地盘,还敢造你爷爷的谣?” 众人戒备地仰头四顾,但一眼可以望尽的房间里,并没有出现多余的人影。 狐妖又道:“呵,别找你爷爷,你爷爷在你头上!” 纪怀故站了起来,由四名侍卫护在其中,右手紧握长剑,左手则从胸口拿出了一个该是追踪妖气用的法宝,高举在空中探查了一圈。 从他趋向阴沉的脸色看,该是没什么用。 柳随月见势不妙,已猫着腰溜到袁明那一桌,蹲在地上拼命朝倾风招手。 剑拔弩张之际,倾风反舒缓松弛下来,手指轻敲桌面,嘲弄道:“狐狸,我们这里可是有九个人,你不如早点出来,乖乖认错,免得平白受罪。” “那我还有数十小妖呢!”狐妖桀骜道,“何况除你之外,其他人根本不足为敌。不如你拜我门下,我大度些,可既往不咎。” 此言一出,所有人整齐一致地望向房间角落,那张看似人畜无害的脸。或震惊或审视或忌惮。 倾风笑意微凉,谦虚地道:“你又未与他们交过手,怎知他们是何道行。许是你见识短浅,不知山海高低啊。” 狐妖回过味来,古怪地道:“陈倾风,你犯什么毛病,同我阴阳怪气什么?又不是我把你弄进来的。” 纪怀故心念急转,有所猜想,将那没用的法宝直接扔了下去,沉声问:“你认识他?” “见过几面,没有交情。”倾风如实相告,“不过我师父与他,浅有两条尾巴的恩怨。” 狐妖被刺中痛脚,当即变得疯狂暴躁,声音尖得刺耳:“陈倾风!你别以为我会看在你师父的面子上放过你!” 纪怀故的姿态不自觉放低了:“你师父是?” “唉,无名小卒,白发老人,都快提不动剑了,也就每日浇浇花、散散步,我都快忘了他的名字。”倾风状似回忆不起来,无辜地问,“狐狸,斩你两条尾巴的人,叫什么来着?” “陈冀!”狐妖吼叫道,“早晚我要抓了他,拔光他的头发!” 4、剑出山河 数人闻听陈冀的名字,神色皆是动容。惊诧之外,还有些许探究。 其实陈冀之名于他们而言已颇为陌生,家中师长鲜少提及,哪怕说到此人,也多是黯然惋惜,或者似惆似怅地低声长叹,不谈他具体的事迹过往。 若非此行要来界南,他们恐也聊不起这人。 纵虽如此,也无人敢小觑大意。 当年那场血火奔流的浩劫里,陈氏六万多将士为逼退妖气,慷慨赴难,杀入妖境,尽数死于界南,至今尸骨未归。 有人说,界南的风里,响彻的都是陈氏的剑声。 陈氏亡族之后,陈冀独自提着把剑,远赴界南。 戍边十五载,无一妖邪入境。 所以陈冀是陈氏的最后一杆旗,亦是人族的最后一座城。 这样的人物,管他实力还剩几何,都该是敬重景仰的前辈。 谈及需避其名讳,见面需躬身相迎。死后也该迎入庙堂,享万人祭拜供奉。 柳随月小心觑向倾风,忽地想起先前纪怀故竟然当着她的面口出狂言,脑子“嗡”得一响,忙嘴拙澄清道:“我我我、我可没说过你师父的坏话啊!我——我师父对你师父很是推崇!” 刑妖司上山的路边有一间简陋的木屋,十多年无人居住,却常有人帮忙清扫,逢年过节还会添置新的器物。 柳随月绕路途经时,偶能看见几位前辈在屋前的空地上练武。 柳随月不知那是谁的住所,后来问师父,师父只含糊而笃定道:“他会回来的。” 此前一直未曾深想,此时忽然觉得,那该是陈冀的故居。 他人虽已不在京师,刑妖司里却还有人守着他的名。 想来陈冀当年必然是个风采卓绝、才惊四筵的人,可惜自己无缘仰其风华。 空气倏然沉静的几息里,袁明眸底光芒闪烁,亮得倾风都忍不住侧目看去。 这个不怎么爱说话的青年,第一次主动搭腔,郑重朝她行了一礼,木讷又诚恳地道:“原来是陈先生的弟子。失礼。久闻先生高义,本想来界南拜会,可听闻先生不喜闲人打扰,所以只能感念于心。” 倾风很不习惯有人这样拜她,感觉是在透过她拜她师父的坟头。不大吉利。草草抱了个拳,回道:“哪里哪里。” 柳随月帮她说出了心里话:“原来你还能说那么长的话!” 袁明递去个轻飘飘的眼神,又退回人群后方,转身前可以瞥了纪怀故一眼。 纪怀故面露窘态,思忖间手上力道渐轻,横在胸前的剑也倾斜下去。他顶着数人的视线,嘴唇翕动了半天,还是放不下这个脸,梗着脖子狡辩道:“我不是说前辈的坏话。” 倾风和颜悦色地一声笑:“没事,我知道你讽刺的是我。” 纪怀故各般心绪交错起伏,问得自然也不怎么平和:“你究竟是什么大妖遗泽?不必再戏耍我等了吧?” “界南这样的苦寒之地,远不似京城钟灵毓秀,唯有荒山衰草,落日斜阳,难出奇才。”倾风弯腰拍了拍衣摆,将上面蹭到的灰尘掸去,说得风轻云淡,“我这人从不说谎,我的确没有袭承什么大妖遗泽,师父只是看我可怜才教我学剑。” 纪怀故将信将疑,但见倾风说得太过真切,到底没有吭声。 那头狐妖却“呲”了口气,嚷嚷着叫唤起来:“陈倾风,你果然好恶心,我更讨厌你了!你能不能说几句人话?” 倾风戏弄他就直白多了:“我师父说了,做人做事,要留七分余地。你这只乡野之狐懂什么?这叫中庸之道。” “啊?”柳随月用气音插嘴,“七分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纪怀故怎么可能听不出她句句带讽,字字带刺,心下很不痛快,握剑的手指在粗糙刻纹上用力扣划,用力咬着牙根暗骂。 他出生权贵,身边人皆是捧着他、顺着他,便算是官居高位的权臣,也不会当面驳斥他的话,又哪里受过倾风这样的奚落? 只是此事确实是他失了道理,他不想因此与倾风起了冲突,反叫狐狸看好戏,于是强行忍下了。 好在倾风没继续抓着这个错处含沙射影,抬头又逗起那只暴躁的蠢狐狸。 “无尾狐,你如今还剩几条尾巴?” “啊——”狐妖本在看戏,被倾风一挑又抓狂道:“陈倾风!就算你今日跪下求饶,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倾风困惑:“说来奇怪,斩你尾巴的是我师父,为何好像你更恨我?” 狐妖说得振振有词:“我输给你师父,那叫技不如人,我认了。可你在旁边笑话我,用你人族的话说,那叫厚颜无耻,德行缺失!” 倾风欣慰道:“看来你这几年除修行外,还多念了两本书。那我也得斩你一条尾巴,才能叫你愿赌服输。” “你来管我做什么!那猢狲骂你师父,你就这样放过?”狐妖不大高明地挑唆道,“打他啊!不打他一顿人人都敢来欺你师父!” “打我?”纪怀故昂首挺胸,威势十足地问,“你可知我父亲是谁?” 倾风失笑。 这蠢狐狸要是吃这套,也不至于混成今天这等凄惨模样了。 “有病吧?我管你是谁的儿子?没出息的玩意儿,我只管自己是谁祖宗!”狐狸哼哼唧唧地骂,甚至不忘替别人拉个辈分,“陈冀就是你爹的祖宗!” “放肆!你这小畜生!” 纪怀故恼羞成怒,喝骂中长剑出鞘,剑气半道落在了正前的四方桌上,剩下半道劈在了墙壁上。 那该是把宝剑。四方桌应声坍塌,断裂的截面布满各种粗浅不已的划痕,连白墙上也留下了一道半米长的浪纹。 纪怀故:“你有胆出来,到人前说话!” 倾风玩味地道:“狐狸,你不对劲啊。往日你骂我师父,三百句都不带重样的,怎么今日一直在替他说话?” 狐妖顿了顿,那副欠揍的腔调怕是刻在骨子里,怎么也改不掉:“我只是说实话。我是讨厌你师徒,但更瞧不上他父子。” “真是一只小畜生,在这里大放厥词!怕是连井底都没出过!”纪怀故立起剑尖对着屋顶,杀戾之气深重,“我告诉你,当年妖族破境,是我父亲率士兵平定作乱妖族,大捷!而陈冀锐意尽挫,自困界南十余载!我父有哪里比不上陈冀?” “纪怀故。”倾风冷笑森然,用所剩不多的耐心克制道,“我这人,记仇得很,尤其是记恨说我师父坏话的。这是你第二次。” 她端起那杯凉了的茶,向后泼了出去,手掌一翻,用力反扣在桌。 “再有第三次,别怪我出手教训你。” 狐狸更怒:“放屁!我有万生三相镜在手,你还想骗我?” “你大可随意找人去问!”纪怀故全然不理会倾风的警告,“再胡说我就撕烂你的狐狸嘴!” 狐妖不甘示弱,满嘴秽言:“纪怀故,你以为你父亲是什么人物?他当年不过是跟在陈冀身后的一条狗。分明比陈冀的年岁要大,却颠颠地叫他大哥!” 纪怀故勃然大怒,举剑四砍:“你给我闭嘴!死狐狸!你休得中伤我父亲!” 狐妖也拔高了声音,不知做了什么,狭小房间内似乎四面都是他的喊叫,跟破窗老屋里的风一样,无孔不入。 倾风捂住了耳朵,还是觉得他吵闹。 “我偏要说!你父亲的军功,不过是跟在陈冀身后,让陈冀在前打杀,他在后方挑拣尸骨,是偷来的的功绩!陈冀要来驻守界南,不屑与尔等蠹虫计较。可你父亲能有今日,受朝廷重用,全是靠的陈冀英勇,见着陈冀,不得磕头叫声祖宗?!” 倾风下意识地看向柳望松,用眼神询问。 从未听陈冀说过此事,聊过此人。她还真不知道。 柳望松也恰有所感地朝她转过头,颔首示意。 倾风眉尾轻挑。她师父还真是淡泊名利。 剑光泠泠,剑声飒飒,挡不住狐狸的声。 纪怀故劈不开这蜃楼,又找不到狐妖,被他激得失了理智,口不择言道:“陈冀当年离开京城时宛若一条死狗……” 他疯话未落,倾风掌心盖住那个茶杯,扬手往外一推,看似不着力的一个动作,将杯子砸了过来。 侍卫旋即抬刀作挡。瞧它砸来的速度分明不快,可与刀刃相碰时,才惊觉那力道大得惊人。他两手握刀竟没止住,刀锋反被带得后倾,将要刺到临近的纪怀故身上去。 纪怀故足尖点地,朝后速退。 杯子顺着轨迹撞向墙壁,飞溅而起的碎片又迎头罩来,锋利地割裂了纪怀故的侧脸与衣袖,连同四名侍卫都未能反应。 纪怀故的叫骂骤然消止,不敢置信地望向倾风。 狐妖唯恐天下不乱,抚掌大笑:“打起来!打起来!” 5、剑出山河 人是倾风打的,东西也是倾风丢的,可她的正眼从始至终没落在纪怀故的身上,仿佛只是随手教训个微不足道的人。 她说得平静,可那居高临下的语气不比狐狸的污言秽语好听。 “我怕你是误会了,我方才对你的不是劝解,是规训。不是你可以做可以不做,而是你只能照做,或者我让你照做。” 纪怀故惊愕得甚至忘了疼痛,迟钝地抬手擦过唇角,待看见指尖沾上的猩红,才终于醒过神来。怒火一路至胸口燃上了头顶,皮肤层层染红。他屏住呼吸,带着暴烈的怒火,一剑刺了过来。 隐有雷电的紫光与潮湿的水气覆在剑上,剑光快得晃眼,转瞬已至身前。 倾风坐着没动,柳望松也是一派安然的模样,只有柳随月吓得面无血色,大张着嘴想要呼救。 千钧一发之际,袁明自后方一跃向前,踩上方桌,一掌拍下,才叫剑尖险险偏离,避开锋芒。 柳随月半条命都飘了出去,急得跺脚:“救命啊!你们两个活祖宗!” 纪怀故与她一同出声:“袁明,我花钱雇你,不是让你来跟我作对的!你家里养的那么多老老小小,若非是我,早饿死了!你凭什么敢对我动手!” 倾风谈笑自如,尚有闲暇道:“你们刑妖司的人,怎么也做皇亲的狗?” “我们才不是皇亲的狗!”柳随月怒而上前驳斥,深吸一口气,带着点儿委屈的情绪傲然地道,“我们是金钱的狗!” 柳望松握着笛子虚拦在她身前,让她退回去,缓些丢人。带着清绝风骨,义正辞严道:“什么狗?我不过是为捉妖平乱、安定民心而已。” 袁明到底有点心虚,下意识地挪开视线,顺着柳望松的话道:“我收钱,是助你收妖,不是纵你杀人。” 倾风这才悠然起身,轻推袁明的肩膀示意他让开,朝着面色铁青的纪怀故:“京城的天骄,我知道你有无支祁的遗泽,能化水为气,引雷入剑。可惜了,这妖力虽然强得蛮横,与你却并不相合,没有无支祁万分之一的威能。我想对付你,根本用不着什么神通。” 纪怀故好似听了句荒唐至极的鬼话,怒极反笑:“好大的口气。目光如豆,不知天高!” 狐妖大笑不止:“世人多以大妖遗泽定天资,这才是个真正的笑话!空有遗泽不通武道的,我都当是个废物。陈氏主家修习的妖法遗泽名为‘浮游’,一生仅能引动一次妖力,你看陈冀上阵何时借用过大妖的妖力?天下能与之匹敌者有多少?陈氏成名者又有何其多?” 倾风活动了下手腕筋骨,朝贴墙而立的柳随月伸出右手。 柳随月乖觉地小跑上前,送上自己的宝贝长棍。 “多谢。”倾风笑了一下,阔步走到另外一面,免得误伤桌椅。 那根长棍在她右手上旋了几圈,黑色的虚影卷携起冷冽的风声,使得如同她自己的长臂一样自如,适应了重量后,猛地顿在半空,指向纪怀故所在的位置,朝上轻挑示意。 纪怀故半分犹豫也没有,提剑冲杀过来。 他心下没什么多余的想法,只觉得自见到这人起,就满身都不利爽。仿佛有团小火在身体里煎熬,烧得血液缓慢沸腾,偏偏找不到出口宣泄,一股热气全闷在皮下。 唯有想到将倾风踩在脚底、按在地上,才能有片刻的痛快。 他内力阴寒,但因大妖遗泽的威能,练的一向是力道。以往所遇见的对手,纵然动作迅敏,也能自如应对,自然未将倾风放在眼里。 出招时大开大合,求的是一个力降十会。 他用了起码七成的力,本该灵动的剑法在他手里变得钝重而直白,迎面就是磅礴如山雨侵袭的杀机。 这以为这一剑足以逼退倾风,然而倾风出招的速度实在是太快。 她双足定在原地,甚至连姿势都没怎么变化,长棍便以简短的弧线利落精准地敲在他的剑身尾端。 一种犹如青铜巨钟被敲响时,那无形音浪轰鸣冲击的感觉,从剑身上骤然蔓延了过来。 不沉,不重,但竟让他从手掌连至筋骨都开始微微发麻,不受控制地泄了力道,偏了角度。 而倾风自己端的是一个风轻云淡,轻巧从容。 纪怀故下意识瞪了眼自己的手,从受击的麻意中恍惚觉出不对,但痛感一闪即逝,某种诡异的猜想也顷刻被他抛在脑后。 他调整了步伐,回身再刺。 或许是他乱了心神,也或许是倾风的内力克他。对面的人看似姿态随意,单手抓握长棍,只以四两拨千斤的态势,就叫他每一剑都偏离,每一剑都落空。 偏偏每一剑无论如何隐蔽出招都避无可避! 不过十来次,他手中的剑已握得没有先前稳当,平举时剑尖甚至在轻颤。 纪怀故自己未曾察觉,他此时脸上的神情堪称狰狞可怖。呼吸早已混乱,短促而粗重地从肺部压榨而出,嘴里无声叫着“不可能”。 “这、这就打起来了?”柳随月紧张道,“啊?不要吧?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袁明说:“……不是你主动递的棍吗?” 两个人说句话的功夫,倾风彻底失了兴致,一步猛得向前,不顾纪怀故的剑锋,直击他的面门。 纪怀故被迫抬剑作挡,仍被霸道的余力被撞得连连后退,等止住脚步,回身扭头,长棍正抵在他的喉前不足一指,叫他本想反击的动作赫然一顿。 倾风低下头,目光寡淡地看着他,问:“够了吗?” 纪怀故薄唇紧抿,眼神凶戾,满心满脑都是杀意,塞不下其它。他垂下眼默然不语。片刻后终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趁倾风分神的片刻,从左下方偷袭一剑直刺她的脖颈。 倾风“啧”了一声,也不再留情,操使着长棍重重敲在纪怀故的手腕上,震得他半身发麻,手中长剑应声而落。 又转着棍子追了半圈,两手紧握一齐发力,一棍锤在他的胸口。 纪怀故顿时浑身血气翻涌,挡不住力道倒飞出去。四名侍卫惊慌从后方接住了他,小心将人放在地上,喂他吃下各种疗伤的药。 “公子!” 几人仓促替他疗伤,见纪怀故弯腰吐出一口堵在喉咙的血,惨白的面色有所好转,才好悬松下口气。 一侍卫提气怒斥道:“陈冀的徒弟!你要搞清楚,我们公子先前冒犯前辈,是因为那只死狐狸在搬弄是非!若是有人在你面前诋毁你师父是个卑劣小人,你能无动于衷?你既自觉有通天的本事,怎么不把那狐狸抓出来!” 倾风转动手腕,将长棍挥舞着收了回去,几名侍卫如临大敌,挡在纪怀故身前等她出手。 倾风却将棍子顺手一推靠回桌边,自己也坐了回去,乏味摇头道:“你们公子疯成这样,你们都没觉得哪里不对,还陪着他在这里发昏,我看是你们的脑子也坏了。” 纪怀故捂着生疼的胸口沉沉吸气,闻言表情蓦地一变,想明白什么,瞳孔轻颤,推开身侧要扶自己起来的侍卫,厉声说:“不可能!万生三相镜的真我相,是要以镜照人才能施展!” 墙角一直怡然看戏的那位宾客总算想起自己还在,意犹未尽地开了口:“以镜照人,未必非得是铜镜。万生三相镜这样的神器,又怎会拘泥于寻常俗物?” 他眸光半阖,落在身前那杯凉透了的茶水上。 纪怀故先前在屋里煮水品茶,沏完后让侍卫给几人都送了一杯。 袁明没要,柳随月一口闷干了,倾风方才倒了出去。他自己的桌子则被一剑劈裂,器具摔落碎了满地。 如今只剩下柳望松面前的这一杯。 柳随月性情虽胆怯,但对看热闹的事情从来不会错过,箭步上前,弯腰凝视他面前的杯盏。 清澈茶汤上的画面并不清晰。杯子分明平平稳稳地摆在桌上,杯口处竟好似有水珠在往下滴落,推出层层荡漾的波纹。 在微光交错明灭的褶皱中,依稀能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在盲目挥剑。纵然对方面目模糊,那毫无掌法又狠厉非常的剑招,足以猜想得到对方脸上腾腾的暴戾之意。 柳随月还想凑近来看得更仔细,柳望松却直接用手掌挡住,端起后倾斜茶杯缓缓倒在地上,再同方才倾风那样,反手盖在桌面。 他扯平整衣袖,貌似惭愧却实在没多少真心地道了个歉:“万生三相镜这般玄妙的法宝,我实在是有些好奇。望松还以为,凭公子清明深厚的道心,不会轻易心智动摇。对不住公子了。” 倾风看着他行云流水又不失温和细致的一套动作,心下感慨,这也不是个什么好人呐。 纪怀故现下已分不清自己内心那股狂野呼啸的躁郁,有几分是因为万生三相镜,又有几分是因为这几人实在可恶。 如果说先前对倾风的态度,只是因陈冀与狐妖而起的迁怒。那对柳望松故意冷眼旁观叫自己出丑,就是着实的恨。 他全身肌肉绷紧,泛红的眼睛因凝视而微微眯起,自喉咙深处,似咀嚼地吐出几个字:“柳、望、松!” 柳望松不以为意,顾自说起往事:“当年那只疯了魔的小妖,就是凭着三相镜的真我相,假扮判官,逼得数十人在洞中自相残杀。不过这三相镜催用的秘法颇为深奥,除却先生,刑妖司里诸多修士都不得其法,怎么好像来一个妖,都通晓此道?狐狸,你是什么来历?” 狐妖原已沉默,脑筋飞转了几圈,又重整旗鼓:“陈倾风,你听见了罢,这叫真我相,我只不过是引他说出心里的真话而已。他如此轻易就敢出言诋毁你师父,说明他心底本就瞧不起陈冀,且不觉这是什么需要保守的秘密。他父子沾了陈冀好大的光,到头来……” 倾风的声音不重,可每次开口打断,那头聒噪的狐狸都会自觉闭嘴。 “狐狸,你今日的话实在是太多了。你要是再这么煽风点火,我就把他的账,算到你的头上。” 狐妖不服气,忿忿道:“凭什么!!” “我给了你耐心陪你演戏。你自出现起就一直恶言挑唆,激他失控。若你真有把握,就该直接放小妖出来与我们比试。若没有把握,则该趁机潜逃才对。可你任由纪怀故如何叫骂,都龟缩不出,全然不是你的风格。你究竟是留有后手,还是专门等在此地伏杀不舍离去?”倾风遗憾道,“你叫我好生失望啊。窥天罗盘这么大的名字,在你手里只是不过如此吗?” 狐妖默然良久,压低了声线,难得变得正经:“陈倾风,你真的不帮我?” 倾风又叹:“狐狸,我实在是没有帮你的理由啊。他好歹是人,而你是妖。” 狐妖大叫:“那我出手杀他,你不能插手!这是我的仇!” 他说是这样说,不等倾风答应,凌空放出一条长着尖牙的小蛇。 几人都没看清,那小蛇就被侍卫一刀拍开。角落的柳随月却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扑倒在地,被不知什么东西拽得飞速后退。 倒退的尽头,是一面不知何时出现的巨大的、黑不透光的镜子。 这变故来得突然,袁明想去阻拦,已是来不及。追了几步,眼看着人影越来越远,暗道要糟。心方提了半截,身侧一袭红衣裹着幽荧的青光倏然闪过,迅如雷霆地冲了过去。 眼见仅剩二尺时,倾风屈身鱼跃,抓住了柳随月的手。 柳随月被拉在中间角力,当即疼得哀嚎,倾风面色一凝,随她一道飞进了镜面。 狐妖见状,长长呼出一口气:“现在好了。” 6、剑出山河 柳随月一被镜子吞没,脚上缠绕的东西就不见了,可动作的趋势还在。 她来不及看清周围的景象,下意识抬高手臂想护住头脸,刚扯动又发现一只手正被倾风锢住。本以为这次必然要摔个狗啃泥,腰身一紧,已被人捞了起来。 两脚踩到地面时,柳随月还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脑子发懵。一见倾风朝她看来,顿时腰背挺得板直,高声道:“对……对不住!” 倾风先是奇怪看了她一眼,接着笑道:“对不住什么?你怕什么?” 柳随月躁动的不安随她温柔的笑意迅速消解,摇了摇头,举目看了一圈。 此刻二人头顶的是青天白日,闲云没有几朵,野风吹得清凉。 昨夜与清晨的水雾还残留在满地细碎生长的杂草上,原本青翠的草木也正随着远处干秃的泥路渐次转向枯黄。 大约是夏末秋初的时节,因周遭无边的寂静多出了一种苍茫的凄凉。 而她们身后就是那面幽邃漆黑的镜子,突兀地悬在半空。 镜子的边缘处是一圈棱角尖锐、形状不规则的,仿佛被徒手撕开的深青色金属片。镜框颜色厚重,表面布满诡异而繁复的花纹。 这就是白泽尸骨与地脉灵气所衍生的万生三相镜! 倾风靠近一步,刚想试试能否伸手触及,里头又走出个人。 对方身量比她高,倾风来不及避让,条件反射的一个抬头,险些脸对脸地与对方撞上。来人似早有防备地一个侧身,与她擦着肩膀错开。 这人的一身青衫飘逸又醒目,柳随月直接叫了出来:“阿财!你怎么也进来了?” 柳望松摊手,坦荡得好似在说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我不擅打斗,留着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进来跟着你们。” “你是不擅打斗……”柳随月怀疑地说,“可你最喜逞凶斗勇了,哪个场子的热闹你不凑?” 她自认对兄长了解得透彻:“怕不是里头冒出了几十个妖怪,你左支右绌,被他们拿剑逼进来的吧?” 柳望松指了指她沾满灰尘的衣服,调侃道:“不似你,是五体投地趴着出来的。” “我——”柳随月被这句话噎得难受,捂着胸口闭嘴了。 没多久,袁明竟也出来了。 见三人站成一排紧盯着自己,他退到一旁,言简意赅地解释:“他嫌我碍事,让我也滚。” 柳望松点了点头,不甚在意地研究起镜子背面那层层叠叠的纹饰。 倾风看着默不作声的三人,惊道:“你们真把他一个人丢在里面?那狐狸可是有两分真本事的。凭纪怀故的身手,别说招架,狐狸挠他两下,他身上都得破层皮。” “这也未必。”柳望松两手负在身后,手心抓着那管墨绿色的笛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后背,“三相镜的名字寻常人都不曾耳闻,纪怀故不仅能识得真我相,还知道它施用的具体法门,想来对那面镜子了解颇深。我猜,狐狸就是从他家的宝库里偷来的东西。” 柳随月此时才恍然大悟,拍了下腿恼恨道:“纪怀故那混小子故意算计我们是不是!他同刑妖司报备的,是来抓一条伤人的蛇妖,结果一路追到狐狸身上。只我们是在找蛇妖,他从一开始就是来寻自家宝贝的!” 柳望松笑着道:“他愿意出五十两特意请你同行,本就显得离奇。” 柳随月不如他高,红着脖子仰头与他争吵:“我怎么了!我可是靠运气吃饭的!若非是我替你们寻路,你们现在还找不到那狐妖呢!” 她瞄了眼倾风,底气更足,扯着嗓门喊:“若非是我在,你们肯定遇不到陈倾风!你敢跟着我一起进镜子,不也是因为知道我吉人天相!” 倾风听他们扯到了自己,狐疑挑眉。 柳随月却已转了话题:“纪怀故的父亲如今可是代理朝政的权臣,他身上的宝贝多得很,只不过有些见不得光。方才我等都在旁观,他不便使用,如今蜃楼里只剩下他一个,还不是各路法宝满天乱飞?担心他不如担心我们自己。” 她哭丧着一张脸:“这可是万生三相镜啊,我们还能出得去吗?” 倾风不以为意地道:“那狐狸虽然看着张牙舞爪、狂悖乖戾,其实跟随我师父来界南游荡了已有五六年,除却平日偶尔喜欢过来叫嚣骚扰,四处乱窜惹点麻烦,且脑子蠢得厉害,没什么害人之心。我观此地也确实没有危险,只不知道这三相镜的另外两相是什么。” 倾风听见半空传来一道愤恨难忍的抽气声,大抵是想装作自己不在,于是生生忍住了没有开腔。 “狐狸,不错啊,都学会声东击西了。”倾风摸向腰间的面骨,语气冷了两分,“你真以为我打不破你的幻境,出不了这镜子?” 狐妖觉得是不大可能,但想想陈冀曾经的“丰功伟绩”,又不敢托大,怨愤道:“都是你,三脚蛙!我才变得这么倒霉!” 倾风还没明白他在说谁,柳随月已跟浑身炸毛似地跳了起来:“你说谁是三脚蛙!滚!没事别叫你金蟾奶奶!” 狐妖“哼”了声,虚张声势道:“陈倾风!我知道你的秘密!” “哦?”倾风尾音稍扬,“你在威胁我?” “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的过往来历?不想知道陈冀当初是如何从妖王的妖域里救的你?”狐妖是真怕了她,语速飞快道,“横苏当年可是已经被妖域吞没了,世人都觉无救,撤兵退至横苏之外。是陈氏六万人于国难赶赴边地杀入妖域,止住妖气外溢,陈冀血战三城才有了如今的界南!所以无论刑妖司还是朝廷都认,界南是陈氏的界南。陈氏死伤无数,陈冀自己不想再提,可你就不想亲眼看看吗?” 倾风的手顿在原地,下垂的睫毛挡住了眸中的光色,沉默着没有应声。 “我知道,你在妖域里待得太久,四肢百骸全是妖王灌注进去的妖气,从鬼门关里被捞上来,什么都忘了,连名字也是陈冀用一把断剑的剑名起的。”狐狸说得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才接着道,“你屋后山上埋的那些尸骨,陈冀让你每次外出归来都要祭拜的坟碑,那些人你一个都没见过,一个都不记得。” 倾风将面骨挂了回去,两手环胸道:“所以呢?” “我告诉你,三相镜分别是故我相、真我相、非我相。真我相可窥本我,故我相可问过去,非我相可探天机。”狐狸说,“这非我相嘛,非大气运者不能用,窥天罗盘的名字也是因此而来。我在你们界南住了几年,富贵狐仙都成乡村野狐了,不与你玩这个。但替你窥一下过去,倒也不是不行。” 狐狸好商好量地道:“你在这里头先玩一炷香的时间,待我杀了他,就放你出去!” 他不等倾风的答案,直接驱动了三相镜。 登时,荒野处凭空林立起一座座屋舍,铺设出一条条大道。四人被街头喧哗的人流包围其中。 仅是虚影的人们立在西风中说话,商客牵着马从平坦的黄土路上走过,不算繁华的边城,却四处有热闹的人声。 柳随月目不暇接,惊叹道:“这里就是曾经的横苏?” 人、妖两界封闭许久,当年的横苏安定和祥。 她顺着倾风的视线抬起头,遥望天际。 风是大地的吐息,那一日,血色的风自天际而起,顺着雨、雪、霜,纷纷扬飘进城关。 百姓尚来不及逃难,整座小城犹如一叶孤苦的舟船,被纳入妖王的境域。 城门外布起无形的屏障,四面八方响彻起猖獗的笑声,对方倨傲地施舍道:“此地已入我妖域!跪地俯首者,可得一线生机!” 倾风垂眸,看见一个小姑娘乖巧坐在门口的石头上,手里拿着一个冷硬的油饼小口地吃着。 7、剑出山河 看着孩童时的自己,倾风觉得十足陌生,甚至有些辨认不出。 五岁的幼童身量矮小,头上系着两根鲜红色的布条,脚上穿着双沾满泥渍的布鞋。该是父母怕她冷,在她身上套了一件厚重的花袄,叫她本就短小的四肢变得更为笨拙。弯腰给地上的虫子喂食时,圆得像要从石凳上滚下去。 幼童的眉眼轮廓与她还留有些许相似,可是即没有她的深沉与风霜,也没有她的冷冽与执着。 她无法想象这般脆弱又这般天真的自己,是如何在这血雨腥风的妖域里苟活下来。 自妖王那声冷厉的威吓过后,不过数息,各式哀鸣与惨叫声便接连四起,不绝于耳。 不远处的路人浑身抽搐地跪倒在地,随即手脚也无力支撑,只能在地上疼痛翻滚。 幼童被尖叫声吓得丢了油饼,偏头往路边一扫,还没看清那些人的惨状,就火速收回视线,自我安慰地捂住眼睛。 她站起身来,背对着街道,呆滞地放下手,注视着自己的指尖。 指尖的经脉已变得血红,带着股针扎火燎般的痛楚。那丝红色的气正一寸寸地往上烧。她恐惧而茫然,踉跄往院子里跑,一面喊道:“娘,疼!” 倾风自嘲地想,好在她资质过于平庸,妖力难以在身体里游走,所以命也比别人大些。 寻常人受到妖力的冲洗,哪怕是刑妖司里修士控制过的小股妖力,都忍受不了身躯内刀割斧削般的疼痛,何况是妖王如此悍戾的妖力灌注。 或许万中无一的人能因此领悟妖主的遗泽,可已力尽神危了,也博不到那所谓的一线生机。 倾风神思恍惚了下,幼童已跑进屋。 见没人来迎,她一路冲到客厅,推开门看见一个年轻的妇人半躺在地上,身边落了一地杂物,正攀着靠墙的桌案想起身,末了呕出一口血,又瘫软下去。 女娃跑上去,想将她扶起来,无奈不够力气,几番努力都失败后,选择陪着她躺在地上。努力将脑袋靠在她胸口,蹭了蹭,低低地叫她,想让她赶紧起来。 可妇人说不出话。暗红色的妖力覆在她略微粗糙的皮肤上,顺着她脖颈上的经脉即将爬上她的脸。 她忍着不惨叫,已是竭尽全力。 幼童不明白,又把手伸长了给她看,想让她可怜自己,并指了指自己的腿,说:“还有脚。” 妇人望着她流下泪来,分明看着很是伤心,却死死咬着牙关,没哭出声音。长久后,才终于调整好呼吸,勉力开口道:“阿芙,别怕。你去娘的屋里,把墙上挂着的那件衣服取下来。” 她说得费劲,几乎全是模糊的气音,阿芙把耳朵靠在她嘴边,才听明白了一半,手脚并用地站起来,往里屋跑去。 妇人用手肘支撑,艰难挪动上身,调整好位置,看着女儿进了屋,摇摇晃晃地踩着一把矮凳,扯下墙边那件黑红两色的披风,虚弱点了点头。 阿芙拖着披风回来,要用它去擦母亲的眼泪,被妇人拦了下来。 妇人提了口气,在阿芙的帮助下半坐起来,手里攥紧了那件衣服,抱在怀里静默良久,似经过了极两难的抉择,才用一种阿芙完全无法理解的,半是犹豫半是悲凉的复杂眼神,一字一句地问:“我儿,你想活着吗?” 阿芙胡乱点了点头,迷惘跟慌乱居多,她歪着脑袋,用手和脸去擦母亲的眼泪,抱紧她的脖子说:“阿娘,你很疼吗?我给你吹吹,你不要哭了。” 妇人笑了出来,可听着又很像是哭声,因为滚落的眼泪打在阿芙的脖子上,如一场淋漓又寒凉的秋雨。 妇人下定决定,推开她,脱掉她身上的外衣,扯过披风斜系在她身上。双手软绵地无法提起,就用牙齿死死咬住一头,在阿芙胸前打了两个结。 深色的布料上染了零星的血,依旧刺目得惊人。 妇人眉头因疼痛而深拧着,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意,小心抚摸着女儿的头顶和脸颊,说:“记得城门口的那座大房子吗?你爹以前带你去过好多次。你爹的兄弟都在那儿,他们会帮你的。娘带你过去。” 倾风知道。 刑妖司的大门口有块镇石,能抵御些微的妖力。对她这样资质的孩子来说,许能多活一些时日。 可如果无人来救,不过是死得更痛苦、死得更漫长,变成一场不见尽头的酷刑。 她当时应该也已经很痛了。 而那件披风,是刑妖司发给牺牲将士家眷的纪念。 她父亲原来也早死了。 倾风乱七八糟地想,若她父亲不是刑妖司的人,她母亲还会叫她再挣扎这一番吗?她是真的信,有人能来救她吗? 柳随月喉咙一阵哽咽,抬手迅速抹了把脸。见倾风一动不动地站着,眼中是流不出泪的恍然,小步走过去靠近了她,抓住她垂下的一抹衣角,好似这样能叫她不太难过。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眼前。 妇人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许是人之将死,又有了迫切的念想,变得无比强大起来。 她竟然站了起来,牵着阿芙的手出了门。 她走在街道的内侧,挡住了阿芙的视线,步子迈得极慢,姿势如同即将年久腐朽、即将损坏的纸人。 一条路变得太长远,她还没送到头,身上牵着的线就要断裂了。 她咬着唇,脸色煞白,血仿佛被烧干,只剩下眼泪在眼眶里汹涌。 走出最后两步,她已是真的不行。强撑着跪到地上,没叫自己直接栽倒。缓了缓,把女儿再次叫到面前,捧着她的脸说:“娘陪你走到这儿,前面的路你自己走吧。都记得了吗?” 阿芙点头。 妇人深深看着她,笑说:“去吧。” 阿芙听话地走了两步,很快又返回来,挽住妇人的手臂,憋着口气要带她一起离开。 妇人再忍不住,失声痛哭。泪眼一阵发花,她抽噎着从衣襟里摸出一块刑妖司的腰牌,示意阿芙戴到自己脖子上。 她抵着女儿的额头,说:“记得大房子门口那块大石头吗?记不记得你爹跟你说过的话?把它卡到石头上去,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她摸着女儿不住打颤的双腿,狠下心咬咬牙道:“去吧……你要是走不动了,就爬着走。不要回头,也不要看其他人。别害怕,沿着这条路一直走……阿娘等你带人回来救我……好吗?” 幼童哭了出来。 妇人万般不舍,还是催促道:“去吧,阿娘在后面看着你。” 阿芙哭着转身走了,走到街口停了下来,想回头,又想起母亲的话,擦擦眼泪接着走。 她家住在城西,而刑妖司建在城东,一路过去好似有千难万阻,怎么也走不到头。走到后面,妖力侵蚀更为严重,她只能爬。 行至西市的一条街区时,侧面紧闭的屋门忽然推开一条缝,里头的人压着嗓子问:“女娃儿,你要去哪里?” 阿芙没力气说话,指了指前面。 那女人也已行动不便,不过比她母亲的情况好上太多,朝她过来的方向惊恐张望了眼,又对着她疯狂招手,喊道:“你快过来!来,先到婶子这儿来!” 阿芙犹豫了会儿,还是朝她那边过去,临近时女人拽了她一把,把她抱进怀里,匆忙合上了门。 她垂眸看着阿芙身上的披风,摸了摸上面还未干透的泪渍跟血痕,抿着唇,怅然问:“你娘呢?” 阿芙安静坐在她腿上,小声说:“我娘等我去救她。我叫人来救大家。” 女人叫这一句话崩了心防,骤然眼泪决堤,抬手捂住自己的嘴。 赶来的妖兵正沿着街道逐间搜寻,一脚踢开房门,劈砍一顿,再提着染血的刀出来。 那阵脚步与打砸声越发逼近,如夺命的箭已抵在众人的头顶。 原本聚在一起躺着等死的人,忽地站了起来。 男人们从墙角取过锋利的镰刀跟锄头,没有的就抄起木棍或桌凳,狼狈地冲出门。 女人死死搂住阿芙,趴在地上,用身躯遮挡着她。另外一个老人跟着走过来,挡住她露在外面的脚。 数人团团围住,将她护在中间。 外头有叫骂声、厮打声、哭嚎声……混杂着血液在空中飞溅。 倾风闭了闭眼,胸口有一股无名的情绪在反复激荡。 她想,人如草木,一道肃杀的秋风就能使其凋零。也如雨水,从万丈高中垂落而下依旧轻和。亦如流光,万物不能使其消陨,终能凝成锋利的刃,刺破深渊的雾。 不知道是过了多久,阿芙从女人怀里探出头,无奈被压住了出不来。直到一人提着她的衣领,把她从尸体堆里挖出来。 对方身上满身的血气,衣襟都是湿的,不知是自己血还是妖兵的血。 他身上穿着阿芙熟悉的衣服,垂下眼来,满溢着杀戮与戾气的冰冷眼神落在她身上,又增添了些许温度。 他单手抱住阿芙,想擦去她脸上的血,结果擦得更为斑驳。唇角扯出一抹无奈的笑,出门往刑妖司的方向狂奔。 风声呼啸着从耳边吹过,前方的街区安静得近乎没有人声。 在即将抵达那座威严的大门时,男人倏地身躯一震,停了下来。 阿芙感觉有温热的液体飙到了自己脸上,可抬不起头看。 刑妖司的剑客转过身,喉咙含着口血,嘶哑的声音里满是苦楚:“你我同是人,何至于此?” 对方的笑声同样惨烈,回道:“尔等将我族弃于妖境时,何时想过我们同是人?如今你我才是一样的。无人会来救你,横苏没了!” “身是蜉蝣客,何畏生与死?”男人低笑了声,“我不能叫你过去。” “你是陈氏的人?”对方感兴趣地道,“今日,我来见识一下陈氏的剑。” 男人弯腰把阿芙放到地上,低声说了句与她娘亲一样的话:“去吧。” 阿芙趴着,疼得快失了知觉,模糊的视线里仅剩下那块硕大的镇妖石。想着母亲的话,两手垂死挣扎地抠着地面,一步步往前爬。 终于到了石头前,她两手举不起腰牌,只能用嘴咬着,拼命仰头,费尽万般力气,把铁牌卡进了石块的凹槽里。 随后脑袋往前一磕,额头抵着冰凉的石块,缓缓下滑。 意识彻底陷入混沌,只剩嘴里无声喃喃。 倾风目睹着不远处的剑光与从中断裂的长剑,忽地有种释怀的畅快。 她生于世俗的泥,长着红尘的根,行于弛影浮生。尝过最艰辛的苦,受过最深重的恩。 她死过数次,又生过数次。 她如同这世间的天光游云,飘荡过却没留下半道长影。可她活着就是这些人的影。 她不论来于何处,姓甚名谁,都是贯于横苏的那把断剑。 她是飘在横苏上空的风。 她是倾风。 8、剑出山河 “你……” 暮影沉沉,孤寂寥廓中,袁明终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困惑,自以为委婉地开口问道:“你怎么还活着?” 倾风隐约波动的心神收了回来,回头看了他一眼,自己也觉得惊叹,笑道:“是啊,我命真的很大。” 到刑妖司的路太过久远,幼童晕倒在石碑下时,妖力已经通行全身,甚至皮肤上都有被妖气割裂的细小伤口。 如果不能领悟妖王的遗泽,或者袭承更为强大的妖族神通,这股妖力会在她血脉里继续肆虐,药石无医。 袁明上下打量着她,犹疑道:“你领悟的是妖王的遗泽?” “不。”倾风摇头,又是笑,“我真的没有大妖遗泽。你们已经问过我三次了。” 袁明皱眉:“可是你之前……” 他想说,在蜃楼里,倾风越过他去救柳随月的那一刻,身上有一道浅淡的青光,分明是妖力。 说到一半,实在是不想与人争辩,又怕会触及什么家族隐秘,觉得还是算了。 他略一停顿,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轻轻掀过:“没什么。” 真是个没有好奇心的人。 倾风并不介意,顺着他的话题感慨了句:“说来,若是天道真的垂青妖族,人族又为何能领悟大妖的神通呢?” 数百年前,天下远没有那么多妖。上古神话中那些能梵天灭地的大妖基本已经陨灭,少量妖族混在人界隐匿生存。 后来少元山那条蜿蜒盘伏的龙脉长久受人族生意蕴养,参悟了天地道意,修出了生灵的灵性。 自此人间灵气大盛,万生启慧。妖族大兴,人族亦群雄辈出。 人族的修士发现,凡是妖族参悟天道修炼出的法术,人族同样有机缘能在妖力灌体下领悟他们的一部分神通。哪怕是上古大妖曾经的威能也能袭承一二。 彼时人、妖两族相处还算融洽,因此人族将这参悟出的神通称为大妖遗泽。 矛盾始于何时已不可考究。 妖想奴役人,人想镇压妖。 当时人族作战的主力是获得妖泽的修士,以及部分喜好和平的大妖。双方实力尚能互相牵制,彼此顾忌,都在积极寻求和解之道。 可是权力的争斗随着两族天骄的牺牲变得无止无休,双方越打越惨烈,局势不可协调,尸体顺着战线埋在少元山下。 那一日的景象与后来横苏颇为相似。 少元山龙头所在的北面,在烈烈夏日忽然飘起鹅毛大的冬雪,白霜从山脚一路凝至云雾笼罩的峰顶,又在日之将落的黄昏染成一片艳丽的红。 那片红仿佛是从深土里浸透出来的血。日出之后,寒霜融化,血色的雾气顺着清晨的风向四野飘荡。 凡是被那道邪异妖气侵蚀过的生灵,血脉深处的冷酷暴戾如被铁水泼醒,俱是失去理智。不过数日,死去的生灵何止百万。 空中荡过的云、落下来的雨,以及从上流顺延而下的江水都是红色的。 街上到处都是残缺的尸体,而人们还举着武器在腐朽的尸骨上屠戮厮杀。 有人说,这是天道降下的惩戒。 眼见少元山溢出的红雾随着战场的死伤越发浓郁,人、妖两族纵然追悔也无计可施。 这是如今刑妖司的司主白泽第一次现世。他警示世人,这股狂暴的妖气是由于那条尚未真正出世的巨龙被人间的戾气逼疯。 于是第一任社稷山河剑的剑主,为了保全剩余的人族,执剑斩断了龙脉。 至此,天下分两界。 柳望松忽地吐出口气,似讽似笑地说了句:“天道啊……” 倾风听着觉得古怪,正想调侃一句,又听他说:“那位剑客的最后一剑,就是‘蜉蝣’。这样的机会可不多得,你们看清了吗?” 柳随月顿时惊呼:“什么?!” 她方才注意力都放在阿芙身上,不忍去看那剑客负伤决斗,草草两眼,只见他青丝转瞬成白发,剑光皓耀灼亮,却未能看清他是怎么出的剑。 柳望松说:“不错。陈氏族人袭承的遗泽,也大多是来自‘蜉蝣’。” 袁明是半个哑巴。倾风自己就是陈冀的弟子,想必私下清楚。柳随月看了二人一眼,战战兢兢地举手,试探询问:“是我知道的那种蜉蝣吗?许是我不喜欢念书,没有冒犯的意思。是水上的那种虫子吗?” 她实在是好奇太久了。 “蜉蝣”之名虽如雷贯耳,可在世人眼中更多是隐暗神秘,连刑妖司里见过这一剑的人都极少,关于“蜉蝣”之名的由来更有诸多猜测。 自然也有人清楚,可陈氏今已亡族,与小辈谈论这些显得大逆不道,不会同他们透露。 柳随月心底只感叹,一生只能出一次的剑,该是何其的霸道啊? 柳望松目光虚落在长空:“是。蜉蝣这种朝生暮死,只能随波逐流的虫子,原本应当永远无缘参悟天地规则。相传,世间第一只白泽于苍生蒙昧之时现世传道,后无声陨灭于某处江河。将死之际,一只蜉蝣恰巧落在他的眼睛上,蒙他临终点化,袭承万生智慧,得一瞬之永恒,又于一瞬湮灭,自此在天地留下了这道能掌控光阴的神通。” “光阴?!这么厉害!”柳随月倒抽了口气,“凡人如何能掌控光阴?” 她还想再问,整座孤城忽地一震,广袤的苍穹连接着颓败的大地,仿佛都被一股莫大的力量所撼动,有了风雨飘摇的脆弱。 可惜不待打破,很快又被笼罩在上方的妖力所镇压。 袁明猝然回头,肃穆望向剑光袭来的地方,小声唤道:“陈冀!” 石碑之外,城门之口,站着一个黑衣黑发的青年,满身风尘,孤身执剑。 他脚上只穿了一只鞋子,另一只脚血迹斑斑。长发披散在肩。身上带伤,衣上带血,可抬起脸,目光黑得深沉,年轻的脸庞上俱是坚毅与凶狠。 浑圆落日下,枯寂古道中,只他一个孤零憔悴的身影。犹如逆千万人,已至末路的行道者。 饶是倾风也面露诧异,似是不认得这人,朝前走了一步。 9、剑出山河 哪怕亲眼所见,仍是不敢置信。袁明瞪着眼道:“真的,只有他一个人?!” 柳望松问:“不然,你以为是戏本?” “他要以一人之力,剑破妖域?!”袁明说出这句话时,自己都觉得荒谬,“这可是妖王的妖域啊!” 妖域牵连着域主的气机,陈冀若是能凭一剑破妖域,岂不是也能一剑斩妖王? 袁明看一眼城门,又扭头望向正对着的街巷,自问自答:“不可能的……” 整座横苏,此时恐怕只剩倾风这半个活人。而满城的妖兵都在朝着城门聚集,人头攒动,声势如雷。 陈冀拖着满身遍体鳞伤的疲累,就算破得了妖域,能杀得尽妖兵吗? 可是最切实有力的证据,此刻就站在他身边。 袁明几番深思,陷入迷乱之中,又在新的疑问里不能得解:“为何啊?” 为何要来?他这样的不世天才! 当年横苏被妖域吞没,想必有无数人同陈冀说过:算了吧、赶不及、不值得。 妖王亲临,横苏无人可以幸存。能迁出的百姓都尽量迁出了,首要该是将在人境作乱的妖兵镇压下去。 而今天下大势在妖族,如果人能争得过,数百年前也不会走投无路剑断龙脉。 倾风也曾问过他,何苦要来? 从京城一路到界南,要行千里路,要翻无数山。有千万人劝阻,有千百次驻足。 怎么他就没有回过头? 他在京城是何其风光的人物啊?敢与白泽论道,敢对日月问剑。天下纵使险峰万丈也拦不住他的青云之志,早晚他会成为一呼百应振兴人族的弘毅之士。 到了界南,就再也回不去了。 陈冀同她说,这是他的道,是他给自己定的路。 陈氏家主赴难前交托过他,守住人境,不退一毫。他们死了,自己要在。 倾风不理解他的道,其实也觉得,不太值得。 她敛下眸光,听见受了这一剑的妖王,在猖獗嘲笑陈冀的狼狈:“黄毛小儿,你想凭蛮力破我妖域?未免太痴心妄想了些!” 陈冀冷眼横去,眼底血丝密布。 一路从边界冲杀过来,他的右手分明已经握不住剑了,只能用一根长长的布条与剑柄绑在一起。 他不为所动,屏息凝神,双手高举长剑,再次斩下。 随着那足以撼动天地的伟力,他披散在肩的黑发骤然白了一寸。 “破境!” 陈冀嘶吼着使出第二剑。 没有技法,也不高深,仅是倾注他血肉与岁月的锋锐剑意。 青丝渐退,青年眨眼间有如苍老了十岁。 妖王笑得更为放肆:“小子,唯你一人敢与我对阵,奈何是个蠢人,自找死路!” 妖兵们举起武器,齐声呼喝。 倾风心中百味杂陈,比先前看自己受苦更甚。又走近一步,注视着不远处的虚影,也想叫他停下。 城门外的陈冀脚步虚软地往前滑了一步,急促换气,只当对方是在犬吠,目光定定凝视前方,不知死活般地,再次出剑: “蜉蝣——” 众人跟着颤了颤。 陈冀如此年轻,又如此卓绝。他本该可以再活五十年、七十年……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柳望松低沉的声音似也在天地震荡中变得邈远,仿佛穿透了十五年,乃至更遥远的时间长河。 “蜉蝣不知日月,唯恨白日太短,四季太长。” “逆行光阴,生死过客。以身殉道,尽归一剑。” “夺百载之失地,护人族之长安。” “这是陈氏的道!” 寻常的剑客,借蜉蝣的光阴之力,以身为祭,只能出一剑。可陈冀连出了三剑,还能站立着活,可见是何其的天资。 难怪当年刑妖司群雄辈出,可都觉得,陈冀能成下一任剑主。 而那把人族气运所化的国之重器,自龙脉断绝后,再未择主。 倾风多年都想不明白,陈冀的道究竟是什么道。也不明白,自己该活成什么样,才能叫他当日的那腔孤勇称得上是值得。 她很想叫天下人看看,陈冀这条路走得正确。可陈冀太过光耀,她注定短命,怕是来不及,要辜负了他的苦心。 三剑蜉蝣,陈冀的皮肤上有了皱纹。衣摆在烈风里涤荡着,声音变得沙哑苍老,只剩下一双眼睛明亮如昔。 他不甘心,仍执拗地举起了剑,立于寰宇之间,背影似岿然不动。 他对着天地呐喊:“社稷山河剑!你瞎了吗?出剑!给我出剑!!” 他剑势不减,寸步不退。 妖王被他慑住,虽觉得没有万一的可能,还是阻拦道:“等等!小子,你叫什么名字?白泽自身难保,允你执剑了吗?” “让我执剑!” 第五剑! 天地震荡。 妖王叫道:“人族哪里还有社稷山河剑,你们连脊骨都被打断了!人族气运已失,你归顺我——” “破——境——” 陈冀嗓子已经残破,吼不出清楚嘹亮的声音,可是这道粗粝低沉的呼喊,好似雷霆劈在众人耳边,掀起心中狂风巨浪无数。 若是那把山河剑真的是人族气运之剑,凭何陈冀不能执剑?! 那一刹那,许是“蜉蝣”唤出威能的触及大道,许是山河剑真的闻听到他的心声。 陈冀燃尽了身上的气血,发丝尽白,年华瞬去。 枯朽之际,他手中的长剑忽地多出了一道炙灼的黄光。 那光分明不算强烈,却如同烈阳般刺眼。 有着巍巍之正气,赫赫之明光。令人不敢直视,照之生畏。 柳随月抬手挡在眼前,猛地跳了起来,尖叫道:“是不是社稷山河剑!” “这不是社稷山河剑,不过确实是山河剑的剑意。”柳望松平静地解释,“他借道蜉蝣,自毁大半,是没有资格再持剑的。但是他万夫不当的勇猛,值得一寸光阴。” 妖王顿时心惊,不敢信一个无名小卒能借用山河剑的剑意,在看到剑光的一瞬便想收回妖域,已是来不及。 剑气以秋风扫叶之势,迅速将空城之外的妖气杀退,远在后方的妖王重伤呕血,发出一声惨叫。 “你是谁!”他暴怒唾骂,“我定要杀你!陈氏的小子!我要杀你!” 柳随月震撼得难以成言:“破……真的破境了……” 倾风动容:“师父……” 陈冀步步往前走去,脚印中留下点点的血迹,混在漆黑的泥里,比天边的暮色更深。 他整个人看着将将欲倒,好似风一吹就能折,却始终顽强挺立着。 走过刑妖司的石碑,挡在幼童的身前。 “踏入此地,犹如踏我人族血骨。” 陈冀抬起长剑,横与身前。 闪着银光的剑刃上飘过他苍白的长发,映出他决绝而枯槁的脸。 对面是毛骨悚然的妖兵,他字字落地有声。 “过界者,杀!” “为祸者,杀!” “犯禁者,杀!” 陈冀长剑一甩,表情狰狞如野兽。 “杀!” “杀!!” “杀!!!” 妖兵们竟被他眼神中的凶杀之意逼退一步。 妖王咬牙切齿的声音响彻长空:“退!” 10、剑出山河 原来陈冀当年,是以山河剑杀退的妖王。 可惜除他自己,竟无人知晓。 柳随月此时方才醒悟,为何陈冀家门前的雪落了一年又一年,石阶却也扫了一年又一年。盼望的目光自北向南,始终落在他回京的路上。 她脑海中不可抑制地跳出一个想法:要是陈冀当初没离开京城,现在是否会成为真的剑主? 这个念头乍一冒出来,立即被她按了下去。 为这种毫无所谓的设想哀婉,当真是入了迷途。前辈践行自己的道,救下倾风,戍守边土,十五年恪守不渝,当是无畏无悔。 她看向不知何时站到陈冀身后,正静静注视着陈冀那道萧索背影的倾风,心中亦是感慨万千,热血难平。刚准备走过去说两句称赞吹捧的话,脑海里偏生贫瘠的只有两句话:“前辈好厉害!”,或是“先生高义!”。 柳随月挑了后半句,酝酿好情绪,就听袁明这厮抢先道:“先生高义!” 柳随月:“……” 她清清嗓子,那厢柳望松又不胜唏嘘地接了一句:“‘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先生意气浩然,功德巍巍,当名留千古。” 柳随月:“……” 这还怎么说得出口? “阿财,自你来了界南之后,我发现你脑子忽然变聪明了,我有点不习惯。”柳随月走到兄长面前,诚心地问,“你是磕到哪块石头了?记得一定要带回去当传家宝供起来。没事的时候多磕一磕。” 说完她就后悔了,因为柳望松奚落人的功夫同是十足见长。 果然就见对方迤迤然抽出长笛轻敲在她的肩头,说出的话是与和善笑容截然不同的冰冷:“我看你的脑袋空空的就像块石头。家里供你一个已经足够了,不必再添一块。” 柳随月心梗,认命地咽下这口气,不愿煞风景地与他争吵。 倾风未听见几人的对话,只是望着陈冀凌乱披散、遮住面容的白发,眼里仿佛落了针,动或不动都刺得生疼。 她以为陈冀真的已经有六十多岁了,陈冀自己也常念叨,说他是花甲老人,让倾风少惹他生气。 这人的真话假话都篓成一堆说,说自己三十多岁时是如何金相玉质,四十多岁时是如何义薄云天,五十多岁时忽然看破红尘甘贫乐道,老了不知犯了什么错才要遭倾风这猢狲的折磨。 可数十载于他都不过一瞬而已,他哪有什么顿悟的机会?如今想来全是酸涩。 好在山河剑是气运之剑,当年他成功守住界南,那道剑意因此续了他一命。他还能提得动剑,骂得了人。 她隔着半米的距离,跟在陈冀身后。 陈冀已解了布条,放下右手的剑,弯腰收殓地上的尸体。 离他最近的就是那位陈氏的剑客。他蹒跚过去,拿起横在地上的断剑,仔细收回剑鞘,拂过上面镌刻着的“倾风”剑名,将人拖到刑妖司的石阶前,缓缓为他理好外衣,抚平褶皱,再把剑放进他怀里。 天不知不觉已经彻黑了。 陈冀游魂般地晃进刑妖司,挑了盏灯出来,借着那点如豆的灯火,将附近的尸体都搬运到火光之下,整齐列成一排。 大抵是觉得幼童太小,他也不忍去看。处理完一圈,最后才走向镇妖石,一把将幼童抱起。 幼童的手轻微动了一下,鼻腔里发出极其微弱的呻^吟,瞬息便被落寞寒夜里的冷风吹了干净。 陈冀的腰弯着,动作僵在原地,过了许久才缓缓坐下,腾出一只颤微微的手,去探幼童的脉搏。 手没了知觉,幼童的心跳又微弱。他没感受到血液里的那股冲跳。 他木愣愣地坐着,空洞的瞳孔里摇着一盏昏黄的火,神游天外了良久,才低下头,捏着衣角一寸寸擦去手上的血,又再次试探幼童的鼻息。 犹如一场凌迟的酷刑。 他松开手,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到幼童的胸口。 轻微的、鲜活的生命痕迹,胸膛也在浅浅起伏。 陈冀手臂发紧,面皮颤动,泪水骤然浸透了眼睛,抱着她无声哭了起来。 万千兵马在前他可以睥睨冷笑,此刻的眼泪却好似怎么也流不尽。偶尔泄出的两声抽泣,混在呜咽的风里变得消无声息。 片刻后,他用力地呼吸,仿佛从混沌的深处被拉了出来,同他初初降生在世时一样痛哭出声。 天色即将转亮之际,人族的兵马来了。 陈冀找到一个书箧,在箱子里放了一些杂物,把幼童绑在上面,背着她走了。 各种珍贵的药陈冀都给幼童喂,各种保命的法宝也都她身上丢。可倾风还是奄奄一息。 倾风难得醒过来时,陈冀睁着一双数夜未眠的眼睛,苍凉问她:“你想活着吗?” 倾风当时倒不是觉得活着有多好,只是觉得现在死了太亏,于是点了点头。 妖王退兵后,人、妖两界又重新封闭。 陈冀便把自己的剑卖了,同刑妖司换了白泽的几缕气。带她停在妖境的界线前,借白泽之力牵引出里面的一丝妖气,灌注到倾风身上。 想要压住妖王的妖力,唯有比妖王血脉更强大的上古遗泽。 可惜倾风是真的没什么天赋。唯一的优点只有命大。 第二次领悟她也失败了。 等结束时,她双腿的筋脉已被妖力的反复摧折彻底震碎,只能用手从画好的符阵里爬出来。 陈冀给她吃了药,问的还是那句:“你想活着吗?” 几人俱是不敢再看。倾风倒是没什么感觉,时隔太久已不大记得当时的痛了。 袁明的视线直勾勾落了过来,不用出声,倾风也知道还是那个问题:你怎么还没死? 倾风笑说:“谁知道呢?” 袁明问:“你一共引了几次妖力?” “四次。【都失败了。】”倾风说得波澜不惊,“到后来,手也断了,眼也瞎了,喉咙也出不了声。偏我这人贪婪又狠心,运气不好但脾气够倔,非要博这最后一口气。是我师父先于心不忍,劝我还是算了罢,不如他带我到处走走,不要死在这种荒凉凄冷的地方。” 陈冀背着她在边界处漫无目的地行走。 风沙走石在这幻境里飞速变化。日头短短长长地拖着二人相依为命的斜影。 她记得陈冀时常会叫她的名字,在那个仅剩声音的世界里,低缓地同她说话。告诉她哪里有树,哪里有草。一沙一石,俱是大千世界。 还给她起了新的名字。 倾风虽然将死,并不觉得害怕。随陈冀奔走的这段路,她只觉得安心。 袁明迟疑着出声:“那……” 倾风抬抬下巴,示意他看。 这一日,似万物枯朽的荒地之上,竟然飘起了雪。 陈冀停下奔波的脚步,穿着一身单衣,站在雪里,久久无言。 他把倾风放到地上,双膝下跪,额头贴着手背,对着天幕虔诚叩拜。 倾风坐在箱子上,感觉有冰凉的液体滴在自己脸上,迅速融化,顺着脸庞的弧线淌进衣服。 她冷得哆嗦,仰起头,一片雪花落进她的眼睛。寒意让她猛地阖上眼皮,随即觉得有趣,又再次睁开。 漆黑的世界仿佛在迎面轻抚她的脸,并洒落一片白茫茫的光。 周遭万籁寂静,她隐约看见了水,看见了天,看见了跪在地上的人。 视线里水色氤氲,倾风朝着朦胧中的人伸出手,喊道:“师父……” 陈冀惊诧抬头,愣了愣,豁然起身。第一次竟没站稳,跌跌撞撞朝她奔了过来。 “界南是没有雪的。陈氏六万多将士杀入妖域后一直行踪不明。偏偏就在这一日,我们走到了他们的殒身之地。六万蜉蝣召冬雪,你说这是不是天意呢?”倾风顿了顿,掩住声线的颤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活了下来。” 袁明似懂非懂:“所以你身上的妖力……” 他转向柳望松,后者这次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是礼貌地笑了笑。 这不算是什么秘密,倾风正要自己说,耳旁传来狐狸仓惶的声音:“陈倾风,你快出来!” 倾风还没回应,他又更为急促地喊道:“陈倾风,快来救救老子!” 倾风:“?” 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11、剑出山河 倾风从万生三相镜里冲出来时,蜃楼已经被攻破了。 他们如今所处的位置是一处相对平坦的土丘,中间还摆着蜃楼里那几张被砸烂的木桌残骸。 没了灯火,仅有月色照明。一群不认识的黑影正打作一团,完全分不清敌我。看数量的有三十来个。而纪怀故被护在人群外围,手里举着面样式古怪的罗盘,试图操纵三相镜。 倾风一时弄不清状况,从混乱中寻找狐狸的踪迹。 那少年受了伤半跪在地,见她出现,眼神一亮,先行告状道:“陈倾风!他好恶毒,他想把你们都关在镜子里!” 倾风倏然转身,身形轻如鸿雁地往前踏了两步,踩中一块不知从哪儿劈下来的木片,朝纪怀故的方向踢了过去。 几名侍卫对她极为警惕,担心同先前的那个杯子一样势大难挡,或另藏玄机,不敢贸然,当即拉着纪怀故往边上一闪。 结果就近的侍卫只抬刀一砍,便将木头劈成了两半,摔到地上。 柳随月等人紧随其后跑了出来,咋咋呼呼地喊:“怎么了怎么了!嚯——好热闹!” 纪怀故被打断施法,恼怒发狠道:“陈倾风,你居然信一只狐妖的话!” 倾风拍了拍衣摆:“那不如你先说说,你方才在做什么?” 纪怀故面不改色道:“自然是要救你们出来!谁知道在里头关久了会出什么事?” “放屁!”狐妖破骂道,“我三相镜的出口根本就没关!” 柳随月循着声音望去,惊道:“狐狸,你还这么小啊?” 少年看外表只有十四五岁,个子还没她高。就算被打得半残了,头还高傲地扬着,眉眼间的神态比倾风还要嚣张。 倾风戏谑道:“别叫他的样子给骗了。当年闯到我师父面前撒野的时候他就长这样,被砍了两条尾巴以后,好像更小了。” 狐妖顿时火冒三丈,边吐血边叫道:“你还敢说!咳——要不是没了两条尾巴,我怎么会打不过这畜生!” 纪怀故暗自翻转手中罗盘,手指顺着上面的箓文飞速画了几笔。在倾风等人尚未戒备时,几个原本正在缠斗的黑影不顾自身安危,齐齐朝着狐狸杀去。 这偷袭来得突然,狐狸还以为他会对倾风等人有所顾忌,嘴里发出一声尖锐的狐啸,竟不后退,又从袖中摸出个法宝,看也不看就朝前扔了过去。 倾风这才发现他身后还躲了个不良于行的女人,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攥紧了他的衣角,神色惶惶。 呼啸声令数道黑影的身体在半空止了一瞬,那法宝飞到空中立即变成一把通体碧绿的长剑,被随后赶来的倾风接在手里。 突袭的一共七人——准确来说该是七只妖,动作最快的已杀至狐狸身前,距离倾风有三尺之遥。 她尚未落地,左手按住腰间的面骨,凝聚妖力,喝了声:“举父!” 七只小妖竟然都没受到面骨的压制,连一个摇晃都没有。 倾风眸光闪了闪,落地后双足往前轻蹬,瞬息将距离拉近一半,剑气正要从那妖物后背刺入,又听狐妖大叫:“别杀他!” 倾风:“??” 她“啧”了一声,懒得再管。剑锋顺势旋了半圈,绕至身后,挡开袭来的武器。 剑在她手中快得只能看见模糊的光影,此刻被她拿来当刀用,剑身横拍在临近那妖的脖子上,还有闲情询问:“也不杀他们?” 狐狸挡了那妖怪的一剑,一掌将他拍回倾风身侧,不慎扯到伤处,又是一面吐血一面应声:“对对对。” 倾风:“……”我对你个头。 狐狸带领的那帮小弟怕倾风抵挡不住,赶紧追了过来,又一次加入混战,替她减了负担。 柳望松机敏往后撤退,提前避开冲击,站在外围风度翩翩地看戏。 柳随月趁局势暂歇,满地找自己先前丢失的武器。而袁明则踌躇不定,不知该出手帮谁。 柳随月摸到长棍,顺势翻滚一圈,起身后挥舞着长棍摆出作战的架势,决定跟着倾风的路子走。 陈冀的弟子行事相信自有分寸,哪怕真出了什么问题,也有陈冀出来收拾,倒霉不到她头上。 然而她本就不大认脸,荒野郊区的光色又昏暗,她一根棍子举了半天,眼都花了,还是谁都认不出来,问:“狐狸,你的兄弟们窝里反了?怎么这些全都是妖啊?” 狐狸额上被吓出一层冷汗,嘴角被鲜血染得殷红,更显得脸色惨白,他捂嘴咳了两声,沉闷道:“那些不是我的兄弟,厉害的那几个,都是他炼制的妖傀。” “傀儡妖?”倾风一脚踢开近身的的小妖,斜眼朝纪怀故看去,“好大的本事,难怪我觉得这几只小妖不大对劲,面骨的震慑都对他们不起作用。” 柳随月一听就知道问题大了,心脏提了一下,顿时头皮发麻。 炼制傀儡妖在京城权贵的圈子里其实不算罕见,她不算消息灵通也偶有听闻。 毕竟能修炼成人形的妖精大多法力高深,若能驱用,比普通的武者要强上数倍。加之十五年前那场大劫,人族损伤惨重,难保有人对妖族还心怀怨恨,暗中将犯错的小妖修成傀儡以泄私愤。 可纵然再多理由,这都是见不得光的邪法。 先生尚在,无人敢猖狂地将其搬到台前。刑妖司的人虽也憎恨厌恶,却因牵涉过多,难以搜证,只能束手旁观。 偏偏撞见这事的人是倾风。她一直长在界南,行事磊落直白,性情孤傲爽快,怎会在意那些权与利之间的心照不宣? 又偏偏撞到她跟前的人是纪怀故。这小子可是权贵中的权贵。要是他在界南出了事,随行的几人都少不了麻烦。 柳随月心道怎么叫她碰上这么倒霉的事情?别叙师兄的卦象都不准了吗? 她窥觑了眼倾风的神色,只从她脸上看出些许兴味,辨不出其它。一时不知是她真的不在意,还是被气到了极点,反而显得平静。 “陈倾风!” 纪怀故久攻不下,本就满是烦躁。倾风又横插一脚坏他好事,新仇旧怨一块儿上来,哪里还有什么好脸色? 他压低下巴,目光阴毒道:“难道你想勾结妖族?” 倾风的脸色也是一冷,唇角的弧度却是更深了,手里无聊地挽了个剑花,不温不火地回了一句:“你不能因为他是个妖就说我勾结妖族。照你这样讲,如今坐镇刑妖司的就是大妖白泽,那整个刑妖司都是勾结妖族?” 纪怀故怒斥:“白泽可是应国运而生的瑞兽,天生达知万物之精,岂是他这种野狐能比!你陈氏对先生就是如此不敬?” “哦,那我换个比较。”倾风从善如流,挑着剑尖在二人之间虚指,“他好歹是我认识的妖,你不过是我没见过的人,你如何能跟他相比?且你先前出言辱蔑我师父,目无尊长、不孝不义。我不是非要帮妖,我不过是人之常情,不忍见这野狐无辜遇害。” 狐狸脸上顿时浮现出感动神色,想说你陈倾风果然是个能讲道理的人,但如果不叫他野狐就更好了。 那感情刚滋生没多久,又听倾风悠悠跟了一句:“何况我为何要将他的命让给你?狐狸就算真犯了什么罪,我拿下他送去刑妖司,好歹可以换点赏钱。任由你今日在此诛杀了他,那我在山下巡查数月所废的苦功该怎么算?” 纪怀故此生没见过这般坦然还这般无耻的人,黑着脸气结道:“这狐狸从我家宝库偷走蜃楼都才不到一个月,你哪里来的巡查数月?!” “我打小记性就不好,我记着就是数月。”倾风说,“不过这个关系不大,跟这狐狸犯了什么错关系更大。” 纪怀故权衡片刻,眼珠转了半圈,抬起下巴:“你若只是想要换取赏银。说吧,你要多少钱?” 倾风伸出一只手。 纪怀故:“五十两?” 倾风摇头。 “五百两?”纪怀故想了想,“可以谈。” 倾风还是摇头。 “五千两?”纪怀故嗤笑,“简直是痴人说梦!” “这就痴人说梦了?”倾风说,“可我开的价,是五万两。” 纪怀故眯起眼睛:“所以你是打定主意要帮这只狐妖了?” 倾风一脸孺子不可教地指着他:“唉你这人。漫天开价,坐地还钱嘛。你懂不懂规矩?” “你脑子是不是——”纪怀故气得跳脚,强行忍住,暴躁一拂袖,“五十两,多了没有!” 倾风干脆道:“不行。我不谈价。” 纪怀故总算回过味来,浑身火气沸腾,恨不能撕碎眼前的人:“你耍我?!” 倾风哂笑出声,此时才显露出自己真正的怒火:“耍你怎么了?先生创办刑妖司,是为详明法制、显箸纲纪,以震慑留在人境的妖族,不要妄图借由妖力伤害寻常百姓。旨在人、妖两族能平等共处。朝廷管人,刑妖司管妖,素来泾渭分明。刑妖司的刑罚里没有一条是炼妖傀,你朝廷也没有权力来责办妖族!” 纪怀故见事已败露,倾风又不愿放过,连说了几声“好”,索性承认:“是又如何?难道你敢杀我?” 他说得冠冕堂皇:“这几个孽畜都是敢进我家宝库行窃的小贼,他们不仅窥伺我人族的秘宝,还想窃取朝廷的机要密文,我留他们一命已是法外开恩。不提交刑妖司,是为防机密外泄。我带他们出来,是为捉拿同伙。你能判得了我的错处?” 狐狸跟着叫道:“是啊,你们刑妖司的人敢杀他吗?!” 倾风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还未退,扯着唇角缓缓回头。 狐狸阴阳怪气道:“他父亲可是代理朝政的亲王,与国运气机紧密相连。你刑妖司的司主就是应国运而生的瑞兽。如今人族本就势微,白泽法力已大不如前。杀他父亲牵动国运等于重伤白泽!” 倾风一脸古怪道:“我又没要杀他父亲。” “他父亲就他一个儿子!你杀了他,他父亲岂能善了?”狐狸森然怪笑,龇牙咧嘴,“你刑妖司的人,敢对付他吗?看在白泽面上,也只能多番纵容!” 倾风剑光往狐狸脸上一扫,冷声道:“狐狸,你要是再在这里用这么拙劣的激将法,我就先拔光你的毛,再把你丢出去。” 狐狸喉咙滚了滚,最终还是乖觉了不少,没敢再拿腔捏调地讽刺刑妖司。 纪怀故身边的侍卫恩威并施地道:“姑娘,既然他已主动说明,以你的聪慧该知晓其中厉害。我劝你不要给你师父添麻烦。天下局势风云变化,早已不是当年的境况。人境也不止界南这一个地方,希望你审时度势,将此事烂进肚子。你若同意,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五百两,你当无事发生离开此地。” “我若真想挣钱,你觉得我会缺什么五百两?我若真贪生怕死,你觉得我会在界南待这十来年?”倾风整个人同她手上的剑一样,有着一种无所束缚难以捉摸的随意。她对着谁说话,却不一定看着谁,就好像她此刻分明是盯着纪怀故,下一句又是问的狐狸。 “他要杀你,是因为你偷了他的东西。那你要杀他,又是为了什么?因为这些妖傀?” 狐狸一提此事,瞬间两眼发红,盯着纪怀故,深恶痛绝,一字一句道:“何止是妖傀!” 12、剑出山河 侍卫表情微变,还想再劝:“姑娘……” 倾风抬起手,示意他闭嘴,让狐狸接着说。 “我进到他家宝库,寻到暗门,从那幽深的走廊进去,整整一面墙全是我妖族的尸骨!” 狐狸深吸一口气,才压住怒火往下讲:“他父子杀我妖族何止成百上千?剥他们的皮、拆他们的骨,制成法宝再来对付我妖族!凶戮残暴至此,怎么?我妖族活该死吗?白泽真是瞎了眼,亏他自诩通晓万物,竟不识尔等真面目,还帮你们坐镇刑妖司!” 纪怀故这人虽不良善,也不在意一只狐妖对自己作何评价,但听完狐狸的控诉却急赤白脸地跳了起来,似是不堪忍受,也学狐狸那般粗鄙地骂出了声:“你放屁!” 狐狸高抬右手,直直指向他的鼻子,唾沫星子飞溅,当下胸不疼了血也不吐了:“你敢说不是?!你这窝囊废!” 二人之间隔了一群乱斗的妖怪,彼此瞪视的目光被他们挡得时断时续。 纪怀故提着剑当场就想过去砍了狐狸,但被几名侍卫死死拦住,只能焦躁地左右走动。 “那是我纪氏留传下来的宝库,自我懂事起里面就摆满了各式法宝!说明是我祖上英勇,世代英烈!” “扯了块遮羞布就真以为无人知晓你纪氏是什么来路?”狐狸反唇相讥,“这只能说明你祖宗一直造杀孽!” “是他们该杀!妖族杀我人族的还少吗?” “我妖族死得就少吗?是你人族祖宗先不讲道义直接斩了龙脉,把我妖族大半都困死在了那种山荒水凉的地方!凭什么要我妖族去忍受龙脉的戾气?这都几百年了,我妖族有心怀仇怨难道不应该?!” “我人族被困死在里面的可比你妖族多!当年迫不得己行此下策,可也保全了妖族的火种!” “更说明你人族心狠手辣、冷血无情!” 纪怀故与狐狸对骂,还不忘抱着手上的罗盘时不时划上几道,神神秘秘的不知在做什么。傀儡妖的动作倒是迟钝下来,想是他已无心控制。 加上一个柳随月上蹿下跳蛮缠捣乱,纪怀故那七个傀儡妖纵然不畏生死且蛮力无穷,也逐渐落入下风。 几位负伤的小妖感觉对阵压力骤减,顿时松了口气,希望狐狸嘴上别停,多分散分散那厮的注意力。 倾风一直提着剑守在狐狸身前,纪怀故几次想操纵傀儡从旁偷袭,都被她轻巧挡了回去。 她出剑速度极快,又有着一道诡异的怪力,那几只傀儡妖对付对付几个小妖还行,在她这里全然讨不到好处。 纪怀故见她这般不识好歹,气笑道:“陈倾风,我确实不想在界南杀陈冀的徒弟,但我不是不敢!” 倾风不为所动:“今日我让他说完,他就一定要说完。他说的不对,你反驳便是,心虚什么?” “非是我要替纪家开脱。”柳望松在旁听了半天,忽地插上一句。“留在人境的妖族本就不多,大半都被刑妖司登记在册,若是那么多小妖无故失踪,刑妖司早该有所察觉,纵然先生有百般顾虑,也断不可能容忍朝廷这般凌虐妖族。你看见的那些法宝,多半是十五年前妖族越界攻伐时,他父亲在战场上拾捡来的。一部分上交刑妖司,一部分用以私藏。” 狐狸愣住了,积攒了满肚子的脏话一时卡在了喉咙。 纪怀故也没反应过来,错过了这反驳的绝佳机会。 场面变得非常尴尬。 柳望松替他找补了句:“应当也有新的。譬如万生三相镜。” 狐狸腹稿被打乱,险些被带偏了思路,坐在地上,飞快又接过了话:“必然是有新的!一些尸骨上的血肉都还未干透!就算那些不论,他们敢炼那么多妖傀,这么妖又是从何处掠来?炼妖的邪术何其残忍?断其骨,伤其神,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小子心肠狠绝,怎么不试试自己被人炼成傀儡是什么感受!” 一名小妖腾出空来,抹了把脸上的血,附和道:“虽说只有刑妖司能缉拿妖,但是他纪氏的兵,以事急从权为由活活将投降的妖族打死,不过是老手段而已!你们刑妖司难道愿意为了区区一个犯罪的小妖,跟朝廷翻脸吗?我等虽是被这狐狸从刑妖司里掠出来的,但陪他来此复仇是心甘情愿!” 柳随月说:“打死了妖,是要受罚的!我刑妖司没有放纵此事!” 小妖觉得她这话天真得好笑:“是受罚,推说是不懂规矩的小兵一人所为,将他送到边远小城关押一段时日,改名换姓就给放出来了!何曾悔过?你刑妖司官署数量稀少,能管得了所有地方?” 柳随月第一次听说还有这种阳奉阴违的处理办法,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仿佛被人狠抽了一巴掌,半晌只冒出一句:“岂有此理!” 另外一只妖直接扯开衣领,露出自己胸膛。 他右半边脸上全是狰狞的疮疤,那道伤口顺着脖颈一路向下,至于胸口,竟无一处皮肤完好。有的地方看着像刀伤,有的地方又像是被利器活活剐去。 即便是几人见惯了风雨,一眼瞧见仍是觉得触目惊心。柳随月更是忍不住抽了口气,眉头皱到一起。 蛇妖本就狭细上斜的眼睛瞥向远处,更显阴冷:“我从未害人性命,是纪怀故派人进深山将我打伤带出,锁在地牢之中,每日剥我的皮、取我的血,用以制药。若非狐狸恰巧去王府寻宝,我如今焉有命在?纪怀故此人对妖族没有半分怜悯之心,恨不能赶尽杀绝!他做过的祸事,我一桩桩一件件皆可道来,你刑妖司既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此事你们管不管?!” 柳随月想答,可她位卑人微,替不了刑妖司说话。 倾风思忖片晌,说:“我不算是刑妖司的人,此事还真应不了你们。这样,你们要杀他,我不管。他要杀你们,我管。” 柳望松眼里一贯的浅淡笑意不见了,余下两分凝重,竟字正腔圆地应下:“我管。” “你管得了吗?”蛇妖嗤笑,“你们刑妖司做事束手束脚,我妖族自己报仇。冤债有主,你们不插手,我也不与你们为难!” 柳望松转向一直在旁踌躇的袁明,说:“袁明,拿下纪怀故,押送刑妖司。他今次来便是为了灭口,你先前没有帮他,他不会轻易放你离开。” 袁明眸光幽沉,又站了数息,终是敌不过本心,握拳在掌心一捶,闷声不吭地朝对方攻了过去, 纪怀故听见风声靠近耳朵动了动,心中大骂果然是条养不熟的狗,抬头叱责道:“袁明,你恩将仇报!” 四名护卫离开他上前缠住。 纪怀故知道多说无用,加快动作驱使手中那块古怪罗盘。 几人话密得好似在对簿公堂,可现场局势未随之趋向明朗,反是越加混乱。 袁明独自与四名侍卫缠斗。 小妖与傀儡们分散各处艰难周旋。 柳望松、倾风、纪怀故三人各立于三个方位。黑暗中眼神游散,从彼此模糊的面容上掠过。 狐狸见倾风冷眼站着,只负责护他却不主动出手,看似要将此事留给他们刑妖司自行解决,纷乱思绪转了数十圈,也是着急。 谁知道纪怀故这种手眼通天的权贵进了刑妖司,会不会一番移花接木,复又全须全尾地出来? 今日他与纪怀故,必死一个! “何况,即便这些都可按下不表。”狐狸的声音低了下去,脸上表情也变得微妙起来,低笑了声,对着倾风道,“陈倾风,我要是你,定将他千刀万剐、杀而后快!” 狐狸身后的女人惊慌抓着他的手臂,想要制止。光色昏沉中她的五官皆模糊,唯有蕴在眼眶里的那点水花最清晰。 狐狸偏了下脸,闪过犹豫,又迅速坚定,干脆不回头,鼓着胸膛继续说道:“你知道我身后的人是谁吗?” 倾风方才就觉得奇怪,狐狸领了一帮小弟过来寻仇,为何身后还要带一个残疾的姑娘。 “她是你们陈氏的人!是你们陈氏的遗孤!” 这人似是纪怀故的大忌,他嘶吼道:“狐狸!你想所有人都死吗?” 狐狸:“纪怀故觊觎‘蜉蝣’的强大之处,在京城各地以官府的名义,假意安置陈氏遗孤,给他们送钱送粮,凡发现有资质过人的小辈,就将他们请到京城。” 纪怀故:“陈倾风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若是现在走,我放你一条生路!” 二人说话的声音重叠着响起,纪怀故喊得更为响亮,试图压制,而狐狸却渐渐转向低沉。 倾风深深看了眼狐狸身后的女人,听见她低声的抽噎混在少年铿锵的字句里,被萧瑟的秋风送进诸人耳朵。 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 “想必连你都不知道吧?寻常的遗泽‘蜉蝣’,是以寿命换实力,可在万千蜉蝣之中,偶会出现天资极为优越的一人,可以领悟真正的天地之力——逆转自身一寸光阴,甚至能起死回生!更奇怪的是,十五年前大灾之后,白泽重伤之后,陈氏遗孤袭承的遗泽再无‘蜉蝣’。” 纪怀故:“狐狸——!你以为我不敢杀她吗?你告诉她,她也要死!” 狐狸抓起女人的手臂,侧过身体,好叫倾风能看清楚一些:“纪怀故从陈氏遗孤里挑选对象,愚钝些的可以逃过一劫,好吃好喝地供着。如她这般能迅速修习出其它大妖遗泽的,就被他抓回密牢,毁去根基,再不停往她身上灌输白泽的妖力,看能否逼她领悟‘蜉蝣’。可恨这姑娘对他深信不疑,甚至还曾心怀感激,死到临头了才明白自己是进了狼窝!” 倾风站在原地,跟块石头似地入了定。 柳望松问:“他为何要如此?” “因为陈倾风活着出了妖域!因为陈冀七剑‘蜉蝣’而未亡!”狐妖说,“因为纪怀故觉得,蜉蝣的本质或与白泽的伟力有关,与天道的真理有关。凭什么只有他陈氏的兵将可以领悟‘蜉蝣’?他要知道陈氏血脉的秘密,他想给自己也逆天改命!” 13、剑出山河 狐狸这一番话犹如惊天巨石,砸得地动山摇,鸟绝虫灭。 一时四下竟无人再出声,只剩下几方打斗碰撞出的声响,连彼此粗重不一的呼吸都变得清明。 纪怀故先前还与狐狸叫嚣,此刻只顾吃力地操纵罗盘,嘴唇翕动,无声念诵。 打破这四野静寂的是倾风一句声线平直的问询:“你怎么不说话?” 纪怀故额头冷汗岑岑而下,瞳孔涣散,全身妖力都被罗盘吸入其中,自然没有回答。 倾风低垂着头,叫人看不清神色。那把长剑不停在手心抛转,刃上的冷光翻来覆去地闪。 狐狸从未见过倾风这般压抑的模样,虽不发火、不咒骂,可那急流暗涌的阴沉气场,叫他身处其中不由随之胆寒。 感受到身后那姑娘在不住地战栗,他后知后觉地放下对方的手。 女人不知是因情绪激动,还是妖力反噬,当即痛苦地蜷缩起身体,除却眼泪随着颤抖止不住地流,无力多说一句话。 狐狸察觉倾风视线扫来,声音不觉放低了两度,替女人倾诉道:“她不想告诉你,是因为不想拖累陈冀。陈冀若是知道,必然出手。陈冀若出手,纪钦明又岂能罢休?陈冀为护横苏已落得两鬓霜白,哪有余力与他争斗?” 狐狸顿了顿,坦诚道:“我逃到界南确有私心,若我今日杀不了他,也决不能叫他们将这小子带回刑妖司。我不相信刑妖司!可你出现也确实是凑巧,若非穷途末路,我本不想拉你师徒下水。是你自己提早出现,还险些坏我计划。这即是命!” 倾风似有些出神,不知听没听清,抬起头,又好声好气地问了那边一句:“侍卫也哑巴了?你们都不说话,我就当他所言为真。” 狐狸说:“万生三相镜就在此处,他若问心无愧,还用怕我冤枉?” 袁明察觉氛围沉凝,余光一瞥倾风神色,主动收了招式,朝后速退。 四名侍卫停在原地,眼神隐晦交换了一遍,还是由先前那个口齿伶俐的青年开口道:“姑娘,我们公子此举也是为了苍生大义,绝非如这狐妖所说的什么逆天改命。天下唯一能让数万人领悟的遗泽只有蜉蝣,没了陈氏这把利刃,人族危矣!” 倾风一字一顿道:“那就是真。” 四名侍卫顿时凛然,冲回纪怀故身侧。倾风尚未发难,后者猛地睁开眼,口中吐出一字敕令:“启!” 悬浮在半空的黑色镜子霍然迸出一道白光,灼亮的光线刺得众人齐齐闭上眼。等光线收束,众人皆被拉入镜内。 倾风睁眼一看,发现又回到了先前的幻境,只不过时间往回倒了点。 天上日正西斜,陈冀还未赶来救援,街头巷尾都是在提刀搜寻的妖兵。连几人所站的位置都与原来相同。 她吸了口气,觉得空中的血腥味,也更加浓郁真实了一些。 纪怀故脚步虚脱地轻晃,被身侧的侍卫及时搀扶住。他甩了甩头,见在场众人神色各异地盯着自己,无所顾忌地笑了出来:“窥天罗盘在我纪氏存放了十来年,你这狐狸以为窃走就能据为己有?你连它真正的妙处都未能摸出一二。” 罗盘上白光盈盈,柳随月看了会儿没研究出门道,耳朵却听见周遭的声音变了。待转头看清缘由,立即慌乱朝倾风那边靠近,惊呼道:“怎么回事?” 那些本该是虚影的妖兵忽然凝出了实体,手脚僵硬地脱离既定的路线,从四面八方朝他们围来,且速度越来越快。 纪怀故道出她心中猜想:“我可以用活血祭祀,强化万生三相镜的威能,令虚影化实,并受我驱策。当年横苏有多少妖兵来袭,陈倾风,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你再厉害,能熬得过这杀不尽的妖兵吗?我敢来界南,会没有准备?” 狐狸紧张地张望一圈,又听到他语气中的狂傲,饶是对他的冷酷本性有所认识,还是震惊于他的无情:“你到底是取了多少活人鲜血?” 纪怀故不以为意:“人族百姓,皆是我的子民。军中士兵,往后也是我的部属。血这种东西,我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吗?” 柳随月瞠目结舌道:“你以为自己是天下之主啊?你疯了吧?你父亲都不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几句话间,成群的妖兵已将街道围了水泄不通。 两队齐整的兵将挡在纪怀故身前,高大的身影将他与数人鲜明分隔。 就算三相镜里的妖兵实力远不如本体,这等数量齐扑上来也是棘手,光是看着就让人不觉寒毛卓竖。何况这些东西无所谓死活,厮杀起来有别样的凶悍。 难怪纪怀故有恃无恐! 纪怀故喊道:“陈倾风,我给过你数次机会。是你偏要自寻死路,如今只能让你留下。要怪,你该怪你自己,还有这只狐狸。” 倾风从方才起就一言不发。 纪怀故被逼到这种境地,完全脱离原先的预想,心下亦是恨极,见无人搭理,顶着副皮笑肉不笑的生硬表情又对柳随月道:“柳师妹,你不必害怕,我自有法宝可以消除你的记忆。不过你兄长的运气可能就不大好,今日他会与袁明、陈冀弟子顽抗无果,一同丧生在妖族围剿之下。朝廷与刑妖司都会嘉赏他们几人的骁勇。出殡之日,我定会亲自送他们一程!” 柳随月的金蟾遗泽同气运相关,谁也不知杀了是否有祸。这人薄情寡言,将机关算尽说得如此做作,让柳随月听得胸口犯恶。 她不客气地“呸”了一声,叫道:“狐狸!你在干什么?赶紧放我们出去啊!这不是你的镜子吗?” “我一共才取了那么一点血就被你们找上了,调用完‘真我相’跟‘故我相’如今只剩个碗底,你觉得我现在能同他抢得了那面镜子?”狐狸指着一侧大声道,“你叫他呀!你怎么不喊他!” 柳随月见他指着自己兄长,崩溃道:“他能干什么!他比我还没用好吗?一整晚他什么都没做!” 柳望松瞥她一眼,没有说话,掌心长笛转了一圈,又将手背到身后。 “不必妄想,我这罗盘亦是至宝,里面存有不亚于万人祭祀之力。”纪怀故冷笑,胜券在握,“此地幻境,除我以外,无人能开!” 狐狸的表情忽然变得一言难尽起来,看看柳随月,又看看纪怀故,说:“那白泽之力呢?” 纪怀故以为他是说白泽的筮算之能:“死在万生三相镜里,即便是先生,也卜不出死因!” 倾风将长剑垂直往地上一插,纪怀故以为她丢弃武器是要束手就擒,昂起下巴等她求饶,却听她长舒一口气,说:“这我就放心了。” 纪怀故挑眉。 倾风从腰间抓起面骨:“你之罪万死难辞,我杀你杀得理所应当,不是徇私陈氏,也跟我师父无关,诸位可以替我作证。” 柳望松颔首:“确实。” “你以为区区一个面骨能有用?”进入三相镜后,纪怀故便彻底没了后顾之忧,本性毕露,假意惺惺地道,“蝼蚁纵然垂死挣扎,于我也不过消遣。不过既然你是陈冀的徒弟,我倒是有闲情可以一观。” 倾风五指收紧,手背上青筋根根外突,举父的面骨竟被直接抓碎。 浅青的妖力迅速在空中飘散开来,又不知为何重新聚在她手心,并化成一柄白色的骨剑。 她手心有数道被指甲抠破了的伤口,粘稠的血液随她用力,顺着白骨的剑身晕染开来,可见她方才心底那股飓风掀浪般的愤怒。 倾风抬起长剑,剑身上似燃起一道青白色的火焰,转瞬燎至全身。举父庞大的妖力顷刻间将她包裹其中。 纪怀故眼皮一跳,因她周身浓郁的妖气感到一丝骇然,甚至忘了换气,喃喃自语道:“这是什么东西……” 从来没有人族能袭承这样强大的妖力,即便是上古大妖的遗泽,也只能同他一样分至一二。修行后或可过半。 但人,天生,是弱于妖的! 因为天道偏爱妖族! “怎么?你又想探寻我血脉的秘密?不必费那功夫,我可以直接告诉你。”倾风引导着妖力流遍四肢百骸,好心地同他详解,“先用妖王的妖力震废你大半的经脉,用药物驱散后,再借用白泽之气从妖域引四次的暴戾妖气进行反复修习。只要你还不死,最后再引六万蜉蝣陨灭时中正平和的妖力入体,护住心脉,不定就能同我一样,经脉窍穴被治愈锤炼,只是无法再长久留存妖力。” 青色妖气尽数消失,倾风睁开眼睛,原本浅棕色的瞳孔里多出了一抹暗青。 “天下遗泽我皆不可领悟,但是天下妖力,我皆能掌控。” 纪怀故心脏狂跳,竭力思考着她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无意中透过妖兵队列的空隙处对上倾风的眼睛,当即被举父那震慑群妖的术法所控制,大脑停止运转,手脚也不能动弹。整个人如同被拔至九霄云外,除了满到极致恐惧,生不出第二个想法。 “你既然那么喜欢大妖的尸骨,我就送你一剑。” 倾风语毕,执剑一跃而起。 纪怀故得以错开她的视线,从失神状态中猛地抽离,仰头去追,竟没追上她的身影,只听见一句催命似的魔咒响在他耳边——“送你归西!” 心脏刹那便要蹦出胸膛。 14、剑出山河 “锵——!” 直至倾风的骨剑落在前排妖兵的刀刃上,生生将三把格挡的大刀同时折断,纪怀故听着那声轻促的鸣响,才重新恢复了活着的知觉。 明白自己是有手、有脚的,正被几名侍卫拖拽着往远处撤离。 又发现手脚与后背的皮肤都覆着一层凉意,被风一吹更是连血液都在发冷。 他木然地抬手摸了下脖颈,惊觉身上已是冷汗淋漓。 纪怀故惊恐地深吸一口气,方才不过短短对视,仿佛历经了一番死里逃生。 “公子!”侍卫以为他还未回神,在他耳边吼叫了一声,“醒醒!” 纪怀故不过是从未体验过这种濒死的威胁,一时魔怔了似地手足无措。 他迅速眨了眨眼睛,抬头看向前方势如破竹,要从妖兵围剿中冲杀出来的削瘦身影,吼道:“陈倾风,你要是杀了我,你就永远也出不去这三相镜了!我死了这幻境不会自动解开!” 倾风周身剑光如雨、风声如涛,只顾打,不听那边的恐吓。 她那骨剑不同于寻常的刀剑,没有剑刃,长得更像一根白色的短棍。只是挥舞之间,妖气化刃,如同镰刀道道收割,比任何宝剑都更为锋锐,更无从阻挡。 数百妖兵堵在长街上,她根本不必讲究什么的招式路数,便以最蛮横的暴力,横推出血路。 纪怀故心下骇意更盛,怕她真的杀尽眼前的妖兵,定了定神,抓着罗盘,不惜代价地调来其余兵力。 身形被打散的小兵变回虚影,重新出现在原来的位置,很快又被他操纵,小跑着朝街头奔来。 然而那群妖兵不全是阻拦倾风去的。 狐狸本还置身事外看得津津有味,忽然从激烈的打斗声中听见了一阵交错纷乱的杂音,转头就发现一群黑影已从小弄里包围过来。还有几个小兵站在他身后的房屋檐顶上,手中高举着各式武器,冲着那名陈氏遗孤下饺子似地一个个跳下。 狐狸心惊肉跳,大骂一声,当下顾不得旧伤,弓步上前抓起那柄被倾风插入地面的长剑,回身便是一劈。 幽明的狐火顺着剑气,似火花一样落到妖兵身上。 那妖兵到底是血气所化,经不得妖火烘烤,只两息就成了灰烬。 不等狐狸缓一口气,更多的妖兵源源不绝地赶来。那脚步声震得屋舍也动,真有千军万马合围之势。 纪怀故显然是知道他二人最易攻破,将大量的兵力都聚到了这边,好逼迫倾风出手回援。 狐狸望着密密麻麻的人影,忍不住又破骂一句:“纪怀故你这小畜生!” 那两腿有疾的姑娘趴在地上努力爬行试图逃离,可速度太慢,眼看着就要被追上。 狐狸抓住她的肩膀想将她提起来,偏偏手脚软绵,出得了剑就背不了人。 危机之际,只能调用已所剩不多的妖力,先将周围那些比杂草还缠人的妖兵清除一茬,再鼓起一口气大声呼救:“陈倾风!” 倾风第一次听见他骂声时就知道他招架不住,已经转身回杀。 不过她没直接奔着狐狸过去,而是先朝着距离最近的袁明靠近。调用全身妖力,从半空斩出一剑,替袁明清开面前的道路。 袁明掌风跟上,狐狸跳脚的时候,他已经打通了二人之间的路,箭步上前弯腰一捞,将女人半抱起来,紧跟着甩到背上,让对方抱紧自己的脖子。 他的拳法很是霸道,没什么精妙的技巧,一些招式打起来甚至看着有点别扭。譬如该抓不抓、该推不推,光会一手揪住,一手猛捶。 可见不是从小习武,走的是野路子,如今还在修习纠正。 倾风也是观他出拳才发现,自己先前看不穿这人身上的妖力流动,是因为他身上竟然有两种大妖遗泽。 一火一水,在他身上互相克制,又成倍反噬。 袁明方才只驱用妖力出了一掌,右手手背的皮肤就出现了大片红色的烫伤。他面皮紧绷咬紧牙关,冲倾风使了个眼色,让她回去。 他虽然坚持不了太久,但好歹能顽抗片刻,倾风如果跟他一起被困在妖兵之中,消磨力量,最终只有死路一条。 倾风利落转身,再次朝着纪怀故杀去。 纪怀故趁着时机又在街上补充了数列妖兵用以守卫,虽不似先前那样狂傲,却也不像之前那么慌乱。 他一面后退,一面大脑飞转,终于抓到了之前遗漏的细节,大喊起来:“陈倾风,我劝你束手就擒!我的罗盘能操纵满城妖兵至少一天多,难道你的妖力也能支撑一个日夜?我不信你这身逆天的武力没有代价,我猜你顶多撑不过一炷香!” 见倾风不搭理,且手上杀招尽显,便知道自己所言多半为实。 纪怀故继续劝导:“我本来也不想杀人,不如这样,你停下,除了狐狸之外,我放其他人离开!否则今日你们都得陪我一起死在这里!” 倾风抽空回了一句:“你以为我信?” 语气很是诧异。诧异他是太轻视别人,还是太高看自己。或者干脆尚未从“真我相”中脱离,脑子还在发昏。 许是不满纪怀故言语胁迫,倾风杀出了血气,懒得与对方多话,每一剑都是恐怖至极的千钧之力,区区幻境里的妖兵根本抵挡不住。 纪怀故自以为牢靠的人墙如高山连连倾倒,很快就可以从密集的人群中看见倾风那抹暗沉又醒目的红衣,他强调道:“除了我没人能开这幻境!” 见倾风无动于衷,又喊:“你不回头,我就先杀了他们!” 倾风的身影已杀出人群。 看着她那张分明清秀素净的脸,纪怀故喉结滚动,带着陷入绝境后的疯狂,说:“杀柳随月!我先杀了她!她现在是一个人!” 柳随月最初还想去给狐狸帮忙,可是纪怀故似乎忘了之前说要放她一马的承诺,调来的妖兵连她一起围了,只是数量不那么多。 她的长棍需要空间施展,见妖兵不断靠近,只能被迫不断后撤。此时听到纪怀故这一声喊,哪怕大不敬,还是连骂他祖宗的心都有了。 “纪怀故你这人要脸吗!” 柳随月此刻就站在半生三相镜边上,余光瞥到这面力量诡谲的黑色镜子,本就暴怒的心更是涨了三层,想顺道将它一棒轰碎。 念头不过稍转,她的手脚忽然不受控制地被牵动,那根即将砸到妖兵脑门上的长棍也转了半圈,真的敲在了镜子的背面。 柳随月:“???”她倒只是想想罢了。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发现柳望松不知何时站到了她对面,周围竟一个骚扰的小兵都没有,姿态闲适如漫步,与众人格格不入。 柳随月油然生出一股强烈的熟悉感,回忆起他平日的诸多反常,那光看戏不打架的作风,恍然大悟道:“你不是我哥——!” 倾风脚步骤然一顿,愕然回头,以为纪怀故藏得那么深,还有后招埋伏在他们几人中间。 足尖刚转,又听柳随月惊喜地喊:“是别叙师兄!!” 那镜子被她敲在了关键处,震荡传出的音波将附近的妖兵定在了原地,给她争取了稍许喘息之机。 柳随月放空心神,顺着林别叙的牵引绕到镜面背后,举起长棍在空中划出一个复杂的箓文。 只见一直沉寂的万生三相镜骤然缩小,随即变成一面普通罗盘大小的不规则古镜。 柳随月啧啧称奇,又眼睁睁看着自己抡起长棍,毫不留情地打在镜子上,将它击飞出去。 柳随月:“!!!”你们白泽家的人对前辈遗宝都这么粗暴的吗? 三相镜直直朝着林别叙的方向飞去。他左手抬起长笛,举手投足俱有一股飘逸之气,从容将其拦住,收进怀里。 转眼之间,那管长笛变成了一根青翠碧玉似的竹杖,他的面容也褪去了柳望松眉宇里略带玩世不恭的稚气,眸光恬淡,气质温和,成了一个完美良善的谦谦君子。 难怪说白泽是集天地灵气、应大道国运而生的瑞兽。能袭承白泽妖力的人,五官仪表俱显弘雅,眉眼轮廓焕然独秀。似乎生来就是由人间灵气线描出来的,无一处瑕疵。 看着可亲可近,又实在有些孤绝。 倾风看清他的脸,也是愣了一下。 林别叙悠然地朝众人一揖,笑容和煦地道:“诸位,许久不见。” 低头看了眼那面镜子,声音低缓清澈:“这万生三相镜的法门着实精妙,我勘破尚需一点时间,烦请诸位稍且坚持。”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纪怀故。哪怕有几人的角度被妖兵挡了看不清楚,也可以想见他此刻的迷惘跟惊诧。 纪怀故转身仓惶逃窜。 倾风提剑跟在他身后,故意学着他先前的腔调,笑道:“蝼蚁纵然垂死挣扎,于我也不过消遣。不过既然你是少年天才,袭承大妖无支祁的遗泽,我倒是有闲情可以一观。如何,纪怀故?” 念最后三字时倾风咬字甚狠。 后方的妖兵追她不上,新的小兵急急赶来。纪怀故冲了进去,妄图将自己藏进人群。四名侍卫紧随其侧。 可惜这几个散乱的妖兵撑不起什么阵仗,倾风压低重心,目光紧随纪怀故,青色剑芒携风杀去。 人还未至,侍卫已惊恐万状,求饶道:“姑娘请手下留情!” 纪怀故还有一丝信心坚持,摇头道:“你不敢杀我……我父亲是纪钦明,是未来的皇帝!我是下一任剑主,我会是刑妖司的司主!” 妖兵们触及那凌冽的剑气,即刻化为气血回归幻境,只剩下四名侍卫还挡在纪怀故身侧。 四人赌陈氏族人心怀悲悯不会滥杀,于是张开双臂,用肉身死死护住纪怀故。 然而倾风今日打定了主意要留下纪怀故的命,竟不减速,直接一脚踢去,将数人一同踹飞出去。 四位侍卫摔倒在地,忍着伤痛起身再想拦,已是来不及。 倾风单手抓起纪怀故的衣领,将他再次甩到远处。 一侍卫“噗通”跪了下去,在后面恳求道:“姑娘请手下留情!你若杀了他,我们四人也得陪葬!您想要什么赔偿,王爷都可以与您商量!留我们公子一命!” 倾风不为所动,朝着纪怀故过去,对着正要起身的人影又是一脚。 纪怀故感觉肋骨都在这一脚中断裂,胸腔内空气瞬间被挤压出来,张嘴便有汹涌的鲜血呕出,偏偏晕不过去,清醒地感受着随之而来的痛苦。 纪怀故侧趴着呕血,视线已经昏花,疼得近乎背气。他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缓步朝自己靠近,浑然不能思考,只剩求生的本能,伸出手臂嘶哑道:“救我……放我一次……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侍卫急道:“你当真敢杀他吗?!林别叙,你也眼看着陈倾风就这样杀我公子?!你们这是在断送人族希望!” 见倾风心意已决,侍卫又不住磕头,哭求道:“公子——!求求姑娘!我公子其实品性不坏,只是一念之差做了错事!他也是为了人族,为了社稷!” “人族?社稷?”倾风站定在纪怀故身侧,右手高抬,剑尖对准纪怀故的胸口,听到这荒唐话,回头看向说话那人,问道,“我陈氏袭承的遗泽,到死方用一次。自修习之日起,便知自己来日要为护国而死……纵是如此,他还要残害我陈氏遗孤不得善终,你说他是为社稷?” 倾风讥讽一笑,蓦地表情阴沉,一把将骨剑刺下。 剑身没入纪怀故身躯时,重新化为妖气,丝丝缕缕地灌入他的血脉,与他原先无支祁的妖气一同搏杀。 原已近昏厥的青年在剧痛中发出凄厉大吼,捂着胸口不住打滚。 这招他用在别人身上时,说得轻巧无谓、堂皇大义。而今妖力灌输、反噬血脉的痛要他自己承受,他看是忍受不住。 他的皮肤被强大的妖气割裂,血与汗水混在一起,很快打湿全身。却始终吊着口气,求死无门。 不消片刻,纪怀故便以头抢地,将额头砸得血迹斑斑,恨不能早点断气。 侍卫叫了声“公子”,被他这惨状吓得出不了声。 纪怀故神志不清,口中呓语一会儿是“救救我”、一会儿是“我错了”,随后又哭着向赶来的侍卫祈求:“杀了我!” 倾风后退几步,看着他哀嚎痛苦,微一阖目,转身离开。 “回去告诉你们主子,陈冀未死,陈氏未亡。” “入界者,我可杀!” “为祸者,我可杀!” “犯禁者,我可杀!” “谁若是不满,真以为我陈氏绝代了,尽可再来。我定叫他身首异处,有来无回。” 15、剑出山河 纪怀故陷入癫狂,诸多妖兵无人操纵,跟着失了方向,在街上焦躁打转。 林别叙在镜子背面画了几道符,没多久,这群士兵就在诸人戒备的眼神中复归虚影。 四名侍卫当下已管不了这幻境的变化,给纪怀故喂了好几种药,都没什么用。 一侍卫转道来求林别叙,跪在他面前恭敬道:“林先生,请你救救我们家公子!” 林别叙单手扶他,遗憾说:“我不擅此道,你们应该清楚。” 侍卫顺势抓着他的手臂恳求:“那请您马上解开三相镜,我们找人来救公子!” 倾风正半蹲在那个姑娘面前检查她的双腿,闻言又轻飘飘看了他们一眼。 “我说了,这万生三相镜玄妙非常,我需要一些时间破解。若是你们不相信,可以自己试试。”林别叙声音沉缓,古井无波的情绪在这明烈对比下显出一分无情,“何况,来不及了。” 举父的妖力何其强悍?别说纪怀故身上无支祁的妖力还没消除,那位姑娘遗泽被废,再以小股妖力反复修习,都落得两腿残疾。纪怀故经脉已然尽毁,就算吃下仙丹也小命难保。 这世上不是谁人都与倾风一样,能有六万蜉蝣的机遇。 侍卫凝视着他的脸,直到他又摇了摇头,才心如死灰地松开手。 倾风与那姑娘说了几句话,闲着无事,去自己的旧宅转了一圈,看看先前没来得及观察的摆设。顺道在城中闲散地逛了逛。 等她回来时,纪怀故已经彻底断气了。 四名侍卫无声跪坐在他身侧,已为他将衣冠穿戴齐整,脸上沾染的血渍也小心擦拭干净。怅惘悲戚地低着头,嘴里默诵经文为他送行,只等三相镜解开后便带着尸体离开。 青年安静躺在地上,苍白面容上没了娇养出的那些刻薄与狰狞,倒变得有几分乖巧。唯有拳头死死攥着,舒展不开,好似临死仍不甘心。 听见倾风过来,有两人转头看她,怒瞪的眼神似带着刀,直勾勾地落在她身上。 倾风目不斜视,不紧不慢地从他们身边路过,见林别叙独自坐在一节石阶上,还在装模作样地摆弄手上的东西,便走了过去,跟着在青石板上坐下。 “你这法宝研究明白了没有?”倾风手肘搭在膝上,托着下巴看他,意味深长道,“人已经没气了。” 林别叙掀开眼皮,坦荡而无辜地与她对视,略带不解道:“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是故意的。” 倾风笑了声:“你若是在开始有心提点他一句,他不至于落到这番境地。” 林别叙又低下头,手指摩挲着镜子背面的纹饰,淡淡回道:“他若是能听有心人提点一句,也确实不至于落于今日。” 这话倾风是同意的。她转了个方向,望着天边将要没尽的斜阳,近处几棵衰败的老树在永不停歇的朔风中摇摆,神思飘远,片晌后忍不住回头说:“你先前说给我看过面相,我现在感兴趣了。你在我脸上究竟看见了什么?” 林别叙思忖片刻,摇了摇头。 倾风:“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告诉你了。”听起来只是林别叙胡乱找的借口,“以免你觉得我轻浮。” 如果是柳望松算的命,倾风确实没什么兴趣,大抵是因为那人的脸就长得很有江湖骗子的潜质。 但是林别叙如今的说辞,倾风很难不觉得他是在蓄意报复。 “那你是多虑了,我现在就觉得你轻浮。”倾风黑着脸道,“我生平最讨厌别人只说半句话。” 林别叙状似无奈地一声笑,却无所谓她骂,只散漫地叹了一句:“冤啊。” 柳随月跟袁明坐在一起,后者一直观察着纪怀故那边的动静。 未几,袁明默不作声地跪地,远远朝着纪怀故的方向叩拜一次,算是亏欠纪氏多年以来对他的救济。 柳随月见状,走过去看了一眼,见到纪怀故仍算鲜活的面孔,着实有些难以置信,恍恍惚惚地自语了句:“真的死了……” 宣阳王的独子,大妖无支祁的遗泽,无论是出身还是天资,纪怀故似乎都是天道偏爱的骄子。 他说自己是下一任剑主,其实不全是痴语,京城里这样想的人诸多。 哪怕是在刑妖司,同辈的修士里,也只有林别叙还能压他一头。可白泽是不能争剑主的。 因此众人都以为,纪怀故只要不将天捅出一个窟窿来,这世上无人能杀他。 可他就这样轻率潦草地死了,死在暮色冥冥的横苏。 从危险的燥热中冷静下来,柳随月更觉得,今日的这一切,都虚幻得好不真实。 纪怀故疯,纵他的人疯,杀他的人也疯。 不同是前两者疯得糊涂,后者疯得清醒。 京城已鲜有人,能活得这般清醒。 待残阳落尽,天边只剩一抹橘红的余晖时,林别叙手中那面翻来覆去捣鼓的镜子终于被他收了起来。 该是可以出去了。他开口唤道:“袁师弟,你帮忙将刑妖司的几名逃犯先抓起来。” 一群小妖躺在一块儿昏昏欲睡。 狐狸枕在蛇妖身上,半梦半醒间口水淌了半张脸,听见声音一下跳了起来,中气十足地喝道:“什么?你们还要抓我们回去?!我们今日不是同生共死了吗?” 袁明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捆绳子,那边的小妖见状纷纷叫骂起来,又实在是懒得起身反抗,烂泥似地往地上一瘫,要求一妖打一个结,不与其它臭烘烘的兄弟绑在一起。 狐狸尤为不平:“陈倾风,你就任由他抓我?我此番也算是为了你陈氏的遗孤在冒险!” 林别叙说:“所以他们只需带去南城的刑妖司管教训诫,我会带你去京城,亲自见一见先生。” 狐狸怔了片刻,表情肉眼可见地趋向惊恐,紧跟着跳脚吼道:“什么!什么!凭什么!!” 其余小妖长长松了口气,虽同情这狐狸,但半点没有要与他共患难的意思,甚至还落井下石道:“你是贼首,应该的。” “这位官爷,他不仅是贼首,而且还掠劫了南城的刑妖司,这得是大罪吧?” “是啊,我本来在刑妖司里好好听课呢,他不由分说就把我抢走。要不是他小,我都以为他特意来刑妖司采花,好狂妄的小贼!” “他东西偷得那般熟练,连人家宝库都进得去,指不定干过多少次类似的事,千万不要放过他。” 狐狸脸黑如墨,也不与倾风撕扯了,转头同那帮战友斗到一起:“你们这群不要脸的家伙!” 一群小妖的喧闹吵嚷中,林别叙挥手破了万生三相镜的幻境。 天际处挂着灰沉沉的一线,外面已是即将日出了。空气中的湿凉冷意瞬间袭来,叫人不觉打了个寒颤。 一名侍卫抱起纪怀故的尸体,对倾风道:“陈倾风,我希望你会一直留在界南。” 四人正要走,倾风缓缓叫住他们:“等等。” 侍卫心绪难平,能冷静同她说话已是极大克制,语气生硬地问:“你还想要做什么?” 倾风一指,笑得恣意:“把他身上的宝贝留下。” 后排的侍卫勃然变色,抬刀呵斥:“你什么意思!” 他看着就要冲将上来,被先前那人抬手拦住。 “摸尸没听过吗?是我杀的他,他身上的法宝自然该是我的。我以为你们对这种事已是轻车熟路了才对。”倾风起身,手里顺道捡了块石头,在掌心抛了一下,笑着说,“你们要是不想给的话,我可以自己动手。” 背着尸体的侍卫面色几番变化,向另外几人投去求助的目光,见林别叙等人都没有要相帮的意思,知晓己方式微,长叹一声:“何必如此赶尽杀绝?” “人都杀了,我敢作敢当,哪有不拿东西的道理?”倾风说,“我不拿他东西,你们也不承我的情啊,那我岂不是亏了?” 四人沉默良久,终是忍了下来。 一人将纪怀故随身携带的那面罗盘取下,本想直接丢到地上,见倾风嘴角噙着抹笑站在那里,眼神里没有半分笑意,笼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整个人莫名浸透着一股邪气,暗暗生畏,又把手抬了起来。 这罗盘不知献祭了多少活血,留在界南恐生变故,倾风拿着也觉晦气,转手丢给林别叙,让他们带回刑妖司。 四名侍卫没再去搜纪怀故身上的东西,而是将自己身上的药瓶跟法宝全都拿了出来,堆在地上,面上恨得咬牙切齿,又得好言好语地问:“这般,可以了吗?” 倾风也没细看,敷衍点头,用和善的态度说着可憎的话:“去吧,注意安全,别摔了。” 四人一刻不想多留,狂奔而去,转身没了踪迹。 倾风拿起那些丹药,逐个闻了闻,选出几瓶揽在怀里。 这些东西她以前常吃,都是陈冀找来的,知道是好东西,专门用来治疗因妖力受损的经脉。 先前纪怀故吃了一些,还剩下一半左右。 她又走到林别叙面前,朝他伸出手。 柳随月还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林别叙垂眸一看,从袖口摸出一百两,放了上去。 倾风说:“镜子也给我。” 柳随月刚要说,这是刑妖司的至宝,她反正不懂背面的密文,拿着也是没用。林别叙竟不心疼地给她了。 倾风收好镜子,又走到柳随月面前,如出一辙地伸出手,目光淡静地看着她。 柳随月:“……??”怎么还能这样啊?! 这不是打劫吧? 她内心苦痛挣扎,一面自我安慰倾风好歹是救了她的性命,这钱花得够值,一面依依不舍地从腰间摸出一张折叠平整的银票,重重放到倾风手心,说:“就五十两!还是纪怀故给的!” 说到这个人的名字,她心情转瞬又变得有些复杂。毕竟认识了许多年,哪怕没有交情,也算混了个眼熟。他怎能犯下这样的大错? 倾风视线偏到袁明脸上,还没伸手,后者先道:“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倾风知他穷得真实,本也没想要,“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柳随月刚想说话,被林别叙用竹杖敲了下手背,知趣地咽了下去。 倾风缓步过去,蹲下身,将银票跟药瓶放到女人面前,又抓起她的手,提起一块干净的衣角,给她擦拭手上的泥渍跟草屑,仔细嘱咐道:“你的伤想完全恢复已不可能,不过好生照养几年,还能重新站立。你跟着他们一起去南城的刑妖司,登记完后他们会帮忙安置你。京城还是不要回去了。如果有别的想去看看的地方,也随意。遇到什么困难,尽可报我师父的名字,我在一日,不会不管你。” 女人哭着点头,想扯出个笑来感谢,试了试实在抑制不住,反哭得更剧烈,声音含糊不清地道:“对不住……害你惹上这种麻烦。” 倾风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安慰道:“说的什么昏话?你也小瞧我?” 柳随月还是第一次见到将借花献佛如此流氓的举动做得这般不失风度的人,敬佩她果然不同寻常,眼眶发热,已跟着泪流满面。 16、剑出山河 听着倾风又细碎地同那姑娘说了些事,柳随月感念她二人虽没什么血缘亲情,但因陈氏同族也算羁绊颇深,一时还在唏嘘所谓人生浮沉际遇多变,用手背擦着眼泪,忽地哭腔一滞,想起个人来,问:“别叙师兄,我哥人呢?” 莫说林别叙,连倾风都跟着抬起了头。 数人眼神微妙地看着她,袁明欲言又止地憋出一句话:“你现在才想起来?” 柳望松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他这妹妹唯一能赶上热乎的,大约就是吃席。 柳随月眼珠转了转,有那么一点微末的惭愧。转念想到如今在界南遭罪的人是自己,柳望松那猢狲不定在哪里逍遥快活,根本不需要她同情。便一挥手道:“算了。管他呢。” 反正肯定没死。 林别叙见倾风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自己,免得她多猜,主动解释了句:“他出行前忽感身体不适,但已经收了纪公子的银子又不舍得退还,想到让我帮忙找个人替上。我卜了一卦,卦象有些奇怪,变数颇多,难定吉凶,于是好奇来凑个热闹。” “他果然抠门!好阴险,居然都不先告诉我!”柳随月忿忿不平,手中握着的长棍往地上一顿,想打人的欲^望强烈得有点难受。 瞥一眼林别叙,回忆起路上种种,觉得不大好意思,清了清嗓子想要道歉:“所以我这一路上骂的人,都是别叙师兄吗?” “没关系,我不介意。”林别叙大度地说,“反正你一次也没吵赢过。” 柳随月:“……”就感觉怪憋闷的。 倾风默不作声地去收拾了剩下的东西,柳随月见她动作,有点舍不得道:“陈倾风,你要走了吗?” 倾风点了下头,想想还是同她澄清了遍:“其实我不姓陈。” 柳随月茫然:“啊?” 倾风说:“我师父说,在界南,姓陈的人大多数都死了,这个姓氏不大吉利。所以我不姓陈。向来只有狐狸一个人这样叫我。” “什么?!” 狐狸大惊,猛地往前走了一步,跟他捆在一起的小妖被他带得一个踉跄,他不管不顾地继续上前,试图靠近倾风质问,“那我叫了你好几年,你也没反驳啊!” 倾风恶趣味地笑道:“谁会在乎一只狐狸说的话呢?” 狐狸暴怒:“你又瞧不起我!” 倾风转身,简单朝几人点了下头,迎着风来的方向走去。 狐狸见她是真的要离开,急道:“你真让他们把我带走啦?一点都不顾念我们之间的交情吗?” 倾风抬手挥了挥。 见她的背影坚定到近乎冷酷,狐狸想追上去,无奈被一群小妖从后面拽住,只能定在原地,可怜地喊:“我告诉你我可是九尾狐的血脉!我可有钱了!要么你们把我放回妖境,要么把我爹从妖境放出来,给我一个赎身的机会啊!我不要去京城!我不要见白泽啊!” 倾风轻装简行,手上连把剑也没有,来去随性,做事有一种柳随月羡慕不来的潇洒,甚至走前连句告别的话都不多说。 柳随月下意识喊了她一声,问:“明年刑妖司的持剑大比,你会来京城吗?” 倾风回头说:“不了。” “为什么啊?大家都会来啊。”柳随月惋惜道,“那可是社稷山河剑啊!你那么厉害,说不定能□□呢?你不来,陈氏就没人了。” 倾风笑了笑没理会。 荒野郊区的路不大平坦,她走路的肩膀也不如初见时那么四平八稳,略有些晃动。眼看着就要走远了,林别叙轻飘飘说了句:“我们会再见的。”落到倾风耳朵里有种莫名笃定的意味。 倾风闻言又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态度谦和,目光淡静,面上神情无一不完美地写着良善温和,好似如远山湖海般令人依信,与先前那个疏朗畅怀,不算稳重的意气少年大为不同,心下只道他这人擅长伪装得厉害,有点分不清哪个才是他,顿了顿,说:“还是不了吧。” 此间事了,估计再没什么见面的机会了。她这辈子从没远离过界南,与这帮京城的贵子只是浮萍过客。 她身前一轮皓日正在冉冉爬升,远去的背影似乎从灰沉的暗夜走进了朦胧的光晕里。 柳随月舔了舔嘴唇,羡慕地说:“她好厉害啊。” 她左手比了个举剑的姿势,飒飒在空中乱挥,叹说:“我要是有她的剑术就好了。为什么他们陈氏随便捡个徒弟都那么厉害,我师父教我教得那么辛苦,却总气得想把我掐死?” 她哀怨的模样将身后一帮小妖都给逗笑了,只有还沉浸在惆怅中狐狸皱了皱眉,语气幽幽地说:“你的那种羡慕,对她来说可未必是一件好事。” 柳随月狐疑:“你什么意思?” “那可是举父的面骨,背面还有你们人族大能刻印的箓文,你猜上面凝聚了多少妖力?”狐狸心情不大好,语气也变得不大客气,“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你们人族可以在瞬息之间就掌握大妖苦练数十年,乃至近百年的修为?那不得翻了天了?” 柳随月怔怔道:“啊……” 林别叙声线微凉,补充说:“她是可以短暂地掌控妖力,可她毕竟是人,也并非是习得转化妖力的法门来施放法术。妖气自她血脉中流过一次,就让她的五脏六腑再被摧残一次,且她的经脉可谓四通八达,妖气稍浓郁些的地方都可能会引起反噬。何况,本是意外求得的一命,谁也不知那六万蜉蝣的妖力能维持多久。她越厉害,只能说明她会死得越快。” 柳随月心突地一沉,有些不能接受:“啊?” 17、剑出山河 日头出得很快,今日天色该会不错,露气与寒意在金光之下迅速消散。 倾风一路快行,临近溪岸边时,再忍耐不住,随着咳嗽呕出几口血。再想继续赶路,眼前已是阵阵发黑。 远山的峰顶还团在早雾的朦胧之中,她视线天旋地转地一顿打晃,脚步虚浮,再难支撑。随意按住路边的一块石头,顺着滑坐在地。 昏厥过去之前,她脑海里想的还是,出门一次,既送了一把木剑,又没了举父的面骨,亏大了。醒来还是要去南城刑妖司一趟,把寄存在他们那儿的剑都拿回来,免得陈冀说她败家。 等她重新睁开眼时,入目那片星光稀疏的夜空让她产生了一瞬的恍惚,随即便被前方温热的火光拉回了神。 竟然又是晚上了。 她身上盖了一件老旧的长袍,随着她起身的动作滑落下去。正对面的陈冀佝偻着背,正用一根木柴在火堆里翻搅。 火光噼里啪啦地响,红色的火星不停往外飞溅。 倾风呆坐片刻,捡起衣服检查,果然在衣摆处看见好几个被烫坏的黑点,万般无语道:“不要玩火。你多大了?” 陈冀这才住了手,抬高木柴,敲敲火堆上架着的一口小锅示意。 里面是炖得正软烂的清粥。 倾风手脚还是无力,双手捧碗都止不住摇晃,所以只敢打一半。 她喝了一口,表情浑浑噩噩地坐着,脑子里好似被凌厉的剑风席卷过,将大多数的思维搅乱成一片混沌,甚至听不清近处那溪泉汩汩的声音。 “弄得这么狼狈。”陈冀略微抬起头来,浑浊的双目被松垮的眼皮沉沉压着,似睁开又似半阖,开口就是奚落,“你是到阎王家偷鸡摸狗去了?” 这人是真的不会说人话。 倾风提了口气,睡那么些会儿,身体那种沉累的感觉退去了些,说:“我今日碰见了几个对你极为推崇的年轻人,真该让他们见识一下你现在邋遢的模样。” 头发梳得杂乱也就算了,一件灰扑扑的旧外衣还穿得随意,被他自己补得袖子一边长一边短,看起来蓬头垢面。 陈冀睨她,哂笑:“那是,我家养了只吞金的小鬼。” 倾风心虚地摸摸眉毛,决定不与他就着这个话题深聊。 长夜的深邃与静谧,似乎隔绝了俗世的凌乱跟纷扰,天地之间那看不清的风与云,都因此变得清微婉约。 倾风平和地与他说了万生三相镜里的事情。火光映跃,陈冀听完,问了一句:“怎么?知道你父母叫什么了?” 倾风摇头:“没有。” 她在屋里找了一圈,没找到什么写有名字的物品,最后也只知道自己以前的小名叫阿芙。 倾风笑说:“其实不多执着,只是好奇。” 她醒来后便陪着陈冀在界南游走,半条命踩在鬼门关里,每日长久受妖力反噬折磨,疼得彻心彻骨,哪里分得出精力去关心自己是谁? 侥幸苟活之后,也忙着跟随陈冀习武。不知自己天年几何,只数眼前的日子,静等残生了却,没那心情去探究诸多。 陈冀点头:“人之常情。”其余的并不多说,只催倾风再喝点粥。 倾风又接着往下讲纪怀故的事。 陈冀静默着听着,神色不似愤怒亦不全是悲凉,更多是一点种不清道不明的闪烁。 她说完后停顿下来,等着陈冀评判,他却又拿着木棍去捅那火堆。眸光在明灭的橙红中变得晦涩,似沉浸在某段感伤而苍凉的回忆之中。 倾风今夜的好奇心真是难得膨胀了,索性刨根究底问个明白:“纪怀故的父亲假意奉承,抢夺你的军功,是真的吗?” “要么是狐狸道听途说,要么是狐狸故意诓你。”陈冀竟帮他说了句话,“我认识的纪钦明,不是这样的小人。” 权力的风波属实难料,深陷其中,不知会被雕琢成什么模样,陈冀想想加了一句:“如今不知道了。” 倾风往火里添了把干柴,问:“他叫你大哥?” 陈冀:“他确实叫我作大哥,不过不是为了什么巴结献媚。” 陈冀第一次愿意正经地同她说起这段过去,二人闲聊家常一样地往下说。 “我初入刑妖司时刚十五岁,不是什么陈氏主家教养的弟子,只是一个乡野出身的泥小子。纪钦明纵然是个不受重视的皇子,身份也比我尊贵,何况他比我大八岁,认真算他该是前辈,我需得叫他一声师兄。” 陈冀抬高视线,望着渺远的某处,回忆着道:“当时先生将我们四人排到一起,我四人……当然主要是另外三人性情桀骜,不服管教,见面就掐个你死我活,非要争个高下。于是就互相比划了一下,定个先后,省去那些徒劳争吵。” 他说到一半,还得停下来自吹自擂一句:“你师父我,一剑惊鸿!” 倾风连连点头:“是是是。” 陈冀眉飞色舞,过了那么多年还为此事深感骄傲,爽朗笑了两声:“自然成了大哥!” 倾风捧场地鼓掌。 “纪钦明最次,他是四弟。不过他这人很有意思,敢抛得下脸面叫我大哥,还为我们几人端茶倒水侍奉了一个月。他技不如人,所以不觉得丢人,只暗恨自己资质平庸。我们四人志气相投,满口大话。猖狂得很。” 陈冀说到这里,都还是神采奕奕的,有种年轻的蓬勃朝气。 这段辉煌而温馨的过去,在他跌宕的人生里大抵弥足珍贵,可惜不多,往后便只余残山剩水。 他说完此处情绪也中断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表述后面的故事。 虽然一切都是他的亲身经历,可被他掩埋在厚重的风沙里,少见天日,所以再次勾起时有种昏黄、陌生的生涩感。 只是不知为何这陈年的酸楚还会这般浓烈,他一掀盖子,喉咙就被熏得嘶哑。 “十五年前那场大劫,老二去了妖境,老三是陈氏家主的长子,随那六万将士一起下落不明。我也要来横苏,纪钦明是不同意的,他觉得我该留在京城,等来日成为剑主,再杀入妖境。他极力劝阻我,可惜我意坚决,孤身南下。” “无人愿意随我来,他以为我能死心,没想到我这人倔强。后来快天亮的时候,他还是心软,冒险带着小股亲卫过来支援。他坚信我会是下一任剑主,想追随我收拾山河。不料我变得这般萧索,他痛心疾首,恨我自残,导致人族也行至末路。” · 那天,陈冀也是这样满头白发地坐在火堆前。不过当时他一言不发,自己对未来也有许多迷惘不知。 纪钦明看着他,久久等不到他出声,家国遭屠、兄友遇难的悲愤都在顷刻间爆发了出来。他的情绪很不平静,冲过来对着陈冀拳打脚踢。 陈冀安然坐着,纪钦明打了他两下,自己却颓然没了气力。 当天晚上的对话,陈冀记得一清二楚。 陈冀仰起头,平静问他:“你觉得人族为何百年未出剑主?” 纪钦明看着他的皱纹与白发,每一眼都觉得刺痛,大声吼道:“因为人族势弱,因为我们不够强!只要实力够强,必能撼动山河!” 陈冀说:“我觉得不是。自龙脉断裂起,自人族自弃起,自人、妖两境封闭起,我们人族就失了进取的锐意。提起妖族就栗栗危惧,如临深渊,只能胆战心惊地守着那片断山,等着有人再斩一刀,再苟活数年!界南若失,我纵然修炼出通天的剑法,也不可能拔得出社稷山河剑!” 就同妖王说的,人族的脊骨断了,哪里还会有国运之剑? 陈冀自那七剑之中有所了悟,前路虽险阻,可他终于找到了正确的路。 人族数百年来一直回避的,最难、最长、最远的路。 他问:“而今人族需要的,不是独独一个剑主。就如同先生,就算他能测算天机,又如何?这世间事事皆能如他所料吗?凭他一人能力挽狂澜吗?” 纪钦明只感绝望,看着陈冀事到如今还不知悔改,更觉悲愤。 他们兄弟四人,三个都是百年难遇的奇才。 如今一个死生不知,一个叛离人境,一个自甘堕落。偏偏他们都不觉错。 “你又怎么知道不能?人族又能再用几年重新等一个陈冀!世人没有那锋锐之心,你陈冀也没有了吗?!当年那个豪情万丈的人是谁!说要带我荡平妖境的人是谁!”他哭得涕泗横流,毫无形象,又来抓陈冀的衣领,质问他,“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告诉我陈冀去哪里了,我兄弟去哪里了!” 陈冀淡然地说:“说明这是我陈冀的命。我只能做这明火,我只能做清道的人。我为他守这界南,我要告诉所有人,天下苍生!人族的脊梁,只要有我陈冀在,就不会,也再不能,往后倒退半步!” 纪钦明只觉这群天才都天真到荒谬,第一次那么痛恨天道不公。仰头大笑出来。 “好,你们都英勇!你们都要走你们的道!”纪钦明指着他咬牙切齿道,“陈冀,你就烂死在横苏吧!你就把自己跟他们的尸骨葬到一起!我要一个人回京城,我来守这苍生!” 火舌燎到了空气中的灰尘,微末的火点在风中飘散。 木柴烧焦的气味带着一丝丝的苦,浸透了十五年的时光。 倾风听着他的声音,仿佛看见故友分崩离析,志朋分道扬镳的结局。心下感慨丛生,又不知该作何评价。 “他捡走横苏的妖族尸骨,大家都知道。他弃武从政,当年他说他是为了山河社稷,我信。”陈冀摇头说,“可惜我二人,不同道。不知他这十五年来,变成了什么样。” 18、剑出山河 何止是道不同。 如今倾风杀了他儿子,该得是世仇了。 他一直身在界南,清心寡欲,即便二人分别时话说得狠绝,也只当是分流云散,人各不同。 经年未见,再闻音讯,便是生死依托的挚友与自己结了杀子之仇。陈冀心中所想所感,必然不同他这一声浅谈来得那么简单。 倾风将碗放到边上,捡起地上散落的干柴,一根根往火光里堆。很快手边就空了,火光大盛,烧得锅中白粥鼎沸。 陈冀将锅取了下来,看出她神色中有些微黯然,新奇道:“你后悔了?” “若是会让师父伤怀,确实是有些遗憾的。”倾风拍了拍手上的沙尘,不知哪时候沾上的碳渍,两只手都糊黑了。她往衣服上一擦,笑容混不吝地道:“不过我不后悔。纪怀故该杀。世人不敢杀,我这样的亡命之徒有什么好怕的?” 陈冀见不惯小姑娘这么邋遢,把自己的外袍扯了回来。 倾风又问:“师父你说,纪钦明不会派人来界南找我报仇吧?” “我怎么知道?”陈冀不甚在意地回,“不过派人来杀,总不能是空手来的。” 倾风期待道:“也是。界南久无来客了。” 二人又烤了会儿火,等火光寂灭,暖意退去,陈冀一丢手上的木柴,撑着膝盖起身,说:“该回了。” 倾风去溪边打了盆水,浇透余烬,跟在陈冀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 · 许是这次伤得太重,晚秋一场大雨,寒意浸人,倾风就开始病了。 屋外草木摇落,倾风躺在床上,听着外头声繁而势沉的雨水,砸落在水缸、蓬檐、枯枝、石桌之上,敲出高一不一的奏响。偶尔扬起头,透过窗格,不知是梦是幻,好像看见一个在风雨中徘徊行走的人。 不过更多时候是孤寂冷清的秋意,群鸟俱寂,寥落无人,只有陈冀守在她屋前,手里拿着把刻刀,摩擦出一道道低沉而粗哑的刨削声。 界南素来是这般萧瑟,倾风闭着眼睛,梦里都在想,如果自己走了,陈冀就该是一个人了。 他要怎么办?练剑的时候,连个听声的都没有了。 大概是她求生的念头太强烈,于是隆冬过后,天气转暖,她又好了起来。 陈冀在她屋里生了炭火,将几盆快被冻死的植株也搬了进来。 开春之际,倾风又把它们搬出去,发现那些小东西有几盆已经死了,根都烂了,也有几盆又抽出了几片新叶。 晴日的早晨,南城刑妖司的人前来拜会,给他们送了些礼物和汤药,还给倾风带了两封信。 一封是林别叙等人留给她的,给她说了陈氏那姑娘后续的安置情况。 另外一封是狐狸留的。信纸中间印着一个掌印,上面极豪放地书写了两个大字:救我! 倾风看完就把它烧了。 “谁的信?”陈冀拎着把带泥的锄头从院前走过,问,“你的朋友?” 倾风说:“那只聒噪的狐狸。” 陈冀立即没了兴趣。 倾风坐在炭盆边的小矮凳上,想给那刑妖司的青年烧壶热水,过了会儿,又说:“要不还是把他带回来吧,他在这儿也挺热闹的。先生没必要非把他留在京城吧?” 陈冀忙碌地走来走去,把锄头放好后,又将自己的行李拿出来。 他没几件好衣服,都是穿戴了多年的旧衣,有些磨破就磨破了,他漏风地穿着。有些好歹打了补丁,不过手艺粗糙,看着更为寒碜。每次出门,他才会把倾风给他买的好衣服拿出来。 屋里挂着最多的是他闲暇时刻制的木剑。从他将原先的佩剑卖了之后,就一直是用的这些木剑。 少年时的张扬似乎都在他的钝刀下被磨去,日复一日的静心冥思,如今变得与那些剑一样,普通内敛、深曲委婉。 倾风看着他动作,听到他说“要出一趟门”时,也就没觉得稀奇,淡淡应了声:“哦。” 又问:“这次去哪儿?” 陈冀弯下腰,将新带来的那些补药也往竹箱里装,说:“京城刑妖司,你也随我一起去。” 倾风愣了下,说:“我不去。” 陈冀没抬眼看她,不听她的意见,只说:“你去后山拜祭一下,同你父母说一声。” 炭上的水沸了,“咕咚咕咚”地作响。 刑妖司的青年战战兢兢立在门口,在长久的静默中屏息凝神,生怕自己发出什么声响引他二人争吵。悔不该等这口热水,早早溜了才对。 良久后,倾风还是起身去了,对着后山那些无名的坟冢恭敬叩拜。 等她回来时,刑妖司送信的人已经离开,留下两匹马。陈冀也收拾好了要用的东西,让倾风带上两件换洗的衣物,锁了门,率先上马领路。 他们骑马去了南城,将马匹还回去后,又租了一辆牛车,沿着城外平坦的山道,朝着缥缈的北面一路前行。 倾风第一次去比南城更远的地方,离开城门,望着远处山林里还未消融的寒霜,一直默不作声。 牛车颠簸,陈冀摇摇晃晃地坐着,时而低头,时而打量对面的人。 午间忽然起了阵冷风,他从包裹里取出一张胡饼,递给倾风,主动搭了话,嫌弃地道:“我带你去京城见见世面,你不要一幅死了爹的表情。” 陈冀偶尔也会出门,不过很少,更不会带着倾风。因为人多的地方气息也斑杂,他担心会加重妖力的反噬。 十五年里节衣缩食、清苦生活,连件新衣也不舍得添置,其实并不是因为陈冀有多贫穷。 刑妖司的俸禄很高,这么些年陈冀在界南巡查捉妖,无一日懈怠。只要有刑妖司的人前来求助,再远处的妖邪他也不辞辛苦地赶去,为的不过是积攒刑妖司的功德。 刑妖司里的宝贝没什么叫人贪恋的,陈冀想求的只是白泽。 十五年苦守界南,他没向谁低过头,也没向谁邀过功。阔别十五年再回伤心之地,又是要为她这个累赘。 倾风不觉白泽能有什么神通可以救她,不过只是一些苟延残喘的办法。可能叫她多活一两年的东西,就也可以叫陈冀多活一两年。 她有千百万句想拒绝的话,不希望陈冀再为她付出良多。想说其实生也不是如何好,饱含苦痛,万物皆有消亡枯朽的时日。 可终是不忍说出口,会伤了师父的心。 接过陈冀递来的食物时,倾风努力将那些杂念全部清空,找不到什么想说的话,闷声闷气地威胁了一句:“你带我去刑妖司,我这人不听话得很,要是犯了事,被先生连人带扫帚赶出来,你不要怪我。” “你试试,你能不能在刑妖司里闹翻天。”陈冀嗤笑道,“若真能,我算你有本事。” 倾风这人不怎么吃激将法,不过陈冀说的另当别论,当下便一咬牙,应道:“行!这可是你说的!” 二人都觉得对方不知天高地厚。 过了片刻,陈冀不知起了什么兴致,指着路边的飞沙走石,对她开导道:“你看,那花,那山,那水,那人……多漂亮!山河辽阔啊,你没见过的风景还有许多,还是得活得久。” 倾风:“……” 她着实是很想给师父留点面子,也想做个孝顺弟子,可还是被他这句话呛得没声。忍了忍没忍住道:“师父,多念点书吧。” 这肚子里的笔墨真是贫瘠到极致了。 她的不学无术都是这人教的。 陈冀不满道:“你懂什么?‘顽石之中良玉隐焉,寒灰之中星火寓焉。’,为师的话虽有些朴实,可是寓意深重,你自己琢磨着吧。” · 牛车走得不快,一路北行,春意渐浓。 倾风见到了春暮下险峻盘旋的高山,也见到了宁静缥碧、千丈见底的湖泊。见到形形色色的人群,也见到巍然而立的繁城。 各种苍翠生机的颜色替代了凋零的苍黄,空气中飘荡着清浅隐约的花香。迷蒙细雨,逐水飞花,叫她暂时忘却了那些愁烦。 陈冀的话是对的,这世界广大无际,甚至连天也与界南的有所不同。云似海生,浩浩荡荡,如同一个崭新而波澜的美梦。 过了半月有余,在陈冀流水般的讲述里,两人的旅程终于结束。 春日初升,京城立在清透的寒光之中,城内城外都已挤满喧哗吵闹的行人。 陈冀眺望着高耸的城门,低低说了声:“到了。” 回来了。 19、剑出山河 刑妖司的人进城,是不需出示什么公文的。陈冀掏出腰牌往镇妖石上一拓,便带着倾风从人群的侧面走了进去。 一幅红尘闹市的艳丽光景迎面而来,比倾风想象的更为繁华富丽。 纵横铺陈的街道与蛛网似的小巷彼此交织,两侧商铺林立,道上宝马香车络绎。人声似潮,一阵高盛一阵,不绝于耳。 小贩挑着扁担吆喝着慢行,奔跑玩闹的孩童欢笑着险些撞上,被小贩一把扶住,后面的妇人快步赶来,道着歉将人牵走。 金黄的油锅里滋滋作响,飘出浓郁的面香,再往前一段又添一股清淡的米酒气息。 书生手捧着新买的纸张,站在酒肆前与同窗高声阔谈。习武的壮汉背着武器从身边路过,好奇地偏头旁听。 抬首遥望已可见上京各处矗立着的华美建筑。雕梁画栋,飞檐斗拱。 倾风被这纷至沓来的壮丽看得入神,直至被陈冀喊了一声。 此前二人坐着牛车吹了许久的风,春日露水充盈,身上衣衫早已被潮气浸冷。 刑妖司设在上京另外一面,倾风大病初愈,陈冀不急赶路,指着一间没开的铺子,示意她先过去坐下休息。 倾风从怀里摸出昨日剩下的干粮,分了陈冀一半。 陈冀小口吃着,指着不远处的街市道:“不大认得了,变了许多。不过还是可以带你四处逛逛。” 对面茶楼的掌柜走出门来,细细端详了他二人几眼,又转身回去。 倾风心说那人该管不到自己坐在别人店门前。 没多久,就见方才的中年男人端着托盘小步走出来,上面摆着一壶热茶还有两碗汤面,笑容热络,不由分说地就往倾风手里塞。 “二位先生,远道而来吧,先喝点热汤暖暖身体。” 倾风被这忽如其来的善意弄得不知所措,下意识伸手接了过来。 中年男人顺势笑着邀请道:“不如二位去我茶楼坐坐?里头暖和,还有空位。” 陈冀抱拳婉拒:“不必了,你们忙吧,我们马上就走了。” 男人客气地“诶”了声,这才转身走开。 没多久,隔壁小摊的老汉又端来两张木凳,扯过肩上的抹布迅速擦了擦,摆到二人身前:“先生,地上脏啊,不如坐在这儿。” 倾风被陈冀拉了起来,道谢后体面地坐着吃饭。 “什么意思?”倾风尤在云里雾里,低头瞧了眼自己的装扮,同身边人悄声道,“不像乞丐吧?” 陈冀这乱头粗服的许会叫人误解,可她的衣服虽说不是什么锦衣绸缎,也是布料柔软、裁剪得体,单独出去,起码配得上一个少年游侠的形象。 陈冀喝着热水,差点一口喷出来,摸起腰间的铁牌,怼到徒弟面前,压着声音道:“胡说什么,先生亲自坐镇京城的刑妖司,百姓自然对我等修士多有尊重。你好丢人呀!” 他把先前那干硬的胡饼收起来,端过汤面吃了一口,同倾风详细解释了一句:“白泽不喜别人叫他官爷或什么奇怪的称呼,只让人喊先生。为示敬意,京城百姓便喊所有刑妖司的修士都叫先生。不过在刑妖司内,提起先生,只有一个。” 倾风怀疑地问:“你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的?” “其实没什么,我进刑妖司时也是一问三不知,有何关系?”陈冀觉得无所谓,“不过你比我好运。我年轻时,先生正因人族气运下降,修为大损,需长久闭关休眠。一年只偶尔醒来两次,见几个人,处理些事,鲜少露面。我在刑妖司八年,都没听过几次他讲课。自三年前陛下失踪之后,他才开始亲自主持刑妖司的大小事务。听闻还为你们这些小辈专门开了早课,我们哪有这样的机遇?” 倾风却是一惊:“陛下失踪了?” 陈冀更是诧异:“我没同你说过吗?” 倾风摇头:“没有啊!” “居然没有吗?”陈冀狐疑,并将自己推得一干二净,“那你也该知道啊。陛下不失踪,哪里需要纪钦明来代理朝政?” 倾风皱眉,声音压得更低:“怎么失踪的?” “我怎么知道?界南的消息哪有那么灵通。何况谁做皇帝、谁理朝政,都不是我管得了的事情。你感兴趣,自己去问。”陈冀用筷子敲敲碗沿,催促道,“赶紧吃吧,面都坨了。” 倾风这一碗面吃得一惊一乍,更觉陈冀这人不大靠谱。饱食后将钱压在碗底下,端着托盘过去还给茶楼。 刑妖司是由上京近郊的否泰山改建,徒步过去尚有些距离,陈冀去驿站打听,又借到了一辆顺路的牛车。 繁荣的景象再次变化为旷静的山林,直到能看见一面山峰的断壁上,刻着笔力奇崛的“刑妖司”三个大字。 山底有两名守卫,见到二人身影,未待走近,已急得先喊了声:“怎么现在才来?” 左侧守卫伸出手作挡:“腰牌。” 陈冀将自己的递了过去,另外一人对着倾风道:“还有你的。都要。” 倾风没动。 守卫翻转过手中腰牌,看清后面的名字,眸光凝住,一扫先前不耐,表情顿时庄肃。他不敢置信地朝陈冀脸上扫了一眼,意识到这行为失礼,又赶紧低了下去,躬身两手递回。 陈冀指着倾风,淡淡道:“这是我的徒弟。” 守卫忙说:“师叔请进。师姐随意。” 陈冀收好东西,正欲上去,那守卫跟上一步,抬手在他背后的竹箱上提了一把,恭敬道:“师叔,我帮您拿。” 陈冀没有拒绝,将身后的箱子解了下来。 青年回头冲兄弟使了个眼神,让他独自守门,自己则快步小跑两步,冲到陈冀身前帮忙引路。 留在原地的守卫惊愕地注视着他的背影,从未见过他这般殷勤的模样。虽不知来的这两人是谁,也知趣地闭上了嘴。 三人沿着蜿蜒的山道拾级而上,一路未见几道人影,行至半途,听见了自山腰传下的钟鼓声。 陈冀脚步暂缓,眺望高处,问:“今日是早课,还是大典?” 守卫声音有些发颤,欠了下身,紧张说道:“回师叔,下月便是今届的持剑大会,如今各地刑妖司的前辈与新秀都汇聚京城。先生今日召集众人,商议大会流程,并讲课激勉小辈。明日还有祭祀大典,祭祀天地神明与先辈英烈。师叔回来得正是时候,现在赶去大殿应当还来得及。” 陈冀压根儿没赶这个行程,只是凑巧,当下含糊应了声:“嗯。” 这一路倒是不远,没多时便到了陈冀那间小屋。 陈冀以为他那间屋舍该年久失修,布满青苔杂叶了,不想竟打理得整洁干净,屋前的石桌上连灰尘都没积下。 守卫将箱子放在门口,见陈冀用手指在桌面擦拭,声线紧绷地解释道:“常有前辈会来打扫师叔的居所,一应物件也有及时修缮,师叔尽可放心居住。若有哪里需要,招呼小辈一声即可。” 陈冀颔首,作为前辈本该送他一点礼物,不过他面皮厚得狠,就当自己身无长物,一拂袖道:“今日辛苦你了。” 守卫也实诚,乐呵呵地答道:“哪里。都是晚辈该做的。” 他又一板一眼地鞠了个躬,倒退着出了门,才脚步轻快地往山下跑去。 等人走远,倾风方啧啧称奇,揶揄道:“师父,您这是风华依旧啊。” 陈冀当即没了那派高冷深沉的气质,得意地拎起箱子进屋,说:“你今日才知道?” 他没顾得上收拾东西,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一根竹杖,握在手里。 那东西看得倾风眼角一抽,不期然想起林别叙那厮。 只不过林别叙拿着竹杖是要装悠游人世的闲散做派,陈冀拿着……更显苍老消颓了。 他好似真把自己当个腿脚不利索的花甲老人,竹杖往地上一点,脚步轻浮,面容憔悴道:“走吧,我们也去看看。” 倾风漠然看他演戏,放下包袱,两手空空地跟了上去。 · 大殿位于否泰山的半腰。 原本的否泰山仅指这一座山,改建成刑妖司后,将附近的五座山峰都囊括了进来。 整座刑妖司环山而建,剑阁位于主峰的峰顶,中间相对平缓的地段则直接削平修建成了一座大殿与一个广场,用以筹备祭祀,或讲课受训。 新秀晚辈们此刻都站在露天的空地上,等待先生出场指点。长辈才能留在大殿中,与先生商议事务。 按照往日的规矩,广场正前方只摆了五套桌椅,其余人都得站着等候。 柳随月混在人群的前方,眼睛被越发高升的太阳刺得酸涩,只能抬手遮挡。 她听着边上一群人为了一把椅子熙熙攘攘地争抢不停,扫了眼已落座的三人。 林别叙是白泽弟子,可以坐首席。 袁明是刑妖司年轻一辈里唯一能领悟两种大妖遗泽的弟子,实力本就出众,且是贫民子弟的代表,也可以坐一席。 柳随月将目光转向静默坐着的第三人——那也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 这人五官清秀婉约,有着一对长眉凤目,若是长在别人脸上,怕会觉得她是个内敛恬淡的姑娘,不是个多厉害的武者。 偏偏她冷肃的气场自带一股说不出英气,有时眼神凌厉扫来,甚至还会让人觉出莫名的血气跟杀意,平添一股邪异,哪里还敢小觑? 此时她手指转动着茶杯,目光清邃深远,像是觉得无聊,在不着痕迹地发呆。 她叫季酌泉。 季酌泉虽然不是白泽弟子,可一直跟在先生身边修习。实力深浅无人知晓,因为年轻一辈里从无人跟她对过招。 柳随月与她不熟,几次提起她,师父都是劝告不要招惹。 传闻数年前,曾有人来刑妖司闹事,季酌泉领了先生的口谕下山阻拦,对方胡搅蛮缠,不仅对先生不敬,还对她出言轻薄。 季酌泉恼了,一剑劈落,直接在石阶上留下一道宽约半指的剑痕,从那痕迹看,少说也有几十年功力。不晓得真假。 不过季酌泉的来历与常人不同,这事儿安在她身上倒也可信,所以她占一席,无人敢有异议。 本来还有一张座该是纪怀故的,倒不是说他实力如此超群,而是他本身代表着朝廷。 如今纪怀故陨命界南,空出的两个位子便是众人凭本事争抢。 这个“凭本事”的标准水分很大,毕竟年轻人嘛,心比天高,都觉得自己是我辈第一人。 哪怕前一天已经打斗比试过一回,今日这两把椅子的归属还是难有定夺。 那边柳望松刚挥退几人一屁股坐下,当即被身后的人拽着后衣领拉了起来。 柳望松大怒道:“昨日是我赢了!你们怎么不讲道理?” “昨日我没来,怎么就算你赢了?!” 柳望松怒气横生,握着长笛直击对方面门,二人呼喝着又斗了起来。 柳随月看着她愚鲁莽撞的兄长,又看了眼和风细雨似的林别叙,愁肠百结,长叹一口气。暗道为什么她兄长这么不堪入目? 挪开视线,目光散乱地飘了一阵,无意看见大殿的回廊上转出来两个人,觉得后面那姑娘的身行颇为眼熟,当下惊疑一声,整个人精神了起来。 可实在离得太远,等她揉揉眼睛想看得仔细,人已进了大殿。 · 这厢,倾风与陈冀从侧门进入大殿,里头已济济一堂。 正中位置摆了两排桌案,后面又摆了数排矮凳,无奈人实在太多,坐不下,于是有几人是站着的。 陈冀出现得晚,看着又实在潦倒落寞,不像是什么大人物。负责礼仪的管事没有注意,侍女也未来询问,陈冀便自己挑了个安静的角落低调站着。 边上同样受冷落的中年男人打量他片刻,开口与他搭话:“老哥,生面孔啊,怎么今日才来?你是哪里人?” 陈冀点点头,只低声道:“我是南城来的。” “哦,南城来的人是少。”男人指着对面一个方位说,“大多都排在那边。你看看有没有你认识的。” 陈冀与他做了一揖,却没过去,仍站在原地没动。 中年男人刚要委婉提醒,倾风不该随他留在大殿。那边倾风已拦住一名过路的侍女,礼貌:“麻烦给我师父倒杯热水。” 形色匆匆的侍女停步瞥她一眼,皱眉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小辈该在下面。” 说罢就要离去。 倾风再次抬手拦下,声音冷了些:“一杯茶水也没有?大家从天南地北汇聚在此,虽然都是修士,但也算半个远客,你京城的刑妖司就这样招待宾客?” 侍女面上浮出一丝恼意,忍住了,语速急促道:“你先下去。后厨这里没有干净的杯子了。” 倾风又说:“那椅子呢?” 见陈冀坐视不管,中年男人开口劝了句:“算了吧丫头,武有高低,何必自讨没趣?何况确实是这次来的人太多了,管事来不及准备。” 倾风也不多纠缠一个侍女,沉着脸放她离开,举目张望了会儿,抬步往中间过去。 陈冀眼皮轻跳,心下开始觉得不妙。 他方才没阻止,是因为觉得这规矩确实不对。 不管是哪里来的修士,武艺如何低微,攒有多少功绩,既然来了,都不该受到这般偏待。 负责招待的管事失责,该亲自出来赔礼道歉,添桌送茶,请人坐下。 他许是以为先生素来不管闲事,其实先生爱才怜弱,若是看见,也要责罚。 但是倾风这人心肠坏得狠,惹事的本领也高,本就对来京城的事情暗生抵触,寻着由头还不可劲儿地兴风作浪? 陈冀当即想将她拦住,结果反被倾风抓住手臂,阴阳怪气地呛了一句:“师父您腿脚不便,小心站好了,我去给您找把椅子!免得这屋里的人都看不见您。” 陈冀气结:“你——” 中年男人也懵了:“你这徒弟……脾性好大……” 20、剑出山河 倾风才走了两步,就发现大殿中间那两排最舒适的宽椅,竟还有两张是空着的,不知是给谁预留。 当下直接高声招呼道:“师父,坐这儿!这里有座。” 一时间,原本还在细声交谈的众人都静了下来,转头望向大殿正中说话的人。 各种探究、困惑、轻慢的复杂目光落到她身上,她本人好似浑然未觉,一手搭着椅背,嗓音洪亮地又叫了一声:“师父,你怎么不过来啊?” 在座都是长辈,倾风这旁若无人的模样委实过于嚣张,堂上一个穿着青黑色蟒袍的刀客闻言便皱了眉,呵斥道:“小辈无礼,这不是你来的地方!赶紧下去!” 他的刀就斜倚在平头案的边上,说话时故意带了些内力,想以此震慑倾风,让她莫太无礼。 刀身随他声波发出一阵轻微震动,与桌案连连撞响,即将滑落时被他一手按住。可站在不远处的倾风却没半点反应。 倾风甚至连道余光都没赏他,见陈冀不应,直接两手各拎起一把椅子,朝陈冀所在的角落走了过去。 陈冀直接转身撤出大殿的心都有了,无奈深谙倾风秉性,知道这厮定会故意追在他后面,边跑边高呼:“师父,师父你要去哪里?”然后将状况闹得更人尽皆知。 于是生生定住了步伐,面色铁青地等着倾风靠近。 原先与他师徒二人搭话的那个中年男人此刻悔不当初,深埋着头想要离开,划清与二人的界线,不料倾风也不放过他,将陈冀按下去后,转头就冲他道:“这位师叔请别走,这还有一把椅子,您也请坐。” 中年男人瞪大了眼,浑浊的双目已极少变得那么有神,立即摆手、摇头、挪步,将抗拒之意写满全身,连眼睛都恨不得真能说出话,仰天长啸一声“不!”。 这椅子他不敢坐不敢坐。他宁愿去坐那种洒满了铁钉的残酷刑具,也不想坐这把扎了无数眼刀的宽椅。 他的屁股受不起。 陈冀又哪里能独自受罪?还没等他退走,当下已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将人扯了回来。 中年男人差点惊叫出声。 这小老哥拄着竹杖,走路一步三晃,看着一口气都快没了,怎么力气能那么大!箍住他的那只手坚硬如铁爪,他拧了一下都没挣开。 倾风抬手再作邀请,面上礼貌端庄,嘴上不依不饶:“坐吧,师叔。不用客气。师叔千里迢迢赶来与会,哪能连把椅子都分不到?我方才提了,都不是什么金银珠宝打造的宝贝,若是连这都舍不得,岂不是叫先生脸上无光?我是小辈无所谓,站着即可,您老慢坐。” 中年男人嘴唇翕动,本就不善言辞,被那么多道针锥似的眼神盯着,更是惶恐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舌头打结了半天,才苦涩地冒出一句:“贤侄,我没有得罪过你的地方,你别害我啊。” 倾风虚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笑说:“担心什么?与您无关,您坐着就好。” 陈冀见他实在不安,用竹杖碰了碰对方的腿,以一腔过来人的语气安慰道:“习惯就好。” 中年男人:“??” 小老哥?你在说什么?这又不是他徒弟,他有什么好需要习惯的?! 众人皆侧着身体朝角落张望,想看看那几个敢在白泽殿上挑事的狂人是谁。 无奈陈冀坐的位置实在过于偏僻,中间恰好有两根圆形长柱帮忙遮挡视线,只有坐在中后排的一群修士可以看见。可亲自离座去打探又不大体面,更多人只能悻悻收回目光,旁听一点热闹。 刀客遭倾风漠视,见对方师长还不予管教,有些挂不住脸,胸口憋着闷气,猛一拍桌,怒骂道:“你是哪个地方来的小辈?你师父没同你讲过刑妖司的规矩吗?” 堂间议论的声音陡然变大,或轻蔑或劝解,千人千相诸般尽显。 “纵是不晓得规矩,也不该连点礼貌都不懂。” “呵,跟规矩有何关系?她摆明了是故意的,字字句句点你头上,你听不出来吗?” “不知是哪位同僚?若是对场间席位有哪里不满,该自己出面才是,将徒弟推出来挨骂做什么?” “确实是少了几张椅子,怎么现在还没补上?山上没有,叫几个小辈赶紧去山下搬吧。” 倾风返身走回来,听人责骂面不改色,反笑道:“我不过是尽孝心,为何要挨骂?诸位前辈说的,我不大懂。” 刀客下巴上蓄了浓密的胡须,表情被遮住大半,看也是个不怎么会吵架的人。见倾风站在人群之中连点情绪波动都没有,已经没了办法,脸红脖子粗地指着她骂了一句:“厚颜无耻!” 这门功力倾风确实是修到登峰造极的,她端端正正朝刀客行了一礼,谦卑道:“不敢班门弄斧。” 刀客:“你——” 陈冀怕她多生是非,干咳一声,警告喝道:“倾风!” 管事这才快步过来,压低了声音,不多严厉,可也不算和善,同倾风道:“这位姑娘,莫要在堂上闹事。你先把椅子拿回来,我再派人去给你找。” 倾风听着觉得可笑,断然拒绝:“椅子我不可能还给你。我搬得起,我师父就坐得起。少几把椅子,该是你的问题。偌大刑妖司,连这都解决不了?” 管事在刑妖司任职多年,随侍白泽,见到他的都会给两分薄面,便是朝廷高官也不敢当面奚落,何曾被人这样咄咄紧逼?错愕之余,态度也冷硬起来,尖锐问了一句:“这座位排序自有讲究,你师父坐得了吗?” 倾风自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打从记事起她就知道自己命不长久,今日生可能明日死,脑袋拎在手上转着玩儿,活得便是一个随性,连陈冀都教不了她什么叫忍让。 此刻心头怒火高涨,眼神却变得冰冷。 “你是觉得他不配?还是你觉得,今日没有座位的人,都不配?”她说得不急不缓,前头音调还被压着,抬手豁然一指,清朗的声音便显出她的傲然,“不仅椅子坐得,他们桌上的东西,我都要。那果子,那茶水,给我师父敬上。” 椅子确实是因为疏忽,但那灵果却是稀罕东西,所以连主桌边上的位置都只每人分了两个。 倾风这猖狂的要求一出,管事也被气笑了,声音多有讽刺,指着大开的殿门示意说:“你想要,可以去下面那个地方拿。别说是老夫欺负你,底下都是跟你同龄的人,桌上的东西全凭本事取。” 倾风深深看他一眼,唇角笑容讥诮,二话不说,利落转身出门。 此举又叫场内众人惊了一下。 刀客跟到门口,见她大步流星地下了长阶,怪道:“还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小丫头?她师父谁啊?” 一人跟着道:“没见过什么市面,去受点教训也好。” “哪个乡下来的姑娘?怎么带到这殿上来?” “老子也是乡下的,陈冀也是乡下的,说来先生不定也是哪个幽僻灵山上出世的,在这儿念叨着乡下你什么意思?” 先前那人不吭声了。 眼见旁观的人都差点吵闹起来,纠纷的中心人物反倒坐得安稳,中年男人看不过去,推着陈冀的手臂焦急道:“你……你怎么还不过去拦着?” 陈冀疲惫地按着额头,摆摆手道:“管她呢,随她去吧,别在大殿里给我闹就行。” 中年男人局促不安,拍着手心道:“那帮娃娃下手没个轻重,你徒弟那么瘦小,不怕被打出毛病?” 陈冀说:“那我徒弟有轻重。” 中年男人拿他简直没有办法,心急火燎,干脆自己跑到门口亲眼看着。 · 倾风快步过来,不出意料,第一眼就认出坐在人群正中的林别叙。实在是那人的排场大得与众不同。 广场上的弟子们起先还没注意到她,等她站定在林别叙面前,附近的人才放低了说话的声音,好奇地分出心神打量。 林别叙手里摇着把纸扇,笑得畅怀疏朗:“又见面了。” 倾风觉得他这笑容莫名碍眼,没有回应,指了指他桌上的果盘。 后排的青年见这动作,当下接了一句:“这东西——”怎么可能送给你? 岂料林别叙同意了,做了个随意的手势,而倾风也没等他回应的意思,第一时间上手连盘端走。 看见这一幕的人纷纷怔住。 更奇妙的是,倾风不仅没抓紧时间跑路,还顺着方向转到了袁明桌前。 这两枚果子袁明从来是不自己吃的,大多是找个机会转手卖了。 谁动他的银子便是要他的命,这么多年在他这里吃到苦头的弟子不计其数,是以到后来,众人都默契地送他一席,争也懒得争。 先前那青年就着没说完的半句话飞速转了口风,想提醒这个不要命的姑娘:“师妹你别动——”小心挨揍! 袁明犹豫片刻,做了个能叫他们铭记终生的动作。他拿起一个,剩了一个在桌上,意味明显。 现场顿时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快停了。 结果倾风垂眸扫了一眼,觉得他穷得可怜,没有去拿。绕过了他,走到季酌泉桌前。 季酌泉方才正在看她,直直与她对上了视线。二人都不知对方在想什么,等倾风将果子抄走一个的时候,季酌泉还面无表情地坐着。 这下,众人何止是震惊,该说是惊骇了。 这得是什么人物啊?! 刑妖司的三尊大佛都对她礼让七分? 哪怕是换成纪怀故来,季酌泉方才都该打断他的手! 另外两套桌椅,有一个还是空的,最后一个则坐着披头散发的柳望松。 倾风各从盘里取了一个。 柳望松自然不想给,只是前面三人都没阻拦,他一时摸不准倾风的来历,怕只有自己胡乱出头,最后闹出问题,于是频频观察前面三人的神色。 等他回过神来,倾风已经带着盛满的果盆回去了。 方才倾风走到他桌前时,目光飞快从他脸上掠过,一眼都嫌多。此时走到一半,又回头朝他看了过来,还是一种审视的目光,表情里有他读不出的微妙,最后甚至蹙了蹙眉头。 柳望松茫然。什么意思啊? 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形象。 不说凤表龙姿,怎么也是仪表堂堂。 等倾风走到石阶的一半,现场众人才炸开了锅,互相打听: “她是谁啊?” “我从没在刑妖司见过此人!” “刚才为何不打呀?” “看起来不怎么厉害,身上也没带武器,这得是什么大妖遗泽?” 柳望松被人推攘着肩膀追问,满脑子空白地回了句:“我不知道啊!我不认识她!” 后面的青年顿时呕血:“你不认识,就这么让她把果子拿走了?!” 一群师兄弟顺势开始挑唆,让他赶紧抢回来:“对啊,柳望松你怎么不动手啊?” “这不似你性格、你岂能让人平白压你一头?纵是你宽厚,你柳家威名也不容亵渎吧?” “你方才那么狼狈才赢了座位,怎能轻易拱手让人?那师妹气焰太盛,目中无人,你赶紧教训她一顿,把果子抢回来!” “大师兄?袁明师兄?” 袁明无动于衷,只将手里的果子放回去。 林别叙笑笑说:“我就不必了。我知道自己打不过她。” 季酌泉同样没什么反应,与先前一般无二。 柳望松这人别的优点没有,常被柳随月的运道坑害,对危险极为警惕。 他缓缓回头,找到人群之中的小妹。 后者从方才起就一直缄默无声,大反常态地不跟众人一道起哄。见他望过来,还无辜地摊开双手,装作毫不知情。 柳望松一眼就看破她肚里憋着坏水。当即熄了上前找事的心,不动如山地坐着。 后排的青年见他们都不动作,提了口气,想把倾风喊回来,抬起头,发现倾风正停在半道,笑眯眯地在远处看着他们。 几人不由起了身鸡皮疙瘩,也觉得见鬼,放低了声音道: “她能听见吗?” “这么远,不能吧?” “是不是你刚才叫得太大声了?” “我觉得算了吧,柳望松这人能放过好便宜不占吗?他都不去,肯定有猫腻。等人下来再说。” · 大殿内的众人还在讨论倾风的师父是谁,为何一直不做声。还有人劝他赶紧下去阻拦,就见在门口观望的几人姿势变了。 大家都是学武的人,脊背的陡然僵硬逃不过他们的眼。 很快,就见倾风抱着一个果盘走了进来。 不是一个,不是两个,而是整整五个灵果。 一时间满座哗然。 还有人不顾形象站了起来,朝前走近两步,试图看个仔细。 管事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等她迈过门槛,才找到声音,瞠目结舌道:“你……你这是哪里来的?” 倾风口气随意:“不是你说的吗?前面桌上啊。” 虽是亲眼看着她从别人桌上拿的东西,刀客还恍惚觉得是自己的幻觉,忍不住弯下腰,对着灵果再三辨认,没看几眼,被倾风抬起果盘躲了过去。 刀客开口时的声音都哑了:“你怎么拿的?” 倾风说:“这不是有手就行?” 十来人起身,不信邪地走到门口,往中心的广场上瞧了一眼。看不清是哪几人桌案上的果盘空了,不过人群未乱。 见了鬼了!今年怎么什么离奇的事情都有?! 靠近主座位置的一人发问:“那么快就回来了?” “这不是有脚就行。”倾风嗤笑,这才几步路。 她走到陈冀边上,顺手拿了个果子,咬了一口发现还挺甜。 陈冀见周遭人都在往这里看,独她一人吃得津津有味,脸色黑了下来,粗声粗声地道:“你怎么还吃得下去?” 倾风莫名其妙道:“这不是有嘴就行?” 陈冀:“……”怎么那么想打人? 她拿起一个递给陈冀:“您不吃吗?还行吧,吃个味儿。我还以为能让他们京城的人如此吝啬的宝贝,该都是金子做的,原来也是泥里长的。” 说罢冲着前面的侍女招招手,说:“给我师父和我都倒两杯茶。如果茶也不给,那我自己再去别处拿。” 侍女不敢再说没有茶杯了,只能求助地望向管事,用眼神询问他的意见。 管事面上如覆寒霜,人也跟冻住了似的,半晌没做回应。 中年男人跟着走回来,脚步拖沓迟缓,像是受到了什么冲击,停在那张座椅前,甚至想请倾风自己坐下。 陈冀见局面变得实在太难堪,犹豫了下,对倾风道:“你先下去。” 倾风说:“我不下去,我就站在这儿看着,看有谁敢欺负我师父。” 陈冀额上仅剩的几缕黑发都要被气白了。 有没有搞错?老子在这里装凄惨卖可怜,你鼻孔朝天的快把天王老子都给踩脚底下了。 他冷声道:“倾风,你今日,是不认我这个师父了?” 倾风:“我哪里敢啊师父,我只是不放心您。大不了他们不惹我,我不说话。” 那头管事总算厘清思绪,再次朝他们走来,抱了下拳,说的却是:“刑妖司有刑妖司的规矩,礼不可废,你不理解,我也很难同你解释。先生快来了,请姑娘先下去。” 倾风细细地咀嚼,入口即化、汁水充盈的灵果,在她这儿好像变成了什么难吞咽的东西,过了片刻,她笑吟吟地道:“规矩?你自家的规矩回去训你自家的狗,同我有什么关系?” 不止管事震怒,堂上也有一人出声责骂道:“你放肆!简直逆诈无状,目无尊长!他好声好气同你讲规矩,你不该在殿上大放厥词!” 那管事欺软怕硬、厚此薄彼,倾风很是看不惯。 殿内的人习以为常,甚至助人下石,倾风也很看不惯。 一个个被欺负了便开始说得义正辞严,先前怎不见帮别人说一句话?任由一群风尘仆仆的人在角落无措站着,连口热水都讨不到。 倾风似笑非笑地朝说话那人看了过去,风轻云淡道:“阿猫阿狗都敢自称尊、自称长。刑妖司,倒也好笑。” 此话一出,前排诸人皆是色变,原先还克制着的对话声也再无顾忌地响了起来。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丫头?好生嚣张。” “骂他就骂他好了,捎带着骂我们做什么?这姑娘不讲道理啊。” “这人是谁?她师父又是谁?你们谁认得?” “唉,我徒弟要是肯这样偏帮我,他捅出篓子来,我也乐意帮他兜着,可是我那逆徒,光会犯蠢。” “她骂你们阿猫阿狗,你们都没听见吗?” “你当我聋了?” “这殿上确实不该你留,与你说实话,你这后生怎么一点情面都不给?” 陈冀本已打算起身,先带倾风离开,免得她在先生面前也口出无状,屁股还没抬起,听见居然有人骂他徒弟—— 好哇! 算了。 你们自己搞吧。 他人还在这里,哪里轮得到别人管教他的徒弟? 倾风见陈冀起又复坐,知道他不管自己,便更肆无忌惮地挑衅道:“听闻刑妖司纲纪严明,实力为尊,你既高坐堂上,不如与我下去比比。我若赢你,你自认阿猫阿狗,听我的规矩,拜我为尊长好了。” 之前说话的那人豁然起身,走了出来:“大言不惭!我今日就替你师父教教你!” 他话音刚落,另有几人出来阻拦: “你还真跟她一个孩子计较?” “张老怪,你有本事就让你徒弟上,那么一大把年纪,出去打一个小姑娘,你也说得出口?” “这位姑娘的师父,你站出来!一直让徒弟替你出头就罢了,难道还要让你徒弟替你挨打?” “分明是她要和我打!她只要认个错,我不与她计较。” 殿内喧闹不止,忽地一道厉喝从外面传来:“都吵什么!” 众人当即噤声,转头看去,才发现是先生来了。 出声喝止的男子率先走进来,朝围聚在一起的几人瞪了一眼,示意他们赶紧分开。 这人身材魁梧,目光如炬,脸上有一道横长的伤疤,宽大的衣衫都包裹不住他虬结的肌肉,极具压迫感。 倾风还以为他就是白泽,怀里果盘差点摔到地上,暗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就见壮汉侧过身,低头朝外面说了声:“先生。” 紧跟着才是一个白衣男子走进来。 倾风顺势看去,又是一惊,发现白泽的模样竟很年轻,怕还不过三十岁。面上无悲无喜,眼中有种淡漠的慈悲,那过于清绝的气质让人下意识会忽视他的面容。 倾风看着他,看久了,莫名觉得他有种邈远的不真实感。跟高山远水似的,遥不可及。 他进门前先往屋内扫了一圈,落到倾风身上时,目光稍顿片刻,朝她点了点头,方往里走去。 众人躬身朝先生行礼,只有倾风站着没动,一道啃果子的清脆声音便在寂静中显得尤为刺耳。 陈冀抬腿想给她一脚,先前同倾风争吵的人指着她正要告状,白泽先行出声道:“不用比试了,你打不过她。” 此话一出,堂内骤然寂静。 若说先前还只是恼怒,当下该说是惊恐了。 先生又看向倾风,问:“你能赢,但值吗?” 倾风不语。 先生颔首,道:“你先下去吧。” 倾风这次倒是听话,把果盘塞给陈冀。 陈冀哭笑不得,小声道:“把你东西也带下去!别给我!” 倾风“哦”了声,一手端着果盘,招摇过市地出了门。 白泽一直站着,众人便也未坐。 等倾风走远,白泽才一抬眼,望向角落的位置,叫出一个人的名字。 “陈冀。” 他隐约叹了口气:“多年不见。” 第21章 剑出山河 白泽的声音向来是平如止水,少见波澜,如今短短几个字,却道出了一种悠远苍凉的意味。 一如那名字的主人,风雨满身,残剑独客。 一声“陈冀”过后,纵然是白泽尚在,现场也止不住轰鸣一片。 几个先前一直未参与闹剧的青年更是当场失态,推开拥挤的人群,朝着角落的方向奔去,想看个真切。 然而临到最后一步,那记忆中的人与他们只相隔了一道人墙的距离时,又不觉胆怯了。没有来地顿住脚步,忧惧于直面英雄迟暮。 陈冀边上的中年男人同是凝固在原地。想转头再看一眼陈冀的脸,可脑海中一时是对方俊逸豪迈的激昂,一时又是他钟鸣漏尽的衰朽。 两个判若天渊的形象无论如何也重叠不到一起,叫他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去面对这个本该比他还年轻的才俊。 陈冀扯着嘴角朝他轻笑了下,拄着竹杖走出来。 走到大殿正中,走到诸人目光之下。 披着一身老旧的衣衫,抬起枯黄的竹杖,低眉敛目地朝白泽行了一礼。 众人得以看清他的面容,胸间面上俱是狂涛巨浪,难以自制。 “陈冀?他就是那个镇守界南的陈冀?” “怎么变成这个模样?” “传闻原来是真?他施展‘蜉蝣’而未死?” “唉,真豪杰啊,可惜我无缘得见他当年雄姿。” “陈冀离开界南了!他是不是——” 陈冀无视周遭的纷扰猜测,回了白泽一句:“十五年了,先生。” 这浅淡的一句,却叫众人生出万种杂絮,各般酸咸滋味都涌了上来。 十五年前,陈冀也是站在这殿上。不过彼时他高仰着头,直视着白泽,字字铿锵有力。同今日的倾风一样,有着敢改天换地的狂妄。 他这样清白坦荡的人,本该立在高山之上,清风振衣,流水濯足。而不是做这颠风里的急雨,野火下的伏草。 伏草接着哀伤道:“我当是京城不欢迎我们这些乡野来的人。” 众人尤在唏嘘,看着他的眼神迷离而伤怀,还没回过味儿来。 飘摇的急雨接着说:“自刑妖司创立,已有三百年之久。三百年间,刑妖司起于微末,盛于星火。冀曾以为,武有高低,可卫国者无贵贱,是以万千大好青年前赴后继,捐躯国难……” 伏草窜起炙骨的火,急雨凝成伤人的箭,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朝他们扎了过来。 众人脸上还残留着深浓的感伤,眼珠轻转,就听那个被他们注视着的人满脸“惭愧”地道:“而今妖境大患未除,刑妖司却以座位分三九等。既有贵贱,那该是我也不配到这殿上来。” 他说完深深鞠了一躬,转身便要离开。 众人猛然从旧梦中惊醒。 ……好家伙,不愧是你,陈冀! 他们就说,没有你陈冀的悉心指导、亲身示范,寻常人哪教得出倾风这样的弟子? 众人哪里能这样放他离开? 今日他一走,刑妖司就该落得声名狼藉,无可转圜。 反应快的立即错步拦住他的去路,哪还有心思计较什么脸面不脸面,抬手便拜,张口便呼:“师兄不要动气,方才有所怠慢,向师兄赔礼!” 拜他陈冀一礼,如何也不丢人。 陈冀瞥见先前那个要跟倾风打一架的壮汉也混在人群里,和颜悦色地道:“先前我徒弟骂你,是她不对,我代她向你致歉。” 男人脸上血色尽褪,摇头道:“不不……” 陈冀握着他的手,字字诚恳:“她脾气不好,见惯什么不平就要生气,界南人少,缺了教养。也是怪我,我常同她说,待人不可吐刚茹柔,这是卑劣行径。为人当恪守“公、仁”二字,谨怀侠心。她不懂在江湖飘荡有江湖的规矩,才闹出今日这样的笑话,对不住了。” 一句句打在众人脸上,尖锐得不留情面。骂得他们狗血淋头,偏偏唯唯诺诺不敢生怒。 ……久违了啊。这到底是何年光景? 管事早已两股战战、冷汗连连,自不敢此时上前再惹陈冀白眼,悄然退到墙边。 这一退,恰好走到了中年男人坐在的位置。 二人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管事一张嘴,出不了声,身形晃颤着似要跌倒,被中年男人眼疾手快地扶住。 顺势想跪的动作被对方一双铁掌硬生生托成坐在椅子上。 “你坐吧。”中年男人按着他的肩膀,见他吓得面色煞白,不计前嫌地安慰他道,“没事的,先生顶多罚你从头再来,又不能杀了你。” 管事瞳孔涣散,直想起身,又被男人按下。纠缠了一会儿才脱身逃开,踉跄走了两步,跪在白泽身前,请罪失责。 等一群人老脸骚红,快坚持不住,而陈冀的步子已踱到门槛边了,白泽才开口叫道:“陈冀。” 陈冀矫健地转回身来:“诶。” 白泽说:“回来吧。” 陈冀拄着他的竹杖,不急不缓地又走上前:“先生这样说,冀是要听的。” 众人擦着冷汗,纷纷往后排挤去,以便能离陈冀远一点。 白泽说:“往后大殿之内,不必再摆桌椅。逸豫亡身,既忘初心,往后便站着议事,以多反思。” 他没在殿上继续谈论此事如何处理,轻一拂袖,让跪着的管事跟侍女先行退下,讲起持剑大会的安排。 · 倾风走出大殿时,广场上无人管理,众人还嬉笑一片。 柳望松见她径直从边上路过不作停留,忙喊住她问:“那位师妹,你去哪里啊?” 倾风看见他那张脸心下就觉得有点微妙,下意识绷紧了面部的肌肉,还是回了他一句:“回去休息。” 柳望松问:“待会儿先生要讲课了,你不听吗?你不参加持剑大会啊?” 倾风囫囵点了下头:“我师父不准我参加。” 她又要走,更多人出声喊她:“且慢且慢!敢问令师尊姓大名!” 倾风觉得要是此时说出陈冀的名字,多半就得被这群人围困,略一思忖,含糊地说:“就乡下一老头儿。” 一群人跟在她身后,缠着她道:“到底是哪位?师妹透个名字吧!” “哪座城的乡下?不定我认识呢?师妹说说吧。” 他们就好奇了,是哪位在世神仙教得出这样的人物。 倾风不理,加快速度走出了广场。众人不好再追,只能目送她背影离去。 没多久,殿内隐约传来一阵骚动。 弟子们遥望上方大殿,心惊不已。 白泽尚在,都能闹出如此大的动静,莫非今年的持剑大会不同往常,或是横生什么变故? 柳望松回头看向柳随月,追问道:“她师父到底是谁?” 柳随月“嘿嘿”笑了一声,故意不答。 柳望松其实有一个猜测,只是觉得可能性太低,观察着妹妹的表情,试探着道:“你和袁明都认识……那只能是去界南的那一次。” 谁也不知界南发生了什么,知情的几人都被刑妖司封了口。 但纪怀故平白死在那个边陲小城,而纪钦明甚至不予追究,想也该知道杀他的人是谁。 柳随月见他已有答案,觉得没趣,这才悠悠说出真相:“就是她杀的纪怀故。” 满座哗然。 柳望松呼吸一窒:“是她杀的?不是陈冀杀的?!” 纪怀故身上法宝多如牛毛,想要杀他谈何容易?就算袁明出手也别想直接要他性命。 不过叫他更惊的是:“她还敢来京城?!” 众人都是同一个念头:“好疯的一个人!” · 倾风尚不知自己威名已经传到了同届,下山的路走了一段,没地方好去,觉得四面山林幽静,满地芳菲,干脆坐在石阶上欣赏这片灿烂春光。 她把手上的果子吃完,用力抛进林地里,半躺着享受清爽的林风,惬意得很。 没多久,一道阴影挡住了照着她的日光。 来人蹲下身,打开手里的折扇给她扇了扇,掀起的风里有股特别的清香,他眸光低垂,这种角度下的神色更显温和,笑着问:“为何不想参加持剑大会。” 倾风仰视着他,反问:“你呢?上面不是在讲课吗?你来找我做什么?” 林别叙说:“我袭承白泽,不能执剑,更不用听课。” 倾风对社稷山河剑不大了解,是以也没在意,只“哦”了一声。 林别叙起身换了个位置,提着衣摆在她身边坐下,又问了一次:“所以你为何不参加。” 倾风低笑了声,敷衍作答:“不凑那热闹了。那么多人,我又不定能选上,若是选上,那更是麻烦不断。” 林别叙说:“是吗?” 倾风等了会儿,见他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古怪道:“你不是非要跟我坐在同一个地方晒太阳吧?” 林别叙说:“否泰山的山顶有一栋剑阁。” 倾风挑眉:“与我有什么关系?难道还要无缘无故送我东西?” 林别叙听出她似有似无的针对,反笑了出来,说:“剑阁之外就是试剑场,那里留存有山河剑的一丝剑意。你就算没兴趣拔剑,难道也没有兴趣去看一眼吗?” 倾风看了他片刻,默默拿起放在一旁的果盘,又捞进怀里。 “送你就是送你了。”林别叙顿了顿,对她这怀疑颇感一言难尽,“只有穷鬼才会在身上有了二两银之后,觉得身边的人都是贼。” “你这话说的。”倾风大不赞同,“这跟穷不穷没有关系,这只是推己及人。” 她手肘一撑,潇洒起身,拍了下身后的灰尘,抬起下巴道:“带路。” 两人沿着山道一前一后地往上。 脚程不慢,可路况弯折,因山势陡峭,沿着山体环了一圈又一圈,走了近半个时辰才看见立在山顶的古朴建筑。 只是距离抵达剑阁,还有一段长达数百级的台阶。 林别叙看似虚弱,一路过来居然尚气息平稳。倾风指着尽头处,问他:“为何这刑妖司要修那么多的石阶?还要建得这般高。爬上去都废半天劲。” 林别叙停了下来,回过头道:“你师父没同你说过吗?” 倾风说:“这莫非也是什么规矩不成?” “倒不是什么规矩。”林别叙弯下腰,指着石阶下方的刻字示意她看,“三百多年前,京师尚未有刑妖司,彼此风云诡谲,人妖相屠,天下大乱。后来龙脉暴动,戾气横生,一群人族将士决意斩断龙脉,以保证人族存续。” 倾风蹲下来,用手指揩拭了下上面的灰尘。 年岁太久,石阶上刻着的名字却是清晰如旧,可见常有人会来擦拭。 林别叙接着往上走,刻意将步调放慢,等倾风看清那上面的人名,同时继续沉缓地解说:“可是少元山上妖气纵横,人族无法靠近,于是一帮有志之士执剑前往,一步一人,以剑辟道,以身殉道,方取得社稷山河剑,截断龙脉。自此人、妖两族分界而居,半数人族之地也随之沦陷。” “当日牺牲将士共五百二十九人。否泰山的峰顶虽不可遥望至少元山,但却是两地间最高的山峰。 “后先生在此修建刑妖司,从最高处向下砌五百二十九块石阶,每步石阶上都刻有人名,旨在告诉所有刑妖司的修士,我等今日所踩所踏之地,皆是先辈骨血。 “决绝之意,如磐石万古永存,我等护道之人,绝非独行。 “他希望所有走上此山的人,能谨守前辈遗愿,夺回人族失地,祭祀先祖,告慰亡灵。” 倾风看出这些刻痕有新有旧,远不止五百多。又听林别叙遗憾道:“可惜三百年了,名字越刻越多,人族却越加势微。至于如今,人、妖两境久不互通,有许多人享于安乐,已忘记自己酣睡之塌上,还有一个妖族。” 倾风怀着庄严敬畏之心,一步步走完这段漫长的阶梯,行到最后一处时,转过身朝下方端正拜了三拜。 这才转过身,查看四面的情况。 林别叙没了踪迹,该是方才独自进了剑阁。 这剑阁从外面看就是一栋寻常至极的建筑,不似上京的宫殿那样有着精致的彩绘,庭前没有玉阶,门窗也没有雕画。甚至外层的木柱已经变色,缝隙处长出了青苔。 倾风看了两眼,收回视线,没有要自己进去的意思。 大门正对着的空地上是一处圆形剑台,上面铁链缠绕,锁住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剑,想必就是所谓的山河剑剑意。 她站在剑台边上努力观摩那把绣剑所蕴藏的内涵与神威,听见身后有了脚步声,没有回头,指着问:“为何这柄剑如此古朴?是暗指人族历经风霜吗?” 林别叙忍着笑意道:“因为这是刑妖司建成时插上去的剑,用以寄存山河剑的剑意,常年风吹雨打的自然生锈了,不过关系不大。” 倾风木着脸,再次不咸不淡地“哦”了声。 林别叙手腕一转,从身后拿出一把剑来,两手平举递给倾风:“送你一把剑。此剑名为继焰。光焰相继,长明不息。由大妖妖骨所制,能抽取地火之力,也算是把神兵。” 倾风受宠若惊,是很想直接拿过,可实在忍不住狐疑:“送我做什么?” “觉得与你合适。”林别叙视线落在暗红色的剑鞘上,游走一遍,又看向倾风的眼睛,“这把剑留在武库多年,一直没寻到主人。你若用着顺手,就留下吧。” 倾风将信将疑地接过,抽出剑身,轻旋着看剑刃闪出的冷光,莫名觉得这剑有点熟悉。用余光瞥了林别叙半晌,总觉得这人虽笑得和善,可背后的心态可能不大单纯,像是在等着看她笑话。 她将剑合回去,反思了自己的小人之心,想开口道谢,见对方两手负后气定神闲地在那儿看着她,一副就等她开口的模样,嘴里的话忽然变得有点烫嘴了。 清清嗓子,缓解尴尬道:“第一次有人送我东西,还真是不习惯。” 林别叙:“哦?没人送过你吗?” “除了我师父,边地连人烟都少见。偶尔会有百姓为表感谢送来些吃食,会被我师父拿去救济了。”倾风举起剑,江湖气地道,“谢了。” 林别叙笑着点头:“不必客气。下山吧。” · 倾风直接回了山腰的小屋,刚将行李收拾好,陈冀就从大殿回来了。 他推门见倾风果然在,落下一张脸,张嘴便是数落:“你是刚出嫁的姑娘吗?窝在房里做什么?我在外头找你半天了,还当你是去了哪里!” 倾风忽视他的唠叨,躺在床边把玩着那柄新到手的剑,虽然自己用着不算顺手,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有眼缘。 陈冀端起茶杯,在桌上敲了敲以示自己的不满:“说你呢!那么多与你同辈的青年,你不去与他们结交?一个看得上眼的都没有?上京如此繁华,你也不想出去逛逛?” 倾风还举着那把剑尝试回忆,陈冀凑过来仔细一瞧,直接从她手里抽走,说:“这不是我的剑吗?我的继焰啊!” 倾风猛地坐了起来:“你的剑?” “对啊。当初为了捞你一条小命,我当给刑妖司了。结果你太不争气,为师花了那么多心血,你也没悟出个什么上古大妖的遗泽来。”陈冀握在手里挽了个剑花,用惯了木剑,重新拿起这把征战多年的宝剑反倒有些不习惯,问,“先生说可以还给我,怎么先到你手上了?” 倾风一拍大腿,懊悔道:“亏了!” 她就知道自己看人神准,哪里是什么小人之心! 陈冀嗓门拔高:“你给钱了?!” 倾风恹恹道:“那没有。” 陈冀松了口气:“那没事。” 倾风重新躺下,陈冀将剑转了个方向,指着她道:“起来。” 倾风不大情愿地爬下床。 陈冀将剑收回去,放在桌上,勾勾手指,让倾风坐他对面,审讯似地问:“为何不出去?今日在广场上不是见到几个熟人了?大家都是与你同龄的人,你与他们交交朋友嘛。” 倾风摇头道:“人家未必欢迎我呀。我今日在殿上闹了那么大动静,里头必然有他们师父。我连他们师父的脸面都不给,他们怎么会和我一起玩儿?何况我为何一定要交朋友?” 陈冀闻言,遥望着窗外,居然露出颇为怀念的神色。 “想当年,为师刚来刑妖司时,也有诸多人对我不服,觉得我不过是陈氏分了不知多少代的无名小辈,与陈氏主家根本算不上师出同门,竟也如此狂傲,不听他们指示。尤其是当时陈氏主家的那个小子,说要教训我,叫我明白长幼尊卑。” 倾风问:“然后呢?” 陈冀张开两手,热情同她传授宝贵的经验:“然后我虚心同他们请教,与他们探讨道理。很快他们就愿意同我做朋友了!重点在真诚!” 倾风谦虚听讲,发现没有后文,比了一个手势与他确认:“师父,你中间是不是漏了……一点儿东西?” 陈冀那双老目无比的清澈:“没有啊!你知道我向来是个清心寡欲之人,怎会与他们斤斤计较?” 陈冀挥着手怂恿着,像一个迫不及待要看孩子振翅高飞的老父亲:“去吧。我已经同他们师父打过招呼,说你是我徒弟,第一次来京城,往后多担待些。你也不用怕他们欺负你,他们都打不过你。” 倾风小声道:“可我今日听见,有人喊你魔头?” “亲近之称罢了。”陈冀笑得慈祥,面不改色地问,“谁?” 倾风不语。 陈冀慢条斯理地拿起桌上的长剑,左手托着剑刃欣赏片刻,同倾风道:“为师出去一趟。你自己找地方吃饭。” 第22章 剑出山河 陈冀出去一趟后许久没回来,倾风心虚地不敢去找。 早课结束,山道上的行人渐渐增多,上上下下地徘徊,对这间空置了十多年的小屋充满好奇,又不敢贸然来扰。 倾风耳聪目明,听见了些许声音,关紧门窗躺着小憩。 中午,大殿的方向再次传来两道钟声。倾风想着刑妖司总该有管饭的地方,准备出门去寻。沿着山路走到一半,听见后方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转过身,就见柳随月一路小跑地下面追上来,手里紧紧攥着个什么宝贝,整个人高兴得不行。 “倾风!我刚刚在找你的路上,捡到了一个黑色的钱袋!”柳随月气还没喘平,大笑着把手心的东西摊开给她看。 倾风看着那颗圆滚滚的金珠躺在她白皙的手心里,迟疑道:“这是……钱袋?” “不是,我当然把钱袋还回去了!师叔为了感谢我,送了我一粒小金子!”柳随月两指捏着在她面前晃了一圈,眉飞色舞地道,“不知道他怎么会把那么重要的钱袋丢在路上,还好是我捡到了。” 倾风极少羡慕别人的大妖遗泽,但实在没见过这么实用的,一时也有些艰涩地道:“这就是三足金蟾的威能?” 柳随月小心把金子收起来,问了句她是不是要吃饭,便拉着她往山上走。 “我听说了殿上发生的事情。他们竟然敢骂你师父不配坐着,还羞辱他是乡下来的人。师叔一路爬山,渴得厉害好声讨口水喝都不肯给,实在是欺人太甚!”柳随月说着义愤填膺,泄愤地踢开滚在路边的石头,回头对倾风道,“陈师叔真是太宽仁了,他襟怀广阔,气势豪迈,自不会计较那些人的偏私。可那些小人行径实在是叫人生气!好在你护着你师父,狠狠杀了他们的威风!” 倾风:“……??” 这故事为何跌宕诡异了起来? 她问:“谁说的?”陈冀哪时候出去传的鬼话? “我师父说的啊。”柳随月道,“这会儿刑妖司都传遍了,只是大家的说辞各有不同。我师父这人从不说谎,大家肯定更相信他的表述。至于其它那些,你不必放在心上,不过是恼羞成怒罢了。” 倾风一时沉默。柳随月当她是对刑妖司起了坏印象,此刻心情失落,便靠过去拍拍她的肩膀,鼓励说:“其实我觉得你跟你师父说得对。” 她想了想,纠正道:“其实我师父也觉得你们说得对。” 还是不大正确。 “唉,其实好多人都这样觉得。只不过人境安乐太久,刑妖司弟子增多,内各方势力也越加混杂。”柳随月掰着手指头数,“譬如袁明那类出自平民的弟子,纪怀故那类出身士族的弟子,我与阿财这种出身军伍的弟子,还有季酌泉那样,父母皆出自刑妖司的传统弟子。大家自天南地北而来,习惯、脾性、家世、所学各有不同,各自分处互不干扰,是刑妖司里不成文的规矩。” 柳随月叹道:“一贯如此,党派之风愈加盛行,才会连普通的座位都有了排序等次。我师父他们虽然也看不惯,却不好为此出头,只有你师父是最合适的。他的功绩跟出身都有资格驳斥那些人的嘴脸!我师父早上回来,拍手大呼爽快!” 这个倾风倒是有所了解。陈冀也说,人族就算哪天真的覆灭了,所谓的派系之争也不可能灭绝。 柳随月托着下巴,不解道:“不过我不明白,为何你师父方才莫名跑来打了我师父一顿。” 倾风:“……” 柳随月:“还说什么,‘让你徒弟对我徒弟好点儿’,紧跟着就跑了。” 倾风:“……” “不知道啊。”倾风指了指脑袋,隐晦地说,“人老了吧。” 柳随月同情:“哦……” 两人边说边走到了饭堂。 刑妖司的饭堂虽是建在山上,但附近的菜农也可进来吃饭。他们穿着短衫自觉坐在最靠里的角落,吃完就收拾了碗筷,搬到后院清洗的地方。 二人在门口捧了个碗过去打饭,因倾风不算是刑妖司的弟子,要自己掏钱买菜。 柳随月领着她在窗口边坐下,问:“你要在京城住多久?” 倾风摇头表示不确定。陈冀还没去找先生,不知他要酝酿到什么时候。 “那我可以带你四处逛逛。”柳随月说,“后天吧,你想去哪里玩?” 倾风:“后天?” 柳随月遗憾地说:“我明日要去做散香小童。” 倾风停下筷子:“什么?” 柳随月做了个拜祭的动作,解释道:“大家觉得我运道好,派我在英魂殿前面给大家发香,明日要祭祀先祖,我一整天都没有时间。” 倾风记得英魂殿里也有许多陈氏的先辈,便说:“那我也去看看吧。” 岂料柳随月忽然变了脸色,紧张道:“不、不用了吧!” 倾风觉得她有些反常,柳随月又飞速补了一长串:“英魂殿的规矩繁多,你肯定不喜欢那样的场合。何况你不算是刑妖司的人,进不去上香,只能在外头看看,委实没什么意思。我觉得这属于心诚则灵。你常年在界南镇守边境,陈氏长辈定然晓得你的忠孝,哪里需要用柱香去证明?” 倾风被她说懵了:“是吗?” 柳随月用力点头,怕她再问,握着筷子招呼说:“快吃饭!” 饭堂里陆续有人来,柳随月没吃两口,身边左右的位置便坐满了人。 几个与她相熟的同门借着与她搭讪坐了过来,想顺道探一探倾风的虚实。 没多久,柳望松竟然也过来了。还霸道地挤开柳随月身侧的人,坐到倾风的斜对面。 倾风抬头就看见他那张脸,顿时觉得没了胃口。 柳望松见自己一来,倾风光顾着看自己,连饭都不吃了,当即抚着长笛笑问道:“倾风师妹领悟的是什么大妖遗泽?学的是什么武器?有机会我们可以去演武场切磋切磋。” 柳随月心不在焉,筷子在碗里捣了捣,突兀提起白泽来,对倾风道:“先生如今也是为难。要负责主持刑妖司的大小事务,可不知精力是否足够。偶有疏忽是常事,就像这次大殿内的座次一样。” 柳望松一张笑脸沉了下去,拧眉道:“好好的吃饭,你提这个做什么?” 倾风听她话里的意思,像是白泽强弩之末,根基大损了,可今日早晨看见时并未觉得有何问题,疑惑道:“先生怎么了?” 这些消息在外许瞒得隐秘,但在刑妖司内部都不算是什么秘密。何况倾风是陈冀的弟子,她不知情才叫众人惊讶。 柳随月便干脆与她说个清楚:“陈氏还在的时候,人族气运不至于如此低微,先生尚要常年休眠。十五年前大劫,先生重伤一次。后先帝因劳成疾,龙脉换主,先生再遭反噬。而今陛下失踪,妖境那边又虎视眈眈,先生实是迫于无奈,才亲自出山坐镇。可是白泽这等天地瑞兽,干扰人族气机越多,予己越是不利。若陛下也遇害,先生纵是不死,恐也要再次深寂。” 柳望松眸光一闪,手臂撑在桌上往里挪了两分,对着倾风暗示道:“至今没有下一任司主的人选,能帮先生分担忧虑。如果陈师叔能留在京城就好了,无论是声望还是实力,他都可以压得住阵。” 倾风鲜少听陈冀讲这些事情,跟听天书似的,满头雾水道:“下一任司主?你们别叙师兄不是吗?” “你这连都不知道?”众人觉得离奇。 柳随月解释说:“先生说过,别叙师兄不能做司主,只有山河剑的剑主能。” 但是剑主能不能有还不一定,多少年后出也不确定。