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 1. 雪夜(新) 雪夜初霁,月缺沉钩。 玉门关前的雷音寺矗立在塞外恢弘的夜幕中,掉了漆的碧瓦朱甍覆满白霜,透着暗暗的血色。 寺庙破败已久,正殿佛像蒙尘,龛笼腐朽。此时殿门紧闭,唯有寒风吹动一扇半掩的破窗嘎吱作响。 殿内幽暗,一丝光都透不进来。 “嚓——” 洛朝露燃起香案上的烛台,一小簇火茫攒动,照亮了她隐在黑暗中昳丽的面容。 两弯黛山眉,一双秋水眸。唇上的红脂如残血,樱口翕张,呵出一缕白茫茫的气来: “佛经上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我眼前的法师,究竟是实相,还是虚相?” 烛火晃了一下,光影摇动。 灯下,僧人跏趺而坐,神姿岿然。华贵的玉白袈裟裹身,背影清俊且冷冽,如寒崖立雪松。 朝露莲步轻移,裙裾在镶金的僧袍边徘徊,绣着并蒂莲的袖边低垂,若有若无地拂过僧人的宽肩。 “若是实相,堂堂大梁圣僧国师,竟私携宫妃出逃,何其荒谬?” “可若是虚相呐……”她低身从后拥住了他,狐裘从臂弯上缓缓滑落,露出一段白腻的肌肤,朱唇偏在他耳侧厮磨,幽声道,“法师的眼耳鼻舌身意,何以如此真实?” 染了丹蔻的玉指一一点过僧人的五官,攀上壮阔紧实的肩背,再一寸一寸游进了袈裟下的胸膛。 气息炽热,体肤滚烫。 她唇角微微一翘,勾出一个得逞似的戏谑弧度。十指却愈发放肆,继续往下滑去。 可还未下探几分,就被一只粗砺的掌钳住了腕。 僧人掌心如炙,音色却冷寂: “诸相非相,万法皆空。出了玉门关往西,便是你的故国乌兹。女施主,可就此归家了。” “乌兹啊……”朝露不知有多久没听到过故乡的名字了。 少时在乌兹,作为唯一的王女,仗着父王的万千宠爱,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她每回出行,连天公都舍不得刮风落雨,烈烈艳阳之下,百余金甲侍从开道,鸾金步辇高高架起,尚含晨露的花瓣携飞满路。 可自父王故去,她虽还是王女,却跌落尘泥,无权无势,旁人看到的便只有她这副美艳的皮囊了。 群狼环伺,一个个都想从她身上扒下一块肉来尝。 她只能去求乌兹新王,那篡夺了她父王王位的叔父庇护。 彼时的她,自幼蜜里养出的美人儿,太过骄纵,也太过天真,不懂这世上,凡有所求,皆附代价。 叔父还她奢靡的生活,予她尊贵的身份,最后手指一勾,也要她用这身皮囊,去诱惑威胁他王位的西域佛子,使他破戒还俗。 自她咬牙应下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从此开始急转直下。 凡事有一便有二,再而有三,待叔父投靠大梁之时,便又将西域第一美人洛朝露拱手献给大梁新帝李曜。 作为贡品,她初入宫廷,受尽欺凌。朝臣忌她异族身份,宫妃恨她深得帝宠,人人都可踩她一头,她活得如履薄冰。 所幸因有美貌,李曜破格将她封为“姝妃”。姝者,美色也。她从始至终只是帝王掌中赏玩之色。 她盛宠在身,惹得群臣激愤,以祸乱朝纲之名威逼李曜将她处死。 如此想来,此生每一步,都如逆风执炬,刀尖舔蜜,万般不由己。 “凭什么我的命,要由他人一念而定?”她的唇边凝着一抹冷艳的笑,“我不甘心……我岂能甘心?” 僧人缓缓睁眼,寡淡的目色虚虚落在她身上,道: “女施主不该因此丧命,我送你回乌兹,无人会再动你分毫。你当从此为自己而活,亦再不是他人傀儡,更无需为此执迷不悟。” 洛朝露在僧人身旁的蒲团上支颐侧躺,笑着勾了勾他颈项上的佛珠,来回摇晃: “是。是我执迷不悟,是我业障难消,已是无可救药。倒是法师你,说什么四大皆空,一直以来教我汉文,授我诗书……” “如今,更是救我出宫,带我回乌兹,形同私奔。一再为了渡我,枉顾圣谕,破了清规戒律……” 攥在指间的佛串越缠越紧,细绳几近崩断,在僧人的颈上勒出一道浅浅的红痕,却也不见他为她俯首一寸。 她笑意更甚,顺着佛珠往他身上攀,与他默念经文的唇越离越近,气若游丝地问: “法师,莫不是对我这个妖女动了真情?” 灯芯“啪”一声爆裂开来,打破了此间沉闷已久的阒静。 僧人如佛龛上那座释迦像,一动不动,无情无欲。 静默良久,他没有答她挑衅的问,只淡淡道了一句: “女施主不是妖女。” 朝露微微一怔,转而松了佛珠,以袖掩口,轻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 在乌兹,她仗着美貌,年少轻狂,践踏过无数真心,诱使神坛之上的佛子与她一夜荒唐。 入了宫,她为了活命,以色侍人,谄媚君上,用尽卑劣手段。纤纤素手,沾满鲜血,玲珑玉足,踩遍尸骨。 前朝后宫盘根错节,到头来,她算计人心,也被人心算计。一朝失势,被冠以妖女之名,要以死谢罪。 真是成也美色,败也美色。落得今日下场,本是她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可他却说,她不是妖女,命不该绝。 朝露抬眸,目光沿着晃荡的佛珠,落在僧人面上。 他明明生得俊眉修目,只是一块疤痕遮挡住大半张脸,不见本来面貌。 唯有一双眼,黑白分明,琉璃一般的清亮,却又像是覆着一层薄霜,冷气森然。 眼前这个人,她从未看透。 他本是当朝国师,修得至高佛法,佛荫泽被天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可这位光风霁月的圣僧,并不曾修得一颗佛心。 既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亦是皇帝筑权的杀器。 李曜亲令他涉政事,掌兵权,整肃朝堂,王公大臣皆唯他马首是瞻。 朝堂之上,丹陛阶前,他慢捻佛珠的手纤尘不染,底下佞臣叛王的血,从未干过。 佛陀身,修罗面。慈悲相,杀戮心。 她一直以为,他甚是厌恶于她。 或许他自己都不曾发觉,每当看到她依偎皇帝身侧,妖媚惑主之时,他向来毫无波澜的面都会不认可地轻蹙眉头。 他做她师父,悉心教导,授她以文,是皇命不可违。 在宫中相识数年,他一贯待她冷淡疏离,话语不多,多说一句都是吝惜。 可这样一个人,为何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倾尽全力救一个祸国妖妃? 朝露恍惚了一刻,忽闻佛殿外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响,极其轻微,像是阵风拂过,又似飞雪拍门。 而今夜的风雪,分明已停了许久了。 该来的总会来。她早就逃不掉了。 朝露仰起头,举头望向佛龛。 兜率天的未来佛端坐千瓣莲,左手结与愿印,右手作无畏印,悲悯睥睨着众生苦苦挣扎。 她直直跪了下去,身上环佩随之泠泠轻鸣,华丽的绉纱衣袍迤逦在地,沾染残垣尘泥。 “神佛在上,我以本心发愿。”她眼眶微红,咬了咬唇,轻声道,“我曾有一位故人,我害他破了无上戒,坏了金刚身……我,有愧于他。” “我愿永受炼狱之苦,只求来世能再见他一面。” 闻言,在旁僧人拨动佛珠的拇指一顿,微微颤抖,复又闭上了双眼。 朝露抬手拭去淌落的清泪,然后缓缓回眸,最后望了僧人一眼。 若不是面上那道疤痕,举手投足,真是像极了那位久别的故人。 她罪孽深重,昔时已负佛子,今日何故要再祸及国师。 朝露收回目光,敛衣起身,神色是从未有过的端正持重: “我在宫中满腹算计,巧言令色,但与法师的师友之情,实乃发自我真心。法师助我良多,朝露永生难忘。” “我随法师习字已有数年,字迹与你别无二致。由是,我日前已用你的字迹去信长安,言明是我威逼你救我出宫。” 朝露嘴角微微一勾,带着三分妩媚,三分顽劣,探身倚在僧人肩头。 “我洛朝露,才不要你救我。”她与他交颈耳语道,“和尚,你好好活着,忘了我罢。” 本是垂头闭目的僧人倏然睁眼。 佛殿的门已大开,穿堂风扑入殿内,寒意彻骨。 那抹灼人的嫣红半晌前还在他怀中肆意,此刻已没入苍茫夜色之中。 今生今世,贪嗔痴、爱别离、求不得,皆系于她一人,教他如何能忘? 他霍然起身,佛珠被巨大的力道扯断,一颗颗琉光珠子坠于尘地,四散而去。 …… 洛朝露朝山门走去,凛冽的风裹挟着雪粒落满她石榴色的罗裳。一缕如描似削的身段,红得仿佛掐得出血来。 一炷香前,她在殿内已听见了相斗之声,她猜到,破庙的殿前门后、屋顶阶下,早已布满了追杀二人的暗卫。 叛逃出宫,乃是株连重罪。 方才那场妖女诱圣僧的戏,是她故意为之,演出来给这些人看。 舍己身,保一人,是她此生最后的算计。 面对山门下蜂拥而上的甲兵,朝露高声道: “国师持戒甚严,是本宫以色相诱之,以人命胁之,逼迫他送我出长安。叛逃一事,万千罪责,皆在我一人。” 形容气度,恍若仍是那个艳压群芳,盛气凌人的姝妃娘娘。 切切嘈嘈的兵戟声静了半刻。 乌泱泱的甲兵一眼望不到头,天子亲卫簇拥着一个身着朱紫绫袍的男人。他高大的轮廓陷在阴影里,神色晦暗,意味不明,唯独甲臂上的金龙纹绣在黑夜中熠熠生辉。 朝露惊觉,李曜贵为帝王,竟亲出长安,追她至此。 二人相隔不过百步,他不紧不慢朝她走来。 她惊愕中不由后退一步,脚后跟踩在血迹斑驳的雪地上。四周横七竖八躺满了护送她出宫的侍卫,她随手拿起死尸上的弓箭,张弓搭箭,眯起眼,对准了李曜。 任性的垂死挣扎罢了。 “保护陛下!”一声高呼之后,密密麻麻的箭镞从草丛屋脊还有门后探了出来,寒光凛凛。 一支利箭如银电,撕开了荒芜的夜幕。 那道锋刃分毫不差地刺中了她的心口。 这一回,李曜未像往日那般由她任性,终究要杀了她,以正民心,以保帝位。 纵使往日恩爱雨露,缠绵悱恻,帝王之心,残酷至斯。 雪地石阶寒凉无比,中箭的胸口扯裂一般地疼痛,血腥气溢满口鼻。 血花喷涌,她原地趔趄,倒下去的时候,看到那身前身后有两道人影朝她飞奔而来。 两个男人几乎同时来到她身旁,一道俯下身来。沉默中的呼吸声历历可闻。 李曜毫无顾忌地一把将她揽在怀中。朝露咽了一口喉底上涌的血,声音细细柔柔的,刻意一字一字地朝他说完了那句锥心的遗言。 话音未落,李曜似是勃然大怒。 耳边仿佛传来他的怒吼,“医官!医官……” 皇帝运筹帷幄,一马平定天下如探囊取物,竟也会失态至此吗? 只可惜,她再没有气力抬起头,看不到那张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此时该是震怒,还是愤恨,或是痛惜? 朝露顿觉心中畅快无比。 微微偏过头,她又看到圣僧那片玉白僧袍与她妖冶的红裙覆于一处,一同沾了地上污黑的雪泥。 她忍不住抬手,想要将他干净的僧袍拾起,可不要为她再弄脏了。 伸出的手指去被他倏然握在掌心。 她不知道,往日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的圣僧,此时为何会将她的手握得如此之紧,甚至连手腕都在发抖呢? 朝露扯了扯嘴角,口中却猛然溢出甜腥的血。几滴猩红渗入皑皑白雪中,蜿蜒而去。 闭眼前,她失焦的目光最后落在那间佛殿。 那里,她方才点起的微茫烛火仍在燃烧,昏黄的光晕像极了那一夜,华灯千盏之下,少年佛子朝她伸出手来。 若有来世,她定要……定要…… 2. 归来(新) 西域乌兹国。 夕阳余晖,云蒸霞蔚,笼罩在王城之上。 城墙逶迤数十里,四方白塔直上云霄,环绕着中间一座座穹顶宫殿。明黄为底的金漆砖墙已有数百年历史,镶满繁复的青蓝花纹。 一束天光从雕花玉窗透过,照在一处安安静静的寝宫。天色向晚,宫娥们在各处燃起了琉璃为盏的灯烛。 烛影里,绡纱随着晚风轻拂。帐下,王女侍官毗月心中不安,命小侍女们打起重重帷幔后,屏退了众人。 她碎步上前,撩开纱帐,只见昏睡已久的王女秀眉紧蹙,眼圈湿红,不知是泪是汗,透湿了鸦云鬓发。 她轻叹一声,低声回禀道: “殿下,佛子已入宫了。王上召殿下前去……” 洛朝露惊醒。 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 撕心裂肺的感觉仍在,只是中箭处完好无损。恍若前世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烛火在她身上投下碎玉般的光点。大滴大滴的泪从她惨白的面上滚落。 毗月一惊,锦帕展开为她拭去泪水,担忧道: “殿下可是魇着了?王上那边……” 朝露垂落在榻上的纤长五指一下子抓紧了薄衾,缎面揉皱不成样子。 劫后余生的喜悦瞬间被倾盆冰水当头浇灭。 此地是三年前的乌兹王宫。她重生的时机,说好不好,说差不差。 乌兹王庭惊变已然开场。 她的父王一夕之间溘然长逝,叔父迅速带兵入王城,擅权夺位称王。 父王死得蹊跷,但群臣摄于叔父狠辣手段,默认其为乌兹新王。诸王子或叛或从,死的死,伤的伤,余下的敢怒不敢言。 唯有九王子洛襄,日行千里,回到乌兹,与叔父相抗,为枉死的父王讨一个公道。 他是西域佛子,座下僧众可抵百万兵,西域诸王,无不忌惮,在乌兹境内更是一呼百应。叔父惊惧不已,生恐好不容易得来的王位再次易主,以修佛道为名将佛子诱骗入乌兹王庭,自此幽禁宫中。 而有些事,尚未发生。 今日请佛子入宫,是一场骗局;今日夜宴,更是一鸿门宴。 之后,叔父要她以色相诱使佛子破色戒,跌下神坛,失却民心,再无信众。 色字头上一把刀,而洛朝露,就是那柄美人刀。 她前世命运的悲剧,就由这场阴谋而起。 朝露倏然起身,挥臂摆开纱帐径自下榻,绣鞋也不趿,踩在寒凉的花砖地面上往外跑去。 没走几步,她趔趄一步,只觉双腿沉重,一下跌在羊毛毡毯上。 毗月赶忙上前扶住她,道: “殿下,小心些,您的腿……”她心中酸涩不已,话音低了下去,默默望着朝露那双缠着纱布的脚踝,提起蹙金莲纹绣鞋,为她穿上。 朝露腿骨钝痛,纷乱的记忆涌入脑海。 乌兹王女的舞姿,盛名在外,艳而不俗,极尽奢靡。兼具西域浓墨重彩的风情,又有中原的华美庄严之相。西域有一小国国君主曾放言,愿以半壁江山换她一舞。 她一身殷红的薄纱舞裙,据说皆是由鲜血染就。由是,她每舞一曲,就如踩在血海中翩翩起舞,极尽残忍的绝美。 彼时年少恣意,张扬热烈,不知这身舞裙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也终有一日化成她的锦绣地狱。 自叔父举兵入宫,坐稳王位后,他便荒淫无度,夜夜笙歌宴饮。一日,他底下有将士酒醉后,求叔父开恩要她在宴上跳舞助兴: “听闻王女殿下,色绝西域,舞姿倾城。王上,属下是否有幸得以一观?” 她是王女,不是伎人。岂可为人赏乐? 但是,自父王故去,叔父大权在握,母亲因二嫁羞愤而闭门不出,几位哥哥都在叔父手中磋磨,她哪里有反抗的余地? 如此,她受召入殿,跳了一夜又一夜,每每被迫忍受那些流连在她身上不怀好意的赤裸裸目光,甚有人当庭拉来一舞姬淫乐。 那舞姬,穿着和她一样的纱裙。 最后一回跳舞,她旋身之时故意一扭,当着所有人的面,折断了腿上筋骨。众人扫兴,由着她被抬了下去。 养了数十日,也疼了数十日,正骨之时,好几次痛昏过去。所幸的是,再也不用跳舞了。 可虽不用再跳舞为人取乐,前面却又有更深更黑的深渊等着她往里跳。 “殿下,新王应是派人来请了……”毗月担忧地望着殿外,想要为她更衣。 朝露咬紧牙关,一步一瘸行至一方楠木案前,一把将此案掀翻,案上金玉瓷器尽数滚落地上,碎裂一地。 门外的侍女宫人入内,见此状纷纷跪地收拾。 她冷冷看着这些不知是谁的喉舌,轻轻一摆手道: “通传一声,我腿伤未愈,不去赴新王的宴了。” 宫人领命退去,低垂的眼尾映着她纤瘦美丽的身姿,凝脂般的玉足尚有乌青肿块,心下不由怜惜不已。 此时没有人会想到,王女已不是当初的王女,同样娇弱的躯壳里,装着一颗死而复生的魂灵。 她重生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先杀一个人。 *** 王宫内,乌兹新王洛须靡,正于王殿大开筵席,宴请群臣。一众宾客中的重中之重,自然是归来的西域佛子,九王子洛襄。 自洛须靡登上乌兹王位,周边的小国纷纷遣使,携带奇珍异宝,美人胡姬,忙不迭向这位西域大国的新王致敬示好。 一片恭维声中,唯有佛子反其道而行之,斥他杀兄娶嫂,不配为王,要为他父王之死讨个说法。 那一日,宫门大开,钟声肃然,万千华光当中,佛子一身玉白色镶绣金纹袈裟,携百余信众踏莲而来,飞花满袖,流霞漫天。 他拂手站定,风姿卓绝,如若天光方破晓,如若江潮初升平,如若灯火映诸天。 所有人都朝着他来的方向稽首大拜,人潮中甚至还有信徒喜极而泣的低啜声。 甚至王座上的他都随着众人一道仰望佛子一步一步走来。 佛子一来,王庭的风向微微有所变动。往日对他唯唯诺诺的大臣们,有不少起了异心的。 他愤恨不已,却不敢轻举妄动,佛子虽只身入宫,只携十余僧侣,可城门外尚有他的百万信众,还有大把虔诚信佛的西域君王,愿为他舍生忘死地出兵相助。 洛须靡咬牙切齿,举起案头的白玉杯,将葡萄酒一饮而尽,余光朝殿内瞥去。 今夜乌兹王庭的侍酒美姬是精心挑选过的,薄纱衫裙半褪半掩,身姿玲珑有致,容色露骨,与宴上宾客眉目传情。他的手下已有几员猛将坐不住,猛灌几口酒后,搂过几个按在怀中亵玩,靡靡之声不断。 唯有殿前一处,清静异常。 那处,一群绛红僧袍当中,围着一人,身着玉白袈裟,袍边蹙金织纹潋潋,耀人睛目。 他神容端肃,静坐在侧,如若阶庭兰玉,遗世独立,仿佛眼前声色犬马,与他所隔山海,不闻不见。 此时,三两美姬手捧香甜的葡萄酒,朝那堆僧侣走去。 座前小僧率先起身,垂目对之一拜,拒之: “僧人不可饮酒。施主请回。” 训练有素的美姬绕过他,径自走向当中的佛子,走动间,舞步摇曳,衣衫渐渐滑落,状容绮丽无比。 佛子身前的两名武僧登时站了起来,拔出戒刀,怒目而视。 美姬吓得花容失色,仍有胆大的,举起酒杯,颤悠悠地递到佛子面前。 眼见武僧挥刀之时,清冽的嗓音响起,有如玉石之声: “不得无礼。” 寥寥数语,却极具威势。武僧默默收了刀,恭敬退下。美姬虽有命令在身,此时面面相觑,皆露难色,始终不敢靠近。 洛须靡腾地起身,指着佛子,高声道: “本王请你喝酒,高僧何不饮?” 佛子眸光寡漠,淡淡回道: “凡修佛道者,一律不得饮酒近女色。还请玉城王见谅。” 舞乐之声渐渐停了下来,饮酒作乐的人群放下杯盏,倒吸一口凉气。 佛子竟不称王上,而是依照他旧时封地在乌兹玉城,称他为玉城王。 佛子,不认他这个王。 洛须靡拧着粗眉,气急攻心,一把抽出佩刀,走下王座,随手捞起一个敬酒的美姬,厉声道: “你今日不喝,我便杀了她们。” 佛子起身,宽大的袖袍垂落,淡漠地讽道: “我不知玉城王胸襟至此,挟持弱女以强逼。” 洛须靡不屑道: “哼,她们因你而死,你便是犯了杀戒。” 众人心下哀叹,如此乃是死局,佛子今日怕是不破酒戒,也得破杀戒了。 大殿沉寂一片,唯有风涌动帷帘的轻声,还有美姬惊惶失措的啜泣声。 佛子不动声色,上前接过美姬手中的酒杯,缓步走出坐席,道: “凡所有相,皆是虚相。大王所见,不过都是幻象。” “这酒,是幻象。”洛襄敛起袍袖,倾泻酒杯,缓缓将酒液洒于地上。 阵风拂过,地上的酒渍很快挥发消散,只余一股越来越淡的酒香。 “这酒杯,是幻象。”佛子五指收紧,将瓷白酒杯捏碎在掌中。碎片霎时割破血肉,鲜血淋漓。 佛子面无表情,松开手中殷血浸染的裂瓷,掷于地面,一脚踏过,碾成齑粉,渐渐随风飘散,须臾间亦不见踪迹。 “你!……”洛须靡话音未落,却见佛子立在他身前,竟徒手握住他的白刃。 在场之人大惊失色,眼见鲜血自他手掌中溢出,将他一身玉白泅染作朵朵红莲。 佛子不退不惧,视若无物,手臂收紧,将白刃从洛须靡手中夺去,轻轻抛下。 “咣当”一声,刀身坠地,血流逶迤一地。 “利刃、肉身,亦是幻象!” 他的声音明明无悲无喜,却有如惊雷一般,响彻王殿,众生静默,连窃窃私语都止住了。 洛须靡被佛子一震慑,望着那柄刀,又看了看他手中刀伤,咬了咬牙,未再坚持。 众目睽睽,若是佛子被他强逼之下自尽,怕是明日就有千军万马攻破他乌兹城门。 他必得留着他的命,让他自己破戒才好。 几个小僧小声低泣,围住佛子,为他用纱巾包扎起伤口。美姬感激涕零,伏地朝他跪拜不止。 佛子洛襄终得以借更衣之名,离开这糜烂之宴。 月影西移,殿外一处长廊,悬着百盏八角水晶宫灯。灯影微动,洛襄与随行小僧缘起穿过长廊,行至一片无人的湖边。 “师兄,何故要自伤?”缘起忧虑难安,时不时瞥向他的伤口。 洛襄淡淡道: “人命无辜。” 他若饮了,便是抛却己心;他若不饮,必有伤亡; 两相之下,破解之法唯有自伤。 “于我而言,不过区区流几滴血;于她们而言,确是几条人命。” 那乌兹新王凶神恶煞,手起刀落,怕是要伤不少性命。缘起心下一叹,点头应是: “我去为师兄取点伤药来。” 缘起离去,洛襄独自沿着湖岸漫步,水波澹澹,吹散宴席间一股酒色之气,顿觉神色清明。 未走几步,忽闻那一头几座巍巍假山后面,传来几声男女的娇吟粗喘: “刘郎,你慢些……啊……” “殿下,臣私慕王女殿下已久……臣今日,就算死在这花下,也甘愿了。” 3. 初见(新) 夜阑人初静。 乌兹王庭方开宴,身着云纹青袍的一众大梁使臣鱼贯而入,饮酒作乐之声隐隐从远处传来。 朝露立在宫掖深处,一汪碧澄澄的深水湖前。她一身玄色氅衣风帽,隐在夜色中,远远望着亭台楼阁上歌舞升平。 叔父称王后,常在王庭宴请大梁使臣。 前世她未曾发觉,原来这个时候,叔父与大梁的关系便如此之紧密。她想起前世的结局,只觉冷汗透背。 自大梁数战力压北匈,打通西域门户河西走廊后,名臣张氏出使西域,曾言“得乌兹者得西域”,自此大梁不断遣使拉拢乌兹,将她母亲,宗室贵女封为承义公主嫁予乌兹王,也就是她父王。 父王曾摇摆于北匈和大梁之间,两边都不想得罪。 叔父夺位后,又娶了她母亲,送国书与大梁修好,获得大梁支持。梁人自是要抓住叔父这位亲梁的乌兹王,以谋西域,再谋天下。 使臣向着叔父,想要佛子破戒堕落,保住他的王位。各事其主,本是无可厚非。 但他们不该把她也牵扯入局。 若非要如此,这些人便是非死不可。 湖畔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朝露回身,朝来人问道: “找到了吗?” 毗月是与她自小一起长大的亲侍。她虽惊异今日她与往日大所不同,还是小声回禀道: “确如殿下所言,今日有位使臣姓刘名起章,第一回入王庭,此时方在宫门外拜帖赴宴,还未入席。” 前世这场宫宴上,叔父召来数十美姬劝酒,佛子不肯破酒色之戒。叔父怒不可遏,却摄于他身份,不好当众强迫。 佛子破戒,必得让他心甘亲愿,方才有用,否则,只会引起群情激奋。 正是刘起章后来向叔父进言道: “佛子少时曾恋慕王女殿下。王女色艺双绝,或可为王上所用。” 佛子洛襄为乌兹九王子时,自幼修佛,与她不过只有数面之缘,并无交集。 此人信口开河,想要借嘴皮子讨巧立功,却害得她前世受这副皮囊所累,余生日日遭此酷刑。 趁今生他还未接近叔父,她必要先下手为强。 她隐隐记得这个身材瘦小的男子,常坐在前排乌兹大将的最后头,半身隐于帷帘处,默默观她跳舞,如同窥伺。 看她的眼神,定定的,像是发着幽光。这种目光,她上一世在无数男人身上见过无数回。敢想不敢动的男人罢了。 朝露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面上冷意森然。她从袖中取出一封花笺,用指尖轻轻弹了弹。 “去,找个人拦下他,把这个给他。”朝露捋了捋额间碎发,唇角勾起,道, “就说,我想见见他。” 毗月一惊,见那笺上芙蓉一朵一朵,似是少女用来传情的手书,吞吞吐吐道: “殿下,找此人这是……” “无他。”朝露扬了扬眉,冷笑一声道,“就他该死。” 风徐徐,吹皱湖面几缕烟波。湖边的朝露漫不经心地拨动食指上的缠丝玛瑙戒指。 人人都以为,她洛朝露靠着一副好皮囊,美则美矣,不过是一株菟丝花。 却不知,菟丝花又名杀人藤,其藤蔓看似柔弱,实乃杀器,可在方寸之间绞杀参天大树。 重活一世,她还是那株依附他人的菟丝花,却也要做主宰自己命运的杀人藤。 …… 刘起章,大梁敦煌郡人,他父亲虽是小小佐官,但受命跟随承义公主和亲乌兹,他才得以随行,后被擢为长史。 他一入乌兹王庭,便被这西域大国的富丽堂皇所惊艳。 他不由想到,那千里之外的长安城会不会比这更加雄伟?他心底打着小算盘,若是此行顺利,再熬个几年,凭本事混水摸鱼,收复西域得以归长安受赏,该是何等荣光。 接到王女的亲笔信笺之时,他甚是惊异,差点要跳起来,颤抖的手将信笺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也无法平复了狂躁的心跳。 脑海中不由浮现前几日看到王女的舞姿。 不愧是名动西域的王女,他往日流连的敦煌郡秦楼楚馆,当中花魁都未见有如此之色。明明少女容色清丽,可那身段,却无不妖娆动人。他看得痴迷,当下酥了身子。 夜色沉沉,偏僻的小道宫灯昏暗,照不见来路。 宴上他饮了几杯,此时已觉脚步轻浮,眼神迷蒙,差点撞上眼前的假山丛林。 影影绰绰间,仿佛有一角红裙隐在青翠山石之间。 他左右踯躅,假山后忽而伸出一双手,将他拉了进去。 “刘郎……”一声欲迎还羞的叫唤拂过耳际,一双滑腻素手夺走了他手中紧紧攥着的信笺。 假山里头太暗了,看不清人。只可见眼前一片雪白丰腴,却足以让他酒后的下腹顿时发躁起来。 “刘郎,你可有跟王上说些什么?”那娇柔的声音问道。 他酒后意乱情迷,迷迷糊糊,狠命咽了咽口水,才哑声回道: “今日只和同侪饮酒,还未和王上说上话,便赶着来见殿下了……” 那头似是有人轻舒一口气,雪脯起伏,他正想埋首下去,闻一闻那泛着春红的香汗,忽觉后脑一沉。 倒下去的时候,眼前仿佛有金碧辉煌的长安之景一一闪过。 紧接着“扑通”一声,他意识昏沉地坠入深湖。浪花涌起,将他的身躯包裹着下坠,他扑腾几下,无尽的水流夺走了他的气息。 碧波荡漾,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映出岸上两道纤长的人影,正冷冷望着男人沉入湖底。 此湖极深,此人不会游泳,神仙都救不了。 待来日浮尸水面,也只会判个酒后失足撞在假山上坠湖。 死在西域的大梁使臣不计其数,没人会在意一个小小长史的生死。 “他没伤着你吧?”朝露望着一旁的胡姬秋叶。 秋叶换上了她的衫裙,故意扮作她在假山中引诱刘起章。王庭中的舞姬乐姬,是城中仙乐阁的胡姬,大多是西域兵荒马乱下无父无母的孤儿,卖艺卖身为生,甚是可怜。朝露前世在宫中无甚朋友,常乔装与她们一道吃酒作乐,都是真性情的女子,倒也相处自在。 秋叶正敛着衣衫,朝那湖中啐了一口,道: “碰都没碰着,这个怂货。呸,什么东西,敢觊觎王女。” “你悄悄出城去避避风头,不到一月不要回来,这些钱给你买酒吃。”