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中仙》 第一章 青山千秋谁埋骨?浊酒一葫我尽欢 “悲风成阵,荒烟埋恨,碑铭残缺应难认。知他是汉朝君,晋朝臣?把风云庆会消磨尽,都做北邙山下尘。便是君,也唤不应;便是臣——也唤不应!” 日影反照,树色苍茫,千嶂嵯峨,溪涧潺湲。 在北邙山中的崎岖山路上,一个青年道士且歌且行,步履歪斜,醉态毕露。 他头上高挽发髻,横插一根竹簪。穿一件半长不短的青布道袍,踏一双半新不旧云头道履。腰间束了一条丝绦,后腰处却挂了一个硕大的红皮葫芦。在行走之时,这葫芦随着他的踉踉跄跄的步履摇摆,看上去沉甸甸的颇有分量。 这道士俗名胡垆,之所以得了这个有些古怪的名字,是因为他出生时右边手臂上有一块红色胎记,形状极似一个酒葫芦,偏偏他家中又经营酒垆以酿酒卖酒为业。 以此为名,既取“葫芦”之谐音,又暗喻家中事业。 后来胡垆得拜名师出家入道,又得了一个道号唤作“太朴”。 他今年刚满二十岁年纪,生得体态轻肥,肚腩微凸,皮肤白皙如玉,面容团圆如同中秋之月,双目习惯性的眯成一线,嘴角微微上扬似常含笑意,望之甚有喜感。 一曲歌罢,胡垆反手将葫芦摘下,揭开盖子高举过顶向下倾倒,立时便有一道晶亮酒瀑从葫芦口倾泻而出。 他脚步不停,仰面以口承之,竟是一滴不漏地将汩汩流下的酒水接住吞咽入腹。 一气灌下大约半斤辛辣烈酒之后,胡垆才将葫芦盖好重新挂回腰间,口中喃喃重复方才所唱曲词:“把风云庆会消磨尽,都做北邙山下尘……” 这首曲子名为《山坡羊·北邙山怀古》,乃是元代文人张养浩所做,所写的却是这邙山之中安葬的历朝帝王将相。 依风水之学而论,邙山为藏风聚水绝佳之势,自夏、商、周数以来的数千年间,无数帝王人杰皆将邙山作为死后安居之所,希望能得此地山形水势庇佑,身入冥世仍可继续享用生前尊荣名位。 后人曾做粗略统计,邙山中各朝帝王陵寝及文臣、武将、才子、佳人、僧道各色贤愚人等之墓葬不下数十万座。千古以降之雄主豪杰、英才俊秀,足有十之一二死后聚首于此。 胡垆借张养浩之曲,慨叹满山埋葬之人不管曾有怎样的雄图霸业、伟绩丰功,大限到时终不免与草木同朽的结局,隐隐透出看透世情百态、看破生死荣辱的彻悟通达,却不似他这般年龄该有的阅历。 他以曲佐酒畅饮了一回后,似犹兴致未尽,遂又纵声高唱道:“我颠颠又倒倒,好比浪涛。有万种的委屈,付之一笑。我一下低,我一下高,摇摇晃晃不肯倒。酒里乾坤我最知道……” 这首曲子便颇有些古怪了,节奏强烈明快,曲词抑扬顿挫,与古今曲词殊为不同。虽分明已入俚曲俗调之流,却又于癫狂无忌间蕴含豪迈无畏之气。 堪堪将这一首曲子唱到最后一句,口中发出的一声怪笑余音尚在山林之中回荡,胡垆却忽地若有所觉般向右侧扭头。 数丈外一株大树上的鸟巢之内,有一只颇具丑萌之美的雏鸟不安分地爬到巢边昂首啾啾而鸣,似在呼唤天晚而尚未归来的父母。结果陡然一个失足,一头向着地面栽落下来。 正看到这一幕的胡垆不假思索,双足发力撑地,微胖的身躯当真如离弦之箭般激射而出。 当今天下的各大武林门派,在轻功提纵方面多各有其独到之妙,但只以纵掠之速而论,胡垆此刻施展的这一式“岳王神箭”堪称无出其右。 在在那雏鸟落地之前,他便已一掠数丈到了树下,轻伸出一只白皙多肉的右掌,用一股柔和劲力将那雏鸟托在掌心。 不等那雏鸟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胡垆又用一式“攀云乘龙”身法。也不弯腿作势,身躯倏地拔地而起,一窜便到了树冠之中,将掌中的小家伙轻轻放回鸟巢之内,而后倒翻一个筋斗落回地面,脚下声息全无点尘不惊。 昂着头看了看仍在巢中啾啾乱叫的雏鸟,确定它已经老实下来缩在中间,胡垆呵呵轻笑,恢复了先前的慵懒醉态,晃晃悠悠地沿着山路向上行去。 每行一段路程,他都要摘下那葫芦灌一气酒,渐渐地一个偌大的葫芦已快见底。 今日胡垆到山下办事,本就在一处酒肆里畅饮了一回,这一路竟还能灌下葫芦中的四五斤老酒,倒也正应了那句“大肚能容”之语。 在赶路之时,他的步履甚有些玄妙,看似踉跄欲跌,实则每一步跨出时,另一只脚都撑地发力,带动整个身体平移七八尺距离。 如此一步步跨出,看似缓慢而实则极快。 等到一轮红日完全坠落山,那葫芦中的美酒也恰好倒尽了最后一滴,胡垆已走过四十多里山路,来到位于翠云峰山腰处的一座道观门前。 这道观规模不大,建筑布局却颇有雅趣,门上匾额书的赫然是“葫芦观”三字,字体隽秀柔美,暗蕴飘逸出尘气象,却似出自女子之手。 胡垆将空空如也的葫芦挂回腰间,满身的醉态一扫而空,目光清明步履稳健,全不似刚喝了七八斤烈酒的模样。 他举步上前,抬手轻轻推开了虚掩的道观门户,一只脚抬起来正要向门内跨去,耳边忽闻一声暴喝“小子看打!” 抬头望时,正看到一个拳头迎面而来。 那拳头在他视线中急剧由小变大,拳势浩大,拳劲刚猛,拳未及身,呼啸的拳风已压迫得口鼻呼吸艰难,面上肌肤如被刀割。 “百步神拳,好功夫!” 在凌厉的拳风扑面而至时,胡垆不惊反笑,脚下一个踉跄向后跌退,身躯斜退数尺,恰到好处地将那一拳避过。 他身形才退,一条人影如狂风般从门内疾掠而出,瞬间扑至胡垆身前,化拳为爪五指如钩,向着胡垆胸腹之间便拿。 出手之人是个身形略有些发福的老者,拖在脑后的一根发辫已白多黑少,满是嬉笑之色的一张脸却红润光滑不见一丝皱纹。 他身上是全套上等锦缎裁制的长袍马褂,抓向胡垆的五根手指上倒戴了四枚宝光四射的戒指,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子迫人而来的土豪气质。 老者这一爪落下时,手腕微微抖动,爪势隐隐笼罩方圆数尺空间,封锁了对手的各方退避路径。 看到如此精妙凌厉的爪势,胡垆脱口赞道:“虎头师兄,好厉害的‘龙爪手’啊!” 第二章 酒仙踏月迷踪步,醉梦红尘归藏法 胡垆口中说话,脚下醉步连环,每一步都踏向令人无从捉摸的刁钻角度,竟曲曲折折地从对方绵密如天罗地网般的爪势间挤出一条缝隙。恰好在一句话说完之际,人也如一条滑溜无比的胖泥鳅脱身而出。 那老者用的正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的“龙爪手”,三十六式爪法凌厉狠辣环环相扣。 “捞月式”一爪落空后,他脚踏奇步左穿右插,身形步法却与胡垆隐隐有几分相似,这才能如影随形般紧追而至。 双爪忽起忽落间,“拿云”“抢珠”“捕风”“捉影”“抚琴”“鼓瑟”“批亢”“捣虚”八式绵绵攻至。 爪挟劲风,力透指尖,漫空俱是双爪虚影与嗤嗤破风之声。 胡垆仍是一味退避,将一路于癫狂醉态之中隐含无穷玄妙的身法和步法尽情施展出来,醉步踉跄、身躯摇摆之间,瞻之在前,忽之在后。 本来有些微胖的身躯却似变成了一张没有厚度的纸片,于爪影中间不容发地寻隙穿梭而不伤毫发。 老者虽然久攻无果,脸上却不见丝毫羞恼之色,反而是愈来愈兴致高昂,哈哈大笑道:“臭小子不要只是脚底抹油,听小师姑说你除了从‘神行百变’中推演出这一路‘酒仙踏月,醉步迷踪’的轻功身法,还将一身功夫融会贯通,尽都纳入自创的一套‘醉梦红尘,归藏八法’之中。休要私藏,快使出来给我老人家瞧一瞧罢!” 他身法和双爪攻势越来越快,口中说的话却是字字句句平和自然,若是闭着眼听来,便如正常坐定闲谈一般无二,内功之精纯深厚,委实可惊可叹。 “小弟若要还手,那便是要分出胜负了。虎头师兄万一马失前蹄,脸上却不大好看!” 胡垆的表现竟也不见丝毫逊色,一面施展身法进退趋避,一面笑呵呵地回应,话声亦是不见半点急促停顿。 老者笑骂道:“臭小子可是自觉翅膀硬了,竟敢口出如此狂言?莫忘了你这一身功夫最少有三成是我老人家教的!废话少说,尽管拿出本事放马过来。今日便教你知道,姜是老的辣,醋是陈的酸,你师兄终究还是你师兄!” 胡垆笑眯眯的一双眼睛蓦地张开,目中神光大盛,口中亦暴喝道:“既然师兄如此盛意相邀,小弟便只好得罪了!” 喝声未毕,他脚下斜向前踏,一步便到老人身前,一双白皙多肉的大手幻出重重虚影,撕、抓、锁、扣变幻不定,竟是以擒拿对擒拿,强行切入“龙爪手”招式的空隙之间反攻对方。 老者自幼好武成痴,后来得他那位人脉通天的老子安排,拜入北少林般若堂首座澄观座下学武。 这位名义上算是他师兄的澄观大师同样是个武痴,数十年精研少林本门以及天下各派武功,单以广博而论实称得上当世第一人。 老者得传澄观大师衣钵,在澄观大师圆寂之后,武功广博第一的名头便落在他的头上。 凭他的眼力所见,胡垆的这路擒拿手法果然是包罗万象,隐隐然融合了武林中各家擒拿手法之长,其中不乏自己这些年传授给他的武功精粹,却又能推陈出新不落窠臼,其中的精微变化绝不逊色与当世任何一路擒拿功夫。 眼看得一路“龙爪手”已堪堪使到尽头,老者陡然化爪为掌,当胸推出。 这一掌的招式本来再寻常不过,但掌至中途,手臂一抖之间,倏地一分为二,二化为四……等攻到胡垆身前时,已经变成十六只手掌幻影,击向胡垆周身要害。 “千手如来掌!” 胡垆脱口惊呼,脚下醉步踉跄转到老者右侧,同样换用掌法,一掌按向对方抬臂出掌时露出空门的右肋。 老者身形右转,左掌随旋身之势从右臂下穿出,一掌分化为八掌,虚实难辨。 胡垆倒踩七星方位,接连避开对方七掌,而后一掌平推,硬接下最后一掌。 双掌相击,发出蓬的一身闷响,两人都是身躯一震后退半步。 老者惊呼道:“乖乖不得了,臭小子竟然将小师姑的‘两仪玄功’也练到了周身贯通、圆转如意之境!” 胡垆笑道:“若无‘两仪玄功’为枢纽,小弟也创不出这‘醉梦红尘,归藏八法’!” 长笑声中,他整个人便如一头醉酒的大熊般颠倒扑跌,看似笨拙实则灵动,双手则交错用出擒拿、拳掌、点穴等精妙变化,有时更夹杂了刀、剑、矛、斧乃至五行轮、卍字夺、判官笔、点穴撅等正门和奇门兵器的招式。 老者虽看得眼花缭乱,手上却半点都没有迟缓,一路“千手如来掌”使完,又接连用了“拈花擒拿手”“神掌八打”“降魔掌”三套少林绝学,借着逐渐升上半空的明月皎辉,与胡垆翻翻滚滚激斗上千招。 酣战之中,胡垆暗自感叹这位师兄果然是老而弥辣,不出奇计只怕拿不下他。心中转念间,在攻出的一掌中忽地露出一个破绽。 老者不假思索反手擒拿,五指一抓一收间已锁住对方脉门。 胡垆的脸上却登时现出一抹狡计得逞的笑意,当即五指回扣也反拿住对方的脉门。 “糟了,中计!” 老者瞬间醒悟过来,正要发力挣脱是,便觉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大力量从手臂上传来,然后在对方挥臂一抡之下,整个人身不由己地离地而起。 胡垆口中哈哈大笑,右臂将百多斤的一个大活人抡得如风车般在空中呼啦啦旋转。 老者气急败坏地哇哇大叫:“臭小子耍赖,咱们明明说好比武,你怎地又凭这一身天生的怪力捣鬼!” 胡垆笑嘻嘻地道:“虎头师兄有所不知,小弟的‘归藏八法’包罗万有,这一式‘大风车’亦是其中杀招之一。胜负已定,你还是快些服输罢!” “见你个鬼的‘大风车’,有种便放我老人家下来重新打过!” 老者虽是耳中风声大作,目前天旋地转,却仍是输人不输口地咬牙硬撑。 正相持不下之际,一个泠然如石上流泉的声音从道观内传了出来:“你们一老一小闹够了也未?” 第三章 子承父业将驱虏,徒继师志敢屠龙 这一句话入耳,胡垆忙不迭地停手将老者放了下来,快步走到道观门前,规规矩矩地向着从里面走出来的一人施了一礼,唤了一声:“师父!” 那老者落地后却也没有再和胡垆纠缠,同样老老实实地跟在胡垆身边,也向那人施礼唤道:“小师姑!” 令这一老一小两个活宝瞬间变乖的,是一个羽衣鹤氅、怀抱拂尘的绝美道姑,只看外貌不过三十许人,眉如远山,目若秋水,桃腮凝脂,樱唇含丹,肌肤如玉,肤下似有宝光流转。 她看了俯首帖耳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人,摇了摇头道:“且进来说话。” 说罢,她当先转身向道观内行去。 胡垆和老者相互挤眉弄眼一番,一前一后跟在后面。 道姑来到道观正殿,先向上方供奉的三清神像燃香礼拜了一回,然后在香案前的一个蒲团上盘膝坐定。 胡垆凑上前几步,陪着笑脸道:“师父此次闭关时间甚长,可有什么收获不曾?” 道姑轻叹一声道:“故老相传,武道修行到了八脉俱通、任督交汇,真气贯通全身做大周天运转的境界后,便可尝试测量和开辟‘玄关一窍’,臻达夺天地造化、侵日月玄机的先天之境。 “只是到了前朝末期,天下武者芸芸,却再无一人可以感应到玄关一窍的存在,各家各派用以侦测玄关的秘法尽皆失效。 “虽然人们都传说此变故的根源当在天地之变,非人力可以逆转。但为师已经走到先天之境的门槛之外,不亲自尝试一番,怎都不能甘心。 “为师将你师祖传下的‘玄素太阴功’修行大成后,感悟阴极阳生之变而自创‘两仪玄功’,使得刚柔同途,阴阳归一,实欲尝试籍此功一窥先天玄奥,只可惜……天不假人,徒呼奈何!” 胡垆看到性情素来恬淡的师父罕有地现出些失落情绪,忙插科打诨开解:“师父您的武功早已是天下第一,便再突破到先天之境,也不过仍是天下第一。成与不成,原也不必放在心上。” 道姑哑然失笑:“小子无知!为师初时习武是为了洗雪大仇,后来却是喜欢上了通过武道内窥人体之秘、外观宇宙之妙的过程,岂是为了那劳什子‘天下第一’的虚名?” 笑过之后,她却也暂时放下心事,转向那老者问道:“贤侄此次却比往年来得早了两个月,是否胡总舵主那边有事发生?” 见说到了正事,那老者也换了一副郑重神色,拱手禀道:“好教小师姑得知,到了今年,先父在临终遗命中订下的百年之期便已满了,小侄已将那件东西拿出来交给了胡总舵主处置。胡总舵主却说小师弟也到了出山之时,打算将此事交给他来办理。” 听老者说到“那件东西”,道姑神色平静毫无所动,胡垆的眉头却狠狠跳了几跳,脸上尽是欣喜之色。 这老者全名唤作“韦虎头”,其父是曾活跃于康熙年间的一位奇人。 此人既为康熙平生挚友,官至抚远大将军,爵封一等鹿鼎公;又为前明长公主独臂神尼九难及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共同的弟子,任职天地会青木堂香主;此外还顺便兼任了神龙教白龙使、少林唯二“慧”字辈高僧之一乃至罗刹国伯爵等多重身份。 他周旋于水火不容的各方势力之间,初时竟也能左右逢源如鱼得水。只是后来各方矛盾激化至不可调和,到了须他必须做出个抉择之时,他顾念“义气”二字,怎都不肯伤害交好的任何一方,索性骂一声娘,喊一句“老子不干了”,然后便携了七个如花似玉的娇妻远走高飞,再也不理世间争端。 胡垆的师父道号“长青散人”,俗家的名讳唤作吕四娘,乃独臂神尼九难师太晚年所收弟子,与此人是份属同门的师兄妹。 而胡垆那位经营酒坊的老子另有一重身份,却是天地会元老胡德帝之孙,如今为天地会第四任总舵主,与此人同样渊源颇深。 前世的胡垆在后世一个物欲横流的繁华都市生活了三十年光阴,以一种名为“程序猿”的身份,成为现代庞大而繁杂社会机器上微不足道的一颗螺丝钉。终日为衣食住行而埋首忙碌,由早至晚埋首于案头,不得不把自己当成不知疲倦的机器般消磨。 偶有忙里偷闲的时光,他唯一的消遣也只是取三杯两盏美酒,小酌一场聊解早已浸透身心的沉重疲惫。 某一日他酒后沉睡,再醒来时便已时移世易,人面全非,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只能呱呱而泣新生婴儿。 等到得知自己这一世生在一个专业造反上百年的家族,后来又拜了一个曾割掉雍正皇帝人头的师父,胡垆便知自己与满清之间已注定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即使没有前世那“穿清不造反,如何如之何”的咒誓时刻警醒,也只能义无反顾地积极投身到造反的伟大事业之中。 原本天地会在数十年间已日渐衰微,近十数年更有被“红花会”这同样有志造反的后辈赶超的趋势。 等年岁稍长,即使说出些惊世骇俗之言,也只会被人当做神童而非妖孽,胡垆便开始尝试向父亲献计献策。 虽已经活过一世,但他只是一个终日与键盘和数据为伍的“程序猿”,在历史和军政方面的见识实在有限得紧。 所幸生于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前世的胡垆也算见多了广泛涉及各个领域名之为“脑洞”的各种奇思妙想,便将其中自觉有用的东西一点一点灌输给自家老子。 作为真正的造反老行家,见只有七八岁的儿子一本正经地向自己推销各种“造反攻略”,那位胡总舵主初时只付之一笑,到后来却当真从许多乍听来荒诞不经的建议中琢磨出几分味道来。 在其中有两条最有用:一是“内部猥琐发育,外部全面开花”的战略;一是“得火器之利者得天下”的预言。 真正理解了这两条建议的精髓后,他开始全面调整“天地会”的发展方向, 首先是一面将会中大部分精干力量陆续转移至海外,在南洋诸岛的众多中土移民中发展势力;一面又将留在内陆的势力全面转入地下,由隔三差五地鼓动起义变为搜集情报和秘密渗透。 其次则是搜罗工匠在海外隐秘荒岛上建立火药坊,依照胡垆提供的思路研造火枪火炮等各种火药武器。 但不管经营什么事业,从来都讲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造反这等大业尤其如此。 “天地会”势力虽在悄然间飞速壮大,但大笔的银子也如流水般花了出去,多年来的积蓄已渐渐掏空。 虽然胡垆后来也曾亡羊补牢,提出经营海上贸易的方略,但资本的积累总要有一个过程,一时之间却是远水不解近渴。 面对遏制“天地会”突破发展瓶颈的巨大资金缺口,胡垆仍是依仗穿越者先知多闻的优势,将主意打到了自己那位已仙逝多年的韦师伯身上。 第四章 龙脉,宝藏 依据前世记忆,胡垆知晓当今世上两处大宝藏的下落。 一处为闯王李自成所留,内中贮藏的是闯军洗劫前明权贵所得财富,宝藏的线索则掌握在李自成身边胡、苗、范、田四大侍卫的后人手中。 另一处为满清大兴时所藏,源自清军入关后的大肆掠夺,线索原藏于八部《四十二章经》内,分由八旗旗主掌管,后来却辗转落入那位韦师伯手中。 若两大宝藏的价值高低,在未曾亲眼目睹之前,倒也难以妄自揣度。但胡垆一番衡量之后,倾向于先将后者起出来,以缓解“天地会”的财政窘状。 这其中首先要考虑的便是获得宝藏位置的难易程度。 胡垆前世的记忆中只有两个地名,却没有藏宝的具体位置。 若不想兴师动众地去将那两座山翻个底朝天,便需要得到标记了详细线索的藏宝图。 闯王宝藏的线索分别掌握的苗家后人苗人凤及田家后人田归农手中,那田归农自是不值一提,而“金面佛”苗人凤却是身负“打遍天下无敌手”之誉的绝顶高手。 当今之世,究竟谁才是武道之上的天下第一素有纷争。 有人说是隐居天山数十年的“天池怪侠”袁士霄;有人则说袁士霄的弟子、“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早已青出于蓝。 有人说是身负“打遍天下无敌手”名号近二十载而无人撼动的苗人凤;有人则说是先入少林,后入武当,身兼两家之长的白眉道人。 当然,在胡垆心目中,自己这位只身仗剑直入禁宫大内,于重重护卫下割走雍正皇帝人头的师父才是无可争议的天下第一人。 但无论如何,苗人凤的厉害是举世公认,要从他手中得到宝藏线索的难度实在不小。 当然,苗人凤再厉害也只是孤家寡人。以“天地会”的势力,若是用些不大光明的手段,成功的可能性也不会太小。 不过在胡垆想来,苗人凤也并非满清顺民,等将来有缘与之结交,未必不能说服他连人带宝一起投身反清大计,倒也不用枉做小人多此一举。 而满清宝藏的线索被韦师伯得到,在他去世之后多半便传给了长子韦虎头。韦虎头不似其父对满清存有香火之情,本人又素来轻财好义且痴于武道。凭双方的关系,要说服他该是不难。 除了这一点外,胡垆心中还有另一番盘算。据前世记忆中的信息,满清宝藏的埋藏之处,亦是其国运龙脉的潜隐之地。若能毁了那一处龙脉,便可令满清国运就此夭折。 若是在前世时,胡垆对这等虚无缥缈的东西自是嗤之以鼻,但亲身经历了穿越重生这等异事后,又随出家入道的师父学了不少道经玄学,便再也不敢轻易断言龙脉风水之学尽是虚妄,总要实地考察验证一番才能辨其真伪。 三年前,胡垆便寻个机会向韦虎头陈明此意,当时韦虎头只哈哈一笑便答应下来,唯一的要求便是要胡垆等上三年光阴。 原来当初其父去世之前,确是将宝藏之秘传给了韦虎头。只是又留下了遗命说与康熙相交一场,要守秘百年方算周全了义气。 这百年之期从韦师伯获得第一部《四十二章经》算起,到胡垆向韦虎头讨要藏宝图时正到了第九十七个年头。 对于那位韦师伯的安排,胡垆虽然不以为然,却也并不会横加指责。 以“天地会”的底蕴,再勉力支撑三年也不会有大问题,最多将扩张的步子放慢一些,转而稳固目前的基业,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如今三年之期已至,其实在见到韦虎头时,胡垆心中便已有预感。不过到此刻亲耳听得韦虎头亲口说出来敲定了此事,他仍不免喜不自胜。 那边韦虎头在向吕四娘禀报了此次的来意后,便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木匣,毫不吝惜地扬手抛给胡垆。 胡垆急忙伸手接住,却并不着急打开去看,而是收起了脸上的嬉笑之色,双手抱拳向着韦虎头深施一礼:“小弟仅代表无数有志恢复大计的仁人志士,谢过虎头师兄高义!” 韦虎头则是分外不习惯他正经起来的模样,吹胡子瞪眼喝道:“臭小子给我好生说话,弄出这副鬼样子给谁看呢?” 胡垆端起来的架势瞬间难以维持,笑嘻嘻地道:“师兄教训的是,您老人家素来高风亮节,实乃施恩不忘报的真君子、大丈夫,又哪里稀罕人家说一个‘谢’字?” 听得他用如此略带夸张的口吻吹捧自己,韦虎头才算心满意足,用手捋着花白的胡须显得甚是受用。 岂知胡垆话锋一转又道:“原本小弟自觉无以为谢,打算奉上自己新创的这两套武功略表心意,如今也只好作罢了……” 韦虎头听到此处,捋着胡子的手指不由一抖,登时扯下七八根胡子,疼得好一阵龇牙咧嘴。 他用力干咳了几声,学着胡垆先前一本正经的模样道:“嗯,既然小师弟一番盛情,为兄的若是一味推拒,也未免有些不近人情,这件事情么……似乎还可以斟酌一二。” “不可不可!”胡垆将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若是送礼酬谢,岂非平白玷污了虎头师兄的气节?” 韦虎头耐心地与他分辩道:“虽然俗话有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但以为兄的所见,若为了武功之故,这两者俱都可抛……” “哼!” 见这一老一小胡搅蛮缠起来没完没了,上首坐着的吕四娘暗运内力发出一声冷哼,明明不甚响的声音在两个活宝的耳中却如一声炸雷,轰得他们耳内嗡嗡作响,齐齐噤若寒蝉地垂手重新站好。 “时候已经不早,太朴先去准备晚饭。等用过饭后,随你们两个如何去胡闹!” 听了师父的吩咐,胡垆急忙恭恭敬敬地应一声是,将那木匣随身收好后,一溜烟跑去厨房忙碌。 吕四娘平日都在山中开辟的一处隐秘洞府静修。 在官府登记的文书中,胡垆才是这座“葫芦观”的观主,同时却又一身兼任了迎宾、杂役、道童、伙夫等各种职事。 不过这小小道观香火惨淡,一年到头也没有多少香客需要他接待。 吕四娘又常年闭关,也基本用不着他充作道童去服侍。 因此洒扫庭院和操持伙食,便成为胡垆日常的两项主要事务。 总算他前世除了身为“程序猿”外,又充当了多年的“单身狗”,被逼着打磨出一身不算太差的生活技能,做起这些事情倒还得心应手。 等一餐简单而素雅可口斋饭用罢,吕四娘吩咐道:“以太朴如今的武功,也算是天下大可去得。既是总舵主之命,你今晚先收拾了行装,明日一早到‘长青洞’来一趟,然后便下山去罢!” 第五章 兄弟论武,师徒话别 当晚,韦虎头果然缠着胡垆,要他将“酒仙踏月,醉步迷踪”与“醉梦红尘,归藏八法”两路功夫解说清楚。 其实胡垆的一身武功中,确实有三成以上是得自韦虎头的传授,胡垆也本来便有请他品鉴这两路自创功夫的意愿。 那“酒仙踏月,醉步迷踪”的轻功身法倒还罢了,“醉梦红尘,归藏八法”这一路功夫走的是海纳百川、万法归一的路子,正需要号称“当世武功广博第一”的韦虎头来帮忙查漏补缺。 先前已经吊足了胃口,开够了玩笑,此刻胡垆便也不再卖关子,口中讲述加亲身演练,将两路功夫毫不隐瞒地向韦虎头展示了一遍。 韦虎头听在耳内、看在眼中,不时还随着胡垆比划一番,到了兴尽酣畅之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欢喜无尽情难自禁。 等到胡垆将两路功夫毫无遗漏地讲说明白后,他先是持续兴奋了好一阵,到后来则渐渐地苦恼起来,却是终于想明白自己纵然清楚了这两路功夫的一切关窍,也永远无法将它们真正练成。 原来胡垆是以师父吕四娘所授“两仪玄功”为根基,以《归藏易》的术数之理为经纬,才终于将家传的南少林武学、韦虎头传授的北少林武学以及吕四娘传授的“铁剑门”武学融会贯通,研创出这两路别开天地的功夫。 那“酒仙踏月,醉步迷踪”脱胎自“铁剑门”独步天下的轻功绝技“神行百变”。 胡垆别出心裁的在其中融入了“两仪玄功”的呼吸法门,又按照《归藏易》六十四卦的方位重新组合步法。 不仅将“神行百变”的身法步法演化得愈发玄妙无常,更能在施展身法步法的同时调息运气积蓄内力。 如此一来,在施展这门功夫对敌之时,对手是不断损耗内力,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则是不断滋生内力,绵绵不绝,越战越勇,强弱胜负,不言而喻。 “醉梦红尘,归藏八法”则是真正的海纳百川,万法归一。 传授胡垆武功的胡图、韦虎头和吕四娘三位都是博通百家的大高手。 而这一世的胡垆禀赋特异,不拘什么武功一听便懂一学便精,又得此三大高手教导,一身武学之渊博精深自不必说。 他将一身所学融合、精简、提炼后,以《归藏易》的八经卦、六十四别卦、三百八十四爻为序编织组合,共得了四路拳掌招式与四路擒拿手法。以刚柔如意、阴阳归一的“两仪玄功”推动,这八路拳掌擒拿功夫演尽万象之变,甚至包含了诸般兵刃的绝技杀招。 更有甚者,这一门功夫的演化永无止境。天下任何武功招式,都可以通过那三百八十四种基本变化的组合融入其中。融合的武功招式愈多,这门功夫的变化愈妙、威力愈大。 胡垆能够以弱冠之年创出这两门功夫,除了这一世的天赋与积累,也多赖前一世作为“程序猿”掌握的数据建模手段,这才能以从师父吕四娘处学到的一部《归藏易》为基础数据构建框架,进而推演填充形成完整体系。 韦虎头既不可能舍弃数十年的精纯少林内功而重修《两仪玄功》,又对《归藏易》这门玄奥学问一窍不通。尽管胡垆愿意倾囊相授,他也只能得其形骸而难悟其神髓。 不过作为一个最纯正的“武痴”,他对武功的痴迷并非定要独占,从旁人身上体察到一门武功的精妙之处,同样能够收获极大的欣悦和满足。 因此韦虎头也只是失望了一会儿,随后便又振奋精神,兴致勃勃地帮助胡垆推演两门功夫中的缺漏,果然凭着自身的修为和见识,提出不少切实可行的改良意见。 师兄弟二人畅谈半夜,韦虎头终究上了几岁年纪,渐渐地有些精力不济,被胡垆哄着去房中安歇。 直到此刻,胡垆才取出了韦虎头所赠的木匣,在灯下打开。 木匣中是一张折叠的羊皮纸,他拿出来展开看时,见两面俱有图文: 一面画的是山川地理,上面都用蝇头小楷注明了山水名称,多是些“额尔古纳河”、“精奇里江”、“呼玛尔窝集山”之类的满文音译,唯一的例外便是在山水之间用朱笔圈出来的一处区域内,写得是“鹿鼎山”这个纯正汉语名称。 另一面画的则是一片建筑的平面图,有台阶、门户、长廊、厅堂等等,每一处都用细小文字注明了该处的机关埋伏及趋避、通行之法,在最里面一处宽敞厅室内,又画了一个元宝和一条飞龙。 胡垆知道当年藏于八部《四十二章经》内的藏宝图原本已经付之一炬,如今这幅图应该是韦师伯的一位妻子重新绘制,因此图文笔画中才透出些娟秀韵味。 他也不去睡觉,便在灯下认真地观摩这副藏宝图,用了整个时辰将图中的所有细节牢记在心。再三确认并无谬误之后,遂将其重新叠好置于双掌之间,暗运内劲一按一搓,一张完整的羊皮纸登时变成碎屑纷纷扬扬地从掌间落下。 到了第二天清晨,胡垆起身洗漱后,先向韦虎头打过招呼,径出道观后门,施展轻功向着山中偏僻之处疾掠而去。 不多时,他来到一处隐秘山谷之内,在岩壁前半是天然半是人工开凿的洞口前站定。 不等胡垆开口,洞口紧闭的石门后传来吕四娘的清冷恬淡的声音:“太朴,且进来说话。” 胡垆急忙上前,轻轻推开两扇石门举步入内。 洞内亦是在天然的基础上开凿修整,辟出了数间石室。其中一间最宽敞的作为日常活动与待客之所,摆设了些石桌石凳之类的器物。吕四娘便坐在一张石凳上,含笑望着走进来的胡垆。 待胡垆在面前施礼已毕,她摆手命其坐在身边令一张石凳上,轻叹道:“你十四岁来邙山随为师学艺,一转眼竟已过了六载光阴。如今你武功大成,剩下的便要靠自己打磨,也确实到了出山历练的时候。” 吕四娘早年遭族灭之祸,后来虽曾与祖父再传弟子沈在宽成亲,但丈夫亦遭清廷杀害,又未留下子女,自己只落得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等收下胡垆这弟子之后,她自然而然便将其当成了自己的孩儿般看待。如今分别在即,自不免生出些许黯然情绪。 但她终是修道多年,心性淡泊,很快便平复了心境,又叮嘱道:“满清入关多年,经康、雍、乾三世而达极盛。虽然乾隆在位日久后渐渐耽于享乐,国势亦隐呈盛极而衰之相,但要涤荡胡尘,恢复我汉人衣冠,仍是万分艰难之事。为师知你素日貌似放诞,胸中却极有丘壑,在这件大事上早有筹谋,原不用我多费口舌,能叮嘱你的也只有一句‘万事小心’。” 胡垆心中感动,当即起身应道:“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吕四娘探手从袖中取出一柄黑鲨鱼皮鞘的短剑,托在掌中道:“你虽惯以空手对敌,但江湖上风雨莫测,总还是带一件兵器防身更加稳妥。这柄短剑是我当年拜师之时,你韦师伯赠送的贺礼。剑身乃是天外玄铁所铸,挥金如朽,锋锐无匹。当初为师便是凭此剑闯入皇宫,割下了雍正的首级。如今为师已用它不着,便转送于你罢了。” 面对素常性情清冷,今日却一反常态絮絮叨叨地说了这许多些话的师父,本来最喜说笑的胡垆反而有些拙嘴笨舌地说不出话来,只能上前躬身接过短剑,而后就势拜了下去,既是行拜别之礼,也是拜谢师父六年来的教导之恩。 吕四娘怔了一怔,等他拜罢起身,终是摆一摆手道:“去罢!” 第六章 贫道山中来,到此拔凤毛 虽然那宝藏龙脉在辽东,胡垆却并未直接北上,反是选择了南下。 他先到了设在洛阳的“天地会”秘密分舵。通过会中传递信息的渠道,传了一封书信给自己的父亲。说明了自己对于取宝之事的计划,请他先行布置安排。 随后,他骑了一匹劣马一路往南,路上免不得饥餐渴饮晓行夜宿,非只一日赶到了广东境内的佛山镇。 佛山镇与湖北汉口镇、江西景德镇、河南朱仙镇合称“天下四大名镇”。不仅地处要冲,为四通八达之水陆枢纽,也是岭南一带的财货集散之地,冶铸、陶瓷、纺织、成药等行业的汇聚之地。虽只是一个镇子,市井繁华却更胜许多有名的县城。 因街道上车水马龙,人群熙攘,胡垆在镇子的北边入口便下了马,用手牵着缰绳一路闲庭信步般往镇内悠然徐行。 行到镇中,他在抬头间忽地看到前面有一座占地极广、气派非常的宅院,从北侧这一边青砖砌就的高大院墙上望去,隐隐可见楼阁林立,飞檐相啄。 胡垆功力深湛耳力灵敏,隔着老远便听到院墙内传来一声高一声低的欢笑喧哗,还有咿咿呀呀的丝竹和唱曲之声。 再走近了一些,他又看到在那大宅的院墙外开辟了一片菜园,约有两亩一二分大小,四周圈着用树枝编成的篱笆,北侧开口处还搭建了一座小小的窝棚。 在菜地当中,有一对衣着朴素的中年男女,正各自提了一只木桶,轮流从菜园角落的一个水池中汲水,到一块块菜畦中去浇灌。 在窝棚旁侧,有两个的孩子头碰头蹲在地上,身前摆了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子,也不知在玩什么游戏。 胡垆心中一动,在菜园的入口处停了下来,扬声道:“两位施主,贫道有礼了!” 那对男女闻声转头往来,看到是一个年轻道人牵着马站在那里,男子急忙放下木桶,紧走几步迎上来,抱拳打个躬道:“不知道长唤小人夫妇有何吩咐?” 胡垆打个稽首道:“福生无量天尊。贫道途经此地,一时有些口渴难耐,想要讨一碗水喝,不知是否方便?” 那男子忙不迭地点头:“一碗水有甚不方便的,道长稍等。” 说罢他回转窝棚处,抱起一个陶罐往一只粗瓷大碗里倒满清水,双手捧着送到胡垆面前,有些羞赧地道:“小人家贫,无法用茶水相待,还请道长不要见怪。” 胡垆哈哈一笑道:“出门在外,有口水喝便是福气,何谈见怪?” 说着便接过大碗,汩汩地将一大碗清水一饮而尽。 他用双手将碗还给对方,含笑问道:“贫道失礼,还未请教施主尊姓大名?” “不敢,”男子接过碗答道,“小人免贵姓钟,家中排行第四。” 胡垆抬头望了望前面的大宅,貌似随意地又问道:“前面那宅院中好生热闹,可是主人家有什么喜事?” 钟阿四也未在意,随口答道:“那是咱们佛山的大财主凤天南凤老爷的宅子,今天是他纳第七房姨太太的大喜日子,十里八乡的头面人物全都赶去给他贺喜,还有人送了几台大戏,因此热闹非常。” “原来如此。”胡垆点了点头,稽首为礼谢过对方,牵了马径往前方行去。 钟阿四对这一次的短暂交集浑不在意,仍返回身去和妻子一起精心侍弄这一片干系一家温饱大计的菜园。 胡垆却一边走一边有些恶趣味地在心中忖道:“先饮了你这一碗清水,而后免除你一家将来的一场灭顶之灾。如此因果两清,贫道也算是讲究人啦!” 却说在前面的那座大宅之中,主人家凤天南正亲自将一位客人送到门口,拱手笑道:“方老板远道来贺,却只匆匆饮了一杯水酒便要离开,这着实教兄弟心中好生不安!” 他约莫五十岁年纪,穿一身崭新锦袍,面容富态,上唇留着两撇花白髭须,一双眼睛却是神光内蕴,凛然生威。 那位方老板则是个四十多岁、白面无须的清癯男子,虽然也做商贾打扮,举手投足间却透出些书卷之气。 他拱手还了一礼,笑吟吟地道:“今日是凤老爷大喜之日,小弟原该留下来陪着热闹一番。但你我刚刚说定了那一笔大生意,小弟须尽快回广州安排好款项运输等事务,也只好先行告辞了。恕罪,恕罪!” 彼此客套之后,这方老板便上了门口等着的一辆马车,沿着街道向南边行去。 这时仍有客人络绎不绝地来到凤府,但凤天南颇为自重身份,并非每一个客人都要亲自迎接,当时便自顾自回转府中,去招待那几位够分量的客人。 在后来这些不断进入凤府的客人当中,有一对男女显得颇为醒目。 那女子是个不到四十岁的妇人,虽已徐娘半老,一袭淡绿长裙下的身躯却依然婀娜多姿,面容也甚是秀丽,眉眼之间还隐隐透出些本该属于少女的狡黠顽皮气质。 男子则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中等身材,衣着光鲜,相貌倒还称得上俊秀。只是在鼻梁上架了一副自西洋传来的圆片墨镜,看上去便又多了几分令人发噱的喜感。 两人一面随着人流往里走着,一面低声交谈。 “妈,我听说这凤天南绰号‘南霸天’。明里是个大财主,实则是江湖上有名的‘五虎门’掌门人。广东各地有不少门人在做那没本钱的买卖,他则盘踞佛山坐地分赃。爹可是个正经生意人,怎会来给这种人贺喜?” “你也说了德哥是个生意人,要想将生意做得通达四海,自然免不得要和三教九流之人打交道。我们只管暗中照看着,以防他被坏人欺负便好,旁的事情不要多问!” 凤府的前院里已经摆下流水宴席,来的客人若是不够资格得凤天南亲自接待,可只管找位子坐下吃喝便是。 这对母子寻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然后便伸长了颈子在人群中四处张望,寻找自己丈夫和父亲的身影。 蓦然间,有一声清朗长笑在空中响起,将满院的嘈杂喧哗尽都压下:“恶客至矣,还请凤掌门出来相见!” 众人尽都大吃一惊,纷纷循着声音抬头望去,却见在院中一棵粗可合抱高有数丈的大树顶端,有一个体态微胖的年轻道士站在一根手指粗细树枝上,身躯随着那树枝起伏摇摆,大袖迎风猎猎而舞,俨然若凭虚飞仙。 屋内的凤天南听到这一声笑语中说了“凤掌门”三字,便知来的必是江湖中人,而且是来者不善,当即带了儿子凤一鸣和十多个手下来到院中。 一群人抬头看到了树梢上的道人,当时被这一手惊世骇俗的轻身功夫震慑而怔在当场。 凤天南神色凝重,遥向空中抱拳拱手道:“敢问这位道长如何称呼?今日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这道人自然便是胡垆,他居高临下俯视着凤天南这一群人,微笑道:“贫道胡垆,道号太朴,出山闲游偶经此地。闻说有几只恶凤肆虐乡里,特来拔其毛羽,拆其骨肉!” 第七章 是龙也盘着,是虎也卧着 胡垆此言一出,下面满院之人无不变色,凤天南身周的一众党羽等更纷纷出言喝骂。 便在一片喧哗声中,站在凤天南身后的凤一鸣一声不吭地陡然扬手,三道白光脱手飞出,分从上中下三路,射向胡垆的咽喉、小腹、下阴。 此子虽然年轻,却是从十二岁便跟随父亲在江湖上打滚,刀头舔血的事情不知经历了多少,着实是个厉害角色。 他看到这胖道人的一身轻功超凡脱俗,武功之高自不必说,又眼见得来者不善,于是当机立断先发制人,而且一出手便是要命的路数,阴损狠辣兼具。 那三道白光是“五虎门”独门暗器“白虎钉”,也即是棺材钉。钉长四寸,头尖尾钝,体成四棱,分量沉重。 “小心暗器!” 在凤一鸣暗器出手前的一瞬,人群中蓦地发出一声呐喊,出声的却是先前混进凤府的那对母子中的儿子。 这少年素来胸怀磊落,最好打抱不平,在后面看到凤一鸣的小动作,当时不假思索地出言示警。 但即使没有这一声提醒,胡垆也绝不会着了对方的道。 毕竟他师门“铁剑门”便是以轻功与暗器独步武林。凤一鸣这一手暗器功夫虽然不弱,在他面前却不啻班门弄斧。 衣袖轻拂之间,三道金光从胡垆的袖底飞出,由上而下疾若风雷,竟后发先至地在那三枚“白虎钉”离手不过丈许便迎头撞上。 空中传来“叮叮叮”三声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那三枚“白虎钉”被金光所挟的强横力量震得折而向下。 随着“嗤嗤嗤”三声轻响,每一枚“白虎钉”都笔直地插入地面铺的一块方形青砖的中心处。露在外面的一截钉尾排成了一条直线,彼此间距离相等,简直像用尺子量出来一般。 紧接着又有三样事物叮叮当当落下,分别落在三枚“白虎钉”的旁边,却是三枚金灿灿的铜钱。 在场宾主不乏识货之人,体会到胡垆这一手暗器功夫的手法之妙、准头之精、劲力之雄,无不当场倒吸了一口凉气。 “胡垆道长好俊的暗器功夫!” 凤天南脸色愈发凝重,先横臂拦住又捏了三枚“白虎钉”的儿子,再次向上拱手躬身一礼。 “方才小儿无状,还请道长见谅。凤某自问未曾得罪道长,却不知道长受了何人挑唆,前来与凤某为难。恰逢今日凤某家有喜事,实不便动刀动枪。道长不如请到室内同饮一杯喜酒,大家详细说明因由。若果是凤某之过,定当面向道长赔罪。” 他这一番话实在大有委曲求全之意,与素日横行霸道的作风大不相称,原因自然是对方展现出来的实力实在太过惊人。 胡垆嘿嘿冷笑,脚下向前迈了一步,身体笔直地从数丈高空落下。也不见他如何作势提气,身体的落势却接连缓了三次。等到双足着地之时,已是翩若鸿鸟点尘不惊。 “凤掌门固是与贫道素不相识,以前也并未得罪过贫道。然而凤掌门平生或直接动手、或假手于人,不知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难道那些人都曾得罪过凤掌门不成?” “原来道长是来此行侠仗义。” 凤天南心知今日之事多半难以善了,面上神色转为冷峻,向后探手一抓,将一名弟子捧着的成名兵器黄金棍抓在手中。 此棍长达七尺,截面直径寸半,通体用黄金铸成,实在是称得上当今武林第一豪阔富丽的重家伙。 一棍在手,他身上的气势陡然变化,瞬间有一个富豪财主变成一方武林枭霸,沉重的黄金棍随着手腕抖动用出一式“凤点头”的招式,棍端在地上“笃笃笃”连点三下,每一棍都精准地点在一枚“白虎钉”的尾端,将露在外面的半截钉身彻底按入方砖之内,最难得的是那三块方砖都丝毫无损。 “好棍法!” 以胡垆如今的修为和眼力,也不由得鼓掌赞叹了一声。 这一手棍法的准头和力道也还罢了,难得的是在刚猛的劲力中用出一丝柔劲,已算是相当不错的功夫了。 凤天南横棍当胸,做了最后一次和解的努力:“凤某交浅言深,道长终究年轻,不知江湖风波险恶,若是意气太盛锋芒毕露,只恐伤人伤己!” 胡垆哑然失笑:“凤掌门也说了贫道是年轻人,若没了这一份昂扬意气,还算得什么年轻人?” 凤天南凛然道:“道长莫要逼人太甚,须知我‘五虎门’之威,不容轻犯!” 胡垆将左手负于身后,右臂平伸掌心向上,油然道:“在贫道掌中,是龙也须盘着,是虎也须卧着!” “小辈狂妄!” 凤天南口中发出一声厉喝,黄金棍抖出数道虚影,挟雷霆之势向胡垆头顶及双肩落下。 胡垆脚踏奇步,身形左右闪烁,穿过重重棍影间欺身直进,单掌用一记“摆莲手”,向着凤天南劈面便打。 凤天南见对方如此托大,竟妄图以空手接自己的黄金棍,心下不怒反喜,暗道:“这小辈初出茅庐,竟不知‘狮子扑兔,亦用全力’的道理,当真是自寻死路!” 当下将“五虎门”的精妙棍法尽都施展出来,一条较同样尺寸铁棍重了两倍的黄金棍舞成了一团直径两丈的金灿灿光云,铺天盖地向胡垆身上裹来。 胡垆的微胖的身形仿佛变成一片没有重量乃至实体的影子,在势挟风雷的棍影间从容穿梭,一双肉掌将江湖上流传深广的一些粗浅招式稍加变化重新组合施展出来,竟化腐朽为神奇地妙至毫巅,丝毫不曾落在下风。 这时满院的宾客早都离了座位,缩在墙边远离战场,以免遭受池鱼之殃。 那对母子仍混在人群之后,那少年看的双目放光,兴奋地道:“妈,此次佛山不算白来,这一战当真有些看头!” 那妇人则撇嘴哂道:“有甚看头?傻小子,难道你未曾看出,那小牛鼻子根本没拿出真本事,只是在陪姓凤的玩吗?老娘猜这面善心黑的小牛鼻子在窥视‘五虎门’的武功底细。眼下他应该已看的差不多,该是没兴趣再玩下去了!” 话音未落,胡垆双掌的攻势果然骤紧,仍是平庸的招式被他用出无穷变化之妙,将凤天南黄金棍舞成的光云压得越缩越小,渐渐地左支右绌运转艰难。 “点子扎手,大伙儿并肩字上!” 凤一鸣看到父亲堪堪落败,口中发出一声呼喝,率先提一柄单刀闯入战团。 凤天南素有威信和手腕,平日对外固是心狠手辣、霸道恣睢,对门中的属下弟子却向来恩威并施深得人心。 此刻看他遭逢强敌,“五虎门”众人竟无人退避自保,齐声呐喊应和着各舞刀棍上前来助战。 身陷重围中的胡垆陡然放声长笑:“今日是凤掌门大喜之日,想必门中的心腹骨干尽都在此了。如此也省了贫道的力气,这便送你等一起上路。一门上下,一定要整整齐齐才算圆满!” 第八章 剑初发硎,谁与争锋 胡垆话音方毕,身形忽地随着凤天南暴涨的棍影倒飞出去。 后面的两名“五虎门”弟子都以为他是一招不慎受了自家掌门一棍,大喜之下双刀齐出分斩他后颈与后腰。 胡垆却是头也不回地双臂倒卷,贴着刀锋一下吞吐闪烁,在两人胸腹间一触即收。 那两条偌大的汉子应手而飞,落在数丈外倒地不起,双目怒睁面容扭曲,赫然已经气绝身亡。 “妈,那两人怎地死了?”人群中的少年面色陡变。 他终究年少,虽然由母亲教导了一身武功,又凭着一腔意气在街头收拾过一些痞棍恶霸,但杀人的事情从未想过也从未见过。 妇人也收起脸上的笑容,神色间流露出几分凝重:“老娘竟是看走了眼。这小牛鼻子不仅腹黑更兼手段狠绝,竟是当真奔着灭了‘五虎门’满门而来。方才那两人都是被他用重手法点了死穴。” “点穴?”相比眼前的事情,还是武功的吸引力更大一些,少年大为惊奇,用带着点埋怨的口吻道,“既然这点穴功夫如此厉害,娘你为何总说时机未到不肯教我,只教了我解穴的法门?” 妇人似是无言以对,遂陡然变脸一掌抽在儿子后脑,怒骂道:“老娘既说了时机未到,那便是时机未到,轮得到你这臭小子质疑吗?” 少年被打得抱头鼠窜,逃离母亲的魔爪,挤到前面去看热闹。 妇人也轻轻舒了一口气。她自然不好意思说当年自己好不容易遇到丈夫这识货买家。因为急着将自己出手,她尚未随父亲学完全套的点穴和解穴功夫便匆匆嫁了人。 儿子在武道上天分极佳,才十七岁年纪便已将自己一身所学掏个干净,青出于蓝指日可待。为了儿子的前途,终究还是要为他另择名师。至于那名师的人选……她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一个总将“安全第一”四字挂在嘴边的可恶家伙。 此刻胡垆在一众“五虎门”高手的围攻下进退趋避,从容不迫;双手拳掌指爪变幻不定,杀招迭出。 他两世为人,养成的人生信条便是“布局如老狗之稳,出手似虎狼之狠”。此次决定对凤天南出手,前世记忆中的一点不平意气固是其中一个因素,更重要的则是为了“天地会”日后的发展。 即便那两座宝藏尽都顺利入手,对于“天地会”要筹谋的大事而言也只是解了一时之困。要想长远发展,终究还是要从胡垆所提的海外贸易一策入手。 满清在广东开设了十三牙行垄断海外贸易,但在十倍乃至数十倍的巨大利益诱惑下,以走私形式进行海外贸易的商贾从未被真正禁绝。 凤天南之所以独霸岭南,便在于他凭着一手刀子一手银票的软硬手段,打通官私两方所有关节,将广东一省的走私贸易尽都握于掌中。 “天地会”要将海外贸易做大做强,凤天南便成为绕不开的一道障碍。既然绕不开,那便只能将他铲掉。 他已经做好安排,只要能将眼前的凤天南父子以及这些“五虎门”的骨干尽都除去,自然会有人出手接收“五虎门”的势力及财力。何况眼前这些人没有一个良善之辈,杀之心中绝无任何负担。 抱定了斩草除根及除恶务尽之念,胡垆出手绝不容情,双手起落间必有人倒飞而出,落地时无一例外地变成一具具尸体。 片刻之间,场中便只剩下凤天南与凤一鸣父子还在负隅顽抗。 胡垆蓦地用一式“分花拂柳”的擒拿手法,右手五指一搭一扣抓住凤天南黄金棍的顶端。 凤天南瞋目暴喝,双臂交错发力,棍端上挑,要凭着一身深厚内力与两臂强横膂力,将胡垆的这一只手生生震断。 他却不知胡垆这一世天赋异禀,生具一身至今尚无人摸到极限的怪力。 胡垆在十二岁时曾随父亲出海前往“天地会”在南洋某岛上刚刚开辟的一处势力,一时兴起当众做了个游戏。 他凭借一根坚韧大绳与一头成年大象角力,硬是将那头横行陆地的庞然大物拖得倒行百步后精疲力尽摔倒在地上。 围观的当地土人看到这一幕骇人景象,尽都将胡垆当做神明膜拜,这也使得“天地会”在当地扩张的过程中再未受到任何抵制和阻碍。 发觉对方竟要与自己斗力,胡垆不觉哑然失笑,当时只用一只右手扣住棍端,任凭对方如何发力,那一条手臂也如钢浇铁铸一般不见分毫移动。 “撒手!” 胡垆口中一声轻喝,握住棍端的右手一抖,一条寸半直径的黄金棍在他这一抖之下,竟然如一根柔细柳枝般大幅扭曲震颤。 凤天南只觉一股无匹巨力从棍身传到自己手上,握棍的十根手指被震得剧痛欲折,不由自主地张了开来,赖以闯下一世名声的兵器已经落入对方手中。 胡垆夺棍在手后随意向后挥出,棍身被生生抡出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巨大弧度,砸向身后挥刀斩来试图为老子解围的凤一鸣。 凤一鸣但觉迎面恶风不善,下意识的将单刀竖在身前格挡。 伴着一声铿然大响,凤一鸣手中一柄精钢单刀在棍下扭曲变形,刀背倒撞在身上咔嚓嚓砸断十几根胸骨,整个人横飞数丈摔落地面。 “鸣儿!” 凤天南大惊,不顾一切地抢上前去探看儿子伤势。 胡垆将手中黄金棍在地上随手一插,下端登时贯穿地面方砖入地二尺有余。 他向前一步丈余到了凤天南身前,举手一掌向他顶门按下。 凤天南在危急之中忙向后腰处摸出一卷黑色的丝帛类物事,抖手间如雨伞般撑开,变成一张表面绘有五个狰狞虎头的轻盾,用右臂挽了向上阻挡胡垆的掌势。 胡垆掌势不变,一掌按在轻盾表面,岂知这张轻盾的盾面及骨架都坚韧无比,竟是硬受了这蕴含“两仪玄功”的一掌而不毁。 不过此盾能承受胡垆掌力,却不代表持盾之人同样能够承受。凤天南持盾的右臂咔嚓一声当场骨折,本人更被隔着盾身透过来的掌力震得摔倒在儿子的身上。 胡垆杀心既生便不会留手,一掌受阻,第二掌随即拍向凤天南后背,只要一掌击时,掌力足可将身躯重叠的凤家父子一举震毙。 岂知便在掌落瞬间,横向里飞来一条板凳,准确地拦在胡垆掌下。 那坚实板凳应掌粉碎,胡垆的掌势也稍缓了一线。 凤天南反应极快,及时抓住这一线生机,抱了重伤的儿子就地滚出数丈,暂时在胡垆掌底脱生。 胡垆也未立即追杀,收掌转头望向从人群中窜出来拦在凤天南父子身前的一个带着圆片墨镜的少年,脸上神色有些古怪:“不知这位兄弟如何称呼?先前蒙你出声提醒贫道小心暗器,此刻为何又要出手阻止贫道除此恶贼?” 那少年似模似样地抱拳拱手,昂然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广州方世玉。先前出声,是看不惯姓凤的暗箭伤人;方才出手,却是看不惯道长赶尽杀绝!” 第九章 乳虎无畏,雌虎无当 胡垆陡然放声长笑,笑声将歇时,却又倏地变脸,怒喝:“好小子,竟枉顾曲直是非,为此等恶徒说话。道爷今日却要代你爹娘教一教你如何做人!” 一言既出,不由分说进步出掌,向着那方世玉平平推出。 方世玉先前听说了凤天南一门上下俱非善类,故此对光天化日打上门来的胡垆颇有好感。后来发现到凤一鸣欲发暗器偷袭,又因义愤而出言向胡垆示警。 等到胡垆频施杀招收买人命,他又觉得这道人出手太过狠辣,最后眼见得凤天南父子命在须臾,终究是按捺不住的出手阻拦一下。 此刻挺身而出,他原意是代凤天南父子讨个人情,眼下他们已经如此凄惨,纵使曾有什么恶行,也算受足了惩戒。 岂知这道人忒也蛮横,全不念先前的示警之德,一言不合出手便打。 他却也是个火爆脾气,当此情形不由立时大怒,起手一拳正面迎上,口中暴喝道:“要打便打,小爷怕你怎地!” 拳掌相交,发出一声沉雷般的爆响。 胡垆卓立当场,微胖的身躯不动如山。 方世玉却是身躯一下大震,脚下腾腾连退数步,胸中一阵气血翻涌。 “这牛鼻子好深的内力!” 虽然早见识了对方的手段,但亲身感受一番之后,方世玉仍不免心中惊骇。 总算他自幼受母亲苦心栽培,一身武功的根底坚实无比,应变也甚是神速。 后退的第一步是身不由己,接下来的几步却是主动而为顺势消解对方掌力,同时也暗自调匀内息吞吐清浊之气。 等到重新站稳时,他已经神清气宁,摘下鼻梁上架着的墨镜收入囊中,当场摆开了一个极为严谨的门户。 “‘礼敬如来’,好一个南少林的伏虎罗汉拳!” 胡垆随口道破对方拳法来历,随即化掌为拳攻出一式“登山打虎”,却是“伏虎罗汉拳”进手招式。 方世玉吓了一跳,只觉胡垆这一式拳法尽显“伏虎罗汉拳”勇猛刚健之神韵,自己在这路拳法上下了十年以上的苦功,也未必敢说能打得更好一点。 感受到扑面而来,压迫得呼吸微觉艰难的强劲拳风,他急忙收摄了心神,将母亲传授的一路“伏虎罗汉拳”施展出来,见招拆招与对方相搏。 两人用的是同一路拳法,却因各有体会而打出了不同的风格。 方世玉是纯走刚猛路数,身如疾风绕着胡垆团团旋转,拳脚挟着隐隐风雷之声连环狂攻。每一拳一脚的力道都大得出奇,带起的劲风迫使在近处围观之人不住后退。 胡垆则只在脚下咫尺之地移动身形,一路拳法竟在至刚至大之中化入出绵柔轻灵之妙,动如雷霆激荡,收如白云归岫,起如雀鸟蹬枝,落如山岳崩摧。 他一招一式施展出来,却似一只捕猎的巨大蜘蛛般稳坐中枢,以拳法变化为经纬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罗网,不知不觉间便将对手陷入其中。 双方激战正酣,那边的凤天南却自以为得到机会,当时用未断的左臂扶起重伤的儿子凤一鸣,一声不吭地便要向室内退去。 岂知胡垆在酣斗中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上面用双拳抵住方世玉的攻势,下面却用脚掌将先前落在地上的三枚铜钱一搓,那三枚铜钱登时旋斩着飞射而出。 一枚打中了凤一鸣背心的“命门穴”。另外两枚之一同样打中凤天南的“命门穴”,余下一枚则打中他后脑“玉枕穴”——这却是胡垆想着他功力深厚又伤势较轻的额外打赏。 “命门”与“玉枕”都是人身要害死穴,凤天南父子连吭也未吭一声,一起向着房门扑倒,当场毙命。 “你好狠的手段!” 这一下变故却令方世玉动了真火,一则是对方与自己交手时竟还分心旁顾,分明未将自己当成真正的对手,二则是当面杀人亲子的手段确是太过狠辣。 他陡然发出一声霹雳般暴喝,用出一式狂野无比“双龙出海”,二臂如怒龙经天,双拳如陨石横空,一上一下合击对方右胸与左肋。 胡垆见此杀招突出,口中却是一声呵呵轻笑,肥胖如熊的身形灵动无比地旋转着向对方双拳撞了上去。 方世玉重逾千斤的双拳落在对方的身上时,脸上登时现出惊愕之色,却是感觉自己的两个拳头似乎打在湍急的流水之中,不仅有柔和的力道消融化解自己的刚猛拳劲,更有横移牵扯之力将自己的拳势带得偏向一旁。 “小牛鼻子你敢!” 在方世玉与胡垆动手之时,他那位母亲也挤到前排为儿子押阵。看到这一幕时脸色登时剧变,口中发出一声尖叫,身如一团绿云向胡垆头顶飞去。 只是她出手终究晚了一瞬,此刻方世玉的双拳已贴着胡垆的衣服左右一滑落在空处,身体也不可控制地向前一倾。 旋转如陀螺的胡垆欺身抢进,右掌随着旋身之势挥出,轻轻按在他的身上。 方世玉口中发出一声惊呼,身躯登时如断线的风筝般向后飞去,直到飞出三丈余后才落在地上。 胡垆一掌得手之后,身体继续旋转向后方,双掌并出用一式“天王托塔”,与那看到儿子中招后红了眼,拼尽全力凌空出掌下击的妇人硬拼了一招。 又一声气劲爆鸣声中,胡垆身形微晃了一晃,双足踏着的方砖同时碎裂。 那妇人则被震得倒飞上空中,急扭纤腰连翻两个筋斗卸力,落在有些发愣地站着不动的方世玉身边,声音有些发颤地问道:“儿子,你可觉得哪里不好?” 方世玉倏地回顾神来,试着晃动一下肩背腰身后诧异地道:“妈,我怎地似是一点事都没有?” “没事便好,没事便好!”妇人终于松了一口气,随即却蓦地变脸,回身一手叉腰一手戟指胡垆喝骂道,“你这小牛鼻子竟敢打老娘的宝贝儿子,今日不将打得你个满面开花,你也不知道‘苗翠花’三字的厉害。世玉,还记不记得妈教过你什么?” 此刻方世玉却已上前一步与母亲并肩而立,闻言用力点头,用一种极有仪式感的语调,与母亲异口同声一字一顿喝道:“无、影、手!” 话音未毕,母子二人同时出手攻向胡垆,四条手臂舞动如飞当真快至肉眼难见形影。 这路功夫却是他们母子二人自创的压箱底绝招,凭着一脉相承的武功与母子连心的默契,宛然化作一个双头四臂的怪物,威力远胜寻常两人的实力叠加。 胡垆却似忽地醉酒般脚步踉跄,施展一路“酒仙踏月,醉步迷踪”的轻功身法,在模糊的手臂虚影笼罩之下从容穿梭而出,顺手捞起凤天南落在地上的那一面软盾,口中则叫道:“好一个‘无影手’,贫道不敌,去也去也!” 他的身躯便如一只大鸟般扶摇而起落在正厅的屋顶之上,脚尖在瓦面轻轻一点,横空挪移一掠数丈,瞬间便落在院墙后面不见了踪影。 第十章 经营有道舍后取,驭妻得法柔克刚 “跪下!” 在凤府一间偏厅之内,先前被凤天南亲自送出府门的方老板脸色铁青,以手拍案大怒喝道。 此刻室内还有不少人在场,多是此次前来赴宴的本地贤达名流之类,还有几位是闻说有凶徒白昼杀人而姗姗来迟的巡检司官长。 在方老板对面的则是苗翠花与方世玉这对母子,听得这一声怒喝,相互交流了一个无奈的眼神,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起屈膝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方老板首先便走到苗翠花的面前,用手指着她劈头盖脸数落道:“人常说‘养不教父之过’,但我常年在外做生意,教养孩子的重担便落在你的身上。岂知你竟带着儿子一起胡闹,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人大打出手,这教我方德的一张脸搁在哪里?” 俗话说:“当面教子,背后教妻。” 众人中有不少人都见识了苗翠花大发雌威,将那杀人的道士生生逼退的情景。 此刻看这位书生气十足的方德方老板如此不留情面地对其大加训斥,都不由得暗中为他捏一把冷汗,唯恐这头母老虎恼羞成怒发作起来。 岂知苗翠花在丈夫的雷霆之威下,竟是噤若寒蝉全不见先前的威风,跪在那里老老实实地听训。 直到方德说完,她才低眉顺眼地小声回应道:“妾身已知错了,还请老爷息怒。” 方德冷哼一声,沉着脸道:“既然知错,还不带了儿子回去客栈闭门思过!” “妾身遵命!” 苗翠花又极尽温顺之态地应了一声,拉了方世玉起身,却又上前为丈夫整了整身上的衣物,借机将声音压得极低说了一句,“妾身在人前已给足了老爷面子,老爷却莫忘了要还给妾身呢!” 说罢不再看眼皮狂跳的丈夫,拖了儿子退到房外。 旁观的众人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同时皆生出对方德的由衷敬佩,心中不约而同地生出一个念头:“大丈夫当如是也!” 凤天南正室早亡,平日里主持家中事务的是第二房妾室。 此刻她已草草收敛了满地的尸体,红着眼睛过来拜谢这些留下来照应的宾客。 其中她着重拜谢了方德,毕竟在危难之时,只有这位方老板的妻儿仗义援手。虽然仍未救回自家老爷父子的性命,那也是凶手太过强横狠辣的缘故。 方德还礼之后,叹息道:“先前方某与凤老爷谈定了一桩生意,要从他这里购进一批丝绸,也预付了一笔定金。既然府上遭了这等大难,此事便暂且搁置,方某先从旁处周转一二。等凤夫人料理完凤老爷的身后事,方某再派人来沟通此事。”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称赞方德高义,凤天南的妾室更向他连连称谢。 稍后方德又到凤天南灵前拜祭了一番,然后在越来越高的哭声中叹息着离开。 出了凤府之后,他却并未回转栖身的客栈,穿过几条街巷来到一座僻静宅院的门前,抓住门环一长两短叩打三次。 院门向内敞开一条缝隙,一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露出半张脸,双目中带着警惕之意打量方德。 方德右手的拇指扣住食指,其余三只展开,抬起来放在心口位置,微笑道:“明复清反,母地父天。” 那人面上警惕之色立时消散,抬起双手将两根拇指向他弯了一弯,后退一步让开门户。 方德侧身进门,也不与那人说话,径直到了正面堂屋,一脚踏进门里,便看到一个身形微胖的年轻道士正捧了一壶酒自斟自饮,却正是刚刚灭了“五虎门”的胡垆。 他紧走两步,在胡垆面前恭谨地抱拳施礼,口称:“属下朱雀分舵舵主方德,见过少总舵主!” 胡垆急忙放下酒壶,起身以双手相扶,笑道:“世叔如此多礼,岂非折煞小侄!” 他称方德一声“世叔”却非客套,只因对方的祖父方大洪与自己的曾祖父胡德帝并列为南少林五祖及天地会元老,双方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已延续了上百年。 方德为人素来古板,讲究的便是先公后私,以尊卑之礼相见之后,才换回笑脸和日常的称呼,和胡垆一起落座叙话。 胡垆问道:“世叔,凤府那边的事情怎样了?” 方德从容笑道:“贤侄放心,如今凤天南已死,‘五虎门’土崩瓦解,凭着先前与签下的那一纸契约,为叔的有把握在一年之内将他明面上的各处产业尽都吃下来。至于暗中的势力,以蔡廉兄弟‘冷面阎罗’的手段,要重新整合收拢也并非难事。” 他所说的“冷面阎罗”蔡廉为“天地会”所属“白虎分舵”舵主,也是南少林五祖之一蔡德忠之孙,武功既高,手段又狠,正是做这等黑活儿的行家里手。 胡垆对这两位叔父也甚是放心,只问了一句便不再多说,转而说起日间的一战,笑道:“小侄看世玉兄弟头角峥嵘,将来必成大器,世叔却是生了一个好儿子!” 方德苦笑道:“那小子在武功上确有些天分,只是跳脱飞扬的性情,与他母亲同出一辙。若非如此,为叔的早将他引入会中效力。” 胡垆笑道:“世玉兄弟究竟年少,再过几年自然能稳重下来。待世叔接引他入会之后,小侄便调他入‘麒麟堂’做事。” 方德当时大喜过望:“如此为叔的便先替那小子谢过贤侄了!” 如今经过整合改组后的“天地会”分设“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方分舵,每个分舵下又设七个堂口,合起来正应二十八宿之象。 总舵主胡图手下又有直属的七个堂口,分以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星名之。 此外又特设了一个“麒麟堂”,以自少便表现出卓越武功才略的胡垆为堂主,专门网罗四方少年英杰。 随着“天地会”的再次崛起,当前正掌会中大权的这一代人都看到了继承自祖父辈的遗志有了成功的希望,却也都看明白前路依旧漫长,即使当真成功也该是下一代人的事情。 胡垆已是领导下一代成就大事的不二人选,那“麒麟堂”自然便是他未来班底的雏形。 以方德的身份,胡垆既然许给方世玉一个进入“麒麟堂”的机会,自然不会让他充当普通成员,这实际上便是许诺了会接纳其进入自己未来的权力核心。 两人又密谈了片刻,方德便告辞离了这座院落,回转自己居住的客栈。 刚进了门,等在那里的方世玉便神神秘秘地招呼他到了一旁,带着些幸灾乐祸的神情道:“爹,这次你可能要惨了,方才妈回来之后大发脾气,口口声声要等你算账呢!” 方德将双目一瞪,斥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家的少管,回你自己的房间去看书!” 听得一个“书”字,方世玉登时头大如斗,心中叫着晦气,垂头丧气地返回了房中。 方德定一定神,到了自己的房间门前,轻咳一声推门而入。 正坐在床头生闷气的苗翠花霍然起身,双手叉腰瞋目大喝:“姓方的你终于敢回来了吗?看我……” 方德不慌不忙,掩门后移步窗前负手而立,留给妻子一个虽上了点年纪却依然轩昂挺拔的背影,语含深情低声吟道:“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李白的这首《怨情》一出,苗翠花登时心神俱醉兼体软筋酥,一跤跌坐回床上,双目含情粉面生晕。 她平生少解文墨,却与方德这因先天体弱而弃武从文的书生一见钟情。 当初方德能够打动她一颗芳心,凭的便是月下吟诗、倜傥潇洒的风姿。 听到身后的动静,方德悄悄地松了口气并不着痕迹地擦去额角的一滴冷汗,回身肃然道:“翠花,这一次的事情,你做得委实太过莽撞。旁的不提,单说世玉若有个闪失……” “老爷,”苗翠花却娇媚万方地出言打断了他的说教,斜倚床榻摆出一个充满诱惑魅力的曼妙姿态,“妾身当真知错了,请老爷来重重责罚……” 方德见此情形,双腿不由有些发软,心中大为懊悔不该用这两败俱伤的办法降服妻子。 第十一章 白翼凌波飞龙舰,意气冲霄麒麟兵 胡垆一人灭一门,既为“天地会”的进一步扩张打开局面,也抚平了两世郁积的一股意气。 心满意足之后,他并未在佛山逗留,当晚便避开正在大肆搜捕拿人的官府,悄然出了佛山来到南面的一座码头,又折向沿着江岸往下游行了一段距离,到了一片荒僻所在。 今夜正值朔日,天空群星璀璨,却无明月朗照,前方的水面上又笼罩了一层白茫茫的雾气,饶是胡垆功力深湛目力过人,也看不清十步之外的景象。 他从随身的行囊之中取出一枚竹哨,含在口中鼓腮连吹了三声,一长两短,如夜枭啼鸣。 片刻之后,水上也传回三声哨音,却是两短一长。 胡垆面现喜色,又将竹哨吹了一回,以便对方确定自己的方位。 不多时,一叶扁舟破开水上的朦胧雾气驶到水边,船上一人低声唤道:“是堂主吗?属下郑韫在此!” “正是本座!”胡垆回应一声,也不待那扁舟靠岸,纵身一掠翩若惊鸿,横越数丈水面,轻飘飘落在船头。 在船尾摇橹的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面相朴实,皮肤黝黑,手脚粗大,布衣短褐,望上去与寻常的渔民船夫并无区别。 只有一双灵动有神的晶亮眸子及腰带上斜插的一口连鞘窄锋佩刀,显示出他的不同寻常。 “老郑,本座传书令‘地’字组派一支分队来听用,怎地是你这位‘地’字组执事亲自来了?” 胡垆所属“麒麟堂”下依职司分天、地、玄、黄四组:“天”字组为精锐高手,负责狙杀斩首;“地”字组为主战精兵,负责强攻摧敌;“玄”字组为暗探眼线,负责潜伏侦察;“黄”字组为后勤人员,负责策应保障。 眼前的郑韫亦是从祖父辈便为“天地会”骨干,自少年时被遴选加入“麒麟堂”,如今已经凭着一身武功与胆略跻身为“地”字组执事,统领十支分队共计一千精锐强兵。 听得胡垆这句笑话,郑韫一面操纵船只掉头,一面笑呵呵地答道:“这几年堂主潜心习武,咱们‘麒麟堂’已经好久没弄出大动静。如今堂主终于要做大事,又第一个便点了咱们‘地’字组随行,属下自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说到此处,他俯身从船板下的暗格中取出一个人头大小的白瓷酒坛,笑道:“属下与堂主阔别数载,特意带了这一坛三十年陈酿作为礼物,还请堂主笑纳。” “哈,果然还是老兄弟贴心!”胡垆登时大喜。 他前世便是好酒之人,闲时小酌一番算是枯燥乏味的工作之余最大的乐趣,今生的父亲胡图又是以经营酒坊作为掩护身份,从在襁褓中被同样好酒的父亲拿筷子沾了酒来喂,到能走能跑之后自己动手偷酒来喝,早成了一个活脱脱的酒鬼。 因为此来佛山身负重任,他也不敢贪杯误事,每天只是稍饮几杯聊慰腹中酒虫,已接连数日不曾开怀畅饮。 胡垆探手一抓将酒坛抢过来,拍开泥封后将鼻子凑到坛口一嗅,登时有一股醇厚馥郁的酒香直沁心脾,脱口轻赞一声:“好酒,当真是三十年火候的陈酿!” 随即捧着酒坛送到唇边,仰起头咕嘟嘟一气灌了小半下去,然后才停下来极其满足地长长吐一口气。 或许是重生后的身体禀赋特异,这一世的胡垆不仅依然好酒,酒量更远远胜过前世,说是千杯不醉亦不为过。这一斤多陈年老酒下肚,他头脑依旧清明,身体也稳稳站在船头。 郑韫一双铁臂发力摇动船橹,将这一叶扁舟催动得在水面上疾飞如箭。 胡垆则伫立船头,时不时的举起酒坛畅饮。 当前方一艘停泊在水上的船舰在黑夜和雾气中现出庞大身影时,那五斤装的一坛好酒恰好罄尽。 在郑韫船橹的控制下,小船一个侧转,灵巧地停在了大船的下方。 胡垆微胖的身躯如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般飘然而起,凌空数丈越过船边围栏,轻盈地落在甲板之上。 此刻在宽阔的甲板上却已站满了人。 当中处是以十人为行列的一个整齐百人方阵,方阵前有一个面目颇为英俊、眉眼间甚见精悍之气的青年率众向登船的胡垆拱手为礼,口称:“属下厉迎锋,率‘麒麟堂’所属‘地’字组甲号分队全员,拜见堂主!” 这些人都是与胡垆年龄相仿的青年,穿着统一制式的青色劲装,衣襟下摆处绣有麒麟暗纹,腰间佩戴一色的连鞘窄锋刀。 胡垆拱手还了一礼,道:“诸位兄弟辛苦,不必多礼。” 一百零一人一起站直了身形,一个个尽都昂扬如傲雪青松,凶悍似出林猛虎。 胡垆将自己多年心血的结晶看在眼中,心中生出说不出的自豪。 “地”字组的这些青年不仅是经过最严格训练的精锐战士,也是他为将来培养的军中骨干。 他们每一个人都能识文断字,且对“天地会”更确切说是对他本人忠心耿耿。 待到时机成熟之际,“地”字组的一千人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急剧扩张,迅速整合成十万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大军。 这时郑韫也上了大船,走到胡垆身边道:“堂主,咱们脚下的这艘便是南洋船坞最新造出的新式海船。会中的巧匠依照堂主的指点,兼取东西方船舰之长,历时数年才终于定型。试水之日总舵主曾亲临现场观看,并将其命名为‘飞龙舰’。” 胡垆笑道:“那便不要耽搁,大家看快让这艘船动起来,本座要看一看这‘飞龙舰’是否名副其实!” “属下遵命!” 统领着一百名战士的队正厉迎锋答应一声,当即开始分布安排人手。 这些人不仅是最精锐的战士,也是最优秀的水手,在队正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的一阵忙碌,片刻间便升起三面白色软帆,上借风力下借水流,有缓至疾地向着江水的下游驶去。 这艘船舰的船体略窄,配上迎风鼓胀的船帆,确实有几分像西方神话中鼓翼而飞的巨龙,“飞龙”之名倒也恰如其分。 在船舱之内,郑韫和厉迎锋将一幅巨大的海图铺在案头,向胡垆请示此次航行的目标。 因为满清宝藏的事情干系重大,胡垆及其父事先都未向属下吐露详细信息。 胡垆将手指点在地图的右上方,低声道:“本座须往此处寻找一件东西,因此我们须在辽东海岸选一处合适的地点停船,然后弃舟登岸转行陆路……” 第十二章 宁接阎王帖,莫触药王毒 胡垆与一百零二名属下乘了这艘“飞龙舰”扬帆出海,一路沿着海岸线向北方航行。 如今正值阳春时节,海上吹的是东南风。“飞龙舰”的三面白帆迎风鼓胀,带动船体在海面上劈波斩浪行进如飞。 如今所有人身在茫茫大海之上,也不用顾虑泄密,胡垆便向众人公布了此行的目的。至于详细的情节,则只告知了郑韫和厉迎锋两个首领。 船上的都是二十上下的年轻后生,听说此次要去挖掘满清宝藏并顺便掘其龙脉,一个个都摩拳擦掌大为兴奋。 众人在海上非只一日,“飞龙舰”终于抵达辽东沿海,寻了一处合适停泊的位置靠岸。 胡垆留下三十名战士守船,其余六十人分作三队,自己与郑韫、厉迎锋各领一队分作前后三批赶往藏宝图标记的那座“鹿鼎山”。 心中牢记了全幅藏宝图的胡垆领第一队行走在最前面,沿途留下标记为后面的两队指引方向。 他们行进的路线已临近满清与罗刹国在《尼布楚条约》中划定的疆域,又是极北苦寒之地,即使在如今的阳春时节也遍布未曾消融的冰雪,因此一路上多是莽林荒野,罕见人烟。 一路无话,这一天胡垆一行人到了一处两江交汇之地,远远地望见一条江畔有一座山陵。 此山倒也不算高峻,但方圆数十里内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旷野,便显出它一枝独秀的风姿。 胡垆回忆了那藏宝图上的细节,又放眼往那座山上眺望,见满山林木之中隐隐现出些断壁残垣,似是一座毁弃城寨的模样,心中不由大喜,确定了这便是自己要寻找的“鹿鼎山”。 据他所知,罗刹人早年曾依山修建了一座名为“雅克萨”的城堡,作为侵扰东方的军事基地。 等自己那位韦师伯率军大败罗刹军,逼迫其签订《尼布楚条约》之后,罗刹国才从此处撤军,这座城堡也被清军拆毁。 胡垆率领二十名属下加快脚步赶到“鹿鼎山”下。 如今山上已是草丰木茂,众人只能一路分开高高低低的蒿草,从山林之间穿行。 正行走间,胡垆忽听得身后传来发出一声惊呼,急转头去看时,见是一名战士一脚踩空向下陷落。 总算此人久经训练反应敏捷,及时用手抓住了身边的一丛野草,才没有继续掉下去。 胡垆身形一闪而至,探手抓住那人后领,轻轻一提将他扯了出来放在身边的坚实地面上。 “多谢堂主!”那战士惊魂甫定,急忙向胡垆道谢。 胡垆却蹲下身去看他陷落之处,拨开那一丛乱草之后,见那里是一个直径五尺深达丈余深坑,坑壁直上直下,有着明显人工挖掘的痕迹,但下面又未布置罗网尖刺之类的埋伏,不像是猎人挖出的陷阱。 他仔细观察了这深坑一阵,脸上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随即吩咐大家再往前走时要小心一些,以防再出意外。 当时这些战士们便去砍了些长木棍用来探路,结果一路上发现了不下二三十处类似的深坑。 从挖掘的痕迹判断,这些深坑有的似是最近一两年挖掘出来,有的却要早了不少,像是十多年前挖的。 胡垆脸上的神色有些凝重,向身后招呼一声唤来一名战士,仔细向他交代了一番话。 那人用心记下后向胡垆拱了拱手,转身快速向山下行去。 胡垆等人继续往山上行进,渐渐走到了那座城堡的遗址处。 此时却是红日西斜,天色已有些暗了。 胡垆当即吩咐到那城堡的遗址内觅地暂住一晚,等明天一早在继续上山。 有两名战士越过众人,先行往那城堡遗址中寻找适合作为临时驻地的所在。只是他们刚刚走到坍圮了大半的城门时,似乎忽地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齐齐地停下脚步,如木雕泥塑般僵在原地。 胡垆心知有异,急忙快步赶到近前,开口问道:“你们怎……” “堂主速退!” 那两名战士听到胡垆的声音,转头看到他已走到近前,脸色同时剧变,齐齐地发出一声呐喊,一左一右扑上前来抓住胡垆的手臂便向后拖。 胡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脚下如生了根般稳稳站定,那两人又如何拖得动他? “有话说话,这般惶恐像什么样子!” 听了这一句训斥,那两人才稍稍镇定下来,虽然松开了抓着胡垆双手,却还是并排站在胡垆面前,似是唯恐他前行半步。 其中一人带着一脸的紧张神色,压低声音道:“堂主,我们在城门处看到一幅简帖,是‘毒手药王’所留!” “毒手药王?”胡垆脸上现出惊讶之色,同时也明白这两个精锐战士为何如此紧张。 他们都是“天地会”会众的子弟,自幼便是听着长辈口中的各种江湖秘闻奇谈长大,其中最为离奇且透着十足诡异与恐怖色彩的,无疑是关于“毒手药王”的传说。 在那些长辈口中,“毒手药王”宛如神魔般有无数化身,有时是个相貌清雅的书生,有时是个老态龙钟的和尚,有时是个满脸横肉的矮胖汉子,有时是个跛脚驼背的丑怪妇人。 凡是“毒手药王”出没之地,总会有人中毒暴毙,死状千奇百怪。 有些人明明事前严加防范,却还是不知不觉被人下毒。 其中一些人是连带身周之人被毒杀一片,那倒也还罢了。 另有一些人明明与身边众人同进同退同饮同食,结果却只有他一人中毒而旁人都安然无恙,实在诡异到了极点。 早年江湖上流传这一句俗谚,谓之:“宁遇阎王,莫遇老王;宁挨一枪,莫遇老张。” 这说的当世两位绝顶高手的厉害,“老王”为八卦门高手“威震河朔”王维扬,“老张”为武当派高手“火手判官”张召重。 后来张召重因与红花会为敌身死回疆,王维扬亦在家中寿尽天年,这句话便改成了:“宁接阎王帖,莫触药王毒!” 要说真打实杀,无论面对怎样的强敌,胡垆手下的这些战士都无所畏惧。 但面对一个用毒药杀人于无形的可怕人物,不由得他们不心中紧张。 何况他们便是不顾忌自己的生死,却必须要考虑胡垆的安危。 胡垆眉头微皱,随手将拦着自己的两人左右拨开,上前几步来到那残破的城门前。 果然看到门侧只有一人来高的断壁上贴着一张素笺,上面写道:“字谕江湖同道,某因俗务待处,将于此荒城盘桓三日,盼过往朋友暂避为上,切切此嘱。” 在左下角的落款处,写的是“知名不具”四字,旁边又画了一个葫芦图案,正是传说中“毒手药王”的独门标记。 他反复看了几遍,见那字体中透出些娟秀意韵,心中便有了些猜测,忽地扬声道:“贫道胡垆,道号‘太朴’,恳请‘药王’前辈赐见!” 第十三章 妙手冰心女子,灵枢素问其名 胡垆喊出这句话时暗运内力,声音虽不甚响,却绕梁三日般在这片城堡的废墟上空回荡盘桓,良久不绝。 “堂主!” 那两名战士见他竟然主动去招惹那位恐怖的“毒手药王”,登时紧张无比,一起抢上前来,再次横身挡在胡垆身前。 这自是打定了主意,若那位“毒手药王”果然见怪而对自家堂主施以“毒手”,自己当以身相代,绝不能令堂主有半点闪失。 “不要捣乱,给本座老实站着!” 胡垆看着这两条不畏生死的好汉,心中感动的同时又有些好笑,探手抓住他们的肩头向后一抛,如抛掷稻草般扔出两三丈距离,口中也发出一声低叱。 与此同时,那城门处人影闪动,现出一个少女的身影。 此女看面貌该有十五六岁,但身材甚是瘦弱娇小,又似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儿。 她眉眼轮廓倒还甚为清秀,一双眼睛尤其灵动明亮,顾盼之间熠熠生辉如两点寒星。 只是面色枯黄,头发也又黄又稀,似是终年吃不饱饭而严重营养不良。 此地位于极北边陲,虽是阳春时节仍寒气袭人,胡垆这边的一行人中除他本人只穿了一件单薄道袍,余者都穿了棉衣保暖。 而这少女也只穿了一件青布单衫,站在山中愈来愈凉的晚风之中,竟无丝毫寒冷瑟缩之态。 “道长好深厚的内功,只是如此张扬,是要在小女子面前显威风么?” 少女望着胡垆面沉似水,语气亦颇为不善。 胡垆略呆了一下,忙含笑稽首道:“不知姑娘与药王前辈如何称呼?贫道等人来此荒山,眼见得天色将晚,打算借此荒虚权作栖身之所。因见得药王前辈字谏不敢擅闯,只得冒昧出声惊扰。失礼之处,尚请见谅。” 少女看他礼数周到,言辞妥帖,面色稍霁,轻叹道:“扰都扰了,还有甚可说?里面还有几间破屋可以挡风,你们跟我来罢!” 说罢先扬手往城门的墙壁和地面洒了些白色粉末,转身径自向内行去。 “堂主小心!” 胡垆身后那两个战士看到少女的动作,又见胡垆竟浑不在意地招手示意后面跟上,自己则抬脚便跟着往里面走,大惊之下忙又上前来劝阻。 少女头也不回地道:“先前我在这里洒过些药物以阻闲人,方才洒的则是解药。你们若不相信,便另寻宿处好了!” 胡垆笑道:“毒手药王门下若要下毒,又岂会被人明明白白看到?贫道自然相信姑娘。” 说着便拨开两个手下,紧走几步跟上那少女。 其余众人见状,虽然心中仍有些惴惴,却都咬着牙紧跟在胡垆身后。 众人到了城堡里面,随着那少女在许多断壁残垣间穿过,最后到了一排疑似兵舍、如今却都没了屋顶和门窗的房屋前。 少女指着东头的一间屋子道:“那一间是我的住处,其他房间你们可以任意挑选。” 随后便不再理会众人,自顾自的进了那间屋子。 胡垆也不在意她的冷淡,指挥着属下选了几间屋子作为栖身之所,又着人收集干柴,点燃了几堆篝火,取出随身的干粮清水,在火上烤热烧沸了来吃喝。 “胡垆道长,能否请过来一叙?” 那少女忽地从只剩下一个大洞的窗口探出头来,向着正捧了一壶美酒浅酌的胡垆招呼道。 胡垆哈哈一笑:“承蒙相邀,荣幸之至。” 随即向都现出不安神色的属下们打个手势,要他们老实留在原地,自己提着酒壶走去了那少女所住的房间。 进了那同样只剩一个大洞的门户之后,他见这房间虽是上无片瓦遮顶,地面却打扫的甚是干净,墙角处铺了一堆干草作为床榻,当中也生了一堆火,那少女便双手抱膝,蜷缩了身体坐在火边的一节圆木上,显得愈发娇小柔弱。 胡垆看火堆的另一边横放着另一节圆木,知道这是少女为自己这客人准备的座位,当下也老不客气地走过去座下。 他隔着正熊熊燃烧的火焰向对面望去,却见在火光的映照下,少女枯黄的面颊上现出一抹红晕,居然隐隐地透出一点妩媚的风致。 “你的武功是不是很好?”少女突兀发问。 胡垆呆了一呆,不明对方言下之意,只能含糊答道:“还过得去罢。” 少女撇嘴哂道:“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这般含糊其辞却不是大丈夫气象!” 胡垆哑然失笑,当即做出睥睨万方之态,昂然道:“若实话实说,贫道不敢妄自菲薄。单以武功而论,当世习武之辈虽多如恒河沙数,然而能入贫道之眼者,实不过一掌之数尔!” 少女当时也呆了一呆,随即掩口失笑。 她初时看胡垆年纪虽轻,但一身武功高深莫测,又是随从甚众,身份当是非同小可,本以为他该是少年得志而心高气傲,却没想到他竟是如此随和风趣。 