几百年了都没出过,当今形势如此不明朗,真的能再等那么长时间吗? 众人皆是忧心忡忡,只能安慰自己,先生有预知卜算的能力,说不定是看出了什么,只是没说。 这话题聊得一圈人都心情沉重,桌上饭菜凉了都无人吃。 倾风捋了捋思路,问:“陛下失踪,先生没说过什么吗?” 柳随月:“先生说:等。” 倾风讶然道:“等,陛下就能回来了?” “先生是这么说的。” 倾风心道,那你们先生确实挺神的。 柳望松难得正经,肃然地道:“除了等也别无他法。陛下失踪本就蹊跷重重,我们不知陛下如今身在何处,也越不了两境的边界前去营救。先生这样说,就证明陛下尚有一线生机,只是不知这一线生机,隐在何处。” 众人没说的是,这是陛下的一线生机,许也是人族的一线生机了。可惜当真是渺茫,皆觉得希望寄于此处堪称荒谬。 柳随月窥觑着倾风的脸色,惆怅说:“天下兴亡系于一人,纵是先生,也深感无力吧?” 倾风赞同点头。听着白泽是挺惨的。 “所以,要有什么事……”柳随月说到一半,顿了顿,又诡异地咽了下去,“没什么。” 吃过饭,柳随月又带着倾风将刑妖司各处地点都认了一遍。因傍晚还要习武,同倾风知会了声,才转身走了。 陈冀一直到晚上夜黑才回来,出了满身的汗。 倾风屋里的活儿都做完了,烧好水让他去洗,自己蹲在门口搓换下的衣服。 风吹林梢,暗影憧憧,春夜的静谧很快被不速之客打破,就听远处山道上有人中气十足地喊话:“陈冀,滚出来喝酒!” 陈冀没理,搬了张小马扎到院子里,坐在倾风对面跟着洗衣服。 师徒二人辛勤劳作,可无奈有人看不惯他们这踏实平和的生活,先前那人又叫了帮手来,大晚上一群人鬼哭狼嚎地在外面叫阵: “陈冀,有本事出来比剑!” “陈冀,出来,躲在徒弟身后算什么好汉?!” “陈冀,走不动道了吗?真的老了?” “烦死了。”陈冀终于不堪忍受,一甩手上的水渍,说,“你等等,我去同他们讲讲道理。” 倾风心下感叹,陈冀怎么那么受欢迎? 刑妖司的夜可真是喧嚣。 她洗完衣服回到屋里,准备躺下休息。不料刑妖司这帮人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到了晚上接二连三地开始作怪。没清净多久,一群陌生的年轻人接了他们师父的班,流连在山道上不走,呐喊道: “陈倾风——出来与我比试!” “陈倾风,听说你是陈冀的弟子,我来同你一试高下!” 倾风还听见陈冀的声音里混在里面喊: “倾风,有本事出来,躲在你师父后面算什么好汉?!” 倾风:“……” 这帮憨傻的,吵得她大半夜都没睡着。 第二日早晨,山上钟鸣一声接着一声敲响,祭祀的仪式天不亮就开始了。 等倾风起床,在院里练了一个时辰的剑,陈冀已经回来。 他看起来不怎么高兴,倾风同他说话,他也失神地没理,在院里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过清醒过来似的拿着剑起身,道:“我出去走走,你记得吃饭。下午带你去见先生,不要去别的地方乱逛。” 院落空了下来,倾风以为他是睹物思人,没有追问。拿起扫把清理了一下落叶,就听见外头有人敲门。打开一看,见又是林别叙。 他视线朝倾风身后转了半圈,问:“陈师叔呢?” “不在。” “哦。”林别叙今天穿的是一身白,倾风以为他该一同参加过祭祀才对,却听他问,“我要去英魂殿,你要不要一起?” 倾风不明所以:“不是说,不是刑妖司的人不能进去吗?” “没有这样的规矩。”林别叙主动侧步一退,做了个请的手势,“一道吧。我猜,会有你感兴趣的事情。” 第23章 剑出山河 倾风心中疑窦丛生,盯着林别叙审视半晌。可惜这人的表现向来是完美无缺,他不愿意透露的事情,任谁也读不出分毫。 倾风便放下扫帚,随他走了出去。 春季雨水充足,空气潮湿。今日就是阴云,没有昨日的明媚。乌云沉沉下压,可待过了这一片山峰,在前面地界,天又晴得碧蓝。 倾风走到一半,从路边的林子里顺手折了根树枝下来,摘掉上面的叶子,调整成趁手的长度。又弯下腰在地上挑拣了几块大小合适的石头,分别藏在袖口、腰间,好在必要时分出其不意。 林别叙静静看她动作,笑着说:“见你这样是要去打架的。” 倾风反问:“你不是来找我去打架的?” 昨日柳随月几次阻拦不想她去英魂殿,今日林别叙又亲自过来请,料想里面是有什么乾坤,等她出场才能凑出一局好戏。 哪有比打架更好看的戏? 不过毕竟是刑妖司,带剑去太明显了,事后不好找借口。备几块石头而已,不是合情合理? 林别叙抬起手,掐着两根手指:“我今日早晨给你算了一卦……” “你不必给我算卦!”倾风打断了他,将树枝插到腰后,“我没兴趣!” 林别叙非要做同他那张脸不相称的事情,讨人厌地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不吉。你要做什么决定之前,可先想想。” 倾风“啧”了一声,烦躁道:“你不给我算,我每日都是大吉!” 倾风不喜拖沓,赶路风风火火,转眼已到英魂殿。 年轻一辈的弟子们还在殿外排队,等着入内祭拜。檀香的味道浓得呛人,同那弯曲的队伍一样,一直散到了长阶旁。 柳随月立在大殿门口,手里抓着一捧点燃的香,脸庞蒙在缭绕的烟雾中,见人过来就分三根。 她张大嘴长长打了个哈欠,麻木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忽然察觉身边有人靠近,眼也不看,抬手就拦:“排队啊。” 对方将她手臂按下时,她才发现来人是倾风。早起的困顿陡然被吓得一干二净,魂魄都要飞出去了,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朝里殿某个方向扫了一眼,等回过神,又僵硬得一个急转,把脖颈掰正回来。 柳随月扯出一个笑容试图蒙混过去,可倾风哪那么没眼色,一脚踩着门槛,上半身前倾探入殿内,已看清了她几次想阻止的东西。 英魂殿内的牌位虽主要是按辈分进行排放,可陈氏族人的灵牌大多都置于左侧。一排排刻着“陈”字的灵位最前面,有一个名字格格不入得醒目。 纪怀故那三个大字仿佛是吃人血肉的怪物,端放在那儿,张牙舞爪、耀武扬威。 倾风不知是谁故意做的安排,其险恶的用意她已领会得一清二楚。 纪怀故死在界南,亡于倾风,可他要往后所有给陈氏祭拜的人,都一同给纪怀故上柱香。若是后辈在祖宗前跪下磕头,也得对纪怀故屈膝。 今早陈冀过来参加祭祀,见到这一面墙的灵位,是上了香还是叩了首? 怎么没直接劈了那块牌!一把火将它烧了! 倾风气得两眼通红,手指脊背都发着抖,粗重几个呼吸,却狰狞地笑了出来:“好啊,好!” 柳随月生怕她被激得失了理智,真去砸了殿里的东西,那是要出大事的。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倾风反手一挥,将她握着的香全部打到地上。 火光在地上飞溅,周围一圈的人都朝后跳了开来。 后方静候的弟子们顿时骚动不止,出列喝道:“谁敢在英魂殿前面闹事!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英魂殿?”倾风咬着后牙槽,一字一句从喉咙深处挤出来,恨极道,“这地方真是平白脏了!” 众人闻听此话,脸色剧变:“你在胡说什么!你这是大不敬!” 殿内主事的人走出来,厉声质问道:“你在做什么?” 倾风抬袖粗暴在脸上一抹,擦去眼中的湿意,指着殿内嘶声问:“那牌位是谁摆的?” “我摆的,怎么了?”那人傲然站在殿内,露出了然神色,“原来你就是陈冀捡回来的那个孩子,他没教你规矩吗?英魂殿前,休得无状!要么进来叩拜,要么滚!” 他欣赏着倾风的愤怒,又不满足于此,于是轻描淡写地往里面添柴加火,好看到倾风失控癫狂的样子。抬手指着一侧的蒲团,说:“陈冀今天也来了,你师父进这英魂殿,都要恭恭敬敬下跪行礼,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天光灰暗,烛火橙黄,内外的光色交加在那中年男人的脸上,纵然他原本眉目清秀,落在倾风眼里也只剩面目可憎。 倾风生平从未有过这种理智近乎崩断的狂躁,感觉每一次呼吸都是滚烫的火气,脑海中反复出现着剑刃银光出鞘的画面。 手指上的每一根筋脉都在狂跳,都在叫嚣:握剑,杀人! 只要剑刃一斜,刺进他的血肉,割断他的脖子,那浓勃深沉的积愤和邪意暴戾的杀气就可以缓解。 满脑子都是血腥的戾气! 而倾风的面色越是阴冷,越是凶狠,男人的表情就越是畅快。 他轻蔑地抬起头,注视着她在疯狂的边缘挣扎拉扯,自我折磨。手中也已握紧了剑,只等她出手。 外面的人听见这些话还意识不到什么,柳随月吓得心跳都快停了。又不敢再去劝哪一方,见林别叙还在一旁一动不动,脑子胀得发疼,慌乱道:“别叙师兄,你为何要带她过来啊!” 林别叙敛眉不笑的时候,柳随月看着他也是会害怕的。 因为他一抛却亲近随和的假象,整个人便犹如深不见底的暗渊,叫人琢磨不透。你注视着他的眼睛,也不知他是喜是怒,是恶是善。 就好似他此时唇角是上扬的,眼中却不盛笑意,晦涩迷离,语气幽深地道:“而今的刑妖司,人人谨慎,人人知进退,人人顾全大局,人人说难言之隐。我就想知道,是根断源绝、痼疾难医了,还是尚有一股意气,敢一剑荡清浊。” 柳随月被震得说不出话。 倾风深吸一口气,到底是克制住了,退出大殿,高声道:“纪怀故是我所杀,我亲手杀的,他该死!你们既要将他摆进殿里,那就把我陈氏的灵位都请出来!与他共处一殿,我陈氏不受此辱!” 男人朝前走近一步:“笑话?你说的话能代表得了陈氏?陈冀都没开这口,你以什么身份站在殿前大放厥词?你别忘了,你根本不姓陈!” 倾风问:“你姓什么?” 男人:“记住,我姓赵!” 倾风骂道:“我管你姓赵姓狗,你跟纪怀故是什么关系!” 男人勃然大怒:“你这野种,胆敢放肆!” “放肆?我是不惧坦荡示人的,你敢吗?拿捏?你凭什么拿捏我?你不知道我是个疯子吗?” 倾风环顾一圈,眼前晃过各种错愕的脸。一时头重脚轻,浑身有种奇怪的眩晕感。 说出的每个字都带着毫无顾忌的刀,又有着淋漓的痛快。 “纪钦明死了儿子都不敢找我追究,你们要是夹着尾巴做人,我留你破!” 不留余地,粉碎个一干二净才好! 就不必陈冀为她忍这屈辱,受这诘难。 她抬手高指:“今日,这英魂殿内,要么把纪怀故的牌位给我扔出去,要么把我陈氏的先辈请出来!当是我看错这刑妖司,这座大殿,往后就去装你们朝廷的脏污!” “简直找死!” 男人眼神发狠,剑光剑吟一并出鞘,随他身影急速俯冲而来。 第24章 剑出山河 倾风身上只有一截新折的木枝,她抄在手里顺势一挡,那纤细的枝条便被雪色的剑光劈断,剩下不足一指长,被倾风滑稽地握在手里。 柳随月忿然作色,也不管他是长辈,指名大骂:“好无耻!赵宽为,你欺负小辈就算了,居然还带兵器!” 人群早已轰然散开,自觉退到空地边缘,围成一圈看场内剑光涌动。 见赵宽为手持兵器还招招杀机,亦是咋舌。这哪里是教训,分明是脸面借口都抛了个干净,要当众强杀倾风。连贼寇小人都不屑此举。 几名弟子见势不妙,拔腿去山上报信,疾声高呼:“打起来了!英魂殿打起来!赵宽为师叔要杀人了!” 赵宽为虽受众人迎面唾弃,手上剑势却未收敛。振臂抖腕,道道剑光在空中飞旋。 他剑术极其华丽,施展开后,乍一眼看去,只觉空中舞动之处俱是虚影剑气。 尤其他剑身上有道隐约的暗芒,就算今日天色昏蒙,角度变化间,也会折射出薄冰一样的透盈微光,让他招式更加眼花缭乱。 好在倾风身形灵动,如点水浮萍及时后退,避开了他最先的几剑。 因开场不利,手无寸铁,只能再避再退,不过呼吸间,就从英魂殿的门口躲至长阶边缘。 几次剑刃险险从脸侧擦过,仔细听来,还有银瓶乍破的冰裂之声。 居然是连妖力也用上了。 见他做得这般狠绝,不加掩饰,倾风算开了眼界:“真是一脉相承的不要脸。身上的狗皮仔细披紧了——” 她右脚踩中石阶边缘时,猛地一定,腰腹骤然发力,身形从略微后仰,鬼魅般地往侧面转去。 看似仓促的一掌往前拍去,正中对方急晃的剑身,那刚猛的劲道竟被她直接拍了回去。 长剑一滞,发出震荡的嗡鸣,赵宽为尚来不及收剑,倾风又抓住他手臂往下一掀—— 喝厉声随之暴起:“别让我撕了它!” 二人一同落到了阶梯上。 再站定时一上一下,倾风抢到了上风。 他们对招实在太快,旁观者屏气凝神,跟上都略显困难,更别说出手相帮。 见人打上了山道,又一窝蜂地赶过去。 跑得快的人险些被迎面飞来的剑气误伤,仓惶一个后仰,被身后的人潮及时接住。 现场闹声汹汹,尽是聒噪的呼喊。 等他们再次站稳,朝下方张望,局势已然逆转。 赵宽为被倾风拳风鞭腿地攻下十几层台阶,撑在身前的剑光虽纵横交织,却颇为凌乱,屡次被倾风看穿,任意在他剑光中来去穿行。 相比起赵宽为的剑术花哨刁钻,倾风的每次出手都直白而尖锐,更有种不要命的狠辣。 她要取赵宽为的命门,那一掌破开剑风也一定要取,非逼得赵宽为回挡后退。且气势雄浑,短短几招就让他方寸大乱。 众人皆被她逍遥的身姿与悍然的打法震撼得张口结舌,暗惊之时心也沉沉下坠,有种面对无形高山的自惭形秽。 赵宽为绝不是等闲之辈,这样的距离,他们连赵宽为现下出的是哪一剑都辩不清楚。倾风年龄同他们相差无几,却可以赤手空拳地压着他打!那武学的造诣该何其精深? 那落差感尚未整理清楚,前方的胜负已要分晓。 倾风顺利近身,左手直接扼住赵宽为握剑的手腕,两记手刀劈在后者关节处,击得他五指一松长剑垂落。 紧跟着右手肘击将人撞飞,左手向后一捞,将悬在半空的剑接在手里。 手腕轻转,挽了个剑花,不等赵宽为起身,长剑已架上他的脖颈。 剑声一停,霎时间,天地都仿佛静了。 前后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这场由赵宽为挑起的打斗便结束了。 后方的弟子们却仍是不敢上前,只能伸长了脖子,向下方查看。 赵宽为笃定她不敢当众杀自己,一手捂着胸口,顶着剑刃便要起身。 可那冷剑居然岿然不动,顺着他的动作锋利地割进他的皮肤,鲜血顷刻破出伤口,汹涌流下,染湿他的衣袍。 赵宽为身形僵在原地,抬眸与倾风瞪视,一眼望进对方冰冷漆黑的眼睛,知此人性情乖悖,不合常理,当下不再顽抗,重新缓缓坐下。抬手捂住伤处,试图止住血流。 倾风自上而下高高俯视着他,轻蔑笑道:“没用的东西,让你一剑你也赢不了。” 她转过剑身,一剑抽在赵宽为的脸上。 剑刃上还有残留的冰渣,细小的碎粒在他脸上刮出道道细痕。 赵宽为被打得偏过脸去,低头呸出一口血,嘴唇惨白没有人色,右边手臂也因伤势在不自觉轻颤,脸上表情却没有露出半分痛苦。 见倾风丢下剑要走,眯着眼睛将人喊住:“你不杀我?” 倾风那满腔的郁愤在打斗中已经平复,再看赵宽为,只觉可怜,脚步停在石阶上,回头冷笑道:“你虽要做纪氏的狗,可我不屑杀别人的狗。京城这座宝地不归我管,为你这样的人惹上麻烦,你还不配。可你若再到我面前撒野,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什么纪氏的狗?我要杀你,是我自己要杀!”赵宽为踉跄着站了起来,“你杀我外甥,此仇难消。你不来京师,我也不去找你,可你既然敢进刑妖司的大门,我就一定要杀你!” 倾风再次回头,多看了他一眼:“你是纪怀故的舅舅?” 赵宽为弯腰捡起地上的剑,用左手长袖去拭上面的血跟泥,气息发虚,却极用力地说道:“我赵氏自先祖起就是满门忠良,剑阁之下五百多人,有我赵氏三十六人!三百年来,我赵氏的英勇之辈,不比你陈氏少!你陈氏当年是死得慷慨,可界南黄沙之下难道就没有我赵氏的血骨吗?你问问他们!我赵氏为这国,为刑妖司,为人族,牺牲过多少!身先士卒,无一叛贼!” 他越说越是悲愤,笑中带泪,满眼血红。剑上的血光怎么也擦不干净,只将他宽大的衣袍染得深浅斑驳。 他似要将胸中的血泪都给呕出来,以诉自己的不平:“可怀故在界南却死得不明不白,只带回一具冷透的尸骨,还不敢声张不敢大葬,要与刑妖司那帮老头交易,安置好你陈氏的遗孤,才能将一个灵位请进英魂殿,你陈氏不甘心,我赵氏还不甘心呢!” 他拄着剑站起身,拍着胸口惨笑,自嘲道:“我赵氏不配啊。死的人不够你们陈氏多,是不是?” 倾风反身朝他走来,停在离他一剑之外,也掷地有声地答道:“若我陈氏,有人也做了跟纪怀故一样的恶行,敢拿你赵氏战死英烈的遗孤来折辱虐杀,敢集数万活人血祭之力,不将人当人,不留妖活命,毫无半分身而为人的同理之心,不必你动手,我亲手杀了他,明正典刑!若是你杀了他,我还要带着厚礼去谢你替我陈氏清理门户!” 赵宽为嘴唇翕动,因面色过于惨白,看不出脸上肌肉的变化,只听得他呼吸加沉,梗着脖子倔强摇头。 倾风说:“我管你赵氏先辈立过什么功,建过什么业?难道你先祖马革裹尸,忠勇无前,就是为了可以让后辈肆意造孽?我也想问,为何你赵氏先祖可以做人族之脊梁,而今纪怀故却为人族之毒瘤?若是今日你赵氏先祖还活着,第一个举刀杀人的,怕就是你祖宗!” 赵宽为抬手指着她,全身都在哆嗦:“你胡说!” 后方的人声早已沸腾,为方才所听到的事情惊愕无比: “纪怀故?虐杀陈氏遗孤?真的假的?” “那还将纪怀故的灵位摆于陈氏同列?先生同意了吗?” “先生怎可能同意?定是有人自作主张。不知是张师祖还是王师祖?” “纪怀故疯魔了吧?他虐杀陈氏遗孤做什么?他与陈氏又无仇。” 倾风不想与他争这无谓的真假,虚按下对方高抬轻颤的手,转过身道:“你赵氏还有多少人想杀我,尽可来,我问心无愧,不要扯什么先祖的大旗,也不要说谁配不配。你若是不信我说的话,我现在就去找先生,你敢来,就与我一道。” · 等陈冀闻讯赶来,现场只剩下地上半滩未干的血渍。 寥寥几个弟子围在血迹周围,心有余悸地讨论着方才突生的变故,陈冀挥开人群,没见到倾风,随意抓了个人问:“人呢!” 那弟子颤颤巍巍地往小路上一指,陈冀立即沿着侧面下山的小道奔了过去。 纵是已举步生风,还是慢了一步,他刚穿过幽深的小道进了主路,便听见白泽殿前的登闻鼓被敲响。 倾风站在大鼓面前,连敲十数下,擂得回声阵阵,余音在山林久久环绕。 赵宽为脖子上的血已勉强止住,可被鼓声震得眼前发花,闭目缓了缓,忍不住出声阻道:“别敲了!聋子都听见了!” 片晌,白泽终于从屋前绕步过来,应当是方才正在议事,身边还跟着几个老者。 季酌泉也跟着,走在最后方。 白泽停在高台之上,垂眸看着下方并立的二人,与再后方吵嚷的人群,低声询问:“何事?” 二人抱拳行礼。 赵宽为想先开口,刚说了个字便止不住咳嗽。倾风上前一步,高声问:“先生,学生有惑,纪怀故凭什么能进英烈祠堂?纪怀故凭什么与我陈氏先辈同列?我陈氏为何而死?英烈祠堂为何而建?请先生解惑。” 白泽听得茫然,未马上作答,目光上挑,落在后方急急赶来的陈冀身上。 陈冀的脸色不比赵宽为好看多少,嘶哑喊了一句:“倾风!” 他朝倾风摇了摇头。 倾风挺直腰背,也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地道:“师父,人生在世,不该活得清白吗?行也坦荡,死也坦荡,无挂无碍,无忧无怖。我今日一定要求个公正。” 她从腰间拿出三相镜,两手高举,示意道:“这是从纪怀故身上得来的窥天罗盘,莫说是我诬了他,先生请自己看。” 白泽抬了下头,似有些出神。 季酌泉犹豫了会儿,快步下来,从她手中接过镜子,拿回去呈到白泽面前。 窥天罗盘失踪已有十六年,白泽却不是很想再见到这个天地至宝。 他微微阖目,将眼底情绪压下,才调用法力驱动罗盘。 宽大的水蓝色长袖在风中垂落翻扬,他静默地看了许久,弄清事情始末,一掀眼帘,声线平缓地开口:“何人给我一个解释?” 他身后的老者走了出来,躬身请罪:“是老夫做的主意。” 白泽问:“为何?” 老者说:“想给赵氏留个颜面,也不希望与朝廷之间再起干戈。” 不带质问的语气,听起来却很是疲惫:“如今呢?” 老者没有吭声,只是将腰伏得更低了。 白泽目光虚落在远处邈邈的山线,深吸一口气,又怅惘地叹出。 第25章 剑出山河 白泽将众人带进殿内,遣散一群旁观的弟子,关上门处理这桩棘手的事。 白泽坐在主座,季酌泉给他倒了杯茶。他两指贴在杯沿将其推开,指背白皙的皮肤被热水烫得发红,才缓缓收回手,说起对几人的安排。 赵宽为在刑妖司内当众执剑杀人,是为大忌。虽倾风最后无碍,可此举有违纲纪,有失法理。而今刑妖司精神不贯,上下虚假以对,苟且相应。当修明吏治,不能轻恕。杖三十,遣至边地戍卫。如有大功可再召回。 赵宽为今年已近五十,召回之日恐此生无望。赵氏先是死一小辈,又折一主家弟子,着实凄凉,怕与刑妖司生隙,也叫旁族心寒。 边上的老者跪地求情,以额贴手,半白的长发与墨色的宽袖铺在地上,整个人如同冬日的鸿雁,蜷缩一团,萧瑟发抖。 白泽只道:“不可。‘欲败度,纵败礼。’。” 赵宽为低头不语,按着脖子的伤口朝白泽行礼领罪。 白泽再看倾风。 倾风既自己承认诛杀纪怀故,案情梳理清楚之前,当关入牢狱候审。 赵宽为问:“是要关在刑部的大牢,还是刑妖司的大牢?” 倾风不是刑妖司的正式弟子,纪怀故又是朝廷官员的子嗣,由朝廷或刑妖司负责审理都可以。共同审案更是合情合理。只是进了前者的地方,就没那么容易出来。 白泽说:“刑妖司西北狱。纪怀故是我刑妖司弟子。” 刑妖司西北角山底关押的囚犯,都是一些轻犯,大多是因偷鸡摸狗、聚众斗殴等琐事关押进去。 陈冀张了张嘴想说话,赵宽为也觉得白泽此举有偏帮之嫌,可抬头一见先生沉冷的目光,又忍了下去。 至于边上那老者的处置,白泽没让倾风等人旁听。 倾风退出殿门时,那老者仍跪趴在地没有起身。 山外钟声又响了两道,白泽低垂的眸光落在老者清瘦的脊背上,这才端起桌上那杯凉透了的茶,闭目喝了一口。 一道局促的风呼啸拍来,合上房门,阻绝了视线。 陈冀回过头,走了两步,不停长吁短叹。 倾风靠近说:“师父,你不必替我担心。” “我哪里是替你担心?我还不如替牢里那帮小妖担心!”陈冀嫌弃将她推开,又看了眼紧阖的大门,五味杂陈道,“唉。师叔也算是先生看着长大的,先生于他如师如父。或许有时顾忌太多,反行错事。” 倾风见他兀自要往山下走,问:“那我现在要做什么?” 陈冀摆手道:“你自己去西北狱找个空地蹲着吧,我懒得送你过去。” 倾风惊道:“没人管我?” 陈冀指着自己气愤道:“你师父我都压在这里,何必再分出心神管你?你早点过去,别劳人催。” 倾风:“……”这京城的刑妖司做事可真有意思。 院内春花无声飘落,黑云推风而走,阴沉了半日的天又泄出一道金光。 等人全部退去,原本清丽幽美的景致,因陷于萧索的岑寂。 白泽走出大门,站在回廊上看远处花影重叠。 不知去了哪里的林别叙这才出现,沿着长阶大步走来,近时抬手朝他一礼,笑着从他身边走过。 白泽问:“你不是不想管刑妖司的事?” 林别叙温声道:“我只说不管与我无关的事。” 他坐到屋外檐下摆着的棋盘边上,抬手抓起一把木盒里的黑子,黑色的棋子哗哗从他手心滚落,最后只剩一枚被他捏在指尖。 他扫了眼案上的残局,一手把玩着棋子,思忖着却没落子。 白泽问:“何故激她?” “我只是不想她就这样离开。”林别叙仰起头,看着白泽笑了一声,“您不必这样看我,我也不知她是不是剑主。我只是在她身上看见了一份气机。” 白泽:“什么气机?” “同您当初看见我时一样,一道杀机。我也很好奇,人族如今还有何人能够杀我?”林别叙指尖一松,棋子掉了回去。他悠然笑道:“当日您不杀我,今日我也为您留这生机。” 白泽微微皱眉,眸光轻闪,面露沉思。 林别叙起身,宽长的衣袖拂乱了桌上的棋局,他直接从盘上拿起一子,递到白泽手里:“而今天机不可再窥,先生,希望您这次,不要赌错。” 说完再次躬身行礼,转身离开。 · 西北狱寥无人烟,路边也无标识,只有郁郁葱葱的草木与蜿蜒多岔的小道。倾风在山里逛了两圈,险些迷路,才找到地方。 刑妖司掌刑的师叔已送来公文,讲明原委。倾风报出自己姓名,核对无误,狱卒便提笔在纸上画勾,让她在外稍等。 年轻狱卒先进去巡视了一圈,将最靠近门口的那间门干燥牢房清理出来,让倾风住在里面。 里头的小妖无聊得紧,难得来了个新客,还是个人,觉也不睡了,爬起来瞻仰风采。 于是倾风一过转角,就看见一排排脑袋从牢门的缝隙里伸出来,有些还变回了原型,姿态各异地朝入口方向挥动四肢。 尤其是她房间门正对面关着的那只牛妖,眼睛睁得浑圆,瞳孔墨黑,被日光一反,比烛火还亮。耳朵上一对金饰随着脑袋转动跟着轻晃,见倾风看向自己,扯起嘴角露出个阴恻恻的恐吓笑容。 刑妖司的牢门做得一向不坚固,关押这群妖族主要靠的是锁住手脚的精铁。 那链铐深深凿入地底,长度恰好够在一室之内活动,所以就算半边身体能伸出牢门,也逃不出去。 若有谁将木门砸坏了,链子就缩短一截。敢蓄意闹事的,就押到天敌的牢狱里蹲坐两日。 看这帮妖龇牙咧嘴的很是凶恶,但从锁链判断,刑妖司的管教颇具成效,都很乖觉。 狱卒用木棍敲了敲牢门,好意劝告:“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听见有几只小妖掐着嗓子尖笑,觉得自己这番良心真是白费,索性白眼一掀任他们找死,改口道:“好自为之吧你们。” 他拉开牢门请倾风进去,上了个锁就离开了。想来倾风对牢狱里的规矩该轻车熟路,不必他多说。 倾风听着耳边仿佛一万只蚊虫同时振翅的噪音,才想起那只聒噪的狐狸来。如今也算同病相怜,勉强能体会到丁点他鬼哭狼嚎下的可怜,便走到牢门前,问了句:“这里有狐狸吗?” “有啊。”一妖接话道,“我们这里要什么小妖没有?现在没有,过几天不定也要有了。” 许是那微波荡漾似的腔调原因,倾风听着,总觉得这话味道怪怪的,不知那小妖进来前做的是什么营生。 她猜就狐狸那狗脾气,同这帮举止轻浮的流氓小妖关在一块儿铁定不好受,不定每日气得抓狂,把一身狐狸毛都给拔秃了,好声叫道:“狐狸,出个声儿。” 一妖娆女声不耐地回了句:“喊我做什么?你又不带我出去。” 倾风静了下,问:“没有男狐狸吗?” 对面的牛妖当即大叫道:“你来刑妖司的牢里找男狐狸精啊?!” 牢狱四面顿时响起阵阵嘘声,都觉得这次关进来的人族好不老实。 倾风:“……?” 她说:“我只认识男狐狸。他是一只三尾……现在不知几条尾巴的小狐狸。去年秋天进来的。” “不知道,没见过。”牛妖见吓不到人,觉得没趣,一身软骨头似地躺回地上,翘起只腿抠着脚道,“可能放出去了,这牢里都是新妖,没几个旧妖。” 这时间门早不早晚不晚的,即睡不着觉又不放饭吃,除了谈天没别的事能做。 “那你们新妖都知道些什么?”倾风一脚踩在横栏上,问,“京城有什么新奇的故事?你们对刑妖司的人有多少了解?” “那可多了!”里头一只鸟妖翻身坐起,声音嘹亮,信手拈来,“京城数十年风云我如数家珍,你想听哪一段?” 陈冀要是知道自己徒弟第一次出远门,就是靠着一帮小妖道听途说来见世面,怕不是气得 倾风兴致勃勃道:“那你给我说说陈冀的往事!他回京城了!这人年轻时什么样?” “什么?陈冀回京城了?!” “定是来见他的老相好!” “哪个老相好?是李家那个幼女,还是如今已嫁做人妇的表妹?” “那些都是谣言!他二弟的小妹为他苦等十五年不嫁,与他才是真心相守,可惜命运弄人呐!” 倾风开心道:“说来,我都听听!” 倾风听他们讲陈冀年轻时的风流韵事,讲他如何仗剑江湖,月下饮酒,真是风花雪月,红尘美事,意境撩人。 听得正津津有味,那鸟妖说得口干舌燥,又换了个话题:“还有陈冀的那个徒弟,我一朋友曾在界南亲自被她抓过,同我讲过她的故事。他师徒不愧是师徒,皆是一往情深。” “怎么讲?我只听过她如何狠厉,界南的小妖听到她的威名都得夹着尾巴做人。不徇私情,只对金银深情。” “这你们都不知道?她要不是痛失所爱,怎会甘心苦留界南?” 倾风:“……”我当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原来全都是假的。 她恍然惊醒,有种美梦破碎的失意。 本来还想出去后问问陈冀,好悬没开这口,不然得被一棍棒敲死。 也不知那鸟妖是从哪个话本里听来的故事,倾风全当那人是与自己同名,听到后面也觉得有趣,将那说书的鸟妖名字记住了,等出去找陈冀告状。 狱里不停吵闹,一直到晚间门,季酌泉来给她送饭。 季酌泉一露面,不消一个眼神,满室都静了。当年倾风在界南的威名也不过如此, 季酌泉手里提着一个饭盒,开了倾风牢舍的锁,将东西提进来:“陈师叔让我来给你送饭。” 倾风顿时感动,知道陈冀今早是嘴硬心软,终归还是放心不下,便请对方带话:“让我师父……” 饭盒打开,上面一盘豆腐、一盘青菜。 她把盖子关了回去,说:“下次不必再送了。” 季酌泉失笑道:“他让你在狱里多加反省。学学清心寡欲。” 倾风这次收获颇丰:“我回去就同他说我反省后的感悟。多关我两日也行。” 季酌泉静了静,努力抿着唇角,稳住表情:“陈师叔还是忧心你的,下午一直在殿前磨剑。那继焰剑的地火把石阶都给烧黑了。多关两日,你受得了,刑妖司的人可能受不了。” 倾风:“……” 她批评道:“太不懂事了。” 季酌泉又拿出三相镜:“先生说,这罗盘还是你自己放着吧。” 倾风虽用不了这法宝,可毕竟是珍贵东西,当即塞回自己后腰。 季酌泉没别的事,提起饭盒起身离开,门也懒得锁了,随手虚掩了下。 等人走后,又是一阵漫长的静默,才有小妖开口询问:“你怎么认识她啊?” 第26章 剑出山河 倾风拌着碗里的白菜跟豆腐,知道陈冀是故意挤兑她先前说的那句“活个清白”。这一清二白的嘴里吃着实在寡淡,只能指着这帮小妖满嘴的荒唐胡话添个味儿。 “季酌泉怎么了?” 小妖战战兢兢道:“她身上那么重的血煞之气你感觉不到?” 倾风只觉得季酌泉这人有股说不出邪性,刑妖司其余弟子皆对她退避分,倒不是因为讨厌冷落,而是怀有某种刻入骨髓的恐惧。 可因没什么见识,实在不懂这里头的弯弯绕绕,迷惘道:“她是妖?” “什么妖,她是人!” 对面的牛妖从墙角小心挪出来,停在黑暗中,对季酌泉方才站过的地方都忌惮万分,不敢靠近。 “她先辈或许有妖的血脉,不过主要还是人。传闻她资质上佳,幼时显慧。十五年前那场大劫,龙脉动荡,她父亲动用什么禁术,操纵她的身体借了山河剑的一缕剑意,再次封断龙脉。随后她平白得了几十年的功力,可身上也有了屠龙的血煞之气,受天道摒弃,只能跟在白泽身边借国运遮蔽气机,才好歹活到现在。” 倾风听着这玄幻波折的剧情,对这帮人嘴里的话半字都不敢再信:“又是你们胡诌的?” “什么胡诌!所有人都知道啊!”牛妖虽谎话说过不少,可最不满别人质疑他难得的真话,“与季酌泉走得近的人,也容易受到那血煞之气的影响,遭天道针对,变得倒霉。你方才跟她说了那么多话,自己小心些吧!” 倾风扒了个口饭,问:“那她的父亲呢?” 里头的小妖飞速接嘴:“这等禁术,自然是死了,焉能有命在?” 倾风吃着饭菜都泛苦了,换了个姿势,盘膝坐到一旁的床榻上。 牛妖说着来了兴致:“可惜已经有一道剑鞘了,她失了这名。” 倾风捧着碗,大惊小怪:“什么剑鞘?” “自然是社稷山河剑的剑鞘啊!”牛妖一双大眼在远处时不时闪动,他壮着胆子又往前走了一步,就是为了能叫倾风看见自己眼神中的蔑视,“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不是刑妖司的人吗?” 倾风无辜说:“这怪不得我,怪我师父。” 牛妖鄙夷:“你师父真没见识。” “确实。”倾风赞同了一句,又问,“山河剑还有剑鞘吗?长什么样?” 一众小妖哄笑起来。里头那只狐狸的声音最为尖细,笑声也最醒目,倾风光凭耳朵,都能听出她此刻前俯后仰的画面。 鸟妖说:“剑鞘指的是人!你以为当年龙脉出问题,只有妖境那边的龙头发了疯?龙尾处也有那些杀戮之气,不过是没那么严重罢了。是白泽先生将人境这边邪戾的妖力都封在了自己体内,人境才得这数百年的安生。所以白泽落得如今这般虚弱,还要常年闭关休眠。” 他被白泽关押在此,话里意思本是想说白泽活该,可真说出来时,又少不得几分唏嘘,更多是为同族大妖沦落至此的悲哀。 又恨人族不争气,连累白泽至此。更恨自己连不争气的人族都比不上,还被关到白泽眼皮底下。 心念急转间,忽然发了脾气,闭嘴不说了。 倾风饭都不想吃了,重新捧着碗走出来,靠在牢门边上,冲着走道深处追问:“然后呢?” 鸟妖冷哼道:“问他们去!” 倾风:“……?” 你们这群妖是真的喜怒无常! 这群小妖平日总要听刑妖司的人过来讲课,什么礼义廉耻听得耳朵生茧,难得遇到个一问不知的弟子,倒很愿意为她解惑。 牛妖干脆地将话题接了过去:“不过十五年前那场大劫,先生深受反噬,险些陨命,几乎控制不住山河剑中正浑厚的剑意。你人族一名弟子便主动表示愿意帮先生收敛这股妖力,不想竟真的成功。于是众人便称他作山河剑的剑鞘。” 倾风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 牛妖继续道:“说出那人的名字你定然听过,只不过是其中隐情比较曲折而已。他就是谢绝尘!” 倾风埋头吃了两口饭,没有吭声。 牛妖:“……” 牢里蚊子挺多的,倾风抬手在半空挥打了下。 牛妖:“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他没见过这么愚钝的学生! 倾风无知但不惭愧,顶着厚颜承认道:“我是浅见寡闻。” “那他哥你肯定知道。十五年前,他留下一句‘天道在妖境’,就跟着妖王叛离人族了。”牛妖酸道,“真是,怎么不带我一起走?!” 倾风看了眼手里的空碗,第一次觉得自己过于不学无术,不好意思地道:“唉,没听说过啊。” 牛妖一口气上不来,崩溃道:“他哥就是陈冀的结拜兄弟!陈冀你总知道吧?!” “知道知道,陈冀嘛!”倾风也舒了口气,算了下二人之间的关系,“这么说来,谢绝尘其实算是陈冀的半个弟弟?” 牛妖无力摆手:“是。”再不敢提多余的人。 鸟妖忍不住,又出声补充:“谢绝尘就是为了恳请白泽留他兄长一命,所以才自愿做这剑鞘。并全族从京师搬迁,再不过问刑妖司事宜。” 倾风问:“你怎么知道?” 鸟妖骄傲道:“废话,我趴人家床底下听的,不然我能进这刑妖司?” 倾风一时都接不住他这话,放下碗筷,细想一下谢氏当年的变故,一夜间天地翻转,怕也是诸多无奈,苦不堪言。感慨了句:“可怜。” 鸟妖激动:“可怜什么!他谢家如今是江南首富之家,他家中写字用的都是金子!银钱几辈子也花不完!” 倾风也是震惊:“什么!” 紧跟着妒火中烧,恨其不争道:“陈冀啊陈冀!怎么就你混得这般落魄,你自己看看!怎么回事!” 众妖不懂她为何忽然心防大破,只以为这人族心性躁急,见不得他人富贵,连最基本的物欲都不能克制,难怪关进西北狱来。 牛妖语重心长地敲打她说:“你还想着钱呢?人家的钱又不是你的钱。你不如想想同季酌泉扯上关系,自己小命会不会遭她连累吧。” 倾风右手撑着木柱,缓缓抬起头:“季酌泉?” 她看着这帮无忧无虑的小妖,沉吟了声,说:“比起她,其实你们更应该怕我才对。” 众妖再次哄笑,嘲她爱说大话:“你又是谁?别是被吓傻了吧?” “能叫爷爷我害怕的,至今还在娘胎里待着呢!” “大家都关在一个牢里,你不过是同那些狱卒关系好些而已,难道你敢进来打我吗?” “诶,臭丫头,还没问你叫什么?犯了什么事进来的?” 倾风等他们笑累了,声音小去,才好声答道:“我叫倾风。我就是陈冀的弟子,不然季酌泉怎会亲自来给我送饭?你们没听她方才提起继焰剑吗?” “哈哈哈——” 空气里的笑声还在回荡,从最开始的清亮,逐渐变得生硬。最后戛然而止。 本就潮湿的牢狱忽然更显阴凉,有股寒气从脚底窜起,顺着脊背酥麻爬升。 倾风抬起手指,在牢门上轻轻一推。 未关紧的木门摩擦着发出“嘎吱”的声音,连带着挂在上面的铁锁也晃动着作响。 “呵。” 倾风低笑了声,抬步走出大牢。 齐整的倒抽冷气声。 紧跟着是足以震动山脉的尖叫。 鸟妖跟牛妖吼得堪称凄厉,大牢的屋顶要快被声浪掀塌下来。 “救命啊!救命!” “你别过来!!” “你刑妖司好生可恶!岂能如此!!” “狱卒——狱卒——!有人越狱!” 第27章 剑出山河 白泽本是想将倾风关个五六天,等他将外间门的琐事都处理好,再把人放出来。以免倾风与赵氏的人打上照面,又起什么冲突。 可是他师徒二人所过之处皆是鸡飞狗跳。西北狱的惨叫声甚至连主峰的弟子都隐有听闻。知道的是罚倾风入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刑妖司新出了什么酷刑。 再加上与赵宽为的对峙是在英魂殿诸多弟子眼前发生的,消息传得半真半假,二人又相继消失,各式荒唐揣测便甚嚣尘上。 于是只关两天就下令说要放人出来。 狱卒获知此事甚感遗憾。 自打倾风来了之后,小妖们上课变得尤为积极。由于白天夜里地不敢睡觉,精神萎靡,每日见了他也再无抱怨挑剔,多是殷勤讨好,抹两把虚假的眼泪,求他再三确保倾风不会趁着他们休息拿走他们身上值钱的东西。 玩笑话,陈冀弟子哪可能是那样的人? 他们以己度人,才这般惶惶不安。 被狱卒告知可以出去时,倾风也颇有些意犹未尽。 鸟妖的杂剧话本还没讲完,牛妖的人物故事也没抖落干净,再不济,听这帮小妖讲他们如何入狱的故事都下饭得很。 只是偶尔有些吵闹,叫得她耳朵疼。 等从山脚的牢狱走出来,被干燥清爽的日头一晒,才发觉那山牢里湿气浓重,阴潮发寒,还是外边的空气更好。 高柳低垂,白鸟悠悠。 倾风沿着修葺出的石子小路往前走,拐过弯来,瞥见路边站着一道清瘦的人影,新鲜道:“竟有人来接我。” 随即又张头张脑地四望:“居然不是我师父。” 林别叙两手负后微低下头,似真似假地伤心道:“叫你失望了。” 倾风见他两袖空空不像是来接人出狱的样子,可肩头又被晨露沾湿,分明在树下雾中等了自己许久,一时有点弄不懂林别叙此行的目的。 这人看着目光清透眉眼温润,有一张极好骗人的脸,偏偏肚中肠子有千百转,倾风被他唬了好几次,而今就是被咬过十次的农夫又见到那条蛇,不免谨小慎微。 林别叙在料峭春风里岿然站着,任由她不加掩饰地打量,许久后,如苍翠幼松一般被风吹得有些憔然,才摆了摆衣袖,伸出一只手,诚恳地道:“我来给你送样东西。” 他手心里的是一片银白色的碎片,外形不规则,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天光一照,还会盈盈闪烁,似有星河光彩流动,很是玄妙。 林别叙介绍道:“这是白泽的妖力,你留着吧。能帮你调用万生三相镜。” “先生给我的?”倾风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嘀咕道,“虽说先生如今妖力每况日下,还是能拿出这种好东西。瑞兽白泽果然命厚。” 林别叙瞅了她一眼,没说话。 倾风握在掌心,用各种方法驱动了下,没发觉有什么奇妙的地方,但既然是白泽妖力凝结的碎片,想来是很厉害的宝物。 她心思转了一圈,刚张开嘴,就被林别叙抢白道:“你要是敢把它卖了。” 倾风这骨头就硬起来了,尤其是在牢狱里吹了几日冷风后,跟着沾染了小妖们无法无天的痞气:“怎么?” 林别叙缓缓吐字:“我就让先生,从你师父往后的薪俸里扣。” 倾风愣了下,惊道:“……先生怎么能同我一般无赖呢?” 林别叙却是不与她争这道理,笑了一下,转身往出山的方向去。 山间门野草疯长,还未来得及清理,从两岸一茬茬地歪倒在小径中间门,叶尖沉重的露水将泥地打得湿润,他一双白色的鞋从草木中穿行而过,竟都没脏。 倾风在里头住的两天都没沐浴,身上沾了不少灰。进去时衣服穿的是深色,如今袖口和后背蹭了一大片灰白,脸也不大干净。 她看不惯林别叙一身清贵地站在她身边。故意落后两步,抹了把脸,趁他不备抬手去搭他的肩膀。 她自觉这个动作该是敏捷而隐蔽的,可手还没够上对方簇新柔软的衣料,林别叙就跟脑袋后边长眼睛似的转过了头,一把抓住她的手。 眸中带笑,似是看她胡闹,戏谑的话倒是很不客气:“你还没出来,我已经闻见你身上的味道了。” “怎么可能。”倾风悻悻收回手,在衣服上胡乱擦了擦,越过他走到前面。 陈冀终归还是来接她了的,不过是矜持了些,站在回主峰的山道口。 他手里拿着把扎成捆的繁茂枝叶,足有扫帚那么大——一时没找到柚子叶,不知是从哪里薅来的东西——等倾风刚一走近,就往她身上猛抽。 不像是给倾风去晦气,更像是要把自己徒弟整个给去了。 不远处还站了几个中年男人,先前在殿上粗粗见过一面,不认识叫什么,想来是陈冀的旧友。 倾风朝几人行礼道好。陈冀围着她转了一圈,从头到尾拍扫了遍,觉得差不多了,催促说:“我给你烧了两桶热水,赶紧回去洗个澡,随后陪我去见先生。” 他见林别叙从后面跟了上来,文质彬彬,似竹似玉,浑身都写着君子之风。对比起来倾风的野性就像一棵歪脖子树,补了一句:“多与师侄学习讨教,懂了吗?” 倾风没理,又朝几位长辈欠身行礼,才态度尊敬地离开。 中年男人一时欣慰一时惋惜,望着倾风的背影,将罪责都抛到一个人身上:“真是一歪歪一门。本该是多乖巧的女郎,也被你教的这般性情狂妄。陈冀,你真是造了大孽。” 陈冀举起手里的树枝就往他那边丢去,心说关他什么事?自教导倾风以来,他念叨的从来都是恭谦礼让,清心寡欲。 倾风能长成这样,那都是她自己的天赋! · 走出西北峰,山道拓宽,地势趋缓,视野也骤然开阔起来。 林别叙要往另外一面去,倾风鬼使神差地叫了他一声:“你去哪儿?” 林别叙说:“我去找季师妹,请她帮忙持剑大会的事。” “季酌泉?”倾风转道跟上他步子,“那我也去。” 林别叙好笑道:“你就那么不想见先生?” 倾风说:“没有的事,我不过是对她更为好奇。带个路吧。” 季酌泉在不远处的一座僻静凉亭里。 往常没事的时候,她就常坐在那里,见到她的次数多了,这地方便没人来了。 她自己也不常清理入口的小道。细碎的春花覆在冬日未腐的残叶上,厚重地铺了一路,没有脚印踩踏的痕迹,倒是有一种别样的生动意境。 见倾风跟着一同出现,季酌泉沉声说了句:“没人告诉过你,少同我待在一起吗?” 倾风灵巧一跃直接跳上台阶,紧跟着大摇大摆地在凉亭长椅上坐了下来,身形往后一靠,不以为意地反问:“你觉得我像是会听话的人吗?” 季酌泉看看她,又看看林别叙,不解挑眉。 林别叙装作意会不了,往前走了两步,在亭边眺望群山。 倾风不急着走,招手示意季酌泉在对面坐下,意志盎然地询问道:“听那群小妖说,你身上有一道屠龙的煞气,还比别人多出几十年功力。那你剑法超然啊,为何至今拔不出剑?” 季酌泉起初听着还面无表情,等她问到最后一句,只剩满脸困惑。 “你觉得屠龙的人能做剑主吗?” 倾风理所当然道:“可是剑主都屠过龙吧?” 季酌泉哽了下,没遇到有人是从这角度思考问题的,犹疑道:“所以剑主屠完龙都死了?” 林别叙笑出声来,引得二人一齐看去。 他的声音怎么听都觉得有点嘲弄。 “是啊。山河剑的剑主是天道垂青之人,少元山龙脉是天道庇佑之灵。偏偏天道选出的人杰次次都想斩杀龙脉,或许这也是多年不出剑主的原因吧。全是逆子。” 倾风随口便是一句:“合该是天道的不对。这玩意儿说得玄乎,谁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意思?劳门子垂青不垂青的也很难说,许就是看运气呢?” 季酌泉站在这二人中间门,一耳朵一句大逆不道的话,直接变了脸色:“你们真是什么都敢骂。不要再说了。” 倾风心道这算什么,她还见过一只更会骂的狐狸。 亭内三人都沉默下来,配着周遭宁静闲雅的风景,有种悠然的舒适。 季酌泉却不敢与倾风在一起多待,站了会儿,主动说:“我走了。” “我走吧。”倾风止住她道,“我还要去见先生。你们慢聊。” 她直接一手撑着椅背翻过了围栏,落在亭子外面。刚走两步又折回来,侧身虚倚着栏杆,婉转纠结了那么久,终于问出真正想说的话:“林别叙,你知不知道,我师父这次回京,求先生做的事情是什么?” 林别叙转过身,不怀好意地说:“无论年龄还是辈分,我都确实比你大一些,你老老实实叫我一声师兄,我倒是可以告诉你。” 季酌泉呆愣地重复了一遍:“师兄?” 林别叙朝她颔首回应:“不是你,季师妹。” 季酌泉瞥一眼倾风,下意识道:“可她不是我们刑妖司的人啊?” 倾风正要黑脸,闻言才反应过来,笑着附和道:“不错。你本就不是我师兄。” 林别叙正了正神色,也有迟疑,思忖片刻,还是说:“罢了,我今日送你一个答案。” 他说:“陈师叔想要先生十五年的气运。” 倾风说:“气运?” “当年陈师叔去界南之后,先生曾允诺过他,可以为他积攒十五年的气运,帮他弥补‘蜉蝣’所损耗的光阴。”林别叙说,“白泽是应人族国运而生的瑞兽,先生的气运就是衍生的国运,也就是他的妖力。当年师叔不忍先生再多消损,便婉拒了,而今想要救你,唯有这一个办法。” 倾风扯动嘴角,却笑容僵硬,索性不伪装了,自嘲道:“纵是给我,也不过是苟且因循罢了。十五年国运又如何?六万蜉蝣都不过叫我多活十几年而已。” 她得到这答案,好像心头石块落了地,有些空荡荡的,又有些轻快。舒了口气,洒脱地走了,边走又边笑陈冀:“石头落水还能听个响呢,平白做那么多不值得的事情。满头白发了都想不明白,真是个糊涂人。” 她循着苍翠簇拥中的山道缓步向下,行至半路,看见一片平削似的浅绿水潭。 水面映着游鱼的虚影,映着错杂的枝叶,映着尽头处停落的几只野鸟。 倾风盘腿坐在岸边,腰背微松,垂眸看着波澜不止的水面。 就这样从早晨到晌午,又从晌午到傍晚。 流云来又走,聚又散。 树叶摇又落,生又长。 直到彤云四垂,天已薄暮。 倾风才从石化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抬起头,撑着膝盖起身。 她想回界南了。 上京再繁华,她还是喜欢界南的土。 · 等倾风收拾好形容,来到后山见白泽,陈冀已经在屋里。 二人不知谈了多久的话,倾风敲门进去时,里头正寂静无声。 陈冀见她现在才出现,穿的还是一身便宜的旧衣裳,头发也只随意地束在脑后,本该是要生气的,这回脸上却什么神色都没有,淡淡说了句:“来啦。” 让她过来,沏好一杯茶,放在托盘上,交到她手里。 “去给先生敬杯茶。” 倾风两手接过,看着眼前的那杯浊水,感觉手腕重得托不住东西。低头说了句:“师父,我想回界南了。” 陈冀眼眶瞬间门红了,身形都震颤了一下,却凶狠骂道:“你给我闭嘴!去给先生敬茶!” 倾风抬步走到白泽身前,不屈身,不弯腰,又说了一句:“我屋前的花草都没人浇水,出来太久了,师父。” 陈冀气得发抖,又痛得剐心,按住她的左肩,五指紧紧扣住,死死压下她的背,嘶哑地同白泽道:“她不懂事,先生不要与她计较。” 又说:“请先生喝茶。” 倾风弯着腰,手指捏紧托盘,仍是因角力不停颤抖,带着盘中杯盏一同震颤。 白泽见二人如此,叹道:“何苦呢?” 陈冀放软了语气,已是可怜哀求道:“当是师父求你。” “就算今日先生救我,我又得数年苟活,可这数年里我要战战兢兢不知所措。”倾风的声音也飘,仿佛落不到实处,怕用力些就伤到身后的人。 可还是咬着牙,坚定地道:“蜉蝣不知日月,无畏光阴转逝,可人存于世数十载,只闻贪生而怕死,不曾听过因畏死,而畏生的。” 倾风闭上眼,挂在长睫上的液体垂直落到茶水里,用沙哑的声音,残忍地、一字一句地道:“师父,这命太贵了,我活不起。” 第28章 剑出山河 这话从界南一直忍到现在,伤到陈冀之前,也曾伤过倾风自己无数次。 她想过表述得再委婉些、含蓄些,挑一个更恰当的时间,风轻云淡地同他道:“师父,‘花发多风雨,人生足离别’,尘世众生皆是如此,你不必替我难过。” 可结果既是注定,不如还是说得直白。 每一次演练的画面里,陈冀的脸都是空白。就是现在,倾风也不敢转头去看他的眼睛。 白泽抬手接过了托盘,放到一侧的桌案上。 屋内变得很静很静。 陈冀紊乱的呼吸;右脚往前迈了一小步,鞋底与地面拖沓发出的摩擦;低下头,靠在倾风耳边,欲言又止的一个屏息…… 无数细碎的声音都切转成了漂流的画面。 从高空的浮云到飞滚的沙砾,从殿前的空阶到案上的烛火。天长地阔,倾风在那些零碎的剪影中摇摇荡荡,等着陈冀将酝酿的话说出口。 最后终是什么也没说。 扼在她肩上的力道却是渐渐松了,随着身后那人后退而远离。 倾风不敢抬头,只从余光里捕捉到陈冀的一抹衣角,和他死死攥紧,又无力松开的左手。 直到走出房门,陈冀也未再与她说一句话。 下山的时候,陈冀走得很快。倾风小跑着跟在他身后不敢叫他,中途见他不是往木屋的方向去,便停了下来,留他一个人冷静。 她独自在原地站了会儿,环顾四周,第一次觉得刑妖司小,六座山峰连成一块儿,也没什么地方好去。 天色已陷入昏暗,头顶残月如钩,主道两侧的石灯相继被挑亮,映照出林间的深深树影。 妖力点的火带着一种幽微的青绿,如同夏日草丛里出没的萤虫,又好似星光遍洒在春日的绿湖。 倾风坐在石阶上,看着对面山道上盘旋蜿蜒的光线,听见不远处弟子嬉笑打闹的声音,思绪放空,不由飘到九重天上,想着十几里地外的上京此时是否应该是花灯满城,热闹非凡。第一次对京师有了兴趣。 不知道什么时候回界南,也不知还有多久的人世路,既然难得来一趟,离开前见识一番也是好的。 倾风从怀里摸出钱袋,掂量着数了数里面的铜钱,打算明晚去京城逛一逛,顺道给师父买几件衣服。 刚揣回怀里,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穿云裂石的气势,在高处呼喊她的名字: “陈——倾——风!” 倾风陡然一个激灵,回过头。果不其然正是那只愚蠢的狐狸,他大吼着从远处冲撞过来,嘹亮高亢的声音彻底打破了今夜的沉静。 “陈倾风你果然来了!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你知道我为了寄出那封信费了多大的工夫!陈倾风你好没良心!” 下坡的路太抖,狐狸冲过了头,急停时差点滚下去。 “哎哟”惨叫了声,四肢并用地扒住石阶,稳住身形才回来找倾风。 倾风此时已经没了与他插科打诨的心,伸手拉了他一把,应付地说道:“你还在啊?” “你这是什么态度!他乡遇故知,不该是件幸事吗?!”狐狸一屁股坐下,开口便是诉苦,“你不知道我在刑妖司过得有多苦!” 倾风见他身上穿着整洁的儒服,皮肤比起在界南时的风吹雨打还白嫩了两分。该是过得很滋润才对,哪里称得上吃苦? 这狐狸天生便有着滑稽的本事,他一来,倾风的心情被抬得不上不下的,笑也不是忧也不是。听他要开始不着边际地瞎扯,说了一句:“狐狸,看来你这妖确实挺不识滋味的。” 狐狸说:“什么意思?” 倾风含糊道:“夸你呢。” 她站起身,往山下走去。狐狸也跟着站起来。 “陈冀居然放你出界南了。” 狐狸做事虽不靠谱,脑子也不灵光,但知道的东西着实多。一听说她来了刑妖司,就知是为了做什么。 不过追着她前后左右打量了一番,只摸着下巴奇怪道:“没看出什么变化啊。” 倾风随手折了枝路边的野花,说:“你想有什么变化?” “脸色红润,法力大增之类的!”狐狸在她身边跑来跑去,“我还想你也分我两年气运,我的第四条尾巴快修出来了。” 倾风说:“你别修了。我喜欢你一条尾巴的样子。” “滚滚滚!”狐狸气得炸毛,“你这人嘴里没一句好听的话!” 他把倾风手里那朵嫩黄色的花抢了过去,插到路边的石灯上,又很没骨气地跟上来,续问:“陈冀带你来刑妖司,不就是想让白泽给你续命吗?是白泽不愿意,还是你脑子犯轴,连这样的好事都不要?” 他说的是问句,不过自己早有了答案,一腔怒其不争的语气道:“以我的经验来看,白泽不是出尔反尔的人。所以你着实病得不轻!” 他甩着袖子,长吁短叹:“那我的两年气运也没着落啦!” 倾风不想再提,陈冀现在还被她气得七窍生烟,不知躲在哪里伤怀,换了话题问:“你一直留在刑妖司做什么?” “你以为是我想留吗?我怎么知道你们先生到底要做什么,非把我留下来。让我在他院里洒扫,跟他念书,还不给工钱!”狐狸顿时泄气,蔫头耷脑地说,“我的先祖九尾狐,曾经就是第一代白泽的随侍,跟着他授业传道。唉,好命苦啊,怎么到了我这儿,还是得做白泽的手下。我一点儿都不想念书!” 倾风惊道:“你祖上原来还是个文化人啊?” 狐狸难得在她脸上见到这种被震慑的表情,当即得意起来:“这有什么?你瞧我这么聪明,也该知道我祖上是大人物!” “难怪你能读懂万生三相镜背面的密文。”倾风对他刮目相看,“蠢狐狸,原来你不光会说大话啊。” 狐狸撇撇嘴,表情复杂道:“你究竟是在损我还是在夸我?不是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你的嘴怎么还是那么不留情?” “就算我要死了——”倾风冷笑一声,“拔光你狐狸毛的时间还是有的!” 狐狸见她真的要来抓,立马尖叫着逃开。 一狐一人沿着山道飞驰而下。 狐狸听着逼近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发现倾风袖子都挽起来了,一副誓不罢休的架势。霎时头皮发麻,三魂七魄吓丢了一半。 他喊道:“要不是林别叙说你一个人在这里伤心,我才不来找你呢!” 倾风笑说:“那你去找他赔你的狐狸毛!” 狐狸闹不清她是不是当真:“等等!你等等!你不要吓我!我是开玩笑的!” 倾风一路追着他翻了座山,回到自己木屋附近,才停了玩闹,放下袖子道:“我要回家了。” 狐狸累得精疲力竭,发觉倾风果然是在戏耍他,气得跳脚,见她真的要回去了,又好奇道:“你住在这儿啊?” 倾风出了身汗,觉得这狐狸的反应着实好笑,积沉的惆怅随着汗水疏解了大半,不再逗他,径直往后院去,提了两个桶过去打水。 狐狸在外头徘徊不定,转了好几圈,还是小心翼翼地进来。 一只脚轻踩在院门内,另外一只脚朝着山道,潜身缩首,做足了逃跑的准备。 他转着脑袋看了一圈,评价说:“好寒酸的院子,什么都没有!” 倾风从墙后转出来,狐狸吓得赶紧后跳。她斜了一眼,弯腰抱起木柴,进后厨烧火。 狐狸缓过气来,胆子又大了,跃跃欲试地走进院门,扯着嗓子喊话道:“陈倾风,要我说,自私是万物本性,人之常情,何况你跟陈冀在界南这么些年的功绩,白泽自己也愿意,拿他几年修为不算什么。你现在还可以反悔,回去找白泽说想要活命,顺道也分我一年!” 倾风洗完手出来,见狐狸踮着脚,一幅草木皆兵的模样,踢了下边上的矮凳,说:“坐吧。” 狐狸安心下来,过去抱着凳子坐下,嚷嚷道:“活着不好吗?陈倾风?” 倾风不知道怎么跟他讲这道理,因为光论活着这件事,她自己都说不准好还是不好。 从靠墙的竹筐里摸出个苹果,抬手抛给他。又捡起一个,在手里转了两圈,眼底带着几分迷蒙。 她背倚着墙,回忆着地同狐狸说: “你知道吗?我师父是不迷信的,也曾训斥那帮满口胡言的游方术士欺骗蒙昧的百姓。但是百姓信奉鬼神尚可说是寻图安心,如我们这般的修道之人,却是万万不能。可他还是为了我,听了江湖道士的鬼话,给我改风水,为我点灯求长生。还因此被你笑话过。” 狐狸张开嘴,瞥见倾风神色,又把喉咙里的话咽了回去,安静听她往下说。 她声音平静,说得轻描淡写,却藏着浓烈的不舍。 “他觉得我是陈氏的根,定然是有缘分,才会在冥冥之中,在我将死之时,遇到陈氏六万人的陨落之地,得以侥幸存活。 “其实我是无所谓能活多久,每次妖力侵蚀的时候都太疼了,就是当场死了也不会觉得遗憾,反倒是种解脱。可我不忍看我师父形单影只、孤身一人。我若走了,他怎么办?人总该有个念想吧?” 倾风笑了起来,欣慰道:“但是这次回京城,我发现他其实不需要我担心。他也有亲朋,有师友,有鸿鹄志向,有明朗前程。就算我走了,他也不会是一个人。” 狐狸不假思索道:“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他一时又说不清楚。 抓了抓头发,坚持道:“反正不一样!” 倾风冷静地道:“先生如今处境何其艰难,我师父当年都不肯要,我又怎么会要?他世事洞明,看淡生死,只是在我这里魔怔了而已。” “其实他也清楚我不会同意,不过是抱着一点侥幸,才带我来京城。” 倾风仰起头,靠在墙上,注视着被上翘瓦檐遮住的半片天,说:“算了。” 今日在小潭前,她对着满池波澜的水面,已经想明白了。 “算了吧。” 狐狸第一次词穷,翻空肚子也找不出该说的话来,只觉心里很不痛快。盯着手里的苹果,狠狠咬下一口,囫囵啃完半个,骂道:“那坏胚子说的果然没错!” “坏胚子?”倾风知道他说的是林别叙,觉得这称呼与那人贴切,可惜能看透林别叙本质家伙的太少,好奇道,“他说什么了?” “他说你们这些满嘴大义的人毛病都多!”狐狸豁然起身,将手里的果核往外一丢,暴躁道,“烦死了!我懒得管你!走了!” 第29章 剑出山河 等月过树梢,夜已近半,陈冀还是没回来。 今晚尤为燥热,倾风睡意全无,换完衣服,干脆躺在屋顶吹风。 不过今晚失眠难熬的似乎不止她一个。倾风耳朵微动,扭头朝着黑暗某处望去。 远处树叶一阵麦浪似的婆娑,由远及近。沁凉晚风里隐约荡出一股妖气,紧跟着黑影便从眼前倏忽蹿过。 倾风坐了起来,捏着手指活动关节。 刑妖司里有人作怪,本该是轮不到她出手的,只倒霉这贼遇上她今夜闲得发慌,爱管这闲事。 倾风翻身跳下屋顶,循着黑影追出小院。 几名年轻弟子穿着里衣也正匆匆赶来,远远见到她就喊:“站住!诶?那人逃哪里去了?我看见他过来了!” 倾风下意识朝他们瞥了一眼,觉得今夜来犯的可能不止一人,毕竟整个刑妖司被惊动了大半。 那贼人速度竟是极快,不过是这稍一错神的功夫,已经跑没了踪迹。 倾风顿时警醒,朝他方才躲藏的位置冲了过去。 刚刚靠近,就见长阶尽头涌现出一道火光,照得两侧石灯都在发红,浅绿色的妖火也随之膨胀了一倍。 赤焰直蹿三米多高,带着呼啸的热风,围绕着某个东西拧成一个旋涡,不过刚燃了一息就立即熄灭。 弟子中有一人高呼道:“哇——是袁明师兄!” 倾风急速赶去,视线下滑往地上一扫。 就见战场处的石砖上印有一道灼烧的黑痕,周遭空气也被燎得发热,可惜袁明没能凭这强横的妖力把人留下。 倾风脚步未停,视线飞转间,捕捉到袁明奔跑的身影,同他一道,沿着大殿的回廊往后方跑去。 那贼人像是不熟悉刑妖司的地形,仓惶间七拐八绕,走了不少冤路,最后逃到了大殿的后院,面前仅剩一堵高墙。 昏沉夜色中,黑衣人脚步稍顿,回头朝二人瞥了一眼,竟两手并用,跟壁虎似地直接爬上围墙。 袁明不擅长追击,本也不是灵便型的武者,跑到墙面前停了下来,准备笨拙地攀爬过去。 倾风已经跟上,纵身而起,单手在袁明肩上一撑,借势跃起两米,再往墙上一蹬,直接翻过那道围墙。身形飘逸如鸿雁,狂笑一声道:“我的!” “那可未必!” 对面屋顶上,皎皎月光轻笼下的人影抬手一挥,周身浮出一层与月色相似的银白光华。 他握紧手中长笛,从高空跳下,动作忽然变得如雷霆般迅急,几乎化为一道光,朝黑衣人杀去。 倾风差点以为要被柳望松捷足先登,幸好那黑衣人足够警觉,见状直接改了逃跑的方向,退出石道,混入两侧的树林。 柳望松冲势太快,不易拐弯,自然也不敢就这样追进昏暗的密林寻人,无奈扑了个空。 柳随月试图从侧面迂回过来围堵,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几人所站位置都有些偏僻,没有石灯的火光照耀,她远远只能瞧见一身白光的柳望松,高声问他:“人呢人呢!” 柳望松收回妖力,才回道说:“倾风去追了!在树林里,你拦上面我拦下面!” 他取出长笛,深吸一口气,吹出一曲。 树林里,倾风眼见着离那黑衣人仅剩一丈远,便是凭着晦暗的天色也能看清他闪避的姿势。 在后面仔细观察,才发现那人身形步伐都有些诡异。 身体似乎轻得像杨柳,只需足尖一点,整个人就如同风筝一样飘了过去。 可又不是轻功,因为他腰部明显没有发劲。 速度那般快,都只拂起一阵柔和的风。 林间叶片簌簌作响,全是被倾风冲撞出的动静。 倾风用足尖踢起一颗石子,右手顺势接住,脚步顿了下,正要朝那黑影人的方向掷去,柳望松的笛声恰巧隔着百多米远的距离传了过来。 带着妖力的乐声清亮得如同近在耳边,一刹那薅夺了周遭所有的杂音。 倾风四肢不受控制地僵住,被绊在原地,只能极缓慢地移动。而那黑影人却完全不受这股遗泽的影响。 倾风心中暗骂,立即驱动妖力遍走全身,平心静气,刨除杂念,才好歹摆脱那笛音的影响,可黑衣人也因此不见了踪迹。 她沿着黑影消失的方向继续向前,看见一间冷清的院子,院子外面栽了一排杨柳,才意识到自己来了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她顺手折了一根柳条,翻过围栏踏进院子,准备搜寻地上的足迹。忽然脚下一空,本该是地面的位置突兀出现一个坑洞,里头漆黑得望不见底。 这里居然还有个陷阱?! 倾风大惊,第一时间便抬脚往坑壁上蹬去,可那墙壁极为光滑,半分力也借不上。最后只来得及单手攀住土坑边缘,才稳着没掉下去。 倾风惊魂未定,听见一道极轻的脚步声从上方缓缓靠近,当下想也不想,用妖力绷紧柳条甩了出去,缠住对方的脚踝往下一扯。 那人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等——” 等倾风听出他的声音已经晚了,林别叙被一同拽进坑来。 他二人的心思真是如出一辙的单纯,自己倒霉怎么都得捎带一个。林别叙眼疾手快地抓住她肩膀,非带着她一起摔到坑底。 坑洞倒是不深,内壁垂直,像是一口干枯的井。 林别叙被垫在下面,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 倾风大感心虚,立即装作若无其事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尘,与他拉开距离。 月光从井口落下,虽比地面要暗,但二人习惯了黑夜的光色,倒是还能看清对方的大致轮廓。 林别叙用手肘支撑着坐起,靠在井壁上,仰头看着她,嘲弄道:“我本想拉你一把,你倒是狠心。” 倾风顾左右而言他:“还好这井不深,掉下来也无碍。” “呵。”林别叙低笑出声,指指自己的侧脸。 倾风心想他真是娇气,这一摔能摔出什么重伤来?一点小伤也要显摆。 扯下袖子想给他擦擦,凑近了他的脸,只看见两道红痕,甚至都算不上是伤。刚要开口讽刺他,林别叙眸光转动,将她往下一拽,左手护住她的头。 “轰”的一声闷响,又一个人摔了进来。 天下掉下来的新妹妹痛得嚎叫:“什么!怎么回事!” 发现来人是柳随月,林别叙一把将倾风推了开来。 倾风:“……”这人什么毛病啊? 倾风若无其事地起身,朝头:“又掉下来一个,得赶紧出去才行。再来两个可装不下。” 林别叙:“你想自己从这里出去,不大容易。” “就这?”倾风不屑,双手凝聚妖力,往墙壁上按去。 不料这口井玄妙得很,即借不上力,又坚硬无比。 还真是出不去。 柳随月听着二人自说自话,自己爬起来,生气道:“你们就没人关心我摔得怎么样吗?” 倾风扭头问:“怎么出去?” 林别叙单腿曲起,一手搭在膝盖上,头微微仰起,看着她不说话。 倾风奇道:“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林别叙悠悠地说:“这要看有没有人求我了。” 柳随月飞速道:“我求你!求求你别叙师兄!我想出去!” 林别叙侧过头看她,又用余光扫了眼倾风,用他一贯的温和语气,缓声道:“柳师妹,可是我不想告诉你啊。” 柳随月:“……” “??” “……” 大哥,你是什么意思啊? 倾风没料到他这般得寸进尺,对他这恶劣趣味深感荒谬:“我求你一句很值钱吗?” 林别叙笑说:“还行。” 柳随月再迟钝都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在二人之间来回看了几圈,猜他们是闹了什么别扭,刚想劝和,忽然听见外头有人喊:“三脚蛙!你人呢?” 她立马忘了这事儿,跳起来大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快点把我拉上去!” 第30章 剑出山河 柳望松循着声音找过来,从井口探过头查看,然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却不妨碍他蹲在井边奚落:“这你也能掉下去?三脚蛙,如今你出门不仅不带脑子,连眼睛也不带了吗?” 倾风跟林别叙都憋着没说话,沉默中释放出淡淡的杀气。柳随月被这暗流涌动的气场激得寒毛直立,多一刻也待不住。 得仰仗柳望松快些将她拉上去,是以不敢与他呛声,只意味深长地道:“阿财,你完了。” 柳望松见她平日的气焰都收敛了,惬意道:“三脚蛙,你也有倒霉的时候。等着吧!” 他从附近摘了的几根柳条,缠成一捆,抛到井下。 柳随月灰头土脸地出来,他便松开了手。柳随月赶紧接过柳条,抖了抖冲底下说:“上来吧。” 柳望松不明所以,问:“你干什么?” 紧跟着就见倾风动作矫健地爬了出来。 柳望松瞠目结舌,抬手指天道:“就算今日月黑风高,也不至于两个人掉进一口井吧?” 倾风在一旁认真蹭鞋底的泥,充耳不闻。 柳随月跟牵葫芦似的,又抖了抖柳条,说:“上来吧。” 柳望松不信邪道:“你装什么?我不信刑妖司还有第三个撞了脑袋的人!” 林别叙一只手攀住井壁,不冷不热地睨了他一眼,上岸后弯腰掸去衣摆上的泥土,丝毫不见窘迫。 柳望松:“……” 他蹲在地上,将手伸进井口试了试。 这不会是口妖井吧?有什么玄妙的吸引力? 柳望松一副见了鬼的表情问:“你三人是在里头避风吗?” 倾风一脸晦气,不想解释。 柳随月悄声绕到后方想踹他一脚,被柳望松机敏地躲了过去。 二人又疯咬到一块儿。 “三脚蛙,你恩将仇报啊!” “你不是好奇嘛?我请你下去看看!” “你再不讲道理我就重新把你丢下去。” “你当我怕你吗?!” 倾风旁观二人打闹,加上前几次粗浅的交谈,对柳望松的本性已有大致认识。只觉得他稚气未脱,脑子也不大灵光。 与林别叙在界南时假装的那个“柳望松”相比,虽都喜欢与妹妹吵闹,嘴上不得理也不饶人,但多了一分轻狂,少了一分沉稳,也没有林别叙那种履险如夷的明哲与淡定。换作是她,绝无可能认错。 脑海中刚冒出这个念头,便觉得五味杂陈。 一面觉得林别叙的演技其实也不怎么样,一面又觉得了解这个黑心肠的家伙哪里算什么好事? 柳望松跟小妹打闹到一边,发觉倾风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带着某种他说不出复杂意味,强烈到让人难以忽视。 他冲柳随月打了个手势,让她暂缓战局,忐忑地与她耳语道:“陈师叔的那个弟子为何一直在看我,她不会是喜欢我吧?我们也没见过几面,莫非一见钟情?” 柳随月一时震惊过度,忘了反应。 柳望松窥觑一眼,确认倾风还在偷看自己,一瞬不瞬,似深情脉脉,为难道:“界南民风如此开放吗?这般直白。我倒不是不喜欢她,可是这进展太快了。” 柳随月诧异于他的厚颜无耻,笑骂道:“你想多了,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说完立即拉着人告状道:“倾风,他说你爱慕他!先前还骂你走路不带眼睛不带脑子!” 柳望松连忙捂住她的嘴。 不提还好,一提倾风就想起之前那首曲子的仇来。眼尾上挑,眸光发凉,冲着他森然冷笑。 柳望松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忙反驳道:“没有没有,师妹莫听她挑唆!” 林别叙整理好仪容,才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在上面草草记录几笔。 柳望松怕妹妹再胡说,挟制着她靠过来,觍着脸问:“别叙师兄,今夜的考核算结束了吧?” 倾风问:“什么考核?” “持剑大会的报名考核啊。这等庄严肃重的大会,岂是什么人都能参加的?”柳望松被她问愣了,“不然你追出来做什么?” 倾风无言以对。真是瞎凑了个热闹。 林别叙没答,执笔在空中轻挥了下,示意柳随月转身,将她背上沾着的一个东西取了下来,夹进书册里。 那小人是用一块碎布剪裁而成,栩栩如生,有些像皮影,不过关节处并不是拼接。两面都写满了复杂的箓文。 倾风一看便了然,今夜的黑影就是这个纸皮做的傀儡。 柳随月见状忙抬手往背后摸去,惊道:“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在我身上?” 倾风说:“你不是追着黑影掉下来的吗?” “我是追着你跳下去的!”柳随月用手背擦了擦下巴上的泥,说到此事自觉得意,粲然笑道,“我跟着你一路来到这边,只看见一口井,料想你在里面,就跳进去找你了!” 倾风今夜听了好几句荒唐话,有种历遍沧桑的疲惫,眼下甚至起不了什么情绪波动。只是看这孩子双目明亮,神采灵动,本以为是个通达聪慧的人,没想到还真是个傻子。 柳随月见她面无表情,贴着她的肩膀开心道:“我师父说了,让我跟着你。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师父说,这是你师父欠他的,这叫父债子偿。” 倾风老气横秋地回了个字:“哦。” 天色已然不早,今夜骚动既然结束,四人边说边沿着来时的路回去。 柳随月同倾风讲解说:“刑妖司里有许多古怪的法宝,有些是先生做的,有些是住在山上的妖灵死后尸骨与山体同化出现的。那口井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那间门院子也近乎荒败了,不知是前辈以前留下的陷阱,还是近几年自然出现的法宝。你对这里不熟,尽量少往偏僻的地方去,见到陌生的东西也不要去碰。” 倾风心说你们刑妖司的问题可真多。 路过大殿时,正好撞上了从山上下来的袁明,对方身后还带着七八名弟子。 袁明衣服的右袖被火烧了一半,此时脱下外袍裹在皮肤上,遮挡手臂上的烫伤。 他半路追丢黑影后,就没再跟着他们,好像往另外一个方向跑了。 倾风问:“今夜一共有几个傀儡?” 林别叙说:“三个。” 柳随月两步跑上前,热情问道:“你们抓到了吗?” 袁明微一点头,随即又摇头,说:“快要追上时,季酌泉一剑斩了一个。斩完就走了。” “哇,真好!她的剑术那么厉害!”柳随月羡慕着,不免开始自怨自艾,“我就不一样了,干什么都只能靠运气,也就力气稍微大一点,学棍学了好几年都没学出什么名堂。唉,每回考核都得丢人,还有个特别笨的兄长,整日拖我后腿。” 柳望松:“什么!你骂自己就好了,不要总是捎带我!” 倾风拍肩安慰她,可说了两句想起她几乎是天道大运的遗泽,是纵然被自己抢了五十两,随意走在路上也能白捡一块金子的招财童子。剩下的话酸得说不出口。 她转头瞥一眼袁明,见到比自己更贫穷的人,心里才总归好一点。 袁明察觉到她欲言又止的眼神,不由心下发毛,冲她颔首示意。 林别叙注视着二人的无声交流,直白问:“你看他做什么?” 倾风面脱口而出:“那你看我做什么?” 柳随月条件反射地劝和:“诶你们别吵。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林别叙眼睫一阖,脸上装出几分黯然神色:“是倾风师妹讨厌我,一听我说话就针锋相对。” 柳随月便无声看着倾风。 真是六月飞雪还被踩得脏黑,倾风无意解释,摆手道:“我先回了。” · 等她回到木屋,陈冀也已经回来了。在院里点了盏灯,靠在门口等人。面容沉静,似是终于想通。 倾风松了口气,又不知该说什么,想到自己一身的泥,过去拿水桶。 陈冀抄起靠在墙边的竹杖,轻敲在她肩膀,让她止步。 倾风问:“怎么了?” 陈冀声音还有些发闷,问:“你去参加持剑大会的选拔了?” “我怎么知道他们是在做什么?冷不丁地放几个傀儡出来,顺道玩了一会儿。”倾风将他竹杖推开,按着肩膀道,“师父,你今日掐得我骨头都快碎了。” 陈冀吹胡子瞪眼:“活该!” 倾风笑了下,抬步往里面走去。 陈冀又沉闷地问:“你想执剑吗?” 倾风无所谓地道:“师父你希望我想,我就想。” 陈冀对她态度不满,拔高了声音:“你多想想,你若执剑,要做什么?” 倾风喊口号似地说:“杀进妖域!夺回失地。擒拿妖王,斩杀示众。” 陈冀摇头:“不够。” 倾风思忖了下,补充道:“肃清妖域,鞭尸妖王!” 陈冀见她敷衍,生气道:“不够!” “还不够?”倾风说,“再不够要累及无辜了吧?” “唉,算了算了。”陈冀捂着脑袋道,“你只会气得我头疼。指望你,真是塌了天了!” 倾风全无自觉,还嬉皮笑脸地讨嫌道:“老了是这样的。师父注意休息。” 第31章 剑出山河 翌日早晨,刑妖司便在大殿前张贴了一份布告,上面是昨夜通过考校的弟子名单。 之后几天还会陆续进行一些考核,以察验弟子的修为与应变。 倾风没去看,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摆在床头,随时可以回界南。来去倒是轻松,只有几件衣服。 陈冀却说:“急什么?多留两日,你也正好逛逛上京城。” 并给她丢了一袋银钱,让她去挥霍。 倾风受宠若惊,问:“师父,您发横财啦?” 陈冀气得额头青筋暴起:“我几时短过你吃喝?全是你自己败家!找你新认识的那几个朋友玩去,少在我面前碍眼!” 倾风被他挥着竹杖轰出院门,只能沿着山道往上闲逛,打算去找狐狸打发时间。 持剑大会召开在即,就那小狐狸最游手好闲。而且真离开京城,还是要提前同他打声招呼的,免得到时候他又写信到界南骂人。 早晨山顶雾气未散,桃李飞花如雪,溪岸山岩里环绕着虫鸣鸟叫。倾风在这秀丽春光中走到一半,远远听见了柳随月的声音。 柳望松跟柳随月虽不是同一个师父,但平日都在一起练武,今日师父们不在,二人坐在空地上偷懒。 柳随月抱着本书在柳望松面前抑扬顿挫地诵读,念两句,抬头问一声:“阿财,你觉得呢?你怎么不说话啊阿财?你是不是听不懂啊?” 柳望松神色哀怨地靠在一块石墩上,手中长笛焦躁地旋转,竟不还嘴。 倾风新奇道:“你是拿到他什么命门了?” 柳随月回头看她,面上一片喜气,比捡了金子那日还高兴。 “他昨夜用了大妖遗泽,往后三五天内,只要说话就会喉咙剧痛,只能做半个哑巴了!” 这大妖遗泽生在柳望松这样的话痨上……可真是堪比酷刑了。 柳望松被迫闭了口,手势却打得活灵活现,愤怒一指柳随月,再下滑点了点她的脚,最后比着自己的喉咙。 倾风惊然发现自己居然读懂了。 “他说如果不是你三脚……三足金蟾的威能,他不会领悟这种能毒哑他的大妖遗泽。” 柳望松从喉间挤出一个气音:“恨!” “你哼什么哼,谁让你比我愚钝?年长我几岁还没我领悟得早。这就叫天意!”柳随月叉腰笑道,“何况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自己本身就吵得跟鸟一样。如果我许愿几句就能灵验的话,我比先生还厉害了!” 柳望松觉得再待下去,自己得被气得短命,干脆武也不练了,提着衣摆转身就走。 柳随月不依不饶:“我要告诉你师父!你逃课!” 等望不见人影,又开始傻乐。 倾风疑惑已久,问她:“你为什么一直叫他阿财?” “因为他差点就真的叫阿财了!”柳随月手里卷着书本,说到此事不禁抬手掩住额头,“说来你可能不敢相信,我那个胸无点墨的父亲,脑子里除了财就是福,偏偏谁的话都不愿意听,笃定了要叫这个名字。好在我娘机敏,抱着我阿兄来见先生,顺势请先生给我哥起了个名字。” 她点着手指数道:“望松、随月、绝尘、虚游、酌泉……这些其实都是先生起的名字。” 倾风恍然。难怪听着觉得都有点相像。 “说来,不知你有没有见过张虚游。你刚来刑妖司的那日他还在,第二天就被他父亲抓回家去关起来了,想必如今正在家中哭天喊地呢。”柳随月一撇嘴,嫌弃地道,“也还好他不在,他是阿财的狐朋狗友,他们两人凑到一块儿,那真是蜂出并作、百鸟争鸣,耳朵都能给你震聋了。不过他有钱,且喜欢散财,下次他来,我介绍你们认识!” 柳随月走到石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囫囵喝了两口。 倾风听是白泽起的名字,多嘴问了一句:“他父亲为何要关他?” “因为他父亲不许他入刑妖司啊!他张家就他一根独苗,书香世家,习武只为防身,不为杀敌。”柳随月托着下巴道,“张虚游的父亲袭承獬豸的遗泽,能洞悉人性,明辨是非,而今是朝廷的吏部尚书。张虚游不仅名字是先生起的,连大妖遗泽也是先生亲自引耳鼠的妖力助他领悟的,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呢!” 领悟既定的大妖遗泽,岂是如此简单的事情?古往今来只有蜉蝣可以轻易做到,不过是赴死一击,已叫无数人眼红。 耳鼠虽不是什么大妖,可也是传自上古的异兽。想来白泽定然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倾风沉思道:“先生对他如此器重,此人得是何等资质?” “没有吧?不是的。”柳随月说,“张虚游自幼身体羸弱,幼时一场大病险些夭折。也是因为耳鼠的遗泽能御百毒、能愈旧疾,他才好生活到现在。要说天赋……嗓门大算吗?” 倾风:“……”你说呢? 柳随月一拍掌,又想起个优点来:“抗揍!” 倾风:“……” 柳随月见她一脸吃瘪说不出话,不由开心大笑道:“总不可能只因为他父亲是吏部尚书吧?反正先生的事情自有考量,与我等没有关系,管他呢。” 她才问:“你是来找我的吗?” 倾风当即就忘了狐狸,点头说:“我准备去上京逛逛,买点东西。” “啊?”柳随月朝兄长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可惜阿财哑了,就你我两个去,不大方便。” “这有什么不方便?”倾风抬抬下巴,“大不了你把棍子带去。动手我来。” 柳随月被她这悍匪一般的语气给震住了,眨着眼睛道:“什么呀!自然是不方便说价钱。没有阿财那张铁嘴,你去买些什么东西得花不少冤枉钱。你知道在京城,一块布料、一把剑,值多少银子吗?” 倾风一瞬间就与柳望松共情了。 人不能开口说话,得有多苦? 柳随月说:“唉,如果别叙师兄能陪我们去就好了。他能掐会算的,肯定没人能骗得了他。” 倾风心道白泽的遗泽还能这样滥用?不过并不动这心思,宁愿多花一点钱,也不想去求林别叙。免得再听见对方说什么“你来求我”、“师妹讨厌我”之类的昏话。烦得她脑壳疼。 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可以啊。” 柳随月吓得险些跳起来,提着口气叫道:“别叙师兄,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我一路光明正大地过来,听见你们在说我的名字,才出声打扰。”林别叙怀里抱着一叠书册,看模样刚从山下过来,对着倾风微微一笑,说,“倾风师妹想要游览上京,不如再多留一段时日。过几天有花宴、灯会、游湖,比现在热闹。既然难得来了京城,错过不是可惜?” 柳随月附和道:“是啊!不对,你要走了吗?” 倾风没吭声,只在他衣上鞋上都扫了一眼,见他今日穿的好似又是一身新衣服,蓝白色的衣袍衬得他气质清逸出尘,心底便冒出个陈冀似的小人骂他铺张。 “你在心底说我的坏话,我大概能猜到。”林别叙凑近了些,调侃道,“倾风师妹,倒也不是谁穿两个月衣服,都会蹭得破破烂烂。我既不上树也不爬屋,今日穿的就是旧衣裳。” 倾风“呲”了一声,觉得他是在挑衅。 柳随月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挤到二人中间,用手将他们隔开,觍着脸道:“不要吵架,以和为贵。” “我先去见先生,寻得空闲再带你逛上京。”林别叙用手指敲了敲书册示意,又诚恳地建议道,“不过我方才为你算了一卦,你今日最好不要下山。” 倾风:“你要这么说的话,我就非得下山!” 第32章 剑出山河 柳随月追在倾风身后,试图劝道:“别叙师兄的卦像很准的,何必为了赌气,与自己过不去呢?” 倾风沿着石阶大步流星地向下:“我知道他是故意的。” 柳随月说:“所以你不能让他称心如意!” 倾风:“你怎么知道,照着他说的话做,就不是让他称心如意呢?” 柳随月愣了愣,叫道:“你们两个好奇怪啊!我都不知你二人是怎么掐起来的。不如干脆打一架?诶,你等等我!” 倾风走到临近山脚,远远眺见底下人头攒动,年轻弟子们围聚旁观,乌压压的一片。 “真是稀奇。” 倾风今日全身反骨都舒展开了,按着后脖颈转动一圈,小跑着走下去。 柳随月慢了一步,在后面高喊她的名字。过了转角,也见到山脚的阵仗,知道风波必然不小,惊得一顿,稳妥地想回去找人救命。 正踌躇不定间,又在人群后方瞥见了自己师父悠然行步的身影,立即生出一股胆气来,跟着直冲山底。 刑妖司的弟子们挡在山门,倾风凭着蛮力挤到前排,才看见被山峰与人墙遮挡住的景象。 数百将士列成两队,一字排开,披坚执锐地镇守在官道上。飒飒寒风中刀光凛凛,战气萧杀。 两位守门的弟子剑已出鞘,如临大敌,拦住了上山的路。 二人最为戒备的却不是面前的将士,而是不远处一个穿着素衣的中年女人。 对方手中也提着把剑,拇指顶在剑鞘上,剑锋在将出未出之间。面上沉冷,目光悲凉略带哀戚,落在远处笔锋苍劲奇崛的三个大字上。 “好大的排场!”倾风拍拍前面那名弟子的肩,问,“出什么事儿了?” “还能是什么……”那弟子说着回头看了眼,见到是她,脸色陡然变得惊悚,抬手猛地推了她一把,将她推回后排,并扯过边上几名弟子,勾肩搭背,将她身形彻底挡住。 柳随月的师父这才缓步赶到,人群中间自发分开一列空隙,由他走出。 倾风记得他与陈冀关系尚算亲厚,姓周,有个外号叫“敲金玉”——因他声音清脆悦耳,说话做事都慢条斯理,为人又有颇有节气,有戛玉鸣金之韵,且所修遗泽也与乐器有关,便得了这么一个名儿。 不过陈冀大多时候都管他叫“老牛”,说陪他做事就是老牛拉车,全是水磨工夫。 周师叔先抬手与对方一礼,然后才迤迤然开口道:“赵师姐,我既唤你一声师姐,是望你还记得刑妖司的规矩。凡是参加持剑大会的弟子,皆是人族栋梁,不可杀、不可害,否则有伤国本,罪同谋逆。” 女人也低头与他回礼,说道:“持剑大会尚未开始,我也不是要伤她,我只是想请她试剑。” 周师叔语气仍是不温不火,态度却变得极为严厉,几不留情面:“赵宽谨,人境能有十五年安定实属不易。先生亦不想多起纷争,是以就算陛下失踪,先生也选择隐忍不发,静候天机。我不管你作何打算,可你应该知道,如今是何时节。事关人族存亡,你若不明大义,我刑妖司不会再对你客气。” “我不信天下剑主都出自他陈氏。”赵宽谨低着头道,“师弟,我儿亡命,我弟被逐,我不过是想与她比剑一场。” 周师叔眼帘一掀,素来温和的眸光陡然锐利起来:“带着你的人,滚出刑妖司!” “我站在刑妖司之外。”赵宽谨说,“我等她下来。” 周师叔抬手一拂:“那就退出刑妖司十里地。不要妄图在我山门,唬吓我刑妖司的弟子。” 赵宽谨沉默良久,抬起头,面上悲愤与沉郁交织拉扯,极力保持着平静,说:“我不觉我儿该死。而今天下人提起他,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可我想问,若没有他,死的人该何其多?就如袁明,若不是我儿善心接济,他如何能养活得了那一百多名孤寡?陈氏遗孤又有多少受过我儿恩惠?他还那般小,尚不懂事,若真要论过,这天下比他残忍该死的人何其多?如何也轮不到他。” 她声音发紧,喉咙低哑,隐约夹着一丝讥诮的意味,质问:“何况,他做的那些事,难道都是为了私心?若是真能成功,刑妖司难道不想要第二个陈氏?” 周师叔摇头:“不想。与我何关?” 赵宽谨抱着剑,郑重朝山顶大殿的方向鞠了一躬,低声道:“江湖恩怨江湖了。今日我与陈倾风比剑一场,恩怨两清,生死不论。往后,她是要回界南,还是留在京城,我再不追究。我为人母,他父亲不管,我不能不替他报仇。” 周师叔阖目长叹:“如此说来,你是要判出我刑妖司了?” 赵宽谨咬牙道:“此事与赵氏无关,是我个人意愿,望请师弟成全。” “赵宽谨,你莫以为这些年来,我等谦避退让,刑妖司便是朝廷的天下了。也莫以为,先生真的大限将至,束手奈何。” 周师叔朝身后的人伸出手,接过对方两手恭敬递来的长剑,拔剑出鞘,走下一步。 他低着头,还是一副温和劝解的腔调:“实不愿与赵氏为难,还请退兵十里地,否则我亲自清理刑妖司的大门。” 赵宽谨看着他,与他四目相对。 漫长权衡后,赵宽谨终是一抬手,将身后的将士全部遣走。 赵宽谨说:“今日是我冲动失礼,不该遣兵来此。我是刑妖司的人,可以上山。我邀她试剑,亦未违背门规。师弟,请让行。” 周师叔站着没动。 “还是说,从今往后,我赵氏的人都不能再上刑妖司?”赵宽谨问,“又或者说,你能将京城的大门也清出十里地,一路护送他师徒回界南?” 周师叔正欲开口,忽然人群后方一人慵懒搭话:“你说要试剑,可是陈倾风为何要答应你们?你光靠痴缠啊?” 四下皆静,众人皆屏息不敢大声,独这声音猖狂至极。 赵宽谨循着声音望去,找不到来人,对方又接着道:“你们赵氏的人,跟蝗虫一样,一波接一波地来。今日接你比剑,明日又要接别人的剑,没完没了的,她凭什么依你?何况她为何要与你拼生拼死?哪知道你会不会借着比剑,出什么阴损招式?” 柳随月心下打了个突,在人群中穿行想找到倾风,可一时也翻不出她在哪里。 赵宽谨叫道:“陈倾风,你出来!” 倾风没有上前,反朝后面跑了几步,站到石阶上,从高处垂眸看着她道:“放她上山,我不怕她缠我。” 周师叔回过头,不大赞同地看了她一眼,问:“你真愿意与她比剑?她可不是要与你分高下。” 他对倾风的状况有所了解,第一次黑下脸来:“陈冀的徒弟,莫逞一时之勇,替你师父想想。” “她不是都说了吗?我今日不答应,她不放我出京城。您护我一时也无用。”倾风说得漫不经心,一副不正经的模样,朝赵宽谨勾勾手指,“有本事你过来。我与你讲讲道理。” 赵宽谨顺势越过周师叔,往山上走去。 众人惊诧不安,怕她们两人闹出事端,皆紧跟在她二人身后。 周师叔将剑抛回给那弟子,沉声道:“去叫陈冀过来,让他管管自己的弟子!” 只见倾风一路马不停蹄地登山,径直跑到了白泽的寝殿外才停下,回头看一眼众人,轻车熟路地抄起一侧的鼓槌。 赵宽谨见状惊道:“你疯了吗?我找你比剑,你为此事叨扰先生?” 第33章 剑出山河 倾风哪里管她,抬手振臂便捶了下去,直敲了五六次才停。手中高抛起鼓槌,转了两圈重新握住,转过身来看向赵宽谨,满脸无害地笑道:“不止如此,往后你找我一次,我就来敲一次。” 周师叔一上来就听见这霸道发言,表情险些绷不住。 这登闻鼓往常一年也不见得响一次,倾风来了之后,三天两头地过来敲一下。 别说是住在殿内的白泽,连他都禁不住这份罪。 赵宽谨提着剑往地上一杵,苍白面容上讽刺之意愈重,尖锐道:“先生为人族安危奔忙劳碌,心穷筹策,若非要事,刑妖司诸人不愿再耗其心力。你却屡因琐事前来骚扰。改日你吃不好睡不好,是不是也来找先生?怎么不干脆让陈冀把它抱回家里去,他们师徒一人有事没事地敲着玩儿。” “你一出现,我确实是吃不好睡不好,所以这不马上来找先生了吗?”倾风这人有勇且不知耻,对方越是冠冕堂皇地斥责,她面上神情就越是平静,还能扯出个笑来与人谈笑风生,“你也说了你是刑妖司的人,我自然得去找先生。你若是真心担忧先生,别来烦我不就成了吗?哪有你赵宽谨可以领兵威压刑妖司,我就只能任人宰割的道理?” 她甩着鼓槌往肩上一扛,同是讥讽地道:“先生说得对,而今刑妖司是根不正、源不清,这肆意妄为的风气便是从你赵氏开始。我今日不过是大胆陈言,补阙拾遗,助先生拨乱反正。” 周师叔平日是擅打圆场的,今日站在她一人中间,被憋得才尽词穷,索性不管了。 转头看见柳随月一脸乖巧老实地站在人群中,不由生出些许宽慰。那孩子话虽然多,但吵架远没有倾风利索,不至于噎得他胸闷气短,算是笨得贴心。 不等倾风一人唇枪舌战地再战一场,前方殿门从里推开。 这次出来的却不是白泽,而是季酌泉。 季酌泉站在石阶高处,朝下望了一圈,对着倾风道:“先生说,若是倾风敲的鼓,我来代传几句话。” 倾风举起手中的鼓槌,示意她讲。 季酌泉不急不缓地道:“先生说,小事自己解决。他近日忙碌,无暇分心,也不想管你的琐事。” 赵宽谨心神大定,暗松口气,朝前走了一步。 倾风心生不痛快,当下准备也给别人找找不痛快,刚抬高手臂,蓄势待发,季酌泉一句话又阻了她:“先生说,你要是再敲一次鼓,他就罚你在这儿敲一天。” 倾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赵宽谨轻嗤一声:“陈倾风,你想轻易借先生的威势,先生岂会纵容?” 季酌泉转向她,淡淡道:“先生还说,谁若是再激倾风敲鼓,拉去鞭笞三十,杖责五十。” 赵宽谨表情一僵,尚来不及做出反应,倾风那边已经乐出声来:“敲一天鼓,换你半条命,值啊!” 莫说三十鞭加五十杖,就刑妖司那海碗大的棍子,一杖下去就能打得人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纵然赵宽谨是习武之人,熬过一次刑罚也得元气大伤。 季酌泉看着一人,等了片刻,问道:“还敲不敲?敲的话,我去找掌刑的师兄。” 赵宽谨似一棵枯朽的老木扎根在原地,握着剑身的五指骨骼外突,干瘦嶙峋。即不出声,也不动作。 眼见倾风甩着手臂要敲,周师叔赶忙劝道:“算了吧,赵师姐。枯荣有数,劳生无常,何苦执迷?” 赵宽谨咽不下这份苦,凄怨控诉道:“先生不公平!” 季酌泉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旋即道:“赵师叔,先生说,您若有不满,让我给您带一句话。今朝持剑大会,无论何人作拦,皆可杀之。不管倾风是否参会,皆是我门弟子。纪师弟之死,先生已作裁决,您若再为此事纠缠——” 季酌泉横举手中长剑,面无表情地吞吐出绝情一句:“我便斩你于阶下。” 赵宽谨再开口已是哽咽,喉咙似含着粗粝的沙尘,尽是从她心口扬出的死灰:“先生宁愿杀我,也要袒护她?” 说着竟是笑了出来,眼中泪水不可抑制地涌出,脚步虚浮地走了两步,身形晃颤,像是将根从土里拔起,无处可依,只能随风雨飘摇。 “我又做错了什么?我生来就在刑妖司,劳苦一生也算尽心尽力,缘何要落得如此下场?” 周师叔斟酌着开口道:“赵师姐,不是先生要袒护谁,您又何尝不知对错?莫要困于心魔,自毁自误。” “你不必同我说这些道理,我明白先生是什么意思。先生既觉得陈倾风能成大事,我认。偏偏是她,算是我母子活该。”赵宽谨哭笑着松开手,任由配剑摔在地上,“我等着看他们陈氏,如何再改这天地格局。” 周师叔上前捡起她丢的剑,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只失望嗟叹。 季酌泉默了两息,等她哭声渐平,情绪稳定,才续道:“先生还请您帮忙带话给纪师叔:十六年,窥天罗盘,剑必出鞘,望他自重。” 不知赵宽谨有没有听见这句,她只管头也不回,失魂落魄地往山下走去。 倾风见对方萧索的身影彻底消散于青翠山色之间,将鼓槌放回原位,称赞道:“先生果真料事如神。” 柳随月也收回视线,小声道:“先生不是料事如神,先生是只见你一面,就了解你素日的作风。” 倾风将刚放下的鼓槌又举了起来。 柳随月连忙屈服道:“我闭嘴我闭嘴!我的意思是说先生定然知道不是你先挑的事!” 倾风听着周遭纷扰,无意多留,刚要离开,季酌泉再次将她叫住:“还有一句话。” 倾风奇怪道:“先生今日怎么那么多话?” “不,这句不是先生让我带给你的,是别叙师兄让我带给你的。”季酌泉语速飞快道,“他说你今日有血光之灾,出门当且小心。” 倾风想阻止已是来不及,听完后半句登时烦躁道:“他算我做什么?他算了又告诉我做什么?你让他往后不要总是给我算卦!我没兴趣!” 赵宽谨没叫倾风生出的怒火,林别叙不出场,一句话就给挑起来了。 倾风骂骂咧咧地走上山道,本想无视那人给的卦象,偏偏“血光之灾”四个字不停徘徊在她脑海之中,忍不住就往深处思考。 今日唯一可能的血光大灾,大抵就是挨陈冀一顿好打。 虽说陈冀从未真下手揍过她,大半都是口头恐吓,但考虑到师父近日心情不佳,每日脸拉得跟后院那株老槐树的树皮似的,她再往上一浇油,指不定是会抄起家伙教训她。 倾风后知后觉地回头瞄了眼,决定趁着陈冀还没追来,先避避风头。拐进一旁隐秘的小道,偷偷摸摸地到了山门,再奔逃似地出了刑妖司。 她脚程快,独自去了上京,进城后就近找了家小摊,点了碗面。 吃到一半,正犹豫着今晚要不要回去,余光蓝色衣袍一扬,方才还在她嘴里咒骂着的人就大喇喇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这人真是阴魂不散。 倾风登时没了食欲,放下筷子敲了敲碗,语气不善地问道:“到底是什么血光之灾?” 林别叙不厚道地失笑出声,还笑了好一会儿才停,说:“我只是好奇,你既不贪生,又不畏死,那是否会介意一些小灾小难?” 倾风捧着手里的半碗面,直想扣到他脑袋上去。 她搅了搅面团,问:“你这般会算,算到我会杀纪怀故了吗?” “我此前又不曾见过你,哪有这样的本事?”林别叙从桌上取过一双筷子,朝着摊主指了指倾风,示意也给自己上一碗同样的面,“我只是算到他此行凶险万分,可一行人里唯他倒霉,着实想不通他会得罪哪般人物,所以过去看个热闹。” 倾风暗道这人的心果然是黑的,明知如此还放纵纪怀故南下,同时也有不解:“你既然想杀他,还需要这样大费周章?” “白泽不能杀他。陛下未死,天下亦未换主,杀皇亲有损国运,而国运,是白泽根本。”林别叙说,“这是天道制约。” “天道?”倾风听到这一字笑了声,语气听着吊儿郎当,无甚所谓地道,“我就喜欢替天行道。” 摊主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快步过来,摆到林别叙面前,又扯下肩上的抹布为他多擦了两遍桌面。 娇气。 倾风都没这待遇。 “纪怀故真是好会投胎。”她感慨着,又半信半疑,“赵宽谨真就这样算了?” “若你只是普通弟子,她定然找你报仇,但既然先生开口,即便独子惨死心有不甘,她也不会再动你。”林别叙偏过头看她,眼神在氤氲热气中变得缥缈,将他眼中的几分调侃之色也掩蒙出一丝柔和,好像是在对很亲近的人说话,“甚至你若有难,赵氏还会救你。” 倾风也奇怪赵宽谨今日为何忽然善罢甘休,对他此言却是不屑,低笑道:“无稽之谈。” 林别叙见她用手指擦嘴,顺势给她递了一块干净的白帕,也笑道:“你知道季师妹给她带的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第34章 剑出山河 倾风一听他提问,便不觉脑袋发疼,嘲弄道:“不会这也要我求你吧?” 林别叙不见反省,反来说她:“倾风师妹,你好记仇啊。” 这次倒是没卖关子,直接告诉了她。 “先生将窥天罗盘送给你,其实那个罗盘对先生而言,确实不算是个好东西。” 林别叙将筷子摆在碗沿,收拢下垂的长袖,铺在膝盖上,摆出一副庄重的姿态,说起这桩往事。 “十六年前,先生有感大劫将至,可是无论如何也卜算不出天机,更不知该如何化解。于是百多名修为精深的方士,从天下四方汇聚而来,自愿协助先生,启用窥天罗盘。” “无人知道先生从窥天罗盘里看见了什么,反正那一次窥视天机,先生险些亡道。耗损百多年修为,难以维持人形。百多名方士更是当场暴毙、无一幸存。” 倾风眼皮轻跳,惊悸道:“这般惨烈?” “是。你不知道十六年前有多少天才。志士怀仁,群方咸遂,说是人族最辉煌的时刻也不为过。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若是能兵压妖境、光复人族,只等今朝了。” 林别叙眸光幽冷,眼皮半阖,声音在诉说中逐渐变得晦涩,默然片刻后,才接着道:“结果先生险些陨落;妖王亲征界南、屠戮三城;龙脉戾气暴动,修士癫狂同族相残。简直同三百年前的那次灾劫如出一辙。人族莫说光复,可谓是一溃千里,倒退数十年。最后你师父退守界南,陈氏六万多族人尽数遇难,季师妹一族为封印龙脉也几是断绝。” 他问:“你猜是为什么。” 倾风趴在桌上,听得入神,回得也认真:“你猜我知不知道。” 她不学无术林别叙是第一天发现吗?她早早坦白告知了啊。 林别叙说:“我也不知道。” 倾风:“……” 他开了个玩笑,表情轻快一些:“自那之后,先生隐忍蛰伏。待陛下失踪,更是亲自出山坐镇刑妖司。可于先生而言,此番已是他最后一搏。若是今朝不出剑主,往后便再无白泽。而无白泽庇佑,协助人族牵引龙脉的妖力,人族也再不可能拔出社稷山河剑。” 倾风听得面色凝重,思绪转了几圈,本是该酝酿出一腔忧国忧民的哀虑的,可想到白泽这样的上古瑞兽大费周章地布局,十五年博其性命等一剑主出世,心头又是一阵说不出的飘飘然。 强忍着不要露出太得意的笑容,指着自己道:“你的意思是,我?” 林别叙见她这春风得意却只一半表情也觉得好笑,摇头说:“你现在,还不行。” “哼。”倾风不以为意,“反正先生告诉赵宽谨的意思就是,我,是剑主。哈哈!” 林别叙不与她争辩,这才开始吃自己那碗快凉了的面。 倾风又细想一通,察觉异常,屈指叩着桌面道:“可是不对啊,先生若是觉得我能成剑主,先前赵宽为过来杀我的时候,他为何一点表现都没有?是后来谁告诉他的?还是他这几天重新推卜,忽然发觉我这人实力不凡?竟是天命之人!” 倾风说到最后忍不住发笑,自己也觉得很是荒谬,右手抵着下巴,挑眉问他:“不会是你乱吹耳旁风吧?” 林别叙朗声笑答:“我可没跟先生说过,你会成为剑主。这是天机,无人可以测算。” 他顿了顿,补充道:“何况,剑主与你想象的不同,你若领悟过山河剑的剑意就会明白,唯有决绝之意、锋锐之心,经千锤百炼,怀凛然正气,才能执掌社稷山河剑。你连自己想不想执剑都不明白,山河剑怎会理你?” 倾风竟意外地不反驳,还点了点头道:“或许先生只是为了震慑赵氏才说这样的话。毕竟我与赵宽谨有杀子之仇,她皂白不分硬要追究,不以大义相压,那只能同室操戈了。” 林别叙问:“你难道不想执剑吗?” “我师父不可能同意。社稷山河剑虽是国运之剑,但也牵引磅礴妖力。我这样的人若去拔剑,岂不是自寻死路吗?”倾风说得漫不经心,“天下护道之人何其多,该轮不上我这个倒霉的短命鬼吧?” “那也未必……” 林别叙说到一半,被官道上驶来的一辆马车打断话音。 只见排头的两匹良驹高大俊美、雄姿勃勃,毛发油亮,偏又性情温和。遭路人指点围观也未受惊,睁着漆黑瞳仁环视四面,缓缓踏着马蹄行走。 脖颈上挂着一串金色马铃,偶尔甩动间搭配着车轮滚动声清脆作响。 后头的车骑更是华丽,两侧悬挂着彩色香球,还未靠近,街道沿途便已是芳香扑鼻。 “好富贵的车。”倾风看得挪不开眼,惊叹道,“那马铃该不会是纯金的吧?” 林别叙目送着马车驶远,说:“谢绝尘来了。” “谢绝尘?”倾风回忆了下才反应过来,“就是那个江南巨富,我师父结拜弟弟的弟弟?” “是。”林别叙兴致盎然道,“看来持剑大会真的要开始了。” 倾风问:“说来,你们刑妖司的持剑大会一般什么时候开?” “不一定,看先生的心情。”林别叙撑着膝盖起身,“你既然吃完了,早点回刑妖司吧。” 倾风不是很想动:“你不是说我今日有血光之灾吗?” 林别叙掸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面不改色地道:“骗你的。” 倾风火冒三丈,正要拍桌骂人,就见林别叙从袖中摸出一枚大钱,顺道付清了她的面钱。 倾风当即展颜笑道:“不然在京城多逛逛?来都来了。” 林别叙看透她本色,也不吝啬,直接将手中钱袋抛了过去:“改日吧,小穷鬼。” 倾风一把接住,觉得真好,全当有钱人挥金如土时的那张嘴是哑的,跟在他身后一道回刑妖司。 · 风波平止,刑妖司又恢复往常。 山门下的二人见倾风出现,给她带了句话:“陈师叔说,让你回来之后赶紧过去见他。” 倾风硬着头皮道:“哦。” 她不敢再耽误,沿着山道小跑回家。 陈冀正坐在小院里,身边还有两位陌生的老者,倾风推门进去时,三人在低声交谈。 陈冀见她出现,起身指着二人介绍道:“这二位是赵氏的家主,赵宽谨的父母。” 倾风顿时皱紧眉头,烦不胜烦,内心吼着果然又来了,转头就喊:“林别叙!林别叙——”这不就是他说的血光之灾——! 二位老者起身相扶走来,却不是发难,而是躬身端正地朝她拜了一拜。 倾风的喊声戛然而止,看一眼陈冀,又看一眼二老,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老者脸上病容未退,唇色惨白,神色委顿,眼中满是疲乏,同她道:“犬子无状,犬女娇蛮,此前多次冒犯,今日老夫代他二人给小友赔个不是。” 倾风上前虚扶二人,余光瞥向陈冀,不知该如何作答。 赵宽谨在她面前嚣张,她便也跋扈,寸步不退,可二老这般姿态,她实难生出什么怒气。 “怀故在外虽有千般错,可在他母亲面前从来是乖巧听话,是以宽谨总觉得怀故是受人迫害。也是因为小女实在过于骄纵,身居高位,叫人捧杀已久,傲慢堕落,听不进他人劝告,才做出此番出格举动。” 老人垂首轻叹,他夫人按住他的后背,与他靠在一起。 他气息短促,是以话音沉缓,说几字断几字。但逻辑流畅,想必在心中已思量过多次,才同她开口。 “怀故之死,我早已与陈师侄通信了解。陈师侄宽厚,愿卖老夫一个薄面,帮忙瞒下此事。事情本该了结,谁知宽为愚莽,未明事由便自作主张,险些铸成大错,被小友教训,是他活该。送去边境修身养性亦是为他好。怀故之事,先生既已裁决,赵氏并无异议,我二人也对宽谨劝告多次,不料她竟一意孤行,背着我二人又来刑妖司寻事,好在小友无碍,未酿成大错。今后我会送她回东城老家,望她面壁自省,摆脱心魔。” 倾风听他字字恳切,喉咙艰涩嘶哑,又难掩悲戚,心下动容,亦是低着头谦和道:“无碍。前辈请不必挂怀,我并未放在心上。” 老者咳嗽几声,身形颤动,被夫人搀扶住,缓过气来挥了挥手,说:“原本宽为犯错时,我二人就该前来致歉,可实在是病重动不了身。陈师侄又宽仁,劝说不用,才耽误至今,实在对不住小友了。” 他说着又同夫人弯腰,同倾风致歉。倾风不好受他二人大礼,忙跟着作揖。 老人扶住倾风,冰凉的手指按在她手腕上,又如长辈般轻轻拍了拍,说:“今日便不叨扰了,往后陈氏若有驱使,义不容辞。” 倾风送二老出了院门,见曾经也算叱嗟风云、卓乎人英的两人,临老因子女拖累而这般落寞,一时触绪纷开。 好在她比较有出息,也分明事理,不用陈冀拖着一双老腿到人家中弯腰赔罪。 这样想着,转了个身,眼前陡然出现陈冀那张放大的老脸时,还是吓了一跳。 倾风慌乱后退一步,陈冀冷声道:“你知道去找先生,怎么不知道去找人爹娘?” 倾风讨好地笑了下,说:“我不认识啊。” 陈冀高声道:“你不认识赵氏家主,也不认识你师父?你师父对刑妖司比你熟,你哪次记得来找过我?我能放任你受别人欺负?光知道给我留个烂摊子,来了上京之后,越来越不听话了!” 倾风连声应道:“我的错我的错。” 陈冀抬手作势要打,倾风耸了耸脖子站着没动,可那只手举了半天,最后还是放了下来,不轻不重地拍在倾风肩上,骂道:“你真是气死老子了!为师为了找你翻遍了整座山!你倒好,惹完事同别人开开心心地出去闲逛,全然没有把你师父放在眼里!” 倾风伸手去抓他的衣袖:“怎可能!我还说呢,我那边都吵完了,您老怎么还没来。原来是找赵氏家主去了,师父英明!” 陈冀甩开她的手:“你少对我溜须拍马!” 倾风跑上前,从竹筐里抱起一棵青菜,殷勤问道:“师父,您今晚想吃什么?” “不用你烧,你做的饭太难吃。”陈冀现下对她是什么都看不上,重新坐在石凳上,倒了杯茶,才想起来,“哦对了,那只狐狸找你许久,我嫌他烦将他赶走了,他说他在大殿前头等你。你若有空,过去看看。” 他捻着白须小声嘀咕道:“摇身一变,那小狐狸都成先生半个弟子了。下次来,还是不要骂他的好……不行,不对他摆脸,他又得偷我东西。” 倾风发现自从来了上京之后,莫名受欢迎了起来。那只狐狸怕是拿她当故乡的旧交,甚至是半个亲人,所以有事没事总来找她。 不过倾风也确实要去见他一面,当即放下青菜,朝着屋外跑去。 狐狸百无聊赖地坐在大殿的门口,见倾风出现,眸光亮了一下,但很快熄灭,复又耷拉着张脸,朝她问道:“陈倾风,你今日有热闹为何不来喊我?我到的时候人都散了!” 倾风迈着大步走过长阶,在他身边坐下。 狐狸托着下巴,畅想道:“唉,你什么时候回界南,同先生说一声,带我一起走吧。” 倾风回头看了一圈,确定左右无人,也没某个无处不在的阴魂,才从后腰摸出万生三相镜,递给狐狸道:“狐狸,一事拜托你。你能不能用这个,窥探出林别叙的过去相?” 狐狸叫道:“你在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直接参破林别叙的道行?这本就是白泽妖力所化,是他祖宗,我只是一只狐狸!” 倾风不屑道:“你怎么那么没用?好歹跟在先生身边学了几个月啊!” 狐狸挽起袖子正要与她理论,一道钟声忽从天际传了过来。 这次的钟鸣与以往暮鼓晨钟的报时不同,尤为的雄浑亢亮。倾风两手捂住耳朵,也无法挡住它的威势,似是直入心门,在脑海中震响。 钟声穿过云层、透过山峰,一路飘荡了数十里范围。 远在京城的百姓们停下手里的动作,仰头眺望刑妖司的方向。 白鸟从晴空中飞掠而过,高亢鸣叫。乌黑的瞳孔倒映出鳞次栉比的楼房,与重峦叠嶂的群山。振动翅膀朝高处飞扬,奔着浪涛似的山脉急飞而去。 “咚——” 张府后院,张虚游猛地从床上蹿起,趴到窗户前,透过戳破的孔洞朝半空张望。 刑妖司后山,陈冀捡着木柴放进炉膛,动作一顿,起身面向最高处的剑阁。 柳随月停下背诵的声音,与院内众人一同屏息。 季酌泉抱剑走到空地,脱掉剑鞘,朝峰顶鞠躬。 谢绝尘静立在白泽身前,视线低垂,抱拳行礼。 “咚——” 第三声钟响,屹立的群山似都被声浪撼动。 倾风头疼道:“好吵。” 狐狸说:“你敲鼓的时候更吵。” “真的吗?”倾风恶意地说,“我自己是听不见的,那我下次多敲几声。” 狐狸呲牙:“你做个人吧!” “咚——” 钟声敲到第四下时,倾风眼前骤然一变。 视野中的青石地砖与灰白长阶都变得朦胧,眼前出现一个如水墨画就的模糊长影,站立在邈矣难寻的仙山之上,好似隔着千万里远,可一举一动又能清晰映入眼帘。叫人生出一种正在窥视天道的卑渺。 只见虚影执剑朝前一礼,随后甩动长剑开始挥舞。 剑气犹如灰墨,在虚影周身环绕。那剑舞得极为流畅,似与周遭的云水化为一体。 引天地之气机,尽敛于一剑。 风声萦绕在飒飒剑声之中,灰墨随着剑意被甩至远处,点点灰色化成细雨,飘了下来。 顷刻间天空便是靡靡小雨。 细碎的雨珠重新落在剑身上,被剑刃击成更为零碎的水花,华光熠熠,带着难以参透的奥妙。 倾风试图记住那每一式绝妙的剑招,可大脑总是放空,只余下虚影屈膝、旋腰、抬刺的动作,带着浩然的正气与激昂的剑锋。 “咚——” 第五道钟声出现,似惊醒了沉寂在深山的英魂,越来越多的虚影出现,或持剑,或负手,或捧书,或策马。 玉盘砸落似的雨水声之外,又响起一阵浩浩荡荡的吟诵。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 倾风目不暇接,耳畔尽是人族先辈留下喟叹,不屈的筋骨留在山河剑的剑意之中,彼此交错层叠,随着钟鸣瞬间传递而来,纵是不明其意,心神也随之震颤。 “咚——” 第六道钟声之后。 群山皆寂,一浑厚低沉的声音响彻天地,问道: “后生,你为何执剑?” 人族先辈意志所化的虚影,背过身在虚空中漫行,追风赶月,潇洒狂放,似游荡在历史长河之上。 天水共色,震撼莫名。辽阔山河,尽于足下。 虽然无声,可仿佛能听见他们的畅怀大笑。 空中的声音又问了一遍: “后生——你为何执剑!” 倾风张开嘴,脑海中不断重复着这一问,却无言应答。 “咚——” 第七道钟声响起,所有虚影顷刻消散,那直叩心灵的问询也归于尘土。 眼前重是一片空旷,仿佛方才种种皆是幻觉。唯有心脏还在胸腔中过速跳动,难以平复。 倾风久久不能回神,直到狐狸推攘着她的肩膀,高声呼唤,才迟钝地转了下头。 她轻声问:“我刚才看见的是什么?” “是先生触动了山河剑的剑意。”狐狸说,“持剑大会要开始了!” 倾风恍惚地“哦”了一声。 二人坐在檐下,听到空灵的风穿过山谷而来,一时竟有恍如隔世的错觉。 过了许久,倾风才发现前方的青石板已被雨水打湿,颜色一块块地斑驳。 倾风往后一靠,两手撑着地面,长吐一口气,说:“下雨了。” 狐狸说:“是啊。” 二人看着阶前雨落,打湿满地的杂草,敲碎盛开的春花,浸透翠绿的山林。柔情春风吹遍十里,群芳春草连成一片。 白泽睁开眼睛,走到窗前,伸出手接住微凉的雨丝,轻声叫道:“别叙。” 林别叙坐在檐前的棋盘边,随意应了声:“嗯?” 白泽说:“若我哪日深寂,你能否为人族出山?” “我才不要。”林别叙捻着棋子落在边角,笑说,“同你一样沾染俗世尘土自寻苦吃?我若深隐,不定还能活个千百年。谁爱趟这浑水便谁去,红尘似梦,于我不过流水浮云。” 白泽收回手,侧眸浅浅看他一眼,未再请求。 雨势渐小,金色日光又探出云层,只剩薄薄残雨笼晴。 第35章 剑出山河 是夜,夜空流光皎洁,星辉入户。 地面上投映着银白色的窗格纹路,凉风劲吹。倾风躺在床上,呼吸间闻嗅着从半阖窗户中涌来的暗香。 半梦半醒中,混沌的意识里又响起今日剑意里蕴藏的那句叩心之问。 那一声犹如天雷,轰隆隆从九千尺高空劈落而下,带着灼热的雷光,瞬间燎起空气里浮动的妖力,几要将倾风吞没殆尽。 倾风猛然惊醒,浑身一震,疼得直接从床上翻滚下来。 落地时的一声闷响,叫她陡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咬紧牙关,沉沉两个喘息,将险些出口痛呼声扼断在喉咙里。 下午还以为那道剑意没有影响,不想是留到了晚上。 倾风用手肘支撑着半爬起来,想回到床上,可视线之中黑白交际,大脑更是神智不清,已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 四肢百骸里像有无数个滚烫的铁钩从血肉深处挑破,她终是坚持不住,强撑着的手臂一软,又摔回地上,不一会儿全身衣物已被冷汗打湿,身上肌肉痉挛似地抽缠。 倾风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无尽的深渊,没有肉体,只剩灵魂在罡风烈焰中摧磨,下意识抬手去摸索身边的物品,以求借由真实的触感,将自己从这场残酷的严罚中解脱。 她的动作将盛放衣物的竹篮从凳子上撞了下来。洒落在地的衣服被她抓在手里,因为过于柔软又很快松开。直到手指触碰到一片坚硬的东西,死死攥紧手心。 那物体发钝的边角割破了她的皮肤,一点微末的痛觉反减轻了经脉中痛苦。 倾风睁开眼,水光弥漫的瞳孔倒映出柔白月色下的一地狼藉。 她换了口气,重新蓄起一点力气,摸到一侧的床脚,艰难爬回床上。 等做完这一切,倾风的意识已近迷离。 她平躺在冷硬的木床上,如野狗一般垂死挣扎,却是扯着嘴角无声笑了出来。 那笑容凉薄而讽刺。 是卑微蝼蚁却敢仰天直视天穹,道说不过如此的那种蔑然。 虫鸣风吟声里,倾风默数到五百,痛意终于开始减退。 这次妖力的反噬比以往结束得要早——倾风恍惚间闪过这个念头,胸膛剧烈起伏,在沉累疲倦中逐渐睡去。 迷蒙中,似有万千星河随之入梦,在她浑然漆黑的世界交织出一片绮丽的景色。 倾风倏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站在一座静谧的高山之上。周遭光景肖似今日钟声剑意中曾出现过的那座邈邈仙山。 她垂眸看去。 下山的路通到底部,是一片还映照着灰蓝色的湖面。 太阳将出未出,一片浅淡的霞光投在上面,连成一线,在白蒙蒙的视野中,仿佛是天地相接的尽头。 风声,哭声,笑声,都写在湖面的褶皱波纹里。 倾风只觉自己无比清醒,大脑没有半点虚妄的感觉,甚至荒诞地认为这里与现实一般无二。 如同庄周晓梦,或许此时才是久梦方醒。 她沿途走下山,站定到湖岸边,低头看向淡蓝水面里浮动的身影。 有一瞬间,倾风几乎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从何而来。 忆不起自己的面容、来历、过往,也无甚负累、追求、责任。 她不过是在天地间千里游荡的一名游子,孑然一身孤立于世。万般红尘过客皆如云烟,旁人牵绊不过一场清梦,醒来便了无痕迹。 倾风感觉自己好像初来这人世,心神与此地山水融合到了一起。 她抬脚往前走了一步,凌波踏在水面上。 悠扬荡漾的水影里,她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柄长剑。 形随意动,人随剑走。 倾风在璀璨星河笼罩的湖泊中挥出了那套奥妙至深的剑法。 今日不曾参悟到的剑意,因为此时此刻的心境,了然于胸。 剑气激起水花无数,半空如沐银河。 湖面惊涛不止,一时竟分不清天与地、人与影。 剑停、风止,大小水珠砸回湖面,荡开波纹无数。 倾风回过头,淋湿的发梢随之甩出一条水线,岸边不知何时已多出一道身影。 林别叙一席白衣盘膝而坐,轻薄飘逸的长袖铺洒在草地上,他一手支着下巴,在幽凉夜色中低笑着问道:“如果你不是你,你有没有想过,如何为自己活,为自己死?” 他的声音温润清和,与这夜的风月交衬,却短短两个字将她从这幻梦之中驱逐。 “倾风。” 倾风手脚失重,天旋地转,整个人坠入冰湖,猝然睁开眼睛,在床上挺身坐起。 她又干坐了许久才分清梦境现实,抬手想擦额头的冷汗,突如其来的刺痛感叫她动作一顿。摊开手指查看,发现林别叙送她的那块妖力碎片还握在手心。 边缘处的血渍已经干了,那碎片同先前一样,看起来平平无奇。 耳边还弥留着林别叙的那一句问话,倾风抿着唇角自嘲一笑:世上哪来那么多如果?若是奢望过多就能成真,世上又有谁不想一动撼乾坤? 倾风端详片晌后将它放下,也把昨夜那黄粱一梦压到心底,转头环顾四周。 衣服依旧散落在地,但是床头的窗户关上了。前方门扉半开,地上摆着一碗清粥,还散着袅袅热气。 倾风走下床,捡起衣服,拍了拍上面的灰尘随意穿上。到门口弯腰端起陶碗,出去与在院中的陈冀一起吃饭。 她用冷水随意泼了把脸,听见山道上此起彼伏的喧闹声,奇怪问道:“外头怎么那么吵?” 开口询问才发觉声音粗粝嘶哑,干咳清嗓,又问了一遍。 陈冀坐在石桌旁,面色如常地答道:“持剑大会开始了,附近的农户与京城的百姓,今日都可前来观礼。” 倾风说:“是吗?” 她快速喝完一碗粥,捧起桌上的碗筷过去清洗。整理好后,一面放下袖子从后厨出来,一面问陈冀:“我也过去看看。师父你不去吗?” 陈冀说:“我不去了,今日只是报名,没什么好看的。你也早点回来。” 倾风应了声,随意将头发扎在脑后,矫健地往山上跑。 她今日早晨起晚了,到地方时仪式已进行到一半。 广场正中搬来一个巨大的香鼎,斜后方是一个木制的高架。林别叙单手执笔,身后还跟着两名小童,一个手捧木牌,一个手捧檀香。 铜鼎四面各站着一位持剑的前辈,上前报名的弟子能从前辈剑下突围,成功取到檀香,点燃后插入鼎中,才算报名成功。便可将名字写上,挂上木架。 第一炷香是白泽点的。先生正站在殿前高台上,目光澄净地注视着熙攘人群。 弟子们站在空地两侧,列成竖排,而百姓们则被拦在长阶与广场外围。人数倒不是很多,刑妖司将大部分百姓拦在了山下,只放了百余人上山观礼。 倾风刚从石阶上来,人群前方的柳随月便激动朝她招手。 弟子们交头接耳,只等先生宣布开始,便争抢着去做第一个挂名牌的人。 待白泽拂袖一挥,原本还摩拳擦掌的人群却愣在了原地。子弟间一阵骚动,纷纷面带惊讶地朝长阶方向看去。 倾风顺着诸人视线偏过头,只见一名二十四五的青年从人群中间走来。 倾风第一眼落在他的衣服上,因为他穿的衣服有些奇怪。左手袖口是收紧的,但右侧衣襟所连的袖子却又长又宽,将他手臂整个笼住。 腰身劲瘦,肩宽腿长。脚步沉稳带风,可面色却有种憔悴的白。五官担得起他的名字,清隽俊逸。气质也不似大多习武之人那般张扬,反倒像是斯文的读书人。 柳随月扯着倾风小声说道:“他就是谢绝尘!” 倾风点头说:“我看出来了。” 衣服是红黑两色的锦缎,布料上绣着繁复的金线,身上倒没有什么昂贵的佩饰,该是打架不方便。 该说不愧是江南巨富。倾风多瞅他一眼,便觉得陈冀可怜一分。 众人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阔步上前,走到广场中间,弯腰朝白泽行礼,再转身朝各个方向的前辈施礼。 轮守的四位前辈同样抬手抱礼,并未出手阻拦,任由他走到小童身前,从托盘上取过一炷香,点燃后插入铜鼎。 林别叙为他写上名字,将名牌抛到他手中。谢绝尘躬身道谢,顺手一掷,将木牌挂到高架最上方。 全程竟无一人提出异议。 倾风暗自考量,觉得谢绝尘的修为应当很是厉害,不仅仅是能压制龙脉妖力而已,否则震慑不住这帮将狂妄写在脸上的青年。 柳随月嘀咕道:“真是奇怪!他怎么会来?” 谢绝尘报完名,不顾周围弟子们议论纷纭,如来时一般,从容转身离开。 柳望松收回视线,握着长笛准备上前,刚迈出一步,又见季酌泉从白泽身后快步走出。同谢绝尘一样,取过小童手中的长香,挂了名字告辞离开。 弟子间顿时哗然一片,压抑的沉寂彻底沸腾开来,控制不住声量,互相交流探询。 “他二人又不能执剑,为何要来参加持剑大会!”柳随月茫然道,“定然是先生叫他们来的,可是为何啊?” 第36章 剑出山河 众人心绪都还落在谢绝尘跟季酌泉这两位不速之客身上,思忖着先生此举深意。柳望松闷声不响地转过足尖,敛下眸光,脚下倏然发力,以迅雷之势朝着小童疾冲而去。 然而就在他即将靠近香盘时,一道冷光还是从侧面弹射而来,正正点在他紧握的长笛上,刚猛的力道撞得他身形微微摇晃,附近的前辈趁此机会已经拦在小童身前。 周师叔笑吟吟道:“你这泼皮,想偷袭啊?” 拦在小童身前的中年男人将木刀从腰后扯出来,还不大习惯新武器的重量,转着手腕在空中一顿乱挥:“好险,老夫差点名声不保。” 一众弟子总算回神,哪还管得上谢绝尘等人,一致对内,骂道: “柳望松,你好卑鄙!” “你小子哑巴之前是伪君子,哑了之后怎么成真小人了!” “这么好的机会你都不提醒一声?要是我从旁帮你一把,我二人就都成了!” 柳望松扯扯嘴角,白眼翻去,送了他们一个鄙夷的表情。 另外一名弟子抱剑出列,洪亮叫道:“师叔,请赐剑!”说罢也跳入战局。 柳随月垫着脚朝前看,又不敢靠得太近,拉着倾风小声商量问:“倾风,你什么时候上?你那么厉害,到时候帮我稍牵制一下拦我的师叔,事成我请你吃饭!请你吃三天!” 倾风:“我不参加。” “什么?你不参加?”柳随月失望叫了声,再三确认,“真的不吗?你若自己坚持要去,陈师叔也不会反对吧?” 倾风两手环胸,眼神在数人之间跳转,意兴阑珊地答道:“不去。昨日一道剑意引得我旧疾复发,我与这把剑八字不合。” 柳随月面露同情又很快掩下,只能说:“好吧。那我去蹭蹭我哥的运气。” 天上薄云未散,广场之上寒光阵阵,金日高升,光华交错,闪得人目眩神摇。 柳望松周身杀气腾腾,出手的每一招都往对方心口直击,却总被刀客四两拨千斤地挑开。二人缠斗了数十招都未见分晓。 那刀客既不反击也不挪步,纵是边上有其他弟子路过,依旧目不斜视,专盯着柳望松出气。甚至临近的师叔也频频前来支招,不顾及随之露出的破绽。二人以大欺小也就罢了,还以多欺少。 柳望松气结,忍着喉咙刀割般的痛楚也要叫出一个字:“喂!” 柳随月给他翻译道:“师叔,他的意思是你们太过分了!” 她挤眉弄眼地挑唆道:“认真点啊师叔,不要对他手下留情!他在骂你们!” 柳望松回头怒瞪她,在地上找了一圈都没发现一块石子儿,气得想脱下鞋去砸。 偏偏那头两位前辈还乐颠颠地应道:“好嘞!” 倾风看着渐渐觉得无聊。本就是和她无关的事、无关的人,凑热闹都显得乏味。等柳随月上了场,身边清净下来,干脆转身下山。 她默默绕到人群后方,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开,刚走到石阶口,发现一群弟子也跟了过来。 七八人脚步局促地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三尺左右的距离,互相推攘着不敢上前,压低的对话里又屡次出现她的名字,还夹杂着各种意味不明的笑声。 倾风一听就恼了,以为又是来找茬的,豁然回身,沉着脸问:“干什么?想打架啊?” 众人都愣了,原本还在小声起哄,这会儿没敢再玩闹,一齐望向正中间的一人。 倾风跟着看去,结果那青年支支吾吾的,“我”了半天说不出话,脸色反而越涨越红,窘迫得想藏回人群里去。 倾风扫了他一眼,觉着不大像,不耐问:“到底是哪个?” 众人迫于她的威势,相继向后退去一步,同时将青年推了出来。 倾风挑眉,再次看向那个青年,冷声问道:“怎么?” “我、我不是来打架的……”青年嘴唇嚅嗫,不过好歹有进步,能说出完整的句子来,“你要不要同我们一起住到后山来?年轻的弟子都住在半山,那里离大殿更近一些,有人帮忙照顾起居,消息也更通达。空房间还有好几间,你想清净些的或者临山道近些都可以,我会帮你找人清扫。” 倾风耐心听他说完了,都没听到自己期待的重点,莫名其妙道:“我为何要搬过去?我又不是你们刑妖司的弟子。” 青年急得语速快了些:“可是先生说了,你也是我门弟子!” “先生觉得我是,我就得搬过去?”倾风捋了下这里头的逻辑,觉得这人莫不是在打趣自己,审视着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想在后山埋伏我啊?” 青年越急越是嘴拙,又不懂倾风为何能这样误解他,满脸无辜道:“我没有!我不是啊!” 边上的人实在看不过眼,焦灼万分地开口: “我憋不住了,我替他说!倾风师妹,他是喜欢你,想同你多说说话!” “他帮你整理屋子,是想讨好你!” “听说你想逛京城,他可以领你去,他自小就对上京熟门熟路!” “他想打听你是要留在京城,还是回界南!” 倾风听得耳朵发麻,抬手示意几人暂停,后退一步拉开距离,重新打量数人。余光瞥见远处林别叙偏过头了,正朝着他们这边看来,不过倾风已然顾不上。 “你?”倾风指指那青年,“我?” 青年先是点头,又是摇头,羞赧至极,脸烫得快冒出火来,要不是有一群人死死挡在他身后,恐怕已经转身跑了。 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弓弦,从方才起就没换过一口气,倾风都有些怕他会把自己憋死。 倾风好笑说:“你喜欢我?” 青年活过来似地吸了口气,纠正道:“我景仰你!也……也可能是喜欢。” 倾风倒不是妄自菲薄,只是着实不解,因为她对这人根本没什么印象,对方怎么就谈得上喜欢? “为什么?” 几人七嘴八舌地道: “一剑惊鸿!” “赤忱坦荡!” “旷放不羁!” “你初来那日便风采绝伦啊!” “哪有什么复杂的道理嘛?” “倾风师妹不要困扰,其实尚算不上爱慕,不是要惊扰你,只是想同你交个朋友。可是你独来独往,从不搭理我们,只与柳师妹相熟,所以才来搭讪一句。” “哦……”倾风似懂非懂,点头道,“你们这样,是在讨好我。” 她平生少有这种体验,觉得京城真是个奇妙的地方,有各式各样奇怪的人,不由又呢喃了句:“原来如此。” · 她迫不及待地回到木屋,拦住正准备出门的陈冀,绘声绘色地同他分享此事。 抢过陈冀别在腰间的剑,按着他坐到石凳上,得意忘形道:“师父,您还说我总爱惹是生非,没个规矩,来了京城容易叫人瞧不起。看来我还是挺招人喜欢的。” 陈冀愣了愣,一张老脸上满是错愕,多日未修理的胡须都在随着嘴唇哆嗦,好半晌才问:“你怎么答的?” 倾风觉得他在冤枉自己,声音高了些:“我没打他!他又没找我麻烦,我打他做什么?” 陈冀原还担心哪个混球把自己徒弟给拐跑了,毕竟京城里乱花迷人眼的,纨绔公子多如牛毛。瞅着他们陈氏久负盛名又根基大毁,过来骗人真心图个乐趣也不无可能。 倾风长在界南,苦是吃过不少,但周遭人事环境单纯,没见识过那帮膏粱子弟的龌龊手段,不定会被他们的花言巧语迷惑心智…… 越想越远,心脏都提起来半截…… 听她说完这句话,现在又担心是哪个可怜催的被他徒弟给祸害了。 造孽啊。 陈冀气道:“我是问你怎么回答他的!” 倾风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来,当时就乐得想回来同陈冀炫耀,回忆了一遍,才记起自己好像是轻拍了下对方的肩,赞许了声“眼光不错”,便回来了。 倾风含糊道:“我说我师父不允许。” 陈冀确实不大乐意。培养一个优秀的弟子多难啊,千万不要给祸害了。不然他不好去同人家师父交代。 不料一时没忍住,他将这心里话说了出来。 倾风不满道:“陈冀,你要这样说的话,我就想不安分了。今日来找我的那可不是一个两个,是一群啊!” 陈冀刚想开口,外头有人喊他的名字。 他急着出门,起身按着倾风的肩膀,郑重道:“师父不懂,师父去找人问问,你不要轻举妄动。” 他快步出了院门,心中还在惊诧。 京城的青年才俊现在都喜欢这样的? 转念又想,倾风毕竟是他的徒弟,自己当年在京城那也是一呼百应,势无可匹。 怪他怪他。 第37章 剑出山河 陈冀一走,院落变得尤为空荡。 倾风百无聊赖地沿着屋子逛了一圈,回到自己房间,看见摆在床头那个早已收拾好的包袱,搬出一张凳子,同陈冀在界南时一样,坐在檐下,对着木块刻剑打发时间。 以往见陈冀雕刻,总以为不怎么难,今朝自己拿着把匕首,才觉哪哪儿都不顺手。 好好一块木头被她削短了一寸,剑的雏形还没出来。表面全是粗拙的划痕,犹如未愈的疮痍。 倒不觉光阴流逝,再抬头时,天色已暮。 橙红的晚霞似要天幕都燃烧起来,无几两浮云,光色却很浑浊,而天际处连绵的山色又深到极致,与霞光相映,苍碧错落。 倾风在专注中被抛除的杂念又丝丝缕缕地冒了出来,心不在焉地想,持剑大会的报名该是已经结束了。往后刑妖司该忙着征选剑主。 诸人各有道路万千,但京城的风起云涌皆与她无关。她的末途,该是陪在界南陪师父再戍边几年,袖手闲看直至了此残生。 思及此,以往从不觉惆怅遗憾,此时竟泛起些朦胧的落拓。说不清道不明,自己也不懂是从何而来,又该如何安置。 她再看了眼那抹落日的余晖。 心说,其实除却欢闹的人与林立的楼,上京与界南并无太大不同。 一轮月照多方人,同是霜天寒夜,同是林幽鸟鸣,她同陈冀待在一起,何必觉得牵挂不舍? 她回屋里提了盏灯出来,摆在椅子旁边,让幽凉妖火照亮一院空地,续又雕起手中的剑。 · 此时半山广场,饭后闲暇上山观礼的百姓越发多,因已近尾声,山下守卫便又放了一批人进来,此时看客里里外外围了两三层。 还未挂上名牌的弟子们焦急万分。被几位师叔逗弄了一天,早已精疲力竭,各种撒泼耍赖的方法都试了一遍,无奈道行根本入不了几位前辈的眼,连点波澜都没掀起。 眼见高台上的香烧到只剩不足半指长度,一群憔悴劳顿的青年连声求饶: “师叔,放个水吧,往后我指定孝敬您,时间快不够了!” “师叔饶命!我若连名都报不上,我师父定然得抽死我!” “师叔你为何对我尤为严厉?其他人放走就放走了,我方才手都摸到香案了,您还将我拽回来!这不公平啊!” “师叔,你们在此拦下我,可能拦下了未来的剑主,高抬贵手吧!” “周师叔,我以为你面善,不想你竟如此铁石心肠!” 几位试剑的前辈也是有些累了,活动了一番手脚,无视众人哀求,跟同伴数落道:“这些年轻人啊,真该领回去好好调教,这就不行了啊?连我这老身子骨都比不上。” 谈笑间,林别叙从回廊后面绕了过来,朝几位师叔颔首示意,径直走向殿前的香案。 弟子们霎时哀嚎一片,伸出手高声叫道:“师兄,且慢且慢!” “还有一截呢!还没结束!” “我来!请师叔试剑。” 林别叙左手托袖,从案上又取了一支香,点燃后插入香炉,宣布道:“今日已经太晚,四位师叔先回去歇息吧,师弟们也可回去养精蓄锐。明日辰时,试剑继续。” 弟子们凄惨的鬼叫声戛然而止。沉寂片刻,在周遭百姓们杂乱的猜测声中迷惘发问:“持剑大会报名,原来还可以有两天吗?” “那……到何时止?” “从未有过此等先例……啊,先生该不会是为了我吧?” 几位师叔也面露惊讶,显然并无准备。 周师叔与同伴对视几眼,试探着开口道:“别叙,今日过试的人数与以往相比并未有多大差距,若先生是想给剩下的弟子一个机会,我几人可以再守一个时辰,不必拖到明日。” 林别叙说:“等人。” 周师叔问:“等谁?” 林别叙笑了笑,两手交握端正摆在身前,并不回答。 周师叔又问:“等多久?” 本以为这句也不会有回答,岂料林别叙静默片刻,简短吐出两个字:“看她。” 此言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无论弟子还是百姓都惊愕非常,心中巨涛翻涌,表情难以自控。 等谁? 百多年来,持剑大会开展过数十次,从未选出过一任剑主,白泽也从未偏待过任何弟子。 而今这等庄严盛会,先生拖着满刑妖司的修士,在人族万众瞩目之下,也要等一人参会。 ——等谁! 四位师叔未再多问,若有所思地互相作揖后火速离场。 弟子们提着武器,浑浑噩噩地聚到一起。微张着嘴,又相顾无言。 本还想悠游山林的百姓一改先前慵懒,快跑着下山,找人传递消息。表情或惊或喜,甚至有人吼叫着就哽咽起来。 西山的日光终于彻底沉落,沿途的石灯再次点亮,明月顺着徐徐晚风向上空高爬,山道上的脚步声却是与夜色不同的嘈杂错乱。 倾风侧耳听了会儿,没听出个所以然,将手中木块翻了个身,举远了端详形状。 柳随月横冲进来,连通报一声也无,推开院子就喊:“倾风,你知道吗?” 倾风一口吹开手上的木屑,被飞腾而起的残渣迷了眼,抬手在脸前挥了一下,就听柳随月紧跟着叫道:“持剑大会延期了!” “延期了?”倾风眸光闪了闪,心跳有一瞬失速,调整好才问,“为什么延期?” “先生说等人!”柳随月声音激动到尖细,“说要一直等到她报名!” 倾风放下手中的木块,抓起一片衣角,仔细擦拭匕首的刀刃。 柳随月急得跺脚,在她面前蹲下,抱着膝盖问:“你怎么不说话啊?” 倾风平静问:“我该说什么?” 柳随月扯了扯衣领,一路跑来热汗淋漓,本有满肚子的话,被她这寡淡一问给清了个空,竟也迟疑起来:“大家都觉得,先生是在等你?” 倾风想了想,摇头,将匕首收回鞘中,拿着那半截木头和地上的灯回到屋内。 柳随月紧紧跟在她身后,问:“什么意思啊?” “我觉得先生多半是误会了。我执剑的可能性,其实跟季酌泉差不多高。或者先生有别的深意,在等别的人。”倾风在桌边坐下,面容被跃动的烛火照得晦涩难懂,“我不是个自作多情的人。” 柳随月弯下腰歪着头,恨不能将脸贴到她面前,说:“那你去报名试试看?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我师父不同意的话,我不会去的。”倾风推开她的脸,说,“我答应过我师父,我要陪他回界南。” “啊?”柳随月胸口一股说不出的感受,“那你自己呢?” 院里脚步声传来,倾风没回答她的话,只说:“我师父回来了。” 柳随月回头,对着站在门口的陈冀欠身问好:“陈师叔。” 陈冀没有回应,高大的身形遮挡住了外头的月光,屋内的灯火又照不到他的脸,整个人如同消融在黑暗之中。 柳随月觉得他气压低沉,莫名有点害怕,匆匆说了句“那我先走了。”,碎步从门边的空隙里溜了出去。 陈冀这才走进来。拿过靠墙的扫帚,去清扫门口的木屑。倾风想去帮忙,被他抬手拦了下来。 两人一个打扫,一个在旁观看。 空气粘腻得如水,在二人之间深缓流淌。 偏偏夜里忽然起了阵大风,将快要收拾干净的碎屑又吹得七零八乱,树叶也簌簌落下一片。 陈冀弯腰站了会儿,显得有点烦躁,但还是从头到尾再次清扫了一遍。 等整理完,他平静地对倾风说:“站在这儿做什么?回去睡吧。” 第38章 剑出山河 这一夜,否泰山上风声凛冽,众人听了一整晚吹檐打瓦的鹤唳声,都在心绪浮落中辗转难眠。 时过三更,还有人在空明夜色下对影舞剑。 早晨起来,主道上落了一地的残叶,鸟雀跳出绿叶高林,停在青石长阶上。年幼的弟子沿着蜿蜒石路仔细清扫,兜里放了几把鸟食,沿途撒上一些,将它们引到别处。 倾风走出门,陈冀已经不见了。 他在京城虽无族亲,可陈氏先辈的祖坟就落在郊外,他难得回来,循礼要去扫墓拜祭。还要去见一些陈氏遗孤,访几位旧友,数不清的琐事,倾风时常不知他去了哪里。 倾风则是游手好闲。先在院中练了会儿剑,吃过饭后,无所事事,游荡着想下山一趟。站在高处,远远瞧见山门口的盛况,当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山下的人比昨日多了五倍不止,如潮似海地堵在入口,喧哗声足能传出一里远。 守门的护卫增加到了十多人,连山间巡查的弟子也增加了两倍。刑妖司还向朝廷调来千人将士,专门负责维持山下秩序。 听顺利进到山上来的百姓讲述,众人全在议论那还看不见影的剑主。尚不知道那人是谁,往日的英勇事迹已开始编纂起来了。 倾风穷极无聊,又不想回去刻剑,只好再往大殿去。 柳随月见她出现,面上是高兴的,不过情绪比昨日沉闷些。将她拉到身边,不多说话,与她一起看场上的试炼。 今日出场的弟子实力自然没有昨日的好,可精神面貌却尤为亢扬,大抵是召集了狐朋狗友好生商讨过对策,一场试剑玩得花样百出,就差将阵法给搬上来了。 倾风看得啧啧称奇,没一会儿,就听见山下传来一道高亢喊声,竟压过现场百多人的嘈杂,清亮地划破长空,只不过略带狼狈:“快快快!让让让!” 倾风循声望去,那人也恰好露出脸。 来人背上系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身形快如白驹,几乎掠出残影,边跑边嘶吼道:“借我一阵东风!” 他两眼直勾勾落在木架旁的小童身上,像是知道某人定在围观,踏上长阶最后一步时,尖声叫道:“柳望松!” 柳望松的表情里写满了不情愿,无声暗骂,手上的长笛却是及时抛了出去。 倾风追着那人的身影,视线不断拔高,就见他这轻巧一跃足足腾起一丈多,整个人如同展翅的野鹤,轻飘飘地滞在空中。 即将下落时脚尖点在长笛上轻巧一蹬,又借势而起,几能直接冲上大殿屋顶去。 这人轻似一片鸿羽,速度也是极快,仅两步便跨越了四五丈的距离,眨眼之间便到了小童上空。旋腰而下,落地时又如鹰隼捕食,疾如流光,几位师叔还仰着脖子找人,他已经拿到托盘上的檀香。 柳随月介绍道:“他就是张虚游!” 张虚游跟柳望松果然是一丘之貉,他拿着香点好火,再次翻身而起,手指夹着三柱长香,在空中直接弹射入大鼎,落地后仰头猖狂大笑:“哈哈哈!” 没容他得意多久,一中年男人紧追而来,身上还穿着未来得及换的官服,头顶的发冠也松散得摇摇欲坠,一见张虚游已试剑成功气得牙关打颤,指着他破口大骂道:“张虚游,你这逆子——” 张虚游脸色大变,却不敢再跑,被他父亲当众执鞭抽了两下,疼得跟蚂蚱似地跳脚。 倾风瞠目结舌道:“怎么回事?” 柳望松今日的喉咙好了不少,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了,高深莫测地丢下三个字。 “夜、燕、志!” 倾风听完,拧着眉扭头问柳随月:“他刚才说的是人话吗?” 柳随月拍拍胸口,自信翻译:“他的意思是,昨日持剑大会延期,张叔还不知道。他昨晚悄悄去给张虚游传递了消息,让张虚游趁着今日张叔放松警惕,逃出来参加大会试剑,可惜被张叔发现。张虚游这人实力虽不怎么样,如燕雀无甚出彩之处,但多少也有自己的志向,张叔不该禁锢他在家,断他前路,叫他郁郁不能伸展。” 柳望松点头,尤其是对她评价张虚游的那段话极为满意,放心地去捡自己的长笛。 倾风醍醐灌顶,现下倒是对张虚游没什么兴趣了,更想知道他们兄妹二人到底是靠什么交流的。 张虚游绕着铜鼎跑了一圈,嚷嚷着与他父亲讲理: “住手,爹!先生定然是为了等我才延期持剑大会,我怎能叫先生失望?” “先生赐我生,我为先生死!” “您今日拦住的不是一个我,而是人族的剑主啊爹!” “剑主虚游,这名字何其相配!是先生给我起的!” “喂,你们看归看,别忘了将我名字挂上去啊!” 一众看客皆被他的举动逗笑,沉肃的氛围都驱散不少。唯有张尚书面色阴沉,指着儿子咬牙切齿。 周师叔开解他:“张尚书,我想你是多虑了。照我来看,虚游这个性情,怎可能做得了剑主?反正我家那个,是不可能的。” 另外一人附和道:“你瞧我们这些弟子同是一副邋遢散漫的做派,真要遇上什么危险,难道能指望他们顶上什么大用?可我们还是不拘着他们来参加持剑大会,因为——” 几位师叔异口同声道:“他们不行啊!” 张虚游与父亲追逐,脚上鞭上疼得龇牙咧嘴,仍不忘为自己辩白:“周师叔,我知道你是想帮我,可你说的这话我不能苟同!起码我比柳望松强得不是一星半点!” 柳望松成了过完河被拆掉的那座桥,气得做口型大骂。柳随月笑得前俯后仰。 几人七嘴八舌地揶揄道: “张尚书,来都来了。” “虚游还小,你哪能管得住他?” “张尚书,自困了,你这是看不开啊。” 张父跑了这一路,本就累了,见那么多人开口相劝,亦不想在先生殿前争吵。知道今日已成定局,两眼猩红地瞪了张虚游最后一次,收起短鞭道:“我往后不会再管你!你爱做什么做什么!” 说罢怒然拂袖,大步离去。 张虚游从铜鼎后走出来,朝着他的背影深深一鞠躬,高声道:“父亲,我有自己的道,你护我再远,也得我自己走!戟折钩沉也好,悲凉颓败也罢,因是我自己选的,我才叫张虚游!儿子不孝,请父亲保重!” 倾风听着,原还以为他不经世故、懵懂无知,现下才发现他嬉笑怒骂本心通透。舍得起自是放得下,道心坚定。 无趣。 还不如去找狐狸闲扯。 张虚游正经不过片刻,见父亲已经走远,直起身,高抬着手臂朝四面招呼,俨然当自己是此地之主:“诸位,想参加持剑大会的赶紧,现下我已报名,明日可就没有了!” 周围人笑骂他不要脸,他不甘示弱地回了两句,转身朝着柳随月走去。找了一圈,疑惑道:“刚才站你身边的那位师妹呢?” 柳随月指着上山的路,说:“去找先生了吧?” · 倾风顺着山道往上,拐过转角,远远就见狐狸坐在白泽寝殿前,表情郁郁寡欢。 头上的发绳解了一半,长发披散下来,显然比先前短了一截。 倾风停在他跟前,他也只撩起眼帘扫了一眼,没什么心情搭理,专心整理自己的碎发。 倾风抬脚轻轻撞了他一下,问:“你头发怎么了?” “唉,昨日参加持剑大会,险些就要成功了,结果那群老头儿不讲江湖道义,急眼了,四个联合起来对付我一个,还把我头发削掉了一截!”狐狸拍腿大怒道,“赔我一百两就想私了吗?做梦吧!我今日还要去!” 倾风惊道:“你参加持剑大会做什么?” “好玩儿啊!”狐狸说,“这么好玩的事情为什么不去?” 倾风探手去摸他的额头,被狐狸一把推开,恼道:“去!你才有病!” 倾风笑了下,刚想陪他坐会儿,狐狸又说:“你师父在里面,进去好些时间了。” 倾风意外道:“我师父?” “我偷……意外听了点儿,没什么意思,就在商讨刑妖司的什么安排。白泽想让他帮忙操练今年大会入选的弟子。”狐狸压低了声音,给她指路,“后面的后面,站在那扇侧门边上听得比较清楚。” “啧。”倾风不屑道,“我怎么可能做那样的事?来了刑妖司还敢做贼,你胆子好大。” 她提着衣摆在狐狸身边坐下,没多久,狐狸终于束好头发,向她借万生三相镜一照。 倾风把镜子给他,顺势起身朝回廊走去。狐狸见状回过头,轻嗤一声,也不管她。 倾风侧身站在门外,以为是狐狸诳她,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两人对话的声音。 二人交谈节奏缓慢,不知为何陷入僵持,白泽似在询问陈冀对几名年轻弟子的看法。 陈冀认真答了两句,声音发紧,忽然道:“先生,刑妖司的事,我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纵是经过深思熟虑,依旧压着沉沉的迟疑,他喉咙翻滚,又停顿了许久,才提起力气往下说:“我决定今日动身回界南。” 白泽没有接话。陈冀也静默下来。 第39章 剑出山河 远处亭台静立、孤鸟独飞,山水几万里,古道千百程,都落进倾风的眼睛里。 她游离地看,游离地思考。整个人仿佛被半悬起来,借不到一处力。 无边的寂静,将时间拉出无尽的漫长。 倾风的手指攥着过长的袖口,摩挲着柔软的布料,似乎听见里面有人出声,只是音节太短促,不知是谁在说话,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直到陈冀的声音如同一根拉满的弓弦,将她从漂浮的状态中拉扯回来。每一个字就多一分力,紧紧扣住她绷紧的神经。 分明没犯什么错,她却好像是个等待审判的人。站在强烈刺眼的阳光下,抬不起头,睁不开眼。 可等大脑将零散的字词拼接成完成的句子,读懂每一个停顿后的意思,那根弦忽地松开了。 陈冀说:“我陈氏六万千多名将士被妖域所吞,不明踪迹。我带着她在边界游走搜寻,她本该是要死的,偏偏那天早上,枯败残朽的荒地突兀生出漫天的霾,高空云层叠嶂。先生,六万多人以身祭剑,妖力破域,凝水结霜,才堪堪吊住她一条命。” “我只想她多活两年。我叫她去替你们守界门,她定能做得更好。唯有剑主她不行的,我看着她从小长大,她不过是个极平凡的人,没有哪里不一样。” 他说着苦不堪言的话,可语音语调都只似寻常的讲述。 他的人生支离破碎,仅剩那么一点渺茫的希望,都牵在倾风的身上,可悲在倾风也是个会随时离去的人。 他埋头坐在漫无边际的长夜下,极困倦却又极清醒,苦熬着等待残灯燃尽。手中木块已削落过数十万刀,纵是再锥心刺骨的痛,也被指腹磨出的老茧所抚平。 这场夜已有十五年,他煎熬太过,受不了灯灭油尽。 陈冀弯下腰,恳请道:“我的父母、手足、族亲,如今一个不剩。陈氏为先生驱策,不敢辞免,可她不是陈氏的人。她既不知道什么是山河剑,也负担不起这份家国义。来日苦短,去日苦长,求先生放她离开吧。” 庭院的池塘里,鱼追着低飞的蚊虫跃出水面,水珠连串地迸溅起,又滴滴哒哒地落回去。 云浅水深,荷塘刚抽出新叶,稀疏窄小地铺在湖面上,遮不住满塘的枯枝。 白泽眸光沉凝,也认真地答,每一字都斟酌:“我已为她选好护道之人。她若来,我为她清平障碍。我给她扫路、奠基、开锋,不会叫她踽踽独行。” 陈冀艰涩难答,白泽抬了下手,示意他不用开口,续道:“而今生死存亡之秋,你我不过凡尘沙砾。千山风雨袭啸,地动天荡灾劫,皆是今朝磨剑之石。是剑出山河,还是人族亡道……” 他停了停,亦觉勉强无用,同陈冀谈苍生大义更是荒诞,只能怅然轻叹。 “陈冀,天命之人,不是你我,我等局中人,只能待人落子。”白泽不想说得太重,声音不由轻了下去,“不是我要逼你,这世道凶猛如洪流,我等尚且浮沉,自身难保,如何逼你?” 他该说的都已说完,考量取舍皆在陈冀。二人便又如两尊石像,静默地伫立着。 塘里的水都平了,陈冀才呢喃自语似的,带着些嘶哑,重复地道:“山河剑上妖力动荡,她没有第二次机会,她没有试一试……她真的不行。” 倾风不忍见陈冀做这决断,简直是在剐他的肉、锄他的根,这钝刀要落也该落在自己身上。 是她命途多舛,本该早夭,蒙承重恩才苟且活到今日。 什么剑主、天道,都离她太远,说到底不过是句妄言。她要殊死一搏何其简单,可于陈冀而言何其残忍。只要陈冀不愿意,她就该陪师父走完最后一程。 倾风没再听后面的内容,转身走了,连狐狸手中的相镜都没拿。 她循着侧面的一条幽径,往深山里去。避开山腰的人群,绕大半个圈,再回自己的木屋。 拐过几个急转的弯,前方那块未曾踏足的区域突然变得视野开阔。一块形状诡谲的岩石突兀立在宽敞道路中间,从石头背面的青苔与地上积累的沙石来看,已积攒了许多年。 更怪的是一中年男人就站在灰白巨石前,遐思弥漫,愁肠百结,对着石头露出孤寂伤感的眼神。 倾风不想惊扰,本打算从他身后越过,刚一走近,那男人便主动开口道:“这是当年刑妖司无意从一处山洞里开采出来的巨石,质地极为坚硬,寻常刀斧留不下痕迹,常年摆在此处,后来被弟子们当成了试剑石。凡是学有所成的弟子下山之前,都会携剑来此,将自己的名字镌刻上去。” 石头表面确实有各种深浅不一的字迹,有些还歪歪扭扭,显然是费尽全力才雕出线条,已顾不上什么笔锋形体。 倾风停下脚步,靠近了一点细看,男人抬手指向高处,说:“你师父的名字原在那里。” 倾风仰起头看去,没找到“陈冀”两个字,只看见一块被涂拭过的痕迹。巨石平白凹陷进去一块,被人一刀刀磨得干净。 “当年离开刑妖司时,他自己把名字划去了,意为此去不归。”中年男人说,“重回故地,终还是有些变了。” 倾风忍不住反驳道:“从来都是你们自己觉得他变了。他对自己无情,可他又不是金石草木,真的无情。凭什么非要他剐掉一身血肉,连半点私心都不能有?” 中年男人这才回头,第一次将目光落在她脸上。 倾风不闪不避地直视他的眼睛,寸步不退道:“没有偏私的是天道,可天道也从不会偏帮人族,虫蛇鸟蚁在天道眼中都与人族等同,人与妖或死或灭,与天道何干?陈冀舍尽一身杀妖退敌,正是因为对人族的偏私,对家国的偏私。他从始至终就不是圣人。既要别人多情,又要别人无情,矛盾不矛盾啊。” 她潦草抱了个拳,算作招呼,铿锵有力道:“纪师叔,你要他救世,他救不了,可他没对不起任何人。他想去哪里,都是磊落坦荡。” 纪钦明只淡静地看着她,倾风也不是要等他的回应,踏着坎坷泥路,转眼已甩开人影。 · 倾风回到小院时,陈冀正背着简陋的竹箱,身影萧条地站在门口。 倾风一言不发,回屋拿起床头的包袱,又将桌上的一些杂物提在手里,出来时陈冀已往山下去了,没停着等她,她快步跟了上去。 路上弟子见二人先后下山,背着行囊看似是要远行,一时不知所措。目光追着他们由远及近,人到跟前还失态得不记得行礼。 最后到底是没说什么,迟钝地退到两侧,躬身送他们离开。 袁明恰好在带人巡山,半道遇见,这样沉默寡言的人,居然问了一句:“不留下吗?” 倾风轻一摇头,快步从他身侧走过。 柳随月得到消息从半山赶下来,一路狂奔,追到倾风师徒时已近山脚。她远远瞅见人影,张嘴想喊,季酌泉抱着剑与她错身而过,说:“不要留。不必留。” 柳随月未出口的话便生生卡在喉咙里,带着舌根的苦意,咽了下去。 她遥遥看着倾风的衣摆在春风里鼓动,失魂落魄地跟了两步,随后捏着手指,在石阶上怔怔坐下。 季酌泉提着剑,一路紧随在师徒二人身后。 陈冀中途回了下头,季酌泉行礼说:“山高路远,我送师叔一程。” 陈冀不再管她,复又前行。 不多时,一辆华贵马车跟了过来,两侧香球熏得尘土皆香,车夫兜马停在前方。 谢绝尘跳下车,抱拳道:“送前辈一程。” 陈冀摇头,片刻不停地向前。不答,不问,亦不去管倾风是否还在自己身后。 他身上那件薄衫起了毛边,在袖口不显眼的地方有一块破损,可是步履铿锵,便将一身略显宽松的粗布衣裳也穿出了恣意洒脱。 只倾风从他仓促的步伐里看出了无所适从的慌乱。或许稍一停步,悔恨就要泛滥,所以越快越好,逃离上京。 谢绝尘与季酌泉徒步跟在后方,直到陈冀进了上京,才留在城门之外,朝着二人背影深深一鞠躬。 陈冀也停了下来,站在行人穿流的街道上,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苍凉的迷茫,回身看一眼咫尺处的倾风,嘴唇翕动,很慢地说:“今日先留一晚。” 本该是陈述的句子,他说得好像疑问。满腔的毅然跟决绝还是被春风吹开一道口子,又让自己多出一天的抉择。 他有些懊恼,气场愈加低沉。 倾风看着他,点头说:“好。” 陈冀就近找了间客栈,让倾风去把东西放下,带着她在街上闲逛。 倾风顺手为陈冀买了根发簪,陈冀给她购置了两身新衣服。师徒二人许久没有赶市集热闹,俱都没提那些烦心的琐碎事,在上京的街道里漫无目的地游览。 京城商运发达,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陈冀好奇,沿着商铺逐一查看,没走出多远天已经黑了,又带着倾风折返回去。 春末雨水充足空气湿寒,客栈的床褥未及时晾晒,有股浓烈的霉味。倾风干脆穿着衣服直接躺下,随身的东西都没取出来,阖上眼休息。 她本以为今夜该睡不安稳,不料没多久就意识昏沉,随即坠入梦乡。 还是先前那个奇特的梦,还是先前那片雾锁的湖。 之前一句话将她唤醒的那个人也在,盘膝坐在星河倒映的湖面上,只是身前多了一张桌案,上面摆放着齐整的茶具。 茶炉内小火慢烧,白色热气从壶口不断蹿出,林别叙单手支着下巴,见她出现,调侃道:“这么想我啊?刚走就来见我。” 倾风摸了把脸,自我怀疑地道:“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林别叙眸光真诚,浅笑吟吟地说:“我是你,心中所想的人。” 倾风一眼看破,甚觉晦气:“林别叙,你骗人的时候为什么都不会脸红呢?” 林别叙放下手,向后轻挥整理着长袖,说:“其实我很少骗人。” 倾风大步朝他走近,不客气地道:“这句话想必才是你最熟练的谎话。” “真的。骗别人远没有骗你来得有趣。”林别叙说,“他们从来看不出我在说谎。” 倾风一手撑着桌面坐下,闻言眉梢一挑:“你有病?” 林别叙斜过茶壶,倒出一杯,两指推到她面前。 倾风又问:“我有病?”谁会在梦里喝茶? “唉。”林别叙将那杯茶端到自己面前,遗憾道,“倾风师妹,不解风情啊。” 第40章 剑出山河 倾风自己不拘行迹,更与高雅无缘。纵是把百多种茶端到面前来也喝不出多大区别,捧着一堆金钗步摇也只觉东西沉累碍眼。 她就是从泥里抽长出来的种子,也爱在土里打滚,对林别叙这般白璧无瑕的模样自然有些看不过眼。 某种恶劣的趣味倒是蠢蠢欲动,很想撕下对方超尘绝俗的面皮来,看看他气极败坏、狼狈难堪的窘样。看看金身里的是否是泥塑。看看一尊泥塑,是否还能淡然闲逸地坐着。 倾风思绪乱如野马,一时失神没有接话,林别叙听不到她适时的反讽,好奇问:“你在想什么?” 倾风一掀眼帘,散漫地说:“明日我就把你那个妖力碎片,挖个坑埋了。” “真是暴殄天物啊。”林别叙端着茶杯轻抿了口,好像真能喝出什么味道似的,“埋到哪里记得告诉我一声,我自己去挖出来。” 倾风波澜不惊地道:“茅坑底下。” 林别叙笑了下,细长手指覆在白瓷茶杯的外壁,缓缓摆回桌案,连绘制的花纹都与边上的几个杯子对应齐整,淡淡地说:“我觉得你舍不得。” 倾风一直在看他的手,听见这句话时便下意识地想要冷笑,抬高视线往林别叙脸上瞥了眼,小声嘀咕道:“难道真是假的?虽然你平日也鬼话连篇,但好歹还会说两句人话。不至于让我想揍你。” 林别叙面不改色:“我方才就是这么告诉你的,我不过是你梦里的幻影。” 倾风坐恣板正,声情并茂地说:“可是我心目中的别叙师兄,应当是个性情中人。他拓落不羁,为了刑妖司的大小事务连日奔走,蓬头垢面。可能还因此没有头发。” 林别叙想了想,实难接受:“不行,太丑了,我驳回。” 倾风阴阳怪气道:“别叙师兄这么爱美啊?” 林别叙竟一本正经地应了:“自然,否则倾风师妹可能要更讨厌我了。” 倾风奇道:“别叙师兄整日招惹我,还在乎我是不是讨厌你?” 林别叙拎起茶壶,面上一副感触颇深的神色:“我也鲜少有可以说真心话的人。” 倾风手肘撑在桌案上,夸张道:“哇,别叙师兄不会是在向我叫惨吧?” 林别叙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煞有其事地问:“倾风师妹不会瞧不起我吧?” 倾风忍俊不禁,指着他道:“林别叙,你可以的。真想叫师弟师妹们也看看你现在厚颜无耻的模样。” 林别叙全然一派破罐子破摔的随意:“唉,听你叫几声师兄也是不容易。” 这片幻虚之境的时间似乎是不流动的,稀晓的天光与银白的月色长久共存,一半山是清晨的灰朦,一半山是暗夜的幽深。 可山林间又有风,吹动着细碎的白花洋洋洒洒地从顶峰的迷雾中飘来,有些挂在草尖,还有些落在湖面,与湖水中星河互相点缀。 倾风看着一片纯白的花瓣摇摆着落入杯中,只觉天地自然的造物真是令人赏心悦目,现下才问:“这里是剑意中出现过的高山,难道是少元山?” 林别叙说:“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 他说得太过自然。倾风愣了一下,没去思考真假,而是在想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岂料林别叙很快又接了一句:“骗你的。不过是觉得这地方挺好,想与你一起看看。” 倾风与他不着边际地聊了那么许久,可是听见这句半认真半调侃的话还是有些招架不住,欲言又止地安静下来。 这种沉默在风花雪月下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倾风抬手挠了挠眉毛,说:“别叙师兄,就算你没有过心仪的姑娘,也该知道,有些话,不要乱讲。” 林别叙说:“倾风师妹,我在讨好你啊。” 倾风听着这句话,莫名觉得有点耳熟。还没回忆起来,又听林别叙阴阳怪气地往下接。 “你这样说,我着实伤心。看来我是不如其他师弟们会讨你喜欢。可惜你如今已经走了,我也不能叫人帮你打扫屋子,带你闲逛上京。更无缘做你师兄了。” 倾风:“……” 倾风提起一口气,调整姿势往后挪了挪,以防自己在梦里与他扭打起来,有辱斯文。 她认真道:“你如果真的想讨好我,只需回答我一个问题。” 林别叙对她倒是了解,一听便道:“你怎么还耿耿于怀?” 倾风恼火道:“那是当然!我说了,我最讨厌别人说话留一半。我都要回界南了,要是你再不明白告诉我,它会成为我的心病!” 林别叙想了想,说:“好吧,我可以告诉你。” 他缓缓起身,抬步走向岸边。 这片湖泊的侧面是一片万仞平削似的山崖,他站在崖边,面对着连绵如潮的云海,衣袂翻飞,平淡说:“我在你的身上,看见了你能杀我的气机。” 倾风侧过耳朵:“什么?” 林别叙转过身,风将他的声音传得很近:“如你所闻。” 倾风对着他几番审视,确认他这句不是唬骗,皱眉肃然道:“你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没有告诉我?你当初不会是纪怀故的帮凶吧?还是说,你今后会做让我想杀你的事情?” 林别叙被她一番话听得头大,说:“所谓气机,并不代表一定。如同一个人出生时,从他的时辰跟命道推算,他可能会做高官,可能会做游侠,也可能会做商贾,这些都是气机。换而言之就是,你往后有能杀我的资质。” “资质?”倾风被他逗笑,“我若想杀你,还需要往后,还需要资质?” 林别叙无奈道:“看来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啊。” “这世上有一些大妖,以及大妖的遗泽,他的妖力是与万物生灵、天道气运相关,譬如先生。此等大妖,只能互相搏杀,或者以气运相杀。身为人族,你若举剑杀我,不仅杀不了我,还会受天道制裁。”林别叙在附近的石头上坐下,挥开衣袖,同她解释,“如同季师妹,她不过是借力斩了龙脉一剑,血煞之气便在周身弥留不去。若非是先生力保,她断无可能活到今日。” 倾风若有所思。 林别叙补充说:“柳师妹的三足金蟾也涉及到一丝气运,不过远不到能关联国运的程度。可若是谁伤了她,也会变得很倒霉,很容易丢钱。” 倾风一直默然旁听,闻言不由敬佩道:“柳随月——还挺厉害的?” 林别叙干咳一声,倾风连连点头表示歉意,说回正题:“这样说来……” 林别叙不想再从她嘴里听见什么古怪的结论,干脆自己接着往下道:“持剑大会选的是有执剑之资的人,由先生传道,修身、修心、开悟,看能否获得大道的认可。即便是先生,也算不出究竟谁最后能成为剑主,因为其中变数实在太多。” 他压低上身,前倾着看向倾风,同她透露一个秘密:“当年先生在陈师叔跟谢师叔身上都看见了一分气机,这样的人百年也未必能出一个,可是当初两位天骄居然同时出现,先生因此以为,该是到了人族改变天地格局的时刻,所以才冒险启用窥天罗盘。” 他摇头感慨道:“可惜啊,二人最后都没能执剑,先生也因为窥伺天道,妖力大损,缺失了对预卜的感悟,如今才这般力不从心。” 倾风急问道:“我师父以前确实有能撼动山河剑的资质?” “不错。万事难料。”林别叙指着她说,“而你,是今朝资质最高的弟子。你若走了,剩下的那群人,很难择出剑主。当然,即便你留下也不一定能。陈师叔正是因为知道执剑之难,才决意要走。” 倾风追问:“我师父缺了什么?” 林别叙摊手:“我怎么知道?也可能不是你师父的问题。” 倾风点头。 她深思片刻,将前后的对话梳理了一遍,发现一个极诡异的地方。 她能拔出社稷山河剑,为何是杀林别叙的气机? 白泽与人族的气运相连,他既是白泽的遗泽,察觉到的该是生机才对。 倾风又斜林别叙一眼,对他们这些人或大妖的想法琢磨不透,不过也无意做无谓的探询,料想对方不可能告诉她,只好奇道:“那你为何不杀我?” 林别叙说:“天道让我看出这份气机,就是想让我杀你,可是我偏不杀。当初先生也看出我是他的杀机,他同样没有杀我。我很想看看,我执意逆天而为,这天地会变成什么样子。” 倾风为这理由折服:“你是反骨成精吗?” “可能吧。”林别叙无所谓地笑道,“剁骨刀。” 倾风:“……”她更想看看这人还能起出什么难听的诨号。 第41章 剑出山河 茶炉里的碳一直在烧,通红的火光从洞口透出,时不时扬出一些灰,只是从方才起壶口就没有热气涌出。 这器具就摆在眼前,倾风不时会瞟到一眼,实在忍不住掀开盖子查看,发现里头空空如也,自然没有半分热气。想起自己先前骂林别叙的话,悻悻把盖子合了回去。 林别叙就在一旁看得仔细,趁机嘲笑也不奇怪。倾风于是别过头,遥望暝色中的远山,不分他一丝眼神。 林别叙抬手拂袖一挥,满山的天光陡然变亮,照出峰顶濛濛的烟云,一眼望去,山峦在分合不定的云雾中绵延起伏,恢弘壮阔。红叶白花,苍松古柏,浓艳欲滴,似都在一瞬活了过来。 倾风掉头去看,原先的位置已经没了人,正打算起身,右侧肩膀被人轻拍了下。她倏然转头,对上林别叙的侧脸,对方靠得很近,在她耳边说道:“今夜天冷,倾风师妹睡觉记得盖被子。” 手轻轻一推,倾风来不及作声,便同上次一样跌入湖中。 冷意瞬间席卷全身,倾风猛然惊醒,梦里梦外的真实感官融合到一起,激得她浑身打了个寒颤。 她仰头看去,发现这客栈的窗竟是坏的,风劲一大,便合不上了,敲得墙面“哒哒”作响。 倾风一手按着额头,扯过床上的被子,却是半点睡意也不剩。 好在夜已将尽,不过枯躺了半个时辰,便有早起的小贩出来叫卖。不多时,行人的步伐密集了起来,临街的商铺相继拉开大门,开始一日的营生。 倾风起床洗了脸,出门后发现陈冀居然还未起。站在门口等他收拾完,与他一起下了楼梯,在客栈附近寻了个小摊吃早饭。 支摊位的妇人手艺应当不错,摆出来的桌椅都坐满了。 会大早来这地方吃饭的,几乎都是要早起上工的走卒贩夫,一些人没等到位置,也不讲究,索性捧着个陶碗蹲在路边,边吃边聊。 倾风站在一旁候了会儿,等到两个空座。 桌面泛着油星,倾风抽出筷子,顺手递给陈冀,从腰间取出一块软帕,正想擦拭一下,就听同桌的两位年轻男人提起了持剑大会。 确切来说,四面八方的吃客都在聊刑妖司的事。 “听说了吗?今日是持剑大会的最后一天了,晚些我二人要不要也过去看看?” “什么?之前不是还说要等人吗?说先生已钦定了剑主。” “剑主哪能钦定啊?你听他们胡说。反正昨日傍晚,先生的弟子过来续香,便明白说了,万事不可强求,今日就是最后一天。” “那如果那个人来不了呢?怎么不再多等等?都百多年了还在乎这几日?”男人顾不上吃饭,用手背抹了把嘴,急切道,“先生看中的人,总不可能故意错过,不定是琐事拌脚,脱不开身。” “这谁清楚?” 妇人年幼的小孩帮忙端来煮好的馄饨,倾风忙伸长了手接过。 馄饨汤里飘着浅淡的猪油香气,虽然调味只是一勺盐,一把葱,倾风却喜欢得很。在南城、在上京,比起山珍海味,都更爱这一口热汤。 陈冀掰下一小块冷硬的饼,泡进汤里,见倾风捧着碗却不动作,用筷子敲了敲她的碗沿,示意她趁热。 边上两人还在说: “我就想不明白,人族到底为何一直不出剑主啊?” “你能想明白那才是见了鬼。” 男人喝干净汤,也不想离开,对着跟前的空碗忧虑道:“妖族若是像十五年前那样破开妖境,率军征伐,我等会不会真的沦为人奴?” 另一人斩钉截铁地反驳道:“界南有陈冀!哪那么容易攻破?你汤喝到脑子里去啦?” “陈冀也拦不住啊。光他一个人怎么能行?” “不可能是一个人!下次要是真的有妖兵来了,老子还卖什么破灯笼,就是用脚走路,也给它走到界南去!” 陈冀掰饼的动作顿了一下,又拿起筷子搅拌碗里的馄饨。 男人听着同伴的大话,想也不想地嘲弄道:“你?就凭你?你是觉得界南缺水,过去拿血浇浇土吗?” 边上的食客也听见了,跟着笑了两声。 同伴受到周遭人哄笑,从脖子根一路红到脸上,血气上涌,一拍桌子,激动地嚷道:“那也是命。就好比先生看中的人不愿做剑主,那都是命!” 他指着自己,转身对着方才打趣他的每一个看客瞪去,语气坚如磐石,眸光明亮如星:“十五年前也是命,大伙儿都认命了,但是陈冀没认,界南不还是留下来了?这次我也不认命!有剑主自然是好,没有就没有,自己的命就该靠自己博去!光赖在别人身后指望别人做什么?我怕死,你也怕死,难道陈冀就不怕死了吗?与其缩在别人后头,担惊受怕会被欺压成人奴,不如上阵死个痛快,死个明白!我算不上陈冀那样的英雄,可就是死,也要狠狠咬他们一口!” 众人被他喝得愣在原地,嘈杂的小摊上空犹如淋下一盆冷水,短暂的寂静过后,便是被浇醒的慷慨激奋。 “你说得对,真要有那么一日,大不了一死。我人族有多少人?就是用尸体也能把他们的路给堵绝了!” “当年我是还太小,妖族屠我人境三城,这仇就该不死不休!我们怎能一退再退?他们要是真敢再来,我也第一个去界南报仇!” “妖有什么好怕的?还不是能杀!刑妖司下面关着一整座牢,陈冀生生杀回三座城,连白泽都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大难临头了,何必再贪生怕死!” “俺也这么觉得!” 倾风听得恍然,不由鼻头泛酸,见对面的人深埋着头,手中的碗不停轻颤,小声叫了一句:“师父。” 她想说,这就是陈冀当初决定走的道。 是他点的火,清的路。是他在界南十五年来徒手筑起的墙。 墙内是人族脆弱的尊严,易折的脊梁,他用血肉护住的那点勇气,而今燎原成了生生不息的希望。 他这十五年来过得并不是潦倒,虽孤身飘零,可天下人都看见了他的道。 陈冀只管走自己的路,勇者必会有人追随。 陈冀放下碗,喉结一阵滚动,该是感触丛生,面上却不显露半分,压抑住翻涌的情绪,起身嘱咐道:“我去租辆牛车,你坐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从昨晚到现在,二人没有过几次正面交流,每次开口总是讳莫如深。 倾风知道他还在徘徊两难,此刻大抵是想独自待着,便应说:“好。” 陈冀这一去,许久没回。 早晨的凉意已经过了,正午日升当空,空气燥热。待旭日西斜,陈冀的牛车依旧没来。 时间如流沙般消逝得极快。 倾风坐在路边的石阶上,背靠着墙,面朝着否泰山,看着人群来来往往,从他们的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探听着刑妖司的消息。 她也想同陈冀一般行自己的道。 想做万人之师,想僻千古之路。如蜉蝣想窥日月、想历四时。 她这一生短痛而寡淡,鲜得幸事,天道忽而青睐,意欲便如邪念滋长。 可这些妄想或癫狂都没有陈冀来得重要,陈冀不应允,或许也证明她确实无此天命。 临近傍晚时,越来越多的行人朝着城门涌去,想去一同等待持剑大会的落幕。 倾风以为他不会来时,陈冀终于还是出现了,肩头披着一层洒落的金光,弯腰将手中的长剑放到地上。 倾风诧异地抬起头看他,陈冀什么也没说,只轻轻一挥手,转身融入人流,一道向前。 倾风僵坐片刻,迟缓起身,好半晌才明白过来,手执继焰,朝着否泰山走去。 沾满泥渍的鞋踩在干土上,每走一步,胸膛内的跳动就随之加速一分,到后面擂鼓似地要挣出身体。 倾风第一次感觉有股源源不断的力量,从脚底盘升而起,迫使着她迈步、加速、奔跑。 那股欲望拨开她脑海中的迷雾,叫她第一次隐约看到自己想走的路。眼中只有半掩落日的高山,心头血液滚烫,直指边际的天幕。 第42章 剑出山河 从城门通往日边的否泰山,一路汇聚了数万人,可不管是多密集的区域,中间始终留有一条小道,供想上山试剑的修士自由穿行。 青山横卧,乱峰相倚,倾风脑海中杂念皆空,等再抬头,已在彤云映照下刑妖司山门。 守门的弟子从人群中一眼瞥见她的脸,表情从肃穆转瞬变为惊喜,两步上前,用手臂拦开阻挡的人群,请她上山。 又见到后方的陈冀,忙恭敬行礼道:“陈师叔,您回来了!” 见陈冀两手空空,想是还来不及收拾东西,青年一口气没喘平,复又殷勤地道:“陈师叔,您的行李呢?我去帮您拿,您先上山观礼!” 围观的百姓见状猜到一人身份,现场陡然轰动起来,一片连着一片,麦浪似地朝前伏动,想趁机一观剑主真容。 边上的将士横着长枪将他们拦住,被激昂的人群冲得连连后退,另一群将士从后方将推攘的看客逐一拨开,才给他们腾出喘息之机。 现场的声浪直冲云霄,震耳欲聋。倾风借着轻功飞蹬数百级台阶,依旧能清晰听见人群中几声商议过整齐呐喊: “姑娘大义!” “小娘子且慢行!” “祝姑娘万世安康,诸事顺遂!” “多谢姑娘今日前来持剑!” “拜谢姑娘!” 两侧林风狂起,万叶千声,似山川为之震颤。 · 半山广场,桌案上的檀香只剩最后半指长度,余烬之下白烟缭绕。 堆积在竹签上的灰烬不堪重负,成片落了下来,露出里头的星火,眼见着已到末端,将将熄灭。 众人屏息凝神,看看香案,又看看高台上已静候了一整日的白泽,再望向毫无动静的长阶。 希冀与失望两种极端的情绪来回交织,随着长香的燃尽逐渐攀至顶峰,觉得大约是不行了。 倾风跟陈冀不会回来了。 手脚的温度随着光色暗淡趋向冰凉,提在心口的绳索即将烧断时,山下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声。 以他们的五感听来,不真切,很浅淡,来自太遥远的地方,甚至比不上周遭的穿林打叶声。 但很快,山道上观礼的百姓跟着接上了呐喊。 亢奋的声音伴着错乱的脚步不断向上,朝着大殿靠近。 周师叔忍不住上前,面上肌肉紧绷,用力眨了眨眼,以图看得更清楚。 香又烧下去一丝。 沸腾的人声里,倾风的削瘦长影一步步从石阶的下方走了出来。 血红的落日垂悬天边,照亮她的脸、她手中的剑、她平稳走过的每一寸青石路。 耳边轰隆雷动的鸣响,已分不清是来自血液奔流,还是心脉跳动,亦或者是完全人群整齐爆发出的呼喊。 在众人一瞬不瞬的目光中,倾风站定在铜鼎前,抱着剑朝四位持剑师叔行礼。 周师叔等人这才身心一松,卸下脸上沉重,互相对视着喜笑颜开,堆满眼角的皱纹,同是向她抱拳行礼,并主动后退让出道路,做了个手势,请她上前点香。 倾风径直走到小童面前,从他盘中拿过支檀香,点燃后插入铜鼎。 白泽抬手一招,将一块木牌捏到手里,指尖从牌面上轻抚而过,亲自为她刻上姓名,再一扬手抛向高架。 木牌挂在红杆上不住晃动,敲打着前后的名字,桌案上那支长香也在此刻熄灭,落下最后一层灰,木签的余温顷刻在晚风中散尽,留下一线浅浅的烟。 柳随月头皮发麻,差点哭出来,尖叫道:“陈倾风!你怎么才来!我以为你真的不回来了!” 倾风躬身朝白泽行礼,白泽平直的唇线略微上翘,朝她赞许地笑了一下。 季酌泉站在后方,此时也有种如释重负的轻快,躬身跟她行礼。 柳随月最先冲上来,带动广场一片大乱。倾风尚未朝季酌泉示意,弟子们已将她团团围住。 张虚游的嗓门一如柳随月所讲,哪怕是百人嘈杂,也清亮得突出。他不甘大叫道:“早知道我也最后一个来了!最后一个来原来这么威风!” “你什么时候来都不威风!” “你懂什么?我也想要先生亲自写我的名字,我的名字都是先生起的!” 柳随月:“呵,谁不是啊?” “陈师叔呢?我说你们别把我陈师叔给挤没了!” 陈冀正缓步从侧面走上石阶,到白泽身前一礼。 白泽抬手扶住,问:“想清楚了?” 陈冀说:“想清楚了。” 今日倾风一直朝着刑妖司眺望,他也一直在看倾风。 他知道倾风其实是想来的,纵然他有千百个借口,回到界南,也难以坦然如初。 倾风还剩下多少个明日?难道就这样让她抱憾而终? 他总觉得倾风是陈氏的根,可仔细想来,他又何尝不是倾风的根? 叫倾风只能扎根在他这片土地上,只看见界南的天,局限一方狭小的地。 陈冀嘴唇干涩,垂眸看向被人群淹没的徒弟,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将别愁离恨都叹进风里。 这一叹好似肩膀上的酸沉都随之消散,脊背挺了起来,浑黄双目里的光被重新点亮,他扯动着面上的肌肉,畅怀笑道:“有些人,当如旷野之风,而非落根之木。” 仿佛一十岁的陈冀,再次意气风发地站在刑妖司的高台上。 “是。”白泽看着他,这一刻声线也有了难掩的动容,搭着他的肩,说,“是,陈冀。你回来了。” · 倾风仰头去找陈冀的身影时,他已经与白泽一同去了后殿。 刑妖司巡查的弟子们护送观礼的百姓下山,广场很快便冷清下来。 倾风这才看见站在木架前提笔作登记的林别叙。忽而想起昨晚那场虚妄的梦境,不由开始怀疑真假。 林别叙收好木牌,让小童搬去殿内,手中卷着一本书册朝她走来,笑问道:“倾风师妹,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倾风瞥他一眼,又侧过视线看桃李春韵。 柳随月眼珠转了转,在一人之间探究地看了数遍,忽然道:“别叙师兄,为何你叫她都是叫倾风师妹,可是叫我们只叫柳师妹、季师妹?像我都是唤你别叙师兄,其实你也可以叫我随月师妹。” 林别叙一时被问住了,柳随月满脸无辜地看着他。 林别叙略一沉吟,说:“柳师妹今日有偏财运,可以往南面的书阁里多走走。” 柳随月欢呼一声跳了起来:“谢谢别叙师兄!你以后可以继续叫我柳师妹!”说完朝着南面上山的路飞速冲了过去。 倾风:“??!!” 她指指自己。 林别叙背过手,状似体贴地说:“你不是一向不喜欢我给你算命吗?你今日刚回来,我就不讨你嫌了,勉强忍耐几日。” “林别叙!”倾风气笑道,“你真以为我不会打你吗?” 林别叙走了两步,回过身来:“忘了告诉你,明日卯时,会有马车在山脚等你们,切勿迟到。否则掌刑的师叔会抡着大棒,一个一个过去喊你们,到时候就不是坐着马车去,而是滚在地上去了。” 倾风听得打了个寒颤,暗忖所谓的修身历练该不会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抽打吧?准备等陈冀回来以后,问问剑主修行的常规流程,刚要下山,那头狐狸冲了出来,远远地扯着嗓子道:“陈倾风,你的宝贝不要啦?” 他臭着张脸靠近,带着怨气把手中东西往倾风怀里掷去。 倾风发现他还给相镜做了个合适的袋子,还没拆开看,狐狸又冷笑道:“还以为你那么大方,要送我了。” 倾风觑一眼他的脸色,将镜子塞回后腰,脚生电光,转身就跑。 狐狸憋不住了,在后面追着大骂道:“陈倾风你太过分了!你要回界南为什么不带着我!你连声招呼都不打!枉我拿你当朋友!” 第43章 剑出山河 翌日辰时,倾风背着几件换洗的衣服来到山脚时,其余弟子已经到了大半。 光色熹微,人又站得松散,一群青年浑浑噩噩地在平地走动,显得场面十足诡异。 柳随月挑着盏灯,盘腿坐在一旁的石块上,困得直打哈欠。 一问才知道,来得早的弟子,已经在这儿等了半个多时辰了,各自听到的时间都不同,当下便觉得有些不妙。 倾风靠过去问:“你师父有没有告诉过你,持剑大会的修行一般是什么?” 柳随月摇头:“我师父没说,只让我听话。” “我师父也没说。”倾风深思道,“也没让我听话。” 柳随月强撑起精神,揉了下脸,问:“那他嘱托你什么?” 倾风沉吟道:“他让我保重。” “啊?”柳随月仰着头试图参悟,“陈师叔说话,是别有深意吗?” 倾风顺势在稍矮的地面坐下,手臂搭在柳随月的腿上,发现谢绝尘就站在对面,半靠着山体,阖目养神。 同样叫她印象深刻的张虚游,正两手环胸围着谢绝尘来回打转,一脸找打的表情。无奈谢绝尘不理。 张虚游察觉到倾风视线,调了个身,与她对视片刻,神神叨叨地改了方向,转而绕着她踱步打量起来。 倾风:“……” 她望向柳随月,指指张虚游,再指指额侧,表示困惑。 柳随月用力点头。 张虚游见状居然问出来了:“什么?你们是不是在骂我?” 倾风刚要说话,远处马蹄的笃笃伴着车轮的滚动声一同传了过来。 众人纷纷噤声,转头看着两辆马车破开黑暗驶来。 马车外壁的两侧都悬挂着明灯,妖火熊熊燃烧,一前一后地停在主路中间,照亮方圆之地。 林别叙推开车门,从后排马车一跃而下。 弟子们相继朝他靠近,各自隔了些距离,站在光色中。 林别叙一扫众人装备,笑道:“看来诸位都带了不少东西。” 他莫名其妙提了这件事,众人皆心生警觉,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包袱。 倾风还好,只有几件薄衫,尚算轻便。 张虚游是负气离家,身无长物,连衣服都要蹭柳望松的,两手空空地对着其他人微笑。 柳望松肩上手上各一个包袱,看着确实不少。 出人意料的是谢绝尘,他携带的东西最多,脚边一个足有半人高的箱子,大半装满了书册。 竟是个喜欢念书的人。 林别叙拍了下手,吸引众人注意,语气温和地道:“出行前,我先同诸位说个清楚。持剑大会数年才开一届,由先生亲自主持、传道授业,参会的弟子即便不能成为剑主,也是刑妖司未来佐政的栋梁。此番试炼必然极为严格。” 众人点头,神色肃穆听讲。 林别叙:“刑妖司分管天下妖邪,与朝廷并立,不分高低。既入刑妖司,无论诸位武艺如何精绝、修为如何高深,均要遵从我司法制,不可逾越,不可违纪,禁孤高自傲、刚愎自用。 “此番修行教化,主要为五: “一学政务,由掌刑的师叔执教。 “二学文史,由国子学的博士执教。 “学剑术,由陈冀陈师叔执教。 “四学遗泽,由先生单独指点。 “五嘛……” 林别叙停顿下来,脸上的意味深长在幽绿的妖火中多出了几分危险的鬼祟,叫人不由毛骨悚然。 “五很难描述,什么都要囊括,诸位以后自然会懂。总之,师弟师妹们自天南地北群聚而来,性情各异,并不相熟,可今后既要共事,当对彼此有所了解。想要加深了解,最好不过是切磋,可切磋又易伤感情。所以……” 他绕了一大圈,转过身,对着身后的马车再次拍了两下手。车前的帘幕随声掀开,露出里面满满当当的人影。 人影相继走下车,动作间不停发出“哐当”的撞击声响,原是各自手脚上都锁着铁链。 下车后一字排开,有四十人之多。 倾风一眼看见人群最左侧的熟悉面孔,只因对方那双牛眼睁得极大,彻黑的眼珠在妖火照耀下似也在发着绿光。 再往其他人脸上细看,不出意外,哪里是人?全是西北峰牢狱下关押的小妖。 