朝露递予她一锦囊的银钱。 秋叶将夺来的信笺塞在她手中,笑道: “你的恩情我一直记着,下次还有这种事,尽管来找我罢。”她大大咧咧接过银钱,也不推脱,月牙似的眼睛一勾,便拍拍手离去了。 朝露掀开一旁宫灯的琉璃盖,将信笺一卷,在灯烛上点着了火。 她静静望着火苗肆意燃起,一一吞噬了笺上瓣瓣淡色芙蓉。 心中无名地升腾起了一丝快意。 玉指轻搅,抖了抖燃尽的纸灰,火星子翻飞,几近烧了眼。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的一刹那,羽睫微颤,心间大动。 手中最后一缕信笺的焰光,照见了湖的对岸,立着一个人。 时间恍若静止了须臾,唯有袍袖随着湖波轻轻拂动。 一道隐秘而深远的目光隔着一湖春水,正朝她望过来。 不过是黑色的剪影,面容模糊不清,却有着洞彻人心的目光。像是山间冰凉雪,融融而化,照在她身,有如烧灼。 此时,虽不见面容,但她心中已万分笃定。 就是他。 这样的目光,她只在一人眼中见过,死生一世,难以忘怀。 朝露恍若在湖面清波之上,望见上辈子的倒影。 人海中万民景仰的遥望,相拥时烈火烧身的凝视,离去后隐忍不语的回眸…… 她与他之间寥寥数次无声的对望,如同一点点微末火星,弹指间点燃了她心底荒芜已久的记忆。 前世,叔父将佛子幽禁宫中,数十人钳住他的身,将鹿血酒灌入他喉中,并召来数十美姬,莺莺燕燕在他面前搔首弄姿。 佛子身姿如玉,岿然不动,数日来始终手持念珠,闭眼诵经,丝毫不为美色所动。 最后,美姬渐渐散开,朝露身着绉纱霓裳,拈花而舞,碎步翩跹,伏于佛子身前,支颐侧卧,呵气如兰: “法师,她们不美吗?” “芙蓉白面,不过红粉骷髅。”他道。 名贵的鲛油灯烛半明半灭,幽香旖旎。软罗纱帐如烟似雾,来回摇曳,隐隐勾勒出两道靡丽轮廓。 帐中,佛子大汗淋漓,唇瓣浸了血一般的红,檀口翕张,诵经不断。 她为他拭去额上、颈间、胸前汗水,只觉他浑身烫如火,发颤不止,紧抿的唇舌就差要咬破: “法师,你很难受……何不纾解?” “肉身凡胎皆是幻象。所见即是空,所相亦为虚,耳鼻舌意,亦复如是。”他道。 她玉臂轻展,勾上了他的颈,顾盼间上唇轻咬下唇,轻声道: “法师,你爱慕我,我也爱慕你,何不共赴极乐?” “汝爱吾何?”他问。 “我爱你眼,爱你鼻,爱你口,爱你耳,爱你身。”她指尖轻点,自他的面上至颈下,一一抚过他紧紧闭阖的眼睑,密如羽扇的睫毛,在他白玉雕刻般的面。 佛子摇头道: “眼中但有泪,鼻中但有洟,口中但有唾,耳中但有垢,身中但有屎尿臭处不净。” 她顿了一刻,而后葇荑微微一挑,衣衫缓缓滑落,柔纱层层堆叠在不盈一握的束素。 无瑕白玉,含苞红蕊,世间绝色。 她笑问道: “法师倘若真的心无杂念,为何不敢睁眼看我?” 4. 被迫(新) 前世的洛朝露,贵为乌兹王女,西域第一美人。 那一年浴佛节,听闻她将在盛会上扮作女尊者乾闼婆,多少人千里迢迢赶来乌兹,绕了王城数圈不绝,只为能远远一睹其神容。 姿容姝丽,绝世无双,万方倾倒。 原本是受叔父胁迫,逼她出卖色相,使得佛子破戒。她被富贵烟云迷了眼,不屑一顾地应下,却在佛子这里栽了跟头。 在为数不多的相见中,佛子洛襄身正端持,不惧声色,从容闭目间统领千万僧众。那一身皎若云雪的袈裟,在她眼中恍若神祇,不可逼视。 可神祇无情无欲,目中只有苍生万物,却唯独无她一人,始终不曾看她一眼。 旁人只需她微勾手指,自会殷勤上前;可对于佛子,即便她使尽浑身解数,献媚于他,亦不过是镜花水月,无动于衷。 她何曾受过这般委屈?她一出生就有一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好皮囊,幼时更有父王万千宠爱,为人嚣张跋扈,不可一世。 乌兹的王公贵族,凡是男子无不是捧着真心任她玩弄。 即便裙下臣无数,她从未对任何一个男子动过心。 她却对一个千不该万不该的人,起了心念:若是高高在上,不染浮尘的佛子也沦为她的裙下臣,会是怎么样的光景? 世人叹惋虎兕出于柙,却最爱看龟玉尽毁椟中。 越是得不到的,便越是想抓在手心。她誓要将神祇拉下神坛,占为己有。 由是,他成了她的心魔深种,她亦是他的劫难一场。 此间夜风吹过,湖波澹荡,撩人心绪。 往事渐如潮退,朝露身上薄衣浸汗,被罅隙间的风一吹,冷意如针,泛起皮下一阵战栗。 他方才一直在对岸立着,湖面毫无阻隔,此岸假山处的风景一览无余。 她引诱刘起章,再狠下杀手。种种行径,他全看到了吗? 她像是被那道极其浅淡的目光戳中了心口,既是心虚,又平生出有几分羞愧来。 上一世,她在他面前极尽妖媚之术,用尽心机,引诱他破戒,最终害人害己。 犹记得最后那一夜,少年佛子对她伸出手去,望着她道: “欲海无边,回头是岸。我今日以己身渡你,你可愿从此随我修行?” 当下,心底和身体的快意一道袭来,她迷失在阵阵浪潮之中,又骗了他,满口答应会修身养性,做个好人。 后来她确是有一度想要悔改,可惜,她最终被迫入了大梁皇宫,成了姝妃。 她无依无靠,身如飘絮,为了能在深宫活下去,只得不择手段,以色侍人,惹下一桩又一桩的杀孽。 唯有入夜之时,宫廷玉阶凉如水,她会秉烛窗前,遥望四面高墙,总会想起那浪漫至死的一夜,还有一个以身渡她的男人。 她庆幸他不在宫中,不会再看到她一手血腥,一手勾人的模样。 在雷音寺赴死之时,她跪在神佛面前,发愿求一个来世,再见他一面。 在这一世里,她决意不再做妖女。 却未成想,重生的第一夜,她得偿所愿见到了他,却又让他撞见了她残酷冷血的一面。 信笺的火苗窜起来,烧到了她的手,灼意自指尖烫至心口。 朝露被烫得回过神来,甩去烧尽的纸灰。随着火苗燃烧殆尽,微弱下去,夜色又沉了下来。 那道人影转身离去,仿佛从未存在。 像是极夜里短暂交汇的光,星星点点照亮了至暗至沉的夜空,却在转瞬间湮灭了踪迹。 朝露提步想要追去,小跑起来脚踝伤口撕裂般的疼痛,她所行不快,只见那道人影一晃而过,消失在重重长廊之后。 廊间有三两使臣自夜宴上下来,走过时低语议论: “那九王子朗月清风,真乃谪仙一般的人物。若是乌兹能有九王子坐镇……” “哪还有什么九王子,人家是佛子。” “落入新王手里,不知会如何了。宴上佛子拒不破戒,不惜以命相搏,真是惨烈。” “听说,王上刚又送了几个美姬入他房中,还用了药。任是佛子,如何把持得住……” “哎,佛子破戒,只在旦暮之间了。” 一众啧啧惋惜声掠过,朝露心惊肉跳。 洛襄才进宫一日,叔父便等不及要下手了。这一世,没了刘起章进谗吹风,叔父还会找上她吗? “殿下……”毗月的叫唤声传来。 朝露回身,见毗月形色匆匆赶来,面上阴云密布,见了她低声道: “殿下怎地还在此处,叫我好找……新王,新王召人来宫里,说要你过去……” *** 乌兹王宫的大殿以纯金画漆镀墙,在满堂烛火映照下,如同片片金鳞闪耀,熠熠生辉。 大殿深处有一间穹顶小殿,原本是父王的书房。朝露幼时,常被父王抱在膝头,看着他处理接见使臣,处理国事。 朝露一步步走入殿后,只觉这一世归来,满目金漆壁画,连睡莲纹的青蓝花砖都不曾褪色,仍是幼时的样子。 只是朱颜改。 殿门口的侍官见她来了,微微一躬身,最前头为首的,还瞟了她一眼,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 一身翠色绉纱仙裙,花簇状的高领口只露出颈侧若隐若现的雪肤。即便似是刻意素净了些,却仍难掩春色。 那人看直了眼,咽了咽口水,道: “王女殿下稍后片刻,待奴前去通传新王。” 从前父王在时,她想去何处,何人敢拦,她穿着为何,何人敢如此看?此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垂目淡声应是。 那人见她乖顺,笑眯眯地往里走去。 稍后,那人领着她穿过几道云纹玉雕屏风,行至殿内。 “那人油盐不进,外头的僧众若是发现要攻打王城,该如何是好?!”内里传来叔父大发脾气的吼声,一下一下就重重砸着书案。 每震一回,殿前垂头默立的小侍官就浑身哆嗦一次。 朝露垂在袖中的手紧紧抓着,皱了几寸衣料。她用指甲掐了掐手心,努力镇定下来。 她缓步走过去,向乌兹新王行叩首之礼,伏身下拜: “儿拜见父王。” 每一个字念出口,就像扎在她心头一般。她垂首伏于地上交叠的手背上,极力压下这一口气,未有抬头。 案后的洛须靡在群臣簇拥中回过身来,望见地上跪伏的女子,一缕纤腰都要贴至地面,极为恭敬的正礼。他微须的唇角翘得老高,难掩得意之色,心下即刻舒坦不少,招手道: “朝露啊,何必行此大礼?来,到这里来。” 朝露起身,只微微上前几步,并不靠近那群人。她垂首之时,只觉殿内无数目光落在她身上,恣意地打量着孤身一人立在那头的她。 她不由想起了前世,李曜和她还有朝臣们一道把玩各国上贡的珍宝时,亦是这样的眼神。李曜宠爱她,会由着她挑选。 当时她满心欢喜谢恩,却不想,她与这堆叠的珍稀贡品,并无甚分别。 “真乃绝色也。” 使臣中有人叹了一声,随即又缄默了一片。 众人心中感慨,绝色又有何用,还不是要为人鱼肉。 洛须靡身旁最近的那个使臣见气氛尴尬,朝新王一拜道: “恭贺新王,得女如此。” “王女殿下天姿国色,无怪乎令佛子也动了凡心呐。” 朝露猛然抬头。 明明刘起章已死,还未和人说起,这个人又是如何得知的? 那个开口的使臣,也是梁人。 她下手太急,又怕露了破绽,并未当时就问刘起章此谣言的来处。此时方知,打算出言劝新王将她献给佛子的人,不止刘起章一人。 他们的背后,究竟是何人要害她? 朝露埋下头去,心底陡然生寒,只觉一瞬间冷汗透湿脊背。 眼底,一双狮纹金靴一步一步朝她走近。她不由自主后退几步。 洛须靡本想拂去她身上的树叶,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此时猛地一挥手。众臣知趣地退去。 人走后殿内再度寂静无声,朝露还未喘一口气,却被猛地抓住了手腕。 她不敢挣脱,死死抿着唇不动。 “朝露,你怕什么?”感觉到她手在颤抖,洛须靡不耐地松了手,道,“我是你叔父,现在就是你父王。朝露啊,我爱极了你母亲,只要有我在王位上一日,必不会有人敢动你母亲和你一根毫毛。” 又来了。前世也是这套说辞。可是将她送去献给佛子,又再献给李曜之时,未见有过一分心慈手软。 “可是,现在有人要动我的王位,可怎么办?” 朝露把头深深埋下,低声道: “朝露不过一弱女子,无能为国家大事分忧。” 洛须靡在她身侧慢悠悠地踱着步子,朝露只觉他窥视的目光像是蛇信一般拂过她全身。 “你大哥叛变被我诛杀,你三哥下落不明,我本以为可以高坐王位,岂料你还有个九哥哥。他是佛子,我动不了他,但是……” “你可以。” 他挑了挑眉,目中流露一股阴冷的笑意: “他们都说,佛子曾心悦于你……” “不是的。”朝露抬头。简直无稽之谈。他怎会心悦于她,他前世对她避如蛇蝎。她深吸一口气,摇头道: “他只当我是妹妹。” “我不问他,只问你。你可是不愿?”洛须靡不满地皱了皱眉,伸手拂过她几绺散落的鬓发,勾在指尖,稍一用力,扯及头皮,疼得她扯了扯嘴角。 朝露想到叔父上一世都在拉拢大梁,甚至对之后的新帝李曜卑躬屈膝。她定了定心神,说道: “在大梁,兄妹不可结亲,这是乱了伦常的逆举。父王既要与大梁交好,怎能不顾民心?若是大梁皇帝知晓你如此不顾三纲五常,岂会容你?若有人借此大做文章攻讦你身为王,所幸不正,可如何是好?” 洛须靡丝毫没被震慑,反而冷笑一声,道: “可朝露,他不是你亲哥哥啊。我已查出他并非我大哥亲生之子,不过是从大梁接回来的一个孤儿。今日宴上,我已褫夺了他的王子封号,自此他就是一介庶民。也不再是你的九哥哥。” 洛朝露跌坐在地,前世一样的说法落入耳中,她身心俱冷。 她怎会没想到,叔父下手,会如此之快,她想借机拖延几日都来不及。 王子的身份对叔父而言,始终是个夺位的威胁。太多人会因为洛襄是王子,倒向他这一边——即便洛襄他无意上位,志不在此。 叔父为王,必要先夺了他王子之名,再去了他佛子之身,方能高枕无忧。 他的笑意漫开来,意味深长: “朝露啊,他不是你哥哥,也只有你,可以让他不再是佛子。” 朝露后退几步,想要跑,又能跑去哪里。 头顶传来他残酷又无耻的声音: “男欢女爱,本就是人之常情。他今夜就在殿后佛堂念经,朝露,你何不与他一道共度良夜?” “我不!……”她挣扎着,却闻洛须靡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什么。 朝露听到那个名字,呆了片刻,早已凝在眼眶的泪水落下。 片刻后,她用袖口擦去泪痕,面无表情地说道: “请王上赐我一身新裳,容我沐浴更衣,前去面见佛子。” 5. 重逢(新) 一轮满月爬上梢头。几株细细的胡杨在风中无力地晃动不止。 洛朝露回到寝殿之时,整个人才瘫软下来。 耳边回荡着叔父最后一句戳心之语: “你最爱的三哥已经逃去北匈。没有人会来救你的,死了这条心,乖乖听话……” 她的三哥,乌兹三王子洛枭是父王与北匈夫人所生之子,深受北匈单于喜爱。叔父忌惮他背后的母族势力,不敢直接动手杀他,便假手于人,千方百计想要除掉他这一隐患。 清剿部落叛乱之时,叔父故意派三哥深入敌后,撤去支援,想将他困死在敌阵之中。三哥智勇过人,杀出重围,借机逃往北匈,求得单于庇护,后来被立为北匈右贤王。 叔父今日所言,正中她下怀。 他以为,三哥剩了一口气好不容易逃去北匈,天山漠北,不会再回乌兹犯险救她。可他错估了三哥和她的感情。 若是这世上有一个人永远不会弃她于不顾——那个人,便定是她的三哥。 洛枭虽不是与她一母同胞,却是自幼与她一起长大,亲密无间的兄长。 乌兹王军中顶天立地的悍将,唯独会在他心爱的妹妹面前蹲下身来,不厌其烦地为她扎一只纸风筝。 上辈子在所有人都要将她送去大梁的时候,唯有三哥,不顾被叔父捉拿的风险,冒死从北匈赶回乌兹,乘夜翻墙入她的寝宫。 她犹记得,一身玄袍白氅的三哥立在夜色中,潮湿的雨汽给他周身镀上一层迷濛的光晕,显得往日意气风发的少年有几分落拓。 三哥知道她不想嫁去大梁,却又被叔父相逼不得不嫁,想要带她回北匈去。当时,他说话声音浑厚,却很低沉,浓黑的眉宇下,隐有连夜奔波的疲态。 “露珠儿……”三哥还像儿时那般唤她的汉名,既轻快又亲昵,“只要露珠儿不想,三哥可以马上带你去北匈。没有人可以逼你出嫁。” 可她像是哑了一般,怯懦地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望着他宽阔的肩背微微弓着,卷刃的刀尖垂地,一步一步离她远去。 她从未见过三哥如此失魂落魄的背影,回过神来再想追上去,却只望见茫茫黑夜,再无人迹。 前世,她与三哥,就此遥遥相隔天涯,至死未见。 这一世,她必要与叔父虚与委蛇,在这王宫里撑下去,等到三哥来救她。 朝露拭去眼泪,浑身僵直地任由侍官们将一袭胭脂色的新裙罩在她身,为她细细打理纱裙上镶了金丝边的褶皱。 一层一层的裙摆,将她单薄的身段紧紧裹起来,像是结成的蚕茧,把人深深困在其中。 衣装毕了,朝露被人扶至妆奁前梳妆。浓黑的长发被盘成双环髻,再饰以三四枚镶着红宝石的金簪,如同沾了血的箭镞,将她头顶的发髻一道道刺穿。 朝露对着铜镜里花容月貌的女子,如同被抽了魂魄一般毫无生机。 想起叔父方才对她美貌的夸赞,只觉下腹一阵作呕。她抬手摸了摸鬓角上方一枚垂落的金簪,只觉指尖竟比那簪子更是冰凉几分。 她将簪子缓缓取下,沿着面颊一寸寸滑下来。 精致纯金簪身嵌着于阗国名贵的玉石,珠光宝气。到底是乌兹国的王女。哪怕改朝换代,吃穿用度,都是最上乘最精细的物什,就为养着她这身矜贵却无用的皮囊。 美艳红妆,皆是杀人利刃。 柔软的指腹触及簪尖,发觉尖头处被磨细了,锋利无比,只要轻轻划几下,铜镜里的人脸便会面目全非。 一个念头倏然在她脑海中掠过。 若是没了这张勾人的脸,他们是不是就不会逼迫她了? 若是她自毁容颜,再装成痴傻,他们就不会利用她这副皮囊做她不想做之事了吧! 她的手停在颧骨处,尖锐的簪头抵在柔嫩的肌肤上,丝丝凉意渗入她心底。 朝露闭上了眼,一个声音却在此时涌了上来,如惊雷一般贯入她耳中: “女施主不是妖女。不必再为他人傀儡。” 朝露缓缓放下了簪子。 是了,错的又不是她,她何故要为此自伤? 剜肉之痛,凭何要她来受? 上天予她重来一世的机会,可不是要她委曲求全的。要她又丑又傻,苟延残喘重新过完这一生,还不如当初就死在雪地里的干净。 朝露速速收敛心神,回忆起了前世。 叔父也是给了她一月之期使佛子破戒。 他估计得可谓是分毫不差。因为正是一月之后,万千僧众冲破乌兹王城,来营救被困的佛子洛襄。 一个荒诞不经的计划涌上心头。朝露不由攥紧了手中金簪。 事到如今,不搏一搏,怎么算重活一回。 朝露从铜镜前悠然起身,敛了敛皱起的衣摆,身姿高昂地出了寝殿,向灯火煌煌的远处走去。 …… 乌兹王庭的佛殿,内里数百支灯烛齐齐燃烧,亮如白昼,映出薄薄一层窗纸,照进了外头漆黑的夜幕。 殿外,刀光剑影,剑拔弩张。 两队铁甲侍卫脚步“锃锃”地逼近,将门口守卫的僧人团团包围起来。 “这么晚了,佛子谁也不见!”小僧缘起刚赶跑了几个不怀好意上门的美姬,见状气上心头,怒斥几声。 为首的侍卫冷笑道: “这可由不得你了。我们乌兹的王女殿下要来与佛子议经,都给我让开!” 缘起和几个武僧自是知道来人目的。哪有人这么晚来讨论佛经的? 一想到乌兹王心思歹毒,手段恶劣。他们不肯退让分毫,原地立在殿门前,也朝着来人拔刀相向。 “你们敢进来,就踩着我的尸骨过去!”缘起闭眼,大喊一声,视死如归。 眼见双方就要大打出手之际,殿内传来男子平和的声音,掠过层层嘈杂的兵戟: “让她进来。” 缘起一惊,睁开了眼,怔得目瞪口呆,与几位僧人面面相觑。 佛子竟然让人在深夜进入佛殿。 “师兄!……”缘起的声音悲望又无力。 “让她进来。你们退下。”里头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重复道。 缘起只得硬着头皮,万般不愿地给一身黑色氅衣的洛朝露开了殿门,一面还恨恨地剜了她一眼。 朝露视若无睹,提起裙摆跨过门槛,步入殿内。 仰面望去,佛陀世尊端坐佛龛正中,身旁是两位胁侍菩萨,周围大大小小布满一座座伏魔金刚。两旁金璧之上,深浅不一的莲纹镂刻栩栩如生。 赤红与碧蓝的经幡交替悬于殿梁上。微风徐来,漫天经幡拂动,眼前一片浓墨重彩。 璎珞珠帘的那一侧,一道人影静立在前,似在与她对望。 朝露屏住了呼吸,脚步不由慢了下来,在璎珞珠帘前停下。 她身后跟进来的甲兵抬起冰凉的刀柄抵了抵她侧腰,示意她必须继续往前。 都是叔父派来监视她的人,换作平日,敢碰她一丝一毫,早就被她手起刀落斩断了手掌。 可今日在佛子面前,她不想轻举妄动。 今日的朝露于是朝后面的侍卫回眸一笑,挑了挑尖细的眉峰,声色娇俏中带着几分极冷的语气: “我奉王命与佛子议经,尔等有这胆子在此同看吗?” 语罢,她背对着侍卫,松了系带,脱下了大氅堆在脚底一圈,内里赤色衣衫如血浸过,灼人的明丽。 她一颗一颗地解开盘扣,轻薄的纱衣滑落,卡在臂弯,露出的削肩白如初雪。 红与白,极致的色泽对比,看得人不由喉头发紧,唇齿生津。 “还不快滚?”她冷喝道。 到底是尊贵的王女殿下,几个小小甲兵思忖之下,纷纷避退。 殿门一道一道关紧,满殿浮动的金光在一刻间收束起来。 朝露一步一步朝珠帘走去,垂落的双手不由攥起了两侧的衣摆,柔软的纱料皱在了手心。 她无法抑制,心口直跳。 之前远远在湖对岸,夜色浓重她看不真切,此时在百千烛火下,才算看清了他的脸。 隔着斑驳的珠帘,只见高大而清瘦的身姿,工笔篆刻般分明的轮廓,平直的浓眉下,一双温润如水的眼,所望之处,皆是万相光明。 沉默不语间,威仪凛然,如风如霜,似有雷霆万钧之势。 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人,为她所累,最后又沦落何处呢? 她打探过他的行踪,至死都想再见他一面,求得他原谅。 有人说,他后来徒步游遍西域,最后不是死在了瀚海风沙里,就是圆寂于某处藏经洞窟中。 还有人说,他还了俗,娶妻生子,庸庸碌碌了地过完凡人的一生。 在无数个语焉不详的传闻中,当年曾有一个日常亲侍他身边的小僧,在他破戒后变得疯疯癫癫。这个疯了的人却说,佛子远走中原,去往大梁,一生在长安弘法。 她的心头倏然有千尺潮涌,翻腾而上,尽数哽在了喉间。 前世今生所有一切无望的情愫积郁在心,最后化作她润湿的眼底,一滴久久不落的泪。 珠帘那头的洛襄望着来人,心中涌起一丝异样。 她就立在几步开外,艳丽的眼眸明明含着笑,下一刻却像是要溢出泪来。 见她褪下衣衫,他皱了皱眉,依旧缓缓闭上眼。 眼帘闭阖的一刹那,一片雪白之中一颗红痣深深映在了他眸中。 小小两瓣,宛若双生之莲。 像是在何处见过,竟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 他不由将双眼睁开一道缝隙,却见女子已穿回了衣衫,翩然几步行至他身前。 洛襄轻轻叹了一口气,复又闭上了眼,道: “女施主,可是前来杀人灭口的?” 6. 勾引(新) 朝露一愣,想到湖旁假山处她的所作所为被他亲眼目睹,此时辩无可辩,顿时有几分泄气。 见他摇了摇头,往佛殿深处走去。她撩开珠帘,快步跟上,张口解释道: “襄哥哥,不是的……那个人,他就该死。” 朝露一气之下,将此人进谗之事一并告之他,只是暗自省去叔父要她勾引他一事,末了,她还恨恨道了一句: “这些人信口开河,损了哥哥清誉,死一百回都不足以谢罪。” 洛襄缓缓睁眼,目色漠然,问道: “你怎知他是信口开河?” 朝露怔忪在那里,一脸茫然,不明就里。见她不语,洛襄缓缓拂了拂袖口,又问道: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众口铄金,你堵得住?” “今日是一人,今后或有百人。你都要一一杀之,以绝后患?” 朝露被他诘问,张了张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了,她杀了一个刘起章,后来还是有人告之叔父。子虚乌有之事,只要有人,有利益在,便可以吹得天花乱坠,以假乱真。 佛子起心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 而她这身皮囊,只要存在于世,便是冤孽。 几分钝痛传至心口,朝露拧着袖口,垂头认错道: “襄哥哥,父王教过我,人生在世,行事只要问心无愧便可,无需管他人如何说。今后我不会再杀人了。” “诸行无常,为人做事倘若真能做到问心无愧,那便诸人皆可成佛。”他平缓的语气含着一丝叹息,波澜不惊的面上似有不易察觉的哀恸。 朝露甚是不解,却见他已行至内殿,跪在一座佛龛前的蒲团上,开始默念经文。 “襄哥哥。”她如从前那般唤他。 洛襄淡淡回道: “我不是你兄长。女施主不可如此唤我。” 朝露微微一怔。 佛子不会眷恋此等虚无的俗名,王子的头衔说抛就抛下,并未与叔父辩驳。可她此时却心存惋惜,她与他最后一点的关联,就这样断了。 若是前世,她才不稀罕,可今生归来,她偏要与他攀上关系,勉强亲近一些。 她把头一扬,笑道道: “我记得佛经上有一句,世尊曰:‘虽睹女人,长者如母,中者如姊,少者如妹、如子、如女’。襄哥哥,依世尊所言,你视我为妹妹,而非女色。你我仍是兄妹相称,又有何不可?” 洛襄抿了抿唇,未有言语,不置可否。他闭目,口中又复诵经。 她盘腿坐在离他不远的另一个蒲团上,手肘支起,托腮笑问道: “哥哥,你今日念什么经?” “《涅槃》,《度亡》二经。” 朝露忍住笑,唇角微微勾起。 他以为她不通佛理不懂经文,其实这两篇经文她知道的,都是佛家超度死者往生之经,有隔绝鬼气,平息冤怨之用。 洛襄虽一面语气不善地斥责她犯下杀孽,一面却默默为她犯下的杀业诵经超度。 今生归来,之前未曾留意之事,开始变得有几分微妙。 她凝视着他诵经时微张的唇口,忽然福至心灵,耳后浮上一抹薄红。 前世,她与他共处一室,他也是诵念不断,令她厌烦,只觉耳边如蚊虫嗡嗡,又似金钟长鸣。 那一日,叔父又逼迫于她,洛襄不肯就范,只默声诵经。 她一时间心浮气躁,捂了捂耳,念叨: “别念了,别念了……”语罢,她干脆俯下身,以舌尖撬开他紧抿的唇,封住了他的满口佛经。 娇软对上僵硬,热烈对上生冷,反复扭转碾磨。 第一次,虽是探索得生涩,却让她生出不一般的感受来。 可眼见他纹丝不动,唇齿如顽石般冷酷,她心中顿生出三分愤恨,三分悲哀,还有三分不甘,最后一狠心,她不讲道理地咬破了他不通情-欲的唇瓣。 她放开他的时候,望着他血浸染的通红的唇,还有颤抖的手,心中不由大快。她舌尖一勾,将他溢出的几滴血珠尽数舔入口中。 腥涩中带有一丝甘甜,回味良久。 美艳的蔷薇生来带刺,不仅扎人唇口,还要刺痛人心。 当时,她面露不屑,挑眉瞥了一眼他月复下微微鼓起的那处袈裟,笑得狂妄,面刺他道: “法师,若你不是心有杂念,何须念经来助你静心呢?” 她就是那么恶劣无耻,坏到极致的一个人,他最后放纵她的时候,想必也是后悔至极吧。 这一世的朝露听他默声诵经,竟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微小喜悦。只觉他所念出的经文有一种安稳的定力,令她重生归来这颗怨气丛生的心平静不少。 殿内数排烛火明亮,光摇影动,落在佛子清净无垢的面上。一股陌生的幽香钻入心肺,朝露觉得喉咙有几分干涩,忽然想起些什么。 她起身,用力扯下一大片经幡甩开来,盖在佛前的一排排灯烛上。 火光一下子被扑灭了,整个佛殿霎时被夜幕笼罩,漆黑一片。 她方才想到,叔父命人点在洛襄住处的蜡烛,不是一般照明的火烛,是西域出产的特殊香烛,其中所含浓烈的麝香香料,有催情之效,会让人止不住地心生邪念。 上一世,洛襄虽意念强大,极力克制,但因此非常痛苦,她不想他再受一遍了。 外头的月光照了进来。一轮满月,已升至中天。 殿内宝顶重檐,雕梁攒尖。在月色下泛着冷冷的青白,像是浸在水中一般氤氲不清。 双眼还未适应黑暗,无法视物。朝露扶着长长的佛龛,慢步走回去,一面轻声唤道: “襄哥哥……” 她有些怕黑。 前世最后的日子她被幽禁宫中,听候凌迟,她夜夜担惊受怕,不燃灯烛无法入眠。 可并没有洛襄的回声。 殿内死寂,衬得殿外的风声犹为凛冽,如鬼夜哭。她惊魂甫定,一身的冷汗在背上冷飕飕的,颤颤巍巍继续朝前走去。 她微微仰头,借着昏渺月色,可见殿后两侧布满大小不一的佛像。 不是慈眉善目的佛陀世尊,而是一座座怒目而视的伏魔金刚,手中神兵利器仿佛正齐齐指向一处梁柱。 连呜呜咽咽的风声都在此刻全然静了下来。 顷刻之间,万籁皆寂。 梁柱背后,一道修长的人影静立在侧。 “襄哥哥?” 朝露奔过去,再度靠近他的时候,才发觉一丝不寻常。 