笑过之后,她正色道:“虽然你这话有自高自大之嫌,不过能说出这话来,可见一身修为确实不弱。既然如此,小女子要请道长帮忙做一件事。当然,自古皇帝不差饿兵,如果事情能成,小女子必有重谢。” 胡垆举起酒壶喝了一口,笑道:“谢不谢的却不忙说,姑娘若要贫道效力,总该先令贫道知晓是在为谁效力。” 少女略一犹豫,颔首道:“道长言之有理,既然有求于人,自己确实该坦诚相见。小女子姓‘程’,贱名上‘灵’下‘素’,江湖上传说的‘毒手药王’正是先师。” “果然是她。” 尽管心中已确定了九成九,但对方亲口道出姓名来历之后,胡垆心中仍微生波澜。 在前世记忆中的那一段故事里,这个容貌平平的女子凭着出神入化的毒术医道、算无遗策的智计灵慧、殒身不恤的挚爱深情,成为整个故事中最为出彩的一个角色,其孤苦身世与坎坷情路更令无数读者扼腕叹息,前世的胡垆亦是其中之一。 他瞬间按下心中闪过的诸般感慨,向着程灵素拱手笑道:“程姑娘能以《灵枢》、《素问》两大医经为名,想来岐黄之道已得药王前辈真传,贫道却是失敬了。” 听对方随口道出自己名字的来历,推崇的又是自己的医道而非师门令江湖谈虎色变的毒术,程灵素的一双明眸之中登时闪过一抹异彩。 第十四章 冰蟾为药,灵丹辟毒 胡垆又问道:“程姑娘口称‘先师’,原来药王前辈竟已仙逝,如此却是贫道福分浅薄,竟不能与高人一晤?” 程灵素见对方提到去世的恩师,面上亦现出几分黯然神色,随即却又带着点好奇问道:“江湖中人畏惧‘毒手药王’如毒蛇猛兽,难道胡道长你便不害怕吗?” 胡垆笑道:“尊师虽有‘毒手’之名,却也有‘药王’之誉,除了制毒下毒的手段高明外,医道自然也出神入化。实不相瞒,贫道很有一些医道上的难题无法解决,早就想得机求见药王前辈请教一二。岂知如今竟是阴阳两隔,徒呼奈何!” 程灵素平生最是孺慕恩师,听到胡垆对恩师如此推崇,那是比听到一百句称赞自己的话更要欣喜,轻轻鼓掌道: “没想到胡道长竟是先师的知己!先师在时常说‘我使用毒物,虽偶尔锄奸惩恶,更多还是为了治病救人,若称我作“药王”,那贫僧自是愧不敢当,但何必再加“毒手”二字,难道无嗔老和尚是滥杀之徒么?’只可惜他老人家已经不在了,否则定会将你引为忘年之交。” 说到此处,眼圈已不禁有些泛红。 胡垆见她触动了伤心事,急忙岔开话题问道:“前番程姑娘说有事需要贫道出力,却不知是什么事情?” 程灵素稍稍平复一下心情,笑道:“我此次远赴辽东,却是为了捕捉一只异种灵虫,名唤‘朱睛冰蟾’。此虫素爱寻找各种灵药为食,药性在体内沉积日久,本身亦成为一种绝品灵药。若能捉到这冰蟾,我便可以配置几颗‘冰心辟毒丹’出来。有了这灵丹傍身,一来可以将这些年来沾染的毒气渐渐排出体外,二来则可以防备一位强敌的侵扰。” 胡垆恍然,知道她要防备的强敌该是其师叔辈的“毒手神枭”石万嗔,同时也明白她这副营养不良的身形容貌,竟是多年接触毒物之故。 程灵素又道:“我费了不少精力才查到有一只冰蟾常常在这附近出没,方才已经设计将它引了出来,岂知……” 虽然她没有再说下去,但胡垆已经大感惭愧,知道定是方才自己喊的那一声惊走了冰蟾,令人家功败垂成。 他急忙起身,郑重地向程灵素躬身一揖,诚恳地道:“实在抱歉,原来贫道不慎坏了程姑娘的大事。那冰蟾该如何去寻找,还请姑娘指点一番,贫道定去将它捉来赔给姑娘。” 程灵素摇手笑道:“也说不上赔不赔的。那冰蟾机敏无比,又能纵跃如飞,我虽然设了埋伏,也只有三四成把握将它捉住。如果胡道长能够捉住冰蟾,我情愿将配置出的‘冰心辟毒丹’奉送一颗。” 听说这灵丹能辟百毒,胡垆倒也颇为向往,此刻并未矫情推拒,而是直接问起了捕捉冰蟾的办法。 程灵素道:“这办法说来也简单得紧。我配置了一些冰蟾最喜欢食用的丹药,可以将它从藏身之处引出了。难就难在只要走到三十丈范围之内,它立刻便能察觉逃遁,令人追之不及。” 胡垆略作思忖,问道:“程姑娘可能确定这三十丈的距离?” 程灵素笃定地点头道:“我试验过几次,可以确定。” 胡垆击掌道:“若是如此,贫道当可勉力一试!” 程灵素大喜,起身盈盈一礼道:“如此小女子便先行谢过胡道长!” 她对于捕捉冰蟾之事似乎甚是上心,当时便转身到墙边的包袱中取了一个小药瓶拿在手中,而后招呼了胡垆一起向外走。 胡垆跟着她出去后,先向另一边的属下们打个手势,让他们仍留在原地待命,自己和程灵素一起走到了这片废墟的东北角落。 程灵素打开手中的药瓶,先倒出一颗散发出淡淡清香的黑色药丸,稍后犹豫了一下,带着一脸不舍神色又倒了两颗在掌心,转头向胡垆苦笑道:“这是用三百年火候的灵芝炼制的‘生生造化丹’,最是珍贵不过。若不是为引那冰蟾现身,我实在舍不得拿出来。” 说罢,她将三颗丹药分开放在地上,然后带着他躲在三十多丈外的一堵断壁后面。 两人都是极有耐性之人,当时敛声屏息隐藏好身形,轮番向着矮墙外窥视,渐渐地已过了近一个时辰,也并未稍现焦躁不耐之色。 蓦然间,正在观察的程灵素用手臂轻轻碰了一下胡垆。 胡垆知道那话儿来了,悄悄地从断壁上探出半个头张望。 今夜月朗风清,在明月倾泻的皎辉下,一只白色的小东西一窜一窜地落在一处放置药丸的位置。只是距离太远,看不清那东西的样子以及它是否在吃那药丸。 数息之后,那小东西发出“咕呱,咕呱”两声低鸣,又一窜落在另一处放置药丸的位置。 不待程灵素提醒,胡垆也知道时机已至,身形倏地消失在断壁后面,如离弦之箭般向着那小东西激射而去。 他全力运转“两仪玄功”,将“铁剑门”轻功绝学“岳王神箭”推动到了极致,借着脚尖在地面的几下轻点,瞬间掠过二十余丈距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那小东西有所察觉之前,欺近它身前十丈之内。 到这一刻,那小东西也终于有了反应,顾不得去吃第三颗灵丹,口中发出“咕呱”一声叫唤,小小的身躯一窜数丈向远处逃遁,速度居然比胡垆还快了一线。 幸好胡垆早有准备,右手一扬之间,一枚铜钱旋转着从指间飞出。 他用的是自己结合“铁剑门”传承自创的暗器手法,那铜钱即将离手的瞬间,手腕奇异地抖动了一下,竟使铜钱飞出一个弧度极大的轨迹,绕过那小东西后又兜回来撞在它的正面。 铜钱上蕴含的是一股柔劲,既撞得那小小的身躯倒飞回来,又未伤其性命。 胡垆探手一抓,准确地将一个软软滑滑带着些冰凉感觉的东西抓在掌心。 他用指尖捏着那小东西,交给了带这些兴奋之色跑来身边的程灵素,同时看清那果然是一只约有婴儿拳头大小、通体洁白如雪、唯有双目殷红的蟾蜍。 “程姑娘,你……” 胡垆见这冰蟾生得甚是可爱,不由有些担心程灵素这小姑娘会心软下不去手,在将冰蟾递过去的同时,便想着说几句话为她鼓气。 却不料程灵素一手接过冰蟾,一手在指间捏了一根森亮银针,干脆利落地刺入冰蟾后脑,断绝了它的生机,又用手指一捏,将冰蟾刚刚吞下未及消化的两颗“生生造化丹”挤了出来,然后才抬头问道:“道长你要说什么?” “没……没什么?” 胡垆干笑着摇了摇头,趁着对方低头去看冰蟾时悄悄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心中感慨道:“前世便听说学医的女孩们一个比一个彪悍。由眼前这看似娇娇弱弱的小姑娘看来,此言诚不欺我!” 第十五章 鹿隐莽林,鼎藏深山 程灵素此行做了极周全的准备,随身便带齐了应用的器具及各种辅助药材。 回到住处之后,她立即取出一大堆瓶瓶罐罐,开始炼制那“冰心辟毒丹”。 炼制这等灵丹已涉及她师门的核心秘传,胡垆便也没有在一旁观看,自去一众属下们那边休息,养精蓄锐准备明日的探宝之旅。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清晨,胡垆早起后正在外面稍稍活动一下手脚,便看到程灵素从住处走了出来,两只眼睛中已遍布血丝,脸上也颇显疲惫之色,似乎是熬足了整夜不曾入眠的样子。 虽然神色疲惫,但程灵素的兴致却甚是高昂,笑嘻嘻地走到胡垆面前,将一个小小的素色丝囊送到他面前道:“全凭胡道长出手相助,我此次才未白白辛苦一回,这便是咱们事先说好的报酬了。” “好香!” 胡垆也没有推辞,将那丝囊接过来,先放到鼻子下面嗅了一嗅,登时有一股奇异的香气沁入心脾,令他头脑为之一清,脱口赞了一句。 程灵素却没想到他拿到灵丹后会先用鼻子去闻,脸颊上不由现出两朵红云。原来这丝囊是她临时赶制出来,因为没有现成的布料,便从自己的衣服上剪下一块。胡垆嗅到香气中,除了那灵丹的药香之外,还有丝囊本身残留的一丝女儿体香。 胡垆却不知道这里面的故事,已经打开丝囊将里面圆滚滚的一颗东西倒在掌心。 那是一颗指尖大小的丹丸,通体洁白如雪,光滑莹润,触手微生凉意,却似是用白玉雕琢而成。 胡垆试着用手指轻捏,这丹丸质地竟也如玉石般甚是坚硬,实在想不出程灵素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弄出这样的东西。 程灵素在一旁解说道:“这一颗灵丹的用途极广。道长平时将它佩戴在身上,一切蛇虫毒物便难侵入你身周三丈范围;若是被喂毒的兵器暗器所伤,只要在毒气扩散前,用它在伤口周围滚动,便可将毒气逼出;若是要防备旁人在酒水中下毒,可将其压在舌底,便可化解百毒;若是已身中剧毒,则可以服用浸泡过灵丹的烈酒来解毒。” 胡垆却没想到这一颗小小的丹药,居然有如此妙用,不由得对药王手段叹为观止。 他郑重谢过程灵素后,将灵丹装入丝囊,小心地贴身收好,看到属下已经准备好早饭,便邀请程灵素一起去吃。 程灵素也没有客气,爽快地答应了。 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程灵素两颗漆黑如墨的眼珠转了一转,含笑道:“胡道长,我问你一个问题成不成?” 胡垆笑道:“程姑娘尽管发问,贫道言无不尽。” 程灵素道:“我不远千里赶来辽东,是为了捕捉冰蟾炼药,你带着这些人来此荒山,又是为了什么?” 胡垆稍怔了一下,见她直直地望着自己,目光清澈如水,随即洒然一笑:“昨晚程姑娘已坦陈了身份及来意,贫道自然也该坦诚相见。实不相瞒,贫道乃‘天地会’中人,忝任‘麒麟堂’堂主。此来却是为了反清大计,寻找当年满清入关时埋藏的一处大宝藏。” 程灵素听得目瞪口呆,一则是没有想到胡垆的身份,二则更是没有想到胡垆竟将如此一件天大的隐秘之事坦然相告。 胡垆看到这总是从容淡定智珠在握模样的小姑娘罕有失态,笑呵呵地道:“程姑娘的事情已经办完,不知是否有兴趣陪贫道去挖一挖满清的宝藏?” 程灵素望着他呆了片刻,忽地展颜一笑,枯黄的面容上现出一抹娇媚之态:“这该是很有趣的事情,去玩一趟也不错。” 胡垆的属下们虽不知自家堂主因何如此信任这个萍水相逢、又与留下无数诡秘恐怖传说的“毒手药王”大有关联的女子,但在令行禁止的规矩下,都不曾提出质疑,任由他将程灵素拉入这只寻宝的队伍中。 吃罢早饭后,胡垆手下这十九名战士便开始整理各种装备。 他们都换上劲装,在背后背一面直径约有二尺的圆盾,又斜跨了一支长筒火铳,腰间斜插了连鞘窄锋钢刀,又挂了一个装满弹药的皮囊,两边靴筒中都暗藏了匕首,手中又提了短柄的铁锹。 程灵素看着这一队简直武装到了牙齿的战士,心中不由大为震撼,更由此窥一斑而知全豹,推测出近年来“天地会”虽是低调得近乎被江湖遗忘,却在暗中发展出极为恐怖的势力。 一行人收拾停当,一起出了这片城堡的废墟,由胡垆引路向着山上行去。 程灵素与胡垆并肩而行,一边走着一边随口问道:“我在山上看到许多人工挖出的坑穴,该不会都是道长你们历年寻宝留下的痕迹罢?” 胡垆摇头道:“我不久前才得到藏宝图,尚是首次来到这里,挖出那些坑穴的另有其人。” 程灵素柳眉微蹙:“在荒山野岭中乱挖一气,说明那人极有可能知道此处埋有宝藏,只是不知道具体的位置。道长该当心一些,莫要被人弄了黄雀在后的把戏。” 胡垆油然道:“贫道已有安排,若果然有这样一个人,他最多算是一只螳螂。” 程灵素闻言笑而不语。 她自认机警多智,如今见胡垆心思之密、见事之明不逊于自己,心中也大是佩服。 两人边走边聊,程灵素又提到昨晚的一个话题:“道长说有些医道上的难题要请教先师,不知可否说来给我听一听?” 胡垆笑道:“程姑娘是药王前辈衣钵传人,贫道正有心向你请教呢!” 这话倒也并非客套,如今“天地会”已开始在海外组建属于自己的军队,他想着在军中建立一套更加完善和先进的军医制度,一旦战争爆发,便可最大程度地降低伤兵的死亡率。 虽然前世生活在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但他获得的信息多是碎片化的一鳞半爪,很难形成体系。 胡垆也曾与会中的一些名医商议此事,但那些名医都只在某一领域各有专长,对于如何培养出一大批初步掌握接骨、缝合、包扎、消毒、防疫等技能的军医并建立相关的制度,便完全理不出头绪了。 此刻程灵素既然问起,他便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程灵素听得出神,口中喃喃自语:“若要成批地培养道长所说的这种军医,首先便需要将那些医用手段尽量简化并设立严格的标准,达到常人容易掌握和遵行的程度,这里面涉及的东西实在太多……” 一涉及专业领域,她便展现出几分平日罕有的“呆”气来,一边走还在一边思考,有几次险些绊倒甚至撞到树上,全靠身边的胡垆照应才安安稳稳地走到一个茂林掩映的隐秘山坳之内。 胡垆笑道:“此事并非一日之功,程姑娘若有兴趣可慢慢去想,眼下还是一起来见证一下那宝藏的出世!” 说罢,他在这山坳中来回走了几次,用脚步测量距离确定方位,最后指定了一处位置下令道:“该是此处了,动手罢!” 那十九名战士上前,分成两班轮流用手中的短锹向下挖掘,渐渐地挖出一个足两丈深度的坑穴,口大底小呈漏斗的形状。 随着“叮”的一声清脆声响,其中一人的锹刃碰到了一块石头,其余众人忙向四周发掘,很快便清理出一块丈许见方、平平整整带着明显斧凿痕迹的青石。 第十六章 寻宝,斩龙 胡垆估算了一下那方青石的分量,知道坑底空间有限,容不得许多人一起动手搬抬,当即叫所有人都出来,自己一人下到坑底。 他将道袍的下摆提起掖在衣带上,俯身下去将双手十指扣住足有尺半厚度的青石底部边缘,将这一世与生俱来的一身怪力运于双臂,挺腰抬手向上一掀。 在一声沉闷的轰然大响中,那块青石被他掀得翻了个身,压在倾斜的坑壁之上。 “堂主神力!” 胡垆的属下都知道他拥有一身怪力,其中还有几个亲眼见过他少时在南洋与大象角力的场景,此刻只是齐齐地鼓掌喝了一声彩。 程灵素则已被惊得呆若木鸡。 她估计那块青石重逾万斤,虽已知道胡垆武功极高,却从未想到一个血肉之躯的人类能够拥有如此神力。 那青石移开之后,下面现出一个黑黝黝的方形洞口,一条石阶从洞口处延伸向下。 胡垆俯下身去,向着洞口内张望了一会儿,回身招手唤人将提前准备的火把点了一支,挥手掷入洞口深处。 他看那火把在黑暗中一直熊熊燃烧,并未出现熄灭的迹象,便知道这宝藏之内定有隐秘的通风口,因此并无秽气蓄积。 略作思忖之后,胡垆先问过了程灵素的意见,便决定留下十个人在外面警戒,其余九人随自己和程灵素入洞探宝。 虽然胡垆脑中所记藏宝图上标记了这宝藏之内的各种机关埋伏,并注明了关闭或躲过的办法。但过去这么多年,也不知那些机关枢纽是否朽坏。 为了避免意外的危险,胡垆令要入洞的九名战士都取了背在身后的圆盾挽在臂上,另一只手举火把照明。 随后他又取出在佛山夺自凤天南的那面轻盾,撑开后送到程灵素面前:“程姑娘,宝藏中尚不知有无凶险,这面盾牌是贫道不久前偶得一件宝物,盾面是用苗疆的乌蚕丝编织而成,骨架则是精炼的铁筋,便送于你做防身之用。” 程灵素接过盾牌后仔细看了一看,道:“果然是一件异宝,只是道长将它给我,自己又用什么护身?” 胡垆做出点夸张的傲然神态:“非是贫道夸口,若有甚危险能够威胁到贫道的性命,这盾牌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啦!” 程灵素抿嘴一笑,竟不再推辞,大大方方地将盾牌持在手中护在身侧。 一行人沿着洞口的台阶鱼贯而入。 胡垆不顾属下的劝阻,以自己了解宝藏内的机关埋伏,并且武功最高为由,坚持走在了最前面。 程灵素则紧跟在他身后,理由则是胡道长既然有信心护得自身不失,自然也护得住她这小女子。 这宝藏的地下空间极大,应该是在一处天然洞窟的基础上改造出来,沿途果然机关密布,有遍布翻板陷阱的长廊、四壁设有无数箭孔的石室、能喷出蚀骨毒水的石门等等。 其中也果然有些机关因为年代久远而控制失灵,即使胡垆依照藏宝图所注关闭了机关枢纽,通行时仍然被触发。 总算开路的胡垆武功卓绝,有惊无险地将这些机关全部避过。若换成手下这些战士走在前面,说不得已经有了伤亡。 一路闯关来到最里面的一间石室之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正面石壁上开凿的一幅有八条分呈黄、白、红、蓝四色的巨龙盘簇的巨大浮雕,然后则是挨着左右两侧墙壁整齐排列的箱子,数了数一共是二十四只。 虽然那藏宝图中没有显示这间藏宝的石室设有机关,但胡垆还是先进去小心地探查了一番才令众人进来。 程灵素到了一只箱子近前看了几眼,有些惊奇地道:“道长,这些箱子都是铁的,而且箱盖已经铸死了。” 胡垆走过去用手指在箱顶上敲了敲,果然发出金铁之声。再看箱身上部,确是有一圈铁水浇铸后留下的痕迹。 他先将这沉重的铁箱搬到石室正中,而后探右手入左袖之内,拔出用一个特制护腕扣在小臂上的玄铁短剑。 只轻轻一刺,那短剑的剑身平着刺入铸死的缝隙之内。 胡垆身形瞬间绕着铁箱游走一遭,短剑的剑尖也如切软泥般将铁水铸死的缝隙重新切开。 他担心铁箱中另有埋伏,令众人都退后几步,自己用力将箱盖掀开然后急速闪避。 映入众人眼中的,是火把光焰照耀下闪烁不定的夺目宝气珠光。 在这一刻,黄金白银在众人心中皆黯然失色,只因那敞开的铁箱之内,满满地堆放着各种明珠、美玉、宝石、翡翠、玛瑙、珊瑚等珍宝,而且品相俱属上乘,随便一件都是千金不易的宝物。 胡垆走回箱子前面,将手掌深深插了进去,抽出来时已抓了满满的一把珠翠,而后倾斜手掌,任由它们叮叮当当地落在珍宝堆中,发出一串清脆悦耳的声响。 程灵素收了那面轻盾走上前来,带着点好奇的神色望着箱中熠熠生辉的珍宝,似乎只是看个稀罕而全不在乎其连城之价。 她的目光落在角落处的一件东西上,口中发出一声轻咦,伸手将它抓起来,竟然放在鼻子下面闻了一闻,随即转头向胡垆笑道:“道长,这宝贝很有意思,可否送给我?” 胡垆看她手中拿的是一个约有双拳相加大小的椭圆碧玉瓜,雕工虽也甚是精美,但在满箱宝物中并不如何出众。 他主动提出请程灵素一起来寻宝,便是相信她的为人,这一份信任也并非全来自前世记忆中的故事,也有短暂相处的直观感受,因此可以确定她开口求取此物,其中定然另有原因,当时毫不犹豫地颔首道:“所谓见者有份,程姑娘既然同来寻宝,有什么看得上眼的,尽管拿去便是!” 等程灵素收起那碧玉瓜后,胡垆也不再开启其他铁箱,吩咐属下一起动手将它们分批抬到外面,自己则盯着石室正面的那八龙盘簇的浮雕看了片刻,对留下来陪在身边的程灵素笑道:“程姑娘,这石壁应该便是传说中的大清龙脉了,你说我若是将它毁了,大清是否会立即覆灭?” 程灵素摇头笑道:“风水玄学之说,终是虚渺。若要重立乾坤,再兴汉统,依靠的当是人事而非天命。” 胡垆笑道:“姑娘此言诚为至理。不过既然来了此地,若不做些什么,终究念头不畅!” 言毕,他忽地再次拔出玄铁短剑,身形凌空而起扑倒那石壁近前,剑出如风一阵乱劈,霎时间将八条栩栩如生的蟠龙切割得七零八落。 在斩断龙身的瞬间,胡垆耳边陡然响起几声如真似幻的悲鸣低吼,眼前更恍惚出现大片呈现玄黄二色的雾气,瞬间充斥了整间石室,将他和程灵素二人尽都包裹在内。 他心中一个惊骇的念头才刚刚升起,右臂上蓦地生出一股滚烫的感觉,随即便看到满室弥漫的玄黄之气如百川归海般融入自己右臂之内,那滚烫的感觉也旋即消失。 他急忙收剑后退,卷起右臂衣袖看时,只见小臂上那红色的葫芦形胎记正隐隐泛着一圈赤芒,但数息之后便又消散,只是颜色变得愈发红艳。 一旁的程灵素脸上似震惊又似迷茫,用不大确定的口吻问道:“道长,方才是否发生了一些古怪的事情?” 胡垆正不知该从何说起,忽地听到从外面传来一连串爆豆般的枪声。 第十七章 本无清净心,空负道德名 胡垆如一阵狂风般从宝藏入口处飞掠而出,正看到手下的十九名战士以那些装满珍宝的铁箱布成半月型工事,一批战士正动作麻利的填装枪弹,另一批战士将火枪架在铁箱上向外瞄准,空气中仍有刺鼻的硝烟未曾散尽。 在铁箱的外面倒了三具尸体,身上都穿着清一色的黑色劲装,掉在身边的武器也是制式的三尺长剑。 在更远处的一些山石树木之后,有一些同样装束的人探头探脑张望,脸上都带着愤怒之色,只是畏惧火枪的威力而不敢现身。 “这是怎么回事?”胡垆沉声问道。 这十九战士中有两名什长,其中之一答道:“启禀堂主,方才有三四十个黑衣人从外面闯进来。我们已经喊话示警,他们仍向前迫近且亮了家伙。见对方显然来意不善,我们便抢先下手开了枪,结果击伤两人,击毙三人。” 胡垆心中微凛,受工艺水平的限制,如今他手下战士们所用的火枪虽还是前装滑膛枪,却都配装了燧发枪机和定装纸壳枪弹,射程、精度及稳定性都大有改进。 根据在地下听到的枪声,这十九支火枪应该是分两轮都放了一次,却只射杀了三名来犯者,可知对方的身手都颇为不弱。 他略作思忖,吩咐手下都稳守阵地不要露头,自己则从铁箱上一跃而出,向着那些人走了过去。 才走了几步,忽觉身后又轻盈的脚步声迅速赶上来,转头看时却是晚一步出来的程灵素跟了上来。 “胡道长,我陪你去探一探这些人的虚实。” 胡垆知道这小姑娘若是放出一身的手段,便是自己也要退避三舍,倒也不用担心她的安危,当时含笑点头,与她并肩向前走了三十步远近。 他向着对面抱拳道:“贫道胡垆,道号‘太朴’,不知朋友们是哪一路的好汉,敢请现身相会!” 那些人中的首领甚是机敏,看到他们两个站在前面,远处那些拿了火枪的人再要射击便要有所顾忌,再加上对自己是武功极为自信,于是当真从一棵大树后闪身出来,与胡垆对面而立。 胡垆看现身的竟也是一个出家的道士,看上去约已到花甲之年,须发花白,面如古月,背负长剑,道袍迎风,俨然也是有道之士的模样。 注意到这道士身上道袍和背后长剑的样式,他眉头微皱,打个稽首问道:“这位前辈莫非是武当派高人,不知如何称呼?” 那老道士冷然一笑,负手而立昂然答道:“本座冯道德,道号‘清净子’!” 胡垆眉头皱得更紧,感觉今日的事情颇有些棘手。 说起眼前的这位清净子冯道德,却须提一提数十年前武林之中的一桩公案。当年南少林方丈杏隐禅师圆寂前,传位于五大弟子中位列其次的至善禅师。 此举令其武功与年齿皆居首席的大弟子心怀不满,后来竟带了素来亲近的小师弟破门而出,弃佛入道改投武当门下。 按说南少林与武当派虽说不上亲厚,但同为武林大派,彼此总还保持着面子上的礼仪之交。 怪就怪在不仅当时的武当派掌教云鹤道人大违武林规矩,收容了这两个少林叛徒;而且接掌南少林的至善禅师也绝口不提此事,不说追杀叛徒,便是一封向武当问责的书信也未写过。 昔年那位叛出南少林的大弟子,便是如今武当派中权势最大、武功最强的长老,其声威远远凌驾于现任掌教无青子之上的白眉道人;而那位追随他叛逃的小师弟,便是站在胡垆面前的冯道德。 不管是武当派的实力及潜在影响,还是白眉道人有资格争夺天下第一名号的武功,都足以令胡垆心生警惕。 不过警惕不等于畏惧,只是在处置的手段上须更加周密,他心中霎时闪过许多念头,面上却仍不动声色,笑嘻嘻地道:“原来是清净真人当面,晚辈失敬。只是真人不在武当清修,来到这荒山野岭做什么?” 冯道德冷哼一声:“小辈不要装糊涂,你们来做什么,本座便是来做什么。为了那些箱子中的东西,本座每年春夏时节都要来此山一次,耗费了无数力气。 “你若识相,便将东西都交出来,本座或可开恩放你能一条生路。否则……嘿,休要以为火器之利可以凭恃,你我人数相差近倍,本座或是不惜代价强攻,或是耗费时间围困,总能将你们尽数留在此地!” 胡垆从容不迫,摇头哂笑道:“真人道号‘清净’却未息逐利之心,名为‘道德’却只会虚言恫吓,未免令人可发一笑。你人多势众,我火器犀利,大家放手一搏,最多拼个两败俱伤。真人若诚心止息干戈,贫道却是有个提议。” 冯道德听他竟拿自己名号取笑,双目之中寒芒大盛,语调亦变得冰冷无比:“你待如何?” 胡垆双手握拳举在面前,洒然道:“咱们江湖中人,说到底还是拳头大便有道理。贫道久闻清净真人大名,今日欲当面请教高明。顺便以你我之间的胜负做一场豪赌,彩头便是那二十四只箱子。未知真人意下如何?” 冯道德的目中闪过一丝异色,负在背后的双手悄悄打了几个手势,口中则纵声长笑,道:“你这小辈既有如此胆气,本座便成全了你,来罢!” 胡垆则抬头向着远处的天空望了一眼,脸上现出莫名的笑意,双拳合抱说一声:“得罪!” “等一等!” 正要出手之际,一旁的程灵素却忽地喊了一声,走上前来将胡垆寻宝时在衣袖上粘的灰尘掸了一掸,貌似随意地问道, “胡道长,我送你的东西可还带在身上?” 胡垆稍稍一怔,目光下垂落在她给自己掸灰的双手上,脸上的笑意立时更浓了一些,探手入怀取出那个小小的素白丝囊,笑道:“程姑娘送的礼物,贫道自然片刻也不会离身。” 程灵素脸上也现出笑意,低声道:“那便好,道长须小心了。” 冯道德看着面前的两个少年男女说话,却也不着急催促,反而嗤笑道:“你们小两口儿若有还有话不妨多说几句,今后怕是没机会再说了!” 程灵素听得双颊飞红,顿足嗔道:“胡道长,这牛鼻子不是好人,你帮我打他!” 说完才想起面前的胡垆也是道士,那一声“牛鼻子”却有指着和尚骂秃驴之嫌,不由得愈发赧然,急将纤腰一扭退开数丈。 胡垆则更不怠慢,欺身直进劈面一掌挟着一团劲风直击冯道德面门。 第十八章 彼此算计,计高一筹 冯道德见胡垆出掌之时尚不大在意,依然保持着负手而立的前辈高人风范,一心要等到对方招式使老无法变化时,再施雷霆之击令他晓得厉害。 但当胡垆的掌风吹到脸上,压迫得他呼吸微觉艰涩之时,他的脸色陡然一变,自知犯了临阵轻敌的大错,仓促之间急忙后退一步拉开些距离,然后急抬右掌相迎。 一个是蓄力而发,一个是匆忙应对,其中的差异,在双掌正面的相互一击之下立见分明。 在掌力交击的一声沉闷声响中,冯道德刚刚后退了一步的身形站立不稳,腾腾地接连退了六七步。 不等他站稳阵脚,胡垆微胖的身形轻盈灵动地紧追上前,双掌连环攻势如暴风骤雨,一招一式俱是江湖上各门各派的精妙杀招,被他恰到好处随意组合连缀,威力凭空又涨了三分。 冯道德心中叫苦,却没料到眼前这个只有二十来岁年纪的小道士竟是如此扎手的厉害角色,一时大意之下出手便落下风,这却是他近二十年来从未遇到过的窘迫。 但他终究是成名已久的前辈高手,略微慌乱之后即迅速镇定下来并想到应对之策,当时抱元守一将武当派的一路“无极玄功拳”施展出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先力保自身门户不失,再图谋败敌反杀之机。 武当派的武功本就以绵密柔韧见长,当冯道德平抑心气专注于防守时,胡垆虽几乎是在压着他在打,却也难在一时三刻之间寻得制胜之机。 两人一攻一守霎时已激斗百招,世上终究没有不存在破绽的防线,冯道德的守势再严密,在胡垆愈来愈重的拳掌及愈来愈奇的招式下,也渐渐地现出左支右绌之态。 蓦然间,冯道德脚下似绊倒什么东西,不由自主地一个踉跄,后背随之露出一个老大破绽。 胡垆不假思索的地化掌势为鹤凿,攒聚成锥形的五指指尖凿击对方背心“命门穴”,招式狠辣不留半分余地。 冯道德背向胡垆朝前扑倒,感应到对方透指而出刺得背心隐隐生出痛感的犀利劲气,他的脸上陡然现出狞厉杀机,右手反握住肩头剑柄,手腕抖动间,“咔嚓”一声震碎剑鞘,一柄寒气袭人的三尺青锋如出洞的毒蛇,阴损无比地刺向胡垆下腹要害。 这是他酝酿已久的一式败中求胜的杀招,这小道士武功虽高,江湖经验毕竟浅薄,一心求胜之下,果然堕入自己设计的陷阱。 然而一剑出手,他立时发觉有些不对。 按说他是蓄力已久才刺出这一剑,其势当如劲弩离弦,其速当如惊虹掣电。 然而他至出剑的一瞬骇然发现,自己的功力和体力在方才交手百招间的损耗远胜往日,偏偏自己还毫无所觉,以至于这一剑的力道与速度,竟都及不上他平时的一半水准。 胡垆陡然发出一声长笑,脚下踩踏奇步,身形如醉酒般左右一晃,便贴着冯道德自以为必杀的一剑抢入中宫,双手起落如飞幻出重重指影,瞬间连封了对方胸腹间七处重穴。 “动手!” 在拿下冯道德的同时,胡垆口中陡然发出一声暴喝。 随着喝声,震耳的枪声如爆豆般噼噼啪啪从身后响起。 原来在冯道德与胡垆交手之际,他那些手下已经分出大半悄悄地兜了一个大圈子,绕到胡垆手下那些战士的身后。 这些人都是冯道德私下培养的剑手,虽然远远称不上高手,但每个人都将冯道德传授的一路狠辣剑术练得极为纯熟,又学了点从武当两仪剑阵中剥离出的皮毛,精擅联手合击。 若是被这些剑手近身,胡垆手下这些战士虽未必会败,却绝少不了伤亡。 只是随后发生的一切正应了那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些剑手自以为抄了胡垆一方的后路,却不知自己的后路先被人抄了。 由“麒麟堂”中“地”字组执事郑韫亲自率领的二十名战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的身后。 当胡垆的一声“动手”出口之后,郑韫将大手向下一挥,分成两排的二十杆火枪同时开火,登时将这二十余名剑手放倒大半。 剩下的不足十名剑手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住。 还不等他们做出反应,守护宝箱的十九名战士已迅速转身,同样分成了前后两排,共计十九杆火枪一起喷吐怒焰,将那七八名剑手全部击倒。 此刻郑韫这边的战士已重新填装好弹药,其中一半端着火枪压阵,一半则收枪拔出腰间钢刀上前,将倒在地上的敌人逐一检查一遍,但有伤而不死者,都干脆利落的一刀抹了脖子。 留在外侧吸引胡垆等人精力的剑手已不足十名。看到冯道德被擒,去偷袭敌人的同伴反遭偷袭死得一个不剩,他们的胆气消散净尽,不约而同地转身便向山坳外逃去。 但“地”字组甲号队队正厉迎锋已率领另外二十一名战士,平端火枪将山坳的入口彻底封死。 看到这些剑手向自己这边逃窜,厉迎锋英俊的脸上现出一抹浓烈杀机,挥手喝一声:“开火!” 枪声大作,惨叫连连,霎时间又是七八人被一颗颗滚烫的枪弹贯穿身体,颓然摔倒在地上。 最后两个以同伴身躯为掩体,侥幸保得自身安全的“聪明人”一起高举双手,面无人色地喊道:“我等愿降!” 厉迎锋却不等身后的战士填装好弹药,腰间钢刀铿然出鞘,身如狂风从两人当中呼啸而过,冰寒的刀锋以拖带之势精准地割断了他们的喉咙。 程灵素看着厉迎锋手下的战士们同样毫不留情的处置了所有的活口,一张原本枯黄的小脸已变得如纸般苍白,瘦弱娇小的身躯也如风中的枯叶般瑟瑟而抖。 胡垆摇了摇头,解下带在腰间的酒壶送到她面前。 程灵素似看到救命灵药般一把抢过酒壶,拔出塞子仰头猛灌了半壶烈酒下去,脸上才稍稍恢复了几分血色。 胡垆接过她递还的酒壶,轻叹了一声,问道:“程姑娘可是觉得贫道等人行事太过狠绝?” 程灵素白他一眼道:“我只是第一次看到这许多死人而有些不适,却并非不明是非不辨轻重的滥好人。此间之事干系重大,绝不容消息泄露出去。何况这些人分明来意不善,你不杀人,人便杀你,原也没有留手的余地。” 胡垆哈哈大笑,举起酒壶道:“难得程姑娘能理解贫道苦衷,贫道当浮一大白为贺!” 说罢举起酒壶,将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 程灵素想到自己刚刚用那酒壶喝酒,却是间接地被他沾了便宜去,脸上登时又添了几分红晕。 第十九章 审讯,疑云 这时郑韫和厉迎锋都上前来向胡垆交令。 原来昨天在鹿鼎山中发现许多人工挖掘的痕迹后,胡垆便猜测是否有人也知道一些满清宝藏的消息而来此碰运气。 他行事素来稳健,不管双方会不会碰巧遇到,多做一些防备总不是坏事,因此当时便派了身边的一名战士去联系后边郑韫和厉迎锋这两队人马,命他们在昨晚趁着夜色先前来这一处藏宝的山坳,分在两边潜伏起来。 若一切平安无事自是最好;若当真有事发生,这便是两支足以翻转战局的奇兵。 胡垆勉励了两名得力手下后,命他们待人收拾了满地的尸首,那已搬空的宝藏便是现成的埋尸之地。 在手下忙碌着清理战场之时,胡垆也未闲着,将冯道德提到了一旁,准备试着从他口中挖一些东西出来。 程灵素听说他要审问这老道士,也有些兴趣地跟了过来。 此刻冯道德已是手软脚软在地上瘫成一团,这却不仅仅是胡垆封其穴道的效用。 见冯道德似是连张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胡垆向程灵素笑道:“程姑娘,还请你先将这老道士的毒解了,否则贫道也无从讯问。” 先前程灵素为胡垆掸去袖上尘土时,已暗中将一些毒粉洒在他袖上。 等到两人交手时,袖上毒粉散入空气,随着口鼻的呼吸进入两人体内。 胡垆身上佩戴着程灵素所赠的“冰心辟毒丹”,不受这毒物侵蚀,倒霉的便只有冯道德一个。 其实在程灵素含糊地问他是否将“冰心辟毒丹”随身携带,胡垆便猜到她要施毒帮助自己,对此他只有欣喜而毫无排斥之意。 毕竟冯道德也是成名多年的高手,他虽然不会怕了对方,甚至有战而胜之的自信,但此人若是见势不妙而不顾一切的谋求脱身,他也没有十足把握将其留下。 如今有了毒手药王传人出手,胡垆自是乐见其成。 程灵素轻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打开后用右手小指的指甲挑了一点淡黄色药粉,俯身凑到满脸都是惊怒之色,似是刚刚明白发生什么的冯道德近前,扣指轻弹将药粉弹入他鼻孔之内。 随后她站直身收好药瓶,回身对胡垆道:“胡道长,先前我还有些担心你会恼怒我用毒药帮你,毕竟如你这般英雄好汉,素来都瞧不上这些诡谲手段。” 胡垆哈哈一笑道:“贫道须教程姑娘一个乖,所谓‘英雄好汉’是拿来说而不是拿来做的。因为要做英雄好汉,首先须要活下来,偏偏后者总是死的最快。便如咱们江湖人都爱拜关二爷,你又曾见过几人当真去作关二爷?” 程灵素被他这有趣的说法逗得咯咯轻笑,心中的一点疑虑随之烟消云散。 在两人说笑之时,委顿在地上的冯道德猛地连打几个喷嚏,虽弄得自己满脸鼻涕眼泪狼狈不堪,却也迅速恢复了几分精神。只是他被胡垆封住的七处重穴尚未解开,因而依然动弹不得。 胡垆居高临下笑道:“冯真人是聪明人,当贫道留下你的意图,却不知真人是否愿意为贫道解答几个小小的疑惑?” 冯道德双目射出浓重的怨毒之色,冷笑道:“事已至此,难道你还会给本座生路?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本座又何必便宜了你?” 胡垆摇了摇头,俯身先封住冯道德的哑穴,然后运指如飞点了他另几处穴道。 冯道德的身躯猛地绷紧,面容扭曲如同恶鬼,张嘴欲要嘶吼,却又发不出半点声音。 程灵素面上现出不忍之色,偏过了头没有再看。 作为医道大家,她自然晓得胡垆所点几处穴道的作用,此刻冯道德表面毫无伤损,体内却正在遭受气血逆行之苦,遍体既痒且痛如万蚁啃噬,实已超出人类的承受范围。 她是真有些看不透胡垆这人:平时他不管和属下还是和自己都是嘻嘻哈哈得没个正形,便似再寻常不过的一个邻家玩伴;但遇事时又心思缜密多谋善断,狡猾得向一只成精的老狐狸;在探宝之时,他执意抢在前面,为属下承担了所有的风险,大有仁人侠士之风;如今对敌,手段又决绝狠辣无比,似是心如铁石冷酷无情。 胡垆则始终神色如常,甚至有闲情逸致令手下再送来一壶酒,一口一口不紧不慢地喝着,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已生生瞪裂眼角的冯道德。 当胡垆手中那一壶酒下去小半时,冯道德的脸上终于现出哀恳乞饶之色。 但他并未去结冯道德的穴道,依旧不紧不慢地喝着壶中美酒,直到将最后一滴酒液倒入口中,才意犹未尽地丢掉酒壶,俯身在早已脸上涕泪横流身体瘫成烂泥的冯道德身上点了几指,解除了他遭受的痛苦。 “冯真人既是聪明人,怎不知在生死之间,还有一层境界叫做‘生不如死’。如今你可愿意回答贫道的问题了吗?” 冯道德喘息了好一阵,才嘶哑着嗓音道:“你要问什么便问,我知道的虽然也不算多,但肯定毫无隐瞒。” 胡垆问道:“你如何知道此处有藏宝?” 冯道德果然痛快答道:“十年前,我师兄白眉道人将满清宝藏之事告诉了我,却只有‘鹿鼎山’这个地点而无详细位置。他命我每年春夏之际,带着在外面秘密培养的人手来此挖掘宝藏。只可惜我们辛苦了十年,几乎挖遍了整座山,仍未寻到宝藏的所在。” 胡垆眉头微蹙:“白眉道人如何知道宝藏之事?” “我也不知道,”看到胡垆脸色不豫,冯道德急忙补充道,“白眉师兄吩咐我做事时,从不许我追问究竟,几十年来都是如此。” 胡垆眉头皱得更紧:“你与白眉道人做了几十年师兄弟,连叛出南少林都是一起,对他的出身来历了解多少?” 冯道德苦笑道:“我们名义上是师兄弟,其实是主从之属。当初我不过是街头流浪的一个小乞儿,偶遇一个路过的贵公子。他看我机灵,便收留我在身边侍候,当时我是一直喊他做‘少爷’的。后来这位公子带我一起投入了南少林杏隐禅师门下,我才又幸能唤他一声‘大师兄’。” 胡垆又详细追问了关于那白眉道人的一些事情,冯道德所知却是极为有限,唯一的收获便是得知了他奉白眉道人之命,在外面秘密布置的一些势力,有各种价值不菲的产业,也有几处训练剑手的秘密基地,也有在官府经营的一些人脉。 确定再也问不出什么,他摆手命人将冯道德带走处理了,心中却在思忖着那位似是有重大图谋的白眉道人。 前世的一些野史小说及影视作品中,这位白眉道人素来以反派面目出场,帮助满清镇压屠杀了许多义士。如今看其所作所为,却又似另有所图。起码就他派人来挖掘满清龙脉宝藏,便知他与满清也并非一心。其中原委,甚是耐人寻味。 第二十章 父子相见,青已胜蓝 等胡垆一行人下了鹿鼎山时,那一处山坳已在他们一番精心修整后尽复旧观。 若非知情之人,根本无从发现这山坳中发生过一场激战,地下已经少了一批价值连城的珍宝,又多了数十具尸体。 到了鹿鼎山下的大江之畔,胡垆与程灵素一个将往西去,一个欲朝东行,也到了分别之时。 临别之际,胡垆忽道:“程姑娘,贫道冒昧请问,今年中秋前后,你可有甚事务要处理?” 程灵素稍怔了一怔,随即摇头道:“自先师圆寂后,我便独居在洞庭湖畔,平日里除了培植些药草,也没甚要紧事务。” 胡垆道:“若程姑娘有暇,贫道却想请你同去看一场大热闹。” 程灵素听他言下之意,是会在中秋前来找自己,芳心之内莫名地一阵欣喜,笑问道:“却不知是甚热闹?” 胡垆道:“贫道收到消息,乾隆面前第一信重受宠的福康安已派出许多手下给武林各大门派下了请柬,将于中秋正日在京城召开‘天下掌门人大会’。 “贫道愚见,朝廷此番动作,其用意无外乎三个。其一,招揽天下武者以为己用;其二,以名利诱使大家自相残杀;其三,吸引各方反清势力入京加以剿灭。 “不管朝廷的图谋究竟是什么,总之敌人要做的事情,我们必定要插一脚捣些乱。因此贫道打算在中秋之日混进那‘天下掌门人大会’,相机而动弄些动静出来。” 程灵素笑道:“果然是场大热闹,去看一看也无妨。中秋之前,道长来洞庭湖畔一个唤作‘白马寺’的镇子寻我便是。” 说罢,她便低声交代了自己的详细住址。 等胡垆记下后,她后退了一步,抢先向胡垆拱手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胡垆含笑还礼,也道一声:“后会有期。” 然后两人各自转身,分向东西两边背道而去。 胡垆来时早有安排,走在后面的两路人马沿途备下了十辆马车藏在山下,装载了二十四口铁箱后向海岸疾行而去。 一路无话,一行人到海边弃岸登舟,“飞龙舰”扬帆沿海岸南下。 虽然是逆风,但船上水手通过不断调整风帆角度,仍借到足够的风力,虽然“飞龙舰”需要沿“之”字形路线行进,使得航程变长了不少,却保证了行驶的速度。 在航行途中,“飞龙舰”数次趁着夜色在几处隐秘港口停泊,该处早有“天地会”的可靠人手守候多时,先在胡垆的安排下将船上的二十四箱珍宝分批转移出去,等到将来在通过“天地会”的渠道将其分批出手,换成更加实用的真金白银或各种物资。 这一夜,“飞龙舰”在广东澄海附近的海岸停泊,胡垆与舰上诸人告别之后,孤身下船登岸,施展一身卓绝轻功,趁着夜色潜入了澄海城内,一路飞檐走壁来到一处颇有年代、中等规模的酒坊,如一只轻盈的大鸟般轻飘飘落在酒坊后面住宅的院落当中。 他脚尖刚刚着地,心中忽地生出警兆,急忙用个藏头缩颈的架势,避开了五指箕张向自己头顶落下的一只大手,同时右腿如蝎尾倒卷,足尖则似尾端毒针般刺向那人丹田气海,狠辣精准兼迅捷无伦,令人防不胜防。 “反了你个臭小子,看老子揍不死你!” 那偷袭之人见胡垆以如此杀招反击,不由气得吹胡子瞪眼,口中低声叱骂一句,身形如风旋转闪避,攻出的右手化为掌刀劈斩胡垆腿弯。 胡垆收足旋身,于颠倒踉跄间移形换位,在避开对方攻势的同时,双手演化出绵密无间、精妙无方的招式还攻,口中则低声笑道:“所谓‘战场无父子’‘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这都是您老人家常挂在嘴边的道理,怎地此时却来怪我!” 此刻他却是当真全力施为,一出手便是“酒仙踏月,醉步迷踪”与“醉梦红尘,归藏八法”两大绝学。 与胡垆交手的是一个穿着长袍马褂,看年纪已过四旬的男子。他身形比轻肥体态的胡垆更加圆润几分,圆滚滚的肚腩似一口反扣的锅子,脸圆眼小,嘴角上扬,虽嗔怒亦如轻笑,与胡垆着实有几分相似。 在胡垆的疾风密雨般的攻势下,此人用出一路刚健疏朗、朴拙雄浑的拳法,每一拳一脚都蕴含沛然大力,以攻对攻硬撼胡垆锋芒,由头至尾只有十八式的拳法任意组合反复施展,对上几可称变化无穷的“醉梦红尘,归藏八法”,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胡垆认出对方用的拳法是少林绝技“先天罗汉拳”,识得其中厉害,凝摄心神全力应对。 世人皆知少林都以一百零八式“罗汉拳”为入门奠基功夫,却罕有人知这一路拳法中暗藏玄机。若能悟彻禅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妙谛,即可将一百零八式拳法返本还源归为一十八式,内壮其身易筋洗髓,外克强敌无往不利,又称“罗汉伏魔神通”。 虽说如今天下各派绝学中侦测“玄关一窍”,进而臻达先天之境的法门俱已失效,但在后天境界之内,这一门神通绝技的威力仍算得上屈指可数。 两人都不再出声,凭着朦胧的月色在院中追逐缠斗,翻翻滚滚直斗到五百招开外。 蓦然间,那人陡然欺身直进,用了一式“黑虎攒心”,右手呈虎爪之形,随脚下跨步前冲之势笔直抓向胡垆心口,爪未及体,五指指尖透出的犀利劲气已经刺激的胡垆肌肤生痛,攻势之凌厉凶狠,似要将他的一颗心生生掏出。 在对方发动这乾坤一掷的杀招同时,胡垆足下连踏醉步,身形于摇摇摆摆间逆势而上,右手食中二指捏成剑诀,指尖隐隐有无匹锋锐之气透出,俨然便是一柄无坚不摧的神剑,随着他口中发出一声低叱,挟无悔之志、无回之势笔直刺向对手咽喉。 吕四娘在北邙山中苦修多年,除了推演出试图借以勘破先天玄关的“两仪玄功”之外,还研创了一路自信可与武当、华山、峨眉、昆仑等以剑道见长的宗门争一日长短的绝世剑术,名为“玄女剑诀”。胡垆作为其嫡传弟子,不及练成了这一路剑法,更将融会贯通,化入海纳百川的“归藏八法”之内。如今这准备用以与对手一决胜负的杀招便蕴含了“玄女剑诀”的剑意与剑势。 双方的指尖在堪堪触及彼此时陡然停住,胡垆的剑指距对方咽喉肌肤只余一分,而对方虎爪距胡垆心口尚余二分。毫厘之差,胜负已分。 那人当先收势后退,脸上现出欣喜与感喟交织的复杂神色,叹息道:“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蓝。臭小子,老子已不是你的对手了!” 胡垆亦收势后退几步,向着对面躬身赔笑道:“爹您是老骥伏枥、老当益壮、老而弥辣、老而不……呸!总之此次我只是一时侥幸才胜了您一招,若论真实修为,尚远远不及您老人家。” 第二十一章 谋红花,说红颜 与胡垆交手之人,自然便是他这一世的父亲,在满清朝廷通缉榜上名列前茅、江湖豪杰如雷贯耳的“天地会”总舵主胡龙图。 “龙图”之名,反过来谐“屠龙”之音,暗藏革命之志。 平时为掩人耳目,他将一个“龙”字隐了,用了“胡图”这个颇引人发噱的假名。 听了儿子安慰自己的话,胡龙图哂道:“胜便是胜,败便是败。老子平生固是打了不少胜仗,却也遇到几回败仗,还用你这臭小子来安慰吗?何况旁人或是不知,老子却知道你这总爱留底牌的臭小子最少还有三四种手段未曾使用。若非纯以拳脚功夫相斗而是生死相搏,早三年老子便已不是你的对手了!” 胡垆知道老爹虽说得大气洒脱,但平生第一次被儿子正面击败,心中在欣慰自豪之余总不免会有几分失落,自是不敢得了便宜再卖乖,仍是将大堆吹捧之辞不要钱般说出来,终于哄了胡龙图消散了心中的一点郁闷。 父子二人一起到了室内,点亮灯火后相对而坐。 胡龙图借着灯光上下打量儿子一番,满意地点头笑道:“此次你出山之后做下的几件事情我都已知晓。看你的行事,应该是不打算隐瞒身份了。既然如此,你却不可在此处公然露面,稍后去看一看你娘,便替我去做一件事罢!” 胡垆先说一声“遵命”,然后问起有何事需要自己去做。 胡龙图道:“你祖父当年曾交下一位道上好友,便是出身北少林,凭一口金刀、两枚铁胆威震西北武林的周仲英周老爷子。这位老爷子虽已仙逝多年,如今却有其女儿和女婿以其名义求见为父,言说有要事相商。” “周老爷子的女儿、女婿……”胡垆心中略一转念,霎时已记起两人身份,遂笑道,“莫不是人称‘俏李逵’与‘武诸葛’的两位?” 胡龙图道:“你既知晓他们名号,便该也知那位‘武诸葛’徐天宏除了是周老爷子乘龙快婿,更是‘红花会’第七当家及首席智囊。他们夫妇二人此次前来,绝不仅为了畅叙先人情谊。 “‘红花会’自当年在京城大闹一场后,虽说一干首脑豹隐回疆,但各处分舵仍在暗中发展势力。如今朝廷要开什么‘天下掌门人大会’,‘红花会’的诸位必不至毫无反应,说不得便要结束十数年的潜隐,再与朝廷做过一场。” “近年来我‘天地会’一扫衰颓之势,虽然重心已转向海外,留在内陆的力量亦不可小觑。‘红花会’要做大事,自不免要与我们联络,即使不能结成同盟,最起码也要达成某种程度的默契。那二位多半便是为此事而来。” 胡垆问道:“爹您的意思,是让孩儿去接待那两位客人?” 胡龙图油然道:“‘红花会’自于、陈两代总舵主数十年经营,积累下来的实力确是非同小可。我知道你早就对这一股力量垂涎三尺,有心将其收服融入‘天地会’中,甚至令你那‘麒麟堂’的几个参谋智囊推演了不少计划预案。如今对方自己送上门来,你哪有放过的道理?如今你既已出山,做老子的便给你一个机会,由得你却放手作为罢!” 胡垆大喜,急忙拱手道:“爹您放心,孩儿必然不负厚望!” 父子二人于灯下密谈良久,定下关涉“天地会”未来发展的几项要务后,胡垆便到另一间房内见过了这一世的母亲王氏。 王氏并非“天地会”成员,甚至不是武林中人,当初只是澄海本地一户小商贾人家的女儿,后来不知怎地与隐藏身份以酒坊老板面目示人的胡龙图瞧对了眼进而喜结良缘。 等到成婚之后,王氏自然也渐渐知道丈夫操持的实是杀头买卖,但秉性柔顺的她也只是担心而并无丝毫怨恨后悔,仍是本本分分相夫教子。 夫妻两个成婚多年,当真称得上举案齐眉、伉俪情深。若说王氏有唯一的一桩不如意处,便是当年胡龙图将儿子送到北邙山吕四娘门下,使得母子二人这几年来难得相见几次。 看到已有近两年未见的儿子忽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王氏不免又惊又喜,拉着儿子絮絮叨叨地问寒问暖,总算是眼见得如今的胡垆仍是白白胖胖,不似在外面吃了苦的样子,她才将一颗始终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 耳中听着母亲说着些微不足道的家长里短,胡垆却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意思,一一详细回应了各种诸如衣服薄厚、吃饭多少等琐碎问题。 母子二人这一番畅谈一直持续到天将破晓时分,看着彻夜未眠的母亲仍是精神奕奕,似乎能一直说个几天几夜,胡垆略一踌躇,终于还是开口道:“娘,时候已经不早……” 正滔滔不绝的王氏戛然而止,一直喜笑颜开的脸上也显出几分黯然之色。她早听丈夫说了儿子不便在家中长留,但心想着哪怕能多留一刻也总是好的。只是不管她如何拖延,儿子终究还是要走的。 见到母亲难过,胡垆灵机一动,先默默地对身在远方的程灵素说一声“抱歉”,随即拿出一招安慰母亲的“杀手锏”来,赔着笑脸道:“娘,我此次出门算是公私两便,除了处理会中的一些事务外,也是约了方才与您说过的那位程姑娘在京城相见。如果一切顺利,说不定下一次便能带她一起来见您了!” 果然,听得这一番话,王氏霎时便忘了与儿子匆匆一会即须分别的伤感,双目放着光问道:“听你所言,那位程姑娘却是个蕙质兰心的好女子。你既如此说了,那便定要将她娶回家来。如果她能为你胡家生下一儿半女,以后任凭你父子在外面如何翻天覆地,娘也懒得管了。” 胡垆见母亲敲钉转角,将自己用来搪塞敷衍的一个借口钉死落实,心中不由连连叫苦,但脸上仍做出一副信心十足的笃定神态,拍着胸脯向母亲再三做了保证。 第二十二章 武诸葛,俏李逵 胡垆别过父母之后,于天色未明之际悄然出了澄海县,选了偏僻路径施展轻功一路疾行。 等到一轮红日从视线尽头的地平线下冉冉升起时,他人已在距澄海七八十里的潮阳县城外。 眼见得天光方亮,胡垆也不着急进城,就在城外一处村镇寻了个买早点的摊位,叫了些东西慢条斯理吃了。 辰末时分,他才结算了饭钱施施然上路,混在路上越来越多的士农工商、贩夫走卒之中,不紧不慢地进了城门。 他在城内一路穿街过巷,留心观察了身后并无任何可疑情形,于是转入一条偏僻窄巷,到最里面一座宅院的门前停下,屈指在门板上轻叩三声,一长两短。 数息之后,半边门扇一动,向内开了一道尺余宽的缝隙,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探出头来,一眼看到了门前的胡垆,脸上立时现出惊喜神色,正待张口说话,却被胡垆摆手阻止。 少年当即醒觉,急忙紧闭了嘴巴将门敞开请胡垆入内。 两人到了院子里,少年终于憋不住了,迫不及待地横臂拦在胡垆面前,带着一脸期待神色道:“堂主,两年前你曾说过,再见面时便答允将我由‘黄’字组调入‘地’字组,大丈夫一诺千金,你却不可反悔!” 胡垆哈哈一笑,忽地探出右掌在他左肩上轻轻一按。 那少年当即感觉到一股大力入排山倒海般涌来,心中闪念之间已猜到胡垆要试探自己功夫深浅,急忙气沉丹田拿桩作势,双足如两根夯入地下的木桩般死死扎在原地。 他年岁虽轻,但家学渊源自幼奠基习武,功夫已颇有几分火候,虽然上身后仰,但双足未曾移动半分,竟是硬抗下胡垆的一按之力。 随着胡垆含笑手掌,少年端正了后仰的上半身,笑嘻嘻地正要开口说话时,蓦然感觉肩头处凭空生出第二重力道,这一次再也无从抗拒,身不由己地腾腾腾向后连退了三大步,身躯摇摆眼看便要摔倒。 仓促之间,他心中忽地想到刚刚从客人处学会的一式桩功窍门,遂不假思索地调息运气沉腰坐马,脚下似坠千斤之重,才终于重新站定身形,但一张脸已经涨得通红。 直至此刻,他才知道胡垆的随手一推中暗蕴绵长后劲,待自己旧力用尽新力未生且是心神松懈的一瞬才再次爆发。能将掌力运用到如此从心所欲的境地,实令人叹为观止。 便在少年又是惊叹又是沮丧,以为自己功夫练得终究还不到家,未能达到少舵主的要求时,胡垆却笑呵呵地再次探出手掌,在对方后脑处轻轻拍了一记: “好小子,方才贫道那一掌已用了三成内力,又暗藏了两重力道,你能挺住不曾摔个仰面朝天,这一身功夫已是不错。 “尤其你能随机应变,以新学的北少林桩功‘千斤坠’及时应对仓促之变,可见头脑也还不笨。既然如此,贫道便成全你这份少年意气罢!” “多谢堂主!”少年大喜,急忙认认真真地躬身致谢。 这少年名为张山,本是会中一位牺牲的烈士遗孤,自少时便被胡垆吸收入“麒麟堂”中培养。 前几年因为年岁尚幼,他一直在“麒麟堂”所属天、地、玄、黄四组中负责策应保障的“黄”字组中,却心心念念想要加入“地”字组战队,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如今总算是得偿所愿。 胡垆看他眉开眼笑一脸兴奋,遂出言警告道:“小山子,当一天和尚便要撞好一天的钟,你可不要只顾将来的前途,而误了眼前的差事,那贫道便要重新考虑如何安排你了!” 张山吓了一跳,急忙陪着笑脸当前带路,引着胡垆一路来到客厅。 客厅门前却早有一男一女并肩而立迎候。 那男子三十多岁年纪,身形矮小,貌不惊人,唯有一双眸子灵动有神、内蕴精芒,显示出几分不凡之处。 女子与之年龄相仿,却生得面容俏丽,身段婀娜,虽然肤色微黑,却仍不失为一个颇为出挑的美妇人。 胡垆当即抢上前几步,在这对男女面前打稽首深施一礼道:“福生无量天尊,贫道胡垆,见过两位当家!” 这对男女自然便是红花会第七当家、“武诸葛”徐天宏及其妻“俏李逵”周绮。 听到胡垆自称“贫道”又以“两位当家”相称,却是将父辈的交情全然撇在一旁,周绮的面色登时一变,竖起一对柳叶眉,当时便要发作出来。 幸得徐天宏为人极有见识,见胡垆以江湖礼数相见,便知他是要先公后私之意,等叙谈了公事之后才论说私谊,这才是做大事的样子,急忙用手轻轻扯了一下妻子,然后含笑上前拱手还礼道: “不敢当。听闻胡少舵主初出茅庐即一鸣惊人,凭一己之力覆灭‘五虎门’这盘踞岭南的元凶巨恶,徐某心中大生敬佩之意,今日得见尊颜,何幸之至!” 胡垆在佛山所做之事才发生不久,徐天宏不仅已经听说,而且能对号入座落实到他的身上,由此可见“红花会”暗中的触角广布,消息灵通。 “徐当家过誉,贫道惭愧!” 胡垆神色不变,嘴上谦逊一句,随即请这夫妇二人到室内详谈。 双方分宾主落座,等张山献上茶后,胡垆再次施礼,面上微带歉意道:“两位当家莅临,家父本当亲来相见,只是适逢一事不克分身,故此命贫道代为接待,尚请见谅。” 周绮心中还是有气,只是她虽然性情耿直火爆,却只会在一些小事上与丈夫拌嘴吵闹,每当大事临头,素来都是以足智多谋的丈夫马首是瞻。 此刻见丈夫与胡垆言笑晏晏,便也强憋了一口气不曾发作,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全由丈夫与对方交涉。 待到各自寒暄已毕,徐天宏因看出胡垆这年轻人胸有丘壑,索性开门见山地道出来意: “少舵主,徐某此次前来求见胡总舵主,实有一件大事相商。日前敝会的一位兄弟自海外贸易归来,才得知贵会竟已不声不响地在南洋诸岛经营下偌大势力,这一份心思和手段,委实令人惊叹。” 胡垆听对方说破“天地会”筹划数年的大计,脸上却仍不见丝毫动容——随着海外势力的不断扩张,走漏消息原也在他意料之中。 徐天宏在说话的同时暗中观察对方神色,见他神色始终淡静从容,心中暗赞一声“后生可畏”后,继续说了下去: “敝会自当年与清廷交锋几回,虽然略有建树,终究难敌清廷势大,不得不潜隐以避。 “如今那乾隆在位日久,日渐一日地沉溺享乐、远贤近佞,颇显昏聩之象。此正是晚辈反清之士大有作为之时。 “‘红花会’与‘天地会’皆秉承反覆天地、再造乾坤之志,正该勠力同心、共襄义举。 “故此敝会陈总舵主遣徐某夫妇前来,欲与贵会共谋大事,不知少舵主意下如何?” 第二十三章 联盟之议,主从之别 听得徐天宏一番极富感染力的慷慨陈词,胡垆拊掌笑道:“徐七当家此言,却恰恰道出贫道心声。如今清廷之势如厝火积薪,正是豪杰有为之时。 “贵我双方有志一同,确是应当携手共谋大事。以贫道个人而言,对此非但毫无异议,更要高举双手赞成!” 听到胡垆此言,一旁本是心中怀忿的周绮登即心中释然容色转霁,忖道:“这小道士虽然不通人情世故,却也算得深明大义。瞧在他痛快应下此事的份儿上,姑奶奶便不计较他先前的失礼了……” 徐天宏却是从那一句“以贫道个人而言”中听出些未尽之意,一双闪烁着灵动精光的双目不由得微微一凝。 “然而,”果然,胡垆随即便在脸上做出些踌躇之色,话锋亦随之一转,“兹事体大,贫道纵使在心中千肯万肯,却还是要冒昧询问一句——‘红花会’与‘天地会’各自皆拥有数以万计会众,却也不是一句简单的‘勠力同心’便可合作无间,总要商议个详细的章程出来。” 徐天宏面上不动神色,暗中却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含笑问道:“胡少舵主高见,确当如此。但不知在少舵主心中,是否已经有了一些主张?” 胡垆同样从容依旧,微笑道:“旁的事情倒也罢了,只是俗话说‘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贵我双方既要合作,总该定出一个主从之别。否则,若是将来大家在某件事情上意见不一,彼此又争执不下,不仅会有害义气,更容易误了大事!” 一旁的周绮听到此处,刚刚现出欢容的俏脸倏地笼上一层寒霜,再也按捺不住烈火般的脾性,一张拍在身边的几案上,发出一声蓬然大响,瞋目喝叱道: “你这小牛鼻子,咱们‘红花会’前来商谈结盟之事全是出自一片公心与诚心。你却张嘴先强调什么‘主从之别’,莫不是对咱们‘红花会’心存觊觎,欲假口合作之名而行吞并之实?” “周当家此言,贫道万万承担不起。”胡垆却仍是不慌不忙,从容拱手道,“贵会提议结盟是出自公心,贫道自问方才之言亦并无私心在内。何况‘红花会’诸位当家皆是顶天立地的豪杰,会众之雄亦不在我‘天地会’之下。周当家若说贫道有觊觎吞并之心,不仅看低了贫道,更是看轻了贵会自身!” 周绮本非舌辩之士,当时便被他这三言两语说得张口结舌,心中虽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妥,却怎都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徐天宏心中在这片刻之间已闪电般转过千百个念头,最终暗作无声轻叹,开口道:“胡少舵主此言确是有理,只是若要定下主从之别,便须要令你们双方上下尽都心悦诚服,否则还是容易生乱。徐某愚钝,一时之间却想不到妥善的办法,不知少舵主可有以教我?” 他作为“红花会”智囊,既然提到结盟之事,双方的主从之别自然也在考虑之中,只不过想得是留待来日徐徐图之。 在他的谋划之中,只要双方合作不断深入,总可以随之施展各种手段,将两股势力逐渐融为一体,至于最后由谁来主导,他这“武诸葛”还多少有几分自信。 只是事情的发展似乎并未如他料想般发展,对面的貌似和善的青年道士只听了他提出的合作意向,却似正中下怀般一口应下,更单刀直入地开口便提双方合作后的主导权问题,显示的虽是年轻人该有的野心,但他隐隐感觉到对方之所以主动提到此事,却又似在野心之后隐藏着与之匹配的信心。 徐天宏不知对方这一份信心从何而来,但人家已经将此事摆上台面,他若再砌辞推搪拖延,首先便要在气势上落在下风。倒不如顺水推舟将计就计,却看对方将如何出招。 胡垆等的便是这一句话,当即娓娓而谈道:“贫道听说清廷的那位福康安福大帅要举办一个什么‘天下掌门人’大会,用心颇令人玩味。贵会蛰伏十数载,想来不会坐视清廷借机挑动武林豪杰自相残杀,抑或招揽武林败类以为己用,是必然要去搅他个落花流水的。贫道不才,亦有去凑这场热闹的打算。待到咱们双方在京师相会之后,不如便按照武林规矩,各选高手以武会友切磋一回,以武功高下评定胜负如何?” 在说话的同时,他是万分庆幸“红花会”一众首脑惯以“江湖人”身份自处的“天真”思维。否则,自己这近乎儿戏般的建议实在没有说出口的勇气。 徐天宏略一思忖,笑道:“大家俱是武林中人,终究还是要凭手底的功夫说话,少舵主这办法倒也公平。却不知这一局比武又该分几场为佳?” 胡垆笑道:“既然比武之事由贫道提出,具体的规矩便该由徐当家做主。” “也好。”徐天宏在这等大事上却不会谦让,先爽快应承下来,而后略作沉思,片刻间便已胸有成竹,从容道,“这一场比武虽只你我双方,却也不该差那‘天下掌门人’大会多少。为了热闹一些,不妨多比试几场,便取数之极以九场为限如何?” 他这数字却非随口报出,而是迅速衡量了其中利弊。 “红花会”中高手如云,原本便有总舵主陈家洛、“追魂夺命剑”无尘道人、“千手如来”赵半山、“奔雷手”文泰来四位武功已臻化境的绝顶高手。另有老舵主之子于振海自拜入武当名宿白眉道人门下后,武功突飞猛进,近年亦渐臻绝顶。“黑白无常”常赫志、常伯志兄弟惯于联手合击,加起来亦可跻身当世绝顶之列。 “天地会”衰颓日久,近年虽有复兴之象,却也未必能凑足与之相当的高手。 既然己方高手数量占优,那比武的场数多一些,既可保证己方的胜率,也可相机让出几阵留给对方些面子。 胡垆却似不明对方算计,毫不迟疑地伸出一只白皙多肉的右掌:“好,便以九场为限,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徐天宏亦伸出右掌,与对方互击三下,算是说定了此事。 此行之前,陈家洛已经赋予他临机专断之权,因此他以“红花会”第七当家的身份与胡垆定下这一场关系到两家前途的赌约,也不算是僭越擅权。 击掌立誓之后,胡垆哈哈一笑道:“方才谈的是公务,如今却该叙一叙私谊了。小侄胡垆,拜见周师姑、徐姑丈。” 口中说着,已是在徐天宏和周绮面前一揖到地。 周绮看得瞠目结舌,一时已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位终于肯唤自己一声“师姑”的师侄。 徐天宏却是心中再次叹息,暗道眼前这道士的心机和手段,实在一点不像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由此观之,那“天地会”皆因少舵主而复兴的传言,也未必只是传言…… 第二十四章 金顶白眉,掌御五雷 昔年燕王朱棣发兵“靖难”,欲夺侄子建文帝朱允炆的皇位。 以臣伐君、叔夺侄位大违伦理纲常,朱棣为使此举名正言顺而令天下归心,便假皇权神授之名,自称此次兴兵实是得了真武大帝庇佑。 待到朱棣大功告成登基称帝,为酬答神恩而敕建真武大帝道场武当山。他前后征发工匠三十万,历时十二载有余,共在武当上修成宫观八千余间,其中诸般器物多为皇室钦降,辉煌富丽甲于天下。 在武当诸宫观之中,最称奇观的则莫过于位于天柱峰绝顶的鎏金铜殿。此殿纯以精铜炼铸,先在京城将全部榫卯结构的部件铸成,再经运河至金陵,沿长江溯流而上运至武当,在天柱峰顶拼装成形并通体鎏金。内外连接紧密浑然一体,毫无斧凿之痕,俨然鬼斧神工之作。 殿身坐西朝东安置,面阔三间,进深三间,正中供奉真武大帝坐像,着袍衬铠,披发跣足。侧侍金童、玉女,捧册端宝;水火二将,擎旗捧剑。神案下置“龟蛇二将”,蛇绕龟腹,翘首相望。殿内金匾上书“金光妙相”四字,是却是后来康熙皇帝留下的御笔。 今夜正值雷雨大作,这座金殿便现出了著名的“雷火炼金殿”奇景。但见暴风骤雨之中,一团团盆口大小的炽亮火球在金殿四周来回滚动,只要碰触到事物便立时炸裂,发出一声声震耳欲聋地爆响。间或又有一道森白雷电划破漆黑如墨的夜空,如神剑天降狠狠劈在金殿顶上,那殿顶立时炸开万道金光,射冲九霄,蔚为奇观。 在这瑰丽得令人心驰神醉又恐怖得令人惊心动魄的雷火电光之下,却有一人浑然不惧雷霆加身的莫大危险,身如山中老松,足似落地生根,稳稳地站在正接受雷霆洗礼的金殿之内,八风不动,屹立如山。 这是一个须发欺霜,长眉如雪的白衣道人。他面容干瘦如古木、神色冷峻似寒冰,双目微微闭阖似正神游天外,任凭殿外石破天惊的雷霆一声接一声炸响,却始终恍若未闻。 时间渐渐推移,雷息、雨住、云破、月出。 当一片皎洁月光从殿门照进金殿之内的一瞬,这道人倏地由静转动,移步摆臂使开一路功夫,轻柔如行云,舒缓似潺溪,却正是武当派名震天下的三十六式“太乙绵掌”。 道人的掌法显然已臻化境,初时在掌势的起落间,将一个“绵”字演化得淋漓尽致。然而等他掌法行到后来,竟在本该是至阴至柔的招式劲力演化出刚猛凌厉、恢弘浩大的气象,并且随着掌势运转、掌力吞吐,掌心处爆发出一声接一声雷霆般的隐隐轰鸣。 这雷鸣之声愈来愈响,到后来已充斥了整座金殿,甚至有了几分先前那“雷火炼金殿”的声势。 后来,他掌法又由刚转柔。掌心处的雷鸣之声亦随之消敛。 再后来,他掌法依然演化轻柔之势,掌心处却又开始有雷声轰鸣。 直到他掌法再次由柔转刚,掌心处的雷鸣又即平息…… 如此周而复始,随着掌势的刚柔变化,那雷鸣之声响而复息、息而复响,前后总共变化了九次。 到了最后,他的一路掌法赫然已彻底跳出那一路“太乙绵掌”的窠臼,却又并非截然相反的一味追求刚猛,而使刚柔并济、阴阳和合,掌心处的雷鸣之声亦是随心所欲,欲响则响、欲息则息。 不知不觉间玉兔西坠、金乌东升。 当一轮火红朝阳跳出远方云海,将万道金光洒在这一座辉煌金殿上的一刻,道人口中蓦地发出一声长啸,高大的身躯在一闪之间,移形换位如同鬼魅般到了金殿一侧的墙壁旁,轻轻一掌印在精铜铸造的隔板上。 随着掌心处发出一声轻微爆响,他的手掌已如陷软泥般陷没入墙壁之内。 待到他缓缓抬起手掌,那铜壁赫然现出一个深达寸许、纹理毕现的清晰掌印。 一时间,这道人一张阴沉的脸上也不免现出几分欣喜之色,低声自语道:“我有练至第九层的金刚护体神功,刀剑内力难伤;如今又感悟雷霆变化自创‘五雷天殛掌’,无坚不摧。可谓是集合最坚固的盾与最锋利的矛于一身。从此论武天下,必当以我白眉为尊!” 原来这道人非是旁人,正是昔年叛出南少林后投身武当,如今已贵为武当派首席长老的白眉道人。 “弟子高进忠,求见白眉师伯!” 便在白眉道人手捻银髯自矜之时,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蓦地从殿外传了进来。 白眉道人却是早已听到外面有人赶到,甚至从足音辨认出来人身份,因此毫不惊讶地应道:“高师侄进来说话。” “弟子遵命!” 随着话声,一个面相英武、气度沉凝的中年男子大步行入金殿之内。 此人名为高进忠,原是广东富商之子,少年时被冯道德看中收归门下教导武功。十年前年满弱冠艺成下山后投身军伍,凭着家中财富与师门奥援,或是镇压“天地会”“红花会”等反清势力,或是征剿山匪海贼,每战必克屡立奇功,如今已坐上广东提督高位,管理一省军政事务,节制七镇绿营人马。 进了金殿之后,高进忠在白眉道人身前恭谨拜倒,口称:“弟子叩请师伯金安。” “罢了。”白眉道人随意摆手,淡淡问道,“高师侄,你身为一方封疆大吏,如何能轻离职守前来武当?” 两人间的情形颇有些怪异,按说以高进忠如今的身份,莫说白眉道人这位师伯,便是他嫡亲师父冯道德在此,也不必以如此大礼参拜。偏偏高进忠拜得心甘情愿,白眉道人受得心安理得,彼此间却似并非简单的长幼之别,倒有几分君臣主仆的意思。 见白眉道人发问,高进忠起身后躬身答道:“启禀师伯,小侄日前接到圣旨,要小侄于麾下挑选高手精锐,往京城辅助福大帅举办‘天下掌门人’大会。故此小侄绕道来武当谒见师伯,询问师伯于此事上是否有所指示?” 白眉道人颔首道:“你这些年立功不少,早该入了弘历眼中,此次调你入京办差,当是就近考察准备大用的意思。” 听白眉道人随口直呼乾隆名讳,高进忠脸上亦不见丝毫异样神色,仍只躬身聆听教诲。 “近来‘红花会’和‘天地会’大有不甘寂寞之时,必然会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上弄出些动静,你做事须多加小心。须知那福康安是弘历的心头肉,纵使出了纰漏,也必能轻松过关,到时被推出来顶缸的多半是你。” 高进忠拱手道:“弟子谨遵师伯教诲。” 白眉道人又道:“贫道这里有两件事情交代你办理。一是早先你师父循例去了鹿鼎山,至今也尚未返回,你使人去看一看究竟;二是贫道的一个弟子、在‘红花会’担任总护法的于振海此次应当也会入京,你暗中联络与他见一面,将贫道的几句话交代给他。” 随即便说了与于振海联系的方式及要交代的事情。 高进忠并未多问半句,只是恭然领命,随后快步出了金殿下山而去。 白眉道人也随意步出金殿,临天柱峰绝顶而俯瞰群峰,隐隐然有傲视群伦之态。 第二十五章 酒国逢知己,千杯何足道? 胡垆送别徐天宏、周绮夫妇之后,返回澄海县面见父亲详述了双方所定赌约的内容,又说明了自己对此事的计划。 胡龙图知道儿子做事向来是谋定而后动,最是让人放心不过,虽然感觉其中免不得有些波折碍难,却也相信以儿子的智谋和武功尽可解决,当时便毫不迟疑地答应任他放手去做。 胡垆谢过父亲的信任之后,又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早年孩儿曾向爹爹说起过闯王宝藏的故事,日前‘麒麟堂’所属的‘玄’字组传来消息,说是辽东天龙门北宗已有了动静,因此打算顺路将这件事情做个了结。若是操作得当,或可令我‘天地会’增添一名绝世高手及一笔不逊于鹿鼎宝藏的横财。” 这事胡垆早向父亲做过报备,此刻旧话重提,胡龙图也并未感觉突兀,略作忖度后也只多叮嘱几句便由得他去安排。 虽然中秋之期尚远,但胡垆并非空挂了一个少舵主的名头,还执掌了代表“天地会”中新生代力量的“麒麟堂”。前些年他要北邙山中学艺,只能通过几个得力属下遥控指挥,如今已经下山,便需要亲自去堂口视察一番。因此,他并未家中多做逗留,拜别了父母之后便去了“麒麟堂”在内陆的驻地。 在处理了堂内的一些事务后,一晃数月光阴已过,胡垆终于骑了一匹快马择路北上。 一路饥餐渴饮晓行夜宿自不待言,这一天却来到了湖南境内的衡阳县。 胡垆刚刚牵着马进了衡阳县城的南门,对面走来一个挑着两筐蔬菜的中年汉子,在与他错身而过时,一句压得极低的话语飘入胡垆的耳中:“那人已到衡阳,此刻正在北街的‘回雁楼’上。” 胡垆也不答话,只微微颔首表示知道。 他这一路行来,早有“天地会”安插在各处的暗桩不断传递消息,今日是掐算准了时间赶到衡阳。 沿着县城街道往北行了一段距离,路边果然现出一座颇为轩敞气派的酒楼,黑底金字的招牌上写的正是“回雁楼”。 胡垆在酒楼门前下马,有门前侍应的年轻伙计快步迎上前来,赔笑道:“道爷辛苦,可是要在敝店用些酒饭?” 胡垆笑呵呵地点头,随手抛过去一小块碎银道:“楼上可有临窗的座位?” 那伙计动作麻利地接住碎银,欢天喜地地道:“既然道爷说了话,那定是要有的!” 说罢急忙从胡垆手中接过缰绳,帮忙将马在门侧的木桩上拴好,然后陪在身侧将胡垆引入门中之上二楼,安置在临窗的一个座位上。 胡垆坐好之后,一面随口点了几道荤素菜肴,一面似漫不经心地游目四顾,却见楼上的座位已满了七八成,在另一个临窗的座位上坐着一男一女。 那男子年近六旬,脸色枯黄,身形枯瘦,上唇留两撇鼠尾须,头戴一定瓜皮小帽,脑后拖着一根稀稀松松、白多黑少的发辫;女子而只二十多岁,作已婚妇人装束,容貌甚是周正,眉宇间隐含英气。 此刻那老者面上颇有抑郁之色,似是遇到什么愁闷之事,少妇在一旁低声劝解,观彼此的神态语气,竟是一对颇为恩爱的老夫少妻。 那伙计记下了胡垆点的菜肴后,又笑嘻嘻地问道:“敝店的‘回雁酒’远近驰名,道爷可要小饮几杯?” 胡垆随口道:“既是好酒,那便先来十斤罢!” “十斤?”伙计听得瞪大了双眼。 胡垆一拍圆滚滚的肚皮,笑道:“怎地,你这开酒楼的还会怕了贫道这大肚汉?” 伙计醒过神来,想明白能否喝掉那十斤老酒是对方的事,只要上了酒便能收钱却是自家的事,急忙赔笑道一句“道爷稍候”,然后快步跑下楼去。 不多时,两个伙计一前一后上来,一个用托盘盛了几盘菜肴,一个怀中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大酒坛。 两人将酒菜安置整齐,其中一人打开酒坛,在一个大碗中斟了满满一碗,打躬道:“道爷既是海量,想必用不惯小杯。故此小人自作主张,给您换成了大碗。” 胡垆赞许地点了点头,先抄起那酒碗,将其中晶亮澄澈的酒液送到鼻下轻轻一嗅,双目登时亮了起来,道一声“好酒!”遂仰首如鲸吞海吸般一饮而尽。 “绵甘爽净,余味悠长,当真是好酒!” 回味着再赞了这一句后,他摆手令两个被他酒量吓到的伙计退下,自己倒酒又连干两碗,这才拈起筷子,随意夹了几口菜。 他用的是容量超过一斤的大碗,三碗便是三斤有余,却仍是双目清明面色如常,如此海量,早令满楼的酒客忘记吃喝,只是呆呆地看他。 对面那一对夫妻中的老者本也是好酒善饮之人,看到胡垆豪饮的酣畅之态时,饶是正在满腹心事,一时间也不由得食指大动。 那少妇最是了解自家这位老爷子的心思,当即便出声招呼伙计同样送十斤“回雁酒”和大碗上来。 胡垆听了那少妇要酒,便也暂时停了下来。 等到伙计将酒送来,少妇为老者斟了满满一碗。 老者举碗向胡垆遥遥致意,笑道:“小老儿一生嗜好杯中之物,不想这位小道长竟也是同道中人。既然有缘相见,却不可失之交臂,我且敬道长三碗!” 说罢也不等胡垆答话,酒到唇边仰首一饮而尽。 少妇在一旁为老者添酒,老者果然连干了三碗,除了脸色变得更黄了一些,竟也不见丝毫醉态,显示出足以与胡垆比肩的酒量。 胡垆平生尚是首次遇到一个酒国同道,纵使此次有所为而来,心中也不由大是欣悦,当即倒满一碗酒举起来笑道:“前辈美意,贫道敢不奉陪?” 随即手口不停地连饮三碗。 老者哈哈大笑,拿起方才用过的一个酒杯笑道:“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这酒杯可装酒二钱,和千杯之数该有二十斤上下,却不知小道长是否有兴趣与老夫痛饮千杯?” 胡垆举起重新斟满的酒碗笑道:“贫道自当舍命陪君子!” 当时两人不再互相敬酒,只是各自不停地将一碗碗美酒倒水般倒入口中。 只片刻间,他们各自桌上那十斤装的大酒坛便已见底。 “再来十斤!” 两人一齐大声吆喝,惊醒了不知何时已挤在楼梯口看得瞠目结舌的掌柜和伙计。 掌柜急忙吩咐两个伙计再去抱来两坛酒送上前去。 胡垆和老者一碗接一碗地再喝下去,不多时又各自喝了十斤酒下肚。 等到最后一碗酒入喉,两人同时哈哈大笑。 笑罢之后,胡垆起身上前,向着老者稽首道:“贫道胡垆,见过前辈。” 老者先是略怔了一怔,随即面上露出惊讶之色,先起身请胡垆入座,然后才问道:“小道长莫非是孤身荡平五虎门的‘醉仙’胡垆?” 经过这段时间的发酵,胡垆的名声已经藉着佛山一役传播开来,并获得一个“醉仙”的绰号。 江湖之上从来都是只有叫错的姓名,没有取错的绰号,当初胡垆与苗翠花、方世玉母子交手时,曾用过“酒仙踏月,醉步迷踪”的步法,又显露出一身超凡脱俗、恍若仙人的轻身功夫,故此便有好事之徒给他取了“醉仙”的绰号。 胡垆对这绰号倒也没甚意见,当时拱手笑道:“什么‘醉仙’,不过是江湖朋友抬爱,贫道受之有愧。恕贫道眼拙,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听对方问起自己身份,老者摇头叹道:“老夫刘鹤真,多年前便已退出江湖,胡道长怕是未曾听过这区区微名。” 第二十六章 兄弟阋墙,外辱难当 听对方报出早已淡出武林多年的姓名时,胡垆却是不假思索地拊掌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韦陀双鹤’之一的刘前辈。前辈昔年侠名播于三湘,后来更重义气而轻名利,主动将‘韦陀门’掌门之位拱手让于令师弟,晚辈虽然孤陋寡闻,对前辈却要诚心实意地道一声‘久仰’!” 听对方随口道出自己来历,刘鹤真不仅未因之欣喜,反而在心中生出几分警惕之意。 他早年确曾于师弟万鹤声闯下“韦陀双鹤”的名号,但在三十岁左右便选择退隐江湖,后来隐姓埋名直至如今。休说对方年纪轻轻,即使武林中的老一辈,也早该淡忘了他这一号人物。何况当初他辞让掌门一事,便是在“韦陀门”内部也少有人知,外人更该无从知晓。 胡垆眉眼通透,只看对方神色微变,便已猜到他心思,遂将声音压低到只有对面的刘鹤真即其妻子可以听到的程度,念道:“明复清反,母地父天。” 刘鹤真夫妇稍愣了一下后同时神色微变,其中刘鹤真旋即又露出恍然之色。 听胡垆将“天地会”切口颠倒念出亮明身份,他当时便想到以“天地会”势力之大、耳目之广,能知道自己当初的一些事情实在不足为奇。 “哈……难得小道长竟还记得老夫这点虚名,实令老夫面上生光。”刘鹤真年老成精,瞬间便恢复了神色,笑呵呵地道,“今日酒兴已足,小道长若是有暇,咱们到外面另觅清净处攀一攀交情如何?” 胡垆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招呼在楼梯口的掌柜一声,抢先结算了酒钱,然后才向着刘鹤真笑道:“固吾愿也,不敢请尔!” 刘鹤真也不与他客气礼让,只哈哈一笑,便携了妻子径直下楼。 胡垆紧随其后,跟着他出酒楼后,牵了马往北走出衡阳县城,一直走到郊外一处不见人烟的荒僻树林。 前面的刘鹤真陡然止步旋身,举右拳向胡垆劈面便打。 胡垆身兼数家之长,眼界见识广博无比,当时便认出对方用的正是“韦陀门”嫡传“六合拳”中的一式“三环套月”,不仅是拳招精妙,隐含十三种变化,更兼在握拳之时,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参差不齐,形成三片棱角,暗藏了击打穴道的深奥武学,实是厉害无比。 他心思转得极快,霎时便已猜到对方突然出手的用意,当时松开手里的缰绳,用出父亲胡龙图所传的一路最纯正不过的南少林绝技“先天罗汉拳”接架相还。 两人都是将拳劲含而不吐,只以拳招变化相斗。彼此一沾即走,变招奇快,霎时间已交手二十余招。 “且住!”刘鹤真陡然轻喝一声,收招撤步,沉声问道,“不知小道长与‘天地会’胡总舵主有何渊源?” 胡垆微笑答道:“子不言父,贫道正是他老人家不肖之子。” 刘鹤真大喜,拱手施礼道:“果然是少舵主当面!老夫当年有幸蒙总舵主赐见一面,方才听少舵主报出姓名时,便感觉少舵主相貌与总舵主依稀相似,故此冒昧以武功试探。得罪之处,尚请少舵主海涵。” 胡垆含笑谦逊几句,而后似是不经意地问道:“贫道有事欲往京师一行,故此途经衡阳,有幸与前辈巧遇。却不知前辈因何也到了此地?” 听到此言时,刘鹤真面上现出些哀戚之色,叹道:“实不相瞒,日前我那师弟万鹤声忽然中风身故。我们二人兄弟一场,于情于理我总该到他灵前凭吊一回。” 胡垆讶然道:“竟有此事,万前辈之名,贫道也是久仰。既然到了衡阳,过门不入未免失礼,贫道便与前辈同往吊唁一番好了。” “如此……甚好。” 刘鹤真嘴上答应,心中却有些犯难。 他此次前去的目的,一则确是要哀悼师弟,二则是听说因师弟亡故过于仓促,并未留下遗嘱,以至于门下三个弟子都有意争夺掌门之位,隐隐已有了几分兄弟阋墙的苗头。作为如今“韦陀门”辈分最高的长老,他此行也有消弭门中内乱之意。 当初刘鹤真与万鹤声师兄弟义气深重,在师父临终时明明已将掌门之位传给了身为师兄又兼武功高出一筹的刘鹤真,他却自知秉性古怪执拗,在为人处世方面远不及师弟万鹤声老道圆滑,便主动将到手的掌门之位让了出去。 他虽从未将此事向外宣扬,内心却也一直引以为傲。如今胡垆要登门吊唁,不免要得知那几个不肖弟子的所作所为,甚至要因此将“韦陀门”看低了几分。 不过胡垆已经开口,刘鹤真总没有拒绝地道理,当时也只能和妻子一起,伴着对方一起来到衡阳以北的枫叶庄上。 三人刚到庄门时,便见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带着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气哼哼走了出来。