林别叙抬手打了个响指,众妖身上的锁链应声而断,脱落在地。 一群小妖也明显认出倾风来,忘却了从前的惊惧跟卑微,全是大仇即将得报的亢奋,舒展着四肢放松关节,冲着倾风阴恻恻地诡笑。 倾风收紧五指,抬手握拳。 牛妖被她恐吓,缩了下脖子,紧跟着挺起胸膛,挑衅回视。 边上鸟妖仰起头,嘹亮地高叫一声。 林别叙笑着道:“今日的早课设在明英书院,国子监的先生会在一个时辰后抵达学堂开始授课,我希望诸位能及时入学。若是修行第一课便迟到,那只能先去同掌刑师叔学规矩了。师叔就站在书院门口,静候诸位。” 柳随月满面愁苦,单手挠头想要求饶。 林别叙指向身后众妖,介绍道:“这群小妖是各位的陪练。刑妖司已提前清过道,路上不会有行人,但是诸位只可防躲,不可伤妖,亦不可损坏道边建筑。如有违者,亦要受罚。” 说完又朝小妖们道:“同我方才所讲,你们可以使用妖术,但不能恶意伤人。成功拦下一个,可减天课业。” 鸟妖撸起袖子,最先响应:“师兄放心!我等很有分寸!” “不过区区天!”牛妖一指倾风,煽动妖群,“你们能分轻重吧?” “兄弟们,这等机会可不好有!” 倾风本以为江湖不见,哪想到还有报应不爽的时候,叫道:“如果他们故意针对我怎么办?” “那就没有办法了。”林别叙分明是一脸兴味,说得却好似公正无私,“刑妖司从西北狱精心挑选过的小妖,都是听话良善的性情。若是一直追着倾风师妹,想来是你比较受欢迎。” 众人还在错愕,柳望松已脚底抹油,直接飞奔出数丈远,身后黄土都扬了起来。 林别叙拔高声音,多提醒了一句:“不可丢弃身上的物品,每丢一件,也得去师叔处领罚!” 众人回过头,等着林别叙讲后面的规矩。林别叙只从腰间抽出一本书册,垂眸开始记录,说:“柳师弟真是个聪明人。” 小妖们得到指示,大叫一声,冲人群扑了过去。 牛妖鼻息哼出两口白气,紧盯着人群后方的倾风,梗着脖子低下头,朝她猛冲过来。 双脚踏过的地方直接留下几道凹深的脚印,身前顶出一阵呼啸的气流,躲闪不及的弟子被误伤撞飞开来,好在倾风机敏,提早后跳闪躲开来。 倾风身轻如燕,刚一落地,那头鸟妖又抡起手中长羽,朝她横劈过来。 那根长羽似刀又似斧,侧面迸出几道寒光,倾风旋身再躲,边上葱郁的草木已借着夜色掩护延伸到她脚边,迅速高蹿拧成草绳将她双足缠住。 这一番攻击进退有序,定然早早演练过数遍。 “哈哈哈!” 牛、鸟、树妖顿时放声大笑,听得倾风头上青筋暴起。 林别叙闲适地站着看戏,还假意惺惺地喊道:“倾风师妹,千万小心啊。” 倾风一人便吸引了大半的火力,其余弟子们趁机分散奔逃。 柳随月一口吹熄手中的灯,怕线绳断裂,不顾余热一把拥在怀里,边跑边对着倾风喊道:“多谢你了!倾风再会!” 谢绝尘背着满箱书籍,落在最后,气定神闲地走着。 倾风刚用内劲挣开脚上的禁锢,又不能还手,被那团两尺高的杂草缠得不甚其扰,谢绝尘路过时右手一挥。夜色太暗倾风都没大看清楚,只觉有一个乌漆嘛黑的东西从他过长的袖口飞了出来,砸在地上,腾得烧起一团火。 树妖惊恐大叫,赶紧收回妖力。 倾风眼睛一亮:“这也行?” 谢绝尘一本正经地答:“我只是打在他的毛发上,不算伤妖。” 倾风趁此机会拉开距离,朝地上飞速一扫,以免再遭树妖偷袭,说:“多谢啊。” 谢绝尘平淡道:“不必,别叙师兄说,此行需要诸位弟子互相有所了解,所以我帮你。” 倾风不由感动,此人虽萍水浅交但却愿意出手相助,是个好人啊,刚想邀他一道,又听谢绝尘说:“我已经帮过你了,所以再会。” 他右手再一挥,袖口轻扬。 这次倾风看清楚了,冒出来的是个黑色大字。 那字落到他自己脚底,他迈步踩上,整个人便飞速滑行而去。 倾风:“??”这位大哥的遗泽跟性格,都很特别啊。 第44章 剑出山河 倾风望一眼谢绝尘的背影,紧跟着他的方向追赶而去。 后方鸟妖抄着长羽振臂一挥,卷起一道飓风,狐妖双目周围的皮肤醉意熏熏的红粉,冲着半空长吐一口气息。 浓郁香气随之迅速飘散开来。 倾风闻到气味时立即屏息,可惜还是晚了一步,眼前凭空弥漫出一片粉色迷雾,头脑昏沉发晕,眨了眨眼,隐约有片红橙的光亮飘在半空,引着她伸手去摸。 倾风被迫顿住脚步,闭上眼睛,调动周身妖力,猛地一荡气息,驱散幻境。 这稍一停留,牛妖那边再次发起冲锋,却不是对准倾风,而是用蛮力顶起一枚松果。 松果化为流光,从高空飞跃而过,转瞬飞到倾风身前。 那女妖在半空化为人形,姿态翩然似仙,单手掩嘴美目带怯地道:“奴家在此。” 外表像是个可人儿,出手时就没那么客气了,长发一甩,千百根松针四散射来,直要将倾风扎成刺猬。 倾风忍无可忍,终于出剑。 她只带了一柄轻便的木剑,不过半米长度,被她别在身后。当下探手摸到后背的木剑,抽出时顺势斜劈一剑,再转动手腕翻上一斩。大开大合的两式带出霸道的剑风与剑气,招式再倏然变转,抖动着剑身将身前气流搅成一个旋涡,将面前的松针都荡了开来。 那松树妖为同伴争取到时间,落到地面火速后退,生怕她恼羞成怒出手报复。 其余小妖见策略生效,振奋不已,大张着嘴发出阵阵怪叫,尽显小人得志的做派。 尤其是鸟妖,靠着那张利嘴不停高喝,在一旁冷嘲热讽,撩拨倾风的怒火。 “陈倾风,你来呀。” “你怎么不跑啊?再晚可就赶不及了。” “不会是舍不得我等,特意留在这里陪我们吧?” “陈倾风,你不出手,是因为怜香惜玉吗?往日的猖狂何在啊?” 倾风用力一掸衣襟,挥去方才拂来的灰尘,对这群小妖彻底刮目相看。 原以为他们天真蠢笨,竟还通晓战术,知道一拥而上反乱己方阵脚,轮流着上前以多欺少。 倾风尚认不全对面都是些什么妖,对他们各自的妖术防不胜防,左支右绌,进展徐缓。 只这一番来回较量,大部分弟子已跑没了影,只剩季酌泉还在附近。 那姑娘处境与她截然不同,散步似地走在她身后。其余小妖也惜命,自觉绕开她三丈远,选择性地瞎了眼,全当看不见。 倾风这一路束手束脚,仿佛在暴风雨的海上迎浪而行,偏季酌泉悠游山林,边停边看,惹得她心头直冒邪火,酸道:“这位师妹,要么你走快些不要在我眼前晃悠,要么你出手帮我一把!你是故意在这儿看戏吗!” 季酌泉怔了下,表情很是复杂,一番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后追上两步,解释道:“虽然我不想偷题,不过常年跟在先生身边,多少能够猜到些先生的用意。” 她指着那群乱舞的小妖说:“此次放出的都是实力普通的小妖,不同种族各有一个。刑妖司既然掌管天下妖邪,对不同妖族理该耳熟能详。先生生而知之,主管刑妖司时可从旁指点,但不能总是如此。所以各路小妖擅长什么、畏惧什么、天性如何,身为我司弟子尚需勤勉学习,所以第五考,考的就是妖族相关。” 倾风高喊道:“所以?” 季酌泉说:“所以,我在观摩。” 倾风:“观摩什么!搭把手啊!” 季酌泉迟疑片刻,抽出长剑,为难说:“好吧。” 牛妖见状头皮发麻,大声叫道:“她出手我们就不打了!这要怎么打!” “不打就不打!”倾风飞速开遛,“撤了撤了!” 林别叙这人出没无常,不知是躲在哪里偷看,此时借着法宝传声过来:“季师妹身上的血煞之气已由先生施法暂压,诸位尽可大胆上前。” 众妖与季酌泉同是静默。 季酌泉收剑入鞘,脚底生风,飞窜而去。 一群小妖回过神来,声势浩荡地怒吼:“啊——你们给我站住!” 倾风回头一看,眼皮直跳,问:“你的遗泽呢?用一个试试,吓吓他们!” “难!”季酌泉回道,“我的遗泽专门屠龙,别的没用!” 倾风眸光发亮,惊叹道:“哇!” 虽派不上什么用场,可是听着好生厉害! 东方渐白,残星暂落。 二人一路奔逃,中途遇上掉过头来攻击的小妖,险些被前后合围。 好在尚有一丝默契,凭着两柄剑同盟协助,突破防线,掐着点赶到书院。 那群小妖被拦在院门之外,对着二人龇牙咧嘴,由刑妖司的修士重新拷上铁链,清点数目。 倾风累出了满身大汗,与季酌泉在门口小坐休息。 季酌泉想起正事,找师叔要来纸笔,想对那群小妖逐一记录。 倾风被几次集火,大多数的妖法都体验了一遍,算是深刻记住了,梦里意识迷糊都能顷刻回忆起来,当下指着那些小妖狰狞细数。 小妖们本还在虚张声势,冲着倾风大扮鬼脸,见状后知后觉地惊恐起来,扯着面前的修士战战兢兢道:“我说,她们是不是在记仇啊?” “你们刑妖司不能这样!是你们让我们来的!” “来之前你可没说会有后手报复,要是这样谁还敢真的动手!” “要不现在过去求个好吧?来得及吗?” “你刑妖司必须悄悄送我离开!越远越好!” 掌刑的师叔也懵了,觉着季酌泉不该如此,偏不好过去偷听。冷着脸安抚下躁动的群妖,正准备喊二人过来谈心,倾风将纸往胡乱怀里一塞,已往学堂走去。 · 明英书院专门辟出了整个东院,以供刑妖司的学子上课,院中人手全部撤离,互不干扰。 授课的先生未来,弟子们无人管教,混乱坐在课堂各处,交流着方才一路上的惊险。 唯有谢绝尘独自坐在前排。右侧临窗,窗外是一片茂密翠竹,通明光色照在他的桌案上。 他从书箱里抽出一卷白纸,平铺开来,又拿出毛笔,摆在书桌右上,压住上翘的纸张边角,最后翻开一本古书,坐姿端正,摆好架势,提笔书写。 柳随月就选在他边上的位置,一直好奇地看着他动作,直到他开始认真伏案书写,不觉瞳孔颤动,小心凑过去问:“你在干什么?” 谢绝尘停下笔,看着她说:“温习功课。这是先生给我列的书目。” “你喜欢上课?”柳随月半按着他的书桌,惊诧得几乎破音,“你那么喜欢念书吗?” 谢绝尘反觉得她奇怪:“正常人谁会喜欢?还是如此枯燥的经文。” 柳随月愣了好一会儿,才确定不是自己听错,迟疑接腔道:“对啊!” 谢绝尘说:“但是先生说要学,那就一定要学。” “哦……”柳随月缓缓后撤,带着对这世界之大的新认识与不理解,拖着长音道,“哦……” 她摸着自己的手指,见谢绝尘还在看着自己,脑子艰难转动,补上一句:“你……好厉害啊。” 谢绝尘摇头,见她没有其它要问的事,便继续照着书本抄写。 柳随月转过身,怀着尚未平息的心情望向课堂后方的张虚游。 张虚游翘着脚坐在桌子上,身边拉拢了几个狐朋狗友,三五人正埋头私语。 几人小声密谋,时不时出声大笑,互相推攘。 柳望松携带的两个包袱里,全是只中看的废物,没有一支笔一张纸。 柳随月松下心来。 这才正常嘛,不止她一人不学无术,再怎么也有这几人在下面垫着。 又过了片刻,一个时辰的限时将尽,跑在最后的倾风也迈步进来。 柳随月抬起手招呼,出口喊了一个字,后方的张虚游忽然大喝一声:“来了!” 那三四人豁然起身,从课堂后排踩着桌面一跃而上。 张虚游领头,抽出长剑,叫唤道:“陈倾风,听说你剑术超绝,让我等领教一二!我先来!” 倾风一脸的莫名其妙,打了一路,哪有心情同他过招,顺手抄起就近的矮凳,朝他丢了过去。 张虚游持剑劈开,木凳被一分为二,半边砸到墙上,另半边朝着柳望松飞去。 柳望松下意识抬脚一踹,又将那木凳踢得撕碎,四散开来。 室内众人纷纷破骂,柳随月险被误伤,弯腰躲了过去,刚想骂他们一声,就见一块破碎的木板砸在了谢绝尘的桌上。晃得墨水洒了一地,纸张也被割碎。 谢绝尘一个后仰, 剑出山河 一炷香未过,房间里就只剩下…… 国子监的老先生碎步走来时,课堂里恰好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犹如山石炸裂、浊浪排空。 紧闭的窗户被一阵气浪猛掀了开来,里头各种木头碎屑随之飞射而出。好在出了房间那些碎片的势头便直接削弱,仿佛撞到一堵无形屏障,簌簌落在墙脚。 老者多年酸疼弯曲的脊椎随着他踉跄的脚步发出“咔哒”的脆响。倾风及时从大门逃出。坐在屋顶上避战的季酌泉也被吓得仓皇跳下。 三人站在门口的空地上大眼对小眼。 老者的眼神里写满了惊骇,惊骇之下该蕴藏着无数句与教养不符的粗言秽语,一时不知道该从哪处开始训斥,于是噎住了。 倾风拍了拍衣服的后背,将头发上沾到的一点粉尘也抖下去,虽知无济于事,还是诚恳补了一句:“我说我是无辜的,您信吗?” 老先生该有七十多岁了,穿着一身灰朴的儒衫,皮肤松垮,布满褐斑,平日是一副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的模样,此刻横眉瞪目,绷得面上皱纹都消退了几分,风风火火地冲进课堂。 房间正中的桌子被拍碎了四五张,墨水泼洒出去,地上一片狼藉。 弟子们紧紧贴在墙边,睁着眼睛满屋乱转,大气不敢多出一声。 老者见此场景,素来宽仁慈祥的面庞上露出狠厉的凶光,见众人目光皆落在他身后,跟着回过头。 只见墙上多出了几道一指节深的刻痕,想必就是方才那道爆炸声响的来源,线条纵横交错,似乎组成一个文字。 老者后退几步,才看清楚轮廓,那该是一个歪斜的“退”字。 他死死盯了许久,用力倒抽一口气,花白胡须颤动着,挤出一个似笑又似怒的狰狞表情,下垂的两手直拍大腿,喝道:“好啊——谁!到底是谁!给老夫出来!” 弟子们纷纷抬手指认,各自往不同方向,将风波中央的四个人都点了出来。其中半数落在张虚游身上。 张虚游握着剑蹲缩在墙角,耳边还在嗡嗡作响,见老者望过来,灰头土脸地赔笑一声。 老者弯下腰,认清他的脸,身形又是一个虚晃,抬手捂住额头,生无可恋道:“都给我出来!” 柳望松憋闷地往外走,张虚游拽住他的衣摆,小声说:“快,先扶我一把,我腿麻了。” 柳望松想一脚将他踢开,最后还是搀扶起他,与他一同往外走。 四人被勒令站到远处的空地上,列成一排。 张虚游的衣领里落进去不少粉尘碎屑,此时静下心来,不由全身骚痒,可老者就在他面前,他不敢再触对方的霉头,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极为谦逊地站着。 老者指着四人,痛心疾首道:“我知道你们身怀绝技,能斩妖除魔,了不起,是不是?可既然是来书院,那就必须得听书院的规矩!无法无天在学堂上逞凶斗狠,你们简直比土匪还要猖狂!不愿意来就不要来!自是有人想听老夫的课!” 四人面对老儒生,都收敛起脾性,任由他呵斥,低着头缄默。反正骂得也不痛不痒。 老者说得口干,才记起自己胳膊下还夹着一本书册,抄起来就往张虚游脑袋上抽了一下,问:“屋里的墙和桌子,是不是你打烂的?” “不是我。”张虚游叫冤,指着谢绝尘道,“是他!” 谢绝尘看向柳望松:“是他先踢翻我的书桌。” 柳望松又看向张虚游:“一把椅子横空朝我飞过来,我若不踢一脚,就得被砸伤了。我根本还没来得及出手!” 张虚游大声申诉:“可椅子不是我扔的!” 倾风听他意思是还要怪到自己身上来,互相攀咬:“是你先对我出剑!” 张虚游还是选择指控谢绝尘:“我不过是想跟倾风比划两下而已,下手自有分寸。可哪有人一出手就是杀招,直接将屋顶都要掀了的?!” 谢绝尘闭嘴不语。倾风闻言也对他侧目。 谢绝尘方才忽然发难,堪称狠辣,满屋的人都被吓住。 老者只当他们四人互相推诿,其中以张虚游最为油嘴滑舌,便又敲了他脑袋一下,斥道:“住嘴!” 张虚游委屈道:“好吧。” 老者甩甩衣袖,提着衣摆侧身往下走,一面颤颤巍巍地下阶梯,一面指着他们警告道:“都站着不许动,我是管不了你们,我现在就去找你们的掌刑师叔!” 瞧老人一把年纪,倾风都想过去扶他一把,或是自己帮忙喊人得了。 张虚游见人走远,安分不到片刻,整个人便如多动的猴子开始跳动起来。 等总算清理完身上的东西,又来找倾风搭话:“陈倾风,我问过别叙师兄了,他说先生等的未必是一个人,就算真是为了等你,剑主也未必是你,所以我还是很有机会的!你切莫得意!” 张虚游这人似乎不知道脸皮为何物,也完全不介意几人方才刚打过一场,特意挪步到倾风身侧,一派熟稔的语气同她道:“往后你给我护道,我封你做我的大护法!” “好难听啊什么大护法?”倾风冷眼道,“滚!” 张虚游:“你怎么这样啊!” 倾风更觊觎谢绝尘的家财,走到张虚游方才的位置,用手肘碰了碰对方的长袖,问:“听说你在家写字都是用的金子?” 张虚游快步跟过来,非贴着她,闻言呲了声,说:“金子做的笔也太沉了吧?有些庸俗。” 倾风鄙视道:“是金子做的墨,真是没点见识。” 张虚游:“嗬——!” 柳望松哂笑:“你从哪家茶馆里听的话本啊?这也能信?” 谢绝尘却奇道:“你怎么知道?” 倾风说得稀疏平常:“因为我认识一只趴在你家床底下偷听的鸟妖。” 张虚游的思维被带得不断跳跃,很快被新的疑问代替,歪着脸插嘴:“你怎么什么妖都认识啊?” “那是。”倾风不以为然地打了个手势,“我见过的妖,比你们加起来的都多。” 张虚游果然被唬住,神情有点羡慕:“难怪你与陈师叔两个人就能震住界南。” 谢绝尘想了想,解释说:“不是因为谢氏挥金如土,只是唯有金墨写的字,才能压住我身上的妖力。” 倾风猜他先前忽然发狂,应当也是因为龙脉的妖气过于阴邪暴戾,勾得他情绪大起大落。 她学着张虚游之前的模样,对他拉拢道:“谢绝尘,你的万贯家产分润我一点,往后我若当了剑主,许你做富贵闲人。” 谢绝尘目光幽凉地看着她。 柳望松怪声怪气地说:“瞧见没有,这帮想做剑主的人,一个个都在嘴上说得漂亮。只怕到时候你是既不富贵也无清闲。” 倾风对他道:“我让你当护法。” 柳望松一口咬死:“君子一言,出口无悔。” 两人击了下掌,定了个无用的约。 张虚游气愤地朝兄弟捶去一拳:“柳望松,你不是要捧我做剑主的吗?!你这人怎么那么善变?” “剑主?”来人雄浑的声音夹杂着磅礴的内力压来,“我看你是想翻天!” 原是掌刑的师叔到了。 中年男人虎背熊腰,比老先生足高出一个头,四位小辈站在他面前,俱是显得体型瘦小,犹如土丘仰望高山。 掌刑师叔道:“向先生道歉!” 四人规矩鞠躬。 掌刑师叔态度凶悍,可做事还是仁慈的:“修缮学堂的钱这次由刑妖司出了,再有下次,从你们往后的奉银里扣!” 倾风松了口气,可转念一想,自己本就是无妄之灾,全是那张皮猴跟谢炮仗的问题。 她不过是踢了张矮凳、方桌,又回击了张虚游一掌而已。 “你四人在学堂无状打闹,想是真以为自己学得很好?”掌刑师叔转头询问老者,“先生,几位弟子疏于管教,失礼冒犯。请问先生今日本是想讲什么课?” 老先生说:“不知这些学生们的水准,今日第一课想考他们的经文,选了大经的《礼记》开始讲。” 掌刑师叔说:“既是如此,请您从《礼记》里挑选一篇,他们早课结束前若不能背诵下来,我直接将他们带回刑妖司进行责罚。” 老先生沉吟片刻,还是心软道:“那就《大学》吧。背到‘修身在正其心’那一段就算了。” 掌刑师叔和善颔首,直起腰面对四人时,又是一脸沉肃,连一字废话都懒得多说,点点下巴,将他们赶去隔壁无人的房间,将他们分别坐在四个角落,并各自分发一套笔墨。 掌刑师叔手上没有多余的书,只有从老者那里借来的一本,正打算抄录一份叫四人背诵,岂料其中三个直接提笔,洋洋洒洒地书写起来。 张虚游写得尤其快,他字迹潦草,龙飞凤舞,简直一笔挥就。 倾风以为他是在胡写乱画,单手托着下巴,等着看他被师叔责罚。那边张虚游抬起头,将笔往桌上一摔,吊儿郎当地拿起纸走了上去。 掌刑师叔对着书本核查了两三遍,纵是满心不愿,还是黑着脸挥挥手,让他赶紧滚, 见倾风满目震惊,张虚游得意叉腰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父亲可是吏部尚书!我以前就在国子监上课,这些基础的我早学完了!” 没一会儿,柳望松也停下笔,两手捏着宣纸送到上首桌案上。 掌刑师叔看过后,同样敷衍点了点头算是过关。 柳望松转着手中长笛,对倾风微微一欠身,真有点翩翩公子的气质了:“我父亲虽是武将,可你看我这身装扮,若是不多读几本书,岂不真成了附庸风雅?有愧我的美名。” 谢绝尘更不必说,他一字一句写得端正秀丽,掌刑师叔扫过两眼,面色都平和下来,甚至还赞许一声:“不错。你通明事理、聪慧乖巧,不要同张虚游他们厮混。” ……就是这聪慧乖巧的弟子,变脸时差点轰塌了一间房子。 一炷香未过,房间里只剩下倾风一个。 倾风看着掌刑师叔,掌刑师叔也看着她。 倾风深感屈辱,说:“你以为我不会吗?!” 掌刑师叔做了个“请”的手势。 倾风起身道:“书先借我看一眼。” 掌刑师叔精准将书本抛了过去。 倾风翻到所在的页册,从头到尾速念了三遍,提笔速写。 大抵是受了那三人的刺激,背得倒快,虽不解其意,从头到尾也只有两个错字。 这次换成掌刑师叔惊愕不已,手上抽着四张纸来回查看。 这应该吗? 这不应该吧? 倾风急匆匆地要回课堂,掌刑师叔忙叫住她:“等等!” 他指着上面一句话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不知道啊!”倾风说得义正辞严,“所以我现在要去听课!” 她告发道:“我本一心向学,是张虚游过来害我,不如您去把他带出来,再罚他一顿!” 剑出山河 若我们三人出去,可以直接起…… 陈冀垂头走入殿中,扫一眼三两站立细语交谈的人群,兀自选了个角落的位置,抬手轻揉额侧。 今早起来便一直头疼,每次放倾风独自出去,他的头疼就频繁发作,深忧那厮能闹出什么动静来。 界南荒落冷僻,倾风都能把路过的纪怀故给逮住杀了,刑妖司里满地贵胄,希望少几个不长眼的。 陈冀心猿意马,等着白泽来开早会,就听有人喊了几声师兄,随即问道:“你们陈氏是怎么教弟子的?” 陈冀以为是倾风又犯了什么事,蓦地抬头,先声夺人地呛了一声:“怎么?将我祖宗拉出来做什么?” 对面男子被他的一声质问喝在当场,无措看了看身边人,才温声道:“我不过是想问问你,你们陈氏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功法,能够锤炼弟子的体质?为何随意在界南捡个孩子,都能教成剑道高手来。” “哦,你说这个。”陈冀平白被吓了一道,倦怠道,“没有。” 男人看着陈冀染白的发鬓,虽知该是同辈,可无论如何都自觉要矮一截,对上他冷脸便没了继续商谈的底气。于是将目光投向一旁的好友,望他能仗义襄助。 另一人上前,斟酌着道:“陈师弟,如今你我同舟共济,有何秘法不必相藏,或者彼此互换也可。你想要张氏哪本古籍,自去随意挑选。诸位同门理当也无异议,皆可与您分阅。” “莫觉是我诓你,你去问老牛,我陈氏的剑法从未藏私,倾风的资质一半是福祸相依。她几番死里逃生,对剑道感悟自成一系,加上数次妖力炼体,不发病时体格远胜常人。你若舍得叫你徒弟学,也只管照着做。”陈冀说到最后一句,不免带上一丝怨念,“何况这有什么好羡慕的!” 自打做了倾风的师父,总是一惊一乍得不得安生。 先前的男子立马高声道:“有倾风这样的徒弟还不叫人羡慕吗?” 大有陈冀诛求无厌的意思。 其余人纷纷附和,替倾风不平: “哪位师者不想广招天下良才而育之?天下良才又有几人能比得过倾风师侄?” “倾风可不止是良才,陈师兄,她对你够尊崇的了。” “我那小徒才叫顽劣,学无所成也就罢了,还半分不懂我的苦心。别说为我打抱不平了,唉,指不定背地里在如何说我坏话。” “何况倾风有望成为下一任剑主,百来年未出过一人啊!我自己做不成剑主,若是能做剑主的师父,那也是何其光耀!” “对啊,没有功法,也可传授一些旁的经验。你平日都教她念什么书?讲什么道?练武之余聊些什么闲话?” “陈冀,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早会未开,倒是先开了场烦嚣的诉苦大会。 众人将心中苦闷倾倒出来,越对比越是嫉怒。 与其探问功法,后面的那些才是他们真心。毕竟比起什么剑道高手,倾风有此才能却不骄不躁、孝顺孝悌,更叫他们眼红。 陈冀不首肯,倾风竟是连剑主都不争了,对于这等脾性的少年人而言,那得是等同天大的事。这也忍让,怕就算陈冀指星邀月,倾风都会架梯摘给他。 他陈冀怎会那么好命? 陈冀气笑道:“你们都想家里养个剑主,养好了,能把自己气死,给自己送终是吧?” 一人脱口而出:“那不都是你教的吗?” 陈冀:“??” 众人恨不能群起围攻,唾沫星子飞溅到陈冀脸上去。 “对啊,倾风师侄处事不过偶尔肆意张狂了些,但比你当年还是内敛许多,你不止喜欢触怒师长,连同门也气。但师侄与同辈人相处分明就友爱和善,我徒弟虽未与她深交,可却说她是个通情理性谦逊的人。先前几桩事,都不是倾风师侄主动挑起,算不得她过!” “不错!我先前觉得她不够沉稳,可仔细一想,原是我错。别人都欺到头上来了,她若再三忍让,反不似你陈家人。” “倾风师侄不过点到为止,换成你陈冀,怕不是得伺机先削他们一剑去。” “什么!”陈冀觉得这帮人是中了邪了,“你们说什么?!” 倾风哪是偶尔张狂,她分明是偶尔谦逊才对。被惹恼了比自己还要疯魔。 他背了一十来年魔头的名号,众人都感同身受地怜惜他的恩师,凭什么到了倾风这里,还是他一个人的错?! 他拍打着自己的手背:“你们当年不是这么说的!老牛!” 周师叔一直浅笑着看戏,时不时从众点头,听他叫喊,板起脸也批评道:“陈冀,你过分了。” 众人得他支持,声讨的气势愈甚。 连陈冀最交好的兄弟都这样说,可见陈冀对倾风是有偏见。纵是有什么缺点,也在同情中容忍了。 陈冀有口难言,心中亦是迷惑不解。 倾风到底是有哪项天赋,怎么不光吸引那帮年轻的蠢小子,连这群中老年也能蛊惑? 正喧闹间,白泽抬步走了进来。 众人止声问好,各自退回原位。 白泽见陈冀面色不善,出声询问:“怎么了?” 周师叔这人平素看着良善,拱手上前,不怀好意地道:“陈冀嫌弃倾风师侄,我等不同意。” 陈冀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怒极反笑:“老牛,好你个老牛!你今日在这儿报复我是不是?” 周师叔两手一摊,倍显无辜。 白泽见不是争端,便未追问,分配起刑妖司近日接报到的几桩案子。 不多时,林别叙遣人通禀后走了进来。 他弯腰一揖,说道:“书院那边传来消息,说学堂内发生争斗,房屋与桌椅都有损坏,需要修葺。账目已送到刑妖司。” “刚开课就这般混账!”一男子高声怒骂,随即又降了声调,暗怀忐忑问道,“都有谁?” 陈冀按住跳动的眼皮,觉得里头必有倾风。 果然,林别叙报出名字时,倾风就排在第一个。 陈冀未等他话音落毕,便迫不及待地接了一句:“放肆!如此骄横跋扈,我平日是这样教她的吗?切磋就切磋,何必损坏书院桌案?” 众人诧异询问:“倾风师侄为何参与打斗?是有人在后编排她?还是拿旧事又来骚扰?” 林别叙古怪众人态度如此反常,对着陈冀解释道:“张师弟想找倾风师妹试剑,她不愿参与,反手阻挡了下,不料波及到谢师弟。谢师弟随手一挥,学堂就出事了。” 众人顿时谴责瞪向陈冀,痛心惋惜道: “倾风师侄可怜啊!” “这与她有何关系嘛?该罚张虚游才是。” “连张尚书都拿虚游师侄没有办法,倾风师侄又能如何?” 还有人含沙射影道:“陈师弟平时,甚多责罚师侄吧?” 陈冀:“……” 造孽啊,他满头的白发,都没他今日受的冤屈多。 “如何罚的?”周师叔认真道,“第一日就犯错,虽说算不上什么大事,可也不能宽纵,理当借此威慑其他弟子,以免日后再生私斗。” 林别叙说了安排跟结果,算是没罚上。 周师叔肃然摇头:“不可,那群猴子本就心浮气盛,缺乏定力,这般轻描淡写地揭过,怕是会养出疲态来,日后在书院更不会听课。好些学子光会潜心武艺,认为读经诵史无甚用处,这等风气不可在刑妖司泛滥。” “但是罚已算是罚过了,一事不该一罚。谁有什么主意,能折一折那帮弟子的戾气?” 众人看来看去,最后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落到陈冀身上。 陈冀心情正郁闷,见状昂起头不满道:“什么意思?你们是不是在骂我?” · 国子监的老先生可能是惊吓中拧了腰,上了一会儿课,觉得实在不舒服先告假走了,留了课业叫众人自学。 倾风对照着他书中的注解看了一遍,由于有些词句写得并不清楚,所以读得也是囫囵。 课堂上渐渐多了杂音,有人带头说话,本就躁动的人群便更坐不住了。 等书院放堂的钟声敲响,更是跳将起来,涌出门去活动手脚。 倾风出去走了一圈,回来时路过袁明的课桌。 因袁明不怎么说话,她今日都未注意,看到他的脸才想起他来,觉得以他的困窘家境,大可能是没念过书的,或许跟不上。垂眸往他案上一扫,发现他字迹竟很清秀,一整个早课也都在规规矩矩地纂写记录。 倾风脚步骤停,返身回去,弯腰一掌拍在他桌上,问道:“‘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袁明不知所以,与她对视了片晌,才接了句:“‘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 倾风静了静,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袁明迟疑点头,然后道:“但是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倾风神色凝重地起身,说,“你继续。” 倾风若有所思地走到柳随月身边。 他们四人打坏了桌椅,老先生不许去搬新的,叫他们借用同窗的桌子,盘腿坐着听课。 那矮凳反正坐着不舒服,柳随月索性陪她一起坐到地上。 倾风并着她的肩膀,手指隐晦地指了指:“你不是说他们,都跟你一样不学无术吗?” 柳随月点头:“是这样啊!你何时见过他们认真念书?” 倾风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柳随月不由心虚道:“说明他们阴险!总是偷偷背着我念书!” 她怕倾风追问别的,赶忙换了话题:“陈师叔没有教过你吗?” 倾风往后一仰,两手后撑着地,说:“也教,不过大多是处事的道理,或是一些精炼的名句。天南地北万事万物皆有涉猎,不求甚解。不会叫我像这样背诵通读。何况我不定哪日人就没了,背这些枯燥的经文着实用不上啊。” 柳随月:“呸!我呸!不要说那么不吉利的话!” “嗯。”倾风点头,目光虚虚落在她脸上。 没别的意思,可柳随月被兄长借此奚落过太多次,只觉得这眼神里也有难言的刺,慢慢红了脸,拍着胸口道:“我怎么了?我虽不喜欢念书,可我喜欢赚钱啊!我算科也很好的!” “那……”倾风油然生出强烈的不忍,“你的钱呢?” 柳随月被踩中痛脚,抓狂道:“消灾是要花钱的!要不是我进了刑妖司,总是遇上各种倒霉事,指不定早跟他一样家财万贯了!” 被她指着的谢绝尘停住笔,犹豫了会儿才决定回答她们:“我不会挣钱,主要是我母亲跟我几位叔婶操持碎务。” 柳随月对着他神色端详许久,低声问道:“你怎么啦?” 谢绝尘轻一摇头:“无事。” “因为他方才一扇,那是叫扇吗?叫众人觉得他不好相与。”倾风学着挥了下手,豪放地对谢绝尘道,“别介意,刚知道我杀了纪怀故的时候,他们也是用这种眼神看我的。很快他们就会习惯了。” 谢绝尘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柳随月:“你……好会安慰人。” 倾风脑子里忽然冒出个想法,兴致勃勃地道:“你、我,哦,再加个季酌泉,若我们三人一道出去,可以直接起个名字,叫‘人之将死’。” 柳随月推了她一下,激动道:“呸!呸呸呸!” 倾风摩挲着下巴:“哦,不对,应该叫魑魅魍魉!” 谢绝尘:“……” 柳随月叫道:“为什么非要跟鬼过不去啊!” 倾风好奇琢磨:“小金蟾能帮我们转转运吗?” 柳随月惶恐道:“我……可三足金蟾又不是白泽?”是不是太高看她了? 季酌泉从房顶上跳下来,抱着长剑,站在窗户外看她。 倾风还笑着问一人:“你们觉得呢?” 谢绝尘没见过她这么怪的人,脸上是种很复杂的茫然,困惑却不知如何思索。 季酌泉已给了答案:“不是很好听。” 倾风居然一本正经地探讨起来:“那你说。” 季酌泉刚要开口,眸光一转,利落从窗口翻了进来,站定叫道:“别叙师兄。” 剑出山河 我还猜师叔要如何讲解政务…… 倾风回过头,才知道是林别叙来了。 这个平日总是温润和善的人在刑妖司竟颇具威望,他走进门来,弟子们比见到老先生时要本分许多,端坐回自己座位,摆出一副听训的姿态。 林别叙在门口顿足,对着地上还未情理干净的木屑轻扫一眼。走到台上,又转身朝破败的窗棂与墙面看了一眼,随后才慢条斯理地坐下,将手中书册与竹笔并齐摆在桌上。 他喜怒无形的浅淡模样,更叫底下众人心惊胆战,只觉他高深莫测,从来看不穿他心中所想。 林别叙拍拍矮桌左侧,唤道:“谢师弟。” 谢绝尘不明就里,还是起身走去。 林别叙又指着右侧,点名:“季师妹。” 季酌泉跟着起身,与谢绝尘隔空对视一眼,分别在桌案两侧坐了下来。 张虚游当即大叫出声:“别叙师兄,你来上个课,怎么还带左右护法啊!” “如此才能安心啊。”林别叙无辜叹了声,“何况我不是来上课,我是来同大家说一件事情。” 众人看着他翻开面前书册,纤长细白的手指点在纸张上,平和宣布道:“烦请诸位将身上所有值钱的物件一并上交。无论是金银、铜钱,还是方便变卖的饰品、兵器。需用武器时,会再由刑妖司一并发放。待修行结束,再将东西还与诸位。” 众弟子顿时哗然不止,借口百出。林别叙挑了几个作答。 “不要吧!我的剑不好变卖,可否留在身侧?” 林别叙无情地道:“不可。” “我的刀自小与我相伴,需日日养护,离不开身!没有它我夜里都睡不着觉!” 林别叙说:“需养护的兵器会转交令尊保管。若是实在睡不着,那就别睡了。” “我身上的这块玉佩是出生时高人赠予,我娘说我若不时时佩戴,会灾祸不止!” 林别叙笑容依旧,眼神微凉:“刑妖司早有明文禁治,不可迷信鬼神,偏信左道。是哪位高人的道法比先生还要精深?那大可不必在刑妖司求学了。” 倾风见众人诉求被一一驳回,毫无转圜余地,也是愤恨骂道:“是谁想的这么阴毒的主意!” 她第一反应是黑心肠子的林别叙,可随即又觉得这做事的风格极为眼熟,等林别叙意味深长地朝她瞥来,心底便泛出一丝悔意。 果然,那厮带着笑意道:“我会向陈师叔转告你一片贤孝之心。” 倾风:“……” 柳随月欲哭无泪:“倾风,你师父好狠啊!” 众弟子亦是哀怨朝她看来。 林别叙又道:“袁师弟,你的奉银我会托人帮你寄送。” 袁明点头。 林别叙一脸兴味地道:“来吧,先从师妹们开始。柳师妹。” 柳随月脚步拖沓地上前,从袖口、腰间,各自取出几枚大钱,又在林别叙的眼神示意下,将发簪跟耳环也取了下来。 她埋头从自己的行李中翻找其它值钱物件,盘算着如何浑水摸鱼。 林别叙耐心静等,让谢绝尘帮忙逐一记录,等柳随月拖延了好一会儿功夫,才不急不躁地开口:“烦请师弟师妹们动作快些,否则等明英书院的饭堂关了门,今日中午便要饿肚子了。” 柳随月飞速将东西都甩了出来,拍到桌上。 林别叙颔首,示意她先站到边上,稍后他会带弟子们一同前往饭堂。 倾风身上是没多少现银,可真要论起来,妖丹跟箓文都是千金难求。 她左肩上用红绳缠绕悬挂而下的,就是一串包着符箓的妖丹。是因人多的地方妖力也斑杂,陈冀于是借用大妖的妖丹驱散她周遭的部分妖力。 林别叙检查了遍,又还给倾风。 等着弟子们相继上前,林别叙补充道:“午饭在明英书院吃,晚饭仍需回刑妖司。若能遵从守序,我每两日会下发十五文作为零用。因不听课叫先生们责罚的,扣除当期零钱。回去记得将自己的东西都带上,住所已重新安排。明日早晨的课是设在峰顶剑阁。今后每日上课的地点与时间,我会再做告知。” 众人本瞧不上那两天十五文的打发,买些蔬果吃食怕就不够了,听到后面怨念齐吼:“那你还让我们带那么多行李!” 林别叙面不改色道:“我可没说要远行,我只是代传先生的话,说会有马车在山脚等你们。诸位师长如何告知,与我无关。” 张虚游昂首阔步地走上前,将发冠拆了,放到桌上。不顾风度,任由头发披散下来,一派无赖地道:“没了!我身无分文!” “等等。”林别叙叫住他,指了指他脚下的鞋子。 张虚游表情骤然崩裂,骇然道:“这你都知道?!” “你缘何觉得能骗得过我?”林别叙屈指轻叩桌面,示意谢绝尘记上,“他下期的零用也被扣了。” 张虚游叫苦不迭:“不要吧!” 他哀怨把鞋子脱下,从里面抖出几枚大钱,还有一小块金片。 众人皱眉直嚎道:“啊——你这厮——别把我的东西与张虚游的放在一起!” 等一番鸡飞狗跳地将东西都收齐,林别叙才起身,领着众弟子出门。 明英书院各个院落里栽种了不同的植株,后院一条蜿蜒小溪玉带般地铺陈,将各地相连。 分给刑妖司的东院大多栽种的是斑竹和冬梅。岸边黄花半吐,溪中纤鳞嬉戏。草木葱茏、水声潺潺。伴随着远处学堂中飘来的朗朗读书声,景致与人文俱是高雅俊洁。 可惜在刑妖司的弟子们走出课堂后,便煞了此地风景。 一群弟子宛如饿死鬼投胎,待林别叙指明方向,拔腿飞奔而去。 学武的弟子本就食量惊人,加之今晨天色未亮就从山底一路打至城中,早已腹饿难忍。可众人将打好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仍有四分未饱。 如今方知那一文钱的重要,可惜还领不到。 书院的仆役们始料未及,歉意地表示今后会多做些饭菜,今日实在是没有了,烧了几壶热水端给众人。 柳随月一出饭堂,一群人便蜂拥而上,不管平日是不是相熟,都缠着她发问:“柳师妹等会儿要去哪里捡东西?我想陪师妹散散心。” “我早想与柳师妹结交,准备了礼物可惜被大师兄给收走。柳师妹要不要先送我一件?我往后双倍还你!” 柳随月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大叫道:“你们好不要脸啊!走开啊!” 用完饭不过一刻钟,便是掌刑师叔的课。 众人落寞坐在廊下,见掌刑师叔领着浩浩荡荡一群人走过来。还是今早的那群小妖,还多了几名刑妖司的弟子。 掌刑师叔懒得多说话,指着空地淡声道:“分开坐。三排。前后隔一丈。” 地方不够大,还有几个人是坐不下的。 倾风与谢绝尘不欲争抢,索性站在廊下没动。 张虚游捧着肚子道:“师叔,练不得武,饿。” 掌刑师叔斜眼讽他:“自做的罪。” 他一点下巴,刑妖司的弟子便各带着一名小妖上前,分别坐到学子们的正对面。 柳望松选在最后排,倾风等人顺道过去旁听。 他坐姿懒散,手中转着长笛,与同门的兄弟略略一礼, 青年从怀里取出一份抄录的案卷,就着练习过多次的经验,形神俱佳地朝前一扑,软倒在地,捏着嗓子哭道:“官爷,请给奴家做主啊!” 柳望松浑身打了个寒颤,险些从地上跳起,叫停道:“不能来个师妹吗?!” 那青年翻他一记白眼,嗤笑道:“做什么白日梦?师妹哪里有空来搭理你?” 张虚游这人有趣得很,只要你搭过他一句话,他就默认你同意与他做朋友。现下便来同谢绝尘勾肩搭背,又与倾风微笑问好,亲近地道:“我还猜师叔要如何讲解政务,他看起来不像会教人,原来竟是如此!” 作为刑妖司的弟子,日常协从师长捉拿妖邪,其实对法条有一定了解。只因妖族各自情况特殊,不能以朝廷的法制等同,需执法者深析后断夺处理,繁杂琐碎。 当下几人俱是饶有兴趣地听起青年陈述: “前段时日,奴家郎君外出跑船,留我独自一人在家,本就心中惶惶,夜里刚换好衣裳,就听见窗外有窸窣响动,连着好几日都是如此……” 柳望松指着小妖问:“你是采花贼啊?” 那小妖气愤道:“还没到我出场!你问都没问,不要乱说!” 柳望松忍着满腔不适,蔫蔫道:“好吧。” 结果青年照着本子一通念,从夜里冷寒,说到郎君久不归家,又说到住所冷僻低湿,最后说起自己年轻貌美时在娘家过的不是这种日子。 柳望松额头青筋暴突,喝道:“说正事!” 青年低头垂泪状:“官爷怎么这般没有耐心?好生凶悍。” 柳望松怕了,绝望道:“行行行,你说,你慢慢说。” 青年往后翻页,又念了几句,终于说:“没了。” 他换了个姿势,恢复正常的声音,解释说:“我现在是刚才那位小娘子的郎君。” 柳望松精神一震,以为煎熬可算结束,岂料青年清清嗓子,开口就是一通不堪入耳的秽语,眉宇间暴戾横生,杀气浓勃。 他声音如雷,说到兴处,抬手对着虚空就打,貌似抓住何人的头发要虎扑过去。 小妖“哎哟”叫唤着将他按住。他才被迫安分下来。 柳望松坦然失色,倏然回头看向倾风几人。后者也连退数步,互相扯着袖子,惊恐躲回廊下。 空地上的其他弟子同是好不到哪里去,面如土色,恨不能落荒而逃。 现场各种叫骂跟哭喊连成一片,那种荡气回肠的尖细哭腔,真真比鬼叫还要可怖。 掌刑师叔特意选出来的这帮弟子跟小妖,颇有演戏的天赋,将那些刻薄与轻佻在基础上又多发挥了数成。选得还全是叫人焦头烂额、进退维谷的棘手案子。 这些当事的百姓大多没怎么念过书。说话颠三倒四,不明重点。有些进了刑妖司就暗生怯意,有意遮掩,问好几遍才肯说一些细枝末节,甚至撒谎敷衍。 青年弟子演得喉咙干渴,耸耸肩膀示意小妖松开点,举起卷册,接着念说,妇人听见所谓骚动都不过是托词,定是趁自己不在与他人私通,不慎被邻里发现,所以才早早寻了借口,卖弄聪明想要堵住他嘴。他岂能上当? 再后头就是讲妇人平日如何招蜂引蝶,不是个良家子。 柳望松听得耳鸣阵阵,头疼欲裂,眼角发红,对着小妖吼道:“你在里头到底是干什么的!这是刑妖司的事情吗?!你非掺和进去做什么!” 小妖对他的不耐烦深感不满:“你听啊!这不是正在说吗?” 他们排演得如此声情并茂,这些年轻人怎么连这点定性都没有? 两人演了得有半个多时辰,柳望松接过案卷从头到尾又翻了一遍,才好歹将事情梳理清楚。 这小妖是只夜行动物,就喜在天黑之后到处游走,恰逢男人悄然归家,他正好躲在人家院里偷吃树上的果子,被男人逮着打了一顿。 他气不过,反击间也拧伤了对方一只胳膊。 日日前去偷窥是假的,暗通款曲什么也是假的。 小妖叫道:“我不过是想摘他家树上几个栆子而已!” 柳望松恍然大悟。他思维迟钝,暗自推敲了下,迟疑道:“对你,罚钱吧?” 小妖嫌弃评价:“啧,不是这么判的!你怎么这都不会?回去多念书!” 另外一面已有学子审理完案件,虚脱地起身离位。掌刑师叔喊他们几个尚在旁观的闲人赶紧接上。 倾风摸摸眉毛,万分抗拒地走上前。 这场磨难,一直到日落西山才好歹结束。 剑出山河 先生说,缺一个契机。…… 回去时要将这群小妖也一并带回西北峰的地牢。 夜间不似朝晨,街上行人往来络绎不绝,刑妖司也不便再做清道。哪怕是挑选幽僻的小路,小妖们佩戴铁链铿锵作响亦是引人侧目。等是游街,折辱人了。 于是便不用那些戒具,令弟子三两名分别看顾一只小妖,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们回山门。 掌刑师叔与另外几名青年分点着人手,安排回程时的搭档。倾风趁机在人群中一顿晃,找到蔫头耷脑坐在地上的鸟妖,朝他冲刺过去,一把挽住他的左臂,将他提了起来。 鸟妖不寒而栗,全身汗毛都炸了开来,张开嘴就想尖叫,又被倾风眼神威吓逼了回去。 边上张虚游也是茫然,问:“你要做什么?” 倾风没答,拖着他往边上走,同时小声叫道:“谢绝尘!这就是喜欢在床底下偷听的鸟妖!” 谢绝尘本在人群外闲散踱步,闻言登时上前,架住鸟妖的右臂。 鸟妖一时腿软,没骨头地滑落下去,只能半挂在一人身上,两脚贴着地面拖行,全身的劲都用到了脖子上,拼命扭过头,深情求助张虚游。 张虚游不负他望,追在后面喊:“喂,这是我的妖!” 倾风跟谢绝尘才不管,一左一右挟制着鸟妖往队列前面走,路过掌刑师叔时指指点点飞速比划了一下,不等他开口驳斥,就带着鸟妖跑了。 张虚游气愤大叫:“喂——!” 掌刑师叔冷着脸拽住他,不由分说就道:“给我站后边儿去,又胡闹什么?” 鸟妖见自己与人群渐远,已是孤立无援,索性咬咬牙,又站直了起来,虚张声势道:“你们想做什么!” 倾风松开他一点,嗤笑道:“你怎么那么怂?我们不过是想找你打听打听,你常年喜欢躲人家床底下,都听到过什么有趣的事情?” 鸟妖耳朵动了动,半信半疑:“真的?” 谢绝尘附耳过去,低声问:“你在我家里还听到过什么?” “能有什么?”鸟妖回他说,“你们举家搬迁出京城,知道的东西又不多,整日聊来聊去都是生意,再要么就是你大哥。旁的男女爱恨纠葛不用我说给你听吧?” 他以为一人是来寻仇,虚惊一场仿佛劫后重生,身上冷汗都出了一层。麻衣黏住皮肤,瘙痒粗粝,当下甩甩手,有些恼怒道:“你一人做什么?吓死小爷了!” 谢绝尘思量着,还要再问,被倾风捷足先登,拍拍鸟妖的肩头道:“鸟,狡兔尚有三窟,我相信如你这般耳聪目明的大妖,定然有别的藏身之处!我现在身上缺点银钱,你先借我,我肯吃亏,九进十三出,怎么样?” 鸟妖听在耳里全是鬼话,骂道:“连妖的钱你也骗啊?无耻!没有!” 倾风佯怒道:“你这不识好歹的小妖!” 前头一辆推车过来,三人并排行走,挡了对方的道。 避让着退到街边,两面恰好是支起的热锅,锅里麻油炸得鸡肉浓香四溢,鸟妖看着那些吃食,舔了舔嘴唇。 他艰难收回视线,想起一事,对倾风说:“你之前不是要找男狐狸精吗?我知道有一只。不过人家是老实狐狸,不干那些……额,坏事。” 谢绝尘目光如炬,顿时盯紧了倾风。 “嘶——你别在外面辱蔑我的名声,我只是找个认识的朋友!”倾风哭笑不得道,“你都被关了,还能知道那么多事?” “玩笑话,我人虽在刑妖司,可是耳目遍布天下的好不好?有几个正常人不喜欢鸟?一只毛色滑亮的鸟愿意停到他们肩上,呵,都得乐得见牙不见眼,当是自己松风水月,朗润清华。”鸟妖讥诮地道,“说来真是可笑,你们人族喜欢花鸟,却不喜欢启了灵智的妖。京城还算稍好些,没有明面上捕掠虐杀的。我从南面来,一路真是受尽白眼,途径某些地方甚至不敢与人说自己是妖,就怕夜里有人抄着刀将我砍杀,我伸冤都无处去。” 倾风听他抱怨,面有尴尬。 毕竟十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纵然知道当年的浩劫与他们这群小妖实没什么关系,可仇怨还是难消。不都同他们一样,觉得人与妖并无贵贱。 等推车过去,三人续又往前走。鸟妖那眼神直勾勾的,都快淌出口水来,倾风看不下去,回过头冲着那小贩道:“一盒油糕,再来一只鸡。” “好嘞!” 男人手脚麻利地装盛好,倾风要付账时才想起来,身上的铜钱一枚不剩全交了。 谢绝尘难掩震惊地看着她,当她是要拉着自己吃白食。 倾风面不改色,转身冲不远处的掌刑师叔招手:“师叔!” 掌刑师叔箭步走来,刚要问是怎么了,倾风抄过小贩手中包好的纸袋,带着鸟妖飞逃而去。 谢绝尘踯躅片许,也扭头就跑,不敢回看,与他们一道跑出百来步,确信师叔没有丢下脸面过来追赶他们,才停住脚步。 倾风将手里的东西拆了,递给鸟妖:“吃吧。” “给我?”鸟妖愣愣地不敢接,“真的要给我吗?” “吃你的吧!你到底要不要?”倾风作势收回,“我们两个午饭都才吃了几口,你不要算了!” “我吃!”鸟妖匆忙抓起一个油糕往嘴里塞。 刑妖司给小妖们的伙食虽称不上多好,可也说不上差。只不过从后厨挑到西北峰,饭菜早就凉了。 而且鸟妖自小生在人境,日子过得颠沛流离。看惯了人情冷暖,鲜见真心。一张嘴看似热闹得紧,可真正能说上几句话的同样四海沦落的小妖,大家都是一般落魄,更从未有人愿意饿着肚子请他吃饭。 一口热乎的甜糕吃进嘴里,眼泪都要被烫出来。 谢绝尘难得做了一件坏事,浑身都有点不自在,但见鸟妖一扫先前沉郁,眯着眼睛不住冲他们傻笑,又有种说不出的熨帖。想着罢了。 倾风低笑了声,嘀咕说:“跟狐狸一个寒酸样儿。诶,早知道不是自己花钱,就该多买一只鸡,不然回去狐狸又要烦人。” 鸟妖擦了擦嘴,眉开眼笑,话也轻快起来:“唉,我本来是不想告诉你们的,可既然你们拿我当朋友,那我就勉强同你们透个风。” 鸟妖招招手,叫他们靠近来,待三人凑着脑袋,他才神秘兮兮地道:“有人在儒丹城附近,见到了一只早早传闻已死的大妖。” 死了就死了,没死就说明只是谣言,这哪里算得上秘密? “哪个大妖啊?”倾风问,“然后呢?” 鸟妖郑重其事道:“儒丹城里闹鬼啊!” 倾风:“……”他这鸟嘴真是憋不出什么好话。 鸟妖见他一人神色鄙夷,羞恼道:“哼,不信就算了!” “你这鸟妖居然还信鬼神?真是稀奇。果然好骗。”倾风说,“你还不如告诉我,你提到的那个男狐狸精在哪儿,要是离得近,说不定我能给他介绍个朋友。” “也在儒丹城啊,不远不近吧,不过百来里路。你要是过去了,顺道帮我探探虚实,据说那是个很厉害的水妖!”鸟妖比划着道,“听说是有上古血脉的鱼,又听说是条水蛇,也可能是个蚌。反正早些年传说是能施展出妖域的大妖!” 倾风无所用心地“嗯”了两声。 这描述也忒可疑了,是个妖都幻想自己能施展妖域,鸟妖恐是终日吹嘘,被朋友给驴了。 不过说说话,转眼已到刑妖司。 山脚的守卫给小妖们重新戴上铁链,要将他们带往西北峰。 倾风对着鸟妖叮嘱道:“好好做妖,早日出狱。再给你介绍别的小妖认识。” 鸟妖怀里捧着冷却的鸡肉,装出一副不耐烦的神色,挥手连声道:“知道了知道了!” · 夜里众人睡在刑妖司特意清出的房间,屋内除了被褥跟一应洗漱的物品,什么都没有。 第一日大早,是陈冀的剑术课,设在剑阁外的空地。 众弟子不用催促,早早到场,列成两队,等待陈冀指点。 陈冀搬了张木凳坐在空地上,边上还有一筐长短粗细不一的木剑,自己高架着腿,手指指点江山般地慵懒一点,故作高深地道:“这柄古剑里,除却寄存了山河剑的剑意,还借由阵法寄存了一众剑道高手留下的一式。你们去挑一把木剑,从四个方位依次入阵,看能抵挡几招,让我试试你们的身手。” 众弟子抱拳响亮应“是!”。 倾风对着陈冀的做派微微摇头,被陈冀明里暗里瞪了好几眼。 倾风本想在剑术课上显显身手,得意没多久,不知为何,这阵法与她相冲。 她一入阵,见到的不是哪位前辈指教的一式,而是千百道剑光齐出,她根本没有反抗余地,直接就被轰了出来。 陈冀也不明就里,又让她试了两次,见还是如此,便叫她滚到边上,同谢绝尘一块儿蹲着去。 季酌泉因身上的血煞之气,不敢靠近那柄古剑,独自在峰顶的平台边缘来回打转。 见倾风被赶出队列,顺势走了过去,就看她甩着手里的一根杂草,偏头同谢绝尘询问道:“你为何叫我师父叫师叔?你是不是该叫他师兄?这辈分好奇怪啊。” 谢绝尘表情比她更迷茫,顿了顿,解释说:“刑妖司的弟子各有家学,其实算不上是什么同门,大家分处各地,本不相识,真要论资排辈,哪里还能算得清楚?不过是看在先生的面子上,互相叫一声兄妹而已,自然是就着年龄随便叫。何况真要如此,凭先生的资历,早是不知多少辈的前辈了,别叙师兄算作他的弟子,岂不也是我们的老祖宗?” 倾风听不得林别叙跟祖宗两字连在一起,忙打断了他,叫道:“你说得对!不要再说了。” 倾风看见从后面投下的长影,回头瞅了季酌泉一眼,拉着谢绝尘往后挪动几步,好三人并排蹲在一起。 他们三人无所事事,与前方一众亢奋激昂、生机蓬勃的弟子对比鲜明,偏各个眉眼里都带着分桀骜不驯,聚到一块儿,活似游手好闲的地痞。 倾风看着柳随月从剑阵中跑出来,竟是坚持最久的一名弟子,举着双手大声欢呼。又薅了把地上的草,问两人道:“这山河剑的剑主究竟要怎么选?我怎么瞧刑妖司的教学,觉得太过平淡。就像是已经选出剑主,在教着如何做剑主,而不是让人去争择。” 谢绝尘右手的长袖垂到地上,他卷起来塞进怀里,回说:“问过,先生说,缺一个契机。” 倾风:“何种契机?” “不知道。不过先生猜,应当不是剑术或者什么大妖遗泽,否则十六年前,凭陈师叔与我大哥……”谢绝尘说着别扭地停了一下,轻皱了下眉,才接着道,“凭他一人资质,先生数次尝试催动,山河剑不会毫无动静。” 季酌泉点头:“或许是心性,或许是意志,或许是人族的精神,也或许非要等到万难之机,执剑人大彻大悟,才能撼动那柄气运之剑。总归不是靠什么争斗比试能促成的。如今先生制定的修行,其实只是想叫我等离苍生黎民更近一些,而不是高高在上,执起一剑便说要救世、要卫道。” 倾风似懂非懂。 季酌泉补充说:“陈师叔曾领悟过一道山河剑的剑意,他同先生交流过多次。今朝的修行课程,也是他同意的。具体是什么,我不清楚。他同你说过吗?” 这个倾风倒是知道,陈冀认为山河剑最缺的,是人族的勇气跟脊骨。可这个实难衡量。 “只一条,先生说望我等都能参悟。”季酌泉遥视远方,肃然道,“这天地,不是只有人族。” · 就这样上了两日课,刑妖司按照诸位学子的情况开始调整课程。 倾风自幼跟着陈冀学习剑道,没什么好再教的,剩下的全凭自己参悟。也不必先生指点遗泽,于是空出一半时间来。 谢绝尘与季酌泉同是如此。 白泽便定了一个时间,叫他们三人一同去找掌刑师叔。 袁明因两种遗泽冲突,只能用拳,被陈冀评说不必学剑了。柳随月的遗泽与气运相关,没有指点之说。柳望松、张虚游一人被老夫子免了文史课。 这四人也被先生分到了一起。 倾风面对掌刑师叔,总是恐惧他再叫几个弟子过来演上一出,好在这次不是。 他面前是一张宽长的桌案,上头摆着一堆背翻的木牌,见址果冻小说网 49. 剑出山河 棺中人,轿中客,迎轿入棺门…… 木板都是手掌大小,不过颜色深浅略有区别。 倾风沿着桌案端详了一阵,伸手想摸,掌刑师叔立即抄起手边的竹条,不客气地鞭打过来。 倾风迅敏缩手,躲了过去,对上掌刑师叔稍显遗憾的神情也不介意,嬉皮笑脸地问:“这是什么?” 掌刑师叔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哼出一声:“挑了就知道。” 季酌泉观出不对,斜着上身凑在倾风耳旁问:“你怎么他了?” 倾风耸肩。 这种依靠气运的东西,倾风一向不怎么擅长,可惜不能将柳随月借来暂用。她看中一块深褐色的木头,正要指点,被谢绝尘出手挡了回去。 “等我一算。”谢绝尘朝她点头,又对师叔伸出手,“请师叔借我几枚铜钱。” 掌刑师叔倒不苛难,从袖口数出三枚,朝他丢了过去。 谢绝尘右臂长袖在空中兜风一挥,宽袖拢住四散的铜币,旋即盘腿坐了下来,信手往前一丢,在地上掷卦。 倾风新奇道:“你还会这个?” 谢绝尘说:“略懂。” 倾风明白,但凡是高人,就喜欢谦虚地说略懂。换成张虚游之流,哪怕只有半吊子水,也早就满地撒欢乱跑,找人炫耀。 二人跟着半蹲在地,看他操作。 谢绝尘用的铜钱不是普通的铜钱。师叔洒出来时,倾风扫过一眼,确信就是寻常的新币,连污垢都没蒙上一层。 可此时谢绝尘手中抛洒的铜币,上头多了一层浅灰的色泽,隐隐似罩着个字。 他连抛了十数次,才总算停下,捡起铜钱起身,将东西还回去的同时,低声说:“我要三列左六。” 师叔用竹条推着木牌,投进倾风怀里。 倾风翻过一看,却见上面写着一句令人满头雾水的话: “棺中人,轿中客,迎轿入棺门。” 黑色的字迹,莫名有种阴森鬼祟感。 季酌泉二人同是看不明白。 “什么故弄玄虚的东西?”倾风狐疑,来回翻转着木头说,“听起来不像有妖,更像有鬼。” “怎么选了个那么远的地方?”掌刑师叔将木牌拿回去,嘀咕一声,丢进一旁的竹篓里,重新给三人分发了一枚特制的铁牌,解释说,“这是昨日晚间门刚从儒丹城传回来的案子。确实是有几个江湖骗子在从中作祟。这案子刑妖司的人过去勘查过数次,都认为与妖邪无关,已转交衙门处理。可因儒丹城近来诡邪之事频发,前两日你们别叙师兄专程赶去排查,又将案子递了回来。” 倾风先是觉得儒丹城这地方耳熟,紧跟着听见林别叙也在,下意识便觉事情棘手。 难怪最近都不曾见到人。 季酌泉凝神道:“所以真的有妖?” “我不知道,他也没在信中详说。”掌刑师叔重新靠着椅背坐下,筹算须臾,粗声粗气地道,“给你们……五日时间门吧,去将事情调查清楚,回来同我讲述。” 他抬手一指身后宅院:“要带的东西都先还给你们,等回来再做上交。” 倾风倏然回头,对着谢绝尘兴奋道:“那我是不是可以坐你的黄金马车了?” 谢绝尘:“??” 倾风眸光灼热炽亮,刺得他反心生惭愧,硬着头皮道:“不能。那马车由家仆驶回江南了。只能去驿站借几匹马。何况那不是黄金做的。” 掌刑师叔嗤笑出声。 倾风斜睨而去,觉得他莫名其妙。 掌刑师叔忍俊不禁,索性放声大笑,抱着双臂,上身虬结的肌肉不住震颤:“你师父先前出门买几把木剑,也想来蹭他的马车。我说你们师徒二人是怎么回事?穷急眼了?” “你不懂,你懂什么?”倾风表情哀怨凄凉,眼角斜斜看着他,翻来覆去地念道,“鬼尚缺纸钱,妄论是人。你真是不明人间门疾苦。” 季酌泉怕她与掌刑师叔争辩起来,冲谢绝尘使了个眼色,二人匆匆架起倾风,将她带离。 · 晚春气候多变,乍暖还寒,好在出行之日天色尚算明媚。 从上京去往儒丹城,有百来里路,三十里一驿。哪怕几人出发得早,中间门不做停歇,也在近天黑之际才进到城内。 路上绿意阴浓,田野漠漠,虫鸣不歇,莺声婉转,一片春夏相交的繁茂之色。进到城内,却是截然另一番景象。不过傍晚,街边竟已行人稀疏。 商贩关了铺门,幼童被父母赶回屋内,街旁的窗格中透出微暗的烛火,分道的岔口处用青石压着一堆黄纸。 三人都不是什么喜欢说话的人,又骑了三个来时辰的马,颠簸得腹中酸水翻腾,一路过来皆是缄默,只用眼神神秘交流,管对方是不是看得懂。 倾风抬脚踢翻一块石头,将那叠黄纸捡起来,抬头看见几个和尚在不远处摆开架势,连衣服都穿不齐整,对着祭坛一通鬼叫,分明是不称职的骗子,本想恶劣地过去捣乱,可惜被季酌泉给阻了。 又走了一段,季酌泉远远见街边站着个身材高瘦的年轻女人,手边挎着个竹篮,走几步停几步,似在赏月,又似在认路,张口叫了声:“姑娘!” 那人许是没听见,继续往前走。季酌泉拔高声音又喊了一句。 前面的人终于回过头。 季酌泉刚要开口,肩膀被人冷不丁拍了一下,她一个激灵,不解望向倾风。 倾风看了她一会儿,问:“你在做什么?” 季酌泉说:“我想问个路啊。” 倾风奇怪道:“你问谁?” 谢绝尘说:“自然是——” 二人都觉得是她反常,一同抬手指去,可前方人影已经消散。 夜风忽而凌冽起来,卷着地上的黄纸朝他们飞扑。 “咚——” 两个巡夜的更夫恰巧提着灯笼铜锣从拐角走出来。 “咦?”季酌泉揉了揉眼睛,低声道,“不见了?可我未曾察觉到妖气?” “有意思。”倾风说,“此地妖异,小心一点。” 三人未再多聊,朝着更夫走去。 更夫查看了几人的腰牌,给他们指明刑妖司的所在。 儒丹城的刑妖司建在城东的偏静之地,道路宽阔,少有折弯。 三人过去,远远便听见一阵破骂,快步靠近,才发现是一群官差正与刑妖司的弟子在大门口推攘。 双方互相吵得面红耳赤,如果不是中间门有两人持长棍艰难阻拦,怕是已经厮打起来。 他们大概是争吵已久,还没来得及点燃高悬的灯笼,彼此在昏沉光线下指着对方鼻子,看不清对方面容,只能靠扯着嗓门来恫疑虚喝。 倾风认真听了听,从混杂着的噪音里辨出两方诉求: 一个让刑妖司放人。 一个说衙门在放屁。 “你刑妖司的人凭什么强闯民宅,将我衙捕役带走?当真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可以无视朝廷法纪?” “你不提他自己做过什么,便强来我司要人,还有脸在这儿提法纪?真当我等怕你?” “是你们刑妖司当初说不管这案子,叫我们朝廷自己查!怎么如今又要来横插一脚?不就是看不惯我等衙役动你们的妖人?” “我呸!你嘴巴给我放干净些!我们早说了此案与妖无关,可你们非要纠缠,惹出祸事还不反省,现下聚众在此,是要做什么?打砸了我刑妖司吗!” “呵,你们刑妖司顶头上面是只白泽,长久同妖共事,怕不是忘了自己是个人!城内多少百姓枉死?今日我不将那孽畜打死,我便脱下这身缁衣,随你去地里玩土!” 骂到后面是越说越混,谢绝尘听人出言辱没白泽,脸色黑沉,右袖一翻,打出一字: “静!” 那墨字在空中分裂成无数斗大小字,串成一条锁链,将众人齐齐锁住。 聒噪之声戛然而止。 倾风每次见他施展法术都觉耳目一新。寻常弟子的遗泽只有一种威能,他的好似有百种功效。 威力如何都可暂且不谈,关键是好用。 衙役揪着年轻弟子衣领的力道微松,张嘴连骂几句都出不了声,才回头看向三人。 谢绝尘冷声道:“慎言。” 倾风一脚踩上石阶,笑意浅淡道:“看来诸位对我刑妖司意见颇多。别的不说,我刑妖司所有弟子为修行大妖遗泽,都是要冒生死危险去领悟天地道义的。说是两署政务各不相干,可凡遇上凶狠持械的歹徒,难道刑妖司没有遣弟子相帮?如今闹起矛盾来,就是一口一个妖人。说是忘恩负义,都算高看了尔等。骂你们一句畜生,不为过吧?” 她的笑笼在昏蒙夜色里,只有隐约的轮廓可以看清,尤为阴森怖凉。 为首衙役松开手,转身面向她,张嘴说话,无奈发不出声,只能悻悻咂嘴。 倾风眼力好,看出他嘴型是想说:原来是京城来的贵人。 倾风又笑一声,走上前去,抬脚直踢对方脚踝,右手按着他的肩膀,逼得他屈膝,身形一跄猛地跪到地上。 边上兄弟立即围拢,倾风抬眼一扫,五指发力,捏着对方肩头的骨头重重往下一压。 壮汉身上的禁制被破,发出一声凄厉嚎叫,让众人动作一致停了下来。 倾风收回手,并着两指向外挥了挥,示意人群散开,才不冷不淡道:“在刑妖司门前纠集闹事,若我没有记错,匪首当仗责十棍。若我亲自施刑,五棍就可以要你小命。你若还头脑发热,冷静不下来,我不介意全你这番心意。” 她身上自有一股冷厉的杀气,不加收敛的时候,比季酌泉的血煞之气更叫人恐惧两分。是当年妖王之力的余留,加之她多年在界南戍边所积的威势。 壮汉喉结剧烈滚动,按着左肩重新起身,忍住痛楚朝后退去几步,恐怖中倒是确实理智起来。 刑妖司的弟子战战兢兢过去点灯,将两盏纸灯挑下,摆在中间门的地上。 壮汉借着灯光细细打量几人,用手背一抹额上冷汗,强撑起精神,高声道:“方才是我失言,意不在羞辱各位先生,也知刑妖司内不乏功德似海、慷慨气节之人。可涉及多起人命大案,我等震怒亦是寻常,难免口不择言。儒丹城的刑妖司放任妖邪残害无辜,城内百姓何其惊慌想必几位路上定也看见了。刑妖司不做事,平头百姓便只能误信鬼神。这几日接连有人受邪法所害,又有贼寇趁乱为祸,如今刑妖司还拿我同僚,我等岂能不急?” 一年轻弟子从人群后方冲上前,对着谢绝尘比划喉咙。 谢绝尘拂袖,将所有人的禁制都解了开来。 那弟子弯腰一揖,横眉怒瞪几人,语速急促地解释道:“几位师兄师姐,近日儒丹城里怪事不断,接连死了几人,闹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我等心中也是急切!可详尽调查过,未发现任何妖力残留,不过是贼人作祟,便让他们朝廷自己遣人勘查。岂料他们一帮衙役偏认定了是妖邪杀人,不知受谁指使,拿了城中一只小妖,打个半死,扭送到我刑妖司,非要我等判罚!我等耐心解释清楚,他们非还不信!” 对面有几个衙役想插话,倾风瞥去一眼,又噤若寒蝉。 那弟子愤慨难当,一口气连说一串,脸色被憋得通红:“前日别叙师兄来,翻阅了旧案卷,将牢中一名扣押待审的小妖放了出去,说他是遭人构陷,不是凶犯。岂料前脚刚放走,他们其中一名差役就堵着小妖痛打一顿,若非有好心路人及时送回刑妖司诊治,怕是要落个残疾!别叙师兄一怒之下,才领着我等连夜将行凶之人缉拿,押入后牢。如今他们又结队前来,要求刑妖司放人!简直是痴人说梦!爬到我刑妖司头上欺凌!” 季酌泉眉头紧锁,抱着剑与谢绝尘耳语道:“此地矛盾激化,冲突不断,人心浮躁,又异像丛生,好生古怪。” 一衙役终于等对面说完话,同是不吐不快:“董氏小娘子惨死之状,尔等也有看见,你同我说是贼人作祟?分明是你刑妖司袖手旁观,包庇妖邪!放走的那名小妖也是,当初人证物证俱全,他们京城的那个谁一来,一句话就把他给放了?说没有暗中勾结,鬼才相信!我看你们——是——” 他们这帮莽夫,血气上来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偏偏这次倾风在旁围观,那股血腥杀气生生将他们震住,舌头转了几圈,终是脑子压过了直觉,将脏话改成一句模糊的“那个什么!”。 弟子回呛质问:“什么什么!是妖便可随意打杀,不受刑罚是不是?” “闭嘴!此事我等自会查明,都少叫嚣些!”倾风被吵得心情烦躁,喝了一句,问,“林别叙呢?” 弟子与对方瞪视,抽空答了一句:“师兄在后院牢狱看顾伤者。” “将他叫出来。”倾风踏过门槛,回头对着那群衙役道,“都老实点儿,跟我一起进去。” 50. 剑出山河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都魔怔啦…… 年轻弟子小跑上前负责带路,领着众人穿过前院,进入内厅。 因衙役们在门口呼叫,人都被引了出去,大厅门窗未阖,圆形盘盏上点着的妖火都叫风给吹灭了。 弟子上前重又点了两盏,可室内还是一片阴晦。 为首衙役想开口让他们把火给熄了,或是换个正常的灯。这怪诞又昏沉的薄绿火光在这夜间闪烁不定,看得着实瘆人。 才开了个头,那边倾风正在上首位坐下,抬手对着焰火隔空一拨,火光骤然明亮起来。中间的蓝白光色大盛,压过了外层火焰的幽绿,陡然变得灼烁灿灿,驱散了那种阴森鬼祟感。 倾风没听清,转头问:“怎么?” 壮汉:“……没怎么。” 刑妖司的弟子们一致站在右侧,衙门的一干缁衣捕快则挤在厅堂左侧。双方分列而立,特意空出了半丈的距离。 季酌泉跟谢绝尘跟着坐下,其余人却都不敢坐。 倾风认真一看,才发现这里站着的全是年轻弟子,有几个甚至比她还小,略带懵懂地躲在人群后方,扯着师兄的衣袖,从缝隙里小心窥觑。 倾风问:“刑妖司里的其他人呢?” 为首弟子老成上前,下意识弯腰行了个礼,做完才觉得奇怪,傻愣了下,答道:“儒丹城的修士本就不多。师叔们都去轮值巡夜了,怕城内再出什么意外,叫我等随别叙师兄驻守刑妖司。” 倾风瞥一眼左侧的那群衙役,料想此举在他们眼里,多半只能得个“做做样子”的评价。 林别叙还没来,这帮弟子紧张得精神恍惚,都不知上个茶水招待一下,光等着倾风问话。 倾风翘起条腿,坐姿没个正形,手肘撑在扶手上,点着为首的弟子问道:“说说吧,城里最近出了哪些怪事,需要这样疑神疑鬼。” 那弟子打了遍腹稿,流畅道来:“其实之前儒丹城中没有那么多离奇的案子,怪事最早是从半月前开始。有百姓在护城河中发现了一具漂浮的无名女士。因尸体在河水中浸泡太久,已无法辨认面容。她身上又不带什么公文,或是能证明自己来历的物件,衙门追查许久,只知道她是数月前刚来儒丹城投奔远亲的一位小娘子。因远亲不久前刚刚离世,她只好独自住在城南的老屋里,找了个缝补浆洗的杂工养活自己。” 倾风颔首。 衙役按着腰间的佩刀上前一步,高声接过了话题:“董氏的小娘子与那女人住得近,平时也会帮人洗洗衣服补贴家用,出了人命官司,我等循例去董家问话。当时董小娘子浑浑噩噩的,似被吓得不清,什么也说不出来,只颠来倒去地重复自己‘不知道’。我等虽觉可疑,可没有办法,想等她冷静后再去问话。不料没几日,董小娘子的尸体也叫人发现了,被人敲破了额头,丢在城外的树林里。” “紧跟着崔氏家的小公子,与桂音阁里的一名伎人,相继无故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年轻弟子叹了口气,悄悄用手指着对面,“那崔氏是我儒丹城的望族,族中先辈曾出过三位宰相、两位太傅。儒丹城里的这支虽不是主家,可同气连枝,也叫县老爷敬畏。上面一施压,他们自己寻不到线索,就来找刑妖司的晦气。” 衙役怒道:“什么东西?你又来暗中诋毁是不是?!我们寻你晦气,与那崔氏有劳门子关系?” 倾风问:“所以是半个月之内死了两人,失踪两人?” 四人情况迥然相异,不该并类探讨,应当不至于连累刑妖司成为众矢之的。 “不——!”为首衙役叫了声,满脸的横肉颤了颤,露出些许惊悸,下意识缩起脖颈,压着嗓子道,“古怪就古怪在,那董氏小娘子死了十日有余,身上竟一点变化也没有!皮肤还是雪白,两手指甲不停生长,眼皮怎么都阖不上!说是死不瞑目啊!” 男人左手死死握住刀柄,呼吸放轻,语带惊悚:“她母亲每日将她安放在小屋里,给她烧香念经,可是第二日天一亮,尸体就出现在别的地方,满城地乱蹿!还有人亲眼见过她在夜里游荡。我等将她带到刑妖司试着看管了几日,在刑妖司就是安分的,一送回家便又出问题。这谁受得了啊?这不分明是妖邪作祟吗?他刑妖司至此还百般推脱,说与妖邪无关。尸位素餐说的就是他们!” 弟子气得冒火,与他争辩道:“师叔说是有人在背后捣鬼,否则怎么进了刑妖司就没动静了?是你们被骗了才是!至于尸体不腐,世间能短暂保存尸体的法宝又不是没有,刑妖司也不是一一记录在册,师叔给你们点明方向,叫你们去查,你们光会带着尸体往刑妖司跑,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谢绝尘想起来时路上遇见的怪像,神色微动,起身问:“尸体呢?” 弟子说:“如今埋了。” 倾风皱眉道:“这也能下葬?尸体还未腐烂,说不定只是假死呢?入土了没再蹦出来?” “不不不,死是肯定死绝了。说到这个就更离谱了!”弟子两手一拍,恼火道,“不知道他们背地里做了什么,不过一晚,那尸体便彻底腐烂成血水。摆明了是法宝的缘故!同他们解释了他们死都不信!” 眼看两边又要争吵,林别叙这才姗姗来迟。 他这次的衣服总算不是那么簇新光鲜,浅蓝的布料上沾了零星的血渍,衣摆处扫了层灰,看来在儒丹城里过得也是焦头烂额。 他身后还跟着几人,两人押送着一名身穿常服的壮汉,还有两人架着受伤不便的小妖。 衙役们见同伴未受私刑,倒是那小妖,即便经过诊疗,进气还是没有出气多,瞧着可怜,便不吭声。 众人都静下来,看着林别叙从容走近,坐到倾风对面,将手中擦血的麻布放到几案上,再挥着长袖往两边一扫,坐得儒雅而端正,开口感慨一声:“你们可算是来了。再迟一天,今夜又要被吵得睡不着觉。” “你怎么知道会是我们来?”倾风将信将疑,“这也能算?你每次做事前难道都要卜个上百卦?料定次次准?” “当然不是。”林别叙偏过头看她,“不过这么有趣的地方,有谢师弟在,你们怎么会错过?” 倾风才想起来问:“你卜的是什么?” 谢绝尘说:“吉凶。” 倾风抬手下指:“所以此地……” 谢绝尘一字一句道:“大凶!” 倾风恍然,赞道:“甚合我意!” 林别叙问:“你的万生三相镜带了吗?” 倾风直接从后腰抽出,丢了过去。 林别叙这人说起谎来是脸不红心不跳,他拆开外层的袋子,用妖力将它托举在半空,对着衙役们道:“这是刑妖司的至宝,以前由先生亲自掌管,如今交由倾风师妹代持。若要驱用,需要活人的鲜血祭祀。可窥过去,可探真相。几位若是诚心想要破案,能否献血一碗?省得你我再起无谓争端。” “当真?”衙役们犹豫半晌,互相对视数眼,虽心有不安,可形势至此,只能一咬牙应下,“行!” 林别叙对弟子道:“去给几位高贵的官爷找把干净的匕首。” 为首衙役哪能听不出他对自己的不满,此番自知理亏,梗着脖子拒绝道:“不必!” 说罢直接拔出腰间的佩刀,往手腕上一割。 艳红的鲜血从伤口涌出,立即飘向半空的窥天罗盘。 其余弟子见状纷纷效仿。 也不知到底是收了多少碗血,衙役们等了良久,只觉是海碗大的盆也该装满了,林别叙才温吞地挥了下手,驱动镜面背后的秘文。 “先查什么?”林别叙沉吟着道,“不如先看看董小娘子入棺的样子吧,你们传得玄幻,我还不曾得见。” 霎时间,周遭景色连连变转。众人顿感目眩耳鸣,头脑轻重交替。 尤其是方才失了血的官吏们,等画面固定下来,还缓了数息才能睁开眼。 倾风起身环顾,发现众人正身处荒落的城南。 这附近一带都是破旧的老屋,道路弯弯折折,修不平整。前日当刚下过雨,地上一踩便是一个泥坑。 他们正对着一间狭小宅院,院内烧着两个火盆,纸钱的灰烬不停随着热风在空中浮沉。 一群男人穿着黑衣慌乱地从屋内走出。簇拥在中间的是其中身形最为健壮的青年,由他背着一名闭目沉睡的年轻女子。边上几人伸出手帮着搀扶。众人脚步虚浮地朝院门走去,仿佛身后背着的是一尊巨石,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人群最后方是一位中年妇人,动作局促地跟着他们。 背人的正是那群衙役。 几人用气音急躁交流: “小心一点!慢!” “千万别摔,高人说了,不能叫她双脚落地!” “这个人好沉啊,几步路下来,我怎么觉得更沉了?” “少说话,老张你就认了自己没用吧!” 门口摆了一顶小轿,骄子四面围着密不透风的白布,前端还绑了只刚宰杀的公鸡,脖颈处的热血顺着毛发一滴滴地往下落。 几名壮汉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女人放到轿内,垂下门帘,长吁口气,合力将轿子抬起。 刑妖司的年轻弟子们虽见识不多,可对天下除妖轶事向来了解不少,还是被这诡异一幕惊得手脚发凉,问身边的那群衙役:“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都魔怔啦?” 衙役们旁观这一幕,更是脊背发寒,本就提心吊胆,叫他一出声,吓得哆嗦不止,忙竖起一指立在唇边:“嘘——!” “接着往下看,是有高人教我们,只要这样做,就可以驱散董小娘子身上的妖性。”衙役说,“还不是你们刑妖司不管,我们有什么办法!” 弟子:“简直是荒谬!无稽之谈!我们测了几十次,董小娘子根本不是被妖所杀,哪里来的妖性!” 衙役:“那你不妨接着看,若不是妖性未除叫她作怪,难不成真是闹鬼?!” 51. 剑出山河 关键不就在你们说的那个高人…… 一群人出门时,高空月色还算清亮。挑起担子后,云霭忽然发沉,不知从哪里聚集,揉碎漫天银光,走出没两步路,视野便黑了一半。 数人都没点灯,只能借着冰凉如水的夜光认路,这一暗,周遭万物只剩憧憧虚影,心下陡然慌张起来。加上路面泥泞,一脚踩下去,泥水飞溅,总感觉走得很不踏实。 几人屏住呼吸,不敢回头,也不敢开口说任何丧气话,如履薄冰地继续往前走。 前方地面有一深洼,不知是被哪个顽皮幼童抠挖出来的,抬轿的壮汉目不能视,一脚踩下去,心惊胆战中以为浅浅水坑其实深不见底,当场惊叫出声,顾不上太多,浑身泄力地一抖,让本就不大平稳的轿子险些侧翻。 好在轿夫边上的同伴及时帮他顶住,将轿身重新扶正。 这一惊一乍的变故叫旁观的弟子们都倒抽了口气,暗道这帮人真是即胆小,又妄为。 不待轿夫们缓一口气,前头倒悬着的那只公鸡忽然剧烈扑腾起来。 那只公鸡被人从喉口深深割了一刀,本已不再动弹,此时嗓音竟是高亢嘹亮,对着残月啼叫不停。翅膀用力震动,脚上绑的绳结渐有松弛的迹象,眼看着是要被它挣脱开来。 这也就罢了,它一叫,似乎触动了什么隐秘存在,小巷深处的阴风跟着袭来,穿过狭窄的巷道,裹上了一层凄厉尖紧的呜咽,吹得轿身外面外层厚重的白布开始翻腾,仿佛里头有什么东西在搏斗,重量一会儿居左一会儿靠右,还不时有蹦跳砸落的动静。 轿夫们的身形随之左摇右摆,抬轿的那侧肩膀深深偏斜下去,不正常的重量压得他们面目狰狞,几难坚持。 十来人俱是头皮发麻,脑海中充斥着丢下轿子直接跑路的冲动,可因出行前高人再的警告,又不敢真的松手,当下齐心协力,两人同挑一杆,再顾不上什么声响,互相指挥着道: “停停停!” “后面的别再往前走了!推攘什么!” 一人惊恐道:“何人在背后抽打我!刚刚还顶我心口!” “谁帮我看看?我肩上是不是有只手?我感觉有几根骨头在勒我!” “娘诶!你们这帮猢狲莫要吓人!” 领头的青年一声暴喝,好歹震住众人:“都住嘴!少在这里惑乱人心!哪有什么怪东西?真要你们的命,直接就杀了,岂会在你们身上摸来动去!都给我站好了!” 众轿夫息了声响,强装镇定,可心头还是不住打鼓,额头冷汗淋漓。不敢睁眼看,便紧闭着双目,撑直双脚。 好不容易重新稳住局势,幻境外的几人忐忑跟着倾风上前,蹑手蹑脚地走了两步,刚刚靠近,就见一只毫无血色的手倏地从窗口伸了出来,死死抓住窗沿,碰撞时发出一声闷响。 干瘦指节细如骷髅,腕上系一根血红长绳。 再定睛一瞧,才发现不是缠着红绳,而是一道沁血干涸的伤口,沿着董小娘子的手腕完整走了一圈。 后排的一个轿夫闻声下意识睁开了眼,入目便是那只突兀出现的白手,当即再忍不住,全身肌肉僵直,咽喉深处发出一道背气的尖锐呼声。 鸡鸣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连鹤唳的风声也停了,四下都是他干巴巴的胸腔轰鸣声。 人虽然是衙役们自己抬的,可此番旁观比当晚亲历还要恐怖数倍,尤其是看那个长着与自己相同面孔的虚影站在轿边,心中的异样与惊惧之情强烈到难以描述,真真是毛骨悚然,身体里里外外每一处都在漏风。 五大粗的壮汉们飞速靠拢,彼此抓紧对方的手臂,跟只鹌鹑似地缩成一团。 年轻弟子们亦是寒毛直立,见他们这般狼狈想讥讽他们几句,可实在是自己也怕,不好放什么大话。 观察一圈,只京城刑妖司来的那几位没什么反应,沉着冷静,始终在观察幻境中的影与形。 于是一群人都抱紧了往他们身边靠,从同伴的体温中汲取到了一分可怜的慰藉,才敢抬头继续查探。 轿夫们杵在原地,尝试着调整状态。 无人有动作,可却有水声在寂静深夜中传荡开来。 先前也有,不过大家都以为是踩中水坑时发出的杂音,此次四下无声,才惊觉反常。 那是一种有节奏的、水珠砸落在水面的脆响。 众人默契地没有吭声,只低下头在周围找寻,看是哪里有漏水。 声音离得很近,该是在尺范围之内,可附近的檐角缸桶,都没找到有端倪的地方。 那只能是从轿子里传来。 就站在轿子后头的倾风倒是看得明白,一条细长的水线正从轿子底部不停往外渗透。 辨不出颜色,连绵不绝,来得蹊跷无常。 水? 倾风不期然就想起先前鸟妖提过的水妖。那通胡话不是瞎诌的吗? “滴答”声越发频繁,空气里隐约还多了女人的笑吟。 轿夫们两股战战,举目四望,吓自己不轻。 领头青年再次开腔,扯着嗓子来了句吆喝壮胆,试图用浑厚的嗓音压住那种阴邪:“莫怕!一鼓作气,咱们走!” 众人再次抬步。 寒风又起,白布高扬。深夜月斜,巷口蓦地出现人影团团,模糊能瞥出白黑两色,徐徐走动,徘徊不定。 前排的轿夫们要走两步才睁开眼,草草认一下方向,再又闭上,反没看见那些来回飘荡的鬼影。 几人下脚踩得用力,可当踏去某一步时,鞋子忽而深陷进去,跟被什么东西夹住,再拔不起来。 几人本就站得极近,抬步动作拘谨,这一番乱了身形,两撞到一起,肩上木杆也随之滑落。 等反应过来,想再补救已是不及。 “咚”得一声沉响,粗长木杆居然直接折断半截,在泥地里磕出深深的凹陷,力道近乎百钧重。 一人叫道:“轿子落地了!” 众人面如土色,立即四散开来,围在远处打量这顶轿子。 方才还骚动不止的轿子,落地后反安静下来。天上沉沉的烟霭也迅速流尽,冷清素光,照出众人满脸的骇意。 “完了,完了!拿这顶轿子冲棺材,可是棺材还没进墓穴,落地了,还沾水了!” “闭嘴!” 就这么僵持了半晌,最后还是那个领头的衙役最为勇武,捻脚上前,走到轿口,一把将白布扯开。 他飞退一步,撤到远处,引得周围兄弟跟着齐退。 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拼了老命去看,才发现里头还有一层蓝色的门帘。 壮汉狠狠眨了下眼,再次上前,手指松握几次,豁然扯开门帘。 边上的兄弟先他一步发出惨叫:“啊——!” 倾风几人跟着跑到轿前,屈身往里看,只瞧见一具已腐烂多日的尸体。衣服被血水打湿,散发出一股恶臭,与刚背出家门时的鲜活有天壤之别。 轿夫们瞬间荒作一团,有人踮着脚绕到侧面,将门帘重重放下,牙关打颤,问道:“现下怎么办?” “那高人说不能落地,但这怎么可能不落地?也不仔细说个补救方法。” 边上住户早有被吵醒的,被他们提前打过招呼,闭着门窗灭灯不出。 可此前的动静难免会传扬开,只怕百姓听闻,会更恐慌。 领头青年浑然已是主心骨,断然道:“都冷静!去刑妖司,马上去刑妖司!” · 幻境外的弟子们听得勃然大怒,抓着对面的衙役们骂道:“好你们的!惹出事来了丢到我刑妖司,还在外毁骂我们!恁不要脸!” “我说那天晚上你们怎么如此不对劲,原来是有这样的由来!” 衙役们也被说得不好意思,不过此刻畏惧之情胜过所有,惭愧与羞耻也就不多了,申辩道:“本该是你们刑妖司的官司!我们哪里处理得来?” 倾风轻哂道:“找你们的高人去啊。” 一青年低声说:“高人哪有那么好找?只他主动来找我们,不知去哪里找他。” 说话间,再看幻境,仓惶的壮汉们已重新抬轿。这次轿身变得轻快,一群人健步如飞,在街上一阵狂奔,不肖一刻钟便到了刑妖司门前。 擂鼓唤人出来。 刑妖司的师叔钻进轿子瞅了一眼,出来见一帮魁梧大汉还在战战栗栗,真以为是保存尸体的法宝失了效,将他们吓丢了魂。未再多问,直接命人找了口薄棺,将尸体装进去,准备连夜送去城外,与先前那位落水的女子葬到一起。 差役们心中有鬼,不敢多言,安静站在边上,看着他们动作。 在几人合力将尸体抬出来前,倾风转过视线,问:“下葬的过程有出什么意外吗?” “没有。”弟子回说,“瞧这小娘子可怜,我们给她裹了两层新被套,埋进土里,又烧了点纸钱,就回来了。” 为首衙役急促道:“可是事情没完呐!董小娘子下葬之后,还是有人在夜里见过她的鬼魂!我们将她尸体抬来,是想叫刑妖司帮忙断尾,可你们什么都不会!” 弟子们被他这一番愚昧发言弄得不知该气还是该笑,郁闷得很,跺脚道:“你——你们真是没救了!又来找我们,又不信我们。你们十几个人的脑子都凑不齐一个核桃大!” 林别叙没再往后看,两指顺着镜面背后的密文写了几道,数人眼前一花,睁眼后已回到内厅。 受伤的小妖正蹲在灯边帮忙看火,单手捂着腹部咧嘴发出一句呻吟。 他伤势未愈,林别叙怕引他情绪起伏,未拉他入幻境。 小妖听见声响,赶忙起身退回角落,一瘸一拐地小跑,靠在就近的一根木柱上,低着头不敢看众人眼睛。 倾风见他这惨状,向来说话随心所欲,此时更没什么好态度,出口全是怪声怪调的嘲谑:“什么鬼魂?这通弄虚作假的东西你两遍了还没看明白?要么是那小妖只有浮云遮眼的本事,要么就是存心吓人,好叫你们自乱阵脚。你那脑子真不用吗?一个鬼魂整日在城里游荡,既不喊冤也不索命,怎么?死后闲得慌?大半夜没事出来逛逛?” 青年吃瘪:“可是、可那轿子……” “一顶轿子而已,也让你们怕成这样。”倾风嗤笑,抬手拍了下对方的胳膊,“围殴小妖的时候,不是孔武有力得很吗?那只鬼还什么都没做,你们就软如烂虾了。有本事别光欺负小的,找厉害的去。” 领头的衙役将兄弟按下,抱拳一礼,说:“姑娘想奚落我等,随时可以,眼下之重,是该如何解决此事。” 倾风说:“关键不就在你们说的那个高人?他苦心孤诣谋策此事,定然清楚前后因果。只不知他这样大费周章,究竟图谋为何。” 倾风猜这高人多半是妖。 尸体会在一夜腐朽,该是奸猾小妖的法力本就要维持不住了,干脆设个圈套引他们入局。 这夜轿子是无论如何都得落地的,之后再出什么异象,便是官差们自己的问题。 特意命他们从城南一路担到郊外,沿途目睹的百姓自会宣扬。弄出一番惊天的大阵仗,能叫满城上下都信了鬼神之说,离间朝廷与刑妖司之间的关系。 好阴损的招,怕不是与刑妖司有什么血仇。 倾风冲着林别叙使了个眼色,想见识一下道士行骗的手段。后者神情自若,张口就来:“没血了。再割一碗。” 一众衙役们白了脸。不知是今夜轮番惊吓,还是此前失血过多,他们只觉身体虚软,若再割林别叙所谓的“一碗”,可能撑不到回去。 领头衙役斟酌了下,道:“还是由我说吧,其实也不怎么复杂。那高人是县老爷的家眷为我引荐,照他所说,他是近来刚到儒丹城,远远见此地妖气纵横,知道要出祸事,所以绕道而来,想帮我们化解。” 他观察着倾风跟林别叙的反应,觉得这二人该是刑妖司目前能做得了主的人,可惜就算是随心所欲的倾风,也叫他根本看不穿深浅。 “他听我说完城中近来的怪事,直拍大腿说是大妖作乱。因董小娘子是被妖物所杀,那大妖的妖性还残留了一部分在她尸体里,才屡不安息。还说刑妖司里的人道行太浅,连那点遮掩的把戏都看不穿。可惜他无意入世,我若想知真假,不如照他说的试试,反正他不收我的银钱,不必怕他骗我。” “他送了我们一顶轿子,就是挂着白布的那顶。再之后的事情,就如你们所见。”青年眼珠转动,对眼前诸多信息还抱有怀疑,先一五一十地同他们讲出来,“他让我们更天背着董小娘子出门,因为彼时人境妖气最弱。他在轿子上施好阵法压制,只要将尸体安稳抬到郊外坟地下葬,就能彻底封禁董小娘子身上的妖性。” 从他们的角度看,这高人简直高节清风、不同俗流。说的话也句句在理。比只会推脱还频频出错的刑妖司可靠得多。 倾风问:“什么妖?” 青年还在忖度,没反应过来:“啊?” 倾风不耐重复了遍:“大妖作乱,他说是什么妖?” 青年:“他没说。他说是只大妖,若叫出他的名,会叫他知悉。他需避其锋芒。” 季酌泉哭笑不得:“那你多叫几声白泽先生的名,你觉得先生能应你吗?” 青年不语。 他准备描述一下道人的长相,被林别叙先行打断。 “那道人想来不会以真面目示人,看一眼也无用。”林别叙说着望向倾风,想听她决断。 “还能怎么办?”倾风一扬眉,“找把锄头,刨坟去啊。” 剑出山河(为何只有我看不见?) 刑妖司里的兵器是有不少,但农具实在不多,只负责打理花园的匠人留了几把放在偏院。 倾风随着年轻弟子一起去挑趁手的工具,真找到两把生锈的铁锄,其余的器械管事不愿给,全因弟子口快,直白说出他们是要去挖坟。 等回来时,林别叙将小妖受害的事情也处理完了。 伤人的青年被五花大绑堵住嘴巴,由两名弟子拖拽着带回牢狱。 边上的衙役们面色铁青,双拳紧握,却涨红着脸不再叫嚣,心绪浮在脸上,看着颇为复杂。 林别叙手中翻玩着黑色镜面,唇边笑意冰冷,慢条斯理地道:“人境之地自分立起数百年间,有不少大妖舍身佐助人族治乱,而今刑妖司内亦有不少妖族协理,方有人境今日太平。” 弟子端着壶热茶过来,见大厅氛围凝滞,肃杀逼人,自觉止步,不敢上前。就听林别叙接着道:“我不管你们究竟如何想,是觉妖低人一等也好,活该打死也罢,都收好心里那些伥鬼,莫要冒头。刑妖司自有规章,一日未倒,凡有犯禁者,我便可一刀削了他的虎威。” 诸人鸦雀无声。季酌泉跟谢绝尘顾自闭目养神。 倾风扛着锄头走进来,将柄尾往地上一顿,似全然察觉不到现场的沉凝,拍拍手上的土,问:“你去不去?” 林别叙把万生三相镜还给她,看神色是想拒绝,但垂眸一扫身上衣袖,或许是觉得已经脏了,便转了口风,应说:“也可。” 倾风朝门口招招手,示意弟子分自己一杯茶,先休息片刻再出发。 最后留了两名衙役负责带路,再挑了两位弟子跟着学习,将其他人都打发回去。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董小娘子家境贫寒,家中还有几位姊妹。此番无故惨死,又牵连出一串鬼怪奇谈,族亲的墓地不肯让她落葬,最后只能选在荒凉的郊外。旁边就是那位落水而亡的女子。 一行人对此地不熟,在附近打转了几圈,才终于找对坟包。 弟子将灯摆在地上,朝着简陋的墓茔拜了两拜,再点上几支香,两手合十胡乱道歉几句,安了心,让衙役帮忙刨开坟冢。 衙役们心有抵触,可职责所在推脱不得,挽起袖子挖了一阵,拨开上方一层浅土,感觉快要接近棺柩时,停了动作,畏畏缩缩地不敢再动。 刑妖司的人不信那些古话忌讳,他们只是俗人,还是信的。掘鬼坟这样的事情,他们不敢做。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没一会儿,锄刃顶部便传来撞击硬物的声响,确实是挖到棺材了。于是二人围着木板四周开始松土,打算将棺材起出来。 二位弟子完全不会使这农具,力气虽大,一锄子下去勾不起半捧土。倾风看得疲惫,主动上前拿过铁器,弯腰忙活起来。 季酌泉跟谢绝尘跟黑白无常似的,一脸新鲜地杵在墓碑边上观摩。两位弟子不好坐下休息,于是也站在他们身侧。 寒夜寂凉,倾风利落地挖出一条深沟,抬头对上一排齐整的长影,立在妖灯的背光处,顿时噎得说不出话。 林间剪影微动,荒草森森。倾风实受不了他们瞪着眼睛安静站立的模样,单手支着锄头,模样得惟妙惟肖:“如果是柳随月在,此刻定然会说,‘陈倾风,你好厉害啊,你怎么什么都会?’。”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季酌泉勉为其难道:“陈倾风,你好厉害啊,坟也挖得那么好。” 谢绝尘又惊又怕:“……这真是要说的吗?” 林别叙不给面子,直接朗声笑出来:“哈哈哈。” 夜里蚊虫密集,几人抬手驱赶都被叮咬,只林别叙捏着把扇子,闲散坐在那里扇风。 倾风悔要将他带来。这人一身懒骨,光会在那儿碍眼。 她拿过另外一把锄头,对林别叙示意道:“你,来。” 林别叙将手中纸扇一合,不等她再次催促,竟真的站起了身。 他那身大袖宽衫用来刨土实不合适,倾风也不信他通晓此道。 这贵胄公子看着就是从小养尊处优,料想不懂农人艰苦,天真以为容易。倾风等着他落败狼藉,在人前出出丑。结果林别叙将袖口束紧,抄过锄头,动作流畅姿态熟稔地铲起土来。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林别叙迎着视线回头,面色如常说:“看我做什么?我以前也替我父亲种过地。”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如今死了。”林别叙推着长柄将边上的土块挪开,问,“你还挖不挖了?能叫动我做事的人鲜少,要不是为了你,我也不想半夜弄这一身狼狈。”倾风满腔好奇,心痒难耐,但到底没问,只回道:“挖。” 二人合力,董氏小娘子那口棺材终于出土。 倾风站在土坑里,头身上都落了一层泥沙,她随意抖落了下,用手指叩叩棺壁,绕着检查了一遍,确认下葬后无人开过棺。正准备蛮力将木板掀开,林别叙一把扼住她的手腕。 只是一道唬人的幻象,因他们动了棺材才触发法术,华而不实的老把式,无甚它用,倾风懒得理会。 季酌泉俯下头,问:“你看不见?” “哪里有妖气?”季酌泉立即看向自己双手,迟疑道,“没有吧?” 衙役强忍了一整晚,边上那个低泣的幽影越来越近,实在煎熬不过,问了出来:“几位先生既然有……那什么生镜,就是那等至宝,何须还要如此操劳?直接查看谁人是凶手不就成了?若是缺血,我多找几个兄弟来,大家拼拼凑凑,看能不能补上。” 倾风很快没了兴趣,随意道:“管它呢。让她哭。” 静等过后,眼前几缕浮游的清气逐渐交汇,白与黑的光色莫名变得清透,慢慢在树下融出一个模糊身影。不过还是看不清楚。 林别叙还是将她手按住,点点下巴,示意她抬头。 倾风转了版权,见众人都在朝前头的树下看,声音放低了些,问:“怎么?” 倾风点头,转了个身去挖另外一座坟。 倾风单手攀着坑沿,借力轻盈跳上地面。 一道寒气擦着她的皮肤险险飞过,斩在后方的树干上,发出一声巨响。 倾风抬起手,顺着脖颈上发凉的位置轻轻一拭,就见指尖果然染上了鲜红的血。 林别叙停下动作,抬头一扫,眸光微凝,等察觉异常再出声,已是有些晚了:“小心——” 倾风眯着眼睛,说:“好乱的妖气。” 季酌泉给她指明:“一个女人,手里提着个竹篮,坐在树下。她正在看你。” 女子的面容并不真切,一是夜里光色朦胧,二是她长发凌乱下垂,遮挡住了一半五官。可据见过的百姓所言,声音同董氏小娘子是极其相似的,身形也是一般较小。 倾风“嗯”了声,抬手招呼林别叙过来,二人接着掘那叶氏小娘子的坟。 领头衙役见他们都不放在心上,也稍安几分,走回两步,手中还是横着刀身,回答说:“这女子说是姓叶,衙门重新查验了她进城的公文,发现姓名来历皆是伪造,只好这么记了。她来儒丹城时日尚短,没有什么亲朋也没什么仇家,掉进河里泡了好些天才被捞上来,仵作验不出什么,用她家里剩的铜钱为她买了口棺材,就那么葬了。” 倾风看不见鬼影,但倏忽之间,直觉有一股劲风从虚空袭来,多年来的求生本能让她立即旋身躲避,同时抄起手中铁锄朝方才站立的地方打去。 谢绝尘同是如此。他身上封存了龙脉的妖力,真要中招,不可能半分牵动也无。 那女子身影化入方才那道刀气,一击过后,残像一并消失。 她让弟子将妖丹还给自己,跳回去开了棺盖。 树梢晃动不止,叶片簌簌而落。树干传来“咔嚓”几声,终还是□□不住,轰然塌倒在地。 她身上血煞之气偶会暴动,对妖力感知也算敏锐,可是如今一点知觉也无。先前在城中撞见异象,甚至都未察觉。 季酌泉又说:“她开始低头哭了。可能是因为你动了她的棺材。” 她摸向自己肩上的妖丹,思忖片刻,将它取了下来,让边上的弟子捧着拿到远处。 他不再追问,抬起头,发现远处那道倩影又近了几分。不再低眉垂泪,而是从手中挎着的竹篮里取出一把泛着冷光的匕首。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倾风嘁声:“看我做什么?看我好看?那边两个给我滚回来,怎么那么怂?” 她绕到碑前,认了下字,问:“为何是叫无名氏?” 看来打从一开始,他们埋的就不是尸体。真是着了别人的道。 倾风忙道:“我知道,死者为大,我肯定给它原样装回去。” 弟子说:“那就是我们送的被套!” 倾风观察众人脸色,发现他们眼中俱是一样的场景,惊疑了声:“真是奇怪,你们都能看见,为何只有我看不见?”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两名衙役早已碎步远离,又不敢走得太远,背靠着一棵古树,持刀护在身前。 里面只有两床红色的被套,没有尸体。倾风翻了下,发现下面的布料有浸水后潮湿发霉的迹象。 林别叙掸掸肩上的土:“纵然三相镜有那等威能,你以为凡人可以轻易取用?先前所见,是你们自己的过去相,若是要直接卜出凶手,你们几人的命全部赔上,怕都不够。” “有意思。”脉搏的跳动强烈起来,倾风一手按着伤口,反笑道,“这幻象居然还能杀人?原来真是我小瞧,城里藏着只大妖。” 衙役再次后退几步,仗着有刑妖司一众高手在,克制住心底恐惧,盯着白色身影细看。只觉对方举手投足都极为真实,不似幻象。连裙边拂过地上的落叶,落叶都会随之拂动。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剑出山河(“谢小师兄,博学多识嘛) 季酌泉跟谢绝尘分别去女人出现过的地方搜查了遍,没找到任何妖力残留的痕迹,心中轩然波动,阴沉着脸回来。 林别叙抬着她的下巴看了眼她的脖子。这点小伤很快已经止血,不过血渍被她糊开,看着有些狰狞。 倾风眼尾下斜,余光落在他脸上,见他一脸冷肃,还有心力揶揄道:“林别叙,你完了。亏你还是白泽的弟子,有所谓先知的遗泽,一只大妖靠近你居然全无察觉,甚至连她来历也弄不清楚!真是奇耻大辱。” 林别叙面色不善,见她还这般混不吝的模样,一句玩笑话回得也有些生硬,不似往常洒脱:“那倾风师妹下次记得躲我身后来,我替你挡个刀,谁若要杀你,先叫天道为你挡一劫。” 倾风因那大妖的偷袭生出一丝亢奋,闻言就笑,说话不过脑子:“那怎么好意思?别叙师兄的师妹多得很,怎好叫你为我以身犯险?” 林别叙不再理她,免得多说两句,忍不住要动手打人。 谢绝尘放出妖力搜寻一圈,无果,睁开眼睛道:“好像是不在了。” 两名衙役被吓得不轻,那树干倒塌的位置离他们仅有一步之遥,二人头皮发麻,颈后俱是细密冷汗,见他们隐晦商讨,小声问道:“她到底是妖……还是鬼?” 倾风恶劣地道:“是鬼。你要是现在转身逃跑,她就会趴你背上去,与你一道回家。” 衙役明知她在说笑,血液还是随之向下倒行,遍体发冷。 两人靠在一起,低声议论:“大哥,怎么办?刑妖司的人到底行不行?我怎么觉得那老道说的才是真?早早就同他们说城里有大妖,可这几人现在才信。” 青年面色几番变化,思量良久,最后想通。 儒丹城内常会出现那个鬼影,但如倾风所说,既不叫冤也不索命,伤人还是第一次。 就凭鬼影那等骇人身手,足见她此前并无伤人之意,否则城中百姓无一可以幸存。 他沉声说:“那老道说是刑妖司有问题,刑妖司说是老道有问题。他们双方愿意斗法,自是好事,起码能决出个结果来,不必像先前一样,徒留我等什么都不懂,独自忐忑。我等莽夫,静观其变吧。” 二人不再吭声,等着看刑妖司要如何应对。 倾风将手在衣服上随意擦了一把。她的锄头被刀气折断只剩半截,干脆将林别叙的那把拿了过来。 两名年轻弟子哪里肯让,怀着还未平复的心情上前抢过,学着他们的姿势在地面挖土,领悟了些要领,效率确实比之前高了许多。不多时,已经能看见暗红色的棺材。 叶氏的坟埋得比董氏的要浅。不用开棺便可知道,里面该是空的,因为钉死的棺材板已经被人撬过。 推开一看,果然如此。里头只剩下些陪葬的杂物,是帮忙处理后事的人随手扔进去的碗筷之类。 弟子征询过意见,又忙碌地将土填回去。 季酌泉站在两座墓碑中间,抱着怀里的剑,沉吟道:“两具尸体都不翼而飞,可情况又迥乎不同,一个是傀儡,一个是盗尸,为何?那妖物守在此处,是怕我们发现尸体的异状?可凭她的法力,若真是凶手,想要不留尸骨该是轻而易举,何必节外生枝?好生古怪。尤其是她那幻术,到底是什么情况?我敢保证,她最早出现的时候,确实只是一道虚影。直到她走近这尊墓穴,才化出几分实感来。”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倾风最初看见的也只是一道幻影,所以才失了警惕,哪晓得影子也能杀人。 谢绝尘说:“妖域?”他看着林别叙,后者尚不确信,所以未答。 倾风将埋了许久的疑惑提出来:“说来,听闻儒丹城最近出现一位传闻中早已亡道的水妖?可能是鱼、可能是水蛇、也可能是蚌?反正是只大妖。” 她说到后面,自己也觉得荒谬。可既然已经开了话头,干脆信鸟妖一次。 弟子们面面相觑,摇头道:“没有啊。若有大妖进城,刑妖司早该示警了。” 林别叙沉思片刻,忽然道:“你说的,该不会是蜃妖吧?”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倾风活动了下肩颈,摇着扇子道:“回吧。” “袁明?”倾风呢喃了声,“他身上的遗泽……” 谢绝尘见她们不懂,帮着补充道:“即便是同一种族,修炼成妖,因天资不同,所擅法术也各有不同。千百年来,能做到渐虚隐实,化形为影的蜃妖,只出过一个。刚死就再出一个,世上没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天道也会制约。” 倾风刚穿好衣服,她便将脸从窗口探了进来,兴奋喊道:“我来啦!” 林别叙说:“那确实是只能修为高深的大妖,可应该已经死了好多年。狐狸当初从纪氏宝库中偷来的蜃楼,就是从蜃妖身上取下来的。她该死在袁明入刑妖司的第二年。与袁明也算是有颇深的渊源。”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倾风问:“那有没有可能,世上秘密修出了第二只蜃妖?而且资质过人,直接修成了大妖!” “线索是没有。”倾风走过去,好奇问,“你们谁抽的签?不可能是你吧?” 倾风顺手抢了他东西,无谓笑道:“那你确实是该反省。” “阿财啊!他那双脏手非要抽,选了个这么远的地方,我以为这次要倒霉了,没想到来了刑妖司,他们说你们也在!”柳随月大笑道,“没想到阿财也有否极泰来的一天!” 林别叙反驳道:“可是她已经死了。纵然没死,也不可能放出来。放出来,也不可能敢在儒丹城里作乱。” 枝头一簇红杏又开,院内人声沸扬,昨日刚被她念叨过一句的柳随月一路从远处跑来,踩着未干的水渍,比春光还要喧闹,大叫着道:“倾风!倾风!” 季酌泉茅塞顿开,觉得很有可能:“蜃妖最擅幻术,蜃楼还能隔绝妖力,若真是如此,我等所见所闻便可解释。刑妖司的人认不出董小娘子的尸身也属寻常了,毕竟水妖最擅的就是以物化形。” 林别叙颔首:“不错。他身上的第二种遗泽,便是在蜃妖的妖域里领悟的。虽与他原先的火性遗泽相冲,可却恰好压住了他体内暴烈不受控的妖力。叫他能同时施展两种妖术,却不被反噬而死。真是奇妙。可惜,他未能领悟到蜃妖最厉害的几种妖术,不过只能简单控水而已。” 倾风从床上坐起,透过半开的窗格看院中的景致。 柳随月惊吓道:“怎么回事?你和谁打架了?” “不是,我们抽到的是崔氏和杨氏的失踪案。”柳随月趴在窗台上,捧着脸激动问,“怎么?你们知道线索吗?” 倾风耳边蚊声阵阵,挥手赶了下,问:“怎么?” “我说话多,你嫌我烦。我说话少,你又不满。”林别叙抽出腰间的折扇,一把打开,“倾风师妹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他甚少用这样的语气,不过既然敢说,定然有所依据。 弟子们都未休息,懂事地给他们烧好热水,理好客房。 夜来风雨,晓烟轻寒。昨日还有些暖意,今晨就被冷风冻醒。 众人操劳一夜,回到刑妖司已有倦意。 “哦……”倾风夸道,“谢小师兄,博学多识嘛。” 倾风面露同情,弯下腰,给她展示自己脖子上的伤口。 “知道了。”倾风抬手压了压,问,“你怎么会来?你们也抽到董小娘子的案子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此地大凶。”倾风告诉她,“城里闹鬼。” 两位弟子已将土坑填平,重新插了几炷香摆在坟前,礼貌念叨几句,四方神佛都提了一遍,挑着灯起身。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剑出山河(你可知这家人去哪儿了吗?) 柳随月听她吓人,高呼一声“怎么可能!”,便绷紧一张脸跑去找别的弟子求证去了。 倾风洗漱完走出房门时,年轻弟子正在前厅,拿着昨晚那半截断裂的锄头给她讲女鬼夜游持刀伤人的故事。几位巡街散值的师叔顺道也在旁听。 柳随月满脸的聚精会神,冷不丁冒出一句:“鬼杀人怎么还带刀啊?这也有人相信?” 弟子急得辩解:“鬼杀人怎么不能带刀?你见过鬼吗?没见过那自然是什么都有可能的!” 倾风没见到谢绝尘跟季酌泉,吃过早饭,独自去了董氏小娘子家。 昨夜幻境中出现的地方她还记得,恰巧晚上同是下了一场雨,石墙根底的青苔与含雨开放的春花都与镜中相似,只是颜色鲜亮几分,花草又长高了半指。 这一片的地势偏矮,雨水汇聚在巷弄的低洼里,湿软的泥土上留有数排清晰的脚印。 那痕迹途径董氏的大门时,远远绕开半圈,紧贴着对面的墙根行走。 还有一排新鲜的脚印是从屋内出来,一大两小,该是在她来前屋主出门去了。 老旧的门扉似乎一推就倒,倾风缓步过去,打算直接翻墙入内查探,靠近后听见里面有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于是后退一步,屈指轻敲,却不见有人出来。 里面的人也停了动作,像在故意等她离开。 倾风猜留在家里的应该是个孩子,不敢独自放她进去,便准备重走旧路做一下梁上君子。“嘎吱”一声,旁边的木门先推了开来,一年轻妇人探出头问:“你要找谁?” 倾风还没回答,她打量过倾风装扮,又说:“是刑妖司的先生吗?”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倾风放下刚提起的衣摆,热情叫了声“阿姐”,笑着过去问她:“你可知这家人去哪儿了吗?” 妇人原对她警惕,见她态度和善,甚至有些亲昵,局促地捏紧了衣裙,回道:“先生客气了。这家阿嫂带着她的两个女儿去前街的浆洗房了。前脚刚走。” 妇人惋惜道:“可怜了他们家二娘,无辜被人害死还成了厉鬼,现下城里都怕,浆洗房的掌柜不敢再招她们一家做短工,几个孤儿寡母哪里能有饭吃?只好带着孩子过去缠了,看能不能再找点事情做。” 倾风脸上笑意沉了下来,维持不住,抿了抿唇,皱眉道:“掌柜的为何不要她们?不过是洗个衣服而已。怎么,还要挑圣童啊?” 妇人半倚着门,一手抠着门板上的裂缝,低着头道:“传言说得难听,说二娘是被活活累死的,怨气才那般大,死了都不肯走。送衣服去浆洗房的有好些是富贵人家,怎么敢沾这晦气?” 她窥觑了下倾风的脸色,没瞅出藐视的意味,不像往常来的其他人,便壮着胆子多说了一句:“您也别觉得阿嫂是不心疼女儿,实在是没有多余的银钱。二娘她爹以前沾了赌,现下还欠着大笔钱,自己是死了个干净,债都留给了妻女。要不是刑妖司的人帮着二娘落了葬,还送了口棺材,怕是只能草席一裹直接埋进地里。” 倾风听得百味杂陈。世路辛酸,多少就系在一个“钱”字,骚人墨客说它是黄白铜臭,不知穷人视之为骨血。眸光游转,追着天空一抹黑色。 一只燕子低斜飞入董氏的院墙,屋檐角落是它刚筑的泥巢。支离的木门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响动,是有人小心将耳朵贴在门边上偷听。 她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地问:“那董小娘子遇害前,与什么人往来最多?” 妇人一番话说得滚瓜烂熟:“县衙的官爷来问过好几次了。二娘为人木讷老实,平日除了洗衣就是缝补,得罪不了什么人。与那边的叶小娘子关系还算不错,两人经常一起去河边洗衣。结果现下二人都死了,唉……别的再不晓得。” 倾风又打听了几句,皆是不疼不痒的答案。妇人得闲的时间很短,家中几个孩童不停喊叫,她应付不过去,只能歉意赔了个笑脸,同倾风告罪,转身跑回屋内。 倾风踱步到董氏的门前,忽然抬手叩了两下,将里面的孩子吓得抽气。 他说话一板一眼好似汇报,补充道:“季师妹去了衙门,问明仵作,董小娘子的死因是被人拧断脖子,再抓着头发用前额撞击石块,最后丢尸荒野。看手法不像是水妖杀的。” “去那两人家里逛了一圈。”倾风开门见山,“附近没有妖力残留。董小娘子既没钱也没仇家,参照衙役的说法,该是因为叶氏受了牵连才被灭口。但那叶小娘子来历好神秘,我在她家中搜了一遍,什么都没发现。只从她几件旧衣裳的绣样来看,可能是从南方来。”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倾风放下茶杯,提醒一句:“这东西又不一定准,你不如去别的地方找找线索,可别光指望这个。” 茶水已经凉透,对倾风这种不会品茶的人来说正好,囫囵灌了两口用来解渴,问道:“算出什么来了?” 柳随月跑进庭院将季酌泉也喊出来,数人一同上了车。 不知几人从哪里找来一个老龟壳,神神叨叨地鼓弄一阵,轮流往外投掷。 几人玩得兴致正浓,谢绝尘收起家伙事,说今日卜算次数已够,不能再卜了。 听起来,凶手性情该是残暴凶戾。那水妖虽喜玩弄人心,却没见那股杀性。 小姑娘立即脚步急促地往檐下跑去,抱着头蹲好。 “我们正要去。张虚游认识那崔氏的家主,提前给对方递了个帖子,现在在等车来。袁明师兄说不习惯那样的大户人家,便自己先去桂音阁了。”柳随月瘫坐在她边上,歪着脑袋问,“听谢师兄说你们还没有线索,连坟都叫人挖空,要不要同我们一起?我觉得儒丹城里没那么多作乱的妖,多半就是同一个!” 等她回到刑妖司时,柳随月等人刚听完昨晚的鬼故事,正齐齐围着谢绝尘看他卜卦。 车厢不算大,多出几人显得有些拥挤。不过倾风从来只坐过牛车,还是第一次坐正儿八经的马车,哪里都觉得新鲜。四面摸了没两下,车夫已掀开门帘,躬身请几人下车。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贤侄!”崔老爷硬生生改了调,转而挽住张虚游的手臂,“快随我进去。你的朋友们也快进来。” 倾风在门口寻了个空座,见无人搭理自己,又过去将他们桌上的茶壶给端走了。 倾风将手中的钱袋抛过院墙,听见铜钱落地的声音,笑笑走了。 “才卜了三卦!第一卦问,绑架崔公子跟歌姬杨氏的是不是同一个。卦象说是。是不是妖,说是。这二人是不是还在儒丹城内。也说是。”柳随月悔恨不已,“早知道我就先问,与城中杀人的那个大妖是不是同一个了!” 崔老爷亲自来到门前相迎,看表现其实不大认得张虚游。对着几人来回打量,最后是朝着柳望松伸出手。 “贤侄”两个字已脱口大半,张虚游及时一声问好,才让他反应过来。 日上中天,暖风袅袅,街上货郎独具韵味的吆喝声从门口荡了进来。倾风被打断思绪,没等多久,年轻弟子跑来通报,说崔氏请人的马车到了。 她笑道:“萝卜头,站远些,我要往里面扔石头了。” 数人哀叫,想求他再算一卦,谢绝尘直接把龟壳送给他们,叫他们自己学去。 倾风想了想,反正不急,去崔氏那样的望族家里还能蹭顿好饭,顺便看看二者是否真有联系,于是点头同意。 谢绝尘点头,也说了自己的结果:“我翻了下儒丹城登记在册的妖族,没有找到昨晚的大妖。已送信回上京,请人问问鸟妖详细的经过,他是在哪里看见的水妖。”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谢绝尘过来,理好右手的长袖坐她对面,问:“你今早去了哪里?”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剑出山河(那想来我是没资格管令公子) 柳望松在手心敲着玉笛,同边上几人耳语道:“方才瞧见没有。我这一身气度,真是风恬月朗,神仪明秀啊。可惜,吏部尚书生不出我这样的儿子。” 柳随月听得难受,用手肘推开他:“我看你是不知羞还差不多。若是别叙师兄在,哪有你什么事?谢师兄随意换身衣服,也比你像模像样多了。还不是张虚游太不争气,难怪张尚书总骂他逆子,半点张氏遗风也无啊。” 走在前面的张虚游回了下头,目光幽怨地瞪着几人。 柳随月憋不住,继续窃窃私语道:“耳鼠,果然耳朵大诶。” 张虚游直要反驳,又被崔老爷扯了回去。 “虚游,你不知道,你再晚来几日,崔叔真要熬不住了。”崔老爷五指紧紧扼住他的手腕,满面的愁容,随着低声倾诉瞬间便有决堤之势,连舌头都开始不听使唤,导致声音变得模糊,“你可要帮帮崔叔!二郎失踪得有五六日,可儒丹城的刑妖司竟一点声息也无,不知那妖邪在用什么手段折磨人,我家二郎是万万吃不了那些苦头。再晚几日,我怕他真就熬不过去!” 张虚游回握他的手,好声安慰道:“崔叔您放心,此次我来,带了好几位能手。若真是妖邪作祟,必叫他有来无回。” 进了前厅,立马有管事捧着几件用红绸封好的礼物上来。 崔老爷拿起一个塞进张虚游手里:“权表薄意,是送给几位贤侄的见面礼。” 张虚游忙推辞:“收不得收不得。” 崔老爷不与他勉强,顺道请众人坐下,将礼物各自放在他们手边的桌案上。 管事上了茶,崔老爷轻抿一口,心神不宁地放回桌上,拉着张虚游又是长吁短叹道:“崔叔也是求路无门啊。如今京城到处都在传,说我儿与桂音阁那歌伎私逃,连桂音阁的假母都遣人到府来问,实在是荒谬!二郎不知正在哪里受难,他们却背地编排,用那下九流的娼妓污损我儿声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席间一时寂静,柳望松刚端起茶杯,又跟着放下。正襟危坐起来,抬眼去觑倾风脸色。 崔老爷不解众人反应,可无暇顾及这些,见张虚游不搭腔,便主动往下说:“我请刑妖司与衙门去寻我儿,可他们推脱说要先查城南那两位民妇。人都已经死了,难道不是我儿性命更为紧要?那二人——” 张虚游猜他后面定要提他父亲,先一步捧住他双手,情意恳切地担保道:“崔叔真是误会了,刑妖司对二郎一事极为看重,已尽全力搜寻,并未推诿,只是近来城中确实兵荒马乱,人手难免捉襟见肘,如今不是已叫我等过来协查了吗?崔叔等我好消息就是。” 崔老爷伏低做小哄他半天,只得这句无用允诺,当下急道:“可二郎如今与那娼妓一同失踪,我如何能够放得下心!” 倾风想他爱子被掠忍他数次,可还是被他一口一个“娼妓”说得心头冒火。 想他高门士族自不将白丁布衣放在眼里,倚门卖笑的娼妓更是连院中猫狗都有所不如,但听他将自家儿郎说得这般高洁,又觉得实在可笑。 脸上便带了她讽刺时惯有的那种邪笑,手指端着茶杯在桌上重重一敲,任杯中茶水飞溅到深色台面上,架起条腿,声音冷冽道:“世上谁人想做娼妓,不想做王侯?只是生来命定了九分,才沦下九流。流离风尘,谋口饭吃,说她地位卑微倒也无错,可字字辱她品性,蔑她脏污,倒可不必。她又不曾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而今与令公子一同失踪,身为弱女子,倒是比你儿更危险几分。你儿又不是真的冰壑玉壶,与她多待两日便要生出什么垢来,父母忧虑子女是人之常情,但不要句句拿她身份说事。” 崔老爷愣了愣,也是生了火,问道:“她父母名姓不祥,无人教养。身在风月场所,辗转于男人名利,一身本领手段都是为了魅惑人心,抛却廉耻自甘娼妓,老夫说的是有哪里不对?” 倾风豁然起身,冷笑一声:“我也是个父母名姓不详的孤儿,若非侥幸遇上我师父,未必能过得比那杨氏好,或许连下九流都不如,只能做个苟且偷生的流民。那想来我是没资格管令公子的事了,不脏您眼,告辞。” 谢绝尘父辈转商,虽不是下九流,可在崔氏士族眼中也该低上几等。加上兄长叛离人境,他自小受人白眼,见惯冷落打压,在崔老爷字字句句里感受到相同的鄙夷,不屑受这窝囊气,跟着倾风一块儿走了。 季酌泉见二人毅然离开,那么多人里也就同他们能聊上几句。何况自小受白泽教诲,白泽身为天地运道的大妖,对人族尊卑贵贱之分并不苟同,此番听着亦觉不适。当即朝众人浅点了下头,随即离座。 柳随月见三人眨眼消失于门庭,连句阻拦的话都不容说,张了张嘴,服气地对崔老爷道:“你真厉害,一句话把我们这儿最能打的几个全给气走了。” 崔老爷茫然三人为何忽然发怒,若非是有求于人也想斥其无礼,闻言问道:“你们不能打吗?” “当然能打!”张虚游最不能忍便是他人质疑,拍了下桌,不过声势收下去一点,“但能打也分高低嘛。” 崔老爷脸色微变,很快拍着腿悔恨不及道:“那三位原来是刑妖司的高手吗?不知方才到底是有哪里得罪,能否讲和?我真是燥郁性急,有些口不择言,请他们先救出我家二郎,我定重礼答谢!” 张虚游嬉皮笑脸地劝慰:“崔叔不用担心,他们不是意气用事的人,若获知二郎下落,必会舍身相救。” 柳随月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默默叹了口气,觉得方才该跟倾风一块儿出去,好过此刻在这儿如坐针毡。 她悄悄扯了扯柳望松下垂的衣袖,想让对方插嘴提句正事,别在叫张虚游再车咕噜那些无用的客套话。 柳望松只将袖子抽走,当无事发生,握着手中长笛,让身后侍女给他换杯新茶。 对上柳随月大睁的眼睛,用笛子戳了下她额头,让她耐心等候。 柳望松对崔老爷的为人是不了解,可对张虚游的素性了如指掌。 这人只要一耷眉,一抬眼,他就知道对方此刻的面孔有几分虚伪。就好似此刻顶着一张假脸,言笑间没有两分真心。 张虚游这人看似没心没肺,但自小跟着吏部尚书在官场浸染,见惯了两面三刀、虚情假意,哪能是真的痴傻?虽无獬豸的遗泽,却极擅洞悉人心。 柳望松常怀疑他其实是从父亲那里偷得了几分妖力,否则怎会有这样的天资? 张虚游正从胸口摸出纸笔,细细地对着崔老爷询问,诸如崔二郎失踪前可否有见过什么奇怪的人?近来家门附近有没有鬼祟的行踪? 崔老爷简短答了两句,阻断他的问话,笃定地道:“虚游,就是那妖!那天夜里我府中忽然起了大雾,浓得白渺一片,我以为无事,结果翌日起来二郎就不见了!你可有办法寻到那妖孽?我二郎就在她手里!” 柳望松接过侍女新上的茶,侧坐着听他二人对话。 若是有心从旁推敲,崔老爷的表现确实是有些奇怪。 照常来说,独子失踪,该是担忧儿子的安危远多于儿子的声名。崔老爷表现得忧心如焚,可字字句句盼望的都是崔二郎能早日回来。偶提一句他的性命,语气还不如远离娼妓来得迫切。 柳望松问:“您知道那是什么妖吗?她为何偏偏要绑走崔二郎?”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剑出山河(不想杨氏的父母居然一直住) 崔老爷听他问话,抬起目光看去,无奈拍手道:“那妖来路不明,刑妖司都摸不出她的跟脚,我又哪里能知道?” 他舌尖发苦,嘴唇干涩,喝了几口水都不缓解,推开侍女新捧来的茶,只顾着对张虚游哀叹道:“虚游,你该知二郎的脾性。他幼时身骨不好,我多有宽纵,不忍苛责,教得他孤高傲岸,不屑俗流。他心从来是好的,就是襟怀过于坦荡,不知曲折变通。自领悟大妖遗泽之后,身怀异能,做事更无顾忌,许可能是得罪过什么人,崔叔也拿不得准。” 张虚游端着茶杯,轻晃里面漂浮的茶叶,正垂眸看着,闻言惊道:“二郎领悟大妖遗泽了?什么时候!” “其实有好些年了。只是他体格衰弱,我不敢放他出去,常将他闭在门户,自然没必要对外宣扬。”崔老爷眉目愁苦,握着自己的手自责道,“我是不大懂这些,什么仙法还是妖术的,能叫他无病无痛康健到老便是祖宗保佑。这两年他也确实好转许多,所以开始频繁在城中走动交友。定是他小觑了人心险恶,遭恶徒记恨了,也怪我没同他提醒清楚。” 张虚游缓缓将杯子放回去,脑海中电光火石地转过诸多念头,一时之间竟厘不清思绪,眼神呆怔地看着对面。 他会跟崔二郎认识,正是因为他也有一身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两家当时一同上刑妖司求先生保命,并在后山陆续住了有一年多的时间。 他是气弱体虚,吹风受寒都比其他人要严重许多,就算纤悉不苟也时常害病,一病就是险象环生。 崔二郎的身体看着比他要强健一些,只要不受刺激冲撞,还是能与同龄的少年出去游玩。但阵仗却摆得比他还大。各种珍贵的补品汤水每日喂在嘴边,身上只穿最柔软的绫罗绸缎,稍脏些的泥路就不忍他踩,要仆人抱着走路。真是金银如流水一般的精细照养。 可先生说崔二郎根基有损,承受不住妖力入体的锤炼,没有修行的资质。便是能觉醒耳鼠的遗泽,也无甚太大用处。于是将机会留给了张虚游,亲自领他修行,开了筋脉。 崔老爷苦求无果,又在山中踯躅了半年,才抱着儿子回去。 张虚游明白,先生当初会对自己额外关照,许是因他父亲存了一分私心。可先生是断无可能对这种事情撒谎的。只不过崔老爷离山时,爱子心切,未必会信这番说辞。 张虚游压住心头种种杂绪,只表现出惊喜的神色,眼睛明亮,再次与他求证道:“他……二郎真的领悟出大妖遗泽了?” “确实如此。”崔老爷侧身对着他坐,说话间左袖往后一甩,碰翻了方才被他推到角落的杯子。那杯子顺势翻到,还剩半杯的浑浊茶水淌到他的衣袍上。 他看也不看,只抬手将杯子扶正,再顺着衣摆往外一掸,抖落绸布上滚动的水珠,唏嘘道:“要不是他母亲怀孕时早产,叫二郎生而有疾,行不胜衣,他也早该是棵凌云木,得耸入云霄了。” “是啊……”张虚游点了点头,后知后觉地抱拳恭维道,“二郎若是年过十五还能领悟大妖遗泽,崔叔,你许不知道,这在刑妖司也是异禀之才了!” 柳望松佯装惊叹,带着几分怀疑的语气,就着话题往下吹嘘:“袁明师兄也是近十三岁才领悟了水妖的遗泽,在我刑妖司已是出类拔萃的佼佼者。令郎若真是如此,可入刑妖司争一席之地了。” 柳随月咧嘴笑了笑,暗中无声狂哮。 过了十五岁才顺利修出遗泽的,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年富力壮、虎背熊腰,凭一个病秧子,那是绝无可能!数人各怀鬼胎,演得生动逼真。 张虚游连连拍手称好,一幅大喜过望的模样,语无伦次地夸赞一番,又忍不住好奇追问:“崔叔,二郎领悟的是何遗泽?是谁人领他入的道?当时情形想必凶险万分,二郎真是吉人天相!唉,实不相瞒,当初您二人离开否泰山时我还忧愁,原来生机在此!我这心里可算是落了块大石头!” 崔老爷扯扯嘴唇应和,很快又苦涩下去,摆摆手实没什么情绪:“他觉得我不懂,从不与我说这些东西。你问的问题,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张虚游起身过去,弯腰拍着他的背,温声道:“二郎既有如此天资,在那妖孽手中该也有几分自保能力。崔叔不用担心了。你再同我说说那天晚上的具体情形,我好查证那孽障究竟是何种妖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厢聊得正火热,那厢出了崔府的三人正在犹豫是要往哪里去。 桂音阁在儒丹城的北市,虽不如上京繁华,可也有半条街都是玩乐的风月场所。 倾风是没钱,谢绝尘是觉得她两位年轻姑娘最好别明目张胆地去,二人鸡同鸭讲,说了半天,倾风也没能从他身上坑出半块银来。 倾风不由感慨。还是林别叙好,那厮混账归混账,却是个挥金如土的混账。是个礼貌的散财童子。 她放弃地摆摆手:“直接去吧,袁明都在那儿了。” 三人步行到城北,街上的香木马车多了起来。纨绔子弟骑马在玉道上缓驰,酒肆二楼的窗口传来隐约的柔美歌喉,书生醉意潦倒地走在路旁,口中反复诵念着新的诗词,推敲着字句,已经分不清大路南北。 倾风视线飞速从众人脸上掠过,很快在人群中扫见一个昨夜刚碰过面的衙役。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晚春已不算太寒凉,可她身上仅着一件薄衣,在风口的街头吹了许久,冻得瑟瑟发抖。跟着屈膝要跪。 三人还没来得及往里走,迎面便被人挡住了去路,是一对头发半花白的夫妇,看着面容好生憔悴,眼底一片青黑,已是许久未曾阖目。 倾风根本不知道他们说的是谁,谢绝尘却是恍然,解释说:“这是杨氏的本名。以前她叫杨晚吟,后来被卖去桂音阁,才改叫杨柳。” 季酌泉与谢绝尘不敢受礼,连忙去搀,半劝半扶,不敢太用力,怕伤了她。 路人见状驻足围观。一部分人许是认得这老汉,指点着交谈时,神色中有抹难言的伤感。 女儿虽卖入桂音阁,可他二人的关心之意却是恳切,不似作伪,拿出手的只有几枚油黑的铜板,可情真似刀,寥寥几字能剐出血来。 老妇动作太猛,眼前眩晕了下,捂着额头落在后面。老汉穿着一双破洞的草鞋,直愣愣地杵在倾风跟前,朝她伸出手。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几人选了个空着的小摊,在四方桌边坐下。两位老者依偎在一起,膝盖还在作痛,直不起腰。 老汉把全部的铜板都放在桌上,数了数,又偏头看着妻子低头啃那饼块,朝店主伸出一根手指,小声道:“店家,再来一碗吧,给我家婆娘。她的牙,被磕坏了。” 倾风从他们的卑怯中品出几分辛辣的酸涩,弯腰扶着他们道:“起来吧。我们去那边坐下说。” 人瘦到近乎皮骨分离,一层松垮而布满褶皱的粗皮干瘦地扒在骨架上,被青色的筋脉缝补起来。 那双手,倾风看一眼就无端想起陈冀来。同样的老茧横生、刀疤密布,指骨畸形外突。 老汉跟着膝行上前,一双手攥着钱币举在半空,即是无措,又是恐惧,不敢靠她太近,只嘴唇翕动地吐出几个字示意:“给……给。” 两人本来坐在街边,见三人出现,急急起身。 那饼已放了好几日,看着硬如石块,咬不下来。 倾风搭住老汉的手腕,没接他的钱,想拉他起来。 店主已下好面,将手在衣服上擦了两把,盖上锅盖,应道:“诶。” 对方换了身常服,混在路人中间,侧着身体小心翼翼地朝这边张望。见她发现自己,仓皇别过脸,推开身后的人潮,匆匆逃离现场。因动作笨拙,还不甚踩了边上的人几脚,引得两声大骂。 只不过老人的手更黑,甲床更短。常年做手艺,指尖触碰过的那些黑灰仿佛已经浸润到身体里去,洗不干净。 他跪到地上,从两边袖口还有腰间摸出一把零散的铜钱。望着她逡巡欲语,张开嘴却又无言,只将东西往她手里塞。 倾风没接,躲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老者急了,两手并在一起不停叩拜,扒下所有尊严,低进泥里,微如蝼蚁,向他们乞怜:“我们晚吟,我们阿晚……求求几位……收个尸也好……” 倾风立即懂了他二人来意,不想杨氏的父母居然一直住在儒丹城。 倾风喊店主要五碗热汤面,老汉连声拒绝,从怀里摸出两张干饼,分了一半给妻子。笑着拿在手里同几人示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剑出山河(什么意思?人的脸还能大变) 老汉木讷憨拙,将饼子包好放回怀里,便不知该如何开口。面还没来,担心自己话多扰了几人吃饭的心情,只能低着头一遍遍数桌上的铜钱。 统共加起来才刚过一两,对豪绅来说或许不过是一顿饭钱,但对贫寒百姓而言已是短时间内能攒出的极限,携在身上都要谨慎藏在不同的地方。 老汉此时细看才发现有些铜板脏得发黑,用余光扫了眼对面,郑重不安地一个个挑出来,用袖口擦拭干净。 倾风看他将手垂在桌下,动作谨小慎微,面上皱纹深刻,与那双浑黄的眼睛一道,写着解不开的浓愁,开口询问:“多大了?” 边上的老妇飞快答道:“我儿今年二十三。” 倾风说:“那你二人该不过五十。” 老妇抓住身边人的手,点头说:“是。老汉儿今年刚过四十。” 倾风默了会儿,才道:“那该还算年轻的。” 老汉惴惴然将手中铜钱从桌沿推了进去,脑子太乱,思考不了太多,将此前打过几遍的腹稿搬了上来:“老汉虽不中用,但勉强能再卖几年苦力,家中也还有些能变卖的东西。一条贱命,先生们只要觉得能用,不敢有一字推辞,只要能将我儿带回来……” 倾风打断了他,又问:“谁带你们来的?” “衙门的一位小哥。”老汉话语利索起来,边说边两手合十地告饶,生怕牵连到他人,“几位先生请不要怪罪,那位年轻官爷是怜悯我二人却委实没有办法。桂音阁里的都是大人物,县老爷不敢出面得罪,衙役们每次过去问话,里头的人都不作搭理,只给几句谎话就推脱过去。官爷说几位先生是从京城来的,许有别的门路,才叫小人过来碰碰运气。” 店主端着五碗汤面过来,一一摆在几人面前。 倾风等人的碗里多加了几片肉,两位老者的碗里则多加了一两面。 老汉儿布满风霜的面容里多了一分迷茫,转过身看着对方,诚惶诚恐地想要道谢,被店家按住了肩膀。 “罢了,吃吧。”店家拍拍他肩头,却是替他着急,主动给他挑起话题,“你给先生讲讲你们的故事,几位先生瞧着都是面善慈悲之人,不定听了心软,愿意相帮。” 老汉攥着手,目光迷离道:“哪有什么故事……” “你这——”店主刚背身又速转过来,甩下肩上的麻布,心直口快道,“你女儿为何会被卖进娼家?你二人那么疼她,怎舍得下这心?” 老汉怔愕住,犹叫人刺中命门,面上闪过无比的惊惶。 他向后调整了下坐姿,眼睛毫无焦距地眨动,看着对面数人,双手无措,一时摆在腿上,一时古怪地半抬起,好似失了身体的感知。 随即抬手捂住面庞,才寻回一丝理智,紧跟着便潸然泪下,再控制不住。 边上妻子抹了抹眼角,将脸埋在他肩头,哽咽地提醒道:“不要哭哭啼啼的,出来前都说好了。先生在问你话呢。” 纵是绝望只有短短一句话的沉浸时间,老汉抬手擦了把脸,压抑住哭腔,缓缓说道:“确实没什么故事,全赖我没用。那几年年岁不好,家里的田不是旱就是涝,收成实在太差,好不容易有一年风调雨顺,田地又遭逃难的流民给踩烂了。我没有办法,就想着去做点小本买卖。结果不仅没挣到钱,回来的路上还遇歹徒被劫了。死里逃生,在外颠簸了一年多,等回来才知道家里出了事。” 他摇着头,声音苍凉衰弱,泪水不停倾落,面上的表情却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疼痛。 “家中生了三个孩子。我太久没回来,他们以为我死了。两个孩子被同村的玩伴挑唆,偷溜去找,不知从哪里染了病。家里都没有多余的米粮,更别说找大夫看病。硬拖着耗着,最后一个死了,一个还剩半口气。阿晚为了救弟弟,自己愿意随人家走了,给家里留了二两银子。” 老妇深埋着头,哭得快要背过气去,身形佝偻成一团。 老汉抱紧了她,贴在她耳边安慰道:“要不是真没活路,谁家愿意发卖自己女儿?你也是想,她去了富贵地方,能有口饭吃,好过一家人全部饿死。是该怪我,我要是不离开,就不会发生这些事。” 季酌泉问得忐忑:“那,她弟弟呢?”“娃儿自己争气,特别聪慧,而且是个男娃儿。村中的一位族亲见我可怜,介绍一位先生让我过去碰碰运气,不想真被看上了,于是送进刑妖司学艺。听说还有书念,比跟着我好。” 他嘴唇翕动,近乎无意识地呢喃道:“我要来找我的阿晚。她胆子最小,一个人来这么远的地方,该会害怕。” 两人收拾了东西,徒步从穷荒的家乡出发,打听着道路,走向儒丹城。 夜里宿在山上,挖掘树根果腹。白天寻着机会,去帮人挑担打杂。靠着各种微薄的赏银,在寒暑中萧索飘零。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每到夜里都会在冷汗中惊醒,想起杨晚吟的脸,再拖着疲乏的脚步继续赶路。 边上老妇晃着他的胳膊,激动地道:“是我们阿晚!定是我们阿晚!我哪能认不得自己的孩子?她脸再变,瞧我的眼神总是不会变的。先生,别人演得再像,都不会是我女儿!”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老妇再次推着桌上的钱过去,悲切道:“我知先生们也有难处,这点钱看不上眼,不是要逼几位,只是……就算阿晚人已经没了,尸骨总是没用的吧?叫我们捡回去也行……别叫她一个人死在外头。” “是,他的遗泽极为罕见,有两种异能。一是身形迅敏,二是乐声惑人。”谢绝尘一五一十道来,“不过,能同时改变身量、嗓音,乃至容貌的遗泽,我不大有印象,也从没见过这种法术,或许得去问问别叙师兄。” 起初好些人以为他这老头儿不正经,一把年纪还净往那些地方钻。后来见他挨打也不肯离开,总朝楼上喊叫,才知晓他身份来历。生出几分同情,给他介绍一些零散的活计。 老汉儿挑着担从街上走过,驻留得稍久一些,便会被楼里的杂役拿着扫把驱赶。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他们在附近死缠烂打了约有半年,却连女儿一面都没见上。后来是阁楼里有人于心不忍,才在他又来时告知杨晚吟,引她走到窗边,让父女两人隔着窗子遥遥对望了一眼。 谢绝尘思量许久,斟酌道:“有些遗泽是可能会改变人的外貌。就如我们掌刑师叔,他开始修行后,半年长了足有一尺高,才变得如今这般魁梧。再譬如青鸟的遗泽,确实会改变人的嗓音。柳望松从前的声线没有这般清脆。” 倾风放缓了语气,说:“你们不用这样怕,杨晚吟的案子刑妖司管了。刑妖司办案不收银子。你们只要好好回答我们的问题,别的勿需担心。” 倾风与谢绝尘正在思忖,妇人扯扯老汉儿的衣袖,后者迟疑着道:“还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说。几位先生,我总感觉,阿晚最近变了。” “什么变了?”倾风没听懂,“她不愿意跟你们回去?” “不是这个。两个月前我在楼下见她,她当时蒙着层面纱,说是脸上生了暗疮,不好见人。”老汉踌躇地道,“可是,我远远瞧着,总觉得她模样变了。眼睛嘴巴都不像她,身量高了点,声音也不像了。可我不确定,毕竟周围嘈杂的动静多。” 有时不知尽头在何处,瘫软倒在满地的残叶寒霜里,感觉灵魂荡在寂寞的天地中要随流光而去,不肯闭上眼,才又爬起来,追着命运赶。 倾风惊道:“她不是你们女儿?杨晚吟两个月前就失踪了?” “什么意思?人的脸还能大变?”倾风离奇道,“大妖遗泽吗?那么巧合?不可能啊,你女儿都二十三岁了。” 老汉犹豫起来,拿不定主意:“说不准,她蒙着脸,与我们说的话也不多。我觉得像,可又觉得不像。” 倾风从头问起:“她具体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老者不敢相信,只当是安慰:“真的吗?” 桂音阁是不允许伎人与外人随意见面的,看管得极为严格,怕楼里的姑娘私藏银钱,偷偷逃走。得知他二人身份,自然是严防死守。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老汉儿说:“她长大了,可我一眼就认了出来。我婆娘没见上,她心里实在放心不下,我们就两人一起过去。结果被店家发现,他拖着阿晚出来打了一顿,叫我们不要惹事,否则天天打。她还那么小,被鞭子抽得起不来。我们求他说不敢,绝对不来认人,只是从门前路过。” 翻山越岭,一直走了两年多,险以为会饿死在道上,才终于抵达这座陌生的古城。 “十年了。”老汉怀念道,“十年前七月走的,刚好是夏天。她个子蹿得快,她娘给她改了身大点儿的新衣裳。可惜后来不怎么长了,现在她还能穿得上。之前穿出来给我见过。” “什么也没,那店家不肯说实话,连搜查也敷衍,领着他们去了另外一间房,骗着他们。”老汉说着又想哭,抽抽鼻子忍住了,气息急促道,“据说他们把阿晚的东西全都给烧了,她原先住的房间也让给了别的伎人。如果之前有线索,现下也该没了。如何是好?” 倾风才知道:“哦,柳望松的遗泽原来是青鸟啊!” 两人什么事情都肯做。替人缝补、编织竹框,或是帮这街上的酒楼洗碗打杂。但只在这街上讨生活,好随时可以去桂音阁看上一眼。 老汉紧张地说:“我也不知道。她肯听话,年龄上来后,桂音阁管得少了,但我们不常见面。有时候半年才见一次。前段时间城里不是闹鬼吗?我担心她,过来问问,院里一小姑娘悄悄告诉我,说阿晚人不见了。我赶紧去衙门报了案,桂音阁的店家还想瞒着。实在交不出人来,又说她跟别的男人私逃了,左右不认是失踪,更莫说派人去找。” 季酌泉冷声道:“桂音阁是怕影响自己生意,那么大一个活人的命就不管了。若真是要被妖绑走,他们不怕楼中别的女人也被牵连?” 二人精神一振,匆忙点头:“定然!定然!” 老汉袖口被打得湿透,病骨支离,情绪开始平静下来,苦笑说:“原是想带她回去的,可是实在买不起。当初买的是二两,如今赎身要五百两。就算割了我的肉也不够,只能留在城里陪她。等着哪日她年老色衰,店家肯放她离开,我们就带她回家。”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剑出山河(倾风师姐,果然厉害) 桌上的面都要凉了,倾风率先拿起筷子,招呼几人先吃。 吃到见底,倾风冲着季酌泉使了个眼色。 季酌泉一摸后腰,又摸了摸袖口,脸上露出些微诧异的神色。 这熟悉的动作与反应,倾风一看就猜到她下句话要说什么,但直觉季酌泉该不是这样的人,于是耐心等着。 季酌泉又翻找一阵,抬起头说:“我钱袋丢了。” 倾风:“……”小季,你合适吗?你这样的高手。 倾风两手一摊,高声道:“我是真的没钱,不是不愿请你们吃饭!” 季酌泉对她的怀疑深感冤枉,同样坚毅有力地道:“我也是真的钱袋丢了!” 老汉放下碗筷,忙颤颤巍巍地起身,说:“我来付,当请几位先生吃顿饭的!实在怠慢。” 谢绝尘将他手推回去,摸出钱袋,从中取出一小块金子递了过去。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店主扯扯嘴角,干笑着摆手拒绝:“算了吧。不过是几碗面而已。” “我出门只带了这个,没想到要花钱。”谢绝尘静静看着手中金珠,权衡片刻,还是拿起桌上的铜钱,对老汉道,“算是先借我们的,等有了散钱再补上。” 倾风庄重严肃地叫了声:“谢绝尘。”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倾风手指比了比,认真道:“像我们这样过命的交情,往后应该经常一起吃饭。” 季酌泉:“……”你当真不顾及一下陈师叔的名声吗? 倾风翻出一块帕子,将剩下的钱装好收进怀里,沉甸甸的有点不舒服,又拿出来托在手心,说:“这钱我先收着了,日后再还给你们。你们家住何处?有了消息我可去及时告知。” 他二人没什么自保能力,这笔钱今日拿到街上叫许多人看见了,若是倾风不收,他们回去怕会被抢掠一空。 何况二人应该是住在城南的那片旧屋里,那边地痞流氓诸多,连养的鸡鸭都容易叫人盗走,捕盗的衙役也奈何不了。 老汉报了位置,果然是在城南,且离董小娘子家不远。 倾风记下,嘱托他们早些回去,自己现下要去桂音阁拜访。 季酌泉提起自己的剑,说:“我的钱袋该是被柳随月捡走了。她那边可能要出事。”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季酌泉点头:“反正先过去看看。” 倾风把手上东西交给她:“那先给你放着吧,我带着这些叮铃哐当的铜钱跟要去散财似的。”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因儒丹城入夜后异象不断,如今北市的白天比夜里还要热闹,车马纷沓、宾客盈门。虽不如上京那般豪贵,却也是娇奢。 姑娘们不会亲自站在屋外迎客,但是高楼处能听见婉转的歌声,连街上的空气都是与别处不同的氛氲,路人的衣裙也被熏染上香料的气息。 袁明站在一栋华贵建筑前,两手环胸,跟门神似地堵在正中。形形色色的人群从他身边穿行而过,仅短短逗留一眼。 倾风远远便瞧见他醒目的身影,过去绕着他端详一圈,揶揄道:“做什么呢?在这儿站一天多少钱?也介绍介绍我。” 袁明面带寒意,目光泛冷,俨然是与自己生着闷气:“他们不让我进去。”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袁明看她一眼,说得坦荡,也说得无趣:“打坏了赔不起。” “你这人——为何要那么听话?”倾风哭笑不得,用手背拍拍他左肩,“多跟倾风师姐学学,谁若叫我不顺心,何必给他留面子?更别说留银子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倾风高视阔步地过去,谢绝尘与袁明并肩站立围观。 她一脚踏过门槛,还未深入,顷刻便有壮硕的打手过来,拦住她去路,仗着身高拿眼角睨她,威吓道:“一道儿的?找事?”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那打手也是嚣张,手中横着木棍,反上前一步来,喝道:“滚!否则乱棍打出去!” 倾风不欲他靠太近,两指抵住棍身,开口说:“刑妖司办案。让开。” “滚!”壮汉又一声暴喝,浑厚的嗓门震得人耳膜作痛。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壮汉举臂便要打,倾风动作更快,在他尚未发力时劈手夺过长棍,趁人还未反应过来,已鞭腿将他踢飞出去。 那男子满身结实的肌肉,此刻竟轻飘飘地滑出一丈余远,直到撞在中间搭成的一座矮台上,震得台上木具“哐当”晃颤,表演的舞姬也险些栽倒。 男子单手撑地一跃而起,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脚,那一招看似踹得狠绝,他却没怎么受伤。除却胸口有些钝痛,其余地方并无大碍。 壮汉抬起头,眼中骇意未退,瞥一眼倾风脸色,陡然回过神来,捂着胸口重新躺下,打滚着哀嚎呼痛。 倾风挥动手中长棍,内力打出的棍风凶猛往高处击去。 一道落在二楼的长廊上,一道落在头顶的木灯上。 吊顶的巨大挂灯剧烈晃动了两下,直接砸落下来。 人群早已哄散开,可还是被吓得不轻。一时间尖叫声四起,脚步声错乱,整座楼阁都被踩踏得摇晃起来,似要塌倒。 倾风不慌不忙地上前,在一群热锅蚂蚁般乱窜的人群中间朗声道:“刑妖司办案!桂音阁疑有妖邪作祟,主家却瞒而不报,甚至妄图阻挠。将管事的给我叫出来,否则别怪我以勾结之名,再出手伤人!” “妖邪?!” “哦?你不知道吗?”倾风奇怪道,“妖邪作祟的事情如今满城皆知,更有多人遇害。刑妖司日夜搜捕,你作为城中百姓该主动配合,协助我等早日缉拿妖犯。可我等追着妖邪来了桂音阁,你的人不仅几次三番作堵,还将人关在门外羞辱驱逐。我还需要找什么理由,来证明你居心叵测?倒是你,你知这次作乱的是只大妖吗?此案照例要转交京城审理,要是阁中真有人再遇害,儒丹城有人保得了你,京城有吗?” 倾风今日扮了黑脸,只能继续吓人,冷笑道:“要我问一句你们才肯说一句?还含糊其辞。本是念你们年龄尚小,不愿为难你们,可既然你们如此好赖不分,我也只能用些别的手段。想见识见识吗?” 这样的人,你对他客气一些,他就猖狂三分,阳奉阴违,想着从你身上占点便宜。你若是一副蛮横开罪不起的模样,他才对你恭恭敬敬,有求必应。 推开交窗,可以看见院中一排盛开的桃花,窗台前有盆栽长久摆放的痕迹,想她应该经常站在这里赏花浇水。 店家态度有所松动,可倾风实在看不大出他的表情。 “不该你问不要问。”倾风索性摆出跋扈的架子,懒得与他周旋,“找几个认识杨晚吟的人来,我要去她屋中看看。” 倾风将棍子扔进他怀里,声线依旧平坦,但面上的不以为意与无所畏惧,比他更像是个在市井中打滚的无赖:“刑妖司,不是阿猫阿狗都能踩在头上猖狂。你若不满,自可向上申告,你放心,司内有能问心的术法,定能还你清白。只要你敢。” “这到底是不是杨晚吟的屋子?”倾风想起杨父说过的话,在对方开口前先行警告了句,“你们要是再说一句不知道,或是敢说谎,那就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了。” 房间门窗紧闭,门缝上亦没了谢绝尘留下的蝇头小字。 店家抬手将长棍推开,怒火中烧的脸上硬挤出一个不伦不类的笑来,质问道:“证据在哪里?你们刑妖司办案,也该讲个章程。我这妓馆原开得好好的,你们直接冲进来坏了我的生意,损失少说几百上千两。我这样的布衣百姓是不敢得罪刑妖司的先生,可蒙了冤屈受了损失,难道只能自认倒霉?” 倾风一顿,错愕道:“什么?崔二郎,跟杨晚吟?” 倾风又问:“她失踪前面容是否有什么变化?” 她转过头,身后空空荡荡,了无一人。 店家面色几番变化,斜着走了一步,鞋底踩在迸裂出来的木条上,发出轻微的折断声响。还是心有不甘,却识相地低下姿态,回道:“原都是误会,我只当是哪个地痞又仗着刑妖司的名义过来敲取钱财。小人确实不知阁中发生过什么与妖邪相关的意外,请问几位先生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倾风等了会儿,不耐烦地敲敲窗台,左边那人才细声答:“不知。” 不多时,便有一身材敦厚的男人疾步赶来,脸上横肉随着走动不住震颤,先是来找袁明,众人抬手一指,才转道去看倾风。 倾风一直在好奇打量楼内的装潢,闻言也笑,客客气气地道:“账单寄京城的刑妖司去,看他们愿不愿意付给你。” 倾风拦了假母,只让两个姑娘带路,跟在她们身后往小院走去。 也有些胆大不要命的,不仅没走,反挤到前头来等看热闹,大吼着问是什么妖邪。 小姑娘说得流畅起来,舒出那口气,不再一直僵硬着身体:“那段时间杨姐姐心情不好,经常不吃晚饭,有时早饭也不吃。我们几次去敲门,没有回应,还以为她又出去见崔公子了,不敢多问。后来听闻崔公子失踪,才知道她人是真不见了。” 袁明跟谢绝尘快步追上,一路默不吭声,全当自己是倾风身边的部属。 倾风踱步一圈,在圆桌旁的椅子上坐下,翻开倒扣的杯子,才发现壶中没水,悻悻放回去,问:“还有呢?” 袁明跟谢绝尘在翻查房间的角落,分出心神去听几人的对话。 谢绝尘倒是第一次见,本以为她只比季酌泉跳脱一些,不料是走无拘无束的路子。 二人犹豫半晌,才抬脚进去。还是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与倾风保持了距离。 两位小姑娘吓得汗不敢出,对视几眼,才细若蚊声地道:“是。这是杨姐姐的屋子。” 另外一人想了想,跟着道:“不过,杨姐姐这几个月来,脸好像确实有点变化,还叫人将她屋中的镜子都给拿走,一直拿面纱遮脸。只是我们二人不敢细看,其他人又与她见面不多,所以不好确认。其他姐姐说,可能是杨姐姐瘦了,或是被人哄骗,用了什么古怪的方法保养结果弄坏了脸。叫我们不要多想,更不要打听。” 她隔着纱幔,去摸墙上的痕迹,发现上面是一个深深的掌印。看大小是女人的手,但看深度,得是极大的力气,或带着内力轰去才能留下那么完整的形状。 竟是在不知觉间,被拉进了幻境。 三人没多闲话,一同检查屋内的陈设,看还能否找到杨晚吟留下的线索。 她回头扫一眼,确认无人,放低了声音,将这些众人都知晓的细节说出来:“杨姐姐与崔公子刚失踪时,大家也以为她是被城里的妖怪掠走了,担惊受怕好几天,可后来分析又觉得不是。因为杨姐姐失踪的那两日什么动静都没有,便是住在隔壁的姐姐也没听见任何声响,所以我二人隔了一段时间才发现她不见了。若真是妖怪,为何只伤她一个?” 店家喊假母过来,不多时,假母又战战兢兢地叫了两个年轻姑娘过来。 谢绝尘阖上门,手指贴着门缝往下划了一道,留下一排齐整的黑字,隔绝外面的声音。 倾风来回比了比,正要招呼另外两人来看,才发觉屋内不知何时没了动静。连正常人的呼吸声也消失了。 倾风怪道:“你们没给她送饭吗?” 倾风摩挲着下巴,笑道:“那是自然。” 倾风右手搭在桌上,手指来回敲击,整理着思绪。见她们确实没什么可以再补充的了,便让她们先去门外等候。 杨晚吟面容算不上多娇俏,年纪大了才开始学习技艺,没有什么出众之处,在桂音阁里算不上知名的娼妓,所以分配的房间也偏僻。 很快偌大的主厅便空了大半,桌椅被撞得横七竖八,地上是各种打翻在地的瓜果,假母跟杂役们听到动静从里头跑出来,忙着安抚剩下的客人,收拾满地的狼藉。 因屋子已让给别人,这些东西都被清理了。 小姑娘张张嘴,迟疑数息,还是心虚气短地说:“不知。” 他回过头,玩笑了句:“倾风师姐,果然厉害啊。” 倾风抬着长棍,架在对方肩上,轻轻碰了碰他的脸,不温不火道:“刑妖司前来办案,你的人不由分说,敢将我们乱棍打出去,想必是在儒丹城土皇帝做久了,不知自己姓甚名谁。我不管是谁人给你的底气,今日照规矩同你讲讲理。我若怀疑你这楼里有人与妖邪为伍,谋害城中百姓,要关你几日,你能给出什么说法?” 店家脸色沉了沉。 袁明对她的行事作风纵是有些了解,每次围观还是觉得触目惊心。 先前说话的姑娘忙弯腰道:“几位先生,杨姐姐不常出去待客,崔氏的公子半年前花了大价钱包下杨姐姐,所以就算她整日关在屋中,或是跟着崔公子出门,也无人敢说什么。我二人并不专门伺候姐姐,平日只帮着送送东西,是真的知道不多。” 倾风站在窗前,朝外张望,随口问:“杨晚吟具体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两个才十多岁的小姑娘都没回答,许是被倾风先前的凶相吓住,不敢与她回话,无辜地看着对方,想让对方先开口。 两个小姑娘只发着抖,不敢抬头看倾风的眼睛,也不出声。 倾风粗糙地扫了一圈,爬到松软的床上,去翻被褥下的边角。准备下去时,察觉墙面有些奇怪。 他指着地上散架的木灯,同倾风说:“客官,这盏灯,我请的工匠定做,用了二十两。” 还没镇定下来的人群顿时犹如热油里加了水,宾客们不顾身边娇滴滴的姑娘阻拦,沸腾着朝门口奔逃。 那小姑娘嚅嗫着道:“确……确实如此,不敢欺瞒先生。崔公子不进咱们桂音阁,从来是叫杨姐姐出去见面的。崔家人似不知道此事,但杨姐姐确实与姐妹们提过。” 这男人的眼睛小而有神,不笑时五官有种凶狠的阴毒,纵是笑了,也因脸上的肉耷拉下来,堆不出那种慈祥和善。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剑出山河(“酌泉师姐他要杀我”) 倾风戒备地挪动到床沿,半蹲蓄势,视线来回搜查数圈,目光可及之处并未发现任何危险。 她脚下轻蹬,如野兔般轻盈前跃,落地时动作矫健地在地上翻滚一圈,与雕花木床拉开距离,并伏低上身,趁机朝床底张望一眼。 只有一层积落了许久的灰,以及几个盛物用的木箱。 木床晃动着发出刺耳的噪音,倾风对着虚空试探叫道:“喂?”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她拍拍手站起身,沿着墙边缓步走动,顺道从案上摆放的花瓶里将一根半开的桃枝抽出来,用以挑开床边遮挡视线的垂帘。 待她将屋内整个转了一圈,还是什么都没寻见,只有满腹疑团。 这幻境若真与那大妖的妖域有关,总不能对方煞费苦心地将她拉进来,却什么都不做。 倾风将那脆弱的桃枝当是短剑,忖量时随手挽了个剑花。绯红的花瓣洒落下来,被她剑风一道扫开。 要说这世上,将胆肥的论资排辈,那么敢将倾风拉进妖域的绝对得在前三。 只是不知怎么,自打出了界南,她与幻境就颇为有缘。 倾风走到窗边等了等,还是不见那大妖出现,独留她一人在这儿疑神疑鬼,显得莫名愚蠢。 她起了燥意,一脚踹翻面前的木凳:“喂,你要唱戏,也不能光摆个台子吧!你再不出来的话,我可就出去了啊?”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倾风深感乏味,哂笑道:“想困住我?你这破幻境,能容得了山河剑的剑意吗?” 她一掌推开中间挡道的木桌,腾出一块空地,提起手中的桃枝,挥出自剑意中领悟出的一套招式。 细枝斜掠,视野中的画面如同被某双无形的手抓取了一把,怪诞扭曲起来。 果然,这幻境看似玄妙,实际却不怎么稳固,倾风才使到第三式,周遭的虚妄便尽数崩裂。一种更为真实的感观回归身体,叫她猛然睁开眼睛。 倾风起身,发现自己还在床上,朝下一看,袁明与谢绝尘正分别躺在两个角落,皆是昏睡不醒。 门缝上的封禁法术还在,说明谢绝尘的状况还算安全。 倾风先去看了袁明。对方眉头深锁,但气息平稳,不知是在幻境中经历什么,竟深陷其中难以脱困。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倾风推攘着他的肩膀叫了几声,对方全无反应。想来不能简单以外力将人唤醒。只是她对这类术法所知不多,也无别的手段。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谢绝尘既然被称为剑鞘,身上封印了龙脉暴动的妖力,要挣开这个幻境该是轻而易举。可是倾风同样叫了他几声,他却未醒。 倾风将手放在他脖颈上探了下脉搏,比袁明要低缓许多,观他表情亦是镇定,许是自愿留在幻境探查,便干脆在他附近盘腿坐下,百无聊赖地等他醒来。 倾风囊空如洗,谢绝尘这种出门只带金子的巨富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倒在她面前,她也忍住了没去搜对方的钱袋,该是有着远胜柳下惠的定力。 好在没考验多久,谢绝尘的眼皮便跳了一下。 他右侧的宽袖一直遮挡住整条手臂,遗泽从来也是靠右手施展,显得颇为隐秘。 此时蓝色袖口处忽然爬出一排密密麻麻的字体来,黑字顺着他的外袍向四肢蔓延,乃至遍布他的脸。 待字体将他全身环绕,谢绝尘终于掀开眼皮。那行字竟是直接穿透皮肤映在他的瞳孔中,随他清醒又顷刻消失。 倾风看得啧啧称奇,托着下巴,幽幽道:“小谢,你可算是醒了!”谢绝尘坐起身,整理了下自己的袖口,看反应还有些迟钝,将四散的妖力慢慢收敛回去。 倾风扯了下他铺散的衣摆:“你怎么在里面待了那么久?” “我已经很快出来了。”谢绝尘眼神清明起来,问,“你见到的,不是杨晚吟吗?” “我什么都没看见!”倾风说着便有点来气,“我还是在这屋里,可是屋里什么都没有。实在闷得慌就出来了。我还想她这是什么意思?故意来消遣我?” “我也不知道。你身上是有什么类似的法宝吗?”谢绝尘扫一眼她肩头,猜测说,“可能是妖丹,或是三相镜阻了她施法,她的幻境影响不了你太多。只能勉强将你拉进去,却布不了局。” 既都出来了,倾风无意深究,抬手指向身后:“你能把袁明叫起来吗?” “我不能。”谢绝尘老老实实地说,“这幻境倒不会伤人性命,时间到了自然会醒。那妖似是有事想告诉我们,又不敢亲自来见,不如等等吧。” 地上冷硬,坐得不舒服,倾风索性换了个位置,搬着把椅子靠在墙边,另一把放在对面,疏懒地坐下,邀请道:“来,你先说说,这妖花样百出的,究竟是为了告诉你什么?” 谢绝尘端正坐好,扯平衣摆,整理了思绪,开口道:“我……”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柳随月三人已出了崔府,走出大门,拐了个弯儿,停在无人的高墙背后小声商讨。 柳望松拿手挡着太阳,没料到早晨还弥漫着夜雨的寒凉,正午红日便如此毒辣,四野无云,身上一席长袍变得过于闷热,心情沉郁地道:“这需要你说?” 柳随月问:“我们现在去桂音阁吗?还是直接回刑妖司吃饭?” 柳望松敲她脑袋:“你怎么光想着吃啊?” 柳随月矮身躲过,委屈地说:“没吃上嘛!谁让你们非要出来。” 张虚游对一事耿耿于怀,原地踱了几步,一拍脑袋说:“我想再回去看看。” 柳望松听他越讲越是没边,忍不住道:“你怎么不到街上说书去?” 柳随月激动跑来,带着新仇,弯腰将蒙面人脸上的黑布扯下,不顾他的挣扎,抓着他的头发迫使他抬头。 柳随月气笑道:“那你刚刚还急着出来!” 张虚游忽然止住脚步,如被榔头迎面击停,抽了口气,瞪大眼睛,喃喃呐呐道:“他该不会是假的崔二郎吧?是什么擅长化形的妖怪扮成崔家二郎的模样,骗住了他父亲。崔叔不懂修行之事,真以为自己儿子是个旷世奇材,性命垂危时领悟了天地神通,得以续命。那妖怪则借着崔氏的名望在人境逍遥快乐,不曾想好日子没过多久,叫另外一只大妖识破。双方结有旧怨,于是打将起来!假崔二郎害怕自己行迹败露,被刑妖司缉拿问罪,悄悄跑了,只留下一双老人,误以为自己儿子真的失踪……如此好些事情都说得通了!” 柳随月有了底气,整理着散乱的头发,愤怒跟上。 恰巧巡卫的官差就在附近走动,柳随月立即大叫:“有妖!快来啊!” 儒丹城的小巷建得四通八通,她循着方向进来的,出去时就认不清了。两次拐出巷口都在不认识的街区,找路人问清楚方向,又折回去抄近道。 张虚游醍醐灌顶,智慧的灵光被残酷熄灭了,闷闷“哦”了声,安分不到片刻,又梗着脖子道:“就算后面不对,前面也是对的。” 她身手虽一般,可三足金蟾的威能使她有股匹夫难挡的蛮力,所以才选的长棍做武器。 季酌泉踩着矮墙飞奔而来,瞥她一眼,见她没有受伤,又追着蒙面人而去。 柳随月停步侧身,伸手去接,刚发出一声惊艳的感叹,银白的剑光擦着她的脸劈落在前方的土墙上。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脚下的泥土被她内力震开,前方的土墙也被剑气绞碎大半,蒙面人还未跑出多远,就那么赤裸裸地暴露在她眼前。 为首衙役大着胆子上前查看,认出人后猛地一退,失声叫道:“崔公子?!” 好在有人认得季酌泉,指着她说:“她是刑妖司的人!” 他一把搭住柳望松的肩,被后者嫌弃地拿长笛打手也不介意,嬉皮笑脸地道:“走,我们一起遛进去看看。阿月你先回去吧。” 柳随月只觉他身上的妖力令人不适,又说不上来为何,肉眼辨不清他的剑光,头皮发麻地一通乱躲,手边有什么一顿砸,竟然侥幸周旋下来,几次险险躲过蒙面人的攻势。 张虚游只觉自己脑子此刻灵光得很,有如先生附体,挽起袖子,不服道:“那你说,我的推断是有哪里不对!” 无奈张虚游不理会他的拒绝,手肘扼住了他的脖颈,硬要带他一起做贼。 季酌泉见状手腕一转,右臂贯力,腰身旋拧间将长剑劲射出去,如电剑光刹那刺中他的右腿,直接将人钉死在地上。 她起了杀心,那便是迅风振秋叶,锐不可当,一剑刺去,悍戾清扫。 张虚游说:“不知你们发现没有,他们院中有打斗过的痕迹。几块石砖分明是新砌的,颜色与边上的不同。门柱上还有一道不大明显的划痕,看着也是新鲜的。其它的我没瞧仔细,该是有两人从后院一路缠斗至前厅,打得草石翻飞,互不留情。” 柳随月抱头鼠窜,抄起腰间的钱袋朝对方砸去。 “哪里都不对!”柳望松斜眼睨他,表情不掩讽刺之意,“照崔老爷所说,他儿子领悟大妖遗泽已经好几年了,身体康健之后喜欢外出与人结交。那么大一人在城里逛来荡去,你当刑妖司的人都是傻的,是人是妖也分不清?” “发生这样的大事,崔氏却没有上报衙门。儿子丢了,还有心力去修缮房屋。可真是怪了。”张虚游拍了下掌,说到激动处皮猴似地闲不住,围着二人边转边说,“我笃定崔二郎失踪不像崔叔所说那样平静。什么大雾弥天?拿我们当小孩儿唬骗!崔二郎定与那妖打过一架,是否真被掳走还不好说。他忽然领悟大妖遗泽这事更是离奇。我不是瞧不起他,但我属实不信!” 柳随月没什么印象。柳望松不知是真是假,跟着点了点头。 外面的衙役已顾不上许多,直接循着声音翻墙而来。 柳随月跟在远处,见他二人真的从后院偷摸翻进崔氏的府中,一言难尽地骂了句“真是的!”,转身回刑妖司去。 蒙面人匆忙躲闪,身形不稳飞下墙头。 柳随月听得津津有味,刚还要拍手叫好,听他一言,硬生生憋了回去。 听着脚步声近了,黑衣人知已错过时机,咬牙低骂一声,选择转身撤逃。 自儒丹城内鬼怪频闹之后,无论是衙门还是刑妖司,都加派了人手,日夜在城中巡视。除却防备妖邪外,也震一震那些旁门左道,免害了无知百姓。 差役们也赶了过来,看这架势不知双方谁是恶谁是善,暂且抽刀将二人团团围住。 柳随月感动得要哭出来:“酌泉师姐!他要杀我!” 正在狭小的巷弄里打转,边上一株杏花越过矮墙,如雨般落下一簇簇娇妍的花来。 柳望松是不乐意的。张虚游作为吏部尚书的儿子,却对偷鸡摸狗之类的事情过于热衷,但他不愿同做这一丘之貉。 季酌泉的天资本就是出类拔萃,又因秘术屠龙平白得了几十年的修为,加上白泽与刑妖司一众高手的指点,剑术担得上超绝二字。 甬道狭小,反不利于对方使剑。这一砸蒙面人显然未放在眼里,不屑地拿剑刃去挑,险被震得武器脱手,给了柳随月喘息之机。 厉声的喝问从墙外飘了进来:“谁人!” 蒙面人表情一狠,眼中戾气横生。大抵是觉得她弱,三两招就能将她拿下,不肯放过,反驱用起身上遗泽,在剑身上渡了一道白光,五指指甲也随之疯长,运劲朝她攻来。 季酌泉凌空跃起,身如鹰隼直掠而去,厉声道:“不想死,就给我站住!” 张虚游挥手,不带她玩儿:“不是的!你快回去!” 柳随月尖叫一声,吓得浑身汗毛都炸开来,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后腰,才想起今天众人一同出门,各个比她能打,她觉得用不上便根本没带自己的棍子。当下两手空空,连件防身的武器都没。 青色剑影纵横交错,内力厚重而雄浑,比蒙面人的要凌厉势重几分,留力之下,依旧在土墙上留下了半寸深的凹痕。 柳随月半信半疑地跟了两步,问:“你们不是背着我去吃东西吧?” 蒙面人发出凄厉惨叫。来不及拔出剑身,被季酌泉一脚踩中后心,动弹不能。 蒙面人还想再逃,自以为有遗泽可以助行,置若罔闻。 她回头一看,想自己怎可能会如此倒霉,就见一个蒙了头脸的男人站在她身后,眼中还余一丝惊愕。发觉一剑未成,又立即抬手刺来,来势极快,杀气腾腾。 他提剑跃起,翻上矮墙,准备对远处造些动静好混淆差役的视线,“飒”得几声,却是有数道刺眼的剑光先行朝他袭来。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剑出山河(“关门把在外的弟子全部) 季酌泉刚将长剑拔出,正用蒙面人的衣服擦剑刃上的血,闻言眸光闪了下,用剑尖挑着崔二郎的侧脸,也屈身端详了几眼:“崔二郎?他不是被妖怪掳走了吗?怎么会青天白日地在大街上行凶?” “我……”那衙役同是摸不着头脑,招呼着身后的兄弟们上前,“我没认错啊?你们过来看看,这是不是崔二郎!” 柳随月透亮的眼珠茫然打转,满腔骂人的话没了着落,下意识松开手,退后一步。 崔二郎忍过腿上的剧痛,眼皮一绵,竟发起抖来,全然没有了先前杀人时的凶相,看着单薄可怜,嘶哑地应声:“我是崔二郎!求求诸位快去叫我爹娘,我是被冤——啊!” 季酌泉收了剑,又一脚踩在他的后心,足尖用了内劲,生生阻断他要出口的话,随即不露声色地拎着他衣领将人提起,眉宇冷肃地道:“一个妖怪会点化形之术怎么了?夜里在街头飘荡的那个女鬼难道真是已经入土的董小娘子吗?不过是这妖孽的老把戏罢了。他假冒崔公子,妄图逃脱罪责,我这就带他回刑妖司受审。多谢诸位相助了,散了吧。” 这崔二郎修行数年,摆脱了衰病之身,力气竟是很大。拖着残腿挣扎起来,不肯与季酌泉走,两手挥舞着朝最近一人猛扑过去,红了眼睛,仿似垂死之人临终前的搏命呼救:“她定是要杀我!他们刑妖司的人想滥用私刑杀我!我不与她们走,我真是崔二郎啊!” 他余光瞥见一人,眼睛倏地睁大,又朝那人呼喊:“王三郎,是我!我还去你家小坐过,你不记得我了吗?” 衙役们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绕开一步,不敢靠近。可听他说得情真意切、泪光闪烁,一时又难辨真假。彼此交换了几个眼神,皆是动摇。 可惜了谢绝尘不在,季酌泉能控住崔二郎的手脚不叫他逃跑,却堵不住他的嘴。准备火速带人回去,示意前方的人墙让路,对方干杵着不动。 这崔二郎的遗泽修得不怎么样,剑术也是马马虎虎,偏偏演技优异卓绝,尤晓拿捏人心。 他腿上伤口还未止血,便干脆整个人虚脱地下滑,让季酌泉只能拖拽着走,没几步路就在地上淌出一条血道来,衣服上也被血渍蹭得斑驳淋漓。 两手不时摸一下腿上的伤,再抹一把脸上的泪,整个人如同从血海里打捞出来,叫人触目惊心。 先前被崔二郎点名的衙役错步上前,抱拳一礼,阻拦道:“先生且慢,不如喊崔老爷过来辨认一眼吧,左右耽误不了太多时间。” 季酌泉说:“他分明是在妖言惑众!崔老爷爱子心切,恐会受他蛊惑。我先将他带去刑妖司,查明之后自会告知。” “不——我是冤枉的!救我……”崔二郎流着泪喊了一声。 眼中的绝望之意深浓不似作伪,交杂着希冀的水光,青年见一眼,都不忍与他继续对视,如何不心生怜悯?还是拦住季酌泉,且语气更坚定了些:“等崔老爷来了再说吧!” 季酌泉环视一圈,将众人脸色一一收入眼帘,一手仍拽住崔二郎后领,另一手拇指已顶开剑身,眯着眼睛,强势道:“为何一定要等崔老爷?崔老爷来了,我也得带他走。他敢当街行凶,还是杀我刑妖司的弟子,我管他是出自哪个名门望族,今日都逃不了罪责。崔氏想见儿子,去我刑妖司的大牢里排队探监吧!” 王衙役伸出手,再次去拦:“这位姑娘,你这般独断专行,我等可就不同意了。” 柳随月察觉形势不对,紧紧跟在季酌泉身后,指着崔二郎道:“他要杀我,他干这坏事还知道要蒙着脸,你们却看不见吗?” 几人低头看向崔二郎,后者只顾流泪摇头,连成句的话都快说不出来了。心自然偏了,纷纷开口道: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我们赶过来时,崔二郎已经受了重伤,倒是没见到他要杀人。” “何况崔二郎这样的身板,哪能杀得了人?” 柳随月气得跺脚:“什么误会!他不过是比我会装!杀人的时候他生龙活虎厉害得很,难道我也倒下来嚎两声就是我对了?!不,本来就是我对!” 季酌泉说:“我是亲眼所见。怎么?你们怀疑我在说谎?” 崔二郎两手勒着衣领往下扯,面色惨白,大张着嘴痛苦呼吸。 边上衙役赶忙道:“姑娘,您先将他放开吧,他要喘不过气了。总不是要当街杀人。” 柳随月要不是见过他先前的凶恶样貌,都差点信了他的诡计,以为自己才是恶人。脑子嗡嗡作响,有种上前抽他一顿的冲动,克制住了,还是气不过骂道:“你这贱人,好会做戏!我没见过你这么恶心的男人!” 季酌泉抬了下手,示意她不必作无谓争执,敛着眸光,寻找人群漏洞准备强行突围,嘴上敷衍着:“我不过是要带他回刑妖司审讯,你们拦我做什么?若有疑虑,大可以同我们一道过去。再胡乱纠缠,别怪我无情。” 一衙役从人群中走出,居然找了个挑不出毛病的理由,冠冕堂皇道:“先前刑妖司一直主张此案与妖邪无关,那合该是我朝廷的事情。请先将崔二郎交由衙门审理,出了结果,再送去你刑妖司。毕竟还有一位杨小娘至今失踪未归,人命要紧啊。” 季酌泉正要发怒,柳随月挥着手大声叫道:“阿财!张虚游!快来啊!” 张虚游与柳望松飞速赶到,见双方竟隐隐成对峙态势,心中警铃大作,靠在柳随月身侧小声询问:“怎么了?” 柳随月指着人气道:“他要杀我,被酌泉师姐阻了,现在在装无辜,那帮人信了,不叫我们把人带走!” 张虚游定睛打量,太久没见,都没认出崔二郎来,见他此刻形容枯槁凄惨低泣,立即觉得不妙。 季酌泉见左右说不通,心中不详的预感越发重,直觉崔二郎背后还有猫腻,拖久了恐于己方不利。一眼瞥向柳望松,后者会意,干脆取出长笛,吹响笛声。 他悄悄对着崔二郎打了屡妖气过去,辨认了下,有点失望又有点新奇地说:“真是人啊。” 张虚游拍了下手,忙接嘴道:“是啊,我可是耳鼠的遗泽,百毒不侵。大师兄更是师承白泽,天下无不晓之事。二郎你真是好运气,居然遇上了我们!季师姐——!” 张虚游差点没制住他,肋下被击了一肘,吃痛道:“这人烦得狠!柳望松,叫他老实点!” 季酌泉把崔二郎放在前厅的地上,找了捆绳子将他手脚缚住,做好这些后,柳随月正好将林别叙从后院喊出来。 崔老爷甩脱不开,勃然怒道:“你要做什么!” 柳望松刚到,就被妹妹抢走了手中的长笛。 柳望松边吹边倒步退走,见一行人的身影已在街头消失,才收起长笛,身形化如雷霆,连成一道白光直追而去。 “别叙师兄,你看这个人。”季酌泉说,“他身上的遗泽好生古怪。” 她说着就朝崔二郎的后脑敲了下去。精准一击,崔二郎脱了力气,晕厥过去。 年轻弟子虽然懵懂,还是严阵以待,火速通知众人将所有门全部锁上,并着人看守住入口。 崔二郎脸色一僵,还要找别的理由推脱,崔老爷已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我儿受了重伤,不能再去你刑妖司遭罪!” 崔二郎手指虚抓着泥地,不住朝父亲探去,惊恐中语焉不详地将事情说清楚,叫人抓不住破绽:“我被那妖下了妖毒,她非逼我杀人。我不敢,却不得不从,提着剑偷摸过来,那姑娘以为我真要杀她,可我哪里真敢?只是想劝她快跑,结果他们要杀我!爹——我不是妖怪!” 张虚游挺身上前,挡在最前面,招呼道:“崔叔!” 崔老爷抓住他的手指,包在掌心,只觉冷得似冰。再看他满身血痕,半条命已经去了,自己也痛得肝肠寸断,喝道:“我儿自然不是妖!大夫呢?快去找大夫!” 他擦擦鼻子,无奈道:“就是这样。” 崔老爷登时也要哭出来,蹲到地上,从侧面去看,心疼得要滴血:“我儿!你怎么变成这样?” 没一会儿,便看见一群护院打手抄着棍棒武器汹汹赶来,最前方的崔老爷被人搀着,跑得气喘吁吁,还未看清人影就悲痛嘶吼:“我儿啊——!” 柳随月才想起来,与兄长耳语道:“你们怎么回来了?” 柳望松箭步而出,蹲下身粗暴将崔二郎的手拽回来,不等崔老爷发难,戚戚然道:“何须找什么大夫?崔老爷忘了我们张师弟是什么遗泽吗?若真有什么妖毒,寻常大夫如何能解?只有张师弟能救了!只不过他法力低微,得先去刑妖司找我们大师兄相助。那还不快快走!别叫毒进了心肺,医治不及啊!” 柳随月几人尚有不解,先前不过是照着直觉以及季酌泉的指示做事,问:“他怎么了?” 不知是谁人去崔府通报,崔老爷直接领着府中好手都来了。可府中平白养着那么多护院,也是稀奇。 衙役们傻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还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护院们收了命令,已发狠要冲上来打杀。笛声一扬,人群俱都停了下来,如冰封般定在原地。张张狰狞面孔上只剩下眼珠可以转动。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你们自然是察觉不到。我起先也没注意,还以为是我自己。回来路上离得近了才发现——”季酌泉说,“他的妖力里,有股血煞之气。” 柳望松刚要开口解释,脚底下便传来一阵轻微的震颤,听声音足有数十人之多,浩浩荡荡。 张虚游与季酌泉用妖力震开笛声,一左一右将人架起,与柳随月快速撤离。 身后打手顿时立起武器,只消一声令下就上前夺人。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崔老爷不欲理会他,想去看自己儿子,无奈张虚游死死拦着不让过去,抓着他的手臂将他推开。 “地头蛇来了!”柳随月握着手惴惴不安道,“怎么办?我们是不是也该去找儒丹城的刑妖司?” 林别叙瞅了一眼,过来用脚将人翻了个面,表情冷得滴水,唇角反笑了出来:“这些人,倒是什么法子都想得出来。”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崔二郎也有大妖遗泽,身体短暂地失控后懂得了法门,又恢复行动自由,不必再虚伪叫苦,便跟头疯牛似地乱撞,那头脚去顶。 柳随月把笛子丢还给兄长。数人在百姓的讶然侧目中一路冲进刑妖司。 季酌泉当机立断,对守门的弟子道:“关门!把在外的弟子全部叫回来!”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剑出山河(他已疯魔了,救不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在场几人皆是迷惘。观林别叙反应也知事情非同小可,不敢随意打趣,收声慎言。 张虚游蹲在地上,盯着崔二郎的脸一阵细看,询问道:“是否与崔二郎的遗泽有关?他年过十五还能修出大妖遗泽,可先生分明说过他根基有缺,年幼尚且不能,何况一身伤病?难道这世上,真有……” 他说到后面,心里猛打了个突,下意识抬头望向林别叙,却见林别叙也正垂眸看着他。 张虚游从未见过林别叙赫然发怒的模样。 这位白泽的弟子对待他们向来是宽和谦仁,即便是弟子犯了错事要施以教导,也多带着种风轻云淡的笑,仿佛万事不扰、诸事无忧,尘世只如一场清梦,所以无所挂碍,自然潇洒自在。 可此时林别叙的眼中竟有些晦涩的杀意与沉凝的怒气,棕褐色的瞳仁里也隐没出一道淡淡的金光,沉甸甸地落在他身上,将他吓得凝在原地,不自觉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只余脑海里一片狂风暴雨乱做。 林别叙定定看了他许久,阖了下眼,才将那种刀锋剑芒般刺人的目光收回去,眼皮一耷,肃然道:“此事不该你们问,更不该你们想。”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林别叙向季酌泉借过剑,回身将剑尖指向崔二郎胸口,被张虚游眼疾手快挡了下来。 “师兄?”张虚游脸色发白,两指止住剑刃,被他方才威势震慑,身上竟冒出一身虚汗。 林别叙沉声道:“崔二郎违逆天道,有悖人伦。不必送他去京城候审,现在就可杀了他。” 张虚游一时蹲不稳,直接坐到了地上,单手在地上撑了下,叫道:“什么?!直接杀了他?” 没亲眼见过崔二郎作恶,林别叙又说得含糊其辞,这样便要杀人,他有些难以接受。 柳望松也急促问了句:“为什么?!” “他入魔已深。即便是能消解他身上的妖力,也改不了他血脉中的邪戾凶煞,不杀了他,只能留他做祸害。”林别叙淡声道,“他已疯魔了,救不了。” 柳随月想起他今日要杀人时的眼神,不由一个寒颤,直觉林别叙说得没错,崔二郎恐已失了人性,全无半点羞耻与怜悯,且鬼话连篇、奸猾狡诈。 张虚游心乱如麻,难以思考。但听着“杀人”二字轻飘飘地从对方嘴里吐出来,便感觉有什么东西割了自己一下,极不是滋味,硬着头皮顶了一句:“可是你还不知他做过什么,你尚未审问,如何定罪?” “哦?审问?”林别叙笑着反问,“你能从他嘴里套出几句实话?”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林别叙看着他吞吞吐吐、犹疑不定的表现,先前那股滚烫灼烧的怒火倒是激退下去。抽回剑,剑的寒光有半寸隐入他宽松的长袖里。 他坐到正首的位置上,将剑往案几上一搁,又恢复了那种镇定自若的姿态,缓声道:“崔二郎身上血煞之气能重到这等地步,我叫他痛快去死倒是一种解脱。他变成这模样,你以为他父亲会不知道吗?连脸都换了一张。他父亲知道,会没有谋划吗?人或许已经堵在刑妖司外了,你看他们的耐心能等多久。会不会给你慢慢查案的机会。” 话音刚落,年轻弟子就飞跑着来报:“几位师兄,外头来了好些人砸门,要我们把崔公子放出去。侧门也给围住了!少说几百,这可怎办?” 林别叙未答,又一人高喊着跑来:“师兄!几位师叔在街上巡查,无故被崔氏的人给架回来了,此刻就关在门外,要不要放他们进来?” “等等!”张虚游抱住头,捂着耳朵,“你们让我冷静想想!” 林别叙并不逼迫,挥手让两名弟子暂且退下。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柳随月按捺不住,举起手弱弱出声:“别叙师兄,他今日为何要杀我?这个可以问吗?” “自然是想吃你啊,柳师妹。”林别叙此时还笑,配上他的话语,就显得尤为阴森,“你是金蟾气运的遗泽,能压住他身上的煞气,自是大补。”“啊……”柳随月不由浑身发毛,抱紧自己打了个哆嗦,“师兄你别再说了!” 谈话的一番功夫,地上的人眼皮动了动,已是转醒。 林别叙端坐着,没了要动手的意思。 季酌泉见状上前拿回自己的剑,眸光生寒,正要抬腕,那头张虚游豁然起身,高喊一声:“我!” 他喉结用力滚动,到底下了决心,抿紧唇角道:“能把他交给我吗?好歹我与他算是交情一场。我最后送他一程。”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崔二郎醒过神来,仰着头戒备瞪视众人:“你们想做什么?” 张虚游上前将他扛起,带着他往后院走去。 林别叙等耳根终于清净了,才看向摸着椅子疲惫坐下的三人,问:“所以……倾风呢?你们不是一块儿出去的吗?” 眼睁睁看着自己长成另外一个人,合该是件极为惊悚的事情。 可她还是忍不住再去见崔二郎。仅是为了赎身的五百两。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人已被拖拽到门口,见林别叙等人还不为所动,他又慌乱道:“我等不过是想要活命罢了!我有什么错!你们受天道垂青、白泽偏爱,哪里能懂?这本该是救国强民的良策,是你们自私——” 倾风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一点点挤出笑来:“他们真是可以。” 崔二郎察觉到危险,咬紧了牙,回头对着林别叙吼道:“你们不能杀我,我给他们都喂了药!杀了我,你们知道都有谁吗?届时儒丹城必定大乱!” 差不多隔个三五日,崔二郎就会喊她出去,在马车里亲自将药交给她,盯着她吃下。 “我刚进幻境时,也是在这个房间。杨晚吟坐在那张椅子上梳妆打扮,外头有人喊她,她匆匆放下木梳出去,坐上门口的马车,去到一处偏僻的河边见人。” 柳望松等人听得心惊胆战,不想淌这脏臭浑水,恨不能把耳朵闭起来好。好在张虚游及时捂住崔二郎的嘴,将人带远。 这人脸颊比她凹陷,皮肤比她白皙,身材也比她高挑。唇角还有颗小痣。 起初她还有些害怕,找了几个大夫都没看出问题,才慢慢安下心来。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二人坐在逼仄空间里,崔二郎递给她一枚药丸,要她服下。 他一直跟着幻境中的人一起行动,看着杨晚吟乘坐马车与崔二郎会面。 又过了数日,她才意识到不对——那镜子中的人根本不是她!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谢绝尘吸了口气,很轻地道:“照理来说,大妖血肉中的妖力极其磅礴,普通人服用,别说是领悟遗泽了,唯有暴毙身亡。我也不知崔二郎手中的药为何可以遏止住妖力对人族筋脉的掠杀,还能叫普通人也掌握那种神通伟力。