他的左手扶在梁柱上,贲张的青筋隐伏在他臂侧,龙蛇一般游走其上。用力之大,手指都在发颤。 似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壁上万千镂雕,重重浮影,明暗交错,倒映在他白玉无瑕的肌理,有如狰狞的兽纹。 英挺的面庞在霎时变得凶神一般。豆大的汗珠从惨白的额角不断落下,将他一双漆黑的眉眼浸染得更深更沉。 双眸间遍布血丝,淬了火一般的红,宛如炼狱的底色。 宛若与刚才全然变了一个人。 朝露绷直了身子,还未来得及惊呼,忽然被他捂住了唇。 “快去,点灯……”他气息浊重,拂在她面上。 “襄哥哥,这蜡烛有古怪。你信我……”她欲言又止,不好意思开口说下去。 “点灯!”他重声重复了一遍。 语罢,他的身体像失力一般松垮下来,下颚抵在她的肩头,整个人重重压在了她后背。 他滚烫的躯体火一般地将她重重包围。 朝露向后趔趄了一步,背靠石墙。她扶住他,拍了拍他的后背,只觉他浑身绷得紧紧的,坚硬如铁,却在止不住地发抖。 她轻唤道: “襄哥哥,你是不是病了?” 许久没有回音,耳畔只有粗重的灼息。 于是,她铆足了劲将他搀扶至佛龛前的蒲团上坐定。 感到他在发热,她敛起衣袖,想要为他拭去满面的汗珠。 似是察觉到她的意图,洛襄睁开眼睛,将头别去一边,喉结上下滚动,吞咽了一口气,薄红的唇瓣死死抿着,声音低哑: “走,开!……” 说话间,他面色惨白,倒了下去,撞倒了一处佛龛。 “轰——”地一声,铜制镀金的佛像轰然坠地,香烛横断,净瓶水流泻一地,碎瓷四分五裂。 洛襄倒在蒲团上,像是困兽一般抽搐不已。 朝露心中已有几分惧怕,却仍想试着照看,却听他咬牙重声道: “不要过来。” 下一刻,殿门被轰然推开。 “王女殿下!——” “佛子!——” 几个守在门外的带刀侍卫见殿内熄了灯烛,又听到不小的动静,前来“好心”查看。 脚步声逼近二人所在的后殿。洛襄强撑着一口气,低低道: “我不能……被他们看到……” 朝露反应过来,洛襄定是犯了什么隐秘的急症,可不能让叔父的这些人抓到他的把柄和弱点。 只有那个地方,可以让他们打消顾虑。 “襄哥哥,你跟我来……”朝露毫不犹豫地环住他颤抖的手臂,扶着他朝里面的禅室走去。 洛襄昏昏沉沉,感觉身体像是浸入冰水之中,却有一股陌生的暖意从指间涌入。 他撩起沉重的眼皮,看到她正牵着他的手,拉着他往前走。 少女夜色中柔白的侧脸,轻轻晃动的耳珰,一头浓密的乌发散着淡淡的香息,勾人心魄。他想要放开她,身体太沉太无力,始终动不了手。 禅室里,是一张供僧人休憩的罗汉床,床上笼着如烟似雾的软罗轻帐。 这方床榻,这片纱帐,朝露可记得太清楚了,几乎算是铭刻在心。 前世,就是在这里。 朝露收回思绪,将洛襄扶上了榻。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紧紧跟来的脚步声。 下一瞬,她闭上眼,解开腰上鸾带,褪下汗湿的薄衫,坐入他怀中。 7. 受刑(新) 守在佛殿前的一批侍卫是新王洛须靡刻意挑选过的精兵。首要职责乃是看守佛子,谨防他出逃或者与城外僧众传递消息。 一日来,侍卫将佛殿四周守得犹如严严实实,宛若铁桶一座,进出皆由重兵把守。 本来,像他们此等普通甲兵,在宫中一世,何曾有缘得见王女天颜。 今夜王女驾临,一见便如戳心掏肺一般,夙夜难忘。 众人心领神会此为何来,一想到如此绝色竟便宜了个和尚,心中难免既是怜惜,又是心痒难耐。 如此作想,连殿门前守卫的人都有意无意地多了一圈,就差趴在门缝听殿内的声息了。 此时,一听到殿内巨响,心怀鬼胎的几人对视一眼,想也不想便飞快地破门而入。 殿内昏暗无光,烛火尽灭,只剩杳杳月色,清辉散落,照于各处。 几人听到内里禅室的动静,心中如获隐秘的惊喜,忙不迭追了过去。 禅室不大,内里促狭,只有一片帐幔笼着一方簟席矮榻。 帐幔底下,一层一层的绡纱垂坠,朦朦胧胧间,似有两道人影交缠在内。 带头的侍卫咽了咽干涩的喉咙,正要拿刀挑开纱帐一探究竟,刚刚穿过缝隙的刀柄却被一只劲臂猛然握住。 “咣当”一声,白刃被拔出鞘,寒光一闪,又再度重重收回刀鞘之中。 侍卫把持着刀鞘,被吓得后撤几步,却听到一声男子低微的喘息。 他想要再近一步,却被一声斥退: “你们好大胆子……”王女冷冽的声音从内传了出来。 众人闻声跪倒在地,却不低头,仍是昂首定定地注视着帐内动静。 软纱帐轻轻晃动一下,一道纤细的身影若隐若现,缓缓立了起来,靠近纱帐外头,挡住了身后的男人。 是王女! 那雪白的是…… 众人的呼吸在半刻间急促了万分,呆立不动之时,头顶传来几句娇喝: “我与佛子清修,岂可打扰?王上怪罪下来,你们担得起么?还不快滚出去!” 两个侍卫匆匆告退,各自心中浮想联翩,暗暗描摹着帐内那副销魂之景,心里头邪火直冒,顿觉这长夜漫漫,甚是难耐。 …… 翌日一早,朝露去叔父处哭诉,说是本来快要成事,却被人打扰,氛围全无,再也支棱不起来了。 洛须靡找来侍卫问清来龙脉,几人不知有诈,绘声绘色将所见所闻如实告知,证实朝露所言非虚。洛须靡当下大怒,下令重重杖责,那几个窥伺不成的侍卫挨不住几下便全死透了。 朝露心中大快,还令行刑者剜了尸首的眼。 谁让他们看了不该看的呢。 她一面却装作哭哭啼啼,表示受了看守的欺侮。叔父见她有意向着自己,戒心消了一半,佛殿的侍卫也被随之撤去一半。 如此,她行动自由了些,也离她的计划稍近了一步。 朝露在宫中走了一圈,待回到佛殿,在殿后的中庭听到了一阵阵鞭笞之声。 她听到那鞭声只觉心头一跳,快走几步,绕过长长的庑廊,在角落里遇到一个小沙弥拦住了她的去路。 那小沙弥不过到她肩头高,只是个半大孩童,却气势汹汹,指着她鼻子大声道: “都是你!你不是好人!” 朝露知道自己从来不是好人,却没有被人如此当面骂过。她也不恼,故意俯下身,摸了摸他光溜溜的头顶,笑道: “你又是谁?” 小沙弥大惊失色,慌忙跳开一步,抬手拍着脑袋,仿佛要抹去什么沾了的脏东西一般。他目露惊恐之色,结结巴巴道: “你……你勾,勾引师兄,害,害得他受刑。” “缘起,不得无礼。” 清朗的声音从庑廊后方传来。缘起狠狠瞪了她一眼,前去扶住缓步走来的洛襄。 朝露见他行动迟缓,只着一身缁深单衣,虎口处隐有斑斑血迹。 她心中有几分羞愧,更多是不解。 昨晚明明只是权益之计,什么都未有发生。 她虽松了衣衫,可洛襄始终闭着眼,坐怀不乱。这一世,她哪敢再亵渎佛子。待人走后,很快敛衣退了下来。 后来的一夜,洛襄发病,在禅室昏睡过去。她可是独自一人在前殿的蒲团上将就了一晚。晨时起来腰酸背痛,还赶紧跑去叔父那儿告状,替他免去了一半的守卫。 他又何故要自笞己身? 朝露抬眸,见洛襄目光冷如霜雪,未有在她身上停留一下,便拂袖转身离去。 她想追过去,却被守卫在侧的武僧拦住了去路。 “师兄今日要闭关译经,你还是请回吧,他不会见你的。”缘起双手抱胸,瞥了一眼,面上颇有几分得意之色,正要跟过去,却被她抓住袖口。 “你,你别碰我!”缘起惊呼起来,猛拍袍袖想要挣脱。 朝露毫不客气地将他拽至身前,弯下腰在他耳旁,轻声耳语道: “小和尚,你且记住,殿里的香烛有问题,不可点燃。我会差人偷渡一些正常的烛火带进去。” “你,你会有那么好,好心?……”缘起半信半疑。 朝露朝他挑了挑眉,故意学他口吃说话道: “你,你今后就知道我有多,多好了。” 她今生,至少要在洛襄面前,做个好人。 …… 缘起回到幽暗的佛殿,跪坐在洛襄身侧。 洛襄手握经卷,目不斜视地问道: “她走了?” “走了。”缘起回了一句。他掀开洛襄染血的僧袍,见其背上血肉黏连,他面有戚戚,小心翼翼地文道: “师兄,你破戒了?” 洛襄摇了摇头。 缘起轻舒一口气,哀叹道: “师兄既未破戒,这又是何必?都怪那个什么王女。” 洛襄目光定在字里行间,回道: “时时自省罢了。” 缘起摸了摸的光头,若有所思。 他不在乌兹,却有所耳闻这乌兹王女乃是西域第一美人。自昨夜见到那位人口中王女,纤妙匀婷的身姿,风仪万千,明艳绝伦,连他看过的那些画上神女都被比了下去。 想着想着,缘起脸热了起来,慌忙垂头默念了几句经文,手忙脚乱地打开药罐,帮洛襄上起药来,一面还念念有词,道: “这宫里没有一个人好人。我看,昨夜月圆之夜,那王女就是故意熄灭灯烛,害得师兄发病,伺机接近师兄,真是心思深重……幸好师兄没有被她迷惑。” “我的旧疾,她从不知情,并非有意为之。”洛襄翻动经卷的手顿了顿,不由想起了昨夜。 少女巧笑倩兮,一如往日。望向他的时候,眸光如水,似有无限思量。只不过在看到他发病之时,那眼神瞬间失了颜色,渐渐被恐惧溢满。 即便他极力克制,仍是露出了发病之态,就差一点无法抑制…… 洛襄断了思绪,眉头紧锁,颔首双手合十。 缘起支支吾吾,有一下没有下地看了看洛襄,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师尊说过,师兄这两年有一大劫,若是二十四岁前不破戒,便能受戒成为真正的佛子。师兄可是整个西域最年轻的佛子啊!” “师兄,你可不能再见她了。我怕,怕……”缘起垂着头,声音也低了下去。 “休得胡言乱语。”洛襄抿了抿唇,轻声斥道。 他微微抬头,望向殿外花树,落英缤纷,淡淡道: “我与她,不过暂时因缘,一别无期。” 即便再逢故人,这人间烟火,万丈红尘,早已与他遥遥不见,永世隔绝。 “依我看,还是得早日出了这王庭才好。”缘起神神叨叨,继续道,“新王压根对我们不怀好意,召我们入宫就是个圈套,为何师兄当初要一意孤行入宫呢?” 洛襄手捧经书,翻动书页,神容寡淡却又冷峻非常,道: “父王死因有疑,生前身后之事错综复杂……即便这王庭是龙潭虎穴,我也必得闯一闯。” 缘起迟疑片刻,问道: “师兄,你是还执着于自己的身世吗?” 洛襄放下手中书卷,垂眸凛声道: “即便希望渺茫,我仍想放手一搏。” 缘起道: “可师兄,我们现在连这佛殿都出不去。新王步步紧逼,不想放我们出去,现在大言不惭说要我们翻译完这些经卷,才准我们离开王庭。师兄,不如即刻召集城外的师兄弟们来救我们。” 洛襄问道: “你可送得出去信件?” 缘起瞬间瘪了,低声道: “一封都送不出去……这地方鸟都飞不出,只能再想办法。” 洛襄似是早有所料,平淡无波地道: “既来之,则安之。先译经,且看他意欲何为。” 一夜春雨后,殿外一株花树新发了芽,枝叶生长不少,翠绿的尖头探出在佛殿高高的镂窗前。 一缕陌生的暗香,在此时随风送入殿内。 清脆的女声响起: “襄哥哥,我懂汉文。我可助你译经。” 二人闻声抬头。 殿门未关严实,缝隙里探出一个小脑袋。 芙蓉面,桃花靥。一头乌发如缎,一袭红衣似火,双眸映满人间烟火,万丈红尘。 “是你!你又是怎么进来的?!”缘起惊起道,“佛门清修之地,你赶紧走!” 朝露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她没有说话,垂下头,故意撩起了裙摆,露出一截脚踝。 洛襄很快别过头去,侧身的余光里瞥见了白腻肌肤上的伤口。 那里撕开了一道血口子。 朝露腿伤还未好全,为了见洛襄绕道后殿,再翻上墙从佛殿的后窗爬入,不慎被碎瓦勾破了,在小腿上划出一道伤来,血迹干了,却留下了印子。 朝露抿了抿唇,捂着伤口,声音放低,死皮赖脸又带着几分娇气道: “襄哥哥,出家人慈悲为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腿受伤了,疼得走不动了,不如我在你这殿内稍作休息,顺便帮你译经,等不疼了再走,成吗?” 少女仰起头望着他,颊边泛着薄红,晶亮的眸中溢着莹莹春光,说话间浓长的睫毛扑闪,乖巧中又似透着不易察觉的狡黠。 像是哪里闯入的小兽,小心翼翼地藏起了锋利的爪,跟昨夜判若两人。 “胡闹。”洛襄皱了皱眉,看了一眼缘起。 小沙弥心不甘情不愿地将还未收起的伤药递到她面前,一边还嘟囔着: “上完药赶紧走。你会译什么经?” 朝露把药别去一边,凑近二人悄声道: “襄哥哥,我不是来译经的。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8. 算计(新) 朝露昨夜踏入佛殿前便想通了。 他们要利用她这副皮囊,她非但不能让他们如愿,也不能坐以待毙。 她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昨夜洛襄发病,事出突然,她未把心中计划和盘托出。今日外头虽还有监听的守卫,但借此译经之机,她想要和佛子洛襄达成共盟。 她要助他渡劫,亦要他帮她复仇。 朝露从案上取来一张空白的黄麻纸,将狼毫笔蘸了蘸墨,一笔一划开始将计划写下来。 缘起凑近看了一眼,皱眉道: “你,你这写得是什?看不懂……” 洛襄轻捻佛珠,道: “她写的是汉文。” 朝露点头道: “此处仍有乌兹侍卫监视,他们不闻不识汉文。我们以汉文交流,算是我和襄哥哥二人之间独有的秘密。” “什,什么秘密?你可别胡说。”缘起总觉得她这话有几分怪异的亲密,心中不是滋味。他刻意地趴在案正中,隔在她与洛襄之间。 一会儿,缘起见她洋洋洒洒,方才还凶巴巴的脸上流露几分仰慕之色,道: “女,女施主的汉文是哪里学的?” 朝露瞥了一眼一紧张就会口吃的小沙弥,挑眉道: “想学?我教你罢。” 缘起满不在乎道: “你母亲是大梁公主,她教的你。我也有师兄可以教我……” 朝露笔尖一顿,眸光垂落,没有作声。 她的汉文,并非母亲所教。少时在乌兹,母亲着人授她琴艺舞技,却从不教她一字汉文。她会说汉话,却不认得几个汉字。 朝露望着笔墨之下工整的字迹,不由想起了一个人。 她这一手漂亮的汉字,是前世那位大梁圣僧亲自传授的。 说来,他从前和之后都从未收徒。 她是他唯一的关门弟子。 *** 初入大梁宫廷,朝露想学汉家女子附庸风雅,给情郎写诗作赋,作为闺中密趣,便求着李曜教她汉文。 起初几日新鲜,李曜与她寓教于乐,后来政事繁忙,便不得空再教。年轻的皇帝随手在朝中指了指几个文官,请他们来授课。 岂料那几个大儒杵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无人应声。 她是西域来的异族,不堪教化的蛮女。这些所谓桃李满天下的文官清流,早就视她为妖女祸水,没人瞧得起她,又怎肯教她汉文,沦为朝堂笑柄,晚节不保。 她明白过来,又气又恼,故意在李曜面前委屈垂泪。 李曜心有愧意,无奈哄她道: “朕定请个最厉害的老师来教你,好不好?” 后来,来宫中教她的,竟是大梁国师。 李曜颇为得意,邀功似地对她道: “圣僧汉文了得,更精通乌兹等西域诸国语言,他来授课,最为合适不过了,也难得他愿意教你。” 她听后,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当朝国师,圣僧空劫,权势滔天,是李曜的左膀右臂。 李曜是马上夺的天下,即位之初,在朝中根基不稳,曾被众藩王兵谏围困于京畿。是国师携一万禁军救驾,血洗京畿。尸山血海中,他袈裟浸赤,犹如鬼刹,为皇帝杀出一条生路来。 他替李曜敲打朝臣,生杀予夺,制衡各大世家和文臣武将,干尽翻云覆雨的阴诡之事。 每每出场,哪一回不是血雨腥风。传说,他每捻一颗佛珠,刑台上就要掉一颗人头。 朝露起初是有些怕他的。 犹记得他初来那日,才一露面,便吓坏了她宫中好几个小侍女。 她尚在内间精心梳妆。对着皇帝的这位心腹肱骨,她心存几分讨好之意,刻意梳高了发髻,又留了几缕碎发在额间,清丽之中又又一丝媚态。 世人皆爱美,面对倾城之色,再刚硬之人,都会留有几分脸面吧。她心里盘算着,又往唇上抹了些口脂,画龙点睛,姿艳色绝。 一听内侍来报,国师已在书房等候,她提裙匆匆赶过去。 灯火煌煌,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堂前正中,一幅险峻的山水画之下。 墨画中,重峦叠嶂,险象环生。画下之人,缁黑袈裟,色如长夜。其上繁复的金箔镶绣,随风拂动间,一片玄色中闪烁着点点流光。 明光如电,法相庄严。 听到脚步声,那人缓缓转身。 他生得和李曜一般高大,甚至轮廓都有几分相似。只是脸上被黑疤遍布,乍看之下,有如鬼煞,十分吓人。 她一向爱美,连宫里用的人也是精挑细选过的,要样貌可人,身上找不出一丝瑕疵来。 见了他真容,朝露止不住地一愣,不由后退几步,云鬓上的金步摇随之轻颤,最后强装镇定,福身道: “问国师安。” 他微微颔首回礼,目光掠过她的浓妆薄衫,眉头仿佛蹙了一下。 许是看出了她看他时眼中的惧怕,之后授课,二人间都隔着一面屏风。 第一堂课,教的是《诗经》。 她生怕他与那些文臣一般戏弄她,直言问他为何选此为教材。 屏风那端的人抬起头,神色清冷,如松柏覆雪,幽深的目光仿佛透过那道薄纱细绢,直指她心底: “娘娘不是想要作诗献给陛下么?诗三百,思无邪,感情最为真挚。” 他说得云淡风轻,朝露心思敏感,听出了其中的意味深长。 是在讽刺她魅惑君上么?可她一个后妃,除了傍上皇帝这独株大树,攫取他的宠爱,她又何错之有? 她又羞又愤,心道这国师与一众骂她祸水的大臣无甚区别,由此心中种下了芥蒂。 课后,依照惯例,她要送他束脩作为拜师之礼。内侍早就告之于她国师的喜好,可她偏生不选佛经典籍,不选琉璃持珠,不选袈裟禅杖,特地选了一壶西域美酒,十条肉脯。 僧侣持戒在身,戒酒戒肉,她这束脩礼,是要借机当众羞辱于他。 她仗着盛宠在身,在宫中恣意惯了,无所顾忌。 旁人吓得大气不敢出,精明的内侍官还拼命给她使眼色,暗示她不应得罪这位权倾天下的国师大人。 谁知,他竟若无其事地收下了束脩,甚至唇角还似乎勾了勾,隐有笑意。 如若在笑孩童顽劣。 众人皆舒一口气,只道今日她是死里逃生,逃过一劫。朝露却不以为然,她心道死在他手中的人不计其数,连杀戒都犯的僧人,更何况区区酒肉之戒。 可后来有一回,她亲自低下身段向他敬酒,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推拒。 那时,她母族一名旧臣仕途受阻,她想拉拢此人升任高官,为己所用,借前朝势力巩固在后宫之地位。 由是,她手捧夜光杯,盛满葡萄美酒,螓首低垂,蛾眉宛转,借着三分醉态,又倚仗与国师的师徒之情,有心想求手握大权的他提点一二,大开方便之门。 她自以为说得十分高明,岂料他一改往日和颜悦色,冷冷道: “娘娘不必大费周章。贫僧从不饮酒。” 话里有话,语带震慑。 可她不服气,当着他的面,一连饮了数杯。 最后那一杯,她已坐不稳,玉臂轻摇,花枝乱颤,仍想要从他松口答应她所请之事。 岂料举杯的细腕被他一把扣住。他的玉扳指磕得她腕骨生疼,那寸肌肤仿佛要被灼伤一般。 他用一种仿佛要将她穿透的目光直视着她,再缓缓将酒液倾倒,一滴一滴洒在她那身莲红描金的薄纱裙之上,湿了一整片鸾鸟纹绣。 寒意浸透体肤,她瞬时酒意全无,吓得细喘连连。 他终是松开了她,恢复了一贯冷漠的仪容,言辞冷峻,告诫她休要再接触她母族旧臣: “娘娘身为宫妃,不可干于政事,更不可结党营私。此举危若累卵,有朝一日,必有倾覆之患。” 他这样的劝诫,不止一回。当时的她不闻其中深意,偏要置若罔闻,一意孤行。 可她自始至终觉得自己并非有错。她在宫中孤苦伶仃,本是被排斥的异族,想要站稳脚跟,何其不易? 不是她算计人,就是有人要算计她。她为自己谋事搏命,又何错之有? …… 身旁传来男子清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遐思: “女施主的腿伤是如何来的?” 朝露笔尖一顿,也不管纸上晕开一大团墨,慌忙用袍角盖住伤口,生恐洛襄看出她的腿不是爬墙摔的。 是了,单单爬墙又如何会摔得如此严重。 可堂堂王女,跳舞为人取乐之事太过屈辱,她难以启齿。心中更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倔强,不想让洛襄知晓自己竟落魄至斯,已成玩物。 由是,朝露恍若未闻,不言不语,敛神在黄麻纸上继续书写。 最后几笔收束,点墨在一撇一捺间凝结。朝露将黄麻纸推至洛襄面前。 洛襄眉头轻蹙,瞥了一眼纸上“布防图”三个大字,又捻起了佛珠,问道: “你有办法与城外通信?” “不错。” “你可助我离开乌兹王庭?” “不错。” 洛襄目光下移,最后落在“父王”二字上。他倏然抬眸,神色一凛,道: “你知道些什么?” 朝露随意丢了笔,从案上起身,覆手在背,绕着案牍踱着步子,轻声道: “襄哥哥,你离开乌兹十年,却突然只身前来,定是因为王庭中有你所求。” 她唇角微微上扬,道出: “十年前与十年后,唯一的变数便是我父王。今时今日,我父王故去……” “襄哥哥,你来王庭是想要找到我父王的遗留之物,是也不是?” 洛襄既未肯定也不否认。他抬起头,漆黑的眼瞳敛着摄人的锋芒,缓缓道: “你的条件。” 朝露深知洛襄一向洞察秋毫,她的心思瞒不过他,她也不再弯弯绕绕,径自摊牌直言道: “我需要佛子在城外的百万僧众,与我里应外合,攻陷王庭,杀我叔父,再助我三哥夺得王位。” 待她三哥洛枭顺利逃脱,必会想方设法来乌兹救她。有他和佛子之力,不愁这乌兹王庭不是囊中之物。 洛襄却摇了摇头,淡淡道: “不可。” 朝露一愣,不顾腿上伤痛,快步走到他面前,愤声道: “襄哥哥!你也知道新王这王位来得不正,父王是含冤而死,何以不能报仇雪恨?” 洛襄看也不看她,目中空空,回道: “我已入佛门,王权之争,无意牵涉其中,更不想见王城血战,生灵涂炭。” 朝露冷哼一声,拂袖道: “叔父篡权夺位,又害死我父王,这一笔血债,我无论如何都要清算到底的。你身为佛子,也被他幽禁于王庭,日日或有不测,你难道就不怕吗?” 洛襄神容凛然,摇头道: “此债为何要以满城无辜受戮的百姓来偿?若是如此,我宁可永困王庭。” 朝露反问道: “你甘愿永困王庭,可我不愿!哪怕千万人受难,又与我何干?” “看来我昨夜劝诫,毫无作用。”洛襄面露失望之色,望着她道,“女施主杀心太重,执迷不悟。道不同,不足与谋,还请回吧。”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来,朝露只觉前世种种,历历在目。她浑身颤栗,悲愤交加,厉声道: “我就是杀孽深重,不肯悔改,那又如何?我只是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我错在何处?” 见他闭目不答,朝露反倒笑了一声。 她微微扬起下颚,修长的脖颈伸直,显得不可一世却又脆弱易折。她后退几步,立在二人面前,忽然娇声问道: “哥哥方才不是想问,我这腿伤是如何得来的吗?” 她一把撕裂了裙摆,露出伤痕累累的脚踝,道: “你且看清楚。” 她俯下身,略有颤抖的手指一一抚过纤弱不堪的小腿,直至尚有青肿的踝骨,一字一句道: “这腿上每一寸的筋骨,是我自己生生扭断的。” “因为我不想被人逼着跳舞,沦为为人赏乐的器具。” “为了不让他们看我伤好之后再让我跳舞,数十日来,每每骨头稍稍长好一些,就要再扭断一回。” 皮下白骨,筋肉相连,一次又一次被迫分离。无论前世今生,她每每忆及,心中杀意,不可抑制。 她咧着嘴,冷笑着问道: “折骨摧心之痛,日夜如受焚烧之苦,佛子可曾体会?” “不,你不曾。”朝露收了笑意,冷冷看着他,道,“因为你高坐神坛,生来就是佛,又怎知世人疾苦?” “今日之事,就此作罢。就算无人相帮,我自会另寻出路。” 语罢,朝露转身就走,不料被佛龛上迤逦在地的经幡绊了一下,跌倒在地。 她轻“嘶”一声,又羞又恼,愤然随手一抓,扯去了佛龛上供奉的经幡。 殿内静了半刻。 不知何处吹来的风,轻轻拂动头顶连绵的经幡。 经幡上绣满救世佛经。因而有人曾说,风动经幡一次,正如口诵经文一回,是天上神明赐给凡人一次祈愿的机缘。 可从来没有神明回应她的所求。 朝露双手撑地,挣扎想要爬起来。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将散落在地的经幡拾起,缓缓递至她面前。 9. 因缘(新) 朝露抬首,目光顺着一缕垂坠的经幡落在那张冷冽的脸上。 视线中,洛襄英挺的轮廓下,一双沉静的眼无言地凝望着她。 他向来如此,想要扶她却也从不逾矩,必要借助器物,隔开二人。 前世,她一直厌恨极了这施舍般悲悯的目光。 他的悲悯,像是一面透亮的镜子,照出她的狼狈,她的无耻,她的不堪。 所以最后一夜,她正是利用了他的悲悯,狠狠骗了他一回,将神明拉下神坛,与她一同堕落,沉沦欲海。 可她因此番恶行,往后余生忆及他的眼,如受千刀万剐。 朝露眸光下垂,落在经幡上的那双手。骨节上有薄薄的一层茧,是日夜手持念珠诵经所留下的痕迹。 她想到昨夜,他因她杀人还为她诵经消了业障,难以言喻的愧怍便油然而生。她恍若又如前世那般利用了他的悲悯之心。 她如此恶劣,终究还是那个不择手段的恶人。 朝露心中酸涩,赌气不接过他递上的经幡,她扭过头去不看他,死死抿着唇道: “我才不要你可怜我。” 她转过身,扶着佛龛想要自己站起来。跌坐已久的腿脚甚是无力,竟生了麻意,她一个趔趄,往前跌去。 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稳稳接住,温热的怀抱近在眼前,淡淡的旃檀香息刹那间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 闻到他熟悉的气息,朝露忽而鼻尖一酸,落下泪来: “襄哥哥,他们都欺负我……欺负我没了父王,欺负我母亲无能,欺负我三哥不在……” 分明是锦绣堆里长大的金枝玉叶,记忆中乌兹耀眼的皎皎明珠,一朝被迫面对家破人亡,还为此成了伤残之躯。 洛襄默默听着,没有作声,待她站稳,登时松开了手。 却被她拽住了臂弯。 几息后,只觉衣上濡湿一片。 一刻前还如此骄纵蛮横的少女,此时在他怀中泪如雨下,像是一片无依无靠的落叶,凋零风中,落入他怀。 洛襄轻叹一口气,用极轻的,几近不可闻的声音道: “别哭了。” 岂料他话音未落,她哭得却愈发厉害,大滴大滴温湿的泪水汹涌而出,透过僧袍,渗入他的体肤。 洛襄抬手,想要轻拍她哭得一颤一颤的肩,手指刚伸出,便收拢起来,缓缓放下。 最后只郑重地道了一句: “你父王于我,有养育之恩。今日你父兄不在,我暂代兄长之责。待此间事了,再将你交由你三哥。” 朝露擦去眼泪,泪眼朦胧地望着他,抽噎一声道: “襄哥哥,你这是答应了吗?” 洛襄抽身离去,背对着她在案前盘腿坐下,道: “攻城一事,还需从长计议,未必没有两全之法。当务之急,我会动用城外僧众帮你找到你三哥,送你出王庭。” 他拣起一小张黄麻纸,写下寥寥数语,将她写好的王庭布防图一并折起来封入函中,回身道: “此乃我亲笔手书,盖有我的印信。