老人一面走一面连连摇头叹道:“万鹤声英雄一世,怎的三个弟子如此不成器。为了一个掌门之位,竟在自己师父灵前动手。偏偏自身本事不济,免不得要平白受外人的一场羞辱,丢尽‘韦陀门’的颜面!” 那年轻人道:“师父,那位紫衣姑娘虽然口气极大,也未必便能折辱得了‘韦陀门’三大弟子罢?” 老人斥道:“你小子懂得甚么?咱们行走江湖,最忌讳的便是僧道与妇孺。我瞧那紫衣姑娘年纪虽轻,气度见识却大有不凡,绝非孙伏虎、尉迟连、杨宾三人可比。他们若当真比武落败,依约是须将掌门之人拱手让人的。哪怕这最终只是口头上的一句玩笑话,‘韦陀门’怕也再没面子在三湘立足了!” 胡垆和刘鹤真都是功力深湛之辈,虽然这两人这几句话的音量不高,他们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刘鹤真听说门中还另生了这般变故,脸色登时更难看了几分,脚下加快径直进了枫叶庄。 胡垆将马匹拴在庄门外,跟在刘鹤真夫妇后面走了进去,当时便看到一群人在院中围成圈子,圈内有一个容颜俏丽的紫衣女郎,右手拇指与食指捏住一柄单刀的刀背,柄向外刃朝里倒持在手,向着对面三个形容各异的汉子嫣然一笑道:“敢问哪一位愿意下场,来试一试本姑娘的‘六合刀法’?” 第二十七章 紫衣翩跹,银鞭夭矫 在那自称“袁紫衣”的姑娘以“韦陀门”刀、枪、拳三绝轻松击败孙伏虎、尉迟连、杨宾三人时,胡垆的目光却在四周观战的人群中不断搜索,很快便看到一个乍看土头土脑貌不惊人,细瞧却是双目内蕴神光、气度沉凝勇烈的青年。 那青年反应甚是敏锐,胡垆的目光刚刚落在他的身上,登时便生出感应回望过来。 胡垆毫不避讳地迎上那青年的目光,若有深意地向着他微微一笑,暗自感慨道:“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贫道已先一步除了凤天南,不想他们两人仍有缘相遇。” 那青年被他笑得心里发毛,一时间疑神疑鬼,不住回忆以前是否见过这白白胖胖的牛鼻子。 此时场中胜负已经分明,坐中有一个名为何思豪的武官,却是奉了福康安之命,来下请帖邀请“韦陀门”掌门入京参加“天下掌门人大会”。 他在京城里虽只是个不入流的小角色,却自认比这些江湖草莽高出一头,也完全没有将这一场掌门之争当一回事。看到袁紫衣武功既高,人品又生得俊俏,不由得动了点小心思,想着这般一位美貌佳人在大帅面前献艺,怎都要好过那三个糙汉子。说不定大帅看得赏心悦目,自己多少也能得些好处。 打定主意后,他便斟了一杯酒送到袁紫衣面前,笑吟吟地道:“袁姑娘艺压当场,即令万老拳师复生,也未必有此武功。姑娘今日出任掌门,韦陀门上下当是无人不服。在下这一杯水酒,一贺姑娘荣膺掌门之位,二祝姑娘在来日的‘天下掌门人大会’上大放异彩,一鸣惊人。” 袁紫衣心中得意,笑靥如花伸手接杯。 刘鹤真知道有这武官在旁帮腔,那姑娘若当真喝下这杯酒,便要将一个“韦陀门”掌门之名坐实,心中不由大为焦急,当即喝一声“且住!”双手分开围观者越众而出。 何思豪见这么一个满是酒气的干瘦老头儿打断自己和袁紫衣说话,当时将脸一沉道:“你是何人?我们在此商议确定‘韦陀门’掌门大事,哪有你这酒鬼说话的余地?” 因为身后站着胡垆这位“天地会”少主,刘鹤真被他尊称一声“前辈”,不免要矜持一些,便没有如原著般插科打诨,只仰天打个哈哈,冷笑道:“这却奇了。老夫刘鹤真,忝为万鹤声师兄,昔年与他并称‘韦陀双鹤’。如今既是商定‘韦陀门’下任掌门一事,难道竟没有说话的余地?” 何思豪见他说得坦然自若,料想此言并无虚假,一时倒也想不出如何回应。 一旁的袁紫衣眼珠一转,放下酒杯哂道:“什么双鹤双鸭,姑娘没听过!你横生枝节,无外乎要争夺掌门之位。那就痛快划下道来,姑娘都接着便是!” 刘鹤真摇头道:“我对掌门之位绝无觊觎之心,此刻站出来,只为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袁紫衣撇嘴道:“说来听听,却要看你弄什么鬼!” 刘鹤真正色道:“第一,韦陀门的掌门,该由本门真正的弟子来当,姑娘你这挂羊头卖狗肉的绝不算数。第二,不论谁当掌门,都该以身作则谨守门规,不许趋炎附势,结交权贵。第三,以武功定掌门,这话真真地不通,不论学文学武,从来都是人品第一。嘿嘿,若是一个卑鄙小人武功最强,咱们大伙儿也推他做掌门么?” 此言一出,人群中便有许多人暗暗点头,更有两人不约而同地鼓掌喝了一声:“说得好!”其中一个便是胡垆,另一个却是他先前关注的青年。 袁紫衣先狠狠瞪了那为刘鹤真帮腔而不顾自己面子的青年一眼,暗自发狠道稍后再和你这小贼算账,随即又看了胡垆一眼,俏脸上倏地闪过一抹异色。 但她很快便恢复正常,转向刘鹤真冷笑道:“甚么一二三,姑娘若是一件也不依,你待怎样!” 刘鹤真随手从桌上拿起一个酒碗,泼掉半碗残酒后,碗口向下重重一摔,暗中却用个巧劲,使得酒碗落地时轻轻一滑,平平稳稳扣在地面平铺的方砖之上:“若是不依,老头子只好凭借‘韦陀门’绝技‘天罡梅花桩’,向姑娘请教高明!” 双手随抓随摔间,地上霎时已散布了三十六只反扣的酒碗。 因为先前已经和胡垆畅饮一回,刘鹤真此刻酒意已到十分,又深知袁紫衣是个劲敌,便也没有托大再多喝酒,而是将碗中酒都泼在地上。 他身子一晃,轻飘飘纵出,右足虚提,左足踏在一只酒碗的碗底,双手一拱,向袁紫衣道:“领教。” 袁紫衣虽然通晓“韦陀门”刀、枪、拳三般绝技,却是只知招式而不知心法,对于“天罡梅花桩”这宗在“韦陀门”中属于秘传一类的绝学则是一窍不通。但她自恃轻功卓绝,料想随机应变也尽可应付得下,便也毫不迟疑地提气纵身,如一只翩跹紫蝶轻飘飘地落在两个酒碗的碗底上,双手摆出“六合拳”中的起手式“铁扇封门”。 刘鹤真见对方所用心法虽异,摆出的拳架却是纯正无比,心下也暗自赞了一声,当即也用出“六合拳”的招式抢步进击。 双方身形起落盘旋,在三十六只酒碗的碗底上相互追逐纠缠,片刻间已交手五十余合。 若公平交手,刘鹤真虽然多练了几十年功夫,却终究不及集多家之长于一身的袁紫衣。 但原来他有数十年“天罡梅花桩”的功夫在身,先占了地利之便;而袁紫衣一则要隐藏出身来历,二则要令众人心服口服,故此只用“韦陀门”的武功招数对敌,如此便使得自身实力大打折扣。 此消彼长之下,此刻的情形却是刘鹤真渐渐地占到上风,稳居中宫之位将袁紫衣迫得四方游走。 要说袁紫衣也却是了得,不仅武功奇高,更兼心思灵动机敏多智,眼见得败事将成,只稍一转念便有了主意,每移动一步,都在脚上暗施巧劲,将一个反扣的酒碗挑的翻了个身变成碗口朝上,自己则凭着一身出类拔萃的轻功,足尖轻点碗口边沿便可自如移动。 刘鹤真的轻功可远远做不到这般,到最后只能踩着最后两个反扣的酒碗困守一隅。 先前出声为刘鹤真喝彩的青年见他如此窘迫,随手从桌上抓起两个酒碗,打算学着刘鹤真的手法将它们掷入梅花阵中,为刘鹤真稍微拓展一点活动的空间。 却不妨另一边的胡垆也有拔刀相助之意,遂将右足抬起后,在地面上轻轻一踏,将一股柔和暗劲从地下传送出去。除了袁紫衣和刘鹤真各自踩着的两只酒碗,其余三十二只酒碗齐齐地跳起来一个翻身,重新变成反扣的状态。 当今之世,先天之路已绝,也再不见可以内气外放的高手存世,胡垆这一手“借物传功”“隔山打牛”的手段已算的是最高深的内功运用之法。 “牛鼻子敢坏我大事!” 袁紫衣忽地发出一声娇喝,窈窕的身形从梅花阵上凌空飞起,扑向人群之中的胡垆。 人在空中,右手在腰间一抹,登时现出一道璀璨光华,却是一条以银丝缠绞而成,前端缀着一枚小小金球的长鞭。 在手腕抖动之间,那长鞭如一条金首银蛇般破空而至,鞭梢金球携凌厉劲风,精准无比地击打胡垆右边太阳穴,竟是用上了要人性命的狠辣杀招! 第二十八章 辣手摧花,快刀护花 见袁紫衣向自己骤施杀手,胡垆不由眉头微皱。 在他想来,此女纵是恼恨自己插手帮助刘鹤真,也不该弄到要生死相见的地步,除非……她已认出了自己的身份。 以此女与“红花会”的渊源,要得知自己的一些信息也不算难事。凭着这些信息,在见面之后认出自己亦在情理之中。 再想一想原著中此女对凤天南那“先救后杀”的纠结心态,此刻向自己这“杀父仇人”出手亦是顺理成章。 “只是……贫道与你非亲非故,却没义务做你发泄郁结的靶子!” 心中闪过此念的同时,胡垆右手似缓实疾地抬起,尾指和无名指张开,拇指与食指、中指弯曲,如采摘带露鲜花般轻柔无比地拿捏那银鞭顶端的金球。这一式学自师兄韦虎头的“拈花如意指”使得不沾一丝烟火之气,深得北少林禅宗武学的空灵之妙。 袁紫衣识得这功夫厉害,当即将皓腕轻抖,那银鞭上登时生出巨大波动,不仅避开胡垆的三指拿捏,鞭头金球更顺势转弯,击打胡垆后脑的玉枕穴。 胡垆化指为掌,立掌如刀,刀势隐含无常之变,横向劈斩长鞭的鞭身,用的却是南少林绝技“解脱刀法”。 袁紫衣原地旋身,长鞭先随身形旋转之势收回,而后又如噬人毒蛇般电射而出,鞭头金球击向胡垆咽下“天突穴”。 此刻胡垆身边的众人早已受惊散开,唯恐遭了池鱼之殃。 他用出“铁剑门”嫡传轻功“锦鲤穿波”,身躯后仰飞掠,虽然不似锦鲤而更似一只海豚,却同样灵动迅捷地避开了长鞭的攻势。 与此同时,他用右脚的脚尖轻轻一挑,将地上的一杆长枪挑起落在掌中——此枪是先前袁紫衣与杨宾比试枪法后随手抛下的。 一枪在手后,胡垆顺势将枪杆末端在地上一撑,随着坚韧白蜡木炮制的枪杆弯成弓形,他后退的身形倏地定住。随即双足着地发力一撑,弯曲的枪杆亦崩得弹直,身躯借力再用一式“岳王神箭”向前飞掠。 而他手中长枪则随前掠的身法中平直刺,用出“韦陀门”三绝之一“六合枪”中的一式“白蛇吐信”,微微震颤的枪头隐含无穷变幻,锁定了对面袁紫衣咽喉及胸腹间多处要害。 袁紫衣看他这融合了轻功身法的一枪来势既快且诡,其威力胜过原本的枪法不止一筹,心中惊骇之余平添几分警惕戒惧,急忙一面施展身法闪避,一面将长鞭舞成一道晶亮银虹趁隙还击。 两个青年男女在庭院中酣斗不休,刘鹤真这正主却成了看客。 初时刘鹤真还担心胡垆不是袁紫衣对手,堂堂“天地会”少舵主若是在“韦陀门”中有个闪失,着实不是一件小事。因此,他并未退开,留在两人战圈的边缘为胡垆压阵,时刻准备出手以防不测之变。 到后来看到那一杆长枪在胡垆手中使来,不仅演尽“六合枪”的精要,更能推陈出新,平添了许多浸淫此枪法数十年的自己都从未想到过的玄妙变化,渐渐地竟凭着这一路枪法压制住袁紫衣而占到上风。他这才知道胡垆的一身武功之高远非自己所能想象,先前的担心纯属杞人忧天,于是便后退了几步,到妻子身边一起安心观战。 因为胡垆和袁紫衣用的都是长兵器,施展开后方圆数丈之内尽是枪风鞭影观战的众人唯恐被枪尖鞭梢伤到,早已识趣地退到院外,挤在门口和墙头张望,敢留下来的便只有刘鹤真夫妇和先前与胡垆一起鼓掌喝彩的青年。 激斗中胡垆口中蓦地发出一声长啸,手中长枪觑准对手攻来的长鞭,以“乌龙搅尾”之势一下缠卷,当时令长鞭与枪身缠裹在一起,而后双臂一合发力暴喝道:“撒手!” 袁紫衣内力本就不及胡垆深厚,臂力更比天生神力的胡垆差得太远,当时便再握不住长鞭的手柄。 胡垆一招夺下对方兵器,却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缠着长鞭的长枪笔直刺向袁紫衣咽喉,杀机凛然不留一丝余地。 “手下留情!” 一旁有两人同时变色惊呼。 一个是刘鹤真,他看袁紫衣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武功,来头必然非同小可,一旦伤其性命,胡垆或是不怕,于“韦陀门”却大有干碍。 另一个出声的便是那青年。他在高呼的同时,更从随身长条包裹中拔出一口雪亮钢刀,一式“猛虎跳涧”凌空飞扑,挥刀斩击胡垆右肩,刀落处如电破长空,奇快无比,采取的乃是“围魏救赵”之策。 胡垆听得脑后金刃劈风之声,头也不回地将长枪回收以枪尾反挑,准确撞开斩落的长刀。 那青年顺势后退几步,怀抱钢刀拱手道:“这位道长,你既已胜了那位姑娘,何必还要赶尽杀绝?” 胡垆随手抖落了缠在枪身上的长鞭,平静的语调中透出几分冷意:“这位兄弟当看得清楚,方才是那位姑娘先向贫道下了杀手。此战既是由她挑起,如何结束便该由贫道做主!” 闻得此言,青年一时语塞,袁紫衣却是俏脸一片冰寒,忽地从襟底取出另一件兵器,挥手间舞成一团白光向胡垆头顶罩下,却是一柄僧道惯用的拂尘。 “本姑娘怕你这牛鼻子不成?小胡斐,咱们联手斗一斗这恶道!” 听得袁紫衣这一句呼喊,那青年登时呆了一呆。他正是昔年辽东大侠胡一刀的遗孤胡斐。自少年时大破商家堡一役后,一直孤身闯荡江湖,打磨武艺。今日来到衡阳,他在一家饭铺用饭时,被人以极高明的手法盗走随身包裹。 正衣食无着时,他经人指点来枫叶庄拜祭万鹤声,顺便蹭一顿酒饭。不想在庄门看到了当初结义兄长赵半山骑过的一匹神骏白马,又在这自称“袁紫衣”的姑娘身上看到自己丢失的包裹。 胡斐为人最是机敏聪颖,此刻听袁紫衣喊出自己姓名,登时猜到她必然与自己的赵三哥关系匪浅,先前盗取包裹该是玩笑之举。 只是他为人帮理不帮亲,心中感觉袁紫衣依仗武功抢夺他派掌门之位的做法大大不妥,故此方才反而为言辞中大有英雄豪气的刘鹤真鼓掌喝彩,直到胡垆将袁紫衣击败后又痛下杀手,才出手为其解围。 此刻听袁紫衣招呼自己联手攻击胡垆,胡斐心中不免有些踌躇。 胡垆却大笑道:“要二打一吗?那也有趣得紧!” 双掌一错之下,一杆长枪当中而折。他左手持前端的短枪仍用“六合枪”招数,抵住了袁紫衣攻来的拂尘;右手持后端的短棍演化一路“六合刀”法门,刀势一展将胡斐卷入其中。 第二十九章 青丝无踪,情丝未萌 胡垆拥有前世记忆,在武学上每多奇思妙想。这一心二用、分身合击的“左右互搏”之术,他在少年时便曾自行摸索,最初却连入门一关的“左手画方,右手画圆”都难以做到。 直到后来修习师父吕四娘所创的“两仪玄功”有成,他才不知怎的便自然而然做到一心二用,并在最好研究这些稀奇古怪功夫的韦虎头协助下将其补充完善。 此刻他便是以“左右互搏”之术同时施展“六合枪”与“六合刀”,分别对付袁紫衣和胡斐二人。 “韦陀门”武功源自少林,得韦虎头言传身教多年的胡垆自然能将“韦陀门”诸般绝技信手拈来,而且在以海纳百川、包罗万象的“醉梦红尘,归藏八法”的拳意心法驾驭施展下,威力之大、招式之精只会远胜原版。 用一柄拂尘接胡垆左手攻势的袁紫衣只觉对方以短枪施展的“六合枪法”较之方才的长枪少了几分堂皇大气,却又多了几分灵动奇诡,并没有变得更容易应付一点,当时全力运使手中的浮尘见招拆招,时而轻柔如软鞭套索,时而刚猛若铁锏铜锤。 胡斐本是用刀高手,看到胡垆以右手短棍施展的“六合刀法”中隐含无穷奥妙,心中不由战意大盛,忖道:“既然横竖要打,那便索性放开手脚打个痛快,只是要稍留几分余力提防他们两人互下杀手罢了。” 一念及此,他口中喝一声“得罪!”脚下暗四象方位踩踏起步,闪避对方刀势,右手一柄钢刀如奔雷掣电般连环反击回斩,出刀快捷无比,往往在常人只能挥出一刀的瞬间连斩四五道,招式变化又是精妙绝伦,刀刀攻守兼备,与施展“六合刀法”的胡垆拼个旗鼓相当。 三人这一场大战,直教枫叶庄上一众宾主看得瞠目结舌,刘鹤真更是在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之余,庆幸有胡垆陪同自己来了枫叶庄。否则,自己无论如何也敌不过袁紫衣这小姑娘,最终怕是难免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的“前浪”结局。 战况胶着近半个时辰,三人翻翻滚滚狠斗近五百招后,胡垆终于现出一些窘态。 要知胡斐和袁紫衣都是限于年龄因素,在功力火候和眼界见识上略有不足也未能跻身当时绝顶高手之列,但其中的差距也不过是一线之隔。不管胡垆本身底蕴如何深厚,想只凭着这两路“韦陀门”武功胜过两人,也是绝无可能。 眼见得两个对手越战越勇,彼此间也渐渐生出些默契,正逐渐压迫自己的活动空间,胡垆不由对胡斐生出几分由衷的佩服。 要知道不管是他还是袁紫衣,都是得到不只一位名师耳提面命,才有了如今的一身修为。 而胡斐却是只凭亡父胡一刀遗下的一部拳经刀谱自行参悟,最多加上当年赵半山指点的几句拳法诀窍,竟也将武功练到如此境界,悟性根骨实是当世无双,不愧为一个时代的主角。 确认凭拿出来的实力还不足以应对两个对手,他当即掏出压箱底的真才实学“酒仙踏月,醉步迷踪”与“醉梦红尘,归藏八法”。 在脚下醉步踉跄,身形东倒西歪之间,他瞻之在前,忽之在后,在袁紫衣浮尘与胡斐钢刀交织得如天罗地网般的攻势下从容进退趋避。 双手的短枪与短棍也不再局限于“六合枪”与“六合刀”的招数,而是将融入“归藏八法”中的诸般兵器妙用尽都施展出来。 他先是左手用剑术,右手用鞭法;继而左手变斧法,右手变棍术;再而左手变戟法,右手变锤招……在演尽十八般兵器的用法之余,还兼使出诸如判官笔、牛角镗、子午撅、量天尺等奇门兵器的招数, 袁紫衣和胡斐只觉身前身后尽是胡垆移形换影时留下的残像,四只眼睛里尽是无穷无尽的兵器杀招,一时间都看得眼花缭乱头晕脑胀。 袁紫衣全无还手之力,只能将拂尘舞成一团白光,将自身护得风雨不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胡斐却在这令其目不暇接的攻势下爆发出惊人潜力。 他将心一横彻底放弃了见招拆招的正常路数,只是凭着天生的武道灵觉将家传的一路胡家刀法施展开来,如有神助般自然而然用出平日练功从未参悟到的精微玄妙变化,每出一刀都是不求守而自守,不务攻却猛攻,虽被胡垆杀得汗流浃背,却始终互有攻守难分上下。 胡垆看得又暗赞一声,却已没了再纠缠下去的兴致,蓦地将短枪与短棍回收以双手合握,而后双臂发力向内一拗,咔嚓连响之下,短枪与短棍崩断成十七八截,随着他双手向外一扬,已在“铁剑门”一式暗器杀招“漫天花雨”之下呼啸而出,或如箭直飞或盘旋斜射,将两个对手全身要害穴道都笼罩在内。 袁紫衣和胡斐都是大骇,百忙之中各用轻功身法闪避并以手中兵器格挡拨打。 胡垆却在两人忙于应对暗器之时,身如灵猿一个筋斗从袁紫衣头顶翻过,且在电光火石之间探右手一掌击在她头顶。 “你敢!”好不容易接下一轮暗器的胡斐见状目眦欲裂,举刀便要上前和胡垆拼命。 在他想来,以胡垆的武功之高,这一掌之下必定已将袁紫衣震得颅骨尽碎当场毙命。 岂知袁紫衣中了这一掌后竟是安然无恙,只是满头秀发扑簌簌断裂脱落,霎时间现出光秃秃的头皮来,头顶上还有六个清晰的戒疤。 “你……” 胡斐这一惊非同小可,登时如木雕泥塑般僵在当场,连高举的刀子也忘记放下。 胡垆转回身来悠然笑道:“原来是一位师太,贫道失礼了。” 袁紫衣——此时该唤作“圆性”——一张微黑的俏脸早涨得通红,看着面前发愣的胡斐,心中蓦地似失去什么般有些空落落的,伸手摘下从胡斐处偷来后一直斜背在身上的包袱掷了回去,匆匆道一句:“原物璧还,外面那匹白马是文四娘子托我转赠,你走时莫忘骑着!” 说罢先捡起落在地上的长鞭,而后纵身飞掠出枫叶庄而去。 胡斐终于回过神来,望着圆性离开的方向张口欲呼,却终于闭口放弃,神色间也略有几分莫名的失落。 但他终究只与圆性初次见面,连话也没有来得及说几句,或许生出了几分少年人天然的慕艾之意,却终究不似原著般在多番恩怨纠缠下情根深种,故此也仅生出这点失落而已。 至于将来,在明白了对方出家人的身份后,他虽然素来生性放诞滑稽,却并非全然无视一切礼法的狂徒,怕还做不出因为有些好感便纠缠一位女尼的事情来。 眼看着自己刻意营造出的结果,胡垆在心中冷笑道:“小尼姑既得罪了贫道,自然该吃些教训。碍于‘红花会’的关系,贫道便不杀人而只诛心,一掌断了你的凡尘俗念,老老实实去诵经礼佛罢!” 第三十章 断肠草,攻心计 “胡斐年少无知,不辩是非,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少舵主务必海涵!” 在衡阳城郊的一个简陋小酒店中,胡垆、胡斐隔桌相对而坐,刘鹤真夫妇在两侧作陪。 等一壶酒和几样简单小菜上来后,胡斐先举杯向胡垆郑重致歉。 在枫叶庄的一场大战之后,刘鹤真以“韦陀门”武功辈分最尊的长老名义,立了万鹤声的大弟子孙伏虎为下任掌门,同时令他回绝了“天下掌门人大会”的邀请。 来下请帖的何思豪虽然大生怨恚,却因见识过刘鹤真乃至胡垆等人的武功,知道自己万万招惹不起,只能带了随从怏怏地离了枫叶庄。 看到诸事已定,刘鹤真也未在“韦陀门”多做逗留,以免那些晚辈怀疑他有借机夺权的意思,当即携了妻子,又请了胡垆一起离开。 胡垆离开之时,又招呼了正有些茫然不知接下来前往何方的胡斐同行。 四人行了一段路后,见到路边这小酒店中冷清清不见一个客人,便到这里面要了些酒菜后,打发店主人到后面回避,彼此做了一番详谈。 胡垆先坦然向胡斐说明了自己的身份。 恰好胡斐也是从广东一代过来,早听说了他铲除“五虎门”这岭南一霸的事迹。 如今又听说他是自己最仰慕的两大反清势力之一“天地会”的少舵主,欣喜兴奋之余,也不由深深懊悔自己先前向他出手之事,因此才有了眼下的致歉之举。 胡垆先和他对饮了一杯,然后摆手笑道:“胡兄弟不必在意此事。说起来那位姑娘,哦,是那位师太抢夺掌门的作为看似胡闹,其实倒也出自一番好意;至于她后来向贫道出手,那也是事出有因……” 随即他便先剖析了福康安召开“天下掌门人大会”的利害,推测圆性抢夺掌门之位,多半是相助“红花会”给清廷捣乱。 随后又说了圆性与凤天南的纠葛,猜她也未必真心取自己性命为凤天南报仇,多半只打算给自己吃些苦头,算是酬答了凤天南的血脉之恩。 他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吃半点亏,这时说起来自是轻描淡写,尽显宽容大度的风范。 胡斐却听得大摇其头:“要说那位……那位师太立意搅乱‘天下掌门人大会’的志气,我倒也十二分的佩服。但她为凤天南而与少舵主为难的做法实是大大的不妥。我也曾去过佛山,听说了凤天南许多鱼肉乡里、欺男霸女的恶行,那位师太的生母亦是遭凤天南荼毒的受害者,她纵使做不到大义灭亲、为母雪仇,也不该反过来替凤天南出手!” 胡垆摇头叹道:“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她与凤天南之间终究有一份血脉牵绊,又岂能分割得如此清楚?” 刘鹤真这老江湖在旁边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按说那小尼姑与凤天南的关系该是极为隐秘之事,胡垆竟能了解得如此清楚。由此可知,“天地会”在暗中的势力之大、耳目之广实是不可思议。 将这件事情揭过之后,四人便一边饮酒一边说些武林掌故、剑道拳理,胡垆、胡斐和刘鹤真固然都是当世高手,刘鹤真那年轻的妻子王仲萍亦是武林出身有一身不弱的武功,一时间酒兴与谈兴都甚是高涨。 他们正在酒店中说得热闹,忽有一人自外面进来,向着刘鹤真纳头便拜,口中道:“晚辈张飞雄,见过刘前辈!” 刘鹤真吓了一跳,急忙起身将他扶了起来,带着一脸疑惑问道:“恕老朽眼拙,以前似是未曾见过这位兄弟,不知你何以如此多礼?” 那张飞雄神态恭谨地答道:“前辈有所不知,晚辈早年受过万鹤声万掌门的救命大恩,此次是听说他仙逝后特意赶来吊唁。方才晚辈便在枫叶庄上,得知万掌门竟还有一位师兄,故此赶来向前辈问安。” 一旁的胡斐凭着过人的记忆仔细回忆一下,向胡垆低声道:“少舵主,先前此人确实在吊唁的宾客之内。” 胡垆微微颔首,同样将声音压得极低道:“不仅如此,此人是跟着我们出了枫叶庄,一路跟到此处的。” 胡斐倒没有发觉这一节,心中对只比自己年长一点的胡垆愈发佩服。 那边刘鹤真听说眼前这人如此重情重义,不由大为感动,说道:“承蒙张兄弟有心,老朽多谢了。” 张飞雄眼底闪过一抹喜色,面上却现出犹豫再三而后终于下定决心的生动表情,上前一步道:“晚辈此来,还有一件大事要请前辈做主……” 他说到此处停了下来,看了看刘鹤真身后的三人。 刘鹤真摆手道:“无论何事,老朽固是无需隐瞒拙荆,同样不会隐瞒这两位少年英雄。张兄弟若觉为难,便不说也罢!” 张飞雄看他言语中没有半分转圜余地,便也不再迟疑,肃然道:“晚辈来时恰好与那京城来的武官何思豪同路,昨晚更住在同一间客栈,偶然窃听到一个天大机密。原来他除了投寄请帖邀请各派掌门赴会,还另负有秘密使命,要联系湖南本地官府,捉拿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金面佛’苗人凤,逼问一处价值连城的大宝藏下落。”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到刘鹤真面前:“这便是晚辈从他行囊中盗出的机密公函。晚辈本有心亲自面见苗大侠示警,不料那何思豪方才已经发现密函失窃,并怀疑到晚辈的身上,此刻正带着大批鹰抓孙前来追杀。晚辈死不足惜,却不能叫他们害了苗大侠性命。故此斗胆求前辈仗义援手,代替晚辈携此密函去见苗大侠,而晚辈自会将追兵引导旁处!” 刘鹤真听得动容不已,感觉面前之人虽是名不见经传,却当真是一位义薄云天的好汉子,也不枉当初万师弟救了他一回。 只是以他的性格,又怎会任由对方冒险引开追兵,正要劝说其从长计议时,忽听到身后的胡垆哈哈一笑,又轻轻鼓了几下掌,哂道:“当真是好故事,好设计,可称是天衣无缝!只是贫道有一事不明,瞧你的身形步伐,应该是练的辽东‘天龙门’北宗的功夫。你如此关心苗人凤苗大侠,你家掌门田归农可知道吗?” 此言一出,店内众人同时变色。 刘鹤真夫妇两个虽然隐居在乡间,却也一直关心武林中事,都听说过苗人凤与田归农不知何故已断了祖上几辈的交情,这些年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胡斐则在少年时于商家堡目睹了田归农拐骗苗人凤妻子抛夫弃女的人伦惨事。 此刻他们同时想到,以苗田两家的关系,田归农的门人绝没有救援苗人凤的道理,这其中必然有诈! 张飞雄同样神色剧变,看到对方几人都是目光不善地望着自己,口中忙道:“大家不要误会,我……” 一言未毕,他忽地将手中信函一撕两半向对面一扬,自己则弃了信函如一条滑溜的泥鳅般倒蹿了出去。 那封信函被撕破的瞬间,立时有一团黄色浓烟从断口处冒出,随着张飞雄扬手之势向着刘鹤真面上罩去。 刘鹤真未料到对方有次一招,虽明知那黄烟不是好路数,也已闪避不及。 仍坐在后面的胡垆忽地将口一张,一道酒香四溢的晶亮飞瀑从他口中喷涌而出,从刘鹤真耳畔飞过将那团黄烟席卷一空,而后劈头盖脸打在正向后飞蹿的张飞雄面上。 这却是胡垆自己琢磨出的另一手绝技,以内力把方才喝下去的几杯酒水逼上来从口中喷出。因为酒瀑中蕴含内家劲力,虽然不足以致命,却也可凭着出其不意来克敌制胜。 张飞雄被酒瀑喷在脸上,便似生受了迎面一拳,当时满脸开花地摔倒在地上,随即更双手遮眼嘶声惨叫。 原来胡垆喷出的酒瀑卷走黄烟后,本身已变成剧毒之物,此刻张飞雄却是害人不成反害己。 胡垆不理会在这片刻之间已是双目红肿黑紫,眼角渗出黑血,痛得满地打滚的张飞雄,走上前看了看已从信函中飘出落在地上的两截信笺,见上面只有寥寥数语:“人凤我兄:令爱资质娇贵。我兄一介武夫,相处甚不合宜,有误令爱教养。兹命人相迎,由弟抚养可也。弟田归农顿首。” 他看罢摇头叹道:“这出自‘毒手药王’之手的断肠草虽毒,却远远毒不过田归农的阴毒心术!” 刘鹤真夫妇和胡斐也都过来看了书信内容。前者尚有些茫然,后者却霎时想通田归农安排的这一条攻心之计,更想到若非这张飞雄贪生怕死,不敢亲自去面见苗人凤下书,转而想设计刘鹤真做替死鬼,怕是以苗人凤的盖世武功亦难免落入彀中。 一念及此,他登时毛骨悚然心中战栗,深感胡垆言之有理。 第三十一章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后,胡垆便做主将双目已废的张飞雄赶出小酒店,任凭其自生自灭,然后对胡斐及刘鹤真夫妇道:“田归农既是处心积虑谋害苗大侠,只怕一计不成会再生一计。” 说到此处,他转向胡斐道:“胡兄弟,你新得的那匹白马日行千里,便劳烦你先赶到苗大侠府上示警,要他凡事多加提防,以免落入小人算计。恰好贫道也有些事情要与苗大侠商议,会稍后一步赶到与你会合。” 随即向他详细交代了苗人凤的住址。 胡斐最是任侠豪气,虽隐约有些猜疑苗人凤与亡父胡一刀之死有关,却也绝不会坐视他遭了卑鄙小人毒手,当即毫不迟疑地慨然道:“此乃义不容辞之事,我这便出发,后会有期!” 说罢向店内三人拱一拱手,带了随身的兵器包裹到外面上了那匹白马,一抖缰绳如风驰电掣般疾驰而去。 胡垆又向刘鹤真夫妇笑道:“刘前辈,那田归农也未必定有后招,我与胡兄弟两个一前一后赶去报信也尽够了,无须再劳动前辈大驾,咱们也就此别过了。” 刘鹤真心知“天龙门”在武林中的势力极大,“韦陀门”远远不能与之相比,自己若是参与到这事中去,说不定便会给自家门派招来大祸,胡垆说的这番话却完全是方便自己下台。 只是他终究要顾忌“韦陀门”的安危,虽然心中大为惭愧,衡量再三后还是带着些尴尬之色与胡垆拱手告别。 单说胡斐一路策马疾驰,那匹由“鸳鸯刀”骆冰托圆性转赠的白马年齿虽长,体力也已不再巅峰状态,却仍非寻常快马可以相比,不过大半天时光便将三百多里路程丢在身后。 尽管时近黄昏,他仍没有片刻耽搁,径直依照胡垆交代的地点,来到一座小市镇的郊外,寻到一座孤零零的小型宅院,在门前下马上前敲打门环。 随着一阵不轻不重、沉稳而均匀的脚步声响,面前的门扇向内开了一半,一个高瘦身影出现在胡斐面前。 胡斐见此人面如淡金,手脚粗大,赫然正是当初在商家堡有过一面之缘的苗人凤,只是较之当年颇显衰老憔悴。 苗人凤神色淡淡地上下打量胡斐几眼,目光中现出一抹赞许之色,沉声道:“这位小兄弟年纪轻轻,难得武功竟已登堂入室。只可惜苗某多年不曾动剑,武艺早已生疏,只恐要令你失望而归了。” 胡斐先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对方定是因那“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名号,招惹了无数争名求利之徒上门比武,此刻却将自己也当做挑战之人。 他急忙拱手笑道:“苗大侠不要误会,谅小子何德何能,焉敢来轻触虎须?晚辈此来,实是有一件事情当面奉告。” 苗人凤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原来如此,恕苗某失礼,小兄弟若不嫌寒舍简陋,便请入内详谈。” 胡斐牵了马跟对方到了院中,在苗人凤指点下旁侧拴好马,然后跟着到了正面堂屋。 眼前的情形却令他呆了一呆,原来在室内的一张桌子上摆设了几样简单的饭菜,一个只有六七岁年纪、生得如粉雕玉琢般可爱的小女孩正捧了小碗自己吃饭。当两人进来时,女孩儿停下碗筷转头望来,小脸上还粘了一颗饭粒,模样显得甚是可爱。 苗人凤走上前,伸出一只捏惯宝剑的大手,轻柔无比地将女孩儿脸上的饭粒拈下来,随手送入自己口中,引得女孩儿发出一阵咯咯轻笑。 胡斐已猜到这便是苗人凤的女儿,又想到当初在商家堡时,这可怜的孩子经历了被亲娘遗弃的惨事,心中不由大起怜惜之念。 苗人凤安抚了女儿后,转回来向胡斐道:“还未请教小兄弟如何称呼?” 胡斐略一犹豫,终究还是坦然答道:“不敢,晚辈胡斐。” 听到一个“胡”字,苗人凤看胡斐的目光又温和了几分,微笑道:“胡兄弟风尘仆仆,想必还未顾得上用饭,不如便与我父女一起吃好了。” 说罢,既不等胡斐歉让推辞,也不疑心他会对女儿不利,自顾自地转身到了里间。 胡斐见他对自己这素昧平生者如此信任,不由深觉其气度确实当得起一声“大侠”之称。 女孩儿应是少见生人,看着胡斐一时忘记了吃饭,目光中既有些好奇又有些羞怯。 胡斐生性洒脱不羁,见状先咧嘴一笑,又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女孩儿先被吓了一跳,随即发出一阵银铃般的清脆笑声。 苗人凤拿了碗筷出来,看到胡斐和女儿相处得如此其乐融融,神色间再添几分柔和,当即请胡斐入座,亲手为他满满地盛了一碗饭。 胡斐赶了这多半日路,腹中也确实饥饿,当时便不再客气,道一声谢后接过碗筷,与苗家父女一起吃了起来。 苗人凤在招呼胡斐的同时,更多地是为女儿夹菜,柔声细语地哄她多吃一点。神态言辞完全是一派慈父模样,不见半分打遍天下的绝世高手威势。 胡斐看在眼中,不由想着若是自己双亲未曾早逝,那位同样号称大侠的父亲必然也会如苗人凤般慈爱温和,当时不由得眼中一酸,急忙接着低头扒饭的动作,掩饰了目中泛起的一抹泪光。 他自不便当着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说那等阴私歹毒之事,于是老老实实地和苗家父女吃完了这一顿饭。 小女孩儿正是渴睡之时,吃过饭后便开始犯困,苗人凤抱着她到内室放在床上,又讲了一个故事哄她入睡。 胡斐便帮着将碗筷盘盏拿到厨房洗刷干净。 等到掌灯时分,苗人凤才出来再与胡斐相见,神色一正道:“不知胡兄弟此来有何见教,苗某洗耳恭听。” 胡斐忙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详述一遍,最后又道:“全赖‘天地会’少舵主胡垆道长洞幽烛微,才能揭发彼等小人奸谋,我不过是个跑腿报信之人罢了。” 苗人凤听罢半晌无言,怔怔出神良久才发出一声幽幽长叹,脸上却始终没有半分怒色,正要和胡斐再说些什么时,外面忽有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迅速由远而近,霎时已到了门口。 两人面上都现出警觉神色,却听到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自外面传来:“在下汤沛,求见‘金面佛’苗大侠!” 第三十二章 漫道天下无敌,难当暗算无常 听到“汤沛”这个名字时,苗人凤和胡斐面上的警惕之色都缓和了不少,毕竟此人在武林中的名声实在太响也太好。 苗人凤扬声回应道:“敢是人称‘甘霖惠七省’的汤大侠吗?恕兄弟有失远迎之罪。” 说罢,先向胡斐告了声罪,忙起身前去开门迎客,不多时便将一个年逾六旬却仍精神矍铄的佩剑老者请了进来。 汤沛看到在室内的胡斐时,目中闪过一丝极为隐晦的异色。 苗人凤先将胡斐引荐给汤沛,却并未说他来意,只说是自己极为看重的少年英雄。 汤沛很是和蔼地与胡斐见了礼,口中说了些“能得苗大侠青睐,必定是了不起的豪杰”之类同时恭维苗、胡二人的客套话。 苗人凤知道对方突然到访必有原因,当即问道:“兄弟僻处湘南,汤大侠定居鄂北,虽是二省相邻,素日却缘悭一面。今日汤大侠驾临寒舍,是否有所见教?” 汤沛闻言,忽地重重叹了口气,脸上现出糅合了愤怒与失望的生动神色,举掌在身畔的几案上用力一拍道:“说起此事,实在一言难尽。不瞒苗大侠,兄弟往日与‘天龙门’北宗掌门田归农相交莫逆。日前他忽地带了不少门人来到舍下,说是要到湘潭一带办一件大事。兄弟不疑有他,只管尽地主之谊好生款待了他们一行人。 “岂知那田归农酒后失言,泄露了一点口风,似是要用剧毒之物暗算苗大侠。兄弟自悔瞎了眼珠所交非人,本待当时便与那姓田的翻脸,却又顾忌他随行高手甚众,担心引得他恼羞成怒或将反受其害,只得暂时隐忍诈作毫无所觉,直到他离了我家中后,才骑了一匹快马绕道前来向苗大侠示警。 “此外兄弟也要当着苗大侠说明,自此之后汤沛与那姓田的卑鄙小人恩断义绝,无论苗大侠如何处置那厮,兄弟都毫无异议!” 说罢,向着苗人凤一躬到地。 苗人凤没想到一日之间,竟会有两个人往日素不相识,却能不辞辛苦赶来向自己示警,心中不由大为感动,暗道终究是人心向背、正道不衰,急忙上前几步伸双手去搀扶汤沛。 便在四臂堪堪相触的瞬间,他凭着当世绝顶高手的敏锐感官,蓦地听到几声几乎微不可闻的机括发动之声自汤沛脚底传来,随即便感应到几缕极细的暗器袭向自己的小腹和下阴要害。 他平生不知会过多少强敌,在面临危机时无须大脑思索,身体本能地便会做出应对。在来不及闪避的情况下,他不假思索地将左臂向下一沉,拦住袭向要害的暗器,右手一掌挟排山倒海之力轰向汤沛的面门。 汤沛本身亦是当世顶尖高手,当时奋力合并双掌相迎。 三掌相交,发出一声轰然大响。 苗人凤身形屹立如山,汤沛却是向后腾腾腾连退三步。 “是田归农要你来暗算苗某的?” 苗人凤面色森冷无比,口中发问的同时,右手奇快如风地在左肩指左肘间点了三指,又在小臂上拍了一掌。 随着这一掌拍下,登时有五枚色呈湛蓝的牛毛细针从皮肉下弹飞出来落在地上。 胡斐这才知道汤沛假口示警实是包藏祸心,方才不知用什么手段发射这一看便知喂过剧毒的细针暗算了苗人凤,想到自己一番辛苦尽付东流,更辜负了胡垆的信任与托付,当时羞恼交加拔刀在手,与苗人凤成掎角之势锁定了汤沛。 汤沛面上一阵阴晴不定,涩声道:“苗大侠,你既知这是田老弟的安排,便也知道他想要什么。只要你将那东西拿出来,兄弟立时将解药奉上!” 苗人凤冷笑道:“姓汤的你休想拖延时间!事已至此,若是苗某不死,那田归农和你汤沛日后可能睡得安稳吗?” 话音未落,右掌已向对方发动了第二次雷霆之击。 “奸贼纳命!” 胡斐亦发出一声暴喝,人如猛虎刀如霹雳从旁侧夹攻汤沛。 汤沛想到若田归农提供的毒药当着如他所说般厉害,苗人凤既中了毒针,那边必无幸理,自己又何必与一个必死之人拼命?再说看那小子也是个硬手,别一个不好,还不曾拿到那份天大的好处,却先将性命丢在此处。 一念及此,他顿时萌生去意,口中也暴喝一声:“看我暗器!” 双足猛地在地上一顿,陡然从脚上两只靴子的顶端射出两蓬湛蓝毒针。 苗人凤和胡斐都吃了一惊,想不到对方的暗器竟是用如此阴诡手段发射,又对那毒针深怀戒意,当时各自闪身躲避。 汤沛便趁着这个空当,身形向后飞射而出,咔嚓一声撞破了窗户逃之夭夭。 胡斐还待追击时,却被苗人凤出声喝止。 他瞬间也想明白查看苗人凤的伤势要紧,当即回身走上前询问。 苗人凤苦笑一下,将左臂的衣袖挽了起来。 胡斐只看了一眼,登时面色大变,却见只是这瞬息之间,苗人凤自手肘一下的小臂和左手已经变成触目惊心的紫黑颜色,小臂外侧又有五个极小的伤口,正向外渗出黄水。 苗人凤倒是神色从容,反过来安慰胡斐道:“早年我有一位至交好友死在剧毒之下,自己也曾被喂毒暗器所伤。因此方才察觉情形不妙,已经及时封住了肩臂处的三处要穴,一时三刻之间,还不至于毒气攻心。” 胡斐见他语气平静地似在说一件毫不相干的小事,心中愈发佩服他的定力胆魄,更由苗人凤联想到自己未曾谋面的父亲,当时语带哽咽道:“苗大侠且稍等片刻,我这便去追赶那姓汤的奸贼,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定要抢回解药来为你解毒!” 苗人凤先摆手阻止了他,忽的听到内室传来女儿的低声啜泣,知道方才的动静已将她惊醒,急忙吩咐了胡斐在此等候不可造次,自己则快步到内室好生抚慰女儿一番,哄得还迷迷糊糊地小女孩儿重新睡熟。 等重新出来后,他却引着胡斐到了另一间房门紧闭的厢房。 胡斐看到房内居中有一张白木桌子,桌上放着两块灵牌,一块写着“义兄辽东大侠胡公一刀之灵位”,另一块写着“义嫂胡夫人之灵位”,登时怔在当场。 在他出神之际,耳边忽地传来苗人凤的问话:“胡兄弟,苗某身重剧毒,已是将死之人,临死之前有一句话相询,只盼你定要如实作答……方才你攻向汤沛的一刀分明是独步天下的‘胡家刀法’,可是与昔年的辽东大侠胡一刀有所渊源?” 第三十三章 片言消宿怨,灵丹祛奇毒 胡斐身躯一僵,心中霎时转过千百个念头,但看到面前这位号称“大侠”的苗人凤时,忽又豁然开朗,忖道:“大丈夫立身处世,便当如苗大侠般襟怀磊落,又何须遮遮掩掩。” 一念及此,他坦然道:“不敢欺瞒苗大侠,胡讳一刀公正是先父。” 说罢,便在胡一刀夫妇灵前叩拜下去。 听到胡斐之言,虽面对生死大事亦面不改色的苗人凤脸上大变,脚下甚至立足不稳的一个踉跄,而后扑倒胡斐身边,胡一刀夫妇的灵位垂泪大笑道:“苍天有眼,终未使胡大哥绝嗣。此刻苗人凤便立时身死,也足可含笑瞑目了!” 他先前虽认出胡斐使的是“胡家刀法”,却只怀疑胡斐是胡一刀的后辈族人,毕竟他当年亲眼看到激流边的一滩鲜血和一顶原是带在那孩子头上的小帽,对那孩子的生存早不抱一丝希望。 胡斐见状,实在不能相信此人当真是害死父母的凶手,当即搀扶他一起起身,并问出萦绕心头多年的疑惑:“苗伯伯既尊先父为兄,是否知晓我父母究竟为何人所害?” 苗人凤惨然道:“若说胡大哥夫妇之死,则皆是苗人凤之罪!” 随即便毫不隐瞒地道出当年为报父仇而与胡一刀比武,却又惺惺相惜而化敌为友,岂料有人在两人刀剑之上喂毒,酿成胡一刀中毒身死、胡夫人自刎殉情的惨剧。 说到最后,他将双手背在身后,面向胡斐道:“贤侄若要报仇,只须落在苗人凤身上便是。当初胡大哥曾说若是死在我剑下,便要我代他抚养孤儿。如今我也有同样要求,请贤侄日后好生照顾小女若兰。你动手罢!” 胡斐手按刀柄,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苗人凤看他犹豫,怒道:“我深重剧毒,命不久矣。若能死在贤侄手中,正好洗却多年困扰心间的愧疚。此外我平生未收弟子,亦未传授小女半点武功。待我死后,苗家剑法便成绝响,胡、苗两家百年宿怨亦就此而终。杀我,既全私情,且合大义,杀!” 听得那一个“杀”字,胡斐蓦地拔刀在手,一手握刀柄一手捏刀身,运内劲奋力一拗,一柄钢刀铿然而折。 他弃刀于地,昂然道:“苗伯伯既明大义,便不该令胡斐在父母灵前做个是非不明的卑鄙小人。小侄折刀为誓,胡、苗两家宿怨,自今日一笔勾销!” “贤侄!” 苗人凤即是感动又是惭愧,想到胡一刀有子如此,又倍觉欣慰。 便在此刻,门外忽地有人鼓掌笑道:“好一个胡斐,拿得起放得下,正是英雄本色!” 苗人凤悚然而惊,虽然方才心情激荡不能自已,但给人侵入身外咫尺之地而不觉,也足见来人的实力太过骇人。 “是胡少舵主!” 胡斐却立时听出了说话人的身份,大喜之下急忙跑去开门,见门口站着一个笑呵呵的道人,正是说了会随后赶来的胡垆。 因为在后面追着胡斐赶来不曾停歇,此刻胡垆也是一身的风尘仆仆。 他向胡斐假意嗔道:“胡兄弟,贫道有句话早就想说,你我虽是初识,却感觉彼此分外地投缘。你口口声声总唤贫道什么‘少舵主’,可是不想交贫道这个朋友吗?” 胡斐微窘道:“胡斐并非不想高攀,只是一时不敢造次。既然如此,兄长请上,且受小弟一拜!” 说着已向胡垆抱拳一躬到地。 胡垆坦然受了他一礼,然后笑道:“好兄弟,这一声‘兄长’却不会让你白叫,待贫道看一看苗大侠的毒伤。” 胡斐喜出望外,急忙引他入室与苗人凤相见。 苗人凤素来敬慕反清义士,又亲身感受了胡垆高深莫测的修为,当时很是客气地与胡垆相互见礼。 胡垆也未料到自己已经揭破了田归农奸谋,苗人凤仍未脱中毒之厄,唯恐事情再发生什么意外之变,当即便请苗人凤挽起左臂衣袖现出毒伤。 看到此刻苗人凤小臂已彻底肿胀紫黑,而手肘以上虽也浮现一层黑气,颜色却要淡了许多,情况还算在可控范围之内,他这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胡垆探手入怀,取出一个贴身收纳的素色丝囊,打开束紧囊口的丝线,倒出一颗指尖大小、通体晶莹如玉的丹丸托在掌心,向着苗、胡二人笑道:“这是贫道一位好友所赠的‘冰心辟毒丹’,是天下各种毒物克星,当可化解苗大侠所中剧毒。” 胡斐听说剧毒可解,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也便有了闲心开胡垆玩笑:“兄长那收藏灵丹的丝囊好生别致,你那所谓‘好友’莫不是一位红颜知己罢?” 胡垆一面将灵丹放在苗人凤上臂处,由上而下慢慢滚动,一面没好气地道:“你如闲得没事,便去厨房寻个碗来!” 胡斐看他神气,便知自己多半猜的不错,嘿嘿笑了几声,跑去厨房拿了个干净的大碗回来放在桌子上。 此时随着胡垆用“冰心辟毒丹”在苗人凤手臂上滚动,肉眼可见那手臂上笼罩的黑气向下退却,皮肤渐渐恢复了正常的色泽。 眼看着毒气已经被灵丹迫得退到手腕以下,都聚集到了苗人凤的一只左手上,胡垆用空着的左手拔出头顶发髻上横插的竹簪,刺破了苗人凤左手五指的指尖。 随着一滴滴黑色毒血从指尖滴落,那只紫黑色的手掌也渐渐恢复正常。 等到苗人凤整只手掌上不再见一点黑气,胡垆收起按在对方手背上滚动的灵丹,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在桌子上的酒碗中满斟了一碗酒。 这葫芦中却是他离家之时装的自家酒坊精酿的烈酒,平时只是拿来解馋而舍不得放量痛饮。 在苗人凤和胡斐不解的目光中,胡垆将那颗“冰心辟毒丹”投入酒碗之内,片刻后用一双筷子夹了出来,擦拭干净后收回那丝囊中重新贴身放好。 他将酒碗送到苗人凤面前,笑道:“苗大侠虽及时封了穴道,却终究难免被一些毒气侵入体内,饮下这一碗酒后,当可将毒气祛除殆尽!” 苗人凤毫不怀疑地接过酒碗,向胡垆笑道:“如此苗某便借花献佛,敬少舵主!” 说罢仰首一饮而尽。 他只是喝酒,对于胡垆的救命之恩却绝口不提,其中自是“大恩不言谢”之意。 第三十四章 再见佳人,玉葫冰心 三人回到前面堂屋落座叙话。 胡垆向苗人凤笑道:“那田归农应该料不到苗大侠所中剧毒已解,在这数日之内必然会派人试探而后大举来犯。苗大侠不妨将计就计,到时或可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苗人凤双目中寒芒大盛,沉声道:“少舵主此计大妙,苗某也有些事情要询问田归农,原本还怕他龟缩在‘天龙门’不出,若是能令他自动送上门来那便最好!” 胡垆又道:“以苗大侠盖世武功,再加上胡斐兄弟相助,任他田归农带多少人,也定是有来无回。贫道便偷个懒,先去寻访一位朋友。” 胡斐心知以自己这位兄长急公好义的秉性,若非必要绝不会放着这件事情不理,有些好奇地问道:“兄长要去寻访哪一位朋友?” 胡垆道:“哥哥对医道毒术都涉猎不深,虽然凭借那一粒灵丹解了苗大侠身上之毒,却实在不能确定是否还有什么隐患。因此要去寻访那位炼制出这粒灵丹的正主,在仔细为苗大侠诊治一番。” 苗人凤见他为自己考虑得如此周详,心内自然大为感动,当时拱手道一声“有劳”,暗自却已做了一个决定。 胡垆眼见得已在两人面前刷足了好感,当时也不耽搁,向胡斐借了那匹白马代步,披星戴月一夜疾驰,到天明时在一个集镇吃点东西又买些干粮,而后又疾驰一日,到日暮时分终于赶到位于洞庭湖畔的一个名为“白马寺”的小镇。 他绕到镇子北面,沿着大路转了几个弯子,便看到路旁数十丈外有一片极大的花圃,其中遍植一种深蓝色花朵。那些花朵的形状甚是奇特,便似一只只小小的鞋子,隔远便送来一缕缕沁人心脾的淡淡幽香。 在这一片蓝色花海之中,一个身着朴素青色布裙的瘦小身影正拿了一柄花锄弯腰除草培土。 这些日子里,这身影倒也不时会在胡垆脑海中浮现,此刻终于重逢,他却没有什么少年人的忸怩踌躇,离得老远便扬声笑道:“程姑娘,别来无恙否?” “胡道长!” 花圃中的程灵素带着一脸的惊喜之色转头望来。 胡垆登时呆了一呆,原来两人相别不过数月光景,此刻程灵素的脸上的气色已是大不相同。全不见了当初那似是常年营养不良的菜色,肌肤在白皙中透出一点红晕,又娇嫩细腻吹弹可破,配上那双本就晶亮灵动的美眸,使得这一张宜喜宜嗔的俏脸明艳无俦。 见到对方看着自己发愣,程灵素俏脸飞红,心中却是一阵窃喜。这些日子她借助“冰蟾辟毒丹”的灵效,渐渐祛除了因常年接触各种毒物而积淀在体内的毒性,面容的变化还只是其一,瘦小若女童的身体也似有了重新生长发育的态势。 胡垆旋即醒悟自己这般盯着人家姑娘的脸发呆大为失礼,急忙别过头左顾右盼,没话找话地道:“程姑娘这住处虽离城镇不远,却又难得如此清幽,深谙‘闹中取静’之理,贫道若非俗务牵绊,也恨不得能留下来长住呢!” 说到此处,他看到程灵素俏脸更红,立时知道这话也大为不妥,急忙补救道:“姑娘不要误会,贫道并不是那个意思……” 随即又发觉自己有越描越黑之嫌,登时再也说不下去,满脸都是尴尬之色。 程灵素气极,顿足嗔骂一句:“登徒子!”丢下花锄,径自回了花圃后面的茅屋之中。 胡垆讪讪地牵了马小心绕过花圃,到了那三间茅屋前将马拴好后也走了进去。 刚刚进门,却见程灵素已神色如常地端了一荤一素两盘菜放在桌子上,旋即用端出一大碗汤和一盆米饭,向胡垆笑道:“天色不早,道长若不见弃,便来胡乱用些饭食。” “姑娘当真是及时雨,贫道此刻正饥肠辘辘呢!” 胡垆笑着回应一句,上前帮忙布置,须臾将饭菜安排停当。 两人隔桌相对坐定后,他看着桌上的饭菜,心中忽地生出一个疑问:“姑娘准备的似乎是两人份的饭菜,难道府上还另外有人吗?” 程灵素若无其事地道:“我平素独居于此,哪里还有旁人?只是我算着‘天下掌门人大会’为期不远,道长近日便该驾临,每次做饭时便多准备了一点。” 胡垆不是傻子,怎能体会不到这姑娘对自己的一番心意,当时收了平日的嬉笑神色,郑重其事地道:“胡垆何德何能,竟蒙姑娘如此相待!” 程灵素虽然又涨红了俏脸,这次却并未着恼,沉默良久后低声道:“这些事是我心里愿意做的。” 这时代的男女风怀恋慕,往往只凭一言片语,便传倾心之意,因此两人都未继续说下去,只相视一笑,一切默契于心。 他们端起碗筷吃饭,同时聊些别后各自的经历,彼此也换了“大哥”和“素妹”这两个更显亲近的称呼。 程灵素给胡垆夹了一筷子菜后,忽地想起什么,笑道:“险些忘了,我这里还为大哥准备了一件特别的礼物。” 说罢,她起身到了隔壁的茅屋,再回来手中多了一件东西,却是一个比拳头略大一些,通体晶莹碧绿似是用一整块碧玉雕琢而成的葫芦。 程灵素将那碧玉葫芦送到胡垆面前,笑嘻嘻地道:“大哥是酒中行家,且品一品这葫芦中的酒怎样?” 胡垆知道其中定有古怪,便伸手接过葫芦,拧开顶端同样是碧玉制成内衬软皮的盖子,先送到鼻子下面闻了一闻,登时有一股浓郁酒香沁入鼻中。 “好酒!” 他眼睛登时亮了起来,有些迫不及待将葫芦口凑到唇边,稍稍仰首啜了一小口,让那一口酒水在口舌间盘桓片刻才流入喉中。 “怪哉,怪哉!” 胡垆不由大为迷惑。他前世便好饮酒,今世更是生在酒坊中,自能吃饭时便能喝酒,不仅酒量深不可测,也极善品酒评酒。不拘是什么酒,只要倒进嘴里一尝,立时便能判断出种类年份。 手中这碧玉葫芦中的酒凭口感的醇厚程度该是十年以上的陈酿,但隐隐地又带着一丝新酒的燥意,令他在一时间难以做出准确的判断。 好在一旁的程灵素未让他纳闷太久,很快便笑着为他解惑道:“大哥可还记得在鹿鼎山宝藏之内,我向你讨来的那个碧玉瓜? “药典中有记载说,昆仑山脉中出产一种奇玉名为‘酒玉’,具有醇化酒水的奇妙效用。将之在寻常酒水中浸泡片刻,那酒水立即变成陈酿醇酒。 “我当时便认出那碧玉瓜的材质正是‘酒玉’,因此向你讨了过来做成这个酒器。 “我在这葫芦中装的只是寻常村酿,时间也稍短了一些,大哥怕是喝出一些异常。若换成好一些的酒多酝酿数日,那该能与真正的极品陈酿毫无分别了。” “素妹有心了,这件礼物我实在喜欢得紧!” 胡垆早笑得合不拢嘴,摩挲着那葫芦爱不释手。 程灵素笑道:“大哥既收了我的礼物,待稍后吃过了饭,帮我做一件事罢!” 第三十五章 毒手门徒,药王神篇 胡垆闻言,没有半分犹豫地道:“素妹有事但请吩咐。” 程灵素道:“近日白马寺镇上来了一个游方郎中,他每晚都会在距此不远那小丘上的废弃土地庙中栖身。有劳大哥辛苦一遭,将此人生擒回来。” 胡垆笑道:“区区小事,何必等到饭后,素妹稍待片刻,愚兄去去便回!” 说罢即起身出了茅屋。 此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正方便行事。 他施展轻功飞掠,其快如星丸电射,霎时便到了来时见过的小山丘,在一座荒凉残破的土地庙外停下,扬声道:“里面的朋友,请出来相见!” 随着一声冷哼,一个望之四旬有余、形貌俊雅的清癯男子从庙内走出,手中提着一柄黑黝黝似是通体以精铁铸造的药锄。 “阁下何人,为甚来扰本人清净?” 此人本非善类,也是察觉了胡垆并非易于之辈,这才只是出言质问。否则,只凭自己栖身之地受到侵犯,他便有理由出手杀人。 胡垆却是微微一笑,一言不发地将右手一扬,登时有三道金光从袖底飞出,携凌厉劲风与刺耳尖啸袭向对方胸腹间的三处穴道。 “好胆!” 那男子大怒,暗道:“此正是‘虎无害人心,人有伤虎意’。你既定要寻死,须怪不得我心狠!” 他急忙挥舞手中药锄去格挡袭来的暗器,同时迅速筹谋反击之策。虽然对方显露出来的武功足以令他戒惧,但他自有多种手段令这等高手生死两难。 却不妨胡垆的暗器手法另有玄妙,正面飞出的三枚铜钱只是用来惑敌,暗中另有一枚铜钱随着他手腕的一下奇异抖动,在空中沿弧度极大的轨迹无声无息地绕到对方身后,准确击中其后脑的“风池穴”。 铜钱中蕴含的一股劲力透穴而入,登时封闭了对方气脉,那刚刚震飞前方的三枚铜钱还未来得及反击的男子立时双眼翻白,一头栽倒在地上昏厥了过去。 胡垆早猜到此人是程灵素的大师兄慕容景岳,虽然自信有“冰心辟毒丹”傍身,不惧对方的一身毒物毒功——这也是程灵素放心让他出手的原因——终究还是有几分顾忌,索性一上手便用暗器手段将其制服。 未免不小心碰触到什么毒物,胡垆从土地庙中找了一根顶门用的木杠,穿入慕容景岳的腰带中,只用一只手抓着木杠的另一端稍稍发力,便如挑着一只轻飘飘的灯笼般将其挑在空中,仍施展身法迅速返回程灵素的家中。 等到胡垆将慕容景岳随意的仍在门外后进来,程灵素指着桌上的饭菜笑道:“饭菜未凉,大哥已擒敌而回,差可比拟汉末‘温酒斩华雄’的关圣帝君了。” 两人一边低声谈笑一边吃了这顿饭,程灵素先到厨下收拾了碗筷,换了一身衬得本人直如一朵玉骨冰肌寒梅的素色衣裙,一手提了一盏灯笼,一手却拿了一柄黑色大伞,向胡垆道:“我原打算用些机巧手段解决门中的一些事务。如今既然有大哥撑腰,那便狐假虎威一回,直接打上门去好了!” 胡垆知道她要去找另外两个同门姜铁山和薛鹊,将他们连同慕容景岳这三个药王门下的不肖弟子惩戒一番,于是仍用那杠子挑了慕容景岳,和程灵素一起出门往正东方行去。 走在路上,胡垆总觉得程灵素拿在手中的黑伞有些眼熟,便不由自主地多瞧了几眼。 程灵素见状笑道:“大哥忘了吗?这伞还是你送给我的。” 说着便随手一抖将伞撑开。 胡垆立时认出这原来是自己从凤天南处夺来又转赠给程灵素的那面乌蚕丝织就的软盾,只是此刻那盾面上绘的五个狰狞虎头已被洗掉,中间又加装了一根三尺长手指粗细的铁棍变成雨伞,也难怪他一时没有认出。 他将这黑伞从程灵素手中要过来,随手开合几次,又略作挥舞,凭着“醉梦红尘,归藏八法”包罗万象的玄妙,心中立时便生出许多想法,遂向程灵素笑道:“素妹这改盾为伞的设想却是极妙,令其功用由单纯的防守变为攻守兼备。稍后有了闲暇,我专门创一路使用这柄伞的招式传给你。” 程灵素接回他递来的黑伞,心中甜蜜,脸上现出颇显妩媚风姿的笑容道:“那便多谢大哥了!” 两人走出数里远近,前面的植被渐渐稀疏,到后来地面上已是寸草不生,在这黑沉沉的夜色中显得愈发诡异。 程灵素发出一声叹息,低声解释道:“前面是我师兄师姐的居处,他们为了防备仇敌,在住所周围种植了剧毒无比的血矮栗,不仅会毒害接近的敌人,也使得这一代生灵绝迹。你我都有‘冰心辟毒丹’傍身,倒也不用顾忌。” 说话间,前方现出一座黑黝黝如同一座巨大墓冢的建筑,在建筑的周围果然种植了一圈低矮的暗红色树木。 程灵素和胡垆在那建筑外停下脚步,她先让胡垆将慕容景岳放在地上,然后扬声唤道:“姜师兄、薛师姐,小妹携大师兄来访,还现身相见!” 片刻之后,随着“吱呀”一声响,那建筑上裂开一扇门户,有两男一女从内鱼贯而出。其中一对男女都是四十来岁年纪,男子身形粗壮,满脸横肉,便似一个杀猪的屠夫;女子容色甚是娟秀,只是弯腰驼背又跛了一足,行走时摇摇摆摆甚是怪异滑稽。另一个男子有二十岁上下,相貌酷似那中年男子。 胡垆知道这便是“毒手药王”门下的姜铁山、薛鹊以及他们的儿子姜小铁。 姜铁山和薛鹊一眼看到侧卧在地上不知是生是死的慕容景岳,脸上神色都是大变。 薛鹊脱口问道:“小师妹,你将大师兄怎样了?” 程灵素不答,只向身边的胡垆使个眼色。 胡垆会意,抖手飞出一枚铜钱,震开了慕容景岳被封的穴道。 看到这一手暗器解穴的上乘武功,对面的一家三口同时双目一缩心中凛然。 慕容景岳为人甚是机警,意识恢复之后,第一件事情却不是起身,而是就地翻滚,远离了胡垆、程灵素二人及姜铁山一家三口,然后才长身而起与他们呈鼎足之势。 姜铁山沉声问道:“小师妹,你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现在总可以说了罢!” 程灵素神色有些黯然,道:“小妹将大家聚在一起,只为宣读师父的遗命!” “师父死了?”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一齐变色惊呼,各自稍稍一滞后,又是异口同声地厉喝道,“那《药王神篇》何在?” 程灵素面上哀色收敛,转为清冷,淡淡地道:“师兄、师姐,师父教养你们一生,恩德如山,此刻得知他老人家亡故,你们哭也不哭一声,却只问他的遗物,未免太过无情!” 三人都现出一些尴尬神色,片刻后慕容景岳干咳一声道:“师父身故,我等自然悲恸万分,只是《药王神篇》乃本门至宝,兹事体大,由不得我等不关心。” 薛鹊则冷笑道:“师父素来偏心,那《药王神篇》定是交给了你。只是凭你这点年纪和功夫,有甚资格保管本门至宝,我劝你还是快些交出来罢!” 程灵素见这些人实已无药可救,摇头叹息一声,将手提的灯笼交给胡垆,探手从怀中取出一张信笺,举到灯笼前道:“《药王神篇》如何处置,师父在遗命中说得清楚,你们自己来看罢!” 慕容景岳三人武功不弱,目光敏锐,只稍稍前移数步,便接着灯笼的微光看清信笺上的字迹:“字谕灵素知悉:余死之后,尔即传告师兄师姊。三人中若有念及老僧者,尔以药王神篇示之。无悲恸思念之情者,恩义已绝,非我徒矣。切切此嘱。僧无嗔绝笔。” 看罢之后,他们彼此互望,半晌无言。 陡然间,站在后面的姜小铁发出一声暴喝:“管他什么狗屁遗命,一起动手拿下这小贱人,逼问出《药王神篇》下落才是正经!” 喝声中,人已势如饿虎,凌空飞扑。 慕容景岳三人也立时醒悟,因为对《药王神篇》的贪婪,一时间竟也摒弃了旧怨,甚为默契地联手从三个方向围攻而至。 第三十六章 才伏小丑,又逢老魔 慕容景岳等人都知道程灵素倒还罢了,站在他身边的胖道人却是个极厉害的高手,自然不会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因此齐齐地将双手一样,毒粉、毒烟、淬毒暗器交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索命罗网,将程灵素与胡垆包裹在其中。 胡垆不慌不忙,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过程灵素手中的黑伞一抖张开,绕身旋舞化作一片黑云,将自己和程灵素护得风雨不透。 同时他一身浑厚无匹的内力灌注在伞上,伞面荡起强烈的气流劲风,将所有的攻击反震了向上方和周围。 慕容景岳等人自己也不敢沾染发出的剧毒之物,大骇之下忙不迭地各施身法闪避,仓促之间一个个都甚是狼狈。 胡垆不耐与这些人多做纠缠,左手的灯笼往空中一抛,探手从囊中抓出大把铜钱,以“漫天花雨”手法向四周洒出。 在漫天或尖啸、或无声、或直飞、或绕射的铜钱之下,对方四人无一幸免,每人最少也有三处穴道受制,登时都如木雕泥塑般保持着上一刻的动作僵在原地。 其中因为恼恨姜小铁对程灵素出口不逊,胡垆特意多打赏一枚铜钱,却是落在嘴上打掉他三颗门牙。 他举手借助从空中落下的灯笼,故意将声音弄得冷森森杀气凛然:“素妹,你这些师兄师姐师侄什么的该如何处置?依我之见,不如都杀了干净!” 这番话半真半假,依着胡垆的心意,除恶当务尽,斩草必除根,当然不想留下这几个隐患,何况这些人本身并非善类,个个都有取死之道。 不过他也知道程灵素一则顾念师门情谊,二则本身心地柔善,若非迫不得已,怕是狠不下心来清理门户,此次前来的本意也只是惩戒警告。 既然不打算杀人,他只好主动配合演戏,力求多给这几人一些震慑,令程灵素更容易将其降服。 程灵素最是灵慧机敏,闻弦歌而知雅意,当时在面上做出有几分意动又有几分踌躇的神色。 “小师妹饶命!” 那四人当中却以慕容景岳这位大师兄骨头最软,当时便撑不住服软告饶。 “你纵使不念咱们同门情谊,总要顾念师父他老人家辛苦教导为兄的一场。” 程灵素见如此轻易便有了突破口,心中暗喜的同时,面上仍不动声色,轻轻冷哼一声道:“大师兄此刻才想起师父教导之德,不嫌太晚了一些吗?” 慕容景岳忙舌灿莲花地道:“师父天高地厚之恩,为兄的怎敢有一刻忘怀?方才只是一时利欲冲昏头脑,如今已是万分悔恨,还请小师妹定要原谅则个!” 程灵素慢条斯理地道:“大师兄若当真悔过,小妹却也不是不可网开一面,只是要与大师兄约法三章。” 慕容景岳一滞,登时反应过来一时不察入了对方彀中,待要反口时,瞥见一旁目光森冷盯着自己的胡垆,心中突地打个颤,忖道:“罢了,小师妹这女孩儿家或者会心软,这小牛鼻子却实是个杀伐果决的狠角色,暂且过了眼前这关再说。” 想到此处,忙陪着笑脸道:“莫说三章,便是三十章,为兄的也莫不应允。” “如此最好,”程灵素将早已打算好的三件事娓娓道来,“第一,师父在遗命中已将大师兄开革出师门,大师兄日后便不得再以药王名号示人;第二,大师兄既非药王门下,以后须不可再使用本门毒术毒功;第三,师父临终仍牵挂你与姜师兄、薛师姐的宿怨,你若当真感念师恩,从此便与他们夫妇相安无事,免令恩师泉下难安。” 慕容景岳听得目瞪口呆,他武功远未臻上乘,之所以能在江湖上大享威福,依仗的便是“毒手药王”名号极传承,至于和姜铁山、薛鹊纠缠不清的恩怨情仇,更是平生最大一件心事,要他答应这三个条件,实在千难万难。 不过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左思右想之下,终究还是自己的性命要紧,纵使千难万难也只能咬着牙道:“这三件事,为兄的都答应了。” 程灵素立即迫近一步:“大师兄既然答应,便依照咱们药王门中的规矩立个誓愿,说一说若有所违,该当如何罢!” “你……”慕容景岳满面狰狞,双目之中尽是怨毒之色,终于还是一字一顿道,“若有所违,当受万毒蚀身之劫!” 古人最重誓愿,又因善泳者多溺于水,善用毒药者最忌讳的便是为毒反噬,因此这实是一个毒无可毒的重誓,即使慕容景岳本身是个反复小人,也不会轻易背弃。 程灵素转头望向姜铁山一家三口,笑盈盈地道:“姜师兄、薛师姐,你们又怎么说?” 姜铁山秉性暴烈,薛鹊也颇有几分狠劲,本是宁死也不肯向师妹服软的。但看到胡垆似有意似无心地将目光落在姜小铁的身上,他们便无论如何也不能硬气到底,又看到慕容景岳已被对方收拾得服服帖帖,彼此对视交换一下眼神后,终是齐齐叹息一声,表示同样答应这三个条件并立下毒誓。 程灵素也知道这毒誓也只能拘住他们一时,但自信随着时间越久,自己的毒术武功都将远远胜过对方,到时尽可再用其他手段将其彻底制服,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 她从胡垆手中接过黑伞和灯笼,笑道:“有劳大哥解开他们的穴道罢!” 胡垆仍飞出铜钱,震开了四人身上封闭的穴道,然后正要携程灵素离开时,忽地神色微变,目光投向右侧的黑沉沉的夜幕之中。 程灵素和对面的四人见他如此,知道必然有事发生,都顺着他的目光向那边张望。 片刻之后,一阵当啷啷的金属撞击之声传入众人耳中,随即看到一个极瘦极高的身影从黑暗中缓步行来。 随着那人行至近前,众人终于借着灯笼的微光看清来人形貌,那人有五十来岁年纪,头发花白,粗眉大眼,掀鼻阔口,双耳招风,身上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袍,腰间束一条沾满油渍污泥的皮带,右肩斜挂药囊,左手套着虎撑。随着手臂的震动,那虎撑当啷作响。 看到这个浑似乡间游方郎中的老者时,在药王门下年龄最长的慕容景岳先是一怔,随即眼珠一转做出大喜之色,快步迎上前去一躬到地,口称:“弟子拜见师叔!” 第三十七章 刀如阎王帖,离手不虚发 程灵素本来从容自若,听到慕容景岳唤那老者作“师叔”时,登时神色微变,在胡垆耳边低声道:“大哥,务必当心此人!” 胡垆也猜到来人便是号称“毒手神枭”的石万嗔,此人武功已臻一流之境,下毒用毒的手段更远非慕容景岳等人可比,自己和程灵素纵有“冰心辟毒丹”护身,也未必便能化解对方那一身千奇百怪的剧毒,当时心中也大生警惕之意,微微颔首表示知道。 此刻那石万嗔已经摆手令慕容景岳起身,不紧不慢地踱步到众人面前。 慕容景岳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十足一副恭顺晚辈模样。 石万嗔环顾其余众人,磔磔怪笑声如枭鸣:“你们这些晚辈,见了师叔怎不上前来磕头?” 姜铁山和薛鹊也认出对方身份,虽然都腻歪这早在多年前被师祖逐出师门的师叔,却更忌惮他的武功和毒术,只好带着儿子上前,不尴不尬地打个躬喊声“师叔”便算见过了礼。 石万嗔倒也不以为甚,又摆了摆手令他们站在一旁,然后转头用两只在灯笼的微光下闪着碧油油诡异光华的眼睛盯着程灵素。 程灵素以恢复淡静神色,撇嘴哂道:“师父一辈便只他一人,我又哪里来的师叔?倒是听师父说早年也有过一个师弟,只因他滥用毒药害人无数,早被师祖逐出门户,似是唤作什么‘毒手神枭’石万嗔,便是你吗?” 石万嗔被这小女孩儿当面揭短,却并未丝毫羞恼之色,只微微一笑道:“什么滥用毒药?咱们这一门学的便是炼毒用毒之术,以毒杀人便与寻常武林中人用刀剑杀人一般,乃是顺理成章之事,又何必惺惺作态硬充好人?” 程灵素冷哼道:“若遇大奸大恶,杀之未必是错,但是你凭一己好恶滥杀无辜。若非如此,师祖又岂会逐你出师门?” 石万嗔摇头叹道:“竖子不足与论大事,不想你小小年纪便如此迂腐!老夫懒得与你做口舌之争,此来只有一件事情要告知你等。如今无嗔老和尚一死,药王一脉却不可无主事之人。老夫当仁不让,欲暂摄掌门之位,率你等一洗本门多年衰颓之势。你们那个支持,那个反对?” 慕容景岳颇有几分小聪明,自石万嗔现身之时,便已猜到他的来意,闻言不假思索地卖力鼓掌笑道:“师叔在本门辈分最尊、武功最高、毒术最精,正该接掌掌门之位。小侄不才,今后唯师叔马首是瞻!” 这等彻底不要面皮的表现,不说程灵素看得暗咬银牙,便是姜铁山一家三口都看得皱眉不已。 石万嗔却是老怀大为,仰首笑道:“果然是个知情识趣的好孩子。罢了,你且退在一边!” 等到慕容景岳应一声“是”,规规矩矩地退在一旁后,他转头望向姜铁山,含笑问道:“你们一家如何说法?” 姜铁山脸上神色不好,冷哼一声正要开口时,一旁的薛鹊却偷偷扯他一把,抢先开口道:“师叔要做掌门,咱们本不敢有半分异议。只是师父临终前,已将本门至宝《药王神篇》传给了小师妹,若无此根本传承在手,咱们纵是都承认师叔做掌门,怕也是名不正而言不顺!” 她这一手却是“移祸江东”和“两虎相争”的连环毒计:程灵素本人或不足畏,胡垆却是厉害无比,石万嗔若是与这二人对上,无论谁胜谁负,对他们都只有好处,若是两败俱伤,更是天大的便宜。 石万嗔此行除了收服几个师门晚辈,强夺掌门之位,最要紧的也在图谋《药王神篇》。听到薛鹊之言,虽明知她不怀好意,却也水顺推舟地转向程灵素道:“那《药王神篇》果在你处吗?快拿出来交给老夫罢!” 程灵素气得涨红了俏脸,正要开口时,胡垆伸手将她拉倒身后,淡淡地道:“素妹,此等穷凶极恶之徒,何必与之浪费口舌?待我来打发了他便是!” 石万嗔双目中厉色大盛,狞笑道:“看来是老夫隐世已久,江湖上已淡忘了‘毒手神枭’的赫赫之名。小牛鼻子,信不信老夫只消动一动手指,便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胡垆右臂轻震,一柄飞刀落入掌中,刀长一掌,双面开锋,刀身轮廓呈现优美的流线形态。他手掌平伸,以拇指压住飞刀藏于掌心,只在中指的指尖露出一点寒星般的刀芒,用没有一丝波动的语调道:“信不信在贫道面前,你根本没有动一动手指的机会!” 这一柄飞刀便是胡垆的又一招压箱底的杀手锏,“铁剑门”以轻功暗器称绝江湖,门中传人在将诸般暗器手法练到炉火纯青之后,往往会打造属于自己的独门暗器,早年的木桑道人是铁棋子,独臂神尼九难是精钢念珠,吕四娘是形容微型短剑的双锋扁针,胡垆则是选了飞刀这种相对大众化的暗器。 在这柄飞刀之上,胡垆将“铁剑门”暗器手法化繁为简,辅以天生神力与深厚内力,摒弃一切花巧而追求极致的速度与精准。在三十步之内,几如阎王帖子,一刀出手,绝不空回。 胡垆也知受先天之境的门槛所限,自己的飞刀仍囿于“技”的范畴,而未能如前世记忆中已成神话的“小李飞刀”般寄托某种精神与信念,而上升至“道”的层次。但在这个先天之路已断的武学末世,凭这一柄飞刀也足以威胁当世任何一位绝顶高手的性命。 此次他仍是秉持了先前的战斗理念,对付这些满身毒物之人,能不近身便绝不近身。但慕容景岳之流,随手捏几枚铜钱作为暗器便可打发,而石万嗔这等老魔,已值得他动用暗藏在右腕护臂内的三柄飞刀之一。 此刻的石万嗔心中生出极大的惊悸之感,尽管他左手便虚提在腰间,距离内设暗格收纳多种剧毒的腰带不过数寸距离,但看着对方指尖时隐时现的那一点寒芒,他莫名感觉这数寸距离极其遥远,遥远到难以确定是自己手指先触及腰带还是那一点寒芒先击中自己的咽喉。 双方间隔十步距离对峙良久,一旁的程灵素及慕容景岳等人早紧张得屏住呼吸,双目死死盯在两人身上。 蓦然间,他们眼前一花,似乎看到双方同时有了动作。 再定睛看时,胡垆右手仍如先前般垂在身侧,但指尖的那一点寒芒已经不见;石万嗔的左手却已按在腰带上,只是再做不出取毒施毒的动作。 因为原来被胡垆纳于掌心的飞刀已经出现在他的咽喉,而且只有一点刀尾露在外面。 胡垆徐徐地吐出一口气,先望一眼慕容景岳,又看一眼薛鹊,从容笑道:“两位,方才的事情,你们是否该给我灵素妹子一个交代?” 第三十八章 君子以方欺人,小人聪明反误 听得胡垆这句内蕴杀机之言,慕容景岳早骇得面如土色,心中更是一万个后悔押错了宝,不该将石万嗔这中看不中用的老魔当作靠山,打算借其之力反噬胡垆和程灵素。 两次被胡垆轻易擒拿,方才又见识到那一手惊神泣鬼的飞刀绝技,他知道自己在此人面前甚至没有逃跑的机会,当时双膝一软向着程灵素跪倒,连连叩拜道:“小师妹饶命!” 他倒也真有些小聪明,知道眼下唯一能救自己性命的便只有程灵素。 程灵素幽幽一叹,却并未开口向胡垆求情。方才慕容景岳和薛鹊将胡垆和她都算计在内,自己顾念师父情面和同门之谊,或可既往不咎,却不能不考虑胡垆的想法。而且她也相信胡垆同样会考虑自己的想法,不会令自己太过为难。 另一边的薛鹊却颇有些狠劲,很有些不屑地看了慕容景岳这当初自己曾钟情之人一眼,转向胡垆冷笑道:“咱们被你已武力慑服,本就是口服而心不服。一旦又机会反噬,自然不会错过。既然谋事不成,只算咱们倒霉。你要交代,我便给你一个交代!” 说罢倏地从腰间拔出一口短刀,不带半分迟疑地手起刀落,将自己左手齐腕斩落。 “师妹!” “娘!” 姜铁山和姜小铁同时变色惊呼,一起抢步上前。 所幸他们虽一门心思钻研害人的毒术,却也多少涉猎了一些医术,当时四只手动作娴熟地为薛鹊敷药止血、包扎伤口。 胡垆见这女子如此硬气,不免高看了她一眼,颔首道:“你既敢作敢当,则此事就此揭过,你们可以走了。只是须要记得,在没有把握应付贫道之前,都遵守誓言老实做人罢!” 姜铁山和姜小铁一左一右扶着面色惨白的薛鹊,颓然返回了那生铁浇铸的坟冢形大屋。 他们此刻都已清楚认识到自己与胡垆的差距,知道此生绝无可能在他手底翻天,也便绝了报仇的希望。 胡垆将目光转回慕容景岳的身上,见他仍是面色变幻踌躇不决,遂淡淡地道:“慕容先生若是下不了决心,贫道可以帮你决定!” “不必!”慕容景岳打个冷战,哪敢让对方亲自动手,当下将牙一咬心一横,也拔出一柄短刀,将一只左手斩落在地。 他却没旁人来帮忙服药裹伤,只能强忍剧痛亲力亲为。 止血包扎已毕,他眼巴巴地向胡垆投去满是哀求的目光,看到胡垆摆了摆手,登时如蒙大赦般抱头鼠窜而去。 他一路逃窜一路在心中发狠,有朝一日定要将胡垆和程灵素碎尸万段以偿今日两番遭擒之辱和断腕之恨,心中却清楚自己这心愿怕是终身难有实现之望。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程灵素说石万嗔一身剧毒,即使暴尸荒野也不免流毒无穷,求胡垆挖了一个深坑将其掩埋了事。 两人回转程灵素家中,分房而眠休息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他们一早起身,先到白马寺的集镇买了一匹马,然后一起返回苗人凤府上。 白马寺不过是个偏僻小镇,原也没有什么上等脚力,胡垆新买的马已是镇上最好的一匹,却也不过中下之品,与那匹神骏白马相比自是远远不及,因此他们返程所用的时间比来时多耗了两倍有余,等到了苗人凤家附近中时已是次日的深夜。 尚未到苗家门前,胡垆离得老远已看到那边打着无数火把,将整座宅院周围都照得通亮,足足三四十号身形相貌各异的汉子手持兵器火把,成半圆阵势将这座宅院的前门围个水泄不通。 在正门前的一片空地上,正有两伙人狠命厮杀。胡垆目光敏锐,早看清一边是汤沛和已改换回女尼装束的圆性;另一边则是胡斐和四个分使单刀、长剑、钢鞭、双枪的中年汉子。 圆性一手拂尘一手软鞭,招招凌厉狠辣,与将一柄长剑使得如青龙戏水、灵蛇吐信的汤沛堪堪战个平手。 胡斐一口钢刀忽快忽慢、刚柔并济,刀法赫然已在这数日之间大有精进,想是已得苗人凤指点了“胡家刀法”的精粹要诀。只是他的四个对手都是四十岁开外年纪,手底功夫极是硬朗,彼此之间又似颇善联手合击。纵使胡斐刀法变化无穷杀招跌出,已渐渐将占到了上风,若说取胜却也非在一时三刻之间。 苗人凤卓立门首,左手垂在身侧,右手牵了女儿苗若兰,那小女孩儿的怀中则抱了一柄比她本人矮不了多少的乌鞘长剑。 “田归农,”苗人凤低沉的声音向着远方传了开去,“苗某身上之毒已被高人解除,你若要取我性命,便亲自现身来拿罢!” 他说的本是真得不能再真的实话,奈何在某些心思诡谲之辈心中,这正是实则虚之的疑兵之计,反而把将信将疑悬在空中的一颗心放回肚里。 一声清朗长笑从远处的黑暗之中传来,随即便看到一个锦衣华服、腰悬长剑的中年男子缓步而来。此人长眉俊目、器宇轩昂,单以卖相而论,胜过苗人凤不止一筹。 在他的身后,又有三男一女四个或英武、或俊秀的青年簇拥追随,十足是人生赢家的风采气度。 胡垆猜到此人定时田归农无疑,只见他从手下自动闪出的一条通道中走到苗人凤对面,也不理会仍在交手的胡斐、圆性等人,彬彬有礼地拱手笑道:“苗二哥却是误会了小弟的一番好意,小弟此来只为请二哥父女到舍下略作盘桓,委实并无加害之意。” 他说出这番话时实是无比得意,确定了多年来如一座大山般压在自己心头的大对头身中剧毒命不久矣,那半生用尽心机孜孜以求的宝藏之秘亦近在眼前,他只觉此刻已经踏上了人生的巅峰,平生从无一刻似这般扬眉吐气、心满意足。 苗人凤似有些怜悯地看了躲了自己数年,如今却自己送上门来的田归农,实在没有与之多说半句话的耐心,轻唤一声道:“兰儿,剑!” 苗若兰闻言,乖巧地松开抓着爹爹的左手,显得稍有些费力地用双手将那柄乌鞘长剑托举在身前。 苗人凤用先前以衣袖遮掩,早已恢复了正常肤色的左手将长剑连鞘抓过。 在田归农陡然如见恶鬼般满是恐惧的目光中,他右手则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头顶,柔声道:“兰儿别怕,爹爹打跑了坏人便来陪你。” 苗若兰重重地点了下头。脆生生地道:“爹爹放心,女儿不怕!” 第三十九章 药王威重,宝刀无功 苗人凤提剑上前三步便停了下来,右手搭上剑柄缓缓拔剑,冷然道:“田归农,出手罢!” 田归农看对方止步不前,心念一转间,便猜到他要顾忌那小女孩儿的安危,心中的惊惶稍稍散去一些,进而盘算着是否利用这一点果断抽身退走。至于将来之事——有着家中那位在一日,苗人凤多半不会上门寻仇。 苗人凤似是猜到对方心意,扬声道:“胡垆道长,烦请你再帮苗某一个忙,将所有要逃的贼人拦下!” 他也早与众人之前察觉胡垆和程灵素到来,又知道胡垆的身份不便宣扬,于是只以“道长”相称。 胡垆和程灵素催马上前,在田归农一群人后方二十多步外停下,隐隐拦住了他们的退路,拱手笑道:“苗大侠放心,贫道身边这位程姑娘是‘毒手药王’高足。有她在此,保管不会有一只漏网之鱼!” 一旁的程灵素极给胡垆面子,闻言扬手将一大把用蜡衣包裹的药丸抛掷在身前。那些药丸落地时蜡衣破裂,内中药物一遇到空气,登时冒出丝丝缕缕地灰色烟雾。 这些烟雾颇有古怪,在不甚强劲的夜风中竟然凝而不散,从外围将田归农手下这伙人圈住。 “毒手药王!” 听到这令无数江湖豪杰谈虎色变的恐怖名号,田归农及其手下个个心中战栗,距离那些一看便知不是好路数的灰烟较近之人更忙不迭地向前拥挤,力求躲得越远越好。只是如此一来,便又形成一道屏障拦住了田归农的退路。 “大家不要慌!”田归农见势不妙,忙出言安抚人心,“‘毒手药王’成名已数十年,怎会有如此年幼的弟子,多半是那小道士虚张声势!” 程灵素笑吟吟地道:“田掌门若是不信,不妨亲自来试一试小女子这‘蚀心散魄烟’是否虚张声势?” 胡垆知她曾立誓此生绝不用毒药害人性命,这什么“蚀心散魄烟”当真是虚张声势,但以田归农为人,纵使心中半信半疑,那也是决计不敢以身犯险的。 果然,田归农阴沉着脸冷哼一声道:“田某尚有正事待办,哪有时间与你这黄毛丫头胡闹!” 说罢,转身面向苗人凤拱手道:“苗二哥既欲指点小弟武艺,小弟自当奉陪。” 看到他当真缓缓拔出腰间长剑,在自己面前摆开“天龙门”秘传剑术的门户,苗人凤惊讶之余却不怠慢,道一声“好,看剑!”起手一式“翼德闯帐”当胸直刺。 田归农摆剑相迎,却是一上手便用了守势,看稳门户绝不冒进。 苗人凤身形只在方圆三尺之内移动,手中一柄长剑泼洒出无穷银白电芒,又如江涛拍岸,卷起千堆如雪浪花。 田归农咬紧牙根,将平生所学剑法中的防守招数尽都施展出来,又占了对方顾忌女儿安全不能步步进逼的便宜,堪堪撑到五十招以上,终还是被杀得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酣战中,苗人凤用一式“直捣黄龙”,长剑势如奔雷掣电笔直刺向田归农咽喉。 田归农目中闪过一丝阴狠之色,口中蓦地大喊一声:“阿兰救我!” 听得这一声喊,苗人凤心中陡然一颤,那誓不轻回的一剑随之略缓了一缓。 便在苗人凤剑势略缓的瞬间,田归农左手倏地衣襟下拔出一口寒气袭人的阔刃短刀,挥刀一下横截,只听得“嚓”一声轻响,竟如断朽木般斩断了苗人凤的那一柄精钢长剑。 一刀得手后,田归农右手长剑更不停留,顺势用处此次交手以来的第一招攻式,却是迅捷狠辣无伦。只寒光一闪之间,那剑尖的一点寒星便已到了苗人凤的咽喉。 “奸贼!” 危机之间,苗人凤蓦地发出一声暴喝,喝声如一个霹雳在田归农的耳边炸响,震得他双耳轰鸣心旌摇荡,攻出的长剑同样不由自主地缓了一缓。 苗人凤先身躯后仰,先将咽喉要害与对方剑尖的距离拉远了一些,而后双足发力撑地,整个人向后平移三尺。 田归农尽管在瞬息之间已回过神来仗剑再刺,却已追之不及,只得趁着对方手中长剑断折,使得左刀右剑进招攻杀。 苗人凤双目射出凌厉杀机,尽管已认出对方左手所持的是“天龙门”世代相传的闯王军刀,锋芒之锐当世罕有其匹,却仍是夷然无惧,忽地高声喝道:“胡斐贤侄,看清伯伯这一路剑法!” 