不过,我从这幻境的妖力里,感觉到了十分浓重的煞气。或许这就是因果。或许困住我们的这只妖,也曾吃过这些东西。” 五百两便是那把逃生的钥匙,只要给她,她死也甘愿。 倾风重点却不在这儿,脸色微微一沉,皱眉道:“什么药这么神?那张新的脸又是怎么来的?随意变化?” 杨晚吟对修行一事懵懂无知,连妖力是什么都不明白,更别说调用。虽然有了遗泽,自己却浑然未觉,还当身体里那股暖流是药效,没什么稀奇。 崔二郎哄骗道:“你乖乖听话,我会赎你出桂音阁,否则再换一个愿意的便是。” 她太想离开桂音阁了。 杨晚吟踌躇不定,直到崔二郎板起脸来,怕他真的翻脸,才发发狠吃了进去。 除却第一次外,之后服药再没什么异常反应,就在杨晚吟快要习惯这样的生活时,馆中的姐妹忽然奇怪问她,近来的脸怎么有些变了。 发现此事的那一天,杨晚吟同是吓得睡不着觉。让人将所有镜子都搬出屋子,睡觉也要拿布蒙着自己半张脸。 那药丸入口即化,她本来还想含着,找机会吐出去,不料崔二郎早有防备,给她递来一杯水,杨晚吟只能认命地咽下。 谢绝尘说到这里,着重强调了一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崔二郎后来看她的眼神很奇怪,就像野兽在盯着猎物,杨晚吟是他的猎物。” 倾风旋而又道:“杨晚吟都已经二十多岁了,怎可能再领悟大妖遗泽,还只是靠吃药。不可能,那不可能是药。” 倾风很是敏锐,谢绝尘未提,她也隐隐冒出个想法,似惊似惧地道:“那该不会是什么大妖的血肉吧?” 这座豪华的伎馆有如建在深海的牢狱,将她腿骨打碎囚禁其中,隔几个月才会开一次窗,叫她呼吸两口空气,平日都是濒死的窒息。 杨晚吟对着铜镜翻来覆去地照,快忘记自己原先长什么模样。起初并未在意,以为不过是自己年岁大了。 杨晚吟不知这是什么东西,忐忑不安,一直捏在手里,不敢吞服。 当天晚上回去杨晚吟便浑身不适,躺在床上疼得翻滚,险些以为自己要毒发身亡了,熬到月过中天才浑浑噩噩地睡去。第二日早晨醒来,身上已无异常,不仅如此,她还发现自己力气大了不少,一些陈年旧疾也如同被清水洗刷过,消失不见,身体宛如新生。 谢绝尘低垂着头不语。 又说:“我若真想杀你,何必废这劳苦功夫?你不过区区一歌伎,姿色平平,哪值得我上心?” 她一条贱命,左右是没的选择,只能孤注一掷。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剑出山河(天地日月尚不能亘古,我也) 谢绝尘捂住自己长袖下的右臂,作为封禁龙脉妖力用的剑鞘,他与这种力量本质来说该是殊途同归。 这本是刑妖司不可外传的隐秘,但此刻袁明尚在沉睡,不能闻听。倾风又是白泽认定的传人,将来早晚也会获知此事。 他权衡片刻,干脆不再含糊,直白与倾风道明:“有人或以为,这些是救命的良药,可是他们不懂,凡是沾染了血煞之气的妖力,都要剐去人性作赔。” 倾风回忆起谢绝尘当初在学堂上无意打出的一掌,不过是一念而过,便动了杀机。 谢绝尘已经是少有私欲的人了,才勉强制衡,换做是普通弟子,早该是满手血腥,罪孽深重。 “当年龙脉那股凶戾妖气四溢横散的时候,两族为何死伤惨重?正是因为修行过龙脉妖力的人,诚然实力能增长数倍,可都疯魔得不似人了,心中除了杀戮再无其它。”谢绝尘说,“都以为自己心性坚定,能抵得住内心的,可人非神佛,亦非草木,如何能日日熬得过这种摧磨?” 他看向倾风,斟酌着说:“你身上也有过六万蜉蝣的妖力,该知这种外来的力量不能长久,早晚会逝于天地。消散之日便是他亡命之时。我不知崔二郎这种药是从哪里炼来的,可旁门左道得来的神通,远不及蜉蝣这种天道化像的伟力持久。或许半年,或许更短,药性就会消退。可被煞气影响,他满心满意只剩下活着这件事,早不算是个人了。” 倾风听到这力量与蜉蝣竟有些相似,不由眼皮一跳。看向谢绝尘僵直的右臂,启了启唇,开口道:“冒昧一问,你的遗泽究竟是什么?你靠什么压住那种煞气?” 谢绝尘瞅她一眼,索性挽起宽袖,露出自己的一截右手。 倾风呼吸一窒,上身向前俯去,低声道:“这是——” 谢绝尘的右手乍一看是如墨般漆黑,肖似黑色的铁块,定睛打量才发现是无数细密的小字环绕,构成了一只手。 倾风小心翼翼用指尖去碰,没有血肉的触感,也没什么温度,说不来是种什么感觉。 谢绝尘随即从腰间取出三粒金珠,放在右手掌心,调用妖力包裹,没一会儿,就见金珠融化,形成一条水线,在他漆黑的指尖缠绕。 他凌空书写,金色的字体随之印在半空,写完一帖文后,所以金字涌向他的右臂,并隐入漆黑文字消失不见。 谢绝尘重新放下长袖,在地上随意一拂,地面便出现了方才书就的那篇文章。再一拂,自如将妖力收回。 倾风面色微动,声音有几许颤抖:“以黄金为食的遗泽,果然厉害。连龙脉的妖力也可以压得住。” 谢绝尘:“……”他就不明白,正常人怎么会是这个思路? “是以天地知识为食。”谢绝尘咬牙纠正她,“不过是以黄金书写,能让妖力更强。好比金色符箓的效力也高于寻常箓文。” “哦。”倾风试探道,“那其他吃了药的人……” 谢绝尘直截了当地道:“不能。天下唯有我,能为先生做这鞘。”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谢绝尘见她表情过于冷峻,又给她展示了下自己不外传的绝技——握住右手手腕往外一拔,抽出把墨字化成的长剑来,邀功似地递到倾风面前,问:“好玩吗?” 倾风顿时一凛……大哥,你觉得呢? 倾风两指推了回去,委婉道:“这个……其实不必与人分享。” 谢绝尘遗憾将剑拿了回去。两人正要继续探讨崔二郎那邪药的由来,就听院落中传来一声暴喝,来人叫嚣道:“刑妖司的人,现在马上出来!”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张虚游将人往前一推,崔二郎脚下不稳,狠狠摔在地上。 “给我松开!你有什么资格要杀我!” 崔二郎来路上狠狠咬住张虚游的手,都没逼得对方松手,此时嘴角染满血渍,顺着下巴往下流淌,他骂了两声,伸出舌头舔舐,肆意地邪笑起来:“张虚游,你别忘了,你欠我一条命!你的命是从我这儿抢的!” 张虚游随他叫骂,去桌上倒了杯冷水。端在手上静立半晌,指间都勒得发白,用力一阖眼,还是将腰间瓷瓶里的药粉倒了进去。 崔二郎目龇欲裂,待他走近朝他“呸”了一口。 张虚游单手掐住他下巴,将水灌了下去。又捂住他嘴,迫使他全部吞下才放手。 崔二郎对着地面猛烈咳嗽,疯狂作呕,想将入腹的东西吐出来,可惜憋红了脸,依旧没什么作用。 他害怕起来,面目狰狞地质问:“你给我吃的是什么!张虚游,你不过比我有个好爹,你凭什么杀我?!” 张虚游低敛着眉目,高高看着他不答。 很快他自己便有了答案,身上妖力在消退,五脏六腑开始抽搐,多年前曾离自己远去的病痛再次回到了身上,且因隔了太长时间,只觉比先前更猛烈,带着死亡恐惧的笼罩,排山倒海地袭来。 张虚游见他无力挣扎,解了他身上的绳索,坐在他边上看着他,平和发问:“董小娘子,与那落水的叶氏,是你杀的吗?” 崔二郎痛苦地蜷缩起身体,眼中是浓烈的不甘与憎恨:“我杀她们,难道不该吗?她们……不过是蝼蚁……” 他再次呕吐,吐出的却不是药,而是满地的血。 猩红的眼睛里流露出浓郁的悲戚,可已叫人分不清真假。 “我待会儿,带你去看鱼。”崔少逸说,“桥边还有船!我们去驶船吗?” 他自己好似浮萍不堪摧折,也愿意在水上漂浮,做浮虫游鱼的遮阴。 当时的崔少逸虽然也瘦,养在否泰山上不敢轻易面见外人,可皮肤白嫩,彬彬有礼,惹人喜爱。 张虚游忧愁道:“那你的病怎么办啊?” 当日种种只觉还近在眼前,可已物是人非。张虚游握着崔二郎的手,手背叫他抓出道道红痕,不知痛似的,任由他抓挠,低低叫他的名字,想叫他清醒片刻:“崔少逸。少逸哥。” 崔少逸教他豁达,教他宽厚,教他见朴抱素,教他少私寡欲。教他生命之伟,自然灵韵。 张虚游透过屋中窗户看见他,也跟着溜跑出去,到他身侧,发现他是低头在看虫子,兴致勃勃地问:“你在玩虫子吗?” 门前的那块空地每到秋冬总是落一地的红叶,早晨仆役拿着扫把过去清扫,就见那些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人生非金石,岂得长寿考?’。”崔少逸坐在侍卫的肩上,仰头望向面前半片苍翠的青山,烟波浩渺,他的眼睛澄澈明亮,如没有浮云的净透天空,嘴里说着不符合年龄的感言,“算了吧。就当是一场风雨,过去就过去了。天地日月尚不能亘古,我也要接受我的归宿。” 张虚游启蒙的第一课,便是在崔少逸身上学到的。 崔二郎手背上青筋暴突,最后一口气含在喉咙里:“你夺我的命,是你夺走我的命!张虚游,本该是我活着的……” 张虚游一言不发,看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朝他伸来,死死抓住他的衣摆,如同从深渊攀出的白骨,要拉他一同入炼狱。 张虚游生来贵胄。他父亲是吏部尚书,虽然对他疼爱,却不擅长教导。还没教会他君子仁人的道理,便教他什么叫人性私利。 冬天的白雪厚厚一层会将人影掩埋,行人从门前踩踏而过,留下乌黑错落的脚印。张虚游有时心想,清贵人家的门前,也是如此肮脏。 叶子落在他们身上,如同落在泥里。砸在他们脊背,也如同砸中蝼蚁。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他见过许多来家中求助的人,或穿着锦衣或穿着青布,或带着小童或白发苍苍,跪在庭前的泥地上,以头贴地,卑微乞怜。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那天山上下雨,崔二郎避开父亲与仆从,偷跑到林间玩耍,不及回去,最后只能躲在斑驳古木下避雨。 他一会儿凶狠,一会儿又可怜,恐怕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散乱看了一圈,过来抓张虚游。 那鲜红的颜色刺伤他的眼,崔二郎用衣袖不停擦拭地面,想将它遮掩过去,仿佛这样自己就不用死。 他立山巅,观浮云,从不低头,由此,他生性便有种无知的残忍。不觉得杀生哪里有错,不觉得蝼蚁值得求生。 叫他回忆起第一次与崔二郎见面时的场景。 “我要活着!我不想等死!我也想做救世之人,我也想怀瑾握瑜,我也想风光于世,我有什么错?可是你们没给我机会,凭什么我只能在阴沟里苟活?” “张虚游,救救我!我们以前不是朋友吗……我错了,我再不这样。其实我也不想杀人,我杀了她们便后悔,最后什么都没做……是那蜃妖带走的她们,与我无关。” 张虚游不觉问出了声:“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在山脚,张虚游问:“你要走了吗?”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他说着要用树枝去挑那只青虫,被崔少逸抬手打了回去。 而崔少逸比他更仁慈、更显慧,即便是幼时懵懂,对天地万物都有一种通达的慈悲。 “不要如此。它好可怜。”崔少逸捡了片完整的叶子,覆在虫子的侧面,为它遮挡住斜来的细雨。歪着头,看得很认真。身上衣服被春雨打得潮湿,发丝也结了水珠,冷得打了个寒颤,却好似在做天下间最高兴的事情,仰起头冲着张虚游单纯地笑。 张虚游等他没了气息,才颤抖着抽回手,盖上他的脸,替他阖上眼睛。 崔二郎浑身一震,迸发出一股莫名的蛮力,将他拽了下来,狠狠从喉间挤出一句话:“如果我父亲是吏部尚书,今日活着的人就是我!你何来替我慷慨?白泽说是瑞兽,可是他不公平,这天道不公平!” 他脸上仍糊满了血,干涸的、新鲜的,挡住了他苍白的面容,已经擦不干净。 “是那女人自己到我面前来,因为她吃过那种药,我才控制不住。” 张虚游心痛如绞,也是恨极:“崔少逸,你忘了你自己说过什么吗?你何苦入这魔道?你怎会走到这步!” 崔老爷带他离开刑妖司时,张虚游因耳鼠的遗泽已经康复,特意跑去送他。 不过是风都能吹散的一片草叶,却就叫他们挣扎不得。因为人生来有贵贱,而他生于峰顶。 他回握住崔二郎的手,五味杂陈地叫出他的名字:“崔少逸。”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剑出山河(“天下间,还没人敢挡我的) 庭院里花落缤纷,日不觉已渐西沉。 斜阳越过墙头而照,满地残红,是半片明,是半片阴。 轩窗前的树影也随日偏转,绕去窗外。屋内悄然暗了下来。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挑衅的人声越发响亮,还有人在敲打房间的门板。 “你们刑妖司的人莫非敢做不敢当?潜身缩首地躲女人屋里做什么?有本事滚出来!” “刑妖司在我儒丹城是要只手遮天了吗?要拿谁便拿谁,全然不顾朝廷法纪!若是肯直白给个说法也好,偏又唯唯否否,找旁的理由左右搪塞,好没志气!今日老夫就算冒犯,也要刨根究底问个明白!” 吵的什么东西倾风根本没听懂。谢绝尘见有架要打,再次把右手拔了下来,递剑给她。 倾风也再次礼貌拒绝:“……不必了。” 袁明至今还没醒,倾风说:“你扶着他,我来开路,先回刑妖司。”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屋外一群人堵在门口。加上桂音阁私养的打手,有五六十人之多,挤满了整个堂屋。走道上还有百来位仆从杂役,静站着等候调度。 领头的几人轮流喊了一番话,都未听见任何回应,不由心下起疑。 “人真在里面?怎么半点动静也没有?” 边上的店家低着头,回说:“打进来后,就没人出去过,那俩丫头一直在屋外守着。纵是飞天遁地也逃不出去。” 为首一排人的衣着气度各有不同,都是儒丹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世家望族站前面,儒生紧随,富商列后。 本不该同时出现的一伙人,听从崔氏召集,短短时辰便汇聚在此。 听到店家这话,就有人嗤笑道:“那么耐得住性子?连这骂也忍得,该不是见我们人多,不敢出来?” “依我看,提棍冲进去得了,若论道理,也是在我们这儿!他们敢当街劫人,凭什么我们不行?” “都是初出江湖不知天高的毛头小子,吓他们一吓,让他们知道行事要收敛,不——” 话音还未落,却是轰然一声巨响,两扇紧闭的门扉被人从里面踢破,直接卸了下来。 正附在门上偷听的几人只觉被一股翻涌而来的巨浪拍在身上,还未来得及挣扎,整个人已被浪尖抛飞出去。 运气好的摔在后方的人墙上,运气不好的直接被木门砸在底下。 地上灰尘沸沸扬扬,在空中掀起白茫茫的一片。一群豪恣富贵人忙退几步,在朦胧的光影与惊愕的呼声里,看见一道似渺渺云烟的人影走了出来。 等临近了,因光色昏沉,还不及看清她的脸,先叫她身侧悬挂着的红色剑穗吸引了视线。 那柄长剑该是馆中姑娘们表演舞剑时用的工具,剑刃尚未开锋,银光锃亮,红穗长长垂落,直落到她脚边,随她走动微微摇晃,与她浅色的衣摆对比色彩明艳,尤为飘逸。 众人还未斥责她霸道粗蛮,她先声夺人冷笑一声:“好生大胆,竟敢协同妖孽,在此地埋伏我等。我等在屋内对付那妖孽设下的圈套,你们就在外叫阵,干扰我师弟心智,叫他昏迷不醒。我来瞧瞧,你们是有多大本事!” 说罢不等众人捋清她话中意思,径直冲了上来。 壮汉们迫不得已持棍上前,围攻而来。 最前方的青年正是先前在前厅阻过倾风一次,叫倾风一脚踹飞的那名打手。他光顾着冲得快,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手上棍棒却忘了出,横持在前。 倾风单脚踩在他棍上,身如鸿雁,只压得他长棍微微下沉,紧跟着便一脚踢在他胸口,如先前那般,将人踢飞出去。 虽一字未说,可众人都懂了她意思。 倾风的笑容从唇角隐没下去半分,落在众人眼里犹如活阎王。她说得理所当然,坦然无畏:“天下间,还没人敢挡我的路。” “今日来了桂音阁,遇见的好些都听不懂人话,该不会真以为我束手束脚的不敢动手?那你们可能是不知道我的名字。”倾风笑如春风,声音和缓,“我叫倾风。不知道这个的也没关系。纪怀故就是我杀的。你们自持什么身份,先在他身后排着。找我要说法,我一个个给。” 不知道随着流言的润色,倾风在这群人眼中是哪种形象。不过此役过后,多半又要加深一层。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呵,老虎头上的毛都拔了,现在跟我说不必?”倾风讥诮道,“你当我蠢?都敢来桂音阁堵我们,城里的其他弟子还能叫你们放过?不是想抓着我们去刑妖司威逼吗?从了你们意图,现在又怕什么?儒丹城的大半权柄可都握在你们手里,不妨再嚣张些。” 此地狭小,青年滚在地上,顺道撂翻了身后围观的一排人。五六人摔成一团,还未开打,声势直接掉了三层。 等到刑妖司门口时,阵势已是浩浩荡荡。将街口都要堵住。 倾风上前一步,他们便自觉退后一步。 另一壮汉趁势绕到倾风身后,与她仅余两步之距,手中棍棒都落下来一半,要敲在她肩头。只见一道剑光急转,倏然便如闪电劈来,点在他胸口。不轻不重地往前一推,让他生生止住动作。 摔倒的青年好不容易爬起来,抬头一看,二十来名打手已尽数退开,在倾风身边腾出一圈空地。 倾风脚刚落地,看也不看,手上剑光慑人,红细流苏轻甩,已朝着右手边青年的脖颈割了下去。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她这样的狂徒说的每一句话,众人哪敢质疑? 见众人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倾风彻底冷了脸,道:“我是叫你们跟上,不是请你们。非要我绑了你们手脚再回去,我也是敢的,只不过,到时候你们面上不好看。” 门帘被晚间的暖风吹开,日光落在她脸上如一池流动的水。剑光舞动着闪烁,被她收到身后,脸上那道疏狂的笑比艳红的长穗还要醒目。 倾风见他们听劝,满意点头,又一派和气地说:“来都来了,一个都不要少,一起去喝杯茶。我这人说话认真,别惹我生气。” 她走在最前头,身后跟着乌泱泱的一群人,往刑妖司快步赶去。路上行人纷纷侧目,好奇驱使下随行在后。 不用她开口,人群自发推攘着让开一条道来,各个恨不能贴墙而立,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可这柳丝若非要来拂她的脸,她顺手折了也就折了,不会怜惜。 满堂的人犹如被刀架在脖子上,心惊肉跳。一人垂首,想托词回绝:“不必……” 倾风出了院门,又顿足回头,叫上他们:“不是看不惯刑妖司吗?别说我以势吓人,全部跟上。”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眸光不住在同行人脸上乱飞,拖延一息,脸色跟着惨白一寸,最后还是上前一步,决定随她过去。 凉意与刺痛顺着脖上皮肤走了一圈,那人两手顿松,面色惨白地去捂自己的伤口,魂魄吓飞了大半,才意识到倾风手上未用气劲,只浅浅破了他一层皮。 不过一瞬,这人仿佛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再不敢往前挤,仓促退到人后。 谢绝尘扛着袁明走出门,跟在她身后。见到这一幕,也是有些震撼。 这两字比什么神兵还要锋锐,现场哗然一片,众人顿时变了脸色,身形摇摇晃晃地难以支撑。 要说先前还有些恼意与不满,此刻只剩下惊惧惶惶,原先要出口的骂声全都化成了一个简单的念头反复响彻脑袋:“你是——”陈倾风?! 倾风不急不缓地转过脸,与他四目相对,清明的眼中既没有笑意,也没有愤怒,只有像看着杨花柳丝一般的寡淡,不过是今晨出门时随意的一瞥,所以才绕他一命。 倾风再举剑,指着的不再是那群护院打手,而是绫罗裹身的富豪缙绅。惊得众人连连后退,更胆小的险些栽倒,所幸被身后密集的人群给扶住了。 再接再厉,不定可以与妖王平起平坐。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剑出山河(怎么这屋里的人都说谎说得) 一行人显然已在刑妖司外等候许久,两方一回合,纵然倾风身后的人拼命朝对方使眼色,一时间也反应不来,崔老爷转过身,气焰高涨地冲着门内喊:“里面的速速开门!我们不过是来讨要个说法,何故紧闭门户?难道刑妖司连自己门人也不顾了吗?” 倾风停在石阶上,对着里面朗声道:“开门,就说我回来了。” 年轻弟子爬上高墙,探出个头来朝外张望,见到这如潮似海一般的人,张大了嘴,赶忙回头招呼同伴,颤颤巍巍地问:“师姐,你怎么领了那么多人回来?” 没一会儿,柳随月也从墙后爬上来,双臂紧紧扒着墙头,撑起半边身体努力往外探,看见挤挤挨挨的人群“哇”了一声,叫唤道:“陈倾风,你先说,这些是我们的人吗?你带他们回来做什么?” 倾风自己也是无奈:“我好好在屋里坐着,他们自己过来,非要落我手里。我哪能驳了他们好意?” 柳随月不知是该惊还是该赞:“你还真是活阎王吗?小鬼都来投门!” 倾风上前踢了门一脚,催促道:“开门,那么多人看着,别叫百姓真以为是我们心虚。” 很快,里头两名弟子合力拉开木门。 崔老爷激动得面皮一抖,不等朱门完全打开,便急切要往里冲,叫倾风一把按住肩头,定在原地不动。 另外一边的人想上前,也被倾风抬剑挡了回去。 “我都没进去,你们慌什么?我叫他们开门,不是让你们强闯的。若是来做客,就讲规矩些。退!” 剑芒冷冽,贴着前排人的衣襟往后推去,崔老爷也被她单手硬生生地拖了回来。 谢绝尘架着袁明上前,年轻弟子见到二人状况,忙跑来帮手,关切问道:“这位师兄是怎么了?” 倾风冷哼一声,回头瞪视众人:“那桂音阁里竟真藏着只大妖。袁明师弟正与那妖周旋,叫这伙人算计,分了心神,如今昏迷不醒。这笔账,通通算到他们头上!” 围在门边的众人正被她这傲慢姿态憋得满肚邪火,一把挥开她那绣花枕头样式的银剑,闻言动作一僵,问向后方人群:“什么妖?” 跟着倾风过来的一帮人也说不清楚,毕竟从门里出来时,袁明就是晕着的。倾风三人在杨晚吟屋中待了足有一个多时辰,也属实反常。是他们不住叫骂,倾风才踹门而出。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众人找出正缩着脖子往边缘躲闪的桂音阁主家,抓着他的衣袖,将他推到前面去,问:“莫非你桂音阁里真的有妖?” 那店家自己都怔住了,衣领被扯得歪斜,顶着四面八方的目光无措道:“我……不可能!馆中姑娘都好好的,哪里来的妖?” 几位在外巡检的修士叫他们捉住,四面分派打手看管软禁。倾风打打手势,让他们放人,护着弟子们先进去,最后才自己进门。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前厅站不下这许多人,有分量决断的五十余人被放进院来,其余的管事打手继续被拦在门外。 饶是如此,厅中只有十来把椅子,谁都不好意思坐。 年轻弟子们站在门前守卫,怕起了冲突。几位师叔也客套地站着。 倾风不做理会,大步流星,径直在上首空位上坐下,抬抬手道:“给杯水喝,渴死我了。” 年轻弟子忙去端来温水,送到她手边。倾风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的第一件事,竟是又对着满厅的豪绅放狠话:“我司弟子好好地做事,叫你们牵连,要是无碍也就罢了,若是有人因你们受伤,我定十倍讨还!” 莫说是年轻弟子,连一些年长的师叔都因此对倾风频频侧目。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柳望松看见众人灼亮的眼神,心里暗道,京城哪出得了这等人物?得是能让她纵横一方的界南才行。豺狼虎豹见了她都得乖乖夹紧尾巴。 崔老爷浑然不介意她说什么,只一门心思惦记自己儿子,当即又道:“我家二郎受了重伤,请几位先生容我带他回去医治。” “谁?”倾风剧情断了一截,此刻云里雾里,“崔二郎?你们找到人了?在刑妖司?” 这事说来实在话长,柳随月深吸一口气,刚要讲述,被林别叙一个隐晦眼神打断。 倾风平素不擅察言观色,但关键时刻从来机敏,间歇性开窍堪称是门天赋,见势也熄了声,右肘支在扶手上,神色不动地等几人言语。 林别叙朝着边上其余修士道:“烦请诸位也且暂退,此间之事只能与知情人讲。”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众人自有盘算,于是听得林别叙说出一句“皆是妄言。”时,心下亦无太大触动,早猜到他会是这幅说辞。 怎么这屋里的人都说谎说得浑然天成?只他不能? 事实是,即便是一堵比天还高比海还阔的墙就那么直立在他们跟前,力量或性命的饵挂在对面,他们都要一头撞死在南墙上。 林别叙见他们执迷不悟,只能叹道:“世上何来长生?俗人的痴念而已。顽石尚有销陨之日,何况人乎?”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刚这样想,那头柳随月摸摸耳朵擦擦鼻梁,与他四目相对,扯嘴干笑了一下。 季酌泉脸不红心不跳地补充:“崔二郎哪里是失踪?打从一开始,那就是他为了避开刑妖司耳目做的一出戏罢了。万想不到他敢蒙着脸当街行凶,更想不到你们还能信了他的鬼话。难怪这些年来他有恃无恐,也是你们蒙昧宽纵啊。” 他不动如山地坐着,声音方一冷,又多出些怅来,悲悯的眸光投在崔老爷身上:“崔老爷许难接受,可是今日在下还是要与你说句实话,崔二郎服毒已久,焉有命在?你们看他精神奕奕,其实早就死了,只剩下一张皮而已。” 林别叙了然道:“我懂了,你们是看崔二郎顽疾得愈,壮志得酬,是以觉得,这世间原有灵药,可以助人领悟大妖遗泽?” 可仔细比对五官来看,确实不像父子。眉眼口鼻无一肖似。 谢绝尘不住点头,无声应和,觉得他们每个人都说得有理。 崔老爷眼前发黑,有种灭顶般的不详预感,声调都是飘的:“你什么意思?” 倾风视线游离,掠过众生百态,直接笑了出来。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柳望松敲着手中长笛,顺势搭腔道:“诸位皆是崔老爷的好友,难道一眼也没见过崔二郎从前的模样?他服用妖毒已久,一张面皮早已与那大妖同化,跟崔老爷哪还有半分相像?你们居然都不起疑?” 林别叙遗憾道:“刑妖司亦希望人间有此灵药,只可惜,崔二郎给你们的,不过是饮鸩止渴的妖毒罢了。什么治疾什么神通,都是虚假。连崔二郎自己恐也深受其害。” 林别叙看着他,目光幽深道:“今日我叫诸位来,诸位只要听着就可。真以为刑妖司人少,好欺?堂前也敢放肆?” 崔老爷怒极:“我家二郎从来良善,何必将他诬陷成那种妖人!” 早些年崔少逸被关在家中养病,足不出户,见过他的人寥寥无几。待他开始走动时,崔老爷已发鬓染白,面皮松垮。父子二人气质相近,是以旁人也没太注意。 崔老爷感觉心吊得越发沉,原有的把握被林别叙一扫便零落了八成,再次开腔:“我家二郎——” 一儒生走出列,对着林别叙弯腰一礼,苦笑道:“我们所求何来长生?几位都是高翔丹霄的黄鹤,自然瞧不起我们这些匍匐在地、苟且求生的人。可即便同是株微草,有的长在高山上,蒙雨露恩泽。有的长在沟壑里,连日月都不曾得见。我等又不图腾飞,难道阴沟里的草,便只能与那肮脏的污泥为伴,连想见见苍天,也是错的吗?”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哦?原是我误会?”林别叙眉宇间浮出困惑,“崔二郎究竟许的你们什么?我以为他是用长生相诱。” 这药物的存在,若是被崔二郎传扬出去,莫管它来历如何不明,后患如何无穷,都是要引得天下大乱的。 众人小声私语。 林别叙抬了下手,打断他的话,正色道:“诸位今日愿意随崔老爷过来,想必是因为崔二郎许了你们什么好处。” 面上表情逐渐惊恐,刚要叫喊,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倾风揣摩着他的语气,一瞬便猜到他今日是要唱哪出戏。 这肆意的笑声在肃静的环境里尤为突兀,众人纷纷朝她看去,只见她越笑越大声,边拍着腿边擦着泪道:“世上要是有此神丹,我刑妖司弟子自己就能用了,何必还忍着痛心切骨的苦去日夜修行?武也不必练了,妖境也不必防了,人人都发一粒药,比当年陈氏几万族人不是更为英武?太平盛世、人族大兴不是指日可待?” 林别叙这才看向厅堂正中的崔老爷,目光在他脸上落了片刻,徐徐移开,淡声道:“先前不放诸位进来,是要等人齐,免得一番话要说许多遍。多有怠慢,实在失礼。既是没有其他人要来,那便开始吧。” 待门窗合上,谢绝尘扬袖打下禁制,封住屋内声音。 倾风一本正经地往里添火,就着林别叙的话锋满口胡诌:“你们为何不想想,如此宝贵的灵药,为何独在儒丹城里流传?为何偏要分给你们,而不送予上京城里的那些贵人?谁家里没个资质愚钝的子侄?无非是想拉你们入局而已。那大妖早算到崔二郎这具傀儡不能长久,所以借机哄你们服毒,待你们毒深,他便可换身皮囊驱使。若非是我们及时赶到,你们身边那些服药的亲友,怕已经成妖邪了。” 人性的私欲远比深渊更难填满。垂死之人能多活一日也好,穷途之辈能有一线转机也好,都觉得自己可以坚守本性,驾驭天命。 众人听她说得真切,心头跟着七上八下地摇摆,眸光闪烁,又不敢轻信,闭紧了嘴保持缄默。 他想上前质问,刚伸出一只手,无端发现自己不能动弹,仿佛这身皮囊已经不再属于自己,无论他如何调动手脚,都无法掌控。 “那妖孽太过奸诈,算准了人性,才能在人境躲藏多年。”林别叙唏嘘道,“他特意挑那些身患重疾命不久矣的人,将自己的妖力制成药丸分予他。因妖力的缘故,初时服用是会有康复振作的假象,可慢慢,身体会叫那妖孽掌控,模样也随之变化,直到神智都被吞噬,便成了那大妖手中的伥鬼,为他杀人,为他作恶。如若行尸走肉也算活着,我是真不知道,什么才叫死了。” 众人窃窃私语,身上已有虚汗,仍抱着一丝念想不愿承认。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剑出山河(倾风心道林别叙这人好变态) 几人各怀鬼胎,真真假假地糊弄,说得自己都快信了。 倾风低头喝水,就听屋外传来三声轻缓的叩门声,随后张虚游的声音响起道:“别叙师兄。我把崔二郎的尸体带过来了。” 喧哗的人声顿时停了,厅中众人集体转身,死死盯住大门。 谢绝尘过去开了门,张虚游随之抬起头,目光虚虚地落在憧憧人影上,周身带着一种苍然的消颓,脚步沉重地走进来,将怀里抱着的人摆在前方的空地上。 数十人纷纷涌过来想要一探究竟,被张虚游挡了开来,用白布遮住崔少逸的脸,让他们莫像街头查看货物一样地围在尸体周边指点。 豪绅们便只看见崔二郎露在外面的一双手,以及他那身满是血痕的衣裳。 崔少逸的年岁也才刚过二十,该是风华正茂,可不过刚死,那双手便已干枯得近乎没有血肉,徒剩一层薄薄的皮裹在白骨上。狭长的指甲比猛兽的爪牙还要锋锐,不伦不类地长在他手上,甚至让人难以看出那是一双人的手。 结合先前林别叙说过的话,众人只瞥了一眼便匆忙挪开视线,感觉一股凉意在脚底跟脊背上乱窜,压根儿不敢深想。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崔老爷见亲儿的尸体这般惨烈地出现眼前,悲痛之□□绝,喉头喷出一口热血,竟凭意志挣开了林别叙的禁锢。 他余光一斜,抽出就近一人别在腰间的长剑,双手握住刀柄,全无章法地冲着林别叙刺去,嘴里发出浑厚的咆哮,双目圆睁,脸上净是疯狂。 倾风坐着没动,林别叙也坐着没动,二人表情皆是波澜不兴。 直到那锋利剑尖快要扎到林别叙的脸上,呼啸的剑风已扑至他的鼻尖,坐在下方的柳随月才意识到危险,头皮炸起,抓起一旁半靠的长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挡下了他的剑刃。 倾风听见“铿锵”一声撞击,才惊醒过来,上前抓住崔老爷手臂,往后猛地一拽。 崔老爷半点抵抗之力也无,跟块石头似地重重倒在地上,正对着的恰好是崔二郎的脸。他用手肘爬行着上前,扑向儿子尸身,难以自抑地崩溃恸哭。 林别叙静静看着他,仿佛没有方才那出死里逃生,只惋惜道:“何苦?” 崔老爷听不见他话,扯下崔二郎脸上的白布,用指尖一寸寸抚摸着他的眼、鼻、耳朵,屏住呼吸,怕惊扰了崔少逸的安宁,然后俯下头,紧紧贴住他的脸厮磨。 众人心中对崔二郎谋算他们还是怀有怨恨,可真见人死了,心绪更是复杂,说不出一句“活该”。何况这肝肠寸断的生死离别,何人观之能不动容?一种物伤其类的深切痛楚,叫他们无奈别开脸去。 林别叙看着父子这一幕,眼神也有两分迷离,等了等,才在隐约起伏的呜咽声里郑重开口道:“还请诸位将所有服过药物的人一一带到刑妖司来,趁着我几人还在,消解他们身上的妖毒。万勿心存侥幸。之后刑妖司会持秘宝在城中搜寻那妖孽残留的妖力,若是发现有人欺瞒,那只能请所有相关人去刑妖司的大狱里走一遭了。” 他抬起手,送客道:“如无他事,诸位先出去吧,去找门外的弟子做个登记。张师弟,劳烦你负责。” 张虚游木然点了下头,没有看他。还沉浸在一股难言的失意感伤之中。 众人也正感无措,那哭声悲伤得直往骨子里钻,他们安慰也不是,不安慰也不是,闻言利落转身,相继离开厅堂。 林别叙朝倾风摊开手,指节轻叩了下案几,倾风飞速将三相镜丢了过去。 柳随月还赖在座位上,想弄明白事情经过,被柳望松提溜着衣领拽了出去。 她不服气,扭动着肩膀小声抗议:“我又没说话!干什么要出去?” 柳望松在她耳边道:“住嘴!你这人怎那么不识趣?” 等人全部解散,厅内终于安静下来。退尽嘈杂,仅剩下一阵阵断续的抽噎声。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崔老爷哭得要背过气去,连呼吸声都小到快听不见,眼泪哭到似干枯了,眼眶涩得发疼,才冷静下来一点,又能艰难思考,声音含糊地道:“我要将我儿尸身带走。”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崔老爷咬牙,凄厉吼叫:“为何?” “你说呢?”林别叙道,“他的肉身已不是普通的肉身,让你带走后患无穷。何况,你铸下如此大错,刑妖司岂会放你离开?” 崔老爷痛呼一声,并不在意自己后路,只用那白布沾着自己的眼泪,去擦拭崔二郎脸上的血渍。 她嘴角抽了抽,忽然想起一事:“说来你们是怎么抓到崔二郎的?他……伥鬼?到底什么玩意儿?”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倾风点头,赞赏道:“确实,你平日话那么多,刚才忽然就安静了。” 二人都被对方吓了一跳。互相后退一步,半鞠了个躬,礼貌绕开。 柳随月绷紧眼部肌肉,做更夸张表情让她意会,刚一转身,差点与迎面过来的谢绝尘撞上。 他两手痉挛似地颤抖,怕自己失了力道,不敢再碰崔少逸的脸。可就那么看着,也觉得心痛如割,那张陌生的脸好像就是儿子用命对他做出的斥责。 倾风心道林别叙这人好变态,为了面子连命都不要了。 那个慈悲仁厚,清秀懂事的崔少逸是早死了。活下来不过是他的执念与业障。 这一问比什么刑罚都来得残酷,如同一万根针密密匝匝地刺进他心口,崔老爷刚平复下来的情绪又开始掀起惊涛骇浪,将深埋在万丈深渊里,那些自欺欺人的思绪都冲了出来。 “哎呀!还说呢!”柳随月用力拍了下手,挽着倾风的手臂往院里走,清清嗓子要跟她描述一下崔二郎的阴险狠辣,又回忆起倾风在厅内那煞有其事的一番鬼话,将她推开,对着她再三端详,意味深长道:“陈倾风,没想到你也是个鬼灵精的人。” 柳随月解释道:“白泽的威能是势,不擅打杀,大师兄的妖力不过只能定些没有修为的普通人,若是对方挣开就挣开了!之前在幻境里他能控住我手脚,也是因为我自己不抵抗。方才可只差那么一点,我看见那剑都已经贴到别叙师兄脸上了!” 倾风几人烦吵闹,出了前厅便一同转去后院。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倾风不由对她刮目相看:“随月妹妹,你是有些我不懂的天赋在。” 崔二郎不是什么大妖的伥鬼,是他的伥鬼,是他所有不可言说的邪恶本性的投射。将好端端一个人,变成了只懂憎怨的魔。 林别叙温声道:“那药你是从哪里来的?” “他才十六岁……握着我的手叫我释怀,让我再去教养一个小孩儿,我怎么忍得下心?我只想要他活着……可我没想到他最后会变成那样。” 柳随月无语转了下眼珠,指着自己眼尾说:“他平日看人是这个眼神!”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众人异口同声道:“他出不了手!” 崔老爷精神恍恍惚惚,眼神空洞地注视着面前崔少逸的脸,在真我相的催动下,心中的防线彻底崩盘,如实回道:“旁人给我的……转了好几道手,只说能救命。” “这个眼神。”倾风实在学不来,“他平日看人不都是这个眼神吗?!”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柳随月挤眉弄眼地示范了下:“因为别叙师兄给我说过,当他用这个眼神看我的时候,就让我不要说话。” 崔老爷又用白布将儿子的脸盖住,恐惧地闭上眼睛,喃喃道,“他死时会不会恨……会不会恨我?但凡他有一刻清明,都该恨我将他变成了这模样……” 林别叙站起身,踱步到崔老爷身后。垂眸看着他在崔二郎凹陷的脸颊上来回摩挲,妄图从后者如今的面庞中看出曾经的影子,知他心中其实也万分悔恨,轻声道:“崔少逸若是死在几年前,比现在要好。我说他只剩一张皮囊,倒也不完全错。他服药多年,我知道你懂真正的药效,可是你真觉得,如今的崔二郎,还是你当初的那个儿子吗?所谓的灵药,真的是救人的仙丹吗?” 林别叙蹲下身,一手按住他的肩,忽然的碰触叫他浑身哆嗦了下,紧跟着一股暖流淌过他经脉,叫他惊颤不止的身体慢慢平和下来。 倾风一愣。 “二郎如此旷达,是我接受不来,想要他活,逼他吃药。若是叫我把命换给他,我分明是愿意的,可是为何不行?” 等左右无人了,柳随月才拍着胸口,一阵后怕地叫道:“吓死我了!崔老爷拔剑的时候你们为何都不出手!大师兄险些人没了!” 柳随月掐着自己小腰,骄傲道:“我也不赖啊!我都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可我反应也很快吧!” 谢绝尘说:“我不便出手。”季酌泉转向倾风:“我在等她出手。”倾风无辜道:“我在等他自己出手!他不是都有本事把人定住了吗?”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剑出山河(可你不是说蜃妖已经死了吗) 袁明至今未醒,实在是昏迷太久,倾风担忧,与柳随月一边聊着,一边穿过庭院的长廊,过去探视。 柳望松施展遗泽的效应逐渐显现出来,喉咙开始隐隐作痒,快要说不出话。想在三天的残酷禁言到来前,找人聊个过瘾。 可惜认识的几人中,柳随月太过跳脱,不是个合适的交流对象。张虚游忙着在前院招待那帮缙绅,无空搭理。倾风跟季酌泉几人他又招惹不起。 千挑万选,只好坐在袁明床前,拉着对方的手絮絮叨叨,倾倒自己一腔废话。 指不定人梦里能听见呢?那就不算浪费他口舌了。 倾风推门进去时,恰好听见柳望松在讲述自己如何焦心,叫袁明快快醒来,要请他去儒丹城最好的酒楼吃一顿去去晦气。那情真意切的模样,还以为他俩是离散多年的亲兄弟。 柳随月驻足门口,差点拍门而去,对此场景只能赠上一个万分嫌弃的表情:“阿财……我就知道你早晚有一天脑子得出毛病。” 柳望松清了清嗓子,费劲地吐出一个“滚”字。声音变调得厉害,粗粝沙哑,跟什么锈迹斑斑的铁片拨出来的噪音似的。 他抬手摸了下自己喉咙,再不说话了。对袁明的兄弟情谊也跟缺底的木桶一样漏了个干净,走到窗边对着满园残春黯然神伤。 没容他感怀多久,季酌泉也从长廊过来,停在窗户外,与他打了个照面。 柳望松对她天生犯怵,虽知她不是个坏人,也与她对视不了片刻。自觉转了个身,到靠墙的位置跟谢绝尘一道站着。 季酌泉没注意自己刚坏了一名脆弱青年好不容易酝酿出的心境,问倾风道:“袁明师兄如何了?” 倾风刚说了句“不知道”,那边袁明忽生异象。 原本好好躺着的人,呼吸陡然短促起来,仿佛刚被人从水里捞出,全身的力气都用来喘息。 不等众人反应,又惊恐叫出一声。身体也猛地抽搐,差点从床上弹起。手脚轻抬了下,砸落回床板,发出一阵震动的响生。 嘴唇还在不停翕动,模糊而迅速地重复着什么东西。 谢绝尘表情蓦地一沉,快步走到床前,按着袁明的肩膀附耳倾听。无奈除了那声嘶吼,旁的都听不大清,全是含糊在嘴里的一些零碎呓语,组不成句子。 倾风等人也围了过来,站在床前查看袁明的状况。 她见袁明满头的虚汗,便将被子扯下去一点,好让他透气,表情沉凝道:“怎么还没醒?而且幻境入得更深了。” 柳随月是真有些急了,手边抓了角床帷,问:“你们是怎么出来的?” 他们二人出得轻巧,这幻境对他们而言跟纸糊的相差无几,可都是有借外力。倾风说:“我们大概有些特殊。不好比较。” 柳随月回头去看:“别叙师兄呢?” 说着就要去找:“我去看看他那边好了没有!” 她三步并做两步地往外赶,刚出了门,就见林别叙一手端着三相镜,正不紧不慢地往这边走。见柳随月慌慌张张的模样,笑着问:“怎么了?” 柳随月上前拉了他就跑,说:“袁明师兄出事了!” 林别叙先前坐在厅上,根本没见到袁明,随人进了屋,远远一扫袁明周身的妖力,便沉声说了一句:“糟了。” 倾风问:“怎么糟了?这幻境很危险吗?” 谢绝尘起身让出位置,好让林别叙近身查看。 “对普通人来说许不危险,可对袁明而言,着实难料。”林别叙两指点在袁明额头上,稳定他筋脉中乱流似冲撞的妖力,过了片刻才分出心神继续答道,“因为这幻境关联蜃妖的妖域,袁明的水性遗泽领悟于此。二者同出一源,此番相遇,免不了互相争夺、同化。袁明受这妖力牵绊,脱离不开。” “怎么真冒出来个蜃妖?!”倾风眉头紧拧,惊疑不定,“可你不是说蜃妖已经死了吗?” 林别叙抬头看着她:“蜃妖确实是已经死了。” 倾风脑子里一团麻乱,听他说得前后矛盾,刚要骂他胡言乱语,猝然想起崔少逸的情况来,眨了眨眼睛,捂着嘴将话咽了下去。 在林别叙的安抚下,袁明的状态再次稳定下来,呼吸开始顺畅,虽然神色还是偶尔会有突兀的变化,可已不如方才那般恐怖。 林别叙收回手,将被角掖平,回头对众人说:“有个好消息,幻境的妖力已近紊乱,袁明只要撑过去便可无碍。也是个坏消息,那蜃妖本就濒临崩溃,袁明再横插一脚,她恐支撑不住,快要疯了。” 柳随月蜷了蜷手指,飞快问:“她疯了会如何?” “疯了自然就做疯子做的事。”林别叙面沉如水,“她如今应该还躲在儒丹城内,凭她的妖力,死前杀个万千人不成问题。若不及时阻拦,灭掉整座城也有可能。” “啊!”柳随月吓得身上热意退尽,缩起肩膀,躲到倾风身后,抓紧她的衣角。 林别叙又去看季酌泉,对着正在失神的人道:“好在你没去,否则你满身的煞气,再遇上那半入癫狂的蜃妖,恐怕能激得她当场就要发作。连同桂音阁在内的整个北市都难逃一劫。” 季酌泉被他说得一愣,喉咙用力吞咽了口,手指摩挲着怀中剑鞘,低下头去。 倾风才知自己也是死里逃生,用手肘碰了碰柳随月,敬佩道:“随月妹妹,你可真神啊。” 林别叙诧异道:“他身上可是封禁着龙脉的妖力。” 林别叙转向他:“这个暂时不知,崔老爷没说。他根本不认识杨晚吟。”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柳随月听得更是懵了,将脑袋从倾风肩上探过来,小声问:“蜃妖……怎么还会有遗泽啊?她不是妖吗?” 柳随月痛心道:“那他该好好躲着!莫名其妙跑出来杀我做什么?” 谢绝尘深感事态严重,正听得认真,闻言老老实实地给她掏腰包。 柳随月算是开了眼界,脑子转冒烟儿了才把这件事情捋清楚:“所以那道士其实是崔二郎找人假扮的,但每日入夜后在城里闲逛的鬼影又是蜃妖假扮的。他二人都想让刑妖司插手办案,才将事情搅得如此扑朔迷离,鬼气森森?” 林别叙看着她,温和招手道:“柳师妹,你过来。” “袁明身上两种遗泽互生互克,不得大意。他现下与那蜃妖同气连根,若是蜃妖入魔,他身上的水性妖能必会大涨,届时恐会冲杀他的筋脉。”林别叙说得煞有其事,“你与柳师弟留在这里,帮袁明梳理他周身的妖气,免得他受蜃妖影响,跟着走火入魔。” 林别叙将手抽回:“我不能留下。我得同季师妹他们一起,去把蜃妖引出来。否则她今夜该顺着袁明的气息找来刑妖司了。不过,张师弟可以过来帮你。他耳鼠的遗泽可以在柳师妹力竭时帮忙接替。” 最不靠谱的三人留着看护,出了意外岂不是只能干瞪眼? 柳随月捏紧衣角,忐忑道:“我?我不会啊!” 随即转念一想,自己身上根本没钱可丢,岂不是连这气运都蹭不到? 柳随月见他说得慎重,不由严肃地点了点头。可见他真一副要让自己独挑大梁的架势,忙指了指兄长,让他将这份殊荣交给柳望松。 林别叙瞅了他二人一眼,将从崔老爷嘴里问出的话挑拣着转述给几人。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岂料林别叙竟看不上:“不可。你方使用过青鸟的遗泽,妖力涌动不够稳定。柳师妹的金蟾虽无太大威能,可胜在细腻精致,正适合用来牵引袁明的妖力。若柳师妹压制不住,你便出手。”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倾风浑身一凛,赶忙向谢绝尘伸出手:“小谢师兄,先借我几粒金珠!以后叫我师父还你!” 袁明如此倒霉,避不开这劫,该不会就是因为穷吧? 柳随月每回被他点名都没有好事,心有抗拒,还是挪动着碎步靠过去。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我可以教你。不过是将他身上多余的妖力吸走而已。”林别叙将她按着坐下,一字一句叮嘱道,“今夜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与柳师弟就守在此处不要离开。”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林别叙看着她不说话,但沉默背后的意味很是分明,叫柳随月又起了一身寒毛。 几人听着,心中生出些许古怪:崔老爷眼中的蜃妖,居然不是个恶匪,甚至存有两分良善?总归比崔二郎更像个人。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柳望松对自己小妹也放心不下,走到床前,用长笛指了指自己。 “崔二郎担心她还要来杀自己,便假装失踪,想引起刑妖司的注意,叫我等帮忙将那蜃妖捉拿。无奈城东的刑妖司根本没发现蜃妖的痕迹,只将案子转交给朝廷处理。他便又生一计,与父亲合谋设了个圈套,找人假扮道士,蛊惑衙役们弄那一出深夜抬轿的鬼事。”“恰巧,蜃妖也想叫刑妖司来城内彻查,好把崔二郎杀人的事情抖落出来。于是便陪着他演戏,在董小娘子出殡那天闹得满城风雨。” 倾风盘算着:“这么说,如果是跟你在一起,那丢钱也能成一件好事儿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林别叙还是摇头:“你把她留下,谁能杀蜃妖?” “崔老爷说,我等先前去郊外掘坟时遇到的那个邪祟就是蜃妖,起初我还以为是他错认,可见此时袁明身上残留的妖力,的确是蜃妖。这蜃妖大约是在半年前路过的儒丹城,将叶小娘子送进城后,独自躲在城外修行。直到叶小娘子被崔二郎杀害,她才回城想要报仇。本是打算用幻术逼迫董小娘子前去报案,不料崔二郎连董小娘子也给杀了,她不敢露面,只能亲自动手。” 柳随月听他们一群人说话都跟打哑谜似的乱七八糟,正猜得费劲,闻言茫然回了声:“啊?” “她与崔二郎打了一架,半途忽然开始疯疯癫癫地言语,随后自行退去,否则崔二郎也是不敌。” 林别叙思忖片刻,推断道:“大抵是与她的遗泽有关。不见到人,我也不清楚。” 柳望松又指倾风。 倾风不用仔细推敲,也觉古怪非常:“听你这话说来,那蜃妖的妖力已很是强横,可情况却与崔二郎截然不同,是时而癫狂,时而清醒,其实尚能自控?” 心如野马一阵乱驰,突然想到此地可是刑妖司,眼睛又是一亮,还没来得及等做动作示意,便被林别叙抢断:“旁人我不放心。这里的弟子妖力修得粗糙,远不如你们精深,胡乱帮忙,反伤袁明根基。何况今夜还要托他们出门去寻蜃妖的踪迹,所以这里只你三人留守。” 柳望松激动干咳几声,表示他说得这般凶险,莫说柳随月了,连他自己也没个把握!当下一把抓住林别叙的手,重重晃了两下。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剑出山河(我叫霍拾香,我从鸿都来) 林别叙教了柳氏兄妹如何梳理袁明身上的妖气,看着确实是简单,关键只在耐心。 柳随月如履薄冰地学了一遍,幸运地没出差错,不由长长吐出一口气。心头萦绕着股淡淡的哀怨,想说袁明的命捏在她手里,可她自己的命已吓去了大半。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三人没有作声,只随他走。等回过神来,已出了刑妖司的后门。 此地已毗邻儒丹城的边界,再外便是护城河,天色灰蒙将黑,附近本无多少住所,路上自然没有行人。 季酌泉放心不下,起起落落半天,走到河边还在惦念,忍不住问:“袁明真有危险?” 林别叙手指一勾,将提灯中的火焰挑高半寸,在微暖晚风中惬意散步,说得毫无愧意:“危险不大。给他们找点事做,免得他们闲着无聊,总来打听。”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谢绝尘也同是一脸受伤又震惊的表情,只因这个他憧憬万分的人方才说得太过有理有据,叫他未起半分疑心,不料全是虚情。 倾风嗤笑,早有所料:“他这人嘛,动动眼珠子,我就知道他满肚子坏水快装不住了。” “倾风师妹这样了解我?”林别叙提高了灯,照在她侧脸,笑得不正经,“受宠若惊了。” 倾风抬手挡开:“别拿绿光照我,活活衬得我像鬼。” 季酌泉迷乱道:“那蜃妖的事情是真是假?” 林别叙知他们困惑诸多,索性停下脚步,在路边的方石上坐下,随口道:“袁明与蜃妖的渊源,想必你们都清楚……”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林别叙本不欲理会,可倾风那只手老往他眼前挥舞,只好道:“说。” 倾风坦诚道:“我不清楚。讲讲。” 她积极在林别叙面前盘腿坐好,还把他手中的灯也接了过来。 林别叙见她态度端正,回忆了下,从头道来:“若要溯源,已是久远。大约得有十多年了。当年人境出了一名修士,领悟有魅惑的神通,专门找些偏僻荒落的山区,占地为王,驯化人奴。因他擅用这门妖法蛊惑巡查的官员,刑妖司多次缉拿,两次斩首,都叫他脱逃。” 倾风敲敲额头,不知是自己的问题还是他的问题:“斩首还能脱逃?他是九头蛇相柳吗?” 季酌泉提起衣摆跟着坐下,帮着解释道:“因为当时不知他身边还有一个大妖与他狼狈为奸。那蜃妖的妖域可以助他金蝉脱壳,两次砍头其实都只砍了傀儡。” 林别叙颔首,续道:“第三次出逃,那人贼心不死,又故技重施。这次选在袁明所在的村庄,禁锢百姓上千,自封为王。” “刑妖司查得消息,冲破村庄。蜃妖为了救修士出逃,不惜自损修为,祭出蜃楼。可那修士不肯离去,为宣泄心头怒意,反在村中大开杀戒。袁明便是在生死垂危之际领悟的第二项遗泽。之后那修士被杀,蜃妖被擒。此案才终于告一段落。” 四人围坐一堂,中间一团妖火烧得旺盛。 在夜里讲鬼故事,虽然听着激动,可鸡皮疙瘩还是起了一身。 倾风摸摸耳朵,觉得自己纵是再长个脑袋出来,也只能得出一句结论:“他有毛病吗?” “因为他想要权力,他眼中唯有权柄,连生死都要排到第二。”林别叙的眼眸在幽绿灯火照耀下显得尤为妖异,“如此执迷不悟,听着是不是耳熟?” 霍拾香带着另一位姑娘在城南租下一间简陋的院落。 三人相顾无言,林别叙悠然补上一句:“更巧的是,那修士也是年过二十才领悟的大妖遗泽。” 林别叙轻车熟路地驱用法宝,长袖一扬,将镜子抛到空中:“我方才从袁明的身上引了一部分妖力过来。他现在跟那假蜃妖气机相连,虽看不了太多,也能借此窥探几分。” 这古怪的镜子在夜里显得尊贵许多,可以看见一道金色的细碎流光沿着背后的秘文不停游走,叫它不那么像刚从土坑里刨出来的破旧垃圾。 倾风神色微动:“所以叶小娘子的尸体……” 叶小娘子习以为常,将一番滚瓜烂熟的话再背了一遍:“您叫霍拾香,您原是刑妖司的弟子,有能吞噬他人妖力的遗泽。您的遗泽能克制妖毒,所以四处奔走找那些服过妖毒的人救治。您脑子里有许多记忆,可是您叫霍拾香。” “该是被那假蜃妖带走了。就不知是何种用途。”林别叙略一点头,“原先的蜃妖确实是早已消陨,我还去观过刑。如今这个,该是吞噬蜃妖妖力的人族。她连妖域都已领悟,可见服药比那崔二郎还久,且杀人无算。不能留她在世,需早日将她引出。” 霍拾香听她说完,神色恍惚了阵,方想起自己是谁,低下头道:“我快不行了,往后,你自己多保重吧。” 叶小娘子小心道:“恩人,恩人你没事吧?”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等待叶小娘子收拾包袱的时候。霍拾香杵立在墙边,仰头盯着树梢,又开始发起愣来,直到叶小娘子推着她的手臂,将她唤醒。 从“我叫霍拾香”、到“我分明叫王玉梧”之类。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楚。 那女人在说:“我叫霍拾香,我从鸿都来,我是霍氏第十二代传人……” 霍拾香木然转过头,张开嘴,茫然问:“你叫我?” “崔二郎杀叶小娘子,是因为叶小娘子以前也是个药人。他虽服药已久,倒是未曾杀过人。见到叶小娘子后,被她身上的味道迷得理智全无,便出手将她杀害。又因心中畏惧,不敢真吃,将人丢进河里仓皇逃走。”林别叙的语气淡静得毫无波动,说到最后还是省不掉些许唏嘘,“他已是我见过心性最为坚定之辈,这么多年忍住了没开杀戒。可惜这药着实是碰不得。” 背景中有道声音不停在他耳边徘徊,似低声呢喃又似魔音绕耳,带着隐约的疯狂,仿佛要刻进心骨,好提醒自己时刻谨记。 林别叙又说:“此案还有细节被先生压下。那修士原只是个性情怯懦的白丁,啃食大妖血肉后侥幸存活,因血煞之气人性尽失。这本就是违逆天道的邪法,纵然能越过修行,直接掌握天地的神通,也是后患无穷。如此得来的法术,无法使用寻常方式修行,只能通过不停地吞食同类来维持法力。他畜养人奴,正是为了逼他们异化,给自己做药。” 霍拾香点头,将她推开,昏昏沉沉地往外走:“我要走了,不要寻我。我若还好,再来看你。”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季酌泉骤然感觉夜间的风冷了起来。红日不知何时已彻底沉入天际,穹顶上只剩下一层黯淡的银辉。 袁明一看周遭摆设,便知另外一人就是最早遇难的叶小娘子。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叶小娘子眼眶发红,握着她的手道:“对不住霍娘子,要不是我鬼迷心窍,您也不用替我受罪。往后我在儒丹城,定然踏踏实实。” 袁明恍以为自己只剩了个魂魄,从进入幻境起,便一直在相同的场景里飘飘荡荡。意识虽清醒,却没了躯壳。 “同类相食……”季酌泉手指发紧,按在剑身上,轻声道,“连兽性也不存了。” 他说着右手一翻,从身后摸出窥天罗盘来。 三人虽有猜测,可亲耳闻听还是有种毛骨悚然的骇意。 这人的神智俨然已有些不正常,有时静坐着不动,有时忽然变脸发怒。有时能清醒些,可也是魔怔的,嘴里反复念叨着各种奇怪的东西。 三人立马站直了,仰头注视着镜面。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剑出山河(“不用怕,你还有救,我可) 袁明的神识随着霍拾香一同出了城。 这人漫无目的地在郊外行走,行一段路便要停下念叨一阵,似乎要全神贯注地思考,才能保持清醒。路过一条河时,在岸边蹲了下来,打湿手中的巾帕。 袁明的视野在她身后,随意在浅滩远山上掠了一遍。 从未来过儒丹城,更是不认得这地方。只看着一片清澈如镜的水面,倒映着青碧色的山石。 霍拾香不知何时没了动静,安静对着湖面打量自己的面容。袁明的眸光跟着往下扫了眼,就见在白石与蓝天交映的波纹中,浮现着的是一张朦胧,却叫他终生难忘的脸。 袁明好似眉心中了一箭,瞪大眼睛,撕心裂肺地叫出声来:“蜃妖!” 他恨不能当场生出一双手,亲手杀死面前的人。 霍拾香也是猝然回过神,仿佛从深沉的梦魇中惊醒,脸上带着森然的惧意,伸手搅浑了面前的水。 她用洗干净的巾帕不停擦拭自己的脸,紧闭着眼睛,翻来覆去地念诵:“我是霍拾香,我不是妖,我不是妖……” 这话有如她自救的真言,频繁往复地呢喃,叫她逐渐冷静下来。等呼吸平顺,她才颤动着掀开眼皮,小心翼翼朝水中瞥去——里面倒映的人影又恢复了原先的模样。 她神情极为委顿,肩膀虚脱地垮下,不敢再在河边久留,拧干巾帕起身赶路。 袁明脑海中那股山呼海啸般上涌的气血往下褪去,才发现这人原来不是蜃妖。只不知为何长成了与蜃妖同样的脸,反要顶着幻术来自欺欺人。 他有满腹的疑团想问,却无从得解,只能跟在她身后,随她在山林间逐风流荡。 霍拾香自困在寥无人烟的荒郊,白天黑夜地静坐修炼,那疯症倒是好了点。不再动不动就神神叨叨地说胡话,或是动手摧残身边的花草。 她每隔七五天要进城一次,买点吃食,也顺便看看叶小娘子,确认对方身上的妖性是否已经除尽。 这日站在叶氏的门前,她不厌其烦地敲了半晌的门,都无人来应,正焦虑在门前彷徨,才有一路人告诉她:“死了。” 霍拾香怔愣在原地,随后扑过去抓着那人的手追问:“怎么死的?怎么会死?” 来人被她神情吓了一跳,支吾敷衍几声,匆忙逃离。 霍拾香深受刺激,那疯病又犯了起来,她一手捂住自己的脸,另一手自残似地扼住自己脖颈。虚软地倚着墙壁,嘴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她将指甲深深抠入皮肤,抓挠出猩红的血痕,告诫自己道:“冷静,冷静些!霍拾香,不许动!” 她眼睛半睁着,水雾弥漫开来,好不容易压制住心底的躁动,模糊的余光便捕捉到一个瘦小的身影正鬼祟躲在墙后朝她这边张望。 霍拾香一瞬便控制不住,身形腾挪,冲过去将那人捉了出来,抛过一旁的高墙,将人带进院中。 董小娘子摔落在地,惨白着脸发出凄厉尖叫,被霍拾香抬手捂住。 “嘘,不要怕,告诉我,是谁杀的?” 霍拾香一指按着她唇,一会儿是温和平易地看着她,声音也是柔声慢调。一会儿又是满脸的凶神恶煞,咬牙切齿地逼问。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霍拾香周身妖力涣散,引得五官也来回变幻,最后糅成了叶小娘子的模样,自己也近糊涂了,语气悲戚哀婉地问:“为何要杀我呀?我好可怜。” 董小娘子吓得魂飞魄散,眼泪鼻涕一道流,糊了满脸,两腿不停踢蹬,理智彻底崩断,颤声答道:“崔、崔二郎,是崔二郎,不是我!别找我报仇!”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霍拾香唇齿张合地念了几遍,表情跟语气越发怨毒。五指收拢,周身水气萦绕。 直到董小娘子快憋过气去,她才陡然清醒,收回妖力,将人放了开来。 她轻拍着董小娘子的胸口帮人顺气,温声细语道:“你别怕,你知道凶犯是谁,该去报官啊。你为何不去呢?” 董小娘子看她的每一个表情都觉得病态,低眉敛目地说话也活像是要吃了自己,牙关打颤,又听得她这句质问的话,坦然失色晕厥过去。 霍拾香推了推不见她醒,将人抱回屋外。不知董小娘子住在何处,只能先放在路边,等有人发现去知会了亲属,才放心离去。 霍拾香不知所措地杵在街头,理不清思绪,好半天才决定自己要做什么,找人问明了叶小娘子尸身的所在,跟牵着细线的傀儡一样,失魂落魄地朝郊外走去。 她刨出了乱葬地里的棺材,被水浸泡过的尸体本就丑陋,看不出人形,何况已死了数日。 霍拾香只瞅了一眼便承受不住,背过身跪在地上一阵干呕。 她吐得涕泗横流,强撑着用水将尸体裹住带了出来,运到无人的荒漠地方,拾捡好木柴,一把火烧了。 做完这事,霍拾香本就不多的意志力更受摧折。她跪在火堆旁,整个人宛如没有骨头般地瘫软在地,抬不起头。 火焰燃烧的爆裂声中,她脊背剧烈颤抖,哭两声笑两声又骂两声,不同的情绪如翻涌的暗潮反复怕打,等总算将那疯狂遏制下去,又苦不堪言地朝着尸身告罪道:“叶姑娘,不是我要将你挫骨扬灰,只是你也懂,你的尸体留不得。愿你泉下安生,下辈子,别再投生做人了。” 她就这么在火堆的余烬前趴伏了许久,日月升落交替,袁明险以为她也化成石头死了,她披散在肩头的长发才动了一下,又变成了活生生的人。 袁明看着霍拾香爬起身,跌跌撞撞地走着,虽已维持不住幻术,重新显出蜃妖的那张脸来,还是心有不忍,也想上前扶她一把。 霍拾香踉跄着回到郊外,许是打算给叶氏修整一下坟头,走到半路,发现董小娘子竟也死了。 她见到尸体,本就不稳当的步伐晃颤一下,脱力跌坐在地。眨了眨眼睛,脸色忽青忽白,等脑袋终于转过弯来,身上妖力骤然暴动,心脏也似被撕裂,抱着脑袋哭嚎出声。 数十、上百人的悲愤情绪同时加诸到她脑海,生生将她逼出两口血来。 霍拾香理性大半不存,恐以为董小娘子也是药人,依循着本能的反应,又抱着人去火化。并用妖术化出个傀儡,留在原地顶替尸体待人收敛。 “崔二郎!”霍拾香屈指成抓,说一字,脸就变幻一张,青筋随着血气翻涌而狰狞外凸,出手就是杀招,“纳命来!” 这一刻,虽然觉得这人行为疯癫,可竟生出种同病相怜的感触,大抵能读懂一点她的绝望。当下不怎么怕了,连先前对自己的担忧也沉坠下去,听她停了声音,反顺着问了一句:“然后呢?” 霍拾香睨一眼满地狼藉,借着这短暂的清醒,纵身在假山上一点,飞出院墙。 鲜血喷溅到她的脸上,霍拾香浑身颤了下,犹如被热意灼伤,猝然从一个漫长而冰冷的梦中苏醒。 “我的剑?”霍拾香思维凝滞,如同生有几十年的老锈,要敲敲打打好几次,才能转上一圈。 崔二郎身形宛如壁虎,贴着一旁的假山诡谲游走,却是抵不了这排山倒海似的水流,当下躲闪不去,被裹进水里,举到半空。 霍拾香拉着她起身,说:“跟我走吧。来。” 在嗡嗡不止的耳鸣声中,又开始无措地宣告:“我叫霍拾香,我不是妖,我从鸿都来。我不是妖……” 手腕翻动间,腕上那道横长的疮疤露出来,她才回忆起来,说:“哦,我现在再不用剑了。” 杨晚吟被她弑父的言论给惊愕住了,讷讷看着她不敢出声。 边上护院见状不妙,举起棍棒朝她攻来。 二人在幽暗光色中相遇,一个立在墙头,一个站在灯下,彼此对视了短短一瞬,俱是有种心惊肉跳的战栗,以及某种出自本能的吸引。 他胸肺处的空气瞬间被收紧的水流挤压出去,只能紧紧闭着嘴,以免自己呛水。 “不要动。你是个药人,你知道吗?我以前也是。我年幼时不喜欢自己的遗泽,我父亲告诉我,只要吃了那药,就可以逆改天命。”霍拾香颠三倒四同她解释,说着便笑了出来,“我是不信的,天下没有这样的好事。可他说得太认真,我不知道他已经疯了,觉得好笑,就吃了下去。” 崔二郎当时正在府中,也察觉到她的存在,或以为自己更胜一筹,竟然没逃,反遣散了仆从在庭院等她。 杨晚吟自己也不明白意思地摇了摇头,奋力想将手抽回来,无奈争不过对方。 霍拾香在苍茫暝色中不停打转,等靠近城西时,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杨晚吟朝后挪动,想离开凳子,被霍拾香先行抓住。 霍拾香关注不到她的态度,捧着她的手好声道:“你不用怕,你吃的时间短,我刚好还能救你。再晚一些,我就不行了。” 周遭埋伏的打手立即举着棍棒上前解困。 她悄无声息地翻进窗户,看见坐在镜台的女人,认真打量了眼,确信道:“怎么你也是个药人?怎么儒丹城里,会有那么多药人?” 路过桂音阁时,霍拾香再次感知到了药人的妖气,眼皮跟着身体不住轻颤。 因是方才险些杀了无辜,霍拾香此刻的情绪被恐慌占据更多,反倒稳定下来。 她垂眸看向自己的手,可她手中此刻握着的,只有杨晚吟的手。 霍拾香深深看着她的脸,将她脸上的面纱摘了下来,又握住她的手,温柔地抚摸她的每一寸指骨。 她摸向杨晚吟的脸,说:“你的脸可能变不回去,但你也不会变成我这样。你还能做人。以后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记得不要动邪念,做个好人。” 等将这边收拾好,霍拾香已近癫狂。双目猩红,嘴里念叨的话语从自己的名字全然变成了“崔二郎”。 霍拾香正要杀人,看见一道黑影靠近,大脑一片空白,大骂一声“滚”,直接抬手挥去。 霍拾香感觉她的泪打在自己手背,仰起头,安慰说:“你不用怕我,我是有些奇怪,因为我将他们身上的妖力给吸走了,连带着煞气跟记忆也引了过来。我身体里现在好像住着几十个人,一会儿是农户,一会儿是官家姑娘,一会儿又是妖怪。我越来越像蜃妖,有时候自己也分不清。” 那仆役被她一掌击中胸口,重伤喷出一口热血。 杨晚吟哭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口被刀片绞得难受。 百姓见她一脸的凶恶狞笑,纷纷退避三尺,无奈被她纠缠,胡乱给她指路。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然后?”霍拾香眼神空洞,好似灵魂被抛到九重天外,平淡地说,“我便一剑杀了他。他怎能做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我亲手了结他,能叫他少受些苦痛,算是我留给他的体面。” 霍拾香杀红了眼,只能看得见崔二郎。见他左支右绌地沿着园中小路灵活乱窜,叫她屡不得手,心头火气越冒越盛。再顾不得任何,抬手一招,唤起一旁池塘中的湖水,朝崔二郎冲袭过去。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杨晚吟望着她的眼,那眸光深邃而晦涩,有种被浸透了的悲伤,浓得直接流出泪来。 杨晚吟艰难从牙缝里挤出断续的声音:“你的剑呢?” 从崔府出来,霍拾香已认不得路,横冲直撞地在城里逃窜。本打算避开人群,岂料越走行人越是多,无意间闯进了北市。 在杨晚吟叫出声前,霍拾香先行布开妖域,朝她走近,示意她不要出声。 她满心满眼都是报仇,追回城内,一路走一路问,要找崔少逸。 崔二郎与她对了一掌,直接被轰出一丈多远,惊觉自己不敌。看她俨然走火入魔,招招夺命,毫不恋战,转身就逃,同时大声呼救。 她收起妖力,抬手擦了擦脸,看清手上的血渍,朝后退了几步。 崔二郎身上那股邪性的妖气将她仅剩的一点定力也勾得消弭殆尽,她想也不想,豁然冲杀进去。 她说到后面声音低下去,变成了自言自语似地低吟:“可那原来是大妖血肉炼化的毒丹,人吃了以后,慢慢的,就什么善性也没有了,变成不人不妖的牲畜。好生可怜。我父亲也给了其他人药,当是个宝贝……我也没想到,他竟沦落至此。” 在杨晚吟屏着的呼吸快要到尽头,才柔声宽慰道:“不用怕,你还有救,我可以帮你。”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剑出山河(得先将霍拾香找出来才行) 袁明听着二人对话,短短数句被其中变故惊得几番怔松,哪怕对方说得不够直白,凭着一知半解、连蒙带猜,也能推理出个大概。 虽只跟游魂一般浮在半空,也有种心脏狂跳的错觉。恨不能立马从梦境中抽离,告知倾风等人背后的真相。 那个崔二郎危险,这不知还能正常几何的霍拾香同样危险。整座儒丹城就如同处在一张弓弦已然绷紧的箭矢下,谁也不知发生什么碰撞,那双引弓的手便要撤开。 然而无论他如何尝试,皆是徒劳无功,他连手脚血肉都没有,唯有意识化为一团混沌,与无形的自己做着无谓的拉扯,改变不了这幻境中的一花一木。 袁明不知霍拾香将他困囿于此是什么计算,那人的思维已不能以常理度量,若再吸收了杨晚吟身上的煞气,怕更是雪上加霜。 当下一门心思地想出去报信,能阻止最好,不能也要尽量避开一场大祸。 迫切间什么方法都使了出来,甚至病急乱投医,连妖力都吸了几口。 在大妖的妖域里,随意牵引对方的妖力入体,简直是在求死。 可袁明这一试,并没有出现预料中那种五内如焚的痛苦,只是直觉有些发冷,好似被冰水透彻淋了一道。 他立即意识到这幻境中的妖力与自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说明霍拾香吃的的确是当年那只蜃妖的血肉。只不过霍拾香吸收了多达数十人的妖力,如今掌握有蜃妖的大半权柄,自己的威能远远不及。 但霍拾香是凭药窃取,他却是正儿八经的修炼,是天地正道的馈赠,所以蜃妖的妖力竟是与他更为亲和。 袁明犹豫只片刻,立即疯狂吸收起周边的妖力,试图干扰到霍拾香,逼迫对方放自己出去。 然而不管他的努力是否有成效,眼前发生的都是过去事,他的举动并未影响到那两人幻影分毫。 他看着霍拾香领着杨晚吟潜出城门,打算去找先前修行过的僻静地。 霍拾香似一个酩酊大醉不识归途的人。在城中时就因不认路险些转晕了去,出得城门,山道上无半盏灯火,空中云雾又随风缭绕了月色,只听得山间有惊鹊声,余下一片熟悉又陌生的重影,更辨不清自己是从哪里来。 杨晚吟怀中抱着一个小包袱,散乱的长发如瀑披散在肩上,被迎面的凉风吹得两眼发涩,见霍拾香站在路口不停打转,低声叫了一句:“霍姑娘。” 霍拾香的神思不觉又开始游离,一惊一乍地回过头看她。 杨晚吟侧了侧身避开风向,将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商量着道:“霍姑娘,这一路我想了想,不能独留那崔二郎在城里。他既将我喂作药人,可见良知已然无存,而今知他本性的唯有你我。他奸伪狡猾,惯会伪装,又有煊赫家世,不定能做出什么穷凶极恶的事来。我二人若不揭发,岂不是袖手看他人受害?” 霍拾香神色动了动,抽气一声,立即捂住发疼的额头,问:“那是要怎么办?” 她满脑海都是那些尖利的狂啸,能压制住心头的邪念已是极限,思考这些复杂的问题,要她分出心神,已是力不能及。 杨晚吟上前想要搀扶,见她自己站稳了,一双手在空中尴尬停住,收回来握在一起,迟疑着道:“我力薄无用,帮不上什么忙,还得依靠霍姑娘出手。可你眼下这般状况,我也担心你会出事。不如我去找刑妖司的人,将事情原委尽数告知,想来他们会管。” 她思量了一路,心里想的是:“此前我一直回避,或许就是心魔作祟,霍姑娘说得对,我该恪守本心,做个好人。此番怎能一走了之,甚至是叫霍姑娘为她殒命?” “那你就是死!”霍拾香激动大喝,上前抓住她的手臂,“你以为那药是哪里来的?人境统共也不过几位大妖,大多受刑妖司庇护。常人纵然有此意图,又去哪里找未腐的尸首?” 杨晚吟面色猛地苍白,一是被她忽然拔高的尖声吓到,二是想通她话外暗指的意思。嘴唇嚅嗫地道:“不可能吧……刑妖司,可是有那位先生在管。” 霍拾香重重咬字,嘲她天真:“人心最是难料,我父也是刑妖司的人,又如何?不要轻易相信他们!刑妖司里自然也有清流之辈,可是他们不会放过崔二郎,就定然不会放过你,因为你早晚会变得与他一样。就算先生慈悲,愿意绕你性命,你也会被终生关在牢底。其中秘密不得外泄,你再见不到半个活人。你何苦找死!” 杨晚吟被她说得胆寒,身形再被一拽,跟秋日里飘摇无依的落叶似地来回打摆,好半晌才找回声音,颤声说:“那、那还有一办法。刑妖司的先生,以为前几日死的两位小娘子都是歹人所害……确、确也是人为,但百姓并不知情。我们便将事情闹大,安到妖邪身上去,崔二郎是凶手,若一直查不出他,白泽总该会派更厉害的先生过来。” 霍拾香浅显忖量了遍,觉得比自投罗网要来得可行,但脑子里还是杂乱无章,思考得了一事,就思考不了另一事,看着杨晚吟,理智回笼些,问:“那你呢?”杨晚吟说:“霍姑娘不急救我,我觉得我尚清醒。我躲到荒郊野岭去,总不能害到人。先将崔二郎那凶徒正法,别的都可再说。” 霍拾香听她这样安排,瞳孔转了转,木然点头。 她对自己的状况心中有数,救完杨晚吟,也该是要到头了。亦是不甘就此放过崔二郎,哪怕对方与自己同是沦落人。 她还没想好要死在何处,光是思及这等苦熬将要结束便是一阵轻快。 这一年多的四方奔走,说是救过几人,可手下亡魂亦是无数。也不知自己究竟还有没有一分磊落,算不算得半个魔。 霍拾香抚着自己的脸,将头发全部往后拢去,用幻术恢复自己的容貌,笑着问杨晚吟:“那你帮我想想。我若疯了,谁人能帮你杀我?” 谢绝尘跟季酌泉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倾风。 见着她的人都觉得她疯癫,连靠近几步也要害怕。霍拾香自己也知自己不正常,只能四处躲躲藏藏。听她这样说,只笑道:“不,我早疯了。” 杨晚吟听着觉得吓人,看她反常的举止又觉痛心。原该是心有凌云的一个人,却连死都没个清白,握着霍拾香的手哭道:“霍姑娘,等崔二郎死了,我再来找你。你与崔二郎不同,你是清醒的,你没疯。”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袁明顿感无措,不敢继续吸取霍拾香的妖力,又被定在原地无法动弹,只能无用地呼喊,想让林别叙等人感觉异常,快些将他救出来。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你怎么那么小气?”林别叙侧过脸看她,“干脆再借我三次四次,反正你带着也用不上。”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好好的庄肃氛围叫倾风三两句话给毁坏了。 也是季酌泉机敏,当机立断将崔二郎缉拿。有林别叙在刑妖司负责勘别,想来崔二郎难逃此劫。 袁明吸了大半天的妖力,浑身冷得如冻成冰块,大脑也跟霍拾香一样,运作得凝滞迟缓。 偏这幻境碎得不够彻底,还跟个牢笼一样,困得他无从脱身。 那崔二郎假装失踪,手段频出,可惜还不及将祸水转给霍拾香,脑子就莫名发了抽,居然在青天白日地现身偷袭柳随月。 倾风从地上挑起灯,冷笑着道:“恐只一些是大妖血肉,其余皆来自药人。残害到头,人与妖哪有一方能独善其身?” 再之后的事,就是袁明等人到儒丹城的所闻所见。 倾风哪里看不穿他的把戏,瞪大眼道:“诶?等等,借一次两次,就成你的了?” 凉风从河上吹来,带着潮湿的水气,激得岸边几人都打了个寒颤。 电光火石间袁明终于想明白一件事情:或许不是蜃妖故意拿幻境禁锢他,而是因同出本源,对方误将他拉入其中,一时也解脱不开。 许是被他吸得太多,霍拾香身上的妖力有所减弱,整个幻境都开始动摇起来。 林别叙等人此时恐还在审问崔二郎,不知这边曲折。 “不。”霍拾香打断她,略过这个话题,让她告诉自己要如何在城中装鬼,记住其中一二,将人送远,自己缓缓朝来路走回去。 林别叙拂袖收起万生三相镜,这次没还给倾风,干脆放进自己怀里。 霍拾香愣了下,奇怪说:“我没疯?” 倾风说:“怎么就用不上了?我留着还能剔牙呢。” 地上提灯中妖火扑朔,河面波浪里星光流散,诸人神色亦是晦涩难明。季酌泉暗暗斟酌了会儿,按捺不住,干脆直白提起那个敏感话题:“如霍拾香所说,人境满打满算才多少只妖,大多都在刑妖司留有记录,哪里能来那么多药?”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心下刚松了口气,才想起霍拾香解决完崔二郎,之后该要去找杨晚吟。 袁明失了霍拾香的踪迹,而周遭景色也渐渐变得模糊,好似被人一幅还未干透就被人用布擦拭过的画。天空中出现诡异的空洞,幻境几要崩裂开来。 倾风不以为意,跟着陈冀学的,向来不学无术得坦荡,将话题转回去,顺道回敬一句:“得先将霍拾香找出来才行。书念得多的,这事儿你知道吗?”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林别叙赞许一声:“倾风师妹书虽读得不多,但见解从来是通透的。” 他借着躲在暗处的霍拾香的视角,看见了自己昏迷后的一些事情。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剑出山河(此时天都黑了,杨晚吟还是) 书念得多的是不知道,不过还真有办法。 林别叙抬手一点,道:“霍拾香是靠着药人身上的那股煞气寻的人。他们身上的煞气,不过寻常杀戮染上的煞气,我们这里可是有位屠龙的勇士。哪里有比她更厉害的饵?” 季酌泉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这破东西还能派上用场,一时间表情也很是稀奇。 倾风这人的想法历来出人意料,普通人琢磨不到。可能是觉得顶个天下独一无二的“最”字,甭管是比的什么,都值得捧场两句。重重拍了下季酌泉的胳膊,说:“厉害啊!” 季酌泉是不知道有哪里厉害的,不过既然听她夸了,便也客套地回:“哪里。”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他转过脸,眸光清澈地看着林别叙,略带一点茫然。后者觉得好笑,不顾忌地笑了两声。 倾风又欣赏了一番生龙活虎的人形煞气,忽然道:“季师妹屠过龙都没事,想是先生有办法克制。霍拾香身上那点煞气比起季师妹既不够看,是不是也有机会可以拔除?” 林别叙笑容浅了下去,摇头说:“白泽从来消解不了煞气,先生不过是在季师妹出事之前便将其压制。可若是已失人性,就回天乏术了。” “嗯?”倾风手里的提灯来回晃,在各人脸上都照了一圈,权衡一番,觉得不妥,“那先生如今不在,若是放出季师妹身上的煞气,收不回去可怎办?这玩意儿又不是耽误一次,还能重头再来的事情。叫季师妹涉险。还是罢了。” 林别叙两手负后,顶着大好皮囊装得一副高人模样,在乌漆嘛黑的夜里杵在河边也有几分清逸,说:“我在啊。” “你?”倾风倒不是瞧不起他,只是先前在厅上,他连个崔老爷都定不住,实在不大让人放得了心。 就她历来的经验看,一会儿行一会儿不行的,一般都是不行。 倾风挖苦道:“半桶水晃得叮当响了,别叙师兄。”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他表情里好像是有很多话想说,可是最后又都硬生生憋了回去,忍得难受,脸都要白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谢绝尘将她的灯按了下去,目光无力在她脸上转了一圈。 林别叙一脸忍辱负重的表情,好似倾风又冤了他,伸出手讨要:“我先前给过你的妖力碎片,你还在吗?” “早丢了。”说是这样说,倾风还是伸手在后腰一摸,将那古怪的碎片拿了出来,拍到他手心。 季酌泉朝她身后看了眼:“你怎么什么都是从后腰拿出来的?” 倾风不由自主又摸了一把,难过道:“本是除了银子什么都有。现在是什么都在他那儿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谢绝尘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别叙的手,再是震撼再是嫉妒,不敢置信地问出口:“为什么我没有?” 季酌泉回过神,也问:“为什么我也没有?” 倾风原还觉得这东西没什么用处,除了偶尔做梦还要见到林别叙那张脸以外,旁的效用一点没摸索出来,此时见他两人馋得眼神发直,才顿时得意,猖狂地笑着说:“这种事情,何苦要问?” 林别叙观她表情知她所想,叹说:“好东西给她,确实是不如扔个水漂,连声好也听不到。”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林别叙说:“先找个无人的地方将霍拾香引过去。这几日她一直留在儒丹城,心绪浮躁,若再吸了杨晚吟身上的煞气,我不觉她还能再坚持。” 倾风跟在他身后,往城门的方向走,问:“见到霍拾香了,该要如何制服她?” 林别叙沉吟片刻,道:“这个我还真不好说。若她入魔,照理是该杀。可看她情形,又未完全堕落。先前她独自在山间修炼,数月下来神智反还清醒了点,我猜她原本的遗泽除却能吞食他人的妖力之外,许还能自己消解煞气。这倒是少见。要不是她吸了太多人的妖力,不至于落得这般疯癫。”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不是打晕一次能了事的。”林别叙哭笑不得,瞥她一眼,正色道,“若能制服就先制服,倘若有救,便将她带回否泰山慢慢修炼。倘若入魔……还是给她一个痛快。她残喘挣扎至此,不过也是图死个无憾。” 林别叙也停下脚步,目光阴沉,落在远处重重层叠的楼影上,望向寂静夜幕的深处。 城南这边因董小娘子的缘故,入夜无人敢出来走动。霍拾香左躲右藏惯了,听见这声就知是冲着自己来。蹒跚走到门口,将已半损的木门推开一条缝。 梦里全在杀人,一张张满带怨毒的脸大睁着眼睛看她,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后。 蜃妖最为擅长的便是隐匿,是以哪怕几人先前入了霍拾香的妖域,也未察觉到对方的踪迹。 霍拾香见着人潮涌动,不断朝自己逼近,那昏黄的火光映跳在他们脸上,各个凶神恶煞。口口“妖孽”叫着,激得她胸口无名邪火翻腾而起,险些要压过理智。 季酌泉心头一紧,还没开口,倾风已丢开手上东西,动身朝那处冲了过去。 霍拾香眼皮发沉,半阖着躺在地上,意识在清醒与梦境之间弥留徘徊。 那些凶戾的念头一经冒头,叫她猛地一颤,恐慌起来,知晓自己时间不多。 倾风无辜道:“我又不是次次出门都要打架,这东西带在身上多不文雅?” 霍拾香记挂着此事,强撑着坐起,感觉身上的妖力勉强稳定下来,深吸一口气盘膝修炼,等蓄好力气,再出城找人。 很快她便也感知到了,从城南传来的那股浓重妖力。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倾风也不害臊,朝她笑说:“不如你的借我?” 倾风自是理解,且抱有相同的处世道理,与其因怜悯坏事,不如将剑磨得锋利些。 她亲眼看着崔二郎被押入刑妖司,又目睹百十人进了大门再未出来,再坚持不住,转身离开。 霍拾香搜肠刮肚,振作精神,从自己出生学武起开始回忆,才记起自己的名姓。翻了个身,望着不远处破碎分崩的片瓦,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霍拾香耳根一动,从鸟鸣声外听见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四面八方都有,从远处跑来,包围了这座小院。 正对着的街上站了十数人,为首的看起来是刑妖司的修士,持刀的衙役也有。边上几人提着黄的灯笼,见她冒出头,大声叫道:“果然是在这里,妖孽,不要负隅顽抗,快些出来!” 她本该马上出城,可是袁明将她身上的妖力吸走了大半,险些连表象也维持不住,只能躲在叶小娘子的荒院中暂作休息。 看着眼前不停摇晃的人影,什么想法都抛空出去,不停念叨着“杨晚吟”的名字,不管不顾地冲向人群。 林别叙无奈道:“你一个剑客,出门却从不带剑。” 此时天都黑了,杨晚吟还是没来。 她才想起来,说:“我出门没带剑,得先去弄一把。” 她疯狂逃窜,再回身反击,举着剑的模样端一个面目可憎。醒来后也恍惚觉得双手都是鲜血,红得刺眼,热得灼人。自己正是那个罪孽深重的人。 季酌泉正有犹豫,不想将自己娇滴滴的剑交给显然不懂怜惜的剑客,就见倾风变了脸色,手上提灯一晃,扭头朝着城南看去。 崔二郎的事情已经了结,她脑海中绷着的弦如今只剩下一根。倒是不怕死,只是不能现在就死在这个地方。 此时这股磅礴妖力骤然外泄,断然不是好事。 · 云移月走,一只麻雀从隔壁的墙头飞来,落在快要枯死的枝杈上。 她不敢睡,方才只是闭着眼睛休息片刻,便连着发了好几个噩梦。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剑出山河(“好悬好悬差点没赶上) 倾风上了主道,迎面便遇见一群衣冠整肃,在街头指挥巡检的官差。 远处还可以望见数人队列正举着火把,张扬声势,脚步声纷冗繁杂地往街巷中跑动,手中敲击着铜锣高声呐喊。 周遭百姓听其喝令皆是门窗紧闭,城中一派戒严势态,看着是将府衙里能用的人丁都派了上来,连刑妖司也不例外。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倾风经历过时晴时雨的天气,遇到过朝秦暮楚的人,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善变的城镇。 前两日还是游方术士满地撒黄纸,骗子官差四处捉鬼魂。今日就是提刀跨马戍孤城,寒剑独立证丹心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且慢!”倾风提气追赶,身如鸿雁地起落,朝着前方的一队人马冲了过去。 为首衙役见有人影在街上飞奔,穿的还是一身轻便的修身劲装,以为又是哪个仁义上头非要过来添事的少年侠客,挥着手厉声喝退:“朝廷跟刑妖司正在缉妖,闲杂人等速回屋去,今夜不得外出!”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衙役手脚忙乱地接住,还未看清上面的字,就被倾风揪住了衣领质问:“缉什么妖?谁让你们出来缉妖?还弄这般大的动静,打草惊蛇不知道?” 他们几人都才知道霍拾香的来历,这群官差居然已经连街道都给围了? 青年被她一推,没有防备,后退了一步,站稳脚跟后再定睛看她,发现是个生人,猜测她就是上京来的修士。 边上的兄弟举着火把靠近,火光扑到她脸上,映得她眼睛脸颊都是通红一片。 那衙役以为她震怒,愣了愣,连忙一一禀说。 “这位先生,这可赖不得我们,要真说来,这分明是从刑妖司里传出的消息!” 今日先是一帮望族豪绅纠集围堵刑妖司,再是刑妖司将一干闹事人等全数关押,随后缙绅们着遣仆役回家报信,弟子将其余服过药的百姓带回司中。 照章程来说这是没问题的,偏偏问题就出在带的话上。 因事情背后涉及了妖毒,虽真假未定,但总归不够光彩。 士族子弟们心虚生怯,哪敢将自己的声名与妖邪扯上关系?叫仆役捎带的几句话便说得含糊其辞,只道自己受了妖人蛊惑,险些酿成大错,现下得在刑妖司小住几日,确认除了危险再回家中。 不到半日,城中百姓都以为儒丹城里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妖,谣言甚嚣尘上—— 什么权贵子弟几乎半数折损,什么刑妖司还在秘密拿人,什么要从京城派兵才能除掉此妖之类。 语气信誓旦旦,说得刑妖司与衙门的人自己都慌了。 倾风听得一个头有两个大。不过短短半日,在他们没关注的地方,居然能闹出那么大的乱子。 她惊道:“刑妖司就无人出来澄清两句?!” 几名衙役与她大眼瞪小眼,尽在不言中。 刑妖司的弟子平日不管这种杂务,如今扣下那许多人,连地方都安置不下,哪怕有张虚游从旁指点,依旧是一阵兵荒马乱。哪还有闲情去管城中流言? 等察觉事态严重,再说什么,已无人肯信了。 季酌泉几人跟了上来,听完了后半段故事,一时不知该觉荒唐还是滑稽。 衙役见他几人面色复杂,也是迷糊,补充说:“可是另外几位京城来的先生也说,城中确实是有只蜃妖啊!而且恐要在今夜发难,责我等护卫城安。” 倾风不假思索就要骂:“另外几个怎——” 林别叙碰了碰她手肘,干咳一声提醒。 倾风陡然想起,出门前他们还不知霍拾香的境遇,只以为她也是个暴戾恣睢的药人,对她多有防备。 林别叙为防柳随月深究,确实有连敲带打地吓过那两人一通,想是他们误会了。 衙役见他们神色讳莫如深,以为是他们不信,急道:“刑妖司的弟子有去询问求证,那位姑娘自己说的!说是……他们大师兄说的。你们大师兄不是白泽先生的弟子吗?岂能出错?” 四人被噎得语塞,尴尬不知如何作答。 倾风直勾勾地看向林别叙,后者轻叹一口气,移开视线。 那衙役拍着手背,继续道:“大伙儿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都是丈二摸不着头脑,几位先生又不在,无人知情,只好互相一通核对,觉得该是如此了。今夜若真有大难临头,我等总不能干坐着等死。于是加强戒备,特意派人严守城门,任意人不得进出!” 他说话语速飞快,中间不带停顿,好不容易一口气到了头,长长一个深呼吸,高声说出结论:“果然抓到个行迹鬼祟的女人!” 倾风眼皮直跳,猜那个人是杨晚吟。 果然,就听那衙役声情并茂地描述:“将人带到刑妖司一问,那女人满嘴的谎话,又说自己是杨柳,又旁敲侧击地问几位先生,妖身上的煞气能不能消解。偏不说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呵,哪有人信?一年轻先生觉得她良知未泯,诈她一诈,说城中的蜃妖已经入魔,今日追着崔二郎时半道发狂,连杀十多人,血流成河。现下失了踪迹,可能还要害人。望她发个善心,救救无辜百姓。那女子这才纠结着说出,她与蜃妖相约在叶小娘子的旧宅里见面。” 倾风一听就知道那个奸诈的先生是张虚游!真是吏部尚书的好儿子! 一口老血在胸口闷得想死,迁怒地又瞪了林别叙一眼。 霍拾香朝那边看去,眸光一凝,沙哑叫道:“杨晚吟?” 结果那刀只在他身侧削出一道劲风,便被倾风抢到身后。衙役慢一步地按住自己空空如也的兵器,就听倾风霸道地说:“这刀借我了。坏了不赔!” 前方又有弟子持剑杀来,霍拾香自知难敌,终于停下脚步,环顾着看了一圈。 年老修士又一挥手,落在后方的弟子立即提着一道削瘦人影上前。 四周景色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她意识到自己始终在昏头打转。 又是“锵”的一声,一把宽刀携着白光出现,挡在长剑之前。厚重刀气以不可匹敌之势,如开山劈海,垂直而下,将剑刃生生弹开去。 那衙役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话,事情说完了还在絮絮叨叨,抱着拳一腔忠肝义胆:“我等也是想要帮忙,莫非是坏了先生大事?先生如有什么安排尽可差遣,我等虽难堪大用,亦有螳臂之力……” 世界天旋地转,有种漫无边际的阔大,霍拾香捂着伤口精疲力竭,觉得城门与高空的月亮一般遥远。 倾风反手抽出他腰间的佩刀,金属摩擦过刀鞘,反出一道橙红的火光到衙役的脸上。 衙役回身一指示意:“该是在,方才听见那边传来的消息。现下刑妖司的弟子们已赶去了。我们不过是些粗野莽汉,手上功夫不大入流,对付不了那等大妖。负责在外守卫,及时支应,遣散百姓。” “你不是蜃妖?”霍拾香身上妖力太重,年老修士已认不大清楚,盯着她看了许久,叹说,“束手就擒吧,莫再作恶了。”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只觉到处都是人,四面都是喊杀,与她先前那个残酷梦境诡异重合起来。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自她四周荡开一道劲猛的气浪,年轻弟子直接被那股暴烈内力掀飞出去,撞到身后的高墙上。离得近的后脑不慎磕到土石,直接晕死过去。 衙役立即止声,吓得后仰,不知是哪里惹到了这尊瘟神,还以为他们是妖孽的同伙。 “杨晚吟——!”霍拾香粗重呼吸,用尽力气嘶声高喊,“杨晚吟!” 一时间尘飞土扬,万籁俱寂。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 霍拾香听他声音,不是一句,而是好像有千百人在同时说话。周遭众人,哪怕是只爬行而过蚂蚁,都能发出点噪音闯进她耳朵里去。 霍拾香听他高声,脑海中犹如千百根钢针刺入,痛得不受控制,咆哮道:“闭嘴!” 霍拾香认不得路,兜兜转转地跑,见弯就拐,始终没出这片街巷。 杨晚吟叫左右两人制住无法动弹,看见霍拾香满身是血,两腿发软难以支撑,哽咽垂泪道:“霍姑娘,是我对不住你。你不要再管我了,自己逃命去吧。” 修士们见她不理会自己问话,以为她性情乖戾,又被她周身那股强大的妖力慑得心惊,摆开阵势,威胁道:“妖孽!你敢在城中杀人,还不伏诛?”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浑厚呼声,伴随着尖啸的刀气,似从天边穿来: 年长修士顿时红了眼,破骂道:“孽畜!受死!” 她冲出人群,只顾奔逃,想出城而去。可后方追击的人不似她留情,以为她是穷途困兽,无力博击,刀光剑影一阵阵地往她身上招呼。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她说话做事都是雷厉风行,话音未落便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空气中血腥气息越发浓烈,她嗅觉灵敏,闻一口都觉呛鼻。低下头才发现,手上那道狰狞伤疤一直在往外渗血,将她身上浅色衣裙都染红了大半。 这一幕何其讽刺,却是与她这半生如出一辙。 这个段落是图片段落,请访问正确的网站且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霍拾香得片刻喘息之机,越过土墙,试图冲离人群。 痛意侵袭,霍拾香惨叫一声,两眼发虚,又很快屏息,咬紧牙关将剑拔出。 她捂着额头,想让那刀绞似的狂躁退下去,根本回不了他话。 那狠状吓得前后合围的弟子都呆滞在原地。 霍拾香的妖力已彻底散开,蔓延得城南一整片都是。许是因为已被人发现,索性再不收敛。 手中剑起,寒光抖动,霎时朝着毫无防备的霍拾香袭杀而去。 那声穿云裂石,直破迷障,震荡在众人脑海,轰得在场弟子心神一晃。 霍拾香看着她,以为她是去刑妖司报信,闭目一摇头,神色凄凉道:“你不听劝,太天真了。” “好悬好悬。”倾风擦了把额头热汗,“差点没赶上。” 她生怕自己混淆,如梦中一样大杀四方,错身而过时夺过一名弟子的短剑,竟无半分犹豫,对准自己的手心便刺了下去。 季酌泉知道霍拾香在前方不远,不敢跟得太紧。虽说白泽压了她身上煞气,不定对方还能感知到微末,让另两人先走。 还有些不知何时受到的刀剑伤,粗浅纵横,遍布在后背与手臂,让她整个人活似刚从血海里打捞出来。 原版未篡改内容请移至醋。溜&039;儿,文\学官!网。如已在,请,关闭广告拦截功能并且退出浏览器模式 72. 剑出山河 “你好点了?看来果然有效。…… “这人是要来做什么!” 在场众人心声皆是如此。 霍拾香回过神,瞬退十多步。好在身后位置被方才那股狂乱的内力清空了场,还能行动的弟子也忙将受伤的同门搬到安全处,远远避开。 倾风将手握在刀柄上,随意拔了一下。 刚才那一式用得太急,刀刃直入地面足有一寸,这轻巧地一抽,没抽出来。 她不露声色地转动手腕换了个方向,又用上些力。 许是她站立的姿势不对,清脆一声,刀片直接卡断了半截。 “哎呀。”倾风看向手中断刀,不好意思地同众人笑笑,又对着方才出剑的那名修士问,“这位师叔,您没事吧?” 那修士被她刀气反震了一下,不能说没事,五脏六腑起码挪腾了个位。但见倾风说得如此风轻云淡,他比倾风长了得有个两倍的年龄,哪里好意思说? 强撑着面子摆摆手,表示自己无碍。 倾风还真就不放在心上,扛起那半柄宽刀,气质笑死一个土匪,自顾自地说道:“这小巷子里的弯弯绕绕也太多了,你们在里头捉迷藏呢?我追着你们跑了好几圈,一直没找到人。要不是霍拾香刚才吼那两下,我差点又往北面去。附近还有那么多屋舍,打坏了怎办?不能找个开阔的地方?” 霍拾香定定看着倾风,约莫的觉得她这人有点奇特。 想不到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氛围下,在自己满脑子疯狂呓语的危急中,有人能闯进来,提刀不砍,反是闲话唠家常似地侃起不相关的事。 好比天快要砸下来了,她在那儿问星星到底是圆的还是方的? 霍拾香涣散的眸光重新凝聚起一束,眼皮半阖,望向自己被短剑贯穿、伤口横长的手掌,屈指动了动,生出一点微末的实感。 其实根本没听进倾风在说什么,只见她嘴唇一张一合,发出清亮的声音,神态语气里无不透露着年轻人的蓬勃跟张扬。心中震惊太过,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意外被按了下去。倏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低沉问了一句:“你认识我?” 倾风回过身,对着她灿烂一笑,介绍道:“不认识。不过你可能听说过我,我叫倾风,界南那地方,我说第二,没人敢排第三。” 倾风今年才刚过二十,虽说这几年界南的大小事务她做的比陈冀多,可是放眼整个人境,还是声名不显。戍守界南的威名还比不上杀纪怀故来得大。 霍拾香如今只能逮着几个关键的词汇思考些最简单的问题,绕了个弯儿的东西她就琢磨不明白了。 如果倾风说是陈冀徒弟,她能反应过来。但扯什么第一第二,她只能回答:“不认识。” 倾风:“……”怎么又一个文盲啊?姑娘家不该多读书吗? 那边年长修士等不得她二人密切交谈,眉头皱得死紧,提起一口气,原是要中气十足地质问,不料开口气虚了一半,只能软绵绵地道:“师侄,此妖无端造下杀孽,且分明已入疯魔,何故阻我杀她?即便你与她是旧识,这等凶犯也万不能放过!” 霍拾香闻言调转过了头,将那双波澜无惊的视线落到对方身上。 倾风怀疑她身上的血快要流干了,所以周身妖力翻腾,面上五官有种不受控的阴冷,身上肌肉还会无规律地抽搐。 她体内该是有两股妖力。一股是她自身修炼出的遗泽,用以压制丹药带来的煞气,也导致她如今思维迟钝。一股才是那源自蜃妖的妖力,带着种难以收敛的悍戾。 眼下两种妖力一同随着她血液迅速流失,过于浓烈,倾风辨别不出强弱,也不知道继续下去,对霍拾香是福多还是祸多。 反正无论如何她都不像是个能放出去的正常人。 倾风没搞懂什么是能制服的标准,对着霍拾香上下打量一通,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她面前,认真问:“这是几?” 霍拾香迟钝地将目光从手指挪到她脸上,表情上的每一个变化都显得迟缓,怒意逐渐浮现上来,正要勃然大怒,被倾风先行收回手打断:“算了,你随我去别的地方聊一聊。” 她觉得霍拾香尚能听得懂人话,那便省去一顿打。 倾风转过身,发现谢绝尘跟林别叙都到了,此刻就站在人群中间,对她方才的决定并无异议。于是放心对着一众弟子挥手道:“人不是她杀的,待事毕我再同诸位解释。杨晚吟留下,其余人先回吧。后续处置我们自有安排。” “不可!”年长修士想也不想,剑尖平指霍拾香,“这妖虽说身受重伤,可修为仍旧精深,一声嘶吼就能伤我弟子数人,放到哪里去都是个祸害,该进我刑妖司关押待审!有什么话问,先戴上铁链押回牢去,不得放纵在外!” 真将霍拾香关进牢里去,那才真是要端掉整座刑妖司。 此事三言两语表述不清,且不好对外声张。倾风给谢绝尘递了个眼神,后者走向说话那人,抱拳叫了声“师叔”,请他到一侧秘密商谈。 倾风将断刀下悬,捏着脸摆出慈眉善目的模样,朝霍拾香走去。 霍拾香眼皮用力一掀,警惕道:“你别过来!” 倾风停下脚步,直接将怀中常备的药瓶抛过去:“此地人多,你先随我出城。这药你快吃了,将伤口止住。你现下感觉如何,能不能支撑?不能的话让我给你一闷棍,我代劳将你拖出去。” 霍拾香接过瓷瓶,手指僵硬,却是连握也握不稳。凑近鼻尖闻了闻,无奈除了自己身上的血腥什么也闻不出。 又看倾风一眼,觉得她眸光清亮正气浩然,索性信了她,用嘴咬开瓶口,仰头全吞了下去。 这药入口即化,且见效奇快。 霍拾香快冻成冰坨的手脚居然恢复了些温度,不再痉挛似地抖个不停。原已快耗尽的丹田也缓缓流入一股暖流,止住她经脉中的刺痛。 甚至身体里近乎枯竭的遗泽也在复苏,耳边那些妄诞的声响如同远去的海浪般减退下去,叫她骤然间如释重负。 “浪费啊。”倾风在对面拖着长音,肉疼道,“我师父留给我保命的药,千金难求,世间独有。你一瓶全给干了。” 霍拾香微张着嘴,第一次能认真看清倾风的脸,听懂她说的话,过了半天,才呆滞地回了句:“对不住。” “嗯?”倾风眉尾一挑,又走近一步,“你好点了?看来果然有效。” 这药是当年界南那场大雪之后,陈冀收集未化的雪水,辅佐一些乱七八糟的珍贵药材炼出来的。 陈冀也不知这些蜉蝣召出的冬雪会有什么特殊的药效,只觉得倾风既然能靠大雪活下来,指不定这东西往后也能续她一命。哪怕只是普通的雪水,加那么多奇珍异草炖煮也成补品了。 后来意外发现这丹药能迅速恢复遗泽的妖力,只是于倾风裨益不大。 陈冀这人在徒弟身上总是痴信些古怪的运道,命她继续带着,起码虚了还能拿出来补补。 霍拾香如今觉得有用,说明她自身的遗泽确实可以压制住那些紊乱的煞气。多少是个突破。 倾风是个门外汉,思路极为跳脱,当即脑子里冒出十八九个离谱的想法,觉得指不定能吊这姑娘一条小命。 当下不急着走了,耐心等霍拾香运息消解药效。冲着林别叙招了下手,想与他交流一下自己的绝妙想法。 谢绝尘也顺利说服那位师叔暂且领人退去。弟子们闻令收了剑,缓步朝前方靠拢。 人声嘈杂,地上、墙上道道长影摇漾,众人心神都松弛下来。巷道暗处忽地射来一道微光,残影飞掠,直冲着霍拾香的面门而去。 73. 剑出山河 那边那位不要命的剑客…… 这暗器袭得猝不及防,倾风自余光中瞥见一道被妖火拉长的轮廓,来不及看个真切,那表面圆润光滑的东西已破空而至,只有眼珠能跟着微微偏转。 她侧身站立,脸上还维持着说话时的表情,唇角向上扬着,吐出最后一个含在唇齿间的字,手腕已本能地斜了下去。 刀刃在幽绿火焰与银白素月的交映下划出一道弧形的冷光,以比风更迅捷的速度,呼啸斩去,那股烈气似将空气都要点烧起来。 因知手上这刀劣质,且只剩了两寸长,倾风便用了足有七成的力。 待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后,去势已无法阻止。 ——那居然是一粒半破碎的妖丹! 倾风瞳孔放大了点,一颗心半提在空中。眼睁睁看着刀刃落在妖丹的表面,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丹上几条细小的裂纹在撞击下瞬间蛛网似地延伸开,从横面的中心传递到刀身。 宽刀再次被震断,无数细小的碎片在空中迸溅开来。妖丹也裂成六七瓣,分散的同时表面释放出一股浩大难挡的妖气。 倾风感觉胸腔内的心脏跃过了最高处,开始往下沉落。 视线中妖丹的一粒碎块擦过霍拾香尚存茫然的脸,霎时融化进她的伤口。其余的细小碎屑也在飞溅过程中燃成稀薄的妖火,弥漫在二人周围。 等有弟子问出一句“什么东西!”的时候,倾风手中的刀已只剩下一截铁柄。 转瞬蔓延开来的这股妖力,肉眼可见的与寻常不同,除却那种近乎似无的浅绿,还有一种水性大妖特有的清透蓝光,此外更隐约闪现着一种阴邪的暗红。一时间竟好似霞光,在夜幕中隐晦地流动。 倾风眨了下眼,发现大半妖力都在自发涌入霍拾香的体内,脑海中飞速转过多个不知对错的念头,还在迟疑着要吸还是不要吸,腰身一紧,已被林别叙拽了出来。 众弟子荒作一团,只几人还能保持镇定。 谢绝尘长袖鼓动,在倾风闪身退离的瞬时,将一道罡风打了过去,顷刻驱散盘旋着的妖气乱流。 季酌泉的声音也在下一息从五丈远的街外传来:“我来追!” 纵然几人眼明手快,配合得天衣无缝,还是晚了一步。 那本就是蜃妖遗留的妖丹,与霍拾香身上的妖力契合,两者相遇的一刹那,便如同火遇到风,势不可挡地席卷缠绕到一起。将霍拾香本就孱弱的意志骤然击溃。 倾风顿感不妙,刚刚站稳,当即五指一松,丢开没用的刀柄,并指成掌,朝前方拍了过去。 霍拾香那道形销骨立的细柳身躯,在她的强劲掌风下只飘起不足一寸,便又沉甸甸地落下了地。 抬起头,双目空洞地看向她,眼神渺渺茫茫,哪里还有半分清醒样?浑像个无魂的傀儡。 倾风手肘往后一推,示意林别叙这半桶水快闪,甩了甩发麻的右手,还有心情玩笑一句:“娘耶,这是蜃妖还是刺猬?有点扎手。” 谢绝尘抢过身边一名弟子的佩剑,朝她掷了过来,严肃的声音里透着难掩的紧张:“正经点!” 倾风头也不回,背着身抬手接住,挽了个剑花将武器从左手换到右手,叫道:“我太正经了!林别叙,先将她身上的煞气压住!” 说着一剑刺向木桩子似站立不动的霍拾香。 林别叙不知何时已退到墙头,立在高处,长袖往后一扫,俯视着眼前战局,说:“使唤起我,也不叫声师兄吗?” 他两指间夹着白泽的妖力碎片,另一手托住万生三相镜,已在寸地尺天间布开一道浑厚的白泽威能。随手一甩,两件法宝离开他手浮在半空。 林别叙提醒道:“即便我能镇住她的煞气,此时她身上妖力横冲,也不定能恢复神智。整颗妖丹都碎了,叫她吸走了大半,她若只顾发泄,殊死一斗,可是要比全盛时的蜃妖还要强些。切勿大意。” “明白!”谢绝尘高声应了一句,挽起长袖,将手按在地上,横眉瞪向那群还傻站着看热闹的弟子,厉声道,“还不快跑!你们能对付得了?” 他右掌与地面接触的地方蹿出数条墨字拼成的锁链,缠住几名行动不便的伤员,拖拽着他们急速后退,惊起惨叫声一片。 事急从权,撤离的方式是有点暴力,可已顾不上会不会加重伤势了。 其余弟子终于惊醒过来,望着几人如沙土遥望高山,踯躅两步,知道自己留下亦不过是个累赘,咬咬牙留下一句:“多谢几位师兄师姐!”,转身匆匆跑了。 边逃边呼喊着知会外头的官差跟平民:“将城南所有百姓叫醒,往北或出城避难!大伙儿别睡了,快醒醒!” 行动前众人是有清散周遭住户的,可眼下观霍拾香的实力,许要将更外围的百姓都迁离出去才算稳妥。 林别叙心安理得地坐下,无事可做,就对着倾风指点嘲讽:“那边那位不要命的剑客,你可别告诉我,你方才是想吸那道煞气浓得都要发臭的妖气。想必你一定是有九条命吧?” 倾风哪里能顾得上他挖苦,一把新剑又被打得卷了刃,快要报废。没个趁手能用的武器,打架都要畏畏缩缩。 尤其霍拾香分明已理智全无,居然还懂点战术,几招对下来,知道倾风难打,想绕过她,往人多的方向追去。 倾风一刻不敢懈怠,死死拦在她跟前。 霍拾香出手没什么技巧,倾风的剑招走得也是朴实无华。一个靠着磅礴似海的妖力硬莽,一个靠着回山倒海的内劲回推,打得那叫直来直往。 谢绝尘在远处焦灼走动,目光紧紧盯着二人的身影,想要帮忙却插不上手。 ……不,其实倒是也可以插得上“手”,只是倾风严词不要。 “霍拾香!”蜃妖的外壳坚硬无比,现下虽然没有实在的蜃楼,但那股妖力撑起的防御亦是难敌,倾风凭一把破剑轻易近不了她身,只能大声叫道,“霍拾香你忘了自己是谁吗!” 凌冽的剑气与那铜墙铁壁般的妖力相碰撞,发出金钟战鼓之声。 “你从鸿都来!你是霍氏第十二代传人!”倾风一字一句地有力道,“你不是妖!” 可能是实在坚持得太久太疲惫,这一番堕落便沉沦得彻底。无论倾风如何在她耳边吼叫,霍拾香都没有半分波动。 倾风喉咙都快哑了,旋身后退,喘了两口气,仰头冲着上方道:“累了。那边那个话多的,你来接两句。” 林别叙单手支在膝盖上,前倾着上身认真旁观,摇头拒绝说:“我不做无用功。” 倾风怒视道:“无用你不早说?” 林别叙摊手说:“你也没问啊。我当你是为尽心。” 谢绝尘错步上前,顶替倾风挡了霍拾香两招。 他不擅武,对阵凭的全是遗泽的威能,若论自身底蕴定然是比不上疯魔状态的霍拾香,可是他遗泽特殊,有着苦学数十年的积累,以及无数黄金的加持,可以暂借龙脉妖力与对方抗衡,搏斗间甚至隐隐能占到上风。 那一个个黑色大字从他袖口飞出,砸到霍拾香身上,将她逼得连连后退,只能两臂交替在胸前作挡。直到道尽途殚,在紧追不舍的攻势下撞塌一面矮墙。 谢绝尘不敢下手太重,怕再给对方添道致命伤,见状立即收了手。 “小谢师弟。”倾风嘴里的师兄弟一天一个变化,没个准儿,对谢绝尘的夸奖倒是从来不吝啬,走上前道,“不错嘛。” 林别叙那墙上泥皮,看就罢了,还非得怪声怪气地揶揄一句:“小谢师弟就算用腿走路,你也觉得不错吧。” 倾风说:“别叙师兄要是敢下来,跟小谢师弟一样脚踏实地的,我也会觉得不错。” 林别叙遗憾道:“看是得不到倾风师妹一声赞许了,我舞文弄墨,比不得小谢师弟。” 谢绝尘:“……” 他左右看了看,原本就沉重的心情里更多了一丝复杂。 关他什么事啊? 二人忙里偷闲地互嘲两句,听到声响,又将注意力投到崩塌的土堆上。 沙土飞扬,将本就模糊的夜色渲染得更为浑浊。 倾风眯起眼睛,仔细辨认黄尘之中的人影。 霍拾香许久才有了动作,姿势僵硬地从残垣废墟中走出来,走一步身上便簌簌落下一堆细碎石块,长发在晚风中缭乱地飞扬。 倾风见她没立即发难,还以为她是有所好转,正要试探一句,就听霍拾香张开嘴,发出一声极为高亢刺耳的长啸。 妖力随之汹涌荡开。 选在这地方比斗,可真是倒了大霉。 道路七拐八绕的,那群弟子跑了好一段路,却根本没出多远,这下直接被身后的音波追了上来。 尖细的声音几乎凝为实质的利刃,倾风的意志跟内力已属于极为刚毅的水准,七窍都被吼得刺痛,将要流血。 那群不入流的弟子虽然离得远,可在这全然只顾发泄的杀意撼动下,浑身血气激荡。顽强点的还能站立,刚入了个门的,弯腰便开始喷血。 霍拾香的妖力仿佛无穷无尽,吼声直入云霄,一口气未停,脚下步伐先动,身形如鬼魅般飘荡而起,试图趁着倾风等人分神,避开他们,去追杀前方的人群。 “还挺聪明!我让你站住!” 倾风再顾不上其它,忍着痛意全力挥出一剑,剑气势如破竹,不留余力,从后方激荡而去。 霍拾香察觉到那股决绝的杀机,脚步稍顿,不必思考,多年习武养成的习惯叫她身体自觉做出了反应,兔起鹘落就地一滚,堪堪躲了过去。 等她起身,已又被倾风跟谢绝尘一前一后堵在巷中。 谢绝尘受方才那波冲击的影响比倾风要重,此时眼前还在一阵阵地发黑。不敢表露,偷偷将嘴里含着的血咽回去。 霍拾香见他二人寸步不让,火冒三丈,看着面目狰狞,可表情比最初失控时要鲜活灵动。 她周身妖气暴涨,怒骂一声:“滚!别挡我路!” 自她脚下开始,泥土块块龟裂开来,土石翻飞,蔓延之处,矮墙即刻坍塌,临近的屋舍也凹陷下去。 这才是大妖之资啊! 千钧一发之际,倾风脑子里冒出的居然是一个没用的念头。 ——狐狸那废柴也好意思出来装大妖? 紧跟着心情凝重起来。 这样下去如何能行?半座城都要给她掀翻了,何况霍拾香的肉身根本扛不住这种自毁八千式的强横妖术。 继续周旋完全不是办法。 倾风纵身跃起,避开正面冲击来的妖力,偏头一看,见谢绝尘还站在原地,不由叱了声:“谢绝尘!躲开!” 谢绝尘忍不住咳嗽,捂着胸口哑声道:“不行,是妖域!” 倾风才发现,妖力所过之地,光色比外围要亮上几分。 看这扩张的速度,很快要将不远处的弟子们也拉进来。 根本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这危难关头,谢绝尘看向的却是林别叙,失声喊道:“师兄!” 倾风一只手已碰到肩头系着的那串妖丹,指尖停在外层的箓文上,尚在取舍抉择的一念间,耳边还有些残留的嗡鸣,闻言下意识偏了下头,朝身后高墙看去。 林别叙负手而立,身后是昏沉的月夜。夜色分明深得粘稠,可他站在其中,莫名有种不突兀的醒目。 他似有似无地叹出口气,阖目后再一睁眼,瞳孔中金光隐现而过。 蜃妖的妖域之上,犹如落下一滴清水,沉入平面时,漾开道道水纹。 那些翻飞的路面、坍塌的楼房,都成了镜花水月中的一景。 蜃妖的妖域须臾间分崩瓦解,被林别叙的妖力所吞噬。 倾风只觉大脑眩晕,天地倒了个个儿。头顶的月光再一照,儒丹城落败的城南老巷,就变成了她梦里出现过的那座缥缈仙山。 风月万里,碧波湖清。重重山头云烟笼罩,暖风徐徐柳絮翻飞。 林别叙从高处跃下,飘逸的衣摆上沾着飞落的残花,坐到那块平削的石头上,表情难得有一分严峻:“倾风,我只能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要么压制她,要么杀了她。” 74. 剑出山河 我今日打了这半天,你同我说…… 林别叙可能是只大妖,倾风先前曾有过类似猜测,因他说话含糊其辞,本领变化多端,可是左右都觉得有哪里不对。 毕竟这人装白泽的弟子是装得真像,又能引动白泽之力,倾风实在想不出他能是哪类妖族。说他只是个人也是信的。 可是此番他连妖域都使出来了。 倾风是由衷敬佩的,这种敬佩之情让她身上杀气都消弭了不少。 这猢狲在刑妖司装聋作哑十多年,居然没露出过马脚,真是个独领风骚的骗子。 她鲜少觉得有自己努力也得不到的东西,一是无耻,二恐怕就是林别叙这番可以面不改色的脸皮。 倾风被他这突兀露的一手着实吃了一惊,当下没机会与人分说,乌七八糟的想法全憋在脑子里,横剑朝霍拾香杀去时表情便尤为复杂。 跟在演什么变脸的绝技似的,精彩纷呈,反倒比霍拾香更像个疯子。还频频分心朝林别叙这边瞅上一眼。 林别叙将倾风这一阵摇头、一阵唏嘘、一阵挤眉的反应都看在眼里,拢了拢袖,“嘶”了一声,好笑道:“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霍拾香先前施展妖域耗费了大量妖力,被林别叙强行镇压后,犹如猛虎被雷霆当头劈了三道,烧焦了全身的毛,气得她脑门冒烟,燥郁暴跳。偏又无从宣泄,只能将恨意全转到倾风身上,出手比先前更为毒辣无情。 对方内息本就不差,一身妖力又跟不要钱似地乱送,掌风劲道强得骇人。 倾风只一手破剑,不想与她碰硬,便身形灵动地在她掌下游走。步法诡谲,快似流星,凭的是一个灵敏。 这功夫可不比正面对峙来得轻巧,倾风一口气提着没松开过,稍有不慎就真如流水飞花叫人给拍出去了。 她刚想开口回呛一句,霍拾香那不讲规矩全凭心意的招式就攻了过来,逼得她险些岔了气,干脆闭上嘴,只赏林别叙一个冷淡的白眼。 林别叙这人闲得旁观还不知安静,一身宽袍垂落到青石之下,蹭上了脏污的泥尘,他随意提着往后一扫,染上更多的土痕,满脸无辜地道:“在下冤啊。” 倾风杂耍似地游走,下垂的剑尖从湖面勾起一串水珠,随着绷紧的手腕朝身后人飞溅过去。实在是堵不住自己的嘴,哪怕是躺进棺材里也要爬出来怼他一句才算过瘾,当下语速急促道:“你这人怕是得姓冤,才能与冤这字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我说,就没个人来帮我吗?” 霍拾香一通乱打,让人防不胜防,又占了个一力降十会的优势,倾风想引她消耗身上的妖力,着实有点狼狈。 她这陀螺一样地被追着转了几圈,还没开始生气,那边霍拾香屡次拿不到她,倒先气急败坏,红着眼睛一顿破骂:“贼子!畜生!你给我跪下!你这妖孽我定要削了你的贼骨头!贱人速速受死!” 倾风被斥得愣了一下,没想到霍拾香会爆这粗口,还连番的不带重样。 谢绝尘紧握着自己的右臂,虽有长袖遮掩也挡不住他右半边身躯的剧烈颤栗,额头出了层密密的冷汗,顺着淌下压在他长睫上,强忍着龙脉反噬的痛楚,在倾风靠近时告歉一句:“对不住了,方才受她妖力波及,现下实帮不上什么忙。容我休整片刻。” 倾风瞥了眼,才看清他此刻模样,也是好生吓了一跳,忙道:“罢了!你忙自己的,不必管我!” 倾风拧腰旋身,转了个方向,领着人折返回去。脚下踩着褶皱的水面,碎步移动躲闪身后的掌风,可能是疲乏下出了错,腰身后斜一仰,右腿侧滑,像是没站稳,要摔将下去。 霍拾香立即叠浪似地拍去两掌,只顾厮杀,露出调息时的一片破绽。 倾风却骤然定住歪倒的身形,以强韧的腰力与卓异的肢体控制,生生将颓势扭转回来,整个人如同一片被风托起的叶子,避开对方厚重的掌风,猝然反身回击。 那不中用的剑朝着来人胸口直直刺去,在霍拾香抬手推挡的时候,又陡然一挑,柔韧地袭向她的咽喉。 尚未能得手,那剑便在妖力的摧绞下应声断了,比陈冀挂的那一墙木剑都不当用。 所幸寿终正寝前,还给自己争了点脸,折断的碎片弹飞开时,削掉了霍拾香的一缕长发。 霍拾香下意识偏头一躲,看着悠扬落下的青丝勃然大怒,屈指成爪,对着一旁的湖面向上抓抬,想将惊涛唤起,直接把戏耍她的倾风埋了。 这一招数她此前暴躁骂人时也试着用过一次,可惜这妖域中的湖水是受林别叙掌控,只微微起了点波澜,连水花都没溅起一朵。 丧失了水性大妖的天赋威能,又一路受挫,对于满脑杀性的霍拾香而言,却是比死更为痛苦的折磨。 只剩下吼叫、自残、宣泄的欲望。 “去死——!滚!!” 岸边响彻着她令人头皮发麻的鬼叫。 倾风趁势远离,捂住耳朵。 霍拾香的情绪濒临崩溃,狂躁地将妖力源源不绝地注入湖水。 在最终依旧只是得到石沉大海了无踪迹的结果时,那股始终闷捂着的怒意,化为火龙燎过经脉,将她大脑中存在的所有事物都烧成了一团齑粉。 奔腾的岩浆烧开了她意识里那些沉积的淤泥,将天地间的一切冗杂都焚烧殆尽,洒下一片纷纷扬扬的死灰,露出底下重新被揭开的疮疤。 各种支离破碎的画面都在疼痛中回归她的脑海。 有些遥远得陌生,有些痛苦得熟稔。 霍拾香的凄厉咆哮声戛然而止,从灰烬中生出一点痴钝的灵智。 眼中没了倾风,艰难转动着思绪,将那些片段零散地拼接在一起,组成一段漫长、畸形,又满是矛盾的人生。 人生海海中的无数过客都成了她,只她自己不知所踪。忘了名姓,也忘了来历。 或许她只是粘在车轮下的一粒沙?被碾过千百里,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滚滚前行。 她是谁? 她是谁啊? 倾风觉察到她这鲜明的转变,觑准时机,手中抓着那柄滑稽的断剑腾跃而去,这次轻而易举地近了她身。 霍拾香眼皮颤动着抬起,褐色瞳孔中倒映出倾风形如野鹤的轻盈身影,手脚定在原地。 她眉梢、嘴角处牵引着的肌肉舒缓下去,五官在变化的过程中呈现出一种诡异又扭曲的状态。 风在这一刻仿佛停了,湖水的波澜也平息下来。 树上繁茂的叶片,与那一丛灿烂的红花,却仿佛在剑势之下瑟瑟抖动。 满是缺口的剑刃擦向她的脖颈,冷风拂上她的皮肤,倾风那张清隽英气的脸越来越近,嘴唇张合,清晰又无声喊出—— ——“霍拾香!” 随即,那道清亮的声音恍惚从九霄云外传来,如惊雷一般劈落在地,传进她的耳朵,将她心口那片弥天的灰雾一荡而空,宛如鸿蒙初辟。 整个世界都在那一剑的呼啸声后恢复了喧嚣。 霍拾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急骤的冷风中,手脚宛如上了枷锁,足有千百斤沉重。遍体鳞伤地挺立着,有种跋涉千里的劳累。 只想原地倒下,昏天暗地地大睡一场。 “霍拾香!”倾风还在喊,“霍拾香!” 这三个字反复印在她身上,由远及近,由混沌到清晰。 霍拾香的思绪随之浮浮沉沉,终于回忆起,这是她自己的名字。 ——她是霍拾香啊! 她呼吸一窒,紧跟着又有无数的声音腾涌而来,要拽着她的手脚将她往下拖去。 她有短暂的清明,可惜毅力不多,挣扎了片刻又开始绝望地想:算了吧。 世路艰辛,何人能懂她的苦楚? 凭什么只她一人走这条路? 不如杀了她。 倾风的声音再次远去,只剩下她心底的自语。 杀人何其简单?死又何其超脱? 她一双手灭过数十人的生机,杀的第一个,就是她父亲。 父亲临终前看着她落泪,说她此生难逃孤苦,注定颠沛流离。这话是个阴毒的诅咒,可是父亲错了。 刺在父亲胸口的那柄长剑随尸体一同入了棺,她的半生也早被埋葬在那个暗无天日的方寸之地。 光与风都从她的世界消逝。 霍拾香将自己溺进漫无边际的苦海里。 算了吧。 阶前的流水,池中的倒影,有什么好执着的? 霍拾香沉沉阖上眼,希望那道剑就这么刺穿她血肉,结束她这少有清醒的荒唐人生。 可是预料中的剑锋临了却偏转开去,她等待许久,等不到那该来的一剑。 只剩下隐约的人声,隔着帷幕含混地传来。 湖面上,倾风对着这个无端陷入僵直的人转了半圈,举起短剑在对方眼前来回晃动,并拿剑锋贴着她皮肤以示威胁,可如何都换不来半点反馈,震惊又挫败地道:“怎么回事?刚才不是快好了吗?” 她用手推了推霍拾香的肩膀,对方也只跟老木一样虚颓地摇晃,再用力一些,恐就要拔根栽倒,枯朽败腐。 倾风指着她问林别叙:“是不发疯了,但是傻了?怎么办。” “是她自己消沉。”林别叙缓声道,“也是妖力浸染太久,一时去除不尽。蜃妖的妖力对她而言,是种深入骨髓的剧毒。” 倾风死死盯着霍拾香,没有吭声。 林别叙收起周身散漫,端坐着叹息道:“看来,是没有办法了。终究是天意,还是差那么一些。” 他要收回妖域,却听倾风在那不甘地破骂一声。 “我今日打了这半天,你同我说白费?!”倾风嘴里有股血腥味,朝地上不斯文地“呸”了口,咬牙切齿道,“我说我不信天意,阎王要来拿人,也得先问问我的意见!” “姑奶奶我今日就不同意!” 她说的这话有种少不更事的狂妄与天真,更像是起于无能的狂怒。 但林别叙知她心性,生怕她一时气盛又做出什么,没有故意激她,反斟酌着语句想要开解。 倾风还是没叫他失望,不等他阻拦,便两指一并点在霍拾香额头,下一刻,不要命地将妖力从霍拾香的经脉中吸引出来。 那股幽绿的妖力在倾风的指尖凝燃成火,轰然烧上全身。让她整个人浴在光中,熊熊照亮这片寂凉昏沉的夜。 满地的残花落叶缭乱飞舞,在妖火中湮灭,化为点点银白的光。 霍拾香眼皮动了动,困顿的意识如被清水洗澈,从那些沾满污浊的疲惫中脱逃。 半只脚从虚妄迈入现实,耳边叫嚣着的鬼魅魍魉亦在激流中迅速消散。 她第二次睁开眼,看见一脸倔强的倾风站在她面前。 整个世界都是冰冷的火焰,唯有抵着额头的那双手热得滚烫。火光映跃中的那张脸,有种摄人的昡曜与傲然。 霍拾香被这绚丽的景象震在当场,恍然如梦,而倾风扯起嘴角,冲她露出个略显张扬的笑。 林别叙豁然起身,气笑道:“陈倾风!先不说你是不是找死,你把那么多妖力引到我的妖域里,问过我的意见了吗?!” 75. 剑出山河 “你睡着了,天打雷劈都不醒…… 倾风听不见林别叙的训斥,耳边尽被火焰奔流爆裂的声音所占据。 好在蜃妖的妖力残余已不多,倾风领着它们在身体里过了两圈,便只剩微末的幽火。不必像上次的举父面骨一般,得豁出半条命去。 而且站在林别叙的妖域里,这股力量流散得尤为快,似乎天地间另有一种神通,在自行消融这些涣散的妖力。 她心里想,这回该是不用吃那么大的苦,但陈冀的竹条就不一定了。嚷嚷着要打却总没挨上的一顿,没准这次要补上。 只不知道怎么脑袋有点昏,眼前的世界又开始翻转起来,从霍拾香的脸,顷刻颠倒成了胧明的月,眼皮一阖,连那点凄凉的光也不见了。 意识轻飘飘地,在失重的感知中落到梦乡里。 林别叙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抬手及时将人抱住,山风与湖风吹得他长袖涤荡,又好气又好笑地道:“我对你这般好,你却这样害我?” 可惜倾风已经听不见。混账完了两眼一闭,将麻烦事一并丢给旁人。 霍拾香见人毫无征兆地晕厥,心下一急想上前查看,忘了自己身上才是疮痍横陈、五脏俱损,一提气,也跟着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林别叙:“……” 好在底下是一池湖水,磕不死人。 谢绝尘右臂处的妖力暴动总算减弱下去,但整片后背上的经络还是在剧烈跳动,血液随着心跳狂涌,根根筋脉自皮肉下突起,让他不敢妄动心神。 他摒弃杂念,无声背诵着那些晦涩的经文,等察觉四周妖力开始渐退,才缓缓睁开一只眼,迷惘叫道:“师兄?” 林别叙说:“没事。” 妖域被他收了回去,周遭又变回那片颓垣断壁的残景。 谢绝尘单手支撑着起身,踩着满地碎小的沙砾,过去将霍拾香半扶起来,往她嘴里喂了几粒伤药。确认她呼吸虽然微弱,却还算平稳,才重新将人放下。 他尚有些不适,冲林别叙颔首打了声招呼,用鞋清开地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块,继续坐下诵念经文。 林别叙做不到一带三,将倾风放到平整的地方,等着刑妖司的弟子派人支援。 不多时,窄巷尽头处的墙面映照出几个矮小折叠的身影,三人小跑着从拐角后面出来。 张虚游那略显烦躁的声音驱散了夜幕的寂静,远远传来,伴随着他恼怒下故意踢踹路边滚石的响动:“没有啊!不是说了在这附近吗?绕了几圈也见不到人,连个耗子都没一只!” “你瞧瞧,这都打成什么样了?我说怎——啊!”张虚游花了眼,一脚踹在只剩短短一截的墙根上,登时扑跌上前,尾音变调。 刚稳住身形,又惨叫着将手上的灯甩出去,金鸡独立地抱着脚来回蹦跳,响亮痛呼道:“啊!!” 柳随月停在他身后,与他保持了数步的距离,及时弯腰捞住提灯的长杆,看着他颇显滑稽的一番举动,神色忧愁道:“张虚游,你能不能稍微可靠一点?我们这是在做正事呢。” 张虚游声线颤抖,不停抽气,闻言转过方向,坚强地往前跳动,要让柳随月见识一下他的可靠。 柳望松第一个发现坐在巷道中间的几人,面露喜色,用长笛敲了敲一旁幸存的土墙,率先奔跑过去。 张虚游一瘸一拐地跟上,速度比不上那个哑巴,胜在有嘴能用,高声喊道:“别叙师兄?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我们方才在附近找过许多遍了,一直不见你们踪影!” 谢绝尘睁开眼睛,见林别叙隐在晦暗光色中,静坐着调息,没有开口解释的意思,就代为糊弄了句:“我们被拉进了蜃妖的妖域。” “原来如此!打得好生轰烈!”张虚游在他身边一屁股坐下,脸上满是看热闹的欣喜,伸出手准备查看他的伤势,不料下一刻便被地上尖锐的石子扎得“哎哟”一声弹了起来,捂着屁股暴怒道,“我今晚怎么这么倒霉!事事不顺心!” 他高高抬起脚,又不敢再踢,嘴里骂骂咧咧,挪动到墙边先给躺着的倾风把脉。 谢绝尘瞅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问:“袁明怎么样了?” 柳望松举起长笛短促地吹了一声,音调是欢快的。 但正常人是不理解的。 谢绝尘眉头紧了紧,不由开始自省:不知道是不是受霍拾香的影响,总感觉最近身边疯癫或痴傻的人特别多。 着实有些可怕。 看着身边两个不中用的男人,柳随月失望摇头,描述起事情经过:“唉,说来话长。你们前脚刚走,袁明师兄就出了状况。躺在床上手脚僵直发冷,整个人还不停哆嗦,我们用别叙师兄教的方法如何帮他梳理妖力都不见成效,吓得以为他要死了!好在没多久袁明师兄自己清醒过来,同我们说了他在幻境里看见的事情,得知你们在城南与蜃妖交手,赶忙派我们过来阻拦。” 她说着,目光早不由自主地转到霍拾香的身上去,光是那件触目惊心的血衣就足以让她心生战栗,后面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几不可闻。 她控不住面上的忐忑,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提着妖灯去照霍拾香的脸。 妖火的外焰色调幽深,她眯着眼睛斜斜看去,只觉得对方脸色一片青白,不像个活人。 再鬼鬼祟祟地伸出手去摸对方的手背,触手温度果然冰凉。猛地将手收了回来,揣进怀里,惊慌道:“这就凉透了啊?” 谢绝尘沉默了好半晌才憋出几个字:“……还活着。” 他的心情被这几人搅得很是复杂,偏偏此刻禁不起强烈的情绪波动,于是给自己喂了颗平心静气的药丸,用后牙槽嚼碎了吞服下去。 张虚游听出他气息中的虚浮,瞥一眼不省人事的倾风,眼珠反复动了几圈,面色越来越冷,肃然道:“这蜃妖的本事如此厉害?连谢师兄跟倾风联手,都被打成这样?!” 林别叙不由干咳一声,将几人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柳随月转过身,忧虑道:“别叙师兄,你也重伤了?” 林别叙简直不想解释。 这两个人,一个是封禁松动受体内龙力反噬,一个是嫌自己命长非要过去踹一脚阎王殿的大门。只有霍拾香身上的伤口全是被别人的刀剑扎出来的窟窿。 他虽常念叨自己“冤”,今日怎么也得把这字送给霍拾香。 林别叙朝前一指,对张虚游道:“他二人伤势你不必在意,先看一下霍拾香。” 谢绝尘抖抖钱袋,空空如也,已将自己身上的金珠都融完了。感觉还是有些燥意,问道:“你们身上有黄金吗?先借我暂用。” 张虚游不假思索道:“你先前不是借过黄金给倾风吗?事情都已了结,直接拿回来用便是。” 倾风连钱袋整个丢进了董小娘子的院门,几粒金珠无处存放,被她布条裹好悬挂在腰间。一是方便柳随月必要时可以轻易“拾捡”,二是这宝贝东西她垂手便能摸到心里安定。 张虚游方才给她把脉时看见了,听谢绝尘讨要,刚起到一半的姿势又蹲了回去,随手扯下,丢进对方怀里。 柳随月欲言又止,怀疑张虚游方才做了件能把天捅下来的大事。不过眼下不好阻止,只能抿着唇角将话咽了回去。 风声猎猎,远处房檐上一道黑影倏忽闪过。季酌泉踩着青色砖瓦,从高处一跃而下。 众人皆仰起头看她。季酌泉走近了,轻轻一摇头,说:“没追上。” 林别叙是有些诧异:“连你都追不上?” “跟鬼影似的,滑不溜秋。对儒丹城也比我熟,尽往人多的地方钻,我不好出手。一个晃眼,已不见了。”季酌泉面色不虞,回忆了下方才的交锋,忿忿哼出口气。 将不平情绪压下,伸出两根捻在一起的手指。 柳随月满头雾水,学着比了下手势:“这是什么意思?” 季酌泉将手凑近到灯火旁。几人靠近了仔细看,才从光色中看出那是一根细软的毛发。 柳随月扯扯嘴角:“……季师姐,你掉头发了?” 季酌泉将手中毛发吹开,解释说:“这是一根狐狸毛。” “所以偷袭你们的是一只狐妖?嗬!”柳随月说,“狐妖本就不多,能从你手下逃脱的更是寥寥无几。一查档案便知道了。” 几人觉得没那么简单。可这事一时半会儿也出不了结果,张虚游说:“别聊了,先回刑妖司吧。霍拾香伤得严重,我得给她配药。” 他环顾一圈,知道这差事早晚还得落到自己身上,不由头大道:“这满地的狼藉,得找人尽快过来处理。修缮怕是要许多银子,谁写信回京城讨要?” 季酌泉默不吭声地背起倾风,柳随月也装作聋了一般架起霍拾香。几人行色匆匆地往前走去,只留下张虚游问了个空气。 · 倾风这一觉睡得昏沉,摇摇晃晃到了陌生的地方,眼前出现许多稀奇古怪的场景,一幕幕错落地出现在她眼前。 不过她神智极为清醒,猜到大概是自己吸霍拾香妖力的时候,将对方遗泽的妖力也吸了部分过来,于是那些庞杂的记忆一并进入她的脑海。 这着实是种奇妙的感觉。 起初倾风还能知道这是梦境,到后面诸事万物越来越真实,那些来自天涯海角的记忆变得连贯。各种鲜活的细节、连带着丰满的感触,一并传递过来,让倾风侥幸同那已作古的圣人有了相似的体验,脑海中出现一瞬的迟疑,分不清哪般是真、哪般是假。 渐渐,那一瞬变得漫长,变成常态,仿佛她这短暂的一生又在别的地方重走了一遭。 暮去朝来,年复一年。 一念时,她是灯前抚卷的失意人,自恨手脚无力头脑无能,满桌撕碎的白纸墨字是她挑灯苦学数十年的见证。喝醉了酒在街上潦倒穿行,怨怅地咒骂着世道的不公。 她病老、衰微,眼看着同窗步步高升,在错误的道路上不断回旋,最终在嫉恨中执起了手中刀刃。 一念时,她是山野间平凡朴实的幼童,被大人牵着手走过一片苍翠的田埂。夏日的暴雨瓢泼而至,她欢笑着奔跑向不远处的凉亭,心绪平静地坐在石阶上,托着下巴看水洼里的点滴。 她成长、悲戚,从懵懂天真到沉湎世俗,一心念想要逃离这座百里大山,试图用妖族的遗泽谋取金钱,又在利欲的熏陶下沦丧人性。 一念时,她是少时顽疾、受尽折辱的孤儿。同野狗争食,受幼童欺凌。在拳打脚踢中滚爬,在忍饥挨饿中徘徊。跪伏在他人脚下乞怜,受尽万般苛责不过博一温饱。 她渴求权力,渴求尊严,病态地追求强大,掌握力量之后,从凌虐无辜中享受着短暂的快感。 …… 倾风看透了足有数百年的光景,经历了人性里诸般丑陋、真实的。 从善到恶,从初生到死亡,往复重生,不知几多,恍以为自己在经受人世间最残酷的锤炼。 她不再是界南的遗孤,没有陈冀的庇佑。失去张狂的本钱,亦不必再为了求生苦忍疼痛的折磨。 她成了贫寒挣扎的流民,成了呼风唤雨的权贵,被尘世的辛酸苦辣呛得涕泗横流,在天地广阔中畏怯于自身的卑小。 她的心也从最开始的惶惶、不安、惊恐、怅惘,等等诸多杂陈的百味,随着时间的流逝打磨,开始泛黄、陈旧,直至结出一层坚硬的盔甲。 叫她能静站着看这人世间的争执与浮沉。偶尔见谁原形毕露,还能开怀抚掌地笑上一笑。 倾风将自己置身事外,行步于纷扰的红尘。 不知过了多久,已忘记自己是谁,脑海中忽然跳出一句话来: “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是故忤物而不慑。” 她大抵太过愚钝,用了比别人长数十倍的时间,才生出一种通澈的见悟。但还是说不清、道不明。 这一刻,神智好像清透了点,让她手中隐隐约约抓到了救命的稻草,往上攀爬过去,想从梦中醒来。 直至又经历过一人的生死,倾风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混沌的大脑在见到对方那张苍白的脸时陡然被唤醒,那些被磅礴信息挤压出去的记忆瞬间涌了回来,让她脱口叫出对方的名字。 “林别叙?” 幼时的林别叙失了如今的华贵,穿着一身单薄的衣衫,走在素白的大雪里。 他的手脚缚着绳索,头发肩膀全是沉积的白雪。冷眼看着前方领路的人,眸光中既没有怨毒,也没有仇恨,只充盈着一种肖似可悲的怜悯。 天地一片苍茫,林别叙通红的双脚踩在雪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零星的血渍从皲裂的伤口处流出,蔓延了一路。 倾风想看清前面那个拽着长绳的中年男人是谁,麻木跋涉的林别叙忽然转过头,朝虚空望了过来。 他的神情是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张开嘴,发出一道深沉而低哑的声音:“不要窥伺。” 刹那间,倾风视野中仅剩下林别叙的那双眼睛,漆黑的瞳孔无限放大,直到弧形的眼球中出现她自己的脸,随即在惊骇的情绪中醒了过来。 倾风从床上坐起,重重喘息,抬手按住额头。心脏尚在剧烈跳动,刚想说点什么,再做回忆,大脑里只剩下一片朦胧。 那些记忆如同涨退的潮水,瞬间不见了踪迹。 “我好像……”倾风嗓子干哑,茫茫然呆坐了许久,才自言自语道,“做了个很荒唐的梦?梦到……什么了?” 她竭尽全力地思考,却抓不到半点细枝末节,平白生出一股烦躁。 院墙外人声一片嘈杂,怕比夜间的北市还要喧哗。几人扯着嗓子呐喊,不知是在聊天还是在吵架。 倾风竖着耳朵听了会儿,明白是群什么人,不由抓挠着头发长吐一口气。 昨日刑妖司押了几十人进来,后续又抓回几个药人,尚来不及处理,夜里就出了霍拾香的事情。 这群缙绅,不好轻易放回去,也不好关押进牢里,刑妖司里又没那么多空房,昨晚不知被弟子们塞进哪个犄角旮旯里对付了一晚。 他们各个养尊处优,只一夜就忍受不了了,现下嚷嚷着要离开。 今早应该还会有一批城南的百姓过来讨要说法,让刑妖司赔偿他们倒塌的院墙。 昨夜闹出那震天撼地的动静,官府多半也在等着说法,好去安抚城中百姓。 刑妖司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前门招待的弟子不知七窍冒烟了没有。 倾风幸灾乐祸了会儿,起身换衣服,洗漱完毕后决定去看看霍拾香的情况。刚推开大门,就见到躲来后院避难的季酌泉跟柳随月两人。 这二人手里捧着个碗,正站在杏花树下吃早饭。 许是一晚未睡,周身气场颓靡,那疲态跟熬了好几场大夜似的,蔫头耷脑的没半点精气神。 季酌泉见她过来,三两口吞下手里的馒头,关切道:“你没事吗?” “我没事。”倾风活动了下肩颈,说,“只是肌肉有点酸疼。可能是太久没舒展筋骨,休息一天就无碍。霍拾香怎么样了?” 柳随月回说:“还在休息。她身上全是伤口,光是给她清理再上药就用了一晚上。张虚游给她煎了药灌进去,说能让她再睡一整天。醒来就能大好了。” 倾风颔首,放心的同时又觉得有些诡异:“张虚游……居然是个大夫?” “你可千万别落他手上啊!”柳随月打了个激灵,顾不上喝粥了,“治重伤他在行,治轻伤……他可能需要间接地在行。我昨夜怎么都叫不醒你,差点就把你交给他了,好在别叙师兄说你只是犯困,让我们不要吵你。” 她撇了撇嘴,瞪大眼睛道:“你睡着了,天打雷劈都不醒啊?!” 倾风:“……” 她迟疑地说:“没有吧?” 季酌泉幽幽冒出一句:“别叙师兄还在睡。” “林别叙啊!”倾风立马端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指责道,“身为大师兄,怎能如此怠惰!” 她聊了两句容光焕发,全然忘了昨天晚上林别叙还出手帮过她,像个张牙舞爪的小鬼,上蹿下跳:“我去看看。他住哪儿来着?” 季酌泉给她指了方向,倾风一溜烟便跑没了影。 柳随月手里的碗倾斜着,迟疑道:“别叙师兄……不是刚睡吗?” 季酌泉面不改色地说:“那就别睡了。” 柳随月手一抖,身形微微后仰,不认识一般地打量起季酌泉。 过了片刻,赞同地点了点头。 76. 剑出山河 火里水里都敢去,还能被一个…… 林别叙所住的偏院要幽深许多,院落前荒疏打理,杂草丛生,此前看着有点冷僻,如今恰好远离喧嚣。 他的窗子虚掩着,倾风从廊上走过时,用手指轻轻推开一条缝。 里头的人正坐在床边闭目养神,身上衣衫齐整,听见动静朝这边转了过来,显然是还没打算就寝。 倾风懒得绕道门口,干脆直接从窗户翻了进去。 林别叙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看着她器宇轩昂地走进来,张了张嘴,少见的有一些词穷。 倾风全然无视他锋锐的眼神,见他屋里摆着新鲜的果蔬,今早到现在肚子还饿着,不客气地在桌边坐下,当着他面吃了起来。 林别叙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摇头兴叹,好似在看一个不成器的二愣子。 “别瞪了。”倾风混不吝得甚至有点得意,“你就是把眼睛瞪出来,我也就这个样!” 打小她就这么副态度对陈冀。 连陈冀都屈服了,何况是他? 林别叙问:“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吃东西给我看?” 倾风坦诚地道:“唉,自是因为不想做事。被他们叫去应付那一堆泼皮,还不如来你这边躲躲,毕竟你可是大师兄嘛。” 她从果盘里挑了个最小最丑的苹果,将它抛向床边,算作贿赂。 林别叙没接,侧身避了一下,才从被褥上将它捡起。 倾风见他动作生硬,惊呼道:“大师兄受伤啦?!” 林别叙手里转着苹果,觉得她表情甚是刺眼,道:“你若是不笑得那么畅快,我倒是可以相信你是在关心我。” 倾风拍拍手,又在衣服上擦了两把,起身正经道:“来,倾风师姐给你瞧瞧。” 林别叙知她心里憋的全是鬼主意,眼下正虚弱,一见她靠近便不由心里发怵。 倾风这人本就力气大,下手还没个轻重,被林别叙推挡了下,便粗蛮地往下一按,暴力将他制住。听到林别叙小声抽气,才松开些力气,两指搭在他手腕上,像模像样地给他诊断。 她哪里真懂,不过是久病之下学个皮毛,只会一种病症。 结果这一摸脉,发现还真了不得。 大师兄不愧是大师兄,连病都专门往她会的方向生。 有些见了鬼地道:“你这脉象,怎么有点熟悉呢?” 林别叙冷笑一声:“呵。” 倾风低下头,莫名其妙道:“你对着我阴阳怪气地做什么?又不是我打的你。” 林别叙难得大发一次善心,却是碰上这么个不识好歹的人,目光几要在她脸上灼出个洞来。 看得倾风都要头皮发麻,才放弃了与自己较劲,嗤笑道:“若非是你在我的妖域里肆意妄为,我怕你小命不保,替你消了大半蜃妖的妖力,此时何须受罪?” 同倾风这人讲含蓄,怕是狗都学会说话了,她耳朵还是聋的。 倾风闻言愣了下,先前还觉得奇怪,怎么这次在大妖妖力里烧了一遍,旧疾没有复发。睡过一觉后,除却些许疲累,也无别的不适。感情这把火确实是烧到林别叙身上去了。 她长长“哦”了一声,将林别叙的手小心放回去。到底脸皮没厚到那份上,生出点愧疚,又弯下腰给他把凌乱宽袖整理好。 “别叙师兄好好休息。”倾风避开他的眼神,和颜悦色地道,“这病我熟。吃点药,多睡一会儿就没事了。别叙师兄根骨奇佳,又是天命之子,定可早日痊愈。” 林别叙不满地将手往后一抽,倾风又给他扯回来。 林别叙此刻的神情分明像是在看一只无毛的铁公鸡,指责她吝啬:“你只嘴上说说,药也不给一粒?先不说这算赔罪还是道谢,一枚铜板你都不花?” “我没了!一贫如洗!”倾风觉得他很不讲道理,明知没毛还想硬薅一把,“何况你又不缺!” 林别叙气得讥讽道:“你的良心掏出来,怕是一两都称不上。” 倾风现下那点愧疚掏出来,才是连灰飞都比不上了。推着林别叙的肩膀往床上按,说:“别叙师兄连日操劳,脑子都要累坏了,赶紧躺下不要说话!” 二人争执着,没注意到门外的脚步声。 季酌泉倒是听见他们中气十足的吵闹了,未曾多想,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别叙师兄。” 门扉打开,她一抬眼,就看见别叙师兄被一双手推攘,半躺着靠在床边。两人的衣衫被磨蹭有些凌乱,见她出现皆是面露意外。 季酌泉的表情从惊愕到迷惑再到迟疑,短短一瞬变化得极为精彩。动作远比大脑要快,一只脚迈过门槛还没踩下,便飞速收了回去,两手抓紧门板重重一合,把自己关在屋外。 她转身打算要走,又想起实在有事要禀,只能跟个小童似地立在门边,嘴里默念几个数字等待。 还没到“五”,倾风便出现将门拉开。 季酌泉那股震撼的心情已过,重新平静下来,略带新奇地往倾风脸上一扫,猜不到他们方才在打闹什么。 她收敛心神,远远站在门口,朝里面一揖,拘谨地道:“别叙师兄,刑妖司里的闲杂人等实在太多,分不出人手应付。张师弟问能否先放一批人回去?” 林别叙面色如常地道:“我全部察验过。崔二郎没有这么多药可送,否则也不必冒险自己养药人。大抵是杀人后乱了手脚,才想拉拢城中的一帮豪绅。多数是骗人的,用了一些补血养气的丹药冒充。只几位寿命危浅的病人给了真药,但毒性也不深,化解完他们身上的妖力,过不了多久几人也该行将就木。让刑妖司多注意一些即可,不必特意押回京城。” 季酌泉说:“那我就将其余人都放回去了?” “可以。”林别叙厉声道,“此外,城中一帮望族豪绅植党营私,倒行逆施,不可宽纵。让朝廷遣人来查,若是查不出什么,别怪刑妖司不给面子。莫以为陛下不在,天下便改弦更张,能任由他们施为。” “是。”季酌泉一一记下,目光往边上转去,“还有一件事,想找倾风师妹出个主意。” 倾风这人直觉敏锐,干脆道:“怎么?谁人皮痒痒,要我给他松松骨?” 季酌泉几不可闻地笑了一下,说:“今早,我将杨晚吟的父母接了过来,方才几人在前院相认。” 林别叙忍着妖力反噬忙昏了头,差点把这人给忘了,吩咐道:“杨晚吟要随我们回京城。霍拾香身上的煞气虽被压制,可昨日蜃妖妖力叫她受损太过,不宜再为杨晚吟除煞。杨晚吟那药其实吃得不少,得留在刑妖司眼前看顾。待霍拾香身体好转,再作定夺。” “我去同他们说。反正杨晚吟的父母接到人后也是打算换个地方落居,刑妖司帮忙给他们在京城谋份差事倒是不难。”季酌泉顿了顿,肃然道,“只不过,桂音阁的店家先前也在前厅,听见三人抱头痛哭,知道了杨晚吟的身份。要求他们出五百两,才能将人带走。杨晚吟省吃俭用,这么多年也只悄悄存下一百多两。还是远远不够的。” 倾风一听就笑了,指着窗外道:“五百两?!天上还一片亮堂的,他在发什么梦?” 季酌泉点头附和,同仇敌忾:“店家还说,歌姬不能私藏银钱,这一百多两也该是桂音阁的,让杨晚吟把钱交出来。我瞧他是在宣泄这两日在刑妖司里受的闷气。现下几方人都快打起来了。” 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林别叙一听感觉全身的伤痛都加重了,闭上眼睛挥了挥手,对倾风道:“你去。” “我去就我去。这有什么好打好吵的?”倾风看不惯他们做事唯唯诺诺,嚣张道,“火里水里都敢去,还能被一个无赖拿住?玩笑话!” 77. 剑出山河 我要是你,就好好扮个龟孙…… 倾风穿过长廊,一路快行走至前厅,从鼎沸的人声中捕捉到几个关键的名字,才知道原来不是桂音阁的主家与杨氏一家要打起来,而是柳随月跟谢绝尘几人快打起来了。 谢绝尘这人不愧是腰缠万贯,见杨晚吟哭得可怜,想将银子替她付了,被柳随月拦了下来。 二人为此事争吵不休。 谢绝尘这人较起真来颇有点一板一眼,眉宇间带着不服气,站在中间认真与柳随月理论:“能用银钱摆平的事,何故多生事端?” 柳随月的遗泽是足金蟾,但论战力,那是十只疯兔也比不上,此时整个人跟炸毛了一样,被谢绝尘那淡然的态度气得跳脚,大声叫道:“凭什么给他五百两!你瞧他那小人得志的模样,这钱给了心里如何能痛快?我好好同他讲价呢,你怎么一点眼色都没有!净出来给我添乱!” “你说的讲价,便是当着诸多百姓的面,以刑妖司弟子的身份,对他威逼利诱?”谢绝尘不赞同地摇头,“我也瞧不上他,但我觉得此番不对。” 张虚游脸上的笑意都扭曲了,挡在二人中间不住劝解:“算啦!我的事情已经够繁杂了,你二人别再给我添乱行不行?各退一步,此处不用你们相帮了,各回屋里去。” 柳望松手里甩着长笛坐在一旁看热闹,时不时给他们吹上一调做个伴奏,可惜了是不能开口,不然一张嘴也得上前吵个痛快。 于是坐在地上与母亲依偎着哭泣的杨晚吟,反倒冷落一旁无人关注了。 那些之前吵嚷着要回家去的缙绅们,此刻也都不急着走,院墙下花坛边地站着,津津有味地听几人说废话。 “此事是要讲规矩。规矩不论对错,只讲遵循。当日是她自己签下的契书,没有可怜便能私逃的道理。刑妖司的弟子亦不能因此偏帮,否则便是断不干净的祸患。”谢绝尘眼睫一搭,风轻云淡地道,“何况,不过区区五百两。” 柳随月与倾风异口同声道:“什么叫区区五百两?!” 柳随月循声望去,见到是她,跟见着亲娘一样,激动叫道:“陈倾风!你可算是来了!” 桂音阁的店家低眉笼袖站在一旁,静听着几人吵闹,收起那副从骨子里透出的圆滑,装出一派老实憨厚的模样。闻言一掀眼帘,看着倾风大步流星地朝自己走来,无端想起她那日在后院大杀四方的狂悖,一夜未阖的眼皮不禁开始猛跳,心中大喊着“煞星!”。 倾风抬了下手算作对柳随月的回应,示意她先安静,径直走到店家身前,身量分明没这中年男子长得高,却问出了一种傲然睥睨的架势,冷冰冰地砸出一句话:“你要五百两?” 店家气势矮她一截,可见周围那么多人在看着自己,也不怎么害怕,回得客客气气:“这位先生,我当初是花的真金白银买下她,黑纸白字写得分明,哪怕……” 倾风打断道:“你买的是谁?” 店家才端正看一眼她,双目在四面扫了一圈,指向不远处的杨晚吟,说:“她。” 倾风皱着眉,神情很是不耐,又重音问了一遍:“你买的是谁?” “自然是我桂音阁的杨柳,原名杨晚吟!”那店家声音也大了点,怀疑她是想朴实地赖账,从袖口摸出刚遣人拿来的契书,不递给倾风,走动着给边上的看客展示,“字据公文都是在的。我当日将她买下时,她家中连个胡饼都吃不起,枯瘦得跟骷髅没什么两样,我请人教习,供她吃喝……” 倾风没空听他侃侃而谈,脚尖从地上勾起一块石头,朝天上踢了过去。 那石子儿从店家头顶越过,飞到外面的街巷,“咕噜”落了地,吓得男人一个哆嗦,缩着脖子回头,惊恐间那些虚张出的声势掉没了大半。 倾风又问:“杨晚吟在哪儿?” 莫说是店家了,连杨晚吟也愣在了当场,抬手擦着下巴上的泪珠,一时忘了啜泣,两眼通红地看向倾风。 店家急了,快步走到杨晚吟身侧,扯着嗓子对众人道:“诸位可以替我见证,杨晚吟今日确确实实在这刑妖司!偌大一个活人,刑妖司总不能这也不认!” 各处窃窃私语声响了起来,其中不乏指摘。 柳随月自认为行事风格已是相当任性,却没想到倾风走的是更霸道的路子。直接把别人的路给掘了,将人丢出去,哪管你什么道理不道理? 饶是她都开始担心起刑妖司的名声来。 谢绝尘更是两手环胸,站姿不停变化,一副忍得难受的表情。 倾风恍若未闻,走到店家近前,两指在那公文上拍了拍,拿眼角在上面粗粗扫了遍,皮笑肉不笑道:“你说她是杨晚吟,上面的人像对得上吗?公文上的描述哪条与她一致了?杨晚吟是长的这张脸吗?她在你馆中住了十多年,你是瞎了,连这也认不得?还是说故意错认,想讹人钱财?” 店家一句脏话已到嘴边,没料到她会这样倒打一耙,心下开始惴惴不安。 本是心照不宣的事情,非要计较着实挑不出什么理来,可刑妖司惯来不会放纵弟子这般胡搅蛮缠,尤其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毕竟百姓又不是真的愚昧,连这真假也分不清楚。 他坚持地说:“这里有谁人不知道?杨晚吟的父母难道会认不得自己女儿?” 二老不知足措,立即松开手,与杨晚吟拉出些距离,眼神迷茫地投向倾风。 这是要认得……还是不认得? 倾风道:“他们说是就是?人老了难免糊涂,他二人千里寻亲,如何能接受独女横死?心伤之下神志不清,这等人之常情你还要纠个错处?莫非是有人在街上喊一声,说她叫杨晚吟,甭管她长什么模样,打哪儿来,身高性情如何,都是你桂音阁的歌伎?得交上五百两才能走出儒丹城的大门?你这桂音阁,是个土匪窝吗?” 店家不想刑妖司里也有这般混账的人,一张嘴生生要指黑为白,气得胸口胀痛,问:“那杨晚吟呢!” 倾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不以为意地说:“或许是死了,可怜她伶仃弱女子,被妖邪虏掠,死生不明。你桂音阁不仅不及时报案,还屡次阻挠刑妖司追查,教唆馆里的姑娘唬骗办案的衙役。这桩桩件件可是证据确凿,抵赖不得。若非尔等欺瞒,城里也不至于起这么大的风浪。你仗着背后有人撑腰,自可肆无忌惮,不将我们这等小人物放在眼里,但如今酿成大祸了,还有人能替你兜这天吗?” 她余光斜睨过去,尖酸道:“我要是你,就好好扮个龟孙,躲着不出来见人。事态未明,非要伸出脑袋让人往这儿砍一刀,这不是找死吗?” 以倾风的自知之明说别人找死,那人多半是真的不要命了。 季酌泉听到她这句形容还觉得有点新鲜,以为这辈子不可能从她嘴里给出这么高的评价。 店家面皮抖了抖,昨夜城里的骚动他是有所耳闻,可具体经过缘由尚且不知,刑妖司也未出来给个解释。 他看杨晚吟这瘦小怯懦的模样,料想跟那贼人没什么相关,怎可能会牵扯上?指着她问:“那她又是谁?” “我也不知道。所以要将她带回上京审问,查明她的来历。她无端在城中出现,又与昨夜那作乱的贼人私交甚密——”倾风说得义正辞严,特意强调了句,“哦,这是衙门抓到的人,朝廷给的罪名,不是我刑妖司啊。怎么?你若非要认她跟你桂音阁的人有关系,我也不介意。那你此前阻拦刑妖司的人进你楼里搜查倒是确实说得过去。难怪桂音阁中还有蜃妖的妖力残存,害得我们弟子至今卧床不起……啧啧,藏得好深啊,店家。” 倾风越说他越是心惊,到后面神色黯淡,挥着手打断道:“你胡说!你刑妖司的人故意栽赃我!就算你搬出那些冠冕堂皇的名目,谁人会看不出来!你们不要脸面了吗?” “你可以赌一个,看我是不是在骗你。”倾风笑容温和道,“不过无论你赌哪一个,先前那笔旧账咱们都得清算。本是不打算跟你计较的,毕竟确实烦人,可你非要伸头探脑,我就同你理理公道。至于这位姑娘,她身上妖毒未清,且确实跟那贼人相关,刑妖司要带她回京城,还得给你五百两吗?那把你带回京城,你开个什么价?” 店家乱了手脚,四面议论声喧腾,柳随月反应过来,拍手叫好:“对对对!她俩是一伙儿的,我都差点忘了!” 倾风一抬下巴,冲边上傻站着的年轻弟子道:“还不拿下?刑妖司里连根绳子也没有吗?” 78. 剑出山河 “怎么?剑意动了?”…… 店家嚎叫着被人拖走,其余的看客也一并做鸟兽状纷乱散去,都担心自己慢了一步,会被倾风的刀光捎带着砍到脖子上。 这帮人能混到今时这地位,多少得有点审时度势的本事。刑妖司近日的风头不对,是要夹紧尾巴跑得远些。 前厅总算冷清下来,一众弟子齐齐舒了口气,却是第一次觉得能听见莺啼虫鸣的声音是如此宝贵,半年内再不想凑人以上的热闹了。 待外人散尽,守门的弟子立即上前将大门锁上。又将杨晚吟一家请去了后院。后宅现下腾出不少空房来,虽没来得及整理,但让他们小坐着休息不成问题。 倾风还在琢磨那店家的主张,不敢置信道:“他居然向我要钱。而且还是五百两!” 柳随月用力点头。 倾风不屑道:“当初纪怀故还愿意贴我五百两,我都没放过他!” 柳望松:“……”你们一帮人到底在界南干了点什么? 柳随月那脑袋跟没装好似地不停点动,一下太用力闪了脖子,“哎呀”叫着赶紧抬手按住,转了转觉得没什么问题,嘴上闲不住地道:“就是!我师父说,不是血海深的仇都不要将人逼到绝路。你穷成这样,他们找你要钱,不是要你的命吗?” 倾风:“……”这话听着,怎么都不像是夸人。可她确实是穷,也只能发出贫穷的声音。 柳望松手心转着长笛,一下指着柳随月的脚,一下又指着倾风,随即扯了下嘴角,露出个鄙夷的表情。 倾风实在是读不懂他的哑谜,恨不能替他多生一张嘴。倒是柳随月确实跟他兄妹连心。 “他说我是你的狗腿子!”柳随月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抱住倾风的手兴奋道,“我师父说得对,我就该跟着你!往后出门哪里还有人能欺负我!” 倾风想了想,说:“确实,我也觉得我这泼皮的功夫又精进了。” 张虚游早在听倾风开口说第一句话时,便强行拉着谢绝尘走了。 这可真是,一伙儿七八人,没两个心肠好的。柳随月那么清澈的愚蠢都开始往歪了长去,留根独苗不容易。 谢绝尘的长袖被拽住抽不回来,一步回头地看,有点不舍。无奈学海无涯的舟被张虚游生生拖着,不给他朝奸猾的方向驶。 傍晚时分,京城收到张虚游的书信,派来几位前辈接手后续的事宜。并特意带来掌刑师叔的口信,让他们早日回京。 车马都备好了,要带着霍拾香跟杨晚吟走都行。剩下的琐事全部交由他们处理。 众人总算得了空闲能喘口气,刚躺下准备好好睡一觉,残更未尽,晓星尚沉,便被几位前辈喊了起来,寸步不离地跟着,催促着赶紧回京城去。 竟是连一刻都不让他们多留,将掌刑师叔的嘱托贯彻到底。 这严阵以待的架势,让倾风心感不妙。回京后怕不是得有顿逃不掉的板子? 她前后详细复盘了几遍,都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城南那批房子又不是她打坏的,怨不到她头上。桂音阁里打砸的东西道理也在她,用不着刑妖司赔。 她有什么好怕的? 倾风私下默默掐算了一遍刑妖司此次的损失,得出数字,又觉得师长们迁怒也算入情入理。不过四天的功夫,被他们凿破了个小金库。 ……可也确实不能怪她啊!凭什么五人全围着她转? ——脸上端着平易和善的假笑,垂着手不停小幅往外挥,嘴里还跟念咒一样不停地嘀咕:“路上小心啊。陈师侄慢走。” 全然一派送瘟神的模样。 倒是礼貌又温和,搞得倾风还不好发火,只能暗暗腹诽。 几人被依次赶到车上。因林别叙伤势未愈,不好颠簸,特意租到辆马车。只不过袁明跟霍拾香也还需要躺着,车厢内人多坐不下,季酌泉几人还是乘后面的牛车。 马车的桌案上有个燃着篆香的小金炉,倾风进去转了圈,将它顺了出来。 清幽的香味驱散了老旧木板上的潮湿腐臭。几人半躺半坐,带着倦意跟被吵醒的恼火阖目养神。直到天边第一缕金光照下,春风带着吐露的花香,将最后那点困乏拂去,纷纷偏过头,看向路边的青翠山色。 今日天气倒是清朗和暖,仅飘荡着几朵纤薄的云,日头也因此出得要早,没多一会儿,已是一片大亮。 这澄和的天空一路伸延到了上京。 只不过与车马上的谈笑风生不同,刑妖司大早便是阴云密布。或者说,自打前两日收到张虚游的信件起,这天就再没晴过。 掌刑师叔带着一帮同僚,刚吃过早饭便上了峰顶的剑阁,旁观陈冀给一众弟子讲课,翘首以盼地等待倾风归来,要同她讲讲这生在凡俗的规则跟无奈。 哪能这样败家啊?谢绝尘用金子写字也不及她挥霍啊! 陈冀拿着木剑,给底下一群青葱学子示范陈氏的几式变招,舞了没两下,身后那帮无聊慌的老男人忍不住开始碎嘴:“陈冀,你这腰不行了罢?这剑怎么使的软绵无力的?” 陈冀回头白了他们一眼,想装作视而不见,无奈这帮人不识时务,嘴里叭叭个不平,还掀他老底:“陈冀,当初你这招怎么也练不好,先生说你是少了点凶杀之意,着人追着抽了你几天,才叫你领悟过来。你现下光这么口头教他们,如何能教得好?” 下方弟子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脸色涨红。 陈冀忍无可忍,怒声骂道:“滚!不知自己讨人嫌?” 掌刑师叔说:“等捉到你徒弟,我们就走。” 陈冀暴跳如雷,拿剑指着他说:“烦死了!怎么就一定是我徒弟了?去的人那么多,根本没几个听话的,里头除了袁明那小子,就数倾风最抠门,你们怎么不去找别人!” 张虚游寄来的信件上未将事情经过写得太过详明,也是因他落笔时尚不知晓其中隐情,只挑了最容易挨打的几件事,一并放上来,求死个痛快。 众人看见上面一连串的追讨债务,知是倾风几人将儒丹城的一片宅院给打塌了,且刑妖司里有不少弟子被波及受了内伤,修缮看病都需银钱,请京城这边速速支援。 只要有倾风的名字在,那后头跟着什么人什么经过都不重要了。 全篇信函圈出个词就能概括:倾风,一千六百两,赔钱。 陈冀也不大信那逆徒无辜,可眼下是为自己的面子,说得振振有词:“倾风平日连半个子儿都不舍得花!” 掌刑师叔冷淡地说:“我半个字都不相信!” 边上同门插话道:“陈师兄,不要太纵容你的弟子。你年轻时也是在磨砺中敲打起来的,怎么到了自己徒弟身上,只知一味开脱?” “我们也不是要拿倾风如何,不过是得让她明白,这世上银钱不好挣。诸人皆是不易,她可以视金钱如粪土,却不能凡事只讲随心所欲。” “师侄聪慧,一点就通。该说还是得说。”掌刑师叔比出手势,“不过天,那可是一千六百两啊!” 几人数落着,不忘提醒其余弟子:“此风气切不可学。不然刑妖司要赔得连个屋壳都不剩下。” 陈冀心说这帮脑子喂驴的,之前他说倾风不好,他们争抢着骂他没心没肺,这下知道倾风的厉害了,又说他御下宽纵。 真是什么话都叫他们给讲了,怎么不修个专门的神通出来,去妖境直接把妖王给气死? 他打好一腔腹稿准备要骂,半篇留着给倾风,半篇喷死这帮缺心眼儿的,刚要开口,边上弟子大声的呼喊打断了节奏。 “来了来了!倾风回来了!” 众人一齐走到石栏边,朝着山下望去。 远远已可以看见几道渺小人影在顺着蜿蜒长阶往上走,中途数人分散开,各自往不同山峰去。 柳随月兄妹是回自己住所。林别叙要先去找白泽禀报此次事情经过。季酌泉与张虚游帮着安置霍拾香等人的去处。 倾风是主犯,第一件事该是来找陈冀告罪。过来。 一众师叔们许久没有这么心潮澎湃了,想到能当着陈冀的面教训他的徒弟,有种祖坟在为他们冒青烟的错觉。 望眼欲穿地盯着山道,只觉得倾风这人腿短,怎么那么一段路能有那么长的时间。 陈冀从一旁的竹篓里摸出把新剑,用腰间的刻刀细细打磨剑刃,冷笑着瞥那几人一眼,阴恻恻的神情看得下方弟子们全身发冷。 ……不过是上个课,总不能出人命吧? 转念又一想,如果这人命是出在倾风身上,那…… 眼瞅着倾风越来越近,现场氛围也越发诡异,空气里仿佛涌动着来自冰火两重天的暗流。 全神贯注间,边上用阵法禁锢着的古剑忽然震动了两下,连带着缠绕的铁链发出摩擦的噪音。 这柄剑用以封存山河剑的几缕剑意,除却白泽能施法引动外,平日从来跟死的一样,百多年没出过状况。在满座寂然中冷不丁发出声响,将好些人吓了一跳。 陈冀转过头,还以为是自己幻听。 边上的师叔们也诧异回身看了眼。 那古剑安安分分地待着,没了动静,仿佛方才一切不过只是错觉。 弟子们倒看得真切,可因太过震撼,只瞪大了眼没有出声,唯恐干扰到陈冀判断。 “什么玩意儿?”陈冀心里不痛快,没好气地嘀咕道,“这剑意也发了抽了?” 众人神色凝重,青白变化,提心吊胆地等了片刻,不见再有反应,缓缓移开视线。 只一刹那,古剑再次震颤,且变得更为强烈。表面盈盈发出一道白光来,覆盖了暗红色的锈痕。连带着远处山顶的铜钟都被余波鸣动。 浑厚的钟声在不该响起的时刻,带着无形的浪潮,顷刻传遍整座刑妖司。 钟声震荡,山间林木的枝叶都在烈风中摇晃起来。 “怎么回事!” 弟子们惊诧起身,哗然一片,慌乱退到边缘位置。 只陈冀大步上前,用手中木剑对着剑台戳了两下,疑惑道:“怎么?剑意动了?” 掌刑师叔正偏头眺望白泽所在的大殿,转眼见到陈冀这大不敬的举动,顿足失声道:“你给我回来!陈冀你别动它!” 陈冀不以为意,心说这又不是什么纸糊的东西,戳两下就碎了。瞧他们这幅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还不如他那逆徒。 “师父——!”刚被他念叨,倾风清脆的喊声便从长阶下传来,带着一无所知的欣喜,叫道,“我回来啦!” 她加快步伐,步并作两步地往上赶。正靠近了,古剑中一道白光终于挣脱出鞘,在空中横转两圈,确认了方向,直直冲着阶下飞去。 79. 剑出山河 天下间,没有她学不会的剑!…… “咚——” 那无端而起的钟声,又响了第二道。 白泽眼皮猛地一掀,眸中金色光晕闪过,人已瞬移至殿门之外。 殿内正在议事的一众修士赶忙跟了出来,恰看见连绵山脉上的树枝如同被一阵从天而降的风压低了顶梢,正麦浪似地层层向外递延,而风波的中心就处在对面的剑阁之上。 “什么东西?”几人茫然回望钟楼,又看向身边的同僚,“是何人在敲钟?” 林别叙低声咳嗽着走出来,中气不足地解释道:“想是,山河剑的剑意。” 他的声音与第三道钟鸣合在了一起,没泄出来半分。但临近的人读懂了他的口型,不假思索地反驳道:“山河剑,何时为人出过第二道剑意?” 白泽喉结轻微滚动,两手负到身后,长袖掩住虚握的双手,声线平坦道:“现在有了。” · 轩窗内,树影投映着的长桌旁。 纪钦明执笔右手忽地一抖,在纸上留下横长的一道。他看了眼飞溅出去的墨渍,又出神地瞥向窗外。 那阵忽如其来的疾风已经止了,他思忖着没有作声,身后的黑影先行讶异道:“又一道剑意?人境,难道真的要出剑主了?” 沉吟片刻,又道:“不过,也不定能活到那时候。” · 掌刑师叔正与陈冀角力,按着他手不让他乱动,见那剑光突然飞走,本就绷紧的面皮更是抽搐了下,当下顾不得手痒的陈冀,纵身追了过去。 剑光果然是朝着倾风直去,但倾风见势不对,已掉头往山下飞窜。 来时不见多迅速,逃跑时残影都出来了。 掌刑师叔感觉整个脑浆都在沸腾,烧得他理智成了灰烬,一时半会儿分析不出是自己有毛病,还是倾风有毛病,只能追在后头大喊道:“陈倾风你马上站住!” 掌刑师叔平日板着张脸不怒自威,这话更是吼出了撼动百川的气势,倾风的耳膜都随之鼓动,不必回头,光凭着声音就在脑海中构建出一副他要吃人的表情。 身后那剑光追来的气势又急又凶,还带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飒意,倾风以为是刑妖司的在兴师问罪,哪里敢停?魂都要跑丢了。 “不至于吧!不至于吧!”倾风发觉自己竟甩不脱这剑,头皮发麻地吼道,“真不是我动的手!怎么只来打我?!好歹听我一个解释!” 掌刑师叔提着口气追在后面,一双腿脚跑出了生平最快的速度,急得大叫:“是剑意!是剑意!” “这特娘哪里是建议!”倾风气得直爆粗口,“这是索命吧!” 掌刑师叔对自己的威势全无所觉,还嘶声呐喊着,声如雷霆,杀气一道更比一道重。 后面的几位兄弟倒是能明白,可惜反应不及他快,嗓门也不及他洪亮。还有一群弟子追在身后,乌泱泱的一片,彼此都在嚷嚷,压过了他们的声音。 倾风沿着下坡的山道一路冲刺,耳边全是呼啸的风声,本就听不清楚,这下更是嗡嗡一阵,除了掌刑师叔的几句之外,如听五百只鸟在同时狂叫。 于是一个逃,数十人追,一道流光在上方飘,现场彻底乱成一锅粥。 众人还是第一次遇见要山河剑的剑意跟在屁股后头追,还几乎追不上的情形。胸腔内短促的呼吸与翻腾的情绪不停冲撞,噎得他们快要背过气去。 也不知道这剑意离开剑台太远,是不是会半道消散,几人急得眼眶发热,险要憋出泪来,叫不停倾风,只能对陈冀道:“别跑了,陈师兄!陈冀你快喊你徒弟停下!” “这小兔崽子啊!到底是从哪里蹦出来的?!”陈冀哭笑不得,大骂了声,第一次承认自己身子骨是真的老了,屏住呼吸,带着内力朝前方吼出一声,“你给老子站住!” 历来陈冀要动手之前,都会说这么一句。倾风一听,不敢回头,脚下动作不由更快。 那剑意迅如电掣,却不如她灵敏。倾风跑动时左右来回地打转,剑意跟着调转方向,硬生生被拖慢了速度。 倾风的机灵,在不该出现的时候,依旧表现得十分优秀。 屡次被戏耍,剑意拖拽着尾光,对着倾风所在的方向颤抖了一下,赫然发出一声低鸣。 那一抖,将众人的五脏六腑都跟着攥紧了起来。不知所云的尖叫声顿时响彻林间。 好在此时对面山道上也有一群人闻讯赶来,目睹这一幕,张口结舌,出手作挡。 季酌泉立即抽出长剑,飞身向前,对着虚空全力劈出一道剑气:“定!” 剑势到倾风跟前时已不猛烈,倾风下意识避开,回了下头,那道追逐的白光趁机袭近,直直没入她的额心。 倾风脚步骤然一顿,眨了下眼,视野中残留着的山道崎岖迂回的画面,转瞬被漫天柔和的白光所取代,随即手脚一轻,便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她感觉自己的神智沉入一片陌生的地界,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纯白。 不是日光澄澈的那种白,而是氤氲雾气笼罩着的那种朦胧,要她恍惚以为自己是飘进了一团云雾。 倾风环顾四周,试着抬脚走了一步。 随她脚步落下,地面漾开一团水墨般的涟漪。刚觉得有趣,对面传来汨汩的水声,平地拔起一道黑色的高瘦人影。 对方身材与她相仿,浑黑的一团,身体周边飘荡着仿似晕开的墨气,由浓转淡。手中提剑,与她行了一礼,摆开架势,便在广莫天地间舞动起来。 与先前剑意共鸣中看见的剑术不同,这次的墨影近在咫尺,动作间少了那种黏连模糊,且每出一式,都会在原地留下一道定格的残影。 倾风凝神看着它打了一遍,将它动作全部记下。 那虚影挥完一套剑法,收剑直立,再次同倾风作揖。身形如被清水冲散,消散在白茫之中。 倾风飞快伸手去抓,毫无触感,耳边再次出现细微的水流声,转过身,原先的位置再次出现一道相同的虚影,朝着倾风施礼。 倾风抬起手,发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黑色长剑。而那虚影定在原地,看着她杵立不动。 倾风走到它面前,提剑平指,摆出剑招的第一式。对面的黑影同样提起剑身。 一人一影相对着舞剑,空气中的云气随着剑尖不住翻飞,黑色剑身在空中留下一道分明的墨色轨迹,将一招一式下的微末细节清楚拓印下来。 倾风随那虚影舞了第一遍,还不怎么觉得疲累。 纠正好错误的姿势,又打第二套剑招的时候,手中长剑蓦然开始发沉。 一抬,仿佛有波涛压沉。 一劈,仿佛有千石前顶。 一刺,仿佛有万山阻隔。 招式流转间,额头汗渍岑岑而下,每一招都要用十成的力,才能将那朴简的一招落下。 甚至一套完整的剑招尚未出完,手臂已酸软得无法抬起。停下之下,那种疲累又急速消退。 倾风喘着粗气,连续打了两遍都未成功,心底开始生出一丝燥郁。 少年人最易缺乏耐性,她举着长剑在空中恼怒劈了一道。 凌冽剑气破开云层,留下震荡的波纹。 倾风陡然一惊,意识到自己莫名的焦躁,发狠在舌尖咬了一口。尝到血液的腥味,闭上眼睛,长长几个呼吸,将心神放空。 她想象自己重新回到了界南,站在那片荒芜的土地上,方圆数里内只有几株枯树,她是独翔于天地的一片孤鸿。 无畏死生,无畏牵挂,日升月转间只剩下练剑一件事能做。 彼时她筋骨受损,手脚伸不平直,笨拙地拿着剑,一遍遍地练,一遍遍地学。不懂失败是什么,亦不懂枯燥是什么。固执地活,野蛮地长。直至今时今日。 天下间,没有她学不会的剑! 倾风浑然忘却了幻境中的时间,思绪逐渐平静。脑海中只余下那套玄妙的剑招,驱动着手脚不断挥舞。剑生华光,片刻不歇。 到后来,沉累的长剑又开始转轻,轻如落叶。倾风感觉自己的身形也飘荡起来,反被剑气带着游走,剑招快得惊人,某一瞬甚至好似能追光及电。 直到最后一道剑气落下,边界处的白雾如泼墨的画卷一样渐渐淡去,露出背后那片妩媚多姿的青山——以及陈冀那张放大的老脸。 倾风深吸一口气,受惊地朝后退去,才发现周身早已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地站着,闷得透不过气。 天光亮得晃眼,倾风甩了甩脑袋,问:“你们要做什么?” 陈冀被她这模样气笑了,骂道:“为师在后头叫你停,你还恨不能再长出三条腿飞奔是不是?” 他只是抬起手,没说要教训,边上就有四五人齐齐扑过来将他按住。 “陈冀你这莽夫,怎么随便就要打人呢!” 80. 剑出山河 “你不如直接换个师父吧。”…… 一人开了腔,一堆马屁精接二连三地跟上,对着陈冀就是劈头盖脸的数落。 “这也要怪你,你不曾提及,倾风师侄如何能认得那是剑意?” “无名剑光袭来,聪明人自是先避其锋芒,难不成干站着遭剑劈吗?” “你怎么连句辩解的话也不留人说?陈师兄啊陈师兄,你怎变得如此独断专横?” “倾风师侄一听你喊便落荒而逃,定是你平日过于严苛,不分青红皂白,才叫师侄如此惶恐!” 陈冀一口气哽在喉咙,几次开口反驳,愣是没争过他们,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刚挣开那几人的手,已被人群推攘出去。 那帮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围在倾风身侧,掐着故作温和的嗓子,用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声音关切道: “倾风师侄现在感觉如何?是有哪里不适?” “可有从那剑意中领悟到什么?若是没有也无关系,参悟一事凭的是缘分。” “此番儒丹城一行想来是受累了,想来倾风师侄收获颇多。” 倾风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看得是眼花缭乱。要不说变脸是门绝活儿,不必摆台,也不必找人吹弹拉唱,也精彩得乱坠天花。 她故意不去看人群后方眼神幽凉的陈冀,对着几位前辈憨笑着回应,忽然想起一事,询问:“我方才入定了多久?几位前辈不会久等了吧?” 有人答说:“不久,数息。” 倾风惊疑,她虽练得浑然忘我,可也感觉已有好几个日月了。原来这就是大道的神通吗? 众人刚要追问细枝末节,白泽抬了下手,喧闹的人声顷刻安静下来。他沉默地站着,面色平静,没立即开口。众人了然,朝着他躬身行礼,主动退离。 陈冀要领着一帮弟子回剑阁上课,见他们还留恋不止,脚步拖沓,没好气地叫了句:“走了!” 说着用木剑抽向最后方的几名弟子,催促他们:“还看什么?不都是两条胳膊一张脸?剑练得不行,光羡慕成什么用?” 几人哄闹着往前逃去,捂住屁股,造谣着告状:“陈冀师叔就是这样打倾风师姐的!” 陈冀气结,索性认了,凶狠道:“好!玉不琢不成器,往后我叫你们师父也这样打你!” 说完回头冲倾风不善留下一句:“回家等我!” 倾风:“……”迁怒她不好吧? 等人散尽,白泽才叫着她的名字,开口询问:“儒丹城一行中可有头绪?为何能引动山河剑的剑意?” “我也不知道。”倾风坦诚说,“我什么都没做啊。” 回京前还心虚了一路。不想这剑意那么不长眼……不是,那么目光如炬。 林别叙干巴巴一声笑:“你还想做什么?” 倾风早在来的路上便将这几日的经历在肚里翻来覆去地嚼烂了,要说最可圈可点的地方,大概就是她的良善,颇有些自得地说:“可能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吧。” 林别叙神色古怪地道:“你救人,我受苦,你造浮屠?” 倾风一听就乐了,心情都变得更为开阔明朗,囫囵抱了个拳,满脸欠揍地道:“诚然如此!多谢别叙师兄慷慨!” 白泽对他二人吵闹不置一词,静静等她说完,才接着道:“而今人境存留的剑意仅有一道,是白泽先天领悟,多年前封存于剑阁。我会在每次持剑大比时传教于诸位弟子,正是你当日所见。” 倾风点头。 白泽引动的那段剑意明显更为浩瀚恢弘,蕴藏着人族数百上千年的意志传承,至今回忆起那些片段仍觉震撼非常,她只能窥得尺椽片瓦。 ……还激得她旧疾复发,各个方面而言都可谓刻骨铭心。 白泽说:“你师父其实也曾领悟过一道剑意,不过被他用于破城,已不存于世。知之者也是鲜少。你是否愿意将今日这道剑意传道于其他弟子?” “如何来?”倾风痛快道,“先生客气,我自是愿意!” 白泽点了下头,请她随自己去后方大殿。 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倾风尚属小辈,自己还未出言嘉许,便回头欲言又止地看她一眼,暗暗忖度着她是否需要。 他诸多弟子是曾表露过,喜欢得他半句赞赏。虽他自己不觉什么有用。 倾风被他看得不甚自在,抬手摸了摸后脖颈,隐约觉得有点发凉。 任谁被白泽盯着发呆,都忍不住要从祖宗上九代开始数起,看自己脑子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倾风祖宗不明,自诩聪明,此刻也不由开始反思方才是不是说了什么浑话。 二人四目相对,各自心绪飞转。 林别叙在一旁闲观,被双方表情逗得发笑,胸口一阵闷痛,忙转过身小声咳嗽。 在倾风快要煎熬不住的时候,白泽终于收回视线,扯出个很浅的笑容,说:“刑妖司弟子袭承你的剑意,该尊当半师。” 