今日我座下僧人会入王庭为你父王作超度法事,我等困于佛殿不得出,烦请你将此信交予他。” 朝露抬手接过,想要抽走信函之时他却未有放手。 她微微一怔,抬眸,对上他清冽的眼,像是一汪深潭,望不见一丝波纹。 听他一字字道: “此计凶险,若有不慎,你求自保即可。切记。” 待她茫然点头应下,他才松开了信函,缓声道: “去吧。” 朝露收好信函,捻着鬓边垂落的一绺辫子,绕在指尖打转,心思在另一件事上。 俄而,她眨了眨眼,又故技重施,身子一软,半身倒在佛龛上,颤声道: “襄哥哥,我脚上的伤口又裂开了,入夜就疼得睡不着……在伤好之前,想要夜夜与哥哥同住,听哥哥诵经才能好……” 她还要与叔父装模作样勾引佛子,不得不用此计打个掩护,免得叔父疑心再起。 “这怎么行?”一旁的缘起骤然清醒过来,他“腾”地起身,愤愤道,“师兄,这绝对不行!” 洛襄淡淡看了一眼缘起,示意他过去,未言可或不可。 小沙弥缘领命走过去,听洛襄与他耳语几句。 之后,缘起“蹬蹬”地跑过来,瘪着嘴扶起她往外走去,一面还十分不满地小声念叨道: “我师兄又不是医官,你跟着他伤也好不了的。” 朝露不说话,在心里回一句“要你管。” 二人来到殿外庑廊,缘起看四下无人,便将一个瓷瓶塞到朝露手里,道: “喏,你记得擦伤药。” 她接过瓷瓶,望见上面细腻地镌刻着一道甚是特别的莲纹。她心下一动,问道: “你师兄让你给我的?” 小沙弥拼命摇头否认道: “是我自己要给你的。这伤药是我自己调的,里面有珍稀草药,什么擦伤烫伤都能治的。” 朝露打开瓷瓶,在腕上试了试药。 确有一股奇异的清香,十分浓郁却不刺鼻,直往人鼻尖钻。 “咦,你有那么好心?”朝露用他说过的话反问他。 小沙弥用小粗指擦了擦鼻头,抿唇道: “女施主,我今日觉得你比我还可怜。我虽然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但是有师尊和师兄,他们最多斥我诵经不专,从来没有人会这般欺负我。” 朝露轻嗤一声,故作要伸手打他道: “切,小屁孩,连你也来可怜我。” “哎,你,我……”小沙弥倒是没躲,在一旁绞着双手,吞吞吐吐道,“我,我给你送了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朝露睨了他一眼,道: “我就知道你没这么好心。说吧,什么事?” “昨夜师兄犯病的事,你不可告诉任何人。”小沙弥伸出手指,指了指天上和低下,神神秘秘地说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朝露若有所思,随即问道: “这到底是何疾病,如此古怪?” “每逢月圆之夜,黑暗里就会发病。师尊说是什么心魔深种,前世因缘,今生证劫……我也不懂。”小沙弥摊了摊手,道,“总之,你需得守口如瓶。若是让别人知道了,他们会把师兄当成怪物。这样,他就做不成佛子了,他本来再过两年就要受封了。” 她忆及昨夜,白日里光风霁月的佛子,在灯烛全灭之后竟有如恶鬼罗刹。谁能想到,佛子竟有这等隐疾,无怪乎要保密。 “襄哥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绝不会说出去的。”她点头道。 “不行,你发誓。”缘起一张娃娃脸理直气壮,振振有词。 朝露觉得好笑,还是指天为誓道: “我洛朝露愿为缘起小师傅守一辈子誓言,永不泄秘,否则天打雷劈。” 缘起听后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朝露沉吟良久,慢慢回忆起前世一些有关佛子洛襄的传闻。 乌兹身世成谜的九王子殿下,襁褓之中就被送出大梁,千里迢迢来到乌兹寻找父王。 虽被封为王子,洛襄自幼先是养在佛寺里,后来出了乌兹求法,扬名西域。 他的母亲是大梁女子,据说曾与父王有过一段情。 可明眼人一看便知,洛襄与父王的长相,毫无一点相似。叔父褫夺他的王子之名,就是称他不是父王的亲子,为父王厌弃,才被逐出乌兹。 更诡异离奇的是,据说一路护送洛襄来到乌兹的一众奴仆侍卫,离奇地一个个接连死于非命。 他的身世是一大谜题,恐怕除了父王,再无人知晓。 洛襄此番回乌兹,大概就是来寻找自己身世。 朝露穿过半个乌兹王庭,行至西南角一座偏僻的小宫殿。 四方高耸入云的白塔中间,浑圆的雕花藻井之下,她的父王停灵在此。 守门的侍卫见她前来,默默避退一旁。 朝露缓缓步入殿内,只见中央放置一座金漆雕壁的棺椁,其上四面绘有极乐往生之佛经变画。一排错落有致的香烛在棺前熊熊燃烧。 她记得前世跪倒在香烛哭得肝肠寸断,被蜡炬流下的灰灼到了手背都浑然不觉。彼时,她也不知哭得究竟是父王,还是自己往后的命运。 今日,她无暇自怨自艾。 在殿内巡视一周,果然如洛襄所言,有僧侣在此做法事。 两侧各跪着三俩僧人,正在诵经。中有一名看起来德高望重的老僧,体态清癯,面有长须,绕着棺椁走了一圈又一圈,干枯的手臂中挥舞着火杖,时不时拂过棺椁上方,口中念念有词。 朝露也跪坐下来,左右一望见无人注意,趁老僧经过她前方之时,伸手拽了拽他的僧袍。 那老僧转身,明火在二人面前一晃,朝露趁机将那封信函塞入他垂下的袖口。 僧人似是心领神会,袍袖一卷,将信函收入袖中,其后还绕着她转悠了一圈。 见他久久未有离去,朝露心中犯疑,坐立不安,片刻后却见他已转身,紧接着火光一闪而过,他手中的火杖失手掉落在地。 老僧人痛嘶一声,手背被飘飞的火星子所灼伤。 “师父,师父!”一旁的僧侣纷纷起身将二人围起来,帮老僧查看伤口。 那老僧捂着手上的伤,朝她望过去,低声问道: “女施主可有伤药,能否借贫僧一用?” 朝露一愣,想起缘起赠给她的伤药,犹疑须臾,便递给了老僧。 老僧见到瓷瓶,眼前一亮,接过后连连称谢,被众僧搀扶着坐去一边。之后,僧人们做完法事,便由侍卫领着出宫去。 朝露算了算时辰,遥望一行人离去的背影,轻舒一口气。她最后伏跪于地,向棺椁磕了三个头,便起身离去。 她回去的路上一颗心惴惴不安,总觉送信一事,太过轻易。要说哪里怪异,左思右想却毫无头绪。 日影偏西,天色渐晚。夜幕阴云密布,似是将有暴雨。 朝露回到佛殿之时,几个武僧虽仍旧怒目凶恶瞪着她,却也未再拦她。 她推门而入,只见殿前空无一人,唯见洛襄跏趺坐于蒲团上,背影英挺如松。 听到她的脚步声,洛襄缓缓睁开眼。 朝露将今日所见所闻如实告之,可他却始终未有再问她信函一事,而是从怀中掏出另一个更为精巧的红釉瓷瓶,递至她面前: “此药于你伤病有效。” 朝露将小小瓷瓶握于手心,拇指摩挲着光滑的瓶身,听他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又道: “身体发肤,虽受之父母,但终究是为你自己所有。你不应为任何人而舞,更不该为此自伤。” 朝露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张了张口,问道: “襄哥哥,我杀人作孽,你何必对我这般好?” 他复又闭上了眼,许久,才低声道了一句: “许是前世有缘。” 不过一语轻描淡写,朝露却怔在那里多时。 忆及前尘种种,一时百念交集,她忽而又轻笑一声。 因为,前世初见,他亦是这般说的。 她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哪怕相隔数年,历经生死,她仍记得他当时那一番惊世骇俗之言话,有如烙刻,挥之不去。 殿内雨声淅淅沥沥,恍若回到了前世那个雨夜。 少年佛子面容清俊,温润的声线与动人心弦的落雨声融在一处,淙淙铮铮。 “女施主,我与你有十世姻缘。” 当时,她只道他在拖延时间,弱若无骨的身子依在他身上,笑问道: “哦?是哪十世?” “第一世,你是一只被饿狼追逐的狐狸,我是路过的人,为求饿狼放你一条生路,割肉饲狼,血尽而亡。” “第二世,你是偷香烛的小贼,我是寺里小僧,一回回纵容于你,最后被主持逐出门墙。” “第三世,你是舞姬,我是赶考的书生,倾尽所有为你赎身,你却嫁予他人。” “第四世,你是暴君,我是直臣,为你的江山死谏,撞柱而亡……” 她津津有味地听完这所谓十世姻缘,只道是他哄她临时编造的故事,最后用食指轻轻抵住他的唇,调笑他道: “法师每一世都为渡我而死,可这么多世,却未有一世做成夫妻,今生可否如愿?” …… 大门外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盖过了她的回忆,思绪戛然而止。 雨水滩中“啪啪”作响,分明夹杂着兵刃相碰之声,甚是明晰。 朝露回身,见佛殿数扇大门被轰然破开,数十甲兵锃锃入内,瓢泼大雨随之涌了进来。 “你们……”朝露斥责声还未出口,却见一旁洛襄已无声起身,挡在她面前。 身姿清俊挺拔,玉白色的袍袖被风吹起,湿了一角。 “襄哥哥?”她惊恐间抓住了他飞扬的袍角。 “别怕。”他微微侧身,目光一如既往地清润如水,轻声道,“记得我与你说过的。” 10. 冤枉(新) 洛朝露上一回夜半被人破门而入,如此心惊胆战,还是在前世在大梁为妃之时。 初入大梁皇宫,洛朝露并无甚城府,又无根基,却深受李曜宠爱,连皇后都向来对她和蔼可亲,事事让她三分。不知不觉,她已在宫中树敌众多,是多少人的眼中钉。 她性子骄纵,也会耍一些手段,无非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争宠小计俩, 彼时她并不知道,深宫之中,有些人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是定她生死。 那日半夜,李曜因边关战事宿在了御书房,她安寝之后,宫邸的大门被什么人破开。 一众宫女内侍战战兢兢跪倒在侧,迎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走来。 刺眼的团团火把下,她透过窗棂,看到为首之人织金锦袍,其上一只展翅的鸾凤镶绣在火光中熠熠生辉。 “皇后驾到!” 寝殿的门被人踹开,她心不甘情不愿地榻上起身,朝来人虚虚地一拜行礼。 皇后妆容一贯地精致,却冷若冰霜,再没了从前那般和善,尤其,微挑的眼尾里暗藏杀机。她久久未将跪地的朝露扶起,自己金刀大马地坐下,即刻命人搜宫。 很快,有内侍在她的床褥下搜出了一个巴掌大的人偶。 那陌生的人偶上还刻着一行字。 整宫人顿时吓得没了声息,齐齐以头抢地,战栗不止。满殿唯余火把跳动的光,照亮了皇后微勾的唇角。 洛朝露一脸茫然,不以为意。 西域出生的她,自是不知此事轻重,更不知几十年前,大梁朝最大的巫蛊案曾经害死了一位太子,一位皇后,和无数公卿大将,整整一大望族为之陷落,百万尸骨为之坑埋,宫道上至今仍留有当年的血迹。 皇后身边一个常见的大内侍慢悠悠行至她面前,掐着尖细的声音道: “姝妃洛氏,乃蛮族妖女,胆敢在后宫行巫蛊之术,妄图谋害皇后,其罪当诛,就地绞杀。” 大内侍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一人抓着白绫的一端,朝她走来。旁边不知哪里窜出几个小太监,按住了她的双臂,防止她逃脱。 “不是……不是我!”她一句完整的话都来不及说出口,白绫已死死缠在她纤细的脖颈上。 挣扎之时,她贝白的指甲深深刺入宫砖,在浮雕的莲花纹上划下两道长长的白痕,刺耳的尖声响彻殿内。 气息将尽的时候,脑中已满是白光乍现,她恍惚间听到一声沉沉的呵斥: “住手!” 耳边传来带甲侍卫齐整的脚步声,有如潮水一般涌入她的宫中。 半开的朱漆殿门外,一道玉白的身影大步走来,描金袍边如晴空卷云,翻涌不息。 轮廓形似李曜,但不是他。李曜是帝王,哪怕便服亦是只着朱紫,从不穿玉白之色。 宫中穿玉白色的,只有他。 皇后的人看清来人后,纷纷倒吸一口凉气,惊慌失措地伏跪一片。 大内侍最先反应过来,小碎步迎了上去,躬身一拜后,皮笑肉不笑道: “国师大人,什么风把您都吹来了?” 他直直掠过大内侍,脚步在她面前停下。 她只觉喉间的力道松了一松,来人强大的威压令两个行刑的小太监已然手软,颤抖不已。 朝露奋力挣脱旁人桎梏,匍匐在地,朝他一步一步爬去。 四周很静,他的呼吸声很沉,像是旷野里的一声叹息。 她仰起惨白的面,紧攥他的衣角,泪水簌簌而下,一连说了好几个“我没有”。 好像说了他就会信似的。 他未有言语,经络分明的手指一圈一圈地解开缠绕在她颈上的白绫。一个眼神之下,几个宫女将她扶到一边,他带来的一众侍卫上前,将她护在了身后。 “皇后娘娘好大的阵仗,竟不审而决?”他语气淡漠,从容道,“洛氏乃宫妃,本该在宗正寺庭审问罪,又涉及异族,应由鸿胪寺介入,三司协理。还轮不到皇后娘娘一语定罪。” 皇后从椅子直起身子,猛地一拂袖,提高声量道: “我正位中宫,受陛下之命掌管后宫。此妖女出生蛮夷,通厌胜之术,以巫蛊魇咒本宫,罪无可恕!” “巫蛊?”他似是笑了一笑,抬手接过侍卫递来的那个人偶,随意地翻开了一下,定论道,“八字不对。” “上面就是本宫的八字。这贱人咒我,为何不对?”皇后厉声道。 “洛氏不通汉文。她的汉文乃我亲手所教,皇后娘娘八字中的‘庚’字我尚未教到,她不可能会写。还有……”他不耐地将人偶丢在一侧,冷冷道,“此字迹模仿之拙劣,只消找人比对,一看便知,不是她写的。” “要找出究竟是谁写的,谁做的巫蛊,一审一查便知。”他轻飘飘地抛下一句,身后的重重侍卫手脚麻利地将宫中所有人押了出去。 “你,你!……”皇后银牙咬碎,恨恨道,“我要去禀明陛下。” “陛下此时尚在御书房,皇后娘娘若不服微臣所判,大可自行去找陛下定夺,但……”他故意顿了顿,漫不经心地捻着手中琉璃佛珠,幽幽道,“我奉劝皇后娘娘谨言慎行。北境三城为北匈所扰,大将军拒不出兵一事,陛下还在气头上。娘娘不如先劝父兄出兵,以平圣怒,方为上策。” 事后查明,是她宫中亲侍所为,但拒不交代幕后主使。 朝露受了委屈,自是去找李曜哭诉。 御书房的屏风内一侧,李曜搂着她颤抖的削肩,他拇指粗糙的薄茧轻轻划过她颈上被勒的红痕,又酥又疼。 他沉黑的眉宇间似有戾色,将她抱紧在他的胸膛,唇齿在她耳侧摩挲,低语道: “朕尚需倚仗皇后母族,你且先忍一忍。” 隔着屏风,外头是一众议事大臣,见此旖旎之状,齐齐起身告退。 眼角一寸的余光里,她看到门外那道玉白的身姿在廊下阴影中独立良久,俄而悄声离去。 他去时,袈裟拂动,门外白梨花吹落一地。 后来她听闻,他被李曜降下杖责。明面上是罚他夜闯宫闱,坏了宫规,实则是北境大捷,为了安抚皇后母族,出一口气。 那日,刑杖之下,他一身玉白浸染斑斑血渍,一连辍朝三日。 他舍身相救,她连一声道谢都未来得及说出口。 …… 今生的此夜雨雾茫茫,殿前檐上悬着一盏孤灯,忽明忽灭。 殿门涌入的雨丝打湿了洛襄的轮廓,僧袍泛着苍茫的白,与她记忆里前世那位国师身上的玉白之色渐渐交融,重合在雨幕之中。 她想要追上去,却被何处窜出的甲兵钳制住,只能呆呆望着他的背影消散在雨幕中。 朝露被带回殿中幽禁。 夜色泼墨一般的黑,暴雨如注,拍打着紧闭的门窗。 她跪在丝凉的花砖上,硌得膝骨生疼。因只着单衫,在春夜中冻得瑟瑟发抖,连脑袋都浑浑噩噩起来。 为父王做法事的僧人出城时被截住,搜身之时那封密函被没收交至新王。她为洛襄往城外送信一事已然败落。 耳边混杂着叔父的叫骂声,还有母亲哭哭啼啼,不断为她求饶的泣声。 母亲也来看她了?自父王病去,母亲闭门不出,她已数日见不到她了。 今日到她生死存亡之际,母亲终于肯现身了吗? 朝露感到被一双柔弱的臂膀抱住,她回眸一望。 眼前的女子一袭藏青织金的襦裙曳地,乌发梳成厚厚的盘髻,饰以少许珠翠。纤弱的身姿迎风就会摧折一般,在她身侧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前世,朝露一直觉得母亲是一个极为懦弱的女子。 乌兹改朝换代,作为大梁的和亲公主,皇帝为了争夺乌兹,令母亲“再从胡俗”,二嫁新王。兄终弟及,乱了伦常,由是,母亲避入自己宫中,除了接见大梁使臣,平日里就是在府内的佛堂吃斋抄经,不问世事。 母亲又成了另一个男人的笼中雀,数年来惶惶不可终日,还多次被他利用,甚至连亲生女儿都拿出来牺牲。 朝露曾为之不甘,为之愤恨,为之痛惜,却也无可奈何,立誓决不能做母亲这般懦弱的女子,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掌握。 可最后,谁又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呢? “咣当”一声。 朝露听到拔刀出鞘的尖利之声,寒冰般的白刃已架在她颈间,一道怒声赫然而起: “你胆子越发大了!胆敢帮他通风报信,之前是我宠你太甚,竟让你不知天高地厚……” “在我军中,与敌人私通军情,乃是死罪一条!” “王上不可!”一双素手抱住了他执刀的手。 争夺中,刀尖不断回晃在朝露的肩头,她一动不动。 是母亲在旁护着她,跪着爬向暴怒的男人,凄声道: “朝露只是受人胁迫,如今信件已被王上截下,信中也无甚内容,只是虚惊一场罢了。她是冤枉的啊!请王上手下留情,饶我儿一命罢!” 朝露茫然抬头。 无甚内容?怎会无甚内容? “你说,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颈间的凉意未散,头顶再次响起叔父的质问。 他将一张紧捏在手中的黄麻纸揉作一团,恶狠狠砸在朝露身上。 朝露眸光低垂,望着纸张缓缓落至地面。她认得这张洛襄亲笔所书的黄麻纸。 她屈身匍匐在地,往前拾起了纸团,缓缓摊开来。 目光所及,令她眉心一跳,指尖颤动不已。 黄麻纸上,空白一片,无字无据。 她脑中也似是骤然被抽空了一瞬。 她分明看到洛襄提笔书写,此时如何变作了白纸一张? 11. 色授(新) 雨花在雕窗上一圈一圈乍起。 殿内,跪坐在地的朝露耳边充斥着阵阵轰鸣之声。 尖刀抵着她颈上,那一寸的脉搏不断“突突”起伏。 朝露顾不得利刃在喉,翻来覆去确认,手中的信函确是一点墨迹也无。 她闭眼回忆着,明明看到洛襄落笔几行字。怎会到了叔父手里,便作了一张空白的黄麻纸。 难道,他早就料到信件会被人截获? “不肯说?”白刃又硬生生逼近几寸,已在她颈畔划出一道极浅的血痕。 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回响在殿内: “王上,朝露一向机敏过人,一定是她用白纸替了原件,没让那些人把信送出去。她对王上忠心不二啊……” 她的小臂被母亲拽得生疼,听到母亲压低声音对她道: “快说,是他硬逼你送信的。你为了蒙蔽他,答应送信,然后自己替换了信件。” 朝露死死咬着唇,不肯出声。 洛襄将信函交予她时的情景涌入脑海。 那一刻,他没有任她拿走信函,而是顿了半晌。望着她的眼眸蕴着深深几许的暗光,一字一字对她道: “此计凶险,若有不慎,你求自保即可。切记。” 彼时她不解其意,此时方知,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他就为她谋算好了后路。 是了,这几日叔父将他二人严加看管,她的一举一动,怎会逃脱监视。更何况是入宫的僧人,出宫之时怎会不接受一番严密的盘查? 一旦东窗事发,她被视作私通外敌,纵使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如今搜到的是,竟是一张空白的信纸,无凭无据,足够她自圆其说,逃脱严酷责罚。 朝露瘫坐在地。 他是要她出卖他,以求自保。 “原信呢?”洛须靡掐着她低垂的下颚,硬逼着她抬起头来,怒声道,“我问你,原信上写了什么?” 他虽尚未收刀,却似是信了母亲为她的一套辩白之辞。 见她抿唇不语,母亲暗自在她皮肉上拧了一把,想要她回话。朝露痛嘶出声,凝在眼角的泪夺眶而出,落在花砖上溅开了一道一道的水渍。 “烧了……”她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便紧抿唇瓣,不再作答。 洛须靡见强逼无用,松了手哼笑一声: “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他无非是想送信出去,让他的人来攻我的城,夺我的位……我岂会让他如愿!” 一想到佛子与外头暗通款曲,谋夺王位,洛须靡惊惧之下,心头怒火攀升,他大喝一声道: “我不如现在就去杀了他,一了百了。看他还能再起什么风浪!” 一旁的母亲出声阻止: “王上不可!敌众我寡,此事必得再忍下,以谋后事!”见洛须靡恨恨收刀入鞘,面色稍舒,母亲再次为她求情,道,“王上,既然信未送出,还未走漏一丝风声。朝露也无过失,不如……” “让她闭门思过!”洛须靡狠狠剜了她一眼,大步离开。 大门一开一合,潮湿的雨汽趁着缝隙漫入殿内。 人走后,母亲为泪流不止的朝露擦了擦脸,将她从地上扶起,轻轻推着她坐在妆奁前,对着铜镜为她梳妆。 像幼时那般,母亲拿起檀木梳为她一缕一缕梳着满头青丝,一面低声道: “我的儿,乌发如缎,雪肤花貌,真是万里挑一的美人……你为佛子办了事,他有没有对你好些?” 朝露神色一滞,望着铜镜中呆若木鸡的美人,不由悲从中来。她望着母亲一双手从她的鬓边抚至发尾,为她抹上浓郁的蔷薇发油。 “王上送去的美姬都毫无作用,朝露,还是得靠你这身美貌诱他……” 朝露一把推开檀木梳,回身蹙眉道: “阿母说得这是什么话?如今,连阿母也要来逼我吗?” 母亲掰正她的头,直直对着铜镜,仍旧有条不紊地为她理着散乱的发,梳子卡至打结处时,拉扯头皮,痛得朝露咧了咧嘴。 “这世上,女子只有依附男子,方可立足。如今有王上在,方可予我们母女俩庇护,若是他失了势,你那些叔伯,只会变本加厉对付我们。” “啪啦”一声,朝露将梳子重重砸在妆台上,起身摇了摇头。 “阿母此言差矣。”她深吸一口气,道,“女子若是靠嫁人谋取后半生的幸福,那女子的命运,岂不是永远掌握在所嫁之人的手中?” 前世,她嫁给李曜,万千荣宠系于他一身,她的所言所行,一切都要以他的喜怒为准则。 身为后妃,容要端庄,行要得体。不得再骑马射猎,不得再说胡语,更不得妒他宠幸其他嫔妃…… 只有死,才随心所欲了一次。 这样的日子,她绝不要再重来一回了。 话音刚落,朝露又被母亲硬生生按回了妆奁凳前,听她泣诉道: “阿母命苦,十四岁沦为戴罪之身,去国离乡,来到这腥膻之地嫁给你父王,如今又被迫二嫁你叔父。我一汉人,在这西域异族立足,何其不易?那佛子当众斥王上杀兄娶嫂,阿母也为千夫所指,被骂为不伦,更是连大门都不敢出,何至于此啊!” “如今你叔父视他为眼中钉,我们母女俩日子哪会好过?你叔父的样子你也看到了,方才阿母真是怕呀,怕他一冲动就要杀了你了,我的心肝肉啊……” 朝露心中既是厌烦又是惊恐,咽喉像是被一只手扼住了一般窒涩不已。 前世,母亲也如此劝过她,她当时唯唯诺诺,乖乖照做,怎么就没有听出话中之意? 生她养她的母亲,畏惧人言,不堪谴责,也要用她这身皮囊,堵住悠悠众口,求得那新王庇护啊。 叔父是威逼,是利诱;她的母亲,更是四两拨千斤,那朱唇所吐之言,字字句句,像是细细密密的针似的,一根根扎在她身上。 母亲一手拢着她的一绺发辫盘成髻,另一只手握着一支血红的宝石簪子,在她手中华光流转。 正是朝露前日握在手中,想要刺破脸的那一支。 尖利的簪头将她盘起的发髻一下子刺穿,将方才如云如水的青丝一把牢牢固定在头顶。 朝露想要逃,双肩却被手肘牢牢按住,望着铜镜里的美人妆发既成。 “为何这几日都未有得手?他不肯要你吗?” 朝露垂眸不去看铜镜里令人惧怕的美人,指甲几欲攥破掌心,道: “他佛心坚定,是不会区区女色破戒的。阿母,你不必白费心思了。” 铜镜里的母亲冷笑一声,灵巧的手指将她鬓边的碎发勾去耳后: “色授魂与。女子以色授之,男子才会神魂颠倒。你还是处子,许是不懂其中门道,我召个人来教你。” “阿母!……” 朝露惊起,大门再度紧闭,门外传来母亲重重的叹息声: “好好学,我去求王上,再给你一次机会。” 不多时,一个体态丰腴的碧罗裙女子被带了进来。半老徐娘,细眉挑目,口脂嫣红,鬓边散出一缕碎发,脂粉无不是勾栏曲水的风尘之气。 朝露认得此人,和秋叶她们喝酒时见过的。 是仙乐阁的妓。 她扭着身子走来的时候,朝露后退一步,发觉声音竟有几分颤抖: “你敢?……” 那女子拂了拂碎发,眼睛眯成一道缝,皮笑肉不笑道: “奴家奉命调-教,没有什么使不得的。你阿母可说了,何时学好了,殿下才能出这门呢。” “殿下金枝玉叶,不懂男人的喜好。这男人呐,就喜欢你勾着他。”那徐娘丹蔻半褪不红不白的手指捏了捏她身,鸟喙般的长指甲挑开她的衣襟,一面啧啧称奇道,“这身腰,真乃不可多得的尤物,谁见了不欢喜?” 朝露浑身泛起一阵战栗,紧紧闭着眼,恍若眼前面对着一道深渊,狂风在身间呼啸而过,拖不起她不断下坠的身。 徐娘绞着帕子捂嘴嗤嗤地笑,宝贝似地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指予她道: “这个姿态,奴家可是从佛经里看来的,也算是‘因材施教’了。写着是什么双身金刚曼荼罗,说什么以欲制欲。你看你看,菩萨都要双-修,更何况一个和尚,怎么忍得住不贪你这色。” “要这般扭,才勾人……”徐娘照着册子,扶着她的腰,推着她继续坠落,“这小衣呀,半松半紧,小荷才露尖尖角,最让人着迷……” 这般伎俩,她前世入宫前亦学过不少的。色授魂与,心愉于侧。既换得了盛宠,也换来了最后一箭穿心的赐死。 这一世能有什么不一样?先是被逼色-诱佛子,再被卖给李曜,一生沦为刀俎下的鱼肉,重蹈覆辙,不得自由。 如此重过一生,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朝露麻木地任人摆布,心头却想着一个人。 洛襄这个时候在干什么,是不是也在刑狱受着折磨? 今夜如此,她和他是不是也算患难与共,相濡以沫了呢? …… 殿外连绵的大雨仿佛仍在下。雨声似乎掩盖住了一切不堪。 暗夜无边。耳边的滴答滴答,不知是檐下未尽的雨水,还是经夜不绝的更漏声。 衣衫松垮的洛朝露,平卧于花砖上,任由凉意侵袭周身,一双空茫的眼盯着穹顶的般若花藻井。 盘好的发髻解散开来,那支固定的宝石簪子被她握在掌中,簪尖的血痕已然凝结。 外头的风雨似是停了,那老鸨仓皇逃逸时喑哑的嗓音都已随风消散了。 可她为什么还在下坠?像一片落英在半空中打着旋儿,迟迟没有坠地的实感。 朝露缓慢地爬起身,只着单衣打开了门。 巡逻的重重卫兵把守着她的寝宫,她多走一步都受限。她便干脆坐于阶前。 夜凉如水,天光熹微。 许久只觉胸前袖口湿了一大片,她原以为是露水,低头仔细一看却发现是自己温热的泪水。 