话音未落,他正面迎上田归农,不理会对方攻来的一刀一剑,却将手中只剩下二尺左右的断剑当作刀使,用一式简简单单地“力劈华山”,向着田归农头顶斩落。 田归农骇了一跳,以为对方情急拼命要和自己玉石俱焚,左手宝刀急忙回防,要将那断剑再次斩断。 岂知苗人凤的断剑抖生变化,由凶猛刀招化为轻灵剑式,在与那锐利无匹的刀锋堪堪相触的瞬间,如水中游鱼般绕了半个圈子,避开刀锋后刺向田归农的心口。 田归农大骇急忙将一刀一剑舞得风雨不透护住自身,宝刀不断尝试捕捉对方断剑轨迹。 但苗人凤手中的一柄断剑变幻不定,忽刀忽剑,刚柔随心,既不给田归农宝刀碰触剑身的机会,又迭出杀招发动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的连绵攻势。 当年他得胡一刀传授“胡家刀法”精义,这些年来随着武功修为渐臻化境,遂将“胡家刀法”与“苗家剑法”熔于一炉,演化成一路“刀剑双击”之术。这一路招式用刀用剑皆可施展,却兼具刀剑之用,厉害无比。 另一边仍与四个对手缠斗的胡斐听到苗人凤喝声,百忙中分心来看,只看了数招,心中已是大震。这几日里,苗人凤不仅指点他补全了“胡家刀法”的精要,令其真正登上当世第一流高手境界,更将“苗家剑法”倾囊相授。 胡斐本就是武学奇才,自身根基亦是坚实无比,短短数日之间,剑术也已登堂入室。此刻看了苗人凤施展的这一路“刀剑双击”的功夫,登时如醍醐灌顶般,刀法剑法豁然贯通。 “刀即是剑,剑即是刀。贤侄可看明白了?” 却见苗人凤口中发问,手中断剑攻势如电耀霆击,杀得田归农汗出如浆狼狈万状,若非仍顾忌他宝刀锋芒,一二十招间便已将其拿下。 胡斐纵声长笑道:“刀终非剑,剑终非刀,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小侄明白,多谢苗伯伯指点!” 一言甫毕,他手中单刀招式忽变,融入了新学的“苗家剑法”诀窍。 如此一来,那四个本就被他压到下风的高手顿时败象毕露,被他那柄变得愈发玄妙难测的单刀颇得连连后退。 第四十章 擒敌,歼恶 酣战中忽闻苗人凤口中喝一声“着!”所用断剑不闪不避与宝刀刀锋一触,立时从根部断裂,手中只余下一个剑柄。 田归农不明白对方为何陡然出此昏招,大喜之下刀剑齐出往苗人凤身上斩落。 苗人凤却不退反进,欺身抢入他刀剑之间,左手骈掌如刀,右手并指如剑,左右齐出分别在对方双腕脉门处一切一点。 田归农刀剑同时当啷坠地,还不待退避脱身,已被苗人凤运指如风点了几处穴道委顿在地。 “爹爹!” “师傅” 先前随田归农一起现身的是他的三个弟子及女儿田青文,见状在大惊之余,一起拔剑上前来救援。 苗人凤双手连抓,一合之下便夺下四柄长剑掷在地上。 那四人欲进不能,欲退不甘,大为尴尬地僵在当场。 苗人凤不再理会他们,转头看着胡斐那边,扬声道:“贤侄还须记住:无刀掌亦刀,无剑指即剑,用招不拘一格,临阵无往不利!” 胡斐听了这最后一句点拨,陡然也张口喝一声“着!”手中单刀蓦地脱手飞出,携着隆隆风雷之声向一个使钢鞭的对手飞去。 那人大惊之下奋力挥鞭格挡,在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声中,总算将那单刀震得折向飞上高空。 胡斐在掷刀的同时便亦紧随其后揉身扑至,趁着对方被刀上劲力震得手臂酸麻、气血翻涌,双手迫入空门封了他四处穴道。随即纵身腾空而起,在避开从身后攻击的其余三个对手的同时,抓住了正从高空落下的钢刀,用一式“白鹤舒翅”的剑法招数,凌空下击泼洒大片寒芒,将那三人尽数笼罩其中。 在破除了四名对手的联手之势后,胡斐气势如虹而对方心胆俱丧,此消彼长之下,不过片刻便将其余三人先后制住。 此刻场中仍在交手的便剩下圆性与汤沛两个。 汤沛眼见得大势已去,心中早已萌生退意,奈何前方有苗人凤这尊大佛,后面有“毒手药王”弟子放毒断路,想要脱身又谈何容易? “为今之计,只有将面前这小贼尼擒下作为人质,或可搏出一条生路!” 心中拿定主意是一回事,能否做到则是另一回事。双方交手已数百招,汤沛早试出圆性的内力虽不及自己深厚,招式之广博精奥却胜出数筹。若只凭武功相搏,休说将之生擒活捉,便是维持眼前的平手之局已殊为不易。唯一的机会,便是自己鞋底暗藏的“无影飞针”。 汤沛想到虽说自己的“无影飞针”已在苗人凤和胡斐面前露底,但圆性是方才赶到帮助胡斐,未必知道此事。 看到另一边的胡斐已转向这边蠢蠢欲动,他更不迟疑,蓦地将双脚在地上一蹴,十数枚银针从脚尖爆射而出,将对面圆性的全身都笼罩其中,本人则随着银针仗剑扑上。 圆性却是不慌不忙,先将左手的拂尘在身前舞成一团白云。那些银针似受到一股莫名力量的牵引,尽都折向没入那拂尘的雪白尘丝之内。 随后她将拂尘向着扑来的汤沛用力一甩,内劲到处,那些银针又从尘丝中飞出反射汤沛。 汤沛是圆性的杀母仇人,本就是圆性此来中原要诛除的目标之一。 那日从枫叶庄离开后,圆性便要往湖北去寻汤沛伺机报仇,却从“红花会”的眼线处收到消息,得知汤沛与田归农一行人已到了湖南境内。 她迅速赶去,凭着一身超卓轻功潜入“天龙门”临时驻地探查消息,虽错过了已经出发去暗算苗人凤的汤沛,却从田归农等人的交谈中得知了他们的阴谋,便又随着田归农等人赶来苗人凤家中,看到苗人凤“身中剧毒”不能出手,胡斐一人一刀迎上许多强敌,当即不假思索地出手截下武功最强的汤沛。 此刻形势翻转,以圆性的机智,早猜到汤沛会凭借鞋底机关逃命,也早在暗中凝神戒备。她在来时的路上,本着有备无患的想法,弄了一块大磁铁暗藏在拂尘中,此刻便成为决定胜负生死的一招妙棋。 汤沛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杀手锏被对方如此轻易破去并用来还施彼身,那些银针上都淬了田归农提供的剧毒,他是万万不敢沾身的,大惊之下急忙用一式“千斤坠”,向前飞扑的身形急剧下坠,狼狈万状地平平摔在地上,虽然弄个灰头土脸,却总算将那些毒针全部躲过。 但他躲开了毒针,却躲不开圆性随后而来的杀招。她手腕连环斗震,软鞭翻转之际,鞭头的金球已在汤沛的后背上连击七次,直打得汤沛骨折筋断五脏俱伤。 汤沛伴着满口鲜血发出一声狂吼,拼尽最后的力量挺身而起,满面狰狞地一剑刺向圆性的心口。 圆性长鞭以不及回转,只能将内力灌注于左手拂尘,柔软尘丝如钢鞭铁杵般挥击汤沛头顶。 她这一招用得极险,即使拂尘能先一步击中汤沛,自己也难免重伤与对方剑下。 站在一旁观战的苗人凤和胡斐都变色惊呼,却都已来不及上前援手。 蓦地有一物携强劲无比的巨力呼啸而至,重重地轰在汤沛的身侧。 那物事在汤沛身上撞得粉碎,爆出大片晶亮液体,将他整个人轰得横向飞出数丈,撞在苗人凤家的院墙上,将墙壁撞穿一个大洞摔了进去,倒在一堆碎砖之中没有了声息。 “可惜了!” 在后面已和程灵素下了马并肩而立的胡垆摇头叹了一声——方才是他掷出一个随身携带还装着不少美酒的葫芦,轰飞汤沛解了圆性的危难。 闻着满地酒水散发的浓郁酒香,他满脸都是惋惜之色,只能从怀中摸出程灵素送得碧玉葫芦,拧开盖子小小地啜饮一口聊做安慰。 “苗大侠饶命!” 那些“天龙门”弟子见一众首脑或死或擒,便再提不起半点斗志,纷纷抛下兵器向着回到女儿身边的苗人凤叩头求饶。 苗人凤原也没打算与这些喽啰计较,看到地上那些药丸仍在散发丝丝缕缕的灰烟,当即向着程灵素遥遥拱手道:“烦请程姑娘网开一面,放这些人离开。” 程灵素笑嘻嘻地道:“那些只是我用来熏蚊虫的香丸,方才不过是随口开个玩笑,他们要走随时可以。” 除了心中笃信程灵素为人的胡垆,旁人尽都目瞪口呆,想不到一群人竟如此简单被一个小姑娘玩弄于鼓掌之间。不过究其原因,到底还是那“毒手药王”的凶名太盛。 那些人明白过来后,登时如蒙大赦一哄而散,场中便只留下田归农、被胡斐擒下的四个高手、田归农的三个亲传弟子及女儿田青文。 田青文忽地扑上前跪伏在苗人凤身前:“请苗伯伯高抬贵手,饶了我爹爹这一回!” 第四十一章 元凶授首,恩怨两消 田青文年纪虽然不大,却素来最富心计,在辽东道上已闯出一个“锦毛貂”的名号。她知道今日父亲性命只在苗人凤一念之间,当即向上连连叩头,更有一滴滴泪珠儿成串地从美眸中滚落。 “虽然我爹爹千错万错,但苗田两家是上百年的交情,侄女不敢求苗伯伯不计前嫌,只求顾念几分香火之情,留我爹爹一条性命!” 见这小姑娘这般悲悲切切苦苦哀求,苗人凤的面上不由现出几分踌躇之色。 其实即便没有田青文来乞饶,他也未必下得了狠手处置田归农。毕竟若是田归农一死,不说那个人是否会因此伤心欲绝,却可以肯定她在“天龙门”的日子将极为艰难。 “苗大侠且听贫道一言!”此时胡垆携程灵素走上前来,含笑道,“贫道日前去请程姑娘时,偶然得知了一个消息,却与当年胡一刀大侠遇害之事有些关联……” 此言一出,苗人凤和胡斐都是变了脸色,急忙上前几步听他细说。 胡垆面不改色地侃侃而谈道:“贫道此行正撞上程姑娘的师门生出一些纠纷,有一个早年的门中弃徒前来生事。那人论起来还是程姑娘的师叔辈,唤作‘毒手神枭’石万嗔……” 听到这个名号时,旁人倒还罢了,倒在地上穴道受制的田归农瞬间脸白如纸。 “贫道助程姑娘将此獠擒下,却从他口中得知,早年他曾在辽东道上结识了一位出手豪阔的少年相公,用几种剧毒从那人手中换到大笔银钱。其中一种剧毒贫道恰好在不久前见过,便是田掌门藏在信笺内,本欲用来算计苗大侠的‘断肠草’。” 程灵素听他这般无中生有漫天扯谎,心中暗笑之余,一来相信他的为人,二来猜到他必然另有深意,便一声不吭地在旁边听着。 胡斐心思机敏,霎时便想通其中关节,身形如风奔到田归农身边,一把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声色俱厉地喝道,“当初在我爹爹与苗伯伯刀剑之上涂抹剧毒的人,原来是你这奸贼!” “一派胡言!”田归农慌忙辩解道,“什么‘毒手神枭’,什么石万嗔,我根本就不认识!” 胡垆悠然道:“兄弟,他若认了便是个死,必然要硬扛到底。那边你捉住的四个人都是跟随他多年的心腹死党,必然有人知晓当年之事。” 胡斐会意,狠狠地将田归农掼在地上,而后提着刀沉着脸走到同样穴道受制的四人近前,冷森森地道:“那位道长的话,你们都听到了。胡某便只一句——开口者生,闭口者死。反正以你们今日所作所为,便是都杀了也不算冤枉!” “我说!” “我说!” 事情的顺利远超胡斐想象,还不等他用其他手段逼迫,那四人已是争先恐后地开了口。 他们确是田归农心腹,其中一人更是他的嫡亲师弟“七星手”阮士中,对于当年之事都再清楚不过,当时你一言我一语地把那一桩悬案的原委交代得明明白白。 胡斐听罢,转回苗人凤面前哭拜于地:“真相大白,请苗伯伯为小侄做主!” 苗人凤垂首看了一眼倒在地上面无人色的田归农,探手抱起地上的女儿转过头去:“你将此人带去胡大哥夫妇灵位前,自行处置罢!” “多谢伯伯成全!” 胡斐大喜,一把将田归农从地上抓起,大步向门内走去。 田青文大急喝道:“放下我爹爹!” 喝声中用足尖挑起田归农掉落在地上的那柄宝刀,挥刀斩向胡斐后颈。 田归农的三个弟子素来以她马首是瞻,见状也各自捡起长剑一起出手。 胡垆横身拦住四人,一只右手连抓连掷,先夺下三柄长剑钉在三人脚尖前数寸的地面上,剑身入地近半,又夺下宝刀反手斩断田青文头上一缕青丝。 随后,他一手提刀一手拿着碧玉葫芦灌一口酒,笑呵呵地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四位还是回‘天龙门’另选一位掌门罢!” 这四人尤其是田青文虽是一脸不甘之色,却都不敢再越雷池一步,望着苗家的大门内踌躇半晌,最终竟是田青文这田归农的亲生女儿当先转身离去。 “且慢!”苗人凤忽地开口唤住四人,淡然道,“田归农之仇,你们尽管记在苗某与胡斐贤侄身上,却不可迁怒于旁人。否则,苗某当亲临天龙门,向你们讨一个说法!” 田青文面色一变,却只是沉着脸点头后离开,始终未再发一言。 苗人凤知道胡斐那边必然弄出了极惨烈的场面,便邀请众人到另一边的厢房叙话。 圆性却合十道:“贫尼将重回天山静修,便不再叨扰苗大侠了!” 随即又转向胡垆施了一礼道:“贫尼谢过道长救命之恩。” 对方以礼相待,胡垆便也还了一个稽首,含笑问道:“师太不与我那胡斐兄弟道个别再走吗?” 圆性俏脸上现出一抹复杂神色,轻轻摇头道:“相见不如不见,贫尼告辞!” 说罢转身似是毫无留恋之意地如飞而去,只顺势带走了汤沛的尸体,想来是要和胡斐一般炮制仇人以祭奠亡母。 等到苗人凤父女与胡垆、程灵素在另一边的厢房中共坐叙谈良久,期间程灵素还帮助苗人凤诊过脉象,确定他身上并无余毒残留,胡斐才终于两眼通红地从供奉着他父母灵位的厢房出来,先到了胡垆面前郑重拜倒,谢过他指点迷津助其明真凶报了父母之仇的大恩。 胡垆笑着扶他起身,而后在苗人凤大为惊诧的目光中,将那口宝刀送到胡斐面前道:“方才哥哥看到兄弟你刀法大进,实在可喜可贺。恰好我方才夺下了这口宝刀,便借花献佛送给兄弟你罢!今后兄弟你胯下有宝马,掌中有宝刀,恰如猛虎生出双翼,哥哥且预祝你能江湖扬威、武林成名!” 胡斐又惊又喜,正在望着眼前的宝刀发呆时,一旁的苗人凤忽地长叹一声道:“胡少舵主,到此刻苗某才算当真服了你!贤侄,此刀与少舵主还有大用,你且不要收了,伯伯自有另一口宝刀送你。” 第四十二章 同好非同道,居士不居身 胡垆和程灵素在苗人凤府上盘桓三日,到第四天早上与苗人凤、胡斐告辞后启程前往京师。 两人各骑了一匹马在路上并辔而行,程灵素忽地盯着胡垆道:“大哥,你好厉害的手段!” 胡垆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这话从何说起?” 程灵素道:“若我猜的不错,那闯王宝藏的事情你早该知道了,却在苗大侠和胡斐大哥面前半句不提,只是将一桩桩天大人情做在实处,最终令苗大侠心甘情愿地主动向你奉上宝藏之秘。” “素妹果然秀外慧中,我早知此事瞒不过你。” 胡垆摇头叹道。 “不仅是你,我猜苗大侠也该看破了其中的关节。但我自始至终都只明明白白地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并没有用半点诡谲隐私手段,他自然也没有理由因此生出恶感。” “至于那价值连城的闯王宝藏,于苗大侠此等人物而言不过鸿毛之情,只要他确定所托得人用之正途,绝不会有半点吝惜。” 程灵素颔首道:“也只有如此人物,才当得起一声‘大侠’的称谓。” 两人一边赶路一边闲谈,程灵素忽又想到一事,问道:“大哥,咱们此次既是去参加那‘天下掌门人大会’,总要有一个掌门人的身份才能入场。大哥打算如何解决此事?” 胡垆胸有成竹地道:“这有何难?那位圆性师太的事我已告诉了你,咱们不妨学一学她的故技,也去抢一个掌门的身份回来。 “当然,咱们却不可如她那般逢人便抢不分好歹,总要找一个活该遭抢的倒霉蛋。我大致已有了几个目标,很快便能得到消息。” 程灵素知道他素来谋定而后动,虽是在嘴上说笑,心中必然已经有了计划,便也没有再多说此事,转而问起已飘然远去的圆性:“大哥,那晚你提到胡斐大哥时,那位圆性师太的神色有些异样,他们之间……” 胡垆摇头道:“他们虽只数面之缘,但都正当少年又是人品武功出众,彼此间难免会生出些好感。 “不过胡斐兄弟在见面之初便知道了圆性出家人的身份,这一点好感终究没有更进一步转化为倾心爱慕的机会。 “呵呵,说到底还是我等道门中人逍遥自在,若也如那些佛门贼秃般忒多清规戒律,岂不要辜负了素妹一番美意?” 程灵素听他最后一句扯到自己身上,俏脸登时微微一红,轻啐一声催马快跑几步,将胡垆仍在身后。 两人一路饥餐渴饮,晓行夜宿,在七月下旬到了京师。 胡垆引着程灵素到“天地会”一处秘密分舵安顿下来。 到了第二天便有分舵的兄弟向胡垆报信,说是他先前传信要求密切关注的目标之一,“醉八仙”掌门人“千杯居士”文醉翁正要进城。 胡垆向程灵素笑道:“素妹,这却是巧了。我虽然预定了几个目标,最属意的便是这文醉翁。” 程灵素有些好奇地道:“大哥,这文醉翁为人如何?怎地如此被你‘青睐’?” 胡垆哂道:“这厮虽附庸风雅以‘居士’自称,却从不居身自持,反是做下许多奸淫掳掠的恶事。再说我最得意的两门功夫都是从醉酒中悟出,与‘醉八仙’这门派大是有缘!” 他口中说笑着与程灵素一起出门,一路穿街过巷到了京师南门附近,在一条街道上将一个身形高瘦、不修边幅的中年汉子拦了下来。 近来随着各地赴会的武林豪强渐多,不管在因为往日结下的仇怨,抑或初见时的一言不合,动辄便有人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大打出手,甚至不乏伤残殒命之事。 但京师的各大衙门该是得到上面吩咐,凡是武林中人发生冲突,不仅不会加以制止,反而会帮忙腾出场地维持秩序,任其自行解决争端。 京师百姓最是好事,这些日子已看了无数场大小争斗,此刻发现似乎又有热闹可瞧,霎时便里里外外围了数层人墙。 随即又有两个衙门的差役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站在人群内侧维持秩序,不许这些人靠得太近以免误伤。 那“千杯居士”文醉翁亦是由岭南而来。 看到当街拦路明显来者不善的胡垆时,当时便由他的身形相貌尤其是腰间重新置办的一个硕大酒葫芦,登时想起最近轰传江湖已是如雷贯耳的名号。 在心中戒惧之余,他便也收了平素不可一世的狂态和阴毒心思,客客气气地拱手施礼道:“这位道长莫非便是独灭‘五虎门’、威震岭南的‘醉仙’太朴子?” 胡垆不冷不热地应道:“不敢,正是贫道。” “果然是太朴道长!” 文醉翁满面堆欢,状似多年不见的好友重逢。 “文某久闻道长大名。道长既号‘醉仙’,想必不仅武功超凡脱俗,更是与文某一般皆是酒国中人。相逢即是有缘,道长可否赏面,由文某做个东道,大家一起去畅饮千杯如何?” 胡垆摆手淡然道:“你我虽然同样好酒,却非同道中人,这酒便无须饮了。贫道此来,只有一事请文掌门帮忙。” 见对方摆明软硬不吃,文醉翁脸上笑容有些僵硬,却仍做了最后一次相安无事地努力:“道长尽管吩咐,文某必当尽力。” 胡垆油然道:“贫道颇通相术易理,今见文掌门乌云盖顶面有晦色,预示在此次‘天下掌门人大会’上将遭生死大劫。 “贫道体念上天好生之德,故此冒昧进言,奉劝文掌门立即回转家中避劫。至于参加‘天下掌门人大会’一事,贫道愿意代劳。” 文醉翁双目寒芒一闪,左手陡然向对面的胡垆一扬,手中的一个陶制酒壶被掌上内力震碎,无数边角尖利的陶片裹在漫天晶亮酒液之中呼啸而出,却是将胡垆、程灵素乃至后面围观的众人都笼罩在内。 在一言不发地突施暗算后,他也不转身回头,便面向着胡垆似醉步踉跄实则其快如飞地抽身后退,却是根本没有动手的打算,只想用这手段牵制胡垆以便逃之夭夭。 文醉翁这一派掌门之所以如此胆怯,实是因为早几年与凤天南打过交道,知道其武功不在自己之下。胡垆能孤身镇压整个“五虎门”,他可万万不是对手。 第四十三章 一恶除,一恶至 “好奸猾的贼子!” 胡垆识破对方用意,喝骂一声纵身凌空数丈,扬手掷出大把铜钱,精准无比地将每一片碎陶击落在地。 程灵素则张开手中的黑伞,用了一式胡垆在路上传授的招式,团舞如云挡住向自己飞来的酒液,未令一滴沾在身上。 另有一些酒液不在她防守范围之内,淋了后面的观众满头满脸,虽然打得他们满脸生疼口中骂娘,却幸好均无大碍。 胡垆身如游龙在空中转折翻腾,头下脚上向着正要脱身的文醉翁扑下,双掌齐出其势如穹窿崩塌,隐隐笼罩方圆丈许空间,令对方避无可避。 文醉翁终是一派掌门,在危机关头也只能抛开心中的惊惧,将全身功力聚于双掌,翻掌上击硬接胡垆的扑杀。 四掌相交,发出一声闷雷般的气劲爆响。 文醉翁面上瞬间闪过一抹红晕,身躯大震而脚步未移,双足却已陷入坚实地面直没脚背。 胡垆则借了掌上反震力道,身躯似皮球般向上弹飞,凌空翻个筋斗后再次扑落,仍是运掌如山当头压下。 文醉翁尚不及移动脚步,只能咬紧牙根,再次出掌与胡垆硬拼。 又一声沉闷轰响之后,他双足又下陷数寸没至小腿,面色苍白如纸,嘴角更有鲜血淌出,显然已受了极重的内伤。 胡垆身如飞熊当空翻腾,尽显“铁剑门”轻盈灵动的轻功之妙,携山岳之力的第三掌再次落下。 文醉翁仍是不及移动身形,只能吐出一声混合着鲜血的狂吼,第三次举掌相迎。 眼看便是四掌堪堪相触,忽地有一条人影从人群中疾掠而出,起手一拳击向倒悬空中的胡垆后脑,在人到拳到的瞬间,此人才发出一声厉喝:“掌下留情!” 这般先出手后出声的行为,表面似有“围魏救赵”迫胡垆收手之意,内里却更似要借机取胡垆性命。 “大哥小心!” 看到有人骤施杀招突袭,程灵素变色惊呼,急将左手中指扣在拇指下一弹。指甲中暗藏的药粉化作一缕肉眼几不可见的轻烟从指端飞出。 但她武功未臻一流之境,反应终是慢了那人一线。 胡垆感觉后脑恶风袭来,判断出来人武功之高远胜文醉翁,心中却并无一丝慌乱,急忙藏头缩颈,耸肩弓背,避开后脑要害,以右边肩背硬生生承受了这一拳。 在一股刚猛霸道的拳劲破入体内时,他早分布于肩背处、修行几近大成的“两仪玄功”立时运转起来,一阴一阳、一柔一刚两股内力如两扇无形磨盘般相逆旋转,瞬间将那道拳劲消磨殆尽。 随着一声蓬然大响,胡垆与文醉翁四掌相击后,凌空翻身落在他的身后。 此刻文醉翁的双腿自膝盖以下都深陷地面之下,如同木雕泥塑般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五官七窍都淌下鲜血,模样显得甚是可怖。 那人感觉到自己力能开碑裂石的一拳竟未建功,正惊骇对方功力高深莫测之时,程灵素弹出的那一缕轻烟已飞到他面前。 毒手药王传人出手,自然非同凡响,程灵素在这药粉中混合了万毒之王“七心海棠”的花蕊粉末,既消除了药物的所有异味,又将药性提升了数倍。 那人完全没有察觉程灵素出手,不经意间吸入一丝药粉,立时毫无抗力地中招昏迷倒地。 “大哥,你可曾伤到?”程灵素满脸关切地走来身边问道。 胡垆摆了摆手表示无碍,一面暗自调息运气,抚平被那一拳震得略有不稳的气血,一面目生寒光打量那偷袭者。 此人是个年过三旬的精壮汉子,眼睛上方光秃秃地缺少两撇眉毛,令他一张横生怪肉的大脸愈发凶恶,一看便是标准的反派人物模板。 程灵素低声提醒道:“大哥,此人行径颇为可疑。” “其中原委,稍后一问便知。”胡垆颔首回答,先走到已气绝身亡的文醉翁身边,取过其随身的行囊,略一翻找寻到一张邀请“醉八仙”掌门人赴会的请柬,而后抓着腰带将那人轻轻提起,分开人群扬长而去。 自始至终,在场的两名差役都没有做半点干涉,只在事后收敛了文醉翁的尸体,顺便瓜分了其囊中财物。 两人一路捡偏僻街巷行走,又留心观察确定后面无人盯梢,绕了一个大圈子才回到“天地会”的秘密分舵。 到了后面的院子里,胡垆将那人扔在地上,先解下腰间的葫芦灌一口酒,而后向身边的程灵素点了点头。 程灵素会意,屈起左手食指一弹,又是一缕轻烟飞出扑在那人面上,这一次却是解药了。 这一手施放药物的手法却非她师门传授,而是胡垆参照“铁剑门”暗器手法研创而出教给她的,配合药王一脉的诸般奇毒,实令人防不胜防。 那人醒得极快,只几个呼吸间便张开了双目,很是机警地用手掌在地面发力一撑,身体直挺挺地站起,带着满脸戒备之色与数步之外的胡程二人对峙。 胡垆淡然发问,神色语气不辨喜怒:“阁下何人,因何要袭击贫道?” 面对胡垆的质问,那人虽身为俘虏却仍面无惧色理直气壮,冷哼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本人于振海。方才之所以出手,皆因看不惯你所作所为。文醉翁怎地也是一派掌门身份,你这般赶尽杀绝,不觉太过分了一些吗?” “于振海……”胡垆重新打量此人几眼,忽地展颜一笑道,“原来是‘红花会’于总护法,贫道失敬。” 作为胡垆曾特别吩咐的关注对象之一,其辖下“麒麟堂”中收录有关于此人的详细信息。 于振海是“红花会”老舵主于万亭之子,从少时至成年都只表现出中人之姿,武功才具平平无奇。 于万亭临终前,将总舵主之位传给义子陈家洛,却安排亲儿子只做了一个没甚实权的分舵舵主。 到了二十多岁时,于振海偶遇下山云游的武当名宿白眉道人,不知怎地蒙其青睐收为门下弟子;更不知那白眉道人用了何等手段,居然令于振海在这十年间武功精进,甚至达到直追陈家洛这等绝顶高手的层次。 因于振海的特殊身份,既然已展现出足够的实力,陈家洛自然不能仍将其闲置,便特设了一个总护法的职衔,算是让他进入了“红花会”的领导核心。 点破了对方的身份后,胡垆又道:“于总护法此次出手的目的,只怕不为救文醉翁那江湖败类,而是要为来日贵我双方的那场赌约,试一试贫道的成色罢?” 于振海神色一变,随即也哈哈一笑道:“少舵主慧眼如炬,既然瞧破了于某的用心,便请就势成全一二!” 话音未落,身形倏地欺上前来,挥拳直击胡垆胸口,拳势刚猛绝伦,如大将挥金锤横扫千军,正是太极拳捶法中的一式“弯弓射虎”! 第四十四章 柔克捶拳,刚撼雷掌 “太极拳”由武当鼻祖张三丰真人开创,经数百年开枝散叶分化出许多支脉。 于振海拜白眉道人为师,除了内外功精进之外,还学到了武当嫡传的“太极拳”功夫。 后来他又凭借着亡父于万亭与赵半山的交情,向其求教了温州太极门的拳法精要。 兼修了这两脉同源而异流的“太极拳”后,他依照白眉道人这位武学大宗师的指点,结合自身性情禀赋,摒弃其中的阴柔之法而单取最刚猛的“捶法”路数,整合成四十八式极其霸道凶猛的拳法。 此刻他借着试探切磋之名,在一式“弯弓射虎”之后,“肘底捶”“进步搬拦捶”“护心捶”“连珠炮”“金刚捣锥”……拳打连环之势,暴烈如雷轰霆击,急骤如暴风骤雨,每一拳都似要将面前的胡垆捶成肉泥。 对方的所谓试探只是借口,胡垆却是当真有心试探此人深浅。 因此初时并不着急还招抢攻,只是将“酒仙踏月,醉步迷踪”的身法步法施展开来。 身形随着踉跄的脚步东一颠、西一歪,在这个院落的有限空间内从容移形换位。 任凭对方拳法如何厉害,也始终沾不到他半片衣角。 片刻之间,两人一攻一闪交手五十余合。 胡垆也已大致摸清了于振海的底细并在心里由衷赞叹一声“厉害!” 他赞叹的却非于振海,而是一手造就了于振海的白眉道人。 通过观察,胡垆可以确定于振海此人或有些心机手段,但在武学上的根骨和悟性确实只算寻常。 偏偏白眉道人不仅能为其筑就这一身深厚坚实的内外功修为,更量体裁衣指点他练成这一路最适合他的拳法,使他拥有了只差一线便可登临当世绝顶之列的强横实力。 不过人力终是有时而穷,白眉道人再是手段通天,也无法突破于振海本人天赋桎梏,以至于他必然永远也无法越过那濒临绝顶的一线之隔。 单以他此刻施展的拳法而论,如此一味追求刚猛霸道,在面对实力不及自己的对手时固然势如泰山压卵,在面对胡垆这等真正晋升绝顶境界、参透武道生克变化之妙的对手时,又太容易被采取针对性的手段克制。 胡垆从来都不是会吃闷亏的性格,方才被于振海暗算一次,即使自身安然无恙,也不妨碍他在心中的一个小本本上狠狠记上一笔。 因为目前与“红花会”关系微妙,而此人在日后还能派上些用场,胡垆倒也没有取其性命的意图,但给他吃些苦头小惩大诫则是应有之义。 拿定主意后,他便不再一味闪避,依循“醉梦红尘,归藏八法”中的一个“柔”字诀窍,双掌施展出囊括太极拳、绵掌、缠丝手等阴柔功夫精粹却又能推陈出新、自出机杼的招式,轻柔似春蚕吐丝,绵密如织女织纴,缠缠绵绵、层层密密地将于振海的拳势包裹起来。 于振海越打越是心惊,初时对方只是凭身法闪避,便令他百般狂攻尽都无效。 如今胡垆稍加回击,他便感觉自己如深陷泥沼深潭之中,拳脚之上明明有千钧之力,使出来后却变得绵软迟钝。 类似的情形,也只有与师父白眉道人、义兄陈家洛试招时出现过两次。 难道这不过二十来岁的小牛鼻子,在武道修为上竟足以与那二人比肩? 这个念头萌生后,他的战意胆气立时衰颓,好在确信对方应该要顾忌自己身后的“红花会”,于是生出趁早主动认输,说几句场面话便即抽身的想法。 但他念头才动,胡垆便由其拳势变化中有所感应,双掌招式随之变换进击。 于振海察觉不妙,张口欲说“且慢”,然而只吐出一个“且”字,便被胡垆用一式“关平捧印”,右掌疾出如风,掌心向上掌缘向外,在他下颌处轻轻一托。 这看似轻柔的一托却蕴含莫可抗御的大力。 先使于振海半张的嘴巴猛地闭合,咬得未及收回的舌头鲜血淋漓险些断掉,又将他整个人高高地掀飞,在空中倒翻了四五个筋斗后,狼狈无比地五体投地摔落尘埃。 胡垆一得手竟不留情,身形如风掠到摔得昏天黑地一时无法起身的于振海身侧,抬右脚向着他后脑重重踏下。 以他的武功,只要这一脚落在实处,定然令其颅骨粉碎脑浆迸裂。 “脚下留情!” 喝声入耳,同时有一条魁伟身影从墙外飞掠而入,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向着胡垆迎面推出。 手掌过处,压破了不及排开的空气,爆出一连串殷殷雷鸣。 这人却是先出声后出手,又是由正面攻击胡垆,与先前于振海的行径大有不同。 胡垆双目精芒闪动,收回踩踏于振海头颅的右脚,抬右手正面一掌平推,掌力同样转换成至刚之力,势挟风雷,隆隆有声。 双掌交击,宛如一个晴天霹雳在院中炸开,狂暴的劲气以两人为中心向四周肆意扩散,吹得数丈外几扇窗户上的窗纸哗哗作响。 在近处旁观的程灵素与仍匍匐在地的于振海都觉双耳共鸣,其中程灵素功力尚浅,更觉心旌摇荡几难自持,急忙向后退出一段距离,又潜运内力调息才平复了被掌力余波撼动的气血。 出手救下于振海的是一个肩宽背阔、腰窄腿长的雄健中年汉子。 见胡垆竟能硬接自己一掌而丝毫不落下风,他惊讶之余也不免生出好胜之心,当即收右掌出左掌,又是势若奔雷的一掌当胸击至。 胡垆不闪不避,同样撤右掌以左掌相迎,掌上仍纯用刚劲,毫无花巧地硬打硬拼。 轰然大响中,两人身躯都是一晃,脚下则皆寸步未移,仍是平分秋色之局。 在两人拼第二掌之时,地上的于振海终于回过神来,就地用个“燕青十八翻”的功夫,贴地翻滚到墙根才弹身站起。 他面色阴晴不定地看着交手的两人,却没有上前帮助那中年汉子的意思。 此刻那中年汉子一张黝黑的方正面孔上满是棋逢对手的酣畅与兴奋之态,大笑喝道:“好掌力,再来!” 话音未落,他撤回左掌后以双掌缓缓向前推出,掌势艰涩凝滞,宛若在双臂之上挽了崇山峻岳一般。 胡垆神色罕有凝重,同样缓缓向前推出双掌。 这一次四掌相交却是无声无息,只是随即两人身上的骨节都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地清脆爆响。 那汉子率先收掌后退,低头看到自己脚下踩着的两块方砖已经四分五裂,而胡垆脚下的方砖仍完好无损,面上当即现出由衷地赞叹与钦佩之色,拱手笑道:“胡少舵主好厉害的掌力,文泰来甘拜下风!” 胡垆顺势也后退几步,稽首还了一礼,含笑道:“不敢,今日能领教文四当家名震天下‘奔雷手’绝学,实乃贫道三生之幸!” 第四十五章 义之所在,岂计利害? 此次“红花会”群雄重回中原,文泰来与于振海负责打前站兼探查清廷动向,先众人一步到了京师。 因为“红花会”在京师广有耳目,于振海替文醉翁“打抱不平”不成反而被人擒走之事,很快便传到文泰来耳中。 文泰来由手下叙述的身形相貌猜到胡垆的身份,虽然对于振海的做法大不以为然,却也不能坐视不管,只能亲自前来“天地会”的这一处据点要人——“天地会”的这一处据点虽然隐秘,却也并未瞒过“红花会”的耳目,反之亦然。 他已到了一会儿,隐身在墙外看到于振海正与胡垆交手,更看出他绝非胡垆对手,便有心让他吃些苦头受个教训。 胡垆则是在文泰来到来时便已察觉,当时虽还不知来人具体身份,却感知到是一位武功更在于振海之上的绝顶高手,于是假意对于振海下杀手诱其出手。 文泰来情急出手不假思索,后来才反应过胡垆并无杀人之心,否则凭他武功之高,即使自己也来不及阻止。 在两人这一场掌力比试中,文泰来因功力走得是纯阳一路,却又未能臻达阳极阴生、刚柔互济的化境,终究还是胡垆凭着更加玄妙醇厚的“两仪玄功”内力胜出一线。 看到两人对面寒暄,于振海脸色有些难看地走上前来,向着文泰来抱拳施礼,唤了一声:“四锅(哥)。” 因为先前咬破了舌头,此刻不免口齿不清,引得走回胡垆身边的程灵素发出一声轻笑。 文泰来当即沉下脸来,颇有不怒自威的气度威仪:“于兄弟,这一次的事情我都已知道。那文醉翁是何人?虽是一派掌门身份,却是奸淫掳掠做尽恶事。 “此辈恶贼,你我见到便该效仿胡少舵主一掌毙了,怎地反而为其出头,反向胡少舵主出手?我‘红花会’的好汉,便是这等善恶不分、是非不明吗?” 于振海脸色愈发难看,却不敢出言顶撞,只能捏着拳头紧咬牙根垂首聆听教训。 文泰来见他分明是面服心不服,叹息道:“罢了,你身为本会总护法,我也没有资格教训处置于你。总舵主不日将亲临京师,到时你向他当面请罪领罚好了。” 说罢,转向胡垆再三代为致歉。 胡垆已经连本带利向于振海报了偷袭之仇,自然不会再揪着此事不放,反过来故作大度地替于振海说了几句好话,弄得文泰来这耿直汉子愈发不好意思。 等到文泰来带着于振海告辞离开后,胡垆问程灵素:“素妹,以于振海的根骨禀赋,实在不该拥有如今的武功修为,你可曾看出什么古怪之处?” 程灵素沉吟道:“我看此人双眉脱落、眉心处有一股黑气凝而不散,似是常年与毒物为伍。 “记得师父说过武道中有一种偏门的毒炼之法,乃是先吞服微量毒物而后运转内力相抗。等到将毒物逼出体外,内力也便随之深厚一层。 “只是用此法修习内力固然进境神速,却要冒着随时被毒物反噬的巨大风险,而且最终将损害身体大折阳寿,其实已入了邪道。” 胡垆低声自语道:“白眉道人多半不是真心收徒,只是在‘红花会’布置一枚棋子,传他这种自残的修习功法倒也在情理之中。但那白眉道人既派冯道德去寻找鹿鼎山宝藏,又做了如此安排,究竟有何图谋……” 却说文泰来和于振海返回“红花会”在京师的分舵时,迎面便看到留守的兄弟带着一脸喜色上前来道:“四当家、于护法,总舵主到了。” 两人闻言一喜一惊,急忙跟着到里面,果然看到一个三十余岁年纪,虽是儒雅俊秀却不失领袖群伦气度的男子,正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 旁边还侍立着一个二十多岁、身材甚是单薄的书生,却是原为陈家洛的书童、如今已列为“红花会”十五当家的心砚。 “属下见过总舵主!”文泰来和于振海一起上前见礼。 陈家洛含笑摆手道:“四哥、振海,不必多礼。有劳你们为大家来打前站,我代兄弟们先谢过了。” 一旁的心砚也走上前来,笑嘻嘻地向两人施礼。 众人见礼已毕,各自落座。 陈家洛看着仍一身灰土、嘴角带血的于振海,摇头叹道:“振海,这一次的事情,你确是做得莽撞了。” 他统领“红花会”十数年,威仪甚是端重,于振海不管在背后有何想法,当着他的面却不敢有丝毫逾越,只得将所有的不满都收了起来,老老实实低头认错。 其实陈家洛已到了京郊,原本没打算这般快入城,只因收到了城内传出的消息,担心文泰来压不住于振海,这才匆匆赶来此处。 看到于振海终于认错,他颔首道:“你既知错,我便罚你到郊外的庄子里闭门思过,到八月十五才许出来。” 于振海拱手答应一声,转身径自出门而去。到走出门口时,目中终于露出一抹压抑不住的怨毒凶光,随即却又现出些苦恼神色。 先前他到了师父白眉道人设置在京师的一处隐秘据点,得知师叔冯道德的弟子高进忠也到了京师,并留话说师伯有事交代,要他三日后在据点见面详谈。 如今自己被陈家洛勒令禁闭,怕要耽误师父的事情。 等于振海走后,陈家洛问起文泰来对胡垆的观感。 文泰来先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然后感慨道:“那位胡少舵主实在是个极了不起的人物,不仅一身武功硬实无比,更难得的是为人处世有章有法,那一派气度甚是令人心折。” 陈家洛笑道:“能得四哥如此盛赞,看来此人当真不凡。从近年收到的消息看来,他却真是个做大事的料子。其筹谋之深远、布局之宏大,可比咱们当初那点算计强过太多。 “借着这一回的机会,小弟想仔细观察他一番。若他当真有那份心胸魄力及与之相应的能力,那赌约什么的倒也不必太过较真。” 文泰来大吃一惊,愕然道:“总舵主,你的意思是……” 陈家洛幽然道:“虽然不愿承认,但事实是咱们追求的大事已越来越渺茫。若那胡少舵主更有机会做成此事,咱们为何不能成全他?在大义面前,区区一点利害又值得什么?” 文泰来沉默半晌,抱拳深施一礼道:“无论总舵主做何决定,属下都绝无异议!” 陈家洛先向他致谢,然后问起另外一件事:“方才四哥说胡少舵主与振海交手时,最后用的是一招‘关平捧印’?” 文泰来有些疑惑,答道:“确是如此,这是太极拳中的流传甚广的一招散手,难道总舵主发现有何蹊跷?” 陈家洛不答反问:“若是四哥面对这一招时,会如何应对?” 文泰来随口道:“若说应对,最好便是太极拳中的另一招散手‘浪子回头’,难道……” “正该是‘浪子回头’。” 陈家洛发出一声悠长叹息。 “印者,权也。胡少舵主用‘关平捧印’这一招当是婉转劝导振海及早回头,不可觊觎非分权柄。只可惜振海未能体会到他的一片苦心,以至于吃了一个大亏。只是咱们‘红花会’内的这点尴尬事,竟已被外人知道了吗?” 第四十六章 情不知所起,难辨孽与缘 转眼已过数日,眼看中秋将近,“天下掌门人大会”举办在即。 这一天晚上,胡垆正在与程灵素秉烛夜谈,商讨一件大事。 当初在鹿鼎山时,胡垆曾向程灵素说起有意于“天地会”在海外组建的军队中推行军医制度,以求在战争爆发时最大程度降低伤兵的死亡率,保护百战老兵这种最宝贵的战争资源。 程灵素一直将此事放在心上,自与胡垆分别后便用心推敲其中的各项碍难关节,近日已经颇有所得,遂拿出来与胡垆讨论。 胡垆的医道自然远不及程灵素,却有前世领先数百年的见识。虽然许多东西都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甚至有许多似是而非之处,但拿来为程灵素拾遗补缺已经足够。 两人正谈得兴起,忽地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隐隐约约地喧哗之声,遂都住口凝神倾听。 片刻之后,那喧哗之声越来越清晰,喊的是“拿刺客!” 胡垆双耳忽地微微耸动,却是捕捉到一丝极轻的衣袂带风之声,知道有一个轻功卓绝之人侵入,手指扣了几枚铜钱便要发出。 “大哥,小弟胡斐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胡垆收了铜钱,和程灵素一起到屋外看时,正见到胡斐怀中抱着一个服饰华贵、昏迷不醒的美貌妇人站在院中。 此处守卫的“天地会”兄弟也已循声而至,各持兵刃将他围在当中。 胡垆见此情形,立时猜到八九分因果,只是没想到自己已改变了许多事情,胡斐仍然惹上了这桩麻烦。 胡斐见到胡垆和程灵素出来,大喜唤道:“大哥,后面追兵甚紧,快寻个地方让小弟藏身。此外这位马姑娘身中剧毒,还要劳烦程姑娘出手救治!” 胡垆想到后面追杀胡斐的人马失了目标,多半会在附近大肆搜捕,于是摆手令属下退走,然后引着胡斐到了位于这一处宅院下方的一处密室——作为“天地会”秘密分舵,修建密室暗道以防意外之变本也是应有之义。 程灵素看到那位马姑娘眉心黑气浓郁,显然中毒不浅,急忙吩咐胡斐将其放在密室内的床榻上,取出药箱内的银针和药物紧急施救。 胡垆则是听胡斐说起了此事的前后因果。 原来自苗家一别,苗人凤先将女儿若兰托付可靠之人照料,然后带胡斐到沧州胡一刀夫妇墓前哭拜一回,起出了早年亲手埋于墓碑后的那口“冷月宝刀”授予胡斐。 两人曾会胡垆约定会在“天下掌门人大会”时助他一臂之力,苗人凤当时令胡斐先一步入京,自己则借了胡斐那匹神骏白马,说是要往辽东一行办事。 胡斐没有深问,但猜测他多半是放不下改嫁田归农的前妻,担心她会因田归农之死受到牵累。 这是长辈之间的事情,胡斐也不敢置喙,只能孤身前来京师,却又在途中遇到福康安派出手下高手截杀“飞马镖局”总镖头徐铮,欲掳走其妻马春花,送回京师相会重温旧梦的破事。 胡斐虽然待枉死的徐铮大为不值,却也没办法阻止本就对福康安难念不忘的马春花带着一对双生子去见他,最终弄了一肚子闷气与之分道扬镳。 等到了京师之后,已经得到福康安宠爱的马春花感念胡斐出手相助的情分,派了福康安手下的两位护卫高手、也是胡斐在商家堡时的旧识王剑英、王剑杰兄弟延请胡斐入大帅府,欲以富贵前途相酬。 胡斐又岂会贪图这些东西,但念着她早年在商家堡曾出言替挨打的自己求情,当时也并未冷颜以对,只找个借口推辞了事。 他本以为两人此后一在侯门一在江湖,曾经的一点缘分就此了结,却又在无意间撞破了福康安奉母命“去母留子”,坐视母亲派人以剧毒鸩杀马春花的事情,惊怒之下赶去救人时已晚了一步,只能凭着一身武功和宝刀之利携中毒昏迷的马春花强行闯出了大帅府。 为了摆脱后面的追兵,也为了请程灵素这位药王传人救治马春花,他只能冒险来到胡垆曾交代过的“天地会”秘密分舵求助。 说到最后时,胡斐黯然道:“旁人或以为这马姑娘是贪恋富贵,小弟却知她是自少女时代便将一颗芳心付予那福康安,情之所钟,至死亦不悟不悔,实不知是可笑抑或可怜……” 胡垆与马春花并无交情,也没有少年人伤春悲秋的敏感多情,不知该如何安慰情绪低落的胡斐,只能将腰间的酒葫芦解下递过去,让他借酒消愁聊遣郁闷。 等胡斐一口接一口地将那多半葫芦美酒喝到见底时,床榻上忽地传来马春花的一声低吟。 胡斐精神大振,急忙丢下酒葫芦上前探看,却见她双目未张,只是在口中低声叫唤:“孩子,我的孩子呢……” 他转头望向程灵素,问道:“程姑娘,她情形究竟怎样?” 程灵素秀眉紧蹙,低声道:“这位马姑娘身中鹤顶红与番木鳖两种剧毒。若在正常情况下,我当有七八分把握将其救回。偏她失去孩子以至心头郁积血脉不畅,使得毒血不能尽除,药力也难以达于內腑,如此我便连三四分把握也难有了。” 胡斐满面愁容地犹豫片刻,猛地顿足道:“为今之计,只有我再去一趟大帅府,将那两个孩子救回来了!” 程灵素吓了一跳:“不可,你已经闹了一场,此刻的大帅府不啻龙潭虎穴,你若去等若自投死地!” 胡斐何尝不知危险,但他是那种真正的“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的义侠,信奉的便是“义之所向,虽千万人吾往矣”,当时便不顾程灵素的劝阻,收拾兵刃和应用之物准备再闯一次大帅府。 “兄弟且慢,”胡垆横臂将他拦住,正色问道,“哥哥并非要阻拦你,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我二人,武功孰高孰低?” 胡斐初时尚未反应过来,老实答道:“大哥武功卓绝,小弟自是望尘莫及。” 话刚说出口,他忽地明白了胡垆言外之意,大惊道:“大哥,你不必……” 胡垆摆手,干脆利落地道:“不必多言,你既知武功不及我,便给我老实留下来。救那两个孩子的事情,自有哥哥一力承当!” 胡斐当时感动的无以复加,心中便只有一个念头,这位兄长日后但有吩咐,纵使赴汤蹈火,自己亦在所不辞! 第四十七章 月圆之夜,帅府堂前 胡垆肯替胡斐担下救人之事,倒也并非硬充好汉,而是经过了全盘的考量。 程灵素说的固然不错,经过胡斐先闹那一场,福康安府上警戒必然加倍森严。 不过加强戒备也只是相对而言,便算他福康安权势滔天,也不可能在这京师重地调集重兵,当真将一座偌大府邸围得风雨不透,只能是在府中一干重要人物处严加守卫以防不测。 马春花那对双生子虽是福康安亲儿,却终究是私生子的身份,再说也不会有人想到专为那两个小儿强闯帅府。 仔细算计下来,他自觉颇有几分成事的把握。 实是也正如胡垆所料。 他趁着夜色出门,一路避开正在大肆搜捕胡斐的官兵来到福康安府邸,凭着一身超凡脱俗的轻功潜入进去。 在神不知鬼不觉地抓了一个府中的管事,到僻静处略施手段审问出两个孩子的下落后,他赶去用点穴功夫制住几个侍卫、丫鬟和保姆,一手抱了一个孩子扬长而去。 等到福康安府上发现两位小公子被掳而再次大乱时,胡垆已经将孩子送到了马春花身边。 迷迷糊糊间听到两个儿子的呼唤,马春花很快便清醒过来,并生出极强的求生意志,在程灵素施以银针逼毒手段并辅以药物调和后,很快便稳定了情况。 等到第二天一早,胡垆安排了一辆带有暗格的马车,将她们母子三人送到城外,在“天地会”秘置的一座庄子里安顿下来。至于今后的安排,都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之后再行决定。 再过数日,终于到了中秋正日。 等午时一过,胡垆便收拾停当前往赴会。 因为那请柬上注明每家门派限定四人赴会,他便带了程灵素、胡斐和另一名武功不弱的会中兄弟。 旁人倒还罢了,胡斐却是在福康安那里露过相的,因此由程灵素施巧手将他易容成一个甚是威武的大胡子中年人。 一行四人来到福康安府邸门前,看到已经有不少门派先到,正凭各自请柬通过守备森严的府门鱼贯而入。 胡垆等人刚到门前,便有一个穿着三品武官服色的官员上前来迎接,却只验看了胡垆递过去的请柬无误,并不询问“醉八仙”何时换了一个掌门人,拱了拱手便请他们入内。 此刻在大帅府内一座矿场无比的大厅内早摆上六十二张桌子,每桌安排两家门派,总计将达到一百二十四家门派。 错非是官府,否则绝无另一个势力可以组织得起这般百年难逢的一次盛会。 胡垆四人来的不早不晚,到了大厅时六十二席已坐满近半,后面还不断有人到来就坐。 有知客为胡垆四人安排了座位,同座的是广东“白鹤门”掌门“鹤叟”白克坚及三个弟子。 白克坚年岁不小,却并没前辈高人的架子,等胡垆落座后主动开口打招呼。 双方彼此通报姓名后,白克坚知道面前这位便是近来声名鹊起的“醉仙”胡垆,更已听说他这“醉八仙”掌门的身份都是当街弄死“千杯居士”文醉翁硬抢过来的,很是热情地奉上几句盛赞之词,称他为江湖除害功德无量。 渐渐地六十二席差不多已坐满来赴会的各门派中人,门外也许久不见再有人到,便有一个着一品武官服色顶戴的中年男子从后面走到厅上,先下令闭了门户不再放人入内。 “竟然是他!”白克坚看到这武官时,不由得低声惊呼。 胡垆看出这武官气度沉凝、步履稳健,武功似是颇为不弱,便出言向白克坚请教其身份。 白克坚压低声音道:“胡掌门有所不知,这一位是广东提督高进忠,师从武当名宿‘清净子’冯道德。本人武功既高,又执掌广东一省的兵权刀把子,着实是个了不得的遮奢人物!” “原来是他!”胡垆目中寒芒一闪,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他也早知道此人,更知道此人能够平步青云官至提督,拿出来的功绩中最少有一半是镇压以“天地会”为代表的反清势力,手中实是沾满了反清义士的鲜血。为害之甚,更胜当年的“火手判官”张召重。 只是如今的“天地会”尚在潜伏蓄势的阶段,在清廷境内已少有动作,这才一直没有动他。 此次反正要搞一场大事出来,索性搂草打兔子将其一并剪除。 高进忠却不知下面已有人转着不良之念,向着座中众人团团一揖,扬声喝道:“有请四大掌门入席!” 众人早看到在堂上有四个特设的席位一直悬虚,至此才知道是为什么“四大掌门”准备。 不少人心中原本还大有不忿,忖道:“大家都是一样的掌门人,凭什么你们便是‘四大’?” 可等到那四位掌门出来,经高进忠一一介绍恭请入席落座后,便再无一人能说出什么。 只因这四位掌门中有两位分别是少林方丈大智禅师、武当掌教无青子道长,本就是执掌武林牛耳的领袖人物;一位是辽东“黑龙门”掌门海兰弼,那该是清廷推出来撑门面的;最后一位则赫然是“苗家剑”掌门人、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金面佛”苗人凤! 待四大掌门坐定后,高进忠便吩咐开席,当时便有大帅府的奴仆婢女将各种山珍海味、美酒佳肴送了上来。 他毫无一品大员的架子,持杯在满堂宾客之间游走,不是找人敬酒,每次都能准确喊出那人的姓名,说出那人的得意武功或事迹,端的是谈笑风生、八面玲珑。 胡垆看到此人这般表现,确定其在了武功之外,心机手段也一样不缺,确是个不凡的人物,心中则更坚定了要及早将其除掉的念头。 这场酒宴一直持续到掌灯时分,此次大会的正主福康安终于姗姗来迟。 他含笑向众人敬了一杯酒后,便即图穷匕见,取出御赐的八只玉龙杯、八只金凤杯、八只银鲤杯。 除了先各赠送四大掌门一只玉龙杯,其余二十只杯子都摆在堂上,要各门各派比武争胜,夺取这二十只被加持了御赐光环、代表无上荣耀的杯子。 第四十八章 群英竞秀,双雄为巅 在场众人虽都是武夫,但能做到一派掌门的,大多都不会缺少见识和心机。 只稍一转念间,许多人便猜到这是“二桃杀三士”的毒计。 那二十只玉盏金杯,便是清廷拿出来诱使天下武人争名夺利、厮杀搏命的香饵。 然而清廷此举本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料定了在“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观念下,这些武人便是看破其中关窍,也只能乖乖入彀,原也没有要瞒人的打算。 看着场内众人或眼望二十只酒杯,或彼此对视相互打量,脸上神色都变幻不定,一时尚未有人做出头鸟,福康安也不着急,笑吟吟地向主持大会的高进忠使个眼色。 高进忠会意,含笑道:“诸位如此谦让,莫非有意坐山观虎斗而后坐收渔人之利。若是如此,纵使最后捧了一只杯子回去,恐也难以令人心服!” 听得这一句激将之词,终于有人按捺不住登场。 既然是“武无第二”,那次等及再次的金凤杯、银鲤杯都无人关注,凡上场者盯着的都是那仅剩四只的玉龙杯。 霎时间,现场已形成僧多粥少的局面,接下来自然只剩下以武力角逐其归属一途。 当时不断有新人上场,挑战先一步上场占据玉龙杯名额之人。 这其中有的是单纯竞争,有的则是借机了结宿怨。 前者出手时或会留几分余地,后者则是招招狠辣以性命相博,很快便有人伤残乃至丧命。 胡垆并未试图阻止场中的厮杀,争名逐利和快意恩仇乃是江湖中人的天性。 纵使没有清廷的挑拨,江湖中也从未一日缺少因之而来的争斗。 他只是一杯接一杯地畅饮席上那足有二十年火候的状元红美酒,眼见得随着厅上的刀光剑影和血肉横飞,时间一点点推移至深夜。 时候已然不早,在原著中轮番登场大闹了几回的“红花会”中人始终不曾现身。 胡垆对此也未太过惊讶,猜到对方或是得知了自己准备搞事,于是选择了在一旁看热闹。 算算时间已差不多,他将一直不曾离手的酒杯放回桌上,先向着身边的程灵素轻轻点头。 待到她颔首回应后,他乘着场中两人比斗分出胜负的间隙,长身而起从席中走出。 胡垆也不看群雄争夺的四个席位,却转向位列四大掌门之一的苗人凤稽首道:“福生无量天尊,贫道‘醉八仙’掌门人太朴子,欲向‘金面佛’苗大侠请教高明!” 此言一出,全场震惊。 一旁的高进忠先看一看苗人凤,又回头看一看福康安,见两者面上都不见喜怒之色,心中未免有些不安。 此次的大会虽也给苗人凤下了请柬,却从没想到他会当真来赴会。 日前人家给了天大的面子到来,恰好原本内定为四大掌门之一的汤沛迟迟不至,遂顺理成章地将苗人凤补上。 如今有人向苗人凤挑战,这不仅是在刮这尊大佛的金面,更是质疑朝廷的威信。 “果然是后生可畏!”福康安忽地含笑开口,先赞了胡垆一句后,转向苗人凤道,“素闻苗大侠有‘打遍天下无敌手’美誉,不知是否能略展身手,令本部一开眼界?” 他确是旧闻苗人凤之名,更知其向来对朝廷不大恭顺,如今有人向苗人凤挑战,不管最终胜负如何,都是他乐见其成之事。 苗人凤手提连鞘长剑,缓缓从座位上站起,也不理会上面的福康安,只向胡垆淡然道:“苗某这点微名,是一拳一剑在江湖上搏杀出来,也随时准备被江湖朋友拿去。道长既有意赐教,苗某自当奉陪!” 在两人下场对峙之际,胡垆却又向福康安拱手道:“苗大侠剑法通神,贫道虽惯用拳掌,却也不敢当真以空手入白刃。烦请大帅借一件兵刃使一使如何?” 福康安尚是首次见到有人在交手之前向人借用兵器之事,不由哑然失笑,问道:“道长想用什么兵器?” 胡垆漫不经心地道:“那也说不定,若不麻烦,便请多拿几样出来由贫道酌情选用如何?” 福康安大感有趣,当即向下吩咐了几句。 有一个侍卫领命后快步出门,不多时竟带人抬了两个兵器架子进来摆在厅内,上面林林总总陈设了二三十件兵器,刀枪剑戟无所不有。 福康安笑道:“道长看一看可够用吗?” “够了,够了,多谢大帅!” 胡垆眉开眼笑地走上前去,顺手摘下一口厚背单刀和一面藤盾。 大帅府中自然没有劣品,这些兵器虽非什么神兵利器,却也都是精选材料请良工打造的上品。 “出手罢!”苗人凤拔剑亮出门户。 胡垆知道以对方身份,必然要由自己先出招,当时也不推让,喝一声“得罪!”将藤牌护于身侧斜身撞去,单刀藏于牌后待机而发。 苗人凤横移脚步,剑如灵蛇吐信一下闪烁,避开藤牌正面寻隙而入。 胡垆本待出击的单刀化为守势封格长剑,左手固守的藤牌反而化为攻势,平举横推以边缘切割对手颈项。 苗人凤剑随身走,扬手泼洒出千万道银蛇般的剑光,从四面八方向着胡垆攒射切割。 胡垆左牌右盾攻守互易,守如山岳不动,攻如雷霆轰击,奇正相合。 转眼数十招已过,双方正是棋逢敌手胜负难分。 斗至酣处,胡垆忽地从战圈中倒飞而出,落在那两排兵器架旁边,随手抛却刀盾,又抓了一杆通体镔铁打造的丈八蛇矛在手。 他口中发出一声大喝,振臂抖腕将这杆长达一丈零八寸的铁矛一抖,居然将这杆镔铁长矛抖出数十朵碗口大枪花,散布于方圆丈余的空间,向着苗人凤身上的各处要害罩落。 苗人凤剑如星罗乱洒,每一剑都破入枪花的正中处,或挑或拨地将“四两拨千斤”诀窍发挥得淋漓尽致,凭着一柄数斤重三尺长剑拦下那柄三十余斤丈八铁矛的所有攻势,丝毫不落下风。 这一场大战,将厅内的数百武者看得目眩神迷、心旌摇荡,许多人心头不约而同地生出一个念头:“惭愧,在此等高手面前,我便侥幸夺到一只玉龙杯,又哪来面皮与之同列?” 不知不觉间,一些人已经渐渐息了争强好胜之心。 第四十九章 弹指乱局,探掌俘酋 胡垆和苗人凤的这一战只打了半个时辰,交手已近千招。 其间胡垆又依次换用了护手钩、三节棍、双短匕、板斧、镗耙等七八种兵器,每一种兵器都使得出神入化,仿佛下过几十年的浸淫之功。 苗人凤则是凭一柄三尺青锋迎敌,以不变应万变。 斗至酣畅之处,苗人凤心怀大慰,只觉这是自当年与胡一刀的大战后,二十年来最为尽兴的一场比武。 他虽与胡垆早有默契,交手时却是力求真实绝非演戏。 打到这般地步,他和胡垆都差不多拿出切磋层面的全部实力,再认真一点便是当真生死相搏了。 此刻胡垆又回到兵器架前,换了一口大关刀在手。 见他竟拿起这件兵器,在场之人无不惊骇。 只因这口刀虽在兵器架上,却并非用来实战之用,而是在武举考试时用来测试膂力的器械。 此刀全长一丈,未开锋的刀头便是一块窗扇大小二指厚度的钢板,纯铁刀杆足有杯口粗细,末端则铸了一个足有人头大小的铁球,连接着形如三棱锥的刀攥。 有目光敏锐者更已清楚看到,在刀头的一侧便刻着此刀的重量,赫然是二百八十斤。 在场数百习武之人,能够拿起此刀者不胜枚举。但能够将其当做兵器随意耍弄的,恐怕也只有胡垆一人。 胡垆如提灯草般倒提大刀重回场中,向着苗人凤笑道:“若用这口刀仍胜不得苗大侠,贫道便当真技穷,只能拱手认输了!” 苗人凤神色也变得极为凝重,方才交手时他已经发现胡垆除了内力深厚不逊年长三十多岁的自己,又拥有极其强悍的膂力,却怎都没想到其膂力竟强悍到如此地步。 胡垆当场丢个刀花,用一式“春秋大刀”中的“过关斩将”斩出,沉重无比的大刀竟使出一种说出不的轻灵之美、擅变之妙。 在那飘忽不定的刀势之中,隐隐藏了五六种后招变化。 苗人凤知道胡垆既能这口二百八十斤大刀运用自如,其威力必可开山裂石。 在这等绝对的力量面前,自己的长剑只要略一碰触便要折断,什么以巧破力的法子全然无用。 到此之时,他终于再无保留,将融合“胡家刀法”与“苗家剑法”的一路“刀剑双击”之术尽情施展出来。 他脚下依四象八卦步法游走奔行,一柄长剑绝不与对方那口恐怖大刀稍作碰触,倏使刀招倏用剑势,刚柔轮转阴阳相济,乘着对方刀势的空隙绵绵不绝进击还攻。 所有人都被这一场罕世大战吸引,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场中二人。那一刀一剑的每一次变化,都令他们心驰神醉。 此刻唯一保持清醒的便只有程灵素了。 她悄然四顾,见并无一人关注自己,身体不见丝毫动作,藏在桌下的左手将一颗颗包裹蜡衣的小小药丸弹射出去。 她用的是胡垆传授的暗器手法,极尽轻柔精准之妙。 厅内众人的注意力又都放在场中的激战上,全无人察觉一颗颗只有绿豆粒大小的药丸滚落在各个桌脚墙根等隐蔽之处。 随即便有一丝丝没有丝毫异味的极淡轻烟从落地时破裂的蜡衣下散逸出来。 等再斗百招开外后,胡垆忽地听到程灵素发出一声轻咳,心知谋划已久的发难时机终于到了。 他陡然间一个旋身,借势将手中大刀向着高坐堂上凝神观战的福康安掷了出去。 随即整个人一鹤冲天扶摇而起,一跃而触到了离地数丈的巨大横梁。 在胡垆掷刀的同时,正与他激战的苗人凤默契无比地纵身疾掠追在掷出的大刀后面。 那重达二百八十斤的大刀在胡垆神力一掷之下,急速旋转着化作直径足有一丈的巨大光轮,挟着摄人心魄的巨大风雷之声斩向骤然变色的福康安。 分两翼护卫在他身前的一众高手侍卫眼见此等骤变,尽都骇得面如土色。 若是福康安有些闪失,身负护卫之责的他们不仅自身性命难保,甚至将祸及家人。 “拦下来!” 众侍卫中出身“鹰爪雁行门”的曾铁鸥最是果决,口中狂吼的同时,已拔出腰刀纵身而上,不顾一切的向着那巨大光轮斩下。 其余的王铁鹗、周铁鹪、王剑英、王剑杰、殷仲翔、秦耐之等足有十多名高手随之跃起,各拔兵刃合力拦阻那光轮。 在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大响声中,一众高手侍卫尽都被震得刀剑断折、虎口开裂、身形倒飞,不过那柄急旋如轮的大刀也终于被他们硬生生砸落在地上。 但紧随在大刀之后飞掠而至的苗人凤扬手剑发千万道霹雳银蛇,将这些侍卫尽都笼罩在剑光之内。 纵使在正常情况下,苗人凤虽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战胜这许多高手,但将他们拖住一时三刻也问题不大,何况他们此时个个手臂酸麻几已疲不能兴? 此刻身在空中的胡垆翻转身形,双足在屋梁上发力一蹬,身躯便如一颗出膛的炮弹般斜向下方飞射而去,瞬间略过了被苗人凤拦下的一众侍卫,落在正要起身逃遁的福康安身畔,一只白皙多肉的大手按在他左肩之上。 “都住手!” 随着胡垆的一声断喝,苗人凤首先收剑后退。 那些侍卫见主子已在人掌握之中,以对方武功,只消掌力一吐便可震断主子心脉,顺带绝了他们这些人的生路,因此并无一人擅敢造次。 一旁的高进忠心中叫苦不迭,想着果然被白眉师伯料中,这“天下掌门人大会”不仅出了乱子,而且是捅破天的乱子,自己身为大会的主持者,事后问罪绝对被第一个顶上去。 他终究是个人物,心中虽慌,举止却不乱,上前几步厉声喝道:“胡垆道人,你怎敢冒犯大帅?可是要陷在场的所有江湖朋友于不义!” 只此一句,便要将胡垆推到厅内百多家门派的对立面,指责他居心险恶,要将所有人拖下水。 看到这些门派中人都惊疑不定地望着自己,胡垆冷笑道:“诸位朋友,不是贫道要与福大帅为难,实是福大帅要与咱们这些江湖人为难。难道大家尚未发现,此刻咱们都已中了毒?” 第五十章 大会冰消瓦解,大帅胆丧魂落 胡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仿佛是个引子,各门派中人几乎不差先后地都感觉到腹内绞痛,有些定力不足之人在惊慌之下已呼叫出声: “哎哟,肚子好痛!” “是酒水还是菜肴中有毒?” “这是场鸿门宴,朝廷要竟害咱们所有人性命!” …… 胡垆也做出强忍腹痛的神色,沉着脸对福康安道:“方才与苗大侠交手之时,贫道忽觉腹内生痛似是中毒之兆,今日又只吃了你府中酒菜,才确定你竟如此歹毒,要将这许多江湖好汉一网打尽!” “本部岂会冒此大不韪,你不要胡说!”福康安竭力保持了镇定,辩解道,“今日府中来了这许多人,其中鱼龙混杂,有人居心不良下毒害人也未可知。” 下面与众侍卫对峙的苗人凤冷然质问道:“若是旁人下毒,为何只有咱们这些江湖朋友中毒腹痛,你和你的手下都安然无恙?” 此言一出,下面众人看着福康安这边没事人般的侍卫和仆婢,原本的四五成怀疑登时加重到八九成。 其中不少人已操着南腔北调的口音骂起福康安的爷娘老子来,纷纷亮出兵器蠢蠢欲动。 如今的情形自然源自程灵素这毒手药王传人的高明手段。 她暗中弹出药丸散出毒烟,提前又在胡垆袖中暗藏了解药的药粉,让他借着与苗人凤动手的机会,鼓荡内力将药粉吹向到福康安一方。 如此一来,自然将下毒害人的一口黑锅结结实实扣在福康安的头上。 福康安辩无可辩,略作沉吟后只能无奈地道:“此刻本部说什么你们也不会相信。不如这样,本部立即命人去请几位御医回来,当面为大家诊治解毒如何?” 胡垆哂道:“休说什么御医,便是你此刻拿出解药,贫道也是不敢吃的。” 随即转向下面众人,提高些音量道:“贫道感觉腹中之毒该不会立即致命,诸位朋友不妨先服些解毒药物暂时压制,而后随贫道谋求脱身之策。待离了这龙潭虎穴之后,贫道自有办法为大家解毒!” 在众人一时犹豫之际,苗人凤道:“比起居心叵测的官府,苗某自然更愿意相信胡道长。今夜之事如何处置,苗某便以道长马首是瞻!” 在苗人凤之后,则是那长相猥琐却贵为武当掌教的无青子老道率先表态:“福生无量天尊,只要能捡回这条老命,老道也愿听胡道友吩咐。” “我等也愿听从胡垆掌门指挥!” “胡垆道长,干脆带着大伙儿做翻这些狗官!” …… 乱七八糟的喊声此起彼伏,福康安的脸色也随之越来越难看。 胡垆笑道:“福大帅,你是千金之躯,犯不上与咱们这些江湖草莽对命。贫道有一不请之请——劳烦大帅暂移尊驾,送咱们大伙离了京师。而后大帅仍走你的阳关道,升官发财子孙万代;咱们还走咱们的独木桥,刀头舔血挣口饭吃。彼此相忘于江湖,井水再不犯河水。未知大帅尊意如何?” 福康安苦笑:“道长你已说得如此明白,本部还有拒绝的余地吗?” 片刻之后,胡垆仍将一只手搭在福康安肩头,与他并肩走出了大帅府,身边是苗人凤、胡斐一老一新两大高手左右护卫,身后是各自服了些解毒药剂,多少减轻了一些腹痛的各门派众人,再后面则是高进忠即福康安府上的大批侍卫亲兵。 此外,这里的事情已经惊动了宫里的乾隆皇帝,他在惊怒之下传旨调集京师人马戡乱,却又再三强调务必以福部堂安危为重。 乾隆对福康安的恩宠之隆,官场上下无人不知。 大家都清楚,此次戡乱尚在其次,救回福康安才是重中之重。 若因贪功冒进而迫得贼人行玉石俱焚之举,则自己等人从上到下尽都要吃瓜落。 因此上四面八方虽不断有大队人马涌出,却都投鼠忌器不敢迫得太近。 这一支前后凑了近万人的人马逶迤而行,一直出了城门。 前方在路边有一个茶摊,虽则此时尚在后半夜,远远地却已看到有人在里面点灯忙碌。 等众人走进了一些,有两人提着散发腾腾热气的大木桶从里面出来,却是先前得胡垆叮嘱,早众人一步离开大帅府的程灵素及那名“天地会”兄弟。 胡垆转头向着身后各门派中人扬声道:“诸位,这位程姑娘精通岐黄之术,方才已先一步赶到此处调制了对症的解毒药剂,大家先去解了身上之毒,然后便各奔前程罢!” 说着挟持福康安上前,第一个拿茶杯舀了一杯散发浓郁药香的热水仰首饮下。 苗人凤、胡斐有样学样,武当掌教无青子却又跟着站出来做了个表率。 余者见状都不再迟疑,依次上前服用了这解药。 程灵素的毒烟除了令人肚痛不止外本也不会致命,再饮下对症的解药后自是立竿见影痛楚顿消。 “剧毒”已解,众人更不流连,匆匆向胡垆和程灵素这两位“恩公”致谢后各自离去。 到最后,连那名会中兄弟都领了胡垆差遣离去,只剩下胡垆、苗人凤、程灵素、胡斐四人与大帅府众多高手侍卫亲兵及近万京师守军对峙,众寡之别,可谓悬殊。 福康安并非蠢人,到此刻已隐隐明白一切都是胡垆算计,并猜到他该是出身“天地会”或“红花会”等反清势力,当即开口道:“胡道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费吹灰之力便令本部苦心筹办的‘天下掌门人大会’瓦解冰消,本部心服口服。你要如何才肯放回本部,便请将条件都提出来罢!” 胡垆仍是神色自若,笑呵呵地道:“福大帅未免高看了自己,贫道想要什么,只会自己动手去取,还用不着拿人质去换。大帅既然守诺送贫道等人出城,贫道自然也会守诺恭送大帅回京。若大帅余怒未消,尽可指挥大军来围杀贫道,但是……” 话说到一半,他忽地松手放开福康安,身形如一抹没有实质的轻烟掠向对面清廷的大队人马。 “大家一起上,务必生擒这贼道!” 高进忠又惊又喜,虽不明白胡垆为何如此失智,妄图以一己之力硬撼千军万马,却瞬间想到这是自己立功的大好机会。 只要将此人擒下,便可将福康安换回来。 凭此功劳,不仅可以抵消前罪,更有机会得到福康安甚或乾隆皇帝另眼相看,从而攫取更大权力。 在喝声中,他拔剑率大帅府众侍卫迎向胡垆,虽然已经知道其武功卓绝自己万万不及,却不信己方这么多人还制不住他。 胡垆见对面以高进忠为首的数十名高手冲到身前三十步内,右手蓦地一扬,早扣在掌底的飞刀化作一道寒光飞出。 那一刀去势委实快至极点,几乎在离手的同时,便深深没入高进忠的咽喉,不管是他本人还是他身边的其他高手,根本不及做任何应对。 胡垆却看也不看这一刀的结果,身形倏地由进转退,瞬间又回到福康安身边,气不长出、面不改色地说出后半句话:“但是大帅要仔细衡量一番,纵有千军万马环绕,能否护得自身周全。话已至此,大帅请便!” 说罢,他向旁退开一步,袖手而立表示任君自便。 福康安看到颓然摔倒在地上的高进忠和愕然止步的众侍卫,一股凉气自脚底直冲天灵,原先的一点心思烟消云散,勉强保持一点体面一步步走回众侍卫当中,毫不迟疑地下令收兵回京。 他一面走一面后悔,深觉不该亲临“天下掌门人大会”,近距离接触这些无法无天的江湖亡命,实大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之理。 同时在心中打定了注意,胡垆此人是定然要抓要杀的,却只能派出得力手下去做。 在确信已将此人擒杀之前,自己绝不会轻离京师半步。 胡垆自始至终都并无取福康安性命之意。 在他想来,福康安此人色厉胆薄、志大才疏,偏生又最得乾隆宠信重用,差不多可以归入清廷猪队友一类。 如此人物,留在朝中掌权,对己方实是有利无害。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胡垆等人正待离开时,忽有两人从那茶棚的后面转了出来,其中一人遥遥拱手笑道:“胡少舵主好手段,实令在下大开眼界!” 第五十一章 香冢葬芳魂,红花空悲切 见到说话那人时,胡斐登时喜出望外,一把抹掉颔下的假胡子,三步并作两步走跑上前去,一把抓住那人双臂,语带哽咽地道:“赵三哥,多年不见,委实想煞小弟了!” 此人不到六十岁年纪,头发花白、面目慈祥,腰身宽厚,穿绸裹缎,若非行走间步履轻盈点尘不惊,双目内神光内蕴不怒自威,纯然便是一个乡下土财主,又怎会想到他便是坐“红花会”第三把交椅的武林大豪、人称“千臂如来”的赵半山。 胡斐自幼孤苦,也因此分外珍视所获的为数不多的几分温情暖意。 当年马春花之时片言求情之恩,他尚且铭刻肺腑不惜涌泉以报。 如今骤见阔别多年,曾有传艺之德、结拜之情的义兄,自然激动莫名情难自禁。 赵半山反握住胡斐双臂,哈哈一笑道:“数年不见,当年的毛头小子已长成一条响当当的好汉,又做下这般了不得的大事,做哥哥的也是与有荣焉呢!” 两人见礼已毕,赵半山与同行之人一起来与胡垆等人相见。 那人并非别个,却是方才与各门派中人一起离开的武当掌教无青子。 但如今这位老道长脊挺肩张,身形如苍松古柏,全不见先前的衰颓萎靡之态。 “原来是赵三当家与无青子道长,贫道失敬。”胡垆先向赵半山施礼问候。 虽未往日不曾谋面,但他自有信息渠道,事先便已知道了“红花会”一众首脑的相貌特征,即使没有胡斐开口与赵半山相认,他也能一眼认出其身份。 赵半山与无青子含笑与胡垆等人分别见礼,互道“久仰”。 见礼已毕,无青子手抚颔下花白长须笑道:“此次老道因身份拖累,不得不来赴这劳什子大会,本打算只是混吃混喝一回,却没想到目睹了如此精彩的一场大戏。胡小道友与苗大侠固是唱念做打俱佳,更厉害的还是这位姓程的小姑娘,弹指之间便令一场盛会烟消云散。药王门徒,果然非同凡响。” 胡垆原也知道自己等人做的这些事情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这位扮猪吃虎冷眼旁观的前辈高人,闻言哈哈一笑道:“不敢,贫道等人也不过侥幸成事,其中还要多谢陆真人在紧要关头出言声援。” 他不是吃亏的性子,对方既然揭了他的底,他便也借着致谢的机会,用“陆真人”三字,点破其“绵里针”陆菲青的真身。 至于这信息的来源,却是前世的记忆了。 陆菲青闻言一怔,旁边的赵半山却是笑呵呵地道:“陆老哥言辞向来如你那外号般绵里藏针,如今却是遇到了对手。” 众人当时一起大笑。 赵半山收了笑声后换了端正神色,向胡垆拱手道:“老夫受敝会陈总舵主差遣,请胡少舵主移驾陶然亭相见。” 胡垆也收起嬉笑之色,拱手回礼道:“陈总舵主相召,贫道敢不从命?” 陶然亭地处京郊僻野,虽以亭为名,实则是一尼庵,名叫“慈悲庵”,庵中供奉观音大士。 庵堂附近是一片一望无垠的芦苇,如今正是中秋时节,芦花盛开,芦絮随风飘舞,如漫天飞雪,满目银白,肃杀苍凉。 胡垆等人行走在芦苇丛中,忽地听到前方随风传来一个男子的漫声长吟:“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吟到最后时,那声音中已透出呜咽之意。随后有多人或长叹,或低泣,中间还夹杂着几个女子的哀切哭声。 胡垆眉头微皱,蓦地朗声道:“大丈夫立身处世,须要仰不愧于苍天赐下的一副炎黄骨血,为恢复汉统的大业,堂堂正正搏上一回;俯不愧于黄泉沉眠的一缕爱侣芳魂,提刀杀尽寇仇,携头而归祭献墓前。岂能效那百无一用的腐儒,束手无为望空悲切?” 此言一出,伴在他身旁的赵半山和陆菲青都变了脸色,芦苇丛深处众人的声音同时消失,随即便有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暴喝道:“小牛鼻子胡说八道,看道爷割了你那条不老实的舌头。” 随着话声,一个须发花白的独臂道人在一丛芦苇上方飞至众人头顶,一口长剑凌空下击迅若雷霆。 “好剑法!” 不待胡垆做出反应,他身旁的苗人凤在看到那道人的剑法时,目中神光大盛,长笑声中,先一步拔剑纵身而起,长剑在空中截住对方剑势。 双剑彼此交击,先发出七八声金铁交鸣声响。 在身形下落之时,两人剑势毫不停歇,密集如雨打芭蕉、清脆如珠落玉盘的鸣响不绝于耳。 一俟四足落地,双剑剑光陡然暴涨遍布方圆数丈空间,呼啸剑风与金铁声响充斥众人耳内,若不用双眼去看而只凭声音判断,直似十数名用剑高手聚众厮杀一般。 “二哥请罢手!” “苗大侠请罢手!” 胡垆与从芦苇丛中走出的陈家洛同时开口。 那道人与苗人凤似都知道这一仗打不下去,却又似都心有未甘,抢着在两句话出口的同时迎面互刺一剑,化作两道森亮电芒迎头撞在一起。 在“叮”的一声轻响中,两道剑光同时定在虚空,却是剑尖彼此相抵,剑身连成笔直的一线。 苗人凤听到身后胡垆已举步走上前来,当先收剑后退几步,向着对面的独臂道人拱手道:“无尘道长的‘追魂夺命剑’果然了得,苗某佩服!” “你的‘苗家剑法’也不错,”那道人正是“红花会”二当家无尘道长,他顺势收剑,先随意回赞了一句,而后却露出点老而弥辣的姜桂之性,“不过要说‘打遍天下无敌手’,嘿嘿,那也未必!” 苗人凤听他语中带刺,却丝毫不曾动怒,只含笑摆手道:“‘打遍天下无敌手’什么的,本也不值一提。那不过是苗某少年时的一句妄言。自二十年前与胡一刀大侠一战之后,苗某便再不敢厚颜以此自诩。” 无尘道长秉性刚烈,遇强愈强,遇柔即屈,见苗人凤如此谦逊,心中登时大生好感,单手当胸回了一礼,真心实意地赞了一句:“闻名不及见面,见面胜似闻名,‘金面佛’果然不凡。” 此刻胡垆与陈家洛已走上前来。彼此见礼之后,陈家洛带着些疑惑神色探问道:“当年之事,道长如何有所了解?” 自从十年间京师一场大战之后,乾隆固是对自己和陈家洛的关系讳莫如深,进而将手下知情乃至涉事之人陆续灭口;陈家洛这边同样绝口不提,除了会中首脑等有限几人,便再无一人知晓。 “贫道如何知晓并不重要,”胡垆摇头道,“重要的是,总舵主可明白自己当初错在何处?” 陈家洛执掌“红花会”十余年,会中上下初时只是尊奉老舵主于万亭遗命,后来却都是渐渐被他武功人品折服,即使无尘道人、赵半山这等元老,也都对他敬重有加。 此刻见胡垆如此毫不客气地当面质问,大家面上神色都大为不悦。 陈家洛却是恭恭敬敬地向胡垆拱手一揖,叹道:“陈某反思了十年,只知当初那一番作为确是大大不妥,这才导致后来一败涂地。只是其中究竟错在何处,委实一言难尽。道长若肯见教,陈某感激不尽。” 胡垆油然道:“我‘天地会’流传下一首‘三点革命诗’。诗云‘三点暗藏革命宗,入我洪门莫通风。养成锐势复仇日,誓灭妖清一扫空’。 “其中‘革命’一语,正是贵我双方操持的营生。然而何为革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方推翻另一方的暴烈行动。 “总舵主要革清廷的命,却不谋求强大自身以推翻对方,而寄望于以身世之秘乃至一弱质女子感化敌方首脑,令其自己推翻自己,岂非大错特错?” 这一番近乎白话的平实之词,只说得陈家洛呆若木鸡怔在当场,良久之后终于发出一声幽幽长叹:“大错特错,果然是大错特错。只可惜了喀丝丽……” 第五十二章 只身当三战,一刀敌千手 陈家洛终究是统领数万好汉的一方之雄,虽然被胡垆的一番振聋发聩之言撼动心神,也只是一时失魂落魄,片刻间及收拾了心神,向着胡垆抱拳深深一躬,道了一声:“谨受教!” 此时胡垆也终于收敛了与平素大相径庭的咄咄逼人态度,拱手回了一礼,笑道:“贫道年轻识浅,几句妄言不足与高士论,却令总舵主见笑。” 陈家洛正色道:“道长过谦了,此乃千金不易之论,岂称妄言?” 随后终于说到正事上来:“此次请道长移尊前来,却是为了商议前次贵我双定下的赌约,只不知贵会何时方便,咱们择地切磋一回,也令敝会的兄弟们一睹‘天地会’好汉的风采?” 胡垆悠然道:“择日不如撞日。咱们是赌斗比武又非娶亲,也不用讲究什么吉日良辰。不如便在此时,便在此地如何?” 陈家洛剑眉微蹙,沉声道:“当初七哥与道长定下以九场比武决出胜负,倒也并未规定每人只能比一场,不过道长想只凭你方这四人出战,是否有些小觑了敝会兄弟?” 胡垆摆手道:“不是四人,苗大侠、胡斐兄弟和程姑娘并非敝会中人,因此出战的只会是贫道一人!” 此言一出,除了陈家洛和徐天宏在惊愕后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余者莫不怒容满面,都觉这小道士忒也狂妄,完全不将“红花会”的好汉放在眼里。 胡垆这主意却非临时起意,而是在与徐天宏定下赌约时便已做了决定,否则早已征调会中高手入京。 “天地会”传承百年,会中又岂无顶尖高手? 旁人不说,胡垆的师兄韦虎头早在多年前便被他拉入“麒麟堂”,挂了一个“总教习”的职衔。 他之所以做此决定,是因为先前已经与父亲胡龙图商定,若此次并合“红花会”的计划能够成功,便由胡垆全权主持对“红花会”的整合事宜,并以“红花会”的势力为基础,全面开展在内陆的布局与扩张,将“天地会”的重心由海外重新转移回内陆。 既然要接掌和整合“红花会”势力,首先要做的自然是树立起个人的权威。 “红花会”这些首脑终究不脱江湖人身份,树立权威最直接最有效的手段,莫过于一拳一脚将他们打得俯首认输。 至于结以恩义收买人心,那是将来成为他们首领后要慢慢来做的事情。 “道长豪气干云,陈某佩服。”已经大致猜到胡垆心思的陈家洛轻轻鼓掌赞叹一句,随即将话锋一转道,“不过我‘红花会’也不能留人笑柄。这样罢,九场比武的赌约依旧算数,先前道长已经和敝会文四哥、于总护法交手并战而胜之,便算已胜过两场,我方先派三人下场,若道长依然全胜,便是九战五胜赢了这局赌约。” 胡垆既要立威,便不会打丝毫折扣,淡淡地接口道:“若有一场落败,便算贫道输了这局赌约。陆真人、苗大侠名动江湖,胡斐兄弟为后起之秀,三人可以作为公证。贵会要下场之人,该是总舵主、无尘道长与赵三当家罢?贫道斗胆,想先向赵三当家请教你名震天下的暗器绝学!” “红花会”群雄你眼望我眼,都感觉这年不过二十的小道士实在狂妄到极点,却又不得不隐隐佩服他的胆气与豪气。 赵半山轻咳一声,上前笑道:“方才赵某已见识了胡少舵主的飞刀绝技,当真有神鬼莫测之机、追魂夺魄之能。若能亲身领教一番,确实再好不过。” 说话间,他已走到胡垆对面三十步处,又道:“若赵某所见不错,胡少舵主的飞刀在三十步内威力最强,咱们便以此为限,彼此同时互发暗器如何?” 胡垆笑道:“贫道同意。不过咱们此次只是切磋而非生死相斗,未免有伤贵我双方和气,不如加上一条限制——伤人者为负如何?” 他加的这一条限制,无疑将难度提升数倍,暗器无眼,若不伤人又要决出胜负谈何容易。 赵半山拊掌笑道:“如此最好,请!” 说罢,他双手自然垂于身侧,脊背微微前躬。 胡垆也道了一个“请”字,右臂一震之间,暗藏于护臂上的三把飞刀之一已滑落掌中,拇指扣压刀身,只在中指之间处露出一点森亮寒芒。 双方便如此一动不动的相对而立,旁观的众人却都清晰感觉到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紧张气势,一个个尽都敛声屏息,以免令两人分神他顾而失手落败。 蓦然间,高空中有一只孤雁从两人头顶飞过,发出一声在这寂静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的长啼。 这一声雁啼却似一个信号,对峙的两人同时有了动作: 赵半山手足齐施外加低头躬背,全身上下发出上百道形状各异的寒光星芒; 胡垆则是用出“岳王神箭”的独门轻功身法,身躯如一支离弦之箭般向后方激射而去。 赵半山不负“千臂”之名,在一瞬间发出的暗器多达上百件,在空中散布于数丈空间,隐隐地结成阵势封死了胡垆所有躲闪的空间。 而胡垆也似早有预料,一开始便将后方作为唯一的闪避路径。 伴着漫空嗤嗤破风之声,赵半山发出的上百件暗器紧追在胡垆的身前,距离最近的已不足一尺。 然而在胡垆惊世骇俗的轻功之下,这一尺距离竟成天堑。 瞬息之间,随着胡垆身形越退越远,先是梅花针之类的细小暗器势尽坠地,然后是铁莲子、飞蝗石等中型暗器。等到胡垆终于落地站稳时,最后的三支金镖、两把飞刀也都先后颓然跌落,距离他足尖仍是那不可逾越的一尺距离。 “好!” 不管是赵半山的暗器还是胡垆的轻功,都令在场众人看得目眩神池,齐齐地鼓掌喝一声彩。 赵半山却是面现苦笑,从头顶摘下帽子展示给众人道:“胡少舵主的功夫才是真好,这一阵我已经败了!” 众人定睛望去,只见一柄手掌长短的双刃飞刀平平地插在帽子顶上,大惊之下再看赵半山头顶,却并未看到半点损伤,当时都惊得瞠目结舌,心中同时升起一个念头:“若这一刀向我发出,我能够躲得过去吗?” 除了陈家洛、苗人凤、陆菲青、无尘道人这四位跻身当世绝顶的高手露出的是难以确定的犹疑神色,其余众人无不颓然摇头。 方才他们作为旁观者甚至未能看清胡垆出刀的动作,若是当面对上这一刀时,那是十成十的必死无疑。 胡垆先向赵半山拱手道一声“承让”,然后向苗人凤借过长剑,再转向无尘道长道:“接下来贫道欲领教无尘道长的七十二路‘追魂夺命剑’,尚请不吝赐教!” 第五十三章 双剑争辉,九州俱寒 无尘道长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倒持长剑用手指指点着胡垆道:“日前你用太极拳中的一式‘关平捧印’打败了振海,以刚猛掌力胜过了文四弟,方才则用暗器击败了赵三弟,此刻又要与贫道斗剑,敢情你不仅要打败咱们,而且每一战都要在咱们最擅长的功夫上取胜,定要教咱们败得心服口服!