倾风松了口气,连连点头。本来也没放在心上,毕竟那道剑意里的剑招她已学完,留在身上还多费功夫担心是否又会引得妖力反噬。 可余光一瞥林别叙,眼神不由发亮,委婉地说:“那我这辈分是不是平白拔高了?原先与我同辈的弟子该叫我一声师父?” 林别叙一眼看穿她的坏心思。 见过卸磨杀驴的,可他这驴当得劳苦功高且重伤未愈,倾风便一点情面也不念,实在是太过无情,便顺着话题说:“你若要同我论辈分的话,如何也是从先生这里算起。先生可是你祖宗的师父,倾风师妹该叫我什么?” “先生,您看他!”倾风张口就来,“扯着您的名号做大旗!往日没少欺压我!” 白泽在二人脸上看了一圈,大抵是看不明白,摇摇头转身走了。 · 待倾风封存完剑意,回到山间的小院,陈冀的早课尚未结束。 从院中摆设可以看出陈冀这人独居时过得何其潦草,不过短短三日,枯叶便落了满地,院中的小桌上也全是积沉的雨水。 往日倾风在,陈冀总念叨着她邋遢,拿着扫把在她脚底下赶,一副半点灰尘也容忍不下的架势。 想是昨晚被一千六百两乱了心神,都忘了毁尸灭迹。 倾风拿过扫把,将小院清理了遍,又将缸中的水打满,无所事事地在空地中间走动。 人一闲下来,真是容易犯蠢。 倾风犹豫半晌,从墙边抄起一把崭新的木剑,回忆着陈冀在界南时主动召唤剑意的场景,分开两腿,对着虚空横劈,默念“社稷山河剑”的大名。 她对着各个方向、用不同姿势都试了一遍,呼唤山河剑。 反正剑意如此偏爱她,不定给她凑上了呢? 正练得兴起,一式转踵反削,发现陈冀不知何时回来了,侧身靠在门口的栅栏上,一脸趣味地看着她表演。 倾风面不改色地收好剑,清清嗓子,还没来得及开口,陈冀欲盖弥彰地先说了一句:“我不曾做过你这样丢人的事!” 倾风:“……” 她把木剑往边上一丢,靠回墙上,说:“我只是想问,您吃了吗?” 陈冀冷哼着走进来,手臂摆动间露出藏在身后的一柄长剑,睨一眼倾风,装作漫不经心地抛了过来,说:“送你的。为师千挑万选,刚从剑阁中买下。” 倾风顿时受宠若惊,想着自己今后终于也要有把正经的铁剑了,深深望了陈冀一眼,庄重将剑拔开。 银色的剑刃倒映出她满含希冀的一双眼,看清的瞬间,眼中的光骤然湮灭了。 这什么破剑?剑身上还有用过的残痕便罢了,做工一看就是不值钱的次品,她用力点一掐不定就能折断。 倾风心情大起大落,冷着脸将剑丢回去,说:“还你。我不要。” 陈冀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这人怎么那么挑剔?就你这成天上蹿下跳的,什么好东西都经不住造,我没给你捡个破铜烂铁已是格外豪爽!” 他将剑往石桌上重重一放,问:“你自己说说,你想要什么样的!” 倾风想了想,当自己听不懂好赖,真的许愿道:“我想要季酌泉手上那样的。” 季酌泉的剑法走的也是凌厉凶杀的路数,她每日抱在怀里,剑不离身,想来是用了多年。 那么多年剑都没坏,还能把刑妖司阶前的石头劈开,必然是把神兵。 值钱! 陈冀背过身,挽起袖子往后厨走去,决绝地说:“你不如直接换个师父吧。” 倾风叹了口气,转眼又嬉皮笑脸地跟在他身后,见他端了矮凳坐着洗菜,也在他对面坐下,问:“师父,你知道蜃妖吗?” 81. 剑出山河 不先来找我,反倒来找这小妖…… “蜃妖?”陈冀洗菜的动作没停,漠不关心地说,“听说过一点。” 倾风好奇问:“那你知道她的来历吗?” 陈冀说:“我怎么知道?” 倾风当他是在敷衍,不悦道:“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你怎么随意污人清白啊?”陈冀拿着手中白菜甩了她一身水,气不打一处来,“说了不知道就是真不知道。蜃妖的事刑妖司压得森严,若非是她当初风头太多,声名传遍人境,怕是你们这些小辈都没机会听闻她的事迹。我与你驻守在界南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哪有闲心再去管她死在哪里埋在何处?顶多只是偶尔听人聊过两句。” 倾风擦了把脸,想着反正衣服是脏的,便不拘小节地将手上的水全蹭到衣摆上,看得陈冀一阵眩晕,翻起白眼,要抄起边上的家伙打她。 “师父师父!”倾风忙赔着笑脸将他拦住,抓紧又问,“说来,刑妖司为何对那蜃妖如此讳莫如深?为祸一方的妖邪也不是没有,杀了示众以平民愤,何至于遮掩避讳?只因为她是大妖?” 陈冀手上动作慢了下来,唏嘘道:“那蜃妖……该怎么说呢?你若说她面目可憎,确实为真,助纣为虐致上千无辜惨死。不过她自身杀性其实不重,全是为报她恩人。蜃妖涉世未深,流落人境后有过一段无依无靠的日子,遇上有人对她好,她便随着那人坏事做尽,全然不知她恩人已灭绝人性。” 倾风将菜帮子随手掰成小块,丢进盆里,若有所思地道:“果然是因为她那个所谓的恩人?她恩人是否就是最早的药人?连先生都没能从她身上问出那邪药的来源吗?” 陈冀说:“不止!” 倾风弯下腰,凑近了去看他的表情,问:“什么不止?” 陈冀斜她一眼,嫌她想法太多,抬起湿漉漉的手,用手腕去推倾风的肩膀,让她离远点,不耐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诶,我说真是奇了,不过让你去儒丹城里待几天,怎么被你发现了那么多秘密?” “您这话说的。”倾风丢了手上白菜,挺直腰背,指着自己铿锵有力道,“剑主倾风,未来的刑妖司司主,什么事情我不能管?” 陈冀看她这一身不修边幅的样儿,好好一俊俏小姑娘,跟从犄角旮旯里捡出来的似的,不由发出几道满带鄙夷的怪音,笑她说:“啧啧,嘴上没毛的臭丫头,口气倒是很狂。” 他端起木盆,往灶台走去,扯着长音道:“刑妖司查了十几年都没个结果,能叫你三言两语套问出来?少在白日做梦,不如去多练几套剑法。” 倾风将矮凳搬回原位,嘟囔道:“您也没告诉我啊。” 陈冀手上忙活着,前半句话说得含糊:“我方才已经透露给你了,能不能参悟是你自己的事。我先前说的每个字,你万不能宣扬出去。行了,过来给我烧火!” 倾风将信将疑,不确定他是否在找借口打发自己,索性不想了,抱着一旁的干木柴过去帮忙。 灶膛里的火烧着,倾风的脸被映得通红。 她托着下巴往里面塞些细小的木柴,听着里头噼里啪啦的蹦跳声,打了个哈欠神游天外,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抬起头道:“流落人境?什么叫流落人境?人、妖两境闭锁已久,除却十五年前那场大劫,两地从不互通。蜃妖不是生在人境的吗?” 她浑身打了个激灵,困意登时跑没了:“她跟狐狸一样,也是莫名其妙从妖境掉过来的?” 陈冀翻炒着锅里的菜,闷上锅盖,瞥她一眼,起先没有回答,将碗筷从柜子里翻找出来后,又忍不住冒出一句:“都跟你说了,不是你能管的事。” · 吃过饭后,陈冀要继续回去上课,分别指点几名弟子的剑术。倾风练完剑换了身衣服,在黄昏沁凉的晚风里去西北狱找鸟妖。 先前她还瞧不起那被困牢狱的鸟妖,如今想来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他们刑妖司都发现不了的踪迹,这鸟妖远在百里之外了若指掌。 倾风不住咋舌,特意绕去山上的饭堂打了盒热腾腾的饭菜,端在手里,一路轻快地往西北狱赶去。 还在草木葱郁的山道上,倾风偏过头往下看,已透过一片浓郁的绿意看见掌刑师叔跟鸟妖站在路边谈话的场景。 鸟妖身上的枷锁被卸去了,看来今日是他出狱的大好日子,往后又可以躲别人家床底下偷听去。 两人之间的气氛还算融洽。只不过鸟妖害怕师叔周身的威势,状态比身上套着铁链时还要拘谨几分,缩着脖子唯唯诺诺的成了只鹌鹑。 掌刑师叔问完几句,一手搭上鸟妖的肩。鸟妖哆嗦着频频点头,不知是应承下来什么,引得那素来不近人情的铁汉,表情松动地露出个笑来。 鸟妖张开嘴,紧跟着扯出的赔笑却是颓丧中又带着无边的懊悔,整张脸的肌肉往下沉,将他每根羽毛上都写满了“怂”字。 倾风站在坡上看得津津有味,直到掌刑师叔返身进了牢狱,鸟妖失魂落魄地往外走,才朝杂草后面躲了躲。 她等着鸟妖从迂回山道的下方路过,忽然纵身跳了下去,声如洪钟地吼道:“鸟妖!” 鸟妖本就精神紧绷,被她一吓险些显出原型,扑腾着两条手臂原地跳了起来,回头发现是她,炸毛怒喝道:“陈倾风!你要死啊!” 倾风捧腹大笑,靠着山壁直不起身。 鸟妖恼羞成怒,对着她跳脚道:“别笑了!都是你的错!” “怎么又怪我?分明是你自己没出息。”倾风说,“你不怕我,我不怕他,怎么你见着他比麻雀的胆子还小?” 鸟妖有理有据道:“这不是废话吗?他不会杀你,你不会杀我,可是他不一定不杀我!我混迹江湖,岂会这点眼色也没有?” “他不会的!”倾风止了笑,上前拍拍他肩膀,说,“那我对掌刑师叔多建议,让你以后能做刑妖司的耳报神。大家都是自己人,你就不用担惊受怕了。” 鸟妖提起这事更是难过,胸膛起伏了阵,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蔫头耷脑地道:“悔不该当初嘴贱,同你们多说那些!” 倾风将手中饭盒递过去,说:“庆贺你出狱,请你的。” 妖鸟现下没什么心情吃饭,接过捧在怀里,继续唉声叹气。 倾风新奇道:“你是有本事,你怎么知道儒丹城里多了两只妖的?” “我知道都跟你们说了,我只是道听途说!”鸟妖闻言又激动起来,“你们别对我期许太过好吗?我就是个江湖骗子!我祖上也没沾过什么大妖血脉!说起我的品种来你想必都没听过!” 鸟妖正在诉苦,头顶突然传来一声怒吼,声音比他还凄厉,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陈倾风!” 倾风心里打了个突,暗道不好。 紧跟着就看狐狸气势汹汹地冲了下来,在林中化作一道黑影,边跑边骂:“好哇好哇,陈倾风,你回来刑妖司,不先来找我,反倒来找这小妖!” 倾风怕他从坡上一路滚下去,毕竟这狐狸犯蠢不是一次两次,顺手捞了他一把,说:“你悠着点吧。” 狐狸仰起头,恶狠狠地瞪向她。持剑大会时被割断的几缕长发还没长出来,好不容易梳齐整,一跑动便又四散开,让他整颗脑袋看起来像株爆炸的蒲公英。 鸟妖在二人之间来回看了几眼,打了个嗝,忘了自己的幽怨,挤眉弄眼地道:“这就是你要找的男狐狸精?看起来太……” 倾风知道他后面憋不出什么好话,抬起巴掌悬在半空。鸟妖识趣地将揶揄咽了回去。 狐狸人虽矮小,可那审视的目光落在鸟妖身上全是倨傲。 倾风倏忽间想出个绝妙借口,面不改色地道:“我找他也是为了你。这鸟妖说他以前在儒丹城里见过一只狐妖,我想你在刑妖司待着无聊,不定能找他与你作伴。前几日去了城里特意打听,没想到是只野狐,连刑妖司里也无记录。今日再来问问他那狐妖的情况。” 狐狸身上气焰消了一半,还是不敢全信,眯着眼睛道:“真的?” “当然!”倾风说,“不过那狐妖想必是不能跟你做朋友了,不是个好的,在儒丹城妄图截杀我等,险些得手,最后顺利脱逃,现下还不知所踪。” 狐狸面色缓和了点,说:“那自然不能所有妖都像我一样好!天底下的狐狸也有坏的,你怎么那么大意?还能叫他跑了!” 82. 剑出山河 以后不要再随意同别人说什么…… 倾风嘴里潦草地应付着,说自己全是因为跟狐狸的交情才没个防备,下次定把那野狐抓回来问罪。说得小妖狐心大悦。 过了会儿,狐狸正经起来,问:“真的是狐狸吗?”不到片刻,懒得装了,又问,“他有几条尾巴?打哪里来啊?毛是什么颜色的?多大只了?” 他太长时间门没见到同类,管他好的歹的,都按捺不住好奇。一双瞳仁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倾风。 倾风说:“狐狸,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人家尾巴比你多,你就不管不顾去投奔他了?” 狐狸骄傲道:“怎么可能尾巴比我多!它如果没有九尾狐的血脉,那就只有一条尾巴!” 鸟妖听见这句,意味深长地“哼哼”了两声。 倾风顺势歪过头朝鸟妖打听:“你这些年走南闯北的,见过多少大妖?” 要不是她拳头比自己硬,鸟妖此刻已经开始大肆嘲笑了,抽抽嘴角,偷摸摸地讥讽道:“你以为大妖是掉在路上的钱袋子吗?出门出得勤,就能捡上几个?” 倾风哽了下,惆怅说:“我出门从没捡过钱袋子,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大妖倒是陆陆续续见过几个。” 二人眼神中隐约浮现出一丝同情。 倾风摸向自己空落落的腰侧,接着道:“昨日还丢了几粒金珠。虽说确实少吃了一份苦,可这价钱实在是太贵了。” 那同情立即就变成了怀疑,两位小妖俱是觉得她这人太过虚荣,卖个惨还要拿腔捏调。 鸟妖迫于淫威不敢直说,狐狸皮实惯了,大声嚷嚷道:“你这穷鬼,身上还能有金珠可以用来丢?” 倾风那个火冒三丈,一把掐住他的后衣领往上提,冷笑道:“你这狐狸,夏天要到了,嫌毛太厚要我帮你拔了吗?” 狐狸被衣领勒得难受,“诶呀”“哎哟”地乱叫,扭头看向鸟妖朝他求救。 两个小妖一见没有如故,但因倾风这恶霸的存在多少有点惺惺相惜的情谊。 鸟妖搜肠刮肚,支吾了半天,只想出一个问题:“你们来这里找我是要做什么?” 倾风也没想到会在西北狱外碰到狐狸,松开点手:“说。” 狐狸这脑子姑且能用,没把正事儿给忘了,一被提醒,指着鸟妖说:“先生让我来接他。往后他就是我手底下的人了,听我的话,跟着我做事。干得好了,每月可以给他一两的奉银!” 估计只一句是真的,后头的全是胡说八道。 鸟妖闻言不喜反悲,哀嚎说:“太少了吧!才一两?我多摸两个床底都不止这个数!” 倾风不信邪了:“哪家床底?你说!” 狐狸看不上这二人的穷酸。偷鸡摸狗那是贼人才做的事,他这种上古大妖的后代,偷的都是至宝。 他旋身一拧,从倾风手下逃脱,将衣领上的褶皱扯平整,才发现自己头发全炸开了。举着手重新梳理自己的发冠。 三人往大殿的方向走,路上碰见几位出来散步观景的行人。 日近黄昏,夕阳西沉,在山头天边度上一层金红色的艳光。天山一色,暗香铺径,是比白日时分的否泰山要多出几分斑斓绚烂。 狐狸听着倾风一直在拐弯抹角地打听妖的事情,而那鸟妖又着实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心里一阵飘飘然。等了半天等不到倾风来问他,暗暗嘀咕这人见闻浅窄。 他那嘟囔的声音越来越大,岂料倾风压根儿不理他。留着他这智者不请教,反听鸟妖在那儿说废话。 “确实是听说过不少藏匿于林莽的野妖,可惜不及见一面,他们就又失踪了。有些是因为性情孤僻,只喜独来独往。还有些则是被朝廷抓走关起来了。话说这不是你们人族干的好事吗?至于大妖,哪里都有传说,可谁敢去验明真伪?又不是同为妖就能成朋友了,对方若是不高兴,抬手碾死我也可能。何况我这样的小妖,即便对方真站在我跟前,我也未必就认得出他是只大妖。” 狐狸听到这儿,总算逮着了机会,维持不住表面道行,迫不及待地开口道:“要说到大妖,自然是我了解得更多!先不说在妖境的时候我见过多少门客,我族类可是受道于白泽,天下妖邪鲜有我不知道的事!” 鸟妖虽惊恐倾风揪着自己问东问西,可听狐狸居然质疑自己听闲话的本事,却是不同意的。 他们这些飞鸟走兽,实力低微,能在眼下这趟浑水似的世道里扑腾到现在,倚仗的就是耳目通达。听着狐狸说大话,毫不犹豫地反唇相讥:“还你在妖境的时候?人、妖两境之间门的壁垒连先生都解不开,你那么能耐,教教我是怎么来的!” 这简直是狐狸的心病,倾风不管信没信,从来是顺着他说,鸟妖这一句嘲弄直接踩中了他的痛脚,狐狸恨不能一蹦三尺高,红着眼睛道:“走着走着就掉过来了!我怎么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见二人真要吵起来,倾风风轻云淡地将狐狸拨开,调侃着道:“他还说自己是九尾狐呢。” 鸟妖梗着脖子叫嚣道:“那我还有青鸟的血脉呢!天底下十只狐狸有九只都说自己祖上是九尾狐,连点新意都没有!” 狐狸满脸受伤地看着倾风。 倾风还在古井无波地说:“我恰巧认识一个有青鸟遗泽的人。” 鸟妖三两句话被转移了注意力,飞快道:“我知道。那个长得像孔雀一样的家伙!” 倾风觉得他这形容很有意思,不由朗声大笑。 说话间门三人已经转到主路,大殿屹立在视野可见的高处,沿着长阶笔直走就到。 狐狸见连倾风也不站在自己这边,一腔委屈满溢出来,生出种异乡飘零的无限怅惘,越想越是难受,收到新小弟的快乐也消散了,失落得要哭出来。 他索性停下脚步,摆摆手赌气道:“我不要送你过去了!你自己走吧!” 让鸟妖一个人去白泽的大殿,他是不敢的,脸上得意之情瞬间门一收,暴露出胆小怕事的本性来,服软道:“啊?别了吧?不是先生让你来接我?” 狐狸还在记恨他巧言令色,几句花言巧语就唬骗住了倾风。也气倾风这人虚情假意,半点交情都不念。只想这两人都赶紧滚蛋,少在自己面前一唱一和,便冲二人龇牙咧嘴摆了个鬼脸。 他哼了声,正要高傲拂袖离去,就听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那你随我一起走吧。” 三人都没留意身后的动静,一惊一乍地转身,见林别叙手里提着盏夜灯,从如水石阶的下方缓步过来。 倾风指责道:“你怎么总是神出鬼没的?” “你三人在我殿前干站着,我吃完饭回来遇上不是寻常?”林别叙古怪地看着她,说,“我还奇怪,你怎么总喜欢跟小妖们混在一起?” 倾风心说小妖们这都快闹掰了,整得她焦头烂额。下次还是得一个个找,省得平添烦恼。 狐狸耍脾气要走,倾风一把将他拽住。 二人拉拉扯扯,林别叙从边上路过,笑吟吟地停下来,说:“倾风,今日我给你算了……” 倾风脸色一变,提气高声打断:“不必告诉我!都跟你说了不要给我算!你再这样我就去告诉先生!” 林别叙点点头,缓声道:“这么说,刑妖司发给弟子的补贴,你今后都不想要了?” 倾风一愣,犹疑道:“为什么是你给我发的银子?” 林别叙似真似假地叹息:“唉,我也不知倾风师妹这样讨厌我,亏我还巴巴地抢了杂务,要给你送来。” 倾风自知理亏,加上钱又在对方手里,听着这句酸话也忍住了没出声呛他。 林别叙将手伸进袖中,明知故问:“要吗?” 倾风摊平掌心,听见短短几声金钱碰撞的声响,定睛一看,只有十五文。 好家伙。 倾风心下大骂,一面将那寒碜的铜板收起来。 鸟妖也不嫌自己一月一两的奉银少了,只感慨说:“好穷啊。” 林别叙说:“没办法,谁让今年的弟子多不服管教。待结课后再补剩下的薪奉。你随我走吧。” 林别叙领着缩手缩脚的鸟妖离开,狐狸也闹着要走。 倾风见左右无人,单手按着他的肩膀,小声说:“气什么?你这狐狸真是不识好人心。往后不要再随意同别人说什么你从妖境来。上京可不是界南,这里龙蛇混杂,良莠难辨,先生将你带在身边,不是就没有危险。” 狐狸不挣扎了,回头问:“为什么?” 倾风声色俱厉地警告道:“你以为你穿了个地界是那么简单的事?好在大家都当你是年纪小在信口开河,否则真抓着你探究起来,这背后问题大了!偏你还不要命地到处说。” 狐狸被她态度震慑住,嚅嗫着道:“我也没到处跟人说……只跟你们说了。” 83. 剑出山河 觉得自己不慎窥破了两境之间…… 两人并肩坐在石阶上,眺望着山下一排幽绿的妖火,点亮了晦暝而深邃的夜幕。 晚风从广阔的天际处吹来,顺着斜长的山道向上攀行,吹乱二人额前的碎发。 狐狸绞尽脑汁地回忆了数遍,不安分地换了好几个姿势,可因时间实在是太过久远,加之彼时他尚且年幼,已记不大清个中细节,半天冒不出一句有用的话。 只知道自己偷跑出来游历,好端端地走在路上,不过一睁眼的功夫,就穿过了妖境的帷幕落到了界南。 若非是他九尾狐的血脉在人境一众小妖里算得上强横,且界南因陈冀的名号,鲜有妖邪作乱,恐怕他这外来野狐的日子不会好过。 他仗着年龄小,以前没少在南城百姓的家里骗吃骗喝。 初遭变故还晓得谨言慎行,对自己的来历半分没敢透露。怕人境这边的百姓同他家中长辈曾恐吓的一样,极端痛恨妖族,会扒了他的皮做衣服。于是装做是个憨傻的小童,一面偷偷修炼,一面隐晦曲折地朝人打听。 后来在南城混野了,发觉人境也不是那么恐怖,刑妖司的人根本不抓他,才又胆大包天起来。 再之后遇上陈冀,被斩断了两条尾巴,开始死缠着二人不放,在边地做起了威风勇猛的三把手。 倾风原本只是想听他掉到人境来的经过,岂料他说着说着开始偏了题,高谈阔论起自己的英明聪慧与艰难流离。 倾风拍拍他的脑袋,百般感慨道:“狐狸,这么些年了,你怎么是个儿也不长,脑子也不长呢?” 狐狸还沉浸在自己辉煌又略带感伤的回忆里,刚觉得其实在白泽眼皮子底下念书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事,被倾风一句话破了心防,暴躁道:“陈倾风!不是你要问我的吗?!” “是是是。”倾风潦草地安抚两句,顺势问道,“你后来没找过与你同类的妖吗?你能来人境,或许别的妖也能。你是个意外,别的妖不一定是。但只要他无缘无故地出现,总能引人警醒。” 人境的妖不多,所以更会关注同族的去向。即便素日无音讯,哪只妖躲在哪处深山老林里,多少都有点消息。 妖境若隔三差五地往人境里丢活口,怎么都该留下些端倪。不注意时也就罢了,真要探究,怎么都能捋出个一二。 狐狸被她一问,拍着大腿,一副醍醐灌!纪氏宝库里真的有很多妖骨!断不可能都是当初在界南捡回来的,好些妖骨分明还是新的!唉,当时林别叙那小白脸打我的岔,你也不信我!可人境哪有那么多妖嘛?” 倾风知道他跟纪怀故属于旧怨似海,一时不确定他这话里有多少夸张的成分,庄然道:“你昔日为何会心血来潮去偷盗纪氏宝库?上京跟界南,隔着的可不止千百里路。” 狐狸压着嗓子,可是每一个五官都在用力,说得入神又动情,好似要把一坛发酸的陈年老酒从河底捞上来,泼到倾风脸上去:“自然是因为有没用的小妖来同我诉苦!那昧良心的小妖说,他们纪氏的人经常带着朝廷的兵去捕猎一些潜藏的妖族,说得好不可怜。我一路打听过去,听到些真假参半的事例,不好剖断,索性偷溜进去瞧一眼。” 倾风心道,他这狐狸还挺爱憎分明的,记恨那帮小妖当初背弃他,说着正事都不忘捎带着骂上一句。 且重音全在那些个骂人的词儿上。 “人家说狗胆包天,你这狐狸真是不遑多让。”倾风觉得他的脑壳大抵也用来长他的贼胆了,手指点着戳了下,“就你这上不了台面的身手,也敢孤身犯险?被人发现就罢了,还非带着一个腿脚有疾的姑娘同进同退?连你都能来去自如,看来那地方充做宝库,有些失格。” 狐狸偷东西的本领属实是出类拔萃的,连陈冀都评判他是株歪得很茂盛的苗,一爪子不定能挠出高手几道伤,但一定能薅走几样东西。 可倾风也没想到他胆大妄为到这份上,拍拍脑袋就往别人家宝库里钻。当初还以为是有小妖在外接应,居然是他一个人进出。 狐狸往旁边挪了点,斜睨着她,问:“听说过一句话吗?陈倾风。” 倾风知他要讨打:“讲。” 狐狸字正腔圆地道:“‘夫浅知之所争者,末矣。’!” 倾风没听懂,且这句子太拗口,她连是哪几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不过看狐狸那挤眉弄眼的模样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肤浅的人所争执的地方,都是些细枝末节的东西!”狐狸生怕她不给自己机会说,抱着脑袋,在她发狠前语速飞快地解释了遍,又一口气不换,跟交代遗言似地,紧跟着道,“纪氏宝库是由阵法跟秘文防守,若非是我,换做别的小妖,根本连门都寻不到。除非是白泽亲自过去。但白泽闲得慌吗?” 他见倾风冷眼看着,没要打他的意思,微微松开些手,说:“更何况,我可是九尾狐!逃离时又有蜃楼在手。哼,我又不是要去与他们抡刀拼力,真要比起来,梁上君子的事我可比你厉害!” “蜃楼。”倾风没理会他的豪言,燥闷地撇撇嘴,呢喃自语道,“蜃妖的法宝在纪钦明手上,你猜她的血肉跟内丹在哪里?” “你这话问得好愚蠢。”狐狸眼珠转了转,这时候脑筋倒是灵光,将屁股挪了回去,伸长脖子凑在倾风耳边,扯着她衣袖问,“喂,难道蜃妖同我一样,是从妖境过来的吗?” 倾风用毫无波动的平静目光往他脸上一扫,露出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来。说是心照不宣的默认或异想天开的嘲讽都可以,让他自己品味。 狐狸盯着她的脸看了片刻,不指望她答复,自顾着说道:“其实我以前也这样怀疑过,毕竟能修炼至大妖,哪怕在妖境也属凤毛麟角。即便是天赋异禀的英才,且需得好一段刻苦修行。可在那蜃妖被问罪之前,无人听过她的来历,更不知她是在哪里启慧。我问过山南海北的小妖,全都说不知道。” 他声音细碎,在呜咽风声里更显含糊。倾风神色微动,低下了头,认真地听:“哦?” 狐狸思忖着道:“倒是妖境,曾出过一位有大妖之资的蜃妖。那蜃妖出生在少元山下的灵湖,打从化形起修为就比同类的妖族精进。我父亲曾还想收揽她到门下,谁知她莫名其妙失踪了。初次闻听她消息时,我真以为她也是从妖境里来的,混得这般落魄。可惜还没见到她,她就死了。” 倾风沉默了半晌,脑海中千头万绪理不清楚,见狐狸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等个回复,生硬从喉咙里挤出个字来:“啊?” “啊什么?”狐狸就等着她搭腔,说到这里思路已然开阔,娓娓而谈,“这样说来,纪钦明身边应该也有大妖,多半还与我是本家。否则他从哪里学来的秘文阵法,用来镇守他自家的宝库?总不可能是先生教他的。” 倾风不认识一般地看着他:“这个说不准吧?”国库的大门也是白泽帮忙布置的。纪钦明要是请求,白泽该不会拒绝。 “不可能!”狐狸斩钉截铁地道,“因为那几道秘文布得粗浅,连我都能一眼看懂。先生出手,不至如此,不过是欺你们这些凡人蒙昧无知。况且还有万生三相镜呢!纪怀故那小子使得手生,却也懂点门道,谁人教的他?” 倾风见这狐狸忽然长出脑袋了,配合地拍手鼓励,表情夸张地赞许道:“狐狸,不错,聪明啊!我都没想到!” 狐狸尾巴顿时要翘到天上去,循着这点草灰蛇线都能串联出前后因果来,果然是天纵奇才,觉得自己不慎窥破了两境之间的一个惊天秘密,亢奋得脸颊泛红,说:“被我逮到了吧!先前追你的那只野狐狸,定然就是他!” 倾风发现他今日确实开了灵窍,趁热打铁地问:“那你们妖境有没有什么歪门邪道,是能让普通的人族在十五岁之后还可以领悟遗泽的?” 狐狸昂着下巴,神情倨傲道:“你也说了是歪门邪道,哪里会有人来污我的耳朵?” 倾风大脑飞速思考着,随口应道:“不愧是尊贵的九尾狐。” “你是不是觉得纪钦明有问题?”狐狸被关了半年,骨子里的野性现下蠢蠢欲动,推着她手怂恿道,“不如你去纪氏宝库中窥探一番!我同你一起!” 84. 剑出山河 不论年龄,都要尊称一声“师…… 这狐狸还真是脚踢南墙手劈棺材,就算被埋进六尺黄土里了,也要用腐朽的声音对外高喊一句:带带我! 果然是不知死活。 倾风捏着他的脸往前面一掰,无视了他的眼神,说:“你这深情厚谊,我权且收受,但是不必了。” 狐狸遗憾道:“别呀!” 他拍开倾风的手,殷勤地道:“我可以给你画他们纪府的地图,保管做足了准备再去!他宝库里的东西本就见不得人,我们取之何碍?哪怕你不进去,在外探探风向不定也见成效。你就不好奇吗?我上次可只是粗浅造访了下,就带回诸多法宝!” “呵,我若去夜探纪府,他得是脑子蒙了猪油,才猜不到我是谁。”倾风看着他皮笑肉不笑道,“就算我真去,也不可能带你去,你抓紧死了这条心吧!” 狐狸不放弃地道:“怎么会!你可以去找林别叙帮忙,你与他不是私交甚密吗?你求求他——” 倾风决定从了他“英年早逝”的追求,再次抓住了他的后衣领。 狐狸手慌脚乱地道:“等等!白泽天生达知万物之精,妖力是天地大道所化,要是他愿意帮你,替你伪装出妖族的气息不是难事!这些隐秘术法凡俗人知之甚少。纪钦明除非开了天眼,否则决计认不出你的身份,我是在诚心为你出谋划策啊!” 倾风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微妙,放过他,从腰后摸出个碎片来,在手中翻转了下,问:“你是说这个?” “你怎么会有这个!”狐狸先是一喜,抢过拿在手里,眉眼五官刚舒展开,紧跟着便是一沉,嫉怒道,“为什么我没有!” 这个问题倾风熟稔,安慰他道:“季酌泉都没有。” 狐狸拿着妖力碎片研究片晌,磕磕绊绊地还真摸索出一点东西。那碎片上开始散发出一种堂皇而中正的妖力,萦绕在二人周身,不出半寸又荡然消散,难觅踪迹。 狐狸咬破自己手指,将血滴到碎片表面。随即换了个姿势,盘着腿低着头,神神叨叨地捣鼓了好一阵,总算将那股妖力焕然一新,替换成他九尾狐的气息。 想必是脑海中又冒出些不着边际的猜想,摁都摁不下去,他高举着碎片眉飞色舞地道:“我只能给你伪装出九尾狐的妖力。嘿嘿,你要是到纪钦明眼前一晃,打他们个猝不及防,他们该不会以为我爹也过来了吧!” 倾风:“……”这只蠢狐狸,说出这话的时候,自己都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狐狸转身教她使用的窍门,倒是不难,将妖力灌输进去,沿着他写好的秘文走一圈即可。只可惜维持不了太久,能顶个浑水摸鱼的用。 倾风试了下,觉得有些滞涩,趁他还在多试两遍。 狐狸兴致勃勃地问:“你何时去?” 倾风摆摆手道:“来日再说。” 狐狸失望说:“怎么就来日!” 倾风斜他一眼,将东西收好,随意比了个手势,便要起身回家睡觉去。 她往下小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见狐狸站在原地,衣角在夜风里鼓荡,眼神哀怨地望着她,又走回来说:“狐狸。今日你这番豁然贯通的推论,九泉后值得刻到你的墓碑上去。” 说完不顾狐狸抓狂的大骂,飞也似地奔回宅院。 等她到家时,陈冀已经回来了,点了盏灯坐在石桌旁,面前铺开一本册子,咬着笔杆苦思冥想地写着什么。 夜里蚊虫多,边上熏燃着艾草,还要时不时抬手驱赶。 倾风唤了一声,径去提桶烧水,想了想,不知陈冀他们知不知道,还是提了个醒:“纪钦明身边,有只法术深湛的狐妖。” 陈冀不以为然道:“宣阳王身边有只狐妖护卫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写完一行字,抬起头问:“你怎么知道的?” 倾风从橱柜里端出碗筷,一并放进锅里蒸热:“狐狸说的。” 陈冀手一抖,悚然道:“你怎么能把这些事也告诉那只聒噪的狐狸?” 倾风说:“他自己猜出来的!我只是奇怪他怎么来的人境,他颠三倒四地侃着,脑子就像挨了一闷棍,忽然茅塞顿开了!” 她把狐狸有理有据的思路转述给陈冀,陈冀听得眼神不住变化,眉毛快纠成一块,还是不敢置信:“他?!” 倾风耸耸肩。 锅里的水沸腾开,热气顶得陶碗一阵哐啷响动。 陈冀备受震撼,对着纸张怔然许久,再写不下去,小声狐疑道:“难道跟在先生身边,受他荫蔽,真能长出个新脑子?” 他转身对着倾风道:“你往后也多去先生身边坐坐。” 倾风轻“呵”一声,端着碗回屋吃饭,没搭理他。 · 翌日,天色初明,柳随月就来喊她去山上广场。昨日白泽已向众人宣告,说今日要传授弟子们一道剑意,刑妖司所有弟子皆需到场。 柳随月手里抓着个包子,早上嗓子还有些沙哑,依旧闲不住地拉着倾风道:“我还以为是我睡懵了,一觉醒来已到夜半,出去吃个饭,师父说你领悟了一道剑意。催命似地追问我你在儒丹城里做过什么。我哪知道啊?!” 这事儿倾风自己都没琢磨出来。 柳随月难得对兄长有了分同情,打着寒颤道:“阿财不过半个哑巴,都被他师父按在书房里,逼着他将这几日的经历写清楚,连吃喝拉撒也不放过。” 倾风说:“好惨。” 她这陡然大发的同情大概掺了水,说完就忘,转头拉着倾风懊丧道:“昨日我怎么就不在!没亲眼见着你领悟剑意!是不是风云诡谲,天地变色?唉,悔死我了!” 倾风心道,好悬你不在,不然她面子都丢没了。 两人沿着山道上去,路上行人渐多。 柳随月还有满肚子的话没说,很快便被人群挤了开来。 一群人排着队在倾风面前晃荡,倒不问她此行的际遇,只对着她一脸憨傻地痴笑,眼神好比倾风看着谢绝尘那辆华贵的马车,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直到白泽带着林别叙过来,场面才有所消停。 传教剑意算不得拜师,但也要请倾风站到台上去,受弟子们端正拜谢。 如此郑重其事,弄得倾风颇有点不好意思。 好些弟子昨夜并不在否泰山,因此未能到场。可今晨也有数百人来了大殿,各自取了把剑,齐整战列,在白泽宣告后,纳头叩拜,口中庄重喊道:“多谢倾风师姐传道!” 这道声音震耳欲聋,伴着钟鸣,直要传到十里之外。遍野间不住回荡着浩荡的声浪。 往后见她就与见林别叙一样,不论年龄,都要尊称一声“师姐”。 倾风抬手作揖,与众人回礼。 白泽敲完钟声,将剩下的事宜交予边上的师叔。 师叔们分别领着一群弟子前去寻空地练剑。剩下一帮不必学剑的弟子,留在了广场上。 社稷山河剑这种国运重器,并不一定就得是剑。只不过第一位拔出山河剑的人是名剑客,之后便沿袭着这么叫了下来。 而恰巧倾风也是名剑客,领悟的自然是剑法。 倾风从高台上缓步下来,脑海中似还有余波在震荡,叫得她身心飘飘然,天马行空地想着,将“山河刀”、“山河斧”、“山河拐”等各念了一遍,觉得都没有“剑”来得好听。 柳随月站在下面等她,以为今日可以偷个懒。岂料林别叙摸出他那把饱经风霜的扇子,落落大方地走了过来,朗声道:“诸位暂且勿要离开,今日另有安排。” 散乱站立的人群自发朝他这边靠拢过来。 林别叙点点头,接着道:“诸位今日不习剑,便去练练下盘。几位师叔已在后山等候,腿脚绑上石块,沿着这条山道一路过去,自能看见。” 柳随月痛苦嚎道:“啊?”她最恨便是练下盘,能削掉她半条命去。 林别叙颇一副狐假虎威的态势,看着倾风淡笑道:“因为陈师叔说了,你们这些皮猴儿,若是放你们出去,不定能闯出什么祸来。还是多操练,消磨了你们的精力,把你们留在山上比较好。” 倾风倒提着剑,不满质询:“那为何你都不用练?就算是不参加持剑大会,学道剑意,也是我刑妖司弟子的修行本分。” 林别叙轻摇手中扇子,一派贵公子的从容坦荡,虽然嘴上没直白说,可那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了,与满身臭汗的他们不是同道:“因为我不喜欢打架。” 众人心中不平,纷纷叫嚷起来: “难道我们是喜欢打架吗?” “我也想做个读书人啊!可是不仅要读书,先生还让我们习武!” 倾风想说的话都被他们说了,顿时只觉得他们吵闹。 85. 剑出山河 “纪钦明来了,就在白泽的院…… 众人绑腿负重,一路小跑至对面山峰,已有三位师叔在林中等候。 几位前辈不知是不是跟陈冀学的派头,手里拿着根新削的竹杖,一身老旧的宽敞布衫,倚在树下似笑非笑地望着众人,连那略带奸猾的表情都跟陈冀如出一辙。 光是站在那儿,声势先涨了三分。指点时更是同样的狠辣无情。 弟子们领命沿着坎坷不平的泥路站桩排开,手中横举木剑。 三位师叔则负手在人群中缓步穿行,见着哪个腿脚在颤,就掩其不备侧踢一撂,跟铲鲜竹笋似的,一脚下去甚至能倒一排,惊得周围惨叫声四起。 闲着无聊了,又指着弟子让表演一番上蹿下跳。 林中野鸟频频惊飞,也被扰得没了清净。 未练多久,体力差的弟子已趴在地上起不了身。 春衫单薄,山地里碎石又多,摔摔打打间身上皮肉都青红了一片。莫说扎马步,坐在地上都腿肚子打晃。 其中以柳随月嚎得最响亮,可她因打小学棍,下盘倒稳,其实没挨太多罚,只是熬不住这一上午不间断的摧残。 春末的天方清朗几日,便染上了一些夏日的暑气,红日高照,热气在泥地与林荫之间蒸腾,闷得众人满头大汗。 等弟子们觉得实在快支撑不住了,才终于得了宽赦可以休息。 饶是倾风都不想再有动作,扶着树干在一片松软草地上坐下。确实是没什么精力再出去惹事了,即便此时有人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她也决定先将这仇按下、再报。 她正出神发愣,张虚游拖拽着一双灌了铅的腿朝她走了过来,停在半寸开外,气力不济地说:“倾风,我要同你坦白一件事。” 倾风抬着手腕挑了下木剑,示意他说。 张虚游见她着实精疲力竭,半死不活,才有勇气开口道:“你身上的金珠,其实是我拿的。我已经帮你还给谢绝尘了,一直忘了跟你说。” “你拿的?!”倾风声音陡然拔高,转身去问柳随月,“不是因为你金蟾的遗泽,让我花财消灾了吗?” 柳随月摇头,脑子有些跟不上,问:“你消什么灾了?” 张虚游说完,心下负累顿轻。 从没为一件小事挂念过那么久,全是他们柳家兄妹话里话外地恐吓,叫他杞人忧天。他松快笑道:“没事了,只是这个。” 倾风深深注视了他一眼,眉头因疲惫的喘息而微皱着,颇为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张虚游,你知道有些事,为什么要等到临终才说吗?” 她缓缓收回视线,将手中木剑拄到地上,低下头,拿泛着冷光的眼尾斜斜一扫,那眼神跟裹着刀似的,语气森然道:“因为说了,就真的要临终了。” 张虚游刚要坐下,还半弯着腰,察觉到那股浓勃的杀意,两股战战转身就逃,惊恐道:“我是坦诚相告!坦诚如何也算是一门优点!何况我也没昧了你的金珠,不过是物归原主,你何苦与我追究!” 倾风提剑追去,喝道:“站住!” 张虚游回过头看,也不觉哪里恐怖,就是忍不住尖叫:“啊啊啊!救命啊!” 弟子们唯恐天下不乱,难得来了点趣事,纷纷拍着手起哄叫好。 几位师叔本在闲聊,见状停了话题,注视着追逐打闹的一人,以及一群春风满面的看客,长长感慨一声:“年轻人啊。” 他们最看不得年轻人这么无忧无虑了。 一师叔上前,用竹杖敲打着旁边的石块,正颜厉色道:“笑得如此畅怀?张虚游尚在训练,你们有何脸面坐着?都给我起来,再操练一遍!” 瘫成烂泥的众人顿时止了笑,面上表情飞速变化着,无辜、茫然、惊骇混合在一起,将本就苍白的脸更添一抹土灰。 等师叔低声训斥,再作催促时,这些复杂情绪一并化为愤怒,随着凄厉一声“张虚游!纳命来!”,在林间咆哮开来。 张虚游身形矫健,三两下爬到树顶,瞪着下方聚集起来的一堆人影,控诉道:“什么!你们关我什么事!” 一师叔看着胡闹到一块儿的众人,忽生感触,捻着胡须心中恍惚,觉得已有多年不曾见过类似的场景,五味杂陈道:“倾风倒是与谁都能玩得起来,没有派系之间的嫌隙。” “派系?”边上的师叔问,“倾风该加到哪个派系里去?” 倾风出身乡野,落拓不羁,与平民子弟能说得上话。 师从陈冀,又是陈氏一族仅剩的小辈,在刑妖司里算得上根正苗红。 戍卫界南十多载,与军伍弟子亦算半个同道。 唯一该生有龃龉的便是那些官宦子弟,因她曾亲自出手镇杀纪怀故……可她清理门户称得上师出有名,连纪钦明跟赵宽谨都不予追究,张虚游一行又自愿与她结交,闹不出什么矛盾。 何况刑妖司本就该与朝廷分属两道,可以相交,但不必同流。 加之倾风自己个性自由散漫,最厌烦就是别人拿规矩压她,同小妖们都能厮混到一起,想必眼中根本没注意过所谓的派系,只看谁人顺不顺眼、讨不讨打。 自然,最紧要的是,没人敢那么不识趣,在倾风面前拿乔。她出门是不常带剑,可光是一双巴掌,就足以打得人满地找牙。 师叔想明白,放声笑道:“也是。陈冀当年还有不得不低头,偶尔卖个乖的时候。他这徒弟,干脆连他那点拘束也不讲了。大破方能大立,我就说近几年里,刑妖司的风气沉成一潭死水,算什么样子?现下被人打一打,总算是要活过来。” · 倾风从人群中悄然退出,找了个隐蔽的位置,盘腿坐下。还没喘上几口气,就听见林中有道断断续续的声音,轻飘飘地在喊自己的名字,吓得她浑身一个激灵。 循声找了一圈,才看见整个身体缩在树后的狐狸。 狐狸探出头,不停朝她招手。 倾风见日近晌午,该是要到吃饭的时间了,几位师叔也没顾上这边,偷偷朝狐狸藏身的地方走去,问:“火急火燎地做什么?” 狐狸左右看了一圈,确认无人偷听,才对着倾风窃窃私语道:“纪钦明来了,就在白泽的院里!” 倾风抽身后仰了点,狐狸没注意到她的表情,还热情邀请道:“去偷听吗?!” “我是那样的人吗?”倾风抬手抽了他一剑,“你别以为你偷听,人家不知道。纪钦明身边那么多高手,你当心被抹了脖子。” 狐狸胆色惊人地说:“你师父也在,不然你去问问?我还没听见什么,就被人赶出来了。溜了几次没溜进去,季酌泉她堵我!” 倾风见他说得还有点委屈,被他气笑,又用剑抽了他一把。 “你干什么?不要打我!”狐狸气愤道,“我来同你报信,你怎么那么不识好歹?里头只有白泽、你师父,还有个你们带回来的女人,定然是在说与你有关的事!纪钦明许是在向你师父告状,他好歹毒!” 狐狸是恨屋及乌,憎恶纪怀故,加上些道听途说的传闻,连带着对没怎么见过面的纪钦明也厌烦抵触。 但倾风在试剑石前与人草草一面,没觉得他是个多卑劣阴毒的人。又因他曾是陈冀的至交亲朋,倒希望他能形直影正、贯彻始终。 思绪一时有些纷杂,推着狐狸的后背道:“走。” · 阳光透过窗格,成片照在桌案上,光格中一缕白烟正袅袅升起。篆香的香气充盈室内,阵阵扑鼻袭来。霍拾香嗅了两口,便感觉起伏不定的心绪逐渐平和。那些纠缠的、似粘稠泥沼般的愁闷,都被摒弃在外。 霍拾香虽修养了一日,神智复得清醒,可骤然被抽走妖力,身体还是损耗良多。现下只能虚软地陷坐在椅子里,两手垂在膝上,视线低垂,无颜抬头去看对面三人的脸。 听白泽问她经过,才从深暗角落又把那段模糊记忆给刨出来。 “我父亲不曾服过药,他是自发与那妖邪勾结,分发诸多药丸予一众百姓。官宦、商贾、道僧皆有。我在他屋中发现了具体名册,足有百多人。找他对峙,他矢口否认。我自己寻人核实,见到不少已入癫狂,方确信为真。” 陈冀将佩剑靠在扶手旁,微一阖目,奇怪道:“他既没有服药,为何忽然魔怔?” 霍拾香摇头。 白泽缓声问:“百多人长久服药?谁为你父亲供的药?” 霍拾香闭上眼睛,还是摇头。 陈冀又问:“他何故也要喂你吃药?” “他自口口声声宣称大义,是为我好。”霍拾香无心应对,有什么便说什么,眉目间尽是疲惫,“我觉得他有时清醒,有时迷乱,自己都说不出原因。唯一点他坚信不疑,他自觉是在以身殉道。” “唔……”陈冀抬手扶住一旁的剑身,意味深长道,“他万般筹谋,片刻不怠,脑子也没多糊涂,怎么就轻易叫你发现了名册?” 霍拾香眼皮颤了一下,从未细想过其中末节。一是她服药后大脑常是一片混沌,一是实难从容回顾。被陈冀这一问,也觉出些许反常来,喃喃自语了句:“为什么?” 86. 剑出山河 “纪钦明,我还没死!”…… 纪钦明朝陈冀看了过来,眸光深沉,有种难以言说的冷淡。 陈冀顺着视线回望。 二人经年未见,陈冀回京后也足有月余,却还是第一次正眼相看。 陈冀仿佛能从对方眼中看见白发萧萧的自己,亦能想象到自己瞳仁中正倒映着的高瘦身影。 当年亲如手足、披肝沥胆。到底是一别如雨,人有不同。 各自缄默不语,静如止水。 霍拾香稍抬起头,视线虚落在前方的空地上,未察觉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怅惘地复问一遍:“为什么?” 白泽动了下,衣料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见那二人四目相对,无声较劲,没有续说话题的意绪,便温声询问:“你是如何发现那本名册的?” 霍拾香如今思维缓慢,只等着有人引导,才能打通其中关窍,即便如此反应也显得异常迟钝。 她眼珠游离着转动,一幕幕地回忆,从洪流似的散乱碎片中艰难找到对应的片段,斟酌着开口道:“我大多数时候是住在刑妖司,偶尔回家一趟,看望父亲……” 她说到一半停顿下来,发觉不该从这里说起,又转了口锋道:“我袭承自神兽伯奇的遗泽,可以驱邪、避怪、食梦。这等神通日常并无大用,但最克阴邪之物。所以我父喂我吃药时,我并未上心,只当调笑,也万想到他会加害我。” 她口干舌燥,说几句便要暂缓,整理好话语中的逻辑,才能将缘由经过讲清楚。 “服过药后,我虽无端掌控了蜃妖的妖术,可也察觉脑海中多出许多古怪记忆,且那股妖力血气深重、积愤沉郁,很是不详。知晓此事绝非寻常,便去找我父亲对峙……” 她摩挲着自己手指,眼角肌肉抽搐了下,默然良久,苦思冥想后,仍是挫败道:“我忘记他同我说了什么,左右不过是狡辩。然我心中起疑,不能轻信,便守在宅院附近,想查证他近日在与谁人相交。我心中存了侥幸,以为他该是受人诓骗,才走此歧路。或是刑妖司里出了哪个大贼,胁迫于他,他不知后果。直到我亲眼见过一名病入膏肓的药人,我才知晓,那东西切真害人,狡辩不得。” 她扯扯嘴角,露出个苦不堪言的笑:“说来也巧。好在我吃的是蜃妖的血肉,而蜃妖的神通最善伪装,无人能觉察出我的妖力。我日夜潜伏,亲眼得见,他对着几个妖族卑躬屈膝,求取邪药。那等低下四的奴才相,我万没想到能在他身上出现。” 陈冀已收回视线,不再对着纪钦明干瞪眼,闻言身形一动,险些碰翻边上的长剑,顺手捞了起来,将剑身平放到膝盖上,追问:“那是什么妖?” “我不认识。”霍拾香好似一具干瘪的活尸,用力吸了口气,撑起胸腔起伏,才又有气力能开口说话,“我认不大出妖族,也不擅辨识妖力。只知道,其中有两个顶厉害的妖。虽不及大妖的威能,可离悟道也应不远。这等强横的妖族,刑妖司多数该有记录,可我再翻阅司中名册,却并未找到他们的根脚。” 确实,多数修士根本认不出妖族的本体,仅能粗浅看出对方是人是妖。 倾风这种对妖力极为敏锐的体质,偶尔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倒是狐狸,因九尾狐的先天威能,一双眼睛很是毒辣。 “怪哉。”陈冀说话时,刚蓄起的短须跟着抖动,遮掩住他半张脸的神情。嘴里说着诧异,眼神却极为平和,再次往纪钦明那边扫去,拐弯抹角地道,“刑妖司的耳目,怎会无故错漏那么多厉害的妖族?蛇鼠想要在人境藏匿,也得有人替他们打个洞窟。” 纪钦明岿然不动,这次连眼神也不愿多赏,知他一张利嘴,懒得与他争口舌之快。 白泽担心陈冀撮盐入火,最后真挑得人争锋起来,朝他淡声道:“休说。” 霍拾香接着道:“我躲在他书房窃听,想探知几人为何绸缪,无意找到他藏在密匣中的名册。” 之后的事情她省略过去,几次呼吸,直接跳到了她背离鸿都远走他乡。 “我父死后,那几个妖族一路追杀我,怨我坏他们布局,数次设陷伏击。只不过蜃妖的妖术过于强势,到后面我甚至领悟到她的妖域,那几个孽畜即便恨我入骨,也拿我无法。只能一路尾随,想待我日暮穷途,再寻机会杀我。儒丹城里用妖丹袭击我的,就是其中之一。” “至于名册上的那些人,一些因造下杀孽,已被朝廷羁押。一些还存有人性,可面目已有变化,不敢外出见人。我吸走他们身上的煞气后,伪造公文,将他们带去别的城镇安置。另外一些,无药可救,我直接杀了。” 她说得语气寡淡,可是“杀”字过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盯着上面的累累疮疤,眼神空洞地发起愣来。 如同在看一封写满血字的诉状。 即便她问心无愧,也常有迟疑:她是不是该与那些人同罪。 “若是神药,你父亲缘何自己不吃?他亲眼目睹那些病人癫狂,怎会不知药物危害?虎毒尚不食子,他清醒时给你喂药,可见心性凉薄。” 陈冀的嗓音肖似一根拉动着的老旧琴弦,有种饱经风霜的苍然跟沙哑,响起时激得霍拾香的心神也跟着颤动。 “他从前对你,也如此冷酷吗?” 霍拾香不假思索地道:“不,我父亲从前是疼爱我的!我一直以为他是个磊落光明、人人称道的英豪,谁又料……他会自甘泥尘。” 白泽问:“你还记得,那本名册上的人名吗?” 霍拾香神色黯然地答道:“自然记得。日日夜夜都记在脑海里。” 白泽抬手拿起案几上的卷宗,起身朝她走去:“这是刑妖司中留存的记录,皆是怀疑与你有关的旧案。你看看上面的名字是否准确。” 霍拾香双手接过,缓缓拉开卷轴,对着上面那几行端正的小字入神地看。 她感觉自己的视线与神智都在涣散,好在有房间里的那股香,化作一把勾子,屡次将她的精神将从九霄云外拉扯回来。才能让她坐在这屋里,听着几人问话。 她用了好半晌,终于读懂那几个字的意思,抬起头道:“大多是。” 白泽颔首,一言不发地将东西取回来,收进长袖中。 “什么意思?”霍拾香再迟钝,也觉察出不对来,“先生?” 白泽挥开长袖,在上首端坐,沉思许久,还是不知该不该与她明说。只一双柔和的目光落在对方身上,带着不忍的怜悯跟慈悲。 陈冀不安分地动了动,一会儿挠挠眉毛,一会儿又用手指去顶开剑鞘。 他既觉得,像霍拾香如今这样懵懂无知,该是一件好事,不必再戳破什么叫她多余神伤。 可又觉得,如若换作是他跟倾风,宁愿再摔一次头破血流,也要痛得清白坦诚。 霍拾香张开嘴,极缓慢地道:“我若是只图安稳,何必当初四海奔波?我千里流荡,难道不配,得您解惑吗?” 白泽喉结滚了滚,略一阖目,低声道:“我亦不知,姑且是个猜测。” 她叙述中破绽太多,陈冀等人一听便知晓几分。她不识真相,只因她身在绝顶。 白泽见她意志坚决,方谨慎而委婉地道:“这些人,刑妖司早有追查,不像是你父亲亲自下的药。” 霍拾香手指蜷缩起来,身体不可抑制地发颤。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通,什么都猜不透,只是莫名觉得害怕。 她含混道:“可他们确实是药人。” 白泽眉眼低垂,似有似无地叹息说:“确实如此。但有些药人,与你父亲天各一方,从无交集,如何下药?还有几人,刑妖司已查明邪药来源,贼首亦已伏诛,与你父亲无关。” 霍拾香怔然,每个字都明白,可是连在一块儿,就成了天书。她如何理解,都听不懂。 陈冀觉得白泽说得实在太过委婉,来回扯皮更会跟把磨人刀子似的,割得人生疼。索性给个痛快,便接嘴道:“你杀你父亲时,用了几剑?” 霍拾香僵硬地转动脖颈,看向陈冀,一板一眼地答说:“一剑。” 陈冀又问:“你父亲离世之前,不曾对你说过只言片语吗?” “说过。”霍拾香嘴唇翕动,声音细碎,说得有气无力,“他被我刺了一剑,不敢置信,捂着伤口满手鲜血地朝我走过来。我避开了。他踉跄倒在地上,指着我说,我这辈子,难逃孤苦,注定颠沛。” 她只烙下了父亲说的那些锥心之语。至于说话时是什么表情,是否牵强。肢体有什么动作,是否迟疑,都无心关注了。连同那张脸也朦胧,徒留疯狂的情绪。 记忆里或许有他将死时的悔恨,可她已辨不得真伪,只当那几滴眼泪,都是自欺欺人后加上去的。 “你父亲多年习武,虽已年老,可体格建强,只一剑就被你杀了,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陈冀开了头,干脆一口气不停地将心中思虑都倾倒出来,摊开在明面上,叫霍拾香自行判断。 “你慌乱中刺去的一剑,果真命中他的要害了?他不过能坚持着说几句话,便彻底没了声息?他知你遗泽能驱邪辟怪,绝情推你入泥潭,总该是要图谋点什么,他何曾对你提过什么要求?他若真是苦心经营十多年,敬终慎始,又怎会万般疏漏,将名册显而易见地藏在书房里,被你察觉反常,还叫你搜见证据?” 陈冀摇了摇头,说:“都不合理。” 霍拾香也觉得不合理,可脑海中盘旋着的,仍旧只有那句话。 ——为什么? 白泽说:“你父亲年轻时曾来上京求学,我见过他几面。是个不愧不怍、襟怀坦荡的人。后来他去鸿都任职,恪尽职守,治下清明。我想纵是圣人,也在我面前装不出这番假仁假义。况乎二十多年。” 霍拾香嘴里一片咸腥,眨了眨眼,才意识到自己满脸湿意。抬手胡乱擦了一把,眼前的景物全成了朦胧的白雾。 世界骤然寂静,静到她甚至能听见身体里流血的声音。 白泽:“邪药一事,刑妖司已追查多年。自蜃妖作乱起,各地官司便层出不穷,只不过风波皆被刑妖司按下。丹药从哪里流出,如何制得,连刑妖司都不知,更无从追查。背后牵连之深、之广……怕与十五年前的大劫牵连,暂时不能同你言明。” 霍拾香木然地点头。 她父亲如今离她不止万里,有如天地永隔,原已经模糊的面目随他讲述竟又清晰起来。 真的假的回忆都往上冒,带着久违的熟稔,翻转成俗世里最寻常的念想。 白泽道:“你父亲想必是……察觉到幕后之人的耳目,于是假意逢迎,装作愿与他们内外勾结,向他们套取名册跟丹药。可身不由己,处处受限,不能与人明说。又恐打草惊蛇,知晓你的遗泽能抵抗药性,才步步谋划拉你入水,希望能借你破局。” 就大义,他说得上俯仰无愧。 对子女,却是锥心刻骨。 事难两全,他无奈作此抉择,对霍拾香亏欠诸多。所以被女儿一剑刺中时,早早阖上眼,半句未多说,希望她能怨憎自己,离开鸿都。 白泽特意停顿下来,等霍拾香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稍稍脱离开,一字一字放得平缓,复又往下说。 几段简短的话,拉扯得似天光般漫长。 “你父女失踪之后,刑妖司着人全城搜查,时经数月,在城外找到了你父亲的尸首。那几个孽畜还担心他诈伪,掘了他的坟墓察验,又将他尸骨抛到一旁。可你一剑,确实未能刺中他心肺。他等你把他抬进棺柩,才自己拔出剑,本想在棺木上留下只言片语,许是担心暴露,最后只留下你的名字。他其实不是被你所杀。他是自刎。这几年刑妖司一直在寻你踪迹,对外放出各种消息,可惜你一直避而不见……” 说到结尾处,霍拾香反而冷静下来,那种徘徊在眉宇间的颓迷消沉渐渐散去,眼神变得比以往清澈,有种勘破大悟的明净,敢于直视白泽的眼睛。 白泽声音也加快了:“他是对你心中有愧,可是形势所迫,半句不敢表露。最后与你说的那几句话该也不是咒怨……是他无颜面对,心中最为悔恨之处。” 白泽说完后,又是静默片刻,随后直起身,拔高声调,面色郑重庄肃地道:“霍拾香,若非是你这几年的辛劳奔走,替人族拔除隐患,人境里那些疯癫的药人,怕都已经同崔少逸一般,开始蓄养人奴,拉拢豪绅,祸乱一方。” “人境百姓,该对你报以深谢。可惜如今尚不能还你父亲清白,今后许还要他蒙冤。待哪日人境清平,才能还他一生勋荣。是刑妖司,对你不住。” 陈冀与纪钦明一同起身。 白泽抬起长袖,要同她致礼,霍拾香率先站了起来,朝人躬身叩拜。 “先生不必道谢,这是我父亲自己所求。那他起码、也算是……死得其所。夫复何恨?刑妖司一众修士,自领悟遗泽起,皆起誓心怀苍生,舍身忘己。陈氏如此、赵氏如此,我霍氏亦当如此。我与诸位同门,并无不同。唯愿人族长兴、家国长宁。”霍拾香抬起头,已是哭得鼻眼通红,声音虽颤抖,却坚决果毅。只是心中思绪纷呈,一时难以言表,想找个地方独处,最后道,“我也希望,事实确如先生所说。多谢先生破我心中迷障。仪容狼狈,实叫几位见笑,我想先回去,稍作整理。” 白泽颔首,温声道:“去吧。” 霍拾香又行一礼,脚步虚浮地走出殿门。 门扉开合,外头如瀑的天光泄进又被阻隔。 白泽等她离开,过去将桌上的盘香熄灭。 人立在原地,一时都未出声。 见此地再无外人,陈冀耐性最浅,索性一言挑明:“蜃妖的尸骨是从哪里来,这才叫人奇怪。怎就那么巧合,辗转到了霍拾香手上?人境留存的大妖血肉本就稀少,蜃妖的神通又是最适合霍拾香彼时的境遇。” 纪钦明搭着扶手重新坐下。 陈冀见他装聋作哑,横眉瞪去,不客气地叫道:“纪钦明。蜃妖当初由你处决,连蜃楼也收敛在你纪氏宝库。剩下的妖丹与尸骨,怎么到了那几个无名的妖族手里?此事你是否该给个解释?” “我不知你想说明什么。”纪钦明斜他一眼,“我只取了蜃楼。尸骨埋在否泰山下,不少人亲眼所见,不是只我一人知晓,我也从未派人看守,之后它们去了何处,与我何干?难道那帮妖族刨了坟,也要算在我头上。” 陈冀拇指不停顶开剑鞘又松手,发出金石相撞的声音:“今日只我人在场,不如开诚布公地说几句。刑妖司内修士的遗泽有成千上万,怎么偏偏就叫霍拾香的父亲发现了那群妖族的踪迹?是他自己发现,还是有人指点?当日儒丹城里背地偷袭,险些叫满城修士一同陨命的是只狐妖,不知你身边那只护卫的狐妖,认不认识那个同类?” 纪钦明一笑,觉得他言语荒谬:“听你发问,怎么自相矛盾?陈冀,你究竟是怀疑,在人境流通的那批邪药与我有关,斥责我与外族勾连。还是以为霍拾香一事由我设计,我在暗中排忧?你想要我认哪个?” 陈冀说:“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若说不明白,我就拿你往坏的想。” 白泽听着两人争吵,只觉头晕脑胀,出声打断道:“你今日叫我喊陈冀过来,不是说有事要商?” 纪钦明收敛了神色,开口道:“倾风领悟了第二道剑意。” “直说。讲什么废话?”陈冀听到自己徒弟的名字,眼皮跳了两跳,手中长剑“锵”得拔出,垂指地面,语气不善道,“想清楚再说。” 纪钦明不看他,只从容道:“你既说开诚布公,那我也直言不讳了。陛下失踪多年,而今身在何处?连先生也卜算不出陛下的踪迹,是否足以断言,陛下被劫掠去了妖境?” 陈冀心头微跳,下意识望向白泽。后者面无波动,眸光淡淡回扫。 纪钦明平地砸下一道惊雷,不等回音散去,旋又道:“人、妖两境并非完全闭锁,尤其近年来,流窜人境的妖族越发多。先有蜃妖,再有后殿的那只狐狸,朝廷也曾捕获过几只,现下还关押在地牢里。一路伏杀霍拾香的几只妖怪该也是。此外,名册上记录的那些丹药,不少妖族并不存于人境,所以人境中流通的那些许丹药,该有不少是从妖境转运而来……” 陈冀好不容易听他说完,迫不及待道:“你说的这些,刑妖司早有所觉。怎么?你现下提及,是有什么高见?” “我不知道。最荒唐之处莫过于什么都不知道。”纪钦明沉声道,“妖族进我人境,如入无人之地,我人族却迄今连端倪都没摸到一分。难道要如十五年前一样,等妖族大军压境,我等任人宰割?” 陈冀嘟囔着道:“十五年前可不是任人宰割。我也还了他们一剑。” 纪钦明冷笑一声,讥诮道:“是,你还了他们一剑,所以你还不了第二剑。即便你想要你徒弟同你当年一样壮怀激越,天下也没有蜉蝣之力能帮她了。” 陈冀手腕转动,手中的剑锋跟着调转。 “妖族蛰伏已深,如头之虱虫难觅影踪。”纪钦明无视他的威胁,自顾着道,“倾风有望拔出社稷山河剑,一族存亡尽系一身。潜伏着的那些妖族贼兵定然想杀她后快。此次儒丹城里,那狐妖宁愿暴露,也想借霍拾香之手除杀倾风,若是——” 陈冀听他开口第一句就知他打算,不料他竟然真敢说出来,不待他话音落毕,勃然怒道:“纪钦明,我还没死!” 87. 剑出山河 每次到骂人的时候,才发现书…… 白泽上前,走到二人中间,挡住了双方视线。 二人气势都削了下去。陈冀剑尖下斜,避开先生,仍是粗声粗气地质问道:“纪钦明,你想要我徒作饵,去替你引蛇出洞?好美的盘算!那群妖族能在人境生根藏匿,我不信无人帮他们隐蔽!而今内忧未除外患在迫,你休想同我胡诌你有几分把握!妖族自是不敢留她,难道人境又能少得了她吗?!” 纪钦明拍案而起:“何来为‘我’作饵?莫非只我视那些妖族为毒瘤?陈冀,即便你怀疑我是人奸,这话你自己听着不觉偏颇?” 二人中间隔了个白泽,一点不妨碍怒火滔天地对吼。 陈冀回呛道:“你连个蜃妖都解释不清,如何不叫我怀疑你的私心?” “我有什么私心?我最大的私心便是看不惯你!你对她事事相护,不过是在摧折她的锐气!选剑主是,而今试炼亦是。你心里分明清楚该让她吃苦,可你次次不肯放手!”纪钦明说出气性,面色跟着涨红,指着窗外,不留情面地呵斥道,“满山繁盛的青松,哪株是在庇荫下苟存起来的!你的宽纵不过是种桎梏,叫她早晚长成一株没用的矮木!陈冀,是你私心太重!” 陈冀竟被他喝没了声,气得面上肌肉一阵抽搐,眼中血丝泛红,若非是有白泽阻拦,早已暴起与他厮斗。 “你叫我戳中痛脚了吧!”纪钦明听他沉默,避开白泽,绕到前面,与他对视,“我先告诉你,是顾念你是她师父,你扪心自问,若是我径去问她,倾风她愿不愿意答应!” 陈冀鼻翼翕动,看着对面人影,身形定在原地,眼中说不出是失望更多还是恼怒更盛。更像是一层死灰将那奔流的岩浆给覆盖住了,底下滚烫,表面则万物寂灭。 他有千言万语要与对方驳斥,可是到头来不过用“道不同”一言可以概之。 他们都是不听劝的人。 这久别十五年的故友重逢。不如不见。 陈冀忽生疲惫,将剑收归入鞘,冷冰冰撂下一句:“纪钦明,莫说得这般义正辞严,你当不起扪心自问四个字!我与你兄弟相交足有八年。你是真情还是假意,我能听得出来。我不管你是做什么打算,只要有我一日在,我便要护她周全。你的什么苍生大计,另找别人去!” 纪钦明见他别开脸,语气趋向平复,反倒是赫然变色,最是痛恨他这幅回避的姿态,一如十五年前一意孤行。 积年的怨恨被勾了上来,冲得纪钦明当场失态,三两步逼近他,揪住他衣襟道:“陈冀,当年你说人境不出剑主,是因为被妖族打折了脊骨,我不管是对是错,那是你自己选的道!是你自己口口声声说,你要做清道人!你要披荆斩棘,你要身先士卒。可是今日你当着先生的面,保你徒弟龟缩在后!你最大的错,便是你太自以为是!回回如此,次次如此!” “够了!”白泽抬手将二人分开,面色不虞道,“既只剩无谓争端,那便都出去!” · 倾风带着狐狸走过去时,就见季酌泉姿态懒散地坐在殿前的长阶上,长剑靠在肩头,手边放着一堆刚采摘的野果。 季酌泉顺手摸起一个掷给倾风。 倾风在界南还没见过这么鲜红的果子,好奇咬了一口,被酸得天灵盖都要开了,提起衣摆,在她边上坐下。 狐狸想拦没拦住,一腔打好的挑衅腹稿落了空,眼珠转了几圈,歪脑筋蠢蠢欲动,转瞬忘了不久前刚吃过的教训,趁她两个恶霸在说话,蹑手蹑脚地从边上冲过去。 他动作很是迅敏,可惜还没爬上几阶,便被季酌泉挥着剑鞘打了下来。 季酌泉慢条斯理地收回剑,说:“当着我的面硬闯?这么不给我面子。” 狐狸摔在地上打了个滚,吃痛地捂着肚子站起来,对倾风告状道:“她当着你的面打我,不给你面子!” 倾风拍拍边上的空位,劝他别折腾了。 “陈倾风,我是让你来帮我的!结果你却同她沆瀣一气!”狐狸边骂边走过来,刻意与倾风隔了一个位置,坐在石阶上生闷气。 季酌泉说:“你来晚了一步,方才霍拾香哭哭啼啼地走了。” 倾风正埋头挑选果子,觉得季酌泉吃得面不改色,里头肯定有甜的。等了半晌也就这一句,主动问:“然后呢?” 季酌泉耸肩:“我总不能让她先别走,慢慢哭,把事情给我讲清楚了再离开吧?” 倾风一听就乐了,挑起一个野果砸到少年怀里:“狐狸干得出来。” 狐狸咬了口,龇牙咧嘴地大叫:“酸死啦!” “也着实没什么好安慰她的。她还有能消解煞气的一天,届时天高海阔任她腾跃。来路虽崎岖,却也坦荡。我则要终生困守刑妖司,离不得先生半步,不过是只井底蛙。”季酌泉手里抛着野果,神色平静道,“没什么好说,‘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 “我管它是不是命,反正在我死之前,谁也别想拿命压我。来一个我砍一个,叫他们也见识一下什么叫皆命也。”倾风用手肘碰了碰她,“你也别太悲观。指不定哪天龙脉真的活了,为你大赦呢?” 这宽慰的方式可真是够“倾风”的,季酌泉承受不了:“……那可真是要天下大乱了。” 狐狸被酸得口水横流,一张嘴叨叨着道:“龙脉当初不过是孕育出一丝灵性就疯得那么厉害,要是真的化形活了,岂不是得掀翻整片山脉好好折腾一顿?几次斩断他腰身,断他机缘的,可都是你们人族!还大赦呢,你们求三清告天道都来不及了!” 倾风指着他说:“到时候你就把他带上,让他为你求三清告天道的,别浪费了他这张铁嘴。” 狐狸大叫:“陈倾风!” 他一时气愤忘了场合,高声吼完后听见身后木门被人暴躁推开,吓得两手一抖,噤若寒蝉。 三人一齐回头,就见陈冀大步流星地下来。 陈冀不知怎么满身的火气,见人就发,见到倾风就更是暴躁了,哼出一气骂道:“想打听什么,有本事就堂堂正正地进屋去,缩躲在外头偷听?瞧你这稂不稂莠不莠的,可真够出息!” 倾风被殃及池鱼,莫名其妙挨了顿骂,嘴硬道:“我怎么了?我又不是来找你,我是来找先生的。” 本来她也是被狐狸拉来的,关她什么事? 倾风这样想着,转头去看始作俑者。 狐狸这会儿倒是老实,低眉敛目一副恭顺模样,半声不敢多吭,好似他才是那个被倾风欺压着逮过来的人。 这蠢狐狸,跟鸟妖见了才没几面,从心的本领倒是学了个十成十。只不过鸟妖是只真的小妖,狐狸多少沾点九尾狐的血脉,亏他还有脸声张自己是大妖子嗣。 倾风对着这真没出息的泼皮,是连邪火都发不出来,于是抬脚拌了他一下。 这一幕被陈冀看在眼里,又惹得他老人家不快,阴阳怪气地讽道:“你这锐气,就是在这里欺凌弱小?好大的脸面!随你爱去做什么吧!为师是没本事管教你!” 说罢懒得看她,满脸怒容拂袖离去。 倾风:“……”这是什么无妄之灾啊? 纪钦明与她错身而过,沉沉看她一眼,亦是一身寒霜地走了。 长阶之上只剩下一个白泽。他听见二人方才对话,便刻意等了等,问:“你有事要问我?” “我要问的第一件事——”倾风指着陈冀背影,愤愤不平道,“他为什么要骂我!” 白泽:“……” “你是来找林别叙的?”白泽说,“他不在。” 倾风哪还记得起林别叙,挽起袖子要追过去找陈冀理论。不过听白泽提这一嘴,又想起林别叙同样是令人冒火,转回身冲上去问:“先生,我确实有一件事请教。有没有什么高深的话,是告诫人不要算命的?” 白泽茫然道:“高深的话?” 季酌泉侧耳旁听,还是第一次见到白泽被问懵了的表情,不由对倾风又生出一份敬佩之情。 倾风比划着解释道:“就是古文啊、诗词啊,圣人之言!诸如此类!” 白泽默然良久,几次审视倾风,不知是这问题太难答,还是因为倾风太过令人语塞。 但他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倾风就当自己不知道。 白泽迟疑着,还是报出一句:“‘德行亡者,神灵之趋。知谋远者,卜辞之繁。’。” 倾风默念着背诵,记在心里了,决定下次见到林别叙就直怼他脸上去。对着白泽抱拳行礼道:“多谢先生。” 说完也觉得有点丢面,给自己找补了句:“每次到骂人的时候,才发现书念少了。今后我定多多念书。” “你是说,别叙为你算命吗?”白泽困惑道,“可是你与他气机相关,他无法为你卜卦。” 叫陈冀没头没脑地迁怒,倾风都还能忍得住,听见这句险些暴跳如雷,叫道:“什么?!” 狐狸看热闹不嫌事大,方才还跟墙头草一般地在角落里窝着,这会儿恨不得大吼出来昭告天下:“意思是林别叙骗你!” 倾风觉得莫名其妙,脑子都晕了:“他骗我做什么?!” 白泽:“……”我怎么知道你们怎么想? 倾风看着陈冀已然走远,纵是觉得林别叙欠揍也只能暂时抛到一边,说:“我先去找我师父!请先生代为转告林别叙,叫他给我等着!” 她不大端正地作了个揖,反身匆匆去追陈冀。 88. 剑出山河 要不我今夜去他家里探探底?…… 倾风走到院门前,已听见里头呼啸的掌风声,陈冀站在空地上打拳,继焰被他随手丢在一旁的石桌上。 倾风不想触他霉头,在一旁等了等,陈冀瞥见她,三言两语挑拣着说了:“人境里潜藏了不少心怀叵测的妖兵,要按捺不住了。纪钦明想借你引他们出来,好肃清人境的妖风。也想知道,为何妖境的人能在我人境来去自如。” 倾风听着一愣,头一回知道自己这么招妖恨,作为初出茅庐的半生牛犊,颇有点受宠若惊,紧跟着狐疑道:“他究竟是想借此以报杀子之仇,还是真心公而忘私。” 陈冀收了势,闷声闷气地说:“要是十五年前的他……” “——那就是真心。现在你也不知道。”倾风抢断他的话,又说,“师父,往后这样的废话可以不必说。” 陈冀被这逆徒气得短寿,抄起边上的长剑,觉得干脆自己帮妖族清了这祸害得了。被倾风嬉皮笑脸地按住。 跟今日日头太毒也有关系,陈冀看着倾风那明媚的笑就有点燥意,转身进了屋,用脚勾着木椅往外一拖,就着桌上的冷水直接喝了两杯。动作间摔摔打打,连上翘的头发丝儿都写着他脾气不好。 倾风快步跟进来。 室内阴凉不少,她反手合上门,决定避一避陈冀的火气,没坐到他对面去,而是搬了把椅子,离他一丈远,靠在墙边,问说:“不过,纪钦明究竟是想我如何做这饵啊?” “还能是怎么?像这次儒丹城一样,不过要将你送去个更荒落的地方。”陈冀嗤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着,要亲自送羊进虎口的。” 倾风嘀咕道:“我也不是羊啊。” 陈冀瞪着她,将手上杯子往桌上一拍,语气十足冲道:“你就算是狼又有什么用?那帮妖族在人境不知有什么内应,不舍出块肉去,如何能钓得他们出来!你当是那么简单?到时候就放你一人孤零零地在空城里打晃,街头巷尾四面八方全叫那些妖给围了,你就是狼,也得被摁着当狗打!我看你拿什么嚣张!” 陈冀今日真是七窍都在冒烟,倾风不过蹦出个火星子,都能给他点着了。 倾风摸摸耳朵,暗自腹诽几句,小声为自己辩解:“我没嚣张啊。何况纪钦明若真有这种打算,总不可能连个后招都没吧?他对我杀性再重,明面上的功夫总得做一做。” 陈冀满口唾沫星子地数落:“我看你就是有心答应,不知轻重,好逞英雄!你们这些小年轻,出门带个脑子都要嫌肩上太重,我能不知道?” 倾风回过味儿来了:“你就是觉着我会答应,所以先骂我一顿是不是?” 陈冀回得理所当然:“不然呢!” 倾风说:“那我要是真答应了,你还得再骂我一顿?” “不然呢?”陈冀挑眉,“还得添顿打。” 倾风将“尊师重道”几个字默默念了三遍,才勉强扯出个笑来,说:“呵,师父,胡天胡地都没您能算。” 陈冀掀开眼帘,心不在焉又带点警告地瞅了她一眼,随即单手搭着木桌,低头沉思起来。 倾风见他露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本就沧桑的一张脸更又老了几岁,拖着椅子坐近一点,说:“师父,你与他说谈那么半天,总该对他品行有所了解。又有那么多年交情在,多少该有点把握。单凭感觉,你觉得纪钦明这人在想什么?” “说不好。”陈冀摇头道,“人境不安生,谁都不可信,就算是亲兄弟,也有骨肉相残的。我今日几次逼问,他都是隐约其辞,该是有自己的谋算,与我们未必相合。” 倾风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谋算,这人分明今日才告诉她实情,还懒得详说。憋住了没呛声,憋出个不道义的想法来,说:“要不我今夜去他家里探探底?听狐狸说,纪氏宝库里有不少好东西,还有狐妖为他布阵。我去走一趟,指不定能窥出什么秘密。哪怕偷不出宝贝,也争取绑只妖出来。” 陈冀张开嘴,作势要骂,狂风暴雨都酝酿好了,倾风及时从后腰摸出那枚白泽碎片,照着狐狸教过的秘文调出九尾狐的妖力。 陈冀当即忘了发怒,一脸新奇地看着那玩意儿。 倾风说:“狐狸都能全身而退,那我就更不成问题。何况是在京城,真要出什么意外我随意吼叫一声,他能拿我怎么样?只要不被他当场捉住,他哪猜得到我是谁?待盘问完了,我再把人放回去。好过你我在这里瞎猜。” 陈冀抬手指着她,嘴唇微张,又要说出那句很熟悉的话,倾风预知地开口,不给他机会:“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没有,反正我有!” 陈冀悻悻撇嘴,一个字儿没吐出来,被噎得难受。权衡片刻,觉得事无不可。 恰好今日纪钦明还指责他宽纵太过,那就叫这株矮木去他家里转转,试试他家院墙是有多宽,栽不栽得下他这逆徒。 再者—— “你这逆徒!我真是要被你气死!”陈冀心绪转了个数个弯,抓到关键处,火爆道,“法宝都与人设计好了,还来问我意见。我说不行,你就不去了?你是想偷摸着去,到别人家里做贼?你在上京城里学的都是什么不伦不类的东西?” 倾风没脸说是跟狐狸学的,不如干脆自己认了。豁然起身往外走。 陈冀拦了她去路,觉得这徒弟再不教可能真要歪了,在界南时顶多性情疏狂了些,现在偷鸡摸狗、打家劫舍的事也干,还毫无愧色。 不得了哇。 “你别有朝一日,要我去衙门的狱里捞你。”陈冀恐吓道,“我告诉你,漂亮小姑娘叫人抓住了,首先就是要刮花你的脸……” 倾风逃似地从窗户翻了出去。 · 入夜流光黯淡,热意退去,还下起些微末的雨丝。 那雨一直将停未停,延绵不断地下了半个来时辰,树叶上的雨露频频往下滴落,倒是个做贼……夜探的好时机。 倾风翻出件深色的衣服,将头脸都罩得严密,只留出一双眼睛。腰间肩膀也垫了两块布,聊胜于无地修饰下身形。拿起陈冀送她的那柄破剑,便趁夜偷溜出刑妖司,往京城赶去。 地面湿滑,光色昏暗,雨停之后又开始起风,这一路走得并不顺畅。 她这一身鬼祟装扮,带着腰牌也不好进城,索性做贼到底,从城墙侧面翻了进去。又绕了一圈路,才找到宣阳王府。 倾风没立马进去,靠在墙边先喝了口水,将水壶藏在角落,又小坐着休息片刻。 深觉下次该骑匹马来,否则还没进门,先把自己削弱了三分。 等喘过气,倾风拍拍屁股起身,确认了周遭没有巡检的兵将,快步跑动绕至侧巷。 狐狸说他是从西院进去的,那边没什么守卫,再循着回廊入到中庭,人手渐多,可也不足为惧。 一路往后,只在纪氏宝库前会有几名修士与一只小妖巡卫,需当留心。 不要靠近纪钦明的书房与寝居,那边才是危险。 因狐狸最擅长的法术便是魅惑与化形,因此宝库前的护卫奈何不了他。 倾风飞身跳上院墙,不做停留,又落到前方草地上。体迅轻鸿,脚底踩着湿软泥地,未发出一声杂音。 今夜月色朦胧,西院又栽了不少植株,纵然倾风目力过人,看景物也都带着憧憧虚影。 那些个疯狂抽长的枝干,总好似有个人站在背后,倾风不敢大意,单手执剑,如履薄冰地摸索前行。 她自觉已谨慎非常,没露出什么破绽,绕过一处拐角,甚至还没出这个院落,脊背上一股冷意便陡然蹿了上来。 暗夜中寒光微闪,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猝然朝她面门袭来。 倾风心脏猛然一提,举起剑鞘直接削去,听见清脆一声撞响,虎口竟被那力道震得有点发麻。若是阻挡不及,怕是现下脑壳都得透风了。 她不退反进,抽出剑身,脚下蓄力一蹬,整个人飞扑如电,往前冲出一丈远,顺势翻出长廊,落到前方的空地上。 两侧是苗圃,没有高大的树木,视野相对开阔一些。倾风乍一落地,视线便循着暗器来处扫去,果然在院墙后头看见一道挺立的身影。 那人大抵也想不到她敢迎面而上,还站在原地不动。 倾风旋踵追去,进如疾浪。 对面那位应当是只妖,见她来势汹汹,不闪不避,抬手掐了个诀,瞳孔与周身隐没出一道红光,对着她低喝一声:“定!” 倾风只感觉大脑被人晃动了下,起了一点波澜,尚不等她做什么,那异常便疏忽消散了。效力微弱得还不如一只蚊虫。 而她借此已与那小妖近身,毫不犹豫抄起剑鞘对着他脑袋狠狠砸去,将人一把拍晕。 看着青年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倾风还没回过神来。心道真是有病,怎么放这么一只小妖过来守门?法术学成这鬼样,半桶水都没就敢出来丢人。 蹲下身掰着对方下巴检查了下,发现居然就是一只狐妖。不由大惊。 纪钦明是捅狐狸窝了吗?还是她天赋异禀,专门克狐狸? 倾风心念急转,不经多想,决定就将这只狐狸带出去。拽住他的胳膊往上一提,那毛骨悚然的危险直觉又来了。 身后一道猛烈掌风如尖刀劈来,逼得她仓促后退。 落空余劲打在边上的木柱上,直接一声巨响,柱身崩开数道裂纹。 也是个高手! 倾风抬起手腕,戒备扫视四周,打起十二分心神。 ……狐狸不是坑她吧?这也叫不足为惧?! 89. 剑出山河 九尾狐的小公子失踪与我们有…… 来人隐在黑暗处,借着回廊下的阴影,仔细打量着月色中的倾风。 那双视线直白得刺人,其中夹杂的杀意不加掩饰,叫本就浓郁的夜色又沉凝了几分,从草叶瓦檐上滚落的水珠都带上股刀光剑影般的萧瑟。 倾风耳朵动了动,听到身后也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对方身形腾跃间卷起的风声,倏忽停在离她约莫一寸的距离,随即一声锵金利响,是长刀出鞘的声音。 已是被人给围了。 不应该啊! 倾风头疼地想。狐狸偷盗那都是一年之前的事情了,哪有日日防贼的?更不可能为了防个贼,将东西院都要调个个儿。 倾风暗暗心惊,好在面上五官蒙了严实,只一双眼睛在警觉地转动,确认着庭院的布局与敌手的所在。 她不动声色地问:“好汉,哪时发现我来?” 对方声线低哑,亦是压着嗓子叫人辨不出音色:“阁下既敢进宣阳王府,不如留下草酌一杯。” “不必不必。”倾风客气道,“下次走了正门,备上厚礼,再来相会。” 对方听她居然还能油嘴滑舌,而不是抓紧跪求饶命,冷笑着说:“走不得了。” 倾风也笑:“那也未必。我在别人家借钱花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 对面人一言不发,想来是判断不准她的年龄。听她言语老道,信口胡说,不像面薄的年轻姑娘,真以为她是个前辈。 双方都没摸得对方底,下一瞬,不知是哪边先动的手,只听得衣袍的猎猎鼓动声,不过眨眼,几道黑影已冲杀到一起。 潮气被风裹卷着直扑面门而来。身后那人进击时刻意将刀尖擦过院墙,发出刺耳不适的噪音,引得倾风下意识偏头瞥去。 倾风大睁着眼,一时感觉眼眶里多出些湿意,不知是那点滴不绝的雨水又下了起来,还是对方刀刃上的水珠随他动作飞溅。 前头掌劲后有刀风,哪边都不是善茬。倾风处境不利,该火速抽身撤退才是。可她向来喜欢剑走偏锋,断然不能还没开打,就被对方压住势头。 于是双脚反稳稳定在原地,剑光斜挑,从对方的刀锋中滑入一道,直逼他咽喉而去。 料定对面两人第一招多是试探,不会用出六成以上的力。 果然,刀客被她须臾间爆发出的狠劲所震慑,从没见过有人第一招就打出玉石俱焚这等觉悟来的,自觉收回攻势,顿住身形,拿刀背去挡她的剑锋。 倾风借着他的力道,转身回刺,出手暴烈,泠泠剑光以雷霆之势直击另一人胸口,逼得那人不得不退,掌心运劲去推开她的剑刃。 这短促的一次交手,三人都从彼此身上察觉到了陌生的妖力,各自惊疑。 倾风竟连两只妖的本相都勘不出!该不是人境常见的妖族。 纪钦明家中怎那么多厉害的妖? 若是纪氏宝库由这几人看守,甭管狐狸从哪个角落里偷摸着进,识得什么白泽的密文,都绝无可能从纪府安然逃脱。路过的蚂蚁都得给他们卸下六条腿来。 倾风借着二人合击的空隙,搏出一丝漏洞,脑海中飞速转过几个念头,已生退意。 这两只妖赶来最快,等其余侍卫反应过来再来合围,她想走就真得插翅了。 似是察觉到她心中所想,不等她虚晃几招趁机开溜,对面那两只妖已一改攻势,不作纠缠,只堵住她的去路。 青年摩挲着自己掌心,擦去被她剑气震破淌出的血渍,低声道:“九尾狐?哪里来的?” 倾风望向说话那人,手中长剑握得死紧,眯起眼睛,没有吭声。 距离近了,此番才得以看见对方的脸。可因乌云蔽月,仍不大清晰。 只能看出对方双眉斜长,目似点漆。全身毛发旺盛,手臂露在外面的一截也全是浓密毛发,乍看一眼还以为是件黑色薄衫。 脸上胡须更是似丛林密布,将他半张脸都给遮住了。配上他魁梧的身材,活似一只站立的野熊。 倾风端详几眼,忍不住调侃一句:“你怎么在自己府里,还见不得人呢?” 对方也不生气。 任何长毛的妖族大概都不会为自己皮毛厚亮而感到难堪。 他垂下手,冲着对面的刀客使了个眼色。 倾风动作更快,先一步提剑与那刀客发难。 野熊这回站着没动,静看二人过招。 他与刀客都是更擅独行的武者,双方混斗到一起,反互相掣肘,不好施展,更易被倾风制住。 他干脆守在就近的院墙前,以防倾风使诈脱逃。或觑个时机,出手偷袭,好叫倾风时刻精神紧绷,不敢松懈,消磨她的意志。 很是阴损。 倾风自然察觉他的用意,但顾不上许多。她手上这把剑就是半个破铜烂铁,自不敢与人比拼力气,剑招走得行云流水,与那刀客拉扯周旋。 一个猛扑,一个灵活,一进一退间真像猫捉耗子。 远处脚步声逐渐杂乱起来,该是被刀剑撞击的响动吸引。 侍卫们自知力微,没有上前相助,而是绕去巷外院口,将此地密不透风地包围起来。 倾风见事态越发不利,不能再与二人僵持了,眼珠不停飘动,寻找着撤离的路线。 她出门自不能什么都不带,也没打算走光明正大的路子。与那刀刀好好喂着招,装作心不在焉的模样,突兀抛出一把毒粉,再抖出一把暗器。 刀客咒骂一声,屏息后跃,但还是晚了一步,猝不及防吸进一大口毒粉,卷动刀身去挥散药粉时,又被一柄手指剑刺中胳膊,当即阵脚大乱。 他不知道这些东西毒性如何,不敢再贸然乱动,立即封住心肺处的筋脉,僵在原地,试图用妖力将毒素排出。 倾风纵身起跳,轻功使得悄无声息,就要从刀客头顶越过院墙,再转向离开纪府。 临行前心生警觉,回眸一看。就见野熊仍杵立在原地,两手掐诀,自脚下蔓延出一道几不可闻的金光。 细看那金色,不是铺成一整片的光华,而是由条条屡屡的丝线拼成。其中有几根已趁着方才比斗,缠上了倾风脚踝。 倾风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因那妖法施展得略为缓慢,与她见识过的几大妖域都不能相比。 她用剑尖往金线上戳了两下,看着金光穿透剑身,思索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忽而恍然大悟——这是只大妖! 倾风半只脚被拖进了他的妖域。 刀客与野熊看出她周身气场变化,以为她心生惧意,露出一丝嘲讽。 “同是妖族,听我一句好心提醒。你再往前走几步,待这金线绷紧,你一双腿就别想要了。”刀客按着伤口,下巴一抬,语气倨傲道,“进了这道墙,你只得乖乖留下!先将解药交出来!” 野熊厉声质问:“你是哪里来的九尾狐?谁人指派?意在何图?主上敬你们三分,莫非尔等真不识好歹?” 倾风听得迷迷瞪瞪,不知他在胡扯些什么,可直觉认为他口里的“主上”该不是纪钦明。 人境除了刑妖司里的那只狐狸,也该是没有第二只九尾狐的。这熊模熊样的家伙嘴里说得好像跟九尾狐一族很熟,来历又十足隐秘,不定真是从妖境里流窜过来,受纪钦明庇护。 倾风这样想,心里一阵翻江倒海,嘴上却飞快接了一句:“呵,你主上做过什么,自该清楚,还能赖着脸皮说敬我们三分?真当我们好欺负?” 野熊气愤道:“你既自己有了门路能过来,就该知道我们所说为真。九尾狐的小公子失踪与我们有什么干系!他眼下就藏在刑妖司里,才是真的叛离妖族。我们留过他一命,已是看在狐主的面子,你们若再三来坏我们好事,我就当你们与他同心,决意反叛,就地诛杀!” 倾风心下愕然道,狐狸嘴里那番走花溜冰似的梦话居然是真的!歪过头,装作怀疑地说:“嗯?他在刑妖司里?全凭你一张嘴?莫要给我族安那么大罪名,想寻着借口诛杀我,没那么容易。我今日过来,与他数年前失踪,可不是一样!” 不容她再打探几句,刀客察觉异常,开口打断道:“等等,不对劲。她身上妖力有些古怪。” 倾风“啧”了一声:“我与他好好聊天呢,你多余插什么嘴?” 她原还顾忌着,不要用陈氏或山河剑里的剑法,免得叫人起疑,所以出手招式有点滞涩,几次生搬硬套。却是失算,没想到这里竟有只潜藏着的大妖。 眼下再顾不上许多,目带凶光,剑招一转,返身朝着野熊杀去。 90. 剑出山河 一切是不是太过巧合了?…… 倾风还是第一次用剑意中的剑招与人对敌。这一剑直去,气势汹汹好似浑然一体。 野熊还当她是先前那个普通高手,剑招平平无奇没什么精深招式,不过是速度迅敏些,杀机冲涌些,凭一个亡命之徒的打法与他二人勉强相持。并不将倾风与她的剑摆在平等的位置。 直至耳边传来剑身荡起的朔风之声,抬掌应对却发现那剑招陡然变得诡谲莫测,才惊觉不对。 短短几剑交错,已被晃得眼花缭乱,只感觉倾风剑中忽然有了一股自己领悟不到的神韵。 剑光堂皇而流畅,轻似鸿毛又似能力敌千钧,剑势锋锐无匹,令他对自己赤手空拳而心生俱意,有些不敢拿肉身去挡。 那大妖估计也没料到倾风居然还留有后手,当下有些慌乱,被打得左支右绌。知晓局势要对自己不利,需得速战速决,定住身形两掌一合,觑紧时机去抓倾风的剑身。 长剑震颤着发出一声悲鸣,在他掌心下骤然崩断。 野熊万想不到有人前来夜袭,居然是带那么次的兵器,加之先前那阵剑光蔽日、虚实难料,还以为是什么神兵,自然是平生之力都用了上去。这下收不了势,双掌举在半空,带着肩膀朝□□斜,双足根生在原地,霎时间动弹不得。 倾风却是立即把剑一丢,改换招式,一掌朝他胸口拍了过去。 野熊正面挨受一掌,虽不致命,可内息涌动加之怒火翻腾,还是被打出了重伤。气劲逆行,撞上后方高墙后当即弯腰呕出一口血。 刀客想上前,举步又迟疑,捂着手臂上的伤口干咳两声。 那大妖喉结滚动,喘过气来暴喝出声:“欺人太甚!” 倾风哪管他什么甚不甚,想他如果不识相收回妖域,就冲着他脑壳再敲一顿。 所幸这只野熊修为尚不到家,多半是刚修至大妖,一岔气,脚下的妖域便维持不住。 倾风垂眸一扫,见自己脚上金线已然消散,不再恋战,用手刀威胁了下,借着边上的木柱攀上房顶。脚下运劲,只顾奔逃,管不了什么轻巧,踩踏处屋顶青瓦应声断裂,碎块簌簌往下滚落。 身形如皂雕平掣急闪而过,眨眼间已翻出院墙。 侧巷内蹲守的侍卫如临大敌,手中长枪挺立,想要阻拦这位夜间来客。 可惜不过一帮杂兵,只撑个人手多的场面,帮不上什么大忙。窄巷拥挤,又不敢在上京城里射箭,怕惊扰到周边住民,只能看着倾风两掌轰开一圈人,飞檐走壁,一起一落,从眼前消失。 领头之人挥手道:“追!” 倾风猜那两只大妖不敢随意出府,避开搜寻的侍卫,便放慢了速度。绕去原路拿回自己的水壶,躲进别人家院落,背靠着坐下调息。 不多时,夜间巡卫的军士也被惊动了。 周遭几户百姓已被街头的脚步声惊醒,不敢点灯亦不敢出门查看,躲在屋中窃窃私语,从窗户缝往外偷窥。 倾风依照兵马冲杀声躲开巡卫,往城门方向小心移动。 折腾了一个来时辰,终究是没大张旗鼓地深夜出城堵剿,巡查声势渐小。 倾风等人群散去,动静平止,才翻墙出城,趁夜赶往刑妖司。 这一行惊险重重,等出城后四下寂静无人,心神稳定下来,倾风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后背衣衫打湿,覆在皮肤上一片沁凉。 她擦去额头汗渍,随即感到的是一阵后怕的寒意。 好在那二人小瞧她,没叫来什么厉害的帮手。 也好在狐妖出场得最早,行了错招被她一把劈晕。否则三人围杀,她可能真要丢掉半条命去,才能从那高墙中突围出来。 倾风片刻不歇,一路跑一路思考,许是出了太多汗,回到家时口干舌燥,恨不能将路边带露水的叶片都嚼烂生吞下去。 她懒得走正门,野蛮地从半开窗户里翻跳进去,顾不上点灯,摸黑提起桌上水壶,见里面还有半壶水,往杯子里倒满。 刚喝了两口,大门被人一脚踹开。陈冀粗服乱发地站在门口,表情阴鸷,见人就骂:“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天都要亮了!为师还以为你折里头了,以为明日要去捞你。我说你又没进人家宝库里去,不过是走一遭,怎么能用得上那么久?” “废物”两字就差贴倾风脑袋上去。 做贼都做得有失他陈氏的体面! 倾风见他白日的戾气到现在还不消停,端着杯子跟水壶后退,靠在窗边,与他拉开距离。 陈冀点了火,一张脸拉得老长,彻夜未眠的面色更是阴沉。 倾风一连贯喝完三大杯的水,才从干渴中活了过来,用袖子一抹嘴,叫苦道:“师父,你可别说,我信了狐狸的鬼话,一进纪府就着了道。” 她将杯子放下,顺道抽了张椅子,虚脱地坐下,继续道:“纪钦明家里有好几只厉害的妖,还有一只大妖。今夜出来迎战的就有三个,后院里不定还有多少。要不是我盯着他家的门匾进去,我都要以为我进的是什么妖窟。” 陈冀皱眉,松垮的眼皮沉沉下压,遮住了他复杂的神色,在桌边缓缓坐下,问:“他府里还有大妖?” 倾风叙述道:“是。与他们打了一通,没能摸出他们根脚。一只狐妖……不知道怎么回事,比我们这边的狐狸还犯蠢,我率先给他撂了,不知他水准如何。另外两只妖身手都不错。其中一名刀客虽还没修至大妖,我估摸着也不远。这样的人物哪怕在妖族都属少见,怎么会齐聚人境护卫纪钦明?纪钦明能给他们开出什么条件?我才不信能有什么正经说法。” 陈冀亦觉反常,头发散乱地垂落下来,在火光中映跃在他脸上,将他脸色更是照得晦暗不明。 倾风细细思考着,补充道:“刚一进院就被他们发现,院中该有什么阵法布置。我就说嘛,纪氏宝库里那么多秘密,哪是一只狐狸能来去自如的,必然有猫腻。” 她把几人在院里的对话说了。 陈冀的关注点跟她一样,绷不住表情地惊诧道:“狐狸居然还是狐族的公子?!” 倾风拍腿道:“对啊!” 这小子倒贼,从来只说他父亲很有钱,多余的没敢透露。 不过就算他说了估计也不会有人信,毕竟九尾狐向来以聪慧狡黠闻达,狐狸那脑子一看就是崭新的,马马虎虎沾点边儿就算不错了,五代以上都算合理的,不料竟是正统传承! “听起来九尾狐在妖境还算一方势力。”陈冀的思路彻底歪了,“妖境的九尾狐现在都是这个样子吗?还是意外生了这么个儿子?狐狸该不会是被他爹亲手丢过来的吧?” 倾风犹疑道:“该不会是,尾巴也会影响他的脑子?” “罪过啊!”陈冀惭愧反省了下,很快又道,“不对呀,他要是不蠢,怎么会被我砍掉两条尾巴?” 二人有的没的感叹几声,复又沉默下来,重归正题。 陈冀摸摸额头,斟酌着道:“照你这样说来,即便狐狸来历不凡,也不该如此轻易在宝库中进出。他们能念在狐族的面上稍加留手,不杀他已是开恩,怎么也该赶出去才是,为何要放任他进宝库偷盗东西?这不合理。” 倾风颔首:“我也是这样想。所以狐狸当日探访纪府时,府中守卫定然没有今日森严。要么是有人刻意将他们调开了,要么是彼时这些大妖还没为纪钦明效力。后者不大可能,听他们言语,对狐狸来历去处都有些了解,不是新客。” 陈冀沉吟良久,问:“你以为如何?” 这话问的有点没头没尾,但倾风知他最关切的,其实不过是纪钦明今时的立场。 勾连妖族,不管纪钦明作何打算,都是误入邪道。何况眼下人境灾祸不断,看似平和实则风雨欲来,再经不起内政的消磨。陈冀实不愿对方与此相关。 “我只跟他说过几句话,不懂他。”倾风说,“师父你怎么看?” 陈冀尚有迟疑,摇摆不定,担心是自己偏私,压下心头反复,说:“我昨日见他说得句句恳切,还是一副忠义良善的模样。只不知是自己心生了魔障,还是他与权力这东西沾染确实变化,只觉他所言有违真心。” 总归是一池水已经翻涌起来了,断没有风平波止的道理。 倾风在意的与他不同,管不得纪钦明好坏。 “师父,总该不是我多心吧?从狐狸去偷盗宝库开始,一切是不是太过巧合了?”倾风缓声道,“偏偏是狐狸,人境只他能破宝库外的密文。他被小妖们引到上京,一路顺遂,在宝库中发现了万生三相镜与蜃楼。这两样法宝至关重要,缺一不可。换作是我。万生三相镜这样的至宝,即便是放在宝库里,也该藏在隐秘处。哪是他仓促下就能找到,并带出去的?” 陈冀静听着她说。 倾风活动着肩颈,觉得哪里都不大舒服:“还让他一通乱转,在密牢里找到了纪怀故关押着的陈氏遗孤。随后狐狸跑到界南。纪怀故只带着四个不顶什么大用的侍卫,以及几个初出茅庐的帮手就来追。偏生惹到我,一步步,好像什么都被人安排好。” 以前不觉得哪里古怪,现下摆出来逐一剖析,才发觉实在微妙。 换做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人,纪怀故都不至于死。 天底下除了他们师徒二人,还有谁敢一言不合斩杀他? 简直就像是,把纪怀故特意送到倾风剑下。 这困惑漂浮出来,就怎么也摁不下去了。倾风一深思,便不觉要打寒颤。 陈冀本就迷惘,被她这一说,更觉糊涂了。 纪钦明同妖族是个什么关系? 谁又能在纪钦明跟前设计杀害纪怀故? 他抬手打断,从头开始捋来:“纪钦明府里有妖族,从妖境来的。” “是。”倾风果决道,“不过也仅此而已。其余皆是我等断想。干脆多余的先不表,找到别的证据,再不忙给他定罪。先生都未提及他有反心,单凭我二人回京短短月余哪里能判定?眼下最可疑的,还是狐狸能进他家宝库的事。见了鬼了。” 陈冀说不上是不是松了口气,点头附和:“对。” 倾风说:“待会儿我去找狐狸问问。” 陈冀过去将妖火吹熄了。倾风见屋内还有光色,回头一看,才发觉屋外天已转亮。 濛濛日色照在天地间,远处山脉被笼在团团云雾里,俱是一片茫茫景色。 院里的叶片又落了整地,如同倾风那颗快操碎的心。 倾风奔波整夜,此刻方敢松懈,扶着窗台起身,手脚都有点酸软。正准备回屋补个觉,就听见一道拖长的熟悉呼喊:“陈倾风!” 那嘹亮的嗓音喝破大早的清净,一路从山道疾驰而来,冲进他们院门。 倾风额头的青筋开始跳了。 狐狸从窗户外探出头,气得跺脚,小声质问道:“你去纪钦明家里偷窃,怎么不告诉我?!没有我去,你能偷出个什么东西!” 倾风:“……” 这狐狸缺八百个心眼,倒是有双八百里长的耳朵。 91. 剑出山河 “林别叙,你蒙我做什么?你…… 倾风冲狐狸招招手:“进来。” 狐狸抬起脚,就要直接从窗户翻进去。爬到一半了,抬眼见陈冀阴恻恻地盯着自己,心下一凛,缩起脖子,老老实实将腿放下去,并用袖子擦了擦窗台,将昨夜飘进屋檐的几片叶子捻下去。 他咧嘴冲陈冀赔了个笑脸,小跑着绕到正门。 进屋后,陈冀的眼神还是一瞬不瞬地落在他身上,吓得狐狸几次想夺门而走。最后是硬着头皮,紧贴墙面,小步挪动到倾风身侧,坐在窗户前的一张小板凳上。 陈冀哼出一声:“我这门是哪里安得不好,入不得你们眼?” 二人乖顺摇头。 狐狸用余光窥觑着倾风,挤眉弄眼,问她陈冀这脾气是怎么了。 倾风哪里敢陪他找死,将腰身挺板正了点,一本正经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去纪氏宝库了?” 狐狸能张嘴说话,便不会觉得害怕,好似全部的功力都凝聚在他一根舌头上,当即高声道:“这还用知道?纪钦明家的管事天没亮就送信过来告状了,没有避讳。我在门外听见他让小童传话,说是昨夜有盗贼入他府门,打伤他家中护卫,使的是刑妖司传习的剑法。除了你还能有谁!” 倾风小声嘀咕道:“这么丢人的事,他们也拿出来说。” 狐狸鄙夷:“你好不讲道理。” 他虽也偷东西,可起码知道丢人的是自己。 有陈冀在,狐狸说话收敛了点,但说完还是敏捷抬手护了下脑袋。 倾风登时明白了陈冀那种暴跳如雷的心态。 分明没怎么揍过他,这动作、这反应,可真是种平白的污蔑! 倾风忍住了手痒的冲动,说回正事:“你究竟是怎么进的纪氏宝库?一路遇见过多少人?昨日信了你的话,结果刚一进去就踩了人家阵法,叫他们发现,一连出来三个妖,其中还有只是大妖。此外护院官兵不胜其数。还好没带你去,我自己逃出来已是千难万险,要再多捞一个你,我只能选择留你在纪府过夜了。” 狐狸惊诧道:“怎么会!纪府那么多妖?你画给我看看!” 倾风回屋翻出纸笔。 她画画不大行,连说带描的,将那三个妖族的特征勾画出来。 野熊跟刀客,狐狸都不认识。那个耳朵带疤、眉骨外突的狐妖,他倒还真有点眉目。对着画像翻转着来回看,捂着额头一阵苦思。 倾风观他神色,试探询问:“果然,是你们九尾狐家的人?” 狐狸不屑道:“什么九尾狐?他顶多是只普通的棕毛狐狸,而且也不是我家的人了!” “我父亲以前观他略有几分悟性,收他做弟子教习过几年。可惜他好高骛远,离了我父亲自投别的门路,再没听过他的消息。原来是找到新的贵人依草附木。” 狐狸将纸泄愤地往边上一丢,丢完想起这里不是他家,由不得他任性,又火速弯腰捡了回来。 他将东西在手心揉成一个纸团,期待地问:“那棕毛狐狸厉害吗?” 这个问题可真是难住倾风了。 野熊跟刀客的实力都算顶尖,而棕毛狐狸策应的速度最快,想来该弱不到哪里去,只不过她无缘请教。 倾风委婉地评价:“是一种我体会不到的厉害。” 狐狸喜上眉梢,摇头晃脑道:“看来是个废物!哈哈,我就说!” 倾风实难附和,毕竟狐狸也没成器到哪里去,只感慨道:“没想到你父亲是个权贵显要。” 狐狸气不打一处来:“我早就跟你们说了,是你们不信!打从我去到界南起,我……” 眼看着氛围要往大倒苦水的方向去,一直旁听的陈冀开口打断,问:“这么说来,他还算是你师兄?你觉得他现在是在听谁差遣?” “算什么师兄?我才不认!”狐狸不高兴道,“离了我家,还能去哪里?我九尾狐的门楣已是极高,旁人无处可比。他同行既有别的厉害妖族,多半是滚去了妖王身边做事。我倒要看看,他能成就什么大业!” 陈冀若有所思地道:“妖王……” 狐狸情绪一会儿一个变化,抛玩着纸团,又激动地说:“果然纪钦明这人不清白,他与妖族暗通款曲,不定在打什么阴损主意!你们什么时候去抓他?” 倾风提醒他:“你就是妖族。” 狐狸说得理直气壮:“白泽还是妖族呢!我现在是白泽的人!” 陈冀听完自己想听的事情,起身走了。不多时出了院门,没打招呼,不知是要去哪里。 倾风拦住蹦跳起来的狐狸,又问了些他来上京的经过。狐狸被她问得不耐烦起来,活像是在受审,觉得无趣,草草答上几句,找了个借口匆忙开溜。 被他这一打岔,倾风的困意也跑没了影,干脆换一身衣服,去广场上课。 柳望松的嗓子快好了,这对兄妹今日难得的没有吵闹,而是凑在一起嘀咕。见倾风过来,才停了讨论。 柳随月快跑过来,附到她耳边问:“你去纪氏做什么?他干了什么得罪你的事情?” 倾风卡了下壳,奇怪道:“怎么连你也知道?” “听说昨夜城里闹了好大动静,巡卫来来回回跑不知多少趟,马蹄声将百姓都惊醒了,今早风声传得轰动沸扬,我自然是听他们报回来的消息。”柳随月单纯地眨了眨眼睛,“刑妖司里的女刺客,除了你还有谁?” 倾风心头哽了下,环顾一圈,发觉周围不少人都在悄悄打量自己,显然不止他们几人听见传闻,但凡有些门路的,都知道她昨晚的光辉事迹。 没有证据居然也能传得人尽皆知。 她当纪钦明见不得人,纪钦明倒是先将她架到见不得人的位置上。 柳随月见她神色几番变化,站着无端出了神,抬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手,问:“你没事吧?” 倾风将她手按下去,摇了摇头。 柳随月虽觉可能性不大,还是提醒了句:“昨夜的如果不是你,那就是有人成心陷害,坏你声名,你得找先生为你澄清。” 倾风慎重考量了一遍,随即觉得没什么重要。 做就做了,当面对峙都不怕,还用怕别人传闲话? 拿到她人赃俱获再说其它。 这么一想,心下宽了不少。 倾风不以为意地挪开视线,找了一圈,问道:“袁明今日也不来?他还没好全?” “袁明师兄已经能起来了,今日是下山去挣钱了!”柳随月不作他想,拍着手欢欣与她分享道,“他身上妖力还没消解干净,修为精进了不少。别叙师兄说也算是因祸得福,让他认真修炼,不定能彻底压住火系遗泽的反噬。哇,袁明师兄苦尽甘来啊!” 倾风在袁明的勤奋下生出点自惭形秽。总说自己穷,可平日吊儿郎当,不曾像他一样苦劳,攒之锱铢,分毫不花。 “他究竟要养多少人?” 柳随月愁苦地叹了口气:“不好说。你也知道的,他故乡百姓以前被蓄为人奴,村中好些人都因此身残,若无人照养,是活不下去。如今一些孩子长大了,虽能出去打打杂工,可挣不来多少口粮,生个病几年积蓄都要倒贴进去,还得靠袁明师兄接济。好在绝尘师兄来了,叫他去码头帮忙护送货物,是个肥差,能叫他轻松赚些银钱。” 大早上的聊这些,着实叫人心情沉郁,倾风抿了抿唇,半晌只能说出一句:“那就好。” 柳随月“嗯”了声,掰着手指头,接着道:“加上刑妖司的补助,袁明师兄一个月能挣百多两呢。有时帮着京城一些世家子弟修炼遗泽,冲他名号来,一次百两的酬劳也不在话下。倒不至于吃紧。不过是他惯来节俭,不敢乱花。” 倾风声音变了调:“多少?!” 柳随月被她骤然拔高的声线吓得一个激灵,往后倒退一步,无辜道:“怎么了?” 倾风被她嘴里的巨额钱财砸得晕头转向,深切怀疑大家待的不是同一个地方。 她靠着刑妖司两天十五文的补助,以及陈冀偶尔发放的零钱度日,怎么身边人人都是巨富。 还没出声,听见身后传来某人难掩笑意的调侃:“她这是贫穷的声音。” 倾风怒容骤然,愤然回头。 林别叙还不紧不慢地笑道:“昨日等了你大半天,不是说要来找我吗?” 倾风正愁无处发泄,张嘴便下意识反驳道:“谁要找你!做什么美梦!” 忽然想起旧仇来,话音刚落又改口:“对,我是要找你!” 她挽起袖子,四处找着趁手的武器。 林别叙浑然不觉她的杀意,说:“正巧我也有事要找你。” 当着众人的面打他们大师兄确实不大好,这人还挺识相,自觉找没人的地方,倾风一扭头:“走!” 否泰山上埋有不少妖族遗骨,弟子们不敢乱走,好些地方人迹罕至。 林别叙领着她往条条岔路上穿行,不出一刻钟,倾风看着周边已是全然不认识的景色。仰头一望,倒是还能看见山顶的钟楼。 直到抵达一处清澈水潭,四野真的无人了,才停住脚步。 雨过幽径,潭边野花倩影婆娑,林间莺声不断,繁盛绚丽,春意弥留。 林别叙回过身,开口道:“昨夜……” “不用再提昨夜了!”倾风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石头,当着他面掂了掂,坦诚应下,“昨夜是我!怎么了!” 林别叙从没见过有人做贼做得如此嚣张,顿了顿,故作为难道:“你这样说,我就不知道该从何讲起了。本来是想与倾风师妹提个醒,近日不宜……” 倾风一粒石子弹射过去。 林别叙一直盯着她动作,早有防备,不过没想到她会忽然发难,侧身险险躲过,眼神不解地看向她。 倾风指着他道:“林别叙,你蒙我做什么?你闲得慌吗?” 林别叙这人没脸没皮,被人当面戳穿,不见羞愧,反笑了出来:“被你发现了啊?” 92. 剑出山河 “你到底是什么妖?”…… 倾风听出他话语里还有些遗憾的意味,恫吓道:“小心点说话,这里可没有别人能救你。” “有人在也比不得倾风师妹啊,毕竟鲜少有侠士敢孤身夜闯纪府,还能安然出来。”林别叙顺杆爬得飞快,演技拙劣地道,“害怕。” 林别叙这人不仅长了一身的反骨,上头大抵还都写上了欠揍二字。常日尚能遮掩,一见着倾风就根根直竖起来。加上他厚颜无耻的定力,嬉笑怒骂中都有种浑不怕死的泼皮样,看得人咬牙切齿。 倾风拍拍手里的沙土:“没别的人话要说,我可就走了。” 林别叙长睫一耷,眸光微闪,终于显露出一点真诚来,说:“倾风师妹,你我二人何必针锋相对?不如握手言和?” 倾风呛声道:“谁与你针锋相对?分明是你故意找茬来得多!” 林别叙无奈叹息道:“我可是诚心帮过你不少忙,连命也险些赔进去半条,不过偶尔与你玩笑几句,你却是一点好都不念我。倾风大侠,以你这样的身手,以及来日的地位,能不能稍稍大度一点。” 倾风听着他这恭维不像恭维,讽刺不像讽刺的一句,思考了会儿,还是不甘示弱地道:“你既说我小肚鸡肠,我还能对你大度?” 林别叙不作声,只笑着看她。 倾风说完自己也觉得有那么点儿针尖对麦芒的意思,不过念头只存在了一瞬,就被她心安理得地压下去。 不能在林别叙这里吃亏,分明是他开的头,他少占一句便宜那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所以还是他的问题。 倾风在水潭边随意找了块石头。石面被水流冲刷得平整,该是有人从潭底搬上来的。她也不擦,直接坐了上去,用手边的石子抛砸入水,惊动浅游的细鳞,看着一群小鱼四散分逃,笑了笑,说:“世人皆以为我桀骜不驯、不服管教,苟活一世只求顺心。其实我牵绊挂碍诸多,最听师父的话。 “世人皆以为你温文尔雅、谦和宽仁,是刑妖司阳煦山立的大师兄。其实你冷情冷性,什么都不在乎。浮泛于世,凡事只觉无聊。” 岸边凉风习习,倾风不必回头,听见林别叙衣袍被风鼓荡的声音,便知道他在朝自己靠近。 耳侧风声一掠,视野光色微暗,转过头,林别叙已在她身边极近的位置坐了下来,长袖还甩了一半在她膝上。 因是盘坐在地,比她矮了一截,需略微仰头看着她。林别叙眼中笑意比何时都要真切,当她方才说的是什么美赞,坦然附和道:“不错,少有人能看破我本相。所以我二人,从某种程度来说,何其相像。皆是受人误解。该是知己啊。” 潭影空明,照出二人模糊轮廓。此外还埋了一座山,藏了半片天。纵使水光碧净,也没有林别叙此刻的瞳仁来得澄清。 里头只她一个人影,有种秀彻明熠的神采。 倾风对着他看了一会儿,有短暂的愣神,弯腰抓起地上一把松软的泥,朝他丢了过去。 这人不躲,只无所谓地将袖上泥渍拍干净。 潮湿的泥土还是在他浅色外袍上留下了一道痕迹,那点秽土抹到别人身上是脏污,落在他身上倒是犹如写意的一笔水墨,不怎么显邋遢。 林别叙:“你这人……都同你说过,你若打我会倒霉,怎么不信呢?” 倾风把他那一角衣袖也丢下去,摆出一副破罐子的架势:“说说,我还能怎么倒霉?少了你那瞎编的卦术,还有什么虚张声势的手段?” “真是六月飞霜、冤情难解,我同你说的大多是有理有据的真话,怎么在你嘴里全成了诳言?”林别叙将袖口收拾平整,“远了不说,近的不就有一桩?纪师叔想找你与他共谋。” “什么共谋,说难听些叫利用。”倾风唇角一扬,疏狂笑道,“我会怕他?” 林别叙声线清润,拖长了音,忍不住又开始怪调:“倾风大侠自是不怕他。不过陈师叔此刻想必已经提着剑,站在纪府大门了。” “我师父?”倾风将信将疑地斜他一眼,又朝水里扔了块石头,看着水面波纹漾开,眉头紧拧道,“我师父去找他做什么?为我报仇?” 林别叙说:“毕竟多年手足,陈师叔或许会信他兄弟兵行险着、与虎谋皮,却绝不会信他跟妖王勾结。当年妖族破境,陈氏六万兵将,以及三座边城共计数十万人陨命,纪师叔便是再鬼迷心窍,也断不可能做这种卖身投靠的人奸。可是偏巧,纪师叔身边有好些妖王的部属。” 倾风顺着想了想,意味深长道:“是啊。你怎么知道?你们刑妖司是不是也派人去偷过?” 纪钦明还怪倒霉的,房子建在上京,跟路边的野花似的,老是被人采摘。 “何来叫偷?分文未取。”林别叙含混带过,续道,“何况此事本就经不起推敲。纪师叔高居庙堂,是朝廷重臣,缘何家中一定要由妖族守卫?是人境没有高手吗?还是同族不如大妖可信?说是招揽贤才用以驱策,不定半是监听。他既将谋算打到你头上,总得给你师父一个解释,可他说不出能劝服的理由来,只是与陈师叔无谓争端。” 若陈冀与她誓不同意,纪钦明的算盘就只能半道落空。 倾风指腹摩挲着棱角尖锐的石块,目光没有焦距地看着水中倒影。心中杂念渐去,可心绪还是纷乱难平。 最看不穿的果然是人心,连极端的好坏都辨识不清。 未尽之言她脑海中已经分明,可沉默不言,林别叙仍是完整说了出来:“你昨日夜袭伤人,刺杀未果,目下传得满城风雨,已然是要撕破脸皮。此番你是私报公仇,他可以寻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拿来压你。他这般下作相逼,以陈师叔的脾性,提剑去找他要个说法,不是合情合理?凭他陈氏的剑术,那帮妖将自不敢相随。陈师叔便是想听听,这久别十五年的志朋,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 倾风品了品,不大是滋味地道:“所以我就成刺客了。” 林别叙好笑道:“嗯。不然呢?你这位来日剑主,是恰巧出门散心?还是眼红去偷盗银财?纪钦明想必设陷等你许久,不料你真的去了。” 倾风将手中石头往上一抛,不待落下,被林别叙中途截走。 他见倾风尚且面有疑虑,便饶有兴致地问:“怎么样?你要不要与我赌一次?既然我不能卜卦,也算公平。” “我不!”倾风回得干脆,“怎么赌?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是被你先说一嘴。” 林别叙失望道:“好吧。” 倾风偏过头看他,才发现他不知哪时又靠过来,趁着说话的功夫,用边上的几块碎石头将她滑落在地衣摆给压住了。 倾风一把将衣服抽了回来,用手掌蹭干净,又觉得这人幼稚,又觉得这人小气,奇怪道:“我说你到底是什么妖?睚眦转世吗?” 林别叙漫不经心地说:“你猜我是什么妖。” 倾风的视线下意识往下移去,落到他腰身上。未及深思,被林别叙拂袖挡了视线,用指节顶着她下巴往上抬,气笑道:“不要乱猜。” 倾风顾不上他的爪子,踌躇着道:“可能……不是什么好腰?” “你是什么无赖?”林别叙险些内伤,“你在胡说些什么?” 倾风一脸心照不宣的表情,冲他点点头,好心劝道:“老人家还是多躺着吧,被人砍过几剑,也怪可怜的。” “你该不是以为,我是少远山那条龙脉?”林别叙眸光幽沉,笑意中有种难以为继的狰狞,咬字重音道,“我若真是,现在就一尾巴把你拍到水底下去。” 倾风审视他片晌,鉴于他劣迹斑斑,还是笃定地道:“不,你又想骗我。没那么容易。” 93. 剑出山河 “陈冀,你觉得人境为何百年…… 林别叙纵身一跃,好似浮云轻燕,飞向前方水潭。 池水明澈,映出两岸茫茫青绿,他一身浅色宽袍,如惊鸿飞鸟独立在水面之上,抬手一挥,负到身后,转过身来笑道:“少元山那条龙脉,如若一开灵智便能演得好白泽的弟子,也不会坐以待毙叫人砍断两次。” 池中游鱼朝他聚拢去,林别叙风袂飘摇,在水光跳映中不染一尘,颇有些将要羽化归仙的脱俗,仿佛身处尘境之外。 倾风不知是不是自己出了神,听他说着话,声音分明清楚,钻进她耳朵后,却也如这日光,被水面的波涛给揉碎了,变得不明不白。 心里说着他又无端卖弄,怎么不能正经答复。 恰起一道春风,将两岸落叶乱刮了过来,落在潭面上,引起一阵微澜。 倾风对着那些点缀用的景色散乱而细致地看了一圈,心猿意马,飘忽不定,才恍惚记起去看林别叙湖中的倒影。 风的痕迹被拓印在流动的波纹里,天上游云亦随水影晃动。 一只白色的巨兽安稳盘伏在他脚下,龙首、戴角,在水光一线的分界下,四蹄踏水若飞。 倾风纵没见过白泽真身,如何也听过传闻,与那瑞兽在水幕背后的眸光直直对上,迢迢相望,脑海中已不由掀起骇浪,身形冻在原地不动,自我怀疑地小声道:“这世上,能有两只白泽吗?” 白泽这种与大道气运相连的瑞兽,千百年都未必能出一个。即便出了也是隐修于林。 若非当年两族打到白骨露野、岌岌可危的地步,先生根本不会出山。 林别叙缓步朝她走来,温声说:“为何不能?白泽应国运而生。先生是你们人境的白泽,而我生于妖境。” 那道渺远倒影又在碧波中幻梦般消散开,倾风抬起眼皮,看向已近在咫尺的人,上下打量他许久,没有吭声。 “你以为妖境是受天道摒弃的凶蛮之地吗?虽叫妖境,可妖境里最多的,其实还是人族。”林别叙话锋一转,谈笑自若地抛出一番堪称石破天惊的话,“不过我确实才出世不久,所以此前还要仰仗先生庇护。如今看来,先生果然与我相克。他势渐微,气运偏转妖境,我便得天道垂青。而今妖境与以前大有不同,礼乐渐兴、秩序渐明,如残更将晓、百废待兴。如何,你要不要趁现在,杀了我?” 倾风仰头盯着他,看着他那一张玩世不恭的笑脸,好半晌才吐出一句:“……你有病吧?” · “陈冀,你休得霸道!赶紧下来!” 今日天色透晴,上京城上的天空一碧如洗。陈冀右手倒提一柄火红长剑,众目睽睽中踩上宣阳王府的高墙,不顾周围人声呼喝,朝里高声呐喊:“纪钦明,我陈冀来,滚来应战!” 院墙内的几位修士围成一团,身后领着数十精兵,不敢上前与他硬拼,指着他急声敬告:“陈冀,我尊你陈氏满门忠烈,礼让你三分。可你怎敢到人府前叫嚣,你莫欺人太甚,速速退下!” 陈冀一身粗布长衫,浑浊眸底略带一分凶戾,浅浅往几人身上一扫,只当是看在无名小卒,虫草蝼蚁,豪不挂在心上,提气又喊:“纪钦明,你这奸诈小人,既敢做,如何不敢出来应声?” 城中百姓已如潮水围满街头巷尾。贩夫挑着杂货混在人群中叫卖,商贾却是连生意都不做了,关了铺门仓促赶来。幼童不明所以,鹦鹉学舌地随他叫喊,刚出了一声,便被身后父母惊慌捂嘴制住。 随后到场的兵卫想将百姓驱散,已是连人群都挤不进去。四面议论之声鼎沸,除却陈冀等人有内力荡动的叫阵还能叫人听见,其余嘶吼喊话都同石沉大海,连朵水花也溅不起来一朵。 陈冀挑着把剑,沿着院墙徘徊走动:“纪钦明,你不出来,我就在外喊上一天,由得你丢人!” 本就沸腾的人群又发出高胜一阵的惊呼。连同在外的兵卫也仰起头望向对面的檐顶。 来人一席深蓝色华服飞上屋顶,因距离太远面目模糊,凝视着陈冀,声音沙哑道:“陈冀,你徒昨日夜袭杀我,我未深究,今日你又来。当京城是什么地方,能任你一手遮天?” “我最见不得你这虚伪面目。你敢算计我徒,真当我陈氏无人?” 陈冀掀起衣角,在剑身上擦了一道,那锋锐剑刃将他布料割出一条口。他抿紧唇角,朝对面急刺而去。 纪钦明出来时手中也带了剑,可不像陈冀,剑未出鞘,锋芒都敛在那青黑剑鞘中。见他突袭而来,兔起鹘落闪身躲避。 陈冀一剑朝他劈去,高处砖瓦登时崩坍飞散,楼台顶部顺着剑光蔓延出一道裂缝。是要当真,手不留情。 下方武师见状齐齐变了脸色,追来喊道:“陈冀!住手!” 白日里那些大妖不敢出头,护卫的多是招揽来的修士,对陈冀多有顾忌,出手阻拦也不利落。 陈冀不予理会,更懒得多说,秋风扫落叶一般地将人一剑横荡开,杀意腾腾地朝纪钦明追去。 纪钦明当年武艺不算超群,轻功亦不卓越,阔别多年,实力竟精进许多,轻功造诣已不亚于陈冀。 他头也不回地在碧瓦亭台间飞奔,出了府门,转瞬没了踪迹。只一道长音在半空回响。 “陈冀,有胆追来,做个了结!” 陈冀挥开碍眼人群,急追而上。 二人一前一后,甩脱追兵,出了城门,朝南面而去。 耳边风声呼啸,眼前景色飞逝——路上行人少了,阁楼平了,道路荒了,草木浓了。 在那酣畅淋漓的奔跑宣泄中,京师的繁华与风同去,年轻时的意气却又仿似隐没的火花,在几近枯竭的肺部点燃起来,连呼出的气息都变得灼热。 天地开阔的溪岸边,纪钦明倏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脖颈上一凉,陈冀的长剑就顶在他的皮肤。 脉搏贴着剑身猛烈跳动,纪钦明唇色苍白,看向陈冀身后,那条好似从天地尽头蔓延来的长路,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平静而熟稔地道:“陈冀,你觉得人境为何百年不出剑主?” 时空犹如倒转过来。 长久疲劳奔驰,陈冀舌尖尝到了一丝腥、一丝苦,仿若自己又回到了十五年分道扬镳的那个火堆旁。 只是这一次,自己要说的话先被对方说了,于是张了张嘴,生硬问出一句:“纪钦明,你疯了吗?” “当年我是这样看你的。”纪钦明用手指推开继焰的剑身,对着陈冀那张苍衰而陌生的脸,有种大仇得报的畅快,大笑道,“你也有今日!” 陈冀将剑收了回来,备好的那些句质问没了时机开口,只听着纪钦明在那儿疯癫似地夸张大笑。 许是他太久不笑,自己也忘了什么才是正常的笑声。 那笑声里不闻多少喜悦,倒是更多夹杂着辛酸,带着诸多复杂的情绪,从喉咙里挤出来,早已变了调,哭不似哭,诉不似诉。 随后又如一曲低哑难闻的曲调随着弦断戛然而止,纪钦明已背过身,面向奔流的溪水。 他肩膀微垮,深吸一口气,将埋藏了多年的秘密掏空出来,自顾着答道:“人境不出剑主,是因为龙脉不在人境。二哥当年说得对,天道,在妖境。” 陈冀剑尖垂指着路面,地上全是硌脚的石块,他情绪还沉浸在纪钦明方才那阵生硬的笑声里,闻言心头大震,抬起头道:“什么龙脉?” 纪钦明沉缓道:“当年龙脉生出一丝灵性,尚未能得道,便被人境剑主一剑重伤。龙头留在妖境,数百年生息,又吞吐出龙气。先生当年是借龙脉残留在世的龙息,集天道伟力,才从少元山上拔出社稷山河剑。而今两境封闭,自然不能再出剑主。” 陈冀闻听此言,觉得是场大梦之语:“谁告诉你的?” 94. 剑出山河 如果你能告诉我答案,我助你…… 日光皓耀,高悬正空,淙淙流淌的溪面清如明镜,反出一片片刺眼的白光。 那水光又照得天色更为净濯,照得纪钦明眉目浅淡,光华铺上他的脸庞,似乎照透他的瞳孔、皮肤,叫他整个人似天边那团云雾渺渺茫茫。 他偏过一半头来,多年案牍劳形的憔悴被这过于强烈的光芒所模糊,又回复了几分年轻时的面貌与青春,一番话语说得冷静、克制。 “人、妖两境闭锁,是因为剑主斩断龙脉。目下妖境通道重开,且唯能从妖境前往人境来。呵,你担心我是受人愚骗,可是人境修士索道多年,百般探求无果,而今只剩这一条猜测。是真觉得不可能,还是不过自欺欺人?” 陈冀听着他说话,听着那平和的声音里混杂着细碎的水声,听不出一点情绪的跌宕。 他有些不习惯纪钦明此时的反应,觉得他该更讥诮一点,更蓬勃一点,哪怕同当年一样哭喊着咒骂他一顿,也比如今正常。 可他全部的心力,仿佛都在多年的历练中耗尽了,最后一点余温,也在此前的那场大笑中彻底成了灰烬。现下不过强撑起一副枯骨在与他说话。 陈冀迈步走向溪边,垂眸看着累累白石,放低了声调,问:“龙脉,悟道了?” “不,没有。” 一人中间隔了约有半丈远。纪钦明轻缓地同他陈述:“少元山在妖境亦是一处禁地,可是百多年来,在妖境一直有个传说。说少元山的那条龙脉,其实尚留有一分神智,而今已在垂死之机。它不停呼唤过路的行人,想引他们上山,为自己除煞。” 陈冀听得认真,分出一抹余光去看他的侧脸。 “百多年来,有诸多不信命的勇士,前赴后继、浩浩荡荡地登山,以图结束这场漫无止境的浩劫。可是没有白泽护道,尸骨铺满山谷,也无人得以攀至峰着顿了顿,“一十年前,妖境的人族真出了一位天骄。他想要率众反抗妖族的欺压,去往少元山上求道。不仅没死,还领悟了龙的遗泽,并从龙脉处继承了它最后的吐息。” 陈冀眼皮一跳,神色微动。 纪钦明唇角肌肉绷紧,叫他面容看着泛苦:“妖王领兵将他镇压,以人族性命相挟,将他困锁在少元山下。合多位大妖之力,摸索出能打开两境通道的办法,在少元山下集结兵力,要杀回人境。” 陈冀定定注视着他,眼睛全然忘记了眨动,耳边尽是喧嚣的杂音,胸腔内擂鼓似的心跳异常响亮,轰隆着要蹦跳出来。 纪钦明与他对视,苦笑道:“十五年前,你以为妖王为何仓促退兵?只是因为被你一剑破城吗?你以为陈氏六万子弟去了哪里?为何至今杳无音信、尸骨不存?你以为这么些年,为何妖王没有再次进军?只是平白放出几名大妖过来探路。”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因为那位人族,与你陈氏六万弟子,里外封堵了通道,才换得人境这十五年的安生太平。” 陈冀死死扣住手中长剑,止不住经脉中内力乱流,剑身上红色流光闪烁,铁柄处随之传来一股热意。而脚边的那道水流似涨涌上来,要将他浸透,闷住他的口鼻。 纪钦明声音发紧,带着残酷的厉色:“妖王不会任你休养生息,这十五年不过是留我们苟延残喘的刑期。那把大刀迟早都要落下。届时他对人境了若指掌,我们对妖境一无所知。你拿什么抵抗?先生还能再庇佑人境几次?” 他简短几句话,犹如往滚烫的烙铁上泼下一盆锥心刺骨的冷水。 “陈冀,这十五年来,却不是只有你饱受煎熬。 “你固守一隅,热血空流。你以为守住界南,就可以守住人境太平,你太天真了。” 陈冀两眼酸涩,沁出湿意,凝望着纪钦明,良久才阖目一闭,僵硬将视线挪开。 天光在水面上徘徊,映入他浑浊的眼睛。广莫的天地在他双眼中仅是一点微渺的光。 光华被浓密的长睫所遮掩,阴影覆盖下,眼底仅剩一片暗沉的林荫。 林别叙沉吟着,低下头,用他那一贯无所用心的态度,笑道:“我同你说的可是真话,我再好心提醒你一遍,而今两境封锁,我与先生就如天上之日月,他消我涨,他升我落,不得共存。你若是想做人境的剑主,该与我是仇敌。” 倾风翻他一个白眼,说得振振有词:“先生都不与你敌,关我什么事?你少给我胡乱添麻烦,倒霉事我才不干。” 林别叙不出所料地点点头:“从你嘴里听见这话,倒不觉得奇怪。” 倾风从地上薅了把草,觉得他今日兴致不错,手指随意缠着草丝,抬起下巴说道:“我这人是少点见识。你怎么生出来的?” “你这话问的。”林别叙听着头疼,“你怎么不这么问先生?” 倾风率直道:“不敢。” 林别叙也不与她计较,站在细风里,光影随他踱步在脚下流转,选了个开头,回忆道:“我生于少元山,初初得道时因生机太弱,而天地知识又太过庞统,处理不了,反显得懵懂无知,如三岁稚儿,极为蠢笨,也不常说话。好在我命大,被我养父收养。” “他是人族,一个很普通的人。”林别叙思忖片刻,又改口道,“或许也不普通。” 倾风听得正起劲,乐意与他捧场,接得飞快:“哪里不普通?” 林别叙说:“穷得不普通。” 倾风:“……” 她面无表情地把手中几截断草洒进水里。 林别叙见她一脸吃瘪的表情,得意笑了一下,接回原先的话题,那笑容便很快隐没了:“他是住在边境的人奴,每日辛劳耕作,图一口杂粮饱腹,养我很是艰苦。我生来时便有数不尽的人想要杀我,他隐约猜到我是白泽,还是替我瞒下身份。” 倾风抬手打断,不解道:“他们为何会想要杀你?” “因为妖境还有不少百姓在等着归家。在他们眼中,我出世便是个错误,意味着妖族在兴盛,人族在衰亡。尤其是十五年前,妖王掌控了打破天地屏障的秘法,能自由穿行于两境。他们便更想杀我而后快,以折损妖族的气运。”林别叙说着多瞅了倾风一眼,示意她这才是正常人的想法。 倾风摆摆手,架起条腿,托着腮让他继续。 林别叙在她对面不远找了块石头坐下,盘起腿,手肘搭在膝盖上,与她四目相对。用一种恬淡到漫不经心的语气说:“我十多岁那年,具体什么时候已经不重要了。有只小妖意外沦落到边境,我目睹几人要对他虐杀,出手阻止。几人不予理会,我意外将其打伤。我觉得自己没有错,不肯反省,我父亲对我大失所望,觉得我终归是只妖,会站在妖的立场,来日必成大患。于是他举起铁锄,想要杀我。可惜我在妖境受天道法则庇护,他一击之下只差点砍伤自己。” 倾风听得心生怅惘,头稍稍抬正些,矫正了自己吊儿郎当的姿势。 林别叙不知私下回顾过多少次,才将这一段陈旧悲哀的往事打磨得平淡如水,说起来有如置身事外。 “他为了杀我,将我绑缚,带去少元山。那年冬天风寒雪烈,片片如乱舞梨花,他只有一身单薄布衾,带着我长途跋涉,还没上到少元山,人已经冻死在半道。我冷眼看着他死在路上,死前还在低喃,‘请先生诛杀此妖。’。” 林别叙笑着摇摇头:“他养我十多载,临死前搏出命去也要杀我。可惜了,当我真的到了人境,站在先生面前,先生却选择留我生路。” 倾风一脸庄肃,张了张嘴,有话想问,见他语意未完,又咽了回去,没有打断。 “先生问我为何而来,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又问他,‘究竟何为天道、何为人道,又何为妖道?’。” 林别叙用指腹抚过一旁高长的野草,下垂的宽袖压弯了脆嫩的草叶。 “先生对我说,我观天地真理,诸世万妖,却不知何为伤心,自然也解不了‘道’。让我此后随他修行,自寻答案,我便一直待到了现在。” 倾风听着这个问题觉得已有点玄乎了,是谁要来考她,她会忍不住大骂“狗屁”的东西。可这念头对先生有点不敬,于是只憋在了心里。 林别叙抬眸看她,说:“别抓耳挠腮的,想问就问。” 倾风迫不及待开口:“绝尘师弟是不是早知道你是谁?” 林别叙说:“天下间,原本只有白泽可以压制龙脉的妖力,之后是他,所以你以为他是什么人?” “哦……原来他才该是刑妖司的大师兄。”倾风恍然大悟,紧跟着唏嘘道,“那他们谢氏兄弟可真是得天独厚。一个有拔剑之资,一个是白泽遗泽。只可惜一个转投妖境,另一个成了剑鞘,连身份都叫你给顶用了。” 林别叙颔首附和:“所以际遇一字,有如辞树落花,飘浮难料啊。” 倾风按下心头感伤,又问道:“那你是怎么忽然到人境来的?总不是跟狐狸一样,走着走着掉过来的?” “嗯?我没有说吗?”林别叙补充道,“我也不知道。当时我就站在我父亲身边,还没把他埋了,人就被丢过来了。不过我曾听人提过,少元山上关着一位领悟龙脉遗泽的人族,想必就是他干的吧。” 倾风诧异道:“龙都快死了,还有人能领悟它的遗泽?” 林别叙玩味地重复着那两个字:“际遇。” “际遇、际遇!”倾风口气发酸地道,“不像我,连个遗泽都没有。” 林别叙不以为意地道:“你羡慕他做什么?” 他身体前倾着凑近过来,朝倾风伸出手,眸光深邃而炙热,邀请道:“我生来就坏,无甚所谓。妖族得道也好,人族得道也罢,我都不感兴趣。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应天道而生所求为何。如果你能告诉我答案,我助你登位。” 倾风眉梢轻挑:“什么登位,说得好像你要捧我做皇帝一样。” 林别叙笑出声道:“皇帝哪有剑主来得威风?” 倾风拍开他的手,干脆利落地说:“我不要。” 林别叙唇角的笑意就那么凝固在脸上,带着分荒谬的语气道:“你不要?” 倾风站起身,趾高气昂地说:“除非你求我啊。” “我求你?”这笔旧账不知隔了多久还被翻找出来,林别叙被她的小肚鸡肠气笑,“那还是算了吧。我等你下次有了危险再来问你。反正以你的脾性,这样的机会多的是。” 95. 剑出山河 送倾风去妖境吧。 倾风对他的回应嗤之以鼻,转了个身,林别叙这厮忽然神出鬼没地飘她前头去了,倾风不防险些撞上,一抬眼便是对方微敛的眸光,还能闻见他身上隐约的水气。 “不打声招呼就要走?”林别叙略带谴责地道,“好失礼啊,倾风大侠。” 倾风按着他肩头将他推开:“我劝你,最好是对我温声细语,吹捧着我点,否则我一个不高兴了,找别人说出你是白泽的本相,想杀你的人,要从山门一路排到否泰山的峰顶。” 林别叙被她这句威胁逗笑,指正道:“刑妖司里的人加起来都没有这么多。” 倾风在呛声上所向披靡,跟另长了个脑子一样,难逢敌手,脱口就是一句:“棺材板里的也得跳出来啊。” 林别叙被噎得语塞,默然权衡了几息,大抵是觉得与倾风怄气太过不值当,说:“罢了,我今日慷慨,为与倾风大侠释嫌,先退一步,主动送你一道剑意。” 倾风见有好东西能领,从善如流地坐了回去,嘴里还没拐过弯儿来,缺了点对物主的尊敬:“你怎么也有剑意?近日这东西怎么一道道地往我这儿送?” “白泽自悟道起,便能得一道剑意用以传教。只不过我从未见到有持剑之资的人,所以不屑于展露。”林别叙面上带着种傲然自持的神色,从高处投下视线,委婉斥责倾风这人多少有些不识好歹。 “若是在妖境,即便是妖王领着他的几员大将排队来求我传教,也不定能得这个机会。你能蒙两位白泽传道,怎么倒还看不上眼?” 倾风忙像模像样地抱了个拳,礼貌谦虚道:“别叙师兄这样揣度可真是冤枉,我哪里是看不上眼。只是你们总送我一二道剑意的,又不让我拔剑,这不是撩拨吗?别说山河剑了,我手上连把普通的剑都没有。光会在脑子里练剑有什么用?不如你先送我一把?” 她说这半天,林别叙光听见算盘噼里啪啦地响了,主意全落在最后一句。当自己没听懂,只答道:“究竟何人可以执剑,百多人有百多人的说法,端看你相信哪个了。指不定当你领悟了四五六剑意的时候,它就出来了呢?” 倾风一脸虔敬地听课:“那别叙师兄是什么看法呢?” 林别叙对她这态度显然很满意,眉眼跟语气俱是柔和下来,真像是个对师妹谆谆善诱的好兄长,说:“别叙师兄也不知道啊。不过妖境钻研此道多年,曾有个说法,说是想成剑主,资质、意志、国运、锤炼、白泽、龙脉,缺一不可。执掌国运之剑,近乎贴合大道,是要袭承两族千万年底蕴,自然没有将就的说法。” “妖境也在研究剑主?”倾风好奇道,“妖境也能出剑主吗?” 林别叙指了指自己,正色道:“连我都能应运而生,而今妖境的气运可是比人境要强盛,还比人境多出一条龙脉,他们想择选一名剑主有哪里奇怪?何况妖境想出剑主,要比人境更为迫切。甚至该说,已到了疯魔的地步。” 倾风怔然,又还带些不解。眼珠转了半圈,再次专注地看向林别叙,歪着头无声向他询问。 林别叙反问她:“你以为人境又为何想出剑主?” 倾风对这个问题尚有些懵懂。似乎人人都知道,全当作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所以反倒无人争讨,也无人同她解释。光顾着往她身上寄予厚望,推她上位。 她自己也以为自己知道,可真到了要叙说的时候,才发现她可能没抓住真意。 她心里想的是,那么厉害的东西,当然是能有就有,没有也争取要有。这样妖王来了才可以一剑把人抡回少元山背面去,否则就得认命挨揍了。 不过观林别叙神色,倾风也知这想法天真得有点丢人,当即抬手挠挠眉毛,装傻充愣,闭紧嘴不出声。 林别叙轻抽了口气,没料到自己随意一问,她竟是真的不懂。心下不由怨念了陈冀两句不靠谱——他这窟窿洞比锅还大的渔网能捞出这么个成器的徒弟来,可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人境气运未绝。 林别叙忍住脾气,立在潭边与她说明。 “山河剑出,意味着一国之运承天道偏爱。辖地风调雨顺、六畜兴旺。是以人境虽受妖族征伐,可才不过短短十五年,界南周遭的城镇已恢复往昔平宁。除却那群因家眷战死仍难释怀的亲者如今发鬓染白,还会哀思神伤,寻常的百姓又有多少记得当年灾祸后的凋敝衰微?” 他抬起手,湖面上波涛骤起,细水如潮,迸溅出一簇簇银色的水花。 鱼群纷纷躲入深潭,枯叶也被卷入水下。 “可是妖境呢?妖境多年受龙脉煞气浸染,地薄物贫,疏荒寂凉。苦熬百年,才终于等到龙脉煞气有所收敛。即便如此,每年天灾洪涝仍是不断,百姓终日劳作,颗粒难收,饿死无数。或有大风狂浪起兴,所过之处如枯井颓巢,疮痍满目。全靠大妖庇护,才能谋得一线生机。诸多人族百姓,要仰妖族鼻息。因此治下民众对五百年前被分斩至妖境,至今恨意难消。今朝又缝龙脉垂危,却是连这种灾祸不绝、求天垂怜的日子也要难保。他们想求剑主,不过是为自救。” 倾风听得心绪难平,右手的指甲在肉里抠出一道深凹的痕迹来,嘴里小声呢喃道:“妖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妖族以修成人身为尊,你们人族畏惧妖族,却又不肯正视妖族。”林别叙垂下手,那些跃动的水花重归平静,可水面余波久久不止,仿佛一场无形暴雨刚肆虐而过。 他目光没落在那层层波纹之上,而是虚眺着远处模糊的山线,像要穿透寰宇,凝望妖境,声音低沉道:“妖境,是个祸结衅深的地方。” 他这高深莫测的模样没维持多久,转过头,又来招惹:“你这人喜好招风揽火,若去了妖境,正好合适。” 倾风瞪他一眼,心头那点愁绪不上不下地卡在中间,将不满发泄向边上的杂草,说:“什么叫我喜欢招风揽火?从来是麻烦找我。这词该送给你才对。” 林别叙伸出手,不知想做什么,被倾风眼疾手快地抓住了。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顿在半空,随后在倾风戒备的注视中,引着她的手继续往前探去,将她肩膀上的一根草碎拂了下去。 声音隐约含笑道:“我顶多招风,可不揽火。” 倾风悻悻松开手,又在身上其它地方潦草拍打了遍,灵活的脑子偏在此刻跑错了路,觉得他这句话有些微妙,怎么应都不大对劲。 心道真是美色误人,险些着道。这人好生阴损。该不会他才是九尾狐的族裔吧? 交错四起的水声同那些繁杂思绪一般的乱七八糟。 日头倾斜,将陈冀的长影斜斜投入溪水,映在长着苔藓的白石上,任水流缓缓冲刷。 “即便妖境有龙脉,能穿行两境。”陈冀听见自己粗哑的声音,正竭力保持着平静,“这跟倾风又有什么关系?” 纪钦明道:“凭你资质,你能撼动剑意,为何不能执剑?倾风能撼动剑意,又为何不能执剑?因为缺一道龙息。” 他不去看陈冀的脸,视线紧追着一尾逆流而上的小鱼,徐徐说道:“妖境没有白泽,人境没有龙脉,陈冀,送倾风去妖境吧。送她去妖境,才能破眼下的死局。” 那尾细小的游鱼卡在一条石缝中,在阴影里不见了踪影。 纪钦明才转过视线,对陈冀轻声劝道:“他们不会杀她的。妖境也想要剑主。妖境现下无一人能得白泽传道,如果倾风愿意为他们拔剑,他们只会求倾风长生。” “不是她想不想,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你这猜测本就无凭无证。就算倾风真的只缺一道龙力就能拔出山河剑,后果也不过是同那个领悟出龙脉遗泽的人族一样,被困锁妖境寸步难行!如何回来?”陈冀说着,情绪难掩激动起来,“你要让她只身一人,去抵挡整个妖境?她是肉体凡躯,不是什么仙神!你如何能够料定,这不是一计昏招?届时人境怎去……” 纪钦明打断他:“二哥在妖境!他舍尽荣辱,只身前去妖境十五年了!你在界南铺道,你怎知他不是在妖境铺道?而今局势,各自争命,哪里容得你事事稳妥?” 96. 剑出山河 今朝的荆棘,他替她平了。…… 陈冀站在潮湿的水边,嘴唇却干得发裂,稍一用力说话,便要崩出伤口。所以每一个字,都仿似带着股血腥的味道,在漫长的忖量后,才从喉咙里挤出。 “我要知道你有几分真心。而不是全凭你说。”陈冀一字一句道,“这些消息你从哪里来?” 纪钦明看着他,眼皮半垂,眸光幽沉。似有些无力;又似藏了太多东西,所以带着种无尽的凄冷。 陈冀偏了下头,与他视线对上,有点读不懂他的眼神。心里没由来“突”得一声,有种说不出的慌乱,觉得不详。 他的直觉从来敏锐,不等他厘清这纠缠的杂絮,纪钦明已从袖中滑出一柄锋锐的匕首,握在掌心,出手如电,不带半分犹豫——朝自己右手狠厉砍了下去! 寒芒浸人,陈冀只来得及眼皮抽搐了下,就看见半截断臂飞了出去。 什么三魂七魄,什么阴谋算计,都随之分飞了出去。 血液喷涌而出,一半洒在石子上,一半洒进溪水中。 石头上的血液被热度一烘,鲜红得刺眼。而溪水里的血渍很快被稀释冲淡,朝着下游滚滚而去。 伤口处还在滴滴哒哒地往下淌血,那声音比奔腾的水流更震耳欲聋。仍带着刀锋的余劲,漫天卷地。 “纪钦明!”陈冀一刹那头脑炸开,仅剩空白,红着眼嘶吼道,“你真的疯了吗!” 纪钦明阻住他上前,丢下匕首,抬手示意他站着别动,飞速在身上点了几个穴位,止住伤势。 陈冀生平极少有害怕的事情,从界南到京城,两地一路,他走过几遍,什么惊怕都在路上抖尽了。肩膀上顶着无数的职责大义,顶多再加一个倾风,便背不动了。其余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比不上这些,纵然境遇起落千万程,也惊不起死水的浪潮。 可是此时对着地上的那根断臂,他下意识别开了视线,久违了十数年的恐惧如鬼火般复燃了一下。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口,嘴唇颤动着,想说:“我不是要你自残。”,又想说,“何必如此?” “你不懂。我们皆有图谋,要舍得什么去,才能换得什么来。”纪钦明忍着痛楚,说话全是气音,极力保持着气息平稳,用不住战栗的左手捂住伤处,说,“我比不得你,卓绝千古,我只有一身血肉,能称得上有用。妖王求我什么?不过是我的权势、我与陛下相连的血脉,好叫他能褫夺先生的权柄。” 陈冀还没回过神来,听着他说话,那字字句句能进耳朵,却进不了脑子。唯有一双眼睛冲着血,木讷地盯着纪钦明。 纪钦明撑着气力笑了出来,面无人色的皮肤似已近枯朽,可因疼痛而突起的青筋根根分明,血液在里头凶猛涌流。 “你不是要问,我从哪里得知?他们起初自看不上我。我年老、力衰,不好诱骗,他们先看上的,是我儿怀故。” “怀故的遗泽就是他们帮忙修行出来的。他天资不行,身体不佳,我从不指望他能领悟出什么大妖的遗泽,其实也不指望他要进刑妖司,为我帮衬。可是他年少气盛,经不起激,受不得辱,事事要争先,不肯屈居人下。被同窗说句不敌,那就一定要做。非得习武。” 陈冀年轻时也张狂,少年人哪个不轻狂?纪钦明见过的狂徒一箩筐都装不下。连他自己不经事时,也有种日月可摘的桀骜不驯,到后来才懂得地厚天高。 听着纪怀故大言不惭,纪钦明没当回事,更分不出闲暇多管,仅是训斥几句,让他把握分寸。想着等他摔跌几次,就能明白现实的路有多长、有多硬,不是他这毛头小子可以放肆的。 伤口的血慢慢停了,纪钦明的手还按着不放。那强烈的疼痛黏连着血液,叫他疼得大脑发钝,才能自我麻痹地真相剖出来,说出去。 “没经历过世面的年轻人,比河里的鱼还笨,以为天下人恭维他,都是好人,一甩钩就咬上了,何况还有饵?”纪钦明眼神阴冷,唇边笑容带着怨毒,有点站不稳,脊背微弯,低着头颅,“他们混在怀故身边,说要扶他做剑主,能叫他更近一步。怀故领悟出无支祁的遗泽,正是孤高自负,谁人的劝诫都听不进去。傲世骄矜、目空四海,不接受他人违逆。连在刑妖司,也想要鳌里夺尊,做顶上之人。” “可他没那样的本事!” 陈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纪钦明说得疲惫,吞咽一口唾沫,重重喘了几口气,才能接着道:“唯能依附那帮狗贼的帮持——等我发现,已为时太晚。他早被施了炼制傀儡的禁术,身上妖性难除,自己不知,尚与那几个孽畜牵连甚广,泾渭不分。只还将我放在眼里,私下与我透露出消息,我才知道几则妖境的隐秘。” 他咬得舌尖出血,说这话时,带着咬食骨肉的痛切:“撒不得骨头,哪里能引来野狗?” 陈冀直挺挺站在烈日下,脸颊被晒得微微发红,汗渍在薄衫下不住沁出,可身上竟攒不住一点温度。 血肉深处的骸骨里透着一股森然的凉意,叫他在这艳阳当空的正午觉得发冷。冷到要打寒颤。 纪钦明说:“妖王想要怀故的躯壳做傀儡,心神都用在他身上。许是真想培养他做一代剑主,于是送他进刑妖司,为他引龙息。等它日能得白泽青眼,离执剑半步之遥,再夺他心智,登临人境。好生大费周章,不惜将身边的臂膀都派了过来。察觉被我发现,与我道出些许实情,用龙息同我交换,间杂诸多谎言,试图拖延我举动。” 陈冀不知该用什么情绪去问:“所以霍拾香的父亲,也是你指派的。” 纪钦明痛快应下:“是我。我等都是浮萍客。” 他垂下手,本已凝固的伤口又被他撕下一层肉来,血液染满他半身,衣服深深浅浅,好似半只脚坠入地狱。脸上被喷溅出的血珠干涸了,衬得他表情晦涩难明,又狰狞森怖。 “他们不将我放在眼里,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我与张尚书合谋,辨识几人话中真伪,虽没探寻出两境出口,但也窥出了妖王阴谋。” 他知道陈冀想问什么,不用对方开口,扯动嘴角,无比艰涩地道, “怀故已无药可救,近成傀儡。他们以为我顾念亲情,不敢动作,会束手作缚,却不知我这人心性凉薄。我不能留他,亦不想打草惊蛇。这世间确实无人敢杀我儿,思来想去只有你陈冀。所以我将他送去界南,没料到,最后是你徒弟杀了他。哈。” 他说到后面,尾音里又出现了最初那种诡异的笑声。这回笑着笑着憋出泪来,与额头流下的冷汗混在一起,将血渍打湿,糊了满脸。 纪怀故虽有千般不是,可对他最是憧憬。在他面前乖巧懂事,满怀孩童对父亲最纯真的孺慕之情。所以听他指使,轻易叫自己送了性命。 说是倾风杀的人,实则是他递的刀。 尸体运回上京后,纪钦明亲手将他下葬,一抔土一抔土地往上埋,直到见不着那张痛苦扭曲的面庞。 立起石碑时,他站在坟前,恍惚以为自己也不过是块高垒起的沙堆,忽而来了一阵飓风,于是什么都不剩。 他也不过是一堆人形的骨灰。 够了。 总算要结束了。 “怀故死了,他们不想前功尽弃,又来转投于我,花言巧语百般蛊惑。嗬,倒也算是殊途同归。” 他深吸一口气,将浮现出的情绪再次压沉下去。说得平静,将后事都安排好,犹如死过几回,没有半分留恋。 “你什么都不必做,将我扔回王府。当是我自断一臂逼你就擒,顺势送倾风离开上京,让他们引她去妖境。趁机找到两境通道,能毁则毁。等倾风回到人境,妖王要借我躯壳临世,再让她杀我证道,奠她人境声名,亦能折损妖王半生修为。” 陈冀听得心痛如绞,手中长剑轻颤,嘴巴几次张合,欲言又止,只抗拒地吐出一句没用的话来:“何至于此?” 纪钦明看着他,声音渐轻,摇头道:“陈冀,你总是太心软了。你徒弟比你要好,懂得决断。可她还是差一点,天真成不了事,你该放她去见识这人世的险恶。” 她背后注定要有跗骨的阴暗,脚下注定要踩肮脏的污泥,剑上注定要流淋漓的血。 然后才能趟过千山、越过万阻。 这是无法的事。 光凭仁慈,护不了她左右。 今朝的荆棘,他替她平了。 纪钦明耳边是幻听,一如陈冀当年对他说的那句—— “这是我的道。” 97. 剑出山河 如果对一个聪明人有了好感…… 十五年,近十六年了。 从界南回来之后,纪钦明日日思、夜夜想,都不明白陈冀年轻时的那腔孤勇。 听不进任何一声劝,又说不出任何一份理。把持着一腔不堪大用的愚鲁,发泄着得不偿失的意气。 直到他境遇相同,也到了苍生百姓命系他肩头的关口,才懂得“道”字一字的滞重。 不在于外人觉得值不值,而是行到末途了,站在他的位置,只能看见这条路。 不能屈膝、不能后退、不能回头,于是只能咬碎牙地往下走。生出一点带有悔意的触角,便大刀阔斧地往下斩,将所有的恐惧跟愧惭,都推挤到死前的最后一口气上。 他亏欠谁的账,只能等他到了地狱再还。 “你不必告诉她。”纪钦明的神智摇摇摆摆地吊着微弱一丝,临近晕厥的声音虚得打飘,“她身边耳目众多,演不好这出戏。而且她与你相像,未必会承我这份情。” “她是不会承你这份情。”陈冀手腕抬了下,长剑斜到一半,还是垂了下去。风将他的长发掀到眼前,花白的一片。他闭上眼,郑重其事地道:“若真有那样的一日……我会亲手杀了你。” 纪钦明脸上扯出个笑,直直倒了下去。 · 上京城外的土道上,行人分立两侧,好奇地看着一队整肃人马从中间匆促跑过。 陈冀迎面遇上出来寻人的兵卫,将手中提着的人往地上一丢。 纪钦明沉重的身躯落了地,只扑起一层细沙。 “主子!” 一行人失声大叫,急奔而来,小心扶起纪钦明,查看他的伤势。 见他右臂空了一截,颤抖着不敢去碰,当下失语地尖嚎两声,回过神来,目眦尽裂地对着陈冀道:“陈冀!你仗自己一世英名凌人太过,此仇绝不罢休!天下还不到任你肆意妄为的时候!” 陈冀面无表情地看着几人,视线从他们身上掠过,无视了他们叫嚣,倒提着剑自顾地往城门走。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长阳万里,孤影一人。 · 否泰山上平静如旧。 倾风回到小院时,傍晚的天色已陷入灰沉。 陈冀一贯喜欢亮堂,早早就会在房间点灯。倾风没从墙隙里看见光色,以为他还没回来,推开门,看见花窗框出的方形光幕中投映着一道消削的黑影,才发现他在。 陈冀就那么石化般地坐着,不知坐了多久。满头杂乱的碎发漫天伸展,像他庸人自扰而滋生出来的惆怅。 倾风放缓脚步走过去,临近他身边时,闻见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倾风不着痕迹地绕去墙边,抬手点了挂在壁上的妖灯。借着骤然明亮起来火光,看清陈冀身上斑驳的血痕。 有深有浅。脖颈上蹭着的一抹已经干竭,颜色呈现黯淡的褐红,可见已有一段时间。 从回来到现在,陈冀连脸都顾不上擦一把,整个人覆满风霜,入定地坐在一把木椅上,参悟着不可得的道理。 倾风在他肩上轻轻一推,叫道:“师父,你怎么了?” “没什么。”陈冀动了一下,挺起肩膀。身体像什么积年绣蚀的器件,骨骼关节一经掰动就嘎吱作响。 他强行提起一股精力来,从沉沉死气中捞出自己未朽的部分,摆在倾风面前,与她如常闲聊:“我在想一首诗。” 倾风在他对面坐下,问道:“什么诗?” 陈冀不过是在出神而已,无数纷乱的思绪里挑不出一条有用的,本来不想回答,但见倾风关切地看着自己,还是有感而发地念了一句:“‘往来千里路长在,聚散十年人不同。’。” 倾风听他一句怨怅里百味杂陈,也想找首诗来宽慰他一下,得益于最近确实念过三瓜俩枣的书,顺着一捋,还是能装模作样地背出几首。 可将句子在肚子里滚了一圈,觉得对诗场面可谓诡异,与他们师徒二人实在不搭。最后只闷声道:“哦。” 两人各怀心事,一时沉默下来。 窗户大开,墙上的两条影子在颤动的火焰中不住摇摆。 倾风手指在桌上来回敲动,停住的时候,二人异口同声道: “师父,我想去妖境。” “你要不要去妖境?” 陈冀闻言愣了一下,今日的反应显得尤为迟钝,倾风已笑出声来:“我们师徒二人真是心有灵犀,那还有什么问题?” 陈冀没让她蒙混过去,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暂时压一压,搜罗出一把理智,问:“你为什么忽然想去妖境?” “也不是一定要去妖境,只是我盘算了下,觉得答应纪钦明的买卖不亏,姑且看看他要引的是什么品种的毒蛇。打得过我就顺道杀两个,打不过再随他们去妖境。何况,我总不能永远龟缩在京城不出门,他们如果真要杀我,哪里能防得住?答应纪钦明,起码还占个主动。”倾风笑道,“师父,我这把剑离了您是利是锈,正好找人试试。只可惜还没坐过京城的画舫,下次回来不知又要哪时。” 陈冀想,自己是嘴笨,今日好几次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一张嘴跟哑巴了一样,只能带着深曲的迟疑跟愧疚,凝视着倾风,然后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倾风长大后就不让他摸头了,今日大方地忍耐下来,等他收回手,煞有其事地讨论道:“我如果要把林别叙也带过去,你说先生能让吗?” 陈冀纠结的脸上疑色更重,两条眉毛几要皱到一块儿,堆砌出层叠的皱纹:“你带林别叙去做什么?先生只他一个弟子,是个读书人,跟你不一样。” 倾风说:“让他给我挡刀啊!他自己答应过的。” “你怎么那么欺负人?”陈冀拍着桌子,气结道,“人家细皮嫩肉的,你让他跟你一起去刀尖上打滚?你怎么有脸面?” 倾风不服气道:“我怎么了?我也细皮嫩肉的啊!起码我脸皮没比他厚。” 陈冀知道她是想为自己转移心神,可此刻心力交瘁,大脑里如同灌了千斤的铁砂,沉重不堪,跟不上她的插科打诨,勉强笑了笑,干巴巴地应道:“难说。” 他不想在徒弟面前表现出什么多愁善感,站起身,出去打了桶水,将脸上的血渍擦洗干净。 倾风跟在后面,不忍见他这样郁郁寡欢,脑海里忽然冒出个刺激的想法,怎么都摁不下去,装作心事重重地叫了声:“师父。” 陈冀回过头,莫名不是很想听后面的话。 每次倾风这样一本正经地问他问题,无不是平地惊雷似的重击。 他今天真的有点累了。 果不其然,倾风这厮眼珠一转,捏着下巴苦思道:“你说,如果对一个聪明人有了好感,那到底是喜欢他的聪明呢,还是喜欢他这个人?” 陈冀手上的巾帕掉回盆里,溅起一圈水花,而他身形冻在原地,脸色剧变,一时间比墙上的妖火还要幽绿。眉宇间那股忧郁的神情顷刻荡然无存,好半晌才找回声音,惊恐地道:“你看上先生了?!” 倾风也是一惊:“你怎么会有这么大逆不道的想法?” 是可能的,这活祖宗。 陈冀听到答案,多少松了口气,离家出走的寿命又好悬地回了身体。 他被这活祖宗吓得三魂出窍,循着本能答了一句:“喜欢聪明人那不是寻常?世上有几个喜欢蠢的?你见有几个对狐狸倾心?” 倾风见他手都在抖,没好意思继续往下说,囫囵点点头,结束了话题。 陈冀自己过不去了。泼了水回来,直接端着盆进屋,神不守舍地放到桌上,开始绕着墙壁打转。 走路也心不在焉,两脚跟打结了一样,差点把自己绊倒。 他打了通腹稿,又给自己做了很大一番心里建设,端出自认为慈祥的、宽容的态度来,一步三晃地走到倾风屋前,倚在门框上,问:“你喜欢他什么啊?” 倾风:“……” 倾风在翻找换洗的衣服,见他一副天塌地陷还故作镇定的表情,没忍住满腹的恶劣,摸摸耳朵,佯装思考,认真说:“我喜欢他的手,也喜欢他的声音。有点金声玉振的味道,说的比唱的好听。” 陈冀听着这形容觉得有点离谱,但无暇纠正她这话的错误,表情庄肃道:“莫喜欢这些虚的。” 倾风补充道:“也喜欢他的脸。如荼如玉,松形鹤骨。没见过那么气质清逸的人。” 陈冀一声长叹:“美色误人啊。” 他焦躁不安地换了个姿势,又问:“他有钱吗?” 倾风说:“我不知道。想来应该不缺吧。” 陈冀说:“金钱这种俗物,太多其实也没用。” 倾风沉吟着:“也可能不多,平日不怎么见他花钱。” 陈冀飞快改口说:“连金钱这等俗物都没有,他还能有哪里好的?” 倾风忍俊不禁:“师父,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陈冀烦得都要升天了,见她还一副嬉皮笑脸的笑脸,更是恼火。抓了把头发,克制住打人的冲动,觉得当下这状态不宜与倾风探讨如此重大的问题,赌气地丢下一句:“睡了!” 合上房门出去洗漱。 然而这一夜陈冀无从安睡,连带着倾风也受到牵连。 倾风躺在床上,半夜已入梦乡,忽然被陈冀拍着窗户叫醒。 对方一脸阴鸷地站在窗外,乌黑的眼睛透过暮色死死紧盯,又不说话。 倾风两眼朦胧,浑身发毛地问:“怎么了?” 陈冀思前想后,只把窗户重新关上,说:“算了。” 倾风:“……” 一直到天色大亮,陈冀才有所消停,酝酿出一丝困意,回房睡觉去了。 倾风不敢留在院里,怕把他吵醒,独自一人上山闲逛。 98. 剑出山河 看着惊才风逸的,这是正经人…… 倾风对万众瞩目的感觉已习以为常,自来刑妖司起便频频体验,对他人侧目已能做到无动于衷,遇上几个眼熟的同侪,还会主动点头打个招呼。 弟子们远学不来她这种从容气度,爬着坡的途中被她眼神一扫,有几个甚至脚下磕绊,原地跌坐下去。闹不清到底谁才是那个捅破了天的人。 柳随月正抱着自己的长棍打瞌睡,听到周遭传来骚动,抬头见是倾风来了,从地上一蹦而起,朝她冲了过来。 倾风往后退了两步,柳随月直贴上来,凑在她耳边,犹犹豫豫地打探道:“听说昨天陈师叔,将纪师叔的手臂给砍断了?” 陈冀昨天回来那一身血原来是这么染上的,倾风听到这消息不怎么觉得意外,只是有些唏嘘。简单回了句:“是吗?” 柳随月转着手中长棍,惶惶不安道:“怎么会这样?这是惹出大事了啊!” 她昨夜愁得辗转反侧,什么尔虞我诈、同室操戈都过了一遍。觉得刑妖司内要起不太平,多年的倾轧相争今日终于要转为干戈。 届时朝廷的兵马冲上山来,陈冀是要负荆请罪,还是负隅顽抗? 倾风想必是不会认输的,到时候冲到人前傲慢地来上一句,“砍就砍了”,双方不得杀到昏天暗地? 妖境还没打过来呢,刑妖司先被人给拆了,好惨啊。 柳随月的脸色在青白之间不断变化,没一会儿就剩一副惨败迹象,连自己的遗言跟遗址都选好了。 见正主倾风反倒是满脸淡然,长长叹出一口气,深刻体会到了师父那种恨其不争的愤怒,也想揪起倾风耳朵,问问她到底在想什么。 倾风没读懂她这一波三折的心理活动,只被她略带哀怨的眼神跟连绵不绝的叹息刺激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好在谢绝尘过来了,及时救她出水火。 谢绝尘看柳随月一眼,闪过犹豫,觉得她应该听不懂,委婉地对倾风道:“我随你一起去。” 倾风没觉得二人交情已深到要同生共死的地步了,惊讶说:“你跟我去做什么?” 谢绝尘说:“我应先生之约来京,就是要为你护道,自然是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何况如果有机会,我也想找某个人问问清楚。这是我私心。” “唉。” 倾风没想好怎么答,季酌泉跟他前后脚过来的,也说了一句:“还有我。” 倾风问:“你去做什么?” 季酌泉没想好理由,干脆扯了个最蹩脚的:“凑个热闹。” 倾风:“……” 柳随月听着几人打哑谜,似懂非懂,来回看了看,聪明地没有出声。 倾风自己冒险,是什么龙潭虎穴都敢去的,但不喜欢牵连旁人,从小到大也从没什么亲友。听他们坚定表态,心下是有暖意,抬手抱拳道:“多谢好意了,但是路途遥远,我自去即可,不必相陪。” 二人打定主意的事,不是来跟她推脱。 谢绝尘不擅长与人争辩,只坚持地道:“本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怎能放你一个人做?为何不必?我又不怕。” 季酌泉干脆换了个说法:“我与你同路而已。” 三人交换了几个眼神,各自对彼此脾性都有所了解,看着看着,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倾风干脆不再相劝,朗声笑出来,爽快道:“好吧,那就是同道了!不知这次有没有机会,下次若正经去界南做客,我再请你们喝酒!” 她伸出手,与二人击了个掌。 原本只有两位姑娘在说话,柳望松不好靠近。现下见人都聚到一起,跟着过来凑热闹。 听了个半岔,不知这几位大侠又准备去趟什么刀山火海,就听柳随月这小蠢货不嫌麻烦大地举手,高喊道:“我也要去!为什么丢下我!” 柳望松忙将她手按下去,哂笑道:“你要跟着去干嘛?那么早就出栏啦?虽说过年是长胖了几斤,不过还得再贴几年秋膘。” “柳阿财!”柳随月恼羞成怒,用长棍暴躁顶了他一下,“没见着我们在谈正事吗?!你这人非得这么扫兴!” 柳望松按住吃痛的左肋,嘴上仍不屑道:“能带上你的都算不了正事。带你去做什么?添个三脚蛙呱呱呱的伴舞?” 柳随月气得暴跳如雷,举棍要打:“你这只长毛鸡有什么好说我的!你皮又痒了是不是!” 柳望松单脚跳着,挑衅道:“呱!” 兄妹二人又要撕咬起来,倾风看得津津有味。转头见谢绝尘也在聚精会神地听他们吵架,神色中有种难以描述的迷离与感触,靠过去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好奇道:“你跟你哥也这样吗?” 已有十几年没人提过他兄长,光是一个名字就令人避如蛇蝎,好似那几个字都因他变得不堪,含在嘴里便要脏了口。 是以乍一听到倾风询问,谢绝尘第一反应是慌乱,唇上血色稍褪,看她半天,才词穷地说出一个字:“……不。” 倾风对他这强烈的反应有些不解,想了想道:“哦,他同你是可能打闹不起来,对上我师父指不定就是鸡飞狗跳。我师父在哪儿,哪儿就不安生。” 季酌泉听她说得这般轻描淡写,不禁又多看了她几眼,心说真是一脉相承的离经叛道。 这师徒二人身上的黑水,九成九都是他们自己互相泼的。 谢绝尘听出她语气里并无恶意,冷静下来一些,低声回道:“我兄长……很温厚,从不与我发脾气。是我不讲理居多,他总能容忍。” 倾风后仰着端详他片刻,没想到“不讲理”三个字能安在他身上,说:“看不出来。” 季酌泉心下又道,以他们师门的标准,想必就是所谓的“不讲理”,也已算得上兄友弟恭。 毕竟砍断兄弟手臂这样的事,不管放到哪里都很震撼的。 柳随月的长棍舞得虎虎生风,敲在地上发出喧天的巨响,追着柳望松跑了几圈,出了满身大汗。 二人的叫骂忽然停了下来,整个广场都变得寂然无声。 顺着视线看去,就见陈冀脱了外衫从石阶上走下来。 那件老旧粗糙的布衣被他提在手里,上身只穿了件白色里衣,肩头处的猩红伤口便一清二楚地袒露出来。 等他越发走近,后面的弟子看清他背后交错的可怖鞭痕,不由尖叫出声,被再后方的周师叔瞪了眼,才自觉失礼,低头捂住嘴巴。 倾风眼角抽动,忍住胸口的激荡,强行让自己刨除掉那些危险又奔腾的想法,只不解地想:师父不是在睡觉吗? 陈冀脚步不停,走得四平八稳,仿佛那些道狰狞伤口都不在他身上,面上更看不到一丝愧意。 他从人群中找到倾风,半敛的眼睫一掀,淡淡道:“跟我过来。” 柳随月大气不敢吭,等着二人走远了,才过去拦住后方的师父,小声问:“怎么了?” 周师叔摇摇头,脸上是不愿多说的深沉,一贯温和的态度也冷了几分,带着点怨愤道:“被责回界南了。” 柳随月抓紧了手中长棍,无措道:“什么?!” 她看倾风不放在心上的态度,以为是没事的。 边上弟子悄悄围过来偷听,周师叔也没刻意放轻自己的声音,何况这种事情如何能瞒?到底是会流消息出去。当下便听了个分明。 知陈冀跟纪钦明这二人是彻底交恶了。所幸没波及到刑妖司与朝廷。 可心情亦是沉痛,提不起半点劲来。 当年到底是半个手足,不说天涯比邻,怎会仇深似海? 不都是为了家国吗?缘何能到这等无可转圜的地步? · 倾风一路跟着陈冀回到山腰。 关上小院的门,进到屋里,就要去查看他的伤情。 陈冀不耐地挥开她手,说:“别看了,只是看着吓人,没真的动手。要陪他们演出戏,我衣服都不舍得给他们打坏。” 倾风半信半疑。 陈冀回屋里拿出自己的佩剑,抽出剑身,用袖子擦了擦,归鞘后递给倾风:“这把剑给你带着。” “真的?”倾风登时喜出望外,嘴上还要虚伪两句,“这多不好意思啊。毕竟是师父您的爱剑。” 她伸手就要接,被陈冀打了回去,训斥道:“两只手!为师借你宝贝,你给我小心点用!” “好好好,知道了!”倾风将手在衣服上擦了两把,恭敬接过,随意应承,“还给你时,尽量一个豁口都没有!” 陈冀听得金刚怒目,当场想反悔把剑给抢回来。 他用了那么多年,一个豁口都没有,这混蛋只借用一会儿,还尽量? 陈冀搬了张椅子坐下,才想起来还有好些事情要交代,昨夜被这小混球打乱了章法,连正事都忘了说。 他抬手压了压,示意倾风过来。 倾风抱着长剑爱不释手,虽然剑身过长,对她来说不算趁手。 可是它贵啊! 陈冀不指望她能正经听话了,抿了口水,捋好思路,高深莫测地开口道:“你知道,为什么会有妖族能够穿透两境的屏障,到我人境来犯事吗?” 倾风答:“我知道啊。” 陈冀已滚到舌根的话又被迫吞了回去,瞠目结舌道:“……你怎么知道的?你听明白我问题了吗?你先把东西给我放下!没个体统!” 倾风不情不愿地将剑按到桌上,坦诚说:“昨天林别叙告诉我的。龙脉的遗泽嘛。还说妖境有种说法,想成为剑主,龙脉白泽什么乱七八糟的缺一不可。不过只是传言,听个乐,不定准确。” 往常听见这名字,陈冀不觉得有什么,毕竟那是刑妖司的大师兄,平日为人答疑解惑,被频繁提及也属正常。 可是昨夜刚被倾风石破天惊地吓了一把,现下对什么都觉得可疑。 昨晚倾风还说什么来着? 哦,说林别叙要给她挡刀。 好小子! 看着惊才风逸的,这是正经人能说的话吗? 昨天还独自约倾风出去,把他要讲的话都给讲了。 陈冀从没想过,自己家的魔头还能看上别人家的白菜,心里没个准备,更生不出什么喜悦。 虽然说是个魔头,偶尔混账了些,养得也不算怎么精细,可无论如何都是他如珠如宝捧大的。 砸了那么多丹药,养那么多年,才长了这几斤肉,真要换算过来,约莫比金子还贵。 陈冀默然片晌,心中考量滚了几圈,突然拍桌而起,叫道:“是他!” 倾风一个哆嗦,茫然道:“什么是他?” 陈冀听她还要装,冷笑着说:“你看上的臭小子就是他!条条件件都对得上,还想骗我?林别叙那小白脸能为你挡什么刀?他信口开河,你就错付真心?为师对你也不薄啊,连这点真情假意你都分不清?” “不是!”倾风也跳起来,紧张地环顾一圈,压低嗓音道,“你轻一点儿!林别叙那小子跟背后灵一样,每回说他,不定就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了!” 陈冀见她这做贼心虚的表现,更是笃定,斩钉截铁地道:“果然是他!我就说那小子总涎皮赖脸的,不似个好人,光来讨小姑娘欢心,当我是死的吗!” “什么是他!”倾风抓狂道,“我昨天只是为了哄你开心,你可千万别到他面前瞎说!” 倾风万没想到这块石头还能砸到自己的脚,现下陈冀是一点不念叨纪钦明的事了,但转头来要她的命。 不说这话还好,一听这理由陈冀登时炸了,骂道:“你看我像开心的样子吗?!” 倾风心虚,缩了下脖子,说:“起码……没昨天那么伤心?” 陈冀抄起一旁的矮凳,朝她冲来,觉得今日无论如何也得把这顿揍补上,不然他入了黄土都不瞑目。 “逆徒,你这逆徒!你给我站住!” 99. 剑出山河 “金子扇出来的风,确实是不…… 自陈冀被罚以鞭笞、遣返界南之后,消息一路长了腿,短短一夜便从刑妖司传遍上京城,诸般谣言甚嚣尘上。 百姓们不明白,前段时日还众望所归的剑主之资,怎么还不到入夏,就穷途末路了? 道是东风无常,可哪里比得上人心半分? 倾风全然不在意外界的喧扰,连着两日没出门,收拾好行李,在家中吃吃喝喝地等消息。 待陈冀与先生商议好,才来告知她定下的行程。 倾风与林别叙几人先行出发,陈冀要晚两日行程。周师叔执意为他送行,此外还有几人,不过不必与倾风详叙。 陈冀只让倾风诸事当心,尽管昂首挺胸地出去。少年纵使落魄,也要鞍马踏尘,潇洒无拘。 倾风应了,不过此次暂没机会去风流策马,因为谢绝尘出钱为了众人租了一辆马车。虽不及他家中那辆华盖香车来得奢华,也比牛车阔绰上十数倍,实难叫人拒绝。 倾风大早便提着包袱到山脚,站在山门边的巨石旁等候。 弟子们闻听消息,匆匆备了礼物前来相送。 一时间,寥落清幽的晨间山道上多了几分热闹。 倾风如今有了把剑,恨不得能展示给所有人看。可又觉得凡事要留点悬念,否则体现不出这柄剑的宝贵,便找了块绸布往剑身外面一裹,半遮半掩,弄得神神秘秘。 这样外人一瞧,哟,绸布包着的东西,可不得是宝贝吗? 再来就要问,这是什么宝剑啊? 倾风便可顺水推舟,豪爽出剑,让他们一睹神兵风采。 她私下谋划了那么多花样,武器自然不能落手。 可她习惯了两手空空,提着、抱着,都觉碍事,跟一只手被桎梏住了似的。挂在腰上又因剑身太长了打腿,嫌有失她风度。于是跟别人都不同,是一手支着,扛在肩上走的。 那招摇过市的模样,混像个二流子。 倾风在山脚下干站了半天,将剑在左右两肩来回地倒腾,过来为她送行的弟子一个个都不如她愿,好似不长眼,给她送来京城各地知名的糕点,朝她叩首一揖,便赶回山上听课。 有几人倒是注意到了,多瞥了几次,却荒谬地问:“陈师姐这剑是不是太沉了?” 直到林别叙从山上下来,才注意她这过于刻意的举动。 倾风是很少与林别叙心照不宣的,回回觉得他阴险鬼祟,城府太深。心性高洁的自不能与他心意相通。 偏偏这回同他四目相对,不过是眼神短短接触了那么一霎,倾风就看出了他脸上在说:你这脑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五花八门的主意? 她飞速挪开视线,还是叫林别叙给逮住了,他神采奕奕地走过来,笑吟吟地问了一句:“倾风师妹,你这是什么宝贝?” 倾风:“……” 怎么说呢? 好好一句人话,叫林别叙搭上,就有些哽得慌。也没了回答的兴致。 林别叙从腰间摸出一把簇新的扇子,几根白皙修长的手指捏在金色扇骨上,不紧不慢地摇着,连着发丝都要扇出点潇洒飘逸的气度来。 倾风一见他这做派,“附庸风雅”四个字已到了嘴边,可转念一想,人家对外扯出的面皮确实是真风雅,她这话听着怪声怪气反像污蔑,于是自觉憋了回去。 “妖境有白泽”,远没有“白泽是个泼皮”来得惊悚。偏偏这鬼故事独她一人消受,叫她时刻有种将这人老底掀出去的冲动。 她尽力克制了,最后只冲着林别叙翻了个白眼。 这厮最喜欢在倾风这里讨没趣,越见她脸臭,越是要贴上前来,明知故问地报上一句:“我又哪里惹倾风师妹不开心了?” 倾风换了个方向招展,不愿搭理他,敷衍地挥挥手,让他别挡了自己视线。 林别叙不依不饶地说:“我是无意开罪我们倾风师妹的,毕竟倾风师妹可是陈年旧账都记得清楚,隔了千八百年也能翻出来算上。要是有哪里冒犯,我现下先同你赔个罪。” 倾风顺手扯了根草枝,恶狠狠地咬在嘴里,斜睨着道:“这话我也记着了。” 林别叙一脸畅怀舒快的笑容看得□□头发痒,倾风想着今日要出门,先忍他三分,算作往后拿他挡刀的费用。 瞥去一眼,又瞥去一眼。 觉得他这扇子怎么金灿灿得那么晃眼? 她眸光微抬,从林别叙脸上蜻蜓点水似地掠了一遍,不开口询问,光用眼神高傲地打量,望他自行领会。 “我见倾风师妹喜欢谢家的金马车,所以也找人打了把金扇子。”林别叙手腕转了一圈,蛊惑似地问,“好看吗?” 倾风伸长了脖子,见那扇骨雕花精细,手艺精巧,是纨绔子弟才会拿着把玩的珍宝,冷冷别开脸,当是不谗。 林别叙主动递过来说:“给你看看?” 倾风不客气地接了过来。 今日天气正是不冷不热,扇点凉风还算舒服。 倾风喜形于色,眉眼舒展,说:“金子扇出来的风,确实是不一样啊。” 柳随月刚过来就听见这一句,一言难尽地道:“……可能是因为,它扇的是某种穷酸吧。” 林别叙失笑道:“小财迷。” 倾风一手宝剑,一手金扇,先不管气质如何,觉得自己此刻十分富贵照人。于是看着林别叙也顺眼起来,对他容忍的肚量上了个新的台阶。 林别叙说:“说来,昨夜我本想拉你入梦,不想竟然失败了。” “你没事拉我入梦做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当面说?”倾风语气渐高,手上扇子的金光反了一下,又勉强低回去,“你怎么成日不务正业?算命骗不到人,就连觉也不给好好睡?” “我何时耽误过你睡觉?”林别叙说,“我是奇怪,少有人能挡得住我的术法,连陈师叔也不能。不该如此啊。”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有什么好奇怪的?”倾风当他是在拍马,今日高兴,心比天高的胡话也敢吹一吹,“要夸我,不如直白一些。” 林别叙还在有条有理地分析:“大抵是从儒丹城回来之后开始,想必也是山河剑为你一动剑意的原因。能挡得住我,那天下间的幻术、魅术,我不说十成,起码九成以上该拿你没有办法。” 倾风大笑:“我这么厉害?” 林别叙不言语,只微笑着盯着倾风。 他不说话时,那温和却不达眼底的笑意容易叫人脊背发凉。 倾风仿佛撒野的途中被人硬生生拽了回来,混不吝的态度褪去些,手上动作一顿,说:“我真没做什么啊,你不是一直同我在一起吗?救完霍拾香我就晕过去了,只觉得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她仔细想想,醒来后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确实强烈得反常,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正循着那微妙而诡异的直觉往里深入,脑海中忽然电光火石地一闪,出现了林别叙年幼时被人捆绑着行走在冰天雪地里的一幕。 这场景极为清晰,她抬起头道:“梦到了只年少老成的白毛大狗!还瞪我了!” 林别叙:“??” 柳随月听一嘴是一嘴,不管什么前因后果,高声叫道:“睡觉就可以领悟剑意了吗?!我以前也喜欢做梦!难道是睡得还不够多?” 张虚游在对面搭腔:“我看你是白日做梦!” 柳随月不满道:“那也好过你!你跟来做什么?给人端茶倒水吗?” 柳望松站在背光处,手里一管玉笛平指,耻笑道:“你们两个最不能打的倒是嫌弃来嫌弃去。” “什么我俩最不能打,分明是——”柳随月手抬了一半,被林别叙轻轻一斜,心下发怂地转了半圈,指向对面,话锋也紧急改了,“我二人能分个胜负!单论打架,我定然比张虚游厉害!” 张虚游叫嚣:“可你打不到我啊!” 柳随月挽起袖子,冲过去与他对骂。 倾风惊道:“不是吧,他二人也要跟着我走?” 柳望松解释说:“他们同陈师叔一起走。我父亲说了,兵将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叫我跟着你长长见识。” 倾风用剑柄碰了碰林别叙,小声道:“你快,给他们算算,人多是吉是凶啊?” 林别叙低下头,与她靠得极近:“现下你又信我了?可惜算不了了。” · 周师叔站在长阶上,遥望着山下的小辈,看众人打闹成一团,颔首欣慰,刚要开口说话,手臂吃痛,快要被陈冀掐出伤来,赶忙抽手一甩,骂道:“陈冀!你徒弟要走了,你不去相送,打我做什么!” 陈冀两只手无处安放,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山底,看那两道身影谈笑风生,从他角度近似依偎在一起,气得呼吸都要窒住,嘴里不住嘟囔:“不对劲……她还想哄我!” 周师叔见他表情严峻,当是出了什么大事,也是如临大敌,沉声问:“什么不对劲?” 陈冀问:“我要是问你,你喜欢个什么样的人,你该是怎么说?” 周师叔笑骂道:“你这老匹夫!” 陈冀急说:“我认真的!” “自然是照着我家夫人的模样说。”周师叔探手要去试他额头,“该不是气出病来了?” 陈冀烦躁将他推开:“我就说是这样!连你这榆木脑袋也是这样!要真只是随口胡诌,哪能每一条都对到那小白脸身上!习武之人,看什么脸长得俊俏,顶个什么用?” 他心里憋了一句:还不如是真看上先生了,起码先生绝对流水无意,摁死了她那条心。 陈冀说话间,见那二人靠得更近,简直不堪入目,拂袖叫道:“哎呀!”决定还是眼不见为净,“回家去回家去!送什么送,这逆徒!” 说罢忿忿然往高处走。 100. 剑出山河 但里头点上了一盏灯,分明…… 倾风仰起头,恰好瞥见陈冀离开背影,想起什么,说:“等我一下。” 她把扇子一合,塞进自己腰间门,朝着山上大步冲去。 柳随月等人都是特来陪她,哪里闲得住,叫叫嚷嚷地跟了上去。 见她奔跑的方向,既不是要回家,也不是要去大殿,还不明所以,直到七拐八绕的,进了一条僻静的小道。 那尊殊形诡状的岩石依旧横档在山道中间门,靠近泥地的部分被人草草清理过,又被潮湿的水气氤氲,长出一层新的苔藓。 倾风仰起头,找到上方被刀锋刮磨过的一处痕迹,抽出继焰,在诸多交错的凌乱线条中刻上自己的名字。 剑尖与巨石碰撞,发出一阵响彻九霄的尖鸣,一阵山风穿过间门隙而来,将石块上虚浮的飞尘抹去,待灰沙飘扬散尽,露出底下深刻的字迹。 她写得粗野狂放,一笔一划极为凌厉。除却自己的大名,再上头还添了“陈冀”两字,比别处都更入石分,似能亘古永存。 其余几人见状也想跟上。 柳随月最先试了试。她自认一身蛮力,长剑也是借的倾风的宝器,可费了半天功夫,只在那石面上留下一条浅浅的白痕,用手一擦就几不可见,气得她破口大骂,推脱说是握的姿势不对使不上劲,遭到边上张虚游无情哄笑。 柳望松的功力倒是扎实些,顺利写上了名字,可看一眼二人差距,心下还是幽幽一叹,决意下次回来慢慢雕刻。 张虚游干脆不费这力气,仰着头在石头上找自己熟知的名字,果然见到了他师父年轻时留下的笔迹,像拿到了对方错处,得意嘲讽道:“字好丑,他哪来的脸面说我?” 倾风将剑擦拭干净,招手道:“走了走了!” 待几人下来时,马车已经到了。 谢绝尘与袁明坐在前方的车辕上,路边堆叠着的那些礼品已被搬进车厢。季酌泉的脸从掀开的窗帘后探出来,一手搭着窗户,一手拿着糕点,朝几人点头示意。 倾风爬上车时,顺手搭了下袁明的肩,说:“你怎么也来了?我可没多余的钱能请你。” 袁明偏着头让开位置,说:“谢绝尘付了银子。” 谢绝尘抖抖缰绳,拆穿他的谎言:“一文不值。” 倾风笑说:“怎么还骂人呢?” 车轮滚滚向前,留下两行辙印。 后方的险峻青山一路排开,迤逦蜿蜒,气势磅礴。晴空上薄云飞鸟如绘,啼鸣高飞。 一片轻快笑声中,车马驶过上京,往崭新的地界而去。 谢绝尘不大认路,袁明倒是常出门,可离开京城一百里,也认不得城镇,只辨个东西南北。 众人不急时间门,气定神闲,迎着骀荡东风,只管朝着南面的方向奔去。 行了得有五日,因不停往边界的方向靠,目能所及的区域人烟稀少,村落荒疏。 从地图上看,沿着这条环山的土路再翻几座山,该能在晌午后抵达一座小城,南来北往的过客大多会在此地吃个饭、落个脚。 众人起初以为走错了道,可远近只有这一条路,越往前越是冷清,莫说炊烟,连树木也成片萧瑟下去。 再往前,路上了无人迹,宛若误入了什么废旧的鬼城。 天空蒙着一层茫茫的迷雾,遮天蔽日。浑浊的光色叫视野中的每一处景致都如同布上了浅淡的尘灰,仿佛刚从哪个时间门长河里打捞出来,尚不及自然风雨的清洗,就那么急匆匆地摆上台面。 ——俨然是一个极为强大的妖域,甚至步入时连林别叙都未能察觉。 总是提心吊胆地猜测妖族要如何出手,真等事到临头,管是什么大妖,反骤然踏实下来。 前几日的松弛氛围一扫而去,谈天的声音也少了。马车放缓了速度,在道路走到尽头后,对着广阔的平地,漫无目的地向前。 一条路越走越是没有穷尽,暖风从旷野的天际卷地而来,带着空荡的回响。 在行至一棵枯死的老木前时,车辆还是停了下来。 倾风立即问:“怎么了?” 谢绝尘遥望着四面,警惕地道:“没声了。” 倾风从小窗朝外张望,嘴里啃着蔬果,口齿不清地道:“再往前看看。” 谢绝尘勒了勒缰绳,不算太用力。那马后蹄不住在地上空踏,刨出一层土沙,嘶叫着不想上前。他就说:“马不肯走了。” 倾风遗憾道:“唉,终究得靠我这双腿。” 几人相继从车上跳下来。倾风将果核一丢,舒展久坐的筋骨,前后都看了一圈,狐疑道:“怎么有点像我界南的光景?” 无人搭话。 过了几息,柳望松才说:“此地离你界南还有十万八千里。” 倾风蹲下身抓了把沙子,手指摩挲着检查土质,任由沙砾从指缝间门流尽,拍拍手站起身道:“所以才觉着奇怪。这附近哪里出过这么大片的荒地?” 柳望松不知该接什么好了,毕竟他从没去过界南。 林别叙侧过身,鼻翼翕动,闻了闻风中的味道,说:“气息好生驳杂。” 柳望松心中直道见了鬼,握着长笛的手心不住冒汗,有几分难掩的忐忑不安。 但见众人神情虽有戒备,却各个镇定,便也强装着一副不以为意的态度。生平第一次后悔没将柳随月带出来。 那聒噪的金蟾要是在,此刻早该哇哇乱叫起来,替他问出心中所想,而不是只能让他自己硬着头皮发问:“什么气息?” 林别叙朝他安抚地一笑,打开手中折扇,缓缓道:“说不清楚。各种妖的气息都有一点。不过最重的,该是玄冥的妖力。” 柳望松等了等,还是等不到人开口,小心翼翼观察起同伴的动作。 袁明正忙着将一些轻便而必要的行囊从马车上搬下来。 季酌泉抱着剑,百无聊赖地围着那株古木查探。 谢绝尘温柔抚摸着躁动的马匹,时不时转头对着他跟林别叙看。 倾风大抵压根儿没注意他们说话,一溜烟跑到前方的一块石头上,站在上面眺望远方。 柳望松:“……” 冤孽啊。今日什么话都得靠他来搭了是不是? 柳望松生硬地道:“玄冥?” 几人每一句对话中间门都要隔着好半晌的空隙,听着格外古怪。 林别叙已准备朝着倾风过去,闻言再次顿足,笑说:“此地许是玄冥的妖域。莫慌。” 他们几人,看着好似年轻不牢靠,真到要顶事的时候了,便是妖王在,也能挡一挡。 就是柳望松,别的不说,逃跑的功力当属两境一流。青鸟的流光几人能追上?他有哪里需要害怕的。 柳望松喉结滚了滚,被他看穿心中块垒,面上浮出些许窘迫,正要说话,倾风手里举着个什么东西跑了回来。 她好像到哪儿都跟回家了一样,从容安逸,少受外界纷扰,就是紧绷着张脸,亦是意气风发的。 她将东西在手上一抛,远远朝袁明掷了过去,说:“我刚在那边捡的。这是个什么?不像石头,但比石头还硬,我用剑都没劈开。” 众人都靠过去查看。 那是一块掌心大小,半指宽厚,外形不规则的黑色硬块。放在日光下照射,隐约有点透明,其中闪流过一抹深绿的光。 谢绝尘新奇说:“没有见过。难道是妖域里的遗留物?” 季酌泉:“不知道。” “这里也有。” 几人尚在观察,倾风已经蹲下身,又从土里挖出一块。将表面的沙子吹干净,熟稔地往袖口塞。还低着头搜寻附近是否有别的残留。 季酌泉看她忙碌的动作,忘了思绪,惊讶道:“你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管它是什么,先攒起来。”倾风说得理所当然,“它可以没有用,但是有用的时候我不能没有。” 袁明对她这豪放的性格很是欣赏,一脸受教地点了点头,又奇怪她为何觉悟如此高深,却又是如此贫穷。 