朝露兀自笑了一笑,泠泠的目光泛着冷意。偏过头,却发现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件狐裘大氅。 回身一望,一眼看到为她披衣的男人,朝露一时愣在那里。 她一夜黯淡的眼底一点一点燃起了星火。 12. 利用(新) 风雨稍歇,积了一夜的雨水自卷草雕纹的檐边一点一点滴下,落入阶前。 “滴滴答答——” 在沉寂的夜里,像是落了满地的呢喃细语。 满面泪痕的朝露倏然莞尔一笑。 若说重来一世有什么好处,就是她知道每一个人的未来。 就像此时,这位闷声不响为她披了一件衣的小侍卫,会是将来追随李曜征战西域的大将军邹云。 她微微仰首,不禁多看一眼面前的男人。 这个时候的邹云将军,分明只是个大不了她几岁的少年,一身绛衣银甲,已有宽肩窄腰的精壮身形。 到底是胡人与梁人的混种,虽是胡人的身材,却是汉地男子清秀的面貌。 这个时候,他已在乌兹王庭当禁军了么,升得可真快呢。 想当初,她第一次注意到这个男人的时候,他身着不合身的粗麻衣衫,袖口脚口都要短几寸。他当时不过是在她宫中的一个马奴,因将她的心爱之马养得极好,广通马性,熟知马相,是可造之材,被她随意指给了父王,自此编入乌兹王庭禁军,进而一步步提拔成了侍卫长,掌王庭内外。 后来,李曜染指乌兹,剑指西域,他慧眼识人,将邹云纳入麾下。于是,这个混种少年,成了李曜一路征战的“活舆图”。 李曜御极称帝后,邹云以收复西域的无上军功成为皇帝肱骨,本是位极人臣,却在最后与国师一道领兵救她出宫。 在她死后,以李曜的雷霆手段,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这个时候,她才隐约觉得,这个总是跟在国师身后默默不语的少年将军,对她有着独一份的心意呀。 前世,她辜负了这份心意。 可今生,她又要利用这份心意了。 朝露拢了拢身上的雪氅,慢悠悠地站起来,歪了歪头,不发一言地凝视着眼前皮肤黝黑的少年。 看她笑中带泪望着自己,邹云不由揉紧了手中不敢递上去的丝帕,一颗心也跟着被揪住了。 “朝露谢过邹云将军。” 她竟记得他的名字!邹云猛然抬头,却又想到,可他分明还不是将军呢…… “这皮毛是微臣亲手猎得的,殿下放心,我从未穿过的……”邹云的声音低了下去。 他区区马奴,怎配穿这身雪氅,可他也不知,花了几月军禄去裁缝处制成这衣,自己不穿又是要献给谁呢。 她却似是毫不在意,紧紧裹着他的雪氅沿着石阶漫步。 “邹将军你看,我腿好多了,可以让我在这庭中骑一会儿马吗?”朝露眨了眨眼,望着垂头不语的男人。 她的腿未伤前,常瞒着母亲与三哥去塞外荒原纵马,一天一夜才兴尽而归。自腿伤后,卧病在榻,已许久未骑马了,也许久未见过他了。 可马,是她与他的联结,今日必要派上用处的。 “我不出这宫廷,定不会让将军为难的。”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我被幽禁在此,骑马还是可以的吧?” 邹云此时心中在想的却不是宫规和军规。 他知道她为了不再跳舞,折断了腿。 她的舞,那一夜在宴上,他也偷偷跑过去看了一场。无法言喻的感觉,他只觉在战场上被敌人架着刀都不似这般的心惊肉跳,之后更是夜夜梦里都是她的舞姿。 “邹云将军?”耳边传来她的轻声细语。 邹云回过神来,默默叫属下把她的马牵入庭中。 朝露展颜一笑,抚摸着马鬃。 此马毛色黑中带红,鬃毛浓密,蹄毛泛白,有如踏雪。是北匈王族才能驱使的马种,是三哥洛枭特来去北匈替她寻来的高山马种雪云驹,她宝贝得不得了。 作为西域土生土长的女子,朝露骑射皆精,弓马娴熟,都是她三哥洛枭自小手把手教的。父王曾赞她的骑射,称比之他的亲兵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惜哪怕养好了腿,后来入了宫,李曜素来不喜她的胡人做派,她便与弓马无缘了。 朝露一扯缰绳,纵身一跃,便骑上了马。 邹云伸出的双臂本想要扶她的,此刻滞在半空,迅速地收了回去,转而默默为马匹收了收马辔,将缰绳握在手心。 默默在前头为她牵着马。 朝露骑在马上,眺望乌兹王庭的金墙碧瓦,穹顶白塔。 “邹将军,”她幽幽道,“这一方寸土外,有大漠瀚海,辽阔山河。你想不想去看?” 邹云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天际,点头道: “男儿志在四方,微臣一向仰慕骠骑大将军收复河西走廊,乃吾辈楷模。” 听他如此说,熟知后事的朝露不由勾唇一笑。 他不过收复一个河西走廊。 而你的铁蹄,会踏遍整个西域。 青史留名,千秋彪炳,将会是大梁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邹将军非池中之物,必不会一直困在这王庭宫墙之中……”她望着走在前头的邹云脚步缓了下来,用谈笑般的语气向他抛出了至关重要的一句,“我也不想被幽禁宫中,一辈子以色侍人。” 轻飘飘的声音,散在了风中,却像生生割了伤疤上的腐肉,露出内里流脓的溃痈来。 邹云脚步一顿,垂着头,沉默不语。 那老鸨伎子被赶出殿门,踉跄而逃的时候,他和他的属下正在殿前巡逻,都看在了眼里。 众人心知肚明,所谓何事。其他人都在意淫个中种种靡情,他的心口却像被巨石压住一般那么难受。 她不是这宫中最为尊贵的乌兹王女么,为何她要被迫与那最是低贱的伎子一道? 他思来想去,只觉呼吸不畅,越发难以理解。 马儿不耐地嘶鸣几声,邹云这才想起来牵着马继续往前走。 他的踯躅与犹疑都被朝露看在眼里。 她知道他是奉命看守她,监守自盗之事,说易行难。他今日是不会冒险救她的。 羽翼未丰的雏鹰自身难保,谈何救人? 但她比前世更有心思,即便她身如芦草,但一旦在他心头种下,却能一寸一寸扎进他肉里,迟早有一天生根成芽。 如此日积月累,待到有朝一日,稻草亦能压翻骆驼。这一手好棋,她必要牢牢握在手中。 “邹将军,我腿又开始痛了。骑不动了,回去罢。”她轻声道。 虽然离她的寝宫门口不过几步路。马在四面高墙中也走不远,她还是对他说了一声。好像二人是这方小小天地的玩伴,而非主仆。 他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弓下身去,像旧时的马奴一般充当她的脚凳。 朝露心道,真是和前世一样,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呐。 她扶起了他,柔声道: “邹将军,你已不是马奴,今后不必为任何人屈膝。” 她一直记得的,每每李曜圣驾在临之时,满朝文武也就国师和他不必跪地行礼。 闻言,邹云一怔,不由挺直了腰背。 他心道,不是了么?可他还记得从前,殿下会夸他作的人凳极稳呢。 雪云驹乃是高头大马,朝露下马的时候,受伤的右腿没有站稳,一个趔趄,倒在一双有力的臂弯之中。 许是她吹了风有些凉,只觉那双劲臂绷得很紧,火一般的热。 “恕、恕臣僭越。”他将头埋得更低,耳根略有薄红。 朝露不语,只笑了笑。 其实西域女子,大多爽朗开放,哪会在意汉地那些男女大防,繁文缛节。 可她见他如此紧张,心下多了几分了然。 前世,是李曜发掘了邹云为将,他由此为他誓死效忠,勇战沙场;这一世,是她先选中了他,他会不会也为她俯首称臣? 只要她能够逃出这座乌兹王庭,西域之广袤,天下之浩大,李曜可为之,她亦可图之。 朝露冷锐的眸光如星子闪烁,笑意渐渐浮上唇角。她的一抹余光,定在一旁浑身紧绷的男子。 …… 一连数日,白日里有老鸨“授课”教她色艺,夜里她便在这狭小的庭院中遛马为乐。 这几日晴空烂漫,星子璀璨,邹云的话也渐渐多了几句,偶尔会讲起这宫墙外的趣事。 一日才方入暮,侍官毗月匆匆赶来,望见朝露和邹云在庭中倚马谈笑,禀告道: “王上刚解了殿下禁闭,让殿下即刻前往佛殿……” 朝露心下一笑,她“学有所成”,这试金的一日终是来了。 她回身望了男人一眼,淡淡道: “邹将军,下回再见。” 邹云微微颔首,面无表情。 他莫名有种预感,或许,不会再有下回了。 少女石榴色的裙摆一晃眼消失在雕花门廊后。在无人看到处,邹云覆在身后那双牵着缰绳的手,一点点紧握起来,拧成拳头。 *** 佛殿幽静。 夜幕降临,白日里威风凛凛的金刚罗汉像在夜里显得鬼影幢幢,分外瘆人。 朝露步入殿内,点燃一根火烛。 毗月依照她的命令,为她找来未掺入香料的火烛,她带来了佛殿。 “襄哥哥?”她压低声音,试探着唤了一声。 无人应答。 她心跳不止,举起烛火朝前一探。一小簇微茫的烛火,只能照亮眼前一小段路。 朝露一步一步朝内走去,看到了佛龛下的洛襄。 他跏趺坐于蒲团上,身背英挺,似在闭目养神。她走近一看,看到他掩在袖袍下一双瘦削的手泛着绛红朱紫之色,清癯而修长的手指僵直,止不住地发着颤。 她这几日有所耳闻,洛须靡为了严惩佛子,又不敢用重刑,更不能被人发现佛子有伤。在佛教中“出佛身血”乃是永堕阿鼻地狱之罪,即便是不信教的君王,仍是心有所忌。 于是,洛须靡命人用冰水将他的双手冻住了几个时辰,又以为民祈福之名,要他在一日内手抄经卷千万。 正逢春寒料峭,如此酷刑,在表面不留痕迹,实则伤筋动骨。 这可是一双佛子的手。这双手今后所写佛偈,会被天下信徒颂念,所译经文,会传遍四海万国,奉为释门圭臬。 若非为了她出逃,这双手怎会受此酷刑? 朝露心下一酸,忍不住伸手握了握他僵冷的手指。 他似有所感,指尖微动,不经意间划过她的腕,在她的心间滚过一阵酥麻。 朝露惊吓般收了手,定了定神,见他仍在闭目休憩,才舒了一口气。 她深觉,多与他靠近一分,都是亵渎。 她后退一步,倚着案牍,看到半卷工整抄写的《楞严经》经文。 她本是对佛经毫无研究,可独独对《楞严》颇有几分心得。前世有一年万寿节,为了给李曜祝寿,她也曾手抄楞严全卷,哄得李曜龙颜大悦。 因为,前世那位圣僧国师,最是推崇此经,教授她汉文之时,常常以其中经文选段为材,将释义一一指点予她。 “《楞严》以破魔始,至破魔终。正知正觉,明心见性,不被邪魔所惑。”他常道。 彼时她还在心底笑他,妄图凭几卷佛门经书,就想渡化她一个妖女。 今夜,她没什么能帮洛襄的,或可为他抄些许经文。 想到此处,她便盘腿坐在蒲团上,将他抄了一半的《楞严》翻开,一双素手掬了一捧清水,倒在砚台上,开始研墨落笔。 烛火燃烧,蜡灰成冢,一点点缀满烛台上的莲纹镂刻。 灯下,朝露伏于案上,螓首低垂,几缕鬓发倒映在少女皎白的侧脸,随着火光摇曳如水波,柔光潋滟。 润如白玉的小臂一侧,那一摞写满经文的黄麻纸一页紧接着覆上一页,成堆成山。 朝露难得做筋骨,抄了一个时辰的佛经,手臂酸胀,腰背也松弛了下来。她扭转发酸的手腕,舒展坐麻了的双腿。 袍边如云散开,轻轻拂过身旁一双垂落在地的手。 纤细的身姿,挡住了一半的烛光,像是一片云翳,投影在身旁静坐之人苍白的面上,轻轻晃动。 朝露想要起身,却觉身下倏地一紧。 她回眸望去。 光影泛泛,照得一旁的男子轮廓分明,如白玉雕琢般的俊美。 他双眸紧闭,檀口微张,那双手骨节突出,手腕劲瘦却有力,不知何时攥起了她垂落的衣角,揉在了错综的掌纹之中。 那手腕隐贲的青筋瞬间暴凸,手臂骤然收紧,猛力一拽衣角,将她整个人拥入怀中。 13. 爱欲(新) 洛襄又堕入了梦中。 梦里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火海,正如佛经上所言的爱欲之海。 爱欲如火,渊深似海。 火海之下,众生生生世世流转。千千万万男女随着熊熊火焰交缠,情天欲海,因生爱欲,再生贪嗔痴,便有无妄轮回。 他亦溺在其中,随着汹涌而来的浪涛,随波渐沉渐浮。 身-下,赤红的海面像是被鲜血浸染,一片一片映满无穷无尽的幻影,如烈焰燃烧。 火海的幻影中,他听到一道熟悉的娇声: “襄哥哥,为何不敢看我?” “你是佛子,也有欲望。既有欲望,就需宣泄。” “何不与我共赴极乐?” 后来,那柔媚如丝的女声渐渐染上悲音,声如幽兰泣露,犹如绝唱一般越来越沉,越来越低: “襄哥哥,你说佛渡众生,我也是众生,你为何不能渡一渡我?” “求佛,渡我……” 一字一字,像是给他身体种下了蛊。那蛊生了根,想要冲破他桎梏的身体。 目之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唯有一点双生莲的莲瓣,是仅有的一抹亮色。 那嫣红的莲瓣在他眼前不断跳跃着,女子暧昧的泣声亦随之起起伏伏。 没由来地,想要抓住这片独一无二的红,紧紧握在手中。由是,他探身朝前,伸出手去。 柔软如云,妖香缭绕。 混沌中,他听到同一个声音冷嗤一声,娇笑道: “襄哥哥,七情六欲的滋味如何?” “放手。我……才不要你来救我。” 火海熊熊燃烧,幻影上下颠倒,意识一片混沌,连记忆都尽是错乱。 他想停下来,却止不住身间烈动。 恍惚间,似有徐风在指间拂过,他无知无觉地想要将那阵风攥在掌心。 一双细腻的小手握了握他的腕。 他下意识地捉住,用手掌反压住这双手,紧紧扣了下去。那纤细的指尖微微一顿,柔软的指腹在他掌心稳稳停留。 好听的声音传来: “襄哥哥,你这是梦魇了。我为你诵经可好?” 他沉滞的眼皮动了动。 灯火粲然,人影朦胧,只可见窈窕轮廓,口吐经文,音色朗朗,如璎珞敲冰: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梦中的火海渐渐消弭而去,身间清净,心境平和。他复又闭了眼,睡了过去。 …… 洛襄醒来的时候,那道为他诵经的幻影已散去。 美得像一场梦。 佛殿冷如冰窖,寂寂无声,燃了一夜的残烛化作一滩泪冢。 空荡荡的书案上,一卷《楞严》的书页被风翻动,一旁零散着他抄了一半的经卷。 他压下心底的怅然若失,坐回了案前,照旧提起笔。 手指冻伤,僵硬无比,每每落笔,火辣辣的疼。他心无旁骛地继续抄经,却也写得不慢。 俄而,门外传来人声。殿门“轰”地一声打开。 “师兄,你醒了!”是缘起欣喜的声音。 洛襄微微点头,目光不移,落笔不停。 “襄哥哥你睡了一天一夜,定是饿了,我去灶上做了粥,尝尝吧。” 听到熟悉的声音,洛襄正襟危坐的姿势稍稍一顿,抬起头来。 数十日未见,她消瘦了些许。 一袭胭脂色的红裙,焰火般热烈,腰间系满璎珞珠串,走动间琳琳琅琅。仔细看,袖口被烧破了几个小洞,一双素手上沾了不少烟灰。 洛襄目光一掠,仍纸上在运笔,不发一言。 朝露笑语盈盈地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放在他案上。见他不语,又小心翼翼地将粥碗往他那侧推了一推,催促道: “他们在吃食饮水里放了药,我重新给哥哥做了一份干净的。” “要冷的,襄哥哥先吃吧。不然,怎么有力气抄经呢?” 缘起一面帮腔道: “是啊是啊,师兄,女施主亲手上灶煮的,费了不少气力呢。”他一面想起方才灶房被扫荡一般天翻地覆的模样,心叹这女施主也不算太坏。 洛襄始终默不作声,如佛像般端坐。 他的一缕余光里,少女虽眼底微微发青,面有悴色,但眼神殷切又紧张,就在等着他尝一尝她的粥不肯罢休。 他终是探出手去,捧着微烫的瓷碗。饮了一口,他的眉头皱起,却又很快平复,缓缓喝完了整碗。 朝露素手托着腮,眉眼弯了弯,看着他一饮而尽,她面上的欢喜呼之欲出。 缘起方做完早课,也还未饮食,也自顾自端起碗。一口粥下肚,缘起面色骤变,捂着嘴跑出了佛殿。 “咦?”朝露看他仓皇的背影,不解道,“襄哥哥,我第一次做粥,味道怎么样?好喝吗?” 洛襄落笔专注,并未抬眸,淡淡道: “风味颇有几分……不俗。” 闻言,朝露眼角一翘,像是收到夸赞一般面露得意之色。 “襄哥哥,我昨夜帮你抄了经,你看看有无错漏。”她从怀中拿出了一叠黄麻纸,递到他眼前。 洛襄微微抬眸,目光落在她手中那一摞经文上。 暮春时分,天气湿热。 她回来得急,发了一身汗,鸦青长发随意地披散下来,呼出的气息时不时拂动额前的碎发。双手伏在案上,红袖挽起至手肘,露出整段莹白的小臂。 洛襄挪开视线,不动声色,抬手接过她递来的经文。 薄如蝉翼的纸张上尚存她的余温,还有一股旖旎暗香,扑鼻而来。 清甜的香息挥发,在空中蔓延,缠绕心怀。 像极了…… 像极了梦中…… 洛襄指间一颤,呼吸一滞,烫手般收了手。 手指一松,经文缓缓飘落,四散在各处。 “襄哥哥,你的手……可好些了?”她望着洛襄颤动的手指,迟疑地问道。 “无碍。”他闭了闭眼。 “都是我,害得你遭此酷刑。”朝露绞动着身侧的衣衫,垂头道。 “女施主不必自责,是我心甘情愿。”洛襄起身回避,悬在腕间的佛珠轻轻一晃,“我当日既在佛前立下誓言,必会护你周全。” 朝露抬首,问道: “你早就算到他们会查,会找到那封信?才用了白纸替代?” “不错。兵行险着。所幸信已送出,城外我座下僧众,十日后乌兹王大宴,会有比丘、比丘尼以为王祈福之名入王庭。我已作安排,你可混在其中,逃出王庭。” 朝露秀眉一蹙,问道: “那信,不是空白的吗?不是没有送出去吗?” 缘起倚在殿门前,得意地笑道: “那是师兄的障眼法。玄机就在我给你的药瓶里。那药有奇香,你在拭在手中,师伯一闻便知,定会察觉。” 朝露突然忆起,当日那位老僧被火杖烧了手,向她求了药。 原来,那信藏身竟在那不起眼的药瓶中。 面前的洛襄微微偏过身。朝露感到一束温润的目光望过来,笼在她身。听到他缓声道: “当日未曾告之于你,是怕你因此受了牵连。” 所以,他布下一张白纸之局,就是要让洛须靡抓住错处,如此既不会让人注意那小小药瓶,更是给了她辩白的机会,让她自保。 而他宁愿为此受冻伤之辱。 “我已于信中命西域诸僧四处找寻洛枭下落。待你出王庭之后,便送你去你三哥处。” 听他此言,朝露猛然抬头,问道: “那你呢?……” “我还需留在王庭。”洛襄身形端肃,言辞冷峻。 朝露望着他颀长而孤绝的背影,微微一怔。 你可知这王庭,危机四伏,各个都想在你身上分一块肉下来。朝露心道,是她以色-诱为名,暂时压制住了洛须靡各种手段。若她一走,洛须靡为了让佛子破戒,怕会是无所不用其极。 届时,洛襄所受之苦,怕是不止是十指冻伤而已。 她的心底,莫名起了一股占有欲。就算要让佛子破戒,也必得在她手中才行。可在这之前,她会穷尽所能,避免前世生死两散的结局。 她洛朝露一向爱憎分明。上一世她欠他的,这一世来还。 朝露抿了抿唇,昂首道: “为何不一起走?你不走,我也不走……” 洛襄拂袖道: “他们要对付的是我。这王庭内外都盯着我一人。你出逃不易,加之我,只会难上加难。” “可是哥哥……”她还欲再辩,却被他轻斥一句: “待你出城,你我再无瓜葛。不可再唤我哥哥。” 这一句轻描淡写,使得朝露重重愣在那里,千言万语像是一道墙堵在胸口。 眼前的洛襄,一身玉白如苍山覆雪,立在满堂佛像之下,金光画壁,竟也压不住他这一身的冰魄玉骨。 佛子目下无尘的气质在他身上浑然天成。 数步之遥,却恍若犹隔天涯。 朝露不甘地上前一步,将头撇去一边,低低道: “我偏不。襄哥哥,我送你烛火,给你做饭,为你抄经……你既收了我的心意,我如何不能再唤一声哥哥?” 洛襄不语,背对着她俯下身,一张一张从地上拾起她昨夜手抄的经文。 然后,当着她的面,将一摞经文置于烧着的火烛之上。 “女施主昨夜抄错经文,乱了文序,实乃藐视佛法,视同亵渎佛祖。” 朝露怔忪地望着一夜心血被火焰一张一张吞噬,转瞬间化作猩红的烧烬,被他一把丢入火盆之中,最后灰飞烟灭。 她昨夜一夜未眠,一字一字,写得极为辛苦。她一一与原文对过,怎会有错? 前世,国师明明指点过她所抄的《楞严》。 万寿节上,她手抄百条经幡,为李曜祝寿。在场诸位高僧一见,皆是赞不绝口。 怎会有错! 朝露一脸不可置信,不甘地从火盆中拾起未燃尽的黑灰碎屑,想要证明自己没写错。 乱飞的火星子烧了她白玉无瑕的手,乱中一抬首,却见洛襄回身,深深望了她一眼,而后在漫天飘飞的灰烬中背身而去。 他的身姿,太过清绝,那双眸子,太过惊心动魄,让人移不开眼。 可那目光,又太过冰冷,分明和前世毫无分别。 那时日日夜夜相对,她无数回挫败,只得他一句: “女施主,爱欲烧身,及早回头。” 明明也是肉身凡胎,可他的体肤为何比那玉雕的佛像更冷? 朝露眼眶发涩,气急败坏,一脚踢翻了铜盆,转身跑出了佛殿。 烛火惶惶,欲灭不灭,摇曳不定,只余一小簇微光。只需从何吹来一阵风,便会倏而一下子全化作青烟一缕。 暗香亦如涟漪一般慢慢淡去,消散。 恍若一场经久的幻觉。 呆呆立着的缘起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摆正翻滚在侧的铜盆,忍不住捡起其中一张烧了一半的经文。 他将那一角经文翻来覆去地看,最后挠了挠头,不解地问道: “师兄,她,她好像没抄错啊?” “她没错。”许久,立在阴影里的洛襄开了口,“错在我。” 缘起抬首看向他,见他半张侧脸映着血红的烛火,另外一半张却全然浸在黑暗之中,不见容色,只闻其声幽幽: “是我,犯了色戒。” 14. 心火(新) 听完洛襄述梦,本是冷汗涔涔的缘起一拍大腿,连连摆手道: “梦中之事,怎能作数?不算犯戒,绝不算的……” 洛襄双手合十,道: “虽是梦,但若非起心动念,何来有梦?佛门中人,起心动念,皆是罪孽。” 缘起虽小,学习戒律已有数年,一板一眼道: “可师尊说过,戒律皆在于罗汉身心,如无邪淫之心,不以邪淫为乐,便不算犯戒。” “师兄梦、梦中所行,可、可得……得了,淫乐?”几个难以启齿的字眼,小沙弥说得支支吾吾,耳根通红。 洛襄摇了摇头道: “只生惧恐,未觉有乐。” 缘起舒一口气,拍手道: “不受乐者,无犯。师兄只是遭了梦魇,如何算得了犯戒?再说,是那乌兹王心思歹毒,昨夜在师兄食水中下了药,如此强力所迫,必不算犯戒的!” 洛襄漠然,垂眸道: “待王庭事了,我回去禀明师门,向师尊请罪,自当由戒律院决断。” 缘起见他一脸沉肃,心叹师兄一向持戒严苛,往日里戒律院的长老都对他赞赏有加,真乃师门典范。 不过是一场梦,又何足挂齿呢?但听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方才一直没敢发问,师兄的梦中之人,到底是谁呢? 虽未有问,但他脑海中忽然蹦出一个身影。那人只要一现身,明光照人,定是不输以华美著称的观音金莲二十八部众。 缘起正出神,却忽闻洛襄张口念了一句: “一切邪淫戒,以破梵行者所守之戒,罪过最甚重,将永为佛法所弃。” 缘起抬眼一看,只见洛襄眉目紧锁,面露忧色,竟比方才言及自身犯戒更为哀恸。 他的师兄素来性情寡淡,宠辱不惊,他从未见过师兄心忧至此。 是了,污人梵行的女子,视若阎罗之属,将经受轮回之苦,永生永世不得彼岸。 师门中,多年前曾有一师兄为妙龄女子所诱,那女子为信徒所唾,后竟为人肢解而死,死相极为惨烈。 缘起想起这桩陈年旧事,不由口中多念几句“阿弥陀佛”平复心绪,又听洛襄一字字道: “十日之后,便是乌兹王宴,届时数百比丘、比丘尼入宫,务必要送她出去。” 缘起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自小跟着师兄,从未见过他有办不成、不可为之事。可为何此句听来,那语气虽是肯定万分,却像是含着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呢? …… 洛朝露一路回到寝宫中,呆立许久,心中激荡不已。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气什么。 她受折辱,洛襄答应护她周全。 她要出宫,洛襄排除万难,为她布下万全之策。 朝露盯着铜镜中默然无神的女子,双臂猛地一甩开,一把将妆奁上金簪珠钗,胭脂水粉,连带着铜镜全部推至地面。 碎的碎,断的断,琳琅遍布一地。 “啷啷”响声动静不小,毗月匆匆赶来,看到她在殿内,道: “公主方才命殿下今夜留在自己宫中,不得出入。” 朝露转过身,疑惑地问道: “不是解了我的禁闭吗?阿母今夜让我不必去佛殿了?” “正是。” 朝露皱了皱眉,默默从地上捡起一根断簪,轻抚其上粗砺的裂痕,若有所思。 她心觉有几分怪异,接着问道: “王上那边,可有新事?” “今日王上盛怒,因着城外大批佛众欲迎佛子归,和守城将士起了冲突。两相争执不休,众僧请于十日后王宴之时入宫探视。王上本不肯同意,在公主再三劝诫下才答应。” 十日后,就是洛襄为她安排的出宫之日。原是以僧众造势,为她求来的这一逃遁之法。 “这会儿,王上还在宫里大发雷霆,还说要拿刀砍了佛子……” 朝露心下冷笑,但凡洛须靡有这点杀人灭口的胆色,也不必今时今日才得了这乌兹王位。 要杀洛襄,不仅要一击就成,还要不留痕迹,不能被人查到一丝一毫的错处,否则后患无穷,或许整个乌兹国都会因此覆灭。 想到此处,她心间一跳,一个莫名的念头倏然一动。她问道: “可有在我宫中见着邹云?” “今日未曾见过,听说是有要事。” 朝露心中莫名惴惴难安,在庭中来回踱着步子,绕阶而行。 狂风阵阵刮过,檐上廊下细绳吊着的八角宫灯摇摆不定,里头的萤火微弱如星点,又忽地就暗了,涌出一缕青烟袅袅而散。 她仰头望了望天。 穹顶之下,夜空晴亮,层层疏云,似被狂风揉碎,像是池鱼细鳞,又如棉絮散碎。 极目远眺,千里之外的群岚披着满幕夜色,时有一道闪电银光乍现,隆隆雷声随之而来。 春雷本是稀松寻常之事,今日却越发让她心惊肉跳。 “殿下这是要去哪儿,今日宫中可有禁令呢……” 朝露不顾劝阻,朝外奔去。 一路穿过王庭,她顿感今夜颇有几分不寻常。即便是往日戒备最是森严的王殿守卫都稀稀疏疏,似是被抽调了兵力。 一排排宫灯朝后退去,灯光在漆黑的眼中失了色一般黯淡。 可仍有焰火在眼前肆意跃动。朝露缓缓抬头一望。 一大片浓黑的烟气伴着冲天而上的火光映入她皎白的面庞。 那个方向是,佛殿。 洛襄…… *** 黑压压的甲兵如潮水一般在整座佛殿外围漫散开来,水泄不通,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每一个人面上,都映着中殿燃起的熊熊火光,却人人纹丝不动,死守在外。 邹云一身战袍,手执长戟,巡视一圈严阵以待的守卫。 耳边时不时传来内里僧侣四下逃窜的哀嚎悲鸣,他面容沉毅,八风不动,立在墙下,静静望着远处天光,计算着时辰。 “侍卫长!有人擅闯佛殿,拦不住!”属下慌慌张张来报。 “何人如此大胆?”邹云皱眉。 “是,是王女殿下!”属下叩首,还未起身,却见邹云已大狂奔而去。 邹云还未赶至当场,便已闻“嗖——嗖——”的声响,破空而来。 一道道长鞭如银蛇游龙般腾空而起,落下之时,激起扬尘万千,砂石飞溅,将一众拦路之人打得叫苦不迭。 只见红衣少女手执长鞭,已打趴了一众守卫。 她每进一步,就要甩鞭开道。