虽然狂妄,贫道却是喜欢,也情愿将一世的名声与你做成名之阶,只看你是否真有本事拿去!” 最后一个“去”字话音未落,那柄精钢长剑在掌心滴溜溜一转变为正持,扬手间“追魂夺命剑法”中的杀招绵绵不绝使出,剑光挥洒如万点寒星,携着漫空嗤嗤破风轻响刺向胡垆周身大穴。 胡垆拔剑出鞘,身如飘絮剑走轻灵,将师父吕四娘所创的“玄女剑法”施展出来,剑光似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无尘道人的剑法在七十二路正变中包含八十一路奇变,剑招繁复无比,数百招内竟无一式重复。 而且他剑势迅捷无比,往往在寻常用剑好手刺出一剑的瞬间连刺四五剑,每一剑的角度刁钻毒辣,无一不是要人性命的狠厉杀手,“追魂夺命”名副其实。 吕四娘以女子之身研创剑法时,因考虑到女子气力不及男子,故所创的一百零八式“玄女剑法”以精微玄妙,奇巧多变为胜,配合“铁剑门”冠绝天下的轻功身法,一经施展,当真是人如浮云飘南北,剑似惊鸿任东西,而剑势之快亦是如电掣虹飞,并不逊色对手分毫。 两个身穿道袍的身影在方圆十数丈的空间倏分倏合,相互追逐。 两柄寒光四射的长剑在虚空相互击刺,偏偏除了剑刃破风的嗤嗤轻响外,由始至终未传出一声双剑交击的金铁交鸣之声。 他们都是以快打快,双剑在片刻之间已拆解至五百余招开外,各自不仅不见丝毫疲惫衰竭之态,反是剑势愈出愈疾,剑招越变越精,恰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怕是再斗五百招依旧难分胜负。 在激斗之中,两柄长剑上的凛冽寒气直迫至数丈之外。观战之人虽是无一庸手,被这乏人肌骨的寒气一冲,也有多人激灵灵打个冷战,不由自主地后退数步以避双剑锋芒。 “红花会”一方都深知无尘道人功臻化境,故此年事渐高而气力未衰,一身剑术更修习得日臻圆熟老辣。 单以剑术而论,他实已是会中毫无争议的第一人。 眼见得胡垆竟能纯凭剑法与之争雄而丝毫不落下风,心中的惊骇都是无以言表。 胡垆这边的三人中,程灵素只是关心胡垆的安危,唯恐他一时疏忽失神会伤在对方剑下,在目不转睛的观战之时,早将一颗芳心提到嗓子眼。 胡斐却是对这位兄长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得苗人凤传授刀法剑法精义后武功大进,本以为纵使赶不上胡垆也已相差不远。 岂知胡垆身上藏着太多压箱底的手段。随着他将这些手段一样样显露出来,胡斐觉得自己与兄长之间的差距不仅未曾拉近,反而越来越远。 苗人凤则是在心中由衷地默念了一句:“后生可畏。” 先前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上交手到最后时,他其实已经渐渐落入下风。 不过当时他只是感慨胡垆那一身惊世骇俗的怪力,委实不是正常的人力可以抗衡。至此才知道即使比的是自己最为自信的剑法,也未必便能占到他半点上风。 蓦然间,酣战中的无尘道人发出一声暴喝:“牛头掷叉!” 喝声中,长剑竟脱手飞出射向胡垆。 胡垆却是不差先后地同声发喝:“白虹贯日!” 同样地挥手掷出手中长剑。 双剑化作两道耀目白光在空中狠狠撞击在一起,在一声铿然大响中同时炸碎,散作无数钢铁碎片四向飞溅。 在长剑出手的同时,两人又不约而同地欺身直进,右手食中二指骈伸,化指为剑笔直刺向对方咽喉。 众人未料到转眼间双方竟成两败俱伤之局,许多人情不自禁地惊呼出声,也只有陈家洛、苗人凤等寥寥数人尚能保持镇定,知道以无尘和胡垆的功力之深、剑术之精,只要不是心存杀意,绝无失手之力。 果然,两人的指尖在迫近对方咽喉的一瞬同时定住。 无尘道人满脸俱是酣畅笑意,率先收势叫道:“若是这一剑使完,我刺你一分,你刺我二分,你伤我死,这一场是你胜了!” 胡垆随之收势,施礼道:“承让!” 无尘道人摆手笑道:“败便是败,说什么让不让的。方才这一场你我都耗力不少,你可先略作休息,稍后再来挑战我们总舵主。” 胡垆纵使天赋异禀,经过这一夜的连场大战之后,也却是有些身心俱疲之感,当时也不客套,道一声谢后转身回到己方阵营。 他先因毁剑之事向苗人凤道了歉,然后从腰间摘下酒葫芦,仰首将里面的满满一葫芦美酒汩汩灌入口中。 等他一气喝下半葫芦酒后,程灵素走上前来,从囊中取出一个小药瓶,到了一颗丹药在掌心送到他面前:“大哥,你将此丹服下,当可在片刻之间恢复损耗的精力。” 胡垆一眼便认出这是两人初遇捕捉“朱睛冰蟾”时见过一次的“生生造化丹”,也知道她对这灵丹甚为珍视,遂摇头笑道:“如此救命灵丹,拿来给我恢复精力,是否太过暴殄天物?” 程灵素白他一眼道:“这灵丹曾被冰蟾吞下,虽然及时取出,终究损耗了一些药力,已不复‘生生造化’之名。此刻给你服用,只算是废物利用了。” 胡垆做出满脸苦相道:“这是当初用作诱饵的那颗丹药?那我岂非要吃那冰蟾的口水?” 程灵素笑道:“那冰蟾全身都可入药,区区口水又算得什么?大哥不要耽搁,快听话服药!” 胡垆知道这灵丹实是珍贵无比,程灵素这般开玩笑只是让自己安心服用,当时也未再拒绝她这番心意,接过来用酒水送入口中吞服下去。 这一颗据说是用三百年火候灵芝为主药炼制的灵丹果然不凡,入腹之后立即化作一团暖洋洋的热气散布全身,身上的疲惫登时一扫而空,损耗的体力和功力也迅速恢复,甚至还有了一点点增长。 胡垆当即转身,向着陈家洛拱手道:“最后一场,贫道欲领教陈总舵主的拳脚功夫!” 第五十四章 玄奇庄子舞,颠倒醉仙拳 陈家洛缓步上前,与迎面走来的胡垆相对而立。 双方各自抱拳致意,齐道一声“请!”后,两条人影一闪便凑到一处,拳脚齐施奇快无比地相互攻守十余招。 此时仍是一轮皓月已移至西方,皎洁的月光斜照下来,在地上投映出无数随风摇摆的芦苇倩影。 两人便在光影之间纵横飞舞,拳来掌去,身形一沾即走,招式一发即收,显然都在试探对方深浅。 虽是试招,但两人都博通天下武学,出手的却无一不是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学精华。 最骇人的是不管一方用的是哪一家门派的招数,另一方都能立即认出并不假思索地用出化解克制招数。 如此转眼数百招下来,双方的实已穷尽天下武功的变化之妙,令观战的众人叹为观止 斗到后来,两人已经不再近身交手,而是相隔数丈遥相对峙,各自凭空发招又根据对方的应对变招,皆是手舞足蹈宛若痴狂,望之甚觉怪异可笑。 如此斗到千招开外,两人同时罢手停战。 陈家洛双手负后仰头望天,口中低声念念有词;胡垆则是屈膝蹲在地上,用右手食指在地面指指点点勾勾画画。 好半晌后,两人同时发一声喊,身法如电凑到一起,互相攻出一拳一掌,却又一触即分,转眼又恢复先前苦思冥想的模样儿。 如此情形,在场观战之人大多一头雾水,不知两人在弄什么玄虚。 “黑白无常”常赫志、常伯志、于振海、胡斐四人都若有所悟。 只有苗人凤、陆菲青、无尘道人、赵半山、文泰来五人才明白究竟并对陈、胡二人赞佩万分。 原来陈家洛和胡垆都已知道对方武学之广博不逊于自己,只要用的是世间已有招数,都在对方意料之中。 唯有另辟蹊径别开天地,临场创制世间前所未有之奇招,才有希望克敌制胜。 他们这般穷竭心力便想便战,前后只交手还不到百招,耗时之久却已胜过前番的千招快斗。 眼见各自奇招妙式层出不穷,却始终难分胜负,不知不觉已是玉兔西坠金乌将出。 在第一缕红日金芒刺破大地照亮天宇之际,胡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向陈家洛笑道:“陈总舵主,咱们如此打下去,怕是由夜到明再由明到夜,也难以分出胜负。听说你有一路悟自《庄子》的拳掌功夫,曾赖以击败武当叛徒‘火手判官’张召重。恰好贫道也有一路依《归藏易》自创的功夫,唤作‘醉梦红尘,归藏八法’。不如你我便在这两门功夫上分个高下如何?” “如此也好。”陈家洛颔首,随即扬声道,“十四弟,劳烦你吹一首曲子助兴如何?” 自从在回部古城之内参读《庄子》悟出神功之后,经过这十余年的沉淀,陈家洛早将这路功夫打磨到从心所欲的境界,原本已不需要以乐曲辅助。 但胡垆提到他击败张召重的往事,却是触动了他的许多回忆。 此时令“金笛秀才”余鱼同再次奏乐,非为助长拳掌之威,乃为缅怀往昔。 后面的余鱼同含笑应诺,当即取出那支赖以在江湖成名的金笛,凑到唇边吐气吹奏,曲调昂扬激越,赫然仍是当年助其大战张召重的一曲《十面埋伏》。 陈家洛双掌一错,摆出个似是处处破绽又是无懈可击的古怪门户,向着胡垆道:“出手罢!” 胡垆却先将腰间葫芦解了下来,笑道:“总舵主爱以曲佐拳,贫道却最喜以拳下酒。如今要领教总舵主神技,且容贫道先浮三大白为贺!” 言罢,仰首将剩下的半葫芦酒倾入喉中,涓滴不剩。 “我来也!” 酒入欢肠,胡垆陡然狂态毕露,口中发出一声怪叫,随手将空葫芦往地上一抛,脚下一个趔趄,如一头大熊般向着陈家洛撞了过去。 双手随着这一撞之势,拳掌指爪变幻不定,向着陈家洛挥洒出无穷无尽的精妙杀招。 陈家洛似全然不看对手拳招变化,只管在金笛奏响的一曲《十面埋伏》下翩然而舞,却在冥冥之中凭借肌肤乃至心灵的神秘感应洞察一切。 随乐而动的进退趋避似行云流云,令对手的每一此攻击都徒劳无功。 应节而舞的举手投足如解牛之刀,自然而然地寻隙而进直取对手要害。 正应和了《庄子》中“以神遇而不以目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的玄妙道理。 然而胡垆的“醉梦红尘,归藏八法”不仅包罗万象,更兼遇强愈强。 在陈家洛这技近乎道的拳掌攻势下,他这一路海纳百川的功夫便也自然而然地将八路六十四式三百八十四种变化随意组合,再辅以“酒仙踏月,醉步迷踪”的神奇步法,于醉态可掬的颠倒扑跌之间演化层出不穷的奇招妙式,并不曾落半点下风。 在两人酣战之间,余鱼同的金笛越吹越急,曲调铿锵如铁骑突出,刀枪齐鸣,气吞万里如虎。 陡然间,笛曲拔了一个高音,犹如一个流星飞入半空,轰然爆开化作满天绚烂花雨。 陈家洛和胡垆则伴着拔高的笛音齐齐地喝一声“着!”旋即各自后跃退开。 “是谁胜了?” 众人一起定睛打量双方,很快便看到双方的衣服上都现出一处小小破洞,似是为阴柔指力所毁。 只是胡垆衣上的破洞在左边肩窝,陈家洛则是在心口。胜负之势,不言而喻。 陈家洛神色依旧从容,并不见丝毫羞恼,当先向胡垆拱手道:“佩服!” 胡垆的神色却略有些复杂,也拱手还礼道:“承让!” 这一声“承让”并非客套。 方才的电光火石之间,他清楚地察觉对方同样有能力将指痕落在自己心口处,却在最后关头主动偏移了数寸,等若是主动放弃了这一场比武,甚而主动放弃了“红花会”的偌大势力。 当然,胡垆对此固是承情感激,却并不会问心有愧。 方才的一场比试中,对方除最后相让的半招,确实已经竭尽全力,而他还深藏了最后一张底牌未出。 若是将这张底牌亮出来,他自信无须对方相让亦有全胜把握。 第五十五章 雷霆天子怒,掣电将军行 在“慈悲庵”的一间禅堂之外,苗人凤、胡斐与“红花会”众人或坐或站分布在院落四处,却隐隐地将整座禅堂拱卫其中。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红花会”中霍青桐、骆冰、周绮、李沅芷等女眷唤了程灵素,一起去寻庵中主持,拿出些银钱换些米粮菜蔬,到厨下做了些简单的饭菜,端出来送到各人手中。 众人心不在焉地用饭,眼睛不断望向门户紧闭的禅堂,此刻胡垆与陈家洛正在里面密谈,而最终的结果必然影响到“红花会”七八万好汉的前途。 一直到辰末巳初时分,那禅堂的门一响向内打开,胡垆和陈家洛一先一后走了出来。 “总舵主!” “红花会”群雄最为关注两人密谈的结果,纷纷凑上前来投以询问目光。 陈家洛向着四周团团一揖,微笑道:“诸位兄弟姐妹,咱们江湖儿女一诺千金,先前既然输了赌局,自然要认赌服输绝无抵赖之意。自今以后,‘天地会’与‘红花会’便是一家,彼此勠力同心共谋兴汉大业。” 看到众人神色各异,一旁的胡垆也拱手笑道:“贫道已经与陈总舵主说得清楚,今后‘天地会’还是‘天地会’,仍负责经营海外势力,厉兵秣马以待时机;‘红花会’还是‘红花会’,布局国内在清廷的心腹下刀。如此里应外合,早晚有一天掀翻清廷,恢复汉家山河!” “说得好!” 得知“红花会”并非要彻底并入“天地会”,仍保留了极大的独立性,众人心中大定,纷纷鼓掌为胡垆喝彩。 陈家洛则肃然道:“胡道长的武功与能力,大家都已有目共睹。今后‘红花会’自陈某以下,皆唯道长马首是瞻。若有阳奉阴违者,则非我兄弟,人人得而诛之!” 众人都知道这已是最好的结果,当时一齐拱手道:“我等谨遵总舵主号令。” 随后又一齐向胡垆正式见礼,表明尊奉之意。 其中,于振海虽也和大家一起施礼,目光中却隐藏着几分难以压抑的不甘与愤恨之色。 等众人向胡垆施礼已毕,陈家洛问起他下一步的行止,听胡垆说将往广东办事之后,当即回头向文泰来道:“四哥,来日小弟会请出咱们‘红花会’的海底名册,到时便劳烦你亲自护送到广东面呈道长。” 此刻于振海便站在陈家洛身侧,听到了这个消息,目中登时闪过一丝狠厉之色。 “呯!” 在皇宫御书房内,须发已经花白却仍精神矍铄的乾隆皇帝满面怒容,狠狠地将案头一个价值千金的青花笔海掼在地上摔作粉碎。 随着年事渐高,近年来他已经少有如此怒形于色。 但这一次恩宠更胜诸皇子的福康安第二次为人俘虏,不仅大大折损朝廷颜面,更令他想起当年的一段不堪经历,心头的一股熊熊怒火委实难以遏制。 “奴才无能,请皇上息怒!” 在当今天子的雷霆之怒下,除了一个特许在旁侍立的福康安,跪在地上的十数名有份参与昨夜之事的二三品武官连连向上叩头请罪。 乾隆怒至极点,神色反而平静下来,冷森森地笑道:“无能,你们何至是无能!在这京师重地,竟然让几个叛逆如入无人之境般掳了朕的兵部尚书,更在千军万马之中斩杀了朕的广东提督后施施然全身而退。看来那个什么胡垆道人下一次入京,可以直入禁宫大内来取朕首级了!” 听倒此等诛心之言,众武官个个心中战栗,不再在出一言半语,只能如小鸡啄米般叩头不止。 眼见得火候差不多,一旁的福康安转出来在众人前面下拜后禀道:“皇上,此次‘天下掌门人大会’之事乃微臣一手操办,如今出了纰漏弄巧成拙,罪责全在微臣一人!” 乾隆确实极爱重这私生子,见他将责任大包大揽,一腔怒火便再也发不出来,只冷了福康安片刻便算惩罚,而后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起来回话!” 待福康安从容谢恩之后起身,他又沉着脸问道:“那个胡垆道人究竟是什么来历,竟能弄出这般动静?” 福康安却也有几分才能,到此时已经查出些消息,当即回禀道:“此人出身神秘,今年春天才在江湖上现身,因孤身覆灭了独霸岭南的‘五虎门’而名声大噪,还得了一个‘醉仙’的绰号。上月入京后,又当街击杀了‘醉八仙’掌门人文醉翁,夺了他的请柬来赴会,岂知竟是包藏祸心。事后想起来,那苗人凤多半是与他串通一气做戏,甚至会上所谓的下毒之事也是他们暗中弄鬼。” 乾隆皱眉道:“依你所言,此人武功既高,心机亦深,便是在天下画影图形捉拿,怕也无济于事。” “皇上圣明,确实如此。”福康安向上拱手道,“对上这等武林高手,各地官府中的那些捕快差役既没本事,更没胆子,确实指望不上他们。” 乾隆颔首道:“如此说来,便只有特派高手追缉了。不知朕钦封的‘赐穿黄马褂、御前侍卫班领、满洲第一勇士’德布及他统领的‘四满、五蒙、九藏僧’大内十八高手,可能担得此人?” 福康安略一沉吟,回身向跪在众武官之末的一人道:“海佐领,你也是武道的大行家,对此有何见解?” 那人正是被推为四大掌门之一的辽东“黑龙门”掌门海兰弼,又担任了镶黄旗骁骑营的佐领,官属四品,在众武官中品级最低。 听到福康安问话,他先抬起头来,却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福康安看出他心有疑虑,遂温言安慰道:“此事关系重大不容有失,你尽管凭本心道来,一切都由本部担待。” 海兰弼这才终于开口:“启禀皇上,那胡垆道人显露的功夫委实惊世骇俗。奴才虽习武数十年,又侥幸蒙福大帅青睐授以四大掌门之荣,却自认远远不是此人对手。那位德布大人也曾与奴才切磋过一次,彼此并未分出胜负,只怕……” 乾隆和福康安自然知道他话中未尽之意,德布既胜不得他海兰弼,自然敌不过海兰弼自承不及的胡垆。 “岂有此理!”乾隆怫然作色道,“我满人以武立国,难道竟寻不到一位能够胜那胡垆道人的勇士?” 海兰弼却拱手道:“奴才斗胆,欲向皇上举荐一人。” 乾隆有些惊喜,忙道:“从速奏来。” 海兰弼道:“近日奴才的师弟鄂尔多从关外来到京师,目前便住在奴才府上。他虽是奴才的师弟,却因天赋异禀,练成了‘黑龙门’数种几近失传的绝学,武功远在奴才之上。若皇上能破格重用,奴才敢以身家性命担保,他定能不负皇恩。” 乾隆龙颜大悦,口发圣谕道:“宣!” 次日清晨,有一队人马风驰电掣般出京师南门呼啸而去,守城的兵士好奇探问,才得知是皇帝新封的九门提督鄂尔多率大内十八高手及神机营精兵出京办差。 第五十六章 借刀杀人,将计就计 福康安确实备受乾隆宠爱,居然以外臣身份在皇宫内留宿一夜,直到第二天一早当面送那新鲜出炉的九门提督鄂尔多携皇命出宫,才拜别了乾隆后回到自己府上。 此时他的心情已与先前大为不同:昨天他伴着乾隆在御花园验看了鄂尔多的成色,亲眼看到这位年未而立、相貌英俊的青年高手凭一双修习得坚逾金刚的手臂,在半个时辰之内先后将“四满”“五蒙”“九藏僧”十八大内高手打得心服口服;又用半个时辰空手入白刃,夺下御前侍卫班领德布的长剑及其“满洲第一勇士”的名号。 在福康安看来,鄂尔多武功之高绝不逊色那胡垆道人半分,由他率领高手去缉拿此逆贼,正是所任得人,成功有望。 刚进府在书房内落座,便有一名府内的管事上前禀报道:“大帅,今日一早有人在府门外求见,自称是高进忠高提督的同门师兄,有一件机密要事面禀大帅。” 福康安眉头微皱,高进忠虽是坐镇一方手掌兵权的封疆大吏,在他这当朝第一宠臣面前却也算不得什么,便是他本人前来,自己是否要见也要看心情如何,更不要说是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同门。 不过又想着高进忠已死在胡垆道人飞刀之下,怎都算是为国捐躯。 顾念着这一份情面,他略作沉吟后,终于还是微微颔首,道了一声:“传进来。” 不多时,那管事引着一个神气精悍的汉子走进书房,赫然正是“红花会”总护法于振海。 因为刚刚蒙受一次为人俘虏的奇耻大辱,福康安行事不免加倍的谨慎,虽然答应接见来人,却事先召来大批高手侍卫身侧,又命于振海在数丈外回话不得近前。 在福康安面前,于振海全不见平日的桀骜暴戾,很是恭顺地向上施礼,口称:“草民于振海,见过大帅!” “罢了,”福康安随意的摆了摆手,待对方起身恭然肃立后,又问道,“你和高提督是怎样的同门关系?此次面见本部又有何事?” 于振海答道:“回禀大帅,小人师从武当长老白眉道人,高提督则拜了我恩师的师弟冯道德为师。此次小人来京师后,得人传信说高师弟奉我师之命,有话要交代于我。只可惜阴差阳错,在‘掌门人大会’之前未能相见,岂知他竟然……” 略作感概之后,他又道:“小人此次面见大帅,却是有三个重大消息相告。其一,那大闹‘掌门人大会’的胡垆道人,真实身份是‘天地会’总舵主胡龙图之子;其二,便在前天夜里,胡垆道人以武功折服‘红花会’陈家洛等一众首脑,促成两家合流;其三,陈家洛将派‘奔雷手’文泰来护送‘红花会’海底名册前往广东,交给‘天地会’以示归附诚意!” “当啷!” 福康安手中的细磁茶盏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一张脸变得苍白如纸,厉声喝问道:“你可知道自己说得是什么?若有半字不实,只一个‘妖言惑众’的罪名,本部便能砍了你的脑袋!” 见福康安变色,他身边的众侍卫一起怒喝,各自将腰间刀剑拔出半截已做威吓,仿佛只待主子一声令下,便要将面前之人当场乱刃分尸。 “大帅息怒!”于振海急忙拜倒,面色如土连连叩头,“小人字字属实,绝无虚言!” 按说武功到了他这等已接近绝顶的境界,自然而然便拥有超然的心境,纵是斧钺加身也不至如此不堪。只是他这身武功都是白眉道人以大宗师的眼光和手段催生出来,本身并未拥有与武功相匹配的心境,也就难免色厉而胆薄,凌弱而媚强。 福康安略略平复心情,沉声问道:“本部权且相信你所言皆是实情,然则你又如何得知这些于‘天地会’‘红花会’而言当属绝密的消息?” 于振海吞吞吐吐地道:“大帅欲知端地,却要先恕小人死罪。” 福康安也有几分聪明急智,察言观色略一转念,便猜到几分缘故,神色放缓一些道:“你莫非与那‘天地会’或‘红花会’有所牵扯?我朝廷从不拒绝弃暗投明之人,只要你是诚心归附,本部可保证对你既往不咎。” “多谢大帅!”于振海急忙叩拜谢恩,然后才将自己的身份以及这些日子的经历见闻和盘托出,最后又道,“小人虽出身匪巢,却早得了恩师白眉道人的点拨教诲,素有改邪归正之心。此刻那陈家洛等一干匪首便暂住在京郊的一处村庄,若大帅信得过小人,小人愿为大军引路,将彼等一举全歼!” 福康安面上现出意动神色,片刻后却又缓缓摇头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若不能将‘红花会’彻底铲除,终究后患无穷。何况那些贼子尽是武功高强之辈,纵使大军围剿,也难免有漏网之鱼。当初在禁宫大内,他们尚且……” 醒觉自己说到了当年之事,他当即住口,眼望着于振海吩咐道:“本部要吩咐你做一些事情,只要你尽心尽力办好,将来功名富贵,绝不再话下。” 于振海大喜再拜:“小人愿为大帅赴汤蹈火!” 福康安当即面授一番机宜,待到于振海满口承诺后拜别离去,他忽的哑然失笑,向着身边的两个清客智囊叹道:“如此粗鄙莽夫,竟也妄图借本部之刀为他铲除异己,当真可笑!” 再说于振海夹着两匹布料回到城郊作为“红花会”秘密驻地村庄时,迎面正遇上陈家洛的书童心砚。 心砚笑嘻嘻地道:“于爷,这是去城里买东西了?” 于振海面色从容地一扬那两匹布料道:“难得来京师一回,买了两匹上好布料,回去给你嫂子和侄儿做几件新衣。” 心砚鼓掌笑道:“都说于爷是个粗犷汉子,却恁地这般会疼人,嫂子和小光当真有福气!” 两人说笑了几句,于振海自回庄里,心砚则到外面转了一遭,回来后径直来见陈家洛。 “少爷,果然被胡垆道长说中了,盯梢的兄弟说方才亲眼见他进了福康安的府中!” 陈家洛面上先出无奈苦笑,摇头叹道:“我早知道他在暗中做了一些事情,却没料到他已走到这一步。等将来到了九泉之下,却叫我如何向义父交代?” 心砚不忿地道:“少爷何须如此自责?当初是老爷子做主传位给少爷,却不是少爷抢了他的位子,哪里轮得到他不服气?如今他做出这等没脸之事,少爷便是开香堂请出帮规十诫,三刀六洞处置了他,泉下的老爷子也定然不会见怪!” 陈家洛嗔道:“休得胡说!此事胡垆道长已有主张,要借此机会将计就计,再给清廷一个大大的教训。咱们既然已应诺遵其号令,便绝不能自作主张。再说胡垆道长已交代了,将来还有再用他之时,你且去叮嘱四哥演好这出戏,不要被他察觉出什么异样。” 第五十七章 疑出轨,欲捉奸 乾隆二十二年,朝廷裁撤宁波贸易港,广州遂成中国对外贸易之唯一口岸,并设置广州十三行,以十三家商会组成的贸易机构,统一接洽与海外诸国的贸易事务。 十三行从内地采购大批茶叶、蔬菜、陶瓷、丝绸、银器等货物,经荷兰商人转转卖于欧洲,获利之丰,几可敌国。 眼看着十三行垄断了海外贸易,年复一年地将金山银海搬回家中,其他只能分些汤汤水水或是干脆看得到摸不着的商家自然一千一万个不甘不愿。 虽然那一句“资本家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就会铤而走险;有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润就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有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就敢冒上绞刑架的危险!”的著名论断尚未问世,这些商家却早已自动自觉地身体力行。 各种走私贸易因之大行其道,而且是屡禁不止愈演愈烈。 随着明里暗里的商贸事业急剧膨胀,广州一城繁华无比。 当时有前来贸易的日本国商人做如下笔录:“外洋面商船林立,街道人声鼎沸,西式建筑林立,往来商人络绎不绝。观吾国之长崎,贸易不及十三行之一半,真羡煞人也。” 在广州最繁华一条街道上,一处黄金地段有一家名为“德泰庄”的布店,是本府有名富商方德开设,经营来自各地的绸缎布帛,铺面宽敞,货品齐全。 方世玉来到店铺门前向内张望,看到母亲苗翠花戴了一副圆片墨镜,斜倚柜台坐在一张高凳上,以左臂为支撑,左手轻托香腮,拗了一个颇为凹凸有致的造型一动不动,引得几个顾客都无心听伙计推销货物,眼神时不时地向她乱飞。 “妈,爹不在店里吗?” 随着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苗翠花身子一歪,支撑在柜台上的手臂一滑,一头栽倒在柜台上,额头撞得台板发出“咚”的一声大响。 苗翠花一手揉着额头,一手摘下墨镜,用一双没有焦距的惺忪睡眼向门口张望,喃喃地道:“打雷了吗?那要赶快将摆在外面的布收了……” 原来方才她竟是拗着造型睡着了。 方世玉哈哈大笑,几步窜到柜台前,将脸凑到母亲面前道:“妈你好厉害,这样居然也能睡着?” “原来是你这个臭小子捣鬼!”苗翠花这时也彻底醒了,随手便在儿子头顶凿个爆栗,喝问道,“你胆子不小,德哥要你在家中安分读书,你竟敢偷偷溜了出来!” “若是偷溜,我还敢来这里吗?”方世玉得意洋洋,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举在母亲面前,“方才有人到家里送来这封信,说明必须要拿给爹亲启。我只怕是生意上的事情,所以亲自送了过来……爹他不在店里吗?” “他早些时候去和人谈生意,老娘跟一个来买布的洋婆子学了个好看的姿势,便摆好了准备给他看,结果等到睡着了也见他没回来。” 苗翠花没好气地说着,同时一把抢过书信拆看。 方世玉忙道:“妈,这信是写给爹的,送信人还再三说了定要他亲启的。” 苗翠花毫不在意:“左右不过是些生意上的事,老娘先看了也免得耽误他……” 她的话才说到一半便陡然顿住,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一双盯着信笺的美目中几乎喷出火来。 方世玉不明所以,问道:“妈,你这是……” “到里面说话!”苗翠花铁青着脸,一手捏着书信一手抓着方世玉到了里间。 方世玉愈发迷惑:“妈,你究竟怎么了?” 苗翠花恶狠狠地将书信摔在桌子上,低吼道:“方德那死鬼,竟然在外面有了野女人!” 方世玉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拿起那书信看时,见上面只寥寥数语:“方老板,今夜子正,请至城东‘陈记染坊’一晤。”落款处并无姓名,只有一个五瓣花朵形状的标记。 他茫然道:“爹是卖布的,与开染坊的见面也没甚奇怪罢?妈你怎地想到什么野女人上去了?” 苗翠花冷笑道:“咱们‘德泰庄’的布,从来都是由全省首屈一指的‘张记染坊’来染,那什么‘陈记’听都没听过,显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染坊,哪有资格跟咱们做生意?再说,谈生意有约在三更半夜的吗?最重要的是,这几个字写得扭扭捏捏,风骚入骨,再加上最后画的那朵花,一看便是个狐狸精写出来的!” 方世玉再看那两行字时,虽然自己只稍通文墨,倒也勉强从字迹中辨认出几分娟秀之意,果然似是出自女子之手,至于“扭捏”“风骚”这等更深一层的神韵,便非他眼力可以辨别了。 没想到自己送来的一封信,竟有引发家变的可能,饶是他素来飞扬跳脱,此刻也不免有些患得患失,遂怀着点惴惴之意试探问道:“妈,你看这事要怎生处置?” 苗翠花先倒了一杯凉茶灌入口中,却丝毫不能冷却心头地一团怒焰,五指一收之下,将一个茶杯捏成粉碎,咬牙切齿道:“你只做若无其事地将这信交给那死鬼。今夜老娘要跟去‘陈记染坊’,看一看是怎样一个狐狸精,有胆与我抢男人!” 方世玉看着从母亲指缝间扑簌簌落下的细碎粉末,心中默默地为尚不知“奸情”已经败露的老爹祈福,至于那“狐狸精”的下场,他是想也不敢去想了。 不多时,方德从外面回来,见到方世玉时自然问起来意。 在母亲死死盯在身上的可怕目光下,方世玉不敢弄鬼,只能老老实实送上书信。 方德看后脸色微变,却并未说什么便将信收起。 一家三口各怀心思在店里看顾了一会儿生意,方德忽地对妻子道:“翠花,我想起还有些账目需要整理清楚,今夜便宿在店里。你和世玉先回家,吃饭也不用等我了。” 苗翠花目中寒光一闪,面上做出浑不在意的神态,笑道:“如此也好,只是老爷你未免太‘辛苦’了。” 方德不疑有他,只是含笑点头,却没听出最后的“辛苦”二字,实是妻子咬着牙根说出来的。 第五十八章 虎欲啖人,人欲猎虎 夜色渐浓,方德在店铺内理清了账目后,从怀中取出一个镶金嵌宝的精美怀表,看看时候已经差不多,便起身略作收拾出了后门。 后门的僻静巷子里早有一辆马车在等候,驾车的一个面貌普通却气度沉凝的中年汉子上前迎了几步,低声唤了一声:“舵主。” 此人名唤焦奎,本是直属于“天地会”总舵主胡龙图的高手。 胡龙图考虑到方德身膺重任,本人却因先天禀赋不足而未修武功,于是特意安排了焦奎以车夫的身份暗中护卫其安全。 方德微微颔首以作回应,随即抬腿上了马车。 待到方德在车厢内坐定,焦奎一抖缰绳,催动拉车的健马往东边行去。 不多时,这辆马车已经驶到东城门。 此刻夜色已深,城门早已紧闭。 只是等车辆驶近,守门的兵丁看到车上悬挂的两盏题着“方”字标记的灯笼,却没有一人上前盘问。为首的三十来岁的什长只将手一挥,那些兵丁立时去开关落锁,任由焦奎驱车出城扬长而去。 健马一路小跑,挽着车辆向东而行。 大约行了小半个时辰,来到一座背倚溪河而建的染坊门前。 方德下车后,与焦奎一起来到门首,由焦奎抬手在门上轻叩几声。 门内旋即便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两扇门也随之向内张开,一个中年男子看看方德与焦奎两人,也不开口说话,只拱了拱手便闪向一旁。 方德与焦奎二人一起拱手还了一礼,都同样地一言不发地,直接从那中年人身边走过。 他们到了一间挂满各色布匹的印染房内,便看到有一男一女含笑相候。 那男子身形魁伟,黑面含威;女子则是艳若桃李,笑靥如花。看彼此间的神态,应当是一对夫妇。 方德急忙上前一步,拱手道:“这两位便是‘奔雷手’文四当家与‘鸳鸯刀’骆女侠罢。有劳久候,却是方某失礼了。” 这对男女正是文泰来与骆冰夫妇。 见到方德时,他们都稍稍有些惊讶。 以两人的阅历和眼力,一眼便看出满身书卷气的方德当真不通武技。 他们所识的人物之中,总舵主陈家洛与“金笛秀才”余鱼同虽都作书生装扮,却是各负上乘武功,而面前这位执掌“天地会”南方“朱雀分舵”的方舵主则是个表里如一的文弱书生。 虽然不知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凭什么号令湖广两江等数省之地的“天地会”豪杰,他们夫妇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当时也一起拱手还礼。 文泰来笑道:“方舵主言重了。文某久闻胡总舵主麾下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舵主,皆是矢志反清的大英雄、大豪杰,今日有幸与方舵主一晤,何其幸甚!” 方德忙谦逊道:“惭愧,方某不过一介书生,岂当得四当家如此盛赞。倒是‘红花会’诸位当家,才是真正的英雄豪杰。” 一番例行的商业互吹之后,文泰来珍而重之地从怀中取出一本足有寸半厚度的册子,双手送到方德面前,正色道:“依照与贵会胡垆道长的前约,文某奉陈总舵主之命,将记录了敝会三千六百五十一名核心兄弟姓名出身的海底名册带了,便请方舵主转呈胡总舵主收讫。” 方德也极其郑重地将那名册接在手中,再次拱手长揖而拜,诚挚地道:“贵会一众豪杰如此深明大义,实令方某感佩莫名。只盼在你我两家的携手之下,早些将清夷驱逐出关,恢复我汉家山河!” 蓦然间,一声冷笑突兀地传入在场四人的耳中:“嘿,大言不惭!” “是谁?” 四人齐齐变色,文泰来、骆冰和焦奎各自拔出随身兵器,方德则将那本名册紧紧抱在怀中。 先前关闭的两扇门户蓦地被大力退开,有多名形貌各异之人鱼贯而入,其中有四人神气精悍做武林豪客打扮,五人身高体壮做蒙古人装束,另外九人则都是气度沉凝的藏僧。 这一十八名高手入室后向两旁散开,隐隐形成对四人的包围之势。 一个身形挺拔、面目英俊的青年身披黑色缎面斗篷缓步从洞开的正门缓步而入,冷冽如冰、犀利如刀的目光在四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定格在方德怀抱的名册上,冷笑道:“本官九门提督鄂尔多,奉旨擒拿‘天地会’与‘红花会’叛逆。我大清入关定鼎中原已逾百年,如今可称万众归心,国泰民安。偏只你们这些反贼不肯安分,终日蝇营狗苟妄图颠覆大清社稷,简直是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方德抱着名册的双手微微颤抖,脸上却不见丝毫畏惧神色,同样冷笑着用平静如昔的声音回应道:“为了坐稳江山,那康、雍二帝倒也做了些好事。但这花花世界,终究属于我们汉家儿郎。如今那乾隆骄奢无度、好大喜功,多行昏聩悖乱之举,百姓苦其久矣。载舟覆舟,只在天下人一念之间!” 鄂尔多全凭武功上位,若论唇枪舌剑的功夫,与方德这读书人实有云泥之别,当时被驳斥得无言以对,只好恼羞成怒地喝道:“反贼休逞口舌之利,速速交出名册,或可免除死罪!” 文泰来屈指在手中钢刀的刀身上轻轻一弹,发出一声嘹亮高亢的铮鸣,环顾四周冷然道:“若要名册,须先问过文某人手中之刀!” 他话音未落,蓦地从屋顶上传来一声厉声呵斥:“不错,也须先问过小爷的拳头!” 伴着这话声,有两人用重手法击破屋顶后神兵天降落在方德身边,赫然是苗翠花与方世玉母子。 方德大为惊诧:“翠花,世玉,你们怎地……” 方世玉笑嘻嘻地道:“爹你真是令人刮目相看,我从没如今天这般崇拜你呢!” 苗翠花则瞋目喝道:“死鬼,居然不声不响地学人加入什么帮会,等回家再和你算账!” 见这一家三口旁若无人般说笑,鄂尔多的一张俊脸气得青里透黑,喝道:“死到临头,你们竟还有心思胡闹,本官不得不说一声‘佩服’!” 方世玉哂道:“那鄂什么多,不要怪我话说得太直。你们的人是多了一点,不过这种臭西瓜、烂番薯,小爷可以打十个!” 自在佛山败于胡垆之手,他这些时日知耻后勇痛下苦功,一身武功突飞猛进,渐渐青出于蓝超过母亲,距离当世绝顶之境也不过一线之差,“打十个”的话倒也不算狂妄之言。 “你很能打吗?”鄂尔多面上现出讥讽之色,忽地举双手啪啪啪互击三掌。 掌声余音未歇,这间宽敞染房的所有窗子同时被人砸破,数十名清兵在窗外和门口现出身形,每人都平端一柄长长的火枪,黑洞洞的枪口指向方德等四人。 鄂尔多目视四人,面上尽是胜券在握的傲然之色:“在神机营五十杆精制火枪的攒射之下,却要看你们能否逃出升天。开……” “开枪!” 一声喝令抢在鄂尔多之前发出,随即便是一串如同爆豆般的噼啪枪声。 那五十名神机营的清兵连一枪也不及发出,便被从身后射来的枪弹洞穿了身体,惨叫着向前仆倒。 第五十九章 彼之英雄,我之寇仇 幢幢人影翻越四面高墙落在院中,迅速占据了这间染房四面的门窗,取代了那些神机营清兵的位置。 这些人都是二十岁上下的青年,身着统一制式的青色劲装,衣襟下摆处绣有麒麟暗纹,背负圆盾,腰悬单刀,双手平端火枪遥指室内的鄂尔多一方众人。 鄂尔多面上一片铁青,厉声喝道:“是哪一方逆贼在此作祟,有胆现身与本官相见!” 伴着一声轻笑,一个体态轻肥、腰挂葫芦的青年道人施施然从门外走了进来,向着鄂尔多打个稽首,笑吟吟地道:“听说这位大人正到处寻找贫道。出家人与人为善,当有成人之美,贫道便自己送上门来了。” “胡垆道人!”鄂尔多立时认出来人身份,从齿缝中吐出这四个字。 来人正是胡垆。他既有先知先觉的优势,已知道了“红花会”的海底名册将引发一场事端,自然要预作筹谋。 原本他还猜疑名册之事干系重大,如何会被清廷得到消息。 直到在两家确定结盟之时,敏锐地察觉了于振海不受控制流露出的一抹怨毒愤恨之色,便猜到此事多半与其脱不了关系,于是在事后暗中知会陈家洛定要关注此人。 果然,他不久之后便得到陈家洛传来的消息,于振海进了一趟福康安的府邸,随即那率领精兵强将离京的新任九门提督鄂尔多便折向南下,直奔胡垆与陈家洛商定的交接名册之地广州, 有了知己知彼的绝对优势,胡垆便不难将计就计,遂有了今夜这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好戏。 看到胡垆时,方世玉当即瞪圆了眼睛,偏过头对身边的苗翠花道:“妈,是跟咱们打过一场的胖子!” 方德登时脸上一黑,低声呵斥道:“不可无礼,这是‘天地会’少舵主!” 方世玉吓得一缩脖子,望向胡垆的目光中却仍有几分不服气。他对当初的一战耿耿于怀,暗忖如今自己武功大进,若再次交手则胜负未定,只可惜看老爹对那胖子的态度,自己怕是没有机会再和他打一场了。 鄂尔多自知今日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为今之计只看能够从对方布下的绝杀陷阱中闯出一条生路。 他本身亦是武者,知道习武之辈最好逞血气之勇,当时便尝试用个激将法,向胡垆冷笑道:“听说你自出道以来纵横江湖从无抗手,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之上,连‘金面佛’苗人凤也不能胜你。有些好事之徒已许你为当今天下年轻一代中的第一高手。本官虽为朝廷命官,却也是辽东‘黑龙门’弟子,有心向道长当面请教一二,看一看那江湖传言是否属实。不知道上肯否赐教!” 胡垆哈哈一笑:“江湖传言,多有夸大,贫道可不敢当什么‘第一’‘第二’。不过若提督大人有意赐教,贫道自然乐意奉陪。只是此地空间有限,人又多了一些,要打的话还须清一清场地!” 话音未落,四面的“地”字组战士毫无征兆地同时开火,数十杆火枪射出的炽热弹丸交织成一片充满死亡气息的铁雨钢流,将鄂尔多身后的十八大内高手尽都笼罩在内。 那十八人站位本就密集,在室内又没有多少闪展腾挪地余地,在由胡垆提供思路、“天地会”巧匠设计的新式火枪攒射下,各自那一身奇功秘技尚未来得及施展,便一个个中弹后惨叫着摔倒在地上。 “地”字组战士一开始接受的便是三段式射击训练,又提前得了胡垆不留活口的严令,因此第一批战士开枪之后立即后撤,由第二、第三批战士补位射击。 等到三轮枪声过后,第一批战士已重新填装好弹药架枪瞄准,那十八名高手已经没有一个活着,连受伤倒地者也被补枪射杀。 看着孤零零站在满地尸体前方的鄂尔多,文泰来、骆冰、苗翠花、方世玉都瞠目结舌,不约而同地暗自衡量若换成自己面对这些火枪会怎样,结果都令他们心中一片冰凉,进而生出极大的困惑与彷徨:若等这等犀利火器盛行起来,自己穷心竭力地练成这一身武功又有何用? 胡垆从容地摆出一个门户,向着呆若木鸡的鄂尔多笑道:“提督大人,请出招罢!” 鄂尔多的一双眼睛瞬间充血变红,一声不吭地纵身扑上,双臂便如两条翻江搅海地恶龙,屈伸不定地向胡垆当头击落。 对方手段如此狠绝,必然不会留给他任何逃生的机会。既然如此,那便试一试能否将对方拖着同赴黄泉,如此也算报答了皇帝的一番知遇之恩。 眼见得对方拳法精奇,想是辽东“黑龙门”的杀手绝招,胡垆倒也不敢大意,脚下以“酒仙踏月,醉步迷踪”步法移形换位,手上按“醉梦红尘,归藏八法”招式接架相还。 鄂尔多一身武功还要在胡斐和方世玉这两大主角之上,赫然已臻达当世绝顶之境,甚至在场的“奔雷手”文泰来亦隐隐逊他一筹。 只可惜他遇到地是曾以一己之力压服“红花会”诸多高手的胡垆,而且是为求速战速决而一出手便用出两大绝学的胡垆。 双方交手不过百招,胡垆已经稳稳掌控了场上形势,拳法身法变幻之下,将对手禁锢在方圆数尺之内,一双如蛟龙般可刚可柔的手臂运转艰涩,眼看已全无还手之力。 室内几人当中,方德不通武功,看不出深浅;文泰来和骆冰则是早见识了胡垆的真才实学,此刻也只是愈发佩服;只有苗翠花和方世玉母子看的心惊肉跳,这才知道当初交手时胡垆保留太多,否则便是他们母子联手也必败无疑。 蓦然间,身处绝对下风的鄂尔多双臂外分门户大开,任由胡垆一只白皙多肉的右掌印在自己心口处。 胡垆这一掌看似轻柔,掌中却暗蕴“两仪玄功”的精纯内力,只一掌便震得他筋脉尽断、五脏俱裂。 “皇上,奴才一死以报君恩了!” 伴着一口鲜血发出这声狂吼,鄂尔多外张蓄足劲力的双臂向内一合,双拳轰击胡垆左右太阳穴,竟是以命换命的凶悍打法。 但胡垆又岂会为此强弩之末所伤,身躯似陡然失去重量,如一片羽毛般随着对方双拳荡起的劲风飘飞数尺,却是“铁剑门”中“随风摆柳”的轻功绝学。 鄂尔多双拳落空,最后一丝气力亦随着这一击耗尽,当即双目怒睁僵立在原地。 胡垆带着些戒备上前探查时,才发现他已经气绝身亡,不由在心中感叹道:“此人武功智计俱数一流,又对清廷一片忠心,确也算个人物。只可惜大家立场不同,正所谓‘彼之英雄,我之寇仇’,故此留他不得!” 第六十章 海外传锦匣,江湖起风波 武当山上,紫霄宫中。 “绵里针”陆菲青又恢复了武当掌教“无青子”的老朽猥琐模样,陪在一个白面无须的五旬老者身畔,胁肩谄笑,唯唯诺诺。 要说也怪不得这位昔年的武林大豪如此委曲求全,原来这老者竟是皇太后身边的亲信太监秦毋安,奉懿旨微服前来,在真武大帝面前替太后降香还愿。 一番虔诚礼拜之后,又以太后名义赐下一笔极其丰厚的香火之资,秦毋安向着身边的陆菲青笑道:“咱家的差事算是办好了,此番能了结太后老佛爷的一桩心事,也是咱们作奴才的尽到了自己的本分。” 陆菲青外号“绵里针”,便是说他为人貌似温和,秉性却颇为刚直。此刻他受武当掌教的身份所累,不得不满面堆欢随声附和,心中却早骂道:“去你娘的‘咱们’!乌龟王八蛋才和你这死太监一起作那老娘们的奴才!” 秦毋安自不知陆菲青肚里乾坤,话锋一转道:“说起来咱家少有机会出宫,更从未到过武当这等名山胜地,却正好假公济私畅游一回。” 陆菲青笑道:“秦公公既有此雅兴,贫道这便去找个熟悉地理的向导来。” 秦毋安却摆手道:“寻幽探胜,要一人信步而行才有趣味,向导什么的便不必了。” 陆菲青皱眉道:“武当山上也有不少荒僻险峻之处,秦公公孤身行走,只怕多有不便。” 秦毋安笑道:“道长好意,咱家心领。只是咱家虽为残缺之人,却还有几分自保的能力,否则老佛爷也不会放心让咱家微服来此。” 言毕随手一抓,五根手指便如五柄锋利钢钩,木屑纷飞间已在身边的木柱上抓出五道沟槽。 陆菲青拱手笑道:“原来秦公公是真人不露相,倒是贫道杞人忧天了。” 随即便亲自恭送秦毋安出了紫霄宫,只是在望着对方往后山行去的背影时,面上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秦毋安一路闲庭信步,东走西瞧,当真是十足游山玩水模样。 他脚下暗运轻功法门,步履似缓实疾,不知不觉间已行至人迹罕至之处。 蓦然间,他只觉眼前一花,一个高大的身影似无中生有般突兀出现,在前方十数步外负手而立,须发如霜、长眉如雪,正是名震天下的武当耆宿白眉道人。 秦毋安双目死死地盯住这苍老道人的面上,嘴唇蠕动半晌,陡然抢上前几步叩拜于地,颤声道:“奴才小安子,见过十七爷!” 白眉道人神色木然,并不见一丝情感波动,淡淡地道:“这里只有白眉道人,没有什么十七爷,起来说话罢!” 秦毋安忙道:“道长恕罪,是奴才失言了。”又向上叩了一个头,才起身在对方面前垂手而立,神态恭谨无比。 白眉道人叹息道:“近来她在宫中过的如何?身体可还安泰?” 秦毋安面现戚色:“回道长话,自从十年前谋事不成,反害了小主子性命,主子悲痛万分,心中便留下郁结,身体也时好时坏。若不是还牵挂着小主子留下的血脉,只怕早挨不到今日!” 白眉道人皱眉道:“当初之事,她委实太过鲁莽。胤禛能越过一众亲儿子,独独将皇位传给一个假儿子,已足见弘历的心机手段无比厉害。她手中固然有一份胤禛留下用以制衡弘历的把柄,但弘瞻这一脉又何尝不是胤禛留给弘历用以制衡她的把柄?彼此制衡之下,她自然不会是弘历的对手。” 秦毋安咬牙切齿道:“但胤禛害得十……道长你舍弃一生尊荣诈死埋名,弘历又将小主子生生逼死,两世之仇,岂可不报?” 白眉道人叹道:“弘瞻是我和她唯一的儿子,我岂不想为他报仇?这些年我暗中积蓄实力正是为此。只是弘历在位日久,权柄已极其稳固,凭我手中的这点力量,根本无法撼动他的皇位。” 秦毋安上前一步,低声道:“主子此次遣奴才前来,正是发现了一个报仇的机会。 “原来当年弘历遣藏僧呼音克火烧雍和宫,意图毁掉藏于绥成殿的证据。但那呼音克也非易与之辈,知道事后必然被弘历灭口,于是在放火时暗中将那证据取到手里,遣心腹送走以作保命之用。岂知弘历在事成后不问情由便痛下杀手,全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弘历后来从呼音克手下得知此事,却为时已晚,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暗中追查那证据下落,知道近日才查知那收藏证据的锦匣已辗转流落到日本国一个的贵族手中。 “因那证据是以皇室密语书写,外人看不出其中端的,那贵族也只是将其作为一件藏品。据主子得到的消息,弘历已秘密传旨给两广总督孙士毅,令他以重金将此锦匣赎回。目前双方该在接洽阶段,尚未达成最终的交易决议。” 他的话便说到此为止,显然是要白眉道人来做决定。 白眉道人沉吟半晌,微微颔首道:“这确是个机会,如今我和她都已是衰暮残年,索性压上一切再搏上一回。若是失败,则万事休提;若是能胜,则为我那永瑹孙儿争回个泼天富贵!” 便在秦毋安离了武当回转京师后不久,“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召集部众,言说自己偶然得到消息,一个涉及清廷重大机密的锦匣近日将从日本国送至两广总督孙士毅手中。 因总护法于振海自告奋勇再三请命,陈家洛遂决定由他率领一批精锐好手南下,务要将此锦匣劫到手中,同时将此事知会了已为盟友的“天地会”,希望得到对方的支援。 回到“麒麟堂”主持大局的胡垆收到陈家洛的亲笔书信,当即便命人将已经正式加入“麒麟堂”的方世玉唤来。 “大哥,唤小弟前来可是有何差遣?” 方世玉一见面便迫不及待地发问,满脸都是跃跃欲试地兴奋之色。自染坊一战后,他已对胡垆佩服到五体投地。等到胡垆亲自开口将他接引入了“天地会”并安排在“麒麟堂”下听用,他更是摩拳擦掌干劲十足,只盼着能尽快做出几件大事,立下几个大功,方不负胡垆的看重。 胡垆先让方世玉坐下,团圆如中秋满月的脸上现出很是和蔼的笑容,只是这笑容里隐隐地透出些说不出的味道:“眼下确实有一件大事,正须要世玉兄弟你来出力……” 一面说着话,他一面将案上一张信笺推到方世玉面前。 方世玉只看了一眼,登时脸红耳热心跳加速,只因那信笺上面只清清楚楚地写了两个大字——“媾女”! 第六十一章 弈棋,弈人 不知不觉已是冬去春来,东南沿海一带气候偏暖,早早地便已是绿茵遍地、百花含苞,呈现出一派万物复苏的盎然生气。 二月初一,在广州城外三十里的七里溪上,一张竹筏沿着清澈见底的溪水顺流而下。 竹筏上插了一柄车轮大小的长柄遮阳大伞。一个身着大红衣裙、眉目如画的年轻女子俏生生站立在伞下,十根纤细白皙的手指捏了一支碧玉短笛,凑到殷红的樱唇边呜呜咽咽地吹着。笛声婉转如黄莺百啭,柔媚似女儿私语。 在清溪的下游,有三张竹筏溯流而上。 竹筏上共有十五名男子,均穿着和服木屐、腰佩长短倭刀,看装束却是来自日本国的武士。 在溪岸旁里许外的一个小丘顶上,搭建有一座很是简陋的茅草顶凉亭,一个相貌俊雅的中年书生与一个体态轻肥的青年道士在亭内相对而坐,道人身畔有一个白衣如雪、体型纤瘦娇弱的女子,中年书生身边则是一个四十多岁年纪、相貌平平无奇的男子。 他们之间的桌子上摆了一张纵横十九道的棋盘,上面密密麻麻地落满黑白棋子,一局棋似已将尽尾声。 陈家洛将指间拈着的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先将终于困死的十几枚黑子提起,随即摇头叹道:“听闻那孙士毅是乾隆最器重的大臣之一,怎的行事竟如此草率,只派了这么一个小姑娘来交接那等重要物事?” 对面的胡垆随意按下一枚黑子,稍稍缓解棋盘上的窘境,而后笑道:“那也不尽然,这等隐秘之事,本就要掩人耳目。再说这小姑娘也不可小觑,她名唤孙安儿,在孙士毅众多子女中最受宠爱,自幼随家中一个来自日本国的供奉高手修习剑道和忍术,如今一身武功也臻达一流境界。” 程灵素有些担心地问道:“大哥,纵使这孙安儿武功不弱,那些日本国的武士也似均非庸手,却必然挡不下那位于振海于总护法,你安排的人可有把握虎口拔牙?” 胡垆悠然道:“素妹放心,世玉那小子的天资禀赋绝不在胡斐兄弟之下,这几个月里学了李前辈的‘乾坤点穴大法’,武功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隐隐地已触摸到绝顶之境的门槛,对付那潜力已尽这辈子注定无法突破的于振海当是绰绰有余。” 听得此言,陈家洛身侧的中年人带着一脸的不满之色道:“小牛鼻子,你还有脸在此卖乖!我李国邦和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你为甚将我老底揭个干净?害得我要整天教导世玉那臭小子,连约未婚妻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原来此人便是苗翠花的师兄李国邦,师从南少林名宿苗显,一手点穴解穴的功夫堪称独步天下。 偏生他为人生来胆小,终日将“安全第一”四字挂在嘴边,生平从未与人正式交手。 便是陈家洛也不知这在“红花会”底层帮众里混了多年的老油条,竟是个身负上乘武功的高手。 胡垆将方世玉收归麾下后,想到他武功尚有极大进步空间,便毫不客气地将李国邦藏身“红花会”的消息透漏给一心望子成龙的苗翠花。 苗翠花在儿子的事情上素来雷厉风行,当时片刻也不耽搁地骑了一匹快马赶赴“红花会”总舵,也不知用了甚手段,逼着李国邦一起返回“麒麟堂”,手把手将一身压箱底的功夫向方世玉倾囊相授。 此刻听到李国邦向自己抱怨,胡垆微微一笑:“原来在李前辈心中,和未婚妻约会远比教导师侄重要吗?如此贫道却要和翠花婶娘仔细分说一番了……” 李国邦瞪圆两只不大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胡垆片刻,鼓足的一口气忽地如破损的皮球般泄掉,只说了句“算你狠”的场面话便缩回陈家洛身边。 见两个同样性情跳脱的家伙斗口,程灵素被逗得咯咯轻笑,陈家洛则又落下一枚白子,含笑道:“承让!” 胡垆看着已经彻底无力回天的黑子,只得弃子叹道:“陈总舵主好生护短,贫道不过占了你手下些口头便宜,你马上便在棋盘上找回了场子!” 陈家洛笑道:“弈棋乃是小道,弈人方为大道。陈某纵使能在棋盘上得些便宜,又如何比得上道长以天下为局,运筹帷幄拨弄乾坤的手段!” 说到此处,他用手向山丘下一指,叹道:“大家看,那已沦为道长棋子任由拨弄而不自知的人,马上要动手了!” 其余三人随之望去,却见那清溪中相对行驶的竹筏已经碰头,隐约看到孙安儿与一个手捧方形包裹的武士交谈了几句,那武士便将包裹交在孙安儿手中。 “动手!” 一声霹雳般的暴喝从溪边传来,随即便见到一块块方方正正、上铺草皮的木板被掀飞,数十名手持兵器的白衣大汉从木板下的藏身洞中跳出,齐声呐喊着向着溪上的几条竹筏扑去。 唯一赤手空拳却冲在最前方的正是“红花会”总护法于振海。他身形在空中一掠数丈,如同一只捕击猎物的凶悍白雕,双手十指弯曲如十把钢钩,全没半点怜香惜玉之心地向着孙安儿劈头盖脸抓下。 虽然此次的任务是抢夺锦盒,但在于振海想来,只要将人杀了,那锦盒自然不会长腿溜走。 那孙安儿的反应甚是迅速,左手将那内藏锦盒的包裹抓紧,右手在左袖内拔出一柄在日本国被称作“胁差”的尺八短刀,手起处刀光如雪,携着刺骨寒意削向盖顶而来的十根手指。 于振海不料这娇俏俏的小女子竟能施展如此厉害的刀法,急忙缩手振臂,带动身体在空中翻个筋斗,从对方的头顶翻过落在竹筏上。 双足甫一着实,身躯登时带动右臂旋转半圈,右拳用一式最拿手的太极“撇身捶”,当真如一柄沙场猛将无坚不摧的战锤般携着隆隆风雷之声轰向孙安儿后心。 孙安儿身随刀走翩舞如蝶,在身躯曼妙旋身避开后方攻势的同时,短刀斜向上方挑刺对手小腹,既快且狠,偏生动作又说不出的好看。 “好狠的小娘皮!” 于振海口中怒骂,身形倏退倏进,便在这一只空间有限的竹筏上用出一路刚猛无伦的太极捶法,与刀法迅捷狠辣的孙安儿缠斗在一处。 此刻他带来执行此次任务的数十名心腹也冲到近前,正要上前助自家首领时,却被那些日本国武士亮出长刀拦住厮杀成一团。 要说这些武士出手也属无奈,他们将锦盒交给孙安儿,却还未收到事先说定的尾款,无论人和货哪一样有个闪失,对方必然不会认账,自己等人便也无法回去向主家交差。 第六十二章 红粉劫,美男计 此次于振海带出来做事的固然都是从心腹中精选出的好手,但那些日本国武士能被其主子托以重任,自也非是庸碌之辈,因而双方这一场混战恰是棋逢敌手。 在肆意飞掠的刀光剑影中,不断有血肉乱飞尸横就地,双方却都是半步不退咬牙狠命厮斗。若是任战局这般延续下去,多半是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于振海自然不甘心将多年来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底都赔在此处,当时将师父白眉道人指点的四十八式太极捶法尽数施展出来,双拳如重锤挟风雷之势横扫直击,强劲拳风直迫至数尺开外。 孙安儿虽是刀术辛辣身法奇诡,终究功力逊色数筹,难当对手以力胜巧的堂堂正正之师,在竹筏上的活动空间被压缩得越来越小,到最后已经被逼到角落眼看便要落入水中。 “受死!” 于振海这人只一味贪慕权势,在女色上甚是淡漠,也便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肠,眼见得孙安儿势穷,双拳用一式“连珠炮”的杀招,连发两拳震得她双臂外张空门大开,第三拳已经毫不留情地向着她胸腹间狠厉轰出。 “手下留情!” 便在孙安儿花容失色自以为必无幸理的瞬间,一声中气十足的铿锵喝声从身后传来,随即便有一个拳头从身边飞出,与迎面轰来的拳头毫无花俏硬拼了一记。 伴着一声雷鸣般的爆响,出拳的双方同时感到一股沛然大力反震回来,当时不约而同地沉腰坐马。 只是他们此刻脚下踩踏的并非实地,这一股大力传导至脚下时,那张竹筏承受不住,咔嚓一声拦腰而断折成两截。 在断开的半截竹筏剧烈摇晃时,孙安儿立足不稳向后倒下,却倒在一个充满阳刚气息的宽厚温暖怀抱之中。 她在惊魂甫定之下仰头去看,立时看到一张年轻英俊、又因带了一副圆片墨镜而平添几分不羁和洒脱的面容。 “姑娘,你没事罢?” 这神兵天降般救孙安儿于生死一线的青年自然便是方世玉。他严格按照胡垆设置的剧本行事,在最危急关头及时出场,将一出“英雄救美”的恶俗戏码演得甚是清新脱俗。 “我没事,多谢公子相救!” 孙安儿则是隔了数息才回过神来,忙从方世玉怀中站起来,红着一张俏脸致谢。 方世玉洒脱地摆手表示不必,然后想着对面站在半截竹筏上的于振海笑道:“老兄,男子汉大丈夫,向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下如此重手,未免太不像话罢。” 功败垂成的于振海则早气得七窍生烟,双目饱含浓烈杀机厉声喝道:“小子,你可知爷爷是什么人,也敢来横插一脚?” 方世玉哂道:“小爷确是不知阁下是那一路好汉。不过看阁下这副尊容,当真是獐头鼠目一表人渣,想来绝不是什么好人!” “嗤!”听他说话如此有趣,孙安儿一时忘记身在战场,掩口发出一声轻笑。 于振海的怒火已撞破顶门,口中喝骂一声“小杂种!”纵身而起凌空飞扑。 方世玉毫不退避地同样纵跃而起,在空中拳如流星连环轰击,尽是刚猛霸道的进手招数。 于振海被方世玉这滑头小子挑动了怒火,虽然在拳头上平添了三分勇力,招式间却也多了三分破绽,对上武功已隐隐胜出他一线又是蓄势而发的方世玉,当时便落在下风,被迫得当先借力飞退落回自己的半截竹筏上。 方世玉则是乘势而进,身形从空中扑落紧追不舍,双足也落在那半张竹筏上,双拳挥出无穷精妙凌厉的杀招。 眼见方世玉是在压着于振海打,孙安儿却也没有闲着,纵身如一朵红云般姿态曼妙地飘落在岸边,一口短刀如闪电般在长袖间明灭隐现,所到之处接连斩杀了于振海的数名手下,打得却是先剪除于振海羽翼,而后再配合方世玉合力将其剿杀的主意。 此刻远在那凉亭内坐山观虎斗的胡垆看到于振海手下已伤亡殆尽,当即向着陈家洛笑道:“时机已到,还请总舵主出手收拾残局。” 陈家洛含笑点头,也不见如何举手抬足,身体已经从座位上斜飞出凉亭,如星丸电射般只几个起落便落在溪边的战场,双掌左右齐出,虽不是如何迅捷凌厉,身前的两个日本武士却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而无法招架闪避,脑门上同时中了一掌,登时颅骨塌陷七窍流血,颓然毙命倒地。 孙安儿见状悚然,横刀喝问:“你是谁?” 陈家洛却不搭话,掌起掌落间将剩下的几个武士轻松击杀,随即探臂屈指一弹震飞孙安儿手中短刀,而后翻手化为爪势一抓将她左手的包裹抓到手中。 “姑娘小心!” 正在和于振海交手的方世玉在暴喝声中先砸出一拳,刚猛拳劲透过横臂招架的于振海身体,震碎他脚下的竹筏,在将对方砸落水中变成落汤鸡的同时,借力倒飞回岸上,右手挥拳直击陈家洛挥向孙安儿的一掌,左手则抓住了孙安儿的皓腕。 拳掌相交之下,方世玉虽被陈家洛的雄浑掌力震得胸中气血翻涌,却也趁机借力拖了孙安儿纵身飞退,瞬间掠过那条清溪逃之夭夭。 陈家洛缓缓收回手掌,微笑颔首自语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此刻于振海已经从水中出来到了岸上,看到倒了满地的心腹手下,再看看已经落在陈家洛手中的包裹,心中隐隐地觉出些不对,一张丑脸上的神色登时难看到极点。 此时方世玉已经带着孙安儿逃出数里开外,回头看看后面并无追兵,才停下脚步略喘口气。 “姑娘,你……你这是何意?” 他转身向着孙安儿微笑开口,却不妨对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柄扁身双锋、柄带圆环的菱形飞镖,将寒光闪烁的锋尖抵在他咽喉之上,于是不得不收了笑脸高举双手。 孙安儿伸手将方世玉戴着的墨镜摘下来,注视着他双目语调冰冷地缓缓发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能如此巧合地出手救我?” 方世玉带着一脸无辜和老实,坦然道:“在下方世玉,家父便是本地经营‘德泰庄’的方德。这一次的事情也并非巧合,而是日前偶然撞上那个没有眉毛的家伙,偷听到他今日要在此地做一笔大买卖,便提前赶来藏在一旁看热闹。” 孙安儿倒也知道方德这位本地有名的大商贾,听说方世玉身世清白,先前的一点猜疑便也随之消散,当时玉容稍霁收回顶在对方喉间的兵器。 方世玉脸上也重新现出笑容,陪着点小心试探问道:“姑娘是否要追回被抢走的东西?我曾经跟踪那人,知道他们的藏身的巢穴所在……” 孙安儿正为失了父亲反复强调事关重大的锦盒而苦恼,闻言恰似柳暗花明,一双美眸登时亮了起来。 第六十三章 图穷,匕见 再说陈家洛夺下锦盒后,当即和胡垆、程灵素、李振邦、于振海一起离开现场,赶往“红花会”在广州城外的一处秘密据点。 一路上于振海都有意无意地落在最后面,双目时不时地望向前面的陈家洛及其手中的包裹,目光闪烁不定,显然心绪颇不宁静。 那秘密据点是一处占地颇广的庄园,名义上的主人宣称最好游山玩水,常年不在家中,只留有十来个老成仆役看守搭理宅院。 众人从后门进了庄园,来到前厅各自落座。 于振海忽地阴森森地开口向陈家洛问道:“总舵主既然亲临,为何不早些出手,而是眼睁睁我那些兄弟任人屠戮?” 陈家洛素日本来因顾念义父于万亭而对于振海颇多容让,此次却一改常态,面色平静却不怒自威,只淡淡地反问一句:“现在你是想教我做事?” 于振海为人色厉胆薄,尽管心中已不知几千几万次幻想掀翻对方位子取而代之,但看到陈家洛似有发作之意,涌上胸口喷薄欲出的戾气登时一滞,转瞬间无声无息烟消云散,不由自主地做出肃然拱手躬身之态,连声道:“属下不敢!” “竖子不足以托大事!”一声喟叹突兀传入众人耳中。 陈家洛和胡垆功力最高,在话声入耳的同时已经确定了来人的方位,几乎不分先后地扬手,数十枚黑白棋子与铜钱如漫天花雨般穿破窗纸射到室外,却没有一枚碰触到木格窗棂,都显露了一手极精妙的暗器手法。 只是两人发出的暗器落在外面,却如同泥牛入海般再无声息。 他们对视一眼,面上神色都甚是严肃。 陈家洛作为主人开口道:“阁下是何方高人?既已驾临,便请现身相见!” 此刻一旁的于振海却面露狂喜之色,向着室外叫道:“师父!” 他这一声喊刚刚出口,胡垆目中蓦地闪过一丝厉色,右手一扬,不知何时已落入掌心的一柄飞刀一闪即没。 一个须发似霜、长眉如雪的白衣道人缓步由门口踱入,却看也不看咽喉处插了一柄飞刀颓然倒地的于振海,只向着室内众人稽首道:“贫道白眉,见过诸位!” 陈家洛神色凝重,拱手还礼道:“不敢,请问白眉道长此来所为何事?” 白眉道人目光望向已经从包裹中取出放在桌案上的锦盒,淡然道:“贫道欲取走此物,不知诸位可有人反对?” 不等陈家洛和胡垆开口,这一次却是素来信奉“安全第一”的李国邦站出来,脸上已全不见平时的嬉笑惫懒,毫不畏缩地对上白眉道人,冷然问道:“白眉,你可还记得苗显?” 白眉道人眉头微皱,叹道:“苗显么,他曾经是贫道的师弟,也曾经是个不错的对手,不过终归是败在了贫道的掌下。看你双手食中二指平齐如削,想必在点穴功夫上造诣极深,应该便是他的传人了。他如今怎样了?” 李国邦沉声道:“当年家师被你用武当绵掌震碎琵琶骨,一身武功尽失,不过数年即含恨而终,临终唯一的遗命,便是要我练成‘乾坤点穴大法’,破了你金刚护体神功!” 白眉道人脸上的神色终于有些变化,似是略生出些兴味:“苗显心心念念要破解贫道的‘金刚护体神功’,为此融合少林多门指法绝技自创‘乾坤点穴大法’。只可惜他自己天赋有限,始终无法将这门功夫真正练成,却不知你这做弟子的学到他几成火候?” 说罢,他拿桩作式站定,竟是摆出一副任凭对方攻击的架势。 “几成火候,一试便知!”李国邦在暴喝声中出手。 这却是他自武功有成以来首次真正与人交手,在出手的瞬间,一直以来禁锢在心灵中某道枷锁轰然崩碎,精气神顿时攀升至生平所未有的巅峰状态,双手攻出的指法也展现出生平所未有的威力。 但见他略显臃肿的身躯如一团失去形体的旋风般围绕着白眉道人团舞环旋,双手骈伸的食指和中指如枪矛、如钢锥,上下翻飞间,霎时点遍白眉道人周身一百零八处大穴,出手之快、认穴之准,便是胡垆和陈家洛这两大高手也要自叹不如。 李国邦收招后退,向着仍站立原地纹丝未动的白眉道人冷笑道:“家师曾说你的金刚护体神功只要不入生生不息的先天之境,就必然会有罩门死穴存在,而且必是一百零八处大穴之一。若是平手相斗,我纵是练成‘乾坤点穴大法’,也绝无可能逐一点中你这一百零八处大穴。白眉,这一次是你太大意了!” 白眉道人忽地摇头轻笑,在李国邦惊骇欲绝的目光中,跨步出掌向他当头落下,掌势直如山岳崩摧轰然倾颓。 李国邦未料到自己的杀招竟对白眉道人毫无作用,仓促之下已不及闪避,只能抬手硬接了这一掌。 双掌相触的瞬间,白眉道人的内凹的掌心向外一吐,双掌之间登时炸响一声惊雷。 在雷声轰鸣之中,李国邦发出一声闷哼,身体踉跄后退十多步,等到被后面的胡垆和陈家洛扶住时,一条扭曲成古怪角度的右臂软软地垂在身边,口鼻间也流出鲜血。 也不顾身上极为沉重的内外伤势,他带着满脸的不解与不甘之色问道:“你为何没有破功?” 白眉道人收掌后退一步,摇头道:“苗显所说的办法虽然不错,却是针对二十年前的贫道,而非如今的贫道。当今之世,先天之路已然断绝。贫道虽没本事打破这桎梏,却将后天之境内的‘金刚护体神功’打磨到前无古人的境界,可以凭借气血任意转移穴道。如要破解,除非你能够在同一时间点中贫道一百零八处大穴。” 在他说话之时,程灵素已扶着重伤的李国邦退到后面,先喂他服下几颗疗治内伤的丹药,又巧施妙手为他接续断骨敷药包扎,一连串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直令人生出赏心悦目之感。 胡垆上前一步,站到白眉道人面前,拱手道:“道长今日的所作所为,恐已违背了当年与杏隐禅师所定之约罢?” 乍闻此言,白眉道人再也不能保持从容,骤然变色喝道:“你怎知道此事?” “呵呵……自然是我老人家告诉他的!”随着一声豪迈长笑,一个服饰奢华的富态老者从大厅的屏风后面转了进来,却正是胡垆的师兄韦虎头。 他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白眉道人一番,摇头叹道:“果然是你。若非得到胡垆小子的消息,又往南少林再三逼问至善那老鬼,我怎都想不到昔年的天潢贵胄、风流才俊,摇身一变竟成了如今横压武林的一代宗师。” 第六十四章 皓首白眉,无当无对 事到如今,白眉道人当然明白自己遭了算计,至于那算计自己之人……他目光立时便落在胡垆身上:“自杏隐禅师与云鹤道长亡故后,当今之世还知晓贫道身份的便只有三个人,纵使那化名‘无青子’做了武当掌教的陆菲青也不知情,你年纪轻轻,如何会对贫道生出疑心?” 胡垆微笑答道:“实不相瞒,早先贫道也曾往关外鹿鼎山一行,正巧遇到了受前辈差遣前去的冯道德。” 白眉道人心思通透又久历世事,霎时便想通其中的因果,喟叹道:“你既然与韦虎头相识,定是得到当年那一份落在韦爵爷手中的藏宝图。贫道年轻时曾见过韦爵爷一面,还听他酒后含糊说过几句关于宝藏的醉话,当时也并未在意。等到数十年后想去寻找时,能记住的便只有‘鹿鼎山’这个地点了。只可惜冯道德数年辛苦挖掘,最终仍是两手空空。” 胡垆道:“冯道德对其前辈的事情所知有限,当时贫道也只将此事放在心上。后来在京师参加‘天下掌门人大会’时遇到陆菲青前辈,便暗中请他帮忙关注前辈的动向。不久前,当今太后遣心腹内侍往武当山降香还愿,随后却又暗中与前辈相会密谈。当时前辈或是因为心境不大平稳的缘故,竟未发觉陆前辈便隐身在旁侧,听到了你们谈话的所有内容。” “好一个‘绵里针’!”白眉道人听到此处不仅不怒,反而轻轻鼓掌喝一声彩,“到底是贫道走眼,小瞧他几分,方有如今的结果。” 胡垆又道:“贫道收到陆前辈传来的消息后,因其中颇多匪夷所思之处,便又请虎头师兄出马,到南少林至善禅师处探询,终于确定道长便是清廷对外宣称是染病身亡的果毅亲王。” 白眉道人哂道:“什么亲王,不过是一个仰人鼻息而活、任人宰割而死的可怜虫罢了。你既已查明贫道身份,便该知道当初若非贫道诈死脱身,所谓的‘染病身亡’其实该是一杯鸩酒所致。这些前尘旧事无须提了,此次你设局诱贫道前来,究竟想做什么?” 胡垆摇头道:“今日之事的关键不在于贫道想做什么,而在于前辈想做什么。若前辈只想父债子还,将雍正加诸于前辈身上的恨事报复在乾隆身上,贫道倒也乐见其成;若前辈想借机重塑清廷江山,便恕晚辈不能答应了。毕竟这大好河山被你们满人夺走已逾百年,如今也到了我们汉人拿回来的时候!” 白眉道人将右掌缓缓提起虚按在胸腹之间:“那便没甚好说了,谁要阻止贫道取那锦盒,现在可以出手了。” 韦虎头按住肩头微耸便要有所行动的胡垆,笑呵呵地道:“臭小子,打架这种好事,自然是我老人家先来!” 看着这嬉皮笑脸的老师兄,胡垆心中涌起暖意,知道对方抢着出手,固然有好武成癖的因素在内,更多的还是想替自己探一探白眉道人的根底。毕竟在方才与李国邦的一战中,白眉道人展露出的修为委实太过骇人。 不过以两人之间的交情,说甚感动的话只会显得肉麻,他当时也哈哈一笑道:“师兄小心些,莫要被人弄个灰头土脸,还要小弟为你找回场子!” 韦虎头移步行到白眉道人正前方,笑道:“当初我家老头子在见过你后,曾夸你的天赋远胜于我,若能放下俗务专心武道,成就必然不可限量。我也知那老头子尽管武功稀松平常,眼力见识却罕有人及,但终究有些不忿他当着我面夸人家的儿子。今日正要亲自来验证一下他当年的判断是否正确!” 说罢,他倏地揉身而进,双手的十根手指屈曲成爪,向着白眉道人身上的各处大穴点戳扣拿,用的正是北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的“龙爪手”。 只看韦虎头出手的气象,白眉道人便知他武功更胜李国邦,已稳稳踏入当世绝顶之列,但他仍如应对李国邦时,站立原地任由对方尽情攻击。 他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自恃有“金刚护体神功”护身,除非对方手持切金断玉的神兵利器,否则难以对自己造成威胁;另一方面则是考虑到在后面虎视眈眈的陈家洛和胡垆都只会比韦虎头更加难缠,为免夜长梦多横生枝节,也必须用这种方法速战速决。 在一阵密集如雨打芭蕉的气劲交击声响中,韦虎头施展的“龙爪手”已在瞬息之间连拿白眉道人身上三十六处大穴。若论出手的速度之快当然不及先前的李国邦,但他每一次攻击都蕴含三种变化,旨在令对手琢磨不到自己攻击的最后落点,也便无从转移死穴罩门。 但不知是他运气太差还是白眉道人的功法另有玄妙,这三十六处大穴竟无一处罩门所在。 便在他前招已尽后招未发的极短凝滞瞬间,白眉道人仍招前例一掌当头落下。 韦虎头闪避不及,也只有咬紧牙根竭尽全力抬掌硬接。 但白眉道人闻雷悟道研创的“五雷天殛掌”实在太过霸道,当那由至阴至柔中化生出的至阳至刚之力在两人相抵的双掌间爆发出来时,韦虎头当即闷哼一声踉跄跌退,与李国邦一样的臂骨断裂內腑受创。 “师兄!”胡垆急忙上前将他扶住。 韦虎头面色苍白,苦笑道:“臭小子一语成谶,我老人家这次当真弄个灰头土脸,要靠你帮忙找回场子了。” 胡垆面沉似水,先将韦虎头交给程灵素救治,然后拦住正有意出手的陈家洛,缓步走到白眉道人身前,右手探入左袖,拔出暗藏于护腕上的玄铁短剑,随手一挥,无声无息地切下旁边桌子的一角,冷然道:“前辈的‘金刚护体神功’可当得此剑锋芒?” 白眉道人神色不变,平静地道:“此剑虽能破开贫道护体神功,却也要先刺得中贫道。” 胡垆忽地哈哈一笑,反手复将短剑收入袖中:“若那般缠斗起来,也不知何时方能分出胜负。前辈应该不想拖延太久,不如和贫道打一个赌,那个锦盒便作为彩头。” 白眉道人问道:“如何赌法?” 胡垆抬起右手道:“贫道便赌前辈不能以护体神功接下贫道徒手三击!” 第六十五章 终焉之战,终极之招 白眉道人略微一怔,有些惊愕地反问道:“徒手三击,你确定如此?” 胡垆颔首:“君子一言。” 白眉道人亦颔首应道:“驷马难追,你出手罢!” 随即便重新拿桩站定,全力运转“金刚护体神功”,一股浑厚精纯的内力在肌肤下流转不停,令这一具血肉之躯拥有了不可思议的坚固与韧性。 胡垆并未立即出手,却先从怀中取出程灵素赠送的碧玉葫芦,拧开盖子后将里面的醇厚清冽的美酒一饮而尽,而后将葫芦交给俏脸上俱是担忧之色的程灵素,留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而后蓦地旋身断喝: “第一击!” 在断喝声中身向前移,右手的食中二指骈伸如剑,内力灌注指尖透出丝丝锋锐之气,用一式“玄女剑法”中的“魔魅低首”,笔直刺向白眉道人的眉心。 白眉道人身躯纹丝不动,双目一瞬不瞬,任由那锋锐堪比真剑的指尖刺在眉心要害。 随着一声宛如金石交击的声响,白眉道人只是头颅向后微仰,双足仍稳稳站立原地分毫未移。 胡垆将右手其余三根手指张开而后五指齐握。便在这一握之下,已将“两仪玄功”的精纯内力和一身倒曳巨象的天生神力尽都凝聚在拳头之内,连掌心处的空气都被这恐怖力量捏破而发出一声惊雷般的炸响。 “第二击!” 胡垆再次呼喝中跨步冲拳,用一式少林“罗汉拳”中“黑虎掏心”,一拳轰向白眉道人的心口。 白眉道人面色冷峻,双目中满是凝重神色,却仍伫立原地以身体承受这一记蕴含无可估量巨力的重击。 在一声蓬然大响中,白眉道人仍保持站立姿态,身体却平平地向后直飞出去,双足甚至在铺砌方砖的地面上犁出两道沟槽,又将身后的几张桌椅撞得支离破碎,最后更在墙壁上撞开一个人形的破洞,直到了院子里才终于重新站定。 此刻他的身躯仍挺立如枪,那张原本如少年人般红润光滑的脸上却少了几分血色。 “第三击!” 胡垆发出第三声暴喝,这一声呼喝直如一声霹雳在室内炸响,将陈家洛等人俱都震得双耳嗡嗡轰鸣。 在发出喝声的同时,胡垆身上发出一阵鞭炮般噼噼啪啪地骨节爆鸣声响,身体则急剧膨胀,一身宽松道袍被撑得四处开裂七零八落,竟是当着陈家洛等人的面瞬间拔高了超过二尺的高度,变身成一个筋肉虬结怒凸的小巨人,一头将已破了个大洞的整面墙壁撞得粉碎,高举一只如簸箕大小的巨灵之掌,向着白眉道人的头顶轰然砸落。 这才是胡垆压箱底的最后一招,与他的神力一样都属于与生俱来的天赋异能,自己还取了一个极唬人的名目,唤作“法天象地”。 只是这异能似乎属于爆发式的,每一次变身后固然可以让他本就骇人的神力暴涨十倍,维持的时间却极为短暂,恢复常态后更会出现一段虚弱期,因此被他一直深藏不露,作为在关键时刻用以扭转乾坤的杀手锏。 这等超出常人理解的变化,即使以白眉道人的心性之深沉,也不由得失神了一瞬,便是这一短短的一瞬令他失去了闪避的机会,只能全力施展“五雷天殛掌”,翻掌朝天击出。至于那什么“三击之约”,早被他彻底抛在脑后。 只是“金刚护体神功”也好,“五雷天殛掌”也罢,不管如何厉害,终究难逃一句“人力有时而穷”,而胡垆的一身神力暴涨十倍之后,绝对已超出“人力”的范畴。 这一次交锋的结果是一面倒的结局,胡垆砸下的巨掌先落在白眉道人的右掌上,如泰山压卵般击溃至阳至刚的掌力又将他整条手臂的骨骼震得寸寸碎裂,而后毫不停留地继续落下正中他头顶,将他整个人砸的如一根钉子般深深没入铺砌方砖的地面,只有上半身露在外面。 胡垆收掌后退,身体也如漏气的皮球般急剧缩小,瞬间又恢复原本体型,只是脚下一个踉跄,竟是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一跤跌作在地上。 “大哥!” 程灵素见状大惊,快步从室内奔行而出,既不回避此刻的胡垆衣不蔽体,也不畏惧咫尺之外尚不知生死的白眉道人,只顾抓起胡垆手腕诊断脉象,等判断出他只是气力衰竭而并非受伤才放下心来,又毫不吝惜地取出一粒极珍贵的“生生造化丹”喂他服下。 这时受伤较轻的韦虎头请陈家洛扶他出来到了半截身躯入土一动不动的白眉近前,略一查探才发现他身躯外表完好,内里却是经脉尽断五脏俱毁,早已气绝身亡。 这还是他的“金刚护体神功”终究发挥了几分作用,才保持了身躯大致完好,换一个人受了胡垆那恐怖至极的一击,怕不是早已骨肉化泥不成人形。 想到论起来两人还算是表兄弟的关系,以及他这一生的经历,饶是韦虎头素来豁达开朗,此刻也不由得发出几声欷歔。 陈家洛在扶韦虎头出来时,顺手将那锦盒拿在手中,此刻便回身送到已经从地上站起来的胡垆面前,正色道:“道长,如今白眉道人这隐患已除,此物如何处置,还是由你做主罢!” 在他想来,胡垆是必然要将此物掌握在手中的,将来或是用以挟制乾隆,或是公之于众以引发清廷内乱。 胡垆却毫无伸手去接的意思,似是对其毫无兴趣。 陈家洛大为惊愕:“道长你……” 胡垆昂然道:“贫道要进行的是一场改天换地的革命,不仅要用最暴烈的手段将清廷掀翻,还要重振我汉家儿郎的衰颓百年的血气。此物或有些价值,但贫道还用它不到。总舵主暂且收好它,稍后还是交还给那人拿去交差罢。” 陈家洛闻言,深感胡垆的胸襟气度远胜于自己,当即拱手表示折服。 这时伤感过后恢复常态的韦虎头则在旁呵呵一笑道:“臭小子,你还是穿上衣服再来说这番话,更能令人信服一些!” 胡垆这才想起身上衣服已在变身时撑爆,此刻多处春光外泄,不由得老脸一红,急忙跑进室内找衣服来穿。 便在此时,这处庄园外人喊马嘶之声大作,似有大批人马骤然杀到。 第六十六章 用间,伏棋 “总舵主,外面忽然来了大批官兵,已经将这里包围了!” 平日扮作仆役留守在这处秘密据点的“红花会”弟子从外面疾奔进来,面带惊惶地向陈家洛禀报。 早前陈家洛曾交代他们只在外围警戒,无论里面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得擅入。但此刻变故来自外面,他们闯进来也不算违令。 其实也用不到他们禀报,外面的官兵早已撞破了大门如潮水般涌入,一队队全副武装的清兵按火枪手、弓箭手、长枪手、刀盾手由内而外分成四层,将陈家洛等人所在的这处院落围个水泄不通。 三匹神骏战马从官兵依次闪开的一条通道徐行而来,在院门前十数外停下,居中的是一个身着一品顶戴服色、气度深沉不怒自威的中年男子,左右相伴的一队青年男女赫然是方世玉和孙安儿。 那中年男子将手中马鞭向前一挥,身畔登时有一名亲兵快步走出,向着门内高声喝道:“今有两广总督孙大人率兵亲临,里面的乱党从速自缚双手出来纳降,否则大人一声令下,立教尔等化为齑粉!” 这时胡垆已经从后面找到行囊中的替换衣服,穿戴整齐后重新到前面与陈家洛等人相见,程灵素给他吃的“生生造化丹”确是大补元气的极品灵药,只这片刻的功夫,便将他消耗殆尽的精力补回小半,令他表面看上去已与平时无异。 听到外面大兵压境,他脸上却没有丝毫惊惧神色,反是笑意盈盈地向陈家洛道:“总舵主,此刻上钩的才是真正的大鱼,我们一起去见一见这位牧守两广的孙大人如何?” 陈家洛同样一派从容气度,微笑拱手道:“陈某自当奉陪。” 随后胡垆交代程灵素好生看护韦虎头和李国邦两个伤员,自己则与陈家洛并肩向外行去。 只是在行走之时,陈家洛不着痕迹地稍稍落后了胡垆半步。虽是半步之差,主从之别却从此彻底分明。 两人到门前,面向无数官兵坦然站定。 胡垆笑嘻嘻地稽首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贫道胡垆,见过孙大人。” 陈家洛随着他向前拱手,彬彬有礼地道:“在下陈家洛!” 听说面前的竟是皇帝的新旧两大心腹之患,在马上的孙士毅不禁未觉惊喜,反而立生悚然之感,虽然还未确定问题出在那里,却已不假思索地拨马准备后退。 但他这边才有动作,身边的方世玉已经从马背上腾身而起,探爪如鹰擒狡兔,五指牢牢扣住他的左肩,就这般拖着一个百多斤重的大活人一掠数丈,轻飘飘落在胡垆的身前,朗声笑道:“‘天地会’总舵,‘麒麟堂’所属‘天字’组副将方世玉,今擒得敌方首脑一员,特来向堂主交令!” “我杀了你这小贼!” 