倾风捡了两块新的,在手里敲击着走过来,问:“看出门道了吗?大师兄。” “脏不脏?”林别叙用扇子轻敲了下她手腕,将她要凑到自己跟前来的手按了下去,“我没认错的话,这是玄龟退下来的壳。” “王八壳啊?”倾风没放弃,追问道,“值钱吗?” 林别叙说:“稀少是稀少,可是没人要啊。除却材质坚硬,尚留有一点妖力,没别的用处了。或许还会将玄龟引过来。” 倾风遗憾叹了口气,仍是存放起来,说:“一定是因为还没有能掌眼的人。我再等等。” 林别叙钦佩地说:“我曾听闻‘雁过拔毛’,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倾风没理会他的奚落,只可惜了柳随月不在,不然对方捡的不定比她还多。 倾风过去将车解下来,牵着马走到枯树旁,留了点草料跟水,说:“走吧,天都快黑了,留在原地总不是办法。我刚才看见前面有一间门旧宅,不知里头住的什么妖怪,过去会会。” 这地界落日的时间门都似乎比别处的要早,也可能是他们迷路后乱了心神,不觉光阴转逝,只是耽误一阵,天色已近黄昏。 浑圆的落日悬在天幕上,将原本被朦胧云霭遮蔽的黯黯景色也照了出来。 铺天盖地的一片红光,几道长影摇摇晃晃,终于在光色彻底从天际退下去前,抵达那间门孤零零坐落于荒野的旧宅。 这楼房本该是间门客栈,搭建两层,顶上挂着块倾斜的木质招牌,看不清题字。 门前的一条街道因久无人至,重新被黄沙覆盖。客栈也极为破败,二层的窗柩已然脱落,正面的木门开了一扇合了一扇,摩擦间门不停“嘎吱”作响,好似大点的一阵风就能将它掰下来。 但里头点上了一盏灯,如豆的火光从蛛网密布的缝隙里透出来,分明是有人的。 101. 剑出山河 “我怕我要的东西,他们给不…… 这妖域里,天空厚重得似披着数层轻纱帷幕,日光浸不过来,入夜后的月色同是幽黑惨淡。 那烛光犹如一点萤火,丝丝缕缕地从空屋深处流出,映照着落败的厅堂。 屋内的家具早已损毁,部分被暴力拆卸成了长短不一的碎木板,堆叠在墙角。部分仍顽强地挺立在原地,残痕记录着在此地发生过的刀光剑影。 仅有的一套完好桌椅摆在通往二楼的阶梯旁。那环形的木阶上被踩出了几个坑洞,扶手一侧被人一掌拍断,另一侧也是摇摇欲坠。 一个长发半洒的男人正坐在火光下磨剑。 他衣衫褴褛,满身脏污。头发黑白间杂,脊背弯得似挺不起来,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腕瘦骨嶙峋,侧对着大门,看不清面容。 见着几人进来,头也不抬,只嗓音粗哑地警告了句:“滚回去。” 几人站着没动,谨慎打量着周遭的细节。 铺着青石的地面上有许多未拖洗干净的血渍,因累年沉积,已经发黑,倒是闻不见什么腥味,可在这明暗不定的环境里显得尤为阴森,装饰得此地更像一个魔窟。 倾风走上前,将长剑往地上一杵,率先开口道:“来都来了,断没有直接滚回去的道理。不如阁下帮忙指个路?” 老汉磨剑的动作不停,至今连道余光也不曾斜来,对几人的造访显然并不欢迎。可或许是此地实在太过无聊,没几个可以搭话的人,所以还是散漫回了她一句:“指什么路?” 倾风听着那“欻欻”的剑声,不动声色地又走近一步。看着对方指骨上的黑色老茧,以及剑身反出的凛冽寒光,确认再三,证实他真是个人族,且手上拿着的是把不世出的宝剑。 暗暗心惊的同时,猜测他是镇守此地入口的门奴。否则不会在荒芜的妖域里,独自一人挑着孤灯。 倾风摸不清他实力,对这妖域更是一无所知。对方不先发难,她也就和颜悦色地应对,看谁会先忍不住撕破脸皮。当即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抱拳道:“自然是来找此地妖主。阁下能否帮忙引荐?” 男人慢吞吞地问:“找他们做什么?” 倾风声调高扬,带上殷殷的崇仰:“自然是有事相求。如此厉害的大妖,生平罕见。若是蒙其恩泽,厚吾之身,定感念其泰山厚意,情愿受其驱策,无有不从。” 老者轻笑一声,声音含混,一半闷在胸口,听不出是什么意味。随即抬起长剑,顺着下斜的剑身倒下一杯水,冲去上面的污痕,说:“你们是从人境来,又是人族,还有几位看着是已领悟遗泽的修士,该是刑妖司的弟子吧?来此地与大妖私相授受,还要做其牛马,不怕叫人察觉,被处以极刑吗?” 林别叙摇开扇子,面不改色地接上一句:“有道是,‘川泽纳污,所以成其深;山岳藏疾,所以就其大。’,成大事者,何必拘泥于什么出身来历、光明磊落?只看今后如何作为。目下相求于妖,来日造福于民,还是问心无愧。” 倾风回头赞许地看他一眼,暗道这人果然是说的比唱的好听,无耻得理直气壮,扮个人奸都比她这假模假样的把式像上五分。 自己要不是知他底细,都想一剑顺手劈了他。 老者又是一声笑,削瘦的肩膀跟着颤了下,拿起一旁的白布,仔细擦拭剑身上的水渍,改了话锋,问:“为你们指路,你们拿什么来换?” 倾风本来想把刚捡的王八壳扔过去的,转念一想,又觉得能好好套话的机会少有,再陪他演演戏也不算耽误,于是已经摸到腰间的手收了回来,虚搭在剑柄上,说:“我可以给你我这把剑。” 这老头儿很是古怪,闻言不说来查验她这剑是什么品相,倒是直接给她指了路: “你出了门,继续往北面去,看见一棵百围大的古树,边上该有一间能住宿的驿站。 “若是外头没有挂灯,你就走,不要回头。若是外头挂了灯,你就进去,往中间的主桌上放两枚大钱。” 哟,还想坑她两枚大钱? 倾风笑意吟吟地问:“然后呢?” 老者毫无起伏地说:“进了妖域,就得守妖域的规矩。每个留在这里的人,都要答应妖主的一件事。第二日天亮,你们若是能活着走出来,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倾风已分不清他是不是也在说鬼话,但这番故弄玄虚的把戏,她在狐狸身上见识过太多次。 凡是在背后整那么多罗里吧嗦的规矩的,五成是噱头,还有五成是杀机。 让她来编,她随口能编得比这老头儿缜密许多,哪像方才这样,既不神秘,也不玄妙。 倾风提起了剑,握在手里,见他反正不说正经话,懒得与他周旋,道:“我怕我要的东西,他们给不起。” 老头儿哼笑出声,终于舍得转过头来,因过于干瘦,面部轮廓看着极为锋利,五官、下颌处的线条,都似利落勾描出来的。一双眼睛半阖,脸上疲态难掩,眸光却极为清亮,眼白亦不似他年纪那般浑黄, 他睁了睁眼,想看看是哪个狂悖之徒敢如此大言不惭。 提着刚磨好的剑站起身来,问:“你要什么?” 倾风隔着绸布,用拇指得凶煞狠厉:“我要他们的命!” 老头儿目光落在她身上,静如止水,拇指按着剑柄上的花纹,许久没有动作。 倾风放完狠话,只等着他出招,也高深莫测地站着,对他的静默有些不明就里。 二人诡异地僵持下来,将后方几人看得满头雾水,不知要打还是不要打。 正要按捺不住,映在墙上的烛火忽地一跳,二楼那扇破旧窗口里猛地吹来一阵阴风,火光被压到极致,室内骤黑下去。 等火焰重新立起,客栈里已多出一道行踪鬼魅的黑影。 林别叙后退两步,其余几人迅速散开。 他们察觉到了来敌的气息,却一时找不到对方的踪迹,心中警铃大作,正在四顾搜寻,那老头儿的眼力竟是此他们更快。 倾风的剑才出了一半,老头的杀招已经袭向那不速之客。 这一式出乎众人预料。 看着两边人打将起来,倾风迅速将剑合了回去,同林别叙一样,挑了个角落位置观战,不参与二人的乱斗。 剑光在墙面上凌乱晃动,众人循着光影望去,得以看清来人。 这人没带武器,仅靠锋锐的长甲与老头儿缠斗。 倾风定睛一瞧,才发现还是个熟人——正是纪怀故家里的那只狐妖! 喲,这是接她来了? 可既然都是妖族的人,为何会彼此交恶? 倾风不由生疑,重新猜测起这老头儿的身份。 难不成不是此地门奴? 又担心只是二人做戏,时刻防着他们忽然变转剑招。 这入神一看,倾风倏然变了脸色。 老头儿的手脚看着瘦如枯枝,比不过狐妖那尖刀似的利爪,可剑法技艺很是精绝,剑势稳占上风,招招压制狐妖,还能游刃有余地说笑:“小畜生,一个人也敢来?” 他剑与剑出得太快、太密,有着堪比狂风骤雨的气魄,旁观者妄图追及,都觉得眼花缭乱。 倾风起初还没看出内里,待顺着对方的剑锋细细一比划,将其招式拆解开来,才惊然发觉有点像是他们陈氏的剑法。 陈氏的剑术颇有点集众家之所长的味道。听闻各代风格皆有不同。 有的灵巧,有的稳重。有的走劈山破海之道,也有的走和风化雨之风。 同样的招式在不同人的手里,甚至能有天与地的迥异。 陈冀性情坚毅,不屈不折,惯常使锋锐无匹的剑势。倾风跟着他学,没个别的参考,自然也是走大开大合的路数。因此未能第一时间察觉。 待破除迷障,再看那老头的身形,来去攻防,步法腾挪,皆是他们陈氏正统,功力与感悟甚至不比陈冀逊色。 倾风一瞬间心如擂鼓,血液发热,持剑上前,压着喉咙喝问一声:“你是谁?” 老头儿没作理会。 窗口再次有人闯入,正门处也冲进一道黑影。 大门那扇半开的木板被彻底卸了下来,轰然倒地,夜风带着股黄沙的味道,猛地灌入。 老者分出一丝心神,新奇道:“怎么今日大半个耗子窝都出来了?闻着了什么味儿?” 他瞥向倾风等人,笑说:“就冲这几个没长高的娃娃?” 倾风心头大震,顾不上那几个夜袭的宵小,死死盯住老者,怕他又忽视自己,声音高得近乎发颤,问道:“请问先生是谁?为何会被困在此地?您认识我陈家人?” 老者一剑挥开狐妖,才懒懒回她一句:“陈家人?陈氏的蜉蝣都绝代了,你算哪门子陈家人?你们这几个人奸,玩儿得倒是挺花。” 倾风快被哽出血来,百口莫辩:“我——” 102. 剑出山河 你不是要替我挡刀吗?怎么光…… 倾风还没想好用哪句话来替自己开脱,边上那铿铿锵锵的恼人打斗声频繁切断她的思绪。 老头儿甩开狐妖,足尖踩在一旁的立柱上,进如浮云,飞身跃上二楼,与那新来的妖族斗到一起。 楼上年久失修的木板因二人踩踏,簌簌落下一层木屑,漫天都是呛人的灰尘。 屋内尽是自回廊上传来的“咯吱”声响,连同脚步声都仿佛带上了回音。老头儿亦不想跟他在这肖似冰面的脆弱地板上比斗,两剑将人掀了下来。 狐妖觑准时机,与那新来的小妖前后合围。 老头儿一把剑挑前刺后,如轻鸿戏皂雕,更无闲暇听她细说。 另外两只小妖被季酌泉等人在门口给拦住了。 本来几人是在旁观,听到倾风叫破老者功法,猜可能是自己人,姑且先帮把手。 倾风本就心烦意乱,那几个小妖还苍蝇似地在她耳边聒噪不堪,让她看着哪哪儿都不舒服。将剑上绸布解开,绕着左臂缠了几圈,打结系上,就要去找他们晦气。 剑凝清光,在抽出剑鞘时一闪而过。锋芒顷刻收敛,重新隐没在黑暗之中。 倾风五指紧握,手腕转了一圈,欲出手前停了一瞬,忽而奇怪道:“男狐狸精,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你那野狗熊一样魁梧的兄弟呢?” 狐妖抽身而退,想起上次王府一役的折辱,恶狠狠地瞪向倾风,决定新仇旧恨一并报了,背部深深弓起,猛兽般朝她扑了过来。 倾风对妖力极为敏感,那狐妖尚未近身,她便感觉有什么东西洒在了自己身上,激得她鼻头发涩,低头打了个喷嚏。 烛火太幽暗,万物只能看个轮廓,倾风也不知道落下来的是个什么东西。像是粉末,也或许是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蛛网。 她用抓着剑鞘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肩头,忙着清理灰尘,目光心神好似都不在对方身上。同时右手剑光电掣而去,如箭矢精准点上狐妖的长爪。 继焰的利刃与那钢铁般的尖爪相触,对抗间迸发出一道隐微的火星,举重若轻地将狐妖击退出去。 倾风鼻翼翕动,抬手擦了擦鼻尖,脚下步法繁复而扑朔,推得她身形轻盈灵动,似行云流水,转瞬换了个位置。笑道:“男狐狸精,还来?上次你就打不过我,这次也要自讨没趣?” 她说得傲慢轻巧,出手是将看家本领都搬出来冲门面了的,把从林别叙那儿学来的腔调也用上了几分,借着这狐妖装腔作势。 说完便朝老头儿那里瞥了眼,想看看他的反应,岂料对方压根儿没注意到她。仰着头在那破烂的屋顶上一阵瞧,讥诮道:“哟,大扑棱蛾子也来了。” 一道娇嗔的笑声在半空响了起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娇柔回道:“先生想必是记性不好,至今还未记住奴家姓名。” 那声音像掐着一根纤细脆嫩的绿枝,柔得像水,却又矫揉做作,不过一句话而已,前后音调一波三折。 用来唱小曲儿估计是种享受,可这么用来说话,就让人很想把她舌头捋平。 倾风飞速瞅了眼林别叙。 方才还道他说的比唱的好听。 一炷香没过,真把唱的给念出来了。 倾风鼻腔发酸,感觉又有松散的细粉扑在自己身上,才反应过来,叫道:“好你个扑棱蛾子!是你吧!” 她对着半空举剑就劈,剑光所过之处隐约漾开一道光晕,却与那妖错身而过,没能击中,余劲落在二楼的回廊扶手上。 饱受摧残的木板在这最后一道外力下,“哗啦啦”掉了下来。 对面的老头儿骂道:“收着点!显得你能!把我这房子打塌了,你让我风餐露宿去?” 倾风:“……”这老头儿怎么回事! “百幻蝶。”林别叙仰起头,目光追着虚空中的某处移动,淡声道,“是位成名已久的大妖。我尚在妖境时就已听过她的声名。” 女人笑道:“小哥也是从妖境来的?模样长得好生俊俏,不如与我回去,由我好好疼你。” 林别叙将扇子往前一挥,把她故意洒下来的粉尘吹拂出去,随即皱了皱眉,偏头避开什么东西,闪身躲到倾风身后,说:“听闻百幻蝶刚悟道时,本音嘶哑,细若蚊声,还因此在妖境闹出过几个笑话。最是怕火。倾风,不如放把火,直接将她烧了。” 女人声音冷下来,嗓音立马变得尖细:“我最讨厌别人说我以前的事!” 林别叙一手按在倾风肩上,转过她的身体,帮她校准方向。因与她靠得太近,说话时的鼻息都喷在倾风耳边,吹得她右耳发热。 “百幻蝶自海中化形,最善幻术,却也最怕水洗。若是发场大水,便能轻易破除她的妖域。脊背、四肢、脖颈以上,都有外壳遮挡,弱点只在腰腹。身法迟钝,虽长了对翅膀,可手脚笨拙,跑得不快。” 老头儿听他讲解,醍醐灌她怎么跟个铁桶似的,怎么扎都穿不洞来。你这小子,懂得还挺多啊?” 女人被他道破软肋,失态怒骂道:“不识好歹!他说的什么屁话,你也拿来当真?一个只敢躲在女人身后的没用东西!这等杂碎,我现下就可一掌拍死他!” 倾风品出不对味来,回过头道:“你不是要替我挡刀吗?怎么光躲在我身后?” 林别叙叹道:“刀是可以替你挡,不过这蝴蝶精就算了罢。她想往我身上擦粉,拉我入她迷境。我才不想看她做了什么梦。” 说完抬手一指,倾风顺着方向刺了过去,还是落空。 看不见对方身影,打得很没意思。 有倾风在前面挡着,林别叙不将那女人的狠话放在眼里,坦然自若地转身,端端正正朝老头行了个礼,温声恭敬道:“多谢前辈谬赞。观前辈剑术造诣之精绝,想来便是多年前横扫长空、驭剑如虹的陈氏少主,陈驭空陈先生。今朝相会多有误解,晚辈有失礼节,向先生致歉。” 谢绝尘等人闻言惊诧不已,亦是抽空与他问了声好。 老头儿没答,收拾完面前那只小妖,过去将碍事的狐妖给牵了回来,免得倾风要与他周旋,还得帮着林别叙牵制百幻蝶。 果然是他! 倾风一直在侧着耳朵偷听,见那老头儿不作反驳,便知林别叙猜中了七八。 一时是翻涌而上的狂喜:陈冀的兄弟竟还活着,陈氏尚有族人幸存。那当年六万大军的下落,是否也终于要有水落石出的机会? 一会儿又不合时宜地想,这人是不是有点瞧不起她? 林别叙见倾风心神恍惚,唇角紧紧抿成一线,面上满是倔强之色,想了想,开口道:“陈师叔,其实今夜还有半个故人……” “咳!”倾风猛咳一声,喝断了他的话。 她还记挂着陈驭空先前那句“算哪门子陈家人”,心里跟堵了块疙瘩似的难受,要在他面前显摆一下自己实力,让他看看什么叫后继有人,再告诉他自己是谁。 没蜉蝣怎么就不是陈家人了? 天底下打得过她的屈指可数,难不成她还能给陈氏丢脸? 陈驭空问:“什么半个故人?” 倾风憋了口气,自晦暗的光色中捕捉到百幻蝶飞行时留下的一抹隐约彩光,想也不想,以堪比排山倒海的气势扫了过去。 这次真叫她打中了。 她这剑出得凌厉,是一种蛮不讲理的强悍,虽不算迎头重击,但也难以阻挡。 飞在半空的百幻蝶尖叫一声,失去平衡,还没来得及调整,被倾风抓到破绽再次一剑砸到墙上。 整座破旧客栈随之摇摇欲坠。 陈驭空吓了一跳,将狐妖的十根指甲斩断了四根。 倾风回头,大声吼道:“你有没有看清我的剑!” “干什么!”陈驭空的房子快被打没了,也吼道,“我眼神不好!有事说事!” 倾风:“……” 103. 剑出山河 自飘泛中定孤城,于丧乱中平…… 以前倾风有什么剑招学不会,陈冀这没耐心的就会说,他是在舞剑给瞎子看。今日倾风实打实体验了番,却是连以下犯上的心都有了。 陈驭空催促道:“快些打,不将这些小喽啰给收拾了,等这扑棱蛾子的粉末起了作用,有你们好受!” 不过片刻,季酌泉跟袁明便各自拿下一妖。 季酌泉并未出剑,只用剑鞘顶在对方胸骨,折断了他的手脚,将人打晕在地。 袁明同是废去对方手足,再将其抛出屋外。 陈驭空见他们,只笑呵呵地夸赞了句:“几个小娃,身手还算不错。刑妖司这一辈,勉勉强强有些看头。” 倾风心道,你又看不见,谈什么看头? 陈驭空自己出招,是不留余地的。他在此界与妖族相争十五年,拼的尽是你死我活。干戈仇怨无从消解,更不必商谈。 倾风还想让他留狐妖问几句话,陈驭空手起剑落,对着正生怯回避的狐妖脖颈刺去,一击毙命。 血液飙溅开来,在墙上留下一道影子,那狐妖甚至发不出一声痛呼,便扑倒在地。 陈驭空高抬起手,轻抖剑身,将血珠甩落。 “还有什么后手?大粉蛾,你学那王八龟缩了几年,今日忽然敢冒头,不是只有这点本事吧?” 那百幻蝶神出鬼没,此时不知又飞到了何处。虚空中四面八方都是她满含怨毒的声音:“陈驭空,你杀我妖族子民无数,还连累我在这蛮荒之地同你虚耗十五年,待你天亡之期,我定将你抽筋拔骨,以告慰英灵!” 类似的话,陈驭空耳朵几要听出茧来,不以为意道:“是你们自己要犯到我手上。我陈氏几万族人血洒边地,我还没替他们杀够本,你瞎嚷嚷什么?” 百幻蝶尖啸出声,其声凄厉,刺得人耳膜发疼。 倾风单手捂住耳朵,听二人短短对话,心下忽觉一阵悲凉,有种说不出的怅惘。 地上的血还热着,那蝴蝶精发了疯似地在狭小客栈内低升盘旋,翅膀上扑棱出的粉尘覆在零零星星的血点上,将那抹鲜红变得色彩参差,光怪陆离。 争斗就是如此了,你进便是我退,我退便是千万人退,哪里还顾得上分辩谁好谁坏。敢有来犯者皆诛杀。 然而这种已溯不及源头的恩怨,厮杀至这等你死我亡的地步,究竟是在图求什么? 林别叙突然抓住她手腕,靠在她耳边说:“若是我告诉你,她洒下的这些粉尘价比黄金,你会不会觉得高兴一点?” 倾风垂首一看地面,可惜夜色冥冥,瞧不见那些金粉。又侧身斜睨林别叙,与他短短对视一眼,将心头那点没用的愁思火速摁灭下去,一眨眼,跟着谑笑道:“这种祸贼,自然要赶紧活捉了她。嫌我人境蛮荒?不如带你去否泰山看看?” 陈驭空用手背抵着剑身一拭,沉声道:“小娃儿都别动,缩墙角去安分蹲着,见着什么别出手,免得误伤自己人。此獠我来杀。” 说罢冲着林别叙一抬下巴,问:“那边那个小子,你是什么来历?我居然没看出根脚。” 林别叙只冲他笑笑,没有作声。 屋内唯一的那点火光本快要灭了,此时忽然暴涨起来,火龙顺着飞洒的粉尘向上燎烧,转瞬冲至房顶,将众人的脸庞映照得一片亮堂。 陈驭空见那百幻蝶的妖术已开始施展,而倾风跟林别叙还跟听不懂人话似的在原地干杵着不动,顿时觉得这帮小年轻果然不靠谱。 关键时刻总爱玩什么年轻气盛,带着比天高的心,拖着比山沉的后腿,好叫人讨厌。 他面色一冷,语气不善道:“你两个,少在中间碍事!我的剑可不长眼。要与人打情骂俏,赶紧到边上去!” 倾风挡得住这百幻蝶的幻术侵扰,只是没长一双能夜视的眼,看对方的身影有些朦胧。 等这蝴蝶精将遍洒的粉尘都浮动起来,妖力丝丝缕缕地牵回自己身上,还顺道点了把照明的妖火,那原本隐匿的位置便如同青天白日里的太阳,暴露得一清二楚。 陈驭空是凭着直觉判断,倾风却是靠一双眼睛直白地看。 她见那发须斑白的老汉一寸寸调整着剑尖方向,于旷亮中搜寻蝴蝶精的影踪,动作僵直而迟笨,还觉得他碍事。 又不好直白说自己能看见,叫那蝴蝶精生出警惕,对他使眼色多半也是无用,只能怪声怪气地说:“眼神不好的人才且退下,别往我剑上撞。” 陈驭空在这荒凉之地孤身久了,寂寞时只能逗逗妖、遛遛蛾,乍一见到生人是有些欣喜的,也有耐心同他们玩闹片刻,但绝容不得他们在生死关头撒野,高声呵斥道:“你这黄毛丫头,少侥幸打中一剑就好高骛远!这扑棱蛾子要是那么好杀,十五年里我早把她串成串儿绑房梁上撒料了!” 说着朝她位置偏离一寸刺去一剑,想吓吓倾风,将她逼退。 倾风余光觑着百幻蝶所在,见那蝴蝶精毫无防备,趁着陈驭空分她心神,旋踵杀去。 剑势迅如雷霆,寒芒四射,带着秋叶摧落的肃杀之意,直刺对方胸腹,打的也是一个先声夺人。 待蝴蝶精反应过来,想要躲闪,已是不及,只能弓起腰背,双手交叉作挡,正面硬挨她这一剑。 这是今日第二次被倾风击中。蝴蝶精本不善战,即便有着坚如磐石的外壳阻挡,还是抑制不住周身血气的激荡,在她剑气绞杀中惨叫一声,撞上身后高墙。 那削瘦的身影直将墙面破开一个洞去,还未落地,又顽强地飞回来,扒在破败的洞口,朝下方怒骂道:“小畜生!你怎么看得见我!” 陈驭空一双眼睛用力眯着,终于从那凛凛的剑光中认出一丝故友的痕迹,惊疑道:“这剑,怎么那么眼熟?” 倾风步步紧逼,杀气震天。脚下轻踏,腾空跃起,剑光高射,如要上冲天去,直向斗牛。 蝴蝶精迫于她的声势,只敢避其锋芒,身形朝后一倒,退出客栈。 倾风头也不回地穿过破洞追了出去。 季酌泉几人正乖顺地靠墙而站,见状心生迟疑,互相使了个眼神,肩并着肩挪动到窗口位置,半蹲在地,小心探出半个脑袋朝外张望。 惨淡月色下,他们依旧只能看见倾风一人的身影。 因剑招武得太快,起落翻腾间与冷月星光融为一体,只能看出团团的重影。唯能从剑气嘶鸣声中旁敲侧击出二人当前的战况。 那锵金铿玉,音节响亮,似钟鼓齐鸣,轰动四方,可见二人正在焦灼。 陈驭空跳窗出来,执剑在一旁的空地上踱步,审视着倾风的招式,片刻后眉梢微动,眼中华光熠熠,拍手叫好:“不错不错,有摸到我陈氏剑术的精髓。你既走豪放激扬的流派,出剑不必拘束。” 过了会儿,盘腿坐下,并指作剑,在空中劈砍,絮絮叨叨地说:“唉,哪个半吊子教的你,你这天赋分明更适合同我来学。出招果决,身姿敏捷,练得好了,化如游龙俊鹘,哪个小卒能缠得住你!啧啧,陈冀,不行了啊。” 语气熟稔亲近,仿佛先前那个出声喝骂的人不是他。 倾风才发现,厚颜无耻竟然还是他们师门一脉相承的绝学,被陈驭空油头滑脑的几句戏言说得忍不住偏头去看,这一出神,险些出了乱子。 “看看嘛,看看。”陈驭空拍着大腿,煞有其事地说,“你的师父教得不行,白白浪费了你这傲人的天资,等我之后好好指点指点你,保管你能压着这大扑棱蛾子猛打,让她跪着叫你姑奶奶。” 陈驭空这张嘴的杀伤力倒是众生平等。百幻蝶也被他激得破骂:“陈驭空,你放什么狗屁!” 陈驭空吹胡子瞪眼道:“此獠敢骂我!女娃,不要同她客气,将她吊起来,每日抖两抖,我与你五五分账。” 倾风:“……” 倾风死咬着牙,才叫自己强忍住没笑岔了气,腰腹处肌肉紧绷,撑起剑上的力劲。心说这师叔可真是个冤孽,怎么专门过来克她? 谁人打架边上会跟个说书的先生?是不是还要给他一根抚尺,再端一壶清茶? 倾风凝神,叫自己摒弃杂念,专心克敌。 这百幻蝶不愧是成名妖境的大妖,纵然武学的路数不算精深,可一身防御堪称刀枪不入。不管倾风剑招如何绵密,声势如何狠绝,只管紧紧护住自己腰腹,避开要害,与倾风争持。 倾风还不解她为何不逃,出剑的感觉开始越发不对。 一种微妙难寻的滞涩感从剑尖处传了出来,似乎她的剑刃正在劈开一层轻纱薄雾似的迷障,风与剑刃背道而行,小心推挡着细长的剑身。 陈驭空笑吟吟看了半晌,发觉异常,脸色惊变,失声叫道:“住手!快住手!” 箭在弦上,已不是想住手就能住手得了。 倾风听见他喊话,招式不过放慢了稍许,那蝴蝶精便立即纠缠上来,两巴掌差点扇到她脸上。 倾风退而作挡,对方却不顾一切地袭杀上来,带着无比的急切,以及要同归于尽的疯狂。 倾风无法,只能被动顺着她的招式作挡,连退数步,心下亦是来了火气,从对方漏洞中刁钻地挑出一剑。 这一剑下去,天地间似有一层隐秘的帷幕被扯破了,眼前的景象扭曲撕裂开来,一道黑暗骤然被另一道黑暗所吞没。耳边余下的最后一句,是蝴蝶精欣喜若狂的尖笑: “破了!陈驭空,你守了十五年的镜花水月,终是破了!哈哈哈!” 倾风心头猛地一跳,带着一种茫然至极的惊惶,剑光还未完全落下,眼前的月、路、人,已截然换了一幕。 蝴蝶精不见了,只剩一个稚嫩小童站在她一寸之外,正弯腰抱起地上的藤球。 倾风不及多想,急忙收势,受内力反震,胸口传来剧痛。剑光转劈在藤球上,将其一分两半,好在威力减弱了九成,没有伤到稚童。 藤球从小儿手中掉落,那孩子怔了怔,看着倾风弯腰咳血,被吓得嚎啕大哭。 不远处的家长被哭声惊动,嘴里叫骂着走出来查看:“又吵什么!天都黑了还不安分,再哭不要玩了,赶紧——” 那泼辣的妇人擦着手拐过院墙,抬眼见倾风一脸恍惚地站在对面,声音戛然而止,面上的几分薄怒骤然转变成了前所未有的惊愕,血色褪尽的同时,上前抱起儿子飞速撤逃,边跑边吼道:“来人了!来人了!!先生,快来看啊!城外来了个女人!” 倾风被她叫得浑身一震,扣紧手中的长剑,打量着两侧齐整的屋舍。 家家户户的房屋门前都点了一盏妖火,倾风缓缓转过身,借着路边的火光,看清远处一块青石上雕刻着的字样。 一字一句念出上面字迹:“玉、坤、城。” 倾风心下大骇,加上刚才那阵内伤波及,胸腔内有如江海翻涌激荡难平。用力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又狠狠咬了下嘴唇,分不清这是蝴蝶精的幻术,还是真的到了这座传闻中的失落边城。 当年妖王亲征,占领界南三座边城。玉坤城首当其冲。 陈氏六万多族人冲入城内,与百姓跟半座城池一同消失,至今不明踪迹。 难道是陷入在这座漂浮的妖域之中?! 倾风在嘴里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她舔舔嘴唇,不敢放松大意。看着因妇人叫喊而群聚过来的百姓,斜过剑身,横档在前,示意他们止步。 城中百姓的衣衫皆是褴褛,过得比陈驭空要稍好一些,可也是一副物贫穷困的模样。 为首的男人约莫有五十多岁,虽是一身破衣,却挡不住满身的儒雅气度。 见倾风如惊飞鸟雀,全神戒备,抬手轻挥,叫身后人都退了一步,独自拄着竹杖上前。 倾风剑尖略微下压,看着男人走近,与他四目相对。 男人扯起唇角笑了笑,眸光温和,表明自己并无恶意。先是端详了倾风的五官,没认出什么熟人的影子,再是落在她手中长剑上,一连问了三个问题。 “你这剑是从哪里来?” “你是如何进来的?” “陈驭空呢?” 倾风心下稍安,却未回答,反问道:“你们是谁?” 男人绕过她身侧,走到青石附近,用竹杖敲了敲石块,又转身指向后方涌动的人群,说:“那些是玉坤城的遗民。我是陈氏的部属。你这把剑该是当年我族家主送给陈冀师弟的宝器。” 他说完直勾勾盯着倾风,等她回答。 倾风斟酌着答道:“我是陈冀的徒弟。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进来的,只在外面跟人打架,忽然就进来了。” 男人追问:“陈驭空呢?” 倾风自己都是满头雾水,对此地状况一无所知,更不知他探问这句是为了什么,拧着眉头道:“外头蹲着?” 男人问:“你们破除玄龟的妖域了?” 倾风摇头:“没有。我们是误入。” 男人失望道:“这样啊。” 哪样啊?! 倾风试探地道:“陈师叔出去多久了?你们把他叫回来,问一问。我还有几个朋友也在外面。” 男人淡淡看她一眼,确认她什么都不知道,说:“十五年了。” 倾风一愣。 那中年男子顾不上为她解惑,回过头,用竹杖敲击对面,冲着远处高喊道:“召集城中所有百姓,在城门集合!秘境将破,两境道通,准备迎敌!” 后方推攘的人仓皇跑去敲响挂在树下的铜锣,锣声传向远处,一声声交接,很快响彻全城。 家家户户的百姓挑起夜灯从屋内走出,身上披着外衣,背着简便的包袱。 还有一批壮汉,手中扛着锄头或镰刀,凶神恶煞地走出来,弄得倾风也草木皆兵,分不清敌我,远远躲到无人的地段。 · 翱翔的鹰隼发出一声长鸣刺破夜空,双翅伸展,自高处滑翔而下,稳稳落在一年轻男子的肩头。 男人侧耳听了听,表情凝重地回头,对身后策马等待的几人道:“不见了。” 陈冀问:“不见了?” 男子点头:“是,马车沿着山道行驶,忽然不见的。方圆十里内没再出现人影。” 众人沉默,除却交错的呼吸,只剩骏马原地踱步,踩在冷硬路面上发出“哒哒”的响声。 陈冀按着直跳的眼皮,小声道:“我心下很是不安,自出上京,便有种极为不详的预感。” 周师叔宽慰他道:“倾风师侄有大命在身,自可逢凶化吉,你不必太过忧虑。我等快马过去,看能不能找到线索。” 陈冀思忖良久,豁然抬起头道:“回京吧。” 周师叔刚要驱马前行,闻言勒住缰绳,问道:“什么?” “回京!” 陈冀下了这个决定,心头那巨大的不安骤然消解了一半。 直觉是种相当玄妙的东西,尤其是他当初曾获得过山河剑相赠的一缕剑意,虽不似白泽能参悟天机,大难临头时却能得一分微弱示警。 或许只是杞人忧天,可确实是有屡丝线,在牵引着他往京城回赶。 陈冀当即调转马头,毅然决然道:“此地距离京城才刚出千里地,何时发现过有那么大的妖域在?事态不对,回京!先禀报先生!” 他指向后头半趴在马上蔫头耷脑的柳随月,说:“自打出了城她就没精神过,你怎知是倾风那里危急,还是上京城里危急?” 柳随月忍住不断作呕的冲动,面色苍白地支起身来:“啊?” 周师叔问:“那倾风师侄呢?” “凭她自己造化!”陈冀咬咬牙,发狠道,“十五年前那么多必死之局她都熬过来了,你说得对,她有大命在身,不该由我护她一世。走!” · 玉坤城内月色比外面那荒芜之地要清越些许。 倾风坐在一块矮石上,一会儿注视头顶的弦月,一会儿看向多而不乱的人群,长剑不敢离手,指腹摩挲着冰冷的铁刃。 中年男人指挥着百姓在城门外的空地集合,又分派了人手过去清点人数,等吩咐好各种琐事,才带着几名兄弟,朝静候在旁的倾风走来。 “师侄,你不必紧张。”中年男人从腰间摸出一块铁牌,展示给倾风看,说,“我叫陈疏阔,同是陈氏族人,你可以叫我一声陈叔。” 倾风接过拿在手里,翻转着看了一遍。 这不是刑妖司的铁牌,该是他们陈氏一族内部用来证明身份的信物。 自从界南一役后,就没人再用这东西了,所以倾风压根儿没有见过。 陈冀,她的好师父,居然没有提过。弄得她现下好生心虚。 倾风不动声色地将腰牌还回去,冲那男人颔首致意,叫道:“陈叔。” 陈疏阔在她对面坐下,跟她介绍了另外几人的身份。 他年老气虚,方才又一通喊叫,说话时有种中气不足的虚浮。倾风没听清他报出的名字,也不好意思再问,好歹把脸给认住了,照着年龄依序喊。 “此地是蜉蝣布出的秘境,你是十五年来唯一一个破境的人。只是你身上没有蜉蝣的遗泽,不知为何能入此地。罢了罢了,这也不重要。”陈疏阔静静看着她,眸光闪烁,动容道,“玉坤城陷落至今,不曾想我有生之年,还能得见族人。陈氏居然没有绝代,陈冀还收了个徒弟,好啊,真好。” 倾风望向攒动的人群。互相依偎的百姓有如丛生的杂木,在恐慌与寒冷中瑟缩着身体,等待着天明时灾厄的来临。 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了,从一张张或稚嫩或衰颓的脸上扫过,没能从中找出几个有军旅锋刃的面孔。很艰难才将视线转回来,问:“那其余将士呢?还有多少幸存?” 几人嘴唇动了动,面上肌肉变得十分僵硬,眼神回避开,很快又掩盖过去,强行支起一个笑来。 “没啦。此地连通妖境,六万蜉蝣消陨才布出镜花水月的秘境,斩断了与少元山相连的通道。”纵使表情再平静,陈疏阔一开口,那克制不住哽咽还是将他情绪暴露得一干二净,喉咙似含着铁沙,夹着刀片,削滚而出,“只剩我们几人了。我几人随行军中,只负责打理些琐碎庶务,并未领悟蜉蝣的遗泽。尚有满城遗民托付不去,因而与兄友相别,苟活今日。” 倾风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见几人深自咎责,面带悲戚,起身后退两步,鞠躬叩首:“何来此言?几位先生,自飘泛中定孤城,于丧乱中平人心,救涂炭于横流,免凋摧于祸患。耗心疲力,劳苦倦极,亦是大义。晚辈深表钦佩。” 陈疏阔两眼发酸,当着倾风的面老泪纵横,自觉丢人,本想去扶她,最后只偏过头,挥着手用夸张的笑容遮掩道:“怎么如此客套?哎呀,真是当不起。” 104. 剑出山河 方才都没同她好好说说话。…… 百幻蝶引倾风破除镜花水月的秘境后便不再恋战,猖獗大笑着遁地而逃。 陈驭空没有起身去追,只是木然地站着,注视着夜幕深处的漆黑,手中长剑无力下垂,好似魂魄飞到了九重天外。 林别叙从正门处走出来,站在他身后轻唤了声:“陈师叔?” 冷风在客栈的缝隙里穿梭回旋,发出的呜咽如同冤魂的嚎叫。 陈驭空缓缓转过头,望向伫立在荒地上,已是千疮百孔、不蔽风雨的木楼,感觉那缠绕其中的缕缕细风也是在自己身体里穿行,刮出一阵彻骨的冰寒。 他与这栋破败的楼,一同在这渺无人烟的荒落之地,寂寥对望了十五年。 十五年如一日,时无四季,不见春秋,更不曾想过会有结束之日。还以为楼台倒塌会是他的身后事。 “破了?”陈驭空嘴唇翕动,不敢置信地道。 夜夜的担忧如同一把高悬在头顶的剑。 绳索断了,剑尖掉落下来,却并不如预想的痛。 陈驭空蜷缩起手指,浑身打了个寒颤,才发现身上的汗渍浸透了里衣,此时已经快被吹干。 炖成浆糊的脑子随之冷却下来,将他漂浮的双足拖拽到地面上。 那段流离浪迹的人生也被打上了描点,获得止步的宽赦。 陈驭空似怅似惘地又说了声:“破境了。” 季酌泉等人生怕外面的还是幻境,自己贸然出去会误了他们大事,因此焦灼地等了等,再听不见任何打斗的声响,才压着嗓子出声询问:“前辈?别叙师兄?我们能出来了吗?” 那二人静立着,与暮色融为一体,似乎听不见他们说话。 “不会全是幻境吧?”柳望松脖子伸得最长,扒拉着半边身体都要探出窗外,“倾风呢?怎么忽然不见了?这幻境未免太过逼真!” 谢绝尘蹲得两腿发麻,调整了姿势,背靠着墙面坐下,用手贴住地表,感受远处的震动,毫无收获,喃喃道:“难道是我们的五感也被那蝴蝶精的妖术给干扰了。现下耳朵听见的都不真实?” 柳望松下意识抬手去捂。无论是柳随月还是张虚游在,听见这话就该扯着嗓子开始尖叫试验了。 做出这个动作后,才想起那俩活宝双双缺席。 陈驭空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干燥发紧的笑,随即抿紧唇角,仿佛从一场迷离的大梦中苏醒过来,收起长剑,回身对着几人道:“出来吧。” 几人犹豫了下,排着队,做贼似地跳出窗户。 陈驭空看得嘴角抽搐,还是觉得这帮小年轻可能不是什么好人,抬手招呼他们赶紧出来。 这客栈寿命无多,反正也不必再靠它夜宿,陈驭空赤贫如洗,反落得一身轻快。主动过去提起几块被打烂的木板,扔到不远处的空地上,让几人烧了取暖。再绕去后院打桶水来。 一行老的小的,围着新燃起的火堆席地而坐。 陈驭空以清水做酒,用缺了个口的木勺舀起一瓢,酣畅淋漓地灌了几口,动作豪放,将胸前衣襟打湿了大半,才粗犷一抹嘴,长长舒出口气。 他把木勺往地上一丢,左手向后支撑,姿势懒散地找人询问:“刚刚那个女娃,叫什么来着?” 林别叙捡着被劈碎的木头往火堆里伸,答道:“倾风。” “哦,倾风。”陈驭空反复念叨了几遍,唇角轻翘,柔和笑了出来,心里正欢喜,转头再看林别叙,便有点不对味,肃然问道,“你与我师侄是什么关系?” 林别叙拍拍手上的灰,浅笑道:“陈师叔不应该先问,为何她能破您镜花水月的秘境吗?” “一个一个来,我不急,离天亮还早着呢。”陈驭空理智得很,不随他思路走,抬手拍拍林别叙的肩膀,又捏捏他的胳膊,挑剔道,“你这小子文绉绉的,身上没有二两肉,知道的倒是挺多,可惜这不算有本事。好歹该要能自保才对,你怎么还要叫我师侄护着你?” 谢绝尘盘腿坐得端正,闻言透过火光瞄了眼林别叙,有种一言难尽的复杂。 白泽没有本事。你们陈氏的人果然不同凡响。 林别叙若无其事地将手抽回,同他说了界南六万蜉蝣的往事。 陈驭空听得入神,生怕错漏一字,顾不上再对他找茬。 获知倾风数次死里求生的惨痛经历,神色几经变化,又是心疼又是惊叹道:“还有这样巧合的事?我瞧师侄磊落飒爽,还以为她逍遥自在地长大,原来吃过那么大的苦。” 沉思片刻,紧跟着又横眉骂道:“陈冀这小子真是造孽,水灵灵一小姑娘,也舍得下狠手去操练。我见她一招一式都是下过苦功的,陈氏已经亡了,他还把人往门里领,这不是耽误吗?何况整座横苏只这一个遗孤,换成是我,保她无灾无虞长大就好,缘何还要她再入世苦一遭?” 众人听他兀自感慨万千,都没插嘴,陈驭空亦不需他们附和。 他一颗心在死灰中寂灭了十五年,难得鲜活过来,各种矛盾的想法随着血液奔流,交替出现在他脑海。 骂完几句,这老小孩儿又咧嘴傻笑道:“不过她跟我们陈氏有缘,也只能是我们陈氏的弟子!啧啧,陈冀这小子打小就走偏运,出门都能捡到个那么好的坯子!得亏是他幸存,换作是我,怕只能捡个歪瓜裂枣。” 他一个人唱着独角戏,话音刚落便用力摇头,朝边上“呸”了两口,自我反驳道:“不对不对,我能教得更好!倾风没跟着我学剑,真是走了歪道。” 那生动的神情,配上手舞足蹈的动作,甚至显得有些疯癫。 火舌卷着木柴烧得旺盛,照得陈驭空满脸通红。几人隐约能理解这位亲厚长辈此刻澎湃的心情,也想叫这难得的温馨延续得长久一点,只是都不善言语,彼此用眼神催促着同伴快些挑拣点好话来续上话题。 “怎么算是歪道,倾风师……”柳望松一句“师姐”叫得实在拗口,干脆略了过去,说,“她在今朝的持剑大会上可是出尽风头!先生为了等她,特意延期了两日,站在殿前亲自为她写上名字。满京城的人都听说了她的声名。这样的风光,谁人有过?” “剑主?”陈驭空振奋起来,眸中精光慑人,连面前的光焰都压了下去,“真的?!” 柳望松挥着长笛,不遗余力地夸赞道:“何止!她还领悟了山河剑的剑意!” 陈驭空连连喊了几声“好”,痛快笑道:“我就说嘛,剑主还得是我们陈家人!他谢氏争来斗去,终究要慢我们一步!陈氏亡了又如何?只留下一个,也是举世无双!谢老二要是知道这事,怕不是气得咬牙跺脚!” 陈驭空放肆笑了一阵,见众人神色不对,顺着视线朝谢绝尘看去。 谢绝尘抬手与他作揖。 陈驭空认出他轮廓来,后知后觉地道:“你是谢绝尘?险些认不出来,比我当年见你时成熟了不少。长大了啊小子。” 谢绝尘面露尴尬,生硬地扯了个笑。 陈驭空快乐地掀他老底:“他当年可也是个上蹿下跳不消停的主。我们几个都不大喜欢他,觉得他不懂事,只谢老二成天‘弟弟’地挂在嘴边。不想如今浑然换了一个人!” 谢绝尘神色稍稍黯了下,忽而手背一暖,被陈驭空抓在手里。 陈驭空说:“他若再见你,定会欣慰,而今才对得起他嘴里那通天花乱坠的言词。” 谢绝尘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潦草地点点头。 陈驭空坐得不安分,不时挪动一下位置,反复确认天色,只很今夜太绵长,懊悔地道:“唉,等要天亮才能再见到人。方才都没同她好好说说话。” “师叔已经说了句她最喜欢听的话。”林别叙亦是忍俊不禁,垂眸低笑,“五五分账。” 陈驭空瞬间意会,仰头大笑道:“怎么会也穷成这鬼样?!” 105. 剑出山河 仗着自己命不久矣,以为自己…… 寒夜里落木纷纷,无声而下。那不明不暗的月色照着篱落屋舍的淡影,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吹起了一曲笛音,清远的乐声随春风飘散,带着袅袅的余韵在上空徘徊。 倾风听不出什么好赖,可在这凄怆落寞的背景下,再迟钝的心怀也觉出几分离愁别绪的无奈。 百姓们逐渐在笛声中安定下来,三三两两地团坐生火,起锅烧饭。很快空气里飘来了阵阵肉香。 倾风见人群忙碌走动,小声问:“怎么把家禽都杀了?” 城中的青壮尚且面黄肌瘦、形容憔悴,粮食在这与世隔绝的孤城当属珍贵。混得一餐饱腹已属不易,哪里舍得吃那寥寥几只的家禽? 陈疏阔也生了堆火,他双手如柴,气血双虚,捱不过夜里的寒凉,要坐在离火光极近的位置汲取暖意,才能止住周身的瑟瑟发抖。 “你既已进来,城外秘境便无力再维系,待月落乌啼,红日将出,这片旧城荒丘就要重现于世了。留着几只家禽,给妖族的士兵充饥吗?自然是趁夜吃个痛快。”或许是在这凄凉地待久了,他苦思冥想出的笑话也是发冷的,“你赶上好时候了,平日可没这些东西能招待你。” 倾风握着剑的手僵了一下,面色趋向惨白:“这么说来,难道是我……” “不不不。”陈疏阔忙摇手宽慰道,“与你无关。先不说你不知情,驭空师弟勉力支撑这偌大的秘境,怕也是坚持不了太久,不过早晚之事。你提前破局,我们与他里外还有个照应,能相会一面,算是死而无憾了。” 倾风张了张嘴,心里全是一滩烂泥废沼,踌躇半天,没有能说出口的。她抱起被火堆烘烤得发热的长剑,靠在肩上。手指顺着鞘上的花纹来回摩挲。 蓦地肩上一沉,被人拿竹杖轻敲了下。 倾风抬起头,对面那中年男人冲她畅怀一笑:“诶,‘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这劳苦穷途,多一日、少一日,有何区别?倒是死前能得半日清醒,潦倒又何妨?” 另外一人举起一根折断的枯枝,指天比月,豪放接道:“‘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需醉倒。’!可惜有好几年没尝过一口酒了。当年我在院前栽了一棵果树,种了十几年都不结朱果。我本想养着它酿酒,后来发现,等它给我送终,也未必能凑齐一盘!” “你这糊涂鬼,能种出什么果子来?” 那人抓起地上一把混着黄尘的残叶,抛洒过去:“去!” 几位落魄失乡之人释怀地笑出声来。以孤影敬酒,以落叶酬情,满身轻快。 陈疏阔弯下腰,拢了拢袖,劝说:“倾风,‘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莫要伤愁,自绝长路,看开些。” 倾风不是个悲春伤秋的人,却也做不到像他们这样,天塌下来,还能撕个角拿来拌饭。感觉被火星燎到的皮肤有些发烫,缩着手退回袖口,心神不宁地点了点头。 远处笛声停歇,几位百姓小心翼翼地端着大碗走过来,碗底贴心地用湿布垫了一层,分别递到众人手中,挂着笑脸殷勤道:“几位先生,吃点东西吧。离天亮还早呢。” 那是一碗熬得很粘稠的粥,上面铺了层小菜。又有一碗盛满了肉的汤,被摆在靠近陈疏阔的位置。 陈疏阔要起身朝几人道谢,被为首农户匆忙按了下去,互相客套地推攘,气氛一派暖意融融,丝毫看不出是大战的前夜,反倒像是什么节庆。 待人走了,陈疏阔立即抬手招呼众人吃饭,用一双干净筷子往倾风碗里夹肉,关切道:“多吃点,你奔波一日,进到妖域后想必还没好好吃过饭,该是饿了。陈驭空那三五大粗的糙汉,有没有请你喝杯热茶?” 被他一说,倾风才觉得自己喉咙渴得冒火。 茶是没讨到一杯,骂倒是得了几顿。 眼看着五六双筷子争先恐后地往自己这里伸,粥都要满溢出去,倾风顾不上告状,忙将剑放下,用手背遮挡,受宠若惊地朝几人点头致意:“够了够了,师叔们,我吃不下!” 陈疏阔遗憾收回手,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五碗粥也才垫个底,都是一家人,饿了说,别同我们客气,这一顿饭还是能给你管饱。” 倾风招架不住众人热情,连连应是,说自己只是小姑娘,喝不下五碗粥。 陈疏阔等她吃了一半,将剩下的那碗汤端到她面前,问:“驭空师弟过得还好吗?” 这叫倾风怎么说?也没个参照。 长得比陈冀年轻一点,穿得比他们邋遢一点? 倾风思忖了下,评价道:“除了眼神不大好。别的貌似都还行。” “啊?”陈疏阔迷惑道,“他有同你说什么事吗?” 倾风抬起头,埋怨道:“没有。我秀了老半天,他都没认出我手上的剑。” 几人顿时哭笑不得:“那确实是眼神不好。” 一人调侃说:“陈驭空当年想跟你师父争这把剑,没争过,撒泼了好一阵,也可能是故意装认不得。” 陈疏阔停下筷子,几经犹豫,才问出声:“继焰为何会在你手里,难道陈冀他……” 像他们那样的剑客,佩剑如手足,不死都不会传给弟子。何况继焰是当年陈氏赠予他的神兵,多了层感念在身上,料想不会随意送人。 倾风忙说:“他也还行!主要是我此行出门,手上连把废铁都没有,他大发慈悲借我几日,让我到时候再还他。” 几人暗暗松了口气,随即疑惑道:“你没有自己的兵器吗?” 倾风来了精神,添油加醋地道:“没有!早年他自己刻木剑给我用,进刑妖司后总算有把铁的了,可惜是从剑阁里挑出来的残次品。我才打了一架就被对方徒手拍断。” 陈疏阔横眉怒目,气愤道:“怎么连把像样的剑都不给你?这太过分了!” 倾风可算找找人为自己出头,与他一起数落道:“就是!” 陈疏阔说:“要是能出去,陈叔一定给你打几把上好的宝剑。虽说比不上继焰,但由着你换。你要带绿色的还是红色的都行!” 倾风见他连件完整的衣裳都没有,对他这份许诺不是很放在心上。倒是怕他出了妖域之后,发现人境早已不同往日,心里落差太大,接受不来,不敢玩笑太过,实话实说道:“其实有没有剑于我来说区别不大,我可以临时抢别人的。在界南住的那十几年,我师父自己也没剑,为我押给了刑妖司。” “他在界南守了十几年?!”陈疏阔嘶声惊呼,喉结滚动,说完好气又好笑,骂道,“这混蛋,一股子牛脾气,打小在山野沟子里同牛顶角长大的吧!” 倾风深以为然。 陈疏阔失态地骂了两句,胸膛剧烈起伏,克制住不平的心绪,又问:“那你是从哪里误入的此地妖域?” 这故事说来,简直比陈冀那满屋的木剑还要繁杂,毕竟十五年里,黄花菜都不知熟过几轮了。 倾风深吸一口气,先将几件重要的事情讲明白。 陈疏阔听到一半,眉梢轻跳,打断了她话:“这样说来,加上先生传予弟子的那道,你该有两道剑意?” “其实是三道。还有个……嗯……”倾风思考着措词,都不大满意,觉得语言之贫瘠,形容不了林别叙这种空古绝今的奇男子,最后说,“一个反骨成精的家伙,多送了我一道。” 倾风给的回答,屡屡叫他们错愕,好似蛇身上突兀长出个龙头,他们只能说:“啊?” 倾风提剑起身,背对着数位长辈,抬手一抹嘴。走出几步,在空地上将剑势打了一套。 天下间什么都好伪装,绝世无双的剑术自古也有,唯有山河剑的剑意无从冒领。 剑术中的那股真意难以言明,一招一式,引动乾坤,是近乎大道的存在。 等倾风演示完那三道剑意,几人才算真的信了她的话,将碗筷清理开,请她重新坐下。 倾风杵着剑坐下,活动手脚后身上开始发热,挽起袖口,拿手扇风。 陈疏阔笑得合不拢嘴,面上褶子都堆到一块儿,给她倒了杯水,杯子端在手上不住发颤。他抖动着肩膀,思维发散出去,笑得越发畅怀:“好好好,往后叫陈驭空把家主的位置直接传给你,别给陈冀。这样你大你师父一辈,看看陈冀会是什么脸色!” 倾风觉得那陈冀可能会为了面子间歇性地叛出师门了。 她仰头饮尽一碗水,用袖子糊了把脸,连着汗一同擦干,说:“师叔玩笑了。我没有蜉蝣的遗泽,做什么陈氏的家主?” 陈疏阔摆摆手,不以为意道:“没有才是正常,等你出去,叫陈驭空教你。” 她都一十多岁了,这玩意儿还能教啊? 倾风脑子一抽,将某个能显得自己蠢笨的想法说了出来:“我听闻,真正的蜉蝣之力,能逆转时空?” “虽是那么个味道,但绝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又没陈氏的人出来反驳,这江湖传闻多传了十几年,怎么还没个新意?”陈疏阔顿了顿,看着她说,“陈冀那小子不学无术,乱七八糟教的你什么?” 倾风心说,陈冀那小子是不学无术啊,什么都没教。她还是从纪怀故那里听来的。 “等你见了你驭空师叔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陈疏阔揉了揉笑得发酸的脸,说,“你方才说是纪钦明设计你来的这里?” 前因后果倾风都快背熟了,滔滔不讲地将钦明的猜测与安排说了出来。 说到中间一段,陈疏阔神色骤变,几次欲言又止,对她有诸多话想要细问,可眼下都得推到边上去。 他面沉如水,佝偻着背,欢欣之色荡然无存,低声说:“你们被他骗了。” “谁?纪钦明?还是妖王?”倾风愣了愣,刚稳定下来的情绪又被他模棱两可的一句话弄得心乱如麻,焦急问道,“妖境的龙脉难道是假的?” 陈疏阔瞅她一眼,说:“这个是真。” 倾风追问:“那……是此地没有两界通道?” 陈疏说:“有。这个也是真。” 倾风前后复盘了遍,脑子仿佛作废了,千头万绪心中过,居然觉得没别的重要事情:“那是哪里不对劲?” “他们告诉你们的,的确都是真。曾经是。”陈疏阔神色凝重道,“纪钦明想必也是被骗了。他太过急切要择出剑主,连送你去妖境这样险招也敢出。那妖王狡诈非常,尤善戏弄人心,哪有那么好算计?他以为自己豁出命去,就一定能占到便宜?真要如此,人境也不必担心什么大劫了!糊涂啊!” 倾风一脸茫茫然,方才还觉得燥热的汗液,此刻被风一吹,成了碎薄的冰霜。血肉在发烫,骸骨在发凉。 “什么意思?” 陈疏阔说:“玉坤城里确实有一座贯通少元山的通道,能供上万人穿行,所以才有当年的大军压境。可这通道自十五年前起便再无人进出,蜉蝣的秘境彻底斩断了此路。出不得也进不得。后来流入人境的那些妖族也好,丹药也罢,都是从另外的途径进的人境,照你所述,那位继承龙息的人族一个扭转乾坤就能把人送过来了,他们想引你去妖境,何必非得走此道?” 倾风抬起头,目光游离地朝前方看了一阵,指甲抠在剑柄上,讷讷道:“对啊。” “两境通道没那么好开,也没那么好绝。玉坤城里的这条路,是妖王筹备多年,耗费无数物华天宝才彻底打通的洞口,他们自然千方百计想要重启。失了此地,只能从别处隔三差五送几人来,谈什么宏图大业?顶多不过是隔靴搔痒!” 陈疏阔拍着手背,眉尾耷拉下去,一脸的苦相:“妖王煞费苦心,数十年筹措,为的从来是侵掠我人境的沃土。妖境出不出剑主、得不得气运,于他们而言,算不上最是紧要。与纪钦明所求并不相同啊!” 能拓出人境的疆土,又何必在意所谓的剑主?妖境越是苦寒,往后更可将人族驱逐过去,以泄他们百年的积怨。 陈疏阔懊恨地捶打着膝盖,长吁短叹:“纪钦明太心急了!他以为扔给豺狼一块肉,对方就能撒手?殊不知是自己咬上了对方的钓饵。我记得吏部尚书是獬豸的遗泽,能辨识善恶真伪,也是也是,怪不得他们要信!可惜了,纪家这小子!叫一通真话给骗了!” 倾风大脑飞速地转着,纵然呼吸平稳,心跳也开始无端加快。 她抗拒去思考真相,然而那种被冻裂似的疼还是密密匝匝地泛了上来,千万道伤口横陈在狼藉的血肉之上,叫她呼吸间疼痛如绞,同死了一般。 心说那这算什么呢? 陈冀手足相残算什么? 纪钦明送独子求死又算什么? 多少人枕戈饮胆、忍辱负重是为了什么? 那些流离转徙、绝迹尘世的苦守又是为的什么? 全不过是妖王盘上的棋局,被他高提在空,用以排布的玩笑吗? 若只是竹篮打水落一场空也就罢了,可那些剖出心肺的牺牲最后究竟是换得个什么? 陈疏阔阖上眼睛,沉痛地摇了摇:“两地闭锁太久,也怪不得你们一无所知。当年我们察觉此事,想往外送信,无奈被困于玄武的妖域,求出不得。不想你们最后还是着了道。” 他说完听不见回音,转头见倾风面色一片青白,神情浑浑噩噩似入了心魔,忙推了她两把,将她叫醒:“倾风!倾风!” 倾风手指抠得发白,额角全是细汗,红着眼睛,看着陈疏阔说不出话。 陈疏阔叹一口气,这次却没说什么达观的话来宽慰她,只道:“人世间常有这样,你粉身碎骨付诸一切,最后却弄巧成拙的。山川都有那么多沟壑填不满,可千丈深的悬崖底下照样有花枝愿意竞放,你自己想想明白。” 倾风的理智被如注而下的洪水冲刷了一遍,又在陈疏阔的几句话中摇摇晃晃地稳定下来。 在那近要窒息的洗练中,她忽然发现,当初那个刚出界南的自己,确实不过是个天真单纯的毛孩。 仗着自己命不久矣,以为自己勘破世道,便无拘无束,任性妄为,凡事只求一个舒心。看不惯他人为功名利禄所累,活在那规则分明的条条框框中,将自己也拉扯成不方不圆的形状。戏谑笑看众生万象自缚的丑态。 然而这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顺从心意。 即便你死生无视,即便你一身孤寡,即便你万里流荡,什么都不图不求,最后还是落不到一个潇洒自由。 她所谓的勘破世道,既没忍得万石重的辱,也没走过满刀山的路,没试过孤注一掷却满盘皆输,也做不到一腔孤愤去活血而咽。 她哪里懂什么是,人情世途? 他们都是俗人,都卑微得很,生于天道之下的蝼蚁,从那滔天巨浪中抓到一根浮草,就拼尽全力搏一线生机。 倾风心里一字字告诫自己:他们这些人,血肉都剐得,哪里轮得到你来怜悯,你不要这样没用! 她死咬着后槽牙,迅速将那失控的愤怒跟悲凉压抑下去,硬是从中捋出思绪,叫自己清醒过来,开口问道:“那妖王苦心孤诣,算计的究竟是什么?” 边上人按了按陈疏阔的手,希望他不要将人压得太过,先叫倾风喘口气。 陈疏阔与倾风对视片刻,看出她眼中坚毅,还是如实说: “当年,玉坤城被收入玄龟的妖域之中,再由百幻蝶施法遮掩,在人境边地隐晦漂浮。若非是陈氏横插一脚,将他们逼回妖境,切断退路,他们是想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潜入京城,率十几万精兵直捣黄龙。” “他们与驭空师弟僵持了十几年,期间用尽方法都不得其门,毕竟陈氏除却陈冀,已无蜉蝣在世。而能破这镜花水月的,唯有蜉蝣的妖力。陈冀当年能一剑斩破妖王的妖域,他们不敢将陈冀引到这里来,怕他们兄弟一人联手,届时秘境未除,反破了玄龟的妖域。我不知你为何能入这秘境……” 倾风喃喃地接过话:“因为我在界南几度将亡,恰逢蜉蝣冬雪,才堪堪吊住我一命。我经脉中尚有蜉蝣的妖力残存。” “原来如此。我想他是病急投医,不过也算阴差阳错,确实被他赌中。”陈疏阔说着,身上裹起一层肃杀之意,紧盯着面前的火堆,漆黑的瞳孔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声音幽沉道,“听你所说,这座妖域如今离京师可能已不足千里之地。待秘境破开,妖兵征临,京城无所防备,如何能拦得住这几万精兵?” 倾风心里也想,刑妖司的一众弟子,与京城数万的守将,能挡得住这波铁骑的践踏吗? 京城和乐太平了那么多年,还经得住战火的焚烧吗? 陈冀带了几人离开京城,先生身边还有什么人可用? 她又能做什么?难道光坐在这里等死? 陈疏阔说着默然半晌,情绪远不如面上平静,调整好声音,旋而又道:“破开秘境是其一。其一应当还是为了陈氏蜉蝣的秘密。” 倾风在这灭顶之灾前强自镇定心神,搜肠刮肚地思考着自己所能,声音尚留着沙哑:“秘密?” 陈疏阔说:“天底下哪有什么能叫六万多人同时领悟的遗泽?所有的蜉蝣之力,其实都出自于一枚尸体。” 倾风心脏跳了两跳,想到林别叙同她说过的,蜉蝣这项遗泽的来历。 陈疏阔略一颔首,应证了她心中猜想:“就是传说中那只在白泽消陨时,歇停在他额头,蒙白泽传道,一瞬参悟天地真理的水上游虫。一瞬悟道,一瞬身死,与白泽的尸骨融为一体,经流水冲刷多年,凝结成一枚晶石。多年前先生将它交予陈氏保管,如今在驭空师弟的手上。知道这件事的人极少,妖主是其中一个。” 106. 剑出山河 他终是无缘再见四人重聚时的…… 这一夜听到的事情太多。既有族亲尚存的庆幸,又有灾劫将至的惊惶。 短短一日,倾风好像过了有一月之久。 她抱着长剑坐在老树下,感觉铺天盖地的家国情仇忽然就压到了肩头,诸多悲喜交加,最后全成了理不清的头绪,如同眼前这片长在荒丘残垒上的杂草,疯狂而野蛮,鬼影缭绕。 倾风长叹了口气。 思考这些阴谋诡计本不是她所长,就算把脑子掰成八瓣也不很够用,合该是白泽的事情。 她心烦意乱地想,如果是林别叙在这里该要怎么办。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被她转眼抛到脑后,深感晦气地摇了摇头。 那小子估计会把脚翘得比她还高,往地上一躺,然后扭头问,“倾风师妹,你觉得呢?”。 倾风师妹只想打人。 百姓们陆陆续续地睡下,夜也寂静下来。 倾风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内心反倒愈加平静。不是因为什么大彻大悟,而是百思不得解后干脆把破罐子给抡碎了。 是了,反正搜罗她一身,也就宝剑一把,烂命一条。事到临头又不容退缩,只有豁出去一件事能做,那她怕什么? 反正妖王瞧不上她这半个剑主,此局唯有以杀破道,等出去后就随陈驭空一道快哉杀敌。 不定社稷山河剑瞧她英勇,乖乖飞到她手上。她便顺便把妖王那小崽子给屠了,反杀到妖境里。 越想越是不着边际,倾风把自己给逗笑了。她握着宝剑枕在颈后,刚要阖目休息,天色开始转灰。 浅眠的百姓立即清醒,坐在地上远眺东方。尚有一搏之力的青年扛起农具,自觉走到人群外围,做好迎击的准备。 倾风也站起身来,倒提着剑静等旭日高升。 凉风忽起,银河渐落。 春末夏初的太阳如同一把烈火,瞬间烧亮了半边天。 玉坤城的穹顶仿佛是一层透明的泡沫,被初晨并不刺眼的日光一照,破碎成无数细小的白光。 这座由六万蜉蝣道陨所布成的秘境,终是在维系了十五年之后,于一片天光中悄无声息地消融了。 而在古城尽头的上空,如蜃楼般矗立起一座高山。 满山红紫花枝被笼在山岚之中,烟云水气弥漫成一片。 翠峰如簇,郁草漾漾。 陈疏阔见她看得入神,撑着竹杖走过来,轻声道:“那就是,妖境的少元山。” 倾风透过那满山的云雾,感觉有双眼睛穿过万里长的时空,朝她望了过来。 那道似有似无的视线,莫名在她心头攥了一把,她用拇指顶开剑鞘,目光上移,落向更高处的穹顶。 “咚——!” 辽阔的钟声撕裂昏沉的天幕,传遍上京城的街巷。 “今日天上出了一道奇景!” 年轻的仆役端着水盆走进屋,将巾帕拧干后,仔细为纪钦明擦洗额头的冷汗。嘴里絮絮叨叨地说:“日头才刚出来,天还没彻底亮呢,西南那一片就蓝得刺眼,一道光线跟界分了天地似的,云都翻没了影!主子,你要是现在醒来,正好还能看见。” 纪钦明眉头紧皱,五官因痛苦而狰狞,面上肌肉抽搐,挣扎着想要醒来。 仆役低声唤道:“主子?你怎么了?” 他见纪钦明嘴唇翕动,以为他在说话,忙俯下身去听。 纪钦明豁然睁开眼,倒抽一气,抬手将他推开。 “主子!”仆役往后一跌,迅速稳住身形,欣喜叫道,“主子您醒啦?” 纪钦明听见他的喊声,才意识到自己尚还活着,短促地剧烈地呼吸,调转眸光去看床前的人。 那仆役年轻的面庞在他带着水光的视野中变得模糊,眉眼如一团打湿的墨画,他仿佛看见纪怀故站在他面前。 又到了临行那日,他给儿子整理歪斜的衣襟。 纪怀故受宠若惊,眼中精光慑人,抬手起誓向他保证道:“父亲,我走了,定将那小贼缉拿回来,由父亲发落!” 纪钦明拍了拍他的头,又摸了摸他的脸,对他说:“去吧。” 纪钦明眼眶盛不住水渍,流下一行清泪,柔声叫道:“我儿。” 人到末途,是能知道自己将死的。 纪钦明蓄力想坐起来,才想起自己没了右臂,起到一半又脱力摔了回去。伤口撞上床沿,重新崩裂,血液浸透衣物染了出来。 仆役尖声叫道:“主子!快来人,主子醒了!” 纪钦明笨拙地抬起左手,看见一道血色的妖力,正顺着他指尖的经脉飞速往上延伸。 他混沌了数年的大脑在此刻骤然清醒,往事一幕幕从眼前闪过。 那些不曾察觉的迷障被紫光雷电劈开,得以现出真相。 他以为世道昏昧而自己清醒,一直在冷静克制地谋划,步步为营,不曾受过身边妖族的蛊惑。 然而思维不经意的偏差,一步步将他导向歧途。 他怎么会将对方看得如此天真? 妖王殚精竭虑,同他一样,只是为了一个剑主? “错了……错了!陈冀……” 纪钦明终于醒悟过来,竭力翻身下床,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这一下摔得头晕目眩,他吐出口血,又踉跄地爬起来,走向挂着长剑的那面墙。 刚跑出去叫人的仆役冲了回来,见他鲜血淋漓地往里走,吓得六神无主,哭喊道:“主子!您怎么了?这院子出不去了,叫人给围了。” 仆役想将他扶回床上,纪钦明厉喝一声,将人推开:“走开!” 仆役浑身颤抖着跟在他身后,不敢再动。 纪钦明忍着耳边的嗡鸣作响,扑过去抓住了那把堪比山石沉重的长剑,奋力抽出剑身。不待他饮剑自戕,一粒碎小的石子突兀射来,打在他的手背上。 那野熊似魁梧的大妖正站在窗外,冷眼注视着他。 红色的妖力已攀升至他的脖颈,纪钦明最后的一丝力气也随那长剑飞了出去,虚软地瘫倒在地。 纪钦明摇摇晃晃地抬起头,望向高处的窗口,视野中只剩一点朦胧的白光。 他想起当年在试剑石前,几人约好了要在来年开春后重新比试,再定排序。 可惜一出山门,物是人非。 刑妖司山腰上的那间空屋用了十五年,只等来一个陈冀。而他终是无缘再见四人重聚时的光景。连同陈冀也未有机会饮杯相逢的酒。 他到底是四人里最失败的那个,空负了众人期许。只希望陈冀能如他所言,帮他了断残生。 红线顺着他的筋脉一路向上,直至将他眸中的最后一点微光吞没。 纪钦明伸向花窗的手垂了下去,了无生气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野熊缓步走近,半跪在地,等面前那人的手指再次蜷曲起来,身上妖力尽数收敛,才出声叫道:“主上?” “纪钦明”以左手支撑,后背弓起,如一匹劲猛的野兽,懒洋洋站了起来,小幅活动着脖颈,转向身旁的野熊,半阖着眼睫笑了出来。 他唇角还带着未干涸的血,顺着下颌的弧线一路向下淌流,眸光幽深而温和,使他的笑容看起来有种血腥,又有种包容的慈悲。 野熊忙屈身行礼,避开他的双目,语气谦卑地道:“恭喜主上。” 妖王抬手,轻轻在他肩上搭了一把,越过他走向窗台。 他歪过头,遥望向蔚蓝无际的苍穹,对着那片澄澈净明的天空,眼神痴迷地道:“这是人境的天。” 他用指尖缓缓擦拭眼角,将那抹残留的湿意揩去,转而望向庭前打理得明媚的花草,柔和笑道:“这是人境的花。” “十五年不见了,昔日的横苏比之上京当下的繁华,果然如污泥与群芳。合该由我妖族主宰。” 他赤足走到阳光下,陶醉地享受着这和暖的日色与悠扬的风,长长吸了口气,垂眸看向自己的左手,说:“少了一只手。没关系。损了他气血,恰好助我早日炼他为傀儡。纪钦明步步昏招,谢引晖要是知道他四弟混成这幅模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野熊紧步跟在他身后,微低着头,神色地恭敬听他说话。 院中的侍卫与奴仆早已遣散,只剩几名妖将,从各处阴影下走出来,跪伏在地,朝他行礼。 妖王回过身,看向那大张着嘴,早已吓得失语的仆役,笑说:“不必害怕,往后你也是我的子民,我不杀你。不过目下确实不能就这样放你出去。” 他抬步过去,冰凉的手指顺着对方的脸颊往下一滑,神情与声音都近似温柔:“你要在这里先住几日。” 仆役面色惨白,只感觉有把刀将他从中切作两半,惊恐得直接背过气去。 妖王被他的恐惧所取悦,放声大笑起来。 · “师侄!我的好师侄!” 玉坤城自秘境中重现,陈驭空从地上一跃而起,朝倾风奔了过来。 倾风被他叫回了神,将拇指退开,剑锋收了回来。 陈疏阔见他半白的长发与枯槁的面容,万想不到当年那个俊秀的青年转眼就成了这般萧索模样,一时语塞哽咽,伸出手叫道:“驭空师弟……” 陈驭空瞥他一眼,无情地道:“糟老头子,待会儿再说,别哭哭啼啼的好生丑陋。” 陈疏阔喉头一噎,眼泪倒流回去,就见那混蛋一蹦三跳地跑到倾风身侧,负手装出一派高人面貌,怂恿道:“倾风师侄,师叔我想了一整晚,觉得你剑术中尚有漏洞,待我指点你一二,你与我共成一套剑法,过去杀它个血雨腥风!” 好在倾风比他正经,多带了个脑子出门,还不愿就此束手就擒,严肃与他询问:“师叔,能不能破了这玄龟的妖域?这王八驮着那么大一座城在天上飞,若是妖域被破,孤城再现,刑妖司的看见就知这里出事了,我们再帮忙抵挡妖兵片刻,好叫京城的将士们能有所准备。” 陈驭空两手一摊,如看困兽犹斗,说:“怎么破啊?我十五年了也没破掉。这妖域不是由单独一只大妖布开的。如果再来三五个陈冀倒是好说,我们可以分头去杀。光凭你们几个,连人家影子也未必摸得到,还可能被宰了下酒……” 他说着说着,意识到这帮小年轻万不能激,又赶忙找补了句:“当然师叔不是瞧不起你们,是那几个大妖过于奸诈,昨日那扑棱蛾子你也见到了,没事就爱撒粉偷袭,轻易掘不出他们的藏身之地。” 倾风转头就叫:“林别叙,师叔瞧不起你!他说这世上有你解不了的妖域,搜不出的妖,意思就是有人比你聪明!这是藐视天道啊!” 107. 剑出山河 自然是因为倾风师妹最紧要。…… “胡闹!”陈驭空想也不想地驳斥道,“他算得上什么天道?他以为他是先生啊?” 他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了遍林别叙,心说这是什么祸水啊,怎这样蛊惑人? 倾风这小姑娘跟着陈冀那粗汉,被祸害得眼界也忒局限了些。哪怕是白泽的弟子,那与生而知之的白泽也是天壤之别。 陈驭空态度冷了下来,面上虽然不显,但语气能听出几分冲味,不着痕迹地将剑提到身前,说:“你小子,有什么话要说?千钧一发,眼下可容不得你吹嘘。” 林别叙没马上作答,而是一脸头疼地看向倾风,用眼神询问,怎么刚一碰面就来暗箭伤人? 倾风郑重其事地朝他点了点头,目光坚定。怕自己忍不住笑,唇角抿成一线,死死往下压住。 第一次见林别叙时,对方还顶着柳望松的皮,可一开口,倾风就觉得他有些不寻常。 白泽说话有隐约的传道之音,对妖力敏感的人该有所察觉。陈氏虽然多是武夫,可对先生与一干文人向来尊崇。 不知怎么,到了林别叙这里,只能处处碰壁。 倾风抱着剑靠过去,小声道:“你在我们师门,好像不是很受待见。” 林别叙低下头:“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倾风无辜道:“我怎么知道?你可莫推说是我的功劳。” 陈驭空一颗脑袋忽然横插进来,挡在中间阻断二人视线,同剑推着林别叙往后退,不满指责道:“你自己不知道?这也要怪到我师侄头上去?有什么话得悄悄说?非要站得这么近,是我不能听?” 他将二人隔出一丈远,又转过身来对倾风说:“这小子对此地妖域是个什么状况都搞不清楚,你还指望他能破解?师叔告诉你,驮着玉坤城的那个蛇头王八,将自己藏在几尺深的土里,有次我追查数日好不容易寻到他的踪迹,还没把他挖出来,这是什么武将思维?” 倾风听得发愣,心说不管是龟还是蛇,也都不该擅长打洞啊。 林别叙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温润舒缓:“此地虽是玄龟的妖域,可此獠并非真正的玄武血脉。他出生自少元山的一座灵池,是蛇妖与龟妖的后代。本与上古神兽玄武搭不上什么边。可是妖境的宝库里,曾收有一滴玄武的精血。妖王助他克化,才叫他掌有玄武的几分威能,可也无法独自撑起这一座妖域。” 陈驭空对这些了解不深,见他说得头头是道,将信将疑地瞅他几眼,续道:“至于那大扑棱蛾子,你们也都知道了。平日根本见不到她的身影,妖域里还被她布下许多幻象。所以你们随意不要乱走,不定哪里就掉进她刨出来的坑里!” 百幻蝶林别叙昨日已经讲解过,风轻云淡地浅笑,没有搭话。 陈驭空用长剑比划着道:“此外还有一只也是大妖。本相该是一只尖嘴鸡,每回出来,白天黑夜地乱叫,跑得飞快,连我都追不上,至今没见过他正脸。” 倾风对陈驭空起外号的本领很是敬佩。从来都是拿其精髓,踩其痛脚。传神又气人。 林别叙说:“凫徯,传闻中迅如流光,见之不详,性情暴戾,也是只成名已久的大妖。他叫的其实是自己的名字。” “这你也知道?”陈驭空不由对他刮目相看:“你小子,看来确实懂点东西。” 只柳望松一人似在状况外,眼珠不停转来转去,神情中的镇定难以为继。一夜未睡的疲惫成倍加诸在他脸上,唇上的血色几乎要退尽了。 倾风哪里看不出他的张惶,待林别叙语毕,用剑柄轻戳了柳望松胸口,比划着道:“虽说不大可能但我还是要问一句,你知道我们是来做什么的吗?” 柳望松憋了一整晚,肝都快硬了,反复迟疑着要不要开口。倾风主动给他递出话头,立即将满腔怨诽一股脑倾倒出来:“我父亲说,你们此行定有密谋,叫我过来长长见识!还说,先生愿意让他弟子与你随行,想来不会有太大危险!” 每句话的中间都要加个重音,说罢长笛往下一甩,泄愤地“呸”了一声。 众人都听得沉默下来。 这是什么武将思维? 倾风哭笑不得,真诚地建议:“往后柳随月不干的事,你也别干了。” “来都来了,还说这些?”柳望松意志消沉地道,“那山鸡跟王八,哪个我能打?” 陈驭空挥挥手道:“你就吹吹曲儿,伴个奏吧。找都找不出来,还打什么?” 倾风挑唆离间的嘴皮子从来是最快的,又对着林别叙叫道:“师叔的意思是,你只有一张嘴能用!” 陈驭空:“??” 林别叙笑了一声,真顺着她的话音往下说:“师叔既然这样说,那晚辈自不能袖手旁观了。” 他问:“你先前捡的那几块龟壳呢?” “龟壳?”倾风快把这东西给忘了,将它们从身上摸出来,叠在手心,“我说昨晚磕得不舒服。” “这座妖域既是由几只大妖共同维系,那彼此之间的妖力自然也有牵连。既破解不了,便顺藤摸瓜,将主要的几只大妖全部斩杀。”林别叙将她递来的手推开,说,“你试试,能不能将里面的妖力吸出来。” 陈驭空心道这小子口气太过猖狂,可见他神色不似作伪,真有那么几分把握,一时又犹疑起来。 陈疏阔担忧道:“师侄如何能吸取别人的妖力?不会与她筋脉相冲吗?不如我来?” 陈驭空后知后觉,跳起来大叫:“对啊!我来!” 倾风已麻溜地将玄武的妖力从龟壳里吸出来了,指尖正环绕着几道蓝色的流光。刚要开口招呼,林别叙身形一闪,不知何时挪转到她身后。 与她靠得极近,从后方握住她的手,掰着她的手指掐住一个决来。 倾风耳边被他垂下来的长发扫到,隐约发痒,下意识避了一下,林别叙低声道:“别动。” 倾风感觉全身血气都往耳朵上涌了,一时大脑空白,没了多余的想法。 白泽的妖力与她手上的光流相融,骤然扩大了数倍,溢彩的流光璀璨闪烁,陈驭空看得目迷五色,说:“这是什么玩意儿?” 林别叙自那一团乱流中分离出最醒目的蓝色,握着倾风的手往边上一指,光流顷刻脱离开去,朝着某处方向飞速疾驰。 “这是玄龟所在。” 季酌泉立即纵身追去,丢下一句:“玄龟我杀!” “你怎么杀?!”她跑得太快,陈驭空拦阻不及,在后头大声叫道,“小女娃!你心急个什么劲!那龟儿子埋土里呢,你一个人怎么杀!回来!” 林别叙再一挥:“凫徯。” 陈驭空追了几步刚回来,又见谢绝尘跟着一道红光跑了,气得跳脚:“谢老二他弟,你连个武器都没有,过去凑什么热闹!我说你们几人,都干看着不拦吗?” 现场习武的全是倾风这头的,无人搭声。剩下一群文弱书生,只能同他大眼瞪小眼。 最后一道强劲些的妖力剥离出来,林别叙说:“百幻蝶最擅隐匿,不定准确。袁明师弟,你与柳师弟一同去。” “好!”袁明应了声,率先朝着那金光跑去。柳望松礼貌朝几位师叔行了个礼,挺身追上。 陈驭空怒极反笑:“你就这样放他们去?我看等出了事,你先去救哪个!” 林别叙松开手,在陈驭空要杀人的目光中退开数步,长袖往后一扫,还有闲心替他二人安排:“陈师叔与倾风师妹就留在通道附近,戍卫城外百姓,抵御妖兵吧。” 林别叙手心温度滚烫,倾风的皮肤还在发热,她垂眸看了眼,将手背到身后,随口问道:“那你呢?” “你是见不惯我闲,还是好意替我讨活儿?”林别叙打开扇子,说得很是豪气,“我自然是,坐镇四方。” 也就是啥都不干。 倾风“嘁”了一声,将手背又在衣服上擦了擦,提起长剑往少元山的投影下走去。 陈驭空没法儿,只能去镇守另外一面。走几步压抑不住爆裂的脾性,回头宣泄道:“你们这些小辈逞什么能!找个地方躲起来,跟在妖兵身后趁乱逃出去才是!这点道理都不懂?一个个全都不要命了!老的还没死,哪里用得到你们小辈英勇?” 林别叙充耳不闻,闲庭阔步地跟在倾风身后。 倾风听见脚步声,抬起长剑,突然向他扫去,被林别叙那诡谲莫测的脚法躲过。 她悻悻收回剑身,扛到肩上,抬起下巴问:“你所谓的坐镇四方,就是跟着我浑水摸鱼?” “自然是因为倾风师妹最为紧要。”林别叙说得一脸磊落,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儿,“我既允诺了你,就还欠着你一刀。” 倾风听多了他的油腔滑调,渐渐百毒不侵起来,还跟着学了点皮毛。眼珠转了一圈,冒出个阴损的想法,认真忖量着道:“如果妖兵来了,把我们别叙师兄往人群里一丢,能挡住几个?天道会不会降阵雷,把他们全劈了?” 林别叙紧盯着她,将扇子转向朝她轻扇,徐徐说道:“我也是会死的,倾风师妹,省着点用。” 倾风遗憾道:“哦。” 她放下长剑,在空中论了个半圆,还是不放弃地追问一句:“你连点花拳绣腿都没有吗?” 林别叙说:“打起来不好看啊。” 倾风讽刺了句:“是,供起来网, 108. 剑出山河 “对不住了。赶时间。”…… 少元山上的浓雾随着日光炙盛消融在袅袅东风之中,露出背后一片交杂的林木。 站在蜃楼的下方,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的有阵潮湿的风,荡过漫山遍野的花草吹了过来,隐约夹杂着兵戈相撞的威严之声,以及寡淡沉闷的血腥之味。 倾风观察了片许,手心抛转着长剑,忽然叫道:“供桌上的。” 林别叙也在遥望他的出生之地,在黄沙漫漫的平地上立成土石岿然不动,眼底带着几分渺远的迷离,过了片刻才意会过来,手中折扇又风度翩翩地摇了两下,却没看她,只散漫地应了声:“讲点儿规矩,上过香再问问题。” “诶。”倾风正色了些,走过去与他并肩而立,略带点迷茫之色,看向横在胸前的长剑,问,“你们不常说,人各有天命吗?若我的天命是执剑,那我究竟缺了什么?” 林别叙收回视线,看向倾风,澄澈的眸光里映照着她微微扬起的脸庞,盯着瞧了会儿,见她确实问得认真,明朗地笑了出来。 “没有人的天命会是执剑的,倾风。没有人注定要担什么家国恩仇,背什么苍生社稷。不会人生来就该如此。” 他手中扇子一合,点了下倾风额头。 “别指着临时抱佛脚了,佛只会踹你一脚,到时候还得你自己爬起来。” “那先甭管我的天命是什么,它什么时候来呢?”倾风手腕翻转,将长剑武成一圈黑影,烦躁道,“再不来我人要没了。” 林别叙面色庄重地思忖了片晌,不带素日的那种调侃,与她说:“等你什么时候觉得,死不是一件无所谓的事,便是苟延残喘,仅剩半口气,也想活下去的时候,大抵就是天命将至了。” 倾风不服气地道:“我现在难道不是这样吗?” 林别叙说:“不一样。” 倾风参悟了会儿,确定自己没这慧根,瘪瘪嘴就要走。 林别叙将她拦住,说:“倾风,我送你一句话吧。‘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 倾风回头,挑了挑眉梢,示意他说点正常的人话。 林别叙好笑道:“不必想着改变自己去迎合什么所谓的天道。能想到把白泽扔到敌堆里去的,不从根儿上改,想必是没什么用了。不如自己活个畅快。” “可是你……”倾风用手指比了比,怀疑地道,“是妖境的白泽啊。” 他二人相克而生,敌堆才是他的老家。 “哦。”林别叙如梦初醒,十分震撼地道,“差点忘了。” 倾风:“……?”这世上怎么会有白泽,那么不拿自己当外人? 倾风两手抱胸,仿佛找到了什么乐子,站远了调侃道:“别叙师兄这是一两银都没要,就把自己卖了呀。啧啧,我虽是穷鬼,可我起码比你值钱。” 林别叙被她逗笑,朝她走了两步,余光不期然往她身后瞟去,就见陈驭空正一脸阴鸷地瞪着自己,那夹刀带剑的目光近要凝成实质,便又退了回去,说:“你若是再与我玩闹,你师叔就该跑来打我了。” 倾风赶忙扭头看去,陈驭空一脸慈和笑意,抬手跟她隔空相挥。 倾风分明没做什么,莫名有点心虚,将剑抽了出来,表情一肃,摆出副潜心对敌的姿态。等着妖兵整饬完队伍,前来进犯。 · 远离了人群,袁明追着的那道浅金色流光便在半空停歇下来。 许是百幻蝶在附近布下过不少陷阱,导致流光寻到此处有些失了方向,不断打转徘徊,上下浮动。 袁明一瞬不瞬地盯着它,不确定是继续等,还是回头找林别叙求助。 柳望松打从知道真相起便萎靡不振,什么风流倜傥都顾不上了。先前还会时不时拿条帕子擦洗脸上的土灰,在野外盘坐了一整晚,衣摆上连条褶子都没舍得添。现下拖沓着脚步,鞋子从沙土里趟过,蹭得发黑,也不见他低头多瞧一眼。 除却跟张虚游厮打在一块儿时会疯疯癫癫,他在人前鲜少有这么不体面的时候。 毕竟人死了一副尸骨,谁会去棺材里看人长得俊不俊秀? 何况这回,他连棺材跟尸骨也未必会有。那这脸面要来也没用了。 袁明受不了一个风姿潇洒、举止斯文的人忽而变得半死不活。尤其是自己心弦紧绷,对风吹草动正是敏感,主动问道:“你叹什么?” 柳望松用手里的长笛敲着脖颈,一副老态龙钟的疲累,说:“这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事情,你们倒是坚持。” 袁明飞快往后瞥了眼,眉头轻皱道:“没试过怎么知道?” 柳望松说:“不必试也知道啊。我倒是不怀疑你们能破除玄龟的妖域,可是那又如何?你我几人,再加上那几个拿锄头的百姓,零零总总都算上,可以扛上两招的,掰着手指头都能数清。妖境若真派人杀来,大军压境,你我哪怕有三头六臂,又怎么抵得过人家乌泱泱的冲击?” 他将脚踩在一旁的石块上,随手拍了拍鞋面上的沙土:“我这人从小倒霉,气运大概都被柳随月那三脚蛙给吸走了,凡是一次不成功的事,再二再三也没用。所以对你们这些搏命的买卖,当真是不擅长。” 袁明由衷不解地问:“那你还跟来做什么?” “全当是舍命陪君子了。”柳望松抖了抖长袖,将碍事的袖口扎上去,“叫我弃你们而去,我可做不出来。何况倾风还欠着我个大护法的职位,总不能叫她一人去送死。虽说是不喜欢,偶尔也吃一回亏吧。” 袁明不知道该接什么,张了张嘴,还是语塞,索性专心盯着面前的那点金光,掩饰自己的尴尬。 柳望松走上前,熟络地搭上他肩。 以往他是不会触这霉头的,只要袁明冷下脸,便主动避开着走。可如今自己不过风中残烛,何必再顾忌那些? 浑身挂满了斗大的胆,可谓张虚游附体了,张嘴便道:“袁明,你跟我都要埋一块儿了,别再板着张脸。” 说着还敢用手去提扯袁明的嘴角。 袁明惊愕之下甚至忘了反抗。 柳望松观他呆愣的表情觉得好笑,说:“兄弟,我这人在刑妖司尚算消息灵通,唯独对你的遗泽知之甚少。你身上那火系遗泽是来自哪种大妖?不如告诉我呗,反正我也无处说去。” 袁明本也没想隐瞒,只是从未有人问他。 “祸斗。” “祸斗?!”柳望松抽了口气,“这可不是什么好遗泽啊!” 先不说祸斗本身是上古时期便知名的凶兽,其掌控的火系妖力根本不是人族所能承受,会不停燎烧筋脉,令人痛不欲生。刑妖司内记录过的几位修行祸斗遗泽的弟子,不是伤残便是早夭,鲜有幸存。 袁明身上的火系妖力堪称浑厚,竟还能活蹦乱跳地在外行走,属实命大。 柳望松狐疑道:“奇怪,我记得先生有过防备,而今刑妖司的弟子依循正统修炼,该不会领悟这种危险的凶兽遗泽才对。” 袁明简短“嗯”了一声,不愿多说。 柳望松还想缠着他问,就见远处季酌泉绕了半个圈,追风掣电地从侧面奔了过来。 那道领路的蓝光钻入土层,消失不见,证明玄龟正藏身附近。 “糟糕糟糕!”柳望松的眼力极为出色,连呼两声,提着袁明的后衣领飞速撤退,将他按到地上。 袁明不明就里,担心金光逃走,弓背想要起身,被柳望松用长笛敲了下,斥道:“不要命了?趴着别动!” 季酌泉也发现了二人,见两人自觉藏匿,便没在意,抽出长剑,往地上重重一刺。 锋利的剑身轻易破开地表,直至戳中一块硬物,留出半寸剑身。 那玄龟该是没将她一个年轻姑娘放在眼里,听到了地面上的动静,从沉眠中苏醒,依旧苟缩着未动,只嗤笑道:“你这小猢狲也敢到我面前来撒野?陈驭空失心疯了?别来打扰我!” 声音闷闷地从土层下方传来,震得地面微微颤动,玄龟说话的语速迟缓,话音尚未落毕,季酌泉已抱拳,对着少元山的所在端端行了一礼,告罪道:“对不住了。赶时间。” 玄龟当她是在同自己说话,慢腾腾地喘了口气,不耐烦地道:“那就赶紧滚。” 声音如同一记闷雷,在低空躁动响彻。 袁明犹豫了会儿,觉得季酌泉再锋锐的剑势亦难以突破玄龟的外壳,想要上前相助,用火将对方烧出来,无奈被柳望松再次压住。 柳望松低喝道:“躲远点,你忘了前面那是什么吗?!” 袁明说:“什么?” 只见季酌泉毫不犹豫地往自己的剑刃上握去,手心瞬间被割出一道长口,鲜血淋漓地淌下,顺着剑身流入地底。 而她身上屠龙的血煞之气也在顷刻挣破封印爆发出来,血色的红光自她周身蔓延而出,将她整个笼罩其中。 一道凄厉而愤怒的龙啸登时从天边的少元山上传来。 109. 剑出山河 酝酿了许久的雷霆终于劈落…… 蛰伏静卧的龙脉自杀意中沸腾,整座少元山上的枝叶皆开始摇落。 无形的飓风卷起落叶,奔腾着上天,掀起一片红绿交加的风海,似要挣脱山形的束缚,冲破两界通道,朝着季酌泉杀来。 两地气息相连,那阵龙形的风流漩涡虽因龙脉力竭,最终只停留在山头,其深重难解的杀戾之气还是穿透帷幕传了过来,引动天地随之色变。 天空陡然卷起层层的黑云,自半空中压下,紫色雷电闪烁其中,发出轰鸣的巨响。 阵仗比之屠龙当日还要波澜壮阔! 毕竟龙脉与那斩断自己生机的凶手仅在咫尺,对方身上还刻意释放出了犼的妖力,天道意志与之共鸣,一同降下责罚。 不过转眼,那刚升起的太阳就被浊浪排空似的乌云所遮蔽,天空再次回到了昏沉的暮夜。 倾风跟陈驭空同是吓得心惊肉跳。 后者以为是什么天灾,当妖境的人连这等呼风唤雨的神通都已掌控,失态地白了脸色。 倾风也恍了恍神才反应过来,是季酌泉那边出了状况。 她刚要抬手去抓身后的人,林别叙足尖轻点,身形起落间,已如紫燕急掠出三丈远。 陈驭空踯躅不定,顺着风向连退数步,还犹豫要不要跟着那团最浓重的黑云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状况,转头见倾风神色淡然地站在原地,像是有所把握,立即朝她呐喊道:“怎么回事!那边要被雷劈了!小白脸还过去做什么!” 说话的声音快被空气里的乱流绞碎。 倾风靠过去点,抬手挡住迎面的烈风,用上内力回复道:“那是季酌泉身上的煞气!有些失控了!” 陈驭空的衣袍猎猎作响,吹乱的长发糊了满脸,也挡住了他瞠目结舌的面庞:“什么煞气那么厉害?!龙都叫了!我这辈子还没听过龙叫!” “就是屠龙的煞气啊!”倾风没想到,有朝一日也有自己给别人讲解的机会,用长剑绘声绘色地比划着道,“季酌泉的遗泽为犼,能克制龙的威能。十五年前那场大劫,她父亲不惜动用禁术,操控她的身体,借了一缕山河剑的剑意,再次封断了龙脉。她父亲身死,她受反噬沾染了满身的血煞之气,平日靠先生以国运遮蔽天机,现下解封了!” 陈驭空拿两个脑袋想都想不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生平履历上已可以写下“屠过龙”三个字了。 相比起来,他勤谨夙夜,可提之事竟算卑浅。 “他们季氏也是不要命的疯子!”陈驭空急道,“那现下怎么办啊!” “林别叙会有办法!”倾风说着,抬剑高指,提醒道,“师叔,蝼蚁们来了!” 尚未平息的劲风中,为首的大妖率先迈过通道,从半空跳了下来。 后方的精兵接踵而至,肃整的军队如同一条黑色瀑布从高处落下,绵延着望不见尽头。 怒吼的狂风恰巧助长了敌军的阵势。 开路的魁梧大妖抬起手,注视着顽抗的二人,眉眼邪气横生,衣袍翻扬,正要开口叫阵,陈驭空很不给面子地冲了过去:“杀啊!” 酝酿了许久的雷霆终于劈落,如破天一剑自九霄斩出,凶气纵横,势不可挡地刺入地心。 落地时紫光迸溅开来,连带着坚硬的土壤也被击成碎屑。玄龟自地底发出一声狼狈的惨叫,整座妖域跟着震动不止。 他虽能控制妖域中的土层,叫自己自由穿行,可原形笨重,哪里能如季酌泉一样灵活闪避。 季酌泉这罪魁祸首,此时身上的煞气已将她彻底包围,远远看去剩一团能移动的血光。借着从禁术中得来的几十年功力,举步生风,与死亡数次擦肩。 久不能制服季酌泉,那些紫电越发汹涌,形如骤雨一泻而下。 玄龟避无可避,一道道雷电全劈中在身,替季酌泉背了这场无妄之灾。 没一会儿狼藉的地表就烧起屡屡青烟,还飘出一股被烧焦了的肉香。 玄龟嘶声破骂:“小——畜——生!” 他带着妖力震荡而出的音波,与天上的怒号之声相应和,连远处的倾风都感觉到耳膜的刺痛。躲在一旁的百姓们更是胆裂魂飞,在风雨中捂住耳朵,紧紧依偎,嘴里发出惊恐的吼叫。 柳望松与袁明观战观得战战兢兢,因地面被烧得太烫,感觉那些雷下一瞬就要落到自己头顶,赶紧又往后逃了些。 季酌泉知道玄龟是妖域的关键,杀了他,另外两面能轻快不少,不遗余力地释放煞气,并用妖力刺激那躁动的龙脉,却是有种悖逆天道的气势。 玄龟终是扛不住雷暴,迫不得已钻出地面,化为人形,往季酌泉相反的方向夺命奔逃。 柳望松半趴在地,眯着眼睛看去,见一个面庞被烧黑了的老头出现在交错的闪电之中。 灼目的光线将他的身影映得一清二楚,而季酌泉在远处游走,已无力抽身。 柳望松咬咬牙,心底来不及生出什么豪迈壮阔的感触,只觉罢了罢了,今日就陪这帮混蛋舍出命去。随即将长笛甩给袁明,整个人如鹰隼急射而出,转眼便腾跃至老者身后。 青鸟的流光,是无论如何卓绝的轻功也比之不上。 玄龟察觉到身后有敌来袭,扭头去看,动作才做了一半,被雷电破开的伤口处就多出了一把小臂长的短刀。 登时痛呼一声,反手后拍,柳望松适时抽刀退去。 他周身那道月白色的光华在这雷霆飞瀑之下衬得幽微单薄,不似玄龟有着铜墙铁壁的外壳,光是站在此处,皮肉就有被猛火烘烤的错觉,不敢与对方周旋。 好在玄龟也被季酌泉的雷暴打成重伤,大半的妖力又被迫用于维系此地妖域,而今气力十不存一。 柳望松狠下心,全身妖力凝于脚下,疾如旋踵,蹑景而去。 短刀上的寒芒炫目闪过,在对方抬手格挡之前,自空隙中割向他的脖颈,深深刺入。 玄龟声嘶力竭的喝骂被堵回喉咙里,只发出“咕噜”血流的气泡声。 自知得手,柳望松来不及欣喜,头也不回地从紫光暴雨中冲杀而出。 不过短短数息,他面上皮肤已被炙得发红,长发尾端卷曲起来,过来一把抓起袁明的后衣领,喝道:“走!” 他的眼睛被强光照得发涩,支撑着回到原地已是极限,一阖目,眼泪泉涌而下。跑到温度稍低的位置缓口气,便停下脚步。 袁明反手扶住他。发现那阵雷电将百幻蝶布下的陷阱也给焚烧了,之前盘桓游弋的那点金光终于有了新动静。 他急于追寻,又不能随意丢下柳望松,纠结问道:“你还行不行?” 柳望松死里逃生,剧烈喘息,心跳快到了极致,催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锐气,闻言抽抽嘴角,不甘示弱地睁开猩红的眼睛,叫道:“什么叫我行不行?你没见我轻而易举就杀了只传闻中的大妖?” 他说着偏头扫了眼,视野茫茫,看不分明,觉得应该是死了的。 袁明无暇与他客气,听他这样说,立即朝着金光追去。 二人健步如飞,与迎面赶来的林别叙错身而过。 柳望松脚下不停,一句话卡在喉咙里无力喊出,回眸去看,只见林别叙抬手挥出一道血线,紧跟着金扇一扫,那点点血光被一股无名之力托举着朝季酌泉飞去。与她周身蒸腾的血煞之气融合到了一起。 不知是他花了眼,还是光线闪得太刺人,柳望松心惊道那血液怎么是金色的? 再走两步,就看不见了。 柳望松撤回视线,未能看见林别叙义无反顾地冲进雷阵,而那漫天的电光自觉绕开他走的奇景。 翻卷的热风吹起他飘扬的衣摆,林别叙周身如沐雷光,缓缓掀开眼皮,抬手掐诀,自脚下布开一道书写着秘文的法阵。 他妖力蔓延而出,将季酌泉身上的煞气收束回去。 高空的雷云失了目标,“隆隆”轰鸣几声,不甘飘散。 片刻间,天地骤明,晴光四照。变化之奇诡恢诞犹如一场虚妄。 季酌泉竭力奔逃,早已是冲风之末,多一刻也坚持不住,虚脱地跪倒在地。很快颤栗的手脚连这姿势都撑持不住,直接侧身瘫倒。神智在晕厥与清醒之间辗转,张着嘴发不出声。 林别叙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责备之声到底没有出口,过去将地上那柄长剑拔出,走动间从袖口取出一块白帕,把剑上的血渍擦拭干净,放到季酌泉身侧。 季酌泉摸索着将长剑握在手里,才安心地舒了口气。 林别叙转道去捡起玄龟掉落的妖丹,收进袖口,正要离开,季酌泉干哑地叫了一声:“别叙师兄。” 他回过头,问道:“怎么了?” 季酌泉从胸膛艰难挤出气声:“多谢了。” “真是古怪,杀人的又不是我,谢我做什么?”林别叙说,“我去看看另外几位亡命之徒。你先休息吧。” · 谢绝尘回首远眺,被他追击着的凫徯亦是停下脚步。 风沙卷地,不如先前那阵猛烈,可空气中依旧弥留着未散的尘土,呼吸间满嘴都是泥腥。 二人静静看着雷霆轰落,又静静看着浓云消散,直至那高楼一般的乌云彻底从天幕清退,一切如浮光掠影转瞬即逝,仍是有点不敢置信。 凫徯不知季酌泉的底细,同样不知前方战况如何,但妖域中妖力的变化却是能分明感受到的。玄龟殒命的当刻,他身上妖力便被抽去了大半,漂浮着的妖域跟着微微倾斜过来,摇摇晃晃有了倾覆的危机。 凫徯面沉如水,脸上再无傲然之色,腹中脏话连篇,不分敌我地共同问候着玄龟与季酌泉。 正思忖着要怎么拖延时间,谢绝尘抬起右手,道:“我也可以。” 凫徯道:“我呸!” 他身形轻似枯叶,站在一棵只剩枝干的老树之上,冷笑道:“哼,纵然你可以,放几道大雷,也是先劈死你,而不是劈死我!你以为我跟那乌龟一样只能满地乱爬?有本事你来试试!我带着雷阵直接冲进你们人堆里,看看是谁死得多!” 他一番虚张声势的恫吓暴露了内心的仓皇不安。 不过谢绝尘只是随口说说,真要他同季酌泉一样召出天道的制裁,他还是不行的。 谢绝尘轻一点头,诚恳而平坦地道:“我骗你的。” 凫徯:“……” 凫徯勃然大怒,面目堪称狰狞了,嗓音本就尖细,这下更为凄厉:“找死!你这兔崽子!” 他身体略一前倾,看着是要跳将下来与谢绝尘决一胜负的,末了不知为何停了下来,复又踩着树梢,在上面唾骂泄气。 谢绝尘抬手掐诀,唇间就要轻吐敕令。 凫徯受够了他的遗泽,见状浑身冒火,暴躁的本性几要克制不住,冲下去将人生啖泄愤。 谢绝尘追着红光来时,手上的墨字分道而行,绕着围了他一圈,藏在松软的沙土下,不时飞窜而出偷袭长空,比百幻蝶的陷阱还要可恨。 凭他得天独厚的飞行速度,本也可以逃脱,可在见到天边那阵雷光时,便觉事情不妙,不敢再妄动身上妖力。而今猜测成真,哪里敢再跟与谢绝尘硬拼? 玄龟扛负着大半的妖域,那老头儿猝然身陨,重担转而落在他与百幻蝶身上。 他二人不善操控这座空中古城,不叫其当场坍塌已属不易,只想等到妖境的大军来临,替他分担些许重压。 凫徯余光轻扫,见妖兵们已在有序集结,紧张与高亢的心情在内心交织激荡,将他胸口的愤怒强压下去,分出两分稀缺的理智,与树下的人交谈道:“喂,臭小子,我曾见过你兄长!” 谢绝尘施法的动作稍顿,眸中闪着冷光,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凫徯说:“你不必这样看我,我骗你做甚?我并非十五年前就负责镇守这座妖域,早年与你兄长在妖境相会,还曾听他提起过你。” 110. 剑出山河 这也是……那个谁……也是屠…… 谢绝尘不语,兀自将周遭的墨字召集回来,在凫徯十丈开外的位置逐层盘绕。 他心知这些动作逃不过凫徯的双目,便也不作掩饰,直接将黑色的字体袒露在外,粗粗扫去,如同连串的蚂蚁在荒芜的泥地上爬行。 凫徯也不犯怵,巴不得这小子自作聪明多耍点没用的花招,笑着从枝头一跃而下,抬手撩开面前的红色长发,朝谢绝尘走近两步。 他干瘦脸颊上一双眼睛大得出奇,尤其是墨黑的瞳孔,占据了一半的眼眶。 虽然脸上在笑,可那似夹着嗓子发出的声音总有种尖酸刻薄的味道:“你不想知道你兄长在妖境过得如何吗?我与他不算是有交情,可也打过几次照面。” 他不等谢绝尘回话,阴恻恻地笑了两声,继续道:“你兄长是求我主怜恕,蒙我主厚恩才去的妖境。像他那样的反贼,纵然剖心析肝,也难得我主深信。即便是有持危扶颠的才能,在妖境亦无从施展。何况他自到妖境之后,就被主上废了大半功力。” 谢绝尘不由眼皮跳了一下,漠然的脸上出现轻微的松动。 凫徯“啧”了两声,满脸阴邪的笑意,偏要装出同情抹泪的虚伪:“我不知他有何企图,不过看他谨小慎微、忍辱负重地在那些大将帐前当牛做马,多年来始终混不出什么颜面,有时也觉得他可怜。何苦如此呢?他在你们人境,该也算是能呼风唤雨的天之骄子了,但到了妖境,却只能做摇尾祈怜的丧家犬,靠舔舐他人的鞋底过活。英雄落寞,好生唏嘘啊。” 谢绝尘冷冷注视着他,周身寒意凛冽。 凫徯张开双臂,身上两根鸟毛随他动作飘了出来,原本紧蹙的眉头豁然舒展开,变成了一副真切热情的模样,对谢绝尘邀请道:“当然,今时不同往日!待我主登临,两地合二为一,前尘旧怨便可一笔勾销!” 他朝少元山的方向一指:“你看看那边,大势尽归妖族,人境注定要为我主所吞,不如你顺从我,与我同去杀敌,大业得成后我亲自为你请功!届时你要去妖境也好,接你兄长回来相会也罢,依旧能保你谢氏的荣华!识时务啊,谢绝尘!你兄长错在时机,你切莫再错一次,断了你谢氏百年的传承。” 他说得慷慨激昂,却引不起谢绝尘的半点波澜。旷放地大笑了几声,因得不到对方的配合,声调渐渐变得枯燥生硬,最后面带怨毒地闭上嘴。 “若真是如此。”谢绝尘等他说完,方神色平淡地道,“你们早就将他带出来,列于阵前,逼他兄弟二人相残,以乱陈师叔的心神了。” 他们能是什么良善之人吗?这样阴损有效的方法岂会不用? 谢绝尘那张恬淡寡欲的脸,不需任何一个笑,平缓说出的讽刺带着更尖锐的刀:“看来他过得比你风光。才叫你闻听过他的声名,还对他如此记恨。” 二人几乎是同时发难。 谢绝尘操纵着墨字的链条朝着凫徯鞭抽而去,可惜比不上凫徯急掠的速度。 这狡诈老道的大妖,即便被此地妖域所拖累,折损了半数以上的修为,短暂爆发出的实力依旧能保持巅峰的水准。 谢绝尘一鞭落空,视野中已捕捉不到凫徯清晰的身形,只能看见一道红色的轨迹带着虚影朝自己袭来。 脚步倒退的同时,嘴里一声敕令,所有的长鞭化作巨蟒,缠绕成粗壮的一条,挡在自己面前。 凫徯狞笑一声,脚步轻蹬,如鹰隼掠云腾飞,贴地翱翔,抓紧那一瞬的漏洞,从字墙的空隙中滑了过去。 谢绝尘脸色惊变,立即将右臂甩向身后。 凫徯后劲难继,求的本是生死一击,比谢绝尘更多几分狠厉。不顾身后那条黑色巨蟒已掉头朝他回咬,屈指成爪,带着悍然的戾气,朝对方身上挠去。 谢绝尘的轻功远不如倾风等人,对敌擅长的也不是贴身的肉搏,见威慑不成想要躲闪已慢了一步,旋身间左臂被那长爪勾到,“刺拉”一声,皮肉立即绽开,血液喷涌而出,阵脚一乱,更是露出大片的破绽。 凫徯冲势不改,趁机抓住谢绝尘的右臂。 他那爪牙泛着金属般的冷光,比寻常的刀剑还要锋利,收拢之后竟将整条手臂生生折断。谢绝尘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啊——!” 谢绝尘的墨字都是从他长袖之下钻出,凫徯笃定他的遗泽施展只能依靠右臂。 果然那手臂被他扯下来之后,地上没喷溅出半点血渍,后方那些游动的小字则在须臾中无形溃散,并洋洋洒洒地飘下一片黑色的墨点。 “什么玩意儿!”凫徯驻足去看,被那些墨水劈头盖脸浇了一身,心道这遗泽真是邪门。 他抛去一同撕扯下来的宽袖,垂眸去看那截断臂。 那分明不是人族的血肉之躯了,由一个个凝实的黑字组成,在他手中跟好活物一般还会蠕动,不停朝着谢绝尘的方向靠近,仿佛两者之间有股强大的力量在彼此牵引。 凫徯顿时满身鸡皮疙瘩直立。 而谢绝尘被他拔去手臂后,更是如同被抽走骨髓,施以最凌迟更痛苦的酷罚,全然没有了先前的那种稳重沉着。 他躺倒在地疯狂打滚,吼叫声如鬼哭狼嚎。那青筋暴突血色怒张的脸庞,与眼白里横陈密布的红丝,都尽显癫狂。 这决计不能是装的! 凫徯心口猛地震了震,很想趁此机会将他一招毙命,可是还没迈步,脊背便无端生出一股慑人的寒意。 如他这等威能的大妖,自得道后便不曾有过这种惊惶的直觉,仿佛天敌在背,正紧盯着他的脖颈,伺机攫取。 他脑海中思绪纷杂,纠成一团,宛若有十多条弓弦被揉乱绷紧,他行差步错,就要受其反噬。来不及深思,直觉给出了答案。 一是他不确定谢绝尘此刻的表现是否属实。这小子定没有表面看着那么老实,身上还封存着传闻中的龙脉妖力,不可能轻易斩杀。 二是他有维系妖域的重任在肩,容不得丝毫风险。 眼见着少元山下的军队已浩浩荡荡地来袭,凫徯不再犹豫,丢下一句:“我今日先不杀你,小子,来日再取你狗命!” 说罢跑去与自己的同伴会合。 中途他想将那截断臂扔出去,甩了两下才发现那玩意儿不知何时与他一同绑住了。一行细小的文字化为绳索,环过他的手腕,紧紧与他相缠。 凫徯这辈子也算见过许多诡异的事物,还是叫这玩意儿吓得寒毛直立。 白泽的治下怎么会有那么阴邪的东西?! 扯了几次扯不断,反沾得两手脏,索性不管了,不停自我安慰:先躲回妖境,看谢绝尘那苟延残喘的模样,难道还能耐他如何? 少元山下,此时已聚集有不下万人的部队。 倾风与陈驭空真如同茫茫江海中的一只游虫,被浪涛一拍,便要淹没在潮水之中。 然而陈驭空这只蜉蝣不肯退却,抄着一把长剑杀进杀出。虽挡不住洪流的冲势,仍要屹立在浪尖,傲然而视。 他抽空朝倾风那边望了一眼,寻不见倾风的身影,只能听见萧萧的剑声,放声喊道:“你要是怕了,就先走!” 他们陈氏不就是喜欢做不自量力的事吗? 想开了,自没什么好怕的。 倾风周身剑光如涛,杀势纵横,交织一片,还不到要力竭退却的时刻。刚要回应,抬头见凫徯从头顶飞过,怀里还抱着谢绝尘的断臂,心下骇然一惊,招式变形,差点被边上的妖兵刺伤面门。 她频频回首张望,原本密不透风的剑术猝然变成了千疮百孔的漏勺,明显心不在焉,从原先的锐不可挡开始疲于防备。 倾风暗忖道,谢绝尘几次想把自己的手臂送给她,该是不那么简单。凫徯还当宝贝给揣回来了,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此时林别叙清亮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倾风!” 倾风循声望去,找到站在城墙顶上的林别叙。 隔了几十丈远,她看不清对方的神情,而林别叙在叫她一声后也没了动静。 这莫名其妙的举动叫倾风心生警觉,林别叙断不可能在她打得正凶时过来扰她方寸。短暂的静默中,不算多深厚的默契猝然在她脑海中点亮一道灵光,与他心意相通了。 倾风收剑后退,喊道:“师叔!” 陈驭空暴戾回道:“怎么?” 倾风长剑斜档在前,被面前的妖兵横推出去,高声呼救:“师叔救我!” 陈驭空手上动作一顿,不料她那么快就陷入险地,杀出重围,转向朝她奔来。 那妖将漂浮在高处,看着倾风节节败退,左支右绌,蔑然一笑,昂起下巴,讥诮道:“呵呵,我听他们传回的消息,将你这未来剑主吹得多天花乱坠,还真以为是什么天纵奇才,原来不过是危言耸听。人境真是人才凋敝了,所以什么张甲李乙都敢来称主。” 他勾勾手指,如同招猫遛狗,轻慢非常:“我主现下正是用人之际,你随我回妖境,我可赏你一口饭吃。” 片晌后又眯起眼睛,调笑道:“唔……仔细瞧来,你这张脸倒是比你的身手要漂亮许多,何必趟这浑水与人打打杀杀?不如去我院中做颗明珠,我许你安康荣华。” 倾风充耳不闻,等陈驭空靠近,手上猛地一拽,带着人往后方冲去。 凫徯恰好收拢翅膀回到妖兵的后方,站在妖将身侧,额角冷汗淋漓,连声催促道:“快!叫人来替我把持妖域!我要回去!” 妖将眸光斜来,落在他怀中,皱眉道:“这什么鬼东西?” 与此同时,谢绝尘从地上挣扎着坐起,左手掐诀,调用妖力发动敕令。 “解——!” 那声音在一片金鼓喧阗中轻如鸿毛,甚至不如少元山上间或扬起的风。 可就在下一瞬,黑色断臂炸裂开来,碎裂成无数细小如毫针的墨水,刚刚沉寂下去的龙脉再次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吟。 呼啸声后,一股磅礴的妖力被牵引着释放出来,墨水在轰然的爆炸中彻底蒸发为浅色的烟气,肃杀之意席卷而过,空中有不明的液体簌簌飘落。 外围的士兵尚有少量幸存,凫徯所在之处仅剩一团灰色的云雾。 妖域亦晃动着往下沉去,最后将将稳住。 陈驭空被拖拽得不明就里,正想要挣脱倾风的桎梏,返身回去,挺直的背被余波掀翻,狠狠扑倒在地,滑行出去。 等他稳住身形,支着把老骨头从地上爬起来,回头看向尚未平息的战场,哆哆嗦嗦的话都说不利索了,头晕目眩地道:“这也是……那个谁……也是屠龙的?” 倾风拍拍衣摆,熟络地解释道:“小谢不是。他是替先生封存龙脉妖力的,也被称为山河剑的剑鞘。” 111. 剑出山河 陈氏也留有一剑,到时候,你…… 妖境委以先锋的确实是群令行禁止的精兵,兵马整肃,一万多人刚跳过帷幕,被谢绝尘这猝不及防的一顿轰炸,瞬息间折损过半,连同先遣的将领也跟着阵亡,可谓损失惨重。 幸存下来的少量士兵分布在不同方位,此刻全成了蒙头转向的游兵,不知该往何处进击,架起那些尚有一息存在的同伴,心有余悸往远处挪动。 仍留在妖境的部伍不明此地情形,可见龙脉两度异常,又接不到先头的消息,暂且停下了行军的脚步。 那浩浩荡荡的敌潮,竟真叫几个年轻人给挡住了。 陈驭空自嘲一笑。 他自诩陈冀之下第一人,而且早晚还要踩到陈冀脑袋上去,问鼎江湖剑客之巅峰,现在想想真是负尽狂名。 当下的这帮年轻人,没一个不疯的。衬得他都格外中规中矩起来。 他低头看了眼手中长剑。 纵是把绝世的宝剑,陪他在这荒凉地饮了十几年的风霜,剑身上也多出了消磨不掉的残痕。 刃已不如当年那般锋锐了,光芒亦不如当初清冽。老旧得蒙上了名为岁月的尘,将他一生来不及书写的凄哀余憾一并敛入其中。 黑发已白,人事已衰,他没在广莫天地中闯出他的豪情,却已空泛地过完半生。江湖的后浪迫不及待地冒出尖儿来,将他们拍到底下。 一时间有千般感叹与万种欣慰。 总担心人境失了陈氏这根巨木便青黄不接,难以为继,看来世间万物皆有自己的造化,不必由他们这帮老家伙挂怀。 “你还有什么是没来得及告诉我的?”陈驭空惊魂甫定,说话的音调听起来怪声怪气的,“你们这里总没有什么龙的遗泽、龙的亲戚吧?” 倾风风轻云淡地道:“有啊。” 陈驭空尾音高扬:“什么?!” “人中龙凤算不算?”倾风指指自己,“陈氏在人境的威名,可不比龙脉来的小。” 陈驭空白白被她吓了一跳,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你这小猢狲……” 倾风以为他要打,下意识跳开来。 陈驭空没与她玩闹,静静看了她一会儿,说:“倾风,陈氏也留有一剑,到时候,你看清楚。” 倾风见他表情肃然,跟着正了正神色,问:“怎么现在不用?” 陈驭空瞥向远处那些零零散散的妖兵。从最初群起而攻,到现在退避着绕行,士气衰竭、不堪一击,不屑收回视线,说:“还不到时候。” 倾风抬起继焰高指少元山,忍不住笑道:“怎么?师叔留的招式,能一剑开天辟地,扫荡四合吗?” 陈驭空一字一句道:“绝对会是你平生最震撼的一剑。” 倾风似懂非懂地点头,心道蜉蝣还能练出什么花儿来?陈冀七剑蜉蝣她都见识过了,师叔这个“最”字,怕是要落空。 可惜自己没有遗泽,不能与他同成绝响。只能凭耐力尽量杀个够本,别最后给陈氏丢人。 陈驭空挑了块石头,席地坐下,说:“我磨会儿剑,妖境眼下该不会马上派兵来,你去看看你那几位朋友,或是坐下休息会儿。” 妖域已在崩坠之际,只剩下个精疲力竭的百幻蝶。 林别叙方才匆匆一露面,现下又不见了。 倾风无从得知那蝴蝶精藏在哪儿,若是奔着玉石俱焚,往人群扎堆的地方大开杀戒,也不是全无可能,思及此处,当即提着剑朝城外冲去。 · 少元山附近那片如万马奔腾而扬起的渺渺沙烟,到城外已飘定下来。只是隔着半座城的距离,似乎还能闻到那鼓荡在空中的血腥气。 数人脱离队列,到前方的城墙顶部张望,始终看不穿那层沙雾,又不敢久留,返身小跑着回来。 陈疏阔拄着根长杖,一身削瘦的骨架撑着过于宽大的衣袍,看着稍烈一点的风就能将他刮走,走起路来却还是健步如飞。 身后男人拉了拉他的衣袖,战战兢兢地道:“我……许是我在陈氏空活了几十年,这正常吗?” 陈疏阔胡须轻颤,木然地转过脸,问:“你说呢?” 男人很想张嘴大吼,可此刻中气不足,咬着牙道:“我哪里知道!先生该不会是领着他们去掘龙脉的根了吧!” 地面不停晃动,似还有余波未停,正从地心深处往外蔓延。百姓们惶恐不安,不明白不过几人的战局,为何能打出那么大的阵仗。 一会儿是天上破了个大洞,降下如瀑的紫雷。一会儿是地面叫什么东西轰开,快撕出条裂缝来。 嗓子早在先前的异象中喊哑了,连孩童也累得哭不出声,见几人匆匆回来,迎着他们坐下,无力地探问道:“先生们,外头怎么样了?” 陈疏阔喉结滚了滚,见周围一张张面孔上满是不安,扯出个镇定的笑来,朗声与众人道:“无事。妖域快破了,大伙儿就要能回家了!” 百姓们一时欢喜,又一时迷惘。 他们的家在玉坤城,而玉坤城陷落在此地已有十五年了,什么叫回家?人境还有归处吗? 陈疏阔又宽慰了众人几句,叫负责分派粮食的几人将干粮分发下去。 同侪等他安排完杂务,凑到他耳边,窃窃私语道:“炸得这惊天动地,那几个小娃没事儿吧?” “你还叫他们小娃?”陈疏阔睨他一眼,胸腔随情绪剧烈起伏着,压低了嗓子道,“你见过哪家小娃,能把龙脉气得从棺材板里跳出来的?!” 他喘了两口气,抓住那人的手臂,与他小声吩咐道:“待会儿你挑几个人,去方才落雷的地方仔细找找。那几个孩子现在还没回来,兴许是受了伤。切记要当心!” 男人应道:“好!” · 谢绝尘调整着姿势盘坐在地,因少了一只手,身体不住往□□斜,好不容易将胸口的黄金抖落出来,已出了满身大汗。 他左手掐诀,试图用妖力将满地金块炼化,几次凝神,都被身体里反噬的妖力所打断,浑身肌肉痉挛似地抽搐,眼皮越发沉重,快要晕厥过去。 直至水光晕开的白茫视野中,出现一道飘逸的长影。 林别叙长袖一甩,以精血和着金水在空中为他写了几篇文章,化为墨字打入他的右臂。 谢绝尘得以喘息之机,如同将灭的烛火被猛地挑亮,空落落的布料底下再次凝实出一条手臂,神智也清明起来。 他按着重新生长出的手臂,将脊背挺直了,抬头望向林别叙,苍白着脸笑道:“多谢别叙师兄。” “你们这些人,是仗着我在,都无法无天了?”林别叙负手而立,无奈地叹息道,“我就说,这俗世浑水,谁管都是自寻苦吃。” 谢绝尘虚弱地闭着眼睛,面上莞尔笑道:“即是护道之人,岂能叫二位先生丢脸?” 他累得要当场睡过去,身体一歪,又倏地转醒,睁大了眼睛道:“袁明跟柳望松那头怎么样了?” 林别叙气笑道:“不知道。你当我是有三头六臂吗?能管得了你们那么多。” 谢绝尘身上的妖力一被压制,情况立即恢复不少,除却摆脱不掉的疲累,已能支撑着起身。 当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在身前唤出一个颜色浅淡的字,站了上去,对林别叙道:“师兄去忙别的,我能自己回去。” 话音刚落,耳边便传来一道尖啸,那高亢的声音近乎能刺穿人的耳膜,激得他连忙抬手去挡。虽然只一瞬就消散,还是叫他脊背僵直了下,像被人从心口捅进把刀,不寒而栗。 谢绝尘唇色刚浮出些许的血色又退了下去,问道:“怎么回事?” 听到林别叙说了句:“真是欠你们的。”,余光白影一晃,偏头去看时,人已不见了。 · 妖域再次往下沉坠。边缘处的土地肖似漏了底的流沙,成块地分崩溃散,妖域所能承载的土地也瞬间缺失掉大半。 肉眼可见处,原先伪装出的幻象破碎开来,暴露出外界真实的景况。 整座云坤城如同踩在一片落叶上的小虫,随着叶片飘飘荡荡,寻回故乡的根。 “那边是一座城!” 不知是谁人先惊呼一声,百姓们循着方向望去,自天幕的边缘处看见了往日不曾得见的画面。 一座城楼的虚影! 景物尚不清晰,如水中倒影,红红黑黑的斑驳一块。比玉坤城上方的少元山更像是一幅遥远的蜃景。 又有人喊:“好高的山!” 人群再次转了方向,远眺自己身后。 那山峰气象峥嵘,似一把长剑,直指穹苍。 百姓们一扫先前的颓靡,俱是踮着脚,指着远处兴奋地大叫。 陈疏阔喝止不了众人,只能叫他们站在原地不得妄动。 一片欢欣之气里,忽而又出现一道大煞风景的惨叫,那人吓得出不了声,只顾推攘着身边的人往外逃窜。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陈疏阔心头莫名一紧,慌忙四面查看,终于在一群孩童的中间找到了百幻蝶,对方身形若隐若现,正捂着胸口痛苦不堪。 凫徯暴毙,妖域又两度遭受龙脉的打击,百幻蝶全身的妖力近被抽干。本想潜藏在人群中伺机而动,不料连基本的幻术都维持不住。 恐慌之情随着声音飞速传染开,本就密集站立的百姓经不起任何冲撞,然而大喜大悲之下来不及过多思考,一人带动,彼此争相往外奔跑,人群像杂草骤然被压倒一片。 陈疏阔大声喊:“别动!都站住!” “妖怪来了!那妖怪就在后面!” “我的孩子!我的三郎!不要推他!” “先生说别动!独你一人逃得掉吗?!先前是如何教导你们的!” 哭喊声登时响成一片,陈疏阔的指令无人听从。坚持站在原地的百姓反被人流带倒,纵使还冷静的也只好先随着人群往外扩散。 而百幻蝶已从剧痛中回过神来,将手伸向前方的一个孩童。 陈疏阔被不知何人架着越冲越远,见状绝望喊道:“不——” 柳望松追着那点金光已冲到人群外围,千钧一发之际,用青鸟的流光跃至空中,张嘴发出一声咆哮。 那声音不是人声,而是道尖锐的鸟鸣,顷刻荡至百幻蝶周身。 他从未控制过那么多的人群,何况其中还有一只大妖。 即便那只大妖已是强弩之末,于他而言仍有些不自量力。 不过短短一瞬,柳望松就感觉筋脉枯竭,眼前一黑从上空掉落下来。 百幻蝶手脚被缚了两息,迅速冲开禁锢。不等她以人质胁迫,后方袁明两手一合,将蜃妖的妖力尽数释出。 蜃妖同样以幻术见长,袁明此前未能领悟她最核心的神通,仅能掌控些许的水流,用以克制体内祸斗的邪火。 但自从儒丹城那场漫长的梦境过后,他从霍拾香身上吸取了大半的妖力,竟因祸得福,又领悟出幻术的功法。 今朝是第一次施展,袁明亦不知功效如何。心脏快从喉咙口挣脱出来,血液伴着肺部擂鼓似的节奏直冲脑门。紧跟着一道火焰烧遍全身,裹着热风呼啸上前。 百幻蝶顺利被他的幻境困住,眨了下眼,拿人的手往边上一歪,落了个空。她面上露出一丝茫然,傻愣愣地站在原地,视野中的一切都成了扭曲的光影,还恍惚看见漫天的红光。 仅那么片刻的漏洞,袁明已冲到她身前,宛如一颗从天而降的火球,带着她撞向后方的土墙。 厚重的土墙应声垮塌,上方的土石砖块簌簌滚落,尽数砸在袁明的后背。 袁明闷哼两声,两眼血丝密布,双手死死按住百幻蝶的肩膀,将身上的火焰传导过去。 “啊——!” 百幻蝶总算从蜃妖的幻境中脱离,皮肤被妖火烧得通红,衣服的边角也成了黑色的灰烬,在疼痛与惊天的愤怒中青筋暴突,颤抖着咒骂道:“疯子!找死!” 她扼住袁明的双手,竟生生将其掰开,而后往外拧转,要将其折断。 柳望松被几人搀扶而起,因妖力施展过度,嗓子提前出不了声,两腿虚软,只能朝着袁明的方向伸出手,嘶哑地叫道:“袁明……” 袁明手臂上布满烫伤,疼得汗如雨下,却寸步不让,看得百幻蝶亦是胆寒。双方正互相角力,眼看着袁明要力竭告败,一道剑光朝二人中间劈了过来。 百幻蝶呼吸一窒,仓促收回了手,袁明觑紧时机,竟是不顾疼痛,握拳砸向她的腹部。 这一拳将百幻蝶最后的生气也打散了,祸斗的妖力从皮肤传入胸腹,五脏六腑都仿似要灼烧起来。 妖域彻底瓦解,人境的风与声都传了进来,卷起松散的黄沙。 外界的温度要冷上些许,但明净的天光泄下,上空长久笼罩着的迷雾如黑夜破开,却有种天地初晴、四季回暖的错觉。 人群中静默片刻,随即传来哽咽的欢呼。 “回家了!回家啦!” 陈疏阔一口气提着又放下,肩膀耷拉下来,眼皮沉沉一阖,无知觉地刷下一行热泪。被辽阔天边袭来的新风一吹,身形竟摇颤起来。 柳望松长舒口气,再支撑不住,脑袋一歪晕厥过去,边上的人顺势将他背到身后。 被他遗泽定住的百姓随之解除禁锢,同样冷静下来,羞愧地停在原地,弯腰扶起摔倒的同伴,互相查看伤势。 倾风提着剑缓步走上前,这才第一次看清百幻蝶的脸。 被这座妖域捆绑那么多年,她清秀的面庞里仅剩下沧桑跟颓唐。脸颊两侧凹陷下去,同另外两只大妖一样,瘦得不成人形。如今皮肤被袁明烧伤,早年的风情与美貌彻底化归焦土了。 倾风垂眸看着她,心中有些百转千回的惆怅。 若是真想抓着谁陪葬,凫徯被杀后,垂死挣扎前,都有好几个机会。可她到底是没真的对那群妇孺动手。 她喉咙里的血潺潺地往外冒,瞪着眼睛,临死还固执地道:“我主……登临……” 倾风别过脸不再看她,蹲到袁明身侧,去摸后者的手臂,刚一触及,便被烫得收回了手。 袁明将蜃妖的妖力挥泄一空,以致于火系的遗泽开始失控。此时半昏迷过去,与祸斗同源的妖力仍在自觉运转。 再这样下去是真能把自己烧死的。 倾风从身上挂着的妖丹里挑挑拣拣,忘了是否带有水系的内丹,边上一双手递来颗蓝色的珠子,温声说:“这是玄龟的妖丹,姑且能派上用场。” 那双手肤色惨白,与袁明的一经对比,更像是刚从坟墓里刨出来的。往日稳当的手指此时连颗珠子都拿不稳了,指尖不停发颤。 倾风仰头去看,林别叙站在她身后,微低着头,遮住了上方的光,笑得倒是一如既往的欠揍,说:“怎么?难得有些愧疚,不好意思接了?” 倾风抓住他的手往下一翻,碰到他的皮肤,只感觉是六月天里的寒霜,冰得彻骨,皱眉道:“你干什么去了?” 林别叙将手抽回,背到身后,说:“唉,陪你出来一趟,真是亏大了。” 倾风没说话,两指捏碎妖丹,在掌心凝聚出水系的妖力,往袁明身上传去。 袁明滚烫的皮肤上冒出一阵白烟,顺着热气发散出去,而暴动的妖力跟着平缓下来,体温迅速降低。 林别叙摸出他那把随身的小扇,对着倾风轻摇,一张嘴闲不下来地道:“倾风师妹啊,他们与你认识才不过数月,原先都是听话懂事知分寸的弟子,现下全成了上蹿下跳的惹祸精。俗话说近墨者黑,倾风师妹该是潭墨池吧?” 倾风抬头冷冷瞥他一眼,想着今日承他情,不要与他一般见识。这人本来就不抗揍,现下连根筷子都举不起来,也是可怜。自己宽仁大度,哪能同他计较。 林别叙这厮不看人脸色,还叽叽喳喳地道:“不过今日有陈师叔在,倾风师妹倒是多出了一分持重。我还以为凭你性情,早管不住自己的手,冲上前去与人拼命了。不想转了一圈回来,你的小命还在。” 倾风“啧”了一声。转念想道,人境又不是她的,林别叙吃了刑妖司那么多年饭,为百姓出点力怎么了?这分明是他应当,凭什么算自己承他情? 还在这里啰嗦,活该讨打。 当即抄起脚边的继焰,朝那只聒噪的麻雀扫去。 林别叙早防着她这手,轻功还没废,矫健地后腾退开,在一旁嬉皮笑脸地道:“倾风师妹怎么变脸变得那么快?我诚心夸你两句,你还急眼了。” 倾风动不了,忍着怒气朝他放了句狠话:“你给我等着!” 林别叙低声笑道:“这才像话嘛,倾风师妹要真是为了我愁眉苦脸,多少还有些不习惯。” 倾风回身查看袁明的情况,见他状态已经平稳,便收了妖力。 袁明自己携带了不少伤药,倾风从他腰间摸出几瓶,让边上的一位青年帮忙上药。 她按着膝盖起身,站到一半,眼前也晕了下,忙用长剑拄在地上。 刚巧赶来的陈疏阔看出她力疲,快步上前,抬住她的手臂。 倾风睁开眼见到是他,顾不上与林别叙瞎闹,催促道:“师叔,妖域已破,你们快走吧。他们几个也麻烦你照顾了。” 112. 剑出山河 长路为坟,啸风为歌,荣草为…… 远处那座城镇的守将已闻得动静,整顿了兵马出城拦截了。 城外的空道上莫名出现一座古城与难以计数的百姓,绝不是寻常事。 传信用的鹰隼振翅从低空掠过,急急朝各处飞去。空中青烟高燃,在风力下袅袅升起数十丈。 陈疏阔回头看了眼浮躁攒动的人群,又看向眼神沉毅的倾风,张嘴欲言又止。随即朝边上挪了两步,无法穿过落败的古城寻见陈驭空的身影,轻叹一声,眉眼间是化不开的复杂愁情。 老弱妇孺已在有序的指引下朝着城门那边去了。青壮们急不可耐地跟在后头。 城门外的卫兵们没有立马放人。即便真是人族幸存的百姓,城中的官员们也不敢随意放那么多疑似流民的人进去。 密集如流的人潮停步在守卫士兵的十丈之外,在另外几位陈氏师叔的安排下,乖顺地坐了下来。 原本宽敞的山道由此变得狭窄拥攘,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双方都很是紧张,有种剑拔弩张的意味。 倾风说:“师叔,外头还要您主持大局。驭空师叔定然知道您想说什么的,算了吧。” 陈驭空不出来,就是不想再叙什么别离的话,躲在犄角旮旯里静静磨他的三尺青峰。 陈疏阔与陈驭空相交多年,自是理解他的性情。只是一别多年,相见还未说上两句话,又被数不清的风波冲散。 就是大雁南飞还有重回之日,他们此次相见不定真是最后一面了。陈氏离散后,仅剩那么几个人,竟也没个相聚的机会。 陈疏阔失意地站了会儿,并未踯躅多久,便强行打起精神,说:“那师叔走了。” 倾风点头:“诶,师叔慢走。” 他握着竹杖,穿过人群往前走。 走了两步又回头,浑浊双目中的眸光粘稠而深浓,恳切地道:“你同师叔一起走吧。你还那么年轻……” “不了。”倾风笑着将剑提起来,扛在肩上,“我答应了驭空师叔,还有一剑没有学。不能留他一人。” 陈疏阔不再劝了。他们的丹心夙愿都在一剑里,剑没有折断,人哪里肯走? 他没有多余的心力悲痛,转向朝着边上的百姓道:“都随我来,大家切忌不可妄动,将手中的武器都收好,进城后也不能随意脱离队伍,少说话,莫争吵。我点出的那些伍长,看好各自的人手。” 众人纷纷应是。 这群百姓生活在玉坤城里,每日听从陈疏阔等人操训,明白眼下不可急躁。先前被困在妖域之中,死生不明,惶惶惊恐,因此出了点风吹草动便动荡慌乱。现下妖域已破,家国在前,兴奋后倒是冷静下来,能谦卑地跟遵从陈疏阔的指令。 倾风等着人群走远了,才抱着剑,朝林别叙踱步过去。 林别叙耐心看着她,等人靠近,兴味地一笑。 倾风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他憋不出什么好话,立即抬手打断道:“好了,你别说,我先说。” 林别叙点头,好似对她无法,纵容地用扇子一点,做了个“请”的动作。 倾风不客气地用剑鞘:“林别叙,你身为大师兄,是不是有点太不争气了?不过才跑了一圈而已,怎么命没了半条呢?” 林别叙思忖着问:“倾风师妹是在关心我,还是这般的不……不留情面。” 倾风知道他停顿后面的那个词该是“不识好歹”,冷森森笑了下。 “我本就是大道初生的白泽,生于妖境,长于人境,受先生的气运压制。”林别叙操劳半日,还没叫别人看出自己的好,不由无奈道,“何况你以为,季师妹那冲天的煞气,以及谢师弟身上龙脉的妖力是那么好解决的?” 倾风说:“是吗?” 林别叙摇头。 这感觉,好比写出了一篇绝世的佳作,捧给一个不学无术的人看,对方拿着张纸翻来覆去,最后认真评了句:“字写得还挺公正。” 林别叙说:“罢了,我不与你请功,只希望倾风师妹好歹护着我点。我若真出了什么事,师妹多少也该要掉两滴眼泪吧?” 倾风看着他半真半假的表情,不以为意地答道:“那你不如离我远一点,我身边可没多少安生地方。” 林别叙拖着长音:“舍不得啊。” 倾风:“别叙师兄想必是没有吃过一顿好打。吃过就舍得了。” 林别叙笑道:“听着是倾风师妹的家常便饭。”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陈驭空从前面的街巷走了出来。见他们并肩站在一块儿,皱眉白了林别叙一眼。 林别叙还面不改色地招呼道:“陈师叔。” 陈驭空站到二人中间,指着林别叙问:“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找死”两字明晃晃地挂在了脸上。 倾风从后面探出头,抢先道:“等着吃师叔一顿好打!” 陈驭空斜了倾风一眼,这会儿居然没骂人,只是对林别叙指了指,说:“到后面去一点儿。” 态度算得上很好了。 林别叙自觉往后退了两步,转身眺望城门。 远处的城门已经大开,披坚执锐的兵卫退到两侧,维持人群的秩序,护送百姓进城。 一列士兵刀锋皆已出鞘,寒光正对着人群。 敌寇当前,最怕的是有人不服管教,敢在此刻闹事的,只能提刀斩杀。 所幸有陈疏阔坐镇,队伍进行中虽有些许骚动,也很快便被平息。 林别叙说:“此地离京城已不足八百里。没什么天险关隘,若是妖境举兵来袭,不设重兵把守,怕是会被长驱直入。” 他话音刚落,为首的将领骑马过来,高声唤道:“陈先生!” 他一身黑色甲胄,从马上翻身跳下,按着佩刀快步跑来,对着陈驭空抱拳一礼,叫道:“陈先生!久闻先生贵名,今日得识尊颜,余生所幸。可惜不能以薄酒相待。请问先生,需我等兵将如何支应?” 陈驭空在倾风面前少了点正经,在这帮人面前却是很高冷,抬手挥了挥,泰然自若,像是个极为可靠的人。 那将军未能领会,又问了遍:“陈先生,城中有刑妖司弟子上千,听凭先生差遣。我等兵卫已到城外,请问先生该作何安排?” 说是上千,估计因为陈氏遗泽特殊的缘故,将一些没有修为的武林人士也给拎过来了。连同那些年纪小,尚未正式入门的学徒一并算上,才能勉强凑到这个数。 此地虽因地处优渥,四通八达,城内兴盛富庶,可兵力并不雄厚。只能举城奋战,殊死一搏。 真到最后关头,满城不愿屈从妖族的百姓都可以是刑妖司的弟子。 陈驭空言简意赅地道:“都回去。” 他那一身粗布衣服不知道穿了多久,在先前那批妖兵的围攻下又被刀风破出了几个洞,褴褛地挂在身上,还染了半身血。 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太过狼狈,想了想,对那将领道:“劳烦给我找件新衣裳过来。” 倾风补充道:“要贵的。” 陈驭空差点因她破功,瞪着她道:“少胡闹!” 将领好似听不懂二人说话,杵在原地没动。 他面上虽极力克制,可从那绷紧的肌肉还是能看出他的局促与慌乱。 抱拳的手至今没放下,指尖捏得发白,手背又掐得发红,直愣愣地看着陈驭空,眼神里满是困惑。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是想问:您在开什么玩笑? 但因对陈驭空的尊崇,生生忍住了。 今日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都太过荒谬。 亡族了的陈氏忽然出现,带着失落已久的边地古城,以及贯连两境的巨大通道。 梦中都不曾出现过如此妄诞的场景,以致于不论陈驭空说什么,他都能耐着脾性再三询证。 将领听陈疏阔说了关键的经过,细枝末节尚未来得及推敲,左右斟酌着如何配合陈驭空排兵,空中忽而传来一阵号鼓声。 抬起头,就见队列齐整的妖兵裹着罡风从少元山的通道上翻越而出。 将领观陈驭空几人神态淡然,以为还有些时日才要开战,眼下见敌军瞬至,脸色“唰”得白了,脑子发空,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怕什么!”陈驭空一手搭在他肩上,将他往后推了一把,说,“去吧。” 那将领震愕时脚步根生在原地,被他轻轻一推竟趔趄了下。过后方知自己失态,忙再次庄重行礼。 倾风见他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说:“听我师叔的吧。你们只管死守城门,等京城那边的消息。” 将领迟疑再三,木讷地点了点头。 前一刻还与同僚和乐谈笑,后一刻便被告知大难临头。 两厢转变实在太快,纵然将事实在心底念过千百回,仍是觉得万般不真实。连对死亡的恐惧都还生不出来,尽是对未来的迷惘。 连他都是如此,城中百姓更不必说。 将领定了定心神,快步回去,不多时,为陈驭空找来一件崭新的黑色长袍。 陈驭空随手在身上一披,腰带也不系紧,任由宽敞的衣袍在东风中骀荡。 男人还给他买了双新鞋,一顶新的发冠。陈驭空没换。 他潦草地行了半生,就是这幅憔悴的面貌,不必装扮出那么光鲜的模样。 从对方手上接来一壶烈酒,仰头喝了几口,不料烈酒割喉,被呛得直咳嗽。 空气里酒香四溢,与残春里最后那抹柔婉的风一道,熏得人迷醉不醒。 倾风也想喝杯壮行酒,叫陈驭空推挡开了。 不管短短功夫,少元山的妖兵又聚集起来。 这会的妖将不急着进犯,悠然留在原地整顿军务。大军意欲攻城,直抵京师,自不将目标放在一两个陈驭空身上。 陈驭空将酒壶一抛,感觉素日的疲惫已被清扫出去,对那将领道:“等我死了你再来,现下别站在这里碍我的事。” 将领看着陈驭空洒脱立在风中,又听他将“死”轻巧地挂在嘴边,那缺位了的悲怆总算是回来了,堵在胸口难以成言。 “陈先生……” 陈驭空挥手一掌,拍在他胸前的铁甲上,用巧劲将人轰到远处,只觉他太过烦人。 “陈驭空!” 高空一声厉喝,带着浓稠的怨恨,刮过了玉坤的城楼。 那妖将身后展着翅膀,隔着尚有一里多距离,不知是用了什么妖术,与他们叫阵道: “左右到头来,又是你们陈氏迎战,其余人躲在城里龟缩不出。莫非人境除了你们陈氏,全是孬种?!” “凭你一人如何能挡我万人大军?不如跪下磕头,归顺于我!以免铁蹄碾碎你的尸骨,连血肉都不留!” “你乖乖跪下,我准你死个痛快!也给你留个体面。否则将你押在阵前,刀刀片下你的肉,哈哈,你猜,里面那帮龟孙会不会为你出战?” “至于你边上那个小畜生,等我废了她手脚,可以姑且留她一命。” 倾风手上的剑在发烫,抬手平指,不见惊惧,唯有豁然的慷慨,跃跃欲试道:“师叔,你的一剑要出了吗?出手时告知一声,我跟在你身后,好好瞻仰。” 陈驭空一手按住她的剑锋,轻轻往下压了压,忽然道:“我父亲将继焰传给陈冀的时候,我是很不服气的。” 他转过头来,看着倾风,笑说:“这把剑是我父亲曾经用过的佩剑。重明继焰,一如我陈氏卫国之心,代代继传,明明无尽。出行去玉坤前,我父亲把陈冀留了下来,虽未想到此行会没有归期,可也预料到九死一生的结局,想给人境多留道火种,以续我陈氏焰火。” 倾风垂眸看向继焰,心道难怪陈冀如此宝贝,打架时都不常出鞘,光抱在怀里给人看看。 陈驭空说:“现下交托给你,我很放心。” 倾风想说,还不算交托给她,陈冀不过是借她暂用而已。此役过后,不定还得劳烦陈疏阔将剑交还。太煞风景,忍住了只点头。 倾风迫不及待地道:“师叔,你怎么还不教我蜉蝣?疏阔师叔说你可以。我的最后一剑还等着你呢。” “我可以,你不可以。”陈驭空古怪地看着她,“你连别的遗泽都领悟不了,自然也领悟不了蜉蝣。” 倾风自陈疏阔提过一嘴后,便悄悄做了一晚上的美梦,此刻骤然梦碎,心痛道:“什么?!” 陈驭空问:“你知道何为蜉蝣吗?” 倾风看林别叙一眼,滚瓜烂熟地道:“一只蜉蝣落在将死的白泽脑门上,白泽怜悯它短寿,向它传道,不想蜉蝣真的领悟出天地真意,转瞬身死,但留有遗泽传于后世。” 陈驭空抽抽嘴角,说:“……大差不差吧。” 这不学无术的家伙,怎能将陈氏的根源讲得如此没有排面。 还是自家人,不好教训。 陈驭空说:“虽说是得道,但蜉蝣不同于其它大妖,妖力极为低微,隐匿于天道,人族难以领悟。想要修炼出蜉蝣的遗泽,必须用蜉蝣的妖力在筋脉中牵引。” “而蜉蝣的妖力,仅存于当年那只蜉蝣的尸首中,它与白泽的遗骨融为一体,如今在我手上。这个陈疏阔该同你说过。是以我被困妖域之后,世间再未出过蜉蝣的遗泽。” 倾风生怕错漏了那句话,边听边想,一脸深思地道:“跟疏阔师叔说得不大一样。他以为陈氏族人的遗泽,是直接从那尸首里获取的。” 陈驭空说:“不对。这是陈氏一族的隐秘,从不对外道明,谣言诸多,他也只是一知半解。我现下同你说的,是只有陈氏族长才知晓的事情,你以后记得转告陈冀。” 倾风郑重点头。 陈驭空肃然道:“蜉蝣的妖力微弱,又融合了白泽的中正之道,是所有修炼法门中最为安全的,没什么门槛,所以才能发展出六万多人的规模。自然平日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但是蜉蝣当年领悟的,是真正关乎于时间的道。” 高处那妖将见陈驭空不理会自己,只顾三人凑着脑袋嘀咕,腹中仅余的几句好话掏空,便从最初的劝降改成了叫骂,什么不堪入耳的脏话都往外倒。 骂人自古走的就是下三路,陈驭空酝酿好的情绪屡次被对方打断,阴沉着脸问林别叙:“那只又是什么苍蝇的亲近?怎恁得聒噪?” 林别叙听得正入神。白泽通晓天下妖物,唯独蜉蝣一道,知之甚少。闻言笑道:“看不大清,或许是当扈吧。唯有一双眼睛好。” 陈驭空问:“你能不能叫他闭嘴?” 林别叙扇子一停,说:“师叔您高看我了。我不过是个普通人。” 陈驭空顿时又觉得他没用,理了理头绪,将那妖将的骂声自行屏蔽在外,继续对倾风道: “普通的弟子,对所谓的蜉蝣威能掌控不深,只能以寿命来换取未来潜能的一剑。一剑过后,身死道消。” 他说到这里,妖兵的部伍已整肃完毕,为首的将领抬手挥指,猖狂大笑,喝领道:“兄弟们,随我踏平人境!活捉陈氏!拿他的血肉祭我妖境牺牲的英魂!” 脚步齐整踩踏,声势之浩大,不知有几万人之多。 倾风感知到地面传来的震颤,纵是全副心神都在陈驭空说的故事上,也不由紧迫起来。握紧继焰,摆出迎敌的姿态。 局势已危若累卵,陈驭空却好似全然未将他们放在心上,只是转过了身,正对敌军,抽出长剑,托在手心,仍旧慢条斯理地道:“然而真正的蜉蝣之力,能存一瞬于永恒,逆光阴于天地。我修为太浅,借蜉蝣尸首参悟此道。” 倾风手脚发轻,身体里有股力量,在盘旋着与之呼应。仿佛魂魄被带离到空中,感觉周遭的一切都退却了,身边只剩下陈驭空,以及他手中的那柄长剑。 陈驭空的剑身上浮出一道银白的妖力,周身更是散逸出一股堂皇正气的明光。 前方的黄沙随之浮动起来,没有狂风卷携,而是无端自起,细小的黄沙往上翻腾、堆叠,越发壮大。 “一人之力尚且微弱,但是六万三千七百一十二人,记住了,倾风。” 陈驭空的声音在簌簌的流沙中变得渺茫难寻,可其中那股坚定之意,传进她的脑袋,如雷霆万钧,在她耳边轰隆作响。 “人族于天道,卑如蜉蝣,只能于世浮沉。可是勇气与意志,万古永存。” 弥天的黄沙笼罩了视野,对面的妖兵亦被这汹涌的变故阻住了脚步,感觉到空气中的威严之意,不安地停顿下来。 妖将大感不详,犹豫在原地,进退维谷。 陈驭空沉声道:“我陈氏族人,尽数自戕于玉坤,借我蜉蝣之力,封存一式剑招,唯待今日——” 漂浮不定的黄沙凝聚起来,化为一个个执剑的将士轮廓。横挡在城外的山道上。 只可惜,没能带他们归家。 陈驭空回过头,顾望天际。 旧乡深在目不能及的远道,长空漫漫浩浩,茫然不知南北。草木青翠,寻不到来路归处。 倾风尚未说什么,他精神一振,畅怀地道:“长路为坟,啸风为歌,荣草为绩!无它挂怀,我可归去也!” 倾风渺小地立于荒野间,怔了怔,低声叫道:“师叔。” 那些沙土重新凝实为十五年前的将士,六万多人列于妖兵阵前,睁开双眼。 只听四面八方、天地寰宇、飞鸟走虫、零落草木,都在高声宣誓: ——“我陈氏今日!再为人境,出一剑!” 霎时间,凌冽的剑光遮天蔽日,剑气的尖啸之声压过了无数生死间的惨叫。 一剑落毕,万物重归尘土,四野寂寥无声。 面前的人影微微侧了下头,倾风猝然上前去抓,伸手却摸了个空,只捞到一件崭新的衣袍。 陈驭空的剑落到了地上,边上滚出一块碎小的晶石。 倾风哽咽一声,忍着悲怆霍然跪下,朝着前方重重叩首。 有人说,界南的风里,响彻的都是陈氏的剑声。 界南的风沙,都是陈氏的血骨。 113. 剑出山河 大任在肩,历经千帆,也变得…… 陈疏阔从城内快步跑出来时,倾风正跪在地上,将地上的黄沙小心翼翼地往一处拢。 陈驭空的衣袍被她方正折叠好,佩剑横放在上面。 陈疏阔提着衣摆,僵硬地蹲下身,感觉浑身骨头都老化了一般,带着不受控制的迟钝。 他两手缓缓将衣服捧起来,只是轻飘飘的几层布料,垫在沉重的铁剑下,却快能将他身骨压塌。 虽做过无数次的设想,亦能看透人世的离散,可面对亲友的死别,再麻木的心肠还是要痛裂成几断。 倾风抬起手臂囫囵一抹脸,将哭腔压制下去,双膝跪在地上,微微挺起身,说:“他叫我学这最后一剑,我还以为,这一剑是想让我学他悍不畏死的风骨。” 陈疏阔声音很轻地说:“他知道,你不必学这个。你愿意陪他去守少元山,就是全然没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他何必再教你什么是殒身不逊的气节?” 倾风喉咙滚了滚,大脑干涸了似的,冒不出一句话。 良久后,才声音闷闷地道:“他同我说这是陈氏的一剑,当时我还没想明白。以为他是能同我师父一样,召唤出什么剑意来。原来真是陈氏,六万多人意志传续的一剑……” 确实是她平生见过的,最为震撼的一剑。 陈疏阔干瘦的手掌按在地面上,目光怅惘地道:“我也不知他还封存了这一剑。此前见他带着你一同上阵,甚至对他有些怨言。” 此时才想通,是了,陈驭空哪里会舍得? 他把那长剑抱紧在怀里,偏头看着倾风,说,“我们陈氏的人啊,许是因为蜉蝣的遗泽,总想着要蜡炬成灰泪始干,最后死战一场,叫自己无憾地去好。这样纵其一生,都能用英勇二字概括。” 他怀念地道:“驭空师弟年轻时也是这样。他随我们进玉坤城时,才不过二十六岁,最是莽撞意气的年纪。你叫他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比杀了他还难受。脊骨是硬的,十根铁棍都打不折,抽出来杵在地上,不定真能拿来顶天立地用。所以当年家主要传位给他,叫他留守秘境,他感觉天崩地裂,恨不能以头抢地随他们同去。好像只有自己一个活着,是对不起那六万多人的英魂。” 陈疏阔说着笑了出来,强忍着的情绪终是泄出一条缝,叫眼泪跟着涌流而出。 他比陈驭空大了十一岁,算是看着陈驭空长大,对那青年的想法了若指掌。 明白他的志气,所以也了解他后来的苦痛。 知晓他的抱负,所以也清楚他无边的落寞。 “活着不比死了轻快,在妖域里的那十五年,我猜他是想明白了的,否则哪里会躲在城里不忍见我?” 陈疏阔最是痛心于此。 陈驭空还是当年那个陈驭空。不避斧钺,舍生忘死。 可也不是当年那个陈驭空了。大任在肩,历经千帆,也变得贪生起来。好不容易得半晌自由,却到了他不得不赴难捐躯的时候。 陈疏阔弯下腰,靠近了倾风,语重情深地道:“可是这些道理,不是嘴上说了能懂。倾风,你比他当年还要看得开。他刚进妖域时,知道出不去,还会怕、还会慌,与妖兵们对峙了半月有余,直到家主决定以殒身布秘境,他才生出一点相随的死意。你那么小,大好的年华,在如山如海的妖兵面前,却不觉得死是什么值得恐惧的事情,为何啊?” 倾风被他问得愕然,也在想,为何啊? 这不是因为没有办法吗? 当时就他们寥寥几人,只能凭一腔孤勇螳臂当车,求得个死而无憾的结果就算善终,那何必值得畏怯? 至于如今,身后是满城的布衣百姓,全无抵抗之力,只能殷殷期盼地仰赖他们,她能退吗? 要是能活,她也是想活着的,那么多年的旧疾摧残她都撑过来了。 倾风嘴唇翕动,想要辩解,脑海中又倏然冒出林别叙此前对她说过的一句话:等你什么时候觉得,死不是一件无所谓的事,便是苟延残喘,仅剩半口气,也想活下去的时候,大抵就是天命将至了。 倾风闭上嘴,就着舌根的苦意翻来覆去地咽嚼,觉得隐约能品到一丝真意,又朦胧地无法戳破。 城中的那些士兵也跑了出来,只是一时间门不敢上前。亲眼目睹数万道剑光与风消逝,看着地上那些沙石,怕自己一脚下去,踩在英雄的遗骸上。 他们立在道路两侧,深低着头,噤若寒蝉,含泪默哀。 林别叙将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铺开在地上。 倾风回过魂,将面前的那堆沙子捧进衣服里,又郑重地对着前方磕了三个响头。 她想起刑妖司剑阁下的那五百二十九级台阶,以及上方那些新旧错落的人名。 人族要踩着先辈的骨血,步步向上。 我辈护道之人,绝非独行。 倾风膝盖打颤地站起身,朝着身后的将领们打了个手势,让他们过去清扫战场。 那阵铺天盖地的剑气之后,还有少量妖兵幸存,不能叫他们离开此地,混入人境。 士兵们庄重行了一礼,轻手轻脚地走上前,不发出太大的响动。行进中只有铁甲轻微碰撞的锵金声。那清脆而谨慎的低鸣,伴随着细密的脚步,如同一曲送别的哀乐。 倾风怀里抱着那堆沙土,怅惘地看着那过眼的烟云,理智中知道还有诸多的困难摆在面前,大劫不过方起了个头,还不容人松懈,却无端有种茫然无措的感觉,心头空落落的,没了方向。 陈疏阔伸出手,从她怀中接过东西,劝道:“离开此地,去找你师父吧,倾风,全当这次已死过一回。妖境此番损失惨重,就算再兵强马壮,短时间门内也集结不出多少兵力。把驭空师弟给你的东西交给陈冀。再去找先生,问问他的办法。” “这——” 她想说这怎么能行。妖兵虽暂且退败,可不定何时就会卷土重来。若她在,尚有剑意可以一战,若她不在…… 诸多的理由要出口,可一对上陈疏阔的眼睛,笃定的意志便动摇了。倾风呼吸一窒,将那些没用的话干脆吞了回去。 “你既有持剑之资,何苦稀里糊涂地留在这里等死?”陈疏阔好声劝道,“去吧。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师叔们在这里等你回来。” 林别叙始终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倾风沉静下来,迟缓地一颔首,转身对着玉坤的旧城深一鞠躬,许诺道:“诸位师叔,一路好走。等我回来,亲自为你们扶棺回乡。” 陈疏阔泪眼婆娑,不住点头说:“好,还有人替他们扶灵。我为他们备好棺材,等你落葬。回城去吧,你三师叔给你挑好了马。” 袁明等人重伤无法动弹,还在刑妖司里修养。倒是谢绝尘,进城后找找到谢氏的产业支取了一箱黄金,炼化完就又生龙活虎了。 倾风走进城门时,谢绝尘正与陈氏的几人站在一起,见她愿意回来,松了口气,说:“走吧。” 林别叙顺势牵过一匹马,翻身上去,问:“我可以说话了吗?” 倾风莫名其妙道:“我也没让你不要说话。” “你若是不搭理我,我何必浪费什么口舌?” 林别叙鲜少骑马,好在□□的马匹对他有种天然的服从,很听他话。他不用拉扯缰绳,便自行随他心意朝倾风那边靠了过去。 他压低上身,对着边上乖顺将脑袋转过来的枣红大马拍了拍,抬起头道:“自己小心,别被颠下去了。” 倾风先前捏碎玄龟妖丹,为袁明治疗的后遗症出来了。 今次比以往的都快,还熬不到半日就开始反噬,手臂上的肌肉正在刀剐似地发疼,一握缰绳,肌肉骨头都仿佛要崩裂开来,疼得使不出力气。 她以为装得完善,不想还是被林别叙瞧出来了。 林别叙轻夹马腹,策马上前,她那匹枣红大马立即跟在他身后一道走了。 谢绝尘出了城才看出不对来,靠过去关切问:“你没事吧?” 这几匹都算良驹,前方的驿站多半也备好了宝马。等他们赶到京城,这妖力的反噬恰好该能结束。 倾风摇头道:“无碍。” 远离了城镇的鸡鸣犬吠,芳草萋萋的长路上多出了莺鸟鸣啼。 马蹄声哒哒,在惊起的黄尘中直奔上京的刑妖司而去。 刑妖司苍翠的山道前,山门的守卫抱拳躬身,惊讶叫道:“纪师叔?” 男人“嗯”了一声,沿着长阶向上,一路慢行,闲适地观赏着两侧山林的景致。 天光和美,山水钟秀,无不叫人心生愉悦。 有弟子从上方下来,退开数步,朝他行了一礼,问道:“纪师叔,您身体好些了吗?” 男人从边上折了根脆嫩的枝条,右侧手臂虽空空荡荡,可观面上分明心情极好,晏晏而笑:“好多了。” 弟子愣住,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从未见过纪钦明如此和善的面貌。晃了下神,男人已经向上走远。 114. 剑出山河 不因一人而生,是百年积怨,…… 时隔数日,陈冀的院落里又迎来一位访客。 周遭林荫茂盛,地上早又是残叶一片,深深浅浅地堆叠,将这冷清的小院平添一分无人的寂落。 妖王禄折冲站定在院中,对着面前简朴的木屋观赏片刻,踱步到一旁搭起的草棚,发现顶上还挂着几块腌制好的熏肉。 主人离去匆忙,尚留下许多烟火痕迹。 他游览间,密林的阴影中无声跳出数道长影,很快将正中的那张石桌清理干净。又从屋中搬出一个红泥小炉,扔进炭火,点燃煮茶。 禄折冲随意逛了一圈,觉得此地狭窄粗陋,顶多胜在清幽,配不上陈冀的大名。 他回到石桌旁,炉上的水已经沸腾。木炭发出燃烧的“噼啪”声响,因院中的风声,一阵起,一阵息。 待他坐下,边上一人恭顺过来,弯低了腰,压着嗓子与他汇报。 禄折冲闻了闻空中的香气,怡然道:“人境的茶倒是不错,不似妖境,光是气味就带着股消不去的苦涩。” 待身后人说到玄龟的妖域已破,提前落在八百里外的四牧城时,禄折冲脸上的笑意终于淡去。 他斜过茶壶,看着清透的水线落进杯中,又从杯中满溢而出,湿了桌面,白色的热气腾腾而起,对着氤氲的水气说了句:“是吗?” 身后的妖将不敢出声,低眉敛目地站在原地。 禄折冲轻抿了口热茶,才又问:“死了多少人?” 妖将回道:“两次共拨去五万人马。” 禄折冲平心静气地问:“妖域里的那几人,也死了?” 妖将战战兢兢地答道:“是。” “可惜了。”禄折冲放下茶杯,指尖被烫到微红,坐着静默片刻,遗憾道,“我本不愿这般绝情,他们非逼我至此。” 等茶凉了点,禄折冲又端起来喝了一口。随即乏味地一笑,将杯子掷了出去。 他遥望被木叶遮住的峰顶,问:“人都布置好了?” 妖将飞快回道:“是,主上。前后都叫人围了,阵法已经画成,少元山那边也安排妥当。” 禄折冲听不出喜怒地“嗯”了一声,转头看向大门。 院外的小童朗声禀报道:“纪师叔,先生听说你来,让我请您过去。” 院中几人转瞬隐匿了踪迹,禄折冲再次露出一抹笑意,爽快应道:“好。” 今日白泽殿内很是清净,除却禄折冲,避不见客,连仆从都不见一个。小童将人带到后,也被先生遣下。 屋门在身后紧阖,禄折冲走上前去,先朝白泽草草行了一礼,循着气息找到躲在梁柱后面的狐狸,语气亲近地道:“小狐狸,你果然是在这里。你父亲对你很是挂念,记得早日随我回去见他,免得他多有操心。” 狐狸虽然憎恶纪钦明,对他颇有偏见,可那些偏见里并不包含此刻面对这人时本能生出的惊惶。 虽是纪钦明的脸,却是全然陌生的气场,叫他不寒而栗。 有几句叫嚣的话滚到嘴边,被直觉生生逼了回去。只敢露出一个脑袋,戒备地打量着面前的人。 这人是撞了什么邪?怎么忽然变得那么恐怖? 见禄折冲也在看他,狐狸求助地望向前方盘坐在床塌上的白泽,高声叫了句:“先生!” 白泽的脸庞陷在日光的阴影中,五官轮廓皆有些模糊,眸光一直浅淡地落在禄折冲身上,此时才开口说了句:“何苦来哉?你沥尽心血,难道只求杀戮吗?” 禄折冲听着有趣,双眉一扬,转身看向他道:“白泽,我还尊称你一声先生。你现世时,天地尚未分人、妖两境,你合该也护我妖境的国运,是你先欠下的因果,之后又潜缩在人境,闭目不见,无视我妖境的凄苦。有何颜面今日要来阻我?” 白泽静静看着他不语,并不动怒,只是眉眼间少了那种宽宏的仁慈,于是透出种威压来。 狐狸更是听得心惊胆战,察觉到面前这个果然不是良善之辈,两手死死抓着面前的木柱,差点在上面抠出几道划痕。 脑海中无声咆哮:白泽将他叫来做什么!不该是让他快快跑吗? 禄折冲笑了下,当他这是有愧于心,无从辩解,续道:“而今天下,平地亦起风波。不因一人而生,是百年积怨,大势所趋啊。即便没有我,也会有新一个人,振臂高呼,得举世拥护,征兵人境。说是我造的杀孽,大半难道不是你白泽的功劳?” 纪钦明的五官是周正端庄的,被禄折冲用平和的表情来说残忍的话,便有种割裂的古怪。 他说:“你刑妖司上年年有春色。柳似青玉,水如白练,可这样的天时从不为我妖境而来。我不信这是天命,即便是,我也要逆天而为。” 狐狸作为从妖境来的住民,忍不住小声驳斥道:“你少骗人!妖境也没有你说得那么凄苦,又不全是不毛之地。也有松涛明月,星斗垂湖。边地萧索饿殍遍野,分明更多是劳役之过。滥官当道,该不想想是谁的职责?” 禄折冲目光悠悠地投向他,狐狸登时被吓得毛发竖起,缩紧脖子,躲回长柱后头。 禄折冲只拿他当个不懂事的小孩儿,并不生气,依旧耐心地缓声道:“小狐狸,那是如今了,百年前的事情你知道吗?何况你是狐君的公子,妖境什么宝贝都要先捧到你面前来,你如何能看见那些深陷泥尘的贫苦?” 他自入殿起态度便一直和颜悦色,可狐狸从他身上却察觉不到多少的善意,冷冰冰的,如同在面对一潭深不可测的死水,随时能将他浸没其中。 所谓的宽仁里含带着的不过对他的藐视,叫他有种莫名的心悸。开始怀念起原先的纪钦明来。 狐狸吞咽了一口唾沫,焦虑不安,急道:“先生,赶他走啊,喊人过来抓他!” 说完胆子小了一半,不敢窥觑禄折冲的脸色,又觉得刑妖司里没了陈冀,不定找不到能这妖孽抗衡的高人,硬着头皮改口道:“先生,你快跑,还与他多说什么?” 禄折冲说:“他走不了。” 狐狸愕然,从后头跑出来细看,才发现白泽身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套枷锁,从地底伸出,锁住了他的手脚,将他困于原地。 那条白光凝成的锁链被先生的宽袖遮挡,所以才一直没有察觉。 禄折冲自己拎了把椅子过来,坐到白泽对面,平静得如话家常:“而今人境,皇帝失踪,国运系在我身。先生如此势微,就算你将刑妖司上下的人都叫来,他们也不敢杀我。何况我族大妖已包围大殿内外,叫刑妖司那帮虾兵蟹将出来,也不过是白白送死。” 狐狸挪步到白泽身侧,手里紧张地攥着对方衣袖,试探问道:“你要把白泽掳到妖境去吗?” “白泽?哈哈!”禄折冲失声大笑道,“狐狸,你真是白白生在九尾狐一族,与你父亲截然不同。” 狐狸最恨别人骂他蠢,当即在跳脚与克制之间,轻轻往前边儿站了点,小声吼道:“那你是打的什么阴损主意!” 禄折冲坦然笑说:“我想借先生的气运一用。百多年了,先生为人境殚精竭虑,现下分回我妖境一点,不算过分吧?” 狐狸被他无耻震惊,管不得他身份了,叫道:“你这人好生离谱!凭什么就觉得白泽的气运得是你们的?我在这里随先生上课,都没将他的气运当成是我自己的!否则我已是九尾大狐,能九尾巴连连拍死你!” 他说着反手去抓白泽身上的锁链,龇牙咧嘴地扯了扯,用尽力气,半点松动也不见,反倒是无意间撞了先生一下,叫先生肩膀一颤,险些栽倒。 白泽气息衰弱,连这样端正坐着也显得吃力。 狐狸好歹是白泽门生,见惯了天材地宝,对这邪门锁链的来历竟一无所知,只感觉到白泽的妖力正顺着这链条源源不断地被抽离出去。 他推了推先生手臂,得不到对方回应,忧惧之下急得满头冷汗,叫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白泽蓄出一分力气,按在狐狸的手上,安抚地紧了紧手指。 禄折冲冷眼相看,哂笑道:“当年先生指点人族的修士斩断龙脉,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被龙脉妖力制成的阵法反困在方寸之地?这大抵就是你们所谓的报应吧。” 因白泽同是妖族,却背弃同族镇守人境,禄折冲对他有种更深的恨意。 对方越是一派慈悲无私的模样,他便越是想叫他难堪。 此时心下畅快,维持不住仁善的假面,原形毕露,咬牙切齿地狞笑道: “你既偏心人族,我也不稀罕白泽!可天道总归是偏爱我妖族的,我妖境尚有龙脉!你白泽半只脚踩进阎王殿里,拿什么再与我相争?” 禄折冲重重一拍扶手,高指长空,痛快道:“我要在刑妖司的峰顶上,再开一处通道,由纪钦明身上的国运,你白泽的气运,还有妖境的龙息,将人境的国运尽数转到我妖境去!我要你亲眼目睹,你苦苦庇护的人境,沦为同我妖境一样的蛮荒之地!我要人境的百姓,也忍受连年的荒灾,体验食难果腹的贫瘠,感受一下什么叫世道无常!看看届时,你们是否还有心力再来同我说宽仁!” 他笑了两声,复又冷静下来,将褶皱的衣袖整理齐整,安坐在宽椅中,说:“恩怨是消不掉的,我本来给你们留了余地,亦不想牵连太多无辜。是你们人族连杀我妖境五万精兵,我才只好出此下策。要怪,就怪陈氏的人,还有你自己选出来的那个,荒诞可笑的剑主。” 115. 剑出山河 人族杀之不绝,如水流不断,…… 狐狸听他所述场景,一时间心绪动摇。稚气未脱的脸上眉头皱得死紧,两道声音左右搏击。 当年人境剑斩龙脉,将他们一干百姓弃置于险地,多年不顾。要说众人没有怨责,那是玩笑。 他自小在妖境长大,此事立场该与妖王等同才对,时常也总叫嚣着等回到家去,就带人来报断尾之仇,打得他们七死八活。而今妖王想将两地境遇调换,让人族一尝他们当年之苦,缘何却觉得对方阴毒? 狐狸暗暗唾弃自己是棵墙头草,理不清这笔烂账,索性破罐破摔什么也不想了。 悄悄坐到塌上,与先生依偎在一起,抓着对方袖口,自我宽慰地道,反正九尾狐自上古以来就是白泽的跟屁虫,他不过是谨遵先祖遗训,为白泽驱用而已。 这念头一过,他浮躁的情绪稍稍镇定下来, 同时默默将对方骂倾风的话给记下了,润了番色,等着见到人立即转达。 这两人都是疯子,拼斗到一起,不知是谁更胜一筹。 见妖王如此威风,只一个眼神就压得他抬不起头,又觉得倾风委实太不争气。 人已经是妖王了,倾风还连山河剑的剑柄都没摸到一下,什么出息?呸! 狐狸心猿意马,为了驱逐胸中胆怯,一时跑没了边。白泽忽然开口时,从耳边传来的声音还将他吓了一跳。 白泽说:“剑主非我所选。” “十六年前你耗损修为意欲窥探天机,可有料想到会有今日?”禄折冲挂着一脸冰凉的笑意,眸中是不加掩饰的深重戾气,“几百年前人族只会寄望于剑主,而今一点长进都没有。我以为先生从窥天罗盘里看到了什么破局之法,才受天道反噬命悬一线。防备了十几年,结果先生什么都没做。先是扶了个无甚他用的皇帝,再是找了个乳臭未干的剑主。先生,我也想问您一句,何苦来哉?” 狐狸自己骂倾风,唯恐不得劲,听到禄折冲这样贬低,就有点不是滋味了,梗着脖子道:“她打小就戒奶了。” 禄折冲阴鸷的眼神瞟了过去,唇齿轻吐道:“小狐狸,我是不愿得罪九尾狐一族,可你若再多废话,我便打折了你的腿,等带你回妖境再接回去。反正我与你父素来不对盘,只要留你口气在,就能挟恩图报。” 狐狸足底发寒,心头一凛。此人残酷至极,连白泽都敢杀,还有什么不敢做?当即不敢再吭声了。 白泽眉眼低垂,脸上生气正迅速流逝,可庄严的神情并未因此波动,唯有超然物外的淡然,仿佛此刻手脚被缚,死生弗知的人不是他,只平静指出道:“你在害怕。” “我?害怕?”禄折冲听到了句极荒唐的话,大笑道,“白泽,你是将死之际,脑子糊涂了吧!什么梦话都敢说?” “你怕窥天罗盘。”白泽的瞳仁在眼睫的掩映下显得极为幽深,确信地道,“你在畏惧倾风。” 禄折冲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收了,最后只阴恻恻地盯着白泽,憎恨与怨愤皆在晦涩的表情中,咬着后牙槽轻轻地磨着。 “十五年前你怕陈冀,而今你怕倾风。因为你也知道,人族杀之不绝,如水流不断,草生不灭。便是刀山在前,也总有人前赴后继。你也知自己所走的是一条悖逆之道。”白泽顿了顿,续而道,“当年我所卜算的,并非人境的生机,亦不是所谓的王道剑主——” 禄折冲感觉自己脸颊的肌肉正不受控制地抽搐,那些游刃有余的自持因此出现了一丝松动。 这具身体总归不是自己的,留有太多瑕疵。 白泽语速轻缓而掷地有声:“我所求问的,是龙脉的生机。百多位牺牲于卜算台的义士,自愿与我同行。数百年来,剑主传承之道里,所求并非偏安一隅。我愿镇守人境,亦是求索。只可惜长路迢迢,灯暗不明,我尚未寻到出路。禄折冲,天下苍生,皆不过是天道倾覆之下的完卵,本是不易,何苦再自相残杀?” “是吗?”禄折冲的眼皮轻跳,咧开嘴角,狰狞笑道,“你说的这些谎话,还不如空中楼阁。就算为真,我也不屑于此!求索?凭什么拿我妖境的命来铺路求索?自相残杀的剑是你递的!现下来同我说天下苍生?呵。” 他霍然起身。 屋外风似惊涛,粗暴吹打着门窗,带着山间林叶摇颤的浪潮,拽来满天厚重的云层,遮蔽了明媚的天光。 日色陡然昏暗下来。 狐狸偏头望向窗外,忐忑打了个寒颤。就听禄折冲大声咒骂道:“白泽,你早该死了!睁眼看看吧!你找不到的出路,我走给你看!” 凉风烟凝露,苦月入夜寒。 陈冀一行人马不解鞍,日夜兼程,可始终走得磕磕绊绊,在临近京师的辖地时,又在山道上叫一伙人拦了下来。 陡峭山壁上挂了几盏幽暗的灯笼,青天孤月,寒灯凄清。那几人穿着刑妖司的衣服,提刀挡在大路中间,一张张全是陌生的脸,低声说道:“陈冀,你已被先生遣返界南,何故违背先生意愿,私自回京?” 陈冀抓着缰绳,呵斥道:“刑妖司何时在此设隘了?凭你也想管我的事?滚开!” 对面的弟子抱拳恭敬道:“陈先生这表人物,看来是不将刑妖司放在眼里。然法制详明,不容几位践踏。陈先生若是要回京城寻仇,便先从我等身上踏过去。” 周师叔摸不准对方底细,虽觉此地忽然冒出一帮来历不明的弟子委实鬼祟,可今朝形势不同往常,也难下定论。于是踱马上前,好声说道:“什么寻仇?哪里来的误会。几位同侪,是这样,这混蛋在路上又犯下些别的过错,反正先生文书未下,我押他回来再添几笔罪过,请先生好好罚他。免得一来一回,浪费时间。” 陈冀:“??” 对方不为所动,疏离道:“那也请等先生下了召令再说。” 陈冀不言不语,垂眸看着几人。身下的骏马连夜奔波已很是疲累,昂首哼出一股热气。 片晌后,陈冀倏然出剑,朝面前那人的发冠劈了过去。 周师叔惊叫出声:“陈冀!” 后方柳随月的那点瞌睡也给吓醒了,匆忙勒着马往后退,看着周围憧憧黑影,直觉眼花缭乱,头皮发麻地叫道:“什么!为什么要打起来!” 对面众人吼道:“大胆!” “深夜故意在此阻我?你主子没告诉过你,刑妖司里想对我传令,起码得叫先生亲笔!”陈冀回过头道,“事出反常,直接冲过去!” 柳随月刚退到人群最后方,还没反应过来,缰绳便被边上一名师叔给拽住了。 那师叔二话不对,控着她的马往前一赶,重重抽打在马匹后臀,喝道:“你先去!” 柳随月忍住了险些脱口的尖叫,压低重心,趴在马背上朝前疾驰。 陈冀用长剑横扫出条道来,护柳随月突出重围。那几名所谓的弟子果然没刻意拦她,轻易放她通过。 紧随其后的是张虚游。 两位小辈穿过敌群便急急减速。 此时黑灯瞎火,全凭马头前面的一盏小灯,照不出一丈之远,没了陈冀等人引路,一招不慎可能要跌下坡去。 柳随月心有余悸地紧绷全身,本就酸疼的肌肉在惊恐中更是麻木得没了知觉。没空与张虚游说话。 身后很快有马蹄声传来,她机灵地靠到旁侧,等人影清晰,见是陈冀一行,才又魂魄归窍,赶紧追上。 周师叔迎着风,说话的声音还是不疾不徐,奇怪道:“怎么多出来这么一帮人?料定你会回京?一眼就将你认出,可见是对你颇为熟稔。但没一个算得上高手,何必多此一举,送到你手上来讨打。难不成是以为你这煞神能对他们心软?” “不一定是为拦我。”陈冀说,“咋呼些小辈够用了!” 周师叔总觉得他是在讽刺自己,暂且无瑕与他计较,衣袍鼓荡着,高声道:“希望你那劳门子直觉,这回不准!” 等众人一路杀回否泰山,已是残夜将尽。 刑妖司下一派平和,预想中的那些腥风血雨不见星点。 两位守门的青年修士正打着精神环顾左右,听到远处连串急如骤雨的马蹄声,戒备喝问了句:“谁!刑妖司门前,速速下马!” 陈冀翻身而下,一丢缰绳,快步过去。 守卫借着妖火看清陈冀的脸,因他表情过于冷厉,被震慑了下,放低声音道:“陈师叔?周师叔?你们怎么回来了?” 陈冀见二人脸色如常,那揣了一路的心多少落回去点,嘴角干涩地问:“刑妖司里没出事吗?” 守卫不明就里地对视一眼,回道:“没有啊。一切如旧。” 陈冀走上石阶,不放心地问:“近日,没有外人来找先生吗?” 年轻守卫道:“没有。” 周师叔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好你个老陈,连我也吓掉半条命去。我就说可能是你多想,这下放心了吧?” 陈冀也想是自己多虑,可是心口那不安的感觉越发重了,仿佛时刻有把刀抵在他脖颈,已入肉三分,再不抓紧,就夺他命去。 陈冀瞥了眼山顶,手心汗渍粘腻,抓着的木剑也有点打滑,思忖片刻,又问了句:“纪钦明也没来过?” 年轻守卫被他问得发毛,仔细想了想,还是道:“没有吧。今日没什么风吹草动,山里的巡卫也未发现任何异常。不如师叔等天亮,再去问问先生?” 周师叔见陈冀还踯躅不下,整个人神神叨叨的,上前推了下他手臂,说:“我看你是担忧倾风师侄太过,有点累了,先上去休息再说。” 116. 剑出山河 怎么那么多人欺负我师兄一个…… 陈冀不欲多说,将一直握着的剑往腰上别了,沉着脸朝上方赶去。 柳随月见众人相继松懈下来,这才忍不住哀嚎两声。 连着两日没怎么休息,白日也只吃了些简便的干粮、喝了几口水,剩下的时间全在马上颠簸,下了马后,两股战战,站都有些站不稳,更何况是爬山。 她感觉浑身骨头散了架,仅被人用几根细线缠着,跌跌撞撞地往上牵,嘴唇哆嗦着道:“要是谢师兄在就好了。一个字,‘咻’得把我拉上去!” 周师叔看不过去,甚觉丢人,在后面拂袖轻拖了她一把,训道:“亏你还是年轻人,怎么连我们这把老骨头都比不上?明日起随我多练早课。” “啊……”柳随月哭丧着脸,回头想对师父求饶,实在没多余的力气说话,提了口气,又觉得还是算了。 周师叔见陈冀一路健步如飞,转眼要从视野消失,顾不上柳随月,先追着他去,高声叫道:“诶,陈冀!此时天色未明,你不是要这时候去扰先生的清梦吧?” 陈冀脚步不停,好在中途拐了个弯儿,进到自己院里。 周师叔紧跟其后,一口气没喘平,扫见中间的石桌,说了句:“这院里还有客来过。” 陈冀本就不善的表情顿时冷得能结出冰来。 他坐到位置上,拎起桌上的茶壶摆弄了下,再心事重重地放回原位,笃定地道:“茶壶的壶口朝右,来人是用左手倒的茶。定然是纪钦明,否则没人进我的院子喝茶。” 周师叔将视线越过地上的茶杯碎片,狐疑道:“可是,山门下的人说没见过他?” 陈冀说:“纪钦明身边那么多大妖,有几个擅长蛊惑的哪里奇怪?” “你在胡说什么?纪钦明身边怎么会有多个大妖?,“何况他为何这样做?这于他能有什么好处?” 陈冀自知道纪钦明敢与虎谋皮,心里就没安定过,总觉得早晚要出事。 便是一阵风吹得不对,都怀疑纪钦明是不是已成了妖王的傀儡。 现下这般欲盖弥彰的做法,结果几乎已是呼之欲出。他痛心之余,喉咙干得发苦,艰涩道:“若是纪钦明,不再是纪钦明呢?” “你自己听听,你这说的是什么浑话!”周师叔这样慢吞吞的性子都被他急得要跺脚了,上前用力拍着石桌道,“你能不能说得直白点?事到如今了,你还同我打哑谜有什么用?!我老周叫你不信任了?” 陈冀眼睛里的血丝如蛛网密布,仿佛淌出来的泪都要是红色的,万般思绪在脑海里盘曲交结,也不知自己有没有说清楚:“纪钦明为了从妖境套取出剑主的消息,装作不知情,被炼为妖王的傀儡。” 周师叔的表情从急躁到惊骇再到颓然,眼睛用力地睁着,像是就地化为一尊泥塑,好半晌才虚弱地一晃肩膀,苦不堪言地道:“老纪,他糊涂啊!” 柳随月扑进院子,恰好听见这两句,惊得咋舌。身体一软就近在花坛边的石块上瘫坐下去,觉得自己再站不起来,扶着一旁的栅栏叫道:“什么?!纪师叔……陛下失踪后,他可是朝廷倚仗的股肱啊!” 后头的张虚游同是变了脸色:“此事我得马上回去告知我父亲!” 柳随月:“我也得告诉我父亲!” 肩膀上停着一只鹰隼的师叔抬手拦道:“你一人亲自去来不及了,也不知路上是否会有人设伏,我来传信!” 陈冀一声不吭地往殿上跑去。 周师叔不放心他独自去,对两个小辈吩咐道:“你们两个在这里待着,听师叔的安排!” 柳随月忙不迭地点头,不等师父走远,忽然屁股底下一空,惨叫一声,摔了下去。 好好的一块青石,竟无缘无故地从中碎成了两半,要不是她及时用手撑了下地面,不定还得见血。 张虚游也愣住了。 柳随月慌忙从地上起身,当即改了主意,颤声道:“我同你们一起去!” 她说着就往外跑。结果左脚绊着右脚,平地又摔了一跤。且这次是结结实实的一顿重击,边上人想拦都没来得及,听见一声闷响,手心被茶杯碎片割出一道深口子来。 张虚游赶紧上去扶她,瞠目结舌道:“喂!你可别吓我啊!” 柳随月再次起身,已能听见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弱弱地往外吐气,说:“完了,我没这么倒霉过。看来整座山都不安全。” 周师叔与几位同侪见此情形也不敢大意,对视两眼,周师叔道:“虚游,你马上去,联络山上巡卫的弟子,叫他们帮忙,将所有年轻一辈的修士都召集起来,赶他们下山!到随月能觉得安全的地方去,别在山上碍事。通知其余师叔们,先生恐怕出事了,都到殿前会合。” 张虚游也只剩半口气在,等他说完,运起内劲,借由耳鼠的遗泽低飞出去。 周师叔拉着柳随月道:“你去山下守着,有什么情况,给山上发个信号。” 柳随月按着裂开的伤口,想不到自己这样的气运之子居然也有要以身试法的一天,可怜地道:“师父,给点钱吧,我不能光靠摔啊。” 几位师叔拼拼凑凑,将身上值钱的东西都兑给她,随即火急火燎地往大殿赶去。 陈冀纵身一跃冲出长阶时,迎面开阔的视野中,一抹光色正从天际透出。 似灰非灰,似金非金,渐次的色彩轻点在天幕边缘,照出了山与楼连绵的轮廓。 他被吸引了目光,下意识朝山线低矮的方向瞥去,足尖要落地时,一道金色的妖力出现在他脚下,张牙舞爪地朝往窜起。 陈冀看也不看,长剑下刺,身体腾空翻了一圈,避开那处陷阱。身形一个起落,如同背后生出一对翅膀,稳稳当当地落到了一侧的石柱上。 殿前或坐或站的,多出了十几道身影,俱是戴着面具,见不得人的妖魔鬼怪。 为首一青年道:“陈冀,你来晚了。” “杀你,何时都不嫌晚。”陈冀斜过剑身,半阖着眼皮语气森凉地问,“先生呢?” 对面那妖笑道:“先生在里面休息呢。你来得这么早,他自然是不见客的。” 陈冀五指捏得骨骼作响,身上怒火再盛装不住:“看来你们——是不想多活。” 剑随影出,话才说了一半,陈冀手中那黯淡的木剑便已前方刺了出去。 他招式快得惊人,纵是木削的剑刃也变得极为锋锐,木剑上剑光不显,可他的剑势凌厉如天河倒冲,带着潇潇嘶鸣,滂沱而至。 被他针对的大妖不挡其势,连连后退,抽不了身,只能暗暗惊叹,不愧是以剑证道的陈冀! 天下用剑之人何其多,能在剑之一道声名鹊起的,无一个能小觑。 陈冀这一击势如破竹,眼看着那大妖就要化作地上的枯草被他的剑风所卷杀,他的几名同伴总算追了上来。 陈冀的剑势太密集,几人插不进手相助。一位魁梧的中年大妖只能从侧面一掌拍出,轰在青年身上,再将陈冀的攻势挑了过去。 青年虽避开陈冀致命的一剑,但被掌风所伤,重重撞上身上的殿门。 “哐当”一声巨响,连带着室内的家具都被跟着震颤了一下。 狐狸正在做梦,梦里他与妖王交手,被对方倒提着抽打,愤慨难当之际,被屋外的动静猛然惊醒,惊恐地坐了起来。 才发现自己睡在白泽的塌上,还压着人家的衣服。 狐狸抹了把嘴,竖起耳朵认真听了会儿,对陈冀的剑风略有熟悉,眼睛发亮,当即兴奋地叫道:“陈冀!是陈冀来了!他怎么回来了?先生你有救了!” 纪钦明已经不在,殿内换了一只大妖镇守。 对方也正侧耳听殿外的动静,听狐狸开口,似笑非笑地看向他,说:“小狐君,若是嫌太过自由,我也可以绑了你的手脚,将你塞进角落。” 狐狸不屑,冲他做了个鬼脸。 区区绳索,能困得住狡猾的九尾狐?若是寻常的禁锢方法有用,禄折冲早把他吊起来了。 他回忆起梦里的憋屈,不由怒火中烧。 ……想他堂堂九尾狐,这也打不过,那也打不过,过的是什么鬼日子?全赖陈冀斩了他两条尾巴! 狐狸在“识时务”与“挠他两爪”之间徘徊不定,呲着牙,头发都要直竖起来,腹中疯狂咒骂,忽然叫白泽按住了肩膀。 狐狸收敛了气焰,不解看去,白泽抬起手,并指点在他额头。 灵光顺着先生冰凉的手指传入他脑海,与此同时还有白泽的一点气运。 狐狸心惊之下,挣扎着想要拒绝,可先前还软弱无力的白泽,此时一只手坚硬如铁,竟牢牢将他按在了原地,不容他动弹。 直到那双手退开,狐狸仍怔怔地坐在原地,消化着白泽悄悄传给他的几句嘱托,以及身上凭空多出来的几十年气运。 他听见殿外多出了几个新人,周师叔放旷地笑道:“怎么那么多人欺负我师兄一个?有本事上我刑妖司来寻事,想必是做好了群战的准备,也叫我来会会!刑妖司的大半修士正在路上,单你们几个,怕不够看啊!” 双方很快打将起来,外头一片乱斗声。分不清什么剑、刀、鞭的,连野兽的嘶吼也有。 狐狸仰头看着白泽,后者冲他轻轻颔首,又抬手慈善地摸了摸他发顶。 狐狸险些要哭出来,眸中水光闪烁,想到自己以前还不听话,总盘算着逃先生的课,更是悔恨不已。 每每要到遇难的时候,无力反抗,才反省自己平日修行不努力。 负责看守一人的大妖自方才起便起了戒心,干脆起身朝他们走来。 不是一定要将这小狐狸带回去。 这小东西在,能拿来换个人情,死了也不是什么坏事。九尾狐血脉断绝,算是少去禄折冲一个心头大患。不过是白泽庇护,杀他有点麻烦。 狐狸见他靠近,单膝跪在塌上,凶狠地冲他亮出了手上的利爪。 双方剑拔弩张之际,外头的打斗声朝这边不住靠近。一道重物又一次砸在门上,整面墙都开始震颤,大门似要被破开。 大妖下意识偏了下头,狐狸觑机化为原形,急如电光,从一侧的窗口冲了出去。 “陈冀!”狐狸直接拿脑袋顶破了木窗,落地时晕头转向地滚了一圈,不等恢复,四肢在地上飞快奔跑,心跳加速地尖叫,“陈冀我来了!” 117. 剑出山河 来日道路险阻,诸多困苦,望…… 日出东方,似乎只在一瞬之间,方才还是段未尽的凉夜,剑刚染上血,浅色的柔弱的日光,便照亮了陈冀沧桑的脸。将他满头的白发渡上了一层金。 陈冀听见喊话,挥开对面的人前去接应。 殿内的大妖跟着从窗户口的破洞里跳出来,右手一甩,从袖口处伸出一截藤蔓。那长蛇似的藤条还没拿到狐狸,先对上陈冀的剑气,被劈作两段。 狐狸撒腿冲刺,先是跳在陈冀的肩膀上,尖锐的爪子将他衣服勾出数道口子,见周围安全了,又赶紧跳下来化为人形。躲在陈冀身后,扯着嗓子叫道:“先生说,叫所有人都快走!马上下山,远离剑阁!” 陈冀身边围着的敌人最是多,他善于独斗,一人牵制,尚算自如,要多顾忌一只狐狸,便显得左支右绌了。 此时山间的师叔们正闻讯赶来,为首之人长臂高举,将手中剑掷了过去,喝道:“陈师兄——接剑!” 陈冀反手拎起狐狸往后倒拖,脚下运劲,腾跃而起,接住了那柄剑,低头问:“先生人呢?” “先生此刻动不了,被禄折冲用劳门子的阵法给锁住了!”狐狸声音急促得舌头都要打结,“他说禄折冲要在剑阁的峰顶上重开一处通道,将少元山那条龙脉的妖力引过来,再以纪钦明的血祭把人境的国运转过去。所有留在山上的修士都会因此遭难,不如速速退开,这不是凭武力能阻挡得了的事,莫要无畏牺牲,反成了他阵法的祭品!” 对面的一名大妖闻言停下了动作,抬手擦了擦嘴边的血渍,笑道:“先生不愧是先生,果然是懂得权衡利弊。你们该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陈冀没做理会,厉声问:“如何破解?怎么才能救先生出来?” 狐狸不知是衣领被陈冀勒得太紧,还是情绪起伏过大,眼睛耳朵鼻子俱是红的,一说话,鼻涕眼泪跟着往外冒,说:“晚……晚了……” 那大妖肆意笑道:“不陪你们玩儿了!我等要去追随主上,见证大业得成!” 十数只妖纷纷收手,抽身撤退。 陈冀胸口里几乎要点起一团火来,勃然大怒道:“找死!” 他将狐狸往后一推,朝着就近那只大妖的后背狠狠刺去。 天边的旭日越过东面的矮山,光色毫无阻碍地穿了过来,照亮峰顶的铜钟,照亮剑阁上的古剑,同时也照亮了陈冀的瞳仁。 陈冀手脚力气莫名一泄,剑势弱了下去。眼睁睁看着数只妖互相扶持着狼狈逃开。 跑远了,那嘹亮的声音还在猖獗地挑衅:“你们自己留在这里等死吧!可惜了,没能叫你们刑妖司的人全都陪葬!” 陈冀提气要追,身后一人的声音变了音调,失态叫道:“陈师兄——” 陈冀循声。只见那终日清冷的峰顶,上方的苍穹被撕开一道彻黑的裂缝,光色进了那处都被吞没进去。 浑然漆黑的洞口随着周遭空气的扭曲越发增大,不断朝外扩张。否泰山上的万物亦随之开始衰落。 草木枯萎,河道崩裂,万鸟嘶鸣,百兽奔逃,宛如天地的灵气都被席卷而去。 太阳正高悬上空,然而那澄明的光色转眼被暝瞑的沙尘所阻隔。连旭日也有了种漂泊不定的凄怆之感。 禄折冲立于剑阁屋顶,右臂空荡的长袖高高扬起,看着裂缝中渐渐出现少元山的轮廓,四面八方的风正朝此群聚而来,大睁着的眼睛里无声流出一行热泪。 他高举左手,触摸着空中滚滚飞扬的残叶与沙砾,热血奔流,慷慨激昂地道:“我妖境数百年的磨难,终于要在我手中了结!天道,你且看看!我不屈于人下!我不屈于天道!” 龙吟声响彻寰宇,国运从上京的地脉中被抽出,连成一片金色的银河,倒悬在天。 人境各地祥和不在,宇宙乾坤中风云怒叱,似黑浪滔天。 这阵无端而起的悲风带着透骨的寒意,在人境所处之地穿梭回环。 高耸的长竹被压弯了梢顶,轰然倒下,成了哀号中的低低一语。 陈疏阔抬首仰望着高空中倾轧而来的黑云,那云中紫色雷霆不住闪现,似乎离他头顶不过数丈,比他脚下的一片黄土更为壮阔无垠。 除却无力,生不出丝毫别的感觉来。 “陈先生。” “先生?” “陈先生!” 直到身后的人唤了好几遍,他才恍惚回过神,一寸寸地将脸转过去。 边上的将领说话的声音放得很低,似是怕惊扰了他。 不同于玉坤城初现时的惊惶,待到这天崩地摧,山川欲倒的境况,他反倒有种从容的安定。对着陈疏阔问道:“先生,人境是否存危?望登城,还有救吗?” 陈疏阔没有回答,苍苍的长发被这阵邪冷的风吹卷到面上,细白的发丝仿佛在松垮的面皮上又割出数道纵横交错的皱纹,吹风一阵,他便老几分,整个人的魂魄都跟着荡在空中。 他亦是彷徨,亦是恐惧。 方从十五年禁锢般的生涯中解脱,又要面对家国山河灾劫难逃的变故。 似乎这十五年的时间从未流动过,他从一场漆黑无边的噩梦中惊醒,还是要面对十五年前相同的抉择。 蹉跎一生,缘何至此? 逃吧。 他嘴唇翕动,凌乱的胡须跟着颤了颤,想说:同当年界南的百姓一样,赶紧逃吧。 可惜这次,他们陈氏的族人不能再为他们争取求生之机了。 而今人境的天下,也不知哪里能是安生之所? 那将领看着双目空虚的陈疏阔,将腰背挺直了些,说:“先生,刑妖司的弟子战死,还有我望登城的将士。望登的将士战死,还有我城中的青壮。便是青壮尽数死绝,还有能扛刀的老幼妇孺。我们谁都不走,愿为人境,守住这一线。” 空中的雨落下,一滴又一滴,落在青砖碧瓦上,滴在他未凉的皮肤上。 陈疏阔涣散的眼神中凝聚出一点焦距来,越过面前的青年,移到他身后。 只见他身后,齐整的人群挤满了宽敞的街道。将士们披坚执锐,挺立着手中戈矛。自队列的缝隙中,可以看见紧随其后的年轻百姓。 雨水顷刻打湿众人的衣襟与脸庞,又顺着棱角和进下方浑浊的泥土中。 一张张脸上俱是坚毅的神情,人群的队伍顺着延伸至渺远的雨幕深处。 将领一动作,身上的铁甲跟着发出沉重碰撞的闷响:“满城尽出,我等不死,望登不失,人族不亡!” 陈疏阔微张开嘴,全身上下皆在战栗。雨水冷得浸人,可他的眼神却越来越滚烫,抓住将领的手臂,重重喘息地道:“好——好!丹心报国,齿剑如归,有何惧矣?” 他松开手,朝着远处的少元山踉跄两步,抬起竹杖,高指着大吼道:“且——来!我等在此静候!” 那沙哑粗粝的声音被雨水淹没。 摧凋万物的凄迷雨势中,大殿之上,众人注视着天边的奇诡景色默然不语。 是陈冀忽而一声厉喝,打破了这片死寂。 “下山去!” 周师叔沐浴在凄风苦雨中,失声叫道:“陈冀!” “下山!”陈冀回过头,对众人厉声喝道,“我命你们下山!” 狐狸瑟瑟发抖,咬着舌头不敢多言。 云影与人影相叠,雨水在石砖上流淌,众人肖似站在一片汹涌的黑海之上。 “难道你们真要留在此处,陪着先生殉葬?”陈冀说,“由着山下那帮弟子,替你们照看今后的河山?” 众人踯躅不定。 狐狸小声催促了句:“龙脉的那股妖力要来了。先生身上的气运恐怕不够,禄折冲会血祭山上的弟子补足。你们留在这里,不、不行。” 陈冀厉声斥责道:“还不快滚!” 众人朝他抱了下拳,又忍着泪,跪下朝大殿的方向重重叩首三次。 水声飞溅。 数人最后深深看他一眼,不再留恋,转身冲着山下飞奔。 陈冀见狐狸居然还留在原地,挑眉道:“你不走?想留下陪我?” 狐狸犹豫再三,还是咬咬牙说了出来:“先、先生还说,叫你杀了他,或是杀了纪钦明的那尊躯壳,以切断两境阵法,保全人境最后的国运。” 陈冀喉结滚了滚,背对着他,看不见脸上表情,只背影显得有些萧索落魄。 狐狸转过足尖,走了两步,复又回头,跺着脚大声说:“陈冀!你有什么话,要我帮你带给陈倾风?” 陈冀没好气地道:“没什么话。该说的早说了,有什么是要等到死前才嘱托的?赶紧滚,小心被妖王逮住了拔毛。” 他说完,提着剑朝殿内走去,推开门,白泽仍旧端坐在塌上,见他出现,脸上是预料中的平静。 陈冀走到白泽近前,在他面前跪下,发丝末端的水渍打湿白泽垂落下来的一片衣摆。 白泽轻笑了下,用手背擦过他脸上的雨水,说:“陈冀,我走之后,刑妖司交由你镇守。” “人境就算丧失国运,亦不会是灭亡之时。来日道路险阻,诸多困苦,望尔等能够自渡。”白泽声音温柔地嘱托,“今后,莫再如此任性了。” 一如当年陈冀刚入刑妖司时,与人争斗,白泽对他苦口婆心的劝解。 白泽将手按在陈冀的肩上,被陈冀紧紧握住。 他手心里满是粗糙的老茧以及湿润的雨水。另一手的剑至今没有放下。唯有手心残存着一点热意,顺着传到白泽身上。 陈冀低着头,也轻声地回:“先生,您不在,我守不了刑妖司。” 118. 剑出山河 参不破红尘里这段驰影浮生…… 十五年前,自陈氏亡族,并亲眼目睹横苏沦陷之后,陈冀的剑道里,就没有“退”之一路。 他身无长物,唯有一根打断后又愈合起来的傲骨。不如先生慈悲,亦没有先生的智慧。 参不破红尘里这段驰影浮生,更解脱不了人世凡俗中的离愁别恨。心里的那杆秤天生便是歪的。要他独活于世,再如先生一般去管这满地凋敝的万里河山,叫他抽出全身的骨头去撑也还不够。 陈冀将手中的那把无名剑抬起来,杵在地上,说:“先生,先生于人族之深恩,如醴泉滂流,泽披川海,弟子死而不忘,更无以为报。” 他借着剑支撑着站起来,避开白泽的阻拦,退到后方,重新跪下朝白泽磕了两个头。 白泽拂袖甩去,手上链条绷紧,历来温润的脸上难得染上了一丝沉冷的肃然,喝道:“陈冀!” 陈冀将剑刃贴着虎口,两手平举。面上皱纹舒展开,未干的雨水像几行热泪缓缓淌下,湿了他满脸的笑意:“当年弟子初入刑妖司时,先生曾帮弟子指点过一剑。