源源不断的守卫涌上来,将少女团团围住,虽不敢动她分毫,却也不能使得她顺利进入门墙。 众人见邹云来到,如蒙大赦似地禀告道: “侍卫长!这……这拦不住啊。” 邹云不语,大步上前,轻轻一跃,劲臂一挥,一把抓住游走在半空中的长鞭,紧握掌中。 朝露被制住,挥不动长鞭,侧身一望,看到邹云一手抓着她的鞭子,一手跪下撑地,道: “殿下,得罪了……” “邹将军,你来的正好,佛殿起火,你那么多兵,为何不救?” 邹云不答,埋首下去,低声道: “殿下,请回。” 朝露冷冷望着他,将长鞭卷起,道: “你既不愿救,那便放我进去。” 重重甲兵闻声窜过来,堵成一道人墙,挡住了她的去路。 “今日王上有令,任何不得接近佛殿!请殿下不要为难臣……” 一片刀光凛凛生寒,朝露的眸子比之更冷,挑眉笑了一声道: “你受了他的命令了,就不听我的话了?” 邹云薄唇紧抿,躬身拱手道: “佛殿遭天雷击中起火,殿下金贵之身,不宜入内。” “呵,”朝露轻哼一声,微微偏过头来盯着他看,问道,“究竟是天雷,还是人祸?” 一语落下,阒寂无声。一众带甲侍卫在明刀晃晃中一个个低下头,面面相觑。 邹云却在一片死寂中微微抬起头,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的王女殿下。 日前还是泫然欲泪的柔弱少女,此刻她的目光却冷锐如薄刃,一一掠过众人之时,恍若能见血封喉一般。 火势已渐大,半个夜空都被照得亮如白昼。 邹云看呆了半刻,见她被火光照得泛红的容色,如云开月明一般的明艳。听她朱唇一张一合,所说之言却令他心惊万分: “邹将军,你拦也好,不拦也罢,今日这佛殿,我是非要进去不可!” 神色之冷冽,语气之摄人,好似那佛殿之中藏的,是她不可触、不可动的禁忌。 “殿下……”他如鲠在喉,还欲再劝,却见她倏然朝他身后一拜,道一声: “父王!”众人以为乌兹王驾临,纷纷回身跪地行礼,许久未见一人前来,方知中计。 那一抹耀眼的胭脂红已穿过人群,跃入门墙,朝火海中的佛殿奔去。 …… 朝露在佛殿前庭的沙地路过几个烧得浑身发黑,瘫倒在地的武僧,她一眼看到被众僧围在中间照顾的小沙弥缘起。 她冲上去一把捉住他的衣襟,道: “洛襄呢?我问你,他人呢!” 缘起被烟气呛得半昏,还未开口就先哭了出来,用撕扯般的嗓音哑声道: “师兄,师兄还在里面……” 朝露望了一眼几扇紧闭的殿门,所幸火势尚未不大,仍有可入之处。她闭了闭眼,没有丝毫迟疑,一撩裙摆打成结,就要往里冲去。 一双劲臂牢牢钳住她的手腕。 朝露回首,望见邹云那双黑沉的眸子。 “殿下,火势太猛,你会受伤的!”邹云咬了咬牙,声音放轻放低,道,“只要他死了,殿下就不必,不必……” 她知道他吞吞吐吐的“不必”两字后面应该接着什么词,可他咬烂嘴唇都不肯戳破这个恶疮。 朝露静静看着眼前隐忍不发的少年,忽而笑了一声: “你以为,没了他,我便不必以色侍人了?” “错了。”她笑意漫了开来,火光映在她面上,像是两抹荡漾的红晕,“大错特错。即便佛子死了,还会有其他人的。” “朱唇千人尝,玉臂万人枕。今日是佛子,没准有朝一日……”她玉指抬起,不轻不重地点了点他胸前的铠甲,“就是你邹云。” 邹云一惊,猛然抬头,却对上她柔光潋滟的眼: “将军,你就没有想过么?” “可今日你若是不来救我,那就没有来日了……” 在他愣神间,少女语笑嫣然,下一刻决然转身,踏入火海之中。 邹云只觉胸膛里的一颗心跳得悬浮,始终没有着落。 余音袅袅,长久地在他耳边回荡: 有朝一日,有朝一日…… 像是一颗火星子坠入他深不见底的双眸,一刹那,心火燎原。 …… 佛殿内只烧了一角,火势不大,只是黑烟滚滚,在宽敞的大殿内渐次漫散开来。 朝露拨开浓雾,俯身以袖掩住口鼻,咳着一声声唤着洛襄的名字。 “噼里啪啦——”一声巨响。 大火烧断了大殿的雕梁。 轰鸣之后,半边雕着诸天神佛的天宫藻井塌陷,一条烧了一半的柏木梁坠下来。 朝露躲避不及,差点被砸中之时,只觉周身有一阵风拂过,一双有力的臂弯将她拢去另一侧。 “你回来做什么?” 低沉的声音响起。 黑烟散开,她看到洛襄的面庞,清倦却又沉定,澄澈的眸光穿云破雾,落在她身上。 她愣了一愣,莞尔一笑道: “我来救你啊。” 生死当前,她都忘了自己还在生气。 “胡闹。”洛襄柔声轻叹。无奈中隐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悸动。 朝露被他稳稳扶住,目光直视之处,正是他胸襟处。 一页熟悉黄麻纸从他那雪白的襟口露出,烧灼的边缘,蜿蜒的焦痕。 她不由伸手抽出来一看。 正是她前夜抄写的经文。 “襄哥哥,这是什么?不是说我抄错了,要全烧了么?”朝露举着经文在他面前扬了扬,唇角微微勾起。 这一回,他没有回避她的注视。 漫天火海,红光艳艳,朝露心头直跳,只觉此刻他的目光,比周遭火焰更为灼人。 15. 自缚(新) 洛襄任由她夺走他怀中藏匿的一纸经文,没有作声。 当时火势虽然还未烧到他的所在之处,佛殿满堂被夺目的红光笼罩,其实看不来人的清身形容貌。 可她的身影朦胧出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她回来了。 他阖上双眼,压下看到她时心底莫名而起的波澜。 片刻后,掌心被纤巧的五指勾住,洛襄睁开眼,目光从紧扣的十指上移,看到红衣似火的少女正牵着他的手,往外快步走去。 “襄哥哥,你为何不逃?”来之前,朝露还以为洛襄又被他们用什么手段制住了,脱不开身。此时见他完好无损,不由发问。 洛襄清醒过来,从她手中抽出,收入袖中。 “你可知为何火势只起于佛殿,未有殃及池鱼,其余僧众皆可顺利逃出?”他停下脚步,与她隔开几步,道,“因为,他们要烧之人是我。我若是逃出,那么其他人,可还有活路?” “可是哥哥……” “不必担心,我自有主张,你且去吧。” 一簇新燃起的火焰沿着经幡窜上屋梁。 所剩的另外半边柏木被烧断,从头顶坍落下来,强行分开了互相搀扶的二人。 “走!”洛襄的声音在耳边如风吹过。 朝露趔趄一步,站定后回首。 漫天沙尘之中,洛襄止步不前,隔着那起火的木梁遥遥与她对望。 他似是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推了过去,推向生的那道门。独留自己在火海的那一头。 他的目中似有一闪而逝的温柔,更多的是深沉的决绝。 依旧是一言不发,只是对她缓缓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看到那样的目光,她的心像是被灼到了,内里登时也有一把火烧了起来。朝露撩起衣袂,一跃而起,横跨过那根阻隔二人的木梁。 “襄哥哥!” 她身体腾空,闭上双目,仍能感到眼帘上满堂火苗的不住跳动。 下坠的时候,身体落入一个温热而干燥的怀抱。鼻尖嗅到一股熟悉的白旃檀香,由淡转浓,将她包裹起来。 二人一齐跌坐在了地上。折断的梁柱暂时与大火的来处相隔,二人在佛龛后方坐定。 洛襄回身望着向他飞奔而来的少女,抱着她的双臂都在发颤。 她身上华贵的丝缎都被火苗烧成一缕缕的焦线,玉白的小脸沾满黑漆漆的污痕。 可她浑然不觉,抬手将鬓边散乱的发撇开,露出灼灼的明眸,透着一丝狡黠,对他道: “襄哥哥,这下,我也走不了了。” 洛襄失笑。 真是个呆子。 他见她捂着脚踝,问道: “你的腿可有摔伤?” “多亏方才哥哥护着我,毫发无伤。”她笑靥绽开来,凑近他道,“用了你给我的药,我的腿伤好全了,骨头都长好了,哥哥你瞧……” 下一瞬,她站起身来,在他面前,双手作花苞状举过头顶,莲步轻移,旋身一舞。 嫣红的裙摆如芙蕖荡漾,袅娜的身姿似月华流转。 惊鸿一见,美不胜收。 他看得怔住,许久才挪开目光: “即便痊愈,今后也不必跳了。” “嗯,我答应哥哥,不会再给他们跳舞了。”朝露点点头,又拿出方才那纸未被焰火烧尽的经文。 她对此事并未罢休,仍是攥着半张字条,一字一字念了出来: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而后歪了歪头,望着他,娇声向他求证问道: “哥哥,我可有抄错?” 底气十足。 洛襄眸光低垂,轻轻摇了摇头。 经文一字未错,是他作茧自缚。 洛襄默然起身,从佛龛的净瓶中倒出水来,浸透一方锦帕,撕成两半后,各自覆在二人的口鼻之间。 湿帕隔绝了呛人的烟气,也止住了她继续言语。余光里,只见那湿帕之下,她的呼吸一起一伏,有几分急促,并不平静。 火海中,洛襄凝视着她眼里自己的倒影,突然轻声问道: “怕死么?” “你不会让我死的。”朝露说得极为笃定,望着他微微垂下的眼眸,心道,前世,你不惜破戒,也想救我一命,今生又怎会看着我死在此处。 她唇角一扬,笑道: “况且,襄哥哥从来不会求死,你定是有办法逃生的。” 洛襄咽了咽干涩的喉。他确实在等一个时机,但并不想有人和他一道犯险,才将其余僧侣全部赶出佛殿。 只是,他不知道她还会回来。 洛襄遥望塌陷后敞露的夜空,舒卷的流云被火焰烧红,飞逝如奔马走。他淡声道: “再等一刻,便有雨水。” 朝露一怔,也望向密云遍布的天穹,许久看不出所以然来,问道: “你怎知会有下雨?” 洛襄轻轻吟道: “鱼鳞天,不雨也风颠;棉花云,不久雷雨鸣。” “是测雨之术。中原所沿用的历法,精妙至极,可正农时,平止水患,春播秋收,皆循其时,年年风调雨顺。”洛襄转头望着她,明光如注,道,“我略知一二,女施主若是有意,我可教你。” 朝露心间一颤。 鱼鳞天,不雨也风颠;棉花云,不久雷雨鸣。 同一句话,一模一样,前世那位国师亦教过她的。 …… 前世她的师父,大梁国师,圣僧空劫掌太常所,携百余太史令编撰了大梁迄今为止最为完善的历法,对天时星象颇有研究。 在宫中曾有一夜,她去大明宫寻李曜不遇,回去路上忽遇瓢泼大雨。 她可惜一身新裁的孔雀翠羽裙,若是沾了水那青蓝的翎毛便不好看了,遂躲入太液池边一处荷塘水榭避雨。 她正百无聊赖地喂着池中锦鲤,一抬眼,远远望见一道玉白身影自荷塘上的九曲长桥走来。 男人身姿高彻,夜色中满身雾蒙蒙的白。身后跟着的一名内侍小跑步,小臂举得老高给他撑着一顶绸伞。 曲桥迤逦,弯弯折折,他的步伐不疾不徐,每迈开一步,僧袍前摆便微微一皱,随风扬起,又垂落下来,覆住一双长腿隐隐的轮廓。 朝露丢饵的手顿了一顿,目光从那片曜目的白又回到争食的鱼群间。 发现水榭中有人,来人脚步一缓,浅浅一躬身行礼。 她方得知,李曜驳回了母亲作为公主归朝觐见的请书,是因为国师从中作梗。她那个时候对这位师父并无好脸色。 身旁的侍女一向怕极了这位国师,挤了好几个眼神示意她回礼。 朝露从栏处收身,细眉一勾,朝他懒懒屈了一下膝。 他神容淡漠,似是看到她被雨水打湿的裙衫,瞥了一眼内侍,那内侍便识趣地将伞递给了她的侍女。 “法师,何以得知今日有雨?还是日常出门都需带伞,以防不测呢?”她音调分明婉转娇柔,可话中带刺,意有所指。 他宽大的袍袖垂落,吟道: “为师曾教过娘娘:鱼鳞天,不雨也风颠;棉花云,不久雷雨鸣。见此天此云,必有大雨。” 她忆及他曾对她的倾囊相授,垂下头去绞着手中锦帕,低声道: “在我故乡,可不像长安有这般多的雨。” 他与她一道立在荷塘前,凭栏观鱼,问道: “池鱼思故渊。娘娘在长安宫中可过得惯?” 她将最后一把饵都丢入水中。 鱼儿几番争抢,鲜红的鱼尾跃出水面,时不时涌起小浪阵阵,终究翻不出这小小水塘。 她望了池面,叹着气回道: “四面都是墙,跑不了马,天空也看不到几颗星星,跟故乡好不一样……法师,你可知,在我故乡,无论春夏秋冬,夜晚都可看到好多星星。如今,我远望,不见故乡,也不见亲人,更看不到星星。” 雨声喧嚣,一旁身长玉立的男子静默不语。许久,久到朝露以为他或已不在,却见他从袖中伸出手,指向夜天西北,示予她道: “北斗星勺柄最末端的那一颗星,叫做‘摇光’。摇光星所照之地,便是你的故乡,乌兹国。今日天雨,不见星月,待天晴之夜,便可观测。” 她的面上终是露出一丝笑意,眺望夜空中被雨幕遮掩的渺渺星芒,回道: “多谢法师指点。往后我在宫中看到那颗星,就好像能看到故乡一样。” 他微微颔首,冒雨离去。 几日后,李曜恩准了她母亲的入京之请。 …… “滴答——滴答——” 朝露掀起眼帘,睫毛微颤。 凉丝丝的的水滴坠在她的眉心,再沿着她的面,淌下滑腻的侧颈,透湿了她的薄衫。 她迟缓地伸出手去,接住一滴落在她掌心的雨水。 不愧是佛子,果然料事如神。 雨滴越来越密集,接连不断打在二人身间,浇灭了身边熊熊的火焰,灼热消弭。大火为倾盆大雨所灭,各处仍有烧烬的梁木,屋瓦倾颓,泛着一片濛濛的青灰。 洛襄从满殿残破余烬中站起身来,轻轻从柜中取出一身干净的僧袍,盖在她的身上,而后推门而出。 晨曦的微光自烧焦的雕窗照下。 朝露看到他立在佛殿门前,湿透的玉白袈裟迎风招展,清袖拂动。 他的身后,是数丈之高的金身释迦像,犹如身披万道华光,有大光明之相。 他手捻佛珠,平视远方,一言不发,既如和风细雨,亦是雷霆万钧,动人心魄。 守在佛殿阶下的众人齐齐震住了。 为首的邹云和身后的大片守卫目瞪口呆,立在原地,任由手中本来拿来救火的水桶翻滚在地,与漫天雨水混在一处。 “神佛显灵了!佛子开恩啊!” 乌兹人向来迷信。 见大火骤然为暴雨所灭,佛子毫发无伤从佛殿走出,他们既心虚又惊恐,顿时神志慌乱,当场腿脚一软,纷纷放下兵器,不住地朝佛子跪地求饶。 佛子困于火中一时,其声名传遍乌兹王庭。 今夜之后,世人惊闻,佛子大有神通,能受业火而不焚。一夕之间,王庭上下,修佛之人成百上千。 唯独朝露心有隐忧,他声名愈盛,对洛须靡威胁愈大,在王庭中便愈发危险。 *** 之后的数日里,正逢乌兹王宴,西域诸国来朝,王庭四处皆是服饰各异的使臣,往来各人甚是庞杂。 乌兹以西的大宛人高鼻深目,东面的车师人皮毛为衣,大月氏人肤色黝黑,金发碧眼。来使纷纷入宫,明为觐见乌兹新王,其实未必不是来查探佛子的。 这一日朝露晨起去往佛殿,在王庭的一处九曲回廊间,迎面碰上一队使臣。 是云纹青袍的大梁使臣。 洛朝露一身白羽红衫,神容艳绝,走到哪里,都有人偷偷看她。 与这队使臣队伍错身之际,她总觉有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 她快走几步,下了长廊的石阶,一时不察,踩空了一级,往下跌去。 一股遒劲的力道捉住她的手腕,没让她摔下石阶,而是靠在了那人结实的肩臂上。 “当心。”那人沉稳有力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听到这个声音,朝露瞳孔睁大,心跳骤然猛烈起来。 惊愕间,她沿着那人臂上镶绣的青云纹往上看去。 还未看到那人的脸,却见他已松开她的手,侧身离去,只可见一个高昂的背影,与这队大梁使臣一道,渐渐消失在长廊尽头的树荫之中。 独留朝露怔在原地半晌。 俄而,她醒过神来,迈开步子朝佛殿狂奔而去。 没走几步,她一头撞上一个温热的胸膛。 “怎么了?” 洛襄方下了早课,见她慌慌张张跑来,伸手扶住了她。 闻到熟悉的白旃檀香,听到他和煦的声线,朝露狂跳不止的心才平复下来。 “明日便是乌兹王宴,有人会来带你出宫。”他似是看出了她的不安,以为是为了出宫一事,便出言安慰于她。 她知道,洛襄是要趁王庭使臣繁多,洛须靡无暇顾及,且禁军人手不够,要掩护她逃出王庭,重获自由。 可她此刻心头之事,却不在此。 她抬眸,望着他温和的眉眼,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襄哥哥,乌兹王宴,你也会出席吗?” 洛襄点了点头。 朝露忽而眉心一跳。 她终于忆起,前世就是在乌兹王宴上,当着诸国使臣的面,佛子第一回破了戒。 16. 圆满(新) 去国离乡太久,洛朝露淡忘了故国的许多事。 乌兹王宴,乃是彰显国威的大宴。乌兹王接见西域各国使臣,为他们更换新王颁下的官牒,以示继续维持邦交。 西域广阔,绵延万里。草原荒地,绿洲沙漠之间,大国小国遍布其中,没有一百也有数十。 朝露知道,后来李曜以乌兹为据点屯田屯兵,征伐西域如探囊取物,这些国家大半皆臣服于大梁,成为大梁藩臣。 要说李曜何以对西域如此熟悉,只因他还是个落魄皇子之时,逢宫变为人追杀,混入大梁使臣之中,逃至乌兹。 她和他的渊源,便始于此。 前世有一日,她救起了一个奄奄一息却面容英俊的汉人使臣,她为他疗伤,命人悉心照料。 无他,只因此人样貌有几分像那个她得不到的男人。 可此人伤好之后却不告而别,毫无影踪。 彼时的她,并不知道这个浑身是伤的男人,是逃亡西域的大梁四皇子李曜。更不知二人再见之时,他成了改变她一生命运的帝王。 可惜,这一命之恩,不过换来几年盛宠。要牺牲她保住皇位的时候,李曜丝毫没有手软,仍是令亲卫一箭刺死了她。 于是为了报复,她死前在他怀中,一如从前那般千娇百媚,故意说出那句遗言: “陛下以为,臣妾爱你至深?错了。我恋慕陛下,不过因为陛下这张脸,像极了臣妾从前最爱的男人罢了。” 字字戳心。李曜向来疑心深重,此一句足够让他余生临幸其余女人之时,即便软玉温香在怀,都会时时疑神疑鬼,不得安宁。 男人总以为自己那么特别,即便是九五之尊,也不会例外。 闭眼之时,听到他一向沉稳的声音,声嘶力地喊她的名,朝露心下不知有几多畅快。 岂料重活一生,今日又在乌兹王庭听到李曜的声音。 他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 那一瞬,她以为是幻觉,却切切实实惊出一身冷汗。可那人掉头就走,一个正脸都未露给她。 她不敢确认,长廊中与她碰面的那个使臣,究竟是不是李曜? 可她明明记得,前世要在洛须靡即位的一年后,重伤逃亡的李曜才会跟着大梁使团中,出现在乌兹王庭。 这一世,为何提早那么多? 冥冥之中,前世的既定之事似是已在悄然变幻。她只摸到冰山一角,一股彻骨的凉意就已从她从脚底涌上头顶。 许是她太过害怕,认错人了罢。 这一世,她再也不想被献给李曜,在那座坟墓般的大梁皇宫耗尽一生了。 佛殿中,烛火恹恹,经幡轻拂。 她又梦见了前世一箭穿心的惨烈结局,一下子惊醒而起,满头湿汗,手脚冰凉。 “女施主,可有噩梦?” 朝露揉了揉惺忪的眼,看到洛襄坐在她身旁,正闭目诵经。 她正是从他柔和且刚定的经声中醒过来,没有陷在那噩梦中。 这才想起自己跟在洛襄身后回到佛殿,说是要与他一道译经,实则时时坐立不安,最后竟在蒲团上睡了过去。 身上盖着一袭厚重的僧袍,定是他给她披上的。 在他身边,她莫名地感到一丝心安。 朝露起身,垂着头低低道: “襄哥哥,我梦见有人要杀我。” “女施主,可是起了杀心?” 她一惊,抬眼看到洛襄仍闭着双目,正手持佛珠,一颗一颗在指腹捻过。 他虽并未在看她,却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有何不可?”她有几分心虚,小声回道。 洛襄睁开眼,沉沉的目色落在她眼中,淡声说道: “杀戮无能止战。今生你杀他,来世他再来杀你……宿世业缘,如此轮回,因果相报,永堕无间。” 朝露是死过一次的人,凡事皆已看淡,不以为意地说道: “你们佛家重因果,想让人苦修今生,以求来世得果。可是哥哥,我只想求这一世的快活,不想管来世业火滔天。” 上一世太苦了,能重来一次,哪怕造再多的业障,她都只想过得随心所欲一些。 想到此处,她灵机一动,凑到洛襄身边,扯了扯他散开的袈裟边角。 “哥哥,我没什么佛性,不如,你收我为徒,我与师父一道修行,你来教教我?” 她想着,若是有佛子护着她,她不必再任人宰割。 闻此言,洛襄薄唇轻抿。 小姑娘身子柔软,直往他身上靠,小手叠在他肩头,支颐着她精巧的小巴。一双含笑的眸子,正摄魂似地望着他,在等他回应。 他眉头一皱,轻斥一声: “真是胡闹。” 语罢,就起身将她晾在一边。 又是胡闹。朝露扑了个空,心中顿生有几分哀怨。她心想,前世,他明明还邀她一道修行呢。 彼时,她有所耳闻,佛家有些隐秘的宗门,确有男女一世双修,共登极乐佛国的法门。 她便当场笑他因这一夜露水,生了欲念,有了劣根,心思不纯,讽他道: “和尚,破戒破上瘾了?是想夜夜与我同修吗?” 他似是默不作声,又似轻声叹息,最后低低念了一句: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 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现在想来,或许他真的只是想渡化她而已。 若是当时与他一道离开乌兹,哪怕剃光了头做个比丘尼,跟着佛子清修,青灯古佛一世,也好过死在李曜手里,不得善终。 朝露望着他的背影,低声道: “襄哥哥,你明日真的不和我一道离开王庭吗?” 洛襄摇头,神色坚决。 “那我在宫外等着你,可以吗?”她追问道。 “等我做什么?”他轻蹙眉头,面露不认可的意味。 朝露垂首不答,在案上随意挑拣着洛襄翻译的经文,玉指轻轻弹了弹纸张,忽然仰头朝他认真地说道: “我别无所长,就是通晓西域诸国语言还有汉文。往后余生,我可以跟着哥哥修行,一起编译经文,走遍西域。” 前世,她与他相处数月,知晓他毕生之志,是著书立说,编译经文,将大乘佛法经西域传至中土。 若是没有她害他破戒,他会成为万人景仰的佛子,渡世间一切苦厄;他所编译的经书卷帙,会流传天下,为万世颂念。 而她,同样被困于深宫,囿于一隅,执于一端,折了羽翼,一直没机会去看看这天地广阔。 今生,当初他和她未尽之事,所思所愿,她想可以和他一起去达成。 朝露目露憧憬,继续道: “我听闻西域有一佛国,名曰高昌。高昌王城城门前有一座世尊像,通体金身塑就,肩与城墙同高。每当日出,佛像金碧辉煌,有玄猿献果,麋鹿衔花,如佛祖亲临。我一直想去亲眼看看……” “还有大宛国的汗血宝马,于阗国的和田玉石,渠勒国的红宝石榴……” “从前我跟父王说我想去西域其他地方看看,他总是跟我说,女子总是要嫁人的,夫君才是她们的归宿。我便想,我自己的心意,便不作数么?” 微风入室,烛火明灭。 洛襄颔首,静静听着少女心驰神往地诉说心事。 “你所言不虚。”他眉目持重,道,“无论男子女子,都该有依自己心意而活的机缘。对于女子而言,世道更是艰难,所限甚多,要随心而活,极为不易。” “出宫之后,西域甚大,天下甚广,你自会有机缘……” 朝露长睫微微颤动,难掩眸底寸寸明光: “那我明日,便等着哥哥。” 她说得极尽婉转,低垂的眉眼漏下一缕余光观察他的反应。 洛襄面无表情,良久静立,唯有宽大的衣袂随风鼓动不止。 他淡淡回道: “女施主既有济世之心,今后自可与有缘人并肩天下,游历四方。” 言下之意,他不会是那个有缘人。 “我已入佛门,断绝七情,此生既无亲缘,亦无情缘。” 他不会有妹妹,更不会有爱侣。戒律有悖,清规不容。 这数十日以来,已是他放纵了,耽溺了。 本不该如此的。 送佛送到西,明日出宫之后,便是就此了结。 朝露张了张口,始终没有再有言语。 她方才所说,不过像是一小块碎石,投入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不起波澜,毫无回声。 她最后的试探,不过是问了一个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 两世以来,都是这样的回答。 此间,洛襄一直背对着她,不曾回头。他很快调转话头,又道: “你三哥应是已收到我僧众的报信,正在赶回乌兹,若是快马加鞭,明日会在城外接你。” 三哥要来接她了。她心潮澎湃了一瞬,却仍有一丝隐隐的失落。 朝露侧身一望,看到他面对着佛龛,双手合十,神色肃穆,俯身一拜,道: “自此一别,山高水长。望女施主今后一生圆满,一世自在。” 朝露先是微微一怔,转而勾唇一笑。 旁人的临别赠言,一般无非是平安顺遂,大富大贵。 他却祝她自在圆满。 朝露静静望着佛子在神佛前低眉,为她虔诚诵念。她看了许久,眼圈发红,心下酸涩,面上却笑着应道: “好。” 他不知道,这一世,她或能得自在,也始终无法圆满。 *** 朝露一夜宿在佛殿,辗转反侧,不得安眠。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入暮。 身上仍然盖着洛襄的僧袍,他已不见踪影。 朝露起身来到前殿。 隔着一面壁画影墙,宝殿中,神佛前,跪满近百个比丘、比丘尼,正齐声诵经,一派的庄严肃穆。 少年佛子洛襄坐在正中的宝华莲座,被一众远道而来的西域高僧和弟子围坐在中心,正在为佛门弟子讲经。 他娓娓道来,聆听的高僧有些长须发白,有些破衣蔽体,时不时以额点地,双手合十,默念“阿弥陀佛”。诸僧皆是昂首沉浸玄妙之中,无不似醉似迷,如入化境。 朝露不由想起佛经中,维摩诘居士与诸菩萨、众罗汉议经,有天女腾云驾雾,携飞花而来,散乱四处,绚丽纷呈。 此情此景,让人不忍打破。 正出神,眼前出现一个比丘尼,个子小小的,捧着蜡黄色的海清和伽帽,悄声递到她面前。 朝露接过衣帽,再抬头望去,晚课结束的洛襄已被高僧簇拥着跨过佛殿门槛,玉白身影泛着濛濛青灰,渐渐远去。 她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小比丘尼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她,目露讶异。 她抹了抹泪,很快换上了海清,浓密的长发用了数根簪子才盘好收拢在伽帽中。她偏过头,看到小比丘尼伸出手指,好奇地点了点她卸下的钗环。 “送给你。”她将那支金钗递过去。 “我不能收。我是佛门中人,不动贪念。”小比丘尼慌忙摆手拒绝。 “佛也该有七情六欲。若是没有人的情感,如何普度众生?”她坚持道,“今日你不收,我便不走了。” 小比丘尼不明就里,眨了眨眼,张口结舌。她迟疑之下,还是收下了金钗,放入怀中藏好。 “女施主跟我来。” 朝露跟着数百比丘和比丘尼的队伍后头,穿过整座王庭,来到城门口。 白塔穹顶,雕花门廊,明黄墙体,青蓝花纹,在眼中一一掠过。 城门洞壁映入眼帘,幽长且深邃。经过这最后一道,便是城外了。三哥应是就在前面等着她的。 朝露低垂着头,任由守卫粗粗翻了翻她的衣衫,便放行了。她这才抬起头来,看到一队美姬舞女端着白玉酒壶酒盏,莺莺燕燕,从另一侧扭着身子走过。 为首一女雪肤娇貌,美艳异常,手捧一樽三面兽首的长颈酒壶。朝露直直望了过去,脑中似有一道惊雷劈下。 那酒,她认得,是天竺秘酒。 前世,洛须靡特地寻来,要她逼着佛子饮下,趁机与之交欢。 那张清俊的面庞染上贲张血色,极力克制却难以压抑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身后传来城门“嘎吱”一声启动的声音。今日王宴,王庭宵禁。 