后面的孙安儿花容惨淡,蓦地发出一声嘶声尖叫,拔刀在手飞扑而至,刀光如匹练斩向方世玉后颈。 站在胡垆身侧的陈家洛探手望空一抓,五指在方寸之间连生多重变化,先屈中指弹飞孙安儿手中短刀,又挥出无名指和小指拂中她两处穴道,最后以拇指和食指隔着衣袖捏住她手腕,如采撷花枝般将她从空中“摘”落下来,轻轻置于身旁。 这一切变故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到那些官兵反应过来时,自家大人连同小姐都已成对方阶下之囚。 胡垆环顾一时进退失据的众官兵,“贫道要到里面与孙大人父女商谈些事务,劳烦诸位在此稍候。只望诸位不要做甚不大理智的事情,否则大家面上都不大好看。” 说罢径自转身入内,陈家洛和方世玉则挟持了孙士毅父女紧随其后。 要说以孙士毅的才略,自然不会不通晓三十六计中的“用间篇”。只是他虽不知那锦盒中的玄机,却也从乾隆的空前严厉的旨意中推测出其中干系之大,绝非自己的身家性命能够抵偿。骤闻锦盒被劫,他不免心神大乱,这才一时不察被方世玉蒙蔽。 此次为了夺回锦盒,他带来的人马都是多年培养的心腹精锐,从上到下只会将他们父女的安危放在首位,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带走而不敢有任何意动。 时间便在一众官兵焦虑万分的煎熬中缓缓流逝。 良久之后,众人忽见孙士毅手中捧着一个锦盒走了出来,脸色极为难看。孙安儿紧跟在后面,脸上却似嗔似喜颇有些古怪。 “大人!” 官兵中的几个将佐急忙带人冲上去,将他们父女二人团团护住,以免再给贼人得手。 孙士毅却摆了摆手令众人退下,回头向着门内深深望了一眼,面上神色几度变幻后,终于高喝了一声:“收兵!” 随即便带着女儿一起上了马便向外疾驰而去。 众官兵都摸不着头脑,却没有一人敢去向自家大人追问究竟,只能令行禁止地依次撤出这座庄园。 孙士毅一路策马疾驰,脑中却回荡着胡垆的一番话:“贫道已将这锦盒中的秘密和盘托出,今后大人纵是仍欲向乾隆效忠,也要看他是否容得下你这个知情人。纵是大人不以自身为念,难道一点也不顾念令爱的安危?” 即使此刻是事后回忆,他仍感到身上由内而外渗出丝丝寒意,更感到那张笼着一团和气笑容的圆脸简直比什么妖魔鬼怪更要狰狞可怕。 不久后,孙士毅亲率麾下一支精兵护送那锦盒入京,当面呈送给乾隆。 乾隆再三验明锦盒的密封完好,并无丝毫被人打开过的痕迹,当时龙颜大悦,对本就信任倚重的孙士毅大加褒奖。 因两广之地一时尚离不得他的定海神针,乾隆便让他仍实领两广总督,却加授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封爵一等忠勤侯,赐穿黄马褂。荣宠之隆,也只在福康安之下。 孙士毅载誉归还广州后,过不多久忽将爱女孙安儿下嫁本地富商方德之子方世玉。 待到女儿成婚之后,他便开始大力栽培方世玉这东床快婿,通过刻意安排的几件功劳将他提升为参将,派到日渐废弛的汉军绿营兵中整顿军务。 要说方世玉虽靠裙带上位,本身却也颇有真才实学,一番大刀阔斧的裁汰老弱、招募新兵手段下来,竟当真整训出一支战力强悍的精兵。 第六十七章 定鼎,尸解 五年后,“天地会”在海外组建的一支庞大舰队驶进广东近海,总舵主胡龙图亲率大批装备了新式火枪火炮、并已训练有素的战士登陆。 两广总督孙士毅一箭未发,宣布易帜纳降,回归汉家正统,并借助已经掌握两广兵权的女婿方世玉,在最短的时间强力控制局面,中间只小有波澜便回归平静,两广之地尽数纳入“天地会”掌握之中。 消息传到清廷,乾隆惊怒万分,一面大骂“天地会”乱党狼子野心,叛臣孙士毅九族当诛,一面急遣福康安征调大军南下平乱。 这边征集的大军才过长江,“红花会”又在回部高举义旗,总舵主陈家洛率领同样装备了新式枪炮的义军攻入甘陕,一路上凭借火器犀利势如破竹。 乾隆闻讯心中更慌,急忙又抽调人马西进御敌,不知不觉间京畿重地已然空虚。 便在此时,“天地会”的另一支舰队由胡垆率领攻破大沽口,而后水陆并进依次攻陷天津府各县,长驱直入剑指京师。 得知敌军兵临城下,手中却已没有用以御敌的兵力,乾隆更加惊惶,与文武群臣匆忙商议一回,决定暂避锋芒退往关外,等到各路勤王人马赶到再复夺京师。 当时乾隆率一众后妃亲贵、文武百官仓皇东去,御林军随行护驾。 人马才到山海关,却不防应胡垆之邀加入“天地会”的胡斐和苗人凤早已在关外潜伏多年,并凭借暗中起出的闯王宝藏经营下偌大势力,此刻暴起发难拿下山海关,形成关门打狗之势,将乾隆一行一鼓成擒。 与此同时,胡龙图与陈家洛也先后打败两路官兵,一路风卷残云般荡平各地顽抗势力,只用不到一年时间澄清寰宇,万里咸宁。 而后胡龙图因对当皇帝没甚兴趣,便以当老子的威风逼着胡垆登基称帝。 胡垆践祚之后,宣布移风易俗,恢复汉统,取“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之谓,改国号为“华夏”。 再十年,华夏大治,国力之盛,疆域之广,远迈前代所有王朝,雄踞东方,诸邦恭服。 这一年,胡垆身边只携皇后程灵素一人,白龙鱼服离了京师。 近年来他已将权力逐渐移交给以孙士毅、陈家洛为首组建的内阁,国家政体开始向君主立宪的方向转化,自己这做皇帝的越来越近似吉祥物般的存在,倒也不用担心会因擅自离开引出什么动荡。 他们夫妻此次出行,是因为日前收到吕四娘差人送来的一封书信,信中说是进来冥冥中自感大限将至,让胡垆这唯一的弟子赶去相见最后一面。 如今夫妻二人已年过三旬,连孩子也生了三个,但胡垆内功修为已臻化境,程灵素则是服用过自己精心炼制的驻颜灵药。他们骑了两匹快马行在路上,旁人看上去都只以为是一对二十来岁的青年夫妇。 一路疾驰来到北邙山,胡垆带着程灵素先到了自己早年居住的“葫芦观”。 当年艺满出师时,胡垆通过“天地会”的关系请了一个有道女冠接掌“葫芦观”,又安排了两个女童随那女冠修行,同时也负责照顾师父吕四娘的饮食起居。 等到胡垆登临九五,也曾想过请师父到京城就近侍奉,却被吕四娘以山中更利清修的理由婉拒。 胡垆很有些忐忑地向如今的观主静玄询问师父近况,唯恐自己来晚了一步。 静玄却是一脸的莫名其妙,她随待吕四娘传递书信到洛阳城内的官府,却不清楚信中写了什么,见当今皇帝亲临询问,只能如实说长青散人一切如常,能吃能睡,偶尔也使得拳剑,并不见丝毫异样。 胡垆稍稍放下心来,也不再向显然不明内情的静玄追问,径直携了程灵素穿过道观,来到师父平日静修的隐秘山谷。 两人才进山谷,却见吕四娘正在洞府门侧的一株古松下盘膝而坐。 她恰在胡垆夫妇脚步踏进山谷的瞬间张开微阖的双目,不见丝毫岁月痕迹秀丽面容上现出一抹温和笑意,开口道:“太朴、灵素,你们来了!” “师父!” 胡垆笑着远远地唤了一声,随即带着程灵素上前,丝毫不讲究甚么帝后之尊的身份,仍如当年般恭谨施礼。 程灵素的武功虽远不及胡垆,一身医术却早到了领袖当世的地步,走到近处后只看了一眼,登时发现吕四娘的古怪之处,失声惊呼道:“师父,您的身体?方才静玄观主明明说你一切都好的。” 胡垆也随后发现问题,脸上在惊愕之后化作浓重的悲戚之色。 原来此刻吕四娘自颈部已下的身体竟已僵硬如木石,失去所有生机,只有头部尚可稍稍动转。 吕四娘的神色淡静平和,微笑道:“为师早些天便该走到这一步,只是向着再见你们一面才拖延下来。今日心头灵机忽动,预感到你们要来,便提前走完了这一步。” 胡垆顿足叹道:“当今之世,先天之路尚且断绝,道家修炼之法早断绝数百年,师父你怎可冒然尝试这虚无缥缈的‘尸解’之法?” 吕四娘抬眼遥望长天,悠然道:“为师年岁渐长,体力精力都开始衰落,与其等到某一日老死床榻。倒不如豁出这一身的修为,看是否能够保得一丝真灵不昧,此后不管是登天门抑或入地府,总有一个从新来过的机会。” 胡垆默然无语,程灵素更已泫然泪下。 吕四娘笑道:“都是为人父母了,莫作此小儿女之态。已见过这一面,为师心中再无牵挂,就此去也!” 言罢,一双秀目轻轻闭阖,仅余的一点生机就此消散。 “弟子太朴,恭送恩师!” 胡垆眼含热泪发出一声悲呼,拜倒在吕四娘遗蜕之前。 程灵素随着也在他身旁下拜。 夫妻二人方才叩拜了几次,吕四娘的遗蜕神奇的无火自燃。 那瞬间笼罩了她全身的淡青色火焰甚是古怪,只数息之间便将一具尸身烧成灰烬,却丝毫没有烧到后面近在咫尺的那株古松。 两人登时看得呆住,半晌之后,程灵素方回过神来,借机劝慰胡垆:“大哥,师父仙逝后竟生出如此异象,或许她行的那‘尸解’之术成功了也未可知。若如此倒是一件喜事了,大哥也无须太过伤心。” 胡垆本人是穿越重生的亲历者,倒也不敢断定师父不会有同样的奇遇,一时间当真消散了不少悲痛之意。 当时他收拾了心情,亲自动手收敛了吕四娘的骨灰,就安放在她清修的洞府之内。封闭了洞门后又祭拜一回,才带着程灵素外面行去。 在默默行走之时,胡垆心中忽地生出一个念头:“或许,有朝一日我也会如此……” (第一卷终) 第六十八章 山居无岁月,猎虎有少年 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 万里飞雪,将苍穹作烘炉,熔万物为白银。 人世即猎场,弱肉强食。 男儿入江湖,只争名利。 辽东自古便为苦寒之地,此时又正值三九隆冬,更是寒意侵骨,呵气成冰。 在一片银装素裹的茫茫山林之中,胡垆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道袍,肩头扛了一头黄皮白臀的死狍子信步而行。 他脚步看似不紧不慢,其实每一步跨出时,身体都向前平移七八尺距离,而且脚掌落在已积了二尺多厚的雪地上时,只会稍稍下陷留下一个极浅的足印。 这还是因为他此刻是缓步行走的状态,若当真施展身法纵跃飞掠,武林中传说的所谓“踏雪无痕”也并非难以做到。 此刻仍是漫天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但每当有飘落的雪片堪堪要触及胡垆的身体时,都会被一股柔和绵密的无形劲力荡开。 因此在山林在冒雪行走了好半天,他的头上身上依然清清爽爽,并没有半片落雪。 放眼遥望起伏绵延的无尽雪岭,胡垆想起自己恍如梦幻的两世前生,心中不由生出无穷感慨。 屈指算来,他来到这一方世界开启第三世人生,不知不觉已是三年有余。 上一世的胡垆在经历了父母和妻子的先后谢世后,见到儿孙后辈各有成就已用不着自己操心,终于还是走上了师父吕四娘的老路,尝试以道家“尸解”法门超脱寻求超脱之路。 岂知这法门用在他身上时,竟生出比当年师父吕四娘还要古怪的景象。 数十年修持的一身浑厚精纯内力毫无征兆地突然不受控制,尽都汇聚在他右臂上的葫芦胎记处。 随后那胎记便化作一团葫芦形的红光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内,又从顶端葫芦口中吐出一道呈现玄黄二色的光华,如一柄利刃般撕裂了虚空,裹挟着他遁入一方神秘空间。 当时胡垆感觉被红光笼罩的自己只在那空间停留了短短一瞬,却隐约看到红光外的无尽黑暗中,有无数个具体而微的宇宙如泡影般诞生旋又破灭,循环往复,无始无终。 下一个瞬间,那暗淡了许多的葫芦形光团再吐出一道玄黄光华,将空间破开一道缝隙,再次裹挟着胡垆遁出,落在这附近的一座雪峰之上,然后便倏地消散。 当时胡垆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去看那葫芦胎记,却见它依然长在自己手臂上,只是颜色已由赤红转为橙黄。 随后他又发现自己这具随着步入暮年开始出现衰退征象的身体竟恢复了最巅峰的状态,连相貌也变回二十岁左右的样子,代价便是一身境界早到了后天巅峰、经数十年蓄积打磨而浑厚精纯无比的内力化为乌有。 幸好他第二世为人时的天生神力不仅依然存在,似乎还有了极大的增长,否则当时的他不被生生困死在那座陡峭雪峰上,也要做了那些饥饿猛兽的腹中之食。 好不容易从那雪峰上下来后,行到山势平缓,林木稀疏之处,胡垆终于发现人类活动的痕迹。 循着这些痕迹又走了半日,才终于寻到一个村落。 他扮作迷路之人去打探消息,却因为村野之地消息闭塞,村民见识有限,只是得知了自己身在辽东,时间却是明朝弘治年间。 有着前世的经历,胡垆猜测这世界也多半不是历史上的明朝。 秉着稳健为人的原则,他决定就在这附近的山林中择地居住一段时间,怎都要将失去的内力重修回来,有了足够的自保能力再深入探索这一方世界。 因为拥有上一世的见识和经验,他重修内力可说是水到渠成。 只用了三年时间,胡垆便凭借自己在前世多番修订升级而更加玄妙的《两仪玄功》,重新修炼到后天巅峰之境。 在重回巅峰之时,胡垆登时收获了一个极大的惊喜:尽管只是模糊至极的一点玄妙感应,他却是真实地察觉这一方面天地中游离着某种玄妙难言的神秘能量。 也正因这种虚无缥缈的能量存在,前世那方天地中桎梏着无数天才横溢的武者,令他们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触摸到先天之境的无形枷锁竟隐隐有了一丝松动。 在心头缅怀了一番往事,胡垆从怀中摸出妻子程灵素相赠,算是两人定情之物的碧玉葫芦,拧开盖子高举过顶,将一道醇厚清冽的晶亮酒瀑倾泻下来,仰面张口承接。 说也奇怪,随着他喉头耸动不断吞咽,片刻间足有将近一斤美酒入腹,那不过巴掌大小的碧玉葫芦竟还能源源不绝地倒出酒来。 “嗷——” 一声充满野性与凶厉的兽吼将胡垆的酒兴打断。 听出那是一声猛虎的咆哮,胡垆立时来了兴趣,想着将来出山重归人世免不了要用到钱,不若顺手将这畜生拿了去换盘缠。 他想到便做,当即收了葫芦施展身法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路飞掠而去,双足落处,雪上果然再不见半点痕迹。 登上一座山岭之后,眼前是一片平缓山坡,六七里外果然有一头毛色斑斓的庞然大物伏在雪地上掀牙砥爪不住嘶吼,而它身前十数步外赫然有一个仗剑而立的笔直身影。 胡垆在身体在恢复青春的同时,还凭空多了一种奇妙的能力——他的视力和听觉变得敏锐无比。 便如方才他能够在十多里外清晰听到这头猛虎的吼叫,亦如此刻他能够在六七里外看清持剑与猛虎对峙的是一个满脸稚气、年龄只在七八岁的少年,而他手中的剑其实只是用两块软木夹着的长条形薄铁片。 眼见得那猛虎已蠢蠢欲动,胡垆不假思索地抛下肩头的狍子,全力施展轻功,身形化作一缕失去形体的轻烟,奇快无比掠向山坡下。 或许是察觉第三方的出现,那头本来对面前少年存在莫名忌惮之意的猛虎终于放下所有的顾忌,狂吼一声纵身飞扑,张开的血盆大口中密排着一颗颗白森森锋利牙齿,仿佛要将那少年的脑袋一口咬下来。 此刻胡垆尚有一段距离,心念一动之下,一柄飞刀凭空出现在手中。 前世决定尝试以“尸解”之法追求超脱时,胡垆除了身上的衣服,便只带了最重要的几件东西:师父吕四娘赐下的玄铁短剑、妻子送的“冰心辟毒丹”和碧玉葫芦以及作为杀手锏的三把飞刀。 在通过那一处神秘空间又穿越到这方世界后,这几件东西也都发生一些异变。 本就不是凡品的短剑和飞刀变得更加锋锐、灵丹辟毒解毒的效用更强倒也罢了。最玄妙的还是那碧玉葫芦竟成了一件传说中的空间宝物,内部形成了一个约有一丈见方的空间,可以借由胡垆这主人的心意将没有生命的事物放入或取出,此刻被他扣在掌心的飞刀便是如此。 便在飞刀蓄势待发之际,胡垆突然发现那少年在猛虎的扑击下竟是站立原地一动不动,持剑的右手也依然稳定如磐石,连那张清秀俊美的苍白小脸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心中忽地发觉自己方才的担心或是多余,于是便只将飞刀扣在掌心而未曾发出。 果然,便在猛虎扑倒头顶上空堪堪落下的瞬间,那少年上半身蓦地向后一折,右手的简陋铁剑则随着后仰之势笔直向上刺出。 这一剑并无任何巧妙与变化,唯一的优点便是快,不可思议如影如电的快,几乎在刺出的同时,剑尖便已由下而上深深没入猛虎的咽喉复又拔出。 少年在电光石火之间完成出剑收剑的极简动作后,身体保持着下半截直立、上半截后仰的古怪姿态横移三尺。 那猛虎的庞大身躯从空中颓然落下,在少年身边的雪地上砸了一个大坑,然后便一动不动。 胡垆凭着一双锐目看得清清楚楚,少年那一剑刺入的深度绝对已经抵达猛虎的大脑,彻底断绝了它的生机。 第六十九章 毒舌快剑,冷面赤心 便在少年用那一式犀利无比的快剑刺死猛虎的同时,胡垆也终于赶到现场,双臂伸展大袖迎风,宛若一只大鸟般轻飘飘落在雪地上。 少年已经站直了身体,忽见一个看上去也只二十来岁年纪的道士从天而降落在身边,当即横剑当胸,用一双不带丝毫情感波动的眼睛注视着他片刻,忽地开口道:“神仙?” 胡垆当时被问得一怔,随即下意识地摇头否认。 “妖怪?”少年面无表情地又问。 胡垆一下黑了脸,心道这孩子不仅使的一手快剑,还生了一条毒舌,再次用力摇头表示否认。 确定了这突兀出现在荒山野岭的胖道士并非什么诡异存在,又凭着野兽般的直觉感应到他对自己并无恶意,少年便对他失去兴趣,将那柄简陋铁剑插在腰带中,一声不吭地转身去拖那猛虎的尸体。 只是他的内功修为虽已登堂入室,体魄气力远胜同龄少年甚至许多成年壮汉,但拖曳一头数百斤重的死虎还是有些吃力。 尤其此刻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白雪,稍一发力双足便深陷入松软积雪中,令他愈发步履维艰。 胡垆看着这个冷着脸咬着牙,将虎尾搭在肩头躬身奋力拖曳的少年,摇头叹息一声,一步跨出来到少年身后,探手将死虎轻轻提起。 少年感应到手上一轻,不假思索地松开抓着的虎尾,小小的身躯向前一纵三丈,落地转身时右手已搭在腰间的剑柄上,上身微微前俯如同一头即将扑杀猎物的猛兽:“你要抢我东西!” 胡垆没好气地道:“小子,休要狗咬吕洞宾,道爷只是看你人小力弱,好心帮你一把。” 少年松开剑柄,脸上的神色却依然冰冷如昔:“我不要人帮,放下!” 说完这句话后,他两片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细线,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倔强。 胡垆有些头痛地看着这不知好歹的小子,叹道:“也罢,贫道不白帮忙,咱们公平交易好了。等将这死虎送到你家,你将它分一半给贫道作为酬劳。” 少年虽不谙世事,却能凭着纯净不染一尘的心灵敏锐感察人心,当时便知道对方却是一番好心。 他本欲拒绝,但想到家中尚有病人,急需要一碗热腾腾的肉汤来补身子,便再也无法开口。 “三成。”略作踌躇之后,少年忽道,“这虎是我杀的,你帮忙搬运,只该分三成。” “有趣的小家伙,三成便三成。”胡垆哈哈一笑,“前面带路!” 少年转身如一头尚未成年的小豹子般贴着雪地狂奔起来,身法虽不如何轻灵美妙,却极是简洁实用,与他的剑法如出一辙。双脚过处,只在雪地上留下一行浅浅的足印,显然轻身功夫已着实不弱。 胡垆反手将那死虎搭在肩头,只这片刻的工夫,它伤口处的血液已被彻骨的寒气冻结,倒也不怕会弄污了身上的道袍。 他仍是闲庭信步般悠然徐行,但每一步的距离已经延长到三丈开外,只几步便追上前面的少年与他并肩而行。 少年看他这宛如传说中“缩地成寸”的轻功,心中也自暗中佩服。 胡垆一面似缓实疾地行走,一面气息均匀地悠然开口问道:“小子,贫道名唤胡垆,‘胡’乃‘胡天八月即飞雪’之‘胡’,‘垆’乃‘醉倒黄公旧酒垆’之‘垆’,道号‘太朴子’,取‘元始太初,抱朴归真’之意。你又叫什么名字?” 少年性子本就冷淡,再说也没有他这般一面疾行一面长篇大论闲聊的深厚内功,只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阿飞。” 胡垆一怔,带着点疑惑地口气道:“阿飞?” 少年勉力运转内力调匀呼吸,又开口道:“‘阿’是……” “停!”胡垆急忙摆手打断他的话,“你可莫要说什么‘阿’是阿飞的阿,‘飞’是阿飞的飞。现在江湖上那些俗人最爱这般装模作样说话,早已烂大街了。贫道猜你是阿猫阿狗的‘阿’,鸡飞狗跳的‘飞’,不知对也不对?” 少年心中郁闷,却又不能说不是这个“阿飞”,顿时感觉这原本看上去还像个好人的胖子委实面目可憎,便只顾闷着头赶路不再理他。 胡垆则是满脸洋洋得意之色,感觉如此算是报了方才被这小子污蔑为“妖怪”的一箭之仇,心中大为欣慰。 他性子本就跳脱诙谐,如今活到了第三世,历遍世事,看透人情,内心虽自有秉持,言行举止却愈发百无禁忌,颇有些“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味道。 此刻随意逗弄一下这冷口冷面却保有一颗纯净赤子之心的娃娃,只当是无聊生活中的一味调料。 只是在说笑的同时,他也已猜到这少年的身份,进而了解了这世界的一些情况——使得这一手急如闪电的快剑,又是唤作“阿飞”这个古怪的名字,自然只有那位剑出无情的多情剑客。 有“飞剑客”,自然便会有“小李飞刀”。 这却令胡垆心生遐想:他前世将“铁剑门”暗器手法化繁为简,练成一手飞刀绝技,未尝没有向传说中“例不虚发”的小李飞刀致敬的意思。 这一世,或许终有机会向这位“前辈”当面请教一番了。 如此走了小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一个用原木搭建的简陋小屋。 阿飞倏地停下脚步,转身对同样驻足的胡垆道:“便到这里,你取了自己的一份虎肉走罢!” 胡垆望了望那小屋,双眉微蹙,摇头叹道:“贫道若是你,便不会如此着急赶人。” 阿飞目光一凝,右手再次握住腰间剑柄:“你要做什么?” 胡垆摆手道:“贫道若是什么都不做转头就走,你家中那位病人怕是活不过三日!” 阿飞终究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乍闻此言登时如遭雷殛般身体剧震,一张冷冰冰的小脸也现出浓重的焦虑惊惶之色,不顾一切地扑上前来抓住胡垆手臂问道:“你说我娘怎样了?” 胡垆平静地道:“贫道略通岐黄之道,虽只是隔远听到令堂的气息,也可以断定她如今已是病邪入体,若不及时救治,只恐……” “我求你,”这个倔强少年忽地后退一步,毫不犹豫地屈膝向胡垆跪拜下去,“只要你能救回我娘,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胡垆面上再次一黑,心道这小子的舌头果然有毒,若被人听到你这大有歧义的话,怕不是要误会贫道有什么古怪的癖好。 他一把将人扯了起来,没好气道:“你若再婆婆妈妈,贫道想出手也来不及了!” 说罢疾步想那小屋走去。 他脚步刚到屋前,却不防那屋门无风自动向内张开,随即便有一股阴寒邪异劲力隔空袭向他的胸腹之间。 “真气外放,先天之境!”胡垆面色陡变。 第七十章 北国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前世的胡垆虽明知那一方天地因某种变故,已彻底断绝了先天之路,却仍按捺不住对未知武道领域的好奇,遂借着皇帝身份的便利,收集了许多典籍来查阅。 综合各种典籍中记载的信息,打通先天之路的关键,全在于开辟“先天一窍”。 关于“玄关一窍”,北宋年间的紫阳真人张伯端曾作诗云:“此窍非凡窍,乾坤共合成。穴名为神气,内有坎离精”。 所谓“乾坤”,在自然为天地阴阳,在人体为父精母血,在《易》则为无极所生之太极。在人体由无化有的受胎成形过程中,首先生成的便是这“玄关一窍”。 此窍于未生之时为乾坤,既生之后则由乾坤变卦为坎离。坎中之阳即气,离中之阴即神,故又名“神气穴”。 先天之道,便是要以“玄关一窍”为枢纽,以其中的“神”与“气”为桥梁,贯通天地与人体,取坎填离返还乾元,将体内后天之气转化为先天之气,前者称为“内力”,后者名为“真气”。 先天真气比之后天内力,优胜处不仅在于更加精纯,更在于它为“气”与“神”的结合产物,只要拥有足够强大的精神力,便可以控制它做到许多不可思议之事,离体之后仍凝而不散隔空伤人,不过是最基础的操作。 不过人人都生就“玄关一窍”,其所在的位置却各不相同,需要以秘法感应测量。 感应和测量“玄关一窍”的法门,虽历来都是各家各派的不传之秘,各家各派的法门也都自有巧妙之处,但其中之一都是需要凭借天地间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能量刺激它,才能感应其存在并测量其准确位置。 而胡垆前世的世界正是少了那种能量的存在,习武之人无从寻找和开辟“玄关一窍”,这才无缘先天之境。 胡垆在这方世界开始重修武功时,便已感到天地间有某种神秘能量与自己体内的某一处神秘所在隐隐存在奇妙的联系,只是始终未能清楚地把握住这种感觉。 直到近来他修为重归后天圆满,这种感觉才渐渐清晰起来,并准备在近期开始尝试运用前世搜集到的几种秘法感应和测量自己的“玄关一窍”,进窥先天之境。 也因为推测出这一方世界必然不会缺少先天之境的高手,胡垆才秉着稳健行事的本色,一直留在这远离人烟的辽东苦寒山林,下定决心不成先天绝不出山。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今日竟然会在山中先遇到一个先天之境的高手,而且对方是不问情由地直接向自己出手。 感受到那一股凝成手掌大小,阴寒彻骨且透着森森鬼气的邪异真气,胡垆不假思索地用出“酒仙踏月,醉步迷踪”的身法,身向后仰脚踏八卦奇门之位,霎时间已遁出数丈之外。 他身形才动,一道皎洁如雪又透着阴冷如冰气息的身影如鬼魅般一闪而出,一双宛如用白玉雕琢而成、完全看不到一丝血色,甚至感受不到一点温度的纤纤素手连环虚拍七掌。 七道阴寒掌力登时隔空而至,如跗骨之蛆般追击正在飞退的胡垆。 胡垆将身法施展到极致,肥硕的身躯瞻之在前、忽之在后,在将最后一道掌力避开的同时已经闪到那人的身后。 他并指如剑向对方后脑的玉枕要害刺下,指尖有劲气丝丝声响,透出似能洞金穿石般的锋锐之意。 那人尽可盈盈一握的纤腰轻轻一拧,人已旋身与胡垆对面而立,同样并指迎面点出,与胡垆指尖相抵硬拼了一招。 两人的指尖处发出一声“波”的轻响,便如一个气泡轻轻爆开,两个身形也随之倏地向两旁分开。 胡垆只觉一股阴寒之气竟手指沿手臂侵入体内,似乎要将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急忙接着后退的时机运转与“酒仙踏月,醉步迷踪”配套的呼吸法门,一身重新修炼后变得更加浑厚精纯的内力如长江大河般滚滚奔流,等退到第七步时才终于将这股寒气降服并迫出体外。 那人同样不大好受,胡垆的后天内力固然不若先天真气精纯,但他是以指代剑施展了剑法,指力中蕴含一丝剑道锋锐之意,侵入体内后令她经脉如遭受万针攒刺般一阵剧痛,同样须借着后退的机会运气将其迫出。 两人的这一番交手只在电光石火之间,直到硬拼后各自吃个小亏后退时,一旁的阿飞才终于反应过来,急忙向前一个纵跃拦在两人之间,向着那人叫道:“娘,不要出手,这位道长是来帮你看病的!” 胡垆也至此时方看清出手之人的形象,那是一个发如墨云、衣如白雪的绝美女子。 她那张美得令人惊心动魄的俏脸似常年不见阳光,竟比她身上的白衣还要苍白几分,身形单薄瘦削得如同纸片,似乎随时会被这山林中的大风吹走。 听到阿飞的话时,女子绝美的脸上现出一抹怒色,呵斥道:“谁要他帮?你忘记娘说过的话吗?我们永远不能接受别人的帮助,因为我们受不起更还不起!” 她虽是疾言厉色说话,但声音如黄莺般娇脆、流水般柔美、丝缎般光滑,说不尽的婉转悦耳。 阿飞素日最为敬重母亲,对母亲说出的话从无半分违拗,但今日面对盛怒的母亲,他却扬起一张全不复平日沉静的清秀小脸,针锋相对地大声叫道:“但你从没说过,你的病已经这般重了!” 或是从没见儿子这般顶撞自己,或是因为儿子终于知道自己竭力隐瞒的真相,这女子一下怔在当场。 这时胡垆在一旁忽地开口道:“这位沈……哦,白夫人,可否听贫道一言?” 女子神色蓦地一变,一把将阿飞拉到身后,双目带着森森寒意注释胡垆:“你知道我的身份?此来有何图谋?” 胡垆见她似又要动手,忙摆手道:“夫人不要误会,贫道此来纯属巧合,绝非蓄意。其实贫道在这一带山林中居住已超过三年,山外几处村镇的居民都知道此事,夫人随便打听一下便知真假。 “而且贫道只是面相年轻,其实已颇有几岁年纪,当年一代名侠沈浪大战快活王的一段故事,虽未亲见也有过些耳闻。至于夫人的身份,幽灵宫武功独步天下,幽灵宫主白飞飞亦曾名闻天下,贫道识得也不算奇怪。” 这女子正是昔年与沈浪情孽纠缠的白飞飞,听得胡垆这番解说入情入理,她脸上的戒备之色稍稍松缓,语气却依然冰冷:“你要说什么?” 胡垆笑道:“夫人秉志高洁,不肯平白受人恩泽,不知可有兴趣与贫道做个交易?” 第七十一章 托孤,传法 在那简陋木屋之内,胡垆将隔着一层薄纱搭在白飞飞腕脉上的三根手指收回,脸上的神色不大好看。 “我的病,你治不了罢?” 白飞飞神色淡然,仿佛说着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 胡垆有些无奈地轻轻叹息,拱手道:“夫人之病,在身更在心。前者为寒气侵入脏腑,后者为郁结耗损心脉。贫道的医术学自拙荆,自信不会逊色于当世任何一位名医,却也只有把握祛除夫人体内寒气,而无法化解夫人心头郁结。除非……” “我还有多少时日?” 白飞飞打断他的话问道,直接略过了“除非”后面的内容。 她当然懂得“心病还须心药医”的道理,只是此事从来都是知易行难,若她能够寻得“心药”,又怎会为“心病”所困? 胡垆略一沉吟后道:“以贫道之能,或可为夫人续命半载。” 白飞飞淡然道:“你方才说用为我治病换取我晋升先天之境的切身感悟,如今只能为我续命半载,这交易便不算公平了——所以你还须额外再做一件事情。” 胡垆瞬间明白对方言外之意,试探问道:“阿飞?” 白飞飞很满意对方的聪明,颔首道:“不错,我可以将自己晋升先天之境的感悟毫无保留的告诉你,甚至可以将幽灵宫的武道秘典全部送给你,而你需要收阿飞为徒,在我死后照顾他。” 胡垆长叹道:“恕贫道冒昧直言,夫人既然能为阿飞做这么多事情,为何不能为了阿飞活下去?只要你……” 白飞飞玉容淡漠,摇头道:“我也想过等阿飞长大一些再死,只是我实在太累了,实在不能再等。若再等下去,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因承受不了这痛苦做出什么事来。我不介意伤害别人,唯独害怕会伤害到阿飞。” 胡垆沉默半晌,拱手道:“这一桩‘交易’,贫道答应了。” 随后白飞飞便唤等在门外的阿飞进来,吩咐他当着自己的面以弟子之礼拜见胡垆。 阿飞知道胡垆与自己的母亲已谈妥了那桩“交易”,而自己拜胡垆为师,便该是这“交易”的内容之一,因为涉及母亲的病情,虽然心中有些别扭,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在胡垆面前大礼参拜,口中唤了一声“师父”。 自即日起,胡垆每天都会来这母子二人处一趟,为白飞飞施针用药,缓解其病情。 他与程灵素做了数十年夫妻,早将她的一身医道学个通透,若说仍稍有不及,那也只是受天赋性情所限。便如他也曾将一身武功对程灵素倾囊相授,而程灵素也终究难以达到胡垆的高度。 如今胡垆将程灵素继承自《药王神篇》又推陈出新进而青出于蓝的医术施展出来,登时立竿见影地令白飞飞病势大见起色。 在接受胡垆治疗的同时,白飞飞也依约将自己的武道感悟乃至幽灵宫多种绝学毫无保留地告知胡垆。 后者胡垆并未精研,只是先记在心中,反正他自创的“醉梦红尘,归藏八法”有包罗万象之功,日后随着慢慢体悟,自然而然便能将其融会贯通化入其中。 前者才是胡垆当下所需,前世先天之路断绝已久,令他没有任何成功的经验可以借鉴。 虽然他凭借帝王之尊的便利搜罗了几种侦测“先天一窍”的法门,却都是纸上谈兵,而且颇多引用自佛经道典的晦涩术语作为加密手段,其中历来只口耳相传的真意则早随着先天之路的断绝而逐渐失传,其借鉴意义实在远远不及一位先天宗师亲口述说的突破先天之境时的每一点微妙感应及变化。 总之,若说原来胡垆突破先天之境的把握是七成,如今则消除了剩余三成中源于自身的两成五的不确定性。 至于最后的五分不确定性,则是源于外界可能发生的不可抗力因素,包括但不限于火山、地震、洪水等天灾。 除了医病和参悟先天之秘,胡垆也开始履行为人师长的职责,教导阿飞武功。 只是这件事情又着实令他大伤脑筋,因为白飞飞对阿飞的培养方式已经定型,而这种培养方式又与她的为人一般太过极端。 天下各流各派的武学技击之术,虽然浩如烟海各有千秋,但大体不脱那“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三重境界。 最开始练得是基础,从最简单的动作和招式入手,通过成千上万次的练习,将这些基础的动作和招式练到熟极而流成为身体的本能。 待到基础夯实,便可以练习各种精妙繁复的奇招绝技,而所谓奇招绝技,其实多是由这些基础的动作和招式组合或演化而来。 等到修为与眼界俱臻化境,则又逐步将各种动辄数十上百招的所谓绝学精炼简化,返璞归真重归最初的那些简单动作与招式。然而此时的这些动作与招式已经融合了他毕生的武学感悟与战斗经验,看似信手挥洒,实则蕴含无穷玄妙与威力,往往一合之间便能取人性命。 白飞飞教导阿飞时,却是略过了第二层境界,试图让他由基础直入化境。 因此,除了一门直指先天之境的内功心法、一套极上乘的轻功身法,白飞飞便只教阿飞练习剑法中最基础的一个动作——刺。 从各种角度、用各种方法甚至不拘于用剑而用一切可用之物去刺穿敌人的咽喉。 胡垆为这种已经不能称之为武功的武功取个极形象的名称——“一剑破万法”。 不管你如何来攻,也不管你用何种兵器武功,我只一剑刺去,在你攻击到我之前刺穿你的咽喉。 但你要“一剑破万法”,便不可闭门造车,总要亲自见识乃至领教过“万法”之后,才谈得上一个“破”字。 按照白飞飞的计划,是打算让阿飞武功有成后试剑江湖,通过一场场生死之战磨炼剑法。 如此便只可能有两个结果:一是成为前赴后继投身江湖却都英年早逝的年轻人之一,一是成就领袖一代风骚的绝世剑客。 如今阿飞的根基已经奠下,胡垆也不打算改变白飞飞为他安排的道路,便只能因势利导进而因材施教。 白飞飞既然已经教了阿飞用来破尽万法的“一剑”,胡垆便亲身演化万法来帮他打磨淬炼这一剑。 他修为虽还未臻先天,但只以广博而论,绝不会逊色于昔年设计卷走天下各大门派武功秘籍的“快活王”柴玉关。 因此,胡垆教导阿飞的方法便是实战,每天都会施展各家各派的不同招式路数,让他用一式刺击来破解。 白飞飞看在眼里,更加相信胡垆只是驻颜有术,年龄应该已经不小,因为如此深厚的武学积累,绝不该出现在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上。 第七十二章 两地才子,一代圣人 京师,会友楼外。 一阵嘹亮的锣声骤然响起,引得街上过往的行路之人驻足侧目。 一个穿着青布短衣,眉眼间甚多精明之相的伙计将右手在左手提着的一面铜锣上一按,止住了锣声的余音,抱拳拱手向着被吸引来的一圈行人团团一揖,高声道: “诸位客官,本店新请来一位说书的孙老先生,最善讲的是武林掌故、江湖秘闻,保证紧张刺激,令您大呼过瘾。眼下孙老即刻便要开讲,各位到店中一边吃饭喝酒一边听书,那当真是一件大大的美事咯!” 如今正是春闱之年,不仅天下各省士子云集京师,其他三教九流之士也纷纷怀着各种目的来凑这热闹,正是八方龙蛇俱会于中州。 听得这伙计的一番宣传,当时便有许多人生出兴趣,再说此时也差不多到了中午,只要是囊中丰厚的,都想着左右也要吃午饭,便去凑个热闹听个新鲜也是不错,当时便纷纷抬脚进了会友楼。 随着如潮人群涌入酒楼的,有一个面上常含笑意的青年道士和一个神态冰冷的俊秀少年,却正是胡垆与阿飞这对师徒。 此时距离阿飞拜师已过去两年之久,白飞飞则早在一年多前便已病逝。 在埋葬了母亲后,阿飞这孩子的性子变得更冷,即使面对早在心中认可的师父胡垆,也是整天没一个笑脸,说不上三句话,只是一门心思地修习剑术。用功之苦,几近疯魔。 胡垆知道如此下去,这孩子迟早会将自己变成原著中那个对世界满怀疏离乃至仇视的无情剑客,直到遇见那个同样遭遇了极大痛苦,却始终用爱来善待这个世界的男子,才能渐渐唤醒冰封于心底的温情。 但如今放着自己这做师父的在此,总不好坐等十年让他人来越俎代庖。 心中做了决定后,胡垆等阿飞为母亲守丧满了一年,武功剑术在他教导下也算登堂入室,便提出了要带阿飞游历江湖增长见识。 阿飞本有心守丧三年,却被胡垆的一句“想不想找那个令你母亲痛苦一生的男人算账?”打动,在墓前拜祭了一回,带上自己的那口破烂铁剑跟随胡垆出了荒野。 师徒二人入关之后,沿途也经历了一些江湖风雨,见识过几回人世悲欢。 胡垆即事说理,既教导了阿飞一些行走江湖的经验,也点拨了他一些人情世态的道理,总算初步见了些成效,令这孩子的一些想法不再过于偏激。 今天他们师徒刚到京师,便赶上这一场热闹。 方才胡垆听到那说书的是是一位姓孙的老人,心中便生出些兴趣,硬拖着对此兴趣缺缺的阿飞进来。 师徒二人在角落的一张桌子边坐下,有伙计上来伺候,胡垆随口点了几样饭菜,又特意要了五斤据说是本店招牌的烧锅酒。 那伙计倒也见过些世面,虽也有些猜疑胡垆的酒量,却并未多说多问,答应一声转身下去,不多时将酒菜都送了上来。 阿飞性子虽冷,却还懂得尊师重道,当时便站起来提起五斤装的酒坛,为师父满斟了一碗酒,却又没有一滴溢出碗沿,显示了一手颇为不俗的手劲和腕力。 胡垆满意地点了点头,用三根手指捏住碗沿,将酒碗举起送到唇边,仰首一饮而尽。 这烧锅酒即是后世二锅头的始祖,北地习惯以高粱酿制,最是辛辣烈性,入喉如吞刀锋,故此又有“烧刀”之谓。 阿飞又为师父连斟三碗酒。 前两碗胡垆都和先前一样酒到碗干,总算稍稍过了点酒瘾,这才就着菜肴慢慢品尝起第四碗酒。 阿飞也才捧其自己面前的一碗米饭开始进食。 与胡垆的豪迈之态不同,他每一口饭菜都细细咀嚼缓缓吞咽,似乎要将每一块肉、每一粒米都转化成力气储存起来,绝不会轻易浪费一点。 此刻那说书人尚未出场,满堂的食客彼此攀谈,相互敬酒,闹哄哄地几乎将屋顶掀起。 蓦然间,门口处传来一声高亢的吆喝:“保定府李寻欢李公子、苏州府唐寅唐公子、绍兴府王守仁王公子三位举子老爷光临咱‘会友楼’咯!” 随着这一声吆喝,堂内宾客先是安静了一瞬,随即“轰”得爆发出比原来更热闹的喧哗声。 胡垆便听到邻桌的四个士子模样的青年中有人带着点兴奋的语气道:“今日这‘会友楼’算是来对了,待会儿那书说得怎样且不必提,只是能见到唐寅与李寻欢这南北两大才子齐聚一堂,便算不虚此行。” 另一人有些好奇地问道:“我也听说李寻欢是北直隶有名的风流才子,唐寅则号称江南四大才子之首。两人一南一北,都是初次应举即接连在院试与乡试中夺魁,此次入京皆对今科状元志在必得,按说彼此该是势同水火,怎地会一起出现?” 又一人解释道:“张兄今日刚到京师才有所不知,日前在本地最大的青楼‘沁芳阁’中,这两位才子为争花魁柳如烟而做了一场赌斗。 “他们先赋诗联句不分胜负,又依次比试了琴、棋、书、画四艺,结果李公子赢了琴技和书法,唐公子却胜了棋艺和画技,仍是难分高下。 “最后还是如烟姑娘亲自出来为二人调解,而这两位才子也早彼此惺惺相惜,当即化干戈为玉帛,成为坊间的一桩美谈。” 这时最后一人弱弱地问了一句:“诸位兄台,李、唐二位都是当世才子,那位王守仁王公子又是怎样人物?或是小弟孤陋寡闻,怎地从未听过他的大名?” 另外三人都沉默了一下,其中一人含糊答道:“小弟也不曾听过此人,或许是两位才子中哪一位的朋友罢。” 随即却又将话题转回李、唐二人身上,兴致勃勃地说起他们在青楼赌斗才艺的详细情形,也不知是当时在场还是道听途说。 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那伙计已经带着满脸与有荣焉的神情在当先引路,请了三个青年公子进得门来。 当先一人二十上下年纪,一身的锦衣华服,一看便是世家子弟,相貌俊美而不失英气,尤其一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生得犹为好看,竟仿佛是碧绿色的,仿佛春风吹动的柳枝,温柔而灵活,又仿佛夏日阳光下的海水,充满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居中的一人年纪与前者相仿,身上是一件士子青衫,虽也算眉眼端正,一表人才,却逊色前者不止一筹,只是他的眼角眉梢总带着抹放浪洒脱的不羁气质,倒也很有几分撩动少女芳心的本钱。 行在最后之人则已有二十七八岁模样,相貌便如身上的一件灰色布袍一般普普通通乏善可陈。 而那便捏着酒碗的胡垆首先关注到的却是此人,不仅是因为猜到他便是后世尊为有明一代第一圣哲的阳明先生王守仁,更因为他已凭着晋升先天之境的灵觉,感应到对方体内与举手投足的每一个动作都混融一体的精纯真气——这是他来到此方世界后遇到的第二位先天宗师! 第七十三章 江湖十年事,谈笑一局书 却说那伙计满脸赔笑引着三位公子进门后,只向着大堂内望了一眼,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 也怪他先前在门外宣传得太过卖力,招揽的顾客太多了一些,此刻酒楼一层的偌大厅堂内已是座无虚席。 楼上的雅间倒是应该还有些空着,但方才这三位公子又已经说明了,今日便是要在楼内听那位孙老人讲说江湖掌故。 此刻这伙计额头已急出汗来。 如果他先前没有喊那一嗓子,人家看到没有座位转身要走,他也只能道歉后恭送出门。 然而现在人人都知道两大才子来到此处,却因为自己招待不周而离开,那不仅是砸这家酒楼的招牌,也是砸自己的饭碗。 那边的胡垆见此情形,忽地唇齿开合似是说了一句话,但近在咫尺的阿飞只是捧着碗吃饭,仿佛毫无所觉,反是门口处的王守仁有些惊讶地转头向这边望来,登时看到坐在桌边的胡垆举起酒碗向自己致意。 他略一沉吟,向着前面的李寻欢和唐寅道:“两位贤弟,愚兄看堂内座位已满,倒是墙角那桌只坐了一位道长和一个少年。左右我们只为听书而非吃饭,不如去和他们拼张桌子。” 李寻欢和唐寅也都看出那伙计的难处,也都能体谅他讨生活的难处。 当时李寻欢便含笑吩咐那伙计道:“那便有劳小哥儿去和那位道长商量一下,并说明那桌酒菜都由李某请了。” “多谢三位公子!” 伙计如蒙大赦,道谢后快步跑来胡垆桌前,陪着笑说了这件事情。 胡垆自然不会拒绝,很爽快地点头答应下来。 伙计大喜道谢之后,转回身来请三人过来。 双方见面互通姓名之后,胡垆和这三人分四面围桌而坐,阿飞则早放下加快速度扒干净的饭碗,规规矩矩地侍立在师父的身后。 李寻欢也是好酒之人,见胡垆大碗喝酒的样子,不由得见猎心喜,也吩咐伙计上了几样菜肴和五斤烧锅酒,同样是用大碗来盛酒。 王守仁等李寻欢抢着为自己和唐寅斟满酒后,主动举起酒碗向胡垆致意道:“在下常听人说江湖风尘之中,每多奇人异士,今日得见胡垆道长,方知此言不虚。” 胡垆举起酒碗与他碰了一下,待各自仰首一饮而尽后,笑道:“王公子才是大隐于朝的高人,贫道这一点雕虫小技,不过班门弄斧而已。” 原来方才胡垆是运用真气将声音凝成一线只传入王守仁一人耳内,邀请他们三人过来拼桌。 这等“传音入密”的手段,正是胡垆臻达先天之境后摸索出的真气妙用之一。 李寻欢和唐寅彼此互望,目光中都有些惊异之色。 以他们的头脑,不难从这两句对话中猜到,方才胡垆已瞒过两人感知露了一手功夫,这等修为手段实在有些惊人。 而更惊人的则是王守仁能得对方如此推崇,显然也非庸手。偏偏他们与王守仁相处非只一日,却都未能发现他身负武功。 尤其李寻欢与王守仁是两代世交:其父李逸之与王守仁之父王华同科赴考,王华高中状元而李逸之考中探花;到了下一代,数年前恰巧又是李寻欢的兄长李寻真与王守仁同年应试,却是李寻真考中了探花而王守仁名落孙山;到了今年,又是李寻欢与王守仁结伴赴考。 以李寻欢的了解,王家是个纯正的书香世家,王守仁也不该与武林中人有任何交集,那么他是如何练成这一身甚至能瞒过自己感知的高深武功,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虽然两人都心中狐疑,却都未出口询问,一来此处并非述说这等隐秘之事的场合,二来则是那位引来满堂宾客的说书人孙老先生终于出场了。 酒楼的一个伙计引者一老一少从后面转出来,在临窗的一张摆好几样茶点的桌子边坐下。 那老者须发花白,形容枯瘦,看上去约六十来岁年纪,身上穿一件蓝布长衫,手中捏着一根黄铜锅、紫竹杆、白玉嘴的二尺长旱烟杆。 跟在他身边的则是一个与阿飞年龄相仿的小女孩,穿一件很漂亮的红裙子,乌黑的头发梳了两条长长的辫子,两只眼睛又黑又亮,眼波流转间极为灵动传神,仿佛会说话一般。 那老者坐定之后,轻轻咳嗽了一声,缓缓开口问道:“红儿,时候到了么?” 那女孩儿脆生生地应道:“爷爷,是时候了。” 老者拿起茶碗,吹了吹水面上的茶叶,浅浅地啜了几口,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碗,目光一转环顾四周。 他年纪不小,这双眼睛却甚是明亮有神,目光所到之处,那个方向的每一个人都感觉他正在注视自己,不自觉地便住口噤声。 在整个大堂瞬间安静之后,老者却突然开口,抑扬顿挫地念道:“光射牛斗夺命剑,独行万里霸王枪。诸位客官,老朽这两句话说的是曾横绝江湖的两位绝世高手,大家可知他们是谁么?” 一旁的女孩儿恰到好处地接口道:“这两人是谁呀?好像没有听说过。” 老者道:“这两位是十多年前成名的高手,你年纪还小,没有听过也不足为奇。要说这两大高手,还要从另一位奇人说起。自从一代名侠沈浪携一众好友归隐,江湖上的秩序重归混乱,各方高手并出。大家彼此谁也不服谁,为争夺名利财富而引发的决斗厮杀层出不穷。 “后来有一位自称‘百晓生’的奇人立志终结江湖乱象。他想着若能依照各人的武功高低排定名次,或许便能少了许多争端。于是他通过多方调查,深入了解了天下成名高手的虚实,以其兵器为名排了一份榜单,名为‘兵器谱’。 “只是在论定榜首时,这位号称‘百晓’的奇人也大大地犯难。因为当时的江湖上最负盛名的有两大高手,一个是出身南海的剑客‘夺命书生’李自然,一个是应天府‘天下镖局’总镖头‘今世霸王’唐天豪。 “前者的一柄‘夺命剑’固是冠绝天下,连原有天下第一剑客美誉的天山名宿雪鹰老人也折剑败北;后者的一杆‘霸王枪’亦是所向无敌,曾一人一枪挑翻令人闻名丧胆的魔道巨擘‘罗刹鬼王’及其‘冥都十八鬼骑’。 “这两人无论是展现出来的武功修为还是曾取得的战绩,都难以分出胜负,要决定由谁来做这‘兵器谱’的榜首,便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 “我知道啦!”女孩儿拍手笑道,“最公平的办法,自然是让着两者打一场,胜者即为榜首。” 老者颔首道:“便是如此了。九年前的惊蛰之日,两人相约在洞庭湖中的君山之上决斗。那一场持续了三日三夜的大战,可说是名侠沈浪大战快活王之后,最令人惊心动魄的一场惊世之战。‘夺命剑’剑气冲霄,‘霸王枪’枪风排云,当真是天愁地惨,鬼神皆惊。” 女孩儿带着满脸的好奇之色问道:“爷爷,这一战如此激烈,最后的胜负究竟如何?” 老者叹道:“此战虽是‘霸王枪’一招惜败,却又应了昔年西楚霸王项羽的那句话‘天亡我,非战之罪’!” 女孩儿奇道:“爷爷如此说,难道那‘霸王枪’之败,并非技不如人?” 在场宾客之中不乏武林中人,也都熟知“兵器谱”排名,自然知道那一战的结局,却都不知其中还另有内情。 因此所有人都敛声屏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老者,希望听他说出其中的原委。 唯独胡垆借着仰头再喝一碗酒的机会,悄悄地瞥了身旁听得最是入神的唐寅一眼,果然看到他脸上现出一抹黯然之色,便也愈发确定这方世界的水比自己想象得还要更深一些。 此时老者终于揭晓答案:“‘霸王枪’之败不在武功修为,而在兵器。那杆长一丈三尺七寸三分、重七十三斤七两三钱的‘霸王枪’虽是通体以纯钢打造,却难当以海底寒铁打造的‘夺命剑’锋芒。双方斗到最后的决胜之招时,已是伤痕累累的‘霸王枪’枪头突然折断,唐天豪也因此伤在李自然的‘夺命剑’下。” “如此说来,‘霸王枪’败得也确是冤枉。”女孩儿煞有介事地点评了一句,然后又道,“此战之后,‘兵器谱’上位居榜首的是‘夺命剑’,其次是‘霸王枪’,后面的几个又是那些人?” 老者悠然道:“排名第三的是‘月华仙子’的‘霜月刀’,第四是‘天机老人’的‘天机棒’,第五是上官金虹的‘龙凤双环’,第六是郭嵩阳的‘嵩阳铁剑’,至于再后面的,不说也罢!” 他这句话说得甚是随意,让人隐隐品味出一种“余子皆不足道”的意味。 女孩儿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月华仙子’?‘兵器谱’上还有女人吗?” 老者喟叹道:“‘月华仙子’正是‘兵器谱’上唯一的女子。听说百晓生原本不打算将女子列入榜单,无奈此女的武功和战绩都太过耀眼。自她出道以来,便如无人可以避开月光的清晖般,普天之下也从无一人可以避开她那柄如月光般清寒的飞刀。” “霜月飞刀,月华仙子?”胡垆给自己灌了碗酒的同时,又偷眼瞥了一下面上不自觉露出微笑的李寻欢,心中叹道,“原来在‘小李飞刀’成名之前,名列‘兵器谱’的当真是‘小李他(妈)的飞刀’!” 第七十四章 名缰利锁,绊杀英雄 听完了“月华仙子”之事,女孩儿鼓掌笑道:“了不起,这‘月华仙子’当真为我们女子争了一口气!” 老者莞尔,从桌子上拿起茶碗,又不紧不慢地喝了几口茶。 女孩儿撅起小嘴儿道:“爷爷,今天您讲得故事虽然有趣,却都是陈年往事,有没有更新鲜一些的?” 老者放下茶碗笑道:“新鲜的故事吗?自然是有的,而且是一件必将引得整个江湖风起云涌的大事——” 说到此处,他却蓦地住了口,从桌子上拿起旱烟杆,将金灿灿的黄铜烟锅探入荷包内挖了满满一锅烟丝,用手指压实之后,又取了火镰火石打火引着纸煤,再将烟丝点燃,美美地吸了一口,再从鼻孔喷出两条笔直的细长烟柱。 女孩儿很是着急地催促道:“爷爷,究竟是什么大事,您老人家怎么不说了?” 老者有气无力地道:“我老人家倒是愿意说下去,但想到今天的酒钱还没有着落,便是什么精神都没啦!” 此言一出,满楼的宾客瞬间明白过来,一起哈哈大笑。 同时便有两个酒楼的伙计捧着托盘在各桌之间游走,宾客们也纷纷取出荷包,将碎银和铜钱叮叮当当仍在盘中。 轮到胡垆这一桌时,李寻欢笑道:“说好了今天这一桌的花费都算我的,道长和两位兄台便不要争抢了。” 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锭足色大银,轻轻放在托盘上的正中。 等到两个伙计收了钱转回后面账房,老者才将旱烟杆放回桌上,接着方才的话头道:“如今距离上次订立‘兵器谱’已过了九年,榜上高手已有了不小的变动。尤其是名列前三的‘夺命剑’‘霸王枪’和‘霜月刀’,都已有数年不曾在江湖上露面。有人说他们已经死了,也有人说他们是堪破了名利而退隐江湖。不管是哪种情形,似乎都已可以在‘兵器谱’上除名了。有鉴于此,百晓生已有打算出山,在明年重排兵器谱!” 轰! 寻常的宾客倒还罢了,但对于其中的一些武林中人而言,这个消息不啻一道石破天惊的雷霆在他们的耳边和心头炸响,不少人都已变了脸色。 人都说百晓生排列“兵器谱”的目的是平息江湖纷争,但结果却是事与愿违。 自“兵器谱”问世以来,有无数未能列入其中的人想要挤进去,也有许多排名在后的人想挤到前面。 而他们所能想到的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法,莫过于拿走他人的名声乃至性命,用来铺砌自己的登天之阶。 九年间,除了以绝对实力高踞“兵器谱”最前列的十大高手尚算稳定,十名之后的近百高手中,已死的有三成左右,被人用各种光明或不光明手段击败,早已名不副实的也不下三成。 事实上江湖中早有人在呼吁要重排“兵器谱”,只是百晓生不出,旁人纵列出榜单,也难以取信江湖。 此刻从这说书老者口中听说百晓生又重出江湖,再撰“兵器谱”之意,这些人都可以相见到时这江湖上上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这波涛又会埋葬多少英雄豪杰! 那女孩儿却似全然不知其中厉害,忽闪着一双亮晶晶、水灵灵的大眼睛问道:“如果要重新排列‘兵器谱’,爷爷您以为这次登上榜首的人会是谁呢?” “不好说!不好说!”老者连连摇头,“这些年里,大家都憋着一口气要争榜首,原来便在榜上名列前茅的上官金虹和郭嵩阳固然志在必得,近年新出世的两位青年高手‘银戟温侯’吕凤先、‘神刀浪子’白天羽同样期待一鸣惊人,究竟让谁登榜首,只怕百晓生也正举棋不定。” 女孩儿有些不满地道:“爷爷你怎地漏掉了‘天机老人’的‘天机棒’?他原来的排名可还在上官金虹的‘龙凤双环’之上!” 老者笑呵呵地道:“你也唤他作‘天机老人’,俗话说‘老不以筋骨为能’,又说是‘拳怕少壮’。只怕那‘天机老人’已没有力气与天下英雄争一日长短啦!” 女孩儿双手叉腰道:“我才不信,爷爷您只说‘拳怕少壮’,却怎不知还有一句‘棍怕老郎’?偏巧‘天机老人’用的正是棍棒,可见这一次定然是他力压群雄,登上‘兵器谱’榜首之位!” 老者微阖的双目蓦地睁大:“红儿你当真如此认为?” 女孩儿用力点头:“我觉得一定会是这样!” “真是个好孩子!”老者哈哈大笑起来,随即起身向在座众人团团一揖,“诸位客官,老朽这一段江湖故事便到此为止,至于明年那‘兵器谱’的排名到底如何,咱们便只能下回分解了!” 众人一起哄笑,纷纷鼓掌称赞这老者说得一段好书。 胡垆却是又饮了一碗酒,在心中叹道:“果然是‘名缰利锁,绊杀英雄’,纵使这位游戏风尘、似万事不萦于怀的老人,也终究难息一颗争名之心。” 他在听书时一直在喝酒,如此左一碗右一碗地倒进嘴里,此刻恰好是坛净碗干。 也幸得他酒量如海,五斤烈酒下肚也只算洗洗肠胃,要说醉酒还差得太多。 对面的李寻欢本也是好酒之人,见胡垆与自己志同道合,且酒量看来要远远胜过自己,不由得大生亲近之意,拱手笑道:“方才只顾听书,却是怠慢了胡垆道长。若蒙不弃,请移驾到楼上,大家再畅饮一回?” 胡垆笑道:“固吾愿也,不敢请尔。且贫道看这位说书的孙老先生亦是一位风尘奇人,咱们可邀他同饮一杯。” 李寻欢平生最是豪爽好客,颇有孟尝之风,胡垆这一提议却正合他心意。 他先询问了同行的王守仁与唐寅,见两人亦无异议,当即便唤来伙计,一则预定了二楼包间,二则传话给孙老人表明邀约之意。 几人相携登楼,到了订好的包间外时,却见孙老人祖孙二人已等在门口。 老者隔远便拱手道:“老朽何德何能,怎当得三位相公及这位道长如此盛情?” 胡垆脸上现出意味深长的笑意,将声音压得极地,只有身边这几个身负武功之人能够听到:“老丈何必过谦?能请到‘天机棒’的主人赴宴,该是我等的荣幸才对。” 第七十五章 片言论武,方寸决胜 听到胡垆说出的这句话,李寻欢、唐伯虎连带阿飞都吃了一惊,齐齐转目望向那老者,都没有想到这又老又干似乎风吹便倒的糟老头,竟然便是名列“兵器谱”第四,此番更有资格争夺榜首的“天机老人”。 老者的孙女则是瞪圆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胡垆,却是没想到这道人如何能猜到自己祖父的身份。 只有老者与王守仁神色平静,并没有感到丝毫惊讶。 武功到了先天之境,便可称为一代宗师,自然而然便能英华内敛返璞归真,修为不到之人甚至难以从皮相看出其身负武功,更不要说揣度其武功深浅。 唯有先天高手相遇,彼此之间才会因各自的先天真气而生出微妙感应,因此不只是胡垆,王守仁同样发现老者的武道宗师身份。 再加上方才这爷孙俩说书到最后时那几句话其实已微露端倪,以王守仁的才智,也有了七八成把握确定老者的身份,只是没有宣之于口罢了。 同样,老者也早注意到胡垆和王守仁,所以才会如此爽快地接受了李寻欢的邀约。 众人虽各有心思,却都知道此处并非讲话之所,当即依次进了包间,在一张圆桌周围各自落座,阿飞和那女孩儿则分别侍立在胡垆和老者的身后。 大家各自通报了姓名,老者自称名为“孙苍首”,女孩儿则名为“孙小红”。 胡垆等人一听便知老者用的是化名。 等过个十年八年,他的花白头发全白,估计便该易名为“孙白发”。 倒是女孩儿的名字或许不假,毕竟老人在口中一直唤她作“红儿”。 不过大家都是聪明人,看破不说破乃是应有之义,都权将“孙苍首”当作老人本名。 在众人寒暄之际,几个伙计捧着托盘鱼贯而入,将各色冷热荤素的菜肴错落有致地排布在桌子上,又将本店贮藏的几坛最上等陈酿佳肴放在一旁。 李寻欢随手打赏之后,吩咐了没有召唤不必进来伺候,便将他们打发了出去。 因为胡垆已经揭破自己的身份,老者把不再刻意隐藏,略显佝偻的脊背倏地挺直,端坐在椅子上的身躯登时显露出渊渟岳峙的巍然气度,一双清澈如水、明亮如电的眸子平视胡垆与王守仁,似有些赞叹又似有些感慨地道: “老朽孤陋寡闻,竟不知江湖上何时出了两位如此年轻的先天宗师。方才若非担心太过冒昧,老朽在罗列有资格争夺‘兵器谱’榜首之人时,实在该将两位与那‘银戟温侯’吕凤先相提并论的。” 王守仁并未与江湖中人打过交道,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口,只能拱手谦逊了一句:“老先生过誉,晚生惭愧。” 胡垆则笑道:“老先生这次却看走了眼,贫道只是面相年轻,实则早过不惑之年,这位王公子才是与那‘银戟温侯’一般的后起之秀。” 他虽然心态年轻,却也没兴趣装萌扮嫩,只是不想惊世骇俗,才将真实年龄打个折扣,委屈自己做个中年大叔。 众人都大为惊讶,老者则赞叹道:“道长能驻颜有术,可见不仅修为已臻化境,所修功法也必另有独到之处。” 随后他又转向唐寅与李寻欢道:“两位小友已得‘霸王枪’唐兄与‘霜月刀’冷仙子真传,本身修为距先天之境亦不过一步之遥。若能在一年内跨出这一步,当能与天下英雄争一长短。” 唐寅似是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自从家父为一个劳什子‘兵器谱’排名而生生将自己气死后,家母便立下家规,严令在下不得涉足江湖,亦不得在人前显露武功。因此这等打打杀杀之事,诸位尽管自便,可以完全不理会在下的。” 李寻欢倒是跃跃欲试:“不瞒前辈,晚辈却当真有一点凑这热闹的心思。早几年家母因见晚辈颇为向往江湖之事,曾说只要晚辈修为突破先天之境,便可向外界表明自己‘霜月刀’传人身份。” 两人虽反应截然不同,却都没有太过奇怪老者会知道自己身份。 这位“天机老人”在说书时能将江湖秘辛娓娓道来,身后必然有极灵敏却不为人知的信息渠道。 胡垆在一年前便晋入先天之境,虽自觉修为大进,却不知与此方世界的成名高手相比如何,今日既遇到终将荣登“兵器谱”榜首的“天机老人”,便生出试探之意。 借着举杯向老人敬酒之机,他突兀地问道:“老先生的‘天机棒’缘何不在身边?” 老者目光微动,缓缓饮尽杯中之酒,从容笑道:“棒仍在。” 胡垆又问:“在何处?” 老者手中的旱烟杆指了指左胸,答道:“在心,亦在手。” 胡垆看着那支再寻常不过的旱烟杆:“这便是‘天机棒’?” 老者道:“因棒在心,故万物皆可为棒。” 听得这几句玄之又玄的对话,王守仁的面上现出钦佩之色。 李寻欢和唐寅则是若有所悟。 其中唐寅更在心中感慨,若是父亲当年能体悟到这一层道理,即使枪头折断也一样能捅死夺命书生。 至于阿飞和孙小红都还似懂非懂,感悟有限。 胡垆记得在原著之中,上官金虹要在二次排定“兵器谱”后的几年,才能达到“手中无环,心中有环”的境界。 由此可见,“天机老人”的修为确实已领先诸人一步,榜首之位,实至名归。 不过武学境界不等于战力,胡垆虽然尚未完全参透这一重道理,却不觉得自己一定弱于对方。 举手轻轻一招,老者放在桌上用以点烟的纸煤自动飞来。 他用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捏住纸煤,其余三根手指舒展开半屈半伸,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在纸煤末端轻轻一捻,凭一丝纯阳真气将其引燃,而后将纸煤递向老者,口中道:“老先生,请!” 老者深深看他一眼,道一声“有劳”,随即将白玉烟嘴衔在口中,欠身将装好烟丝的黄铜烟锅凑到纸煤前端一点飘摇明灭的火苗上。 在火焰开始灼烧烟丝的瞬间,胡垆舒展的三根手指生出极小幅度的抖颤,指尖隐隐罩定距离不过二尺的老者面门上的几处穴位。 老者似是为了让烟丝燃烧更加充分,缓缓转动烟杆调整角度,实则每一次转动却都对应着胡垆手指的抖颤,宛如铁锁横江隔绝交通,阻断了对方指尖可能发出的所有攻势。 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双方以在这方寸之间演化无穷变化,其惊心动魄之处,比之刀光剑影、拳脚往来不知胜过几许。 第七十六章 师法天地圣者剑,乱点鸳鸯师长心 此刻王守仁面色渐转凝重,却是看出胡垆与天机老人这次方寸之地的交锋将到决胜关头。 李寻欢和唐寅都是天资横溢之辈,从双方引而不发的攻守之势中体悟到无数最上乘的武学奥秘,一时间皆看得心驰神醉。 阿飞和孙小红因受年龄及修为所限,看不出其中蕴含的玄机,却也知道双方在以最上乘武功切磋,不自觉都握紧拳头屏住呼吸,暗暗为自己的师父和祖父加油鼓劲。 随着指间的纸煤已堪堪燃到手指,久攻不下的胡垆蓦地以退为进收手后撤。 老者却陡然转守为攻,所用的却并非手中的烟杆,而是从口中喷出一口白烟,化作一道凝儿不散形如一根细长棍棒的烟柱,疾如闪电点向胡垆右手的脉门。 胡垆却在撤手之际,将拇指和食指一屈一伸,两指间捏着的最后一小截纸煤带着一点火光弹飞出去。 那没有半分重量的纸煤离手后竟发出一声短促的破风尖啸,准确撞在烟柱的顶端。 随着“砰”的一声闷响,烟柱与纸煤同时爆开。 王守仁见那纸煤的碎屑残灰四下飘落,将要污了桌上的菜肴,急忙拈起一根竹筷,在身前画了一个圆圈。 那圆圈如旋涡般生出无形引力,将散落的灰屑俱都吸引过来,附着在竹筷的前段。 胡垆哈哈一笑,向着老者拱手道:“老先生所言不差,果然是‘心中有棒,万物皆可为棒’,贫道佩服!” 他这句佩服确是真心实意而并非客套。 方才交手之时,胡垆已试出这老者的真气修为和武道境界都胜过自己一筹,之所以能维持平手局面直至最后,其实已在暗中作弊,悄悄用上了这一世拥有的“天视地听”异能。 他这异能不仅能够察远,亦能够辨微。在全力运转能力之下,双目能够看清老者手上肌肤的每一丝最细微的动作,双耳能够听清老者皮肤下血液运行速度的快慢,并由此推断其后续的招式变化。 当然,采用这种比试方式,胡垆即使暗中做了弊,所受的限制仍然远远超过对方。如果两人放出所有手段生死相搏,他自信活下来的那个必然是自己。 老者则摇头叹道:“两位当真令老朽大吃一惊。道长最后这一招若换了已飞刀使出,只怕不会逊色于例不虚发的‘霜月刀刀’;而王公子这一式剑法,也未必不能与昔年的‘夺命剑’争锋。 “只是道长的飞刀绝技当是以多种暗器手法融合归一而来,老朽还勉强能看出几分来历;王公子的剑法却卓然自成一家,宛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不知可否赐告此招名称?” 王守仁将那吸附这灰屑的筷子扔掉,笑道:“晚生立志格物致知以体悟圣贤之道,其间偶尔触类旁通,由对天地自然的感悟中总结出一些养气的法门及技击之道,方才所用的便是自悟剑道四诀中的‘水势’一诀。” 此言一出,连胡垆在内的所有人无不瞠目结舌。 他们这些人从天机老人到阿飞、孙小红两个孩子,在武道上都算是得天独厚的奇才,但不管现在抑或将来取得何等成就,也都离不开名师的指点传授,从没想到有人可以无师自通,全凭自己摸索练成一身直抵先天之境的武功。 老者将烟杆放在桌上,苦笑道:“我等以人为师,或可称雄一时;王公子以天地为师,必可垂名万世。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啊!” 胡垆同样在心中写了一个大大的“服”字,暗道能有如此悟性才情,难怪能成为儒家心学集大成的一代圣者,天机老人的“垂名万世”之语却当真没有半分夸大。 不过佩服归佩服,他也不至于因此便自惭形秽,即便对方有圣人之资,自己却已有三世积累,只凭这一份底蕴,怎也不会失了堂堂穿越者的面子。 既已切磋了一场,接下来众人自是一边饮酒一边就着刚才这一场比试探讨些武学道理。 初时大家尚是轮流开口,到后来便成了胡垆、王守仁和天机老人讨论,李寻欢和唐寅则只有虚心聆听的份儿了。 因为三人说得都是些形而上的武学理念,其间又常引用些佛道儒学的术语来旁证阐述,彼此兼固是深觉大受启发,李寻欢和唐寅也都感受益匪浅。 只可怜阿飞和孙小红在开始时才听了几句便都头晕脑胀,阿飞倒还沉得住性子,索性屏蔽了这些声音,自己在心中琢磨那一式磨炼了千万遍的刺剑之术,孙小红却实在感到无聊,小嘴噘得越来越高。 胡垆看在眼中,含笑道:“阿飞,眼下你们两个娃娃学这些东西还太早了一些,不如带着这位小妹妹到附近耍一耍,顺便也看一看这京师的繁华。” 孙小红登时眉开眼笑,心中觉得这胖道士实在比自己那一沾武功便忘乎所以,连最可爱的孙女都能抛在脑后的爷爷有趣多了,嘴上却还不情不愿地道:“谁要这冰块脸带,本姑娘带他还差不多!” 在说话的同时,却拿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使劲瞟向天机老人。 老者知道若不允许,下来还不知被这宝贝孙女怎生折腾,又想着两个孩子年纪不大,武功却都已登堂入室,纵没有大人照看也不会有事,便朝着也将目光投向自己的阿飞点了点头。 见孙小红的家长已经准许,阿飞才向着胡垆点了点头,然后也不理会孙小红,转身便向门外走去。 “呀,你等一等我!” 孙小红见状急忙拔脚追了出去。 众人听到她在门外道:“街上有卖冰糖葫芦的,只要你乖乖跟着本姑娘,本姑娘便买来送给你吃。” 阿飞则冷冷地道:“不是我自己买来的东西,我从来不要。” “嘻嘻……”孙小红发出两声透着狡猾意味的轻笑,“既然如此,哪便由你买来送给本姑娘吃好了!” 阿飞沉默了一下,最终言简意赅地答道:“可以。” 听得这两个孩子的对话,包间内的众人都相视而笑。 胡垆则更带着令天机老人平白生出些恶寒警兆的笑意忖道:“这一段关于剑客与刀客、友情与爱情的故事,在贫道最初生活的世界里却有许多衍生版本。在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一部改编作品里,这两个小家伙最终可是走到了一起。如此水灵灵的一颗小白菜,与其将来给李寻欢这头老牛去啃,当真不如便宜贫道的徒弟……” 第七十七章 熊孩子,恶乞丐 阿飞和孙小红来到酒楼外,果然看到不远处看到一个贩卖冰糖葫芦的小贩。 他肩头扛着一根等身高的长木棍,木棍顶端捆扎了一层稻草秸秆,秸秆上密密麻麻插满了表面包裹晶莹剔透糖衣、内里是一颗颗红艳欲滴山楂果的冰糖葫芦,看上去诱人至极。 孙小红迫不及待地扯着阿飞奔上前去,开口问道:“大叔,这冰糖葫芦怎么卖的?” 那小贩将木棍放下来立在身前,笑眯眯地答道:“两文一串,童叟无欺。” 阿飞有了胡垆这个师父,自然不会如原著中那般穷到连吃饭都成问题。 胡垆带着他入关涉足江湖之后,虽然不至于没品到做“劫富来济自己之贫”这等事情,却不惮于用弄掉几伙罪孽深重、臭名远扬悍匪恶徒再来个黑吃黑。 因此如今的阿飞虽仍习惯是一身朴素穿着,口袋里面却甚是充实。 听到小贩报出价格,他探手入怀取出钱袋,从里面捏出四枚铜钱,一字排开放在孙小红伸在自己面前的雪白小手上。 “我要这一串和……” 孙小红仰着头正待仔细挑选一番,不妨身后忽地传来一个透着几分惫懒意味的声音。 “我都要了!” 随即便有一人从她身边走过,一只手将小贩手中整个稻草靶子抢了过来,另一只手丢了件东西在他的手中。 “你……” 小贩才待分说,随即便看清了落在自己手心的赫然竟是一颗圆溜溜、光灿灿的金豆子,登时带着满脸不敢置信的神色,陪着十二分的小心道:“这位小公子,你给的钱太多,小人实在找不开。” 那人却是个与阿飞、孙小红一般的少年,身量比阿飞高一些,倒也生了一副不逊于阿飞的俊秀皮囊。身上的衣服看似普通,但若仔细辨认,便会发现从面料到做工都极为讲究。 少年伸手摘了一串冰糖葫芦,张嘴撸了一颗一边嚼得咔咔作响一边含糊不清地道:“谁要你找了?多的是本公子赏给你的!” 小贩欢喜得几乎不会说话,连连打躬作揖后才结结巴巴地:“小……小人谢……谢公子赏!” 少年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然后将稻草靶子扛在肩头,大模大样便要离开。 “喂,你这人怎这般无礼?” 孙小红见这少年自始至终都没有拿正眼看自己和阿飞,便似眼前根本没有这么两个人,这等名副其实“目中无人”的气焰实在嚣张到极点,当即气鼓鼓地大声质问道。 少年愕然转身,用吃剩半截的冰糖葫芦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在和我说话?” 这等似浑然不知发生何事的无辜表情更加气人,孙小红双手叉腰,努力做出凶巴巴的神气喝道:“不是你还会是谁?方才明明是我们先来的,钱都准备付了,你凭什么全都拿走?有钱便了不起吗?” “你是说这些冰糖葫芦?要吃早说嘛!” 少年恍然大悟,随即便毫不吝惜地将整个稻草靶子向两人面前一递。 “喏,你们要吃多少,尽管拿便是。” “谁要吃你的臭东西烂东西!” 孙小红气得小脸通红,情不自禁地攥紧两个粉拳,心中已经决定便是拼着事后被爷爷责罚,也要这个可恶至极的臭小子痛揍一顿。 阿飞却横移一步站到她的身前,面向那少年冷冷道:“我们不惯白拿旁人东西,你走罢!” 他性子虽冷却绝非残忍恶毒,绝不至于因为一点小忿便要打要杀,何况以他敏锐如野兽般的直觉感应,这少年当真是习惯了如此“目中无人”的行事做派,倒也并非刻意针对任何人。 “唔,这样吗,不吃便算了。” 少年有些意外,却也并未因被人拒绝而恼怒,仍扛了插满冰糖葫芦的稻草靶子转身行去。 他走了不远,手中的一串冰糖葫芦吃完,似乎已没有了兴致再吃,便开始将一串串冰糖葫芦摘下来,分发给在街上见到的孩子。 这些孩子却没有阿飞的坚持,一个个都欢天喜地接过后美美地吃了起来。 不多时,这附近的孩子该是都听说这里出了个“冤大头”,争先恐后地从一条条巷子里钻出来,呼喇喇将那少年围在当中,瞬间将上百串冰糖葫芦瓜分个干净后一哄而散。 那少年仍是一脸混不在意的惫懒神情,随手扔掉那光秃秃的稻草靶子,溜溜达达地继续沿着大街走去。 孙小红正犹自气愤难平地恨恨望着那少年越走越远的背影,忽地看到有几个身影从旁边的巷子里钻出来,鬼鬼祟祟地缀在他的身后,两个乌溜溜的眼珠登时一转,笑嘻嘻地对阿飞道:“快走,本姑娘带你去看一出好戏!” 阿飞感应之敏锐远胜于她,也注意到这一幕,闻言略一沉吟,随即点了点头,和孙小红一起快步追了上去。 才走几步,他骤然感应到有两道异乎寻常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倏地停下脚步,手握腰间的剑柄,转头循着感应的方向望去,却只看到一处空无一人的巷口。 孙小红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阿飞松开剑柄,面无表情地道:“没事,走罢!” 随即继续向着那少年的背影追去。 “古古怪怪……” 孙小红撇嘴嘟囔了一句,却也加快脚步紧跟在他身边。 等两人走远后,一个白面无须的中年男子从那处巷口走了出来,低声自语道:“那小子好敏锐的灵觉,咱家只在背后看他一眼,便差点被他窥破了行藏。” 说罢,也沿着街边远远缀着阿飞和孙小红行去。 前面那少年渐渐走到了一处偏僻无人之处,停下脚步毫无仪态地在墙边蹲下来,兴致勃勃地看着一队正在搬运食物的蚂蚁,很是恶劣地将一根树枝横在蚂蚁前方,凭空为这些小东西造出一座绵延横亘的大山。 阿飞和孙小红赶到后并未现身,躲在墙角处暗中观察。 那少年蓦地头也不抬扬声喝道:“你们已跟了我好半天,要做什么便赶紧出来,不要耽误了本公子回家吃饭!” 阿飞和孙小红先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说的并非自己。 伴着一阵枭鸣般的磔磔怪笑,七八个衣衫褴褛、满身污垢的乞丐从两边的墙头后翻了出来,列成一个半圆的阵势,将墙边的少年围住。 其中一个看似首领的中年乞丐恶形恶状狞笑道:“小子,看你出手大方,家中钱财一定不少,不知你爹娘肯拿出多少来赎你!” 孙小红将小嘴凑到阿飞耳边,悄声道:“这些都是丐帮弟子,为首者是有名的‘恶面丐’徐大川,武功很是不弱。那少年如果不敌,我们该怎么办?” 阿飞感觉到耳中传来一丝麻麻痒痒的奇异感觉,一颗心不由自主跳动得快了一些,面上却还努力维持高冷形象,毫不迟疑地低声答道:“帮他!” 与此同时,远在会友楼上与天机老人等论武的胡垆突然住了口,向着面露不解之色望向自己的众人笑道:“那两个娃娃遇到一个熊孩子,此刻被他拖入一场麻烦。诸位且稍候片刻,待贫道跟去照看一二!” 第七十八章 杀星,救星 眼见得自己被一群摆明要绑票勒索的恶乞丐包围,那少年却没有半点惊慌畏惧的神色,缓缓站起身来,摇动肩背伸张双臂,舒展了一下筋骨,向着徐大川笑道:“听说近来京师地面上接连发生数起绑架富家子弟、勒索巨额钱财的案子,想来便是你们做下的罢?” 徐大川不是蠢人,听得此言登时脸色一变:“原来你方才是故意露白引咱们出手?在下丐帮徐大川,此次带兄弟们做事,也属劫富济贫之举。你若是江湖同道,便该报出师门来历,然后大家各走各路,井水不犯河水。” 少年冷笑道:“好一个‘劫富济贫’,只怕是劫他人之富,济自己之贫罢?再说咱们江湖上的好汉,便迫于生计做了没本钱的买卖,那也要讲究个‘盗亦有道’,人家父母明明已付了赎金,你们为何还要撕票?嘿,便如此刻你们毫不遮掩地现身,敢说不是早就存了杀人灭口的心思?本公子朱寿,无门无派无师承,此次钓你们出来,只为除了你们这些败类,还天子脚下一个干净!” 这番话令群丐尽都大怒,其中一人跳上前一拳照头打去,口中怪叫道:“老子先除了你这满口狂言的小杂种!” 听到对方出口不逊,朱寿的目中寒芒一闪,反手一拿奇快如电扣住对方手腕,五指收紧旋身一抡,竟将一条百多斤的大汉抡得双脚离地在空中转个大圈,在一声轰然大响中重重摔在地上,激荡得尘土飞扬。 看着那不止被摔断了几十根骨头,只怕连內腑也被这一摔震伤的乞丐,其余众丐连同在墙角后偷看的孙小红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名唤朱寿的少年擒拿手法迅捷精妙倒也罢了,能将一个大活人如一件衣服般抡起来摔打,双臂只怕有千斤以上的力气。 也只有阿飞早见惯了胡垆的非人神力,再看朱寿的表现,颇觉两者有大巫小巫之别,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朱寿也不理会脚下骨断筋折口中喷血的乞丐,笑吟吟地向着徐大川等人道:“如果不想和他一样,便趁早自缚了双手,随本公子到官府投案。” 徐大川见今日这点子实在扎手,脸色变得极为难看,陡然暴喝道:“这小子欺人太甚,大伙一起动手做翻他!” 喝罢,首先从后腰摸出一根黑幽幽的短铁棍扑了上去。 其余众丐见了胆气复壮,也纷纷从身边摸出短刀紧随其后。 孙小红仍凑到阿飞耳边低声道:“这朱寿的功夫不弱,看来用不着我们出手帮忙。” 阿飞的目光紧盯着徐大川,摇头轻声道:“未必。此人在看到对方厉害后仍敢出手,必然有所仰仗。” 胡垆深知在江湖中打滚,头脑和经验往往比武功更加重要,因此在带着阿飞入关之后,很是教他亲眼见识乃至亲身感受了几回什么叫人心险恶。 以阿飞的聪明,很容易便能够举一反三。如今虽年岁不大,对于江湖上种种诡谲伎俩的了解却已不逊色于许多老油条。 朱寿见众丐围攻自己,仍没有半分惧色,双拳一分携着狂野无比的气势从正面硬冲入敌群。 他一拳一脚都携着千斤巨力,只要落到身上便是骨断人飞,霎时间便清理掉几条杂鱼,只剩下将一根短铁棍舞成一团黑云的徐大川尚能接下几招。 朱寿的招式甚为驳杂,但一招一式皆大有来历,尽是天下各大门派的精粹绝招,打得徐大川左支右绌连连后退。 蓦然间,他用了一式少林的大擒拿手,探手抢入对方棍影之中,一把抓住棍端发力猛夺,口中喝道:“撒手!” 已被逼得满头是汗的徐大川忽地露出一丝诡笑,被两人抓住的短棍从中断开,他手中的半截短棍前端喷出一团白烟,正扑在朱寿的脸上。 朱寿鼻端嗅到一片甜香气息,立时暗叫不好,急忙一面挥动手中半截短棍护身一面飞速后退,但只退了几步,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仰面一跤摔在地上,手脚酥软动弹不得。 便在徐大川放出迷烟的瞬间,有两人一先一后从各自隐身之处电射而出,一个是阿飞,一个则是先前跟踪他和孙小红的中年男子。 按说那中年男子的武功修为远在阿飞之上,但他少在江湖上行走,完全没想到被朱寿压制的徐大川竟能施狡计翻盘,因此做出反应倒比阿飞慢了一线。 徐大川的反应不可为不快,眼角瞥见有人以惊人高速迫近,不假思索地一把将地上的朱寿捞起,将其作为盾牌挡在身前,口中喝道:“停下,否则……” 阿飞却理也不理,如一头捕食的矫捷猎豹一掠而至,腰带上插着的破烂铁剑不知何时已在掌中,借着前掠的身法一剑笔直刺出。 经胡垆以自身喂招打磨出的这一剑实在快到不可思议,黯淡的剑光只一闪,并不锋锐的剑尖已经从朱寿的颈侧擦过刺入徐大川的咽喉。 落后阿飞一步的中年人虽看到他一剑封喉刺杀徐大川,应该是要帮助朱寿的。但眼见得阿飞剑出无情,分明是个小杀星,偏偏朱寿先前又与这小杀星有过一次小小的嫌隙。他已经失误了一次,万万不敢再让朱寿第二次涉险,哪怕这危险发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此刻阿飞那把破烂铁剑还朱寿的颈侧,中年人不由分说探手便抓,距离尚有数尺之遥,五指的指尖已透出丝丝劲气,隔空便要锁拿阿飞之剑。 “是你!” 阿飞却凭着在山林中培养出的野兽般直觉,认出这是先前在背后窥视自己之人,乌光闪动间已收剑反手刺出,剑势之迅捷无伦,而且恰恰是从中年人凌空指劲的空隙中穿过,笔直刺向他的咽喉。 中年人吓了一跳,百忙之中右边的衣袖倒卷而上,如一面软墙般护在身前。 阿飞这一剑刺在衣袖上时,那软软的衣袖却陡然如真正的铜墙铁壁般坚固无比。 他的剑术尚远远未到收发自如之境,又因为感觉到这中年人的厉害,所以这一刺已是凝聚了全心全灵之力,本也没有留收剑的力气。 两者修为相差悬殊,如此正面交击之下,阿飞当时吃个大亏,不仅手中的劣质铁剑被震得寸寸断裂,人也如断线风筝般倒飞了出去。 中年人见这少年确实并无伤害朱寿的意思,心中自己方才是如惊弓之鸟般反应过度,放下衣袖正要开口说话,陡然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声怒喝:“呔!堂堂先天宗师,竟然欺负贫道一个未成年的弟子,好不要脸!” 随着这一声喝,一股雄浑无匹的掌力势如山岳从天而降。 第七十九章 腹黑便宜占尽,脸厚好话说绝 中年人感应到如一座崇山峻岳般从天而降的厚重掌力,脸上神色陡变。 