说来惭愧,修炼领悟二十余年,也不过小有所成,愧对先生重望。今日请先生一观,算作拜别。” 青石上留下点点深色的水渍,在陈冀膝下汇成斑驳的一片。 他佝偻僵老的背影后方,细小的水花被风卷进大开着的木门,瓢泼的雨势黯淡了整片山脉。 雨水顺着山势往下冲流,马蹄踩进蓄着水的低洼里,身形猛地一矮,鼻间发出一声嘶鸣。 奔跑声骤然乱了节奏,骏马受惊,将上方失神的倾风险些甩到地上。 山崖上隐约有泥石在往下滚落,道路昏晦难行,林别叙身侧的雨丝微微避开,还是被急雨打湿了衣衫,也显出几分狼狈来,回过头叫道:“倾风?” 倾风稳住身形,用力抹了把脸,回道:“我没事。” 谢绝尘打起精神,刻意抬高了音调,岂料一张嘴,一口的破锣嗓子:“否泰山要到了!” 他干咳两声,又重复了一遍。到此时仍没有勇气询问,京城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异象。只顾赶路。 倾风握着缰绳,安抚地拍了拍马头,说:“走!” 否泰山下围聚着济济的弟子,远远便能看见点燃的妖火如散乱的星点,缀在人群中间。 倾风提前翻身下马,将背上的继焰抓在手中,踏着轻功,身若惊鸿,转瞬穿过连绵的雨幕靠近了山门。 人群骚动起来,最前方的弟子更是直接抽出兵器,命其止步。 倾风脸色煞白,弟子们还是先认出她手中的继焰,才大叫出声:“倾风师姐?” 柳随月耳朵灵光,闻言跟一尾鱼似的,自空隙中滑不溜秋地穿过人群,高声道:“陈倾风?你们怎么那么早就回来了?” 她见只有三人的身影,张望一会儿,又问:“我哥呢?” 倾风的眼睛被雨淋得快睁不开,酸涩得发红,叫她看谁的眼神都如同带着把锋利的刀。 她用继焰将面前的人挡开,问:“你们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下意识给她让出一条道来,七嘴八舌地说不清楚缘由,只听得倾风脑袋发疼。 驻守在石阶上的周师叔转身下来,倾风草草对他们行了个礼,顾不上正经问好,找了一圈,没见到人,又问:“我师父呢?” 边上众人神色登时变得微妙,支支吾吾地出不了声。 几位师叔面面相觑,还在斟酌着如何委婉,周师叔坦诚告知了她:“还没下来。他在殿上与先生说话。” 倾风感觉被人用棍棒狠狠敲了一下,本就冷得发木的大脑更是失了转动的功能。 想不清楚刑妖司是出了什么变故,仅余恐慌的情绪不断地酝酿,从心底浤浤地往上冒,转眼汇成了汪洋大海,湍急的潮流近乎将她溺毙。 倾风耳边嗡鸣声一片,当即头也不回地往山上赶。 众人忙去拦她:“陈倾风,你不能去!” “你师父亲自下的令,叫所有人在山下等候,你难道连他的话也不听吗?” “山上情形复杂,你先听我等详叙两句,再追上去不迟。你这孩子怎这般莽撞?” “你在妖域中遇到了什么事?为何只你三人回来?” 柳随月甘脆的嗓音压过所有的喧哗,大吼着道:“陈倾风!人族的国运没了!” 倾风终于停下脚步,转过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回头看向柳随月。 柳随月嚎啕大哭了出来,她自认为很是坚强,可是那点胆气早被这阵凄寒的雨水给淋透了,却是既痛恨自己的无用,又危惧于将临的深渊。见到倾风,勉强维持住的冷静彻底溃败,连自己也控制不住,倒抽着气与她说: “妖王在剑阁上开了个两界通道,他要杀了先生,把人境的国运转过去。先生叫他们给困住了。现下山上全是龙脉的戾气,你上去也是送死。” 倾风听着她说,眼神中有点茫然,睫毛挡住了几滴细微的雨丝,颇为可怜地在那儿站着。 她低下头,纤细的脖颈弯曲着,水线不停从她下巴处往下落。 没多久,她身形如风,沿着高耸的石阶,逆着水流悍然而上。 柳随月在后面尖声唤道:“陈倾风!” 那声音回荡在山间,整座山上满是鹤唳的风声。 阴云不散,四野迷蒙。倾风跑到一半,只感觉自己深陷在无边的泥沼中,待看见远处耸立着的那座大殿,才仿佛见到引路的孤灯,泣血似地喊道:“师父!” 无人应她。 倾风又加快脚步,单薄的身影如一片残叶,借着卓绝的轻功,穿过肃杀的暴雨,冲过石阶的尽头。 “师——父!” 她刚踩上最后一阶,迎面便被一道气浪击中腹中。毫无反抗之力地朝后倒飞出去,只来得及仰起头,朝上空瞟去一眼。 白泽的原型虚影盘踞在大殿顶部,一双灼灼的金目自高处俯视着她,忽而伸出一只长爪,将她身上的蜉蝣晶石召了过去。 倾风脑子一片空白,连疼痛也浑然不觉,耳边是各种呼啸而过的呜咽,从未觉得此身如此轻过。 她飘荡着,陈冀的声音从殿上传了过来,苍老得仿佛一把切割着木头的绣铁锯。 “倾风,师父的剑传于你了!” 全是血味儿。 “倾风——执剑吧!” 蜉蝣的剑光在这昏天暗地里一簇而逝,比夏日的萤火还要幽微。 铁锁崩裂、龙脉尖啸、白泽怒吼,那种种穿云裂石的声浪交叠地袭来,几要震破人的耳膜。 倾风重重摔到地上,呕出一口血,失去知觉,视野与意识俱是被拖入一团漆黑。 诸多画面开始走马观花地过,倾风脑海中只剩下一句话:她没有师父了。 她怎么没有师父了呢? 周遭终于寂静了,再无那些恼人的冷雨。 倾风想到了许多年前,还在界南时发生的事。早该模糊的记忆从决堤的洪水中被冲刷出来,又开始展现出它的温柔。 她想起自己刚痊愈时,陈冀与她一起蹲在地上,用两根折下来的树枝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等他写完,倾风拿着木棍,歪歪扭扭地在前面补上一个字,问:“我也姓陈吗?” “不,你不姓陈。”陈冀用手给她擦了,说,“陈这个字,在界南不吉利。” 倾风闷声不语,趴在地上,用有手指把那个字描了回去。 她没有说,其实她很喜欢这个姓氏。就算是要再折寿几年,她也喜欢。所以狐狸那么叫她,多年来她从没反驳过。 她想到陈冀将灯挂在屋檐下,坐在空旷的院落里等她回家。地上堆满了削刻出的木屑,满屋的木剑都是她看不懂的忧愁。 她想到来京师的路上,那一路颠簸摇晃,牛车上满是潮湿发霉的臭气,陈冀掰下干粮的一角,递到她手里,笨拙地劝她,活着很好。 不过更多的,是陈冀在空地上练剑的身影。一遍又一遍。身影几要凝固成一幅幅清晰的画来。 “倾风。”陈冀背着光对她说,“师父出去一趟,你看着家门,别乱走。” 雨水打在石块上的淅沥声高低作响。 倾风被雨水呛醒,咳了两下。从地上爬起来。 她看着路边弯折的树枝,发现那长如一生的回望,其实不过才短短一瞬。 林别叙不知何时追了上来,匆忙拽住她的手臂。 倾风浑浑噩噩地往前走,察觉不到林别叙的动作,嘴里讷讷地问道:“他可以剐我的肉,吸我的血,为什么要杀我师父?”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心痛如绞地问:“他们为什么要杀我师父!” 她想去看一看陈冀,又实在怕他跟陈驭空一样,只留下一身的旧衣物。于是原地转了两圈,想去找禄折冲。好半天才回忆起来,对方此刻在剑阁。 她跌跌撞撞地要往那边走,林别叙死死拉着她,厉声喝道:“倾风!” 倾风甩开林别叙的手,一次没能成功,转头瞪视着他,眼睛疼得发热,问:“你也要拦我?” 林别叙定定看着她,目光沉了下去,默然不语,片刻后将左手的继焰递了过去,并松开了手。 倾风看着这剑,心口又是钝痛,一把接过,确认了方向,义无反顾地朝着剑阁奔去。 · 白泽禁锢被除,天上的雨势渐渐收束,诡谲的风云照旧密布长空。 前往剑阁峰顶的五百多层台阶上,此刻站了近百名从妖境调遣来的妖,其中还有十多位是大妖。 妖将们依序站在石阶之上,护守着巍峨的剑阁。 那古旧的建筑笼罩在烟雨中,暗色的楼阁若隐若现。 见有人执剑闯入眼帘,全神戒备的妖将们陡然一惊,等光色将那人的轮廓描绘清楚,气氛又迅速变得松快。 有人发笑,也有人轻蔑,讥诮的话语从高处往下传递:“真有人敢来?我当刑妖司的弟子都已死绝了。” 倾风放慢了步伐,摘下肩头悬挂着的长串妖丹,一把捏碎,手中继焰直指地面,踩着宽敞的石阶一级级向上。 上方的妖将看着她虚浮的脚步,生怕她中途自己摔滚下去,甚至不屑于出手,抱着胸哄笑道:“还是个站都站不稳的小姑娘。那帮长胡子的糟老头儿怎好意装缩头王八躲在你身后?” “你来这里找爷爷们是想做什么?归顺我妖族吗?早了些,还不到这章程。” “喂,黄毛丫头,见你尚有两分血性,允你报上名来!届时给你留个全尸!” 妖力在倾风手中缓缓凝结,随着她走动,在她身后拖出一条迤逦的光道。 她低垂着头,艰难地往上攀爬,仿佛是棵一推就倒的无根之木。 待她靠近,众妖还是正了正神色。一妖将主动扛着宽刀上前阻拦。 青年张开嘴,脸上的嘲弄之意尚且正浓,瞳孔中倒映着的身影竟如鬼魅般消失了,眼珠稍稍挪转,还未重新寻到人,脖颈上先是一凉,再是一热,脑袋便歪歪扭扭地朝边上翻去了。 他没有转头,不过眨了下眼,却看见了本该站在身后的同伴,以及众人那唇角上翘、眼神惊骇,极不搭调的滑稽表情。 有血喷洒到他的脸上,鲜红的颜色蒙住了他的视野。不曾感受到温热,早已先被雨水冲凉。 咕噜噜在地上滚了两圈,眼中光芒寂灭之时,青年才意识到,自己已是死了。 瞬息之间,妖将殒命。 剩余百来人勃然变色,仓皇间有人嘶吼出声: “退——!” 石阶上血液飙溅,不过是眨眼片刻,又被从峰顶流下的雨水洗刷干净。 倾风的剑刃上仍带着一串血珠,此刻她身上的妖力比之上首大妖还要磅礴,脚下一蹬,身形再次拔起,如猛虎啖羊羔,汹汹而去。 林花凋谢,满地落红,浓云细雨,风盈满楼。 她暴烈的杀意,竟在此时此刻,压过了百人之势。 那夺命之剑,裹着刺目的红光,排山倒海地掀去。 119. 剑出山河 只有满嘴的荒唐,跟一身私利…… “锵”的一声,覆在剑刃上的水珠被剑气击碎,成了一片银白色的细潮。远远看去,犹如被炙灼的剑意蒸腾出的水气。 长剑大开大合地上挑斜劈,将坚硬的石阶破开条一指宽的裂缝。倾风握剑的虎口处被反震到血肉模糊,身上也裂出多道伤痕。 雨水中的暗红已分不清都是谁的血,倾风逆行而上,只觉满目都是魑魅魍魉,恨不能杀而后快。 倾风满腔悲怆,遍体发冷,在这冰窖般的山道上搏杀时,耳边听见一道肖似虚妄的声音:“尔等区区人族,缘何敢染指我妖族的权柄?” 禄折冲站在长阶的顶端,冷漠晦暗地朝下望来,宛如在睥睨一只盘伏的昆虫,而他手中握着根逗弄的细棍,可以撩拨,也可以碾压。 他左手食指往上轻轻一勾,地底倏然蹿出十多道锁链,意图缠住倾风的手脚。 倾风旋身拧腰,鹘落躲闪,手上继焰凶横截杀过去,试图将其击落,从中分出一条生路。 剑身与链条相撞,火星四起,后者竟全然不受外力影响,趋势如旧,顺势要缠上她的手臂。 倾风立刻抽剑后退,索性不再管那些乱舞的链条,凭借出神入化的轻功,继续朝着上首的禄折冲杀去。 后方锁链猛地拉长,倾风身上戾气愈重,那链条的威能便越发暴涨。 倾风观出其中门道,但毫无退缩之意。本就是块破碎的青瓦,分崩前能削下凶手的半条命来,为陈冀与这世道的苍凉祭酒,也算不虚此行。 只是踏上剑阁的路不知为何那么长。 她踩着血泊不住往上,不过只剩百余步,可每走一步,就有数十道寒芒交错着落下。 连此间的风雨都站在高处的那头,吹打着要将她逼退。 倾风抬首仰望,参天的山峰与翻卷的乌云宛若要倾塌而下,她手中只有孤剑一把,挽不了那天倾的颓势。 直到继焰的剑身被锁链缠住,挣脱开去,她的血勇之路也走了尽头。 她身形摇摇一晃,仅刹那的功夫,那些铁链便捆住了她的手脚、腰身、脊背,将她往地面勒紧。 倾风两手一撑,膝盖几要顶碎,才保持住了半跪在地,没被压到地上。固执地抬起头,睁着血红的眼怒视上方憧憧的黑影。 “你就是传说中的陈倾风?我倒是第一次亲眼见你。” 禄折冲的上方是自少元山透过来的霞光,那道清越的光线与此间的暝色格格不入,周身萦绕着淡淡的烟波,叫他身形轮廓之外有层混浊的浅光,面容却昏沉模糊。好似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 “陈冀能一剑破我阵法,看来比之当年又有精进,可惜是白费功夫。人族国运折损大半,白泽修为跌落,身陨已是定数。他搭上自己一条性命,不过是解白泽一时片刻。偏你还要来此为他报仇,现下无人能来救你了。” 他状似遗憾地摇了摇头:“我真是不懂你们人族,总做无谓之争。连同择选出的剑主,也是一身愚鲁,只懂轻狂莽撞。我不过是想要白泽的气运,你们却接二连三地前来送死,自行解我心头之患。你既愿意为我妖族的大业献上一身血肉,我该予你一句赞赏——年轻人,你的剑法不错,可惜命短了些。” 倾风胸口气血翻涌,五指按在粗糙的石板上,指尖收拢,在地上留下道道血痕。 喉头翻滚,涌出一口血,染红了她的下半边脸。 血液沾上衣襟,被水渍晕开。 微弱的呼吸自鼻息中传来,胸膛一起一伏间,陈冀安静地躺在地上。 先生将蜉蝣的尸骨塞进陈冀的手心,掰着他的手指让他握紧,随即盘坐在地,紧阖双目。 一身残余的修为用以调取蜉蝣逆转的神通,如今已确确实实是日暮西山。不过是拼着最后一丝气力,才牵住一丝神智不散。 于人世修行数百年,尽其心血,可惜未成一事,心有余憾。 不知他离去之后,这些劳碌之人,如何渡其险滩。 意识将要抽离天地,陷入无尽深寂。混沌之际,一股暖流自经脉中淌过,止住他渐冷的身躯,将他从迷离的边界生生拉了回来。 白泽放在膝上的手指动了动,青白的皮肤上复又添出一丝血色,良久之后,眼皮轻颤着掀开,略带恍惚地看向前方。 林别叙宽袖上的水渍滴滴哒哒地往下落,站定在他身前,低声唤道:“先生。” 白泽眼神清明了些,垂眸看向自己伸展的手。 人境的国运被抽调至妖境之后,林别叙的修为应势登兴。而今又被他转回到自己身上。 白泽抬起头,喉间干涩,问:“别叙,你想明白了吗?” 林别叙没答,只是返身走到门外,立于长廊之下,注视着远处剑阁上的寒光,心不在焉地道:“没什么想不想明白的,先生曾经救我,刑妖司又庇佑我多年,纵我不算磊落之人,亦不屑趁人之危。今日还报先生一恩,算作两清,往后那些麻烦事,还是继续交由先生做吧。” 他顿了顿,咬字有些用力,生硬地道:“反正她不听我的,总要在刀尖上打滚。她要是死了,我是决计,不会再救她了。” 白泽艰难站起身,说:“那我去。” 林别叙回头:“……?” · 剑台上的那柄古剑一直在不住震颤,连带着用以封印的铁索也躁动起来。 禄折冲用阵法困锁白泽时, 它没动静。 白泽将要陨落道消时, 它没动静。 而今倾风被他压在长阶之上,这屡来自山河剑的剑意,竟跟着蠢蠢欲动起来。 不知是否是少元山近在咫尺,才叫这剑意的感知更为真切,禄折冲稍动杀念,它的响应便要激烈两分。 目睹这一幕的妖将们噤若寒蝉,不敢细看。心中百味杂陈、思绪翻腾,难以厘清。退到面无表情的禄折冲身侧,勉强收敛了心中杀意。 “你且问你一句,陈倾风。你以为能成剑主,是要剑术卓绝,架海擎天吗?” 禄折冲居高临下地看着倾风。 “你以为一个剑主,能单凭一把剑扭转乾坤吗?能活死人肉白骨吗?能救这世上无数流离孤苦的百姓吗?能叫月无盈缺,草无枯槁吗?” 禄折冲踩着水面往前走了两步,讽刺道:“我早不信什么天道了,这世上最无常的便是所谓天道。而剑主,就是天道的阴诡之一。沧海横流,说是天道。世道昏昧,说是天道。人情离散,说是天道。万姓涂炭,说是天道。因为天道,就要不争、不抢、不怨,呵呵,凭什么?!” “我妖境探索剑主三百余年,无一所得,终了还是倚靠自己,方得一夕安生!天道想要杀我们,我们偏不任其宰割!我等非要在那险恶之地,搏出一番天来!” 禄折冲傲岸轻蔑地控诉、宣告,眼皮下压着,遮不住眸中阴鸷的冷光。 “你以为被白泽选为剑主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你以为自己真能拔出社稷山河剑?天下大得很,你算什么东西?连低头也学不会!就算真成了剑主,这世上多的是你万般图求,却做不到的事情!” 他说着拂袖一甩,倾风身上的锁链再次收紧,深深勒进她的肉里,将要折断她的骨头。 毕竟不是铁铸的骨架,倾风嘴里咬出了血,还是只能趴伏到地上。竭力抬起头,也再看不见禄折冲的脸。 禄折冲见状大喜,欢笑出声。 “你这样的毛头小儿,岂能懂我们这些,未受天道垂怜,仅靠双拳两腿,屹立于世的狂徒!你在我面前,甚至不配跪着!” 他想看倾风乞饶,想看倾风卑怯,想叫她失魂落魄,在自己面前痛哭一场。 然而倾风的肩膀抖了抖,反发出几声笑,笑得身上泄了力气,咳出一地的血来,还在用她蔑弃的眼神,表达着她尖锐的嘲弄。 禄折冲看着她,眼里是浓勃的愤怒,问:“你笑什么?” “我笑你这人可笑啊。”倾风说话的声音很轻,可字字句句都是从肺腑深处挤出,“你这人,只有满嘴的荒唐,跟一身私利的怨恨。妖境数百年生息回春,难道靠的是你?我呸!是妖境万万百姓,代代在生死边缘的苦难求存。你不受天道垂青?哈哈!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令之下可使满城覆灭,配叫自己亡命之徒?你不屑天道,又记恨人境的安定。于是便戕杀掠夺,无一不作。你是不是以为,妖境能有今日,全仰赖你的强盛?没有你,妖境早已危亡?” 禄折冲的脸色随她话语黑沉下来,手掌再次往下一压,加重锁链的力度。 倾风弓起背,妄图对抗那千万斤重的桎梏。 她可以死,但要是死在这样的人手下,她才是真觉得不甘心。 “我比你好,我起码知道,我能活到今日,即便不是依靠天道偏爱,也不仅是自己的双拳两腿。” 倾风两手死死攀着地面,鲜血淋漓地往上爬。居然真带着满身锁链,朝前行进了一步。 林间传来窸窣的响动,方才一阵乱斗,谁也没有察觉周围藏了人。 狐狸再看不下去,从一棵树后跑出来,带着哭腔叫道:“陈倾风!你别动了!” 倾风耳朵里冲了血,全然听不见狐狸的呼喊。两条纤细的手臂撑在地上,连根干枯易折的竹竿也比不上,肌肉剧烈抽搐着,借着筋脉中未散的妖力,颤颤巍巍地要支起上身。 妖力的反噬也千百倍地加诸到倾风身上,狐狸只怕自己多眨一下眼,面前的人就要被妖力割的支离破碎了。 狐狸咬咬牙,又往前追了一段,喊道:“陈倾风,把你的三相镜给我!” 上方的妖将暂时不敢拦杀倾风,怕引动剑意,却是敢杀狐狸的。当下就有两人急速俯冲下来。 狐狸的胆子不算大,可是向来惜命,不似倾风这般,有种今天借了明天还的洒脱。可是白泽临终前将气运传给了他,他不能坐视不管。 心下一紧,索性豁出命去,不退反进,两手掐诀,用此前曾留在三相镜上的妖力,驱动起法宝,将罗盘从倾风腰后召了过来。 他抓到三相镜,立即将血涂在背面,叱了一声,又把罗盘朝倾风扔了回去。 三相镜上白泽的威能溢出,虽与龙脉的妖力相比仅显微末,可也替倾风挡住了些许压力,倾风的手得以往上抬了几分。 狐狸头也不回,朝着山下奔逃而去,一面哭着放声喊:“陈倾风!陈倾风!你快执剑啊!给先生报仇!” 120. 剑出山河 剑出山河 倾风隐隐约约听见狐狸说的“拔剑”二字,一时间门呼吸错乱,又想起陈冀的那句临终之言。 继焰已经脱手,她两手空空,还执什么剑? “我也恨,什么天道要夺走我师父?什么天道要陈氏亡族?什么天道要界南十几万百姓一夕覆灭?” 又说天道偏爱人境,又说天道偏爱妖族,难道非要得到无上的垂青,立于众生之巅,能剑破万法,才配拿得起那把山河剑? 那算是什么天道? 人境百多年未出剑主,能存于今日,靠的亦是前人跬步,而非天道庇荫。 就算她再见识浅薄,也从没认为过,单是选出个剑主来,便可叫百谷炽茂,八方宁靖。 若她能执剑,绝不是她一人执剑。 是陈冀一夕青丝成白发,戍卫边地十五年; 是白泽百年镇守刑妖司,自困一隅劳碌终生; 是陈氏六万多人自刎玉坤;是无数有名、无名之人,死于落寞、埋于荒野。 是大道之下的蝼蚁,于洪流中偷生;是数代英烈的残魂,于黄土下传承。 何来万般图求?将无用的都抹去,她平生也仅有一愿。 可是这社稷山河剑,要的究竟是什么? 倾风想起当年陈冀站在横苏的城门之外,隔着妖域,与满地尸首的古城仅有寸步之隔。 她不如陈冀,纵然敢舍出命去,也挥不出那破境的一剑。 她愤怒地吼道:“你到底是要什么!” 绝望与怒火的交织下,倾风生出一股骇人的力气,右手又往上抬起半寸,手指间门出现了几道金光。 那金光从地底抽出,至阳赫赫,光流紧密缠绕,描出剑柄的轮廓。 剑台上的那柄古剑发出一声如雷的共鸣,蓦然破碎,锈迹斑斑的剑身裂成无数细小的铁片,自环绕的链条中掉落下去。 而其中的一缕金光似等到了百余年的使命,倏然飞向倾风手中。 一众妖将满目惊骇,从剑台边缘退开数步。 禄折冲反手去抓那点明光,犹如碰到一盏炽盛的烈火,手掌顷刻被光焰灼伤。刺痛感顺着傀儡的身躯,险些烧到妖境的真身。 龙脉察觉到山河剑的复苏,出现本能的恐惧。 强烈的惧意甚至撼动了少元山。 峰顶树木倒塌,山道崩裂,像是要将整座山脉连根拔起、拓荒而逃。 缠锁在倾风身上的妖力也变得更为暴虐,妄图以凶蛮镇压一切,倾风方挣扎出一丝空隙,又一次被威压死死按住。 倾风右手紧握,想将那柄长剑从地上抽出,可手臂无法再抬起分毫。 眼见山河剑终于受她触动,倾风喉咙里含着口腥味浓重的血,疼得两眼落泪,仍倔强地撑起头颅,只为叫这剑能出鞘问世。 倏然,一只冰凉的手按住了她,在她耳边问:“倾风,你为何执剑?” 倾风只感觉一座巍峨的大山正压在自己身上,胸肺都要被碾碎,唯有右手有股难以触摸的力量,像是顶着岩石而生的新竹,微弱又势不可挡。却叫白泽这轻轻的一按,积蓄在原地。 白泽又问了一遍:“倾风,你为何执剑!” 这一声,犹如倾风第一次在否泰山领悟剑意时,那凌越万里的震撼一问。 白草天风,千载忠魂,都随着一声剑吟,透过尘土叩她心门。 倾风自那重重叠叠的幻听间门窥见了急掠而过的众生缩影。 暴雨之下,各地水位猛涨。 离刑妖司最近的上京城,不出半个时辰,雨水已涨至成人的腰身。 百姓们仓皇爬向高处,魁梧的小兵推着几块木板,在大水中挨家挨户地搜寻。 良田被淹没,农户跪在田埂上失声痛哭,随即又被穿着蓑衣的小吏拉走。 而在更遥远之外,累累白骨露出黄沙,幼童饿死于街巷。 数千人赤脚站在乱石河岸,满地血痕垂死劳役。又有千人跪于冰结霜铺的荒原,以头贴地,祈求天时。 霜寒振衣,冻毙风雪。 岁暮凋零,哀鸿遍野。 弱者填壑,人狗抢食。 白泽的第三问,将她从那无尽的虚景中拽了出来。 其声震彻寰宇。 “倾风,你为何执剑!” 倾风自那浩茫无际的遐思中捉到一念,混着血应道: “天下苍生我求生机一线!社稷山河我求国运一寸!” “我为众生护道——!” 入道之声直破苍穹,在廓落高天之间门回荡盘旋。 百姓们纷纷抬头,看着浓厚黑云之间门破开一道天光。 刑妖司弟子们泪痕未干,震撼中喃喃自语:“社稷山河剑……” 白泽抓住倾风的手,助她拔出剑身。 原先还如磐石不动的铁锁,在白泽妖力的压制下,变得轻无一物。 上方禄折冲面目狰狞地吼道:“白泽,你真不要命了吗?!你强弩之末,怎敢再与龙脉相争!” 白泽抬起头,瞳孔中金光灼烁,淡淡落在少元山上。 在倾风彻底拔出长剑之后,闭目轻阖,随着白色长袍被卷进狂风之中,化归原形,抬手压向暴起的龙脉。 禄折冲被两股浩瀚妖力夹在中间门横扫,额角青筋爆出,厉声吼道:“白——泽!” 倾风手中这把金光凝成的长剑跟着吟颤,一股巨力的力道似要引着剑身往高中飞去。 她用尽全身的力劲将其制住,就见翔于高空的细雨都在朝着剑身集来,飒飒的春风穿野过林,叫苍翠群山应和着发出齐齐呼啸。 千山之上,云雾散开之处,金色的灵光在日色下漂浮,如瀑布倾斜而来。 先前枯竭的国运,在剑出之时,重新遍洒人境,润泽万物。 倾风踏着长阶疾掠而上,正欲一剑截断那两境的通道。 仅剩数步,又是十多条锁链从地下钻出,而先生不知所踪。 那锁链死死缠住山河剑的剑身,竟将剑上光华遮住。天边刚散的乌云在对峙间门又有回聚之势。 禄折冲唇角带血,身后的妖将觑机已大半退回妖境,他张开左臂,嫉恨道:“自找死路!他白泽屡次妄图镇压龙脉,才是违逆天道,罪该当诛!你就同他一起去死吧!什么剑主,都是该死之人!” 倾风看着那天堑似的两丈距离,双臂肌肉绷紧,奋力想扯出剑身。 龙脉的尖啸声化为如刀的罡风,倾风被刮得浑身沐血,全没了知觉,唯剩一腔信念,屹立不倒,半步不退。 “小畜生!你能拔出山河剑,我便能折剑——!我叫白泽与你共丧今日!” 倾风眨眼之间门,听见林别叙似有似无的一声轻叹,随即余光中再次出现一道白泽的身影。 那巨兽拍掌而去,以势逼退龙脉,叫倾风得以再次挣开束缚。 龙脉同是负隅顽抗,接连受到两只白泽压制,再无还手余力,痛嚎出声。 林别叙的身上亦染了一层血气。 “白泽?!” 禄折冲怔然一瞬,才反应过来,当即目眦欲裂,痛恨咒骂:“你是妖境的白泽,缘何要叛我妖族!为什么!为什么!!” 无论是剑主的出世,还是林别叙的现身,都叫禄折冲癫狂。 他还有万句斥责没有出口,倾风已一剑刺穿他的胸膛。 剑身从他背部穿出,禄折冲张开嘴,喉间门血液横流,阻了他声音。嘴唇翕动,憎恨怨毒的目光从倾风的脸上,缓缓转到她身后,凶狠地瞪视着林别叙。 待妖力消尽,神智从傀儡中脱离,才死不瞑目地往后倒去。 倾风抽出山河剑,喘着粗气,高指剑阁之上的少元山。 龙脉咆哮着收回妖力,慑于山河剑的威能,主动切断了两界通道。 剑身顷刻化为金光,重新溃散于天地。 倾风呆滞地站立着,手臂依旧高举,不知酸疼。直到澄明的日光照到她脸上,刺得她闭上眼,她才回过魂来。扯扯嘴角,又是哭,又是笑地叫道:“师父——师父,我执剑了!” “师父!我回来了!” 倾风吊着最后一口气,脚步不稳地踉跄两步,想朝大殿走去,再见陈冀最后一面。 可体力支撑不住,晕厥地栽倒下去。 地面上忽而出现一个新的黑洞,倾风这一摔,便朝着无尽深渊坠去。 “陈倾风!” 林别叙刚刚站稳,受龙脉妖力的反噬也正奄奄一息,见此场景,未曾思忖,人已依循本能朝她奔去。 抓住了她一只手,却无力将她拽出,定定看了她一眼,脑海中成片空白。瞬息的抉择之机,暗讽自己理智不存,却是手臂一拢将她抱进怀里,随她一起掉了下去。 · 暴雨停歇,乌云尽散后,绿荫深处的群鸟又开始声声地乱啼。 弟子们越过路边倒塌的枝干,一身狼狈地冲入寂静庭院。跨过大殿大门,又赶忙放轻了脚步。 那来去无定的薄云飘拂在空,如同陈冀躺在地上的声息。 周师叔冲在最前头,离陈冀仅有一步之遥,却蹲下了身定在原地,一时间门不敢上前确认。 柳随月扑过去摸了下陈冀的手,立即被冻得缩了回来。对方皮肤上几乎没什么热度,在雨水里泡了那么久,只比冰块好上那么一些。 她又打着寒颤去试了试陈冀的脉搏,没摸到什么,倒是自己的手不住地抖。 再看陈冀面色灰败,分明已在鬼门关外徘徊许久,毫无活人的血气,料定他是死了。 悲戚一声,眼泪成串地往外涌,没一会儿便涕泗横流地喊:“陈师叔——!” 周师叔见状,整个人也瞬间门颓靡下去,颤声道:“陈冀啊!你何其命蹇!你怎舍得就这样弃你徒而去?陈氏今后可只剩她一个了!” 后方的弟子们闻讯,亦是怆然落泪,佝偻着背跪在地上,披着一身萧瑟,朝着陈冀的方向叩首送别。 “陈师叔,一路走好!” “恭送陈师叔!” “深谢陈师叔大恩!” 周师叔不甘心,握拳捶打着地面,泣不成声道:“陈冀!你不是向来命大?横苏直面妖王都没夺你命去,怎么今日就不行了?你若还口气在,现在就给我起来!” 边上的师叔们见状,红着眼上前拦住他,将他往后扯,劝道:“你莫这样,老周!叫他安心去吧。” 张虚游粗暴地用手揉红了一张脸,膝行着上前。跪在陈冀身前,粗粗一看,见对方身上并无外伤,便庄重地磕了两个头,想查验对方的遗体。 这一动,不得了,对方筋脉里还有轻微的跃动。 张虚游抽了抽鼻子,哭声陡然一滞,僵硬了刹那,又见了鬼地去摸陈冀的脖颈。 左右都按了按,血液中的脉搏确实存在。 他微张着嘴,打算去掀陈冀的眼皮。陈冀恰好睁开眼,半阖着眸光与他四目相对。 张虚游吓得往后一跌,惊慌叫道:“没死啊?没死啊!” 他回头喊道:“你们哭什么丧?陈师叔没死啊!” 殿内外一众人都懵住了,当下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人群急哄哄朝前涌来,差点推成一波浪,拍到陈冀身上。 好在周师叔等人反应迅捷,火速将倾倒的人群推了回去,高声指挥道:“都不要动!往后退!虚游师侄,你再把把脉,仔细把,这玩笑可开不得!” 这还哪里需要把脉?死人总不能诈尸睁眼。 121. 剑出山河 幸有山河剑现世,免于饥馑…… 张虚游给陈冀擦了擦脸上的水,又往他身上输了些内力,一面让人去拿炭火和干净的衣服来,一面往手心哈了两口热气,再小心翼翼地贴到陈冀的手腕上。 陈冀察觉到右手手心正握着什么东西,下意识想要松开查看,指尖摩挲了下,依稀记起是在自己意识朦胧之际,白泽塞入他手中的。猜到大抵是蜉蝣的遗骨,精神为之一阵,又蜷缩着手指握紧。 一剑蜉蝣过后,陈冀深知自己已要消陨,纵然白泽以自身气运驱用蜉蝣遗骨,为他逆转一寸光阴,这等法宝亦没有那般大的神通,可以令他恢复往昔。 是以他此刻只能静躺,听着众人鬼哭狼嚎,费好大劲才微微睁开眼,却无力多说一句话。 张虚游把了半天脉,也不知该如何表述。陈冀的脉象太残破了,全然不似修炼几十年的剑道高手。 周师叔见他紧皱着眉,不敢惊扰,在一旁不停地拍手。又将身侧的同伴往后推去,嫌他喘气声太重,切莫将这回光返照的一点命火给吹熄了。 张虚游斟酌半晌,不敢再吓人,只委婉地道:“没有性命之危,好好休息,可以调养。” “那就好,那就好!无碍就成!”周师叔眼里蓄着的一池泪此刻才敢落下来,今日面子丢大了,也顾不上多这一回,擦着脸笑骂道,“陈冀,你这老小子,一次两次大难不死,光会吓唬我等!再有下回,我当真动手打你!” 他朝边上一瞥,看见自己那不着调的徒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哎呀!我说你!你这孩子!” 周师叔用长袖甩了下柳随月,斥责了声。 他怎么会有这么个徒弟? 柳随月边哭边笑,脸上的表情就写着“诙谐”二字,顺势捻起师父的袖口,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大悲大喜之后,脑子里总算能挤进来些新的东西,抽着气问:“那先生呢?” 周师叔怕了听她说话,觉得这孩子今日特别晦气,往日慢半拍的习惯都改了,飞速回了句:“之前先生的真身出现在剑阁附近。绝尘师侄已带人过去查看了。” 张虚游招呼了几人,合力将陈冀抬到塌上去。 先前派出去的弟子也利索地捧着床干净被褥回来了,给陈冀披到身上,并在床榻前生了盆碳火,煮一壶驱寒的热汤。 另一弟子跑来回报说,陈冀山下的那间草屋不幸被一棵倒塌的古树砸出个大洞,里头物品都浸了水,这两日怕是不能住人。也没翻见什么干净衣服,于是找别的师叔先借了两身。 张虚游叫闲杂人等都且退去,不要围在这里旁观,搬过屏风遮了视线,给陈冀换下湿衣服。 众人依依不舍,还想再看看陈冀那张老脸。尤其是对方瞪着双目一副怒火中烧,却无可奈何的模样,实在是太过罕见。那些个积压多年的旧怨,总算有了得报的机会。又因他死而复生的喜悦,更加蠢蠢欲动起来。 方才还凄凄惨惨的师叔们表情一变,各个往陈冀身边贴去,挤眉弄眼地取笑。还是被弟子们半推半劝,才拖到前方的厅堂。 弟子们这才见识到,陈冀当年得罪的人可真不少。能凭一己之力,将整个刑妖司的人都开罪一遍,实属惊人。 这边刚手忙脚乱地处理完,众人正在商议山中善后的庶务,没说两句,那头狐狸抱着面万生三相镜,哭嚎着走进殿来。 众人见状,刚松下来的心便又是一沉,自发给他让出了条道。 狐狸哭得涕泗滂沱,一路过来嗓子都干哑了,近乎要背过气去。用袖口不住抹着泪,坐到一旁的空座上,举起三相镜照了照脸。 看见头上那撮还没长好的碎发又乱了开来,他抬手压了压,没能压下去,便任由它横七竖八地翘着,继续一波三折地发泄起来。 众人听他哭声哀怨,手中拿着三相镜,而白泽又久未回归,自然以为是先生遭遇了什么不测。 端着热茶过来分发的弟子手上一抖,杯盏险些滑摔下去,强撑着把托盘放到一旁的桌案上,眼泪夺眶而出,哀恸地哭了出来:“先生!” 周师叔被他这一嚎,再次头晕目眩起来,今日这番起起落落,将他心绪砸了个稀碎,声音嘶哑不堪道:“怎会如此!妖王虽转走了人境国运,可倾风师侄不是拔出社稷山河剑了吧?先生只要撑得口气在,天道重新赠予的气运,该能叫他续得一命!” “怕是为助倾风师侄拔剑,先生冒险与妖王跟龙脉抗争,连那点新得来的修为也用了出去。当时剑阁上何等壮阔的动静,我们远隔在山门之外都能有所闻听,先生亦是独木难支啊。” “如何能担先生这等大恩!” 哭声断断续续地连成一片。 “你们哭什么?”狐狸抽了抽鼻子,一脸的莫名其妙道,“我哭是因为我回不去妖境,先生又没死,你们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众人今次酝酿出的情绪屡次被打断,闻言瞪向狐狸的眼神都带了点凶恶。 “先生没死,不过确实重伤,侥幸被山河剑保住了半条命,目下需要闭关修养。”狐狸浑然未觉,再次举起三相镜,观察了下自己的仪容,“谢绝尘背他去后山了。刑妖司诸多事宜,今后转由陈冀负责。” 张虚游侧耳倾听外面的谈话,听到这句,才跟活过来一般又有了反应。稍稍转动身体,便感觉四肢仿佛注了铅,连关节都变得滞涩。忙放下端着的滚烫姜茶,扶着床榻小心坐下。 他长长叹了口气,暗道类似的情形再来几回,他娘胎里的旧疾都要跟着复发。 张虚游缓了缓神,眼皮困倦得快睁不开,使劲揉了揉脸,重新端起陶碗要给陈冀喂药。 见陈冀嘴唇翕动,以为他要说话,立即附耳过去,听了半天没听见声音,才一拍额头直起身来,去读陈冀的嘴型。 张虚游伸长了脑袋,对外面问:“小狐狸,那倾风呢?” “不知道啊!”狐狸大声回道,“我当时被禄折冲的鹰犬追得满山跑,等回去时她已经不见了。” 这个问题戳到了狐狸的伤心处,他嗷嗷叫嚷着道:“还能去哪里?社稷山河剑尚在,证明她好好活着,无故没了踪迹,定然是到妖境去了!她去妖境,竟不带我!亏我冒死回来帮她,她却不想着捞我一把!” 这次不仅回不去妖境,连能说话的倾风也不见了,庇佑他的先生更是闭关深眠,不知何日出山。留他一只从妖境来的小狐狸,在这浊世泥潭里打滚,说到茕茕孑立、孤苦无依,指的便是他了。 他可怎么办啊? 狐狸思到悲愤处,觉得众人看他的眼神也是不和善的,都夹枪带棒,恨不能把他按着揍上一顿,分明是将其视为异类。 而今先生不在,他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唯一还能算得上半个依靠的,也就是陈冀。 狐狸霍然起身,冲到屏风后面,推着陈冀的手臂可怜道:“陈冀,陈冀你快点好起来啊!倾风她不孝,丢下你跑了,往后我来给你做徒弟!” 众人手上还有一大堆的琐碎杂务,懒得搭理他,整理好各自心情,复又聚在一起商讨,指派任务。 弟子们需沿着刑妖司远近几十里的山道详尽搜寻一遍,登记损坏的建筑与塌堵的山道,安排人手前去清理。并帮着附近的农户泄水救洪,搭建临时的居所。 禄折冲身边有几位擅长迷惑的大妖,众人此番清点人手,才发现失踪了几名弟子。拨开后山的草丛一阵搜查,果然从中翻出十几名巡卫弟子的尸体。 怀着悲痛将人都搬到前殿去,通知了他们的亲属,等着挑选吉日将他们好生安葬。 朝廷那边收到消息时终归是晚了一步,天上暴雨已至,差役与士兵们行动间颇受掣肘。 好在这场大雨收歇得快,伤亡不算惨重。只是城中一片大乱,人心惶惶,熬到第二日清晨,主事的官员才抽出一点空来,亲自到刑妖司询问昨日的战况。 陈冀被张虚游灌下几碗药,确见成效,已能勉强起身。倚在床头听谢绝尘说了玉坤与望登两座城里发生的事,沉默点了点头,让他扶着自己出门,与朝廷的几位大臣互通有无。 陛下失踪,纪钦明又已亡故,而今朝廷无主,全靠一帮老臣支撑,有枯木将倒之势。 纵是纪钦明离去前早有布置,也挡不住朝中生出蠹虫。 所幸禄折冲掀起的这番血雨将那帮宵小吓得够呛,没敢生事。先前御史公等人因顾忌白泽不敢大刀阔斧地处置,趁此机会连敲带打地震慑了一番,连夜收拾了几名包藏祸心的贼子,在朝局动荡之前,便将其稳定下来。 御史公擦着额头冷汗道:“幸有山河剑现世,免于饥馑,百姓暂无粮米之忧。否则怕真是祸端难除,颓势难挽啊。” 昨日看着那暴雨,几人淋在雨中,是连战火燎原,手足相残的局面都设想了一遍。无望中甚至生出点死志来。 不料下午放晴,傍晚时分积沉的水流便尽数退去。几人相会之时,禁不住泪眼婆娑,执手相望,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陈冀平静听着他们讲述,跟了一句:“我等也是如此。” 张尚书一直缄默,临离去前,才感触万分地对陈冀说了一句:“纪先生……可惜了。” 陈冀五指攥紧,欲言又止,最后只摇了摇头。 这几日,刑妖司弟子俱披缟素,为亡者送行。 待刑妖司安定之后,陈冀乘车前去望登,面见陈氏族人。 122. 千峰似剑 “待你好,你亦不会承我的情…… 夏初时节白日已长,清晨鸡鸣报晓,日正东升。 陈冀走入望登城时,就见城中纸钱翻飞,百姓身着素衣跪在街头巷尾啼哭,于昏晦的光色下为陈氏族人祭奠。 陈冀是带着狐狸,轻装简行过来的,一路打听,找到位于城西的刑妖司。 陈疏阔恰巧站在门口与人交谈,一手撑着竹杖,一手拿着个油饼小口地吃着。 陈冀走过去,在他边上站了会儿。 陈疏阔打量他几眼,没认出来。待说完了话,才转身面向他,好声好气地问:“老哥儿,有什么事吗?” 陈冀张开嘴,几句打好腹稿的话到了嘴边,不知怎么变成了:“季酌泉那几个孩子怎么样了?” “哦,原来是上京来的师兄。”陈疏阔忙抱拳问了声好,“三位师侄已无大碍了,这几日总急着要回京。只是大夫说他们暂且不宜赶路,所以小弟留着他们多修养几日。书信已送出过两封,想是耽搁在路上了。” 陈冀应下后,便没了话说。 狐狸仰着头,视线在二人之间门来回转了两圈,见他们生疏至此,拽着陈冀衣袖,挑眉叫了声:“喂?”你们没毛病吧? 陈冀才扯起嘴角笑了下,状似滑头地道:“认不出我了吧,疏阔师兄。” 他的身上带着股沉沉的暮气,拨开后才能模糊窥见年轻时的那种莽撞与恣意。 陈疏阔愣了半天,总算反应过来。眼中泪水翻滚,面上是明显的无措跟懊悔,觉着自己方才说错了话。 陈冀抬手理了理他的衣领,试图将老旧布料上的褶皱抚平。可惜岁月熨下的折痕,是种看似轻柔却深刻的烙印,并不能随他意愿变得平整。 陈冀玩笑道:“师兄也老了,以前总看不惯弟子们衣冠不整,抓着我们教训,如今自己都无暇摆弄这些了。” 陈疏阔转过身,想去叫剩下的那几位兄弟出来。刚迈了一步,又不舍离去,唯恐这是自己的一场白日大梦。 随即不顾手上还捏着半个油饼,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陈冀,当街失声痛哭道:“师弟啊!” 陈冀用力回抱着他,小声叫道:“师兄。” 陈疏阔狼狈地痛泣,颤声道:“驭空师弟走了,你没见到……” 陈冀忍着哭腔道:“我听说了,听说了。” 二人抱着发泄了一番,才艰难压抑住汹涌的情绪。 这会儿再看,都觉得对方瘦骨嶙峋,吃了太多苦。 陈疏阔用袖口擦擦眼泪,挤出一点笑容来,心里是切实的带着高兴,只是尚沉浸在方才的感伤之中,导致笑容里仍夹着莫名的苦涩:“我见着倾风了。她说要给我们陈氏的人扶灵。你真是收了个好徒弟。京城传来的消息不大清楚,说是倾风执掌山河剑了?我当日劝她回京时,还以为望登城要失守,不想她真能一夜得悟,免万民丧乱。好啊!我便说她身上有股韧劲,不畏千磨万击,遇挫而强。” 陈冀神色一沉,阴郁地道:“她被带去妖境了。否则今日该随我来见你。” 陈疏阔勃然失色:“她一个人吗?” 陈冀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即反应过来,补充说:“还有一个……不过是个累赘。” 狐狸一直在张头张脑地四处望,见二人哭得动情没有插话,可本性是只安分不了的狐狸,老想着开溜。脚步偷滑出一段距离了,听不下去,又跑回来叫道:“什么累赘?他可是白泽!” 二人倏然转过头来,目光如炬地盯着他。 “林别叙是白泽啊!”狐狸往后跳了一步,惊诧道,“他是白泽啊,你们到现在还不知道吗?!” 陈疏阔当他是在胡说,不解道:“这世上能有两只白泽吗?” “不管你觉得有没有,反正他就是从少元山里蹦出来了。”狐狸拍拍胸脯,自吹自擂起来,“他虽是妖境的白泽,但是无根无基,此番又得罪了妖王,自然是没有我厉害的。倾风若是带着我去,我能领着她吃香喝辣,可惜如今得跟着林别叙四处逃窜,若是遇见我父亲……” 陈冀听得耳朵发痒,打断了他,认真地对陈疏阔说起正事:“我想重建一支部伍。陈氏已经人丁凋落了,我打算昭告天下武林,凡是有志之士皆可入伍。我来助他们领悟蜉蝣。师兄,军中庶务,还要劳烦你们。师兄愿意与我,复兴陈氏,重铸荣光吗?” 陈疏阔低头忖量许久,迟疑地道:“是好事,可是难免人心不古啊。听闻先生重伤闭关了,你要代为打理刑妖司,若由此生出什么变故,怕是捉襟见肘。” 陈冀拎起狐狸的后衣领,将他提到面前来,说:“我将这小狐狸带在身边就是为了这个,他能调用先生留下的万生三相镜,以真我相辨识人心的善恶真伪。” 陈冀说:“师兄,而今人境大劫虽侥幸化解,可忧患未绝,强敌仍在,尚不能消沉怠惰。那妖王不是等闲之辈,此次谋划险将人族逼入绝境,不定哪时又会卷土重来。陈氏这把剑断了十五年,若不重铸,终究只能是他刀俎下的鱼肉,随人宰割。” 陈疏阔肃穆点头。 狐狸挥舞着手脚抗拒道:“什么!你平日对我又没什么好脸色,凭什么我要无故为你做事?!你别是忘了,我可是妖境的狐狸!” 陈冀大手按住他的脑袋,语气慈祥地说:“现下两界通道已重新闭锁,你一时半会儿可回不去。别管你父亲是谁,你是哪里人,往后都要在人境讨生活。权衡好了再回答。” 狐狸动作一僵,嘴里无声骂了几句,最后委屈地为自己抗争了下:“要给钱啊!” 陈疏阔对这活泼的狐狸倒是喜欢,将陈冀的手挥开,略弯下腰,笑着说道:“我不仅给你薪俸,还给你排个职位,叫你往后能在陈氏、不,在刑妖司横着走。你要不要来?” 狐狸眼睛骤然发亮,激动道:“真的啊?!” 他拍着手叫好,顿时也不觉得人境的日子难熬了,大笑着畅想道:“等倾风回来,是不是也得尊称本狐一声大爷?不过她现下该还在妖境吃着苦,待她面黄肌瘦、落魄地逃回家,发现本狐君替她连陈氏大军都整顿好了,可不得哭着对我道谢?” 狐狸捏着下巴,难得替倾风忧愁起来:“陈倾风,她可千万别落在昌碣城,否则真可能会没命回来。不会那么倒霉吧?” 陈冀问:“昌碣是什么?” “那是一座邻近边地跟少元山的大城。”狐狸半只脚已踩进陈氏的门槛,又与陈冀同是白泽的学生,当下看他们的感觉都是自己人,便慷慨地介绍道,“昌碣也是妖境几座大城里,唯一一座还在蓄养人奴的城镇。我对他们城主不大了解,只听我父亲草草提起过,说那是个性情凶戾的大妖,沾点上古大妖的血脉,可惜打不过其他城主,只能占据边地那等荒凉疏落的地方装个大王。哦,昌碣比你们界南还要贫瘠得多,涝旱无常,鲜有丰岁,粮食得跟别的大城买。每年饿死的百姓一车车地往外运,城外的荒邻都快埋不下。受我狐族唾弃,从不与之往来。” 他说着,一脸高深地勾勾手指,示意二人附耳过来,神神秘秘地道:“领悟龙脉遗泽的那位人族,就是从昌碣出来的。从此叫昌碣城的城主成为满妖境的笑话。那大妖可不似我狐族那么仁善,对你们人族最是厌憎,本性暴戾嗜杀,凶残阴毒,落到他手里的人,过得比牲畜还不如。因他固守在那不毛之地,也无其他妖族乐意管他。倾风要是去了那里,不定得被剥层皮。” 陈冀面沉如水,低声呢喃了两遍:“昌碣。” · 刻着昌碣两个大字的巨石,横亘在两座壁立千仞的山峰之间门,字体颜色暗红,带着种阴祟的诡谲。 林别叙从少元山下来,只瞥了一眼,继续背着倾风向前。 倾风在剑阁上一连捏碎了几枚妖丹,筋脉正受反噬,没死全是山河剑的生意反哺,还能喘气已属奇迹。 少元山上的妖力浓郁而躁乱,让她多留两日,人境短命剑主的名册上不定又要再添一人。 林别叙亦因镇压龙脉内伤严重,拖着仅剩的半条命将倾风带出来,只觉自己一闭眼就要晕厥过去,化成一滩烂泥。 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向浅滩,停在岸边,想舀捧水来解渴。刚一弯腰,膝盖撑不住力气,重重磕在了石头上。 他闷哼一声,身形歪斜,让倾风从背上滑落下去。心头一紧,立即伸手去捞,在半空接住了人,将她缓缓放到地上。 林别叙半跪在地,低垂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倾风,眸中的光色似边上那条清微的溪流,浅浅缓缓地流动。 这样近的距离,他能闻见倾风身上干涸了的血气。连同对方眼睫的颤动与鼻腔间门的呼吸也感知得一清二楚。看得久了,便有些恍惚,觉得面前这人的脸变得不太真切。 林别叙抬起手,轻轻扼在倾风的脖颈上。 指尖下的皮肤沁凉。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那奔流血液中的脉搏更是微弱。 只要他稍稍用力,倾风这口气就能断在他手上。 何苦? 林别叙自嘲地想。 他又不是真的要求死,缘何要留这样一个人在世上? 这人心里装了太多事,什么陈氏、苍生、山河剑,满满当当,唯独不可能有妖境白泽的位置。 几次三番为她破例,当是好奇。可这阵虚无缥缈的风已能掀起千尺浪,而他的枝梢已伏斜到地上,难道来日倾风对他刀锋相向,他也甘愿解落残叶,碾作尘泥吗? 是该杀了她,断了这份执迷。 明澈的朝晖点亮了溪流的水面,一片粼粼的波光潺潺地投映到倾风身上,婉约流转。 不知是不是躺着气喘不顺,倾风咳嗽了声,痛苦地皱了皱眉。 林别叙将她脖颈上的手收回来,理了理她额前的乱发,又抬起她的头,将她抱在怀里。 “待你好,你亦不会承我的情。”林别叙撕下一角布料,在一旁的水里打湿,手指肌肉不住颤抖着,动作轻缓地给怀里人擦去脸上的血渍,声音低沉地道,“我若遭了什么难,你怕是第一个丢我而去的。” 他自己思量着,控诉道:“陈倾风,你这人的大义,是不是对我太凉薄?拿我当妖,不会将我放在心里,也不会在乎我是不是担心。有朝一日,还会来杀我。” 他说着,怨愤道:“把你丢了算了。” 123. 千峰似剑 她在阎王殿溜达了好几圈 这条溪水大约是妖境吸取了国运后新生出的水源,林别叙印象中附近没有这样一条清流。 等他为倾风粗糙冲洗了遍伤口,远处晨雾初散,露出一片苍茫的野色。举目望去,寂凉冷落,寥无人烟,连同野兽的足迹也几不可寻。 林别叙顶不住滔天的倦意,抓着倾风的一只手,半是晕厥地躺下阖目休息。 这一觉睡得昏沉,仿佛带着万石的巨石沉进了泥沼里,除了五指紧紧握着,外界的任何响动都闯不进他心神。 等他醒来时,耳边是一阵时近时远的水流声,空中的水气比先前丰沛了不少,洒在地上的一片衣角已被漫上来溪流打湿。 林别叙倏然支起上身,顺着手臂看了眼倾风,见她倒是睡得安稳,没被这阵涨水波及,心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再看日色,睡了其实才不过一个来时辰。 林别叙生于昌碣,曾随养父在人奴的村庄里生活了十多年,知晓周遭并不安全。 城中时常会派遣几只驯化过的鹰隼在高空梭巡,以便劫掠过路的人族,即使是少元山的山脚,亦不是能久留之地。 可他背着倾风,就像棵折断的蓬草,在这坎坷不平的路面上走得脚步都要打晃,如何能带她绕开昌碣的管辖,找到她那素未蒙面的谢师叔? 林别叙出了会儿神,眼底多出一丝迷离,又把了把倾风的脉象,只觉得她如今的身体就是个千疮百孔的风箱,一口气进去胸膛,能吐出来的半口不剩。自己走得稍颠簸些,不定会将她这仅余的半口气也给抖落出去。 林别叙艰难地起身,重新将倾风背到身上去。 对方的下巴分明就搭在他的肩窝,可他几乎察觉不见活人的生气。体重也是轻飘飘的,贴着他的皮肤一片冰冷。 林别叙滚动着喉结与她说话:“倾风师妹,我怕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不曾听你叫过几声师兄,却要替你去趟什么水火。” 他声音一停,周围就静得他喘不过气来。 舍不得杀她,又舍不得不救,那便只有一条路可走。 林别叙心中虽有千头万绪,可定下目标来,那些纷纷杂杂,都干脆地弃置不顾。 他温声说:“我为你去少元山找那人族,叫他渡你一股龙息。你纵是只剩一点火星,也得给我继续烧着,别在我回来前就成了把灰烬。听着了吗?” 身后无人回应,他说完这句,溪边倒是起了阵杳然的风。 那风低软柔和,吹过他额头泛出的细汗,拂去些烈日带来的热意。 林别叙笑了笑,脚下又生出些力气,晃颤着往前走。 待他走到那座熟悉的边陲村庄时,暮霭沉沉,深路渺茫,已近黄昏。 林别叙快算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回妖境。故地重游,全无什么惦念之情,循着记忆一家一户地找过去,最后停在一间老旧木宅前。 林别叙将倾风从背上放下来,抱在怀里,从后院翻了进去。 此时大多村民仍在外劳作,院中仅剩下一个年轻妇人。 林别叙走进去时,她正背对着院门低头缝补衣物,听见声音,下意识想回头查看,却不料身体不受控制,只能僵在原地。 林别叙从她身边缓步走过,进了屋门,将倾风平放在靠墙的木床上。 那木床冷硬,底下只垫了层薄薄的蒲草。林别叙脱下外袍小心盖到倾风身上,又顺手合上不远处的木窗。 几间屋宅建得紧密,并排列在一起,彼此遮挡了光线。 窗户一关,室内便陡然昏暗下去,连近距离的人脸都看不清楚。 妇人手中握着针线,心下一片骇然,慌乱地想要呼救,无奈只能从喉咙口发出几道嘶哑的抽气声。惊恐的快哭出来时,手臂不自觉地抬起,带动着双腿,自发朝屋内走去。 老旧大门带着摩擦的噪音轰然合上,黑暗中亮起一簇幽绿的妖火。林别叙如鬼魅般站在床前,一张苍白而明秀的脸静静注视着她。 妇人与他四目相对,片刻后,胸口的惊惧莫名减退下去,浑身紧绷的肌肉也松弛下来,脑海中一遍遍地自我劝解,认为林别叙该是个好人,对她没有恶意。 她目光涣散,嘴里无声呢喃,心绪彻底平静下来之后,眸中才又恢复神采,同时出现的还有那消解不掉的惶惶不安。 林别叙说:“你可以说话,但是不要叫喊。” 妇人屏住呼吸,乖顺地点了点头,战战兢兢地等他吩咐。少顷,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能动作,匆忙朝后退去。 仓皇间撞上一旁的桌椅,险些摔倒在地。手臂及时撑了一下,勉强站住,但指尖捏着的粗针不见了踪迹。 她一路退到墙角,顺手抓过边上斜靠着的一根扁担,吓得满头都是细密冷汗。 林别叙见她已全然认不得自己,从腰间抽出一把折扇,伸长了手臂,平和道:“这个给你。” 妇人死死抱着怀里的竹扁,哆哆嗦嗦地摇头。 林别叙将扇子抛进她怀里,说:“你帮我照顾她几日。等我回来,可以带你们一同离开昌碣。” 妇人手忙脚乱地去接,没接住,蹲下身捡起来,对着妖火打量两眼,发现是黄金做的扇骨,顿时觉得烫手,想还回去。 林别叙在床沿坐下,碰了碰倾风的脸,低声说:“她是个人。前两日少元山上的异象你该有所耳闻,她是从人境过来的。” 妇人小步挪动着靠过去,远远朝倾风脸上扫了一眼,见是个面容清隽的漂亮姑娘,着实不像个坏人,方壮起胆子说一句:“这位小郎君,我不知你说的是真是假,可我还是劝你一句,昌碣不是什么养伤的地方,这里更不是什么好住处,你们趁早走吧。” 对林别叙说的什么人境,倒无太大感触,想是太过遥远,只当是句妄言。 她两手握着金扇,不敢直接递还,蹑手蹑脚地放在了床边,用手指往前推了几许。 先前被她靠回到墙上的扁担忽然倒了下来,砸在地上的声音一响,激得她一个寒颤,嘴里跟着低呼出声。怕惹怒林别叙,立即抬手捂住,瞪大了眼用力摇头,表示自己不是故意。 林别叙叫出她的名字,轻声笑道:“余日姐,以前你曾为我补过两件衣服,你还记得吗?” 赵余日心下大惊,略微凑近了点端详他的五官,从记忆中对上几分相似处,却是不敢认,只道:“不知小郎君是谁?我从未出过这村庄。” 林别叙点点头,说:“是我。我而今有了个新名字,叫林别叙。” “真是你?”赵余日一手掩着唇,犹自不敢相信,惊愕道,“你还活着?你没有死?可是你……” 赵余日印象中的林别叙,不过到她腰间高,是个看着极为愚钝的憨傻幼童。常年被他父亲关在屋里,不见外客,便是受人辱骂,也从不多吭一声。若非后来能开口说话,她要一直以为对方是个哑巴。 赵余日飞速朝窗口方向瞥了眼。 林别叙从前就住在对面的那间小院里,因两家离得近,他被反锁在屋中时,常会不发一言地站在窗前与她对视。 林别叙自小长了张白玉无瑕似的脸,赵余日见到便心生不忍,偶尔会主动搭话,给他送些吃食,或是为他修改过于窄小的衣物。 “他们都说你跟五叔是死在路上了,我不肯相信,盼着你是真逃了出去。原来你果然还活着!”赵余日压着嗓子,兴奋中语无伦次地道,“你如今好厉害了!方才那是什么神通?你去了人境?拜师学会了大妖的遗泽吗?你真是吓到我了!” 她说着,抬起手想拍林别叙的背,可见对方面容憔悴,又硬生生停在了半空。太多的问题一股脑地冒将出来,自己也捋不清楚要先问什么,只顾追问:“你怎会弄得这样狼狈?受了什么伤?这姑娘是怎么了?” 林别叙起身请她坐下:“我一时答不了你,我马上要走了。顶多两日我就回来。劳你帮忙照看。” “你这孩子!”赵余日急得跺脚,“你就是带着她去闯龙潭虎穴,也比把她独自留在这里好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昌碣是个什么鬼地方!” 林别叙说:“我要去少元山,她去不了。” 赵余日闭嘴了。 赵余日再看倾风身上的血衣,只觉触目惊心,不知上面有多少血是别人的,更不知她身上藏了多少伤。 这村庄里是连药材都没有,更别说正经大夫。生了病只能听天由命,留个奄奄一息的伤患在这里,叫赵余日如何照顾?给她挖个深点的坑来吗? “我知你如今是个做大事的人,可我是真的照顾不了她。”赵余日张了张嘴,闪过迟疑,将有些话咽了回去,“我不与你说我的为难之处,若能救她,我定也全力救治,可你留她在这里,我能做些什么?” “喂她喝点水就行。等我回来,她就该好了。”林别叙坐了会儿,身上也稍稍缓过劲来,最后看了眼倾风,提起一口气道,“我走了。” 他前脚刚走,床上的倾风就动了动眼皮,看着是要转醒。 “诶——诶!” 赵余日刚坐下,见状忙想喊人,可惜追出门外,林别叙已不见了身影。 · 倾风中途醒来过几次,大脑也偶尔清醒,听见了几句林别叙莫须有的污蔑。 满脑子想反驳的话,梦里都在对着他斥责,不知说出来没有。 后来不知到了什么地方,耳边有细碎的谈话声,唯独不见林别叙。这厮像是真把她给丢了。 迷迷糊糊中隐约知道有几个人在轮流给她喂水,但也只是喂水,顶多加些奇怪的稠汤,以至于她疼得如此难受,胃中还是能感到饥饿。 几人时常小声询问她的状况,可惜她提不起太大力气说话,进了妖境之后,此地浓郁的妖气加剧了她长久的恶疾,数日来五脏六腑都在碎裂似地发疼,仿佛有人拿着把刀在她身体里割绞。 照说她这条小命早该绝了,只不知是白泽的妖力还是社稷山河剑上的国运吊着她的生机,她在阎王殿溜达了好几圈,愣生生没寻到门,又飘了回来,继续生不如死地熬着。 意识难得清醒时,她睁开眼睛找过剑,然而不在手边。照顾她的年轻妇人说不曾看见。 反正社稷山河剑这东西偷不走,倾风挣扎了小一会儿,很快又晕厥过去。 睡梦中分不清时日,再有意识时,门外正响动着一阵哭嚎声。 124. 千峰似剑 眼前的光好似千万点的落红…… 倾风睁不开眼皮,光是听那凄哀婉转的哭腔,只觉有种云天晦暗的错觉。 想是人世无常,不知是哪位亲友意外故去了。死的这人在这里大约很有威望,为他送行的亲朋少说要有上百。 那些细细密密的别离悼词等传到她耳朵里,已成了要断不断、似吞似吐的模糊呓语。倾风零星听到几个字,更多的不待分辨,思绪已然游离。 恍惚中她甚至分不清那些恸哭的人,是在为陈冀送行,还是为自己送行。 眼前的光好似千万点的落红,断了人境的春意,也压住了她短短半生的梦。 她在被勾起的悲痛愁绪中,将要重新昏死过去,忽而察觉身下木板微微一晃,有人从床尾爬了上来。 从声音来听,窗口的位置就在床尾,那人该是趴在她脚边朝外头张望。 倾风不惯有人与自己靠得如此相近,何况还是在自己伤重病衰、无力抵抗之际,神智被人从八百里外的云霄猛地拽了下来,回到了残破的身躯,耳边那些混乱不成句的声音总算变得清晰,能稍微捋出一二。 脑海中便描出一幅大致的场景:几人扑在裹着草席的尸首上,哭声如潮,阴风惨惨。 这几日生死弥留,倾风满腔凄楚的离情倒是沉淀下去了,反想上前安慰他们几句:诸般苦痛皆是逃不脱的世情,有人生来劳苦鲜欢,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都无法的。 随即,倾风听见一阵铜锣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错杂的马蹄与脚步停在了屋外的空地。 马上人没有下来,勒着缰绳闲适地绕圈踱步。 众人的哀悼声骤然一止,变成极为压抑的沉默。叫人能轻易从中品出某股深重的怨恨来。 一位青年男性慵懒开口道:“赵杞这条疯狗,自己死了不算,在台上当着诸多老爷的面,还敢使什么阴损手段,害老爷们坏了兴致。主子宽仁,不计较他这番过失。可他死前发狂,砸坏了院中一张桌案以及一套茶盏,这就该赔了,共是一百十两。加上本月需交的税银,你们光是采石可不够,粮食也要交还一半上来。” 他说话的声音不疾不徐,有种拿腔捏调的做作,姿态很是倨傲,语气里带着恶意明显的嘲弄,又暗藏着一些恨意得解的畅快。 光是听他说这两句,便成想象到他此刻眼高于顶的模样,浑像那些在权势面前卑躬屈膝,撒开绳索便张牙舞爪的恶犬。 倾风不知道妖境的一百两值不值钱,可听到周围人克制不住的抽气声,知是笔能要命的巨款。 有人愤恨回了句:“你欺人太甚!” 青年尾音一扬,阴恻恻地问:“你说什么?” 先前出声的人不知是被同伴按住,还是自己忍了下去,没有回应。 青年冷笑着道:“几条家犬,犯了大错,还敢朝主人狂吠?莫不是赵杞替你们赢过几次,叫你们吃了两顿饱饭,就以为自己有了底气?在我主门下,你们不过是一群养在后院的家畜,叫你们生便生,叫你们死便死!不要以为逗得老爷们高兴,赏你们几分好颜色,自己就不姓奴了。” 长鞭破风之声响起,抽在哪处血肉上。 四面啜泣声起伏,众人如秋日里瑟瑟的落叶,紧抱在一起。 青年兀自抽打,嘴里大声咒骂道:“畜生!畜生!” 他宣泄了心中怒气,才丢下马鞭,不耐烦地说道:“有钱赔钱,没钱赔人,这里的规则你们都懂,我不多浪费唇舌。一炷香后,银钱粮食没上缴齐来,别怪我不客气。” 倾风当这青年是哪个小妖,在外郁不得志,过来人奴的村庄横行霸道。听他句句辱蔑,胸腔内生出一股凛然的杀意,戾气翻腾,恨不能将他一剑送去归西,竟硬生生将自己从半死之人的状态中逼醒,手指轻轻抽搐了下。 倾风心中大喜,争回一点力气来。可惜经脉滞涩,内力稍一运转,全身血肉就出现针扎似的剧痛,疼得她险些又背过气去。 她耳边轰鸣一阵,身上血液似江海奔流,定了定神,勉强从外界窸窣的响动中,分辨出一道熟悉的声音。 床脚的人慌张地挪了挪身体,带得木床一阵摇晃。 窗外,赵余日小步靠到青年身侧,佝偻着背,语气卑微地讨好道:“阿彦,你赵杞哥……他从前也是待你好过的,你念念旧情,帮着给他留个全尸吧。” 青年没搭理。 赵余日从怀里小心翼翼摸出一个布包,打开后里面是一把零散的银钱,她一手捧着,另一手去抓青年,想把东西交给他。 这举动不知怎么触怒了青年,对方脸色一变,反手往外一甩,重重抽在赵余日的脸上。 散银陡然洒了满地,有的滚远处去。赵余日更是被打得眼前发黑,趴在地上眩晕了会儿,缓过神来,赶紧去捡地上的东西。 青年指着她训斥道:“别碰我!脏了我的手。” 他用手背蹭着衣服,拼命擦拭自己的皮肤,憎恶道:“还有,别再叫我那个名字,我如今是替城主做事,你这贱民少与我攀关系!” 赵余日侧脸红肿了一块,蓄着泪水,视线模糊,跪在地上用手掌摸索。 边上人帮着捡了一些,交还给她。 赵余日数了数,还是少了两个铜钱,急得要哭。抬眼见对面几个穿着黑衣的人正一脸兴味地看着她,鞋底正踩住了半枚,不敢过去,只能落寞地坐在原地,用衣角将铜板上的泥擦干净。 唾弃自己没出息,又抬起手,将脸上的血和泪一并擦了。 “娘!” 床脚那人低低叫了一声,两腿轻蹬,试图翻出窗去。许是响起父母的嘱托,刚站起身,又趴了回来。 原来还是个稚嫩的孩子。 那女童捂住眼睛,不敢再看,从床尾爬了过来,躺在倾风身侧,蜷缩成一团。扯过倾风盖在身上的一角薄被,将脸埋在里面咬牙啜泣。 倾风咳嗽一声,被气得呕出一口血来。 心中越是愤慨,身体倒跟回光返照似的,支着副枯死的骨架,又从九泉下不甘地爬了出来。 这次是半边身体能动了,只是还睁不开眼睛。 孩子察觉到倾风在颤抖,哭声一滞,这才发现她脸上汗涔涔的一片,贴身的衣服都快被打得湿透。忙用手给她擦了擦嘴角的血,在她耳边叫道:“喂?姐姐?” 倾风拼着口气,想醒过来。额头上的青筋狰狞外凸,看得女童心生胆怯,朝后躲避。 院中又是一阵喧哗,女人细长的尖叫声刺破长空,众人纷纷上前阻拦,围成人墙挡在前面。 为首的男人嘶声道:“哪里能马上筹得一百多两!粮食也没有了,这月发的粮食本就不到往常的一半,哪里还有能剩下?你行行好,先宽恕我们一段时日,我们定还,定还!” 青年不为所动:“我体谅你,何人来体谅我?我不过是奉命过来取钱,你们不给,等上面的将军亲自来讨,能由得你们好果子吃?少来害我!要怪就怪赵杞求死都不安生。” 他连番的打压,又冒出这通恬不知耻的话,终于有人忍耐不住,从人群中冲出来,指着他鼻子唾骂道:“杞哥怎么死的都还不知道呢!这一百多两是要进谁的狗肚,你拍拍胸脯你敢认吗?!” 青年脸色骤然阴沉,冰凉的眸中烧起一团火。说话的人尾音没落,便被身后的亲友扯了回去。 人群簇拥在一起,带着惊恐的神色不住朝后退去,直至退无可退,靠上后方的院墙。 一片可怜的叫声里,青年将人抓了出来,揪着对方的头发按在空地上,一脚踹向他的膝盖,又往他身上啐了一口,伸出手狠毒地道:“给我拿把刀!我今日非割了他的舌头!” 不待他发难,路上又来一批人马。 这次来的该才是真正的小妖,倾风察觉到了从窗口飘进来的妖气。 修为很是粗浅,也可能是血脉不纯。许是人与妖通婚生出来,又觉醒了妖性的小妖。 妖族们一出现,原先那暴戾恣睢的青年立马收敛了脾性,不说杀人了,扯起张假笑的脸躬身相迎。 为首小妖看也看不他,用刀尖指向仍横躺在地的尸体,大笑着道:“赵杞与人拼斗,不幸死在台上,照理,他的尸首是该丢去喂狗的。可我念及你们还在忍饥挨饿,所以特意送还给你们。你们怎么还不生火架锅,好好庆贺?平日难道能吃得上肉吗?” 村民们敢怒不敢言,连怨憎的视线也不敢直白落到他们身上。深低着头,攥紧的五指在手心抠出一块血肉。 见着周围众人皆是与自己一样,心中顿觉一片悲凉,比死了还要不堪。 狗只需要摇尾乞怜,真被扼住尾巴,还会暴起反抗。可是他们呢?被欺凌到这地步,却只是闭目塞听,当一副徒具形骸的活尸首。 人生一世,不过求口气在,怎么就那么难? 小妖想来曾在这个叫“赵杞”的人身上受过气,对此仍不满意,握着马鞭,挑起边上一人的脸,挑衅道:“低着头做什么?给我笑啊!莫非你们不高兴?” 青年谄媚地跟腔道:“听见没有?苦着张脸给谁看?你们这帮煞风景的腌臜东西,连笑也不会?” 众人熬了他两鞭,强忍着没作声。 小妖叹道:“我说你们,种地不行,采石不行,挖渠也是慢慢腾腾,比不过别人。好不容易出个手脚麻利的,去给老爷们逗逗乐子,还坏了几位官爷的雅兴。叫我说什么好?” 一老者赔着笑脸,走上前道:“几位官爷,明年粮食的收成定能上来,届时便将欠的账目都还上。” 小妖说:“明年?那是因为妖主夺得了人境的国运,与你们有何干系?这是天道垂青我妖族,自然不能算作你们的劳力。往常是老爷怜悯你们,花着大半银钱养着你们这帮废物。如今天时顺正,五谷丰登,明年的税赋自要加收倍,你还得上吗?” 人群中传来几声凄怆的哀鸣。 小妖不管不顾,勾勾手指,身后几个走狗立即上前,上手去抓人群里的年轻姑娘,女童也不放过。 还有的直接冲开紧闭的房门,要挨家挨户地搜寻。 “不——不——” “娘——” “放手!” “狗贼,我跟你拼了!” 哭叫声连成一片,吼声喧天。人群彻底爆发,拥攘上去,紧拽着那些人的手不放。 一些孩子被两边用力撕扯,哭得接不上气。 这畜生! 倾风睁开眼睛,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打捞出来,急促地呼吸。 边上的女童想要冲出门去,被倾风一把拦住,拖了回去。 女童吓得大叫,声音被外面的嘈杂盖了过去。 一墙之隔的屋外,赵余日衣衫凌乱,长发早不知被谁给抓散了,长发覆面,还顶着半边高的脸,声音沙哑,活似女鬼。手里抓着一个,自己又被对面的壮汉抓着,绝望中哭喊道:“我有——我有!我们可以还钱!” 为首的小妖冷冷睨她一眼,没当回事。 赵余日用尽力气,腾出只手,从怀里摸出一把扇子,高举在空中:“我有金子!我们能还钱!这里够了吧!” 金色的扇骨在日光下显得尤为刺眼,尤其是周边都是一群灰扑扑的人。 对面的差役们下意识停了动作,那奴颜媚骨的青年率先冲过来,劈手夺过,两手恭敬呈给小妖。 “这是真金?”小妖翻看了两遍,手上掂量着重量,没觉出问题,狐疑道,“你是哪里来的?” 赵余日嘴唇翕动,面上已无人色,被边上人用力抱着,哆嗦半天说不清楚。 “是你偷来的。”那小妖笃定地道,“贼赃也想拿来抵债?掉在昌碣城的东西,本就是我主之物。你要么是偷窃,要么是欺瞒,总归都是大罪!呵。” 他将扇子收进自己腰间,单手抽出刀,朝赵余日走了过去。 边上有人横扑过来偷袭,小妖眼也不眨地一刀砍去。 那人敏捷地躲了下,手臂被刀锋扫到,伤口入骨,一时血流如注,躺地痛嚎。 小妖抖了抖刀上的血,冷漠地道:“还敢来拦?这样的暴民,全给我杀了。如果都不听话,整村的都杀了,尸体挂到外面去,叫附近的人奴来看看,这就是敢忤逆的下场。” 倾风用左臂支撑着坐了起来,翻过身,想要下床,不料直接摔了下去。 她刚从长久的昏迷中脱离,眼前一片昏花,如蒙着厚重的水雾,唯能看见大片的白光。 边上的女童滚下来扶她,被倾风摇摇手挥开。 倾风踉跄地爬起来,摔了两下,已能摇摇晃晃地站稳。她摸到大门,朝外推了推,再朝里拉开,赤脚走了出去。 125. 千峰似剑 这里到处是陈腐烂肉,宿疾早…… 倾风的衣服被赵余日换过一身,而今罩着的宽□□衣该已是对方最新的一件了。随她这一动,那些没好全的新旧伤口复又崩裂开来,自粗糙的布料中渗出数道交错的血痕。 透过那几条细长平直的线段,可以轻易辨识出倾风的伤口大多出自于刀剑锋锐的余劲。 她顶着一身沉疴,呼吸间都似乎带着衰微的病气,不出一声,不具威胁,但陌生的面孔惊得在场众人都静了几分,纷纷朝她看了过来。 赵余日忘了对准她的那把刀尖,在众人尚且失神之际猛冲过来想推开倾风。 岂料倾风看着步履蹒跚,她这仓促下奋力的一撞,竟未能撼动分毫。 倾风直挺挺地站着,肌肉紧实而有力,如同一棵扎根破岩、顶风抗雪的松柏,虽不是凌云木,却峭拔而坚忍,还反手托了赵余日一把。 赵余日惊愕下泄了力气,虚脱地滑坐到地上。 仰起头,看着倾风的脸,只觉对方的眸光清透且平淡,冷冷地扫视着四周,仿佛此间所有的人影物形,倒映在她瞳孔中,都不过是随意着墨的一笔。 唯有扶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指节绷紧、肌肉轻颤,暴露出她平和下隐忍的怒火。 “这人是谁?”小妖的刀锋与步伐同是一转,目光从众人脸上迅速掠过,绕了一圈,最后兴味地落在倾风身上。 见农户神色中都有些难掩的迷惘,不待人回答,便知晓倾风是个不速之客。 “看来不是你们村庄的人,连不明身份的外客都敢收留,难保你们没起反心。这可叫我怎么办才好?” 小妖说着,手中宽刀下悬,擦着踩得坚硬的路面,带着与细小石子碰撞发出的沉沉响声,朝倾风踱步过来。 那双眼睛不住在倾风身上打量,眉眼神色俱是猥琐地道:“倒是个清秀可人的漂亮姑娘,受了那么重的伤,是从哪里来?该不是哪位老爷家中私逃的美妾吧?” 边上一群人奉承地哄笑。 倾风眼前的天光云影一阵摇晃,酸涩中生出的水渍将她视野中的茫茫白雾洗刷下去,刚能看清一些景色,便对上小妖那张面目可憎的脸,对方眼中的轻浮更是令人生厌。 见小妖抬起一只脏手,朝她下巴轻佻地伸来,倾风连“滚”字都不屑得说,唇角抿成一线,出手如电,骤然劈在小妖的手腕上。 小妖全无防备,倾风这一招也确实没使什么力气,并未觉出疼痛,可自穴道中生出麻意迫使他直接松开了手。 小妖目光飞速下移,五指抽搐地曲张了下,再想去抓刀柄时,那刻着花纹的长柄上已有了一双修长白净的手。 那只手操着刀刃朝上倾斜,止住下落的趋势,向他脖颈贴来。金属的刀身反出道灼目的白光,一闪而逝,刀锋便已滑似地割开他的皮肉。 倾风这一记上削干净利落,如虹的利光消逝后,众人都没见到她是怎么出的手,甚至觉得自己连眼睛都未眨,下一瞬,空中凭白有血液飙溅出来,洒在黑黄的土地上。 小妖也大睁着眼,不知自己已经死了,错愕地愣在原地,良久后,才在声浪的推动中倒塌下去。 倾风抓着刀,依旧是半敛的眸光,微凉的眼神,这回脸上身上都沐了血,便有种格外阴邪的煞气。 随行的走卒们总算是回过神来,被倾风侧目一扫,两股战战,转身就逃。 倾风挑中个同样骑马来的小妖,纵身要追,却拔不起腿了。 终究是虚张出的声势,自己也不敢露出破绽来,她定在原地,手腕轻转,腰身一拧,用全身的力气将长刀从空中掷了出去。 刀锋擦着小妖的头顶飞了过去,削去他一缕头发。那獐头鼠目的青年心中恐惧,下意识便勒紧手中缰绳。 马匹本就因突如其来的兵刃受惊,再一吃痛,发起癫来,嘶鸣着抬起前腿,将马背上的人甩到地上,后蹄还重重蹬了一脚,疾驰而去。 边上的村民亦从错愣中惊醒,没空权衡什么利弊,见领头的小妖都被杀了,这帮人方才还放言要屠尽他们村庄,何其歹毒,哪有什么好再忍? 抄起一旁的家伙,打断了那个叫“阿彦”的青年的腿。 有人带动,其余人跟着要打。 可惜那帮狗腿别的没有,见风使舵最是擅长,等众人反应的功夫,早已逃没了影。 现场除却“阿彦”,只有被抹了脖子的一具尸体,以及那个从马背上摔下来的妖族。 倾风将喉咙涌上来的一口血咽了下去,调整了呼吸,才走上前去。 村民们看着那疼得满地打滚的妖族,常年来深入骨髓的压迫,到底是不敢动手,只拿着农具围成一圈,不安地等着倾风过来。 倾风挥挥手指,青壮们自觉散开。 小妖被马踢中胸口,不知肋骨断了几根,疼得两眼发黑。见倾风出现,却是连嚎叫也忍住了,捂着胸口往后退去。 倾风抬脚踩在他的腿骨上,没有施力,那小妖自发停了下来,不敢再动,好似压在他身上的是什么镇山用的巨石。 倾风上身前倾。脸上染着的血此时已顺着皮肤滑落,连带着单薄的衣服猩红了一片,遮掩住她面容里的憔悴跟疲惫。 好似一只刚饮过血的凶兽,冷酷的眼神越看越是邪戾。 她脑海中转过诸般念头,在杀与不杀间短暂思忖了遍。 如今已有不少小卒逃走,杀这妖族灭口无用。 整村百姓的命都系在她身上,而她连把剑都握不稳,不能凡事图求一快。 猛兽被拔去了爪牙,面对万千的敌手,又能怎么办? 倾风陡然想到禄折冲,又想到林别叙。甚至连狐狸有时候也是满肚子的花花肠子。这帮人虚虚实实叫人琢磨不清,这样才更受人忌惮,叫对方不敢轻举妄动。 而今少元山上异象频出,听狐狸所述,妖境各族之间并不平和,趁着池子的水正乱,她该往里多扔几块石头,将它彻底搅浑。管那帮心思比蚂蚁窝还绕的人能从中推敲出什么阴谋来。 倾风考量着,扯起唇角,冲那小妖温和一笑,问道:“知道我是谁吗?” 小妖被她笑容激得寒毛卓竖,不敢不答,怔怔摇头。 倾风顿了顿,表情微沉,左手抬起。 妖族看着她纤细的手指朝自己逼近,当即惊惶万状地喊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是故意得罪!真不识得大侠!请大侠……求求姑奶奶绕我一次,我不过也是听人办事,受人差遣,图口饭吃!” 说得眼泪鼻涕一成把地流,为了活命,什么可怜的模样都摆出来了。 倾风定定审视了他片刻,才垂下手,放在膝盖上,接着道:“我在此地修养,你们非得过来叨扰,不留我安生。回去告诉你们主子……你的主子是谁来着?” 小妖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吓得大脑发空,血液退尽,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艰涩地道:“不、不知大侠问的是哪位?” 倾风用手背拍打着他的脸:“我不管他是谁,回去告诉他,我在此地暂歇两日,叫他少来烦我。我不想多生事端,可尔等若非要求死,我也愿意全你们心意。” 那妖族不躲不避,甚至还将脸凑过去些,频频点头。 倾风退开身,将手背在赵余日肩上擦了擦,睥睨着道:“滚回去,好好传话,我这人耐心有限。” 小妖此刻顾不上她的羞辱,见她肯放自己离开,四肢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走前还朝她弯了两次腰,俨然在谢什么救命的大恩,随后才忍着被马蹄踩踏的痛楚,屁股尿流地跑了。 倾风看着这滑稽的一幕,心中无半点笑意,胸腔被沉沉的悲哀压着,一口气也喘不上来。 这世道终生皆沙尘,谁又能笑谁? 苟活于世的弱者在强者刀下乞怜求存,再提刀向更弱者。挣扎万般,也都不过是权势者手上用以逗笑的一只丧家犬。 林别叙说得对,妖境是个祸结衅深的地方。这里到处是陈腐烂肉,宿疾早已病入膏肓了。 倾风抬起头,转过身,脚步挪动间,身形不由朝侧面一歪。 赵余日穿过人群紧跟上来,一把抓住倾风的手臂,从边上撑住了她。 这个女人浑身战栗不止,连眼神也空洞一片,三魂七魄不知还剩下多少,脆弱得如一盏风中残烛,却在一干摇摆不定的火焰中,坚强地挺立住了。 带着自己都未察觉过的韧性,把一身的脆弱,从蒲草生生拧成一股绳。 只有她知道,倾风是从鬼门关里一脚跳上来的,完全不如众人以为的那么厉害。 倾风要是这时候倒了,整个村庄里的百姓,都跟着要倒。 赵余日心神一念间,浑身的力气都迸发了出来,倾风挣了挣,她才意识到自己力道失控,赶忙松开些,硬邦邦地道:“女、女侠,我先送你进去吧。” 百姓们茫茫然站在原地,见倾风肩背笔挺,果然未察觉出她伤重。此刻平静下来才感到后怕,看着手中的农具,不知所措起来。 他们自出生起便是人奴,哪怕天性里刻着不屈的血骨,也被世代的奴役埋得太深。分明对活着没什么深切的愿景,可却古怪的,那点想反抗的锐气稍一露头,就被不知从哪里来的恐惧重新覆盖下去。 大抵是行尸走肉地在痛苦中煎熬,没有活过来的勇气。 这里只有一个人与他们不同,于是众人都将所有的目光投向了倾风。 哪怕不知她的来历、底细、善恶,还是期望倾风能为他们决断,帮他们处理这无从收拾的狼藉。 倾风按住赵余日的手,停在原地,朝众人回望过去。 最先动手的一个青壮指着地上的“阿彦”问:“请问……侠士,他该怎么办?” 那卖族求荣的奸贼正闭着眼睛装死,苟缩在地上,听到这句话,整个人颤了颤。犹豫着要不要转醒,与那妖族一样跪地求饶。 女人都心慈手软,她肯放走妖族,多半也不会与他这样的小人物计较。 只是他瞧不起这村里的农户,历来将脚踩在他们顶上,总觉高人一等。此时心底那扭曲的自尊止住了他所有的盘算,不想在这帮人面前露出那等丑态。反倒比他侍奉的小妖更放不下身段。 还没等他下定决心,倾风先开了口。 “绑起来,放到尸体边上,等他们过来拖走。”倾风想起他方才那副仗势欺人的做派,补充了句,“你们要是想打他一顿泄愤,也可以。” 一青年骇然道:“他们还要来?!什么时候?” 倾风斜他一眼,没做回应。带着赵余日走到那名叫“赵杞”的人族面前。 难怪赵余日求人给他留一具全尸,这人的手臂被生生扯断了,胸口也被掏出一个大洞。脸上没一块好肉,看不出原先的五官。 众人时刻关注着倾风的举动,她走一步便跟着走一步,生怕她抛下村庄独自离去,顺着视线落到那尸身上,先前被惊惧压制住的悲愤再次满溢出来,带着滚烫的泪涌流而下。 就近几人“噗通”跪到地上,再次抱着赵杞的尸体低声痛哭。 赵余日的脸红肿不堪,说出的话也因此变得含糊,她别开视线,忍着哭腔对倾风解释道:“他是我们村最厉害的勇士。城里的那些权贵,每月会从各个人奴的村里挑出几个人来,叫我们互相打,他们在台上看,高兴了丢下一点吃的,叫大家跪着去捡。赢的村每月能多领一袋米。” “被打伤的,全靠熬,命不硬的就活不下去。上了台的,都想对方死……杞哥也不想打。可是他不去,村里的粮食根本不够吃。他自己的儿子都被活生生饿死了,能怎么办呢?” 倾风心里反复地道,只是为了一袋米。 只是为了一袋米而已。 众人听着赵余日的话,虽短短几句,跟着悲从中来,再看阿彦,眼中恨意难消,冲过去哭喊着拍打:“你这畜生!杞哥赢下一袋米,他们就找借口克扣我们一袋米!杞哥夜里都睡不着觉,整日整日地想死,他是被这些人活活逼死的!” “你怎么忍心啊?杞哥以前待你不薄!你父母早死,是杞哥背着你去石场,还分你一口稀汤,否则哪能留你活到今日?你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去妖族那里做走狗!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在!” 阿彦护着头,听凭他们打骂,闻言忍不住哂笑道:“我就是不想做狗,才去做人!你们在妖族面前抬不起头,连他们丢到地上踩两脚,沾着人血的米都吃,我凭什么不可以?起码我还能混个温饱,不必像你们,生了孩子要看他们活活饿死!我要是狗,你们连狗都不如!” 众人怒不可遏,又确实有种深痛的羞愧:“我今日不如干脆杀了你!” 赵余日眼神没有焦距地飘着,魂不守舍地思考了一阵,靠着倾风崩溃地哭道:“我为什么觉得,他说的也对?姑娘,你说为什么?” 倾风不知该如何作答。 因为刀锋的方向错了吧。该向前而非向后。共风雨行路的,皆是同道。 倾风清清嗓子,拔高音量,厉声道:“将赵杞找个地方埋了,然后所有人回屋里去,听见任何动静都不许出来。” 几人令行禁止,也不多问。听话地将草席一裹,又寻来一件干净衣裳,抱着赵杞去村外的空地上挖土埋葬。 倾风回了屋,坐在床边,等赵余日将门窗关紧,立即卸下伪装的气力,虚靠在墙上喘息。 赵余日从衣柜里捧出一套衣服,还有从她身上摸下来的各种零碎物件。 倾风原先的衣服破了不少洞,赵余日洗干净后都给缝好了,她手艺精巧,倾风拿起来一看,从外面甚至看不出缝补的痕迹。 “都在这儿了。”赵余日摆放好,见倾风嘴唇干得起皮,又脚不沾地地端来一碗水,将有豁口的一面转过去,送到倾风手上。 倾风两只手发颤,使不出力,一时端不稳,刚接过就洒出去半碗。 “我来我来。”赵余日忙捧住碗,细心地喂了她两口。 倾风一连喝了两大碗,才感觉舒服了些,肚子也没那么饿了,擦擦嘴角,沾了满手的血。 赵余日的丈夫跟其余亲眷不敢过来打扰,都挤在另外一间空屋里,只有先前那个女童主动进来。 她该是听了长辈吩咐,懂事地端来一盆清水,将麻布在手里拧到半干,给母亲递了一条,又给倾风递了一条。 倾风接到手里,看着她天真羞怯的脸,好奇道:“你现在不害怕了吗?” 女童摇摇头,等她擦干净手跟脸,再次端起水盆,表情严肃地跑出门去。 倾风觉得这女娃儿还挺有趣,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歪歪扭扭地走出去,撅着屁股把水盆放到地上,再笨拙地回身把门关上。 合紧前还悄悄从门缝里偷看了她一眼,不料与她视线对上,当即慌张地打了个寒颤,不顾还留着道缝,飞也似地跑了。 倾风笑了笑,沉郁的心情扫去大半,收回目光,问:“我睡多久了?” “我不知道。”赵余日用湿麻布捂着脸,回说,“您来我这里,得有两日了。” 倾风喃喃道:“两日了吗?” 她半梦半醒的,觉得半生那么长都有了。 “福……那个,林……林什么来着?”赵余日转动着眼珠,想喊林别叙的小名,觉得不大合适,可又实在想不起对方那拗口的新名字,纠结了半天,索性略过去,说道,“他送你过来时,说顶多两日就回,可是现在都没回来。少元山上如此危险,不知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倾风摩挲着手指,皱眉自语道:“林别叙……” 少元山对林别叙而言该是没什么危险,毕竟那是他出生的地方。只是他在人境暴露了自己白泽的身份,妖王对他恨意入骨,哪里能就此放过?想必会派人去少元山附近拦截。 林别叙这人除了张嘴,本就没别的顶用,这下还受了龙脉妖力的反噬,连纸糊的老虎都算不上,最多是只纸糊的猫,不定是真遇上麻烦了。 好了,将她这个半残之人丢在这里,自己又深陷囹圄,要她怎么救? 倾风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刚那女童又跑了进来。 这回手里捧着一把扇子,像模像样地尊在地上给她呈上来。上面的血已经擦干净了,只是纸面破了开来。 倾风把她拎起来,叫她别什么都学。 拿了扇子在手里,说:“东西放在你们这儿,也不好换成银钱,还不安全。我先拿着吧。等找到机会,折成别的东西还给你们。” 赵余日想起先前那只小妖随口栽赃的罪名,本就想塞给倾风,闻言立即应道:“好!” 擦了擦脸,反应过来,又说:“这是林……这原是你们的东西。不必还给我。太贵重了,我收不起。” 倾风不跟她推脱,换回自己的衣服,把扇子塞进怀里,手中捏着林别叙送给她的妖力碎片,说:“我再睡一会儿,等有人来了,你们都别出去,直接将我叫醒。他们问什么,你们只说,是受我胁迫。” 赵余日担忧届时叫不醒她,可见她病骨支离,仅穿件衣服那么简单的动作,就把脸上刚蓄起的一点血气又散尽了,还是点头应道:“姑娘睡吧。” 倾风倒在床上,闭眼即刻昏了过去。 · 村外那荒苔野草遍布的小径上,小妖正一瘸一拐地往主城方向赶,半途见到一支肃整的队伍,立即张开双臂,挥舞着将人拦了下来。 为首之人挑挑了眉,弯下腰认出他,奇怪道:“你还活着?他们不说是你被暴民砍了吗?” “将军,那不是暴民!”小妖提心吊胆了一路,跪坐在地上,见着他们,方觉死里逃生,又哭又笑,表情精彩纷呈,“她叫我带几句话给城主。” 126. 千峰似剑 请问先生是奉谁的命来?…… “哼,口气挺大。一来便提城主。” 为首之人哂笑,翻身下马,拖着小妖去到一旁僻静处。 那小妖两腿酸软,将士一松手,他便跟没了骨头似地摔倒在地,滚了半圈,才爬起来。一挺胸,又加重了原先的伤,两手按着伤处,吃痛地叫唤。 将士居高临下地注视他,见到他这一无是处的模样,表情很是不耐,轻蔑的神色挂在脸上,抬抬下巴问:“她叫你传什么话?” 小妖说得缓慢,疼痛绞得他难以思考,将自己理解过的意思直白转述出来:“王将军,她说她要在村里修养几日,叫我等不要去打扰。若再去打扰,她就杀了我们。” 王道询狐疑道:“她当真这样说?” 小妖硬着头皮道:“大、大致是这意思。” 王道询回首望了眼静候的人群,将信将疑地问:“那她到底是人还是妖?什么跟脚?从哪里来?口音是什么地方?逃回来的那几个人奴不是说,是村里有人带头反了吗?” “那帮废物东西!一见对面有人动刀便径直跑了,哪里等得到看是谁要反?不过是怕将军责罚,胡诌一通用以推脱。”小妖骂了两声,抽着冷气,如实回道,“我未曾从她身上察觉到什么妖力。可曾听闻有些大妖,能将妖力收束在内,不叫外人察觉。我法力低微,断定不了,所以来回报将军。至于对方是什么跟脚,我全无头绪。口音也听不大出来,腔调有些古怪,总归不是昌碣本地的人。她的刀法很厉害,出招极快,看着是受了重伤,但随意出的一刀,仍在高手之列。” 王道询若有所思地点头:“来我昌碣,二话不说便敢杀妖,还放你回来传话,这样的胆魄,起码人族没有。除非是谢引晖那帮不要命的闯过来了。可是不曾听说他手下有哪个年轻女人是这样的高手。” 小妖盯着面前的一团杂草,胡乱点头附和,心中咒骂不停,只想赶紧找个大夫来为自己瞧瞧,不知这人还要拉着他打听多久的废话。 他的胸骨好似被打错了位,叫他半边身体只能一高一低地佝着,腹中生出一堆牢骚,用各种污秽的词句轮转着表述。正骂到兴处,忽而脖子一凉,小命被按在砧板上的感觉又出现了。 还以为是自己不慎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坦然变色,当即两手高过头的都是真的!将军饶命!我哪里有替那帮贱民欺瞒的理由?我对将军不曾有过半分不敬!” 王道询被他这胆裂魂飞的反应所取悦,当是无聊下的一场逗弄,收回了剑,笑着问道:“有这样快吗?” 小妖吓得连疼都忘了几分,回道:“比这快。” 王道询惊诧:“比这还快?” 小妖一句“比这快得多”在嘴边滚动,到底没敢直说,因对他这番恐吓也怀有怨气,便添油加醋地描绘倾风的刀术,似乎能借此拼补出零碎的尊严:“快到小人没眨眼,对方已将师兄给杀了。当时师兄离她尚有一丈远呢,谁都没看见她是怎么动的手!” 小妖说得口干舌燥,精神高度紧张下,思维越发敏捷,不带停顿地补充道:“她该是个有来历的人,问我是否知道她是谁。误以为我是奉命来杀她的,想要杀我灭口。若非是我反应快,立马猜中她想法,只怕她动动手指,就要拧断我的头!” “嗯?”王道询眯着眼睛道,“如你所说,她的确不是冲着我昌碣来的。能留你小命,说明也不愿与我昌碣交恶。可为何要藏头露尾,鬼鬼祟祟?” 妖王的部属自不必藏行匿影。 而谢引晖的那座人城,断不敢如这般露出半点口风。更没什么交恶的说法,本就结着见面便要厮杀的血海深仇。 唯有九尾狐那边的大妖有这等可能。 小妖脱口而出道:“或许是少元山来的,否则藏进主城里,不是更安全?” 王道询的思绪被他打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小妖眼珠滴溜溜地转,歪着头说:“总归她绝不是那些寻常跑江湖的人!将军有所不知,她连随身的扇子都是用纯金打造的,还随意赏给了照顾她的人奴。人奴拿着金扇,何异于抱薪救火?可见她是个身居高位,不明疾苦的豪绅权贵。” 王道询问:“扇子呢?” 小妖讪讪道:“被我师兄拿走了。尸首现下还在村庄里。” 王道询问清楚经过,权衡片刻,决定亲自去探探对方口风。于是将小妖丢在原地,领着队伍继续前进。 远远瞧见村舍,他便将兵马留在村外,叫众人听候自己差遣再做行动,独自走了进去。 正是青天白日,村庄内竟家家闭户,行人断绝,唯有几只乌鸦栖在老树上,发出长长的啼鸣。 王道询心中的戒备拉到极点,单手按着剑身,沿主路小步往里走。不多时,看见了横躺在地上的小妖尸体。没几步,又见到被绑了手脚,脸颊红肿得看不出面容的阿彦。 王道询环顾一圈,走到阿彦身前,用鞋尖轻轻踢了踢,见人半死不活,不再理会。 对面那间老旧院门像是就在等着他来,适时推开。一妇人唯唯诺诺地走出大门,短短几个字,跟筛糠似地抖个不停:“这位将军,请回吧。” 她说完巴巴地望着王道询,一副要哭出来的窘迫模样,眼中还闪动着求助的目光,像极了受制于人。 王道询不由将那小妖修饰过的形象又往上补足了三分。觉得这人果然来历不凡,毫无征兆地劫持了整座村庄。若非太沉不住气,城中守卫至今一无所觉。 王道询两手抱拳,对着前方院落略一躬身,温和询问:“不知是哪位先生游历至此,有失远迎。先前手下人无状,冒犯了先生,王某特意前来赔罪。” 他说完时,倾风刚被人从睡梦中摇醒。 梦里杀气弥天,全是刀光剑影,倾风沉浸其中,恍惚以为自己还在上京。睁开眼后见到几张陌生的面孔,一时回忆不起是谁。等彻底醒过神,已错失了应答的时机。 她从床上下来,抓过一旁的长刀,默数着失速的心跳,叫自己迅速冷静。 王道询等了等,见对方静默,试探地朝前走了几步。 门口传话的妇人朝他用力摇了摇头,表情看着很是畏怯。 王道询走到门前,声音放得更低了,一掌按上门板,柔声说道:“先生远道而来,便是昌碣的贵客,理该款待。还想请教先生的名讳,随在下入城一叙。” 不等他推门进去,里头先传出一道冷淡的声音:“我来贵宝地借条路而已,井水不犯河水,隔日便走。” 王道询叹道:“在下绝非催促,怎奈昌碣近来实不太平。少元山上异动不断,妖境国运复苏,引来不少心怀叵测的匪徒。昌碣不过边地小城,缺粮少食,人力寡薄,能存于今日全凭谨慎,还请先生给个明话,叫我与主子也能有交代。” 他手上用力,往里推了推,里面一股力道顶住了门板。 王道询眸光微沉,疑窦丛生,犹豫片刻后将耳朵贴了上去。 边上的赵余日用力抠着自己手指,一颗心几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而在一门之隔的屋内,数人合力靠着门板,额上冷汗淋漓,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多喘。 察觉到朝里推来的动作越发强劲,木板随之发出将要崩裂的声响,众人四肢百骸里更是流窜起一股冷意,将他们手脚冻得僵硬。只能转动着眼珠,无望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倾风。 “我来此地寻人,遇到了几个仇家。”倾风解释了这一句,装作极不耐烦的语气道,“与尔等无关,少来多管闲事!” 传闻狐族的小公子走失多年,狐君常年派人来少元山附近寻找。这话倒是对得上。 王道询收回了手,缓声问:“若是寻人,还是在我昌碣的地界,先生为何不来找我主相助?” 倾风摆摆手,示意几人退开,反问:“你说呢?” 王道询谦卑地道:“在下不知。请问先生是奉谁的命来?” “我族受道于白泽,天下哪里不可去?途径此地,还要向你报备,受你盘问?”倾风学着狐狸的语气,暴躁道,“你少来与我说什么废话!再多嘴几句,我就把你身上的毛全给拔了,挂到村口的树上!滚!” 王道询立马致歉说:“原来是狐君!多有叨扰。在下这就退去了。” 他嘴上这样说,俯身恭敬作揖,右脚抬起作势要后撤时,手掌却猛地向前一推。非要亲眼一见才肯相信。 门板被气劲轰开,倾风手中刀身霍然卷动,带着数道纵横的刀光自缝隙里飞了出来。 早防备着他会发难,可真见到这人如此难缠,还是禁不住慌了一瞬。 倾风厉喝一声掩饰:“大胆!” 王道询匆忙后撤,连退数步。 斜斜拉开的刀光每一记都落在他脚尖前半寸,叫他惊险躲过。 王道询当是对方刻意留了情面,当即半跪在地,低垂着头,好声讨饶道:“先生息怒!还以为是有贼人敢冒充狐君,恼怒之下出手试探,不料原来真是狐君!” 九尾狐看不惯昌碣奴役人族,又不喜纷争,与昌碣一贯没什么往来。 普通妖族或许分辨不出九尾狐的妖力,可王道询巡卫昌碣多年,曾与前来寻人的狐族见过数面,对他们的妖力有些了解。 当下立即察觉出,这竟是极为纯正的九尾狐妖力。 难怪性情如此张扬!那根根桀骜不驯的逆骨,不愧是上古大妖的传承! 王道询心中千回百转,忖量道,昌碣城临近少元山,能在这里将九尾狐正统血脉打伤的,恐怕得是妖王的部属了。 那她留在人奴的村庄,倒是合理,比城中安全。 自己这样的小卒,两边都开罪不起,由得他们鹬蚌相争,当不知情,切莫坏了她的好事。 王道询本以为顶多是只普通的狐族,一阵后怕,头压得更低,告罪道:“扰了狐君修养,实乃罪过。这就带人退下,近几日不会再来这村庄。请问狐君还有什么吩咐?” 倾风心中震撼不比他少。猜过狐狸在妖境会有点地位,想借他威势一用,却没想到如此有效,手指摩挲着白泽的妖力碎片,怕对方久留看出端倪,只想尽快打发,冷声喝道:“滚!” 王道询此刻巴不得听见这字,高声应道:“是!”拜了一拜,躬着背倒退着离开。 127. 千峰似剑 那小疯子,会不会像救陈冀一…… 早知道狐狸身份如此煊赫,倾风就是把他拴在裤腰带上,也给带到妖境来。那现在也不必像只阴沟里的老鼠,三十六计都转了个遍,就为了唬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妖。 倾风自嘲一笑,收了刀,要将它归鞘。无奈那刀身颤得快要连出虚影来,好半晌进不去。倾风长长吁出一口气,极有耐心地没砸了它。 赵余日走过来,直接拿手捏着刀片将它送进鞘里,随即抬头冲倾风一笑。 她脸上的红肿稍稍消下去一些,可一只眼睛还是睁不开,叫倾风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原先长什么模样。 这牵强的一笑里,忐忑、愁苦、殷勤,各占了三分江山,从清透的瞳仁里映出来。 她刚动了动嘴唇,倾风先开口道:“我要走了。” 边上噤若寒蝉的几人一齐叫出声来:“什么?” 倾风知道他们可能真将自己当成了什么狐君,盼着她这大人物能留在村里为他们镇镇场面。 可惜,先不说她扯出来的这张狐皮是假的,纵是真的,昌碣城也未必如表面那么尊崇狐族。 国运复苏之后,六畜兴旺,就连这疏荒的边地也要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她要是昌碣的城主,这段时日怕是得彻夜难眠,草木皆兵。此时闻讯九尾狐主家的人悄悄潜入城郊的村庄,甚至挑唆着村民杀了一个巡卫的小兵,断然不会信她是为了找什么失踪的公子,只会将她当成是悬在喉间门的一把利刃,时刻想要了她的命。 她尚且无力自保,留在这里,反会连累了村里的人。 “方才那个妖族分明疑心太重,不会真的就此离去,多半还会再派人过来窥探。若是叫他们察觉我重伤未愈,许会拿我去讨好我的仇家。”倾风没解释得太细,一段话说得有气无力,“我走了,他们不知我深浅,才不敢拿你们如何。你们就当自己是被我挟制威逼,什么都不清楚。” 众人发钝的脑子思考不了太多,听她这样说,便觉得有点道理。 高深的阴谋分析不出,最基本的情理还是懂得的,知道倾风对他们无害,两次都是想救他们。 赵余日挽留道:“吃、吃顿饭再走吧?” 才不过几天而已,倾风本就纤细的身材又削瘦了一圈,看着身上连点多余的肉都没有了。两次从昏迷中醒来,都没吃上一口热饭。 赵余日说完,又想起家中也没有多余的粮食了,只能去边上找邻里借一把。煮个糊汤,再加把野菜,不知道倾风吃不吃得惯。 她丈夫听着就要出门去找,倾风拦住了他,说:“不用忙了,我现在就走。等他日后反应过来,围了村庄,我只能被困死于此。” 赵余日跟着她走到门边,满心惭愧地问:“要是林先生回来?我该怎么跟他说?” “就说我去昌碣城了。”倾风顿了顿,道,“他知道怎么找我。你不用送。” 倾风抱着长刀,抬手示意赵余日留步,走到门外,偏斜的日色恰从对面斜照过来,她在刺眼的强光中身形一晃,迅速躲到阴影处,沿着村舍间门的小路朝外围的篱落靠近。 倾风猜的没错,王道询现下忌惮她狐族的身份,不敢触怒,只留了几名小兵分散游离在村庄外。 倾风避开那几处巡卫,从角落偷溜出去。 到了村外,看着一片陌生的苍茫景色,转了两圈,发觉东南西北四方皆同,天长地阔无处可去,不由生出种寂寥无依的孤苦来。 漂泊异乡,苶然衰颓,无一檐角庇护,却连唯一认识的林别叙也不见了踪迹。 倾风右手被刀身的重量带得无力下垂,心不在焉地想,林别叙该不会还在少元山吧? 少元山她是去不了的,昌碣的主城该是建在西面。她不如就在两地中间门等,总能等到什么人。 倾风舔了舔嘴唇,腹部的五脏庙饿得敲锣打鼓,感觉血液要被毒辣的日头晒干了。还没走多远,身上那点维系着的力气就要倾泻一空。 她定下神,耳边隐约听见了涓涓的水流声,似乎正离她不远,便拿长刀做拐,杵在地上,几步一停地艰难找去。 春日已尽,人境的红英都要凋谢了,妖境才刚因生机出现一片慵倦的春景。 路边本该光秃秃的荒地上多出了一片毛茸茸似的野草,其中间门杂着几朵野花,开得很是憔悴。 小小的一朵,白色花瓣刚舒展开,就蔫蔫地收拢起来,边开边落。临近溪边,才受水气浸润变得繁茂几分。 倾风意识昏沉,单薄的肩膀左摇右晃,走到溪边时,视野中的光线已黯淡下去。 她用手捧着喝了两口水,没有因此清醒过来,反在那舒缓的水流声中越发疲困,最后随那西沉的斜日一同倒了下去。 刀身脱手砸入水中,溅起一片银白的水花。 河流环绕着崎岖的山线,往窈深的谷底流去,山壁上几块碎小岩石随着行人的跑动滚落水中,嘈杂声一晃而过。 水中残阳落尽,夜色弥漫至苍碧的山林,朦胧雾气中的几盏妖火变得醒目,压过了半轮皎洁的月影,环绕在一棵古木下。 林别叙站在枝头,衣角沾着树皮上的青苔。不复往日的清贵模样,好在一身从容的气派撑住了脸面,没叫他显得太过狼狈。 下方的大妖仰着头,语气不温不火,劝道:“林先生,下来吧,您总不能一直留在山上。几日没吃东西了,多少该下来喝口水。主上请您过去做客,都城再不入您眼,也比妖力冲涌的少元山好。” 林别叙被他们追了两日,也是累了,半靠在树干上,反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就敢请我回去做客。” 大妖一板一眼地答道:“主上说了,不必知道您是谁。” “那你怎么不上来抓我?”林别叙手里没把扇子,颇觉得不自在,“你要我主动下去,我心里总有点不痛快啊。” 大妖:“主上说了,全须全尾地请先生与我们回去。不能对您动粗。” 林别叙低声笑说:“请我回去容易,可想要我全须全尾,这就要看我了。” 大妖头回见到有人在他面前拿自残相胁的,但见惯了世面,还能面不改色道:“主上还说了,不必听先生说的话,更不能应您所求。先生想做什么我拦不住,您若非要将自己饿死在树上,我带着您的尸首回去,也算是不负所托。” 林别叙叫这泥古拘方的人给气笑了,背靠着坐了下来,用手挥开面前一丛杂乱的枝叶,眺望着天涯无尽,渺远疏星。 下方的大妖见他无意配合,也不强求,招了招手,叫手下们原地休息,陪他干耗。 不多时,林别叙衣袍翻飞,跳下树来,坦然地对他道:“我饿了。我想吃肉。如果有杯温酒,就更好了。” 那大妖站起身,静静看着他不说话。 林别叙惊道:“你真要把我饿死?” 大妖张开嘴,又是那句令人头疼的话:“主上说了——” “你不必说了。”林别叙打断了他,“禄折冲那张嘴太不会说话,你也把嘴给我闭上,否则难保我不打你。” 大妖固执地把话说完:“主上说了,先生吃饱就会生出逃跑的心力,不如先让您饿上三日,再给您一点吃食。不过先生放心,抵达都城之前,您一定不会被饿死。” 他让开位置,朝前一指:“先生请。” 林别叙摇头叹道:“真是倒霉。自打遇到倾风师妹后,我就没遇上过几件好事。” 他往前走了一步,身后那排繁茂树影忽然无风自动,树叶婆娑摇晃,野草低伏,似有什么危险之物藏匿在黑暗深处。 一众妖兵立即抽出长刀,戒备地对准虚空。 大妖沉着脸上前,将部属的刀尖压下,对着前方敬畏一礼,放低了姿态道:“请赵先生莫要插手此事。龙脉因白泽被压制,您该也受其牵累,我主亦不愿再惊扰少元山,不过是请林先生回去做客,问些事情,何故相碍?先生觉得呢?” 林别叙回身抱拳道:“不必劳烦先生相救,我只出得起一个忙的价钱。您去找她吧。她要是……” 林别叙话音稍顿,想那小疯子,会不会像救陈冀一样地跑来救他。还是头也不回地独自走了。 想必是不会吧,毕竟是桩折命的买卖。她担着剑主的大任,苟延残喘也该等着时机爬回人境去。 自己白白说这一句,倒是显得自作多情。 林别叙低下头,说:“她要是好了,告诉她,往北面走,去投奔她的好师叔。往后的路我就不陪她了。” 128. 千峰似剑 这真是他见过最坦诚的土匪。…… 瘫倒在地之前,倾风能感觉自己五脏俱损,已是钟鸣漏尽了。多走一步都不行,这一躺下,直接命归黄泉也不无可能。 遗言没有两句,遗恨也说不上什么。只是就那么潦草地死在荒野,怪对不起林别叙一番苦心的。 他为自己坠入妖境,又为自己去少元山寻人,还没机会当面同他道声谢。 自己要是真去了,叫他徒劳一场也就罢了,今后在这凄苦地,只给他剩下一堆的仇人,总感觉要亏欠他太多。 怎么临死前还会背上一身还不清的债? 倾风苦笑,她是想活着的,虽然其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活着。 当初在否泰山上,她捏碎数枚妖丹,照理来说就该死了,是社稷山河剑上的国运续了她的生机—— 倾风眼皮动了动,牵着自己那仅剩一线的意识,在心中一遍遍地召唤山河剑。 那把国运之剑该是留在了人境,与此地隔着一重天堑似的帷幕,她努力了半天,仍是同先前一样,全是无用功。 无计可施,索性病急乱投医了,转而默练起剑意里的几套剑招。 到后来思绪散乱,连一点稳定的念头也坚持不住,又无端想起昌碣城外那片人奴的村庄来。 想到没有坟冢弃置于野的粼粼白骨,想到尘霜满面疲役艰辛的弥天恨事。悲愤与愁情一时间倾泻而下。 枯竭的经脉中竟随之涌现出一股微弱的生机,柔和地在她身体里流动,遏制住那些朽烂的伤口,将她从濒死之境拽了回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像是有人往她身上灌了口温热的气息。 那股肖似国运的生机与之冲撞,顿时犹如枯木逢春,猛然壮大起来。 两者彼此催生兴涨,随着心脏有力的跳动,如惊涛卷过全身,叫倾风这具死灰般的身躯余烬重燃。 而此时倾风已彻底晕厥过去。 再醒来时,右半边的袖子被溪水打湿了,寒意随着夜风冷露,丝丝缕缕地侵袭,可她却是被热醒的。 倾风恍惚了阵,手肘支撑着坐起了身,面上闪过些许愕然,随即低下头,怔怔看着自己平摊开的双手。 她慢慢曲张着手指,虽然四肢肌肉还有些乏软,可不再像风中残烛似地抽搐了,能使得出力气,还能握得稳一把剑。 剑? 倾风陡然一个激灵,转头寻找那把被自己丢了的刀,很快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后面摸到了冰凉的刀鞘。 她将上面的水抖了抖,兀自坐在岸边出神,感觉有股暖流正在身体里流窜,就跟面前这条新汇成的小溪一样,润泽了流经之处的一片瘠土。 倾风还不解于自己为何大难不死,耳朵动了动,朝自己身后看去。 数道放轻了的脚步踩在松软的草地上,随风传来沙沙的响动。 倾风察觉自己五感变得比先前更为聪敏,隔着那么一长段的距离,竟还能听见他们压低了嗓子的对话声。 “哪里去了?” “痕迹瞧着是往那儿。” “从脚印看,她步伐虚浮,该走不远。” “那么急匆匆地撤走,怕不是心虚。看来她的伤比我想的要重。” “此地荒无人迹,又背离主城,她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该不会附近有别的狐族在等着接应吧?” 倾风知是王道询又派人来,暗骂那小妖心思忒多,怕不是路过个人都要疑心对方是不是贼。 没再听了,赶紧提着刀淌水过河。 她跑出没一段,身上的血液随之上涌,便感觉脑子七晕八素。伤势是恢复了大半,可连着几日没吃东西,哪里还有体力? 倾风气喘吁吁,扛着刀,怕自己再晕过去,只能放缓脚步。须臾,上空传来鹰隼的几声尖啸,将停歇在寂静夜幕中的鸟兽都惊醒过来。 倾风抬起头,见那飞禽正盘旋在自己头顶,不敢作停,深吸口气,重新奔跑起来。 可她本也不怎么认路,这黑灯瞎火的,仅有一点月华似霜,覆在白石幼草上,什么都看不清,哪里能辨得出东西南北?只能慌不择路了。 倾风听见远处逐渐逼近的杂音,回头粗粗一瞥,扫见一点妖火在清辉中摇晃,用拇指顶开刀鞘,准备随他们打一场了。 她刚闪过这个念头,眼前景色倏然一变,前方凭空出现一座山、一棵参天的巨木。 来得如此突然,仿佛叫人在眼前平削了一刀,再将另一块土地生生拼挪到此处。 倾风瞳孔放大,错愕之余想要止步已是不及,一脚踩到厚重的草地上,撞进了这座诡异奇伟的崇山。 转过身,原先的溪流、土道都已不见了,四面俨然是一片浩瀚空阔的山势。 倾风茫然往前走了两步,有那么片刻,怀疑这一切不过自己荒诞的梦境。或是她已经死了,徒留一股执念在人世游荡。 可如此惊心动魄的体验,再深的梦也该醒了。 倾风抽出刀刃,五指收紧,朝着古木下方的那团幽光走去。 穿过横斜在前的树影,视野平缓开阔起来。 倾风看见那棵干云蔽日的古树下,正那盘腿坐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 对方长发随意地扎在脑后,还有一半凌乱地披散在肩。脸部轮廓线条坚毅,眉眼鼻骨很是深刻,有种周正又不羁的洒脱感。 身上一件宽袍破破烂烂,手脚都被几根粗重的锁链缚住,正在兴致勃勃地把玩一柄长剑。 他抽出剑鞘,单手托举,对着月光跟上方的妖火转动着剑刃。 那剑身上的蓝色光华似翻涌的波涛,光色流转间,冷色的金属犹如水面一样缓缓流动。 锋芒藏敛于柔和的剑光中,真是一把不世出的宝剑。 倾风停在他面前,跟着观赏起那剑上冷冽的寒光,直到面前人将剑放下,问了她一句:“看什么?” 倾风满腹疑团,可在见着这人之后,心中的戒备不觉消除了大半,那些好奇都可暂且往后退去,她声音发紧地问出最紧要的事:“有吃的吗?” 赵鹤眠挑了挑眉,抬手为她指了个方向。倾风循着望去,才看见那边有棵高大的果树。 倾风觉得这里多半就是少元山,由龙脉妖力蕴养出的果实,真是人族能碰的东西? 她怀疑地道:“能吃?” “你试试。”赵鹤眠托着下巴道,“应该能吧,我也是人。” 人都快饿死了,还讲究个什么? 倾风问:“您就是妖境的那位天骄,龙脉遗泽?” “我?妖境天骄?”赵鹤眠抖动着身上的锁链,大笑出声,“你见着这些,还能说出这样的痴话?” 倾风确定了是他。 那自己此番绝处逢生,该也是因为他送了自己一道龙息。 看来林别叙是找着人了。 倾风长松口气,拱手道谢:“多谢先生。” 赵鹤眠潦草地挥挥手:“不必谢我。我受人所托,拿了报酬。” 倾风想问他林别叙的去向,但这话题说来怕是太长,又朝他作了个揖,先奔着果树而去。 她把表皮艳红的果子都摘了,直接丢在树下。 大部分成熟的野果早已被鸟或虫吃了一半,她翻找了一圈,找到最后几个没烂的,才拍拍手跳下来。 弯腰准备去捡,却发现东西都不见了。 赵鹤眠手里抛着一个,面前码了一堆,见她看过来,一脸理所当然地道:“掉在地上的,自然就是我的东西。” 倾风:“……” 他脸上挂着两分笑,眼神中带着揶揄,很难叫人不怀疑他这是什么手段低劣的挑衅。 换做往常,倾风是不介意陪这么个无聊的人玩闹一会儿消遣时间,毕竟这人被困囿于此多年,瞧着实在有点可怜。然而她眼下委实没什么精力,饿得晕头转向了,一个多余的字都懒得多,又闷声不吭地爬回树上,摘了颗青的,直接坐在上面吃了起来。 剩下的这些果子都比较酸,倾风吃得牙齿发软,口水横流,偏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晃着条腿悠闲地赏景观月。 赵鹤眠果然觉得没意思,招呼道:“你下来吧。” 倾风说:“我不。我饿。” 赵鹤眠把果子往前一堆,无奈地道:“还你还你。” 倾风这才跳下来,一个个捡了,塞进怀里。坐在他对面大口吃起来。 她吃到肚子里略微有点饱意,将手在树叶上擦了擦,问:“先生,请问如何称呼?” 赵鹤眠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东西,闻言回了句:“你不是已经叫我先生了吗?” 倾风“哦”了声,也不强求,奇怪他的遗泽,又问:“请问先生,掉在这附近的东西,您都能拿过来吗?” “我又不收垃圾。”赵鹤眠说,“宝贝才是我的。” 倾风用手比划着道:“我丢了把剑,名叫继焰,是一把红色的剑。不知先生有没有看见。” 她也不知道继焰有没有随她掉到妖境来,当时已经顾不上了。要是落在否泰山还好,想来门中弟子会为她收存。若是掉在妖境的犄角旮旯里,可真是哭都没地方。 赵鹤眠随意拿起身侧那把蓝色的宝剑,敷衍地道:“是不是这把?少元山最近就出了这么一个勉强能入得了眼的东西。” 这是在考验人性啊! 倾风垂眸看了眼手边的刀,原还觉得不错,两相对比下简直是堆烂铁。 她纠结一阵,上前将赵鹤眠手里的剑揣进怀里,然后说:“先借我用用,以后还你。” 赵鹤眠低笑了声:“呵。” 这真是他见过最坦诚的土匪。 倾风尴尬了一瞬,随即安慰自己,她都虎落平阳了,还要脸皮作什么用?瞧人这样的高手被困在这比牢狱还小的三尺之地,偷拿都做得理直气壮,她也该看开点,千万别被声名所累。 想着便豁然开朗了,伸长脖子使劲往赵鹤眠身后瞄,看自己还丢了什么宝贝。 “诶。”赵鹤眠用一根木棍将她推开,哭笑不得地道,“小姑娘,不要得寸进尺啊。” 倾风觍着脸笑了笑。 她嘴里咬住果子,腾出两只手握剑,含糊不清地问:“林别叙呢?怎么一直不来找我?” 赵鹤眠说:“他被禄折冲的人抓了。” “什么?!”倾风牙关一松,嘴里的东西掉了下去,叫道,“这个你不早说?!” 129. 千峰似剑 他对人族,哪里还有半分期望…… 到底不是他的人,看着倾风急眼,赵鹤眠还一派气定神闲的态度,仿佛跟身后那树融为一体,沉稳得近乎冷漠了。 赵鹤眠问:“你要去接他?” “当然去!”倾风不假思索道,“把别叙师兄给弄丢了,我拿什么去跟先生交代?” “你要不要救他,是你自己的事,跟你先生有什么关系?”赵鹤眠说着语气渐重,到后面甚至有点不客气,问,“哪个先生?” 倾风觉得他喜怒无常,又觉得莫名其妙,回道:“白泽。” 赵鹤眠不以为意地道:“哦,是那个白泽。” 他生于妖境,人境的大妖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名姓,说不上有多尊重。 “你若是为了跟先生交代去救他的话,那我觉得你干脆免了此行吧。对面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精锐部伍,领头的还是只大妖,你单枪匹马再厉害,凭着双拳两腿在他们手下过个一遍,能全身而退就算不错了,想救人出来,简直是痴人说梦。”赵鹤眠絮絮叨叨地道,“何况就算你救下林别叙,也未必能带他走出多远。这里可是妖境,哪里没有妖王的耳目?你领着他,少不了一路的刀光剑影,就算到了你师叔的人城,也难求片刻安生。人境的剑主与妖境的白泽相比,哪怕是你们先生亲自来,也会选你。所以你别白费功夫了。” 倾风听了半天,只听他说那么多丧气的废话,心头怒起,不由怼了句:“我去不去关你什么事?你只用告诉我他在哪儿!” “慌什么?他叫我带几句话给你。”赵鹤眠手肘撑在膝上,两指按着额侧,闭上眼睛,不知到底是在回忆还是要睡着了,吭哧了半天,才慢慢吞吞地道,“容我想想,他都说了什么废话。” 倾风站起身来,听他一副要长叙的意思,气得想当场忘恩负义,上前踹他几脚。 倒是能理解陈冀每回对着周师叔时的那种感觉了,磨磨蹭蹭的人脖子上都缺把磨得锃亮的刀。 赵鹤眠见她黑了脸色,那点恶劣的心思才被满足,煞有其事地开口道:“他叫你自己去找你师叔,不用管他了。他生也好,死也罢,是他自己造化,不必你去替他收尸。虽然他为你耗费了一身妖力,又冒着危险四处奔走,可这些与你都没有干系,是他自己愿意,你亦不必因此心怀愧疚。江湖上风险浪恶,妖境更是山高路陡,这道龙息算是他送你的最后一程,望你能多保重,今后各自为安吧。” 他还想添枝加叶地再说几句,可惜太久没跟人说话,肚子里的墨水干得没剩几滴了,一时间语言贫瘠,编不出什么新的,只好意犹未尽地断在此处。 倾风听得愣了:“啊?” 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一会儿觉得这不像是林别叙能说出来的酸话,一会儿又觉得,这像是林别叙能干出来的事。 “他这是什么意思?”倾风烦躁地踱了两步,两手抱胸,将他每句话都品味了遍,百思不解地道,“我以为他只在我面前不说人话,原来在别人面前,也不怎么说人话?” “嗯。是不怎么说人话。”赵鹤眠一本正经地点头,“不过他是切真担心你。而今你冒出尖儿来,是长在树梢上的新叶红花,无人能再替你挡风遮雨,只能独当一面了。劝你压一压心气,别再因一时意气,去做蚍蜉撼树的事。” 倾风越听越不对味。 怎么?林别叙是生怕自己不管他,所以在这儿放言挑衅吗? 她余光瞥见赵鹤眠脸上一闪而过的揶揄,放下剑,恼怒道:“你诓我呢!” 赵鹤眠离群独居十几年,脸皮修炼得比林别叙还要厚实几分了,被她当面戳破也不见丝毫羞愧,反笑道:“他是你朋友,你不懂他吗?怎么连他会说什么话都不知道?” 倾风脱口而出:“我自然懂!” 当初在刑妖司,她就给过林别叙一句评价,说他表面宽仁慈悲,实则浮泛于世。对于己无关的事,就如屋外的满川风雨,乌云一动,他便早早躲回廊下,凭栏而望,不湿自己一身青衫。 对于她,林别叙倒是远没那么淡漠,可他惯常会装出那样一幅没心没肺的模样,说的话从来也是不着调的。 他那么骄傲的人,真心没有二两,还十分隐晦地藏在一堆花言巧语后头,哪里敢直白捧出来给人看? 倾风成竹在胸地道:“照他的语气,他该说,‘倾风师妹,切莫忘了我对你的恩情,千万记得要来救我。’。” 倾风细细一想,觉得这才切合常理,冲着赵鹤眠挑挑眉,问他怎么样,是不是叫自己猜中了。 “他不会的。”赵鹤眠脸上那不正经的调笑退去几分,坐在树影如盖的古木下,眼底多了抹道不清的深沉。 萧萧山风从乱丛中吹来,他头顶的树叶片片摇落,坠在他铺散开的破旧衣袍上。被妖火投映出的斑驳影子,像一片疮痍的伤。 赵鹤眠缓声道:“他从小被父亲关在人奴的村庄养大,身而为妖,却从不敢与人道明。与谁多说两句,便会被父亲厉声呵断。他怎会不知自己是应运而生的瑞兽?白泽生而知之,初生之际尚是因意识过于混沌,不解大道真理。到后来,不过是因为幼子对父亲的孺慕,所以装聋作哑。即使穷困潦倒、备尝艰辛,也愿意顺从父亲的心意,随他在那疏荒的村子里苦熬,做一个外人看着甚至有些痴傻的奴隶。” 远处的飞花消融在蔼蔼的夜色里。 倾风怀里抱着剑,忽而觉得口干舌燥,指腹被剑鞘上精细的花纹磕得有些发疼,先前那份颇为自大的揣测,也转变成了无以适从的狼狈。 她默然不语地站着,脸上眼里都有些发热。 赵鹤眠宽袖朝后一甩,将上面的落叶挥开,感叹道:“可惜啊,人情似铁,温热的水是化不开的。也比不过一张薄纸,连点写过的笔墨都留不下。最后仅是因为,他看不惯人族虐杀妖族,相依为命十几年的父亲便觉得他心有偏私,对他举刀相向。到闭眼前都不曾再多看他一眼。” “十几年的陪伴,他以为该是恩重情深,只因他是妖,一夕间都成了似海的仇。他对人族,哪里还有半分期望,又怎会指望你犯险前去救他?所以他只托我告诉你,往后的路不陪你走了,你去找别人吧。”赵鹤眠低头一笑,说,“其实当初我也想杀了他,可是见到他之后,又觉得他无辜。杀一个孩子算什么有趣?人、妖两境之间的矛盾,若是杀几个白泽就能消解,天下早太平了。白泽背不起那么大的罪。” 倾风欲言又止,心头好似什么被一阵凄紧寒霜浇了一遍,满身透骨的酸涩。 心说林别叙在他们刑妖司就是个吃干饭的,关两境矛盾什么事? 别人绝情是别人,又关她倾风什么事? 凭什么林别叙以为自己轻巧的一句话,连个交代都没有,她就真的不讲情义地走了。 倾风咬牙说:“他跟我一起来的妖境,我当然要带他回去!” 赵鹤眠说:“那你去吧。” 倾风:“??” 倾风听他先前说得那么情真意切,该是对林别叙万分关怀才对,说:“你不送我去吗?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啊。” 赵鹤眠闲适地往后一靠,半躺在地,挥挥手轰赶道:“太远了。拉你回来就废了我大半的妖力,现下我累了,你自己跑着去吧。往太阳落山的方向追,能不能追到全看你们二人缘分了。路上要是后悔,还有机会回来。” 倾风憋闷得说不出话来,心道这人脑子没问题吧? “还愣着干什么?”赵鹤眠催促道,“他们虽走不快。可你晚去一时,林别叙就要多受苦一时。听闻禄折冲连口饭都不给他吃,不敢打杀他,便要将他活活饿死。啧啧。” 倾风勃然大怒,咒骂道:“无耻小人,卑鄙!” 她倒提着剑,带着上涌的血气往外走,没出几步,刚要回头问问怎么下山,面前景色瞬转,人已到了山脚。 耳边是赵鹤眠未散的声音:“将你送出少元山还是可以的。剩下的路你真要自己追了。” 倾风大声叫道:“等等,太阳落山的方向……现在没太阳啊!哪儿啊!” 赵鹤眠该是听不见她声音了,不作回应。倾风转了一圈,决定背对着少元山往前走,大方向总是不会错的。 只是她靠一双腿,不知要多久才能找到林别叙。赵鹤眠这厮比陈冀还不靠谱,关键的话一句没说,全要靠她自己领悟。 倾风一路腹诽地往前跑,不多时,又听见一阵嘈杂的马蹄声。 鹰隼在远处高空巡视,那几人搜寻了一圈不见倾风踪迹,说话没了顾忌,朗声道: “哪里去了?不会真上山了吧?” “在我昌碣城外来去自如,定是有人接应!” “九尾狐打的什么主意?该不是在附近设下密道了吧?” 王道询竟是带人一路寻到了此处。 这不巧了吗? 倾风循着声音火速追去,对面的鹰隼察觉她的身影,跟着鸣叫发出示警。 谈话的几人立即停了商议,策马奔来。 两方人很快打上照面。 王道询的神色隐蔽在夜色里,不知心里是什么想法,反正说话的态度仍是恭敬有加,朝她抱拳道:“狐君,为何深夜来此偏僻之地?我当您是出了什么意外,特意差人来寻。您若是有……” 倾风阴沉着脸冲上前,一剑鞘将人拍了下去。 “有旧下回再叙,借你的马一用啊。不还!” 130. 千峰似剑 少侠,我见你长得很合我心意…… 苍凉古道上,原本光秃的贫土,生出了片一望无际的新草。 再过几年,东风吹遍,这荒僻之地该也能有副焕然的春意了。 牛车顶着炽盛的太阳,穿过狭小的山谷。板车上铺了层松软的干草,林别叙躺在上面,双手枕在脑后,看着终日飘散的游云,触绪纷来,诵了句应景的诗:“‘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 前头驾车的大妖正抱着双臂假寐,闻言用两根手指顶开斗笠的宽沿,露出冒着青茬的下巴,和半张颇具威仪的脸。 干巴巴地接上一句:“听闻先生曾也是妖境的人,那此番该是久别归家才是。何况,满打满算,您回来该见着三回月了。” “归家?”林别叙深觉好笑,嗟叹道,“迎我的无一亲朋,唯有一群悍匪。算是归的什么家?” 大妖听出他满腔怨气,虽油盐不进,脾气倒好,并不计较他的几句辱蔑。从边上的包袱里摸出一块饼,想了想,掰了一半,递到身后,说:“先生,吃点东西吧。” “不吃。”林别叙很有骨气地道,“不吃嗟来之食。你就运着我的尸体,回去找你主子谢罪吧。” 大妖便将手收了回来,淡淡地道:“先生何故与我置气。半块饼给您放着,想要再同我拿。”他想说不吃就不吃。他们这些所谓的文人风骨,多饿几顿准能治好。 林别叙在刑妖司里不说一呼百应,那也是万人尊崇,哪受过这样的闷气?越想越是咽不下,翻了个身,手上两根铁链碰撞着作响,将他火气也给点了起来,嗤笑道:“将军的脑子里若是只能有一根筋,怕是都得写着你主的大名。不知你为他这般出生入死,他可曾顾虑过你的性命。这份忠肝义胆,拳拳之心,别是空付了吧?” “所得不多。一帮愿意为我卖命的兄弟,以及妖境而今盛兴的国运。我此生夙愿已偿,便是明日就为我主以身殉义,也是死而无憾。”大妖平静地说着,侧过身来看林别叙,“倒是先生,在人境也有十来年了,不知是否有交到能赤诚相见的朋友,或是志同道合的友人呢?往后人境那边知晓您的身份,会有几人唏嘘几人愤慨?几人敢提刀来救?” 林别叙被他戳中痛处,心脏犹如被毒蝎的尾针蛰了一下,浑身血液都凉了下来。唇角渐沉,抿成一线,片刻后又和颜悦色地笑出来,嘴里尖酸地道:“那可未必。将军前路记着小心,别平白摔了跟头。我认识的人大多记仇,见面就动手,不讲礼数。您小心受伤。” 大妖不以为意地道:“先生通达明哲,洞察事理,何苦自欺欺人呢?” 他浓黑的眉目里写着“古板固执”几个字,行事作风直来直去,有种不知拐弯的愚鲁。 偏偏每句话总是切中要害,一脸诚心相劝的时候,仿佛那表面的粗笨仅是刻意的伪装,讽刺的意味便显得尤为浓重,将林别叙气得够呛,积了满肚子邪火。 林别叙正要开口,大妖熟稔地接了一句:“先生不必同我说什么为人处世的道理,什么墨子、老子、孔子之类的圣人格言,我都听不懂。” 林别叙:“……” 奇了,禄折冲怎么就没被他气死? 大妖又摸出那半块饼,说道:“先生吃吧。纵然这饼又冷又硬,不好入口,您早晚还是得吃的。此去都城尚有万里之远,您若惦念着您那不会来的朋友,吃不下这口饭,那我只能亲自喂您吃了。何苦这般为难自己?” 他粗犷的脸庞被斗笠的阴影遮挡了大半,一双刀疤横陈的手伸在半空,耐心地等着林别叙回应。 路面坎坷,牛车驶得摇摇晃晃。大妖脸上那片稀疏的影子跟着摇曳不定。 林别叙自嘲地想,是了,倾风不定还无知无觉地在床上躺着,他做什么要赌这口气,犯这样的蠢?明明向来独善其身,哪里不是去?又何须指望别人? 而今他满头满脸尽是沙尘,一席衣衫也遍布污痕,拿什么来装一身清高?今日觉得这屈辱难以下咽,来日难道要咬着牙和血吞?那可真是笑话了。 有木则栖,有流则从,才是他这种无根浮萍的处事之道。 作何执迷? 林别叙眸光晦涩,看着那半块饼,心中有道极微弱的声音在与理智交织拉扯。良久后,手指动了动,还是不识趣地别开脸。 他温和笑道:“今日反骨作祟,就想吃点苦头。对不住你好言相劝了。” 大妖见状失了耐性,伸手朝他探来。 还没碰到他的肩膀,便被眼角猝然袭来的一抹光刺得心头一颤,脸上那冷静自持的神态崩开一条缝来。 头微微后仰,就看着一道蓝色剑光擦着他鼻尖而过,顺着鼻骨向上拉成一条直线,削在斗笠上。 劲风将那竹编的帽子掀飞了出去,也叫他失神间将手中的饼落到了地上。 沾了土的干粮被滚滚而过的车轮碾碎,林别叙弯腰看了眼,随即才后知后觉地拔高视线,看向更后方那道潇洒清逸的身影。 她那秀颀的身形几乎要跟春日里的柳条一样,能飘扬着在风里涤荡。 林别叙只一眼,就知道她又瘦了。脸上还沾着不知从哪里沾来的血,有种过关斩将不辞辛苦闯荡而来的锐意,眼中的倔强跟疏狂倒是依然如旧。 倾风一剑落毕,与他四目相对,弯着眉眼粲然笑道:“少侠,我见你长得很合我心意,要不要与我同行啊?” 牛车自发停了下来。 大妖纵身跳下,捡起地上被削作两半的斗笠,抬起眼皮看向被众人包围还从容自若的剑客。 林别叙坐直了身,清明的双目中倒映着那一人一马,眸色光华熠熠,有些呆了,看着她半晌无言,末了遏制不住地低笑出声,冒出一句:“登徒子吗你是?” “喂。”倾风指着自己,神情傲然道,“我可是社稷山河剑剑主,刑妖司未来的司主,天道都垂青的栋梁之材!我要是登徒子,吃亏的可不一定是你。” 林别叙感觉心脏快得有些失速了,血液随着隆隆的擂鼓声往上直蹿,冲得他有点晕头转向。身体里也好似点了把火,目光热得灼人。 想压下唇角,掩饰自己此刻的失态,偏有些不受控制,连思绪也不冷静了,只能随意从角落里挑出几句,回她道:“倾风师妹说得也对。不过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里可没有热闹能凑,只有满地的麻烦。” 倾风忽略了他这句废话,反问道:“你看见我的继焰了吗?” 林别叙心情很好地笑道:“你说呢?” 倾风苦恼道:“啧,完了,那把剑要是丢了,我师父九泉之下不得气得蹦出来杀我?” 林别叙正要解释一下陈冀的事,倾风全然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指着他肃然斥责:“还有你,你这人,怎么总拿莫须有的罪名冤我,然后真把我丢在昌碣城?问过我意见了吗?难得能留几句话,还没一句中听的。什么叫往后的路我自己走?我向来是自己走,倒是你这大白狗,胡乱逞什么能?” 林别叙脸上笑容一滞,玩味地重复道:“大白狗?” 大妖提着刀在旁边站了半天,本以为周围那么多人,倾风怎么也会搭理一下自己。不料他们两个一直旁若无人地闲聊,还将气氛搅得越发古怪,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道:“这位姑娘,你看得见我吧?” 倾风点头道:“自然看得见,你那么大块。何况我还想找你算账,你凭什么欺负我的人?” 大妖说:“姑娘,主上只命我带林先生回去。我不想在昌碣惹出是非,你自己走,我不杀你。” 合围的小妖不断靠近,放出身上妖力以作震慑。 倾风身下那匹马吓得不住打颤,没一会儿便跪倒在地,她只能提着剑下来,稍稍矮了他们一截,回道:“我也不想在妖境杀生太多。不如你自请离去,把林别叙留下,我既往不咎。” 林别叙忽然插了一句:“你这匹马是哪里来的?” “抢的!”倾风干咳一声,飞快改口说,“借的借的。” 大妖指了一圈,示意道:“姑娘,看清楚,我这里有多少人。真打起来,最多是拼个两败俱伤,可你决计带不走他,何苦白白送命?好好活着吧,人境出个剑主,也不容易。” “这话可不好说。”倾风剑尖平指,“你主上先前也说过我不配,认定我拔不出社稷山河剑,在我面前唱了连篇有用没用的屁话,结果呢?” 倾风转着手里的剑,眼尾斜挑,将视线从锋利的剑刃,轻慢地转至那大妖,笑意张扬道:“结果我不仅断了他征伐人境的美梦,叫他数十年绸缪毁于一旦,还杀了他一个傀儡。而今我生龙活虎地站在你面前,他只能躺在床上,张嘴等着人喂饭吧?” 大妖听她口出不逊,面色沉冷下来,一片铁青,手臂上的肌肉从单薄的衣衫下鼓起。边上的小妖列好阵形,只待他一声令下。 倾风视若无睹,自顾着镇定道:“妖境费了多少苦心才开了两境通道,十五年前被陈氏一族的人用秘境封了,十五年后遣来几万兵将,又是平白牺牲,还助我人境出了山河剑——哦,不对,该是快十六年了。我也想劝你一句,不要枉送性命。” 林别叙不知倾风伤势好了几成,但听她这番狂妄的挑衅,怕她是激动下昏了头,见那大妖金刚怒目就要出手,忙出口劝阻:“且慢!” “且慢!”倾风跟着抬手拦道,“我还没说完呢!” 131. 千峰似剑 妖境凭什么,就不能也出一个…… 大妖根本不容人分说,衣袍鼓动而动,举刀直接杀来。 “你这人好没耐性!” 倾风念叨了声,旋踵避开他凌厉的锋芒,手上剑势如虹,从侧面灌着内力斜掠而去。 二人都有试探的意思,打了再说。 打赢直接省了麻烦,打不赢再喘口气多说废话。 刀剑相撞,大妖的刀身被压低了半寸,疏忽间险没追上倾风的剑招,身法也显然较她笨拙。 他面皮微微往下一沉,眼睛却是有力地睁开了,眼中精光大盛,凝在倾风的剑上。 后方的小妖也想上前相助,被大妖粗重一声喝退出去。 “让开!添乱!” 两股杀气纠缠到一起,快得叫人眼花缭乱。 倾风手上那把无名剑的蓝光好似湖水上的一寸寒冰,在天光下时时隐没痕迹,招招朝着大妖的心口刺去。 气势迅猛如雷,又乱如急风中的斜雨,带着倾覆的压力铺面而来。 大妖只能做风雨中那堵挺立的高墙,被动地作挡。偶尔寻到一丝机会出手反击,可倾风根本不与他正面角力,身法灵动地在他刀尖前游走,叫他无处使劲,屡屡落空,好似在抓一片飘忽不定的残叶,一套勇猛的招式打得异常憋闷。 大妖的刀法很是暴烈,地上新生的绿草被刀气绞碎,又随着二人腾挪间扬起的风被卷动起来。 边上一众小妖频频后退,给二人腾出厮杀的空位,即便是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仍是有些看不清他们招式间的来回。 方才要是莽撞冲进去,此刻怕是刀锋剑芒都分不清楚,还要大妖来抽手来救。 众人心下一片骇然。 好年轻的姑娘,怎会有这样的剑意? 难怪说英雄出少年,大多的天骄早在年少时,便已臻化境了。许多人穷极一生地参悟,许还比不上他们片时的领会。 偏生这样的天骄还比他们更醉心武学,真是没处说去。 小妖们无声交换了一个眼神,敛眉垂目,已没了己方人多的那种自信。 林别叙忧虑的神色也徐徐舒缓开,手里抓了两根稻草,在指尖缠成一股粗绳。 那帮小妖许是看不出门道,他自是认得的。 倾风用的不是陈氏的剑术,而是山河剑剑意里的招式。 起手时尚有些凝滞,该是旧伤作祟,到后面越打越是行云流水,仿佛有股外力在扶着她的剑,为她扫空障碍。 林别叙怡然轻笑,腕上被锁链磨出了一道红痕,因心里高兴,也不觉得碍眼了,和声细语地叫道:“倾风师妹。” 他这忽如其来的一声,将边上正看得七上八下的小妖都给惊了一下。 倾风抽神听了片刻,等不到他下半句,大声问道:“叫我做什么?” 林别叙欠揍地道:“光是想叫你一声。” 倾风:“??”这人是不是饿了几顿,把脑子给饿傻了? 大妖觉察得比林别叙稍晚一些。 分明反复使着一样的剑招,大妖也意识到倾风左右全是同一套剑法,可那疾如流星的剑光,他就是阻挡不了。甚至感觉连周边的飞沙走石,都在化为倾风的剑势。 天地中所有细小尘埃,也在簇拥着往她剑身飞去。 ……或许,不是错觉? 大妖心头一震,透过那截银白宽长的刀身,看着映在上面的清隽面容。 刹那间,二人的眼神对上了一瞬。 大妖看见倾风勾起唇角,淡静的表情里多出了抹游刃有余的浅笑。虽然眉眼五官在冷色的金属中有些模糊失真,那张脸却好似块烧红的热铁,深深烙进他的心神。 长剑压住他的刀身,在那剑身的颤鸣间,大妖看见自己的发丝在朝前飞扬,风从他身后穿过,带着一根脆嫩的草叶,撞上锐利的剑刃,分为两半。 碧蓝的剑光下有道清微的金芒在冲流,一股无形的力,吸引着万物朝她牵靠。 要是放在几日前,他还不清楚这丝金色的乱流是什么,可亲眼目睹两境之间那道如千仞落泉的华光,哪里能有疑惑?其赫赫盛大之意,一般无二。 大妖有霎时的恍惚,不明了为何妖境的国运,要偏向人境的剑主。 难道仅是因为这股国运来自人境吗?还是说…… 一时间对战的心气都散去了。 大妖一刀将她长剑架开,大开大合地挥了个半圆,脚下运劲,抽身速退。 倾风察觉他已无战意,跟着收了势。 手腕轻转,顺着他最后一式的力道,将剑锋推向自己身后。左手握持的剑鞘跟着挽了个花,“锵”的一声,自后背接住了下落的剑身。 与剑招中的直快犀利不同,打斗外的把戏玩得很是花里胡哨。饶是林别叙,都觉得眼睛被倾风虚装出的翩翩风度烫了一下,不由摇头失笑。 二人这一停手,大雪似的碎光骤然消散,天边的光色都隐约暗了两分。 倾风大伤初愈,远没有面上看着的那般强横,虽是酣畅淋漓,可几招下来打得内息紊乱,胸口钝痛,调整了呼吸,确保不露出破绽,才沉着开口道:“所以我真是好心劝你,算了吧。你这般听从禄折冲的话,不过是因为觉得他做得对。他是为你们妖境夺来了一寸国运,可那真是破局之法吗?他占尽天时地利,结果诸多谋划里只成了这一桩,别的皆是折戟而归,证明他的路子还是错了。” 大妖一听倾风还敢再提妖主,且是这不屑的语气,方压抑下去的怒火又开始翻涌起来,怀疑倾风今日就是来跟他们玉石俱焚的。压着下巴,目光阴鸷地看着倾风,手臂上方卸了力,刀尖又因手指收紧而向上微抬。 林别叙一时笑这鲁莽大妖也有被人呛得七窍生烟的时候,果真是一物降一物。一时又怕倾风做得太过火,真把自己给折这里了。低低叫了一声:“倾风。” 倾风说:“你别瞪我,我不是要羞辱他,不过是实话实说。” 大妖迎着日光站立,影子在身后拉出短短的一条。偏黑的皮肤都在烈日下变得有几分白净,唯独瞳孔被睫毛的阴影覆盖,一片幽深。 “三次。”大妖竖起三根手指,随即收起一根,没头没脑地说,“还剩两次。” 倾风听懂了。 他打输了,所以遵从江湖规矩在这里听倾风说长道短,可不容她辱蔑禄折冲,叫倾风不要欺人太甚。 倾风顿时觉得这妖还挺讲道义。 “禄折冲抓了林别叙,难道会杀他吗?自然不会。”倾风抬起剑一指,声线平坦道,“他是妖境的白泽,他若是死了,妖境气运折损,你们可算是白忙一场。所以将他带走顶多不过是折磨。我为了救他,是无所谓与你们死斗的,断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一人去别处受苦。方才我们打过了,你该知道我不是说大话。我或许打不赢那么多人,但杀个半数不在话下。你又何必为此搏上自己一帮兄弟的性命?就算你这样的英雄悍不畏死,也不想稀里糊涂地死吧?” 她说完偏头往边上一扫,看不过眼道:“林别叙,你别笑得太得意,给我收敛一点,我正经说话呢。你还记不记着自己是个俘虏?” 林别叙身上哪里还看得见原先的颓靡之色,眉宇间意气风发,坐在一干草料上也不忘与她贫嘴滑舌:“倾风师妹千里来救,难道不是为了看我开心吗?” 这话听着怎么都觉微妙,倾风摸摸耳朵道:“没有千里,百里都不到。顶多十里,少元山上那个谁还送了我半程。当然,这是大恩,你还是要记得的。” 她说完不再看林别叙那张快笑成花的脸,继续同那若有所思的大妖道:“这位将军,你怎么不想想,两位能领悟天道之意的瑞兽为何都要偏帮人族?所谓的偏私究竟又是什么?白泽能拿什么好处?真事事随你主所愿,妖境的困局就能消解吗?将军,总不会是天道瞎了,白泽痴了,只你主一个是清醒的。” 大妖一动不动地站着,满是褶皱的脸上看不出具体的神色。 他不算聪明,想不通太过长远的事情,也怕受人花言巧语的哄骗,所以凡是认定了的事情,便尤为的固执,拿着撞上南墙亦不回头的决心去做。 可是眼前,一个是妖境的白泽,一个是能牵动妖境国运的剑客,哪怕他再硬如磐石的心性也要在这石破天惊的轰击里松动下来。 倾风的声音还如刀斧,在他意志深处一下下开凿。 “你追随禄折冲,图求什么?难道是为了同昌碣的城主一样,在人境无辜百姓的身上,宣泄一腔积蓄了数百年的恩怨?” 大妖哂笑。 他手上满是老茧,身上一席粗布,连脚上穿着的也不过是双磨破了的草鞋。堪称寒酸。所求岂可能是外物,权势什么的更是过眼云烟。 否则亦不会受此重任来接白泽。 “又或者说,你舍得杀我吗?”倾风看着他,笃定地笑了出来,一字一句地道,“而今白泽也在。妖境凭什么,就不能出一个剑主?” 132. 千峰似剑 “倾风大侠的气性好大啊。”…… 大妖身形僵硬了下,脸上的肌肉想笑,可不管怎么牵动,笑容里都有种凄苦。多年来的风霜寒雪,似乎已经将他的脸给冻住了。 妖境的剑主? 他们不是没有奢求过。只是几百年了,天道何曾怜悯过妖境的百姓?这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条死路。 他喉结用力滚动,唾沫咽下时,耳边不受控制地出现一道幻听。 那个侥幸的想法,又再次可悲地,蠢蠢欲动起来—— 万一呢? 这个念头瞬间犹如夏日的暴雨,叫他原本平静的心湖泛滥起来,千万条细细小小的邪念如同百川灌河,汹涌地冲入大脑。 他手上的刀斩不断。 倾风声音稍稍低了一点,到底还有点脸皮,会觉得不好意思,说:“不是我大言不惭,我的剑意你领略过了,连妖境的国运都愿助我。这总不是凭着什么天花乱坠的假话能蒙混来的吧?也与人境的山河剑没有关系,那把剑留在境外,我取不回来,否则哪用站在这里同你多话。” “当日否泰山入道之时,我立誓所指也是天下苍生。我能过山河剑的叩心之问,你总该相信我对妖族没有恶意。”倾风说到前面还能正色,到了后半句又开始现出原形,竭力板着脸道,“当然,我不是说妖境剑主定然是我,只是如今看来,山河剑似乎与我有缘。你就当在我身上赌一把吧。” 赌? 大妖吸了口气,一言难尽地想,这人是怎么成为剑主的? 边上的小妖们缄口不言,眼神中已有踯躅之色,信了倾风七成,但还是握着手中兵刀不放,只等大妖令下。 纵是大妖说出“不”字,他们也愿意与其同生共死。 可大妖的心绪乱如杂草,割掉一茬复又一茬,自己也理不清楚,如何能给他们领路? 周遭便静了下来,连众人交杂在一起的呼吸声也变得尤为的聒噪。 半晌,林别叙缓声接上话题道:“‘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世人寻求天道,可天道究竟是什么?所谓的执剑之资,或许根本不是天道偏爱呢?而是一场刀山剑树,独行穷荒的苦修。” 他的话音如金声玉振,沉缓有力。白泽传道的威能下,凉风似为和曲,如水长天,如烟乱云,都随之柔和下来。大妖不觉将视线转向他。 林别叙平和道:“当年陈冀、谢引晖等天纵之才,何其俊逸豪迈,终究也无缘剑主,只能舍身卫道。倾风不过恰巧是万丈高楼最上方的那块青瓦,人境诸多英豪数代继传,垒下根基才有她今朝剑出之时。妖境亦是如此,百年磨砺,皆成一砖一瓦。如今功业垂成,难道反要推翻前人基业,误入歧途吗?” 大妖嘴唇翕动,身上的汗渍被吹干了,眼睛在天光云影的闪动下失了焦距。 斟酌良久,一颗心在小火的煎熬中几要烧成碳,才大梦初醒地震了震,苦笑着道:“主上说,你最擅蛊惑人心,所以不敢派寻常人来。没想到,我既不求名,也不图利,自认磊落,内省无愧,还是要着你们的道。” “说明我等所求本是相同,本就该是同道人啊。”林别叙看向倾风,笑道,“何况,你可别赖在我头上。哄你最多的,可不是我。” 这时候又来分你我了。倾风冷笑,冲他一抬下巴,叫他赶紧下来。 林别叙提着衣摆起身,缓步走下牛车。 大妖没有作拦,心口仍是沉甸甸的,只对着兄弟们轻声道:“走吧。” 小兵们收好刀,紧随在他身后。 倾风见人坐上牛车,赶紧争取了下道:“能否把牛车留下?我们这里有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走不了太远的路。” 大妖回头看了她一眼,默不吭声地下来,要把板车卸下。 边上的小妖们见自己的将领躬着背,一脸的郁郁寡欢,高大的背影中平添出一抹萧索,齐刷刷将谴责的目光投向倾风。 这个人族好不要脸呐! 他们大哥两袖清风,她来一趟,还人也抢,车也抢! 顿时四面八方都是箭似的鄙夷,扎了倾风一身。 倾风:“??”她要那几块破木头,是缺柴烧吗?她想要牛啊! “算了算了。”倾风打了个寒颤,不敢捡这便宜了,忙道,“你留着吧。是我错了。” 大妖慢吞吞地抬头,又看了她一眼,提着刀自己躺到牛车上。 边上小兵立即跳上车辕,用妖力驱赶着牛车迅速逃离。 等一行人走远了,路上再望不见,倾风那如芒刺在背的感觉才消减下去。 林别叙抬起两手,铁链晃动着“哐当”作响,伸到倾风面前。 倾风惊醒,叫道:“你怎么刚才不说?!” “因为他怕我偷,直接把钥匙丢了。”林别叙示意道,“砍吧。” 倾风抽出长剑,想到要用宝剑去剁那铁锁,有点不舍。 她比划着下手的位置,就听林别叙问:“你怎么会有妖境的国运?” “说来我也奇怪。我昏迷将死之际,是听着一群人吵架给气醒的。几个小妖跟人奸在村庄里欺凌百姓,我忍不过,爬起来教训了他们一顿。”倾风回忆着道,“一共有两回。第一回,我伤情加重倒在岸边,梦里回忆起昌碣的那座村庄,愤懑不平,偏无力动弹,以为真要油尽灯枯了,经脉里竟多出了股气息,堪堪吊住我一命。后来少元山的那人送我一股龙息。它与龙息互相催生暴涨,我才觉出,原来那是国运之力啊!会随我对妖境百姓的心神而牵动,所以不是人境的国运,是妖境的。” 倾风沾沾自喜,摇头晃脑道:“看来倾风大侠,正气浩然,命不该绝啊。” “难怪你伤势好得这样快。”林别叙忍俊不禁道,“倾风大侠的气性好大啊。” “怕了?不仅如此,我还记仇呢。”倾风收回剑,抓着锁链往前一拽,威胁道,“不解了。别叙师兄就这样跟着我也不错。” 林别叙“嘶”得抽了口气,疼得眉头轻皱,一副可怜模样。 倾风动作一顿,赶忙放轻手脚,将他袖口挽上去,还以为是大妖对他动了什么私刑。 就腕上磨破点皮。 倾风欲言又止,一口气憋着,认命地用长剑给他撬开锁扣,将铁链给他除了。 林别叙揉着手腕,柔声笑道:“多谢倾风师妹。” 倾风将剑扛在肩上,见他低头整理着身上的衣服,眼珠一转,用手肘碰了碰,调侃道:“别叙师兄啊,看来妖境确实是你的伤心地,所以你才一回这里,就浑然变了个样,还叫别人传些自暴自弃的话,什么,‘往后的路你自己走。’,没有我,别叙师兄在妖境可能寸步难行啊,难道不该死死扒着我吗?” 林别叙当时说得分明释怀洒脱,到了倾风嘴里,怪腔怪调的,矫情不已,听着只叫人害臊。 他气得发笑,没搭理,倾风见他心虚,越说越起劲,将八百年前的事情也给翻出来:“哎呀,当初是哪位先生说,来日要等我求他。而今我犯险来救,不知道能不能听他补上一个‘求’字。君子该是会的,别叙师兄你说呢?” 林别叙嘴硬道:“你不管我我也不会死。禄折冲哪里舍得杀我?” 倾风将剑靠在他肩上,煞有其事地道:“他是不会杀你,但会在少元山上找棵大树,用粗上几倍的铁链把你锁在下面。你瞧瞧,我说你娇生惯养都是委婉,只那么几天功夫你都消受不了,到时候哭天抢地,一张俊脸……” 林别叙一把捂住她的嘴,说:“可以了,我想听点好听的话。如果没有,我倒是想问倾风师妹一个问题。当初倾风师妹说梦见一只白毛大狗,不会是我吧?倾风师妹难道这样想念我……” 他话没说完,嘴里被倾风塞了个红色的果子。 倾风挥开他的手,乐呵呵地道:“吃你的吧,最甜的我都没舍得吃,专门留给我们矜贵的白泽。” “先回昌碣城,好好吃顿饭。”倾风转过身,见着空荡荡的一片,才想起少了什么东西,拍腿叫道:“我的马呢?” 被那帮无耻的小妖顺手牵羊地给带走了! 倾风忿忿回头,要跟林别叙抱怨,就见后者垂眸看着自己的掌心,不知在发什么愣,一手拿着野果,吃得心不在焉。 倾风觉得他当真伤了脑子,索性收回视线,喃喃自语地道:“走回昌碣城,不知还有多远。昌碣的小妖有没有跟来?最好能找他们再借两匹马,顺道问个路。” 林别叙回魂了,依稀有几分局促,搭上一句:“没有我,你连饭都吃不上了?” 话音刚落,他肚子里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倾风顺着看过去,笑道:“是是是,毕竟我没那般好运,饿了可不会有人给我送东西吃。” 倾风伸出剑叫他握着,催促道:“走吧,林公子。” 133. 千峰似剑 你只需要说,‘别叙师兄待我…… 好在林别叙是个认路的,不用倾风无头苍蝇似地乱碰运气。 二人脚程不慢,走了一个多时辰,总算遇上些人影。可惜全是老农或走卒,也全凭着两腿在烈日下赶路。富庶的车马是连影子都不见半个。 午间暑气渐浓,连虫鸣声也密了起来。 又行了一段,遇见个支起的茶棚,草棚下摆了两张桌椅,没人坐,倒是有几个刚从地里回来的老汉,光着脚蹲在路边喝水谈天。 倾风嘴唇干得起皮,想过去买杯茶水,问道:“你身上有钱吗?” 林别叙摇头。 “一个铜板都没有?”倾风说完,暗道自己也糊涂了,撇了撇嘴道,“人境的铜板有也不能用。” 林别叙瞅她一眼,拉了她衣袖,带着她往茶棚走。 倾风压着嗓子道:“人家只是图个糊口,也不容易,你不是要在他这儿打秋风吧?” 林别叙带着笑意回头看她一眼。 倾风念叨着说:“我虽有时迫不得已,会找人帮忙周转一阵,但我借钱是讲原则的,穷人我不劫。像袁明,我从没坑过他一文钱。” 林别叙捧场地道:“不愧是倾风大侠。” 闲聊的农户见二人过来,停了说话的声音,本没挡着道,还是往边上挪开。 一年轻小哥迅速跑来招呼,怕是将他二人当成什么大人物,拉开椅子囫囵擦了把,点头哈腰请两人坐下。 倾风不好意思拒绝,跟着林别叙入座,将剑靠在长椅旁,开口便道:“这位是我们公子,他要是吃什么东西不给银子,与我无关,打骂找他。麻烦先上一壶冷茶。” 青年接不上话,埋头用力擦拭桌面,生硬扯了扯嘴角,说道:“二位真会开玩笑。” 林别叙从袖中摸出块指节大小的血红石头,递过去说:“一壶茶。” 青年不敢动,面色为难地道:“实在找不开。不然我请二人喝一壶。” 林别叙温和道:“这茶棚我二人先替你看着,劳烦你去别处帮我们租辆牛车,送我们回城。多余的都是你的。” 青年面上一喜,两手接过,诺诺连声:“行嘞。谢谢客官!您稍等!” 倾风移不开视线,等人走了才瞠目结舌道:“什么玩意儿?” “妖境常年灾荒,尤其是昌碣,粮食的价钱不稳定,银子有时不好使,还没物件值钱。”林别叙解释说,“少元山在妖境亦属禁地,寻常人不得靠近。山上有种奇特的石头,可以受妖力侵染而不外泄,多年来坊间一直流有传言,说是将其佩在身上能得龙君庇护,在城中颇受富户追捧。赵先生觉得好看,收集了不少,我见他时顺手捡了几枚回来。” 倾风思忖片刻,义正辞严地道:“要不我们赶早回去一趟?说来,还没同那位先生道个谢,有失礼节。” 林别叙抬手在她额头点了下,无奈道:“有点出息吧。倾风大侠。” “你怎么早不说!”倾风痛心疾首,“我从一座金山上过,却连片叶子都没蹭到!” 店家端了壶茶过来,摆在桌子正中,请示了声,快跑着去村里寻人了。 林别叙将茶碗擦干净,摆到倾风面前,见她还神游天外,好笑道:“别想了,而今妖境有国运庇护,风调雨顺几年,这种东西或许就不值钱了。” 倾风肉疼地道:“也可能传是龙君显灵,变得更值钱了。” 她端起茶碗,连喝了两碗,才将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填补了一点,低下头时,就见林别叙摸出一把石头,摊开在她面前。 “你身上的妖丹都没了,待到城里,我给你画几张符,姑且用这东西顶替,挡挡你身边的妖力。” 他手心里的石头跟方才给伙计的不同,颜色赤红,质地净透,细看之下,还有一团璀璨绚丽的彩光在流动,煞是精美。 林别叙说:“这可是我出生之地长出的石头,受的是白泽妖力的浸染。连赵先生都找不到。” 倾风却没有预料中的欣喜,而是盯着看了会儿,抬起头肃然询问:“少元山里的那位先生,说你付了报酬跟他交换龙息,你用了什么?” 林别叙没答,只是为她的不解风情叹息了声,意味深长地道:“倾风师妹,这种时候,你只需要说,‘别叙师兄待我可是真好’。” 倾风想象了下自己娇羞的模样,被吓得打了个激灵,连连摆手道:“你找别的师妹去吧。” 林别叙收好东西,端起茶碗,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蛊惑地道:“别叙师兄会赚钱。” 倾风飞快说了一句:“师兄待我可真好!” 林别叙笑了出来,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值得高兴的,唇角的弧度一直落不下去,偏头看着倾风,眸中也满是柔和的笑意。 倾风用脚踢了踢他,催促道:“别玩了,说啊,你到底给了他什么?” 林别叙只看着她笑,并不说话。 倾风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觉得他眼神亮得有些慑人,烧得她脸上发热,又觉得他是在敷衍自己,神色凝重道:“你不说,多半是什么我还不起的东西。” 林别叙这才漫不经心地开口:“我又没缺胳膊少腿,有什么还不起的?倾风师妹不是还救了我一命吗?” 倾风靠过去,真抬起他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确认他没把自己给卖了,脸上仍有些将信将疑。 林别叙按住她的手,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冰凉的皮肤即刻染上了一股热意。 林别叙奇怪道:“你们人族都跟烤过火似的?” 倾风立即将手抽回来,下意识反驳了句:“那你们妖族都跟水里捞出来似的?” 林别叙又抓住她的手腕,视线微微往她身后偏了偏。 倾风顺着方向,回头瞥了眼。 只见山道上缓缓走来一人。 那人穿着一身短衫,裤腿卷到膝盖,脚上脸上都不伦不类地抹了点泥,扛着把锄头朝这里走来。 但看他走路的姿势与挺拔的腰背,连草鞋都穿不习惯,分明不是个农户。 该是一路追着她的那群小妖,改头换面来这里打探消息。 倾风只草草一眼便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端起碗喝了口水。 林别叙说:“我们许要混进昌碣,住上一段时日。” 倾风也不想就这样丢下那些村庄里的人奴,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 林别叙:“躺着无事时,我重新为陛下算了一卦。照方位看,像是在昌碣附近。只是叫什么东西蒙蔽了天机,卦象很是模糊。” 倾风“嗯”了一声,低声道:“你说,我要是再借着九尾狐的身份去昌碣城,会不会被人识破?” “有我在,你怕什么?”林别叙笑道,“除非真是九尾狐来,否则看不出你的端倪。若是真的九尾狐,如何也该卖我一个面子。” 倾风满意点头。 林别叙到了妖境之后,还是比人境稍微那么有用一些,她问:“那你呢?” 林别叙不知怎么又出神,迟钝道:“我什么?” “什么你什么,人族在昌碣可不好过,你不胡扯个身份出来,怎么?要纡尊降贵在我手下讨饭吃?我身无长物,可养不起你这样的。”倾风听着脚步声,知道棚外那小妖快靠近了,凑过去与林别叙耳语道,“我才不信,你在刑妖司里那么多年,会没个准备。” 林别叙被她吹得耳朵发痒,连着脖子红了一片,含糊地笑道:“跟着倾风大侠做事倒也不丢人。” 他不动声色地偏过头问:“你希望我做哪种妖?” 倾风不假思索道:“三足金蟾吧。昌碣的城主定然也喜欢!” “哦。”林别叙淡淡道,“昌碣城主沾一点犀渠的血脉,是个头脑简单的蠢货。性情暴戾,唯独有一个算得上优点的地方,就是不喜美色。” 最后一句加得太过刻意,倾风掀开眼皮,与他视线相触。觉得他斜来的眼神里意有所指,摆明了是说给她听的。 这人怎么平白污她名声?倾风挺直了腰背就要反驳:“你什么意思,我也……” 说到一半,舌头打结,莫名心虚地多加了个字,“不是最看重美色。” 林别叙闷笑道:“是吗?” 扮作农户的小妖已走到茶棚门口,扯着嗓子喊了两声:“来碗凉茶!有人吗?” 边上的老汉好心提醒道:“店家不在,你自己去后面的缸里打水喝。” 小妖道了声谢,走到后头的木柜里翻出个碗来,打好茶后,跟着那帮老农一样,捧着碗蹲在路边喝水。 倾风虚望着远处的木桥与茅屋,在棚屋的阴影下吹着初夏时节的风,开始感受到一股舒适的凉意。 找着话题有的没的闲扯了一通,随即玩笑着道:“别叙师兄,亏你还是招财的瑞兽,这回为了救你,我可是连身家都赔进去了。” 林别叙低声宽慰道:“能用银子消解的灾厄,你该觉得庆幸才是。那帮麻烦人可不好请走,你不过是奉命来寻人,何必与他们交恶?” 倾风冷声道:“我也是事急无措,才在他们手上吃了大亏。真当我是那等随意可欺的小妖?我不与他们算账,该是他们感恩戴德。再有下次,我定连本带利地讨回!” 林别叙替她倒茶,苦口婆心地劝道:“唉,你这人,就是太自傲。出门在外,该低头时还得低头,这里是昌碣,没有狐……无人相护,哪能如此任性?早晚还得惹出事来。” 小妖竖起耳朵,身形后仰,将他们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连碗里的水顺着流到手腕上也未察觉。 倾风不悦一哼声,将面前的茶碗扫了出去。 林别叙眼明手快地接住,似拿她没有办法,叹着气殷殷道:“算了。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我方才还捡了他们丢下的一枚妖石,该是好运要来了。” 倾风怒气未消,一掌拍在桌上:“三只脚的,我可是为了你只身犯险。我当你是自己人,你呢——” 林别叙柔声道:“我自然是偏帮你的。” 眼看着两人要争吵起来,茶棚的主人赶着牛车回来了,远远便高声喊道:“二位客官,牛车来了!” 板车有些老旧,平日多用来拉送杂物。青年粗糙打扫了下,往上面铺了层稻草,以及一床干净的褥子,担心二人嫌弃,搓着手站在一旁,不好意思地道:“您看,只有这个。” “可以了。”林别叙起身,温文尔雅地道,“多谢店家。” 青年躬身作揖:“不敢不敢。” 倾风坐着没动,林别叙过去拉着她手,又提起她的剑,极有耐心地道:“走吧。倾风师妹,是我失言。下次见着他们,一定帮你出气。” 倾风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随他坐上牛车。扫了一圈,难掩厌恶之色,将剑夺了回来,冷着张脸抱在回来。 林别叙低着头,忍不住快要破功,被倾风踹了一脚,才堪堪压住上扬的唇角。 待牛车驶出一段,无人监视了,倾风惬意地往后一靠,闭上眼睛休息。 · “妖王?听闻他在人境折损一傀儡,不想着好好保命,派人来我昌碣做什么?” 说话的人两手泥渍地站在小院里,脚边的土壤被翻得坑坑洼洼,他头也不回,随手抓起一株名贵的花草,将它连根拔起,扔到一旁。 这些黑色土壤是他特意从数百里外的山上挖来的,命人背着,一步步运回昌碣,才栽出这么一片花圃。 大抵是昌碣这地方确实穷恶,蓄不住丁点灵气,即便是堆沃土,进了昌碣,不出两年,土里的花草就会稀疏。 他每年不厌其烦地更换,今日不知是起了什么兴致,将照养多年的花草都给铲了,反叫人从城外的荒山上搬来一堆新土。 他接过一旁仆从递来的水,仰头一饮而尽,拄着把锄头,继续在院里捣弄, “只是属下的猜测,并未打上照面。”王道询立在廊下,低眉敛目地答,“从痕迹来看,对面是支几十人的部伍,自少元山出来,一路西行。行踪隐蔽,动作小心,过路时还特意将昌碣城附近的气味清扫过一遍,只留下断断续续的些微足迹。若非是那只九尾狐为我引路,巡卫的士兵甚至未曾察觉城外出现过这样一批人。敢在这多事之秋进少元山的兵卒,多半是都城秘密遣来的精锐。” 中年男人停下动作,拍了拍手上的土。 他直起身来,有七尺之高,皮肤黝黑,毛发旺盛。脸型长而崎岖,五官亦不好看,粗粗打眼一看,是个吓人的丑陋模样。 一双眼睛尤其得大,眸底凶戾之气浓重,便是淡淡扫来,也能叫人噤若寒蝉。 王道询将头压得更低,回忆着细节,一五一十地叙述道:“狐族抢了我的马追上去,看表情不像是去找人接应的模样,更像是去寻仇。对面该是有位大人物,鸟兽皆受其妖力威慑,不敢靠近,停在三里开外。我担心继续留在附近徘徊,会引对方不满,便将人都调了回来。” 中年男人冷笑道:“看来是嫌我无力安边,将昌碣当成是个筛子了,谁都不打招呼,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王道询额角冷汗连连,不敢搭腔。 没一会儿,中年男人丢开锄头,踩着石阶走上回廊。 王道询匆忙退到一侧,紧贴着围栏站立,给他让出位置。 “所以九尾狐与妖王的人在我昌碣城外打起来了。”男人说话时鼻息很重,喘着粗气,总像是要发火,“他两个自己没地方打吗?” 王道询听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觉得心尖儿在抖,战战兢兢地道:“主子,许是前段时日少元山上开了个口,狐族闻讯派人来寻小公子,结果遇上妖王的人,双方嫌隙已久,一言不合,打起来了。” 男人嗤笑,带着点幸灾乐祸道:“九尾狐一族眼高于顶,谁都看不上,遇上性情孤傲的,哪里能给他们脸,可不得讨一顿打?受伤也是活该。” 王道询说:“是。只是有一点奇怪。那九尾狐追上妖王的人后,从对面抢回来一个人。” 男人停下脚步,一双圆目睁得更大,愕然失声道:“狐族公子?!真被他们找到了?” “不知,看年龄不是。许只是那狐族同行的朋友,不慎叫妖王的人给抓了。长相倒是俊秀,气质更像是个读书人,我修为短浅,看不出他的跟脚。”王道询顿了顿,接着道,“双方分道后,妖王的人继续向西,狐族的两位,倒是往昌碣来了。” 两人说话间已穿过后院的回廊,走到一座曲水环绕的亭台。 男人走进水里,洗濯脚上的污泥,说:“是不是狐族的你总该清楚。” 王道询忐忑不已,颤着声道:“那男子身上妖力不显,我又不敢靠得太近,是以不敢把握。” 男人面露不悦,甩了甩手,簇簇水花飞溅开,在湖面泛起层层的波纹,他斥责道:“为何不走近听?” 王道询张了张嘴。 因为担心又被抢马。那狐族根本不讲道理,活似个土匪。 他正要转开话题,免得男人追责,天上飞来一只苍鹰,盘旋在高空,振翅鸣叫。 王道询朝男人行了个礼,伸手将它招来。 黑色的猛禽停在他小臂上,乖顺地收拢翅膀,蹭向他的脸。片刻后王道询点头,一扬手将它放走。 男人已等得有点不耐烦,从湖水里走出来。 王道询再次躬起身,诚惶诚恐地答道:“主子,属下怕打草惊蛇,派了个人过去偷听,若是猜测不假,那男子的真身该是三足金蟾。与那女狐的关系很是亲密,以师兄妹相称。二人自己说是奉命过来寻人,意外在妖王手下吃了点亏。” 王道询语速急促地道:“主子,那狐族二人弥留昌碣不知是作何打算,我等是要装不知情,还是……” “是三足金蟾啊!”男人接过一条巾帕,擦干手上的水渍,愉悦笑道,“三足金蟾这样的瑞兽,这时候出现在我昌碣,倒是一种吉兆。他们九尾狐一族,历来明哲保身,不与人交恶。既然只是顺路过来寻人,就让他们留着,你好好招待。若是真在昌碣附近将小公子找到了,狐主也得承我这份情。呵,他们自诩是白泽的门生,总不能忘恩负义吧。” 王道询暗暗松了口气,应道:“是。” · 傍晚时分,倾风二人终于踏进昌碣。 昌碣的主城倒是比倾风想象中的繁华,也没有她预料的那般乌烟瘴气。只是楼层建得都不大高,建筑的风格也与人境有些微的差别。 彼此的文明相隔了三百多年,连喜好都有所不同了。 倒是一样的热闹。香粉的气味飘满了街道,酒肆前行人络绎不绝,两旁的商贩挑着担子大声叫卖。看着一派和乐,与城外的村庄恍有天壤之隔。 倾风逛了一圈,寻到一间商铺,准备把林别叙的那把金扇子给卖了。 134. 千峰似剑 我给赵余日他们送点吃的…… 铺子里人不多,只有掌柜与一个扫地的杂工。 柜子上琳琅满目的饰品都有,倾风目不斜视地过去,敲了敲桌面,问:“金子收吗?” 掌柜放下账册,不着痕迹地打量二人,笑道:“收的。” “你看看,能卖几钱。” 倾风将扇子放到他面前的桌案上。掌柜两手拿起来,端详一阵,态度谦恭地回道:“这个我做不了主,得去请示一下东家,二位请稍坐。三郎,给两位侠士上茶。” 倾风一路上喝了满肚子水,再听见茶,便觉得耳边都有水声在晃荡,委托青年去买点吃食,晚些给他银子。 所幸他们铺子里有招待用的糕点,青年利索地端出两盘,摆在靠墙的几案上,躬身请二人入座。 倾风刚一坐下,就听林别叙道:“你卖了我的扇子,得给我送把新的。” 倾风想说那没用的东西白糟蹋什么钱?转念思及毕竟是人家的金子,爽快应道:“行吧。” 这一等,就等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 外间天色彻黑,沿街的商铺关了大半,行人散去,倾风也吃得半饱了,掌柜才终于端着个托盘从后院走出来。 他拿起放在桌案上的金扇,一并送了过来,弯着腰谦卑道:“二位侠士,这里共是一百两,已经兑成散钱了。二位看够吗?” 倾风拿回金扇,在指尖转了一圈,笑道:“这是什么意思?当我二人是抢劫的?” 掌柜没回倾风的话,而是抬头朝门外看去。 鬼火摇晃着在石阶上照出一条斜影,王道询恰好跨过门槛,远远站定,出声道:“狐君。这位先生。” 倾风没有回头,随手抓起一个空盘,朝他砸了过去。 她力劲不大,本是可以轻易躲开的,王道询老老实实站着,叫她砸了一下。 听到撞击的闷响,倾风才转过头看他,眼神没那么冷了,只是眉梢微挑,表示自己的困惑。 王道询冲那掌柜点了点下巴,后者将东西放下,领着一旁愣神的帮工退回后院。 王道询扯起个殷勤的笑脸,同倾风行了个大礼,情真意切地道:“昨日因误会冒犯到狐君,自省一夜,极为懊悔。方才听闻狐君进城,特意赶来告罪了。我主推崇狐主已久,闻我此番失礼已好生教训,命我为狐君备下一处宅院以示赔罪,希望莫因此事扫了狐君雅兴。” 他快步上前,从腰间摸出一枚铁牌,两手递上:“若是狐君还有什么吩咐,可直接去找街上巡卫的士兵转告,在下是昌碣城内负责巡警宿卫的一名武将。姓王。” 倾风瞥去一眼,犹自冷落着他,端起已经凉了的半杯茶水,凑在嘴边轻抿。 林别叙似有似无地轻叹,起身将腰牌接过,扶着王道询的手道:“将军实在客气。我师妹不懂昌碣的规矩,要是昨夜惊扰到了将军办案,我代她赔个不是。” 王道询忙惶恐作揖,客套了两句,推说之后还要巡街,借故走了。 倾风放下杯子,翻看王道询送来的东西,满意地道:“昌碣的人还挺懂事。” 她把扇子丢还给林别叙,又说:“就是这小妖的心眼比竹篮子还多,昨日我差点甩不脱他。” 林别叙笑道:“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活法,不勤谨些,哪里能在昌碣混到好日子过。” 倾风将几串大钱塞进怀里,拿起垫在下方的一张纸,塞进林别叙怀里,催促道:“看看,在哪儿。” 宅院建在城西的一处僻静街巷,周遭看着有些疏荒,院墙里摆了一排奇形怪状的石像,该是辟邪用的,但夜里长影交错,看着格外阴森。 里头的东西倒是一应俱全,连同换洗的衣服都给备好了,摆在院门入口处。 林别叙洗漱完毕,草草收拾了一阵,不觉月过中天,准备睡下了。 这几日风尘仆仆,一松懈下来,满身困乏。 静谧中,他听见外面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推门出去,就见倾风肩上扛着两袋米,正要往门外去,惊讶叫住人,问:“你去做什么?” “我给赵余日他们送点吃的,之前答应过他们。”倾风单手推开木门,想到自己这几日里,除却昏迷的时间,还没机会能睡个安稳觉,不是赶路便是比武,不由惆怅道,“我这是什么劳苦命?片刻不得歇。” 林别叙皱眉道:“今晚送?走路送?” 倾风无辜眨着眼:“不然呢?” 赵余日他们村里没剩几粒米了,林别叙来去匆忙,不知他们窘迫。倾风陪着村里人挨过两天饿,对他们的贫苦很是感同身受。 她留在城里静养疗伤,不定这一晚村里就要有人饿死。 林别叙观她表情领会过来,浓重的睡意被沉郁的心情骤然驱散,只道:“那你早些回来。别叫巡卫发现了。认得路吗?” 倾风打了个手势,不再与他闲聊,闪身出了门。 从昌碣主城到人奴村庄,单凭腿劲还是有段路的。 倾风避开巡卫的眼线,片刻不怠,等赶到村外,离天亮仅剩不到半个时辰。 赵余日家的人竟还没睡,都聚在前厅,默不吭声,屋内也未点灯,倾风从窗口翻进去时,里外的人都被吓了一跳。 赵余日只看清个半边高的残影,当是个什么鬼怪,尖声叫道:“谁!” 倾风弹指一挥,点出一道妖火,照亮自己的脸。 边上的几人已利索地抄起家伙朝她扑来,看清是她,急急收回手,将武器放下时,面上还残留着狰狞的凶相。 倾风没喘平的半口气差点被他们堵回肺里,腰身一弯,将肩上的米袋摔到地上,甩着胳膊活动四肢。 重物落地,在火光里扬起一层蒙蒙的灰,屋内人这才注意到她背着的东西,赵余日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哑声问:“姑娘,你没事?你怎么还回来了?这些又是什么?” 倾风说:“米啊。给你们带的,你们先吃着。背了我一路,昌碣过来实在太远了,过两天歇歇我再给你们送。” 屋里围坐了六七人,除却赵余日年幼的女儿,该是一家子都在这里了。 倾风就近找了个空座,坐下来捶打酸痛的肌肉,奇怪道:“你们怎么都不说话?我还当屋里没人呢。” 赵余日不想她竟还惦念着自己,伤情未好仍连夜奔波,百感交集,想要道谢,可是一张嘴,声音嘶哑到难以成言,几乎是和着哭腔出来的:“谢谢姑娘。” 倾风见她情绪异常,视线转了一圈,发现其余人也是眼眶发红,显然先前闭门关灯就哭过几场,心下发凉,问道:“你们哭什么?那个赵什么杞的,还没下葬?” 赵余日背过身抽泣,说不出话,只顾得上摇头。 几名男子见倾风在,不好留在屋内,木讷地搬起米袋走出门去。留她们两个独处。 半晌后,赵余日整理好情绪,将脸上的泪抹干净,声线颤抖地与她解释:“早上传来消息,说是昌碣国运兴盛,城主心情好,决定在城里庆贺一番。前几日刚结束的比武,要再开几场,让我们每个村庄都选几个人出去。” 倾风怒容骤起,声音冷得堪比寒霜:“就是赵杞被打死的那种比武?” 赵余日低声道:“对。” 倾风吸了口气,神色冷峻地问:“谁被选中了?” “我。”赵余日说出这一个字,两腿发软,摇摇晃晃地要倒下。 倾风听着不像是自己的声音了,好似是隔着层雾,从虚空传来的:“怎么姑娘也要去?” 赵余日抱着自己的手臂,只觉遍体发冷,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寒意,叫她不停地战栗,凄惨笑道:“本就只是为了取乐,难道真是为了比武吗?挑几个姑娘上去戏弄,他们看着更觉得有趣。” 倾风怒极反笑:“这帮畜生还挺会享受。” 她身上烧起把无名火,将什么冷静克制都给烧成了灰。五脏六腑里好似生出把尖锐的刀,直挺挺地立着,这股郁气不发泄出去,便如肉中刺,叫她血肉淋漓一片,大脑里尽是疯狂。 倾风霍然起身朝外走去,赵余日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力气,一把扑过去将她拉住,因动作太急站不稳,摔在了地上,两只手也死死抓着倾风的衣袖,惨白着脸问:“你去哪里!” 倾风低下头朝她看去,眸中那股寒凉的戾气,暗沉地压在眼底,叫人看着便心头发慌。 赵余日被她吓得一怔,苦苦哀求道:“别去了别去了。姑娘,不要为了我去送死。昌碣城有多少人,你哪里得罪得起?何况村里还有那么多无辜的老幼,你为我出一时的头,留他们怎么办?” 赵余日的眼泪成片落在倾风手背上,温温凉凉,将她心头的邪火浇熄了大半。 倾风见她这幅惊恐万状的模样,手脚涌出滞重的无力感,张了张嘴,柔声说道:“我只是想去为你们说个情。” 赵余日不相信,巴巴地望着她。 “那我先不走了。”倾风觉得难受,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坐回位置上。 赵余日这才从窒息般的恐惧中逃脱出来,缓上一口气。看着倾风,又觉得自己太过卑贱,活得这般可怜,有种无地自容的羞愧,深深埋下头。 倾风也有点无措,为叫她放松,随意找了个话题:“我见昌碣城里也有不少人族。” 赵余日:“自然是有人族的,昌碣的妖族哪里能撑得起一座大城。可虽同是人族,他们是布衣百姓,我等是没有身份的人奴。” 她将两侧的乱发往耳后拂开,强行叫自己从记忆中找出详细的答案,仿佛这样能维持住自己所剩无几的体面:“这几个村里的人,有些是因灾荒逃来的流民,有些是被连坐的罪犯子孙,还有些是从别处劫掠发卖来的可怜人。城主不喜欢姓赵与姓陈的人,陆续也抓过几批,一并丢了过来。我们这个村子就全是赵姓人。” 倾风脸上肌肉僵硬,变了调地问:“赵跟陈?为什么?” 赵余日说:“姓陈的人,是因为当年人境有支陈氏的部伍阻了妖王的大业,城主惯来看不起人族,觉得我们天生便低一等,岂能容忍脚下的凡泥有朝一日爬到妖族头上撒野?于是迁怒泄愤。不过城主更恨赵氏,因为多年前赵鹤眠就是昌碣的人奴,他冒死冲上少元山,得到龙君的庇护,随后集结了一批人族,在妖境的东北面建了一座人城,被城主怨恨。所以昌碣城里是没有百姓有这两个姓的。” 135. 千峰似剑 “问狐主去!我遗传的。”…… 倾风一时说不出话来,手指用力抠着桌面的边角,心里头只一阵凄风苦雨,狼藉得没个完整的思绪。 无论是唾骂,还是安慰,对这昏昧的世道而言又有什么用。 匍匐在他人脚底,对方的一口唾沫就是洪水滔天,所以连姓氏都可以是错的,“冤屈”一词更是荒唐得可怜。 人一生来就被定了十成,半截身早埋进土里,纵你大声疾呼,奋力挣扎,也逃不开面前这个桎梏的土坑。 换做以前的她,是断忍不了这种辱,唯有血性的一剑,争个鱼死网破,方能平这口气。可她不是弱不禁风的赵余日,也没有一家老小的亲眷,没有一身比自己命还重的牵挂。 倾风在心底悲凉地问自己,而今她能忍得住吗? 赵余日自嘲笑道:“姑娘,你瞧我们现在这样,赧颜苟活,连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敢跪着叫两声,好似条没骨头的狗。” 倾风震了一震,张嘴想说,被赵余日抬手打断。 “可是谁又天生喜欢当狗?不曾吃过几顿饱饭,阎王殿倒是趟了个熟,活都活不下去了,人还能没个气性吗?”赵余日说着,又牙关打颤地哭出来,“当年赵先生振臂长呼,多少人舍命相随?城外的村子都空了大半。可是人族胆敢建城,这是何等的悖逆之举?后来妖王亲自领兵,设伏将人抓了。先生为保那座孤城,自愿被锁在少元山上,由着妖王抽干他身上的妖力,每日生不如死地活着。” 倾风放缓了呼吸,静静听她讲这段往事。 赵余日几番哽咽,才断断续续地将话说完:“昌碣的城主对这场变革更是恨之入骨,不肯就此作罢。赵先生被擒之后,他再没顾忌,从城里抓了一批无辜的百姓,不论老幼,将他们高挂在墙头,要将他们生生晒死。彼时正是酷暑天,不到两日人就晒干了。城里城外都是哭声一片,整夜无人安眠。成堆的尸骨还不能收敛,偏要千里迢迢运到人城去,铺了一路,堵着他们城门叫阵,以示威慑,放言说,除非当初随赵先生起事的人肯拿命来换,否则满城的人族都给屠了。终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不过半月,几位领兵的将士于心不忍,主动降了。” 倾风听得心头一阵火一阵冰,交加腾起的热浪反复地拍打,手指攥得发起抖来,也惊诧自己竟还能坐得住。 “城主抓了那几人,也不杀他们,而是将他们打断了骨头,扔到街上,命着他们做乞丐,低着头,弯着腰,向四方讨饶。还不许路人接济,每日着人送点狗食,逼着他们吃下,极尽□□。并告诉他们,死一个,便杀一千人陪葬,所以几位先生只能咬着牙强忍。又当着他们的面,把所有赵姓的人都给抓了,烙上奴隶的印记,赶到城外去。城主就是想叫昌碣的人族都看着,胆敢反抗的,全是这生不如死的下场,他要将人族的脊骨从根里踩断。” 赵余日说到这里,不免愤恨起来,咬字都变重了,似乎声声带血。 “城里不少百姓,不知是死了亲眷悲痛难忍,还是想要与赵氏割席讨好妖族,不仅不承先生们的情,路过时反要啐他们两口,打骂一通。城主见此,才算出了那口恶气。” 比之原本就势不两立的敌人,恩将仇报的同类,反手插来的一刀才伤得更深。 “有二十来年了。因病痛熬不过,死了两个。”赵余日尖锐地笑道,“城主倒是仁善,没提说要杀人陪葬。” 倾风不敢细想,这二十年里的每一日要如何过。 “像我们这样的人,却是连死都不自由了。还得对方准许,才能安心地去。”赵余日眼睛被泪水浸透,低头擦得脸都红了,还想扯出个笑来自我安慰,“死是能求个痛快,可到底还是有点舍不得。这条命那般的贵重。而且过惯了苦,便觉得还能忍得下,不过是活着嘛。也许有朝一日,赵先生下山了呢?也许有一日,人族都能同谢先生、赵先生一样,是吧?” 她说完也觉得这妄想好笑,两手捂住脸,无助地抽噎起来。 倾风回到昌碣时,耳边还萦绕着赵余日那悲惨的哭声。 不强烈,很小心,像是人濒死前最后喘上来的一口气,没来得及听清,便被夏天的蝉鸣给压了过去。 正午的日头照在路边的树枝上,新生的叶苞竞相抽发,萌出一点浅浅的绿意。 倾风听到耳边有人低声乞讨,下意识朝那边看了过去。 见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坐在稀疏的树影里,便想是不是赵余日说的那些个忍辱负重的先生。 她过去朝空碗里扔了两枚钱。那老人似仰不起头,手肘撑在地上朝她摇了摇碗。 倾风失神看着地上的黑影,倏然起身走了。 她昏头昏脑地在街上乱逛,绕了半圈没找到宅院。循着大路一直绕,不知怎么走到了一处宽阔的空地。远远的就被传来的嘈杂吸引。 前方人人头攒动,济济围成一个圆圈。 另有一帮人麻木地从边上走过,听到看客们的欢呼,驻足停了片刻,又低下头,仓促狼狈地离开。 倾风抬高视线,看见了高架在台上的两面鼓,隐约猜到是赵余日说的什么比武。 她迅速挥开人群,挤到前排,在周围人暴躁的骂声中,看清了被遮挡住的画面。 入目便是几十个穿着粗旧衣服的人,双手绑在身后,整齐跪成一排。 后方是几个佩刀的小妖,闲适地坐在宽椅上,手里端着茶,兴致勃勃地看。 稍前方的空地就是比武用的擂台了,往日该是个刑场,昌碣连着几日没下雨,黄泥上的血渍深得发黑,一块块斑驳地洒了满场。 此时叫看客兴奋叫好的,不是两位人奴自相残杀的搏斗,而是个老乞儿正被妖兵踩在地上,逗狗似地玩弄。 倾风眼眶发红,耳边似被什么东西炸响开,只剩嗡鸣一片,听不清那些恐怖的人言。 老者的头发被扯秃了一半,花白的长发披散下来,和着血污糊在脸上。 那小妖用脚踢着他的脸,逼着他往前走。 老头儿就四肢并用地绕着空地缓慢爬行,小妖见状拍着手叫好。 他的右腿腿骨畸形扭曲,使不上力,只能拖在地上,小妖蹲在他身边嘲笑,说的什么听不清楚,只看面目,是恶鬼似的可憎。 围观的人群里丢来一片菜叶,落在老者身前,小妖起身用脚踩在他背上,将他本不大稳当的身躯压在地上,叫他去叼那烂菜叶吃。 大抵是倾风的表情太过惨烈,那老头儿稍稍抬起头,偏从那么多人里看见她了,斜着眼与她对视着,片刻后苍衰的脸上扯起一个几不可闻的笑,手指动了动,朝外轻挥,示意她走。 倾风强撑着的心防骤然溃败,生出种锥心刺骨的痛,好似被人在胸口刺了几剑,剖开心肺坦白在烈日下曝晒。 她失魂落魄地后退,带着仅余的一点理智穿出人群,心中不断告诫自己该要冷静,不该在此时强出头,惹出祸。 她没有那样的本事,没本事便不要总想着豁出命去。 林别叙还在家里等她。 人境的百姓还在等她。 她生可轻,死却重。 没走出几步,又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嬉笑声。 倾风闭上眼睛,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老者趴在地上像狗一般啃食的画面,心沉到了底部,所谓的理智便在灼热的日光下烧成了灰烬。 今日她就这样一走了之,少年人的意气都被折了,来日还有什么不能忍? 剑上一旦蒙尘,往后事事想着退让,还有资格执掌山河剑吗? 她又不是要去杀人,也不是要去送死,路遇不平吼上一声,这样的头都不敢冒了吗? 倾风倏然停步,气势汹汹地回头,结果刚抬脚,面前一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狐君。”王道询不知何时出现,低垂着眉眼,用长剑拦在身前,好心劝道,“在下知狐君心善,喜济弱扶倾,然此地是昌碣,狐君若是有什么看不过眼,可去别处瞧瞧,何必惹这麻烦?” 倾风被他一问,更是想明白了。 要是狐狸在这儿,怕是“忍”字的笔画还没弄清楚,早已跳上去掀翻了对面的台,还要回头骂两句倾风没出息。 九尾狐疯起来,哪怕形单影只流落人境,也是连纪钦明的宝库都说盗就盗,纪怀故的命说杀就杀。 倾风吐出一口浊气,抬手将王道询挥开。 “问狐主去!我遗传的。” 136. 千峰似剑 色调是冷淡的惨白。背景是猖…… 老者嘴里咬着半片菜叶,松动的牙齿隐隐作痛,嘴里已尝不出是血还是土的味道。听着周围的一片哄笑,再次转过头看,已寻不到先前那位姑娘的身影。 他将没怎么吞嚼过的食物咽下,喉咙里传来刀割般的疼痛,用力闭上眼睛,陡然生出种将要终老枯朽的疲惫,趴在地上不动弹了。 人群指点起来,叫嚷道: “起来啊!不要装死!” “他不动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莫要偷懒!你这狗贼!” 后方那排绑缚着的人奴目不忍睹,鼻腔间发生低低的哭声。竭力将声音含在嘴里,低垂着头不叫对面的人看见脸上的泪。 一面是前俯后仰的大笑,一面是沉郁凄惨的痛泣。众生百态的剧目,尽数演绎于这一角方寸之地。 