沉重的石门缓缓闭合,中间那道缝隙透出来的光线越来越窄,越来越暗。 朝露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掉头往回跑。 在城门完全合拢前,她跻身再入王庭,将一身素色海清扯去。 除了她洛朝露,任何人都不能让佛子破戒。 她既想得自在,也想要圆满。 17. 清白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洛朝露一路狂奔回到自己宫中。 毗月找不见她,正瘫坐在毡毯上直掉眼泪。此时见她气喘吁吁地冲进来,毗月的神色有几分茫然,从地上爬起来,抽噎道: “殿下去哪儿了?吓死我了。” 朝露急着赶赴今夜王宴,快走几步坐在妆奁前开始梳妆。她透过铜镜,却看到毗月满脸泪痕,瑟瑟发抖。她心中有了几分莫名,转过头问道: “你哭什么?” “殿下回来就好……”毗月垂下头去。 朝露愈发疑惑,猛地一瞥,看到毗月下颔有一道血痕,接下来无论怎么问她都不肯再说话,只是支支吾吾指了指寝宫深处。 天色渐暗,四处有宫灯燃起,仍是压不住沉沉夜色。 朝露心下一动,随手拿起一根簪子握在手中,朝内缓步走去。还未走几步,却见云母屏风后面突然窜出一道黑影,闪至她面前。 电光火石之间,她向前挥动簪尖的手腕已被那人牢牢钳住。 那人好似知道她的出招路数,一只手打掉她手中利器,将她扣在身前,另一只手掌捂住她的唇。 身后那人呼出的热息有几分似曾相识,在她耳后幽幽拂过: “是我。” 朝露听到声音,惊起回头望去。 背后之人一身夜行衣,左衽玄袍,胸甲未卸,其上似仍有斑斑血迹。 宫灯下,光影攒动。男人高鼻深目,轮廓如刻,极为出挑的五官,在眼前清晰起来。 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望着她,笑意昭然: “露珠儿身手差了些。把我教你的都忘了?” 身形影动间,一绺发从他两道玛瑙额饰间挑出来垂下,衬得其人散漫又不羁。薄薄的眼睑耷拉着,声音也懒懒的。 她恍惚了一下,才喊道: “三哥!” 她的双手不由拽紧男人的双臂,仰面望着他。 眼前之人,身材高大,肩背魁梧,已是成年的身形,却还是少年人俊朗的样貌。毕竟是乌兹王军中常年带兵的王子大将,举手投足间难掩一股杀伐多年的锐气。 前世,她生前最后一次在大梁碰上乌兹使臣来朝,李曜却不准她与三哥相见。最后,她想方设法买通了内侍,隔着宫门遥遥望了一眼他的背影。 记忆中在大漠所向披靡的猛将,一身伤病,步履蹒跚,被落在了使臣队伍的最后头,连马都要人扶着才能骑上。 今生这个时候,三哥还是这般意气风发。只是因长途跋涉,比之记忆中少时的模样,下颚消瘦了不少,棱骨更为分明。 她忍不住眼眶一酸,落下泪来。 此刻的洛枭低下头望着默声掉泪的妹妹,在箭袖上擦了擦手掌中的血迹,稳稳地将一步之外的她拥入怀中,轻声道: “都要出嫁的人了,怎还这般孩子气?” 他下颔都长了青色的胡茬,显得有几分落拓不羁,此时说得这般风轻云淡,好似不像方死里逃生的亡命之徒。 朝露扑入他怀中,他的胸膛一如从前那般宽阔紧实。她眨眼抖落羽睫上的泪珠,小声道: “三哥惯会取笑我的。你怎会来了?” “我性子急,左等右等你都不来,便就先入城来找你了。”洛枭扯去伪装的络腮胡和唇须,大喇喇地倚在墙角。 他不知混入哪队朝见的使臣中,冒险进宫来寻她来了。 朝露轻声道: “三哥,王庭太危险了,他们都在抓你呢。” “没什么能拦住我的,我来带你走。你的侍女说不见你,可把我急得……嘶……”洛枭捂了捂一侧臂膀。 朝露一看,他的左臂划出了一道口子,仍在渗血,将夜行衣泅染成更深的墨色,惊道: “三哥,你受伤了?” “我无大碍,”洛枭轻哼道,“有个禁军杂碎,甚是厉害,追了我一路……别说了,赶紧出宫吧。”语罢,他催促她,往外走去。 二人掠过立在门外的毗月之时,洛枭瞥了她一眼,拔出掖在革带上的匕首,正要灭口,朝露忙拉住他的臂弯,轻声道: “三哥别杀她,她是无辜的。”毗月自小与她一道长大,也算情同姐妹。 洛枭晃了晃手中尖刀,若有若无地在她头顶比了比,威胁道: “敢透露出去半个字……” 毗月面色发青,哭都不敢哭出声,嘤嘤呜呜在那里发抖。 朝露在庭中远望声色喧嚣的王殿,心中放不下的那件事渐渐盖过了再见三哥的喜悦。她步子渐渐慢了下来,在原地踢着地上石子,踯躅着问道: “三哥,出城之后,你要带我去哪儿?我可以和三哥一起去北匈,闯荡天下吗?” 洛枭脚步一顿,缓缓回过头去。 少女垂着头,不肯再往前走。面上渐露微红,双颊映着点点灯火,衬得雪肤浮光,娇而不媚,甚是动人。 妹妹已不是幼时那个缠着他,求他抱着骑马放纸鸢的小姑娘了。 不知为何,如此看着她,洛枭心头却涌上一股从未有过的悲伤来。 “朝露,三哥不能带你去北匈。” 三哥一向只唤她小名露珠儿,甚少正正经经地叫她“朝露”。 她抬起头,看向一旁止步不前的三哥。 洛枭却没有在看她,而是目色沉沉地眺望远处天际的群峦。 “父王生前,已为你定下一门亲事。等送你完婚后我才会独自再去北匈。” 她是大梁公主的女儿,单于不会容她,和他去北匈只会平添险难。待他倚靠北匈站稳脚跟,才能回来护住他的露珠儿。 朝露怔住,扭头就走,拂袖道: “亲事?怎会有亲事……我才不嫁人。” 前世可从未听说父王为她定下了亲事,今生为何好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傻话。”洛枭失笑,追过去拉住她,轻抚她散乱的鬓发,“姑娘家怎能不嫁人?” 朝露气急,不知如何与他说清,二人僵持之际,她忽然被疾行一步的洛枭猛地扑向另一边: “小心!” 须臾间,一支利箭擦身而过。 朝露趔趄一步,朝后望去,只见洛枭肩头被疾飞而来的利刃戳破,裂帛散了开去,露出精壮的大臂。 “三哥!” “只是皮肉小伤。”洛枭屈膝半跪于地,捂住右肩溢血的伤口。到底是多年征战的大将,他面容镇静,道,“是那个杂碎追来了。” 远处传来兵戟之声,似是朝她宫中而来。 可断不能被洛须靡的人发现三哥的行踪。 朝露上前扶着洛枭,急步往寝宫内里走去,刚关上门,就听外面有人问毗月: “可有看到一个黑衣刺客?” 毗月久久未答话,那人大喝一声: “给我搜!” 朝露听到声音,心念一动。她将受伤的洛枭推去榻上,想用数层帷帐和几床薄衾将他掩住。奈何他身形太过高大,盖了头还露出脚来。 洛枭陷在柔软的衾被中,一股少女的幽香直冲他鼻尖。他脸一沉,心觉不妥,刚想起身,外面的甲兵已破门而入。 少女纤弱的身姿挡在他面前,对来人高声斥道: “我的寝殿,你们也敢擅闯?” 数十个甲兵围在她前方几步外,蠢蠢欲动。后头忽闻一声: “闪开!” 绛衣银甲的邹云从重重甲兵中现身,拱了拱手道: “殿下受惊了!” 朝露料到是他。这天底下能伤到她三哥的人实在不多。 她拉下帷幔,笑语盈盈望着低垂着头的少年: “是邹将军呀。好久不见。” 自那日大火起,邹云似是避着她似的,不常来她宫里露面了。 说是近日西域各国使臣还有僧众纷纷来朝,王庭内外禁军布防,他不得空过来。 实际原因,她心知肚明。 “臣死罪。宫中有刺客,在殿下宫外发现刺客血迹。请殿下准臣入内查探,确保殿下安危。”他不敢看她,只低着头。 “哦?刺客?我倒没见着。”朝露慢悠悠起身,将一头鸦云乌发拨去背后,行至他身侧。袖口有意无意拂过他垂在身侧的手臂,又很快背身离去,坐回榻上,“我要歇下了,你还要来查吗?” 众人望着一眼刚刚才日落的天色,立着不动,默默无语。 邹云垂头,目中只有腰间回晃的刀柄,鼻尖却闻到一股幽香,丝丝绕绕,往人心里去。 王女闺房,怎敢窥视?他只遥遥在外头看过,从未离得如此之近。 “邹将军,你让其他人先退下。”悦耳的声音飘过来,隔着一层薄纱帷幔,多了一丝朦胧之气,“我只准你来查。” 少女微勾手指,似是邀他入帐中。 邹云浑身僵直,鬼使神差般低声令道: “全部退下。” 甲兵如蒙大赦,锃锃地退去外头,还贴心地为二人闭上殿门。 邹云上前一步,立在榻前几步开外,方才被她拂过还泛着酥麻的箭袖下,虎口脉搏狂跳。 他刚想张口说些什么,却见眼前晃过一片雪色。 “邹将军,想要怎么查?” 少女在他眼前缓缓褪去石榴色的外衫,只着一身素绡纨衣。姣好的面靥含羞带怯,玲珑的身段若隐若现。 两位杀伐果决的悍将,一位躲在榻上,一位立在榻前,此时不约而同地别过脸去,屏住呼吸,手足无措。 不妥。如此极为不妥!二人齐齐在心底念道。 “殿下既没看到刺客在此处,臣,臣这就告退……”邹云面上通红,犹如火烧一般。 他转身大步离去之时,忽闻身后传来一声闷哼。 “谁在那里?”邹云向来敏锐,飞速转过头去,一下拔出腰刀。 刀尖穿过重重帷幔,往帐中一挑。 薄衾散落,从中滚出一个五大三粗的黑衣男人来。 同样面色绛红,粗声粗气,与此时的他别无二致。 二人面面相觑间,邹云此时才认出那刺客的脸来,睁大了眼,道: “三,三王子殿下?……” 话音未落,洛枭已翻身扑上来,其势迅猛非常,掏出匕首直直向邹云面上刺去。 邹云被突袭,差点要招架不住,只觉那还在滴血的刀尖直往自己双目寸寸逼近。 洛枭就是要剜他的眼。 “三哥!”愣在一旁的朝露回过神来,忙掰开在毡毯上缠斗的二人。 “你,给我穿上衣衫!”洛枭冷着脸,恶狠狠瞥了一眼朝露,很快又别过眼去,继续拿匕首对准邹云。 朝露拢上外衫,将被洛枭制住却不敢还手的邹云赶去外头,才好不容易劝退了二人。 洛枭怒发冲冠,又恨又急,道: “你是女子,你这身子、这帐中只能给你夫君……”他顿时说不下去,气不打一处来,只挥一拳砸在地上。 “可三哥刚才不也我帐中……”朝露撇撇嘴,小声嘀咕。 “我也不行,任何人都不行!女儿家的清白你还要不要了?”洛枭刀刻般的下颔线顿时憋得泛红,他突然想到什么,拧着浓眉,道,“可有其他男人让你这般,这般……” 朝露不由想到,前些天,她和发病的洛襄也是这般掩人耳目。 第二日,洛襄清醒过来,自受笞刑,浑身是血,而后,他望着她欲言又止。 可他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再将她赶出佛殿。 他是不是也是为了她的清白? 朝露手指漫不经心地勾着发丝,噘嘴一跺脚: “哼,他才不会。” “他是谁?”洛枭一惊,警觉起来,猛地起身抓着她问道,“不会是那个什么佛子?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洛枭此前逃亡,唯独不放心这宝贝妹妹,生怕她在王庭受了新王磋磨。今日一入宫,便打探她近况,可听到的却是一些风言风语,皆是关于王女与佛子的不堪入耳的传闻。他一怒之下,杀了几个嚼舌根的宫人,这才被人发现了行踪。 “露珠儿,那和尚到底怎么你了嗯?” 见朝露娇靥薄红,垂头不答,似是默认了什么,洛枭不由怒从中来,咬得牙口“咯吱”作响。 他挺身一跃而起,猛然拔刀,冲出殿外,恨恨道: “他污你清白,看我今日不一刀杀了他!”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17. 清白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8. 想要 洛枭自小看着洛朝露长大。 她不仅是父王的掌上明珠,也是他心头最宝贝的露珠儿。 他最是放心不下的,便是一直以来有太多不怀好意的男人,觊觎他的露珠儿。 那个说是宁愿失却半壁江山也想看她一舞的小国国君,洛枭不仅找了个借口出兵攻破了人家国门,还将那国君当场斩杀,剜了眼,割了舌,曝尸十日示众震慑。 意为,下辈子也休想看到,休要胡言。 后来,有一幅她跳舞的艳画在西域各邦广为流传,堪比钱帛,千金难求。他曾花了大价钱辗转各国收回不少,后来甚至动用亲军去抢夺画像,当众射杀描摹的画师和买家。 可那画却屡禁不止——那些人冒着被他剜眼曝尸的风险,也要一睹那画上芳容。 如今,在外漂泊数月不见,他的露珠儿愈发出落得亭亭玉立。他一下子都快要认不出来。只有当她像旧日那般入他怀中撒娇,才多出了几分真实。 见她为了护着自己不惜在外人面前褪衣,洛枭心中本是五味杂陈,又想起那些编排她和那佛子的流言蜚语,一股无名之火直冒上头顶,一时杀心大起。 朝露赶忙挡在洛枭身前,拦住他道: “三哥,你误会了。你不在,是他一直护着我。”这确实是实话。 “真的?”洛枭将信将疑。 她三哥粗中有细,她瞒不过他。朝露迟疑了片刻,将洛须靡利用她的色相使佛子破戒失势一事告之洛枭。 死寂一片。 洛枭听罢,面色万分骇人,似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我必要将他碎、尸、万、段。剥他的皮,给你做鼓;抽他的筋,给你做鞭。” “洛须靡还盯着三哥,”朝露忙拉起他,道,“此地危险,我让邹云快带你先出宫……” “怎么?你不和我一起走?”洛枭眉头又皱起。 “佛子今日有难,我不能不救。”朝露吞吞吐吐。 洛枭心口一紧,不由分说揽着她往前走。 “他有何难?又关你何事?快跟我出宫去……” “三哥!他今日赴宴,也是为了声东击西,牵制洛须靡,可以让我们顺利出逃。”朝露细眉一横,振振有词,“是他想方设法让我们兄妹团聚,怎能不知恩图报?” 洛枭一时语塞,心中愈发不安定。 西域民风开放,不如汉地成规甚多。他常年在军中,身处丁壮堆里,亦眼见过不少风月之事,自是知晓男人一旦垂涎美色,能使出的那些龌龊手段,小恩小惠,钓鱼上钩。 一直以来,围绕在露珠儿身边的男人虽多,可从未见她对任何人多看一眼。 那佛子到底有何神通,凭何可得她如此青眼?值得她宁可不随他出宫,也要如此相护? 露珠儿年岁尚小,定是受了那人蛊惑。 洛枭认定如此后,面色渐沉,低声道: “露珠儿,你还小,可别被男人哄骗了。” 朝露气笑了。向来只有她哄骗男人,没有反过来的。 她被洛枭锐利的目光步步紧逼,情急之下,眼珠儿一转,正色道: “三哥,佛子在西域盛名在外,座下僧众如千军万马,本就可为我们所用。” “父王无故身故,洛须靡抢了你的王位,拉拢佛子,我们才有胜算呐。” 洛枭浓眉紧锁。他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心思竟如此深沉。 他一直没有告诉她,他逃亡北匈,亦是为了要卷土重来。 复仇之路,凶险万分,他不想她有所牵连,只想依照父王遗愿,为她找个好人家嫁了。 不成想,她已在局中,为他筹谋。 洛枭百念交集,拂手道: “此事需从长计议,不值得你以身犯险。这是男人的事,你不要再牵扯进来。” 朝露覆手在背,摇头道: “若是我说,我已有万全之策呢?”语罢,她双手捞起洛枭垂落在身侧的手臂,将一块宝石塞入他手中。 洛枭缓缓垂首。幽深的眼眸像是没有尽头的夜。 却在目光一触及掌中之物之时,顷刻间点燃了丝丝焰火。 …… 洛枭一直记得他最小的妹妹七岁生辰那日。 王殿中,宝莲烛台燃着数百支名贵的鲛油香烛,映满两壁鎏金彩画,座前铜马香鼎。 一向威严的父王坐于正中的黄金王座之上,将宠爱的小女儿抱在膝头。那是所有王子都未有过的待遇。 洛枭与大哥立在阶下,从小到大甚至都不曾摸过那王座上镶嵌着璀璨宝石的金身底座。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座上的妹妹,眼见着她铆足了劲,白腻腻的小胖手一抓,竟硬生生从王座扶手处抠下一块殷红的鸽血石来。 父王见了也不恼,反而大笑一声,大手一挥,对座下群臣骄傲地说道: “我儿与我这王座有缘,有君王之相。” 开宴后,他被大哥逼着猛灌了些烈酒,头昏脑涨,不久便借故离了席。 他独自在外头醒酒,漫步于一树紫藤萝蜿蜒的长廊,只闻花香四溢,又在尽头处听到一声清甜的笑。 洛枭回过身去,望见小姑娘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她年纪不大,已是个美人胚子,望着他的时候,一双入画般的眉眼弯成一道新月。 她奶声奶气地唤他“三哥”,便提着金灿灿的小仙裙,麻溜地“蹬蹬”跑过来,将什么东西塞到他手中: “三哥,送给你。” 他摊开手掌,看到了她从王座上偷拿的宝石。 鸽血一般的红,映在他暗沉的眼中,亦深深烙在他心底。 微风徐徐,他酒气已散了大半。他蹲下身来,抬手轻抚小姑娘绸缎般浓密的发,柔声道: “露珠儿,这个三哥不能收。” 即便他口中如此推拒,心底有个声音在呐喊着: 露珠儿,再等等他,待他再长大些,待他变得更强,终有一日,他也可以像父王那般,任由最宠爱的妹妹以王座上的宝石为乐。 当时,小姑娘甚是不解,以为他不喜欢,默默收走了宝石,跺着小脚道: “那我今后定要送三哥更漂亮的。” “也不许送给别人。”他听到自己语气有几分强硬,“待有一日,三哥再来问你要。” 今日,当初稚嫩的小姑娘已长成风姿绰约的少女,又将那块宝石置于他掌中。 一如十年前的那夜。 只不过这次,她却是为了另一个人: “只要我今日救得佛子,三哥想要之物,我来日必将双手奉上。” 洛枭从宝石上移开目光,晦暗的眼眸深不见底,独独映出少女袅袅一缕的身影: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少女似是了然,柔腻的双手按着他的五指将宝石收拢在他掌中: “三哥所求,亦是我心之所向。” 洛枭眯起狭长的眼。 宝石折射的光芒溢出他修长的手指,在指缝间肆意闪动。 “我竟不知,露珠儿有如此胆色。”他抬起手,将她颊边的鬓发缓缓敛至耳后,神色玩味,“三哥要什么,自会自己争取,毋须妹妹为我如此。” 朝露敛眸,避开他探寻的目光。 她知道,他已然起疑。 前世的三哥,从小到大未曾在她面前流露过争夺王位的心思。 她是到了大梁才渐渐领悟,三哥后来倚靠北匈,所思所谋都是为了重回乌兹,从洛须靡手中夺回王位。 可惜,后来的洛须靡有大梁撑腰,而北匈日减衰微,三哥一次次功败垂成。 这一切,此刻的她本该是不知道的。可她已不是前世那个被他护着的露珠儿了。 毕竟是未来的北匈单于座下的右贤王,她三哥不仅擅杀伐,窥视人心的思量更胜她一筹。她怕再多说几句,反倒更令他怀疑。 朝露伸手勾住他的臂弯,轻轻摇晃,娇俏道: “以三哥之才,区区王座,本就如探囊取物。妹妹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洛枭被她缠着,这才轻笑一声,道: “露珠儿心思单纯,三哥怎能放心?之后再议,先随我出宫。” “可是三哥,佛子若是被洛须靡逼死了,我们便失了一大靠山啊!”朝露急道,“现在时辰不早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洛枭如若未闻,心一横,劲臂一收,揽过她的腰直往牢门口拽去。朝露想要挣脱,却被他牢牢扣在怀里,她奋力踩了他几脚,只觉他身体硬如铁石,丝毫不知道痛,一刻不停地提着她大步往外走。 朝露慌乱中大叫一声: “邹云!” 见状正左右为难的邹云闻声立马冲过来,抽刀拦住他道: “三王子殿下,您不能……” 洛枭冷冷扫了他一眼,刚想拔刀,忽觉心口一颤,指间一抖。 朝露趁机脱了他的束缚,却忽见他俯下身来,面色发白: “三哥,你怎么了?” 邹云语气不卑不亢,背后冷汗淋漓: “臣,臣方才捉拿刺客,不知是三王子,射箭伤了殿下。那支箭上,涂了毒……解药在此,但需休养一日才能好全。” “你这杂碎!”洛枭目眦欲裂,想要砍了此人,却浑身无力,只啐了他一口。 “你速速将我三哥送去城外解毒休养!如有差池,提头来见!”朝露装作怒道,起身欲走。 一股强大的力道扣住她的手。洛枭将她拽了回来,咬牙切齿地问: “你呢?” “三哥你等我。你给我一日时间,我必会出宫与你会和。”朝露轻拍他的手,柔声道,“三哥放心,露珠儿,定会好好的。” 意识开始下沉,洛枭望着眼前朝思暮想的面容,渐渐模糊。 他的手中始终紧握着她给他的鸽血石,色泽在暗夜里如割破血肉般猩红。 …… 邹云为三哥解毒的间隙,朝露回头,对吓得避去一边的毗月道: “去,把那条舞裙找出来。” 毗月愣了半晌。 主子有很多条舞裙,但能用“那条”指代的,只有唯一一条。 “殿下不是说今后都不再跳舞了吗?”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今夜,非跳不可。”朝露垂下眼帘,褪下衫裙,只着素绡纨衣,开始梳妆。 朝露接过毗月双手递上的一条千羽织金纱裙。 那裙子妙就妙在,九重羽纱半叠半散的织法,静立之时,身间如云雾缭绕;一旦舞动,层层荡开,隐隐可见薄纱之下双腿流转,一览无余,香艳至极。 她一一抚过其上皎白如月,柔软似缎的轻纱。而后,她抬眸远眺,望向暮色下的琼楼玉宇和那处灯火恢弘的夜宴。 她想要为他,再舞一回,最后一次以色侍人。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18. 想要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9. 虎穴 洛朝露换了衫裙出来,步入庭中。 邹云已为洛枭解了毒,治了伤,他面有不忍,低声告之她,洛枭浑身遍布箭伤刀痕,无一处好肉。 饶是身经百战如邹云,都觉触目惊心。 朝露静静听着,望着昏迷中的洛枭,而后蹲下身来,裙裾曳地如点点流金挥洒。 她心知,他为了逃脱洛须靡布下的埋伏,赶来救她定是历经九死一生。穿一身夜行黑衣,也是为了掩盖身上重伤。 一刻前,他在她面前还如旧龙腾虎跃,丝毫看不出有恙之态。 他藏得很好,是怕她担心。 朝露为洛枭擦去手掌的鲜血,不经意抚过他手指上厚厚的茧。 这双手教她骑马射箭,为她千里奔袭,无论前世今生,都想护她无虞。 她撤回目光,定定望着邹云,道: “邹将军,我有一事相求,你答不答应?” “这……”邹云猜到了几分,硬声道,“臣身份低微,昔年殿下于臣有知遇之恩,臣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好一个肝脑涂地,”朝露站直了身子,盯着他道,“此事非同小可。我先与你说清楚,免得你将来后悔。” 她昂首朗声道: “新王有令,三王子洛枭叛逃,捉拿归案者,赏百金;取其头颅者,赏千金。你可知晓?” 邹云颔首: “臣知。” “王庭中盯着我三哥行踪的耳目不少,你救了他后若是被人发现,不仅没了今日功名地位,还身负死罪,或将一世流亡,你可知晓?” 邹云回道: “臣知。” “既然都知道,你为何答应?”她微微侧目,望向他。 少年抬眸,目光灼灼: “三王子殿下忠肝义胆,英勇盖世,绝非叛逃。” 朝露一笑。 她三哥领乌兹王军,声震西域,自是有拥趸万千。 邹云果然是李曜选中重用的人,不仅慕强进取,亦对政-治敏锐,有是非之心。 “邹云,你听好。”她在他身前踱着步子,道,“之前佛殿大火,你未有来救我,是欠我一条命。我今日将我三哥托付于你,你送他出城,照料好他,全当还我一命。你可愿意?” 邹云咬了咬腮。她不知道,当夜他其实违背王命军令,冒死前来救火了。 可此刻,他却有几分庆幸,她并未发觉。 他不再犹豫,回道: “臣,愿意。” “好。”朝露心下稍舒。 夜色渐沉,子规幽啼。 她蜷起手指,紧握成拳。 心知佛子有难,她不能再耽搁了,便起身朝门外走去,却觉身间忽地一紧。 朝露回眸,看到她的一缕裙摆被邹云拿着刀柄勾住。 之前,他连她的衣衫边缘都不曾碰过,从未有过如此逾矩之举——可即便此刻逾矩,也只是用刀柄,而非徒手沾了她的裙。 寥寥数个宫灯,萤火之光有几分凄迷,映在少年暗沉且隐忍的眸光中如同星子点点。朝露听到他一贯沉稳的音色: “殿下曾对臣说过,不想被幽禁宫中,供人赏乐。臣今夜既能护送三王子出城,殿下为何不一道离开乌兹?” 语气冷硬,还有一丝,于他当下身份来说,不易察觉的狂妄。 前世那位少年将军睥睨天下的凛然气魄,已在此时初显。 朝露轻笑一声,反问道: “你以为只要逃出王庭,就可以改变我的命运吗?” “你以为不做乌兹王女,就可以不供人赏乐吗?” 她轻叹了一口气: “这天下就要乱了。乌兹很快也再不是乌兹了。” 西域一番混战之后,乌兹国会成为大梁的属国,堂堂乌兹国王也不过是李曜的一个藩臣。 “我父王故去,我三哥势单力薄,只身去北匈闯荡。我无一兵一卒,出了这王庭,谁来护我?”她眉尖微挑,侧身看向他,问道,“你吗?” 邹云握紧了刀柄,刀身嗡嗡作鸣。 他本以为自己能劝住她,也觉得以他之力能护她出城并非难事,哪怕不计一切后果。 可此时,他却被她问住了,此刻之前脑中翻江倒海的思绪,不切实际的幻象通通被浇灭了。 是了,纵使他能救她出城,又凭何能护得她一世?名震西域的绝色在乱世中只会沦为男人们争夺的物件。 那么,有谁可以护她?他脑中灵光一现,想到了一个不可置信、不可思议的答案。 一旦想通,佛殿着火那夜,她一切无端的行径在此刻有了解释。 邹云气息初定,声音却沉了下来: “殿下今日着舞裙赴宴,是要为佛子献舞。” 朝露侧着身,看到他神色半明半昧,唯有一双眸子,炽烈般的亮。 往日里,他的目光总是刻意避开她。今日,他一直看着她,看着她的舞裙,始终没有移开目光。 好像如此定在她身上,就能让她走不了似的。 见她不语,邹云又近一步,沉声道: “殿下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朝露敛了敛衣,那缕柔纱便轻轻离了他的刀柄间,低低垂落。 她声音很淡,容色却异常坚定: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想到前世洛襄的境遇,她的心就生出难以言喻的钝痛来。 许是应了他所说的佛偈,前世之因,今生得果。她欠了他的,必要还的。 邹云没有再言语,默默为她让开了道。二人错身之际,他却再一次叫住了她。 她回身,看到少年面色恢复了冷静,眼中却仍有不散的余热。 “臣今日还有最后一问,”他望着她,开口道,“为何殿下一直都唤我为“将军”?” 他明明只是个侍卫长,离这个他心底渴求的位置不可谓不遥远。 朝露怔了一怔后,莞尔一笑。 因为你就是大将军呀,她心道,不仅乌兹,就连整个西域,都会匍匐在你脚下。 她眨了眨眼,嘴上却道: “因为我梦见,你有朝一日会成为大将军。” 邹云怔忪,一直目送着她远去,此夜心绪却再难平静。 又是一个有朝一日。 可他,竟也会入她的梦吗? *** 乌兹王宴已是数年未开。洛须靡新王即位,为显威仪,将此宴布置得穷奢极侈。 数百支金莲灯台,烛火映着金漆壁画,满堂辉煌,亮如白昼。酒盏碗箸,皆是白玉为身,镶金为饰。毛毡坐席,是新猎得的狐裘作底,细密金丝编织其中。 席间丝竹管弦,歌舞升平,从未间断。 窈窕的舞姬穿梭宴上,劝酒行乐,将远道而来的各国使臣哄得眉眼带笑,乐不思蜀。 