因那掌势笼罩了方圆数丈的范围,封死了所有进退趋避之路,他只能咬紧牙根,双手以“力托千钧”之势向上托举,雄浑掌力从掌心喷薄而出。 两股掌力在空中交击,发出的一声大响直如晴天霹雳。 中年人身躯巨震,脚下依七星方位横移七步,每一步落下都在坚实地面上踏出一个深达寸许、边缘整齐宛若斧凿而成的足印。 空中之人则倒翻了一个筋斗,如一片没有半分重量的羽毛般轻盈落地,足下点尘不惊。 中年人心中惊骇万分。 他在武学一道上天赋过人,又得身份便利,能够接触到当世多种最顶尖的奇功绝技,在三十岁后即踏入先天之境成就武学宗师,自信此生虽不入江湖,却足以与那些名列“兵器谱”的绝顶高手争一长短。 然而方才两人硬拼了一记掌力后,他当时便觉气血翻腾、胸口发闷,不得不借助“倒转七星”的卸力法门,通过横移踏足之势,将对方掌力导引入脚下,这才勉强没有当场出丑。 再看对面这个体态轻肥的道士,瞧外貌不过二十岁上下年纪,从施展的轻灵身法来看又显然尤有余力,实在不知他是如何练成这一身可惊可怖的修为。 他既戒惧对方武功之高,更担心仍倒在徐大川尸体旁昏迷不醒的朱寿,当时便想息事宁人,于是开口道:“这位道长,方才……” 出手为阿飞找场子的人自然便是胡垆。 他身负“天视地听”的异能,虽在酒楼上与天机老人等谈武论道,却一直凭超凡耳力关注着外面的阿飞和孙小红。 若只是发现了徐大川这些人,以胡垆对阿飞的了解,倒也用不着担心自己徒弟和孙小红会吃亏,问题是他又发现有一个高手跟踪其后又潜伏在侧,从听到的一些细微征象判断,此人只怕也是个功达先天的武道宗师。 在不明其敌我立场的情形下,胡垆自然不能让阿飞和孙小红涉险,这才离开酒楼飞速赶来,正赶上阿飞在对方手下吃亏的一幕。 他这人最是帮亲不帮理,虽然已从听到的一些信息判断出双方交手多半是源于误会,甚至有几分猜到那朱寿和这中年人的身份,却也要先出手给弟子找回场子。 再者说方才与天机老人的那次交手实在如隔靴搔痒般太不过瘾,眼下能够找到借口与另一个先天高手真刀真枪较量一回,本也是个极为难得的机会。 此刻看到对方有罢手之意,胡垆自然不肯让他将话说完,暴喝道:“有什么话,等打过一场再说!” 话音未落,他借着在酒楼上那几斤老酒酝酿的三分酒意,施展“酒仙踏月,醉步迷踪”的步法,脚下一个踉跄便到了对方面前,双手用出“醉梦红尘,归藏八法”中的包罗万象之招,指爪拳掌变幻不定,又潜运“两仪玄功”以助威力,拳风掌劲直迫到两丈以外。 通过方才交手的一招,胡垆已判断出此人武功虽差了天机老人几筹,却也足以在“兵器谱”前排留名,所以一出手便是压箱底的绝招。 当然,他已经看到先前被对方以浑厚真气震飞的阿飞从地上站起,看样子也不像受了什么伤害,所以攻势虽猛却并未蕴含杀意。 饶是如此,那中年人也在他瞻之在前、忽之在后的飘渺身法,层出不从、变幻无尽的连绵杀招下左支右绌,唯有抱元守一紧守足下三尺之地,以牺牲自己的活动空间为代价缩小防守范围,勉强维持个无功无过局面。 但这般将自己置于“不胜”之地而谋求“不败”,其结果注定是久守必失,落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眼看他便到势穷力竭之际,忽地旁边传来一人的喝声:“胡垆道长,张伴当,两位且暂……” 中年人听出来人声音,又听到来人竟与对面道人相识,心下登时一喜。 胡垆虽也听出这是王守仁的声音,却不等他将这句话说完,蓦地趁对方心神松懈,凭借步法玄妙强行切入中宫,右手食中二指骈伸如剑,笔者刺向对方的咽喉,剑势奇快如电,狠辣绝伦,与先前阿飞刺出的那一剑同出一辙,只是威力强横了何止十倍! 中年人大惊,急忙仍用前招,右手大袖上扬,灌注真气化柔为刚,形成一面铜墙铁壁护住面门及颈项。 胡垆要的便是他出这一招,剑指携无回之势刺在充气般鼓胀的衣袖上。 两道真气以衣袖与手指为媒介发生最激烈的交锋,迸发出一声雷鸣般的气劲爆响。 胡垆口中哈哈一笑,双足与地面似触非触,身体如被一条无形绳索牵引向后滑去,正好退到带着一脸焦急之色喊出“停手”二字的王守仁身边。 而那中年人的一只衣袖已在那一声爆响中破碎,如数十只青色蝴蝶般随风翩飞四散。 “王公子,这不分是非贸然出手以大欺小打伤我家阿飞之人——难道是你的朋友?” 胡垆先呈现出一脸生动传神的惊愕之色,随即又变成左右为难天人交战,最终在郁闷中透出一丝不甘,在不甘中透出一丝无奈,所有情绪尽化作一声悠悠长叹。 “罢了,只看王公子的面子,此事就算揭过,贫道不再与他计较。” 王守仁张了张口,很想说在下实在没有这等金贵的面子,也担不起你胡垆道人这么大的人情,你还是尽管继续动手罢了,反正在下与那位张伴当也只是寥寥数面之缘。 但看到昏迷在地上的朱寿,终究还是要以大局为重,不声不响地将这份人情债扛了下来。 那中年人却顾不得与胡垆做口舌之争,甚至顾不得运功驱逐侵入手臂弄得自己经脉剧痛的丝丝锋锐剑气,而是一步跨到朱寿身边,俯下身一脸焦急地观察他的情形。 此刻天机老人、李寻欢和唐寅也已赶到,听伶牙俐齿的孙小红叽叽咕咕说了事情的经过。 天机老人摇头叹道:“如今的丐帮却越来越不成话了,居然有帮众做出此等恶事而无人惩治。” 李寻欢首先关注的则是着了别人道的朱寿,有些担心地问道:“那孩子可是中了毒?是否会有危险?” 胡垆哂笑道:“这等小角色哪来的什么厉害毒药?不过是一点下五门的迷香罢了。” 中年人正因唤不醒朱寿而焦急,听得此言忙回身来到胡垆面前,抱拳作揖一躬到地:“道长既识得这手段,想必也有化解之法,恳请出手救醒我家公子,咱……我张永感激不尽!” 一旁的王守仁见胡垆并未立即回答,便顾不得会否再欠一份人情,也开口道:“道长若有办法,望请救一救这位朱公子。” 胡垆忽地展颜一笑:“贫道既为出家之人,哪有见危不救的道理?两位稍安勿躁。” 说罢当即屈指一弹,暗藏在指甲中的一小撮药粉化作一缕几乎肉眼难见的轻烟飞入数丈外的朱寿鼻孔内。 “阿嚏!” 朱寿蓦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迷迷糊糊地张开了双目。 众人见状,心中不约而同想到一件事:“他这解毒的手法可是高明得紧,若改用这种手法给人下毒……” 第八十章 天之骄子,惫懒顽童 朱寿醒转后一骨碌从地上起身,一边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边若无其事地向着那自称“张永”的中年人笑道:“此次却是阴沟翻船,不过吃一堑长一智,本公子下次定不会再被这下三滥的手段算计。” 听得一个“下次”,张永和一旁王守仁的眉头都紧紧皱起。 张永因身份的关系,对这位小爷从来都只能唯唯诺诺,纵使心中有想法也不便直言。 王守仁却忍不住向朱寿拱了拱手,正色道:“朱公子,岂不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便有心为民除害,也该责成相关之人办理,怎能自己轻身犯险?万一有不忍言之事,公子置父母于何地?置……”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一句已差点漏了口风,总算及时醒悟,没将“置大明江山于何地”这句话说出口来。 朱寿被这番由苦口婆心渐至疾言厉色的话数落得有些发愣,仔细看了王守仁好几眼,却始终未想起对方身份,有些尴尬地摸着鼻子着问道:“这位老兄是……” 王守仁听得“老兄”这个满是江湖气的称呼,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只是碍于胡垆等人在场,多说恐怕会泄露了朱寿的身份,一时也不便再次进言。 张永却和王守仁见过几面,急忙凑到朱寿耳边低声道:“公子,这位王守仁王公子,是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王华王大人长男。” “哈哈,原来是王大人的公子,失礼失礼。” 朱寿脸色微变干笑几声,腹内却连叫了几声“晦气”,忖道:“竟然是王华那老古板的儿子,今天的事情若传到他耳中,说不得又要被他啰嗦说教一回,要想个办法糊弄过去才好。” 他两个眼珠转了几轮,且用个反客为主之计,向王守仁问道:“王公子如何也到了此处?如今大比在即,王公子你该在家中温习功课准备应考才对。我记得昔年王大人可是高中了状元,难道王公子已是智珠在握,自信不会堕了令尊的声名?” 王守仁见对方倒打一耙,大有“你若向你老子告状,我便先告你一状”的意思,登时为之气结,恨不得指着对方彼此喝一声:“此子望之不似人君!” 张永知道王家父子是一样的耿直脾气,而且据说这位王公子的性子比其父更加执拗,唯恐自家公子将事情弄得太僵,急忙开口打圆场:“公子有所不知,幸亏王公子到场,这才为我解了围……” 随即便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述说一遍,连自己向救了朱寿的阿飞出手,又在胡垆手下吃亏的事情也没有隐瞒。 朱寿的注意力立即被胡垆师徒吸引过去,他先走到阿飞身边,大咧咧地向他拱了拱手,仍学着江湖人的口吻道:“兄弟,这一次有劳你出手相救。大恩不言谢,将来我必有厚报。方才张伴当是因担心我的安危才向你出手,我先代他向你道个歉。至于他毁了你佩剑的事情,也都着落在我的身上。” 阿飞见这人虽似出身不凡,却并无丝毫居高临下的倨傲之意,又知道了他初遇时的那般作为实是为了诱徐大川等恶丐上钩,感觉这人还算不上惹厌,因此才在看到他遇险时出手相救。 虽然在救了对方之后反被对方的手下出手毁了佩剑,但他做人的原则便是恩怨分明,并不会因此而迁怒朱寿。 此刻见朱寿向自己先致谢后致歉,又凭敏锐的直觉感应到对方虽刻意做出大咧咧地姿态,所说的话却都由衷而发,对此人的感官便更好了几分。 只是他这冷冰冰的性子已经根深蒂固,即使面对师父胡垆也一直如此,自然不会因为初次见面的朱寿而有所改观,因此点了点头,简简单单地回应了两句话:“不必,无妨。” 朱寿竟瞬间明白他话中之意,笑道:“要的要的,咱们江湖上的好汉,有恩一定要报,有错也一定要认!” 一旁的孙小红听他张口便以江湖人自居,嗤笑道:“江湖上的好汉若都如你说的这般,便也没有这许多纷争了。” 朱寿却对这个娇俏可人的小姑娘毫不感冒,冷哼一声道:“真真的头发长见识短,女孩家家,哪能解得我等江湖好汉襟怀?” 随后不再理会气的横眉立目的孙小红,转到胡垆面前,先施礼谢过他出手救醒自己的恩情,然后挑起大拇指笑嘻嘻地道:“这位道长实在了不起!张伴当已是我家中有数的几位高手之一,早先教我功夫是还说自信有在‘兵器谱’上名列前茅的实力,没想到在你面前竟全无还手之力!” 胡垆若有深意地看他一眼,含笑道:“朱公子能令张先生这等先天宗师甘为仆从,而且这般人物府上似乎还不止一位,那才是真的了不起。” 朱寿之觉这道士的两只眼睛亮得吓人,一眼望来时,似乎能将自己从里到外照得清清楚楚没有半点隐私可以保留,心中不由有些发毛,干笑了两声退回张永的身边。 张永看看地上徐大川的尸体及重伤不起的群丐,低声问道:“公子,这些人该怎么处置?” 朱寿漫不经心地道:“稍后通知五城兵马司将人拿去好生审一审,看他们是否还有同党或后台,勿要除恶务尽!” 张永应了一声“是”,随即便向胡垆一行人告了辞,一路寸步不离护卫着朱寿径自离去。 知道待会儿会有官府中人来收拾残局,众人也不便在此就留,也都转身离开。 胡垆和满腹心事的王守仁落在最后。 他再次用了“传音入密”的手段,将一句笑语送入对方耳中。 “这位虽为天之骄子,却又是个片刻也安分不下来的惫懒顽童。令尊任职谕德,负有对其教谕道德,随事讽谏之责,平日怕是苦恼得很。” 王守仁闻言怔在当场,这才知道胡垆竟已知道了朱寿的真实身份,再想到先前对方明明在酒楼上与自己等人论武,却能知道远在数里之外的地方有事发生,顿时对胡垆生出高深莫测的感觉。 第八十一章 宝剑赠侠少,美酒入葫芦 经过一场酒宴与一场是非,此刻的天色已经不早,众人也到了分别之时。 王守仁之父王华任职京官,在京师自然置办了住所;李寻欢为世家出身,家中在京师亦有别业;天机老人祖孙与唐寅都早几天便到了京师,也各自租赁了寓所;只有胡垆师徒两个是初来乍到,还需要马上去找客店住宿。 李寻欢最是好客,得知胡垆师徒情况,当时便盛情邀他们到自己处暂住。 胡垆也未推辞,拱手道一声谢便爽快答应下来。 临别之际,胡垆却忽地唤住了唐寅,正色道:“唐公子,贫道颇通易理,适才偶然触动灵机,却是算到你在此次会试前后有一次口舌之灾。你若相信贫道之言,近日最好都在寓所闭门谢客静心读书。只等张榜之后,便能转灾为福。” 唐寅本来从不相信这等虚无缥缈的命理之术,但想到方才胡垆人在酒楼上叙话,突然便知道阿飞和孙小红两个孩子有事,心中登时打个突。 他又想到此事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再说考期临近,不管如何自负才情学识,也确实应该温一温书,当时也收起平日的不羁之色,郑重其事地向胡垆拱手施了一礼:“多谢道长指点,在下定当谨记。” 当时各人相互告辞后,李寻欢引着胡垆师徒回到自己住处。 胡垆见这一处宅院虽只是李家别业,却也座落于一处上佳地段,左右有跨院,后面有花园,不由在心中暗道这小子果然是狗大户一枚。 李寻欢唤来侍女仆役,吩咐将右边跨院收拾干净,请胡垆师徒住了进去。 接下来的几天,李寻欢多次向胡垆请教武学,每一次都自觉大有收益。而他也投桃报李,将自己的一些感悟拿出来与胡垆交流。 当然,双方的交流都只限于一些形而上的武道理论,并不会涉及各自具体的修行法门。 其间胡垆也曾问起李寻欢为何不多花些时间温习学业,为日渐临近的会试做些准备。 李寻欢却很是洒脱地解释说自己本无意官场,家中老父也素知其秉性,此次命他前来应试时便已说明,只要他能够拿回一个进士名额,不算辱没了书香传家的门风即可。 他这番话中的另一层意思,却是只要不刻意追求名次,一个进士名额自然手到擒来,尽显北地第一才子的“学霸”本色。 胡垆则想到另一个问题,原著中说李寻欢的父兄都将高中状元以弥补自身遗憾的希望寄托在李寻欢身上,甚至将旁人传为美谈的“父子三探花”视为生平憾事以致先后郁郁而终。 但如今听李寻欢言下之意,此事当另有内情。否则,李寻欢此刻的表现便不是洒脱,而是没心没肺了。 如此过了数日,这一天胡垆与李寻欢仍在后花园中坐而论道,身边只有阿飞服侍兼旁听。 胡垆正说到天机老人那“心中有棒,手中无棒”的玄妙境界,却忽地住了口,向着面露不解之色的李寻欢笑道:“李公子,府上有客登门,其身份贵不可言,你还是速去迎接一番罢!” 李寻欢一呆,随即想到日前在酒楼上胡垆表现的神异之处,当时也不敢怠慢,急忙向胡垆告一声罪,快步到了前面。 等李寻欢走后,胡垆向着阿飞笑道:“小飞不是正为没了剑苦恼吗?今日便有人将宝剑送上门了。” 阿飞与胡垆相处日久,知道自己这位师父身上颇多古怪,比如他那个似乎总能倒出酒的碧玉葫芦,那一身绝不能以人类视之的神力以及锐利如鹰、灵敏如狼的视力与听力。 因此,他知道师父必然是听到了什么,再转念一想,便猜到了来人的身份:“是那个朱寿来了?” “朱寿那小子看似吊儿郎当,实则心中最有主意。他既然答应担下你佩剑被毁之事,早晚都会来赔偿。”胡垆叹息道,“为师未曾想到的是,他家的尊长竟也会陪同前来。以前只是听说这位是个难得的好人,以今日之事观之,倒也不算言过其实……” 两人说了这几句话后,前面的李寻欢果然使人前来相请,说是今日的客人是专程拜访他们师徒。 胡垆当即带了带了阿飞到前面客厅,进门后便看到除了李寻欢这主人外,来访的客人共有五个,其中三个是王守仁、朱寿和张永,另外还有一个体态清瘦、气度却颇为雍容的中年男子及一个满脸皱纹却未蓄须髯的白发老人。 见到胡垆师徒进门,王守仁快步迎上前来,借着拱手见礼之际递过一个眼神,含笑道:“胡垆道长,这位朱先生是朱公子尊翁,听说了贤师徒仗义援手,从歹人手下救朱公子脱难,特意令在下引路前来登门致谢。” 在王守仁做了引见之后,那位“朱先生”竟当真走上前来,神态语气都甚为真挚地向着胡垆拱手道:“如今朱某膝下只此一个孽障,若非贤师徒出手而酿成惨事,不惟朱某及拙荆将遭难言之痛,亦将无面目见列祖列宗。此恩之重,无以加焉。” 胡垆侧身避开对方这一礼,拱手笑道:“不敢,贫道及劣徒不过适逢其会,朱先生无须放在心上。” 朱先生正色道:“道长有高洁之志,施恩而不望报,朱某却不可知恩而不图报。何况当时家仆还不明是非,对道长高足多有冒犯。此事必然要对贤师徒有个交代。寿儿!” 听到这一声召唤,朱寿当即转身打开了张永手中捧着的一个古色古香的长条木匣,将里面一口柄鞘俱成朱红之色的三尺长剑取了出来。 胡垆看那剑的剑柄与护手做成蔷薇花枝的别致造型,剑鞘则是皮质的软鞘,在朱寿的手中微微抖颤,便知这居然是一柄软剑。 朱寿献宝似的将此剑送到阿飞面前,笑嘻嘻地道:“听张伴当说,你使得一手天下罕有的快剑,若是配上一柄极轻灵且锋锐的宝剑,必然如虎添翼。因此我在家中的藏剑室中翻找了半天,才找出这柄出自‘铸剑谷’的‘蔷薇剑’。此剑材质特异,比寻常铁剑轻了足有一倍,锋刃又有洞壁绝金之利,和你最是相配!” 阿飞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客气,只想着自己救他性命又赔上自幼相伴的铁剑,如今要他一柄剑正好彼此两不相欠,当时一言不发地将见接过来,一手握柄一手握鞘轻轻一拔,红光一闪,寒气袭人,原来此剑的剑身同样是朱红之色,也不知是用什么珍惜金属锻造而成,宽仅二指,薄如蝉翼。 胡垆蓦地屈指一弹,一枚铜钱毫无征兆地呼啸而出,笔直射向正端详手中常见的阿飞。 阿飞不假思索,完全发自本能地举剑直刺,剑尖精准无比地刺中那铜钱的边缘,无声无息地将一枚铜钱从中间剖成两片,从他左右耳边飞过,在笃笃两声轻响中钉入后面的墙壁之内,只在墙壁表面留下两条窄细缝隙。 “好剑!” 饶是阿飞冷口冷面,此刻也不由自主地脱口赞叹一声,脸上现出一点喜色。 胡垆却郑重其事地道:“阿飞,此神兵利器于实是一具枷锁,若你一味依赖长剑之利,自身剑法必然止步不前。但为师仍希望你收下此剑,时刻以此剑锋芒警醒激励自己,待到有朝一日手持草木竹石甚至手里空空,亦能发出如神兵在手时的威力,便是天机老人‘心中有棒,手中无棒’的境界了。” 阿飞收剑归鞘,向着胡垆抱拳躬身道:“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这一番话却听得那朱先生连连赞叹:“道长果然是一位明师,难怪可以教导出飞少侠如此佳徒。” 朱寿听到父亲如此说时,两个眼珠登时转了一转,又从那盛剑的木匣中取出一个细颈大肚的白瓷瓶子,双手呈到胡垆面前笑道:“小子听王公子说道长是酒国仙人,因此特备了这一瓶来自西域的葡萄酒。据说这是古楼兰国王室秘制的绝品佳酿,当今之世或许仅此一瓶了。” 胡垆登时眼皮一跳,右手衣袖轻拂,朱寿拿着的瓶子便到了他的手中。 他仔细观察了一下瓶口密封处的印记,叹道:“当真是楼兰王室专享之物。这一份礼物,贫道却之不恭,只好愧领了。” 说罢,他将瓶子往左袖一揣,暗中却收入了碧玉葫芦内的空间。 如今这葫芦有了储物之能,原本醇化美酒的功效也并未消失,甚至以不须将酒倒换重装,隔着盛酒的器皿亦能生效。 藏好美酒之后,胡垆向着面前的朱家父子笑道:“两位此次来见贫道,想来不会只是送这两件礼物。此外若还有何见教,可尽管直言便是。” 第八十二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岂得万岁君 胡垆发出此问自有缘由,若只为日前之事,朱寿能亲自来一趟已经足见诚意。 以这位“朱先生”的身份,竟然也白龙鱼服一同前来,若说没有其他的目的,胡垆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听到胡垆主动问明自己来意,朱先生心中暗赞这位道长果然人情练达,当时先自然而然地反客为主,请大家各自落座叙话。 待到众人先后坐定,他才向胡垆笑道:“听王公子说,道长竟已到不惑之年。然而以道长的这副面貌,便说是年方弱冠也有人信。朱某素问道家有延生续命、不老长春之法,道长能够驻颜有术,可是已亏得此法堂奥?” “原来如此。” 胡垆哑然失笑,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来意。 与此同时,坐在另一边的王守仁也变了脸色。 此次朱家父子命他做个引见之人,却没有说明还有这一重目的。若早知如此,他是宁可顶撞获罪,也不会应这差事的。 事实上也正如胡垆和王守仁所思,那天朱寿回家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使人将同样刚刚到家的王守仁召去,向他打听葫芦师徒的根底。 王守仁固非背后说人的长舌之辈,但他与胡垆亦是初识,了解的一些情况极为有限,且其中并无不可对人言之处,便也老老实实地都告知了朱寿。 朱寿听了半晌,除了胡垆师徒的姓名年岁,也并未了解到更多的信息,便将王守仁打发回去。 随即他家中父母都知道了日间发生之事,后怕之余又大为气恼,将这总爱偷溜出门惹是生非的爱子叫去,你一眼我一语地狠狠数落一番。 朱寿见父母当真生气,当即拿出惯用的插科打诨手段,说起了救助自己的胡垆师徒,将话题引到一旁。 但说者无意而听者有心,他父亲在听说胡垆竟能留驻青春容颜不老,立时便引动了刚刚平息的一件心事,这才有了今日之行。 胡垆摇头叹道:“只怕要令朱先生失望了。贫道能留驻容颜,一则是自身修习道家玄门内功有成,二则是常年于山中修道,清心寡欲,红尘俗事从不萦怀。后者朱先生必然无法做到,前者……怕也力有未逮!” 朱先生愣了一下,先转头望向侍立在身旁的白发老人。 那老人微微躬身,用柔和低沉的声音回应道:“启禀主人,这位道长之言并无虚假。这等级数的上乘内功心法,咱们家中也有收录,修习者也不乏其人,但能修炼到如道长这般境界的一直寥寥无几。究其原因,便在于其中决定成败的条件太多,天赋、毅力、机缘等等缺一不可。” 朱先生闻言登时死心,他自问毅力和机缘都不会差,唯独这副自幼孱弱的身体,必然是要归入“没有天赋”一类的。 胡垆则继续道:“其实长生之说,本就虚无缥缈。古时秦始皇、汉武帝皆听信方士之言,不惜大耗国本而求不死之药,结果又如何?所谓‘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如此而已。” “大胆!” 胡垆此言一出,朱先生本人倒还不曾如何,那白发老者与张永却一起勃然作色怒声呵斥,四道冷厉目光同时落在胡垆的身上,身躯亦微微前俯,似乎只要朱先生一句话,便要不顾一切地发动攻击。 他们之所以做出如此激烈反应,皆因胡垆最后的两句话太过火了一些。 这是唐代诗人李贺名作《苦昼短》中的最后两句: 前者说典籍记载汉武帝死后梓棺响动,香烟缭绕,尸骨飞化仙去,其实这些全是屁话,若扒开武帝墓冢,必然仍能看到一堆浊骨; 后者说秦始皇派方士入海求仙,寻找不死之药,结果身死巡游途中,赵高为隐瞒其死讯,用了几车的鲍鱼来掩盖尸臭。 这样的话若只是私下说说倒也罢了,如今胡垆竟当着朱先生的面公然到来,很难让人不怀疑他是在“指着和尚骂秃驴”。 胡垆早与张永交过手,知道此人武功虽不及自己,却也绝非易于之辈,而那位显然是朱先生护卫的白发老者更令他都生出些危险的感觉,若这两人联手合击,便是他也要大为头痛。 但他脸上神色丝毫不变,身上也丝毫不见准备出手还击的征象,仍只是平静地与有些愕然的朱先生对视。 “原来道长早已识破了朕的身份。” 朱先生忽地摇头失笑,口中的一个“朕”字却终于自揭身份——当今主宰大明万里江山的弘治皇帝朱祐樘。 看到他这一笑,一旁将心提到嗓子眼的王守仁和李寻欢终于又将心放回肚里。 其中李寻欢原本只将朱家父子当做皇亲国戚,直到胡垆吟出那两句诗时,才终于猜到真相,那一刻当真给吓出一身冷汗。 朱祐樘向着白发老者与张永摆了摆手:“你们不必反应过度,道长此言何尝不对?每日被人口口声声呼作‘万岁’,朕有时都忘记了自己也只是个肉体凡胎之人,也须经历生老病死,甚至自欺欺人地去追求什么仙道长生。岂不闻‘天若有情天亦老’,天尚有老去之时,何况于人?” 他引用得这句诗亦是李贺所作,却恰好对上胡垆之言,不经意间便显出颇为不俗的学识。 听得他这句发自肺腑的感慨之辞,王守仁和李寻欢同时大喜,一起躬身礼拜道:“陛下圣明,此诚为社稷之福!” 他们方才的紧张,也不仅仅是担心胡垆的一番话会触动朱祐樘的龙颜大怒,更是担心朱祐樘当真再度萌生求取长生之念。 前些年朱祐樘因苦于身体孱弱多病而受了宦官李广蛊惑,相信以符箓祷祀上天便可益寿延年。 李广则因此受到朱祐樘宠信,借机横行不法,大肆收受贿赂,引发许多祸乱。 直到去年,李广事败自杀,抄家的锦衣卫搜出许多证据上呈御览,朱祐樘才知道长生之说实不可信并自省深思。 殷鉴不远,两人不能不担心朱祐樘重蹈覆辙。 便在两人因朱祐樘表现的豁达而松了一口气之际,胡垆的一句话又令两人紧张起来。 “长生之说虽为虚妄,但要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则未必没有办法。” 第八十三章 天子之疾,原在朝堂 胡垆见王守仁和李寻欢都惊疑不定地望向自己,遂摊手笑道:“两位莫要将贫道当成了蛊惑君王的妖道。贫道颇通岐黄之道,故此能看出陛下的身体确实有些问题。若陛下肯由贫道诊断一番,说不定贫道会有办法帮他调理一番。延年益寿之语,绝非妄言。” 王守仁和李寻欢这才松了一口气,说实话他们方才确实生出极大忧虑。 两人都见识了胡垆的修为,又知道他身上颇有神异之处,若当真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即便当今这位陛下素来圣明睿智,也未必能避免受其蛊惑。 朱祐樘有些惊讶地笑道:“原来胡垆道长还精通医理,难怪那天能随手解了皇儿所中迷香。朕这副身子骨确是从小便孱弱不堪,之所以求助于仙道之说,其实也并未奢望甚千秋万年。只是希望多支撑几年,能看着皇儿长大成人,有足够的能力接过大明江山。” “父皇!” 一旁的朱寿——或者该改称“朱厚照”——面上在一阵惊愕之后转为悲戚。 他虽然知道父皇素来体弱多病,却从来都不知道情形竟恶劣至此,以至于父皇没有信心能看到自己成年之日。 面上神色一阵变幻后,朱厚照蓦地扑到胡垆面前,双膝一屈便要拜倒下去:“求道长救一救我父皇!” 胡垆衣袖轻拂,发出一股柔和劲力将他跪到一半的身体托起,脸上也现出赞许之色——不管后世的正史和杂说记载了这小子的多少荒唐事,但以其当下的表现来看,却是一片赤子之心未失,完全不像出身于皇宫这片最黑暗污秽之地、似乎天生便懂得权谋心机的皇族子弟。 “殿下无须如此,贫道既然说出此事,便是有出手之意,如今只看陛下是否信得过贫道。” 朱厚照大喜,急忙转头望向朱祐樘,目光中满是希冀之意。 他自幼习武,如今也算登堂入室,比父亲更了解一位有先天之境修为加持的神医会是如何厉害。 那白发老人虽朱厚照更加清楚这一点,却更清楚此事并非如此简单,当时有些犹豫地向朱祐樘躬身道:“陛下,兹事体大,还需三思。” 这老者名为刘顺,虽是内宦身份,身上却并无任何职衔,只是凭一身超凡脱俗的武功,先后如影随形般贴身护卫了两代皇帝,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作为皇帝代言人,可说是位卑而权重。 在平时他确实也只如影子般随在皇帝的身边而一言不发,但只要开口说话,便是皇帝也不得不重视。 然而此次朱祐樘却摆手笑道:“刘大伴无须多虑,朕信得过胡垆道长。” 随后向胡垆道一声:“有劳。” 胡垆更不怠慢,起身上前请朱祐樘将手臂放在身边的小几上,探出三根手指搭上其腕脉,微阖双目似神游天外。 朱厚照心中忐忑,便凑到阿飞身边,小声问道:“胡垆道长的医术究竟高到怎样的程度?” 阿飞一边将收回鞘内的“蔷薇剑”缠在腰间,并实验了几次拔剑的手法,一边淡然答道:“不清楚,自认识师父以来,我也只见他出手医治过我娘。” 朱厚照立时便生出些不大好的感觉,小心翼翼地再问道:“经胡垆道长妙手医治,令堂可是已经病体痊愈?” 阿飞脸上仍是清冷平静如井底寒水,语调亦不带一丝情感波动:“我娘在去年便已经去世。” 朱厚照瞠目结舌,怔在原地片刻,猛地转头望向仍在似模似样为父皇诊脉的胡垆,脸上的忧色已溢于言表。 又过了片刻,胡垆终于张开双目,同时收回手指,脸上的神色却颇有些古怪。 朱厚照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安,迫不及待地问道:“道长,我父皇的身体究竟怎样?” 胡垆并未立即回答,却先向朱祐樘道:“贫道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干系甚大,因此不得不冒昧请问一句话,陛下是否能完全信任在场之人?” 此言一出,众人尽都大为惊愕。 朱祐樘却是在惊愕之后断然颔首:“皇儿与飞少侠自不必说;两位伴当是护卫我父子安全的屏障,自然也无问题;至于王、李二位公子,朕自认双目尚有几分识人之明,也愿意相信他们的操守品格。” 王守仁与李寻欢毕竟还年轻,当时都被这一句不无帝王心术因素却又说得极为真挚自然的一句话感动,一齐躬身道:“蒙陛下如此信赖,我等敢不竭诚效命!” 见朱祐樘已经表态,胡垆终于揭开自己诊断的结果:“陛下的身体确是不容乐观,然而以贫道诊断所见,会出现如此结果的缘由,一半在于自身,一半在于人祸!” 不等被这句话震得神色剧变的众人质疑,他继续道:“陛下早年吃苦不少,以至于身体远比常人孱弱,这算是自身之因;然而陛下后来应当是常年服用各种名贵补药,这却是人为之祸了。” 朱厚照大惑不解,问道:“父皇既是体弱,服用补品温养身体又有何不对?道长怎说是祸患?” 胡垆悠然道:“殿下也说到了‘温养’,其中的关键便在一个‘温’字上。当年陛下的身体极弱,虽应该补养,却该徐徐图之循序渐进。而为陛下进奉补药之人则是操之过急,一味施以大补之药。如此虽令陛下在短时间内神清气爽精神焕发,代价却是不断消耗陛下体内本就不多的潜能。如此不仅会令陛下的身体情况常有反复,更在无形之中消磨了陛下的寿元!” “我要宰了刘文泰这庸医!”朱厚照陡然如一头幼狮般咆哮起来,“当年皇爷爷因病驾崩,便与此人脱不开干系。父皇宽仁只将其贬官,后来他得以起复也未曾刻意打压,岂知这庸医又来害人!” 原来当初宪宗朱见深病故后,群臣依例查阅其生前所服汤药的记录,有人认为其中一副药剂似有不妥,便以“投剂乖方,致殒宪宗”之罪,弹劾为宪宗诊治进药的太医院使刘文泰。 但当时已经即位的朱祐樘听了几位大臣进言,觉得此事并无切实证据,不辞只将刘文泰贬官。如今刘文泰也确实重新做到了太医院判的职位,朱祐樘日常所服调理身体的药物,大多要经他之手。 “皇儿,不要胡闹!”朱祐樘先喝住暴走的朱厚照,随即又颓然苦笑,“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朕虽不敢以圣君明主自夸,却也算是勤勉之君,他们怎就……” 刘顺、张永、王守仁、李寻欢听到一个“他们”,登时俱都心惊肉跳,隐隐地已猜到朱祐樘所指。 胡垆则是直接掀开了盖子:“或许在朝堂之上的某些人眼中,陛下正是错在了‘勤勉’上。因为他们需要的,是一位垂拱而治的‘无为’圣君!” 第八十四章 医天子疾,为储君师 朱祐樘终究是一代英明之主,在震惊与感伤之后,很快便收拾心情恢复了冷静,忽地起身向胡垆拱手道:“道长既已道出症结所在,必然有以教朕!” 胡垆却想也不想地摇头笑道:“贫道一介山野散人,只有医人小道,却无医国大才。所能做的,也只有勉力调理好陛下的身体。至于今后如何去做,自然全由陛下主张。” 他此言说得甚是坚决,未留丝毫回旋余地,显然是拿定主意不会涉足朝堂是非。 朱祐樘似是有些失望地叹息一声:“既然道长志不在此,朕也不再勉强。” 他在叹息的同时,心中却放松一些对胡垆生出的警惕,若对方顺势答应下来,当真向他提出什么整治朝堂的良计妙策,他定要怀疑此人有所图谋,甚至怀疑对方救了朱厚照的事情背后也有别内情。 如今胡垆只是点到为止,便又打消他大半疑虑。 胡垆似是全没察觉他这番试探,终于向话题转回诊断的结果上:“非是贫道自夸,论起武道,当世能令贫道佩服的人或还不在少数;而论起医道,在拙荆身故后,当世已再无人可令贫道佩服。陛下的情况虽有些棘手,贫道也自信可以凭借针灸之术配合适当药物,在一年之内化解所有隐患,令陛下得享常人之寿。” 他这话口气虽大,却并非夸大其词。前世程灵素本就得了“毒手药王”真传,医毒之术独步天下。 认识了胡垆之后,又从他口中听到许多似是而非却远超时代的医术理念,以至医术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真正做到了青出于蓝。 等胡垆复兴汉统登基称帝,程灵素更借身份便利广罗医道典籍及人才,群策群力之下,不仅将整个国家的医疗水平拔高了几个层次,厚泽苍生功德无量,也兼采百家之长,将自己的医术提升到几可震古烁今的境界。 事实上在程灵素去世之后,除了以皇后身份配享太庙,也被天下医者捧上神坛,与神农、扁鹊、华佗、张仲景、孙思邈等前贤一同享受后世医者的祭拜香火。 胡垆青年时武功便臻绝顶,早早便品尝师父吕四娘那种欲进无路的无奈滋味,于是转而尝试触类旁通,首先便仗着近水楼台的便利,先随妻子学习医毒二道。 他在毒术一道上颇多奇思妙想,不管是培毒配毒还是施毒手法都屡有创新,很快便超越本就对此道兴趣不大的程灵素,而在医术一道方面则始终逊色程灵素一线。 朱祐樘虽素有宽仁之名,却也并不缺少帝王应有的果决,听了胡垆此言,立时便有了决断:“如此便请道长放手施为!” 当时胡垆便先开了一张药方,由张永亲自去抓药来熬制,自己则将朱祐樘请到内室,在刘顺全程关注下为其施针。 刘顺医道不精,武道却臻化境,等看到胡垆如行云流水般的施针手法,心中始终存着的几分疑虑即消散不少。 施针之后,张永恰好也将煎好的汤药送来,服侍朱祐樘服用。 胡垆笑道:“陛下回宫之后,应该可以安稳睡上几晚。贫道这里还有个食疗的方子以及一套简单的导引健体法门。陛下依方食补并适当锻炼,近期便可亲身感受到效果。” 说罢,他到案头排开文房四宝,笔走龙蛇片刻而就,除了一张食补方子,还有几张图文并茂一看便懂的导引健体之术。 朱祐樘示意刘顺上前小心收好,又问明了下一次施针用药的时间,便带了朱厚照告辞离开。 李寻欢作为主人恭送了这一行人后,回来见到胡垆的第一句话便是:“道长,此次你却害苦了我也!” 胡垆笑道:“李公子何出此言?经此之事后,你与王公子都算进入陛下眼内,今后的前程且不必说,只是眼前的科考便定然大有收获。” 李寻欢叹道:“道长何必与在下说笑?你应当知道在下与王兄不同,志向并不在朝堂……” 胡垆摆手道:“若是天下无事,李公子自可逍遥于江湖之间。但如今的大明看似因当今陛下的励精图治而有中兴之象,内里仍是危机重重,若不及早消除这些隐患,衰颓之势恐无可挽回。眼下贫道给了陛下足够的时间来做一些事情,李公子诗书传家必知忠义,又岂可只独善其身而不兼济天下?” 李寻欢被这番占据道德制高点的言辞说得张口无言,愣了半晌后只能苦笑拱手道:“在下受教!” 胡垆大笑:“李公子将来必然不会后悔今日的选择!” 此次他却是着实费了不少心机和力气,之所以如此,除了对朱祐樘、朱厚照这对古今少有颇具“人情味”的皇帝观看不错,也是想借机尝试通过改变一些事情,从而验证另一些事情。 转过天来,朱厚照带着张永再次登门拜访胡垆送上一份厚礼,却是京师内临近皇宫的一座宅院。 这宅院其实是大明皇室在多年前便布置的一处应急之所,地下有一条暗道直通皇宫。 以朱祐樘的身份,自然不可能经常出宫来找胡垆治病,何况他也有心隐瞒此事,所以才会作此安排。 又过了几天,朱祐樘果然经由地道来到那宅院中,身边除了朱厚照,只刘顺一人随行护卫。 此次除了让胡垆施针用药,他又向胡垆提了一个请求,希望他能够将朱厚照收为弟子。 胡垆知道对方绝不仅仅是要自己教导朱厚照武功,沉吟片刻之后,终于还是答应下来。 朱祐樘当时便令朱厚照重新向胡垆施礼,正式定下了师徒名分。 自此胡垆便在京师暂居下来,其间也去拜访了天机老人几次,交流了一些武道心得。 朱厚照倒也勤勉,每天都会上门来请胡垆指教。 胡垆见这小子的禀赋根骨居然不在阿飞之下,最难得的是竟与自己一样天生神力,与自己前世或是搜集或是自创的几门武学甚是契合,便也毫不吝啬地传了给他。 朱厚照看这位师父竟然随手便拿出多种仿佛是为自己量身订造的武学,心中对他愈发佩服,又有年龄相仿而武功却在其之上的阿飞时时刻刻作为激励,因此修行得甚是用功。 第八十五章 春闱乱生,群情涌动 转眼到了二月会试之期,三千五百余名来自各地的举子云集贡院。 当今皇帝朱祐樘极为重视这一次选拔人才的大典,钦点自己做太子时的老师、当代文宗程敏政及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主考。 待到三场考试结束,出了贡院的许多举子倒有多半脸色不好,甚或有哭天抢地及含恨诟詈者。 原来这一次会试的策论题实在太偏太难,与试者不知所云乃至上交白卷者大有人在,及至听说了这道题是主考官程敏政所出,心中尽皆不满而至怨声载道。 不知不觉间,那程敏政竟成众矢之的。 胡垆人在家中,却也听闻了此事,还特意派人请来李寻欢,询问起相关的情况。 李寻欢带着些疑惑之色道:“此事确有些古怪。程大人所出试题虽然艰深了一些,但往年也不是没有过更偏更难的题目。独今年这般群情汹涌,似乎……是有人在背后推动。” 胡垆略一沉吟,又问道:“寻欢你在考后可曾见过唐寅?他如今可还在按照贫道先前所言闭门谢客以消灾劫?” 李寻欢迟疑一下,有些惭愧地道:“会试前伯虎兄确是谨遵道长指点幽居读书,不曾与人有过交往。但会试结束之后,他的一位莫逆之交、江阴举人徐经屡次相邀。伯虎兄不好一味推拒,便出门应酬了一次,当时也邀了我同行。因为担心道长见怪,所以伯虎兄曾叮嘱我不要将此事告知道长。” 胡垆叹道:“贫道又会见怪哪个?只是可惜他不听贫道之言,恐至十年寒窗之功,尽付流水!” 李寻欢愕然问道:“道长何出此言?” 胡垆反问道:“他在酒席上是否曾酒后忘形口吐狂言?” 李寻欢愈发惊愕:“道长怎生知晓?伯虎兄他或是感觉此次试题于旁人而言艰深,于他而言却可信手拈来,自觉考中的把握更大,所以说了些‘今科榜首已入囊中’的笑谈之语。” 胡垆摇头道:“先前贫道未曾将唐寅引荐给陛下,便是信不过他的轻浮性情。这一次的试题难不住他,难道能难得住你李寻欢或王守仁,怎不见你们两个发此等狂言。他这一句笑谈却不打紧,恰好将把柄送到有心人手中,作为攻讦他人的利器。” 李寻欢本就才智过人,又是世家子弟,对朝局了解颇深,闻言霎时将这几件事情联系起来,变色道:“那些人要对程敏政程大人下手?” 胡垆冷笑道:“程敏政是陛下做太子时的老师,名望、德行、学识俱为海内所仰,再加上主持这一次的科考的政绩,入阁拜相指日可待。那些人又岂肯容一个心向陛下之人入阁分其权柄?” 李寻欢急切问道:“此事尚未发作,是否仍有挽回的余地?” 胡垆哂道:“对方既然造出如此声势,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要丢出一点火星,彻底引燃那三千余举子的怒火,便是陛下也无法压下此事。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设法通过殿下将此事转呈陛下,让宫里提前做些准备。” 等到李寻欢急匆匆出门,胡垆脸上的神色倏地恢复了平静。 他从袖中取出那碧玉葫芦,揭开盖子仰头畅饮了一气贮藏其中经醇化后愈发香冽的美酒,含笑忖道:“此次皇帝真正认识了那些人的气焰之盛,心志当更加坚定,再无周转缓和之意!” 事情的发展果如胡垆所料,不久便有户科给事中华昶上奏,弹劾负责命题及主考的程敏政提前泄露考题给江阴举子徐经、苏州举子唐寅。 此事传开,正在等候放榜的举子们登时沸反盈天,众口一声要求朝廷彻查程敏政舞弊情节。 朱祐樘早一步得了胡垆传来的消息,尚勉强稳得住阵脚。 他先后派了几批人审讯已经收押的程敏政、徐经、唐寅等人,并将“查无实据”的结果几次公布出来,却始终无法安抚汹汹民意,连朝中部分官员也接连上书,以“难孚众望”为由反对如此结案。 到最后这案件甚至闹至御前,由朱祐樘亲自审理决断。 最后的结果是双方各受了五十大板,一边是身处风暴中心的程敏政被迫致仕,徐经、唐寅皆除籍充役;一边是掀起这场风暴的华昶遭投闲置散,调任南京太仆寺主簿。 蒙着这场乱事后尚未散尽的阴霾,会试入选的三百余名贡士入宫至奉天殿参加殿试。 等读卷官阅罢试卷分出三甲,呈交朱祐樘御览之时,朱祐樘却打破往年极少更改已定名次的惯例,将列为二甲第六名的王守仁钦点为状元、原列一甲第一名的伦文叙改为榜眼、原列一甲第三名李寻欢仍为探花,至于原列一甲第二名、据说与朝中某位重臣有师生之谊的元学,则落入二甲名录。 待到放榜之日,自是几家欢笑几家愁,而其中最为苦闷难耐者,则无过于已经释放出狱,因无处栖身而借助在李寻欢家中的唐寅。 想到自己踌躇满志而来,却因为一个子虚乌有的罪名失去应试的资格,甚至失去士子身份而沦为胥吏,尤其是在得知王守仁和李寻欢俱得高中的情况下,他此刻实是懊丧欲死。 便在他于后院自怨自艾借酒消愁之际,胡垆带着阿飞与朱厚照两个徒弟走了进来。 唐寅登时面红耳赤,若非实在无处可去,恨不得立刻施展轻功逃之夭夭。 胡垆摇头失笑,走到他对面坐了下来。 身后的朱厚照抢在阿飞之前,笑嘻嘻地拿起桌上的酒壶,在另一只空杯里斟了一杯酒奉给师父,全然没有一点大明储君的架子。 胡垆与唐寅对饮了一杯,问道:“伯虎是否感觉自己此次太过冤枉?” 唐寅举杯示意仍捧着酒壶的朱厚照为自己斟酒——他此时仍只知道这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朱寿”是胡垆新收的弟子——苦笑道:“在下此次虽是遭了池鱼之殃,却也有自己持身不严,被人抓到把柄的缘故,哪还有资格怨天尤人?” 胡垆看他此言倒也由衷而发,悠然道:“先前贫道送你的那番话被你抛在脑后,若今日贫道再送你一番话,你可还能听进耳中、放在心上?” 唐寅双目陡然一亮,急忙起身拱手致意道:“道长若肯见教,在下必然洗耳恭听、铭刻于心!” 胡垆徐徐道:“若你仍有志于功名,将来尚有一个机会,但这机会需要你用十年的寂寞清贫来等候,不知你可有此耐心?” 第八十九章 嵩阳铁剑,温侯银戟 时光如水,任你如何伸手挽留,它都在不知不觉地从你指缝间悄悄溜走。 转眼间,弘治十二年已即将走到尽头。 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经过胡垆妙手诊治调理,朱祐樘的身体大见起色,全不似原来那般孱弱多病。 一国之君关系社稷之重,朱祐樘的变化自然无法长久瞒过旁人,甚至为他诊病的胡垆也终于被有心人查了出来。 随之便有无穷无尽的麻烦找到胡垆的头上。 因为朱祐樘的关系,这些麻烦都不是来自官府,而是来自江湖。 第一个找到胡垆门上的,是丐帮辈分最尊的三大长老,理由则是质问丐帮弟子“恶面丐”徐大川被阿飞所杀之事。 胡垆知道来者不善,也懒得多费口舌解释谁是谁非,只叫对方痛快划下道来。 三大长老提出要阿飞闯一闯十六名丐帮弟子布下的“打狗阵”,以胜负生死了断恩怨。 胡垆正有磨炼阿飞之意,当时没有丝毫迟疑便答应下来。 阿飞携“蔷薇剑”直入阵中,剑出封喉见血方回。 那十六名丐帮好手结成的“打狗阵”根本没有运转的机会,便一个接一个咽喉溅血倒地毙命。 丐帮三大长老见状大怒,一齐跳出来指责阿飞抢先出手不讲武德,且动辄杀人落入邪道,要将他擒下带走处置。 胡垆被这等无耻嘴脸气到无话可说,当即亲自下场接下三大长老的联手合击,十招之内在三人丹田处各印了一掌,震散其全身内力,废了他们的武功。 这等手段却比杀人更加狠辣,随行的一众丐帮弟子无不胆寒,抬了有气无力的三大长老及十多具尸体灰溜溜离开。 此后又有几波江湖中人前来,有的是打着诸如寻仇、比武等名目上门寻衅,有的则是夜间潜入打算施以暗算。 胡垆被这些人弄得连过年都不得安宁,大怒之下出手也越来越狠。 正面登门的,都被他们师徒或杀或废,没有一个能全须全尾离开;暗中潜入的,则是一进那宅院范围便落入胡垆布下的毒药陷阱死得不明不白,更被胡垆拿出自己配置的“化尸粉”弄个人间蒸发。 渐渐地胡垆师徒在江湖上的名气越来越大,他们居住的宅院更被传成了阎罗地府般的恐怖所在。 如此一来,仍敢来找他们麻烦的人自然越来越厉害,最后一个公然打上门的仍是丐帮中人,为排名丐帮四大长老之末、武功却是冠绝丐帮、名列“兵器谱”第八的“金刚铁拐”诸葛刚。 胡垆记得他在原著中出场时是个独脚人,此刻却是双足俱全。但对方既敢找自己晦气,那条腿便也轮不到旁人来砍。 双方在门外交手二十余招,胡垆以空手夺下诸葛刚那柄重六十三斤、号称“横扫千军”的金刚铁拐,先反手一拐将对方的两条腿打得齐膝而折如同刀裁斧剁,又奋起神力将那铁拐扭成麻花扔在对方身边,将隔远聚众观战的众人骇得目瞪口呆。 经此一役后,所有人都知道胡垆只怕有争夺“兵器谱”榜首的实力,在能找到足够与其抗衡的高手之前,那些对胡垆心怀怨愤之人只能暂时偃旗息鼓。 转眼出了弘治十三年的正月,这一天胡垆在家中指点朱厚照武功。 前些日子因麻烦缠身,胡垆传话令他老实呆在宫中,还特意将此事转告了朱祐樘。 有朱祐樘的管束,朱厚照虽然无比渴望亲眼见识一番刀光剑影的江湖场景,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宫中呆了一个多月,直到听说胡垆这里已恢复了安宁,才求得朱祐樘准许,仍由张永护卫着来见胡垆。 胡垆正向他讲授一套拳法的精微变化之妙,听力远超常人的双耳忽地捕捉到一些不同寻常的声响,当即停下来转向在一旁自行修习剑术的阿飞道:“外面有客人到访,这一次却不似来找麻烦的,你且去门外迎候。” 阿飞领命后快步出门,刚刚在门口站定,便看到一个魁伟如山岳的高大身影从远处的街口缓步走来。 那是一个全身都是黑色的人,黑色头巾、黑色衣衫、黑色鞋袜,背后背一口柄鞘俱为黑色的厚重大剑,只有怀中抱着的一个只有六七岁、小脸苍白的孩子不是黑色。 这个约三十岁年纪的中年男子步履稳健,每一步踏出都是三尺距离,不多一分不少一分,似乎是比着尺子踏出来的一般。 感受到对方身上隐隐散逸的锋锐剑气,阿飞的双目微微闭阖,右手不由自主地按上腰间“蔷薇剑”的剑柄。 那男子也立时生出感应,举目向阿飞望了一望,目中现出一抹赞许之色,脚下仍是保持着分毫不差的速度和尺寸,一步一步走到门前。 他冷硬如铁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开口用金石般的铿锵声音道:“这位想必便是胡垆道长的高足阿飞少侠罢?烦请通报尊师,郭嵩阳有事求见!” “嵩阳铁剑?”阿飞目光一凛,眼睛再次落在对方背后那柄朴实到笨重的漆黑大剑。 与此同时,胡垆柔和似不沾一丝烟火气的声音从后院飘来,清晰传入两人耳中:“阿飞,请郭大侠进来罢!” 听到这声音时,郭嵩阳脸上神色也微微变化,向着门内隔空说了四个字:“佩服!叨扰!” 等阿飞引着郭嵩阳到了里面,胡垆已和朱厚照站在厅门处相迎。 双方见面后,胡垆却没有先和郭嵩阳见礼,而是扬手飞出三根银针,射向他怀中抱着的孩子。 郭嵩阳眼见得银针飞来,竟也不闪不避,任由银针刺在孩子身上。 银针入体,那孩子有些紧促的呼吸顿时平缓了不少,苍白的小脸也恢复少许血色。 胡垆道:“无论伤势多重,贫道这‘夺命三针’都可以护得这孩子在十二个时辰之内不死,郭大侠可以停止为他输送真气了。” 闻得此言,郭嵩阳才松开一直不着痕迹按在那孩子后背的宽厚手掌,向着胡垆稍稍躬身道:“多谢,还请道长不吝施以妙手,将这孩子的伤势彻底医好,则郭某感激不尽。” 胡垆先请郭嵩阳到室内落座,而后有些好奇地问道:“郭大侠如何知道贫道通晓岐黄之术?” 郭嵩阳脸上现出些惭愧之色:“日前郭某在保定府与人比武,一时兴起未能收住发出的一道剑气,误伤了这突然跑出来的孩子。幸得去年中了探花的李寻欢李公子指点,才知道胡垆道长是一位岐黄圣手,于是立即携了这孩子前来求医。” “原来如此,”胡垆恍然,随即又笑道,“能令郭大侠收不住剑气而波及旁人,那人的武功定也极为厉害,却不知……咦当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那位竟也来了。” 他话音才落,门外便有一个清冷中透出无尽孤傲之意的声音传来:“在下吕凤先,求见胡垆道长!” 第八十七章 腾空戟如龙,不动剑如山 “师父,我去迎接客人!” 朱厚照听说来的是近年江湖上最出类拔萃的后起之秀、有实力登临“兵器谱”的“银戟温侯”吕凤先,心中大呼这一次没有白来,迫不及待地跳起来便向外跑。 一直寸步不离护卫他的张永见状吓了一跳,急忙向胡垆投去个求助的眼神,希望胡垆能够将他唤住。 胡垆却猜到吕凤先此来并无恶意,更没理由威胁到朱厚照的安全,便轻轻摇了摇头,示意随他去了。 朱厚照来到门口时,第一眼看到的是如一颗负雪古松般轩昂挺拔站在门前的白衣青年,然后才看到青年身后的一匹神骏赤兔马及马鞍侧斜挂的一柄银光灿烂丈二长方天画戟。 他经常在宫外厮混,尤其近一年在随胡垆学武之外也学了不少江湖经验,当即似模似样地拱手致意道:“家师正在待客,无暇分身亲自来迎接吕大侠,故此遣在下前来相迎。” 吕凤先虽只二十余岁年纪,却是真正突破到先天之境的武学宗师,只看了几眼便看出朱厚照武功深浅,俊美至没有半点瑕疵的脸上现出些微赞许之色:“不想除了阿飞,胡垆道长竟还有另有弟子,且亦是如此难得的良材美质。” 朱厚照心道这人当真好眼光,脸上的笑容随之愈发灿烂:“在下朱寿,乃家师门下第二弟子。吕大侠,请!” 虽然胡垆为朱祐樘诊病之事已经被那些有心人查出,但也正因有朱祐樘这尊大神吸引了所有知情者的目光,朱厚照拜胡垆为师之事反倒无人关注。 此刻他仍报出用惯的化名,吕凤先听了也毫无异样反应。 当时朱厚照转身在前引路,吕凤先在后面跟随,那匹神骏通灵的赤兔马则亦步亦趋走在他身后。 在向内走时,吕凤先又道:“吕某看你身形步法,该是天生膂力超人,最适合修习长枪大戟的功夫。若非胡垆道长抢先一步,吕某定要将你收归门下。” “吕大侠过奖。” 朱厚照嘴上谦逊了一句,心中却是大乐,同时幻想着自己换作吕凤先这般装束,再骑上赤兔马,擎定方天戟,当真要多帅气有多帅气,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两人来到客厅时,却见胡垆已经从郭嵩阳手中接过那孩子,再喂他付下两颗自己配置的丹药,又请张永将他送到后边卧室安置,等了结了眼前这件事才下手医治。 吕凤先与胡垆见礼之后,转向郭嵩阳道:“郭大侠,日前那一战因意外而中止,吕某一路赶来相寻,只想请郭大侠选择时间地点,以竟未了之战。” 郭嵩阳坐在椅子上,脊挺如山,面冷如铁,言利如剑:“何须选择,便在此时,便在此地即可!” 吕凤先摇头道:“不可,郭大侠为救那孩子,奔驰数百里入京求医,体力精神皆损耗不小,吕某则是由宝马代步,一路养精蓄锐。此时交战,太不公平!” 郭嵩阳轻拂已经从背上摘下横搁在膝头的长剑,冷然道:“吕大侠未免太小觑了郭某,若是赶来些许路程便能影响郭某状态,‘嵩阳铁剑’岂非浪得虚名?” 吕凤先不紧不慢地道:“郭大侠误会了。吕某之意是此时交战,对自己太不公平。吕某戟法最重气势,若心中有愧,银戟只怕连五成威力也使不出来。” 郭嵩阳微微怔了一下,随即收回放在剑上的手掌,叹道:“不错,若你不是这样的人,在郭某因误伤了那孩子而收剑时,你完全可以乘势进击将郭某斩于戟下。” 一旁的胡垆看着两人这番言语交锋,忽地拊掌大笑道:“江湖上你唤我作‘大侠’,我唤你作‘大侠’,但贫道近来与不少江湖中人打了交道,也唯有两位才真正当得起‘大侠’之谓! “贫道这里倒有个计较,两位若不嫌贫道武功低微,不如拿贫道做个衡量高下的标尺。吕大侠可以先与贫道切磋一场,你我皆是神完气足,自然算是公平交手;然后贫道再与郭大侠过一过招,到时你我都有了损耗,大家也都不算吃亏。到时只要看哪一位用更少的招式将贫道击败,自然能够分出高下。” 郭嵩阳摆手道:“道长何必过谦?以郭某来看,说不定是要看谁能在道长手下撑得更久来分胜负。” 此言之意,却是同意了胡垆的建议。 吕凤先目生电光,笑道:“吕某听说道长轻松击败了‘横扫千军’诸葛刚,此次登门本也有讨教之意。道长既肯主动赐教,那自然再好不过——请!” 说罢,他便当先起身来到院子里,从拴在一旁的赤兔马上摘下方天画戟,倒提在身后卓然而立。 胡垆又向郭嵩阳拱手道:“贫道虽惯以双掌对敌,但在温侯银戟面前却不敢如此托大,因此恳请郭大侠借剑一用。” 郭嵩阳却没有半点迟疑,当即双手捧着那柄以人为名的“嵩阳铁剑”,起身送到胡垆面前。 胡垆探右手握住剑柄,轻轻拔剑出鞘,看到那一截暗哑无光、锋芒内敛的漆黑剑身,脱口赞一声:“好剑!” 随即将长剑倒持反背身后,踱步从厅内走出与吕凤先遥相对峙,再转手将剑正持斜横在身前,左手食中二指捏成剑诀虚按剑身,亮出一个门户。 吕凤先手中重逾百斤的银戟在空中灵动旋转一周,变为双手持握,扁平如剑的锋刃遥指胡垆咽喉,长达一丈、粗可一握的戟身则陡然轻微震颤起来。 在并肩站立于门口观战的阿飞和朱厚照眼中,那杆画戟俨然变成了一条摇头摆尾欲从吕凤先双手间挣脱、腾空而起扑击胡垆的蛟龙。 胡垆仍是横剑当胸,那柄必寻常宝剑长了一尺宽厚加倍的漆黑铁剑则似乎变成一座绵延横亘的山脉,阻断了蛟龙攻击的所有方位。 双方摆出的是一攻一守两种起手式,吕凤先为主攻一方,便注定不能长时间与对手耗下去,否则将不可避免地陷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尴尬处境。 于是在手中画戟的气势蓄至巅峰的瞬间,终于如挣脱束缚的怒龙般腾空而起,迎着胡垆不动如山的剑势正面强攻。 长枪大戟,本就是沙场攻坚的利器,此刻只看攻守双方究竟是矛利还是盾坚。 第八十八章 颠倒乾坤嵩阳剑,百变千幻真龙戟 胡垆也当真似是怀抱了一座绵亘山岳,在身前方寸之地似缓实疾的移动手中的嵩阳铁剑,在身前营造出一面坚不可摧地金城铁壁。 吕凤先则将腾空而起的银戟舞成了千百条翻江倒海的蛟龙,从四面八方尖啸、扭曲着攒射只在方圆三尺之地移动脚步的胡垆。 银戟与铁剑,便在胡垆身外三尺之处进行了无数次激烈密集如暴风骤雨的交锋,高亢的金铁交鸣与沉闷的气劲交击之声连成一串不绝于耳。 崩散的真气如肆虐的狂流般摧残着方圆数丈内的一切,砌砖地面、廊柱墙壁的表面遍布深浅不一的坑洼刻痕。 在厅门处的阿飞和朱厚照早已无处存身,不得不躲进客厅,藏在窗户后面继续观战。 至于郭嵩阳,则是自始至终都没有踏出厅门一步,甚至没有向外张望一眼。 他之所以如此,只因不愿意在交手前先窥探胡垆虚实而破坏了“公平”,尽显一代大侠的磊落胸襟。 寻常武者常说“久守必失”,却又常忘还有“久攻必颓”之理。 作为攻击的一方,功力的消耗无疑远远高于防守的一方。 如果他能够在自己攻势衰颓之前,借主动之利迫对方露出破绽乘隙而入,那自是胜券在握;反之,以逸待劳的对手便将乘其功力滑落、气势衰颓转守为攻,反转战局。 吕凤先也当真了得,竟能在三百招之内始终保持全力输出攻势的状态。 若换一个对手,哪怕是坐在厅内的郭嵩阳,也绝没有把握以单纯的守势接下吕凤先银戟的三百招狂攻。 但胡垆两世积累的底蕴实在太过雄厚,本身更是天生神力兼耳目通灵,竟当真凭着一路演化山岳之意的护身剑术承受了这三百招狂攻而不露丝毫破绽。 对于吕凤先而言,这三百招也是一个界限,过了这个界限之后,他的攻势不可避免地开始呈现衰颓之势。 尽管这衰颓之势并不明显,但锱铢之重也已足够破坏天平的平衡。 胡垆敏锐感应到对方气势的这一点变化,口中蓦地发出一声春雷般暴喝,手中的“嵩阳铁剑”首次用出一次攻势,高举过顶力劈而下。 这一剑,其势如山岳崩摧,其力如天柱倾轧,剑势笼罩方圆数丈空间,令对手避无可避。 吕凤先也完全没有退避的打算,他的戟法与他的性格一般,从来都是有进无退。 随着双目怒睁口发厉喝,那杆银戟腾舞如龙,正面硬捍胡垆的如山重剑。 一击!再击!三击! 在三声震耳欲聋的大响之后,一道银光冲天而起,在空中翻腾十余周后笔直落下,“嚓”地一声刺穿地砖倒插在院中,正是吕凤先的温侯银戟。 吕凤先沉默半晌,终于带着一丝不甘与落寞,向胡垆拱手道:“道长接我三百招,却只攻三招便将我击败,佩服!” 胡垆抱剑还礼:“若没有那三百招的蓄势,也便没有这三招的侥幸得手,承让!” 随后吕凤先也不去取那银戟,移步退往厅内,胡垆则将手中的“嵩阳铁剑”交还从厅内大步走出的郭嵩阳。 郭嵩阳将剑收归鞘内,左手握鞘身垂于身侧,右手五指似屈非屈垂于另一侧,眼望胡垆问道:“道长将剑还于郭某,自己却打算用何兵器?” 胡垆从容笑道:“这里不是便有一件现成的吗?” 口中说话,脚下已走到插在院中的银戟之侧,探手将它拔出,倒提了反背于身后。 郭嵩阳双目微缩,叹道:“道长已经用嵩阳铁剑击败了温侯银戟,若再用温侯银戟击败嵩阳铁剑,郭某当真要佩服你到五体投地了!” 话音未落,他身形忽地如离弦之箭般前冲,左手的连鞘长剑倒转入背后,右手亦探向身后。 铿然出鞘的“嵩阳铁剑”化作一道黑色闪电,循着一道曲直不定的古怪轨迹凌空下击,霎时间已刺到胡垆咽喉。 胡垆反背在身后的银戟倏地出现在身前,戟身在双掌的掌心急剧旋转,锋刃与旁侧月牙状小枝化作一个能将一切事物吞噬绞碎的可怕漩涡,裹向刺至咽喉的铁剑。 “好!” 郭嵩阳陡然发出一声霹雳般大喝,手中剑化刺为斩,借后撤之势轮圆了当作刀用劈斩胡垆头顶,剑势之雄浑浩大,较之方才胡垆用以击败吕凤先的斩击分毫不差。 胡垆身如疾风向后飞退,手中银戟则在身前画出一连串首尾相连的圈子,留下一个个蕴含横向牵引之力的无形漩涡。 郭嵩阳知道自己的剑势固然能够将这些真气漩涡斩破,却也会被其消磨大半气势,再难对胡垆形成威胁。 那柄“嵩阳铁剑”陡然再生变化,如一根在和煦春风中婆娑起舞的轻柔柳枝,似有灵性般循着那些真气漩涡的运转方向蜿蜒而进,毫不受力地从每一个真气漩涡唯一静止的核心点穿过。 看到对方的剑法竟能从容驾驭快慢、轻重、阴阳、刚柔等一切乾坤万象之变,胡垆赞叹之余亦生出无穷战意,手中银戟随之演化无穷变化。 在吕凤先手中,这柄银戟如一条翻江倒海的怒龙狂蛟。 在胡垆手中,以包罗万象的“醉梦红尘,归藏八法”御使的它,则变成了一条能够飞腾变化的真龙。 能大、能小、能升、能隐。 大则千万雷霆绕其身,行云布雨,威凌天下;小则隐介藏形于指掌,绵密精巧,辗转方寸。 升则遨游于九天之上,怒击长空;隐则潜伏于波涛之下,拨弄暗流。 一百招,两百招,三百招…… 一剑一戟愈变愈奇、愈变愈绝。 蓦然间,一声高亢的金铁长鸣直入云霄,随之便有一道乌光斜飞,刺入十数丈外的墙壁之内没直柄端。 手中无剑的郭嵩阳摇头苦笑,向着对面的胡垆拱手道:“四百十三招,佩服!” 胡垆则带着难以言喻的酣畅之态笑道:“今日这两场大战实在过瘾,该当痛饮三百杯为贺!” 郭嵩阳那张如用钢铁浇铸的脸上忽地现出一丝笑意:“道长也能饮酒吗?” 胡垆傲然道:“贫道平生有三大爱好——参悟武道、钻研医毒、畅饮美酒。若论武功,当世可堪与贫道一战者不知凡几;若论医毒二术,则或许只有亡妻能与贫道各擅胜场;至于饮酒,非是贫道狂妄,举目天下,实无一人尔!” 郭嵩阳道:“如此,郭某还要再行领教一番。” 一旁的吕凤先亦不甘落后:“吕某一生,不弱于人,武功如此,饮酒亦如此!” 三人彼此互望,忽地一起大笑。 第八十九章 举杯同尽欢,醉后各分散 胡垆虽说了要请郭嵩阳和吕凤先痛饮一场,却也要先将另一件正事解决了。 他先打发最闲不下来的朱厚照出门,让他到附近的酒楼订一桌上等宴席打包带回,又让阿飞到后面库房中将自己贮藏的各色美酒搬十几坛出来。 这些酒都是他先收入变异成宝物的碧玉葫芦中醇化后又取出收藏,原本已是上等美酒,如今更都成了绝品佳酿。 在两个徒弟各自忙碌之际,胡垆则向郭嵩阳与吕凤先告了声罪,到后面的卧室里去为那孩子疗伤。 这倒霉孩子的伤势确实极重,当时郭嵩阳该是在察觉他闯入自己剑气笼罩范围内便及时收剑,只是仍有一丝剑气余波侵入他的体内。 若换个成年人,即使是个丝毫不通武功之人,这一丝剑气的余波最多令其受伤而不致危及性命。 但这孩子年岁尚幼身体稚嫩娇柔,体内经脉更是纤细脆弱,当时便有多处经脉受损。 从保定府到京师这一路上,全赖郭嵩阳源源不绝灌输自身精纯无比的先天真气,勉强维系那几处受创的经脉,这孩子才能活着来到胡垆面前。 眼下要治好这孩子的伤,须解决两个难题:一是将化解那一丝盘踞在这孩子经脉内的剑气,二是修复他多处受损的经脉。 幸好这两个难题只是对寻常大夫而言,在胡垆面前都只是随手便可化解。 他的“两仪玄功”突破先天后,已臻达创出此功法的吕四娘设想中“龙虎交汇、水火既济”的大成之境,此刻只是将一缕纤细微弱却精纯无比的真气附着在银针之上,施以“金针渡穴”之术,在疏通修复几处淤塞受创的经脉同时,也将那一丝剑气消磨殆尽。 如此前后不过小半个时辰,等到外面的酒宴摆设齐整,胡垆已经喂那孩子服下些养气安神的药物,重新回到前面。 得知那孩子已无大碍,郭嵩阳固是大喜过望,向着胡垆郑重致谢。 自觉有一份责任在内的吕凤先也悄悄放下心事,但他秉性孤傲,尽管心中感激胡垆也并未宣之于口。 胡垆邀两位客人入席,阿飞和朱厚照两个晚辈充作侍者为三人斟酒。 郭嵩阳和吕凤先都是识货之人,辨其色而嗅其香,立时发现面前这一碗酒的不凡。 随着胡垆举起酒碗示意,三人各自一饮而尽,郭、吕二人登时齐齐地喝一声:“好酒!” 当时三人俱都开怀畅饮,其间又谈论起方才的两场大战,评点各人武功的独到之妙,不知不觉间已是暮色降临。 吕凤先再喝下一碗酒后,先努力平复一下越来越明显的醉意,再看看旁边已经空了七八个的酒坛,以及对面似是愈喝愈精神的胡垆,纵不甘心也只能在同一天内向同一个人两次服输。 他拱手道:“难怪胡垆道长目无余子,这酒量只怕当真可容纳江海。吕某若是再喝下去定要当众出丑,只能甘拜下风了!” 一旁的郭嵩阳也弃了酒碗笑道:“郭某也实在喝不下了,就此认输。不过胡垆道长先前说要痛饮三百杯,算一算我们喝掉的酒,也该超过了这个数目。” 胡垆有些遗憾地放下酒碗,叹息道:“早知如此,贫道便该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只可惜直到今日,真正能与贫道对饮千杯而不醉的也只一人,如今还是两世相隔……” 两人见他分明是意犹未尽,都怕他当真拉着两人继续喝酒去凑足那“千杯”之数。 郭嵩阳干咳一声,起身向两人拱手道:“那孩子既然已经无事,郭某还要将他送回家中,免得他家中父母牵挂。今日与两位相见,实属平生幸事,来日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说罢,也不要众人相送,背了长剑直接转去后面卧室,仍将那孩子抱在怀中,施展轻功飘然而去。 吕凤先则将自己的银戟取来,转身送到了朱厚照的面前,笑道: “此戟是吕某聘请‘神剑谷’的名匠铸造而成,原本想倚之与天下群雄争锋,夺下‘兵器谱’榜首之名。 “今日与胡垆道长一战,才发现此戟并非完全契合吕某的兵器。但此等神兵,弃之不免暴殄天物,索性转赠于朱小友。 “你有天生神力,在是用这等长兵器方面的禀赋更胜于吕某,又有胡垆道长这等名师指教,将来在此戟上的成就必然超过吕某。” 朱厚照先呆了一呆,而后收起素日吊儿郎当的不羁神色,先向吕凤先郑重施了一礼,认真地道:“吕大侠放心,朱寿定然不会辱没这件神兵。” 然后才抬双手将那银戟接了过来。 吕凤先笑道:“既做人情,便做个彻底。那匹赤兔马在吕某处只能做个脚力使用,今日便一并送于小友。吕某猜你出身定然不凡,希望它有朝一日能随你亲临战阵,方不负宝马之名。” 待朱厚照再次致谢之后,胡垆笑问道:“吕大侠将戟马俱赠于劣徒,可是已无意与这一届的‘兵器谱’?” 吕凤先哂道:“今日吕某不仅败于道长手中,也衡量出自己和郭大侠亦有些差距。纵使能争得个名次,最多也在五六之数,吕某实在提不起兴趣。倒不如返回家中闭门苦修,待练成另一门兵器之后,再来会一会列入‘兵器谱’上的高手。” 朱厚照有些好奇地问道:“吕大侠,你将银戟送给了我,自己却要改练什么兵器?” 吕凤先也不隐瞒,坦然道:“吕某数年前有缘得到一部功法,内中记载的是一门极为奇特的手上功夫。胡垆道长的双手可以御使各种兵器,那功法却是要将双手淬炼成一双最厉害的兵器。道长定要小心了,吕某已将你列为平生劲敌,只要有所成就,第一个便要寻你再次切磋!” 胡垆拱手笑道:“荣幸之至,贫道静候吕大侠登门。” 吕凤先哈哈一笑,转身出门扬长而去。 等到两位客人先后离开,胡垆却转向朱厚照道:“如今陛下身体已经康复,你随贫道修习的功夫也都入了门径,故此为师今日已有离京之意。 “恰好方才郭大侠捎来了寻欢的书信,他信中说近日便要奉父母之命与青梅竹马的表妹完婚,邀为师和阿飞同去观礼。为师已决定明日一早即动身,陛下那边,便有你代为师辞行了。” 朱厚照闻言,登时怔在当场。 但他并非愚笨之人,相反是聪明绝顶,早就猜到随着父皇身体情况好转,师父终究要离开京城这潭浑水,只是事到临头,终究有些难以接受。 怔了好半晌后,心中明白师父既然做了决定便不会更改,朱厚照向着胡垆拱手长揖,道了一声:“江湖路远,师父珍重!” 一句强装洒脱的话方才出口,终于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圈。 胡垆笑道:“江湖好汉却不会做此小儿女之态。快些收了眼泪,趁着还有些时间,为师且将方才与郭嵩阳交手时用的那一路戟法传授给你!” 第九十章 佳人归青冢,侠少未白头 “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 在保定府一座名为“李园”的兼具宏阔与压制的庄园门前,胡垆看着门两侧显然是新近题写悬挂的这副楹联,心中颇有感慨。 随着在这一方世界中生活时间的越来越长,涉入得越来越深,他已经在无形之中改变了越来越多人的命运与越来越多事的轨迹。 便如李寻欢,因为胡垆的关系,他在科考之前便入了弘治帝朱祐樘眼内。 后来虽仍如原来的轨迹中一般考中探花,在朱祐樘心中分量却大不相同。 到授官之时,朱祐樘亦是循例授予状元王守仁为六品翰林院修撰,榜眼伦文叙、探花李寻欢俱为七品翰林院编修,但随后的安排各不相同。 在朱祐樘看来,伦文叙是个做学问的人才,放在翰林院中可说人尽其用。 王守仁虽走文途入仕,朱祐樘却看出他心怀天下胸藏甲兵,想着自己将来若要做成大事,此人当是擎天玉柱、架海金梁般的助力。 因此朱祐樘只让他在翰林院过渡性质留了一个月,便寻个由头将其调入兵部做个六品主事,看似冷落,实是准备留待将来重用。 而李寻欢则是文武双全,既有世家子弟的文采风流,又有江湖豪侠的激昂意气,正是朱祐樘欲托付一件大事的急需人才,编修之职同样只是个过渡。 年前朱祐樘准了李寻欢的假放他回家,便有让他安排好一切准备接受重任的意思。 李寻欢既然得了朱祐樘的重用,自然没办法像原著中那般轻易辞去官职,做个闲游四海的江湖浪子,便也没了被人暗算后得龙啸云解救的经历——甚至于此刻两人尚是素不相识,原著中那引得无数读者诟病的“让女”情节也便失去了发生的根由。 虽然有人说是那一场锥心之痛、十数年刻骨相思成就了李寻欢“例不虚发”的小李飞刀之名。 但胡垆相信若是任由李寻欢在武功与爱人之间做出选择,他必会毫不迟疑地选择后者。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情节的变化令胡垆极为纳闷。在原著中,李寻欢的父母和兄长该在他考中探花后接连辞世,但此刻这三人不仅仍活得好好的,还能够为李寻欢张罗婚事。 胡垆不觉得自己来到这方世界后所做的哪一件事情足以引发这个变化,想来想去,只能是此事本身便另有隐情。 至于真相到底如何,他相信自己此行多半可以得知答案。 “寻欢有失远迎,还请道长恕罪!” 随着一声清朗笑语,面上带着十二分幸福与甜蜜笑意的李寻欢如一阵风般出现在胡垆与阿飞师徒两个面前。 胡垆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精神气质一如既往地如初升朝阳般予人温暖与昂扬之感,便知道那一段悲剧的命运当真已与他擦肩而过。 待到双方见礼寒暄,胡垆问道:“寻欢在书信中说,贫道托你留意之人近日将登门与令尊相会,却不知他此刻是否已经到了?” 此言一出,站在他身后的阿飞立时身躯微震,仿佛万年寒冰般的一张俊秀小脸上也现出一抹融合了期盼、怨恨、悲哀、忐忑等情绪的复杂神色。 李寻欢低声道:“那位长辈已经到了,家父家母便是因要招待他,才未能亲身来迎接道长。” 胡垆又问道:“你未曾向他提及阿飞的存在罢?” 李寻欢道:“道长事先有过交代,寻欢自然不敢多嘴。” 胡垆满意地点头,随即伸手在阿飞肩头轻拍了一掌,用宽厚温暖的手掌给这忽地对着面前大门望而却步的弟子增添些勇气: “傻孩子,上一代的恩怨纠缠、是是非非已分辨不清。但在你而言,确是他有亏欠了你。走,为师且带你去讨个说法!” 说罢,用手拉了他向庄内长驱而入。 李寻欢急忙紧赶几步到前面引路。 当初胡垆要他留意那位长辈的消息时,他便已隐约猜到一些事情,此刻看了阿飞的古怪神情,心中便又确定了几分。 胡垆师徒随李寻欢到了李园内的一座待客厅堂之内,见厅内共有五人在座。 正面主位上是一对中年男女,虽都年过四旬,眼角眉梢已留下些岁月印痕,却依然可以看出昔年的儒雅倜傥与飒爽秀丽,令人在看到他们的第一眼便自然想到了“神仙眷侣”这个称谓。 在旁侧下首位置,坐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青年,容貌与李寻欢颇有几分相似,只是气度上多了几分沉稳而少了点飘逸潇洒。 其对面的上首客位,则坐了两个年纪都在三旬开外的男子。 两人一着青衫,一穿白衣,俱生得丰神如玉,又充满处于人生最巅峰时期的成熟男子魅力。 青衫人双目澄澈如水,深邃如渊,似隐含着远超年龄、足以洞察世态人心的智慧。 白衣人薄唇轻抿,嘴角微扬,似总带着一点对于天下芸芸众生的鄙薄与嘲弄。 胡垆拦住正要向众人引见自己的李寻欢,却不先向那该是李寻欢父母和兄长的三人见礼,反手将身边的阿飞推到那青衫人身前,带着点看戏的恶劣笑意道:“这应该便是你要找的人了,想做什么便尽管去做,一切由为师做主!” 厅内众人都不明所以,尽都将目光落在面色冷得可怕、木然站立在青衫人对面的阿飞身上。 青衫人也有些莫名其妙,但目光落在阿飞那隐隐透出些熟悉的眉眼上时,心中陡然一颤,犹豫一下问道:“孩子,你姓什么?” 望着面前犹是鬓发如墨、风华正茂的男子,再想想自记事起便愁容未解,后来更生生将自己煎熬至死已归于青冢的母亲,阿飞本就心神激荡难以自已。 此刻陡然听到一个“姓”字,他双目蓦然变红,无尽的委屈怨恨压过其他情感,暴喝一声:“我没有姓!” 暗藏腰间的“蔷薇剑”刷的出鞘,宛如一条择人而噬的血红毒蛇迅捷无比啮向对方咽喉。 第九十一章 父子,甥舅 面对阿飞这疾如闪电的封喉一剑,那青衫人似是陡然明白什么,双目中现出一抹浓重的哀怜歉疚之色。 但他终究是一代武学大家,虽然心中颇不平静,几乎是凭武者本能做出的动作却丝毫不慢。 青衫人身体仍安坐椅中,袖中的右手倏地向上抬起,食中二指后发先至,避开“蔷薇剑”锐利无匹的锋刃,准确敲在侧面剑脊之上。 这看似轻巧的一指,蕴含的力量却堪比沙场无敌勇士挥出的重锤,而且是集中在方寸之间爆发,威力极其可怕。 若换另一个人受了这一击,当时便要剑折人飞溃不成军。 幸好阿飞有胡垆这陪练,早习惯了他的雄浑功力及非人蛮力,甚至自行摸索出一些应对之策。 在感应到青衫人一指之力的恐怖时,他不假思索地顺势旋身卸力,背向对方反手出剑。 方才旋身之际,他在卸力的同时,还将对方的指力借走少许融入第二剑之内,使得剑势更快了三分,仍是刺向对方的咽喉。 青衫人面上现出赞许之色,右手的两根手指只在身前方寸之间移动,仍是恰到好处地敲在“蔷薇剑”的剑脊上。 阿飞再次卸力借力,在旋身之际一剑从腋下反刺而出,不但剑势奇诡,出剑速度也再提三分,仍是刺向对方咽喉。 “好剑法!” 青衫人脱口赞叹一声,手指便如一只最勤快的鸟儿,将阿飞的长剑当做一只小虫,不管他从那个方位此来,总能准确地一口啄中。 阿飞本就是武学天才,早在与胡垆每日的交手中,自然而然吸纳了他轻功身法的精髓,与自身所学融为一体。 此刻他将轻功尽情施展出来,在这青衫人面前的方圆数尺范围内飘忽不定形如鬼魅。 手中剑则不同于当世任何一家门派的剑法,完全摒弃了削、截、撩、劈等基本技巧,留下的只有一式“刺”。 然而这一式“刺”却被他用处无穷变化,不拘方向,不拘角度,亦不拘从身体的任何部位,都能刺出那又快又狠的封喉一剑。 厅内众人只看到满天朱红剑影让人目不暇接,但闻得漫空的嗤嗤轻响不绝于耳,在十来个呼吸的时间内,阿飞已向那青衫人刺了九九八十一剑。 “罢了,到此为止罢!” 青衫人已摸透阿飞底细,心中赞许不已的同时也没有了再斗下去的意愿,口中发出一声慨叹,两根手指一开一合,将刺到咽喉的“蔷薇剑”夹在指间。 以他的修为,双指的一夹之力便如两座山岳合拢在一起,阿飞绝无可能将剑拔出。 岂知阿飞毫不犹豫便舍弃了这柄天下罕见的神兵,右手食中二指骈伸如剑,以更胜有剑在手时的迅捷与凌厉,向着青衫人的咽喉刺出第八十二剑。 青衫人见这孩子如此倔强,一时不由得大为头痛。 要说将阿飞制服,于他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但看着阿飞面上那神似记忆中那人的冰冷与倔强,他怎都无法向其出手。 眼看阿飞的剑指再次刺到,青衫人无奈之下正要施法化解,却看到他剑势陡然变得软弱无力,随即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跌。 “孩子!” 青衫人大惊,急忙弃了指间的长剑,张臂将阿飞抱在怀中,却发现他的身体已完全不能动弹,只能仍用一双野狼般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他瞬间明白发生何事,转头望向身边的白衣人,目中微现责备之意:“贤弟,你怎能……” 白衣人笑嘻嘻地道:“兄长勿怪,我看大外甥与我那姐姐一般,俱是个九头牛都拉不回的倔脾气,所以用点小小的手段令他安静下来,方便兄长你好生与他叙一叙……牛鼻子你找死!” 话尚未说完,他蓦地脸上变色,口中发出一声暴喝,身体从座椅上弹射而起,右手五指张开,随着身形扑落之势向着厅中的胡垆头顶抓下。 胡垆明明看到这一抓之势厉害无比,却始终保持着负手而立的姿态一动不动。 李寻欢见状大惊,下意识地便要出手阻止那白衣人的攻势,却被不知何时已移到自己身边的母亲按住肩头阻止。 白衣人这一抓眼看便要落在胡垆的头上,凌空的身躯却忽地如一只中箭的鸿雁般狼狈落下瘫坐在地上,手足全都没有丝毫力气,双目则是受到某种刺激般泪如泉涌。 见到此情景,厅内众人哪还不知他着了胡垆的算计,一时间尽皆惊骇无比。 要知此人博通百艺,其中在用毒一道上的成就尤为厉害,即使近年来在江湖上凶名昭著的“五毒童子”在他面前也只是小巫见大巫。 方才他只是略用手段,便在众人毫无所觉的情况下,施毒放倒了阿飞,而且不会波及同处一室的旁人。 怎料到这现世报来得如此之快,转眼间胡垆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同样在众人没有察觉的情形下,施毒放倒了他这位用毒的大行家,且同样只施及他一人。 “你个牛鼻子,”霎时已泪流满面的白衣人有气无力喝骂道,“居然复原了失传数百年的奇毒‘悲酥清风’?” 胡垆油然道:“见笑了。阁下用来对付贫道弟子的药物,该是这‘悲酥清风’的仿品,不过终究差了点意思。” 他一边说话,一边走到青衫人身前,先摸出两个小小的棉球塞进自己的鼻子,然后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拔了塞子送到阿飞的鼻端。 阿飞冷冰冰的一张脸上忽地现出极为抗拒的神色,甚至不自觉地向青衫人怀中缩了一缩,似乎要努力离胡垆手中的瓷瓶远一些。 青衫人初时还有些疑惑这孩子何以如此,等问到从那瓷瓶中散发出来的一股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奇臭气息,登时知道他又如此反常表现的原因。 事先堵了自己鼻子的胡垆瓮声瓮气地笑道:“阿飞乖乖的,嗅一下便好。为师这解药既解得了正牌的‘悲酥清风’,解除伪劣仿品的药效该无问题。” 阿飞无奈,只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瓷瓶中散出的恶臭之气尽都吸入鼻腔,登时臭得一张小脸都皱作一团。 第九十二章 释怨,赌约 前世程灵素将医毒之术传授给胡垆后,自己便渐渐地专攻医道,而胡垆则明显对毒术兴趣更浓。 他不仅将“毒手药王”这一脉的培毒、配毒、施毒等一切法门学个通透,更广览古籍残章,将前代几种失传的奇毒配制了出来。 比如他凭借从师兄韦虎头处得到的一点“化尸粉”,反推出这消形蚀骨剧毒的配方。 再比如他凭借一幅残破的西夏文古卷,令随着西夏亡于蒙人铁蹄之下后便已失传的奇毒“悲酥清风”重现于世。 在施毒手法上,今世晋升先天之境,将一身内力转化为先天真气后,胡垆更参悟出借真气隔空施毒的技巧,无形无相、无影无踪,实令人防不胜防。 此刻阿飞嗅了他配制的风味独特的“悲酥清风”解药,先是被那股奇臭熏得几乎晕倒,但在接连打了几个大大的喷嚏后,瘫软的身体便立时恢复了气力,也立即从青衫人怀抱中挣脱出来。 他先俯身捡起地上的“蔷薇剑”收回鞘内,而后站在胡垆的身后,别过头不去看那目光中满是热切慈爱的青衫人。 青衫人见状发出一声轻叹,又见到瘫坐在地上的白衣人因看到胡垆能随手解了自己下在阿飞身上的毒药,便也不肯服输地挣扎着从身边取出几种解毒药物吞服了,却都无济于事,当即起身向着胡垆拱手郑重施了一礼。 “这位便是近来名动江湖的胡垆道长罢,在下沈浪。敝友王怜花素日喜开玩笑,方才不合戏弄令高足,还请道长勿要见怪。” 这青衫人正是阿飞的生父、昔年大战“快活王”的名侠沈浪,那白衣人则是受其感召而弃恶从善的“千面公子”王怜花,与阿飞的生母白飞飞是同父异母的姐弟。 沈浪素来深谙人情事理,怎不明“生不及养”的道理? 他知道自己虽为阿飞生父,却没有尽到半日教养之责。论感情的亲厚,远不及朝夕教导阿飞成才的胡垆。 至于王怜花这位“舅舅”,早年与白飞飞也没甚姐弟亲情,与阿飞更是素未谋面,如今却摆出长辈的口吻架子,直接出手制住阿飞,尤其还当着胡垆这做师父的面。 沈浪平生阅人无数,虽只是初见,也看出胡垆看似温良醇厚,实则很有些量狭护短,不带半分迟疑地向王怜花还以颜色,其实半点也不奇怪。 “果然好气度,不愧为一代名侠。” 见沈浪如此明事理,胡垆才见好便收,小小捧了对方一句后,随手将那装着解药的瓷瓶送了出去。 沈浪急忙道了声谢,接过瓷瓶去给王怜花解毒。 王怜花却先抬手拦住沈浪,转头望向胡垆道:“牛鼻子,本公子在用毒上输了你一招,却既不口服也不心服,解毒之后定然还要再与你较量一回。你若怕了,便将这解药收回!” 胡垆悠然道:“贫道最喜欢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说过的一句话——‘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不管阁下既有此雅兴,贫道奉陪到底。” 沈浪见这两人针锋相对,只能摇头苦笑,将那奇臭无比的解药送到王怜花的鼻端。 