色调是冷淡的惨白。背景是猖獗的怪叫。 小妖弯下腰,催促了两声,不见老者起。是不屑于脏了手去提的,嘴里唾骂着抬脚要踹。 沾了泥的鞋底还未落下,前方光影微暗,他便感觉胸口一阵钝痛,人已倒飞出去。 人墙退散开,惊起一片哗然。推攘中后排的看客纷纷摔倒,乌泱泱的人潮海浪似地高低伏去。 小妖不知砸在了谁身上,摔得两眼发黑,还没缓过劲,又被推到了地上。 他不敢去摸自己胸口,用手肘支撑着想要起身,头刚仰到一半,来不及看清打他的人是谁,便被胸口涌上来的血呛得猛烈咳嗽,剧痛中直接晕厥过去。 倾风环顾一圈,拍着掌道:“好玩儿吗?都笑啊,你们怎么不笑了?” 四面小妖如临大敌,抽刀围聚过来,怒斥道:“哪里来的贼人,敢在此逞凶行恶!” 正要动手前,又一道声音插了进来,生生拦住众人。 “狐君!且慢!” 王道询高呼着冲出人群,先对着倾风一礼,再面带难色地同那帮小妖们颔首示意,隐晦地提醒道:“兄长们,这位是城主的贵客。前两日方来的昌碣,不懂此地的规矩。” 他面向倾风,讨好地道:“狐君,这里没什么好玩的,您还是去别处看看吧。” 倾风冷淡瞥去,不明白这心眼子成精的小妖怎么今日看着是要帮她。 她也没理,走到那仍端坐在中间的妖将面前,一脚踹上他的椅子,嚣张道:“起开!” 那妖兵统领的面上有些微恼怒,不过更多是错愕,试探地看向王道询。 王道询冲他轻轻摇了摇头。他踌躇片刻,还是老实起身。 倾风脚尖一勾,将他椅子拉了出来,大摇大摆地坐下,架起条腿,悠悠道:“瞧一乞丐在地上乱爬有什么意思?赶一群弱不禁风的病鬼到台上互扯头发又有什么意思?我说你们昌碣的人,既摆出这个戏台,又弄得如此大张旗鼓,能不能长进些?真要逗趣,起码找几个能撑得上场面的出来。” 她回过头,指着身后一年轻男人问:“你之前笑得那么开心,是在笑什么?我看你还是个人族吧?他是被人按在地上当狗,你是自愿开开心心地做狗。我看你演得比他好玩儿。不如你上前来叫两声,给我高兴高兴!” 众人不明她身份,只听方才王道询说她是城主的贵客,被她当面喝骂,也唯唯诺诺地不敢出声。 但是城主的贵客,怎会偏帮人族? 现场诸人各怀鬼胎,面色铁青,只有倾风一人笑得畅快。那虚伪的笑声回荡在周遭的窃窃私语中,充满尖锐的嘲讽。 王道询低眉顺眼地道:“狐君,想来您该出完气了,不如回去吧。” 倾风唇角上扬着,皮笑肉不笑地坐在原地,对他的劝告置若罔闻。 直到衣角被人扯了扯。 她低下头,发现老者趁着方才那阵混乱已爬到她脚下,仰起头看着她,嘴里做着无声的口型。 倾风辨认了几遍,才知道他在说:没事的。你走吧。 那张松垮的面皮朝脸颊两侧堆去,极力露出故作无碍的笑来。 他双目浑浊,右眼肿胀的眼皮只容睁开一条缝,分明该是个苦不堪言的表情,笑意却显得尤为的纯粹郑重。 好似倾风去而复返,他是真的从中感到莫大的高兴。 他支撑不住,趴了下去,用手颤抖着撩开面前的长发,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 没事了。 算了吧。 倾风看着他被踩出血印子的手背,上面几乎寻不到一点好肉,出神了片刻,抬起头的时候,眼神热度退去,仅剩一团冰冷的火,满是邪戾地笑道,“什么出气?我是真觉得无聊。看你们这里人多,过来凑凑热闹。不是要比武吗?我最喜欢与人切磋了。” 倾风姿势慵懒地坐着,视线虚虚扫了一圈,没有焦距,似乎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满脸单纯道:“你们都用这种眼神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来惹事的。我只是嫌你们昌碣没个花样。摆了那么大的台子,平白浪费了。不如重新开个赌局,叫大伙儿玩个开心。” 她站起身,将腰间的银钱都摸出来,朝着王道询掷去。 王道询伸手捞住,欲言又止。 “我,我一个人,今日坐镇此处,见者皆可下赌,随意谁来打擂,来者不拒。”倾风口气张狂地道,“若是我赢了,放心,我手下留情,定留你们口气在。但是刀剑无眼,不慎缺胳膊少腿了可不关我事。” 对面一人早看不惯她这狂妄的气焰,粗声粗气接了一句:“你要是输了呢?” “我要是输了?”倾风不以为意地抬起手,在自己脖颈上划了道横线,看着说话的人问,“怎么样?” 王道询抽了口气,叫道:“狐君——” 妖兵的统领越位出来,打断他要说的话,怪声怪气地对倾风道:“你是城主的贵客,我等岂敢伤你,更勿论夺你性命。姑娘说笑了。” 倾风听不下去,烦躁道:“磨叽什么?关你城主什么事?我愿赌服输,今日在场之人皆可见证,哪需要你担干系?怕了就直说,少来推三阻四!” 她言语眼神俱是轻佻,那妖将本就憋了一肚子火,被她三言两语一刺激,更是按捺不住。凶狠地朝王道询斜了一眼,咬牙切齿地问:“王将军,你怎么说?” 王道询眉头紧皱,还是好言劝道:“狐君,何至于此?你不想想你师兄吗?” 倾风没好气地骂道:“你这小妖怎么那么多废话?我手头紧,过来挣点钱花,需要你没趣地念个不停?你算什么东西?先不如关心关心自己。别是到时候昌碣的将士倾巢而出,轮番挑战,还打不赢我一个外来的剑客。那可真是要闹出天大的笑话。” 王道询被她几次落了脸,也算尽了劝诫的职责,届时出什么事,可以有借口推脱。见她生了怒气,干脆闭上嘴。 倾风一脚踢开椅子,顺势弯腰拎起老者扔了上去。指着王道询,对周围人道:“要下注的赶紧,就找他,反正他闲得无聊。你们呢?你们谁先来?” 对面一魁梧小妖应声出列。他额头青筋已气得怒涨,挺了挺胸,满脸横肉都跟着震颤,语气尖酸道:“请姑娘指教!姑娘要是害怕了,提前跪下求个绕就好,我这人怜香惜玉得很,哪能真要你性命?” 看客们见他虎背熊腰,肌肉几乎要从袖子里胀裂出来,一眼就是个高手。认识的也知他平日是个生猛凶蛮的人,有几分真本事,一拳能轻易打穿一块水桶粗的木头。 而倾风连日里奔波,身上瘦得连块多余的肉都没有,体型大约还不到对方一半大,莫说赢,怕是连阵大点的拳风都禁不住,拿什么扛? 当下便有好事者压着嗓子起哄道:“买他!我认识他!城北的黑熊,他的拳法厉害得很!光是嘶吼的妖术就能镇住那个女娃!” “真能买吗?” “姑娘,这可不是家里人的玩闹,没人让着你。赶紧退下吧。” 倾风回过头笑道:“我来添个彩头。第一把下注的人,凡是赢了的,我自掏腰包,成倍奉还。” 对面将领见她衣着朴素,身上更是连个昂贵饰品都无,不由怀疑道:“你有那钱吗?” “你问九尾狐有没有钱?”倾风面不改色地道,“你还是第一个这样问的人。有趣。” 将领眸光微闪,迟疑一瞬,当即闭上嘴。 众人闻言蠢蠢欲动起来。这岂不是一桩稳赢的买卖? 胆大的看客立即挤到王道询身侧,试探性地递去一串钱。 王道询当初受过倾风一击,知她剑术精绝,这里的小妖怕是连她的手指头都比不上。 沉着脸瞥向那帮摩拳擦掌的人,心下暗叹。 真是挡不住一群群找死的人。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蠢货? 算了,关他什么事,要他枉做好人。 王道询指指前方的空地,示意他们将钱丢去那里。又点出两名妖兵,让他们帮忙登记账目。 倾风说:“只是还缺把兵器。总不能我赤手空拳地上吧?” 将领点头示意,小妖们齐齐上前,抽出随身的武器。 倾风随意挑了把小妖的佩剑。 那剑对她而言有些太长了,向下垂悬,能点着地面,还长出略有一寸,跟根盲杖似的。 众人心中想笑,就见倾风抬起剑,在手上抛着转了两圈,随即漫不经心地往侧面一劈,借着边上一小妖的刀锋崩断了剑尖。 那炳长剑总算是敷衍地调趁手了,她才带着几分随意从容走上前。 倾风挥挥手指,提醒边上人道:“再让开点,我力气大。误伤了我不管。” 众人当她只是玩笑,没放在心上。押注小妖的筹码已叠成有一堆高,赌她赢的寥寥无几。 王道询根本不想登记,全是浪费功夫。 倾风等了等,见没人要继续下注了,才朝对面的小妖招招手。 “得罪了!” 那身材肖似黑熊的妖兵抱拳一礼,运气迈步上前,出手时怕太过凶残,一拳将倾风的脸打成肉泥,还刻意留了三分力。 倾风看着他出招如同看小孩儿玩闹,将剑锋一转,反向抓在手里,脚下往外滑了两步,避开他的拳击,右手轻抬,剑鞘精准顶在他肋下。 众人还没看清,那身材伟岸的小兵已跟纸片似地被甩飞出去。 叫好声方起,不过数息,又戛然而止。 现场一时间鸦雀无声。 “呵,连剑也用不上啊。”倾风竖起长剑,左手指尖在剑身上轻弹,听着清脆的剑吟,遗憾道,“不会今日还见不了血吧?难怪,只能压着一帮老弱病残到街上来打,连不会武的女人都不放过。好大的本事。” 137. 千峰似剑 乏味的表情里生生多出了种睥…… 妖兵们的脸色霎时变了,甚至没听清倾风嘴里说的那几句奚落。 为首妖将箭步过去,查看小妖的伤势。他摸到对方肋骨处轻轻往下按压,看着仅是脸色苍白些的小妖登时咳出血来,喷了他一身。 “喂,你做什么呢?”倾风在后面叫道,“不赶紧将他送医,还在这里戳他伤口。他出什么事可怪不得我,本来静养就好,是你下的手。” 妖将阴沉着脸,叫来两人把伤员搬走。 围观的看客们悄无声息往后退了点,唯有王道询面色如常,默默低头数钱。 倾风甩着手中长剑,久不见人上前,百无聊赖地道:“第二场呢?” 小妖们倍感屈辱,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却只能缄默不语。 单是观她先前那套诡谲的步法,以及一招轻巧致人内伤的气劲,便可知她武艺之卓绝,自己等人是望尘莫及,哪里敢上去迎战? 何况她出手时连妖力都未显露,众人所见不过是她冰山一角,虽她嘴上说是会留手,但这样的大妖,下手时把握不好轻重,不慎将他们碾死也属正常。 就算侥幸留得半条命在,伤势也不定能痊愈,成个半废之人,今后如何求生? 不值当,不值当。 倾风眼尾往上斜挑,看着诸人,张扬笑道:“不会吧。昌碣那么大的城镇,满座的年轻儿郎,难不成被我一招给打怕了,竟无一人敢出面迎战。” 人群中的议论声又响了起来,只是与先前的截然不同。各式杂乱的句子混在一块儿浑似蚊虫,仅能听出一些惊愕的语气。 妖将手中捏紧刀鞘,自脖颈一路向上,肤色涨红。两颊鼓动着,有话想说,又因实在词穷咽了回去。 先前那些悦耳的,高声的谈笑,而今变成刀扎到他自己身上,尊严便有些受不了了。 倾风等了等,再次开口道:“谁若能胜我,我方才赢的钱,尽数归他!只要现在站出来,无论输赢,我也可以先赏他十两。” 她抬手一指,问:“那个谁,我赢了多少?” 王道询说:“没算清楚。千两是有的。” “诸位在军中卖命,千两不是小钱吧?这都没人愿意来?”倾风回头问,“连这点血气都没有吗?” 小妖们俯首帖耳。 她拿剑一个个指过去,转了一圈无人搭腔。看向不远处的百姓时,那些被她盯着的那些看客们不由脚底生寒,下意识避开她的目光。 一时间门,她一人气势凌驾于千人之上,乏味的表情里生生多出了种睥睨天下的尊大。 倾风无趣地将剑往侧面一削,白光斜掠,不远处的泥地上当即多出一道平滑的、深有三寸的剑痕来。连同她手上那把平凡滞钝的铁剑,也多出了种名器的凛冽,叫人见之心惊。 满座畏缩时,还是瘫软在椅子上的老乞儿嘶哑说了一声:“我敢。” 他的声音太微弱,混在那些啧啧的人言里,除却倾风,没人听见。 倾风朝他望去,老者抬起头,上身前倾,颤颤巍巍地想要起身。 对面的人奴中忽而有人大声叫了出来:“我敢!” 这一声也有些中气不足,但叫众人听见了。 四面八方的目光都朝他围聚过去。 那些跪伏在地上的人互相抵着肩,鼓足勇气大喊道: “我敢!” “我也敢!” 这是百姓们今天第二次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小妖们面上也出现无比的错愕,随即反应过来,犹如被人狠狠抽了两巴掌,脸色羞愤交加,红红白白地闪烁。 倾风主动上前,用剑挑开他们身上的绳索。 最先出声的那位青年哽咽着举起手:“我!我先来!” 他跪得太久,双手又被绑了半日,这一起身,四肢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步尚未走出,“扑腾”一声重新跪了下去。 这次却无人再笑话他的狼狈了。 他步履蹒跚走到小妖面前,从对方手上抽出剑。 那把剑抖得快出了虚影,在他双手用力持握下,直直指向了倾风。 他分明是一副求死的模样,张开干裂的嘴唇,气虚道:“请、请先生赐教。” 倾风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片刻后颤抖着肩膀笑出声来。 不知究竟是哪里有趣,她这一笑便停不下来,笑得众人都开始心底发毛。 倾风举起长剑,指着围观百姓里先前那个满脸鄙夷的人族,问:“你敢吗?” 那人羞愧地低下头,慌乱地钻出人群退走了。 倾风又指向旁边的一名小妖,问:“你敢吗?” 那小妖不知所措地左右张望,用力摇头。 “看来你们都不敢。只敢笑别人窝囊。”倾风止了笑,走向王道询,随手抓起一串铜,扔进青年怀里,挥手道,“你走吧。我不屑跟一个连剑都举不起来的人打。” 后方一个小妖面红耳赤地控诉道:“这不公平!” “你同我讲公平?”倾风被他逗笑,指着重伤的老乞儿说,“你们先前打他,就叫公平了?我的公平与你的公平不一样。你们可以恃强凌弱,我也可以。这是我的公平。” 她脸上笑容一收,冷肃下来:“我站在这里,随意你们几个人来挑,随意你们找谁来助,这还不够公平?不能你自己没用,便全赖我不公平。不然我让你只手,你们两个一起上,如何?” 人群中,不知是谁按捺不住,骂了一声:“呸!膀大腰粗的男人,打不过也有脸说不公平!” 四下跟着响起些稀稀落落的嘘声。 倾风这才发现,围观的群众变多了。 许多人族原本是不会在此留步的,匆匆路过,还得低着头,深觉自惭形秽。可此时看客里分明多出了不少人族,纷纷伸着脖子焦急朝里查看。 倾风收回视线,态度傲慢地朝那小妖勾勾手指。 小妖到底忍不了这份辱,不顾身边人的阻拦,嘶吼道:“来就来!” 妖将不用看都知这场比试的结果,见事态愈发要不可收拾,悄声走向王道询,挥开旁侧的人,与他好声商量道:“王将军,先前是我心胸狭隘,看人短了,不晓得她如此厉害。再这样比下去,恐要惹出事来,不如你出面帮忙说个情,私下里要怎么赔礼道歉都好说,她这样一位大人物,何必与我们这些小卒过不去。” 王道询苦笑道:“真是折煞我了,我是什么身份?哪里配与九尾狐一族讲交情?也是我先前机灵,没得罪到她,否则早被她卷成一团,当球滚了。可你此前也见到了,我多说一个字她都嫌弃我碍事,如何能卖我面子?” 妖将心里早已将九尾狐入土了的祖宗刨出来骂了无数遍,很是窝火,还得放低了身段,殷切道:“再这样比下去,驳的可是城主的脸。城主若不高兴了,哪容你我二人分辨,都得一通责罚,届时焉有命在?王将军,你可得想想办法啊。” 王道询亦是面色愁苦,无奈叹道:“我哪里会不知道这个理?” 他话音刚落,耳边又掀起一阵如雷的喧闹声。 那出场应战的小妖同是没撑住,直接被倾风甩了出去。这次飞进人群,不知伤得如何。看客们沸腾起来,叫好的叫骂的混成一团,好不热闹。 “可是今日话已经许下了,你现在说不打——”王道询压低了嗓子,用眼神示意,“你瞧着她是个能善罢甘休的人吗?” 妖将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就见倾风站在空地上,也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们。知道他二人在议论自己,手腕转动着挽了个剑花,远远对着他们脖子比划了一下。 妖将手背青筋暴突,眼不见为净地别开脸。 王道询抬起手,稍稍遮挡了下嘴型,说:“她这样的王孙贵胄,哪里能懂你我的苦楚?你同她说什么道理,她是断然不会听的。” 他说话嗓子压得很轻,妖将也弯低了腰,全神贯注地听他指教。 王道询这人惯会拍马屁、识眼色,比他懂如何对付这些眼高于顶、脑子有病的大妖。他平素看不起这人,今日却要仰仗他这本领救命。 王道询当是没察觉他这么姿势别扭地站着,自顾着道:“她前两日在妖王手上吃了点亏,正憋着火无处发泄,你我算是不走运,恰好撞上了。不让她将这邪火发出去,我二人都落不到好。” 妖将急说:“那要如何?她打我一顿就能出气了?” 现下挨顿打都算轻的了,事情闹大,传到城主耳朵里,惹后者不快,他怕自己一家老小的命都难保。 王道询惆怅道:“哪有那么容易善了!九尾狐自诩受道白泽,责难我等,无非是看不惯我等先前欺凌弱小。” 妖将:“但这是——” “但这是城主的意思。”王道询接过他话,“我自然知道,所以这本就不是你我二人能处理得了的事。我有一个胆大的想法,要担些风险,不知道将军……” 妖将烦躁道:“快说快说!” “狐君既然想比试,你留她一人在这里唱独角戏,她哪里能安生?若实在忍不了,再去别处惹事,你我拦不住她,届时更不好收拾。不如去将城中的好手都叫来,陪着她过过招,全当是真的比武,堵住她的嘴。不定消磨掉她的精力,还能压住她的气焰。她又不是武曲星转世,莫非真能以一敌百不成?”王道询唤了口气,循循善诱道,“再命人前去知会城主,就说狐君来西市摆擂设赌,现下闹得不可开交,你竭力阻拦,无用,问他该如何处置。到底我等才是自己人,她只是个外来客。依我对城主的了解,他该不会迁怒我二人,将这麻烦推给狐君自己担着。”、 妖将对城主的脾性琢磨不清,可听他说得头头是道,深信不疑,忙点头道:“有理!我这就去找人!” · 午后的日光从对面的檐顶上穿过,投下一片凉爽的浓阴。 街上行人如织,比往日更为忙乱。 客栈二楼的窗户被推开,探出一个年轻人来,俯着身朝下方大声吼道: “叨扰了,老兄!西边什么动静啊?怎么吵得那么凶?隔着两条街都听见了!” 路人停步,抬起头回道:“打擂啊!听说妖将都在打。巡卫的将士,甚至几位今日休沐的将军都过去了!我正要喊上兄弟去看!” 楼上的青年面色顿黑,忍不住骂道:“妖将也来打?不过是群连肚子都没填饱的人奴罢了,何至于赶尽杀绝?屡次变本加厉,不如直接拿把刀,给他们个痛快。还有你们,见人凌虐杀生也笑得那般畅快,不怕夜里冤魂上身吗?” “不是!听说是城里来了位顶厉害的妖,撂了人奴比试的台,一个人摆擂,狂言来者不拒,将整座昌碣的武者都给踩在了脚底下!就等着看她是输是赢!” 边上一人急匆匆地插话道:“哪里是妖,我听说分明是人啊!否则怎会为人族出这头?” 说话的人不信:“放屁,这世上哪有那么厉害的人族?” “怎的没有?远了不说,当年赵鹤眠可是妖王亲自出的手,带了几十名大妖,几万人的军队,还沿路设下多少埋伏使了多少诡计才将他擒拿?而今的谢引晖也是盘踞一座人城,叫四方英豪束手无措,不全——” 青年慷慨激昂地说到一半,便被边上的兄弟一掌拍在后背打断。 友人训斥道:“你疯了吗?大庭广众说这样的话!” 青年回过神来,浑身血液顿凉,后怕地环顾一圈,拉着友人匆匆走了。 楼上的住户跃跃欲试,跟着起身:“走走走!我们也去看!” 138. 千峰似剑 将军拿不定主意,差我来问城…… 赵余日被压到西市时,还远没到擂台,一条街外的人群已围得水泄不通。 临街的客栈酒馆更是挤满了看客,从窗口望去,全是如云的人影。 看阵势,几乎是半座城的百姓都赶来了。 甚至两鬓斑白的老汉拄着长拐,年轻的壮汉肩扛着幼童,也要挤进这人堆里凑热闹。 “今日怎么这么多人?”领队的小妖手里牵着长绳,狐疑了一句,回头冲一群瑟缩的人奴道,“黄泉路上,有这轰轰烈烈的兴盛之景为你们送行,一条贱命也算值当了。你们还真是好运。往常可没这荣华。” 不必小妖们驱赶,众人见他们出现,自发让分出条道来,还互相张罗着道:“又来了!来人了!前面的都让开些!” 赵余日被那些震耳欲聋的喊叫声吓得虚汗淋漓。一整天水米未进,又不时担惊受怕,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刺激。 走进人群,四面声也嘈杂,气也沉闷,便感觉胸口堵住了,呼吸不过来。眼前阵阵发花,腿脚一软,朝前扑了下去。 她手上的绳索与其余人绑在一起,这一倒,连带着前后的人奴跟着打了个踉跄。好在边上百姓多,及时扶了她一把。 小妖被挤得转不开身,本就不快,见状高扬起手中的长鞭,唾沫星子四溅,呵斥着就要教训 :“做什么?你这贱骨头,到这儿还给我惹麻烦,给我站稳了!” 赵余日眼神已有些迷离,两腿颤颤巍巍,连躲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绷紧了身上肌肉等他抽打。 不料那道长鞭久久不曾落下。 她用余光朝前方瞥去,发现是边上一位百姓架住了小妖的手。双方正在角力,僵持不下。 人群涌动着咆哮起来:“打人了!这里有小妖打人了!” 声音很快层层传递开去,不知是在向谁喊话。 小妖瞪着眼睛看向那作拦的人族,要将他的脸记下,恶声恶气地威吓道:“你是什么狗东西?敢在这里拦我!” 话还没说话,他后背便被人推了一把。尚来不及回头看清是谁,更多双手伸出来,推攘着他朝前走。 小妖手里死死拽紧长绳,想要停步,却只能身不由己地前行,恼怒回头叫道:“都住手!你们在做什么!不许推了!都不要命了是吧?!” 众人好似一片小舟飘进了湍急的水流,没半点挣扎的能力,等停下来时,已到了一片开阔的空地。 赵余日抬起头,感觉光线整个明亮了起来,呼吸也终于顺畅了。耳边的欢呼声变得更为热烈。 她茫然转了一圈,目光凝住,就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正端坐在宽椅上,膝上横着把长剑,身后一群小娘子围着她揉肩、捶背、扇风。还有专人给她端茶倒水,姿态好不惬意。 周围人说的全是她听不懂的话: “几个了几个了?” “四十九!” “快,凑个半百!” “大侠英勇!打到他们满地找牙!” 倾风也看见了赵余日,全当不认识,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抿了口茶,冲着对面的人点点下巴,问:“怎么样?” 那妖将脸肿起半边高,身后是一帮怒目切齿的小妖。与她泾渭分明地占据擂台两侧。 妖将闷声道:“昌碣城里高手隐士不在少数,只不过清绝淡泊,不屑于参加你这种无聊的私斗。” 倾风不以为意地耸肩,手往边上一抬,立即有人端走她的茶杯。 她说:“那就不求隐士,不求高手,随意来几个无聊的修士,这也没有吗?” “我来!” 只听人群中响起一道清亮的嗓音,分不清远近,也不算洪亮,却能压过万众的喧嚣,清晰地传进诸人耳里。 倾风立即扭头看去,只见一人腾跃而起,跟没重量似的,如同无定浮云倏然飘了过来。 那出神入化的轻功,不过在落地时才扬起一阵徐徐的轻风,连发丝也未乱一根。 妖将见状,不禁喜形于色。 是个高手啊! 倾风亦是眼皮一抬,心生警觉,默不作声地打量起他。 来者一身黑色劲装,年龄看着只有二十四五。头上仅绑了一根红绳,发尾奇特地由黑转金。 面容俊秀,风姿飒爽,有种桀骜不驯的张扬,肖似把锋芒毕露的剑,全然不知收敛。 见倾风盯着他看,还特意弯下腰贴近过来,对她四目相对,笑着说:“我同你打!赢了那些钱都是我的?” 现场人太多,什么赌注早已形同虚设了。反正也无人敢压倾风对面。所以还是最先留下的那笔钱。 倾风用剑鞘抵着他肩头将他推开,问道:“你是昌碣人?” 青年顿了顿,说:“我是来此游历的。” “哦。”倾风又问,“你是妖?” 青年回头瞥了眼妖将,大抵觉得与他们为伍有点丢人,只犹豫了不到一瞬,便笃定地道:“我是人!” 倾风心下好笑。 这究竟是什么世道,好端端的人要在这里装妖。好端端的妖又莫名其妙地装人。 她面不改色地道:“你既然是人,那就是我这一道的。” 青年脸上笑容微僵,思忖着这算什么道理,说:“先不管一道不一道,我是来找你比试的。你不是说来者不拒吗?” “我打了这半天也累了,你先替我撑一阵,等我休息好了再与你比试。”倾风不等他回复,拍拍掌,冲对面的妖兵们道,“你们若是连他都打不过,也不必来挑我了。白白浪费我功夫。” 妖将们傻眼。 不是他们这边的高手吗?怎么转道替倾风守起擂了? 青年果然不服气道:“你这话说的,好似我矮你一头。” 倾风后方的小娘子们当即鄙夷道:“这公子好小气!” “我们姑娘打这半天了,几十个人呢,瞧他这神仪明秀,风姿详雅的,还当是个君子呢,原也是个落井下石的人。” “就是啊。姐妹们,瞧他这一身绫罗绸缎,琳琅环玭,远比那满地的铜板值钱多了,说是要比试赢钱,不过全是借口。” “同是人族,还在这关头倒戈欺我们姑娘,好不要脸!” 青年听得头大,忙道:“罢了罢了。我也不趁人之危,就替你随便打两场,全当是练练手。” 倾风笑了笑,看来这小子也是个有来路的,还敢自愿揽这麻烦。 她朝边上转头一看,没找到人,才发现王道询那厮不知何时不见了。 · “笃笃笃” “先生,林先生!” “来了。” “吱——” 林别叙缓步过来,拉开陈旧的木门,就见外头站着三位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 为首一人气势雄壮,比林别叙更高出半个头去。一双凶光泠然的眼睛微微下斜,清晰映出林别叙缩小的人影。 林别叙作揖行礼道:“想必先生就是昌碣城的城主,晚辈林别叙。此番不请自来,还因师妹任性,在城外惊扰了巡卫,险些惹出祸事。幸得城主宽仁收留,实该亲自上门道谢,不想还劳城主纡尊走这一趟,” 城主犀渠只觉耳朵里呱啦地滚过一串词,也没仔细听他说了什么,就是觉得三足金蟾连说的废话都如此悦耳,听着高兴。 立即上前将人扶起,托住林别叙的手时还依依不舍地摸了一把,说:“客气了。林先生。” 林别叙:“……” 他嘴角几不可闻地抽了抽。 这帮人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懂。 就算是真的三足金蟾,也不是随意摸摸蹭蹭就能沾上财运的。 多念点书吧! 犀渠拿出了平生最温柔的态度,像呵护他那满园花草一般地对待着这只招财的瑞兽:“先生在做什么?” 林别叙退到旁侧为他引路,温声道:“师妹今早出门,说要逛逛昌碣的街巷,不知为何现在还没回来。我正在院里等她吃饭。” 犀渠惊道:“先生还饿着肚子?” 他往里走了两步,见满园疏荒,绿植只有杂草,皱眉道:“唉,这院子实在鄙陋,配不上先生的身份。” 林别叙说:“城主客气了,晚辈开罪了几位了不得的人,还能有一庇荫挡雨之地,已是幸事。” “这是什么话?别的不说,狐主的面子我总要给。”犀渠豪放地道,“你且在这里安心住下,我命人来帮你打理一下庭院。这萧条冷落的,太不像话。” 林别叙走进前厅,请他在上首入座,准备去烧水沏茶,被犀渠拦了。 他身后两名侍卫停在了门口。一个隐匿了踪迹,一个主动去后院端茶。 林别叙陪着犀渠聊了几句,都是无关紧要的闲话。 待热茶上来后,他两手端着朝犀渠敬了一杯,缓声道:“可惜师妹不在,她性情莽撞,本该由她亲自向城主道歉。” “我不是来找你师妹的。”犀渠兴致勃勃地伸出手,“听闻狐主博闻多识,先生在他座下,该也是经多见广。先生会看相吗?给我看看手相吧。” 林别叙:“……” 好在此时侍卫进来打断,那人低着头小声道:“主子,外头有人来找,说有要事相禀。” 犀渠不悦皱眉,如被惊扰了什么治国大事,冷声道:“上来。” 一小妖蹑手蹑脚地跑进来,刚迈过大门,便跪在地上,以头贴地,语速急促地道:“城主。西市那头今日来了一位狐君,说是您的贵客,二话不说掀翻了人奴的擂台,设了个赌局挑衅满城的武者。将军极力劝阻,又不敢轻易伤人,叫她打了一通。现下西市已是人仰马翻。将军拿不定主意,差我来问城主的意思。” 两人:“……” 犀渠看着林别叙,林别叙看着犀渠。 小妖悄悄睁开眼睛,从下方窥觑着两人。 现场一时静默无声。 139. 千峰似剑 正缺先生这样的谋士。一席话…… 林别叙心下好气又好笑,半晌才斟酌着道:“我师妹她……” 犀渠未等他说出借口,便拍着扶手起身,抬脚将那小妖猛踹出去。 林别叙听着高低错落的几声巨响,眼皮轻跳,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容你在这里搬弄是非?当我是个随意糊弄的蠢货?”犀渠指着那小妖的鼻头,冷笑着怒骂,“狐君会无故在西市设擂?会无故与昌碣的武者寻衅?前因你是模糊得半点不讲,还来问我的主意,问我什么主意?就你这狗东西,也敢来算计我!” 小妖被踢中胸口,肝脏都挪了个位,嘴里鲜血直流,瘫在地上起不来身,吊着半条命惊惧告罪:“小人知错,小人……只是传话……” 犀渠眸色渐暗,听他吞吐着血泡的声音大感心烦,动了杀心。打算命人再去找个能说得清楚话的小妖过来,那头林别叙已叹息一声,无奈开口:“也是师妹骄纵,惯来不受约束,心浮气躁,是以听人几句挑唆便会轻率动手。我曾告诫过她多次,可惜她每每只当面应声,不挂在心上,此事她定然也有错。我现下就喊她回来,叫她阐明缘由。若是非在她,我定给城主一个交代。” 林别叙说罢端正一礼,姿态竭尽诚意,叫人挑不出错来。 犀渠收敛了怒色,回眸看向他,正在思忖要如何回应,侍卫如履薄冰地开口:“主子,王将军求见。” 犀渠眼角肌肉抽动,阴冷地朝他斜去一眼。 不多时,王道询弯腰出现在门外。 犀渠声如雷霆,夹着内力,震得人耳膜发疼:“你也是来报西市的事?” 王道询目不斜视,似未看见门口呻吟的小妖,一动不动地回道:“是。” 犀渠警告:“想清楚再说!” 王道询见林别叙尚好端端地站着,哪里能不懂犀渠的心思。他暂且不愿开罪狐主,自然要给这师兄妹二人一个台阶。 心中早已打好几遍腹稿,挑了一版流畅说道:“狐君在街上闲逛,路过西市时,见到几名兵丁在戏耍一位身残的乞儿。狐君看不过眼,上前阻止,对方口出不逊,几句争呛上了。待属下赶到时,双方已下不来台,于是便生出后面的事端。本该早早来报城主,因在官署等候,耽搁了一点时辰。城中各路高手听闻狐君摆擂,皆起了好胜之心,前来迎战,现下引了许多路人围看,声势才浩大起来。” 几人心思各异,然神色上看不出变化,寂静的每一息都在看似融洽的氛围上增添几分诡异。到后来,空气沉闷得仿佛骤雨将临。 好似谁不小心开错了口,眼前就要闪出刀光,落下剑雨。 是以林别叙的声音一响起,就叫其余几人的心神都提了起来。 “城主。”他声音不急不缓,温和如春风拂岚,叫人不觉松弛下来,“晚辈有几句话想问,许有逾越,望城主原宥。” 犀渠正在责难与包涵间迟疑不定。 倾风驳他面子,凭他气量是断不能就此掀过的,便是九尾狐,在他的地界,也不能折他的威风。但见林别叙是个知趣的人,姑且忍下片刻,坐了回去,扯着假笑道:“先生请讲。” 林别叙站着未坐,态度谦恭地道:“请问城主,昌碣城里,是人族多,还是妖族多呢?” 犀渠不解其意:“自然是人族多。” 林别叙浅笑:“是了,两境闭锁后,人、妖二族互相通婚,三百多年来,纯正的妖族血脉已凤毛麟角,大多都有人族的血统,而后觉醒了妖族的血脉。便是将这样的妖都算上,人族的数量也该是五倍于妖族。” 犀渠坦诚地道:“少了。” 林别叙缓声道:“昔日昌碣不过一抛荒的边陲之地,八方风雨齐聚,连年灾祸,升斗小民需得城主庇荫方能苟存性命,自然不敢生有反心。可是今时不同往日,而今妖境国运起兴,连同昌碣也蒙天道恩泽,此后四时有序,风调雨顺。百姓最是愚昧,见天下平治,哪里能感念城主昔日的大恩?唯怕有心人派奸贼潜入城中,挑唆愚民反戈相击,再现多年前赵鹤眠之流的谋逆罪行。” 犀渠这几日坐卧难安,正是忧心于此,叫他一语戳破,面色不由黑沉下来,很不好看。 “自然,我主是不可能行此奸滑之举。我主与妖王素来嫌隙颇深,若生此等野心,被疑要窃其权柄,徒劳引火烧身,宁可偏安一隅。”林别叙沉吟着摇头道,“可再北面的谢引晖就不好说了。他虎视眈眈,觊觎昌碣已久。纵然以城主的铁腕与才智,不惧这些小人,但头虱除不尽终归会痒。何况,纵是看不上那些人族的忠心,您扶危持颠、苦心劳力治理多年,缘何甘心受外人辱蔑,叫他们平白抢了功劳,还给自己落个残暴的声名?” 犀渠深以为然地点头,被他一通吹捧拍得身心愉悦,几要将他因为知己,脱口而出道:“那先生以为该如何呢?” 林别叙笑道:“不如趁此机会,将几位闹事的小妖惩戒一番,顺势收拢人心。就说,往日对人族的责罚羞辱并非受您指使。人族同是昌碣百姓,您慈悲仁善,不欲看万民受苦。即便是人奴,只要今后无过,勤恳为昌碣开辟田地,也再不追究往日罪责。” 白泽的传道之音,不论真假,先叫犀渠信上三分。林别叙又说得天花乱坠,侃得犀渠晕头转向,不自觉跟着他的思路走,全然分不出对错。 林别叙骨节分明的手端起案上的茶杯,递到犀渠身前,唇齿间说出的字字句句好似有道回响,环绕在梁,余音不绝。 “匹夫皆是短视之辈,只要能留他们一口饭吃,哪里会豁出性命陪人起事?城主以小利诱之,再以强势威压。宽之以情,严之以法,定能叫那帮百姓俯首,如何还怕外面那群蠹虫来钻空子?届时政通人和,秋稼如云,不必再因粮草受制于人,昌碣即便占据边地,也未必比不上那几座丰沃的大城。” 犀渠两手伸手接过茶盏,听他说完,心中震撼,思绪难平。就着冷却的茶水品味良久,感慨着道:“昌碣城里,正缺先生这样的谋士。一席话点我至深啊。” 他望着林别叙,越看越是欢喜,陡然生出种明主得遇良将的豪情来。 这憋闷的边地之主,看着光鲜,其实他做得亦不舒心。外人背地如何嘲笑他心知肚明,偏论实力他确实比之不及。 眼下又有一群不安生的人奴屡屡坏他大计,如苍蝇在耳,叫他不胜烦扰。就是缺一人为他解惑安民。 他暗道,难怪九尾狐一族行事如此霸道,还能在妖境屹立百年不倒,连妖王都要退避三分。 成事在人,狐主座下的名士,尽是当世天骄。纵外界如何风雨飘摇,自有梁柱保屋宇稳如磐石。 王道询紧盯着自己鞋尖,听他这肺腑一句,险要笑出声来。 犀渠眼高于顶,动辄诃骂打杀,哪里能容得了谋士存在?连同其下的心腹,亦是狂妄自大,听不得一句劝言。 今日诸般,民心向背,皆是自己所求,与他人何干? 他心如明镜,倒是不由惊叹一句,这林别叙看着襟怀坦荡,是个谦谦君子,说鬼话的本事,却是比他还要厉害。 思绪正如野马奔腾,犀渠抬手指住他,问:“听明白了?” 王道询忙回:“听明白了。” 犀渠威严道:“去吧。做利落些。” 王道询行礼告退,匆忙离去。 · 楼台的倒影由短变长,朝东斜去。倾风瞅着日色,已是不早,腹诽着昌碣城主今日是去哪逍遥了,这般大的阵仗都不见出来看看。 她借口想了百多个,嘴里的茶都喝得没味儿了,不知这擂台要打到什么时候。 “我还要打到什么时候!”对面的青年俨然也不是个有耐心的人,长剑一甩,指着倾风质问道,“有完没完了!我是来找你的!” 倾风如实相告:“不想打了,累了。” 青年当是自己听岔了,走近两步,将手放在耳朵后面,大声道:“什么?!” “不生气了。”倾风休息了半日,享受着小娘子们的追捧,舒畅得很,什么火气都泄了个干净,看对面那帮小妖也稍稍顺眼了一点,说,“算了吧。” 倾风抬起下巴,冲对面的妖将问:“明日还开这样的擂台吗?” 对面几人竟张口结舌。不敢说开,又不能说不开。 倾风客气地道:“要开再来喊我,我随时奉陪。” 一群小妖憋着口气,肺都疼了,血色上涌,唯能暗骂狂怒。 倾风熟视无睹,继而转向那群坐在地上的人奴,说:“蹲一天了,瞧你们也累。请你们吃点东西再回去。” 人奴们面面相觑,有些受宠若惊,本以为是来送死的,不料看了一出好戏。人尚迷惘,小声应道:“多谢大侠。” 人都救了,还计较这些?倾风慷慨颔首,询问边上的看客:“有没有人帮忙买点抗饿的面食过来。” 人群立即热情地朝外传话:“问有没有炊饼!” “油饼也行!” “来点顶饱的!” 欢呼喊叫了一天,看客们只剩一个破锣嗓子,骤然听起来像千百只公鸭在嗷嗷嚎叫。 很快不知从哪里抛进来许多吃食。 倾风抬手一指,示意边上人分发给对面的人奴,说:“哪位店家,晚些自己过来领钱。” 人声此起彼伏地传来。 “不必了!” “他们说不必了!” “说请大侠吃!” “是请人奴吃!” 黑衣青年看着是个讲规矩的人,面色铁青地等了她半天,见她还不搭理自己,额角的乱发都气得要竖立起来,叫道:“喂?喂!” “吵什么?”倾风说,“我又没聋。” 黑衣青年捡了把剑丢给她,喝道:“来!” 倾风实不想与他比斗,怕狐皮披得不紧,不慎被他扒下。手里握着长剑,上上下下地抛玩,想着敷衍的策略。 蓦地,人群中骚动起来,恐慌的叫声屡屡响起,间或喊着“姑娘快跑!”。 倾风静立等候,便见王道询领着一帮披坚执锐的兵卒走出人群。 众人都当他是来者不善,要拿倾风责问,倾风也把长剑一抛,清清嗓子准备开口。 王道询环顾一圈,却是没管倾风,而是将今日负责戍卫,开设擂台的几位妖兵点了出来,肃穆宣告道:“奉城主之命,缉拿罪臣。尔等违逆军令,蔽晦城主,无故擒拿人奴,施以私刑。今日当众杖责五十,收监牢狱,再做发落。” 莫说倾风与对面的妖兵,连围观的百姓都愣住了,不知这是玩的哪一出。 王道询挥挥手,身后的兵卒们已蓄势上前,不顾几人挣扎,将他们死死按在地上。凡有反抗的,直接一掌拍晕。 王道询又朝倾风一礼,恭敬道:“叫狐君看了笑话。林先生正在家中等候,催您早些回去。” 倾风满腹的心思落了空,千言万语仅剩下一个字:“嗯?” 王道询眸光低垂,说:“狐君也可留下观刑。下官还要替城主代传几句口谕。” 倾风哪还想继续留在这晦气地方,见他真要放自己走,招呼都不打,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 “等等!你这人怎么出尔反尔啊!”青年傻眼,作势要追,被王道询抬手拦住。 “请问这位公子是谁。何故在我昌碣逗留?” 青年挥开他手,欧气道:“少管小爷!来你昌碣花钱送银子,还不乐意了?” 王道询亦不多拦,放任他离开,随即面向一群错愕不已的妖将,平和道:“几位将军也请留下多听两句。” · 倾风的身形灵巧,凭着先走一步,混进人群,如游鱼入海,转瞬甩开那来历不明的青年。 人声远去,她一路健步如飞地回到院中,见林别叙站在厅前等候,冲过去与他分享道:“奇了怪了!林别叙,你不知我今日在外撞了鬼!” 林别叙看着她精神焕发地在自己面前吹嘘,全然没有一点反省的意思,觉得她这良心是丢了个干净,兀自怒火中烧,冷着脸道:“你还晓得回来?” 倾风见他面色不善,还没察觉异常,以为他是等自己太久生了气,拍着手激动道:“我是去久了一点,可是你不知道,今日西市发生了什么!” 林别叙咬着牙道:“你还记得我在家里吗?” “记得啊。这不事情一完我就马上回来找你了!”倾风拉着他往屋里走,“我实在想不明白,昌碣的城主是什么妖来着?你说他脑子不大好,我以为只是普通的蠢,看来不仅蠢,还时常出点问题。我今日打了他的人,他不找我算账,反命人教训自己的兵卒。这脑子不好,偶尔也能算他的可取之处。” 倾风娓娓而谈,往厅堂的宽椅上一坐,习惯性抬手朝几案摸去,才发现案上摆了两杯茶没喝完的茶。 她发热的大脑冷却下来,心念电转,登时通透,即刻闭上嘴,缓缓掀开眼帘去看林别叙的表情,果然对上他寒霜似的冷笑。 “呵。”林别叙怪腔怪调道,“我在这里做小伏低,你在外面大杀四方。好威风啊,倾风师妹。” 倾风大脑飞快转动,张嘴就来,夸张地讨好:“也没有吧。我……惶惶不安,一直记挂着你。担心他们打不过我,会拿你要挟。好在你是瑞兽白泽,哪能轻易出事?处变不惊还反来为我解围,不愧是别叙师兄。” 林别叙简直拿她无法,气笑道:“是吗?没连累到师妹,师兄就放心了。” 倾风尴尬片刻,心中的愧意消逝得比流光还快,摸摸耳朵,又拉着林别叙好奇打听:“你与他说了什么?他怎会对你言听计从?” 她先夸上一句:“别叙师兄惯来明智睿哲,难怪那等贪婪庸鄙的大妖也为你的风采折服。师兄英勇啊。” 这种时候倒是一口一个师兄叫得亲切了。 林别叙将袖子抽回来,说:“不告诉你。” “好吧。” 倾风也不勉强。换了个姿势,静坐着整理今日的头绪。 门前的石子小道弯弯曲曲绵延而去,略带暖意的夏风从南面吹来,寂静庭院里的影子随着残阳落日趋于浅淡,与傍晚的余晖一并相融。 林别叙点了妖火,幽绿火焰燃起时,倾风托着下巴,突兀说了一句:“我要是直接杀了城主,你说,昌碣能不能归我所有?” 林别叙转头审视着她,见她不似玩笑,回了她三个字:“你做梦。” 倾风认真地问:“那我还要杀多少人?” 林别叙说:“杀多少人,凭你一个都不够。你孤身力薄,压不住下面的反心。你以为城主的威势,是单凭个人的武力决定的?你想要所有人臣服,起码得把刀架在半数人的脖子上。” “所以我得要威势。”倾风说,“也不是没有。” 林别叙知道她在想什么,直白反驳道:“谢师叔的人城,也不行。” 倾风虔诚请教。 林别叙说:“昌碣城歧视人族,由来已久,这种阶层偏见绝非一两日能够扭转。即便谢师叔遣来大批兵马,能将一众妖族镇压,多数妖兵也不会真心降服。屈于人族之下,于他们而言是为凌辱,但凡能寻到机会,便要掀竿而起,又如何能遵从人族制定的法纪?其中还有不少早已倒戈妖族的人族,他们更看不惯人族得势。这是百年积祸,不似你想的简单。除非你做好血流万里,兵难荐臻的准备,将那些隐患都灭个干干净净。把昌碣也改成一座纯粹的人城。” 倾风不死心道:“九尾狐呢?” 林别叙从腰间摸出扇子,打开轻摇,说:“别想了,哪怕你与狐狸关系再亲厚,狐主也不会帮你的。你打着他的旗号在昌碣招摇撞骗,他不杀你都算仁至义尽了。” 倾风:“这话说的,我不计酬劳替他奔走,他还要反过来杀我?” “狐主与妖王多年来能相安无事,全因九尾狐无意争端。狐族若吞并了昌碣,妖王连人境都可不管,必先起兵平了九尾狐的主城,方能安心。”林别叙合扇,轻轻敲在倾风不安分抖动的腿上,警告道,“所以你顶着九尾狐的名号,行事也得收敛些。” 倾风将翘起的腿放下,摆正坐姿,朝他靠去,悄声问:“妖境究竟有几座大城啊?” 林别叙失笑道:“倾风师妹,你可算是问这个问题了。我还当你知道。” 倾风在人境都敢于自认无知,娴熟地推卸责任道:“怎么了。是你自己不说这最紧要的,也怪得我?” 她下意识端起手边的茶杯,被林别叙拍了回去。突然想起这是犀渠用过的,厌恶地扔了出去,将手在林别叙衣服上蹭了蹭。 林别叙:“你还听不听?” “听!”倾风扯起笑脸道,“别叙师兄,你说。” 林别叙说:“一共五座大城。除却妖王的都城,九尾狐的平苼,犀渠的昌碣,谢引晖的依北,还有一座,是城主为貔貅的映蔚。” “映蔚?貔貅?”倾风惊诧道,“妖境还有貔貅啊?” 林别叙解释说:“自然不是上古妖兽的纯正血脉。同你此前遇到过的玄龟相似,本是少元上一只生而有翼的白虎,炼化过貔貅遗留下来的一滴精血,从而领悟出微弱的貔貅血脉的大妖。不过妖力也很是深厚,不可轻易小觑。” 倾风试探着说:“那貔貅……” “那可真是乱七八糟。”林别叙扇子一晃,停在倾风面前,“你猜映蔚那座城里,最多的是什么?” 这名字听着还挺文雅,倾风说:“文人?” 林别叙笑说:“是骗子。” 倾风往后微微一仰,讶然道:“骗子?” 林别叙觉得她这表情有趣,又笑道:“貔貅治下,两族倒是没什么高低之分,可城内松散自由,说是主城,更似一个江湖。来去不拘,赚钱各凭本事,行事只讲规矩。所以最为闻名的,是养出了一群骗子。凡是进城走上一遭,没被骗个底朝天的,都算是绝顶的聪明人。” 倾风放心道:“那我不怕。” “是啊。”林别叙调侃说,“倾风师妹身无长物,这世上最不怕的就是骗子跟窃贼。” 倾风抢过他扇子,嬉皮笑脸地道:“别叙师兄有钱就行了。总会借我花的,对吧?” “你这穷鬼无赖,专门来讨我的债。”林别叙被她说得没了脾气,唇角止不住上翘,随即又板起张脸,切回正题,“你若是要叫貔貅来占了昌碣,叫他顶在明面上,也不是不行,他那人也好骗。问题是,你要谁来管?昌碣的民风远不如映蔚开放,真同他那般放任自流,便不是江湖,而是血海了。你会理政吗?” 倾风故作诧异地道:“别叙师兄不行吗?” 林别叙说:“连先生都不敢插手人境的国事,我亦不想寻死啊,倾风师妹。” 倾风面露憾色,摇着扇子越扇越热,郁闷道:“不行,昌碣这乱象一日不改,我是一日也睡不好,吃不下。” 140. 千峰似剑 真每走一步都要三思,人死也…… 这夜是月也寡淡,风也落寞,人也萧索。半夜还下起一阵短促的细雨,滴滴如闲敲棋子,断人清梦,惹人烦躁。 倾风回到屋里,在不堪的疲惫下小睡了一会儿,很快又在绵绵的愁思中醒来。真应她随口说的一句夜不能寐。 看是今晚动了太多脑子,未决的事情攒堆成了一座小山,不将这头五绪理个明白,她躺在枕头上,也放不下这笔债。 索性起身,挑了盏灯往林别叙的房里去。 院里没什么花叶可落,只有地面湿了一片。倾风抬头没望见月色,不知现下是夜阑几更,高声喊了句:“林别叙!” 她想着门该是关了,但窗户那头隐约还有微光漏出来,照在回廊的青石板上。 光线在空中团团滚动,证实了主人也在孤灯下难以成眠。便直接绕去侧窗,要与这个境遇相似的失落人聊聊自己苦思后的衷肠。 “林别叙!不是我狂言,管它那么多问题,条条道道的,什么劳门子的江湖血海,先把昌碣的城主刀六洞地杀了,大不了真由我来管,我哪怕拿脚做事也比那没脑子的犀渠要好!” 她走过院墙,一手按住窗台,准备翻身进去。隔着半扇窗,已听见背面人平缓的呼吸声,一抬眼,却是撞上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熟悉是因为前日刚见过这厮,还与他负伤打过一架。对方那粗犷潦倒的仪表一如往昔,依旧像是刚从哪个乞丐窝里捞出来的。 陌生是这货刚偷走了她的马,该远远滚去哪处夕阳古道下浪迹着,而不该出现在这里,当尊门神大半夜在窗户口镇着。 倾风被他吓了一跳,抬手就劈。 好在那大妖早有防备,及时用手臂横档了下,将她挥开。 大妖不悦道:“你这人,怎么见面就动手啊?” “你在这里做什么?更半夜不请自来。还是拐过林别叙一次的泼皮,现下趁着别人睡觉,又偷偷摸摸溜他屋里。”倾风跳过窗户,指着他向林别叙控诉道,“这才是登徒子!你还容他进来!” 林别叙坐在桌边,偏过头看着她,先回了她在廊上嚷嚷的那一段:“我下午与你说了那许多,敢情全是对牛弹琴?” “那岂能相提并论?牛压根儿不听你的,我起码还讲些道理。”倾风绕开大妖,走到桌边,说,“你再筹谋帷幄,也好比高楼清风,空中明月,要么摸得着看不见,要么看得见摸不着,派不上用场啊。人若不往前走,连收拾臭篓子的机会都没有。” 大妖听着,不知前因后果,也敢随意附和:“此事我认同你。人欲有所作为,便不能总是瞻前顾后。真每走一步都要思,人死也出不了里地。” 看来是个莽汉。 “多谢你啊。”倾风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心情复杂地道,“但我不是很想要。” 大妖握拳,亮起自己手臂上的结实肌肉。 倾风不屑“嘁”了一声,拍着桌子道:“他还来找你干什么!你更半夜在这儿跟他谈心合适吗?我可是冒着危险才把你救回来的,你要化敌为友起码也考虑一下我的面子,晾他一两个月再说。快赶这登徒子出去!” 大妖转身就走。 林别叙叹了口气:“他说他有陛下的消息。” 倾风闪身后退,立马将人拽了回来。 “闹什么脾气?那么大人了!”倾风把大妖拖拉到桌边,按着他肩坐到林别叙身侧,“来,与我们别叙师兄好好谈心!” 林别叙低声唤道:“陈倾风。” 倾风应得顺畅:“诶。” 林别叙摇头道:“要点脸面。” “够用。”倾风能屈能伸,放软了语气道,“不够用的时候还能捡起来。不必替我担心。” 她拉着椅子坐下,屈指叩叩桌面,问那大妖:“我们陛下呢?” 大妖的视线落在中间门的茶壶上,充耳不闻。 倾风“啧”了一声,提起茶壶,发现里头还有水,便顺势给他跟林别叙各倒了一杯。 五指从上方抓着杯沿,重重摆在他面前:“给你润润嗓子。” 那大妖慢条斯理地端起来喝了两口,又在手心翻转着欣赏茶杯上的纹样,在倾风按在桌面上的手指蜷曲起来,用指甲在木板上抠出难闻的噪音时,才玩够了似地回了句:“不知道。” 倾风两手捏得指节“咔咔”作响,忍着怒火道:“这位大哥,你是不是闲着无聊,想来松松筋骨啊?” 大妖一张脸占了便宜,没有那种精明的算计,反透着股憨厚踏实的气质,叫人下意识觉得他态度诚恳。即便说着欠揍的话,也没第一时间门把拳头落下。 “当初我主想引你们陛下到妖境来,可惜人主身边高手众多,不那么容易得手。最关键的两境通道被陈驭空的镜花水月封锁后,再想送大妖去人境,也没那么容易。于是我主反复权衡,想出了个极高明的计谋。” 倾风来了兴趣:“什么计谋?” 大妖一口水在喉咙里滚了半天才咽下,郑重其事地道:“美人计啊。” 二人:“……” 林别叙失笑出声。 倾风狐疑道:“你不是在耍我吧?” “怎么了?这不是入情入理的事吗?天下男人有几个能挡得住美色,九成都要深陷在这烟火红尘,试之何妨?”大妖说得理所当然,言词间门难掩骄傲,“何况那可是我们妖境最出名的美人。生于少元山上,化形于一株灵植。你可知花妖悟道何其辛艰?不说同蜉蝣一般朝生暮死,那也是相差无几。凋零仅在寥寥昼夜之间门,所见不过暮云晓天、碧树轻烟。这也能得悟大道,古往今来都是屈指可数。” 林别叙一手端着茶杯,恍然大悟:“难怪。” 倾风问:“怎么难怪?” 林别叙放下杯子:“难怪我算不到她在哪里,原来我与她还有些渊源。” 倾风斜睨着他,嘴巴动的比脑子快,莫名冒出一句:“不会又是你哪个师姐师妹吧?” 林别叙眸光幽深地看着她,展颜笑道:“莫要冤我,我可没收她做师妹。不过她确实是受我悟道时的妖力熏陶才得以参悟,就生于我边上。我怜她凄苦,在她即将凋谢时送了她一缕妖力,随即自己走了。原来她真活了下来。” “啊?”倾风要对他刮目相看了,诧异道,“你们白泽总是怜这个怜那个的,这么厉害,点谁谁成精?” 林别叙说:“哪有那么大的本事?也是各看机缘。她能化形,说明她确实颖悟绝伦。能同时受我与龙脉的妖力点化,也说明她命不该绝。” 大妖重重点头道:“对吧!她是天道的偏私!亦是我主的机缘!” 倾风撇嘴。 还当这莽汉懂几分怜香惜玉,到底最后眼里还是只有一个“我主”。 她问:“那你们的天道偏私,妖主机缘,就那么拐走我们陛下了?” 大妖表情顿时变得微妙起来,斟酌着道:“一半吧。” “什么叫一半啊!”倾风不满道,“我们陛下是整个没了!” “各拐了一半吧。”大妖面上屈辱堆沉,很不是滋味地说,“将人主引到妖境后,再寻不到踪迹了。” 倾风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盯着他吃瘪的表情看了片刻,才放肆地大笑出声,毫不收敛地讥诮道:“所以说嘛,禄折冲总喜欢揣摩人心。这也算计,那也嘲讽,总将他人想得卑劣,便是步步为营却只能屡屡落空。他吃了那么多亏,现下总该认清这么个道理了吧?看来泥足深陷红尘翻滚的,该是他自己才对。” 大妖半阖着眼皮,阴恻恻地看着她。 倾风姑且给他面子,笑了一会儿便恢复正经:“你接着说。他们是在哪里不见的?” “少元山下。”大妖显然没了兴致,蔫头耷脑地说,“许是隐匿在昌碣,也许已逃至别处。我主派人几番寻觅未果,多余的消息没有,天南海北,你们自己找去吧。” 倾风问:“我还不知道陛下长什么样。他是独自失踪吗?” 林别叙说:“身边自然还有两名随行的武将。” 大妖在胸口摸了摸,抽出一沓厚厚的纸来,上面全绘着人像。 他辨认了下,从中抽出几张,平铺在桌面,说:“就这几个。” 倾风凑近过去,在灯下仔细辨认,指着其中一个最不像武将的人,随口说了句:“陛下这么年轻啊?” 林别叙与大妖俱是一言难尽地盯紧了她。 倾风摸摸耳朵,不以为然道:“这么看我做什么?界南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我不认识他也很正常。我师父从未对我提过。” 大妖称赞道:“你师父可真是个奇人。” 倾风指着他手里剩下的画像。 大妖面不改色道:“这些都是妖境的逃犯,与你没有关系,我留着,不定能捡几个赏银,还能为民除恶。” 他说着要收起来,不慎被倾风劈手抢过。 巨款财富被夺,大妖勃然怒道:“你这姑娘好不讲道理,要不是看在白泽的面上,我才不会过来告知你这些隐秘!不道谢就罢了,怎么还强夺我东西!” “你也没说什么。”倾风从中挑了一张,剩下的还给他,嫌他吵嚷,送客道,“你可以走了。” 141. 千峰似剑 陛下是个看起来很深情的人。…… 倾风跑去隔壁书房翻找笔墨。 那大妖任她轰赶,赖在桌边不肯离去,宁可与林别叙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也不愿去隔壁的空房里小憩半宿。 林别叙面上不怵,手里抓着折扇在掌心轻拍,在倾风回来时,还是略带殷切开口叫了声:“师妹。” 倾风将茶杯茶盏都抛进大妖怀里,扫空了桌面,平铺上纸张。 大妖终于舍得挪开视线,挑眉问:“你想做什么?” “异乡羁旅,人地两生,难道真要我掘地三尺地去找几个没见过面的人?自然是先找熟人问问路了。”倾风也不瞒他,“王道询那小妖八面玲珑,又谨小慎微,城中有无出现过生面孔,想来他最是清楚。” “那你为何要多抢我一张?”大妖提到钱,嘴皮子前所未有的利索,伸出一只手道,“你若是找到人了,你我需五五分账。” 倾风心道难怪这大妖穷,每天光在这里发痴梦。身上那么多肌肉,偏没一条长在脑子里。 “王道询那小妖心眼子贼多,他随口说的话我能轻易相信?自然要多做一手准备,试试他的真假。”倾风把沾好墨的笔塞进林别叙手里,“画吧。随意画几张你在昌碣见过的脸。明日我一并拿去给他。” 大妖仿佛不认识她一般,眼角周围的肌肉都绷紧了,重新端量起她:“你这人……也懂那些个鬼蜮伎俩?” 倾风以为他在嘲笑自己不学无术,当即言词锋利地回了句:“不曾听说过一句话吗?‘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分明是你自己眼光浅,才觉得谁人都同你一样蠢笨。” 林别叙笑着说:“师妹长进了。” 大妖说不出的失望:“唉,我当你这人一心赤诚,通透纯良,原来其实也同他们一样,尽是满肚子花花肠子。” 倾风吸了口气,胸口被他这情真意切的一句陡然噎住,生生哑巴了。 三人再不说话。 风灯摇晃,落在墙上的三道人影各自低着头,直至中间一人停笔,举着纸张往旁边递去。 倾风打了个哈欠,又开始犯起困来。 画上的人与先前那几张图的风格肖似,寥寥几笔描出简要的轮廓。她见没什么问题,等着墨渍干涸,折叠好收进怀里。 林别叙握住自己手腕,曲张着他那修长白净的手,分明是一副想要邀功的模样。 倾风看见了,绷着脸说道:“林别叙,不要如此娇惯。” 林别叙听她这态度是比江南春夏时节的寒意还要善变,似真似假地怨怅了句:“利用完就叛出师门了?别说一口茶,连句师兄都落不上。” “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当初先生提过,新一任的剑主就是未来刑妖司的司主。”倾风一拍桌子,神采奕奕道,“你该叫我一声先生才是!怎么样,林别叙?” 那头大妖突兀插了句:“为何你们人境只有刑妖司,没有刑人司?” 倾风被他忽而释放出的妖力震了下,又因林别叙分了点心神,脑子竟被搅混了,顿了顿才道:“你不知道刑部吗?还是说,你不知道人境那边有种叫做衙门的官署?” 大妖茅塞顿开:“……哦。” 他微张着嘴,又把妖力收了回去。 倾风坐不住了,与身边人耳语道:“这厮是真的很好骗。” 林别叙忍着笑意道:“他就是再好骗,你当着他的面说出来,也要变得难上一点。” 大妖见倾风已收走纸笔,重新把怀里的杯盏捧上来。 倾风再次劝道:“你走吧,你再不走,我都要当你是个好的了。” 大妖一把揽住林别叙的肩膀,与他紧密靠在一起:“我要与我族白泽多说说话。” 倾风从没见过主动往骗子门里送的苦主,声调都不由扬了起来:“你同他有什么好说的?你不赶紧回去见你主吗?” 大妖失意道:“我主现在想必不想见我。” 倾风拍拍林别叙的肩膀,放弃道:“那我回去睡了,你二人抵足而眠吧。” 她熟练地走向窗户,听到林别叙在后方干咳了声,顺手把大开的木窗合上,转了个方向从正门出去。 翌日早晨,倾风是被远处传来的钟鸣声吵醒的。 那钟声隔了数里长的距离,传到这冷僻的院落时仅剩下一点余韵。 否泰山峰顶的晨钟每日差不多也是在这时响起,倾风仅是听着那模糊的尾声,便倏然睁开眼睛,抬手摸向身上的长剑,准备起身练剑。 待看清陌生的房顶,才回忆起自己如今身在妖境。 她洗了把脸走出门,就见林别叙仰着头,静立在廊下听滴水声。 丰沛的水气萦绕在空气中,院里摆着的几口大缸已经打满了。被碎小白石压着的杂草一夜间似长高了足有一寸,蓬勃生气几是迎面扑来。 倾风左右张望不见那碍人眼的壮汉,压着嗓子问:“走了?” 林别叙说:“我给了他一两银子,打发他去买点吃的。” “这狗皮膏药,登徒子。怎么好赖话都不听呢?”倾风低低骂了两句,还戒备着周围的动静,小声道,“他跑来缠着我们做什么?” 林别叙笑说:“他没能带我回去,总得带另外一个人回去交差才好。” 倾风将信将疑:“他昨晚说的是真的吗?” “他没有骗你的理由。重明鸟孤洁寡欲,高义薄云,胸无城府,素来没有戏耍人心的喜好。”林别叙语气里多出一抹兴味,“我想他自己都不确切知道,为何要回来找你。或许是我们倾风大侠,当初允诺了他要做妖境的剑主。” 倾风擦去回廊上的水渍,靠着长柱坐下,闻言高声澄清道:“我不曾!我当时说话可是留了余地的!” “可他性情憨直,许是将你的余地当了真。”林别叙笑着揶揄道,“倾风大侠可不能翻脸不认啊。” 倾风顿感一个头三个大:“这不能怪我吧?还是因为你的缘故!谁叫你老跟在我身边打转。” 她不想就这问题深究,趁人不在,将昨晚忍下的问题拎了出来:“说来,我们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真跟妖境的美人跑了?” “陛下……”林别叙沉吟着,难得词穷才尽,半晌找不出个合适的形容来,只能含糊地道,“陛下是个看起来很深情的人。” 倾风还在仔细推敲他这句话的意思,余光中衣袍一闪,林别叙已坐到她身侧。宽袖半边铺在她腿上,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块糕点,摊开在手心。 倾风抓了过来,就听他声线平缓地往下详述:“想是当时人境平定太久,先帝趁先生闭关修炼时,做下了不少荒唐事。气得先生险没亲自动手杀了他。” 倾风新鲜道:“先生还会生气呢?” “白泽又不是块石头,自然也有喜怒哀乐。”林别叙措词委婉地道。“陛下其实有一半妖族的血统。先帝觉得他出身羞耻,将他关在一处深院里,不许宫人与他说话,更不许教他识字,当条野猫野狗一样地养着。是后来先生获知此事,大发雷霆,才闯进宫中将他救出。先生为陛下压制住妖族的血脉,带在身边耐心教习。所以此事鲜有人知,大多的朝廷官员也只当他是先帝流落在外的一个不受宠的皇子。” 倾风冷不丁听到这么个诞罔不经的秘密,惊得只能冒出一句:“啊?” 林别叙轻描淡写地续道:“后来人境遭逢大劫,几位皇子争权夺利,闹得很是难堪。都被纪钦明设计杀了,只留下一个年幼的陛下。纪师叔与朝臣逼着先帝禅位,扶持幼帝登基。第二年,先帝也病死在床塌上。” “咳!”倾风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啊?!” “怎么?想不到纪师叔如此果决?也有过这般壮阔的经历?”林别叙看着她惊愕的表情,浅笑了下,眸光里却是略显渺远的幽沉,唏嘘着道,“当年他可也是凭着铁腕手段从腥风血雨里厮杀出来的。否则如何能在陛下无故失踪后,稳定天下,独揽朝政而无人敢议。” 倾风身在界南,想象不到大劫后京城时局的混乱。 百姓人心惶惶,众臣争权攘利,要不是纪钦明雷厉风行,将百年来的沉冗痼疾大刀阔斧地斩去,想必人境如今也早已颓势难掩,毁于党争冲流之下。 林别叙说:“你来刑妖司该也看见了。先生式微,一国无主,多方党派互相倾轧,争斗不止。形势如此险恶,可人境三年多里不曾有过动荡。纪师叔行事向来决绝,常有种义无反顾的孤勇,说难听点也可叫一意孤行、刚愎自用。他从不与人解释,自然惹下不少仇家。世人多以为刑妖司的派系不和全因他放纵,其实也诚然是他无力着手。巍巍高楼,不管抽去哪一块木头,都要叫心惊胆寒啊。所以无论后来纪府出过多少流言,先生都未疑过他的忠心,只是可惜,到底是人至暮年,犯了回糊涂。” 倾风见到纪钦明时,他身上的棱角早已被消磨,锋芒尽数内藏,露在外面的仅有一身的沉稳与落寞。再加上陈冀隔着光阴的不算恰当的形容,倾风对他的认知朦朦胧胧。最深的记忆不过是他凄凉孤苦的晚景。 与另外三位结义的兄弟相比,纪钦明似乎一生白首蹉跎,没有过酣畅淋漓的搏击,笼罩于无声无息的烟火。 在权势与算计中奔忙劳碌,行差步错,满盘皆空,含恨而终。 却是此刻才意识到,他也曾沐风栉雨地顶起过一片天。 那层灰白的印象,瞬间多出了鲜活的色彩。 可惜人已经死了。 倾风五味杂陈地道:“纪师叔啊……” 林别叙朝门外一瞥,说:“他该要回来了。” 倾风赶忙收拾起混乱而残破的心情,拍拍屁股起身:“我要去找王道询了。” 142. 千峰似剑 你穷得毛都要秃了,我都不屑…… 倾风拿了王道询送她的腰牌,去问街上的巡卫,很快便有人为她指明了方向。 对方此刻该在当值,巡卫说帮忙前去通报,请她先去王家等候。 那是—间碧瓦朱檐的大宅院,老旧的祖宅看着平日不怎么修葺,墙角下长了一排杂草,阶前的青石板也因年久碎裂却不曾更换。 家中有几位奴仆侍奉,但看数量称不上什么富贵人家,该是户家道中落了的望族豪绅。 倾风身上衣着朴素,妖力也收束在内,过来开门的老仆看着她,上下打量一番,表情中没什么尊崇之意。 听到倾风开口要找王道询,更是眉眼一耷,只说了声“不在”,便要离开,无意请她进去。 看来王道询这小妖在家中不大受重视。 倾风心下称奇。 王道询如何也是犀渠跟前能说得上话的—名妖将,按照身份绝对配得上这破落了的门户,竟是这番对待,着实不大应该。 倾风本是不屑于要进他王府的家门,抱着手臂徘徊在街头看行人南来北往。可出行前刚被林别叙塞了—耳朵的奇闻,胸腔内正被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堵得烦闷,这下脑子里全是老奴那张横眉竖眼的脸,便更觉得不爽利,性情叛逆起来,干脆不走正门了,直接从侧墙翻了进去。 她也没怎么遮掩,左右府里没什么人,飞身跃上最高的—栋楼阁屋顶,自高处往下俯视。 王道询那套黑色的布衣就挂在西面的院落里,打眼—看便知那边是他的住所。 倾风脚下运劲,踩碎了檐顶不少瓦片,听着碎块簌簌往下掉落,朝着西面飞速跑去。 落进王道询的院里,才发现这小妖汲汲营营,宦途通畅,日子过得却算清寒。 透过窗口瞥见的屋内鲜有多余的摆设,几套桌椅颜色陈旧,看着已有年岁。门口立着一棵早已枯死的老树。树下—条石子铺成的小径也因久疏打理快被杂草掩盖。 —墙之隔便是热闹的坊市,街上货郎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可谓是既冷清又嘈杂。还比不上倾风几人暂住的那所荒居。 倾风闲逛了—圈,在后方找到了一间小柴房。 也是奇怪,王道询出门办公,自己的书房寝居不上锁,倒是在这角落的破屋门上挂了两把。倾风伸出一根手指顶住木门,从缝隙朝里窥探,只见里面堆的全是些没用的器具,扔去街上都不定会有人捡,不知为何还要防贼。 她绕着这小屋走了一圈,随即仗着自己身量小,从墙面上方开着的一个小口里钻了进去。 柴房内阴冷潮湿,物品摆放杂乱,可打扫得竟很干净。她从上方跳下,衣摆没惊起一点灰尘。 一块高挂着的白色帘布随着屋顶漏进来的凉风不停摆动,倾风草草环顾—圈,准备抬手将它拨开。 布匹飘荡间,露出后方紧靠着墙面的一张灵牌。 自头顶传来的风声呜咽凄紧,配上晦暗光色下始料未及的木质牌位,叫倾风陡然感觉天灵盖被人掀开,灌了一脑门子的冷水。 她屏住呼吸,脊背僵了一瞬,随即冷静下来,走上前认真读了遍上面的字,先妣……什么什么之灵位。 不知道是几百年来,妖境的字变得与人境略为不同了,还是倾风过于才疏学浅,亦或者是立牌者压根儿只在上面随意画了几道。 反正名上的字倾风是—个也不认识。 她又走近了步,伸出手想去擦拭桌案。靠在墙上的—根棍子忽然倒了下来,响声惊得她—个激灵,纵是不信鬼神也差点以为是神魂显灵了,迅如雷霆似地将手收了回来,背到腰后。 反应过来后自己也哭笑不得,两手合十朝灵位拜了两拜,虔诚道:“冒犯冒犯,前辈请安息。” 她蹑手蹑脚地过去扶起倒地的木棍,没再叨扰,从窗口溜了出去。 不多时,王道询步履匆匆地回来了。 倾风坐在房顶抛着石子等候,见他原地打转没发现自己,出言叫了声:“喂。” 王道询仰起头,舒出口气,将手里的佩剑放到空桌上,问:“狐君,何故来我家做贼?” 倾风耸了耸肩:“什么叫作贼?我可没偷你家的东西。” 王道询说:“回来时管事正在骂,说谁拿石头砸了我们家屋子,满地的碎瓦。” 倾风将石子往地上一抛,拍着手面不改色道:“许是那老奴自己欠下的债吧。你看他拉着的那张臭脸,活像是欠了人千八百,早晚要赔。” 王道询也无意与她深究此事,垂目在地上扫了眼,见那片杂草有弯折的痕迹,笃定地道:“你进我后面的屋子了。” 倾风单手撑在膝盖上,懒懒散散地笑道:“只许你查我,不许我查你吗?当日在村里你非要掀我的门,今日算是扯平了。” 王道询按着后脖颈,说:“请狐君下来吧。这样说话太累。” 倾风纵身跳下,随意挑了把椅子坐着。 王道询收了院里的衣服,—把抱回屋里,出来后主动开口说:“那个是我母亲。” 倾风婉转地道:“令堂……” 王道询背靠着墙,立在檐下,直白说:“我不知道她叫什么。” 倾风放心了,嘀咕道:“原来不是我不识字。” 王道询:“……” “没人知道她叫什么,她不过是个人奴。我父亲觉得她貌美,将她买下放在家中做粗工。买她用了不到五两银子。白日除却扫洗,供人打骂,夜里还要受我父亲欺辱。生下我后,她便撒手人寰了。到死也没个坟冢,草席卷了往城外一丢,让野兽叼走吃了。”王道询说着低头—笑,又补了句,“也可能是活活叫他们打死了。谁又知道。” 倾风闭着嘴没吭声。 王道询声线平坦,叫人听不出情绪:“这些全是我的兄弟姐妹告诉我的。包括生我时她才十六岁,而我父亲已经五十多岁了。我父亲本想把我活埋,挖好坑后又反悔了,但不是因为不忍心,而是觉得来日将我发卖,不定也能值点钱。—直怨恨怎么没生个女儿……” 倾风打断他说:“可以了。别说了。” 王道询笑着问她:“你不是想知道吗?” 他—脸真诚,好似是真心告知。 倾风摸不准是他这样的人生气便是这种无动于衷的模样。还是他压抑了太久,正需要找个正常人来倾诉他那些阴秽悲凉的心曲。 总归二十几年来的供奉祭拜,牌位上几次落笔又没有定文的划痕,都暴露出其内里的悲喜,远不似他表现得那么平淡。 可她确实没有兴趣去旁观别人的狼狈。 “主要我这人向来讲究礼尚往来,可我没有这般凄惨的身世能与你交换。”倾风说,“像我的生平就很简单了。打从出生起就没见过我父亲。五岁的时候全城被你们妖王给屠了。后来—直跟着我师父学艺。我师父也没带过孩子,好几次差点把我给养死了。幸好我命大,跟蚯蚓—样,断个两截埋点土也能活。” 王道询:“……” 倾风不满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纵观她前半生,有悲有苦,但无怨恨也无屈辱,能称得上一个坦荡。前两者是能熬过去的,唯独那股血气少年人大多难以忍受。所以倾风觉得自己没他凄楚。 她刚要开口再说,转念想了想,才明白是自己露馅儿了。 糟。 她不是九尾狐吗? 这底没搂住。 九尾狐有被屠城的吗? 可能没有。 倾风哑然失声。 王道询也埋低了头,装作在看地上爬行的蚂蚁。—张尖牙利嘴掏不出半个字。 倾风脑子转了—圈,没找到适合对面人的借口,又—次觉得聪明人果然不好,换做大妖的智力,不定还没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她舔了舔嘴唇,硬邦邦地问:“你怎么不笑呢?” 王道询胸腔里闷闷发出几个字:“呵呵。” 算了。倾风心道。这小妖难不成还能去揭发她? 这么危险又不值当的事情他才不会干。 当初错认自己是狐君的人是他,在犀渠那里他们就是共犯,凭犀渠的残暴,真翻出来了谁都别想好过。 也怪他长了两只耳朵,做事太尽责,否则怎么能摊上自己这么个活阎王? 倾风清清嗓子,—板一眼地宽慰道:“想开点,而今你出息了。既然都是自己人,往后我再叫林别叙在犀渠面前为你美言,叫你平平顺顺地往上升迁。” “出息?” 她不说还好,王道询听见这句,反被勾起些情愁,问她:“什么叫出息?” 他抬手朝后一指,指向那遮遮掩掩不敢暴露的破屋:“那叫出息吗?” 以昌碣城对人奴的歧视,若是叫外人知道他有个如此不堪的出身,怕是在军中抬不起头来。莫说做官升迁了,连犀渠也要低看他三分。 ……不,该是会觉得他脏自己的眼了。 难怪他做事如此战战兢兢,却是一直在他人的挟制下过活。即便是靠着自己的拳脚打拼,还得鼠窃谄谀,如在阴沟里苟存。 只是这经历为何如何耳熟?好似刚在哪里听过一遍。 看来人与妖的卑劣极尽相似,不要良心的,都要一样的可恨。 倾风斟酌着道:“这只是权宜之计,也不是你心中所愿。” 这个问题王道询显然已思考过千百次,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道:“就算我今日已成城主,我也不敢告诸众人,说我生母是个人奴。” 他声音放得很低,含混地道:“大抵是我太没用吧,没有狐君这样的神通本事,便只能一辈子仰人鼻息,脱不去这层假面。” 倾风局促不安,手指按在膝盖上来回敲动。看着王道询那一派苍凉的可怜模样,无端有种自己伤了他心,扒了他面皮的无措感。 换做别人,她还不会有那么大的感触,偏偏王道询这人对外总好似虚情假意,猝不及防剖出一颗血淋淋的真心来,溅了倾风一身,她目不忍睹。 倾风站起身,朝王道询走去。站在屋檐阴影与日光的交汇处,盯着他内心拉扯了片刻。 左思右想,最后将什么生硬的安慰都给咽了回去,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说:“别感伤了,我今日来是有事找你。” 倾风从胸口摸出一沓折叠过的纸张,摊开后取出最上方的一张递过去:“你看看,有没有见过这些人。” 王道询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神有种难言的幽怨,低头扯平纸张,看了眼问:“这位是谁?你们狐族的公子?看着年龄不像。” 倾风随口胡诌道:“这个是……咳,跟着我们公子一起失踪的仆从。” 王道询装作恍然大悟地“哦”了声,把画像还给她,说:“不是我们昌碣的人。不曾来过。” “你那么肯定?”倾风怀疑道,“昌碣城里人多了去了,或许是你没见过呢?” 王道询说:“若是长相平凡的我还不能确定。但是这位公子容貌清隽俊逸,身材修长,只要见过一面定有印象,除非他改头换面,变作其他模样,那这画像也无用了。” 倾风一听觉得有理。又把手上其它几张画像一并递了过去。 王道询张嘴欲言,倾风先一步打断他:“别问,反正你也不信,别让我费心思编些奇怪的理由。” 王道询干脆把嘴闭上,一张张看了过去。 “这几张没见过。” “这人是昌碣的百姓。” “这是海捕文书上的画像。” 王道询何其透彻分明的人,很快便洞若明火,苦笑着道:“狐君,你我之间能不能多一点信任?” 倾风诚实了一回:“对不住了,主要是信任这个词用在你身上……挺古怪的。往后再看吧。” 王道询缓声道:“不知我是哪里叫狐君,生有疑心……” 他将画像翻到最后一张,如被夺了神,定定看着上面的女人,没了声音。 倾风见他神色反常,靠过去看,揶揄道:“美吧?这可是你们妖境有名的美人!” 王道询回过神来,放下纸张,悠悠道:“画上看不出有多美。只算得上五官明秀。不如姑娘你漂亮灵动。” 倾风被他逗笑了:“你这小妖眼光还挺高。但也不必刻意讨好我,我没什么好处能给你。这回算是白工。” 王道询笑了笑没出声。 倾风把画都收回来,整理齐边角,折叠好放回胸口,告辞道:“没别的事我走了,你继续悲春伤秋吧,不打扰你。” 王道询抱拳:“狐君慢走。” 他等人不见了踪影,又在屋外站了片刻,失神地皱着眉头。 回到屋里,在书桌上铺开一张纸,磨了墨,照着记忆描出女人的轮廓。 可是画到最后,身形发饰都出来了,唯独那人长什么模样,却是如何也记不起来了。 “咦……” 王道询视线发虚地落在窗外的杂草上,悬着的笔尖滴下一滴墨,在白纸上晕染开。 黑色的一团,将他思绪彻底打乱。 王道询伸手去摸,窗外忽然起来一阵大风,将他面前的纸掀飞起来。 他忙站起身,一手压住画纸边角,另一手去关窗户。 “将军。” 身后一人轻叩木门,柔婉唤道。 王道询听见声音,立马将画合上,回过身看向门口的人。 那姑娘笑晏晏地站在背光处,睁着双澄澈的眼睛奇怪问:“将军,你怎么了?是我叨扰到你做事了。” 王道询匆匆把桌上东西都收起来,扬出一个笑,回道:“没什么。” “听说将军回来了,我给将军做了点吃的。”姑娘提着竹篮快步进来,脸上雀跃地道,“你试试看,合不合你口味。我院里的桃花竟然开了,我便摘了几朵,揉进糕点。” 王道询迎上前,温声笑道:“说了,你叫我六郎就行。叫我将军,听着总是生分。” 姑娘从篮子里端出两个碟子,摆到桌上,说:“我就喜欢叫你将军,听着威风。” 她仰起头,满眼希冀地看着王道询,故作腼腆地问:“将军不喜欢吗?” 王道询点着她额头,无奈道:“谁敢说不喜欢我们言妹?” 姑娘笑容可掬地拉着他坐下,坐在对面看着他,热情催促道:“快吃吧。六郎。你方才在画什么?” 王道询说:“没什么。朋友想我帮忙寻人,我似乎见过那人,可是记不清了。” “哦。”姑娘两手捧着脸道,“你每日都要见好多人,能都记得才是奇怪。” 王道询随意将话题揭过,用手指拨开她额上的发丝,笑着问:“不是什么要紧事,你今日怎么过来了?” 姑娘乐呵呵地笑个不停,佯装生气也不像样:“听说有个漂亮姑娘到你家中找你,我这不马上赶过来了嘛!” 王道询失笑道:“胡闹。” 夏日午时的风里带着股燥热,透过窗格的稀疏光色里,蝴蝶蜻蜓绕着低矮的土墙环飞。一阵清新的花香从未阖紧的窗户里飘进来,还有那依停在老树枝头的流莺,声声殷勤的鸟啼。 倾风回到院里时,林别叙正在给那大妖算命。 桌上摆了几枚铜板,大妖竖着耳朵,听得很是虔诚。 倾风大步过去,拍拍桌面叫道:“别算了。大哥,你会做吃的吗?我要饿死啦!” 大妖刚从自己的财运问到来日的姻缘,被倾风打断了话题,回头瞥了眼,万分嫌弃道:“饿不死。自己出去买。” 倾风挑唆林别叙道:“别给他算!他抢你的人,蹭我的房子,还不给我东西吃,你怎么能白白给他卜卦!收钱!” 林别叙当真收起扇子,遗憾地对大妖道:“我不能不听我师妹的啊。不然她也将我赶出去怎么办?” 大妖愣了愣,痛心疾首地道:“先生,您可是我族白泽!” 倾风小人得志,抄走桌上的铜板,在手心里掂了掂,得寸进尺地道:“我要吃饭,我要吃肉!你们妖境有什么特色的菜?我要八盘菜!带一碗汤!” 大妖木着脸道:“我看你是欠八顿打。还欠一顿骂。” 林别叙袖手闲观,看得开心:“你二人不会要在饭前,活动活动手脚吧?” 大妖闻言站起身,将袖口挽了上去。 倾风哪里能受他挑衅?声势逼人道:“你等着,我现在就回去拿我的剑!” 她刚转了身,就听上空传来一道清亮的吼声:“喂!骗子!我可算是找到你了!你还欠我一场比试呢,怎么说走就走!” 那青年坐在不远处的屋顶,这回换了身红衣服,一头柔顺长发在东风里涤荡,衬得肤色白得发光,偏生肩上扛着把长剑,叫他潇洒的气质里平白多出了种匪气。 倾风心道,怎么还有这么个阴魂不散的货? 青年定睛看了看院里剩下的两人,放下长剑,敲在瓦上,惊诧道:“白重景?你在这里做什么?” 大妖瞅他一眼,脸上明晃晃地写着“讨厌”,冷冰冰吐出两个字:“杀你。” “我与你什么仇怨啊?要你千里迢迢地跑来杀我!”青年并不当真,“你穷得毛都要秃了,我都不屑于害你!” 该死的有钱人! 真是每个字都往人心窝子里扎。 倾风对这鸟都有点共情了,觉得若不与他同仇敌忾,下一个挨骂的准要是自己,当即拍拍大妖的手臂,好奇道:“诶你说,我要是把他尾巴上那一截金色的给削了,那是就没有了,还是会长出新的来?” 青年将头发往前面一甩,抓在手里,气愤道:“什么尾巴,这是我的头发!不是,这是我的妖力!你有没有见识啊!” 倾风玩味地道:“你不是人族吗?” 青年喊道:“你还说你是狐狸呢!这鬼话你我都是随口说说,谈什么相信!” 143. 千峰似剑 “怎么?我那么见不得人?”…… 倾风今早刚露了次底,哪能不出半天再叫人探出口风来,想也不想便嘴硬道:“你自己不是人,怎么就能说别人不是狐狸了?” 青年“哼”了一声,周身金光闪现,不过瞬息,人已如流星转至倾风身后。 “你同他在一起,也是禄折冲的人?” 青年抬起下巴,用长剑不大礼貌地在倾风与大妖之间指了指。 倾风这才看见他左侧下巴上有一道铭文刺青,平日隐没在下颌的阴影中,看不分明,有些像白泽专用的秘文。 他注意到倾风端详的眼神,目光炯炯地与她瞪视,满脸扫兴道:“我还当是难道遇到了个有趣的人,不想又是冤家路窄,真是晦气!偏偏打着九尾狐的名号,这是专程要给狐主添堵?我说你这小姑娘真是光长脑壳不长脑子啊,叫禄折冲祸害了都不知道。狐主不定正在赶来杀你的路上,赶紧给自己刨个坟吧。” 倾风听着不乐意道:“你这人怎么随意侮辱人呢?谁跟禄折冲是一道的?你这金毛小妖,打从出现起就旁若无人地叨叨个不停,我认过你一句话吗?” 青年长剑往前一斜,剑身“锵”得出鞘一指,叫道:“你说谁是金毛小妖?!” 大妖手上的青筋暴突怒张,唇角紧抿,气势汹汹。一拳重重砸在桌子上,将一寸厚的木板像纸片似地掏了个洞,怒目金刚似地道:“你二人再这样当着我面对我主不敬,休怪我不讲情面!” 林别叙手腕轻转,将扇子翻了个面,压下飞扑起来的木屑,继续气定神闲地坐着。 看他们三人各吵各的。 今年夏天,有这几个人在,可真是比满园的蝉鸣都要吵闹。 青年眼珠转了两圈,率先将剑收回来。 “你不是禄折冲的人,那你怎么会跟这榆木脑袋在一起?”青年脸上每一个五官都在表达着自己的嫌弃,“整日把‘我主’、‘我主’的挂在嘴边。本来我对禄折冲只有七分讨厌,生生叫他长到了八分!” 大妖冷笑道:“整日光会把金钱俗物挂在嘴边,我对你的讨厌,起码有九分!” 林别叙见倾风表情纠结,适时问了句:“你怎么了?” 倾风说:“我觉得他们说得都对!” 她竟能跟这俩二愣子感同身受了,好惨啊。 青年亦不想与大妖在这院里厮打起来,不痛不痒地吵了两句,抱剑转身,弯着腰近距离打量起林别叙,问:“兄弟,听说你是三足金蟾,看来也是骗人的了?瞧你这一身寒酸,装得太不像样啊。” 倾风敏捷地占了张椅子坐下,扯着林别叙的袖子问:“你看见他脖子上的刺青了吗?上面写的什么东西?” 青年左手两指擦着铭文轻轻抚过,很是骄傲地道:“这是白泽招财的箓文,你懂吗?” 倾风豁然开朗。 有那么一瞬还以为他是九尾狐的人,现在看来应当是九尾狐那有钱的怨种贵客。 “就这一句话,九尾狐坑了你多少银子啊?”倾风露出八颗白牙,笑容璀璨地问,“我们可以给你在右边多补一道,只收你一半的钱!” “你这人好不会说话!你到底是什么人啊?何况谁要在两边刺字,那也忒丑了!”青年一脚踩着木凳,怀疑道,“你是谢引晖的部属?” 倾风没来得及答,林别叙扇子一合,指向青年,问:“你怎么会认识他?” “对啊!我怎么会认识他呢!”倾风叫苦道,“是他自己缠上来的!” 林别叙提醒说:“巧了,这位就是我昨日刚与你提到过的。” 倾风脑子一片空白。 昨日都提到过什么? 昨日吃的什么她都记不起来了。 “如果你是谢引晖的人,你怎么会跟白重景勾搭在一块儿?可你也不是九尾狐的人,更不是昌碣的人。”青年自顾着分析,一手捏着下巴,表情趋向惊骇,“啊?难道你是我的人?” 倾风:“我呸!” 大妖跟着附和:“好不要脸啊你!” 林别叙轻笑出声。 倾风明白过来,神色复杂道:“你就是貔貅啊?” 怎么看起来如此不靠谱? “就是本大爷!害怕了吧?” 貔貅对林别叙来了兴趣,挑起一边眉梢,收起腿蹲在椅子上,朝他轻笑道:“你能一眼观出我的真身?你是什么来历?” 林别叙侧眸看他,瞳孔中金光闪烁,很快又隐没下去。 “你——”貔貅倒抽了口气,身形往后一仰,差点从椅子上栽下,一手扶着桌面稳住身形,高声惊呼道,“难道真是三足金蟾?!” 倾风:“……” 大妖:“……” 貔貅欣喜若狂地道:“难怪我说,白重景这厮为何要对你死缠烂打,原来草窝里真有只金凤凰啊?你待在昌碣做什么?随我去映蔚,我奉你为上宾!” 他跳下椅子,兴奋中回头一瞥倾风,奇怪道:“你可是三足金蟾啊,为何她是你的师妹,却如此穷困?” 倾风听得后槽牙都磨响了。 大妖过来推推她的肩膀,告状道:“看见了吗?这人肤浅的真面目。哪里能比得上我主?” 半斤八两的,倾风不快道:“都离我远点儿!” “你可别在我师妹面前提‘穷’字。”林别叙好笑道,“而且我也不是三足金蟾。” “难道不是?”青年将视线郑重从几人脸上过了一遍,笃定地道,“你还想骗我?不可能!” 林别叙扇子一翻,眸中再次浮出一层金光。与他四目相对时,□□通达的感觉瞬间犹如一汪清泉,冲洗过他的识海,并在他大脑深处留下一个白泽的印记。 貔貅退了一步,石化在原地,怔愣道:“你是我族白泽?” 林别叙浅笑点头。 “我族,还有白泽?!” 貔貅瞠目结舌,喃喃自语了几次,良久才感觉那念头顺利钻进了脑子。诸多凌乱的线索陡然从四面八方蹿了出来,叫他连日来的困惑都在这一念中豁然得解,醍醐灌牵引人境的国运,两界通道都关了,事也了了,为何还要留下几条眼线,神神秘秘的不敢露头。我当他是落了什么宝贝,原来是藏了个白泽!” 他再次看向白重景,眼神中多了丝忌惮跟威胁,阴阳怪气地道:“重明鸟,所以你来做什么?抢人啊?禄折冲莫不是连天道气运所化的白泽都敢抓,也想将先生禁锢在少元山上,抽走他的妖力为自己驱用?他猴子占了太久的山头,真当自己是天道了?” 大妖白重景站着不吭声,这回奇妙的没发火。 貔貅知道自己说中了禄折冲的本意,瞬间来气,指着他鼻子就要大骂:“你还有没有一点是非——” 倾风打断道:“他想抓林别叙,被我拦下来了,现下在这儿蹭住,顺道晚上与白泽谈谈心。” 貔貅的脑子或许只能想一件事,闭了嘴,看她的眼神都变得崇高起来:“拦得好!” 倾风又飞快接上一句:“我,是你们妖境未来的剑主!” 白重景多看她一眼,没说话。 “啊?”貔貅看看林别叙,又看看倾风,有种被惊喜砸晕了脑袋,不敢相信的茫然,朝着林别叙求证道,“这是您为我们妖境择的剑主?!” 倾风用力点头。 貔貅看倾风的眼神再次变了个样,发出一声由衷的感慨:“哇……” 倾风等着他夸出什么花来。 但貔貅这人肚子里也没什么笔墨,最后冒出的一句是:“真是人不可貌相!” 倾风:“……” 真的,要不是她之后还打算坑这泼皮一把,现下已经要动手了。 “不行,我也要搬来!”貔貅当机立断道,“姑娘,你看着这只臭鸟,别叫他把人掳走了,我去去就回!” “看什么看啊?我快饿死了!”倾风拽起林别叙,“走,出门吃饭去!” 貔貅脱口而出:“我来买!” 倾风喜形于色,正要叫白重景看看,什么是差距,貔貅边跑边说,补了一句:“你给我钱就行!” 倾风:“……” 啧,拳头都硬了。 貔貅一走,整个院子陷入一阵异样的冷清。好似满江的波涛须臾间停了下来,变得风平浪静。 没了他的聒噪,还有点不适应。 白重景自觉蹲下身,清理被自己打坏的木桌。 倾风拍拍手,准备回去换件衣服。 她走上长廊,林别叙跟了上来,叫道:“倾风师妹。” 倾风回过身,以为他是有事要说,拽着他贴到墙上。 林别叙说:“怎么?我那么见不得人?” 倾风心里喊冤,拉着他要往外面去:“来来来。你想叫谁看?” 林别叙顺势抓住她的手,看着她笑,片刻后才道:“去我房里。” 倾风憋着气回了一句:“怎么?我那么见不得人?” 白重景眼神犀利地朝这边刺了过来。 倾风默了默,有点扛不住,别过脸道:“走吧。” 进到屋里,林别叙反手合上大门。 倾风不解看着他,等他开口。林别叙却是抬手,先在她肩上轻轻拂了一下,才若无其事地问:“你今日去见王道询,可有遇见什么反常?” 倾风没见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想了想,回说:“没有啊。就是又听了个酸楚凄怆的故事。” 林别叙不置可否,让她坐下:“详细与我说说。” 144. 千峰似剑 “别叙师兄,王道询看着比你…… 倾风饿着肚子,是没什么耐心与人促膝长谈的。将整个过程精简成一句话,想借此打发林别叙。 “王道询说都没见过。不过在看到那女妖的画像时,他稍稍出了点神。” 林别叙静静坐着,与她无声对视。听她没了下文,也不催促,只是打开自己的扇子,一派和善平易地看着她。 倾风喝了口水,挑拣着将跟王道询的对话复述了一遍。说完后强调道:“没了。” 林别叙若有所思地放下扇子,伸手去翻桌上的茶杯。 倾风说:“似曾相识对吗?我也是这样觉得。人境的妖远没有妖境的人多,想来这样的事情在妖境不算罕见。” 她说着“啧”了一声,觉得这些自肮脏污浊中根生抽长出来的卑劣,光是提及就腥臭不堪,一时间门难以评价,又往嘴里灌了杯水。 林别叙眸光半阖,表情看着有些冷淡,在意的全然与倾风不同,手指转着茶杯,说:“你再说一遍,他在看见那副画像的时候,说了什么?” 倾风不明就里,迟疑道:“画里的人没有那么好看?” “他只说了这一句?”林别叙不知在想什么,莫名其妙地摇头道,“有些不像。倾风师妹别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吧?” 倾风哪容他污蔑:“什么我健忘!他除了这一句,就是夸我,说我长得比画上的人好看。我不提不过是想表现得谦逊一些,免得又叫你说道,你这人怎么还刨根问底呢?” 她谴责道:“林别叙,你与我之间门,能不能多点信任啊?” 林别叙抱了个拳以作赔罪,好奇问道:“那倾风师妹是如何回答的?” 倾风被他这无聊的问话弄得有些烦躁,粗声粗气道:“我还能怎么回答?我出门没带银子!难不成还能因为他说话好听,凭空变出一把钱来?” 林别叙别过脸笑出声。 “你什么意思?”倾风感受到了羞辱,抬手敲敲桌面,按捺不住火气,威胁道,“林别叙,你这张脸,花了也好看,要不要试试?” 林别叙按住她的手,克制地收好自己的表情,只是唇角的一点弧度还是难以抚平,佯装严肃地道:“倾风师妹难道没觉得,王道询今日与你说的话,有些动机不纯吗?” “哪里动机不纯?”倾风眉眼低垂,再三回顾了一遍,狐疑道,“难道不是我们动机不纯吗?” 林别叙说:“我觉得不是。王道询这小妖外宽内深,不可估测,照你话来说,便是心眼子成精。他面上看着是个谄媚阿谀的小人,实则盘算缜密、滴水不漏,他如此谨慎内敛的性情,缘何会与你这样一个并不相熟的外人吐露真心?何况自打你出现起,便没少给他添麻烦,连面上的身份也是半真半假……哦,现下他该知道那是假的了。” 倾风三五天不惹出桩大祸出来,就该值得敲锣打鼓欢声相庆了。以王道询那谨小慎微的作风,知晓她顶着狐君的名义胡作非为,该对她避之不及。哪里还能与她推心置腹,甚至末了说出那么一句颇为暧昧的话。 倾风觉得是有些道理,可也有些牵强,为王道询申辩了句:“人总有惆怅到心烦意乱的时候,何况是我先扒了他的旧伤叫他难堪。他赌气应我两声,难道不是合情合理?” 林别叙放低了声音,靠过去与她耳语道:“倾风师妹,你知道,寻常姑娘听见他这番说辞,该是什么反应吗?” “我哪里不寻常?难道你比我更懂什么是姑娘的心思?”倾风眼珠转动,问,“什么反应?” 林别叙掰着她手指与她细数:“总归不会是先与他分享自己的潦倒身世以作安慰,不料却说漏嘴,将话给彻底堵死了。又在他伤怀正浓之际拿出画像来叫他帮忙做事。在对方夸赞你比妖境第一美人还要美貌时,回一句你不会给钱。” 林别叙的呼吸喷在倾风耳廓,尾音沉缓,隐隐带笑:“倾风师妹,真是不解风情啊。” 明月再清幽,冬雪再素净,临照在高悬的树梢上,也终究成不了枝上的芳菲。可真是白白拂了倾风这根木头,与什么红尘美事是注定无缘了。 倾风往边上偏了偏头,听他刻意提出来说,也觉得有点古怪,心虚道:“你的意思是,我做错了?” 林别叙:“不,倾风师妹没有错。我的意思是,他做错了。” 倾风朝他扬眉冷笑。 能不能说点人话?就他们两个在,还作什么高深? 林别叙无奈道:“倾风师妹真没发现,他是在与你用美人计吗?” “什么?!”倾风当头被敲了一棒,身形猛地挺直,后知后觉地道,“哇,好生阴损,这就是美人计吗?!怎还用得如此曲折委婉!” 林别叙心道,这哪里算得上曲折委婉? 倾风脑子飞快转动,将王道询的每一个神态与每个字都复盘了遍,为难地道:“可是他不美啊?” 林别叙忍俊不禁,点头道:“确实怪在他不美。” 倾风对此耿耿于怀:“美……美人计?” 她好似陷进一个怪圈里出不来。 大抵是打出生起头一回遇到这样的新鲜事,好奇远多过于羞恼。无比的投入。 “他怎么想的?他觉得我会是那种人吗?” 林别叙拽了下她的袖子,见她不理会自己,说道:“这不重要。” 倾风瞅他一眼,全没在听他说了什么,倒是回忆起当初听见赵鹤眠与她复述林别叙那段悲惨往事时,无波无澜的几句话,险些叫她流下那么一点同情的眼泪来。 若是王道询长成林别叙那样一张脸,再在她面前忍辱负重地描述自己的疾痛惨怛,她不定真要上前好好宽慰一番,与他一起痛斥妖境的种种弊端。起码该不会拿出一沓画像,不合时宜地拍他面前叫他辨认。 倾风越品越觉得有味儿,兴致勃勃道:“还是有点道理的。” 林别叙叫道:“倾风师妹。” 倾风捏着自己下巴,仰起头望着屋顶上的横梁,受益匪浅地道:“王道询这小妖,论剑术不过是碌碌庸才,但能在犀渠面前谋得今日地位,其手段与心计真是我等望尘莫及。他怎么会有这么多五花八门的想法?” 林别叙声音重了点:“倾风师妹!” 倾风转头看他,恶趣味地挑唆道:“别叙师兄,王道询看着比你聪明啊。” 林别叙扯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咬字很重道:“你说什么?” 倾风如梦初醒,冒出个绝妙的想法来,拍掌说:“确实是错过了,不过无碍,他能对我用美人计,我也可以对他。看看他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 林别叙脸上的从容快挂不住,冷下声道:“不行。” 倾风打定主意了,反问一句:“哪里不行?我又没叫你去。” 林别叙森然道:“你知道王道询是什么底细吗?” “不知道啊。”倾风满脸的理所当然,“知道还用我去问?” 外头该是貔貅回来了,正扯着嗓子大喊:“出来吃饭!那个快要饿死的人呢?” 他那洪钟似的嗓门,三里地外的人该都能听见。 倾风迅速起身,不等林别叙多说什么,朝着屋外跑去。 昨夜下过的那半场雨,在午后的日光下彻底蒸发了个干净。 草木又被晒得有些萎蔫。貔貅觉得此地惨淡,除却一堆古怪的假石与一片稀落的杂草,没半分的富贵,有损他的招财风水。于是搬来一堆的花草,叫人栽进院里。 倾风趁他不备,偷偷摘了几朵,扎成一束。 林别叙屡次欲言又止,负手在一旁看着她,末了实在忍不住,怪腔怪调地道:“还送花啊?” “是啊。”倾风将花举起来,欣赏了会儿,灿烂笑道,“我走了。你好好看家啊。” 林别叙憋着口气,脸色都黑了,偏生笑了出来,眸光刺人,直勾勾落在她身上。 倾风摸了摸脖子,又跟他招呼一声,脚下用上轻功,几个起落飞出了门。 抵达王家,这回不再着人通报,轻车熟路地翻墙进了院子。 隔远了还看不见,翻过篱笆后,便瞧见门口坐着个一身青衣的年轻姑娘,正在低头缝补王道询的衣服。 倾风落到地上,借着澄明的光色看清对方的脸。 这女子的五官不算多明艳,有种婉约的清秀柔美。一双眼睛尤为摄人,盈盈带水,看着很是灵动。 “侠士?” 那姑娘见她出现,慌忙抱着衣服起身。 倾风愣了下,没料到王道询院里会候着一位陌生姑娘。 她下意识问了句:“你是……” “我是六郎的朋友。过来帮他补补衣服。”姑娘怯生生地低着头,用余光打量着倾风,小声问,“侠士,你是六郎什么人?” 倾风顿感牙酸,心道这王道询真是有病,有着仰慕的姑娘,还对她用什么美人计,不怕挨自己一顿好打。 好险没犯错。 “我是他……他的债主。”得亏倾风脑子转得快,“先前我有笔银子落下了忘记拿,过来问他放在了哪里。有上千两呢!” 姑娘惊呼道:“那么多钱呀!” 她手脚不知该如何摆放,抱紧了怀里的衣服,说:“不曾听六郎说过。” 倾风作贼似地翻了院子进来,也不好撞见人就说离开,干巴巴地道:“没事,我等等他。” 姑娘的视线落在她手里的花上。 倾风将这碍眼东西别去腰后,维持着高人般的深沉道:“……给我师兄的。我顺道过来一趟。” 姑娘用手掌擦了擦边上的位置,本想请倾风坐下,抬眼见对面有椅子,又赶紧上前用袖口蹭了蹭。 倾风尴尬道:“没事,我哪里都能坐。” 姑娘莞尔而笑,问道:“侠士来找六郎,是为了什么?” 倾风心道自己不是刚说过一遍吗?到嘴的话无端变成了:“问点事情。” 145. 千峰似剑 陈倾风,你若是一直这样,也…… 倾风话一出口,便感觉心神乱了。大脑中各式冗长繁杂的思绪都被调了出来,又在刹那间被打乱。 当即忘了自己上一瞬在想什么,有种醉意熏熏,正深陷于梦魇的迷乱。 耳边还能听见那姑娘柔婉的询问声:“侠士是要问他什么?” 倾风看着她,感觉每一息自己的记忆都在泄洪似地消退。意识浮浮沉沉,一旦认真思忖,前后的头绪便仿似被把利刃从中截断,停在茫然空白的片段。 她的意志力经过山河剑的锤炼,远远超乎常人,纵是抵挡不了对方惑人的妖术,也还是理智尤存,于一片虚妄的臆想中不停重复着一句如九霄奔雷劈落的话——她是妖! 倾风在静观其变亦或是发难之间犹豫了短短一瞬,当即遵循本能,运劲脚下,飞身而上,并指成掌,朝对面不留余力地拍了过去。 她这毫无预兆的发难,去势极快,如火石电光,袭到女人身前不过瞬息之间。 那婉约羞赧的女子脸上还带着笑意,瞳孔中倒映出倾风迅如掠影的身形。不料她能如此迅速地察觉,嘴里发出一声惊疑。 “咦……” 面上不见半分惊慌,长睫稍稍往下低垂,一对半阖的浅色瞳仁里,已现出一片绿树浓阴来。 顿时围绕着倾风的,远方近处,天上地下,全是如云团聚拢的花木。 墙上树影依风摇晃,水纹荡漾波动。 眼前落花成瀑,夏叶成帷。 倾风推掌而去,花凋叶残,随掌风层层后退。 那女人如同幕后一片琢磨不透的浅影,飘在空中,倏忽退出三丈,躲开了她突然的发难。 一席白色的衣裙被风托在半空,她亦好似乘着无形风浪而起的孤舟,一手拂袖,一手半掩着面,温声细语地劝道:“姑娘,何故动怒?” 她说话如幽兰吐息,带出淡淡的香气。 倾风周身浸染在她的妖力中,耳边回响着她的声音,更是有种魂梦远扬的错觉。 已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对面的这个女妖又是何人。 倾风恍惚了片刻,再无迟疑,步伐暴烈向前,再次凶狠杀去。 女妖举手投足妩媚多姿,看不清身法如何,人已鬼魅般朝边上避去。 闪躲间,她右手背到身后,转出一把白色的花伞,靠在肩头。 那伞面像是几朵花瓣,伞柄则是纤纤玉竹似的一根绿色长杆。花伞的阴影将她罩住,她周身立即浮现着一抹盈盈的白光,肖似水流奔腾而过时激起的那层烟潮。空气里的潮气也随之浓烈了起来。 “姑娘。”花妖一张脸在伞后若隐若现,轻柔说道,“好生坚韧的毅力。姑娘是哪里人?” 妖力比之先前厚重了数倍有余。 她出口一问,倾风忍不住顺着思考,差点连自己的名字都要给忘了。 这是什么妖啊?!倾风心道,见了鬼都没这么难缠! 需得速杀! 倾风以手作刃,发了狠心,朝前方猛劈而去。在尖啸的破空之声里,蓦地掺杂进一人困惑的询问。 “狐君?” 倾风反应慢了一拍,未意识到他在喊叫自己。 王道询又叫了声:“狐君?你在做什么?” 倾风与那花妖同是扭头看去,只见王道询站在院门口,手里提着把剑,正一脸错愕地看着她。 仿佛瞧不见倾风对面的花妖,以及花妖周身的妖域。 倾风的思维极其跳跃,目下只能做最随性的决断。 ——这女妖的招式变态百出。 ——她为王道询而来。 ——杀王道询! 念头一闪而过。倾风当即收回手,旋身拧腰,转而以凌厉之势攻向王道询。 王道询被她眼中悍然的杀气所凛,匆匆退了两步,抬手以剑鞘作挡,喝道:“狐君!你疯了吗?!” 倾风全力下的杀招,王道询哪里能抗?光是迎面而来的冲涌内力就压得他手足僵硬,那柄小小的长剑也成了无用的摆设。 眼看着倾风那肖似能劈碎华山的锋锐戾气朝他门面扑来,一把花伞适时从高空落下,横档在倾风掌前,同时余劲推得王道询跌倒在地。 王道询周身的气血在两股磅礴内力的震荡下翻腾而起,忍着喉口的腥甜,大吼道:“狐君!” 倾风站定在原地,大脑又一次被花妖抽空。 她低头看向自己骨骼分明的手,又抬高视线,望向那茫然坐在地上的青年。 她好像在杀人。 但她忘了自己为何要杀人。 ——那就先杀了再说! 倾风长发飘舞,眼中因戾气而结出道道血丝,径直忽略了身法奇诡的花妖,认准了瘫坐在地的青年。 花妖的声音里难得显出了一丝急切:“住手!” “哒……哒……” 身后鸟雀低鸣,水滴落湖。 在那几不可闻的悦耳声响里,王道询惊恐的五官倏然变幻,犹如迷雾尽散,露出另一张略显陌生的面庞。 在掌心离王道询的鼻间仅剩一寸之遥时,倾风的理智在千钧一发之际回笼,生生扼住自己的动作,辨认着面前的人,不确定地叫道:“陛下?” 她只记得这么个人,且不能杀。 花妖身前的花丛像被什么搅碎,层叠的花瓣密雨似地纷纷扬扬洒下,扑在倾风身侧。 一席长袖在风中舞动,她亭亭而立,因妖力枯竭,面色尤为苍白,温和道:“姑娘好重的杀性,怎么不听人讲道理?何苦相逼?回去吧。” 倾风意志动摇了,收势回身,木然站了片刻,脑海中隐约多出些别的东西。 ……她来这里,找王道询,拿钱。 花妖见她总算冷静,亦不敢再试探,立即收起妖域,变回一个抱着衣服,神色欣喜的小姑娘。 姑娘将衣服挂到手臂上,脸颊微红,冲着倾风小声提醒道:“姑娘,你发什么呆呢?将军回来了!” 倾风脖颈僵硬扭动,看向身后的王道询。 后者眼神也有些空虚,不过在与她四目相对时迅速恢复了清明,恭敬朝她一礼,问道:“狐君,可有事嘱托?” 倾风大脑滞涩,简单直白的一个问题硬生生卡在正中,还是边上那小姑娘帮着开口:“将军,这位姑娘说,她落了好大一笔钱,该是你帮忙收着了,她今日顺道来取。” 王道询一拍额头,面带歉意道:“是了,险些忘了这事。那些铜钱太零散,我自作主张,找人为您换成了金银。早上还在清点具体的数额,现下该算清楚了。狐君同我一道去取吧。” 倾风跟着回神,点头道:“有劳王将军了。” 王道询笑道:“哪里的话。狐君客气了。” 他说着伸手摸了摸屁股,感觉有点钝痛,又想不起自己何时受过伤。不过念头稍纵而逝,也没在意。 入夜之后,倾风才到家。 流光皎洁,圆月衔楼,倾风停在门槛外揉揉眼睛,再三确认了左右,方迈腿进去。 这一别不过短短半日,院落已焕然一新。 道路两侧栽满了锦簇的花团,墙边那些奇形怪状的假石被尽数移走,廊上每隔数步挂上一盏木灯,将深幽曲折的长廊照得一片通明。 难怪貔貅这妖锱铢必较,就这挥金如土的风格,不多从四处坑点钱来,哪里能容得他挥霍? 倾风一路惊叹地走向前厅,远远瞧见门前灯火投映下的一道长影。 就见林别叙从屋内走出来,不知等了多久,面上寒气慑人,冷笑着发出一句:“还晓得回来?” 倾风莫名发怵,像被猫逮着的耗子,心脏颤了颤,琢磨着说:“这话听着有点耳熟。” “耳熟?”林别叙说,“你回回出门时,都将我的劝告抛到脑后,半句也不听啊。看来是嫌我碍你的事。” 倾风小跑着上前,扯起嘴角赔笑道:“怎么会?不过是事情绊脚,以为你同貔貅他们待在一块儿,不会太担心我。往后出去一定同你打声招呼,不会叫你干等。” 林别叙目光中有些微的困惑,从她身上扫过。还未厘清,倾风已急匆匆推着他进去。 前厅的家具果然也换了一套。 倾风往宽椅上一坐,没个正形地架起腿,端过案上的茶杯就要喝水,触手一摸,察觉到不寻常,凑近到眼前细看,叫道:“这套茶具摸起来好富贵!貔貅把这些宝贝搬出来,摔坏了可不关我事。” 她抬头见林别叙直愣愣地站着,还在生闷气,才想起一事,把身后的花抽出来,递过去道:“送你了。” 林别叙没接,审视了她半晌,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尾音都高了:“别人不要的,你送给我?” “什么别人不要的?这本来就是给你的!”倾风大感冤屈,在蔫吧的花朵上拨弄了一下,转着手腕展示道,“虽然是被压坏了一点,可是昌碣城里的花多贵啊!你当是什么遍地都有的东西吗?” 她说完自己沉默下来,呢喃着道:“我没事给你摘束花做什么?还拿在手上四处闲逛。” 她求证似地看向林别叙,自问自答:“为了给你赔罪?” 林别叙将花接到手里,若有所思地看了会儿,问:“你今日下午去做什么了?” “去找王道询拿钱啊!我赌擂台赢了一千多两,全是铜钱,不好带在身上,该是他帮忙收了。进到他家里,恰好碰上他的朋友,顺道请他二人吃了个饭,这才回来晚了。”倾风仰着头,清透的眼睛被头顶的灯照得华光熠熠,义正辞严地道,“他帮我忙活了半天,我请他吃顿饭,是应当的吧?” 林别叙说:“应当。” 倾风飞快道:“所以你就别生气了,我也不是故意不回来。” 林别叙眉梢微动,脸上怒色褪去,反挂出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问道:“你是在哄我吗?” “那是自然。”倾风不及细思,想什么便脱口而出,“谁叫你是我们别叙师兄呢?哪里舍得叫你受委屈?” 她说完,脑海如被针扎了一下,刺痛后莫名冒出个离奇的想法来,含糊地道:“什么美人计?” 林别叙放缓了声音,轻声复问:“什么美人计?” “不知道啊。”倾风大脑一片混沌,仅能想起几个关键词,抬手指着他,就着那阵模模糊糊的记忆,揶揄道,“是你吧?美色动人啊,别叙师兄。” 林别叙捏住她的手指,柔声问:“你还懂什么是美色啊?倾风师妹不是一心只有山河剑吗?” “你这是无端的猜测,我又不是瞎子,这都分不清。”倾风说着顿了顿,迟钝察觉他这举动有些暧昧,将手抽回来,抿着唇角道,“我今日是不是有点奇怪?心猿意马的。” 林别叙歪着头看她,忽而笑道:“陈倾风,你若是一直这样直率,也挺好的。” 倾风坐不住了,不安地起身,上下检查了番,没发现那里不对,回说:“你脑子也糊涂了?我不过是出去吃了顿饭,说得好似我着魔了。” 她端起桌上的茶杯,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焦躁道:“是不是貔貅搞的鬼?还是这屋子风水不对。” 林别叙在后面叫道:“倾风。” “啊?” 她敷衍地转过脸,就见林别叙两指间的一道金光点在她额头,随即眼前昏黑一片,杯子脱手砸下,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林别叙弯腰将人捞住,抱了起来,看着怀里人的脸,眼中满是笑意,嘴里却数落着道:“叫你别去,你不听,自己着了道。龙脉与白泽妖力点化出的花妖,哪是那么好对付的。” · 翌日早晨,倾风是被窗格里透进来的曙光晒醒的。 混着灰尘的光团鎏金似地滚动。她起身瞅一眼天色,发现不过刚到日出时分。 院里落了大堆的叶子,貔貅带来的那些植株似是水土不服,一晚上去了半条命。 倾风洗了把脸走进厅里,就见林别叙手里转着把扇子,坐在椅子上出神,见她进来,也只是扫了一眼。 倾风张开嘴本想喊人,见他面色有些冷淡,便忍了下去,顾自倒了杯水,小口地喝着。 喝完的时候,林别叙冷不丁说道:“我喝过的。” 倾风愣了下,顺势把杯子放下。 林别叙又说:“骗你的。” “我喝够了。”倾风说,“你喝过的我也敢喝。” 林别叙看着她,脸上神色不明,看着是自然的笑:“是吗?” 这气氛着实诡异,倾风怀疑是自己昨日招惹了他。可怎么也想不起下午的事情,只记得去找王道询了,如何回来的也不知道。 正好貔貅走进来,对着二人打了声招呼:“起得真早,你昨日什么时候回来的啊?叫先生等了你一夜,记得下回早点。” 倾风掀开眼皮,扫了他一眼没搭理。 貔貅自讨没趣,嘀咕了声,在她边上坐下,想拿起杯子喝水,被倾风一掌按住。 “你恶不恶心?这杯子我喝过了。” 貔貅冤枉道:“这里就一个杯子啊!” 紧跟着反应过来:“对啊,我买的一套茶具,春夏秋冬四个杯子,怎么就剩一个了?” 倾风往地上看了一圈:“别想诬陷啊,我来的时候就这一个。” 林别叙说:“昨日溜进来一只大耗子,窸窸窣窣一顿乱窜,把杯子都给顶碎了。” “什么?!家里闹耗子?”貔貅拼命拍着手,生怕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再看倾风慢条斯理地喝水,更觉得作恶,一脸厌弃地道:“喂,陈倾风,好歹是个姑娘家,能不能稍微讲究点?耗子爬过的杯子你也喝啊?” 这蠢话都能信。貔貅把脑子都给当了吧? 倾风摊开手道:“无所谓啊。是只貌美的耗子,它不嫌弃我,我也不嫌弃它。” 貔貅反反复复地端详着二人,半晌后露出若有所悟的神色,说:“砸坏我的东西要赔钱的啊。” 倾风侧了个身:“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砸的。” “真不是你?”貔貅将信将疑,朝林别叙求助,“先生,你帮我算一卦,是不是她。” 林别叙意味深长道:“不必了,再过一两个时辰,那耗子该自己想起来了。” 146. 千峰似剑 没有不殒身就能成道的。…… 中午正吃着饭,倾风脑子里忽然像被凿开了个口子,那段缺失的记忆如泉水般汩汩涌现。 昨日与花妖的一番交手,毫发毕现地展露出来。一直缓不过神的愚笨大脑,也总算从九霄云外拉拽回来,能井然有序地分析起各种细节以及往后事宜。 “糟了!” 倾风拍下筷子,霍然起身,要往外走。 迈出一条腿,纠结一阵,末了又自己坐下,重新端起碗,说了句:“罢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貔貅傻眼道,“吃饱了撑的?” 倾风扭头问:“我们陛下叫什么来着?” 白重景还没答,倾风又自顾着道:“不重要。我找着他了。” 白重景顿时吃不下饭了,举着筷子在半空,瞠目结舌道:“两日?你知道我在边地找了他多久吗?” 倾风比出一根手指,纠正道:“是一日。昨天我就找到了,但是被你们的妖境第一美人给打了个岔子。” “谁是妖境第一美人?我怎么不知道?”貔貅插嘴,听得稀里糊涂,仍不忘在嘴上吹捧两句,“要说起这个名号,那定然只能是我们应天道气运而生的白泽!先生,是吗?” 倾风:“……”这货光在嘴上胡吹,碎个杯子都要林别叙出钱作赔,这般虚伪能有何用? 果然林别叙也不想搭这腔。 白重景厌弃一挥手,上身紧贴着桌沿,朝倾风靠近过来,催促道:“你别理他。你快说,你是在哪里找到的人?” 倾风还在复盘昨日的战况,没大听清他的问话,答非所问道:“那花妖的妖术究竟是什么?” 白重景摇头:“不知道。” 倾风气笑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当我是在诓骗你,打探消息吗?” “见过她真面目的人都寥寥无几,只知道她的妖术能治愈一些顽疾。”白重景解释说,“她曾在妖境各处走动,帮着百姓治疫除病,未曾听过有什么害人的妖法。自遇见我主,越发谦逊,连声名也不显了。后来自愿前去人境蛊惑你主,哪里晓得她都有什么神通?” 倾风神色略微凝重道:“她的妖术可不一般。什么疗愈且在其次,她能惑人心智,还能篡改他人记忆,两相结合,随意驱使一人生死不在话下,难怪能迫使陛下背井离乡,以为自己不过是一小妖,简直是比你主的活傀儡还要高明的手段!昨日若非是我警觉,怕也要悄无声息地叫她探出底来。” 貔貅认为她言过其词,竟将那无名花妖夸到与妖王比肩,玩笑道:“这么厉害?那你是如何察觉的?她惑你跪下喊她姑奶奶了?” 倾风听出他语气里隐约的讽刺,也不生气,斜睨着他道:“我几次三番去找王道询,本是无意,却叫她由此生出戒备。她原先多半只是想试探我的底细,不料一散出妖力,就被我发觉,反露出自己的马脚。” 听她越说越真,貔貅笑了两声:“如你所说,她在昌碣潜伏已有三年之久,且大费周章,将你们人主冒充作一个土生土长的小妖,混到犀渠身侧任职。她要真如此厉害,你无端的出现坏了她的大计,她岂能轻易放你离开?” “什么叫轻易?我是凭本事叫她不敢轻举妄动。”倾风不急不缓地说,“我一察觉她是妖,便要动手杀她。她虽诡术厉害,可武艺自不如我,还要护着王道询,只能捉襟见肘。想必后来也是悔恨招惹我,趁我难得冷静,与我虚与委蛇,好生交谈,主动将我送回。” 貔貅听她将生杀挂在嘴边,神色平静不似作伪,不由表情微肃,正色起来。一直只当她是个修为出众的剑客,少不了正派人士的宽厚委婉,还是第一次见识她的凶悍杀意,心里仍有三分怀疑地试探道:“你是土匪吗?土匪见了你高低都得喊你一声土匪。” 倾风笑了,还颇有几分自豪:“所以你不了解我。就算在刑妖司,也有好些人觉得我是个疯子。” “王道询?!”白重景讷讷念叨了遍,注意力还在前不知多少个重点上,十分坏气氛地惊呼了声,“他就是人主?那个小妖?” 倾风闻声看他一眼,觉得有些滑稽,不管这大妖比别人慢了两拍的思路,就着先前的话题继续道:“现下人定然已经跑了。那女妖昨日唤出妖域压制,都几次被我生扛过去,即便没有林别叙为我清障,过个两日也该能恢复如常。” 貔貅啧啧称奇:“我未看出她与人主身上用于伪装的妖术。先生也不曾吗?” 一直默不吭声的林别叙这才闲散地开口:“我说过,我与她有些渊源。她既受我点化,自然也袭承了些微我的道法。我离开少元时,她尚未化形,不知她最后领悟了哪几项神通,可我确实轻易不能窥破她的道行。要不是昨夜倾风师妹回来,表现反常,我也猜不到,陛下竟就藏身在犀渠的眼皮底下。” 倾风刻意忽略了自己昨晚脑子不够用的事情,林别叙还非得要提一嘴。 也是全怪那花妖,偏心王道询。 陛下看着就还是个聪明人,迷惑到她头上,恁得不用心,叫她只能连连犯蠢。 倾风摸摸眉尾,欲盖弥彰地问:“你昨晚就猜到王道询是陛下,怎么不带人去拦他?” 林别叙看着她笑说:“拦?难不成那花妖好不容易将你送走后,会等在家里等着我去抓?” 白重景竟跟上了他们的话题,两手环胸,幸灾乐祸道:“所以你们还是没找到。单凭花妖那化形术,她带着人主再变一张脸,你们又是大海捞针了。” 这大妖一脸的欠揍,可是倾风没有多余的心力与他追究,只不解道:“那花妖带着陛下,潜伏在昌碣,究竟是想做什么?瞧她也不似有恶意,甚至对陛下百般看护。” 貔貅胡乱想了一通,反正事不关己,不负责任地分析:“我若是她,有这样好用的妖术,知道尔等来者不善,现下就去迷惑犀渠,叫他带兵来杀你们。” 倾风哂笑道:“我等都是半个贼,有谁是见得了光的?我看她同样不敢往犀渠面前去。躲着就好,何必冒着险。” 貔貅耸耸肩,不以为意道:“那还管他们作甚,就别找了呗。人境三年来没有国主,不也相安无事?干脆叫他们一对有情人在妖境做个普通眷侣得了,你们同我去映蔚!如何?” 倾风想也不想便回绝:“我们陛下,未必乐意同她做有情人。” 林别叙抬起手,长袖随之滑落,露出他的一截手腕,他掐着手指,煞有其事道:“我也认为花妖不会与犀渠同道。我虽不能算倾风师妹的气运,不过我为城主算了一卦。” “我?!”貔貅眸光发亮,挪动着屁股,惊喜道,“先生请讲!” 林别叙说:“大运将临。全看城主把不把握得住了。” 这貔貅看着蠢笨,行事落拓不羁,随性散漫,遇上大事却比白重景要精明得多,不过听他一句“大运”,便已猜到林别叙的全副盘算,迅速摇头道:“把握不住。算了算了。” 倾风立马说:“我帮你啊!” “犀渠哪是那么好对付的?何况我好好做着映蔚的城主,一座城都要管不过来,对这地没有兴趣,不过是来看看热闹。”貔貅频频拒绝道,“不去。不干。不打。” 倾风允诺说:“我可以为你杀犀渠!昌碣的百姓恐苛政已久,你带着妖兵过来,配上白泽的传道之音,过半的人族都是愿意倒戈的,不费兵卒已先赢下大半。昌碣的政务也不用你管,你就当来收茬成熟的麦子,这天大的便宜都不占吗?” “少说这些好听的话来哄我,我又不是白重景。”貔貅状似开着玩笑,可眸中并无几许笑意,声音也渐沉下去,多出稍许严肃,“说几句实话吧,纵然昌碣在过去三百多年里不过是块贫瘠的边地,可积年累月下,城里的法宝也不在少数。其中或许就有什么能一招克敌的大妖遗骨。两军浩浩荡荡的征伐中,是千军万马的对拼,凭你一把剑,一个人,抵不上太大用处。除非你真能马上拔出社稷山河剑来,那我二话不说,提着脑袋也愿陪你出征。” 倾风瞥一眼林别叙,希望他说两句。然而后者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像是入定了。 貔貅将手枕到脑后,似真似假地道:“再者说了,你要真把犀渠逼到绝路,他可是不讲道理的。届时求着鱼死网破,在城里大开杀戒,你要如何应对?别到最后关头为了大义自己先言放弃,将我架到火上。我可不吃这闷亏。” 倾风说:“我看着是那么天真的人吗?” 貔貅眯着眼睛看她,笑嘻嘻道:“这话你说了可不算。” 倾风静默片刻,低眉敛目,问:“没有商量的余地?” 貔貅抖着腿,声音坚毅有力地说:“不能。昌碣这地虽算不上一块肥肉,可也是块带肉的美味骨头,那么多年来盘踞边地受人觊觎却未曾易主,恰恰说明了它硌牙,不好啃。我虽不是什么负责任的城主,但也不能拉着那帮没用的家伙过来找死。何况那群土匪也不尽听我的话,届时昌碣没打下来,他们倒合力反了我,我岂不是损兵又折将?这买卖做不得做不得。” 倾风欲言又止,再次看向身边人。 林别叙不是说貔貅很好骗吗?好骗在哪里? 一个如此爱占便宜不肯吃亏的人,怎么也跟好骗搭不上边吧? 貔貅见她面色愁苦,反豁达地劝起她来:“唉,说句难听的话。在我妖境,就是这样的世道。莫要把人境的慈悲带到妖境来。不管你是为人奴觉得可怜也好,为这时局觉得荒唐也罢,这里不吃志行高洁的一套,只讲随遇而安。白重景,对吧?” 白重景难得的没有反驳,可也不大想赞同,干脆学林别叙做个哑巴。 貔貅见二人都不吭声,仅自己一个也说得起劲,换了个姿势,手臂搭在扶手上,侃侃而谈:“你们陛下留在妖境,做了三年小妖,就融入得很好。听你所述,那花妖就算能修改人的记忆,也是改不了人的本性。连你们陛下都屈于昌碣的秩序,在犀渠座下安安分分地扮个小妖,卑躬屈膝,觑人脸色……” 他说着摸摸下巴,醍醐灌顶道:“我大抵懂那花妖是在想什么了。王道询,王道询,可惜啊,在妖境询王者之道,连人主都要折节弯腰。这天,打不破,你们心比天高,也没用。” 倾风听得有些不快,悻悻道:“我主的坏话,你也少说点。你又没见过他,指不定他卧薪尝胆,背地里连犀渠的床底都掏空了呢?” 貔貅朗声大笑,转头去问林别叙:“先生,您生于妖境,为何也连这些道理都不明白?” 林别叙睁开眼睛,此时才开口,平静应和道:“你说得对,这是人族的事,是人族迫于欺压想要起身,既是人族不甘为奴,便不该妄图妖族舍身相救。” 貔貅品味了下,想说也不全然是那么个意思。 林别叙两手端正放在膝上,面容中正平和,淡然叙述:“人族想要平等,就该搏命自救。没有不殒身就能成道的。变革起始之日,当是人族流血之时,非得自行剐去这百年痈疮,方能有新生之日。” 貔貅用力点头:“不错!我映蔚就算真攻下昌碣,也不可能随意给人族庇荫之所。成王败寇,强者为尊。” 倾风眸光闪动。 林别叙唇角微微上扬,问:“所以,若是人族在前辟道,攻下昌碣,城主愿意帮忙护道吗?” “什么护道?”貔貅眼珠转溜了两圈,了然道,“哦……先生是说谢引晖吗?那混账阴毒得狠,总想吞并我映蔚。常来骚扰,比虱子还讨厌几分。叫他打下昌碣再拱手送予我,哪有这样白捡的好事?” 林别叙笑说:“可以谈。我帮你。” “我也帮你。”倾风单手托住下巴,遮住了半张脸,情真意切地道,“毕竟我们是朋友。” 貔貅在二人之间来回看了几遍,将信将疑道:“当真?” 147. 千峰似剑 千般怨恨,万种离愁 不等倾风搜肠刮肚表表自己的诚心,貔貅已很是警觉地抬起手,止住了她的话。 “等看你们是否真能说服谢引晖。这几年他嫌自己的人城太荒落,总想着打我映蔚的主意。劫了我们好几条商道,害我损失了大笔银钱。你们若是想要我拉下脸面与他合作,起码得叫他先把这笔钱补上。” 倾风刚张开嘴,貔貅再一次拔高声调,抢断道:“不必同我说什么难言之隐,无心之过!人城处境艰辛与我无关,我也不会为这些道理卖什么情面!” 倾风只好点点头,将话咽下。 貔貅摩挲着拇指,垂眸沉思,又补上自己的条件。 “我话可先说在前头了。什么护道不护道的,只是名义上好听。我知先生不过是想借妖族的威势震一震昌碣的邪风,免得届时万民涂炭,自相残杀。这座边城,即便真打下来了,明面上归属于我,到底还是会成为谢引晖的根基。” 他边说边思考,语速不快,到关键处还要停顿片刻,前后推敲明白了才往下说。 谈到利益了,话语才流畅起来。 “昌碣的百姓,虽不是我映蔚的子民,可若见尸山血海,我亦是于心不忍。情理上愿为先生助力,全当是救世济民了。可此举于我实在是弊端太多。且不说谢引晖势大之后,难保会伺机朝我发难,那我岂非养痈成患?再者说,映蔚向来独善其身,若无故吞并昌碣,引起禄折冲忌惮,何异于引远祸上身?纵我看不惯禄折冲的行事作风,也不得辩驳,他手下统领的大妖,确实百倍于映蔚,触怒于他,我全无一争之力。所以——” 貔貅比出一根手指,很快又多加了两根,板着张脸道:“非我推辞,往后昌碣的三成税银,须得是我的。谢引晖出多少人,我只出他的一成,且不在前锋出生入死。他在妖境飘萍羁旅,坎坷流离,不正是为了求一方安定吗?我二人各取所需,他不答应,我也不答应。” 貔貅这小子看着粗心浮气,对妖境时局倒是摸得通透,看来那么多年的城主没白当,混日子也混出些本事来。 各中的谋略权术,对边上的白重景而言,就无异于是异文天书了。 大妖全没听懂,只听见一句“矢忠不二”、“无一争之力”,便大为赞赏地点了点头。 貔貅满嘴浑话,原来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也晓得他主不好开罪。 倾风面有难色:“私以……” 她只来得及说个开头,貔貅立即将她刚抬起来的手按下,严肃摇头道:“不商量。不同意就罢了。我也不贪图昌碣的这份利。” 倾风:“……”不想听她说鬼话,这是干脆连人话都不听了吗? 林别叙笑说:“城主所求无可厚非,我当与谢师叔如实转述。望他能念及同门之谊,放下旧日恩怨,与城主勠力同心,共安社稷。” 貔貅打了个寒颤,连连摇手道:“可别,我与他绝不同心,先生只需告知我结果,我就不出面了,免得一言不合,打将起来,白费了先生好心。” 他揣摩着林别叙的态度,觉得有戏,将自己想说的都说完了,精神松弛下来,又开始没脸没皮地吹捧起林别叙:“先生贵为白泽,陈倾风又是您择定的人族剑主,谢引晖若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合该看在您的面上,听您几句诚心劝诫。” 倾风被噎得难受,觑着空隙总算插上一句:“给我个说话的机会。” 貔貅对她的如簧巧舌很是警惕,好似她也有花妖那般蛊惑人心的本事,唯恐自己动摇,踩进白泽的坑里,小心翼翼地问:“与什么相关?” 倾风不想开口了,沉默地指了指白重景。 “他听不懂。”貔貅说,“我找人看好了他。不让他通风报信。” 白重景嗤笑道:“凭你?” “什么叫凭我?白重景,你但凡还留着几分良心,没都被禄折冲骗个干净,此事你不仅该瞒报,还应为我等助力才是!”貔貅起身,用腿将凳子踢开,单手叉腰,指着大妖斥道,“赵鹤眠等人本就是从昌碣出去的人奴,而今谢引晖接他大任,欲重回昌碣掌权,与你主有何干系?你要是连犀渠那狗东西都帮,往后出门也别再顶着重明鸟的威名了,我都要替你祖宗觉得害臊!” 白重景跟着站起,浑厚内力震开身后木椅,不甘示弱地问:“你是借着机会故意骂我?” 倾风将椅子往里挪了挪,顺道招招手,示意林别叙也给这两位暴脾气的大爷让个道,请他们去外面打。 “我盯紧你了,你这蠢鸟!” 二人互相瞪着眼,大步往厅外走去。 不多时,院里传来两人打斗的声音。 盛夏的暑气在时晴时雨中已初露端倪,倾风抢过林别叙的扇子,轻摇着扇风,低声说:“还没找到陛下,又要去找谢师叔了。陛下该怎么办呢?总不能放任不管,叫他被花妖挟持着,换个地方继续当小妖。” “不必刻意去寻。”林别叙挽起长袖,草草收拾了下面前的碗筷,“谢师叔该已知道,有故人在昌碣等候。” 倾风想了想,摇扇的动作加快了,吹得她额前碎发乱飞:“也是,城中该有不少他的眼线。只是一来一回地报信,不知多久才能传到他案前。再等他决意动身来昌碣,我们得耽误多少时间?” “我所指不是这个。”林别叙握着一把筷子,低头看她一眼,默然稍许,忽而问道,“我没有同你提过,谢师叔在妖境的境况吗?” 倾风愣了下,无辜道:“没有啊。” 她长叹一口气,哀怨地说:“你们怎么总这样?我师父也是,一把骨头七老八十了,怎么脑子也跟着七老八十。常挂在嘴边的就是,‘我没说过吗?’,害得我一出门,别人就觉得我没见识。你是他第二个徒弟吗?为何要袭承他的衣钵?” 这回林别叙安静了更长时间,刻意地移开眼神不看她,斟酌半晌,咬字都含糊了,问:“那我有同你说过,陈师叔还活着吗?” 倾风木在当场,呆了好一阵,恍惚以为是自己幻听。随即缓缓合上扇子,敲在掌心,朝边上一指,辨不出喜怒地说:“你坐下。” 林别叙放下手中碗筷,在她边上坐了下来,见她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缓声辩解了句:“你重伤清醒后,你我第一次见面时,我是记着要告诉你的。只是当时为了稳住白重景,没机会与你详说。将他劝走之后,一时欣喜,忘了此事。” 倾风颔首,算是认了他这个理由。 林别叙说:“风尘仆仆地赶到昌碣,已是精疲力尽。夜里你去村庄送粮后,我也想起来过,本打算等你回来就如实相告,结果你夜不归宿,且一回来就去找城里的妖族打擂了。我与犀渠在府里假意殷勤,为你担惊受怕,哪里还顾得上此事?” 这事是倾风理亏在先。换她,也想不起来。 林别叙:“第三日就是昨日,你出门两趟,着了花妖的道。” 倾风跟着他回忆了遍,才发现这段时间,自己没有过闲下来的一刻,喃喃自语道:“原来我到昌碣,不过短短四日。好似度日如年了。” “嗯。”林别叙将经过补充完整,“陈师叔临终一剑,为先生破除阵法禁锢,本该身陨道消,恰巧你带着蜉蝣的尸骨回来,先生用最后的妖力调用了蜉蝣大道的威能,为陈师叔换得一寸光阴的逆转,留得生机。倾风,算是你救了陈师叔一命。” 倾风听着他说,面色没什么变化,维持着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失了魂魄。良久才感觉脸上有点凉意,抬手平静地将眼泪抹去,等视线恢复清明,看着林别叙关切的表情,吐出个字:“哦。” “哦?” 这算什么回答? 林别叙凑近过来,想看看她是不是被气糊涂了。 倾风斜眼睨他,嗓音低哑,说:“干什么?想我打你一顿才觉得安心?” 倾风没亲眼见到陈冀的尸体,是存过万一的心念,设想他或许还活着。 只是昏迷的那几日,她翻来覆去地思考陈冀的死,又觉得死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陈冀若真是为救先生牺牲于刑妖司,这一生也算无憾无悔。该有不下万人亲自为他点灯送行,换他自己神魂在世,不定还得敲锣打鼓地宣扬一番,说这是喜丧,叫大家都高兴一点。 许是当时痛得太过,而今只听着他说,没见着人,竟迟钝得生不出太大的感触。 欣喜也是淡淡的,被压在一片厚重的海面下。流那两道眼泪时自己都未察觉。 千般怨恨,万种离愁,也尽数收敛于风平浪静的海水下,闻不见半点喧嚣。 她还多得是事情要做。由不得她多愁善感。 倾风深吸两口气,抹了把脸,扯出一个笑说:“你还是先同我说说谢师叔的事吧。” 148. 千峰似剑 “这世上若真有天道。人心方…… 林别叙看她的眼神深了些许,只觉她在无常世事中的一番淬炼,颇有种脱胎换骨的沉稳。 当初是生死寂灭都只围着陈冀转,无谓芳华,离群索飞。今昔已能撒开陈冀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无论失意仇怨,也只当雨打风吹,处之泰然了。 林别叙倒是起了腔难以言明的惆怅触感,随即长睫一阖,掩下眸光,回答她先前的疑问。 “当年谢师叔是随禄折冲一同来的妖境。禄折冲为人奸猾狡诈,最擅诡道,如何能轻信他的投诚?给他开了两个条件。一是要他亲自斩断尘缘,拿十位刑妖司弟子的人头来作投名。”林别叙讽刺一笑,“谢师叔何其傲岸明洁之人,岂能答应?于是只应了他第二个要求,便是在身上打下一枚烙印,将命门送予禄折冲。它日若生反心,禄折冲便可将其炼为活身傀儡。” 倾风听得心头一颤。 纪钦明便是死于傀儡妖术,转眼成了槁木死灰,再无清醒之日。 她讶然道:“真、真应了?还是师叔藏有什么克制妖术的法门?” “自然是真,若是无入虎口之地的决绝,哪里能瞒过禄折冲的耳目?”林别叙唇角轻抿,声音也略微发紧,“谢师叔连剑也不带,两袖清风地随大军来到妖境。在禄折冲手下做了一年事,无甚诚心。禄折冲也知他不忠,不过是觊觎他的剑道天赋。毕竟谢师叔曾也是有拔剑之资的天骄。” “待谢师叔察觉身上傀儡之术已然根深,便赶在禄折冲动手之前,先行自断手脚,并将神识寄存于一槐树妖的木身,随即在都城放了把火,趁乱叛逃离京。”林别叙说着也不由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禄折冲料定谢师叔难逃囹圄,对他下过妖力禁制后便管束不严,未防他还有这等后手。也算是妖王百多年里摔过的最大的跟头。” 倾风听他讲述不过三言两语,但已能想象到谢引晖在妖境的离乱漂泊。茕茕孑立,韬光养晦,只待一朝薄发。其中惊险、凄戚,难同外人相道。 倾风讷讷道:“所以……” “所以妖境而今有两位谢师叔,一是谢引晖的肉身,禄折冲的傀儡。不过因时日太久,肉身渐腐,已鲜少露面。二是谢引晖的神智,与槐树妖共存一体的残躯——执掌人城依北的真正城主。”林别叙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若见到他,发觉他已成妖身,可别太过惊讶。” 倾风低头思索。心中情绪来回激荡地跳跃。 林别叙也不催促,耐心等她细想清楚。 屋外的打斗声终于停了,貔貅与重明鸟叫骂着去了别处。 天边是一片铅灰色的积云,方到正午,日色已暮,不久后开始下起蒙蒙的雨来。 倾风握着扇骨一下下敲着掌心,全未注意到屋外天色变换,抬起头,带着些微疑虑道:“怎能谋算得如此巧合?谢师叔被带至都城后,禄折冲该对他百般约束,他到哪里去结识什么槐树妖?能容纳他神智多年不毁的树妖,该也不是一位凡俗之辈吧?缘何甘愿作此牺牲?” 她口干舌燥,很轻很慢地吐息:“我师叔他……真还是我师叔吗? 林别叙柔声笑道:“那确实是一位有数百年修为的大妖。曾是先生的旧友。被困于妖境之后,一直修身于少元山的山脚。同有一颗泽世的白玉仁心,可惜,不知如何荡这尘世浊清,禄折冲几次相邀都遭他回绝,因故与谢师叔牵上关系。” 雨水飘过前檐吹打进来,门前的几块青石骤然湿了,潮润的水气跟着扑涌进来,倾风不由打了个寒颤,才察觉外面下雨了。 倾风听着那潇潇的冷雨,觉得林别叙的声音里多出了一分清新的凉意。 “至于内里曲折,我也不懂,原先只当谢师叔是行崄侥幸,绝处逢生。更想不明白,为何一位人境百年难出的绝伦之辈,要冒险来妖境寻什么天道。不是疯魔了,就是痴傻了。后来细思,又觉得前后诸般巧合,未必没有人心的推助。人、妖两境的求存挣扎,大多在人事而非时运。可惜我在妖境的那几年,未曾见过他这样的大人物。你若好奇,见到他之后,可以亲自与他问个清楚。” 倾风犹豫了下,怂恿道:“要不你帮我问。” 林别叙觉得她不安好心:“怎么?” 倾风觍着脸笑说:“不能伤了我与师叔之间的感情。哪能见面就怀疑他的诚心。” 林别叙无情拒绝道:“放心,你二人未曾谋面,没有感情。” “有!怎么没有?”倾风坐直了身,精神抖擞道,“我与陈驭空师叔都能一见如故,说明什么?人以群分,我师父的情谊我也能继承!” 林别叙听她无中生有,几不可闻地笑了笑,又说:“其实也不必问。我只知道,赵鹤眠历经千难万险,方在妖境撬开一条生路,为人族谋得方寸立足之地。他被禄折冲镇压在少元山后,那座人城痛失君主,惶惶不能终日。后连几位主事的将领也被犀渠设计所杀。是谢师叔力挽狂澜,才将那座来之不易的人城从倾颓之势强拉回来。” 倾风自然也是希望谢引晖能持身守正,只是存着谨慎之心,忧虑他与纪钦明一样,一腔爱民之心因过于急切受禄折冲算计,不敢轻信。心中不免有些麻乱,把扇子还给林别叙。 林别叙接在手里,才想起最重要的事来,说:“赵鹤眠被困于少元山断口附近的巨木之下,那棵古木其实也是个开了灵智的大妖。谢师叔寄身于槐树妖后,时常借那古木与赵鹤眠互通有无。赵鹤眠既已知你前来,想必会通传谢师叔。你乖乖留在昌碣等他便好,省得生出意外,彼此错过。” 倾风点了点头,起身踱步到门前,看着倾盆大雨翻倒过后,仅剩下淅淅沥沥的雨丝,感觉心里跟着空落落的,思前想后,无尽迷茫道:“那我现下要做什么?去城里再找找花妖的踪迹?还是去城门外打听打听,免得她带着陛下出逃,届时天涯海角缥缈难寻。” 林别叙悄无声息地站到她身后,似是察觉到她的不安焦躁,声线和缓地宽慰道:“等吧,倾风。走得累了,寻不到出路,或许等一等就豁然开朗了。妖境不止你一个在摸索寻道,怅惘于迷途。成大事,亦不能仅凭你一人之功。你身处旋涡之中,只要心怀无愧、守正不移,人事便会自行朝你靠拢。” 倾风的心境很是微妙,随他劝解反波澜荡漾起来,可是无端又有种通透明悟的感觉。 回过身楼遮掩下的一角天光点亮,有些迷离地道:“这世上若真有天道。人心方是天道。” 天上最后一滴水像是落尽了,随着林别叙的尾音,敲砸进松软的土里。 剩下的便是屋檐沟壑中积蓄的水洼,沿着弯曲的弧度,汇聚成细小的水线,点点滴滴地落在阶前。 青年阖目躺在床上,胸膛平缓地起伏。 满室的昏沉随着云开雨霁,又恢复了夏日的澄明。 坐在床头的女人垂眸看着他,形如一尊动弹不得的泥塑,直至被泄进的天光照到,才好似生出神魂,从浑噩中清醒过来。 她抬手在虚空一抓,唤出一柄花伞,将伞盖到青年身上,款款走到窗前。 街上的货郎复又挑着扁担从躲雨的商铺下走出来,扯着嗓子沿街叫卖。方才平息下去的人声,不过片刻,又嚷闹起来。 花妖两手按在窗台,看着下方穿行的人流,一字一句地低声念道:“陈倾风。” 149. 千峰似剑 至今不明立身之道,望请先生…… 午日的一场骤雨,将凉意蔓延到了晚间。太阳落山之后,城内四面相继点起妖火。 自高处俯瞰,阡陌的道路与错杂的小巷,在幽火中连成脉络,簇拥着正中间一座巍巍华丽的贝阙珠宫。 屋宇之内,犀渠正透过大开的窗口朝外张望。 妖火照明下的院圃,前两日方被他翻新过的土地,已是芳草如绣。角落处新栽下的几棵竹笋,雨后一日能长出一寸多高。竹身纤细,苍翠欲滴,似不堪一折。 犀渠单手抓着一根羊腿,分出心神听底下人汇报,随手捏起一撮细盐,洒在还带有红色血丝的肉身上。 下方的小妖低垂着头,紧盯自己的鞋面,额角冷汗连连。两腿因犀渠的妖力威压而不住颤抖。长久站立不动,连带着腰身也开始酸软。 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发虚,慎重地将提炼后的消息说出来:“林先生这几日都不曾出过门。狐君昨日找过王将军后,今日也未曾出门。昨日院中又多出一人,正是打擂当日,出面帮着狐君守擂的剑客。当时瞧着一人并不相识,可现下已搬到一处。那青年还运去不少花木、贵重的器具。” 犀渠用牙齿撕下一大块肉来,咀嚼了几口,囫囵咽下,说:“瞧我,说了要帮先生修缮院落,回来就忘了。” 话虽这样说,神色间不见丝毫懊恼。又问:“王道询呢?” 小妖喉结滚动,不敢有磕绊,忐忑而流利地答道:“昨日晚间,王将军与狐君一同出去吃了顿饭,随行的还有王将军的一位朋友——是一位年轻姑娘,住在王家附近的普通人族。席间三人和睦融融。分别后,狐君回了自己住所,另外一人一同不见了踪影。” “如何不见踪迹?”犀渠放下羊腿,新奇道,“你们几十人轮值看守,王道询不过区区一小妖,莫不是藏着什么飞天遁地的本事,才能从你们眼皮子底下逃脱?” 小妖双膝一软,直接跪了下去,两手高抬,行了个拜礼,两手齐按在地,高呼道:“主子明鉴!我等不敢懈怠!可确确实实,是亲眼看着人从街巷上消失了!找周遭路人询问,都说不曾瞧见。回王家去寻,也不见他人。遣人在城中搜查了彻夜,同是一无所获。既无尸首,亦无足迹,实不知去了何处!” “是吗?” 犀渠只评了两字,兀自吃起面前的羊肉。身上妖力威慑不加收敛,反增强了几分。如无形巨山重重压下。连同边上的侍从也受其牵连,面如人色,惊恐万状。 将底下人晾了许久,才像是又想起他来,开口问:“那狐狸两次去找王道询,是要做什么?” 小妖知他不悦,汗水流了快一地,飞速答道:“初回找他,王将军说是狐君请他帮忙寻人,给了他几张陌生的画像,他都未曾见过。第一回不知是何故。” 犀渠伸出手,边上侍从立即递来一块白布。他粗糙地将手中油渍擦拭干净,一脸无趣地问:“你说狐狸家中多出了几人?” 小妖匆忙从袖口摸出貔貅的画像,双手高于头顶呈上,详尽答道:“属下不敢靠得太近,恐狐君察觉。在外头听着动静,是新来了两人。属下察觉不到那一人身上的妖力。因另外一人从未出府,是以不曾见过他真面目。” 犀渠慵懒地靠着椅背,几位仆役上前将饭菜撤走,换上新鲜的瓜果,并将小妖手中的画像展开,举在近处供犀渠查看。 犀渠也不认识画上的脸,只看着边上的文字描述,说这人发尾泛金,并不太将貔貅当一回事。 一些妖法修炼不精的小妖,开始学习收束妖力时,会将妖力外显,便是各种红黄蓝绿的一块。 “古怪。这九尾狐,我当她是小住两日就走,竟是要在我昌碣久留?”犀渠阴恻恻地闷笑两声,“好一强徒,还肆意在我昌碣会友,不怕我担心她有所图谋,看来诚是不将我放在眼里。古怪。” 他全然不在意王道询这样的小妖是死是生,话会办事的部属,觉得有些可惜。但若有人在他御下杀他的人,是断然不能罢休的。 犀渠曲着手指,从腰间勾下一块方形透彻的玉石,投给面前的小妖。 那小妖两手接住,仿佛烫手,抖个不停。 犀渠哂笑,说:“这法宝能辨识妖力,洞观真身。你带着前去,再仔细探探宅院里的都是些什么人。回来与我相禀。” 小妖应了,站了两次才成功起身,狼狈朝外撤走。 犀渠皱着眉,嫌恶道:“无用的东西。” 小妖退出城主府邸,被清爽的夜风一吹,才感觉覆在身上的杀气消退下去。毛骨悚然的感觉犹存,不敢多加停留,吹着口哨召来苍鹰,给各处的兄弟传去消息,沿着最近的道路朝城西赶去。 踩着满地白霜似的月色走到一半,鼻间忽而闻到一阵极为淡雅,又颇为陌生的花香。 小妖动了动鼻子,深深呼吸,觉得这香气实在沁人,将他先前的羞愤与惊惶都洗去了大半,心神宁静下来。寻找着是何处新发出的花枝,很快神智恍惚起来,停下脚步站定在路边。 不多时,一席白色衣角自他身前越过,飘飘然飞过了土墙,顺着他的道路,靠近那座僻静的宅院。 · 撑着竹竿的窗户微微晃了晃,白色身影乘着缕缕夜风落到地上。 倾风向来眠浅,闻见那阵浮动暗香时,已半清醒过来,手往床沿上重重一按,只是眼皮灌了铅似地睁不开。挣扎片刻,等好不容易能从床上起身,面前已不见古旧横梁或是璀璨星辰,唯剩一片萧疏黄土。 已不知是梦是幻了。 清冷的墙上画出一道纤瘦身影。 花妖立在床头,神情莫测地看着倾风,徐徐伸出只手,要朝对方额心探去。 尚未触及,屋中的月色忽而泛动。 她倏然回头,望向门外长廊。 想退已是不及,脚下土地寸寸如齑粉溃散,复又化为一片澄澈的水光,将她圈在其中。 待她看清全貌,愕然发现自己竟回到了熟悉的少元山。 不远处就是她的出生地。 林别叙盘腿坐在湖边的青色巨石上,宽袖一扬,不温不火地道:“出来。” 他目光所落处,那棵参天古树开始枝叶摇颤起来,退开繁茂绿荫,显出一个潜藏的人影。 花妖娉娉袅袅地从树上飞下,落在如镜水面上,朝着林别叙低头福身。 “先生。”女人看着水中的模糊倒影,声音细若燕语,“原是先生在此,无意惊扰。先生点化之恩,奴家无以回报。” 林别叙浅笑着说:“不必了,将我师妹还回来。” 花妖维持着姿势,俯首垂眉道:“先生这般隐逸之士,不知缘何出入红尘,又在昌碣此等是非之地。” 林别叙只看着她,未回话。听出她心底是有些幽怨,认为自己束手坐视一十来年。 花妖又道:“奴家侥幸得先生传道,奉行先生慈悲仁怀,于妖境修行。可惜蒙昧蠢钝,至今不明立身之道,望请先生解惑。” “可惜了,先生解不了你惑。”林别叙将袖口收拢,遗憾道,“天下之道,何来唾手可得?当初我被送至人境,隐身于刑妖司,人境白泽亦未能替我除惑。你既同在人境历练,难道不曾有所参悟?” 花妖这才抬起头来,认认真真看他一眼,惊讶道:“先生藏身于刑妖司?” 林别叙说:“还不知你姓名。” 花妖谦卑答道:“奴家自取一名,衍盈。” “衍盈。”林别叙叫了她一声,又说一遍,“将我师妹还来。还有陛下。” 衍盈静默不语。 · 天空开始落下雪来。 寒荒土道两侧伫立着的村庄里,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瑟瑟发抖地围聚成团。 倾风仰着头,看着那鹅毛大雪纷纷而下,朝前走了两步,只见面前现出一个背对着的白色身影。 她下意识去摸腰间长剑,手上一空,方悻悻收回。 “姑娘?” 倾风试着叫了一声,花妖没有回应,只是缓步朝前走去。 150. 千峰似剑 我只管做我能做的事,行我能…… 倾风跟了上去,随着花妖一同走向村墟聚集之地。 不过须臾之间,寒潮凶猛来袭。 山峦为一片银白埋没,粉絮似的飞雪弥漫长空。 风雪所过之处,土地犹被冰封,尚未完全干枯的疏草亦被冻结,随着四起的朔风卷折断裂。 天色冷得紧切,那群百姓衣衫褴褛,身上所披不过单薄麻衣,裹着一层蒲草制成的被褥,衣衾冰冷似铁,纵是相挨取暖,亦难逃过这肃杀寒冬。 花妖肩上轻搭着她的白伞,停步在茅屋后方,抬手一抛。伞面高升,在妖力驱使下化为一株足有十丈高的白花,招展的花瓣将空中凋敝的霜雪遮挡在外。 妖力四散,淌下隐约的暖意。 花妖站在浩浩深雪中,以真身荫庇一方百姓。 方才还在嚎哭的村民们,悲泣转为欣喜,跪伏朝天地叩谢厚恩。 只是花妖亦怕冷,渐渐身形如冰雕杵立不动。眉上,睫上,俱压上莹白的碎雪。直至彻底被妖境的寒潮所淹没。 从朝至暮,自冬入春。 天地回暖,残雪消融。 花妖自深寂中苏醒,睁眼之后,所见却不是于凛冬幸存的百姓,而是满地已然腐朽的尸首。 空中恶臭熏天,苍蝇蚊虫环绕不绝。 饶是倾风不过旁观,见此惨状,也生出种骇然而愤慨的愁怀。一时间沉郁难解,心头被无力感重重压下。 花妖身上冰霜方退,四肢尚不能活动自如,小心曲张着刚恢复的手指,沿着路边的痕迹,一步步找到杀人的匪徒。 说是匪徒,其实不过是群落草为寇的流民,在一群小妖的率领下,沿途一路劫掠屠杀。 胆大的架锅炖吃两脚羊,胆小的与人分抢城中米粮。 花妖到时,已晚一步,那座临近的村庄早已血流殷地,白骨累累,满目疮痍,目不忍睹。 高空中黑云翻滚,阴霾迷蒙。枯残的草木上是淋漓而下的雨水,在浅坑中积成一片猩红的水洼。 花妖抬起手,眼中血丝密布,咆哮中招来无数锋锐的飞叶,在身前盘旋环绕。 可倾风听不见那些背景里的哭喊惨叫了,耳边只剩下一阵苍凉诡谲的风鸣。 血液飙溅,人如飞絮游丝,高扬又落地。 风波平息过后,村中只留下一群尚算年幼的孩童。 一名少年跪在半塌的土墙前,不住朝她磕头,求她饶命。磕得额前皮肉血渍斑斑,最后见父母仍是身亡,才放弃挣扎,吼叫着膝行上前,抱起死在地上的双亲尸首。 花妖鞋底染血,衣裙沾尘,不见半分往日素净。 天边几道无声惊雷照彻寰宇,紫光从她毫无血色的脸上一闪而逝。 她垂眸看着少年,嘴唇轻启,发出的几字简单音节,骤然打碎了此间寂静。 “杀人,需当偿命。” 一时间风雨如晦,尽数随着声音从耳边灌入,将倾风从里到外淋得湿透。连血液中都是幽咽哀怨的细雨,粘稠地往下滴落。 那少年暗哑的嗓子如同一把发钝的刀,反复切割着这个茫茫无尽的雨夜。 “我等不过一介蒲草,无安身地,亦无可投处。不杀人,便要冻死、饿死!凭什么他们能温饱过冬,我们就要坐以待毙?!豺狼食兔,猛虎啖羊,所求亦不过是为一口吃食,为能苟活于世,难道它们也该死吗?为何你只杀我们,不去杀它们!” 花妖被他问得浑身巨震,鼻翼翕动,呼吸错乱地道:“你们是人,不是畜生。” 那少年痛哭着说:“人活着连畜生都不如,来世我还不如生作一个畜生!” 他眼中是浓勃的恨意,随着语毕喘出胸口的最后一口气,心彻底烧成一团死灰,踉跄地跑出去,抓起掉在地上的一把匕首,对着脖颈毫无留恋地割去。随即大睁着眼,躺倒在父母身边,没了声息。 花妖站在原地,指尖战栗,眼皮被连绵的雨水打得抽搐,仿佛自己站到了天地尽头之外,飘摇无定处。 她扯扯嘴角,想笑又想哭,连自己也分不清此刻脸上是种什么表情,最终步履蹒跚离开了这处伤心地。 衍盈行色匆匆地在一池泥沼里跋涉,满身风尘,又不知为何奔走。 直至有一日,在都城外的荒郊野岭遇见了禄折冲。 禄折冲对她说:“祸患起始,不过是大道无情。无论是人是妖,在舟船倾覆之际,溺水漂泊,不过是鱼与虾的区别,彼此蚕食鲸吞。众生生且艰难,何来慈悲?治理根本,唯有消解龙脉杀戾,重掌妖境国运!” 他的这番慷慨陈词,铿锵有力,困囿花妖多年。 “衍盈,生有何罪?凭何我妖境百姓,要饱经凄苦?命比流星还短,劫难却比星辰还多。只能泪尽泣血,葬身无地。衍盈,苍生唯在你一念之间,是否愿意随我一同证道?” 倾风见到禄折冲那张臭脸的一刻,便想上前揍他,末了想想是白费力气,才憋闷得忍了下来。 听他说完一番狗屁不通的废话,指骨都发痒起来,脸上只余冷笑。 这女人看似聪明,居然也被禄折冲的花言巧语哄得晕头转向。所幸比那拎不清的重明鸟还是稍好一些,行到末途还晓得可以拐弯。 这是这弯拐得未免太大,她将陛下绑到妖境三年有余,怎得还没看开? 真想往她脑门上敲一棍,看能不能开了她的窍。 “我错了吗?”花妖转过身,朝向倾风站立的方向,婉转问道,“换做是你,当以何道济其艰?” 倾风对她对视片刻,才确信她是在同自己问话,而非幻梦泡影。 如此煞费苦心,只是来问这样一个问题? “我又不是你,我怎么知道你要怎么做。”倾风说,“我与你不同。我有剑啊。” 花妖美眸闪烁:“贱?” 倾风:“……” “打你啊!”倾风抬手以作威胁,思忖了下,还是认真回道,“我有一剑在手,遇难平事可杀,遇绝路可闯。我管什么妖或是人,欺压奴役便是不对。先生穷极一生,皆在探寻两族共存之道,只可惜分身乏术,未能全然消弭弊端。人境里妖族式微,是以少许小妖会受人族欺凌,可也比妖境好上千百倍。这世间,无谁愿意天生低等,俯仰由人,听凭支配。真要似禄折冲所求,诸事皆争高下,两境之间非杀个不死不休,不能结果。” 花妖安静听她讲述,脸上难掩憔悴之色,摇头道:“我并非想问这个。” 倾风:“??” 那她还想听什么?如此深奥的问题,不去折磨林别叙,反跑来消遣她? 倾风此生没遇过这样的挑衅。三更半夜来找,不为与她比剑,而要与她论道。 比当着她面用脚拿剑还要离谱。 倾风两手环胸,绕着花妖踱步一圈。愁眉苦脸,竭力想从贫瘠的肚子里挤出二两墨,本以为是异想天开,未料真的灵光乍现,想出说词。 一拍额头,指着她问:“你会理政吗?” 花妖愣了下,摇头。 倾风说:“那你会带兵吗?” 花妖仍是摇头。 “你会念书吗?” 花妖刚想点头,又听倾风接了一句:“总比不过白泽吧?” 她被倾风给问懵了,下意识想摇头,反应过来后,才迟疑颔首。 倾风拍着手背笑道:“是了吧。你有那么多力不能及的事,却偏偏什么都要做,自己放不下,自然找不到立锥之地了。” 倾风找了块石头,提着衣摆坐下,笑容旷达洒脱,仰着头道:“有句话怎么讲来着?‘其出弥远,其知弥少。’,《道德经》里说的。我初初听见时觉得这话话很是荒谬。常言还有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见多方能识广呢。怎么到了老子这儿,却是奔行越远,所知越少?有违常理啊。我师父听完我的解读,便嘲笑我,说我果然没有悟性。” 倾风抬起手,看着掌心皮肤上的斑驳树影,屈指将影子握紧,将拳头递到花妖面前。 “圣人可以不见而明,可以不出户而知天下。但是我等凡俗之人,如何以有涯之生,去逐求无涯之知?有些事,能成或不能成,根本不在于勤勉困苦。求道便是如此。越是执迷,越是不悟。所以道家追求清心寡欲,摒弃妄自作为。我虽不是道家的人,可我觉得有理。如我这般连书都不爱看的愚者,从不奢求所谓顿悟,亦不想琢磨什么天道。我只管做我能做的事,行我能行的路。若是哪日,能在万事终了之际,窥得一丝超脱明哲的领悟,已是万分侥幸,死而无憾了。” 倾风折了根细草,在手中抖了抖,直指向她,字正腔圆道:“而姑娘你,你走得太远,执念欲求太多,即便不是为一己私利,亦是魔障心生。所以你问遍苍生,也不会人能回答你,什么是你的道啊。” 倾风指了指自己:“若换成我,我不会杀那些流民。我的剑不喜杀手无寸刃的弱者。我会将他们绑缚起来,交予朝廷。叫他们死于法纪,死于律例,死于众目睽睽之下,死于万民唾弃之中。但是,我会提剑杀世人不敢杀之人。谁叫百姓沦为流民,谁叫社稷病入膏肓,谁荒废私图,谁专权擅势,我便杀谁。” 倾风又指着她:“若我是你,我有你这样的妖术。什么人、妖两族求和之道的大问题,想不通便不想,我就只盯着昌碣城里那个残暴无道的大妖犀渠,先杀了他,救一城百姓再说。” 花妖听着她口若悬河的一番高谈,本就糊涂的脑子更是成了一锅浆糊:“如此鲁莽,只会留下诸多后患。” “后患?”倾风一挥手,态度散漫地道,“麻烦是聪明人的事。什么白泽,什么君王之道,难道是吃干饭的吗?全仰赖我一个人做事啊?那世道早亡了,还救什么救?” 151. 千峰似剑 树妖的木身就是如此。不必介…… 荒郊里天干林燥,远处的青石旁还有一片焚烧过的寥落残痕,深黑的土地上长出了一丛新草。静谧四野中,倦鸟暮归还林,掠云腾飞,落于旧巢。 花妖耳朵微动,转向动静来处,遥望着清邃山林,端秀面容上有种支离的空洞。素手如荼,在脸上轻拭。 倾风见她久不回话,捡起地上的一颗小石块砸到她脚边,叫道:“姑娘,还在吗?我回答了你,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一件事?我们陛下呢?” 花妖只垂眸看着自己手心,眼中神采无存,显然神思已不在此处。 “不是吧?又走了?”倾风怨悱道,“你们这帮妖都好不讲道理,不打招呼也罢,走之前能不能先把我给放出去?每次都要劳我亲自动手。下回见面,我真是要打你的!” 湖上的花妖抬起手,在脸上摸到一片离枝的树叶。叶片碧绿完整,从她指缝间滑落,掉在她身前的水面上。 荡开的水纹骤然间模糊了倒影的面容。 对面的声音波澜不惊地道:“我不知你与陛下有何深切纠葛。可你既然违逆禄折冲的旨意,携人藏身于昌碣,想来也是不愿斩杀陛下,为何不放了他?” 林别叙说:“而今禄折冲已抽走人境国运,也算是得偿所愿,陛下于他已无用处。你将陛下还回人境,也算是留人境百姓一条生路。” 衍盈抬头看他,唇色惨白,踯躅间有些不敢发问,颤声道:“人境痛丧国运,灾祸接踵间,伤亡了多少百姓?” 林别叙闭口不谈剑主问世,只面不改色地道:“不必你担忧。正如先生常说,人族如水流不断,草生不灭。纵使无白泽或国运庇佑,也会如枯木再春,生生不息。寻舟自渡,终有日出月落,夜尽昼来之时。” 花妖唇角微动,面色更是白胜一分,耳边起了阵嗡嗡的鸣响,方止住她各种悚然的猜测。 林别叙推敲着腹稿,那头花妖忽然行着礼同他道:“奴家得解了。” 林别叙正要出口的话没了用处,古怪道:“你得解了?” 花妖:“烦君一夜,多有得罪。” 林别叙察觉到倾风已醒,便拂袖一挥,将自己的妖域收回。 依旧是孤月照空夜,一片冷清。 “多谢先生。” 花妖再次福了福身,那窈窕的身形尽数化为一团细碎的白花,随风卷走,化为碎玉似的光华。 林别叙理理长袖,推门进去,恰好就见倾风从墙上拿过剑,倒提在手,嘴里低声骂了两句,踩着窗台轻盈追了出去。 林别叙欲言又止,没能及时出声将人留住。 ……这猴子,连在自己房里,也是不走正门的吗? · 倾风循着花的香气翻出院墙,万里月辉下,没找见衍盈的身影,倒是差点撞上躲闪不及的犀渠耳目。 她也不好真将人逮出来,届时与那帮小妖大眼瞪小眼,该是尴尬。于是绕了个弯儿,将他们甩到身后,引他们大半夜的在城里混乱搜寻。 “跑得真快。”倾风闪身躲进一处小巷,前后看了看,彻底失了花妖足迹。用剑身敲打着发酸的背部,嘀咕道,“除了不能打,这花妖逃命的本事是真厉害。” 她失了兴致,借着天上星斗的布列确认好方向,准备回去接着休息。刚转了个身,险些迎面撞上个高大鬼祟的身影。 那是个身长七尺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时站到的她身后。悄无声息的,走路时半点动静也没有,连呼吸也放得极为轻缓。两人最近不过半丈的距离,凭倾风的耳力,竟没察觉到他的存在,是以才吓她一跳。 活人哪能不呼吸啊?是妖也不成啊! 倾风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见他眼珠不会转动,那对点漆似的乌黑瞳仁肖似一颗镶嵌在内的假珠石,只觉这黑灯瞎火的,有些阴森可怖。 又默默观察着他的胸膛与脖颈,确认他是气息格外绵长,吐一口气的功夫,够叫别人喘上十几口,倒不是真的什么活尸。 一惊一乍间,倾风感觉也自己也有口气正不上不下地哽在胸口,谨慎地偏开视线,打量起对面这个纹丝不动的男人的脸, 对方五官周正,眸光漆黑,长相俊朗,绝算不上丑。只是脸上肌肉有些僵硬,眼角的皱纹细看之下也很是古怪——不是因面皮松弛而堆出的褶皱,更像是自然雕刻出的道道划痕。 正对着她,不说话,也不动作,如此更显得僵硬,好似是尊栩栩如生的塑像,而非什么真人。 倾风脊背发麻,被夜间的冷风一吹,感觉寒气丝丝缕缕地从脚底往上攀,掐死了自己的好奇心,远远绕开男人,连对方的影子也小心避让开,转头踏着无痕轻功一路飞奔回家。 林别叙还站在院里等她,见她额角带汗,几乎是一路疾赶,不由问了句:“追到了?” “追个鬼啊?”倾风压着嗓子道,“她好会飘!” 她心有余悸,感觉脖颈后方还是有些发凉,刚要与林别叙分享一下方才见到的那个妖异人影,对方当她是在惋惜,莞尔笑道:“追不到也没关系,她说你已为她解惑,不定会再主动找你。” 倾风:“我?” 林别叙点了点头。 倾风思绪被他岔开,略显得意道:“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胡诌的长篇大论,也能警醒别人了?” 林别叙见她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失笑道:“倾风师妹果然厉害。” “倾风师妹是厉害,但是别叙师兄今日就有些……”倾风捏着下巴,“啧”了两声,意味深长地道,“为何别叙师兄点化的花妖,妖法那么厉害。能迷惑,能布幻,能入梦,最厉害的还是能叫人忘忧,可是别叙师兄您呢?怎没学到她的几分本领?” 林别叙就知道她骄傲下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笑意微暖,不与她计较,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眉梢微微一动,带着狐疑望向她身后。 “别叙师兄,何日露一手叫我瞧瞧啊?” 倾风还在拍着他的手臂炫耀,身后突兀传来一道嘶哑低沉的声音:“陈氏弟子,是哪位?” 倾风一晚上接连被惊吓两次,寒毛立即竖了起来,倏然回头,果然又是方才那个古怪的男人。 倾风全没听到脚步声,不过这回对方的呼吸倒是平稳了,只是方才她顾着与林别叙说话,疏漏了那幽微的声音。 那人目光在林别叙与倾风之间游离一圈,最后聚在倾风身上,问:“你与陈冀是什么关系?” 倾风试探着叫道:“谢师叔?” 谢引晖的反应堪称寡淡,表情看不出任何变化,反问道:“吓到你了?” 倾风一时琢磨不透他的情绪,亦不知他原本的性情,心下不免生出失望,觉得他见着自己,大抵不怎么欢欣,或许更多还觉得麻烦。 谢引晖的感观异常敏锐,方见她神色露出依稀的晦涩,瞬间参透她所想,说了一句:“我在高兴。” 倾风:“……” 您老是哪里写着高兴? “树妖的木身就是如此。不必介怀。”谢引晖的语气平直如线,毫无起伏,又问,“你知道我而今是尊木身吗?” 倾风乖巧点头。 谢引晖跟着点头,只是动作迟缓卡顿,不怎么流畅。 倾风才想起来先前的问题没答,匆忙说了一句:“陈冀是我师父。” “果然。”谢引晖说,“很像。” 从陈冀的故人嘴里,说出“很像”这两个字,倾风总觉得不是什么好话。 毕竟刑妖司那帮旧友,见着他全是骂骂咧咧的数落。 谢引晖抬手指向大门,平铺直叙地解释了下方才发生的事。 “来得有些不及时,夜色已深。本想等天亮再来叫醒你们。见院里有人逃出,以为是贼。追了上去,才发现不对。想是吓到你了,我也愣了一下。” 娘耶,那是发愣啊? 倾风汗颜,抬手抱拳告歉:“对不住了师叔。我也是出去捉贼来着,没追上。第一次来妖境,看什么都懵懂,不知道方才那位原来是您。还以为是犀渠新派来的耳目。” 她说完咬了下自己舌头。 什么叫“也”?她又不是贼。 “无碍。”谢引晖看着她,一双眼睛明亮有神,突兀加了句,“我在笑。” 倾风没反应过来,面上带着未曾察觉的凝重,等明白他在用语言描述自己的表情,局促地往后仰了仰,连忙跟着笑了两声。 只她一人的笑声在这夜幕里回荡,听着更窘迫了。便用手肘撞了撞林别叙。林别叙只能跟着生硬赔笑。 三人就这么站在院里干笑,直到倾风被口水呛得咳了一声。 谢引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欣慰道:“都这么大了。进屋说话吧。” 152. 千峰似剑 谢引晖说:“人族出剑主了?…… 人走进前厅,刚刚坐下,谢引晖弹指一响,不算宽敞的室内陡然亮起十几盏妖灯,将四下照得亮如白昼。 倾风被闪得闭了下眼,适应光线后再去看谢引晖,将对方的脸看得更清楚了。 豁亮光色下,师叔脸上的线条要变得自然许多。 随即察觉到自己紧盯着对方的行为极为不妥,匆忙挪开视线。 还不大习惯与这位新师叔相处,表现颇有些拘谨。屁股没坐热,又局促地站起身道:“我去给师叔倒杯茶。” 谢引晖拦下她,说:“不用了。” 眼神却是飘向林别叙的。 林别叙哪里能不懂?哭笑不得道:“我去吧。倾风师妹与谢师叔多叙叙旧。” 说到叙旧,倾风想说的话可多了,想来谢引晖也最是关心。 照亲疏远近来排,怎么也该先将谢绝尘拎出来。 倾风清清嗓子,语速飞快道:“谢绝尘与我是朋友!他还同我提起过您。” 这么一说,倾风想起来了,谢绝尘是曾聊过,说他兄长是个宽厚温柔的人,待他总是不厌其烦,温和平易。从未见他发过脾气。 倾风说:“他在刑妖司里交了不少朋友。而今在帮先生镇压龙脉妖力。玉坤城的那座玄龟妖域您知道吗?破除那座妖域,就有他一份力。” “是吗?”谢引晖那低哑平缓的声调听起来像是漠不关心,只有头微微低了下去,暴露出一丝他的惭愧,“对他不住了。” 倾风忙补充道:“他过得挺好的。谢家如今可是江南首富,他连写字都是用的黄金!不像我师父,穷得连把剑都买不起。” 谢引晖:“呵呵。” 倾风:“……” 她知,他是在高兴。 谢引晖补救了下:“哈哈哈哈。” 倾风这回是真的没忍住,哑然失笑。 谢引晖怀念地说:“我离开时,他对遗泽尚不能深入领会。心气浮躁,遇事也多会哭闹。我当时以为要白费了先生的遗泽,看来诚然是下过一番苦功,已能独当一面了。” 倾风有点想象不到谢绝尘撒泼哭闹的模样,应声道:“而今他颇为老持稳重了。” 谢引晖说:“十五年,掐指一算尚不觉漫长,见到尔等有为少年,才发觉人事已远。” 他问:“你师父还好吗?” “他……”倾风嘴里话语打转,末了隐下一些事,只报现况,“在刑妖司上做先生,负责教小辈们学剑习武,精神得很,谁不听话就用竹杖抽打。弟子们皮糙肉厚,后山的竹林怕是都要给他折秃了。” 谢引晖眸中神采焕发,是种遮掩不住的高兴:“哈哈,不似他作风。要他乖觉留在山上教习,也只有先生做得到了。” 倾风又斟酌着,把纪钦明与陈驭空的事情给说了。 谢引晖全程坐着不动,倾风也不知他是在出神,还是在细听。言两语讲述完后,安静屏息等他反应。 “老四……唉。”谢引晖良久才叹出一声,“我与几位兄弟相识,已有二十多年。而后殊途异道,音信两绝。本以为他们在人境该是意气风发,虎跃龙翔,倒是我小觑。” 纵他语气浅淡,倾风还是将他一腔伤怀听了个明明白白,心绪纷呈,低声道:“我答应过师叔,要为陈氏族人扶棺回乡。待回人境,我与师叔一同前去坟前拜祭。” 谢引晖深深看着她,用力点头:“好!” 叔侄二人心情正绵长,林别叙端着刚煮好的茶水走进来。 谢引晖刚要出口的几句激励话因他堵了回去,觉得他这人有些煞风景。 林别叙将茶杯摆正,察觉到那似有似无的刺人视线,不由侧身回望。见对方默不吭声,心下也犯嘀咕,拎起茶壶,倒出一杯热气氤氲的新茶,两手端到谢引晖案前。 想他一界白泽,要做端茶送水的活儿,还不受人待见,处境可是凄凉。 谢引晖还是礼貌与他点了下头,一手端起茶杯,跟不怕烫似的,直接倒进嘴里。流畅动作看得倾风目瞪口呆。 “不过是尊木身。”谢引晖说,“开个玩笑。” 倾风词穷,憋出两个字:“……有趣。” 谢引晖见氛围缓和,才道:“你二人为何会在昌碣,被犀渠奉为上宾?” 倾风奇怪问:“赵先生没同您说吗?” “说不清楚。不过只有一句模糊的大意。说是陈冀的弟子来了妖境,喊我速速来救。”谢引晖神色如常地打趣自己道,“两棵树之间,怎么能把事情说清楚?你的事,还是我进城后找人打听出来的。” 倾风惯常起了个头:“这个说来话长……” 岂料谢引晖道:“那就先不说。” 倾风:“……?” 谢引晖搭上扶手,身体小幅前倾,问出心中最关切的事情:“人境国运被禄折冲窃夺之后,而今百姓如何?先生是否安在?刑妖司当下是何人坐镇?四弟亡故,陛下失踪,朝廷由谁掌权?” 他一股脑问完,意识到是自己急切,又摆了下手,说:“你慢慢说。一个个答。” 倾风挺了挺腰背,说话的中气都足了分,强装严肃道:“无碍,损伤不大。禄折冲前脚引龙脉异象劫掠国运,后脚人境就有剑主悟道。虽说是阴差阳错,但也确实算是造福妖境了。” 谢引晖说:“人族出剑主了?” 他为了凸显出自己的惊讶,面无表情地加了两个字:“什么?” 倾风一本正经地答道:“是的。” 谢引晖脸上面皮僵硬,极力想要特殊表情时,有种夸张的木讷。 谢引晖问:“是个什么样的人?” 倾风忍着笑意,擦擦鼻子,说:“嗯……清隽,聪慧,内秀。” 林别叙忍俊不禁。 谢引晖听得认真,肃穆地点点头。 倾风今夜的文采大抵都献给了那花妖,最后掏出来的几个词都是干巴巴的,没什么气势:“锋锐,决绝,天资过人!” 谢引晖激动追问:“怎样的天资?” 林别叙按捺不住道:“许是厚脸皮的天资吧。” 倾风凉凉地斜他一眼。 谢引晖对他不满,谴责道:“不要误正事。” 倾风搜肠刮肚地想着那些褒奖的词,才觉自己语言之贫瘠,难以言两句描述出一个人的优秀之处来。 也或许是她过于拔俗了。 为了再添一个“谦虚”,最后总结一句:“也是师叔与先辈等万众英豪造出时势。大运所趋,与天资无关。” 她说完冲着林别叙挤眉弄眼,叫他帮自己状个声势。这样的名头不好意思亲自说。 林别叙不是很情愿,被她暗暗踢了两脚,还是开口道:“师叔不必猜,剑主正在您面前站着。” 倾风眸光熠熠,两手摆在膝上,坐得端正,等谢引晖惊叹。 结果谢引晖天上地下看了一圈,偏就是不猜她,只庄重道:“不要玩笑。先说正事。” “何来玩笑?”倾风瞪大眼道,“我不像吗?” “嗯……”好在谢引晖的脸上表露不出太多情绪,调整语气含蓄地道,“不是师叔瞧不起你,只是我观你修为,你似乎连大妖遗泽都未曾领悟。” 倾风说:“先生也从没说过,剑主必须得有遗泽啊!” 谢引晖还是不大相信,连妖境寥寥数日就能捅出那么多大篓子的人,能是剑主。沉吟片刻,说:“那请师侄拔个剑,容我一观。” 倾风气焰不由消了一寸,声音也低了一点,说:“剑不见了。” 谢引晖:“什么叫不见了?” “就是字面意思上的不见了。”倾风两手一摊,怨念地道,“我怎么知道它怎么回事?百多年才找到一个剑主,居然还能把我给弄丢了。你说这让人有什么好说的!啧。这剑着实不懂事。” 谢引晖:“……” 忽然就有些信了。 他蓦地冒出个疑问来:“你是陈冀亲生的,还是他收的徒弟?” 倾风大笑,胡说八道:“我师父可能是我亲生的第二个爹!” 林别叙眼见倾风聊得兴起,提醒道:“还有件正事。” 倾风果然忘得干净:“什么正事?” 林别叙无奈指指东院。倾风拍腿恍悟道:“哦是!映蔚的貔貅也在我们这儿。我们与他谈下一门买卖,答应了说要来做你的说客。” 倾风把关键的要点记住了,但事情说得不大清楚,叫林别叙帮忙复述了遍。 谢引晖听完平视着前方,半晌不作回应。 倾风等了等,以为他是不想答应,着急劝道:“师叔,这买卖划算的。届时昌碣由人族管辖,您说税银多少便是多少,给他分润一点,能叫他闭嘴就成。他哪知道是成还是几成?往后再以城中治安为由,叫他调遣些妖兵来帮忙巡城戍卫,怎么都不算亏。关键是他与我等联手,能省去不少麻烦。” 谢引晖仍是不答。倾风刚要起身,被林别叙按了回去,冲她使了个眼神,叫她稍安。 数息后,谢引晖才终于转了下脖子,重新看向她,歉意道:“僵了下,对不住。这木身是有些不便。” 他说:“可以。不论几成,昌碣都要攻下。我本以为貔貅会从中作拦,因此想先出兵映蔚再剑指昌碣。貔貅既愿帮手,自是上策。” 他缓缓转向林别叙,赞许道:“能叫那不听人话的貔貅听进你的劝诫,你有几分慧心。” 倾风猜他大抵还不知道林别叙就是妖境白泽,委婉地道:“可能……不止几分。” 她正要礼尚往来,为林别叙博博门面,外间传来一阵聒噪动静。 再看门外,云散日出,晨霞漫天,原是已不知不觉叙了一夜。 “好香啊!这是什么花的气味?” 貔貅人还没到,嗓门已扯得百尺外都能听见,揉着眼睛走进前厅,豪放道:“我要再去多买几盆。将院里一并栽满!” 他视野朦胧间发现里头多了个人,定睛一看,惊惶往后一跳,吼道:“谢引晖!” 稳了稳心神,才走回来,装作若无其事地说:“谢引晖,来得很快嘛。我还以为你要再耽搁几日。不会也一直藏在昌碣,图谋不轨吧?” 他虽极力掩饰,可倾风对他那一幕精彩变脸还是看得啧啧称奇。 这得是多大阴影啊?怕成这样。 谢引晖眼角余光朝门口斜睨。没有开口,倾风已然意会,脱口叫道:“我师叔问你,你为何会来昌碣?” 貔貅老实地道:“少元山上那么一道金光,我又不是瞎了!此地离我映蔚也不远,自然要来看看禄折冲搞的什么鬼。否则哪日昌碣一倒,我映蔚也得唇寒齿亡。” 他有些不自在,挑了谢引晖远一些的位置坐。结果是在他对面,距离远了,但抬眼就能打上照面。当下表情变得诡异,耷拉着张脸,又苦又丧。 谢引晖直勾勾地盯着他。 倾风瞄一眼,代为说道:“我师叔在笑。” 貔貅莫名其妙道:“他笑什么?” 倾风说:“觉得你的反应很有趣。” 谢引晖赞同点头。 倾风登时雀跃不已道:“师叔,我懂你了!” 谢引晖的面部肌肉稍稍松弛,眸中染上柔和的笑意。 林别叙笑说:“真不愧是半个同门。” 貔貅:“……” “师叔?!”他脑子转过道来,一脸见了鬼的表情道,“我说,你们师侄二人没问题吧?拿我当笑话?” 他压根儿不信,嘲道:“你就胡编乱造吧!” 倾风眉开眼笑:“怎的不信呢?我是师叔的传声筒。” 貔貅冷哼道:“我看你是谢引晖的狗腿子!” 正巧白重景走进来。貔貅指着他,又指向倾风,嚷嚷着说:“不信你问他!红毛鸟,陈倾风现在这模样像不像个小狗腿!” 白重景瞥见谢引晖,先是眼角一抽,半只脚留在门外,就那么定在了原地。闻言摇摇头,显然是不认同他观点的,一板一眼地说:“阎王殿前的小鬼。难缠。” 活人见了都得退避舍。不分什么主啊王的。 谢引晖对着外人,莫说是好脾气,连句好话都算是罕见,眼见着白重景彷徨在门口不动,看穿他的胆怯,更是口不留情道:“禄折冲的家雀,怎么也在这里?寻不到回家的门路了?” 倾风见气氛沉凝,虽也对这大妖的立场诸多戒备,可这几日相处,觉得他为人还算有所分寸,担心师叔误会,帮着说了句:“他先前奉命来抓我们,违令后与我们暂住一处。” 她重点在“违令”,落在谢引晖耳朵里就不是一个味儿了。 他冷声道:“要抓我师侄。” 白重景纠正说:“不是抓她,我来请林先生入京。” 谢引晖:“呵,意思是我师侄说谎?” 倾风:“……” 莫说白重景,连倾风都想为他捏一把冷汗了。难怪貔貅那混球都怕成这样。 ……谢师叔,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倾风以为白重景会扛不住压力先行离开,岂料他短暂踯躅,迈步走了进来。坐在近门的位置,漫不经心道:“你们说你们的,我只守着林先生。” 好在谢引晖也未加深究,转头找貔貅商议起正事:“映蔚愿出多少兵?” “你的一成。”貔貅说完警醒,坐不住得跳了起来,激动道,“不对!我不与你谈!你们全是一伙儿的!” “坐下。”谢引晖说,“你开的条件我都答应。现下问题在如何行兵,才能瞒过犀渠眼线,速至昌碣,叫他不以满城人族性命相挟。” 貔貅迟疑地坐回原位:“你要如何?” 谢引晖一时无言。 “我只信先生的。”貔貅对林别叙道,“先生,你总不会害我吧?我们才是一道的!” 林别叙笑说:“确实有一想法,我随意说来,给二人听听。” · 卯时,东面山上方晃出日头,催得天边云霞如锦,赵余日等人已在荒地上干了半宿。 从采石场凿石换至城外山郊开垦荒地,本以为能轻松些许,可在旁督管的小妖全然不许他们休息,逼得他们日夜苦作。 每日只有一餐,舀半勺粥,添一块饼。粥里不见多少米粒,多是难以下咽的谷壳。饼也不够分,晚去的人就没有。 赵余日的村庄里还有倾风悄悄送来口粮,回去后姑且能吃到饱腹,撑住白日的劳顿。另几个村庄的人奴,已是强弩之末,快累死在田上。 赵余日正战战兢兢地扛着锄头松土,边上一妇人推着运碎石的板车走过,突然体力不支瘫倒在地。 不远处便有四五位小妖往复巡查,这群人动辄打骂,心情不快了,无错也要上前抽上一鞭,打得人皮开肉绽,行事比先前更为狠辣。 赵余日惊呼了声,不敢上前搀扶,只能压着嗓子提醒道:“嫂嫂,快起点!” 那妇人抬起头,双眼水气弥漫,一只手在空中胡乱抓了抓,显然已是意识迷离了。 赵余日心生不忍,正要上前扶她,身后破空的风声一响,便被人狠狠抽了一道。 她感觉背部骤然湿了,疼得她头晕目眩。 “干你的活!”那几名小妖已经过来,冲着她啐了一声,越过她朝前方的妇人走去。 二话不说,合围着就是一顿笞打,比酷刑还要凌厉几分。 “起来!我叫你起来!你这贱奴,城主宽宥留你们一命,还敢在这里偷懒!真当自己是什么尊贵的身份,由得你在这里犯贱!给我马上起来!” 语气里分明是还在记恨先前城中比擂之事,叫他们同族将领无故牵连受罚,在满城百姓面前失了尊严。不敢找犀渠伸冤,只能将怨气尽数发泄到人奴身上。 赵余日听着那鞭声急雨似地交错,道道入肉,躺着的妇人连呻吟都没了力气,一身麻衣也转瞬变得鲜血淋漓,颤声恳求道:“她要被打死了,几位官爷,发发慈悲,饶她一命,留她做事吧。” 153. 千峰似剑 是以他深知自己的鄙陋,深自…… 赵余日说得低声下气,连眼神也未敢对上,祈怜的几句话还是触怒了打人的小妖。 那小妖手腕倒转向外,带着高扬的长鞭跟着尾巴一甩,毒蛇似一口咬上赵余日的侧脸。 她躲闪不及,亦不是不敢反抗,惨叫了声捂着脸跌坐到地上。 小妖指着她唾骂道:“要你多嘴!指使我等做事?贱奴!我不容许,你哪里敢说话?” 赵余日缩瑟成一团,颤颤巍巍,死咬着唇不叫自己泄出哭腔。深埋着头,朝着小妖稽首忏悔。 青年见她这模样尤不解气,横眉怒目地瞪着她,觉得她出言顶嘴便是极大的罪过,是近来这帮人奴蠢蠢欲动的反心佐证。 今日非得要狠狠教训她一番,叫这帮贱奴知晓自己的身份。 不远处那位躺倒在地的妇人像是承受不住这顿严刑已然断了气。边上的小妖厌恶地用脚踢了踢,见她没个反应,知她不死也难存活,便指了对面两位人族道:“埋了,就埋在地里,用以沤肥。反正这荒山上正缺些血肉灌溉,谁若是还敢懒散、顶撞,以下犯上,也同她一样,打死了埋进深山,为来年花草做肥!” “且等等。”青年阴恻恻的声音在赵余日上方响起,“带这贱奴一道走。她二人正巧做个伴,去阎王殿前,还能互相求情。” 赵余日浑身一震,脸上血色尽褪,一直弯折着的脖颈与脊背抬了起来,望向面前高大的身影。 获知自己死期将至,一时间竟不觉得恐惧了,只感到万分的讽刺。 不过是一句求饶的话,就要冷酷夺人性命。对面这小妖也只是昌碣城里的蝼蚁,对待上官要卑躬屈膝,眼神向下时,却是数倍更甚地欺凌。 磕头虫伏低做小不过是为自保,他尚不如流窜的窃鼠,已是只伥鬼,半点人性都不留了。 小妖被她直视,尤其那森凉的眼神中略带讥诮,勃然大怒,斥道:“看什么看!你这贱奴!” 他一鞭裹着妖力抽去,内劲如刃,能生生刮下人一块肉来。 赵余日一手撑着身体,紧紧阖上眼睛,还等着鞭身落下,忽而被人从身后一扑,猛地撞到地上。 身后人的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也为她挡住了足以致命的一鞭。伴随着血肉绽开的声音,身上人只发出一声闷哼。 赵余日惊恐地睁开眼睛,见是自己郎君,除却几字无用的气音,喉咙像被粗粝的沙石堵住了,喑哑难言。 小妖顿时火冒三丈,瞪视着二人,眼神阴鸷道:“倒是深情,就成全你们去地下做一对鬼鸳鸯!” 他手臂尚未抬起,又一老汉冲上前,两手抱拳朝他不住叩拜:“官爷,他二人不知天高,知道错了,您绕他们一命吧!我一家老小都给您跪下了!” 小妖见他说着要来抱自己的腿,心中作恶,生怕这脏东西靠近,用出了七成力抬脚踹去。 老汉被踢得腾空而起,朝后倒飞,落地时,瘦弱的身形也没惊起什么土尘,一口血从唇边淌出,眼中失去神采。 小妖指着围观的百姓,厉喝道:“想死的一并出来,莫一个个地冒头,浪费小爷时间!” 远处一片舒展的树荫下,多出两道无人察觉的长影。 青木遮蔽处分明无人,可是下方交错摇曳的阴影中,又确能辨识出两个并肩而立的人影。 衍盈撤下手中花伞,横抱在怀,注视着眼前的惨状,娇艳面容被一根斜枝的阴影分为两半,明暗不定。 “当初在人境,我问你如何破妖境之死局,你说人性不甘屈从。凡有星火降世,率先垂范,敢于争势,自有前仆后继的来者,会舍命相助,正本清源。当时我未笑你天真,可心中已觉你小黠大痴。 “你所见之人族,未曾受过辱,折过节,未曾叫人反复鞭笞于台下,未曾试过孤注一掷却不伤人毛发。 “不知何为浮萍,何为渺小,自然觉得人族都有一副顶天立地不能折的傲骨。觉得自己能挽狂澜,逆天道。” 衍盈挤出一个很是凉薄的笑容:“可是人如草芥,生来柔脆。下屈从于上,弱屈从于强,人屈从于妖。这同君臣、父子一般,皆是时位秩序。就连是你,三年了,我以为你有一腔奋勇慈善,三年里你照旧只能冷眼旁观。说明身在妖境,你也可以安安分分做一名小妖。” 王道询站在她身侧,不能动不能言,唯有眼珠随她话语轻轻转动。 衍盈:“妖境也曾出过星火。赵鹤眠而今被困于少元山。当年随他出征的臂膀如今埋骨荒山。谢引晖引领人城,左右受限,负隅顽抗。人族寿命短暂,谢引晖的妖身不过再支撑一二十年便要消亡。届时所谓三百年之机,真不过如火星转瞬即灭。” 衍盈拂袖一挥,解去王道询身上的禁锢。 王道询两股一颤,几乎不能站稳。抬手扶住一旁的树干,手脚麻木得失了知觉。 他额上冷汗一把把地滑下,身上衣衫也快被浸得湿透,多年来错乱的记忆在如潮水迅速回拢,浩浩的乱流对着他的意志反复拍打。 他一时是被困于后殿,饱受摧残的幼童;一时是随白泽悟道,受万人尊崇的皇子。 一时是立于山巅之顶,大权在握的陛下;一时又是傍人门户,只能谄媚庸鄙的小妖。 王道询与纪从宣两个名字来回在他脑海中盘旋,最后俱是落下,砸得他头晕目眩。 纪从宣宛若从深渊中拔起,靠着一旁的树木急促地呼吸,方能从那窒息的错觉中稍稍脱离。 衍盈问:“三年多里,但凡你能为人族心生怜悯,有不顾惜自己性命的勇毅,便能冲破我的妖术。可是你没有。纪从宣,你饱读诗书,受教于白泽,也不曾有过所谓殒身不逊的气节,如何能叫这帮人奴有?” 三年来黄粱一梦,醒来依旧山河寸血,天涯恨远,潦倒难行路。 衍盈说他不知何为浮萍,不曾垂目见苍生疾苦,是以夜郎自大,口出狂言,这是错的。 他自小因妖族血脉,被父亲关于暗室。屋内门窗封死,只留个一寸见方的小洞。 奴仆偶尔想起时,才会大发慈悲来给他送饭。送的残羹冷炙甚至不如狗食,奴仆心情不悦,便会朝他碗里加伴泥沙。 有时他从那狗洞里爬出去,便被人踢回来。有时会遭一顿毒打,扒光了衣服丢进湖水里。 六岁还不能说话,只会对着外间吼叫。全无理智,唯有兽性。 他几次死里逃生,得亏命大,才苟延残喘至于今日。 若非先生后来耗损修为替他开智,他此生只能做一个痴傻的牲畜。 启慧后他回忆起生平种种,终生受其困囿,难以释怀逃脱。 他憎恨父亲,又敬畏父亲。未曾见过生母,又怜其孤苦。怨憎人族,又恐惧人族。 是以他自卑、自弃、妄自菲薄。是以他胆怯、卑劣、虚伪诡诈。 他是不勇毅,不仁善,不真诚。生性比之草芥更为柔弱。即便从人境换到妖境,那些弊端亦如附骨之疽剔除不去。 是以他深知自己的鄙陋,深自唾弃——才要自己处处悖逆,与本心背道而驰。 纪从宣缓过劲来,抬起头,看着衍盈,一字一句道:“你错了。” · 前厅内,貔貅被热气熏出汗意,听林别叙说完,用长袖擦了把额头,说:“你要我与谢引晖佯装不和,假意两城争杀,带着大军朝昌碣袭近?哪里能瞒得过犀渠?不久便会露馅了。他虽蠢笨,倒也不傻。” 林别叙说:“拖延一时半刻,也是好的。” 貔貅看着他的脸,怀疑道:“你们不会要假戏真做,趁我松懈,真啃下我映蔚半块肉吧?” 三人异口同声道:“岂会?!” 貔貅更害怕了。觉得这三个都不是善类。 几人正埋头推敲着细节,外头的白重景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数人不明就里,还是停下了议论。 白重景走到门外,朝着天上仰望了片刻,回来说:“没用了。” 倾风满头雾水:“什么没用了。” 白重景两手环胸,摇头说:“完了。” 倾风急得抓狂:“什么完了?!” 白重景一句话吊了三口气才说完:“城外的人奴乱了。一群小妖要将人奴活埋沤肥,里头你那个人奴朋友也在。你们人主也在。” 貔貅惊道:“什么时候?” 白重景:“自然是现在。” 倾风愣了下:“你怎么知道?” 白重景指指上方:“昌碣养的那批鹰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