可众人即便喝得神思摇荡,却始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开宴以来,无数道目光有意无意地飘向王座之下的席首。 那里,佛子洛襄被众僧簇拥在中间,滴酒不沾,闭目静坐多时。 有喝得醉醺醺的使臣前来敬酒: “佛子,美酒佳肴,何不共饮一杯?” “酒色,乃佛门大戒。”他回礼拒道。 闻言,座上数名西域番僧看准时机起身,为首有一人身着缁深长袍,络腮胡须,对着佛子道: “听闻佛子七岁学佛,十岁能日诵千偈,惊世辩才闻名西域。我等今日前来,就是便要与你辩一辩。” “若是你输了,你便要饮下这杯中之酒。” 满场哗然,众使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佛门弟子饮酒,就是破戒。这群番僧不怀好意,挑战佛子是为了让他破戒。 一片喧哗声中,洛襄从座上缓缓起身,同样双手合十,微微一躬身,身如玉树,风仪万千,气度端严,令人无法逼视。 他知此战避无可避,淡声回道: “愿闻其详。” 见佛子不惧声色,从容应战,一群番僧齐齐来到堂前,其中一人指着场上一群艳色舞女,道: “乌兹乐舞源于祭祀,就是献给神的礼仪,佛子为何不睁眼一看?”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他道。 下一个番僧目露精光,双手合十,道: “让我说,佛子此言差矣。佛国有妙音鸟迦陵频伽,如是美音,若天若人;亦有歌舞之神紧那罗为天宫伎乐,幻化为散花飞天和伎乐飞天,劝人发菩提心。如此,怎可视作空?如你所言,岂不是佛国亦是空相?我等所修佛法,亦是空相?” 洛襄神色平静,对曰: “此非佛国,何来仙乐?此非净土,何来飞天?” 一语破执,化解了无稽的类比。 这个番僧无言以对,默默退去。他身旁另一个长臂番僧不甘心地继续问道: “佛子所奉大乘佛法,视诸法皆空。是也不是?” 洛襄微微颔首,应道: “不仅色相为空,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此番僧见他落入陷阱,咧嘴一笑,指着洛襄案上原封不动的酒壶,道: “既是一切皆虚,这酒亦是空无,佛子饮下这酒又何妨?” 此言一出,使臣纷纷侧目,停下杯盏,势如看场大戏。众僧亦是神色一凛,暗暗叫苦,为佛子捏一把汗。 因明眼人皆看出,这群番僧实在是有备而来,故意为佛子设下此两难之陷阱。 若是他认为无妨,便是要饮下这酒;若是佛子不饮,便是视酒不为空无,推翻了自己方才关于“空相”之言,同样是输了辩论,亦要饮酒为罚。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众人停杯投箸,昂着头伸长颈子,就等着佛子回应这一残局。 王座上的洛须靡唇角已止不住地上扬。他设下此局,已等候多时,就要看佛子当众出丑。在洛须靡的之示意下,殷勤的酒侍甚至已在佛子案前斟满了一杯酒。 箭在弦上,危机关头。岂料佛子身后的僧众中冲出个比丘,一把夺过案上酒盏,将酒一饮而尽,掷于地上。他满眼含泪,抹了抹面上颈上淌下的酒液,悲愤道: “我替师父饮酒破戒!你们一个个不怀好心,休要再强逼!” 他向着佛子双膝跪地,道: “师父,我破了戒,按律当逐出门墙,不容于佛门。先谢过师父授业之恩。” 语罢三叩首,他趔趄着后退几步,趁人不备一把拔出宴上侍卫的腰刀,引颈自刎,血溅当场。 两个武僧急忙上前制住他,夺下了刚沾血的刀。在场沙弥比丘见此惨状,无不痛哭流涕。洛襄摇了摇头,轻叹一声。他上前为伤者把了把脉,对身旁几个比丘道: “还有救,扶下去疗伤。” 宴席上有几个中立的使臣唏嘘声一片,哀叹痛惜佛子今夜赴此鸿门宴,乃是羊入虎口。 洛须靡眼见差点得手,场面却因此人搅局变得混乱。他猛拍大腿,又坐不住了,狠狠朝那群番僧使了个眼色。 番僧们呆立片刻,那为首的络腮胡奸笑一声,仍是要纠缠。他指着洛襄,大言不惭: “佛子,你徒儿已替你认了输,你认是不认?” 在他的不断造势之下,早被洛须靡拉拢的几个看客使臣顺势帮腔接话: “是啊,佛子既输,就该自罚三杯酒!” “难道,佛子想要抵赖,不认账吗?” 一时间,窃窃私语,嘲弄嬉笑,不绝于耳。 场面难堪之际,一声娇喝忽从殿门外传来: “你们一群人欺负一个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讽意昭然,不留情面。 众人纷纷朝后望去,只见一少女缓步入殿,一身织金白羽仙裙,与满壁流光交映生辉,耀人睛目,摄人心魂。 她声如银铃,语笑盈盈道: “只我一人,便可使得佛子破戒。”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19. 虎穴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0. 赌局 霎时,宴上所有人的视线都如一道道光束,投在闯入的少女身上。 她走近了,如皓月出云,华光四照。玉面灼若芙蕖波,朱唇一点樱桃滑。 娇容瑰姿,尽态极妍。 她一言既出,更是语惊四座。 洛须靡正愁无人破局,眼见洛朝露盛装前来,不由心中大喜,故意问道: “王女有何高见?” 朝露从容不迫,盈盈一拜道: “王上,佛子方才说色相皆空。我也要以此和佛子打一个赌。” 她扬起精巧的下颚,望向垂眸不语的洛襄,道: “我今日愿在宴上,为佛子献上一舞。其间,若佛子看我一眼,便是并非视我为空相,就要依照与番僧之约,饮下此酒。” “反之,若是佛子始终闭目,我便认输。” 她确信,以洛襄之定力,一舞终了,也绝不会睁眼看她一眼。他今夜此难,就会很快顺水推舟地揭过。 夜宴之上,花光灯影,宝鼎香浮。 众人光见了她便已痴醉了几分,闻她此言心中皆是激荡不已。 乌兹王女之舞,闻名西域,惊世绝艳。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事,今夜若能亲眼见之,不仅可谓是三生有幸,更怕是十世才修得的眼缘。 本是阒静的席间又再次躁动起来,纷纷把酒痛饮,兴起呼喝,为王女助阵。 始终静默的洛襄撩起眼皮,目光中的讶异只一闪而过,须臾便淡漠如初。他面朝一身艳裙的少女,双手合十,神色端凛,语气平和: “女施主,是为何而来?” “我自是为佛子献舞而来。”她避开他的目光,故意挑衅道,“我就不信,你双目空空,不肯看我一眼。” 我确是为你而来,但我知你佛心坚定,不会看我一眼。她心道。 众僧见她言语放浪,怒目而起,恨恨骂道: “你这妖女!” “大胆妖女,休要胡言乱语!” 洛襄锐利的目光轻轻一扫,众僧便收了声,只目中仍含着鄙夷与不屑。唯独洛襄轻轻摇了摇头,面露哀色,复又闭上了眼。 洛须靡喜笑颜开,大声叫好,道: “佛子不反对,那便是答应了。王女,开始吧。” 朝露一笑应下,莲步轻旋,退至殿门前。 俄而,神女自远至,左右芙蓉披。 水袖垂地如云霞掩映,影影绰绰间,不见其中少女身姿。 下一瞬,少女将水袖一扬,如绿波一般漾开去,离得近的宾客似是都能闻到玉体散开来的幽香,一丝一丝地勾着心魄。 裸露的腰肢缓缓舒展,纤纤一缕,如清水菡萏,含苞待放。 起初,只是微微摆动,腰间璎珞玉珠的环佩随之轻鸣。随着那束素越扭越快,间隙不断地泠泠作响。不盈一握的腰肢隐在云缎中,看不清实影。 少女忘情舞动,柔纱裙摆一道一道散开来,玉杵般的小腿若隐若现。皎白如雪的肌肤,明明至纯至洁,却又莫名的美艳靡丽,刺激着观者五感六腑,触之即是烈焰焚烧。 众人心神荡漾,如痴如醉,看得眼都直了,手中杯盏掉落在地都未察觉,只觉腹下邪火暗涌。甚至有在场好事者忍不住议论道: “飘若惊鸿,婉若游龙,倾城之色呐。” “怪不得说王女一舞,可换半壁江山。若是能在这牡丹花下风流一夜,那滋味怕是死也甘愿了……” “小声点,那可是王女。”“王女怎么了,王女也要嫁人承欢的……” 语罢,有人偷瞄一旁席上的佛子,却见他面色沉定,双目闭阖,毫无波澜。唯有眉心似是在微微蹙起。 鼓点密集,丝弦铮铮。 舞曲即将收尾,最后一个高音一拨动,少女纵身一跃,腾空而起,玉臂伸展,水袖似是两道虹光悬于天际,恍若神女下凡。 落下之时,朝露脚尖点地,不料脚上有旧伤,不够力度,没有站稳。 失衡之下,她身子歪去一侧,踩在垂地的水袖上。“嘶”地一声,她被撕开来的裂帛绊倒,重重跌地。 “嗯……”她痛吟一声。本以为好全的脚踝又扯着疼起来。 朝露下意识地抬头,正对上一双清湛的黑眸。 洛襄已睁开了眼,正静静望着她。 二人的目光,掠过殿内无数道杂乱的视线,无言地交织在一起。 对视的刹那,他的眸底静水流深,她的眼中泪光潋艳。 纷乱的乐音和人语都停了下来,偌大的宫殿像是没了一丝声息。 一阵夜风自殿外吹来,穿堂而过,重重帷帘之下,烛火摇曳。 烛影里的佛子随之轻轻摇晃,身姿轩昂,眉目如画,明灭不定间,却看不真切。 朝露发了一身汗,被冷风吹过的身子颤动着,一丝丝寒意自赤着的足底泛至天灵。 他为何要睁眼? 明明前世她在他面前百般诱惑,如此艳舞跳过千万回,他连眉峰都不曾动一下,睫毛都不曾抖一下。 今夜他自己的生死关头,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施舍她这一眼…… 凝视着他渊深似海的双眸,朝露只觉胸口发闷,似有千斤巨石压着透不过气。 不知为何,她又隐隐感到,这一眼,比之从前似乎有些许不一样。 心底的这一疑惑顷刻间被愠怒盖过。她想到自己舍弃逃出王庭的机会,抛下三哥,只身前来献舞,就这么被他一睁眼,坏了她救他的计划。 朝露被汗水浸润的小脸气得煞白,一双美目中既有嗔色,又是不解。 “这妖女好生歹毒,竟施奸计诱使佛子睁眼。”一中年僧侣突然跳出来,愤愤不平地斥责倒地不起的朝露。 经他一开口,其余众僧回过神来,纷纷附和道: “对,她就是故意摔倒的,利用佛子的怜悯之心!其心险恶,罪不容诛!” “就是就是!妖女使坏,这赌局,不能作数!” 朝露闻言,先是一怔,然后悲凉地低笑一声。她跪伏于地,头垂得极低,额头几欲贴至冰冷的宫砖。 始终没有说话,似是默认了。 千夫所指,欲辩无词。 她心念,如此也好,她承担了骂名,他便不必饮酒破戒了。 “住口。”一声低斥止住了僧众的谩骂。 朝露抬起头,只见洛襄已缓缓起身,玉白袈裟覆满霜色,像是在他身间落了一夜的雪。 一双眼眸,寒光似电。神容肃然端持,声线四平八稳。 “是我自己睁眼,与旁人无关。”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众人惊异万分的目光中,那位高高在上、目无下尘的佛子垂首应道: “我,愿赌服输。” 愣了神的洛须靡忽然仰天长笑,大手一挥,指着那特地准备的三面兽首的酒器,道: “快,快!给佛子倒酒!” 洛襄闭了闭眼,坐回案前,伸出手去,握住了白玉杯盏。随着杯盏的微微晃动,酒水荡开来,醇厚的香气四溢,如同罪恶的深渊,拽着他往下沉。 众僧见之,哀嚎一片,有低声啜泣者,更有失声痛哭者,跪地不起,悲鸣不绝。 “慢着!” 又是一声娇喝。 骚动的人群回身望去,只见洛朝露从地上缓慢地爬起来,半身支着梁柱,拖着受伤的腿,一步一步走来,她大声喊道: “王上,佛子,且慢!” 正欲暴动的众僧眦目视之,怒吼道: “你这妖女,还有什么把戏?!” 朝露目不斜视,往前走去。她目光如注,牢牢定在洛襄手中那杯酒上。 她自是知道这酒里有什么。 前世,酒中的天竺秘药害人不浅,洛襄被逼饮下此酒,比往日更为痛苦,大汗淋漓,粗喘不断。 那一晚她一如往常地撩拨,哪怕他极力克制,忍耐多时,竟有一刻朝她伸出了手。 颤抖的指尖都快要抚上她嫩白的颈,最后却缓缓收拢,紧握成拳,再重重地砸在榻上。 一刻后,他猛地吐出一口血来,将素白的帐幔泅染成极深的赤色。 今夜,必不能让历史重演。 为了他,再做一回妖女又何妨? 她尚有最后一谋。 朝露收回目光,望着王座上的洛须靡,道: “王上,我赌赢了,是不是也该得一个赏赐?” 洛须靡不知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此刻只想让佛子速速饮下那秘酒速速,先破酒戒,再破色戒,他便自此高枕无忧。他急声问道: “王女要何赏赐?是要宝马香车还是黄金千两?无论要什么,我都准了便是。” “谢过王上。”洛朝露勾唇轻笑一声,细心描绘的眉毛肆意挑起,纤手直指着那金光四溢的王座,提高了声量,道,“西域盛传,我这一舞,本是可以换一国半壁江山的。” 闻她此言,又见她一脸胜券在握的狂妄,洛须靡面色骤变,奈何方才已允诺于她,不好当众食言,只得强挤出一丝笑来,幽声问道: “王女难道是想要我乌兹的半壁江山?” 朝露强忍着脚踝的剧痛,一点点移至洛襄身侧。她跪坐在他身前,直起了腰背。 冰凉的玉指抵在硬挺的下颔,将佛子高贵的头微微抬起。 “不,我既不要宝马香车,也不要黄金千两。”万众瞩目的美人身娇声更娇,道,“今夜,我只想要佛子一吻。” 语罢,朝露一把夺过洛襄手中酒盏,将掺了秘药的酒饮尽后含在口中。 她垂下螓首,酒液浸润的唇更添几分妖冶的红,对准了他微张的口。 气息交缠,一寸一寸贴近。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20. 赌局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21章 秘药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21章 秘药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22章 醉梦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22章 醉梦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23章 难解(修)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23章 难解(修)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24章 血污(修)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24章 血污(修)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25章 怀抱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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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心(修)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34章 杀心(修)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35章 亲密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35章 亲密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36章 劫难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36章 劫难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37章 留下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37章 留下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38章 亲事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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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43章 囚禁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43章 囚禁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44章 冰裂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44章 冰裂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45章 动情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45章 动情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46章 愿意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46章 愿意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47章 渴求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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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错认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56章 错认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57章 争夺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57章 争夺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58章 逼婚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58章 逼婚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59章 抉择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59章 抉择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60章 相许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60章 相许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61章 考验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61章 考验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62章 秘密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62章 秘密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63章 遇袭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63章 遇袭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64章 离开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64章 离开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65章 故人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65章 故人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66章 灼烧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66章 灼烧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67章 愧怍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67章 愧怍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68章 爱意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68章 爱意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69章 确认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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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73章 死局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74章 亏欠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74章 亏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75章 真相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75章 真相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76章 重逢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76章 重逢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77章 坦白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77章 坦白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78章 承认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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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82章 厮磨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83章 代价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83章 代价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84章 如愿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84章 如愿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85章 渎佛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85章 渎佛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86章 无间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86章 无间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87章 心结(重修)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87章 心结(重修)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88章 凡人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88章 凡人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89章 成亲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89章 成亲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90章 洞房(修)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浮屠劫最新章节、浮屠劫余何适、浮屠劫全文阅读、浮屠劫免费阅读、浮屠劫 余何适 《浮屠劫余何适 为您提供大神 余何适 的《浮屠劫》最快更新 第90章 洞房(修)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91章 结局(一)【修】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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