这边胡垆才正式向主人家见礼,并唤阿飞上前令他为方才弄出的这一出致歉。 李寻欢的父亲名为李逸之,母亲便是名列“兵器谱”第三的“月华仙子”冷虹霞,兄长则名为李寻真。 在李寻欢居中为双方做了引见之后,李逸之笑道:“早听犬子说起道长风采为人,今日得见道长行事手段,才知见面更胜闻名。” 他本人亦是文武双全,武功虽还未臻先天之境,却也只是一线之差,眼力见识自然是有的。 无论是阿飞显露的剑法,还是胡垆施毒的手段,都令他心中清楚面前这位看似人畜无害,圆脸常带笑意的道人大有不凡。 胡垆很是得体地谦逊几句,转身面向已经为王怜花解毒走上前来交还解药的沈浪。 他先接过装着解药的瓷瓶,随即用另一只手拍了拍紧跟在身边、比平时多了几分依恋之意的阿飞,笑道:“小飞,你方才共刺了他八十二剑,算是为你母亲出了一口气,尽到了人子之责。接下来该听他说一说对当年之事有何解释。为师相信他不会用谎言骗你,也相信你有足够的能力辨别是非。去罢!” 阿飞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随着脸上满是期待之色的沈浪离开了这座厅堂,另寻僻静处详谈。 等到这父子两个出门后,暗自调息运气确定已彻底祛除了“悲酥清风”残余毒性的王怜花开口道:“胡垆道人,人说‘君子报仇,三年不晚’。本公子并非君子,因此是一刻也等不得要报方才下毒之仇。你的毒术本公子自承不及,此刻要与你比一比武功。” 胡垆从容笑道:“昔年的‘千面公子’之名,贫道亦如雷贯耳。阁下既要赐教,便请划下道来。” 王怜花昂然道:“咱们请李兄一家做个见证,便在此处做过一场。本公子承你方才解毒之情,愿意拿出一件东西作为彩头。若你胜得本公子,此物便送了给你!”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部足有寸半厚度的崭新书册,封面上题的四个篆字赫然是“怜花宝鉴”。 胡垆略怔一下,心中似是若有所悟,笑道:“贫道从不占人便宜,你既出了彩头,贫道也出一件。” 说话间右手一翻,掌心上凭空多了一把飞刀。 这柄飞刀无论是造型还是材质都与胡垆前世早期所用的大有不同,算是他做了皇帝之后少有几件假公济私谋求的好处之一,由当时天下最顶尖的几位巨匠大师、用最珍贵的材料联手锻造而成,一共只得了三柄。 飞刀通体呈现深沉内敛的暗金色,全长一掌,刃宽指半,整体造型似一条驭气排云、翱翔九天的迷你神龙,微向上翘的龙吻为刀尖,线条流畅的龙躯为刀身,弯曲倒卷的龙尾为刀柄。 这几乎代表了胡垆前世那个时代最高铸造水平的飞刀在伴着胡垆经历了一回穿越后,也如那碧玉葫芦般发生某种神秘变化,不仅是锋芒之利以倍数强化,更似与胡垆心意相通,在离手之后仍能在他心意影响下再生变化。 尽管这变化极其细微,而且要受距离远近的限制,但在胡垆这等暗器大师手中,已经足够成为扭转战局的杀手锏。 “好刀!” 厅内众人没有一个不识货的,尤其李夫人冷虹霞及两个儿子李寻真、李寻欢都是擅用飞刀的绝顶高手,六道目光尽都被平放在胡垆掌上、极尽优雅之美的龙形飞刀吸引住,再也舍不得移开。 第九十三章 森罗技,万象变 王怜花也望着胡垆掌上的飞刀,摇头叹息道:“你居然将如此神兵利器当做暗器使用,这一份豪阔本公子自叹不如。好,这份彩头足以与记载了本公子毕生所学的《怜花宝鉴》相当!” 说罢,他便转身将手中的书册交给李逸之保管。 胡垆也将飞刀送到李逸之面前,却被冷虹霞从旁夹手抢了过去。 她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住弯曲的刀柄,先拔下一根发丝往空中一抛,而后翻转刀身以刃口向上。 那根发丝飘飘荡荡落在刀刃上,竟是毫无停滞地迎着刃口一分为二继续飘落。 冷虹霞面上现出惊叹之色,随后又实验了几个发射飞刀的动作,赞叹道:“在此刀锋芒之下,不管什么护体神功、护身宝甲都如纸糊的一般。这倒还罢了,最厉害的还是此刀的造型设计实在巧夺天工,应该能最大程度削弱其破风飞行的阻力,令飞刀的飞行速度提升了至少一成。当年若有这么一柄飞刀在手,列在‘兵器谱’榜首的便该是我了!” 李逸之见众人都望着摩挲飞刀如痴如狂的妻子,胡垆和王怜花约好的比武也无法开始,带着些无奈的神色唤道:“夫人,你……” 冷虹霞立即回过神来,醒觉自己方才有些失态,略有点尴尬地轻咳一声,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只是手中仍捏着那柄飞刀未曾交给丈夫。 李逸之摇头苦笑,转向胡垆和王怜花道:“两位既要赌斗切磋,李某便托大做了这个公证,只是希望大家都点到为止,不要伤了彼此的和气。” 胡垆与王怜花颔首答应下之后,在厅内间隔一丈相对而立,彼此拱手互施一礼后,不约而同地移形换位扑击对方。 一旁观战的李家四口人耳中只听到砰砰砰砰四声气劲交击的爆响,却是双方已经在电光火石之间交手彼此互相攻守两招。 他们皆是攻得凌厉,守得稳健,故此谁也没有占到对方便宜。 两条因高速移动而几乎失去实质的飘忽身影一触即分却又一分即合。 一时之间,空中的气劲爆鸣不绝于耳,两条模糊身影乍分乍合。 在厅内桌椅之间的方圆数丈范围内,时而相互纠缠,时而彼此追逐,将各自一身惊世骇俗的轻功身法展现得淋漓尽致。 也亏得李家四口都是高手,冷虹霞更是功臻先天的武道宗师,这才能看清楚胡垆与王怜花在纠缠追逐之际用以攻敌护身的武功招式。 这两个人的武功都展现出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博”字,古往今来、普天之下,各流各宗各门各家的奇功绝技尽可信手拈来。 而且这个“博”,绝非“博而不精,杂而不纯”,任何招式由两人信手挥洒而成,无不立成妙至毫巅的精奥杀招。 在许多时候,这些招式甚至能够生化出它们原本所属的宗门都未能推演出奇诡精妙变化。 王怜花越斗越是心惊。 他的父母,“快活王”柴玉关及“云梦仙子”王云梦用一个大阴谋席卷江湖,不仅将当代成名高人坑害了十之八九,更巧取豪夺各大门派武林秘籍。 后来夫妻二人反目成仇,柴玉关暗算云梦仙子后携秘籍远遁。 云梦仙子虽失了秘籍,却已记住其中大半,后来苦心孤诣培养儿子王怜花,准备让他帮自己报复负心的柴玉关。 王怜花从母亲处学到各派武学精华,成年后又暗中培植势力,继续搜罗天下武学以充实自身。 单以武学之广博而论,王怜花自信在父母同归于尽、葬身火海之后,普天之下当以自己为最。 但此刻他在片刻之间与胡垆以快打快交手数百招,竟发现对方所用招式的广博繁杂隐隐地还在自己之上。 王怜花自然不知道胡垆上一世原本便是博通百家兼采众长。 等到登基称帝之后,经过一番明示暗示,天下各大门派尽都老老实实地将自家各种典籍抄录一份入京进献。 经数十年观摩参研,胡垆的修为境界虽受限于天地而无法突破到先天之境,但胸中包罗武学之广,实已算得上浩如烟海、渊深难测。 而且到了胡垆前世的时代,虽然有许多前代武学失传,却也有更多新的武学诞生。 武林中颇有厚古薄今之风,总有人以为武学在渐趋没落,后人所创武学必然不及前者。 其实此言大谬。 武学之衰微,根本原因在于天地衰变,武者修为境界的上限逐渐跌落。 然而在武功招式方面,后代武者所创的便未必不及前人。相反,因为修为境界无法与前人相比,后人在武功招式上所用的心思只会更多,后来居上者亦不在少数。 便如此刻,胡垆所用的武功有不少都是王怜花乃至观战的李家四口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却又与当今武林各大门派的许多绝技隐隐一脉相承,被他以先天之境的修为施展出来,威力之大又远远超出“后世”原创者的设想。 双方斗得越来越急、越来越紧,出招越来越快、越来越奇。 眼看得双方交手已经超过千招,渐渐地王怜花出手的招式已经不可避免出现了重复,胡垆的精招妙式却仍能源源不绝的施展出来,似是当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王怜花平生最是孤高自诩,能够放入眼中者寥寥无几,能够称得上佩服的则只有一个沈浪,如今却不得不再加上一个胡垆。 他一身所学虽是驳杂无比,却也并非当真每一样都能登峰造极臻达化境。 其中造诣最深的,还要武功与医毒之术。 然而今日遇到一个胡垆道人,先是在施毒解毒上输了一阵,眼下又在武功上落在下风。 他清楚若不拿出真正的压箱底绝招,这一战恐怕有败无胜,手中施展的招式蓦地一变,用出自己近年来将百家武学熔冶于一炉之后自创的“森罗万象变”。 这一路武学含蕴阴阳之机,容纳万象之变,仅最基本的招式便有一百零八招,每招又分十二式,每式藏三十六种变化,再经彼此组合连贯,几乎已穷尽天下武学的变化之妙。 在一旁观战的李家四口人看到王怜花只看了几招,便都尽皆叹服。 即使登临“兵器谱”名列第三的冷虹霞也自忖除非用出飞刀绝技拼命,否则在王怜花这一路功夫下怕是撑不过三百招。 胡垆这边立时压力倍增,自觉无论自己用出天下任何门派的武功,对方双手演化的无穷变化都能够随之生出克制之法,原本已经倾斜向自己这边的胜机竟又被对方一点一点地扳了回去。 第九十四章 归藏法,无限道 “过瘾!” 胡垆忽地大笑着飞身而退,在后退的同时将右手探入左袖之内,从袖内暗藏的碧玉葫芦内取出一个细颈大肚的白瓷瓶子,正是当初朱厚照送、出自古楼兰王室、当世已成绝品的葡萄酒。 这一瓶酒他放了一年也舍不得喝掉,直到今天棋逢对手,又领略如此精妙武功,才令他生出以拳佐酒的兴致。 胡垆握着酒瓶的右手轻轻一振,细长的瓶颈便从中而折。 他将酒瓶高举过顶向下倾倒,一股呈现瑰丽的琥珀光泽、略微呈现出一点胶质特征的酒液从断开的瓶口处流泻下来,源源注入胡垆仰面张开的口中。 王怜花虽生得翩翩风采,与人交手却从来不懂得什么君子气度,看到胡垆陡然抽风似地收招饮酒,当时双掌一错便要趁势追击。 只是他招式才刚刚摆出,却忽地发觉正旁若无人仰面饮酒的胡垆虽是狂态毕露,身体松松垮垮似全无防备,但高举的酒瓶、倾泻的酒液、后仰的身体,竟若有意若无意地形成一种极其玄妙的平衡。 正是这种平衡,令他整个人处于一种无懈可击的完美状态。 王怜花心中生出清晰的直觉,若自己贸然出手打破了胡垆此刻的平衡状态,则失衡导致的力量倾斜必然要转化做雷霆万钧的攻势转嫁到自己身上。 他仍保持着双掌交错的姿势,上身微微向前俯低,如一张开如满月的大弓般蓄势待发。 他在等待,等待胡垆酒瓶中的酒完的一刻。 那一刻是胡垆自己打破这种构成完美状态的平衡,身上的力量必然生出波动,也便是他乘隙而入的最佳时机。 那酒瓶中的酒液不过一斤左右的分量,实在当不得胡垆如此豪饮。 只是片刻之间,从瓶口倾泻下的酒瀑便由大转小再转枯竭。 当最后一滴在阳光下折射出瑰丽五彩光华的酒液落入胡垆口中的瞬间,王怜花蓄势已久的双掌终于携着排山倒海之力向仍保持着仰面饮酒姿态的胡垆平平推出。 眼看着胡垆面对王怜花的全力一击,自始至终都毫无反应的,终于被滔天掌力淹没,李家四口子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呼。 在下一个瞬间,胡垆深陷在如狂潮、如飓风的澎湃掌力中的身形陡然如梦幻、如泡影般破灭,于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却有另一个胡垆凭空出现在王怜花的身后,双拳合抱如降魔神杵,向着他后脑凶狠无比的轰落。 王怜花为人最是机警,眼见得胡垆身形诡异幻灭时,心中在惊骇之余便已知道不妙,更猜到对方下一瞬必然要在自己目力所不及的角度发动反攻,因此不假思索地团身向前一扑,竟将身体蜷缩成一个直径不过二尺的圆球,贴地骨碌碌滚了出去。 这一手功夫,却是他早年从一个天竺僧人手中骗取的“瑜伽术”。 胡垆虽一招落空,却也已占到先手之利,当时足下踏着“酒仙踏月,醉步迷踪”的步法,如影随形般追上刚刚带着些狼狈之态站直身躯的王怜花,双手用出“醉梦红尘,归藏八法”在招式,发动铺天盖地的绵绵攻势。 在海纳百川般吸收消化了前世搜集的无数奇功绝技之后,胡垆这一路“醉梦红尘,归藏八法”的包罗之广、变化之精,稳稳胜过王怜花那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森罗万象变”一筹,再辅以同样经过多次推演升级的“酒仙踏月,醉步迷踪”步法,已彻底主导了这一场战局的走势。 李家四口人看着胡垆如一头醉酒的老熊般,在方圆数丈的空间内东摇西摆,左扑右跌,憨态可掬的步法身形看似笨拙,实则迅捷如风又暗藏玄妙变化,很快便将王怜花圈在一个更小的空间之内,只能被动防御他由四面八法发动的包罗万象且紧密如雨的连绵攻势。 “娘,方才我是不是眼花了。” 李寻欢一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交手的两人,一面开口向母亲请教。 “道长他是如何在这朗朗白昼幻化身形,难道世上当真有什么道法幻术?” 冷虹霞同样未移开视线,一面观战一面答道:“这不是什么道法幻术,而是最高明的轻功身法与真气运用法门。 “要营造出这等效果,首先需要轻功登峰造极,达到移形换位时能在虚空留下残像的境界;其次需要修为臻达先天之境,且对自身先天真气的运用达到随心所欲无所不能的程度。 “唯有如此,方可以真气离体拟态化形,充实自己留在虚空之中的残像,令残像以假乱真且能够留存一段时间……” 便在母子二人谈论胡垆这匪夷所思的轻功身法时,场中陡然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大响,随之便有狂暴的真气如乱流般向四方汹涌奔流。 两侧摆设的名贵黑酸枝木桌椅如同用沙土塑形而成,在真气乱流的冲击下崩解粉碎,却诡异地未曾移动位置,便在原地落下一片片仍保持着桌椅大致轮廓的碎屑。 两条激战的人影也随着这一声大响分向两边,仍如交手之前般间隔丈许相对而立。 双方都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连身上的衣服也不见多少凌乱。 李家四口人虽在先前看出王怜花落在下风,此刻却也不敢轻易断言两人谁胜谁负。 “算你这牛鼻子有些本事!”好半晌后,王怜花冷哼一声,“本公子认赌服输,那彩头是你的了。” 胡垆笑吟吟地拱手道:“承让。” 王怜花不再说话,身形一闪飘然飞出门去。 李家四口人与王怜花相熟,知道他自被沈浪感化而弃恶从善后,原来的阴狠偏狭性情已渐渐转变,如孩子般易喜易怒的脾气却有增无减,此刻赶上去劝说安慰只如火上浇油,等他寻个地方自己气闷一阵,自然便会转怒为喜。 他们一起上前来向胡垆道贺,李逸之先将手中的《怜花宝鉴》送到胡垆面前,然后转头示意妻子快将那柄龙形飞刀还给胡垆。 冷虹霞却将那飞刀平放在掌心,向着胡垆微微躬身道:“妾身有一不情之请,恳请道长允准。” 第九十五章 力发于指,情寄于刀 胡垆倒也没有以为对方会起心贪墨自己的飞刀,因此只是含笑等待对方下文。 果然,冷虹霞又道:“道长这柄飞刀的设计与锻造实是巧夺天工,妾身斗胆暂借一段时间,请人来依样锻造几柄仿品。若道长同意,妾身情愿将家传飞刀秘诀作为酬劳。” 对方看重这柄飞刀,胡垆倒也不觉惊讶。 虽然武道高手都追求“折枝成剑”“摘叶飞花”的武学化境,但便算是臻达此等境界,手中拿的是草木还是绝世神兵,能够发挥的威力终究不同。 便如原著中的李寻欢,虽说在中年之后也触摸到天机老人所言“心中有刀,万物皆可为刀”的境界,却要受困于形如肉山的大欢喜女菩萨。 若当时他用的不是寻常精钢锻造的飞刀,而是胡垆的龙形飞刀,保证一刀出手便能贯穿了大欢喜女菩萨的一身肥肉。 作为当世第一善用飞刀的大家,冷虹霞当然能看出这柄龙形飞刀的价值。 但她提出的交易条件,则又大出胡垆意料。 若冷虹霞想交换的是这柄飞刀,或许对方以为成就“例不虚发”之名的飞刀秘诀足以抵偿甚至超过这柄飞刀的价值,但胡垆必然不会应允。 因为这柄伴随他穿越到这个世界的飞刀,已经超越世俗中一切神兵利器而拥有了奇异的灵性,更与他生出某种奇妙的联系,实在无法割舍。 然而此刻冷虹霞说的是用飞刀秘诀交换他暂时借出飞刀供其仿造,则又未免出价太高而所求太少。 虽说这柄飞刀经过最周密计算而设计出的形制构造,不仅可以提升其速度与威力,更暗蕴胡垆自身飞刀手法的部分窍门,但与“月华仙子”完整的“霜月刀”绝技相比,仍差了些分量。 这令素来多疑腹黑的胡垆不由心中疑惑,猜对方让自己占如此大一个便宜,是否另有所图。 冷虹霞也是眉眼通透的老江湖,见胡垆沉吟不语,便猜到他心中所想,遂又道:“有一件事情道长或还不知,待到寻欢婚事完毕,我们夫妇和寻真都要出门远游……” 原来早在数月之前,李家夫妇便接到沈浪书信,邀请他们一起出海去做一件大事。 他们夫妇商议之后,一来顾念与沈浪为莫逆之交,二来也确是对沈浪所言之事大感兴趣,故此决定答应下来。 他们长子李寻真知道此事后,便坚持要随行侍奉父母。 李家夫妇却不过儿子的一番孝心,便也没有坚持不允。 如此一来,家中便只有李寻欢留下。 此次他们夫妇二人命李寻欢告假回来与林诗音成亲,也是想着林诗音有了李家少夫人的名分后,便于帮助李寻欢操持家中事务。 李逸之和李寻真父子都有官职在身,虽然都属散官闲职,却也不是说辞官便能辞官的。 他们原本的打算是索性假死脱身,如此李寻欢也正好借着服丧的名义暂时脱离似已暗潮涌动的朝堂。 但如今的李寻欢已得弘治帝朱祐樘看重,此次归家后更透露了婚后即将赴任要职的消息,已算是身在局中不可回避,原来的计划便行不通了。 所幸李寻欢因胡垆的关系,与太子朱厚照甚是相熟,写了一封书信托他向朱祐樘进言,很轻松便解决了此事。 在李家夫妇想来,如今的李寻欢作为朱祐樘心腹近臣,将来必然要处于风暴的中心,不知要面对多少明刀暗箭。 虽然他才略心智俱属上上之选,武功更只差临门一脚便将晋升先天之境,却因重情重义而太易将信任付与他人。 有这样一个致命弱点存在,李家夫妇实在放心不下。 今日与胡垆相见之后,冷虹霞看了他的行事作风及武功手段,便生出将他引为李寻欢庇荫靠山的念头。 但所谓“皇帝不差饿兵”,即使胡垆与李寻欢相处算是融洽,却也没有让人平白出力的道理。 而且要想令胡垆在临事之际能竭诚尽力,也需要使双方的关系更近一层。 宛转陈述了这些情由后,冷虹霞终于说明了自己在此次交易背后更深一层的意图:“此事尚有一个关节,我冷家飞刀秘诀不便外传,若道长有意答应这一桩交易,还需受些委屈,由妾身代先父订下师徒之名。” 胡垆略一沉吟,随即笑道:“如此说来,贫道便腆颜占这个便宜。今后寻欢便是贫道师侄,但有何碍难之事,尽可着落在贫道身上。” 冷虹霞大喜,急忙唤李寻欢上前,与胡垆重新见礼。 李寻欢一则深感母亲这番苦心安排,二则素来敬佩胡垆的武功修为,当时并无丝毫抵制,心甘情愿地在胡垆面前恭谨施礼,口称:“师叔。” 胡垆受了这一礼后,又转向李家夫妇施礼。 因为早时已自称是四旬年纪,此刻只能称呼对方为“师姐”和“姐夫”。 冷虹霞是坐言起行的爽利性情,既然达成交易,当时一面吩咐人去将本地最负盛名的几位高手匠师请来,让他们以胡垆这柄龙形飞刀为范本,用家中收藏的几种珍稀金属依样仿造,一面安排酒宴款待胡垆,便在席上将飞刀秘诀倾囊而授。 若换另一个人,要学成这一门飞刀秘诀,最少也须耗上数十年光阴。 然而胡垆本身的飞刀之术也差不多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所谓“殊途同归”,两者的飞刀在入门时或许各有诀窍,到最后都是追求极致的精准、速度与力量。 若说冷虹霞的飞刀秘诀稍有胜出,关键只在两处,胡垆需要学习的也只在这两处: 一是对发射飞刀手法的开发更加细致入微,较之胡垆多借助腕力和手劲,更细化到每一根手指的应用。 一是一篇据说来自某部道经残卷、首尾不到三百字的心法“寒玉炼魄诀”。这篇心法修炼的不是真气,而是更神秘的精神力量。若修炼有成,可以凭借强化后的精神力,将某种情感执念寄托在发出的飞刀之上,令其拥有某种超脱世俗的力量。 前后不过小半个时辰,胡垆已经掌握运用将全身力量凝聚于手指发射飞刀的诀窍,甚至能够初步运用。 至于那篇有些缥缈玄奥的“寒玉炼魄诀”,则只能暂且记在心中,待有暇时再详细参研。 等到一场酒宴将近尾声时,沈浪与阿飞这对父子终于从外面进来。 胡垆看到阿飞双目红肿,显然是哭过一场,虽然脸上依旧保持着平时的冰冷,却跟在沈浪身边并无排斥之意,显然已经消解了心中郁结。 沈浪走到胡垆面前,双手抱拳一躬到地:“道长对拙荆的续命之德及对犬子的教导之恩,沈浪皆感激不尽。” 胡垆含笑还礼道:“不敢当。实不相瞒,贫道做这些事情,却也是收了尊夫人不少好处。如今你们父子相认,大家该算是钱货两讫,贫道也该功成身退了。” 听得此言,沈浪的脸上却现出些尴尬之色,再次拱手道:“道长,其实沈浪这里还有一事相求。” 第九十六章 拨弄乾坤无形手,孤岛老叟竟无名 胡垆察言观色,立时便猜到对方言外之意,当即皱眉问道:“贫道听说沈大侠有意出海去做一件事情,难道这件事情中隐藏莫大危险,以至于沈大侠不肯将刚刚认回的儿子带在身边?” 沈浪叹息道:“道长为犬子恩师,如今又与冷仙子订下同门之谊,这件事情也不妨对道长明言。 “年前敝友王怜花在故居收拾其亡母‘云梦仙子’遗物,偶然发现一处极为隐秘的暗格,其中藏有‘云梦仙子’手书的一部札记。 “早年武林中只知‘云梦仙子’是天下第一女魔头,武功卓绝,心狠手辣,却无一人知晓其师门来历。 “在这部札记中,‘云梦仙子’自陈出身于海外一座孤岛,自幼便与多名年龄相仿的男女孩童接受了极为严苛的训练。 “他们除了要修炼多种足以称雄武林的奇功绝技,还须各以禀赋学习诸如文事、权谋乃至医卜星象等诸般杂学。 “每过一年,这些孩童便要被投送到相邻的一座荒岛上,进行一次弱肉强食的死亡淘汰,只有其中的一半能够生还。 “历经十年,‘云梦仙子’成了最后一轮淘汰后的唯一生存者,随即便领取了任务潜入中原,伺机扶植傀儡祸乱江湖,消磨武林元气,并借机搜罗财富与武功秘籍。 “‘云梦仙子’看中的人,便是当初在中原作恶无数逃至关外的柴玉关。两人结为夫妇之后,设计凭一则‘无敌和尚秘籍藏于衡山回雁峰’的谣言,引发了当年的一场浩劫。 “后来柴玉关与‘云梦仙子’反目,实是因为察觉‘云梦仙子’的身份之秘,不甘心为人傀儡之故。 “沈某得知此事后,又多方探寻查访,发现近百年来几件淆乱江湖甚至摇撼江山的大事背后,似乎都有些蛛丝马迹显示,有一只无形之手在暗中推动乃至操控,而所有线索指向的都是海外。” 胡垆眉头皱得更紧:“‘云梦仙子’的札记中,可曾提到这只无形之手的主人是谁?” 沈浪颔首道:“那札记中确有提及,在训练那些孩童的过程中,虽是许多人各负其责,却都是听命于一个白发白须、形容干瘦的老者。最后向‘云梦仙子’交代任务,派人送她离岛的也是这老者。据‘云梦仙子’笔述,这老者自称‘吴明’,多半并非真实姓名。” “‘小老头’吴明?” 胡垆心头登时浮现出这个神秘人物相关信息,面上却并未有所表现。 他又问道:“札记中可曾提到那吴明的武功修为如何?” “深不可测!” 沈浪面色极为凝重。 “‘云梦仙子’离岛时曾与吴明交手一次,以她臻达先天之境的修为,竟接不下吴明的十招。她甚至做了一个极骇人的推测,两者之间差距已非在功力深浅,而是在境界高低。” 胡垆悚然动容:“先天之上,入微之境!” 武道修行之法千差万别,归根结底不过是由内而外再由外而内,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初时求诸于内,炼精化气,积蓄内力,贯通经脉窍穴,是为后天之境。 继而求诸于外,破开天地玄关,接引天地元气入体,天人合一,化后天内力与先天真气,是为先天之境。 转而重修自身,蕴养神魂精魄,修炼精神能力,以之实现对自身乃至对敌人纤毫无遗地彻底掌控,是为入微之境。 便如在胡垆前生所在的世界断绝了先天之路,如今的这一方世界中该同样断绝了成就入微境大宗师的门径。 以至于各家各派纵使有修炼法门传承,却都已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冷虹霞传授给胡垆的“寒玉炼魄诀”,其实便是一门指向入微之境的精神修炼秘法,如今却只能改造成发射飞刀的辅助法门。 胡垆所遇诸多高手之中,应当以天机老人与面前的沈浪修为最高,都隐隐胜过如今的他一筹,却仍是止步于先天之境。 也正是如此,胡垆才有信心若是生死相搏,自己能够凭借诸多底牌战而胜之。 他望向面前的沈浪,脸上现出由衷的敬佩之色:“沈大侠此次出海,便是要寻找这座的孤岛,消泯绵延百年的祸乱之源?” 沈浪毅然道:“沈某既然知道此事,怎都要勉力一试。当年‘云梦仙子’离岛时虽一直被禁闭在密封的船舱,却仍凭着敏锐的感官仔细记下了一路的行驶速度及航向转变。再由她登陆的位置倒推回去,大致可知那岛屿的位置。 “此次沈某一共邀请了十七位同道出海。连沈某在内,修为已至先天之境的有十二人。无论那海岛如何凶险,那吴明是否是一位臻达入微之境的武道大宗师,总该有与之一拼之力。 “不过飞儿年岁尚幼,不该跟去一起冒险,故此还要烦请道长再照顾他几年。” “爹!” 阿飞虽已知道父亲要出海,却不知他竟是要去挑战如此强大的敌人,心神大乱之下,当时唤出了这半晌萦绕心头却始终无法脱口的称呼,一张小脸也再维持不住平时的冷淡。 沈浪回身将手掌按在他肩头,温言道:“飞儿,有些事情总需要有人去做,今日是为父,来日或许便是你。我们父子可以做个约定,若是十年之内为父不能自海外归来,便由你继续做这件为父未能完成的事情。” 阿飞望着父亲面上那一抹似乎永远不会消失的微笑,脸上的神色也渐渐恢复平静,认真的点了点头道:“十年,我记住了。” 沈浪欣慰地再拍拍他的肩头,随即从怀中取出一部与那《怜花宝鉴》一样,一看便知是新近撰写装订的书册,送到胡垆面前道:“此书中记录了沈某毕生所学,最后面则绘有沈某推测出的海图航线,烦请道长自行参悟后转授于阿飞。” 至此胡垆才明白方才王怜花与自己的一场比武,其中应含有考验之意;作为彩头输给自己的《怜花宝鉴》,其实该是托付自己代为寻找合适传人,以免他此行当真一去不归,一身所学就此断了传承。 他沉吟片刻,伸手将书册接了过来,正色道:“贫道一生行事唯求稳健,在毫无把握的情形下绝不会冒险,因此这一次便恕不奉陪了。十年之后,若诸位当真未能归来,贫道倒是有兴趣陪阿飞出海,去会一会那拨弄乾坤于指掌间的神秘老者!” 沈浪正色道:“道长留在中原也好,沈某另有一事相托。沈某偶然发现一个成名多年的武林名宿,真实身份竟是魔教四大天王之一。由此推测,魔教蛰伏西域三十载,却一直没有息了进犯中原的野心,只是不知道他们暗中渗透进来的势力究竟发展到什么地步。沈某出海在即,这一件事情就要请道长多留心一二了……” 第九十七章 一卷兵器谱,八面江湖风 李寻欢的婚事如期举行。 虽然在得知父母兄长出海的真相后,心中平添了许多忧虑,但为了让父母兄长安心,他仍是做出欢天喜地的神态,与青梅竹马的林诗音结成眷属。 在整个婚礼过程中,胡垆一直留神观察,见那位在原来的轨迹中与这对有情人纠缠一生的龙啸云自始至终都未现身,这才终于放下心来,并对自己这“蝴蝶翅膀”的威力大为满意。 在后来几日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甜蜜时光中,李寻欢不知如何便触动了灵机,自然而然地突破后天巅峰的障壁,成就先天宗师。 恰在此时,朝中也有旨意下达,任命李寻欢为淮扬巡盐御史,即刻入京陛辞后便去上任。 李寻欢不敢怠慢旨意,只得拜别了父母和兄长,携新婚妻子匆匆入京。 临别之际,胡垆将早已背熟的《怜花宝鉴》交给李寻欢,让他自己抄录一份后转交给朱厚照。 李寻欢知道自己这巡盐御史的官职是弘治帝朱祐樘插入两淮的一颗钉子,必然有人不遗余力地想将自己拔出。 那些人未达目的,绝不吝惜用出各种阴诡手段,自己若学了《怜花宝鉴》中的种种奇门杂学,应对的把握当以倍数提升,便也没有拒绝已是自己师叔身份的胡垆这番好意。 但他想到朱厚照本就是飞扬跳脱不肯安分的性子,若是学了《怜花宝鉴》中诸如用毒、易容、惑心等千奇百怪的左道旁门之术,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乱子,一时又不由大为头痛。 送走李寻欢后,沈浪、王怜花及李逸之、冷虹霞、李寻真等人也到了上路的时候,胡垆带着阿飞将这六人送到城外,各自叮咛分别不提。 而后胡垆师徒二人也并未回转已经成了一处闲置空宅的李园,却径自取道河南前往中岳嵩山。 如今江湖上已经正式传出消息,五月五日端阳正午,百晓生将于嵩山封禅台上公布重新拟定的“兵器谱”。 因为时候尚早,师徒二人也不着急赶路,一路上走走停停,观赏些山水胜景、风土人情。 只是闻讯赶往嵩山的江湖中人着实不少,且为了最后这几日还可以争夺上榜及排名的机会,动辄相互挑战生死相搏者大有人在,弄得一路上处处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实不免大煞风景。 如今胡垆师徒已算江湖名人,各自形象又极具识别性,多次被人认了出来。 虽然胡垆在京师立威之后,已能够吓止绝大多数想踩他上位的争名之辈,却终究还是有心存侥幸或自命不凡者,数次用或光明或阴暗手段来试探撩拨。 胡垆不胜其扰,说不得再次拿出霹雳手段,正面挑战者予以不同等级的轻重伤残,暗算者一律用“化尸粉”弄成就地失踪。 如此接连几批成名高手折在他们师徒手中后,终于再没有人敢来轻捋虎须。 到了五月初一,胡垆师徒来到距嵩山百多里的洛阳古城。 踏进洛阳城门之后,胡垆按照素来的稳健习惯,先凝聚超人耳力采听周围动静,看是否有潜在的危险存在。 他这“天视地听”的异能属于可控类,随着不断摸索试验,不仅做到了能够随心所欲的开启封闭,而且能够凭心念过滤掉干扰,只讲视听集中到自己关注到的事物上。 此刻他双耳微微耸动倾听片刻,立时便从千奇百怪的嘈杂声响之后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随机收了这能力,转头向身边的阿飞笑道:“你的一位朋友也到了洛阳,咱们去和她见一见。” 说罢当先向着城中的某处疾步行去。 阿飞平生只有两个朋友,一个是已经成为他师弟的朱厚照,一个则是天机老人的孙女孙小红。 朱厚照此刻身在京城,师父所说的便只能是孙小红。 想到那个拖着两条长长的大辫子、扑闪一双灵动狡黠明眸的小姑娘,他脸上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仍是保持着一贯的高冷,脚下的步子却不自觉轻快了一点。 师徒两个来到一座张着“太白遗风”的酒幌、高悬“醉月楼”招牌的酒楼外。 阿飞的耳力虽无法与胡垆相比,此刻却也听到从酒楼内传出的虽苍老却仍中气十足的声音: “那胡垆道人用郭嵩阳的铁剑破了吕凤先的银戟,又用吕凤先的银戟败了郭嵩阳的铁剑,展现出来的武功之高固是惊世骇俗,涉猎之广更算得上震古烁今。只是如此一来,却令准备将其列入兵器谱的百晓生苦恼无比了。” 另一个清脆婉转如黄莺啼啭的声音问道:“爷爷,那百晓生苦恼什么?” “百晓生要将胡垆道人列入兵器谱,总要知道他擅用什么兵器。偏偏这胡垆道人与人交手时,似是抓到什么便用什么,连‘横扫千军’诸葛刚的‘金刚铁拐’那种奇门兵器,也是耍得出神入化更胜本主。听说百晓生为此已愁白了许多头发,却迟迟无法落笔。” 听得一段故事恰好说到了尾声,胡垆陡然发出一声长笑,扬声喝道:“孙老头,你怎敢拿贫道的事情来骗吃骗喝?如今正主上门,快将赚的钱分一半来!” 说罢已大踏步闯进门去。 酒楼内满堂的客人都被胡垆这暗运内劲轰鸣如雷的喝声吓了一跳,转头看到一前一后进门的胡垆和阿飞时,有些心思活络之人登时猜到他们身份,知道果然是遇到正主,不由都替那说书的祖孙捏一把冷汗。 “阿飞!” 在里面一张靠窗的位子陪爷爷坐着的孙小红却蓦地发出一声尖叫,如一只欢快的小鹿般奔了过来,抓住阿飞的手臂,蹦蹦跳跳很是开心,嘴里又叽里咕噜问了一大串他别后的情形。 阿飞脸上现出些嫌弃的神色,却还是任由她抓着自己,口中也言简意赅地用一两个字回应她的问话。 天机老人见胡垆用一种很是“慈祥”的目光望着相处融洽的一对小儿女,立时察觉这牛鼻子有些居心不良,忙也起身上前,将自己最钟爱的孙女拉回身边,向着胡垆干笑道:“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不料竟在此处巧遇了胡垆道长。” 第九十八章 群英汇中岳,名谱列高台 在“醉月楼”二层的一间雅座之内,胡垆与天机老人相对饮酒。 看到天机老人有些神思不属之态,胡垆举杯笑道:“您老尽管安心,阿飞虽然年少,但武功见识都颇有成就,保证能看顾好您的宝贝孙女。” 天机老人与他对饮一杯,没好气地道:“我老人家不放心的正是阿飞这小子,别以为你的鬼心思能瞒得过谁!” 两人在京城时多次互访,彼此已算惯熟的朋友,言辞之间便也没有了初识时的许多客套。 胡垆笑而不语,算是默认了对方的指摘。 天机老人又斟了一杯酒,举杯邀胡垆同饮,而后抹了一把粘在胡须上的酒渍,忽的嘿嘿一笑:“老夫却没有想到,阿飞竟是名侠沈浪之子,又是这般品貌武功,倒也算是我家红儿的良配。” 胡垆越听越不是路,瞋目喝道:“你这老儿此言何意?难道阿飞不是沈浪之子而只是贫道徒弟,便配不上你家那丫头吗?” 天机老人哂道:“你这小牛鼻子除了一身武功不逊与人,其余的名声、胸襟、人品、相貌,哪一样能够与一代名侠沈浪相比?也就是阿飞这孩子秉承乃父天性,才没有近墨者黑被你带偏!” 胡垆大怒,定要和这凭空污人清白的老家伙辩个是非曲直。 天机老人凭一张嘴行走江湖,在口舌上自然不会饶人。 他不慌不忙地将胡垆出道以来做得事情桩桩件件罗列分明,逐一印证出胡垆腹黑、记仇、狡猾、多疑等多般短处,将胡垆说得脸红耳热,双拳握得咔咔作响,随时都有肯能恼羞成怒暴起发难。 总算结伴到外面去玩的阿飞和孙小红即使回转,胡垆需要在晚辈面前维护自身的师长形象,这才暂时放了这老家伙一马,却又在心中的小本本上狠狠记了一笔。 他们师徒祖孙在洛阳城中逗留数日。 到了五月初五,四人刚过子时便动身结伴赶往嵩山。 路上胡垆和天机老人分别带挈了各自的徒弟和孙女,施展轻功长驱百多里路程,在天地尽头第一道曙光破土而出的同时,不差先后地到了嵩山脚下。 但从来都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此时在嵩山脚下通往封禅台的一条必经之路的路口,已经聚集了大批佩刀携剑的江湖豪客,又有一队手提长棍、腰悬戒刀的僧人列阵拦住前路。 那些江湖豪客不能前行,个个心中大声嗔怒,纷纷指着众僧大骂,南腔北调的污言秽语层出不穷。 这些僧人的修养倒还不错,他骂任他骂,我自岿然不动。 “南无阿弥陀佛!” 蓦然间,一声佛号如雷霆般在众人耳内轰然炸响,又如洪钟大吕在群山之间滚滚回荡,良久不息。 在场尽是习武之人,便没十分的本事,也有三分的见识,都从这一声佛号中感受到来人深不可测的武功修为,齐齐地闭口不敢再骂,场中登时鸦雀无声。 一个身披袈裟、形容清癯的白眉老僧从山路上疾步行来,片刻便到了众人面前。 “少林派终也不甘寂寞了吗,居然派出心眉和尚来蹚这浑水。” 隐身在远处一片乱石中看到这一幕的天机老人嗤笑道。 胡垆油然道:“‘兵器谱’中不列白道各大门派中人,以致十年来人们只关注‘兵器谱’上有名的高手,而渐渐淡忘了这些名门正派的威势。少林派的这些大和尚最是滑头,想是打算借着这次重排‘兵器谱’的机会,凭着身为地头蛇的便利,来刷一刷存在感。” 天机老人笑道:“刷存在感?这说法虽然新奇古怪,倒也甚是形象贴切。” 此刻那心眉老和尚已经面向群豪开口说话:“贫僧少林心眉,此次率敝寺武僧拦阻各位,实是受了百晓生施主的委托。只因封禅台地方有限,容纳不下所有的江湖同道。故此只能让有资格名列‘兵器谱’之人上山,其余仅为看场热闹的朋友,还请留在山下等候结果。” 群豪中有一人高声喝问:“如今新的‘兵器谱’尚未公布,如何确定谁有资格列名其中?” 心眉轻抬右掌,向着身侧丈许处的一块顽石隔空一按。 在“噗”的一声轻响中,那顽石上碎屑纷飞,表面现出一个深达半寸的清晰掌印。 “少林绝学,般若掌!” 在场众人中,有识货的当即失声惊呼。 心眉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双掌合十微笑道:“哪一位能够接下贫僧三掌,便是有了跻身‘兵器谱’的资格。” “不愧为千年长盛不衰门派,果然够霸气!” 胡垆发出一声不知是赞叹还是讥讽地感慨,转向天机老人笑道, “贫道却没兴趣陪这大和尚耍子,这便另寻他路登山,咱们只在封禅台上再见了!” 言毕却不等对方回应,抓了身边的阿飞飘然而去。 天机老人先是一怔,随即摇头失笑道:“这小牛鼻子,居然要用这种方式考校我老人家。” 孙小红有些疑惑地问道:“爷爷你说什么?” 天机老人道:“少林派既然封了上山的正路,其他险要之处也定派了人把守。那小牛鼻子是要与爷爷比一比,看谁能悄没生息地穿过这些大和尚的封锁。” 孙小红立时兴奋起来,迫不及待地道:“那我们也赶快动身,爷爷一定不能输给别人!” 天机老人似是回应孙女,又似自言自语:“是啊,爷爷这一次却再不能输了!” 随即也带了孙小红,从另一个方向疾掠而去。 日影推移,不知不觉间已接近正午时分。 封禅台上,一个轩逸疏朗的老者与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僧并肩而立。 台下则参差错落地分散占了六七十名形容各异的武林中人。 眼见得正午已至,那老者在台上团团一揖,满面春风地向台下众人道:“老夫百晓生,此次劳动诸位朋友远道而来,只为重拟‘兵器谱’一事。这位高僧便是少林方丈心湖大师,也是老夫为今日之事请来的公证。闲话少叙,如今‘兵器谱’已大致拟定,便请诸位共同品评一二。” 百晓生开门见山说了这句话后,转身向着身边的心湖方丈拱手一礼。 心湖合十还礼,随即向着身后招一招手。 当时便有两名少林僧人合力捧着一幅足有七尺长短的卷轴走到台前靠右的位置。 其中一僧将卷轴竖起用手稳稳扶住,另一僧则缓缓向左移动并将卷轴徐徐展开。 第九十九章 魔手,魔王 台下众人能够通过心眉的所谓资格测试,自然都是当世一流高手,每个人的目力都极为敏锐,能够清楚看到那一幅白绫卷轴上用工笔楷体书写的一行行字体。 那些字体有大有小,有数字亦有文字,除了名次、姓名,竟然还都附有几行精当简约文辞,记录了该人的主要战绩,作为评定名次的依据。 这一部“兵器谱”是由最末的第一百名开始向前逐一展示,在场众人都先后在上面寻到自己的姓名。 初时或有些人对自己的排名不甚满意,等看清前后几人的战绩记录后,又无不心悦诚服,同时对能够搜集到如此详细情报编撰“兵器谱”的百晓生既敬且畏,皆赞叹那“百晓”的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渐渐地一卷“兵器谱”即将展到尽头,最后压轴的十大高手终于亮相: 第十“红魔手”伊夜哭 第九“东海玉箫”玉箫道人 第八“青魔手”伊哭 第七“蛇鞭”西门柔 第六“神刀浪子”白天羽 第五“银戟温侯”吕凤先 第四“嵩阳铁剑”郭嵩阳 第三“龙凤金环”上官金虹 看着一个个如日灌耳、或正或邪的名号,以及附在名号之后的一列列骄人战绩,在场众人尽都心神激荡,随即却又发现名列前十之人竟是一个也不在现场。 “兵器谱”的最后一段彻底展开,众人带着最后也是最大的一份好奇心凝神望时,却一个个尽都怔在当场。 原来最后的两人并未如后面的九十八人般依次列名,而是一上一下并居其上,名号之前也并未标注名次。 上方一个写的是“魔手”胡垆道人,记录的战绩只寥寥几笔,却都令人触目惊心,依次是十招破丐帮三大长老联手,二十招空手夺“横扫千军”诸葛刚铁拐,以嵩阳铁剑三百零三招破吕凤先银戟,以银戟四百十三招败郭嵩阳! 下方一个写的是“天机老人”孙某,记录的战绩要丰富许多,而其中分量最重的一则是三百二十四招击败“龙凤金环”上官金虹! 见台下众人愣过之后开始议论纷纷,百晓生轻咳一声开口道:“十年前列为十大高手的‘夺命剑’‘霸王枪’‘霜月刀’俱已多年不曾在江湖上现身,也并无传人入世,因此都移出了‘兵器谱’,‘横扫千军’诸葛刚不久前落败身残,此次也一并除名。 “其余六位经过这十年的磨练积蓄,武功只会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此次仍列入前十,可说众望所归。 “胡垆道人、吕凤先、白天羽、伊夜哭几位虽属后起之秀,却也都有足够的战绩作为依据,证明各自足以取代除名之人名列前十。 “眼下老夫唯一的一桩疑难,便是胡垆道人与天机老人二位。胡垆道人虽然击败了郭嵩阳、吕凤先、诸葛刚三人,天机老人却击败了列居三人之上的上官金虹,也难以衡量战绩高下。 “有鉴于此,老夫只能将这二位并列于‘兵器谱’上,究竟孰高孰下,便由他们自行决定了。” 众人闻得此言,不约而同记起当年“夺命书生”李自然与“今世霸王”唐天豪的一场惊世大战,心中尽都生出无尽的兴奋和期待。 “呵呵……” 一声轻笑忽地清晰传入所有人耳中。 随着笑声,两条人影翩若惊鸿般从旁侧疾掠而至,轻飘飘地落在封禅台上。 “是胡垆道人和他的弟子阿飞!” 众人惊讶之余定睛望去,见来者是一个体态轻肥、满面含笑的青年道士和一个风姿俊美、面色冰寒的少年,立时想到他们的身份。 胡垆望向微现讶异之色的百晓生笑道:“阁下将贫道与‘天机老人’并列,算是很给贫道面子。只是为何给贫道起了一个什么‘魔手’的诨号,难道贫道长得像甚邪魔外道不成?” 百晓生见他面上笑容和煦,却不知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当真着恼,当即认真解释道:“胡垆道长不要误会,老夫所取的这个‘魔’字绝非影射‘邪魔外道’之意,而是形容道长的这一双手如有魔力,不仅能够驾驭天下各种兵器,更兼回春之术、施毒之能。” 胡垆哈哈一笑:“若如此说,这名号倒也甚是贴切,贫道还要多谢阁下的一番良苦用心。不过咱们既然说到了‘邪魔外道’,这里倒正有一个邪魔外道在场——玉箫道人,给贫道滚出来!” 他最后的一句话,却是舌绽春雷喝出口来,喝声中隐隐蕴含着某种摇撼人心的奇异魔力,却是用上了从《怜花宝鉴》中初学乍练的“波斯惑心术”。 随着这一声喝,一条人影从封禅台一侧的大树上斜飞而下落在台上,双足着地的瞬间,笼着些茫然之色双目倏地恢复清明,换成惊怒交集之色狠狠盯着不远处的胡垆。 “胡垆,你我素日无冤无仇,你因何用此邪术戏弄贫道?” 来人是一个白发、白眉、白须,肌肤却如婴儿般娇嫩,完全看不出年纪的道人。身上穿着一件纤尘不染的玉色道袍,腰间的杏黄色丝绦上斜插一支莹润光滑的三尺玉箫。 有胡垆方才的一喝,再见到这道人的形容装束,在场众人中即使有不曾见过的,也都猜到他便是名列“兵器谱”第九的玉箫道人。 胡垆却没有理会玉箫道人的质问,仍向百晓生笑道:“贫道听说阁下的‘兵器谱’上有三不列——不列白道六大门派中人、不列西方魔教中人、不列女子。最后一条因‘月华仙子’而破例,不知前两条是否也是如此?” 百晓生脸色微变,叹道:“一已为甚,岂可再乎?昔年老夫为‘月华仙子’破例,实在是她的武功已凌驾江湖中万千须眉之上,便是与‘夺命剑’和‘霸王枪’相比也未见得逊色多少。除此之外,老夫便再不肯食言自坏规矩。” 胡垆面色转冷,回视脸上正阴晴不定的玉箫道人:“既然如此,阁下因何将这位分属魔教四大天王之一的‘爱欲天王’班察巴那列入其中?” 第一百章 探爪,擒龙 魔教,百多年前在西域凭空出现,奉阿修罗尊者为第一代祖师,其具体起源则神秘莫测无可稽考。 其向教众宣扬的口号是“天魔无相,万妙无方,上天入地,唯我独尊”,明明白白彰显了自己的野心。 百多年以来,僻处西域的魔教三次大举入侵中原武林,其余较小规模的明暗侵袭不计其数,每一次都会在江湖上掀起无边腥风血雨。 中原武林各大势力,不管彼此间有过何等龃龉,只要遇到魔教这外来户入侵,必然要捐弃前嫌,齐心协力御此强敌。 在数之不尽的大小规模厮杀中,几乎每一家门派势力都有人死在魔教中人手中,自己手中也都沾过魔教中人之血,彼此间实是不共戴天的死仇大敌。 此刻听到胡垆指认玉箫道人为魔教中人,而且是魔教中仅在教主之下,名列四大公主与四大天王之一的“爱欲天王”班察巴那,台上台下众人一片哗然。 再想想玉箫道人素有喜好渔色的名声,正合了那“爱欲”之名,许多人心中登时信了六七成,望向玉箫道人的目光中尽都杀机凛然。 台上的少林方丈心湖先摆手令展示“兵器谱”的两个少林弟子退下,而后移步到了玉箫道人的身后。 百晓生见状,也亦步亦趋随着心湖移位,登时形成对玉箫道人的夹击之势。 玉箫道人方才的脸色已变得极为难看,在成为众矢之的后,却忽地恢复平静哑然失笑,摇头叹道:“信口雌黄,莫过于此!所谓‘食色,性也’,天下男子雅爱美色者不可胜数,如何便能依此断定贫道为魔教‘爱欲天王’?” 胡垆冷笑道:“天下男子固多好色,但精通魔教十神功之‘天地交泰大涅槃术’的,便只有一个‘爱欲天王’班察巴那。你成名数十年,身边作为炉鼎的女弟子可是‘一代新人换旧人’。如今那些‘旧人’何在?你敢说不是被你培养得到火候后,以魔教邪法采尽精元纯阴,化红颜为白骨!” 此言一出,众人当中有些年岁且与玉箫道人相识者,想到他身边的美女弟子果然已经换过多次,而那些被换下的也却是就此彻底消失,原本有些散去的疑心登时重新高涨。 玉箫道人脸色铁青:“一派胡言!贫道每次收女弟子时都说得明白,以武功和钱财为酬劳,换她们陪贫道三到五年时间。每次到期之后便还了她们自由之身。因为这段经历不大光彩,她们不是归隐山林,便是改换了姓名面貌,世间自然不见她们的身影。” 胡垆哂道:“若叫你寻几个出来作证,你想必也不难找人冒名顶替。贫道也没耐心与你打这糊涂官司。话能虚构,人能作假,唯有武功骗不了人。贫道要在十招之内,迫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显露魔教邪功,届时真相不言自明!” 玉箫道人面冷如霜,缓缓抽出腰间的三尺白玉箫,迎风轻摆八音齐鸣:“若你做不到,又该如何?” 胡垆用看白痴般的目光看着他道:“十招试不出你的底细,贫道便用一百招将你打死。反正你这祸害无数女子的老色鬼也早该死,有没有魔教妖邪的名头都一样!” 台上台下的众人听了,脸上尽都露出古怪神色。 要说玉箫道人确是好色成性,除了在身边蓄养许多美貌女弟子,也用各种手段糟蹋了不少良家女子。 若换作另一个人,早被打上采花淫贼的恶名,被许多最好行侠仗义的义士侠客喊打喊杀。 但他早在十年前便是“兵器谱”上的十大高手之一,修为臻达先天之境的武道宗师,即使少林、武当这等执白道牛耳的名门大派,也不便为了这等“微末小节”而树此强敌。 因此玉箫道人虽背着人尽皆知的“玉箫好色”之名,却一直我行我素无人过问,直到今日遇到胡垆。 “你欺贫道太甚!” 玉箫道人未料到他竟完全不按道理出牌,狂怒之下抖腕震动玉箫演化剑势,凭空幻出无数道莹白虚影,将胡垆上半身的要害尽都笼罩其中。 “说了恁多废话,早该动手!” 胡垆一声长笑,右手五指分张屈曲如神龙探爪,望着漫空散射丝丝森寒剑气的玉箫虚影一爪落下,爪势沛然浩大,弥天盖地。 “抱残守缺,万法归一!” 旁人尚未如何,与百晓生并肩而立截断玉箫道人退路的少林方丈心湖却脱口惊呼。 原来胡垆的这一爪赫然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中排名前列的“龙爪手”,而且是将蕴含三十六式爪法所有精华的最后两式“抱残”“守缺”融会贯通合二为一,信手一爪便能蕴含整套爪法所有变化的最高境界。 当今整个少林寺中,也只有心字辈的心鉴精研这一路爪法,却还远远无法与胡垆相比。 但心湖也不能据此指责胡垆偷学少林绝学,盖因少林传承千年,其间不断开枝散叶,门中诸般绝学亦不可避免地外流。 单以“龙爪手”而论,这门绝学在北宋年间便已传入丐帮,又经人员最是复杂的丐帮辗转传授多人,虽多是零星招式,却也不排除有心人能将其搜集完整。 只是再怎么说,看到一个外人,而且是一个道门中人将本门绝学用出自家人望尘莫及的威力,饶是这位老禅师佛法精深,心情也有些复杂难言。 正面迎上胡垆这一抓的玉箫道人只觉自己所有的剑式后招都在爪势笼罩之下,简直便似主动缴械将成名兵器送到对方手中,大惊之下急忙撤身收招谋求后变。 却不妨胡垆手臂回收五指内屈掌心凹陷,向着他隔空一抓。 真气震荡空气,空中发出隐隐龙吟之声。 那一股强横无比的真气化作一只无形巨手,将玉箫道人全身裹住后大力拉扯,令本欲后退的他身不由己反向前扑。 “擒龙功!” 心湖已是不由自主地再次失声惊呼。 少林武学中有不少彼此一脉相承,形成了一条完整的进阶体系。 便如修习“龙爪手”之前,须由入门的“大擒拿手”练起,依次修习“大力鹰爪功”“少林擒拿十八打”“虎爪手”,而在修习“龙爪手”大成且修为臻达先天之境后,便可触摸到这一条进阶路线的尽头“擒龙功”。 昔年这一门功法亦随“擒龙功”传入丐帮,却因修习太过艰难而失传,却不知这胡垆道人是从何习得? 玉箫道人万没料到胡垆竟有如此手段,仓促之下急将手中玉箫一震,三点寒星从箫管中射出,分袭胡垆的双目与咽喉。 随即那玉箫又演化判官笔的招数,笔走龙蛇连点胡垆胸腹间七处要穴! 第一百零一章 魔音,魔刀 胡垆不慌不忙,化爪为掌向外轻轻一推,随着内陷的掌心向外一吐,一团在掌心反复凝练压缩的真气轰然爆开,宛如凭空炸响一个惊雷。 在至阳至刚、充斥天雷煌煌之威的可怕掌力下,玉箫道人射出的三枚钢钉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倒射而回,攻来的玉箫也被震得偏向一旁,胸腹间空门大开,任由裹挟着三枚钢钉的滔天掌力长驱直入。 这一掌却是前世白眉道人于“雷火炼金殿”奇景下,感悟雷霆之威而创的“五雷天殛掌”,最终还是被胡垆搜罗到手中,如今以先天之境的修为施展出来,更添了十分的雷轰霆殛威势。 看到胡垆终于不再用青出于蓝的少林绝学,一旁的心湖也悄悄松了口气。又因为凭着武道宗师的眼力见识,发现胡垆这一掌虽是极尽刚猛霸道之势,却与武当至阴至柔的绝学“太乙绵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便不禁生出些“一损俱损”的微妙窃喜情绪。 玉箫道人却被这一掌迫至绝境,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抛开一切顾虑,身形在原地一闪竟凭空消失,同一时间却又出现在数丈外的高台一角。 胡垆的一记“五雷天殛掌”击空,脸上神色却是不怒反喜,大喝道:“还说不是魔教妖邪,这分明是魔教‘幻魔大挪移’的轻功身法!” 喝声中,他的身影明明还留在原地,却又有一个胡垆凭空出现在正作势要向远方飞遁的玉箫道人身前。 这一式自创的“凝眸分身,移形换影”的轻功身法,却比玉箫道人的“幻魔大挪移”更加奇诡玄奥。 他右手食中二指骈伸如剑,笔直刺向玉箫道人的眉心,剑指未止,指尖已经迸发出一道犀利如同真剑的锋锐剑气,刺激得玉箫道人眉心肌肤隐隐生出痛感。 玉箫道人身形再次明灭闪烁,横向挪移数丈避开胡垆的剑气,目中闪现冷冽无比的杀机,忽地将手中的白玉箫送到唇边,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来。 箫声旖旎,宛如思春少女在闺中辗转反侧,曼声低吟,却最能挑动人心底最原始的欲望。 台上台下的众人几乎同时在心头迭生绮念,眼前丛生幻象,也只有寥寥数人或功力深厚或定力超人,才能暂时抵制箫声魔力。 距离玉箫道人最近,又被他以真气催动箫声刻意针对的胡垆所受影响最大,不仅已经作势将要发出的攻击停了下来,目光中也现出一抹迷失与挣扎交织的神色。 “这是‘九天十地迷神魔音’,你果然是魔教中人!” 陡然间,与身边的心湖一样,都是神智清明未被箫声迷惑的百晓生口中发出一声暴喝,喝声中蕴含着最纯正玄门内功的破邪之力,如春雷在众人耳边炸响,霎时驱散了随箫声渗透入大家心头的靡靡之念。 玉箫道人脸色一变,停止吹奏舞动玉箫重新攻向目光倏地恢复清明的胡垆,显现出来的功力却暴涨近倍。 胡垆却是好整以暇,一面信手挥洒接下对方的绵绵攻势,一面带着些失望和埋怨道:“你这位号称博通天地的百晓生,怎不晓得贫道方才是示之以弱诱敌深入?如今是好心办坏事,令贫道还须大费一番周章才能收拾下这魔头了!” 百晓生闻言大为尴尬,向着身边同样面露不解之色、似是生出同样疑问的心湖解释道:“老夫被这魔教妖邪蒙蔽,两度将其列入‘兵器谱’上,实在惭愧无地!” 心湖恍然,知道他这次是颜面大损,以致进退失据,全不似平时的智珠在握。 他含笑劝慰道:“魔教妖邪素来狡诈,这一次玉箫道人骗过的是整个江湖,先生何必归咎于己身?你看,若非被胡垆道人逼到死角,有谁能想到他数十年来一直在藏拙,真实武功怕是足以跻身‘兵器谱’前五乃至前三!” 在两人叙话之时,场中两人已经越斗越急。 胡垆凭一双赤手赫然演尽了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学精粹,在打得玉箫道人虽暴露真正实力仍左支右绌,全面主导战局之余,也令观战众人目眩神池。 大家常常用一句“博大精深”称赞某人的武学修为。直到了此时此刻,方知什么才是真正的“博大精深”。 眼见得双方斗至近三百招,胡垆口中蓦地喝一声:“撒手!” 却是用了一式精巧绝伦的擒拿手法“分花拂柳”,先用指尖扫中玉箫道人手腕穴道,而后反手夺下他手中的白玉箫。 卸下对方兵器之后,胡垆毫无留手之意,将那支圆润晶莹的白玉箫抡圆了当做一根短棒,箫孔拖出一串尖利刺耳的激啸,向着穴道受制半身酥麻的玉箫道人头顶砸落。 生死一线之际,斜刺里忽有一道黑影如一头捕猎鹰枭从高空扑落,随着身形下坠之势,一柄森亮钢刀向着在封禅台上另一边观战的阿飞斩落。 这一刀的厉害已无法用语言形容,全不似人间所有,而似来自九幽地狱,充满灾殃不祥的气息。 一刀斩落,时间、力量、角度、速度似乎都经过无比精确的计算,将出刀者身上每一分潜能都发挥得淋漓尽致,无坚不摧,至威至利。 它甚至已经不能称之为“刀法”,而是最纯粹的杀人伎俩。 在面对这突如其来、至凶至绝的一刀,阿飞的双瞳骤然收缩成两个极小的黑点,却没有尝试注定无用的闪避,而是在口中发出一声厉喝,盘在腰间的“蔷薇剑”倏地出鞘,一剑反刺那面罩黑巾、只露出一双幽深眼睛的黑衣人咽喉。 这是他在人间至大恐怖降临之际,突破自身极限刺出的自修习剑术以来最巅峰的一剑,隐隐地感觉自己已经触摸到师父所说“一剑破万法”境界的一丝影子。 虽然在速度、力量、气势等方面仍远远无法与对方斩落的一刀相比,却在最玄奥的意境方面呈现出些微抗衡之势。 当然,这一点玄之又玄意境根本无法扭转眼前的局面,最终的结果仍只会是黑衣人将阿飞一刀两分。 胡垆却似完全不理会黑衣人再明显不过的“围魏救赵”之际,手中玉箫依原式落下,如敲破一颗臭鸡蛋般,将玉箫道人的一颗大好头颅砸得彻底爆开,红红白白之物飞溅数尺。 与此同时,却有一条丈二长短,一端细如尾指、一端粗如鸡卵的漆黑棍棒横向飞来,遮在阿飞的头顶拦住那惊神泣鬼的一刀。 第一百零二章 争名,决战 在刀锋与棒身接触的瞬间,那根奇形棍棒陡然急剧震颤起来。 这震颤的幅度并不大,频率却高到不可思议,以至于棒身在众人的视线中几乎失去形体而变成一束漆黑的模糊光影。 因为超高频率的震颤,刀锋与棒身在一瞬间其实已经在以毫厘计算的微小距离下经过了千百次碰撞。 在千百次碰撞之下,那本身便属神兵、质地坚韧无比的棍棒不仅将似乎能斩开世间一切事物的刀势消融于无形,更将其震得反向高高荡起,令那黑衣人门户大开。 而阿飞刺出的远超平时状态的一剑便从他洞开的门户长驱直入,剑尖处的一点红艳星芒霎时已到他咽喉。 黑衣人悬在空中的身躯借了刀上反震之力,于这间不容发的瞬间再生变化,仰身后翻如锦鲤穿波。 阿飞的“蔷薇剑”便贴着黑衣人的面巾刺在空处,锋锐无匹的剑刃虽只似沾非沾,却还是将面巾的下半截从中割破,露出光洁无须的嘴巴,显示处此人的年岁应该不大。 黑衣人见玉箫道人已尸横台上,自己的“围魏救赵”之策落空,心中立时萌生去意,借着倒飞之势疾掠向台下。 “给贫道留下罢!” 已腾出手来的胡垆一声断喝,身形扶摇而起在空中截住黑衣人,手中的玉箫如棍棒、如长剑、如鞭锏、如枪矛……霎时间连攻十七八招,每一招都是不同兵器的用法。 黑衣人没有再用出先前那石破天惊的一式斩击,转而施展了一路变化奇诡,连绵不绝的刀法,以攻对攻与胡垆对拼十七八招。 两人的轻功都已超凡脱俗,每出一招的同时,都能凭借兵器反震的一点力量变换身法,在这十七八招之间,身体竟始终滞留空中,宛如仙人冯虚御风。 台上的心湖骇然喝道:“这是魔教镇教神功‘如意天魔,连环八式’,大家一起出手,无论如何定要将此獠留下!” 少林派执掌武林白道牛耳、多次领袖群伦反击魔教入侵,作为少林掌门的心湖自然对魔教知之甚深。 据他所知,魔教最核心的功法合称“十大神功”,其中排名第一的便是黑衣人所用的刀法“如意天魔,连环八式”。 这一路刀法共有八式,每式分三十六招,每招含一百零八种变化,合计三万一千一百零四种变化,已尽窥刀法之极。 最重要的是这路刀法向来只传魔教教主,配合魔教镇教之宝“圆月弯刀”施展,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这黑衣人年岁不大,手中用的也非“圆月弯刀”,绝不是现任魔教教主白小楼,却必然与其关系极其密切,说不定便是他选定的继承者。 若当真如此,留下此人便等于断了魔教的未来。 心中霎时衡量了事情的轻重,他人如长天一鹤飞掠而起,丝毫不顾一派掌门的身份,要与胡垆联手夹击那黑衣人。 黑衣人自知再不走便永远走不了,拼着用肩背受了胡垆玉箫一击,在喷出一口鲜血的同时,激发了一门该是燃烧精血的秘法,身形以无与伦比的高速疾掠而走,连胡垆也自觉追之不及而只能放弃。 “本座神教权法天王多尔甲,来日必报胡垆道长厚赐!” 那黑衣人的身形瞬间去远在众人视线内消失,却将这句深含无穷恨意的话语留在原地回荡不休。 胡垆落回封禅台上,对权法天王多尔甲的威胁之辞浑不在意,只当做是败犬的狺狺狂吠。 他笑呵呵地向着方才及时出手救下之人拱手笑道:“天机棒果然天下无双,贫道佩服!” 那持棒站在阿飞身边的正是天机老人。 但他此刻已全不复平素那干巴老头儿的形象,脊挺肩张腰背笔直,将身高凭空拔高了两寸有余,皮肤如充了气般变得紧致光滑,若非须发仍是一片花白,天机老人的“老人”之谓已经名不符实。 天机老人平素变幻形貌正是不想暴露身份,见胡垆佯作不认识自己,也顺水推舟地做出礼貌而疏离的初识态度,淡然笑道:“胡垆道长也当真了得,居然能够察觉老夫已到现场,而且笃信老夫会出手救下这小子。” 因为在去年初识时,胡垆便展现出某种神秘的感知能力,所以天机老人知道他是确定自己在场,甚或事先便察觉那权法天王多尔甲的存在,才放心地让阿飞面对这一次的生死危机以作历练。 待两人寒暄过后,台上的心湖与百晓生也上前来见礼。 各自见礼已毕,百晓生走到台边,向着台下众人拱手长揖,面上满是惭愧之色:“老夫识人不明,让玉箫道人这魔教妖邪鱼目混珠,仅此向天下英雄致歉,并宣布将此獠自‘兵器谱’内除名!” 他顿了一顿后,转换笑颜又道:“今日这次盛会虽被两个魔教妖邪扰了一场,却也让我们见识到天机老人与胡垆道长的绝世武功。只是此刻老夫是更加拿不定主意,不知该如何分判这两位的高下了。” 台下立时有人听出他的话外之音,接口叫道:“那还不容易,既然两位都已到场,何不就在此切磋一回已定高下?” 此言一出,众人都将目光落在天机老人与胡垆身上。 这一句话却是将两人架到火上,须知江湖中人争得便是一个“名”字,双方中无论是谁说半句推脱之辞,那便等于将“兵器谱”榜首之位让给了对方。 天机老人虽然豁达,却终究未能勘破这个“名”字。 而且与胡垆相识日久,他隐隐感觉到这个面和腹黑的道人藏着太多底牌不肯轻易示人,心中也早有找机会探其虚实的念头。 正因如此,他此次来嵩山前,才将多年封存不用的成名神兵“天机棒”取出。 如今既然有了一个机会,他便顺水推舟地向胡垆拱手道:“此事终究要有个了结,择日不如撞日,道长意下如何?” 胡垆欣然还礼笑道:“固吾愿也,不敢请尔!” 他连皇帝都当过,哪会将什么“兵器谱”的排名放在心上? 但作为立志追求巅峰与超脱的武者,能够有机会与全力出手的天机老人较量一场,也是正中其下怀。 第一百零三章 天机难测,天威难当 “叮!” 一丈二尺的天机棒与三尺玉箫在空中交叉搭在一起。 天机老人与胡垆的手掌持定两件神兵相对而立,斜伸的手臂宛如钢浇铁铸而成,看不到一丝一毫的颤动。 凭着彼此接触的兵器,两人全力感应对方气机与力量的每一丝细微变化,寻找出手的最佳时机。 如此对峙良久。 蓦然间,天机老人的天机棒毫无征兆地再次生出那种奇异的高频震颤。 纤细的棒端在一瞬间千百次撞击玉箫,在将它撞得偏移向一侧的同时,自己也借了反震之力弹向上方,如擎天之柱般笔直指向苍穹。 而后,这一座擎天之柱随着天机老人双手的挥棒的动作轰然倒塌,携着雷霆之威山岳之力,向着胡垆的头顶轰然砸落。 胡垆的脸上现出一抹微笑,身影在棒下无声消散——“凝眸分身,移形换影”。 在同一时间,另一个胡垆凭空出现在天机老人的身后,玉箫演化剑势,笔直刺向老人后心。 天机老人头也不回,手中天机棒较粗的一端自腋下反撞向后方。 棒挟风雷之势,便如一根由上百人合力推动,用以撞击城门的冲城巨木,轰隆隆地撞向胡垆前胸。 “这老疯子!” 胡垆见这平时一团和气的老家伙当真动起手来竟是一副狂战士做派,心中暗骂一句的同时,脚下已用出“酒仙踏月,醉步迷踪”的步法,却又将“凝眸分身,移形换影”的身法融入其中,醉步踉跄间,身形一分为二,在避开天机棒攻势之后,又分从左右两面挥动玉箫夹击天机老人。 天机老人在原地旋身,双手握持天机棒中段,一粗一细的棍棒两端同时以“横扫千军”之势攻向左右两个胡垆。 胡垆仍是一沾即走绝不与对方硬拼。 他的身形步法变幻不定,如醉汉般东倒西扑之际,瞻之在前忽之在后,间或还分化身形,惑人耳目。 手中玉箫演化“醉梦红尘,归藏八法”中蕴含的诸般兵器运用法门,刀枪剑戟变幻不定,从向天机老人发动绵绵攻势。 天机老人双足只在方圆三尺之内移动,手中的天机棒似有千钧之重,东挥一棒,西砸一棒,看似全无章法,实则是近年来才参悟到的“返璞归真,大巧若拙”的武学境界,暗藏神鬼莫测之能,每一棒都是力量与技巧完美结合的巅峰力作。 胡垆身法招式愈来愈快,愈来愈奇,到后来赫然已分化出八个真假难辨的胡垆身影,以一柄玉箫分别演化出八种兵器的招式,尽显变幻无常之妙,分从八个方位合击天机老人。 天机老人却已伫立原地不再移动,手中的天机棒愈使愈慢,棒上的力量却愈来愈强,却又暗蕴刚柔之变攻守之用,时而如蜿蜒长城横亘万里,时而浩荡黄河恣肆奔涌。 台上台下观战的众人俱都紧张得几乎窒息。 名侠沈浪与快活王柴玉关的一战也好,“夺命书生”李自然与“今世霸王”唐天豪的一战也罢,在场众人都无缘得见。 但他们相信,今日这一战的精彩之处绝不会逊色于那两场大战,也必然与那两场大战一样,成为无数人传颂的经典。 蓦然间,场中爆发出一声金石相击的激越铮鸣。 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八个胡垆身影合而为一倏地飞退到数丈之外,手中的玉箫已经只剩下半截。 “这是……胜负已分?” 众人心中刚刚升起这个念头,却见天机老人横棒而立,长笑喝道:“胡垆道长,若你仍有所保留,那‘兵器谱’榜首之位,老夫便要却之不恭了!” 去年两人在京师初遇时曾有过一次切磋。 方才交手了数百招,胡垆拿出的实力虽然足以惊世骇俗,却只大致与当日展现的实力持平。 彼此相熟之后,天机老人可是知道了这面相朴实却一肚子算计的家伙最爱留后手,怎都不相信当日切磋时他便用出了所有底牌。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胡垆将半截玉箫随手抛掉,笑道:“既然老人家盛意拳拳,贫道只能将一点压箱底的小把戏也掏出来献丑了。” 话音未落,他陡然间向前腾腾腾连跨三步,每一步都是丈许距离,身上的气势也随着跨出的脚步急剧高涨。 等他跨步到天机老人身前时,众人均觉眼前一花,这总是嬉笑怒骂没个正经轻肥道人仿佛化身高踞九霄俯瞰人间的尊贵帝君。 高高举起后向天机老人头顶按落的一只宽厚手掌,便是代表着这位帝君无上权柄的印玺。 印落,则万里山河、亿兆生灵皆任其生杀予夺。 胡垆自创的“醉梦红尘,归藏八法”有包罗万象,海纳百川的特性。 前世他凭借帝王身份广纳天下武学于一身,用尽毕生心血推演融合。 单从“招式”的层面而言,这一路功夫已渐臻圆融,若要再有本质提升,便该另辟蹊径。 到这一世重获新生又晋升先天之境,他终于寻获了升华这一路功夫的路径——化繁为简,返本归元。 “醉梦红尘,归藏八法”的根本理念源于胡垆师父吕四娘家中秘传的一部《归藏易》,如今他仍是从易理中获得了灵机。 《说易》有云:“雷以动之,风以散之,雨以润之,日以烜之,艮以止之,兑以说之,乾以君之,坤以藏之。” 在胡垆设想中,“醉梦红尘,归藏八法”将据此凝练为八式超脱招式变化,而以精神、气势及力量的运用为根本的散手。 只是直到目前为止,这命名“归藏八印”的八式散手才得其二。 此刻他施展的便是其中的一式“钧天印”。 “钧天印”取法“乾以君之”,意指上天主宰世界,掌四时之运转、六气之变化、万物之生灭。 胡垆终是打过天下坐过江山的人,一旦正经起来,绝不会少了那“履至尊而制六合”的煌煌帝王气象。 这一掌落下,胡垆的精气神乃至素日深藏不露的一身非人神力尽都凝聚其中,当真如一方自九霄钧天之上崩摧苍穹轰然坠落的如山巨印! 第一百零四章 避讳,改名 面对胡垆这一式大有君临天下,宰割山河气势的“钧天印”,天机老人身形倏地后退丈许,却并没有想着彻底脱离对手的攻击范围。 因为那只会令双方的气势形成此消彼长格局,到时他便再也无力扭转败势。 以沉腰坐马之势将双足钉在台上,天机老人双手持定天机棒,用尽平生之力向上一挑,只有手指粗细的棒端准确挑在胡垆按落的手掌掌心。 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吱”声响,这条用多种珍稀金属聘请绝顶匠师铸造的神兵被这一掌压得弯成一个巨大的弓形,那紧绷的弧度令人担心它随时都有可能断裂。 “开!” 天机老人蓦地须发戟张,神态威猛绝伦若天神降世,张口发出一声霹雳般暴喝,同时将双臂一合,如撬动山岳般去挑那似乎当真蕴含山岳之力的手掌。 “铮!” 在一声刺耳的震鸣声中,弯曲的天机棒陡地弹成笔直,胡垆的手掌被挑的向上弹起二尺有余,但天机老人也棒身传回的巨大反震力道作用下向后连退三步。 “好!” 胡垆口中也发出一声暴喝,再次向前跨了一步。 在这一步跨出的瞬间,他全身的骨骼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清脆爆响,整个人长高了足有一尺,原本圆肥的身躯也变得肌肉贲张强壮无比,将宽松道袍撑得紧绷在身上,一只膨胀了一圈的手掌仍用那一式君临天下的“钧天印”,向着天机老人头顶再次落下。 当初他经历第二次穿越来到这一方世界,虽然一身内力化为乌有,却拥有了取名为“天视地听”的异能,同时上一世的天生神力与取名为“法相天地”的异能也有了极大提升。 原本他的“法相天地”属于只能激发而不可掌控的爆发式能力,虽然威力强悍至极,连当初那般凶威赫赫的白眉道人也能一掌拍死,但持续得时间既短,事后又存在虚弱期的弊端。 而如今的胡垆已能够初步控制这异能,可以选择只激发部分威能,如此不仅持续的时间更久,事后的虚弱程度也减轻不少。 即使是不完全版本的“法相天地”,却也将他这第二记“钧天印”的威力放大了一倍不止。 清楚感应到这一掌的威力,天机老人脸上神色凝重无比,双臂向内一合,天机棒登时一节节向较粗一端收缩,一丈二尺的长棍变成三尺短棒。 他改用右手单手持棒,向着胡垆落下的手掌掌心点出,动作轻盈舒缓无比。 掌棒交击,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炸响,两人脚下从坚厚花岗石板同时碎裂,塌陷了一个足有丈许直径的碗状凹坑。 在飞溅的碎石和尘土中,胡垆的身形如轻灵的纸鸢般向后飘飞两丈,双足落地时膨胀的身体也恢复了原状。 天机老人却是一步一步从那凹坑中走了出来,看了看手中的天机棒后,脸上现出些复杂的神色,当先向着对面的胡垆拱手道一声:“佩服!” 胡垆含笑拱手还礼,回一声:“承让!” 方才那一拼之下,天机老人的天机棒终究难当胡垆的加持了“法天象地”异能的“钧天印”,被震得偏向一旁露出破绽。 若胡垆当真是与他生死相搏,只要再补一掌,当即便可将他击杀当场。 从这两句话中,众人也霎时明白此战胜负,登时都向胡垆投去了蕴含钦佩、羡慕、嫉妒等复杂情绪的目光。 百晓生在一旁鼓掌大笑:“这一战却是令我等大开眼界,同时老夫的‘兵器谱’也终于可以定稿了!” 胡垆正从袖中取出那碧玉葫芦,扭开盖子后将一股晶亮酒液倾入口中。 这碧玉葫芦中空间可以随他心意划分区域,彼此互不干扰,这就方便他分门别类地储存各种美酒。 此刻他饮下的便是自己加入许多珍稀药材精心调配的“回元酒”,最能补益元气恢复精力。 听到百晓生这句话时,他将葫芦盖好收起,拱手道:“且慢,恕贫道冒昧,先生这‘兵器谱’上似乎还略有瑕疵。” 百晓生一愣,问道:“不知是何处有问题,还请胡垆道长不吝指教?” 胡垆漫不经心地道:“指教不敢当,只是先生榜单上已列了‘青魔手’与‘红魔手’,却又为贫道取名为‘魔手’,未免容易混淆不清。依贫道愚见,还是给他们兄弟二人改个名号罢!”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惊愕,都感觉这胡垆道人纵然武功盖世,行事也不该如此霸道。 要知对江湖中人来说,毁其名号已堪比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百晓生也一下怔在当场,半晌之后才苦笑道:“此事确是老夫考虑不周,只是伊哭、伊夜哭昆仲俱不在现场,老夫实在……” “谁说他们不在?”胡垆发出一声嗤笑,随即转个方向望向距离封禅台不远的一片树林,将声音提高了一些喝道,“贫道方才说的话,你们兄弟该是听清楚了。若有意见,便出来与贫道好生分说一番;若没有意见,也明白说出来以免百晓生先生为难!” 众人的目光随着胡垆的视线转向那片树林,其中不乏心中将信将疑者。 片刻之后,一个有些干涩的声音从林中传出:“胡垆道人,今日你也风光得够了,何必再拿我兄弟二人作筏子?” 胡垆淡然道:“你也晓得贫道已出尽风头,当然不用拿你们来滥竽充数。明人不说暗话,贫道只是单纯地看不惯你们这两个人,深以与你等穷凶极恶之辈用同样名号为耻!” 另一个蕴含无穷怨毒愤恨之意的声音从树林内传出:“胡垆道人,你连战三大高手,如今还有几分猖狂的本钱?” 胡垆神色与语调都未现出丝毫波动:“你若以为此刻贫道是虚张声势,大可与你兄长合力向贫道出手!” 树林中恢复沉寂,良久再不闻声息。 胡垆转回头向百晓生笑道:“那兄弟二人已经遁走,看来对此事并无意见,如此便有劳先生,为他们另拟两个更合适的名号了。” 台上台下众人当中,很有一些推测胡垆连战三大高手后功力元气大损,悄然萌生出一些异样心思。 等见到胡垆这番视伊氏兄弟如土鸡瓦狗随意打压的操作,又悄然将这些心思全部打消。 第一百零五章 雏龙入海,幼隼试翼 一入江湖岁月摧,少年子弟易白头。 不知不觉已到了弘治十八年的春天,距离百晓生重拟“兵器谱”已过去整整五年。 五年来,江湖仍没有如百晓生的初衷般,因为一部排定了名次的“兵器谱”而风平浪静。 相反,挑战“兵器谱”上的强者,成为越来越多初入江湖的新丁们最喜欢走的一条扬名立万的捷径。 而那些“兵器谱”上的成名高手,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以及由之而来的地位、财富、权力、美色……也绝不吝用尽所有手段,毁掉这些试图动摇自己名声进而剥夺自己所拥有一切的后生晚辈。 挑战与迎战,厮杀与阴谋,一步天堂,一步地狱,如此种种几乎没有一日不在江湖中的上演。 这一天,漫天风沙的西北道上,有三匹快马在杳无人烟的荒凉古道上疾驰。 那三匹马是一色遍体火炭般红,背高腿长,奔行如风,显然都是难得一见的良种神骥。 马上的骑士二男一女,都是内着劲装,外罩大氅,分呈青、白、红三色,头上各自带了一顶兼具防日晒与风沙功能的垂纱斗笠,看不出面貌如何。只是从体态判断,年岁都该不大。 眼见得日近正午,前面路旁又恰好出现一个供来往客人休憩的简陋凉亭,那红衣少女遂在马上扬声道:“此处离秦州还有小半日路程,咱们去那凉亭内略作休息罢!” 在左侧并辔而行的白衣少年笑道:“小师妹说要休息,那定是要休息的,若是累坏了你,只怕有人要心疼咯!” 红衣少女轻啐了一声,嗔道:“二师兄再胡说八道,当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白衣少年声音中透出做作十足的诧异语气:“这怎是胡说八道?难道累坏了你,孙老爷子不会心疼?——小师妹你不是以为我在说别人罢?” “你!”红衣少女这才知道被他戏弄,又羞又气却又无可奈何。 另一边的青衣少年终于开口,语调清冷平静:“你不说话,没人将你当做哑巴。” 白衣少年却能从这似乎不含一丝情绪波动的话语中清晰辨别出几分羞恼,知道再说下去这总是能动手便不动口的家伙怕是要发飙,当即老老实实地闭了嘴。 三匹快马倏忽便到了那凉亭边上,三人同时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将三匹马拴在亭边树立的几根木桩上,各自摘下鞍侧的包裹,白衣少年还摘下一杆足有丈二长短,外裹绫套看不出是枪是刀的长兵器。 他们移步到了亭内,先将头上的斗笠摘下,露出三张洋溢着青春朝气的俊美面庞,却正是朱厚照、阿飞和孙小红。 如今这三个小家伙都到了十五六岁年纪,因为修习了上乘武功,阿飞和朱厚照固是身形颀长挺拔不逊成年男子,孙小红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体态婀娜。 凉亭内并无桌凳,四周的围栏便成了座位。 三人各自坐定之后,孙小红从包袱中取出自己用了一番心思制作,虽然卖相较丑,味道却已经过关的糕点,笑吟吟地送到阿飞面前,却全不理会一旁的朱厚照。 阿飞道了声谢,拿过来就这清水吃了几块。 孙小红看他吃得香甜,登时眉开眼笑,一张俏脸上满满的都是幸福。 朱厚照看到这一幕,手中出自名厨之手的精美糕点便有些吃不下去。 因为他左看右看,都觉得这些糕点此刻像极了师父胡垆说过的一种名为“狗粮”的东西。 当然,朱厚照也只是不忿这两个家伙在自己面前“秀恩爱”,却并未生出什么或失落或嫉妒心思。 毕竟三小虽是自幼相识直至如今,其间孙小红又被天机老人卖了张老脸塞入胡垆门下,成了阿飞和朱厚照的师妹,彼此却并未形成什么微妙的三角恋情。 朱厚照这小子固爱美色,却只喜欢那种丰满成熟的大姐姐,对于没长开的青涩女孩儿从来都不屑一顾,平素更将性格精灵活泼的孙小红当做兄弟相处。 看孙小红小小地报复了朱厚照一回,阿飞终于说起正事:“二师弟,你确定那安化王会亲自来秦州见贾精忠?要知道藩王私离封地可是大忌。” 朱厚照胸有成竹地答道:“大师兄放心,小弟在贾精忠身边安排了眼线,对他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自然也间接掌握了与他达成交易的安化王。” 孙小红撇嘴道:“朱叔叔怎会重用这么一个既贪且蠢的死太监?他居然相信那安化王用三千两黄金从他手中买一份空白旨意,只为了恢复自己被褫夺的护卫!” 阿飞跟随胡垆日久,虽然始终学不会他那满肚子机关算计,却能一眼看穿其中关窍,淡然解释道: “这正是朱叔叔的用人之道的高明之处。将这样一个认钱贪权又没脑的家伙推上前台,那些总和朱叔叔为难的人便要被他牵扯大半精力。而且这又是也极佳的鱼饵,能将各种别有用心的鱼儿引入罗网——那位安化王正是一条倒霉的鱼儿。” 看到孙小红用满是“原来你老子是这样的人”的诧异目光望着自己,朱厚照干咳一声道: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那安化王确是久蓄反志,已在暗中拉拢了何锦、周昂、丁广等一大批甘宁卫所武官,甚至与西方魔教有了些不清不楚。 “他此次从贾精忠手中骗取空白圣旨,只怕是不想再继续隐忍下去而将有所动作。为免得大兴刀兵而造成生灵涂炭,小弟只好亲自来捉贼捉赃,擒贼擒王。” 说到正经事上,孙小红也不再嬉笑,皱眉道:“若安化王当真与魔教有勾结,此次身边或许便有魔教高手随行。若是魔教四大天王、四大公主级数的人物,凭咱们三个怕还应付不来。” “红儿放心,朱叔叔哪会让二师弟以身犯险?”阿飞先安慰孙小红一句,然后转向朱厚照问道,“这几年你已暗中接掌了锦衣卫,此次那什么‘四灵将’是否都出动了?” 朱厚照鼓掌笑道:“小弟便知瞒谁也瞒不过师兄。不错,此刻锦衣卫‘四灵将’中的青龙、白虎、朱雀已率领四百锦衣卫好手潜入秦州,至于‘玄武’,则早佯作被两次收买,一方面跟在贾精忠的身边,一方面又成了安化王的内应!” 三人说了这些话,也吃过了糕点,当时便要收拾东西继续上路,才从凉亭内出来,忽地远远见到后面的路上有滚滚烟尘如一条黄龙卷地而来,随即耳边也听到由轻转响、密如骤雨的马蹄声。 第一百零六章 瀚海飞鹰,大漠判官 眼见得是一队骑士风驰电掣而来,阿飞和朱厚照极有默契地一左一后护在孙小红身侧。 阿飞右手虚按腰间“蔷薇剑”剑柄,朱厚照则干脆扯下绫套,将当初吕凤先赠送的银戟拄在身侧。 孙小红虽感动于两个师兄的呵护,却也并不打算完全依赖旁人,被衣袖遮掩的右手食指与中指间悄然夹了一叠其薄如纸、形似柳叶的飞刀——拜入胡垆门下后,她主修的便是轻功与暗器两项。 转眼之间,那队骑士已拖着漫天烟尘来到凉亭近前。 “吁——” 随着一声呼喝,当前一名骑士一勒缰绳。 他骑乘的那匹神骏黑马一声嘶鸣,做个极为风骚惹眼的人立动作,才放下前蹄停了下来。 那骑士似乎很满意坐骑帮他大出风头的行为,伸手在黑马颈侧轻拍了两掌才甚是潇洒地飞身下马,向着凉亭内的三人拱手笑道:“‘大漠判官’展鹰,率‘天鹰帮’全伙,见过三位少侠!” 此人最多十七八岁年纪,面容俊美不逊阿飞和朱厚照,却又另有一种充满野性的男儿魅力,头上缠裹一条深红色布巾,微带卷曲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身上穿着一身充满异域风情的贴身武士劲装,腰间皮带上斜插一柄装饰华美的连鞘月牙弯刀,双腿的大腿外侧都束了箭囊,每个箭囊中并排装了三支铁翎短箭。 在他之后,后面的二十余人亦随之翻身下马,齐声喝道:“见过三位少侠!” “天鹰帮,大漠判官?” 阿飞和朱厚照一起转眼去望孙小红。 孙小红从小便跟随天机老人行走江湖,又听天机老人讲了无数江湖中的掌故秘闻,眼界见识却远胜他们两个做师兄的。 果然,孙小红嫣然一笑,悄然收了指间的飞刀,从两人当中向前跨了一步,向着对面的展鹰拱手道:“失敬。小女子久闻‘瀚海飞鹰’展鹏展老爷子凭一路‘飞鹰十三式’刀法威震西陲,却不知展帮主何时接了老爷子的班?” 听到这巧笑嫣兮的娉婷少女一口道破自己的来历乃至武功路数,展鹰心中一凛,面上的意气风发之态略略收敛了几分。 对方问起了自己的父亲,他却不能不认真回答:“先父已于去年病故,‘天鹰帮’中的一班叔伯也洗手归隐,如今是展某带了一伙同辈的兄弟在讨生活。” “原来展老爷子竟已仙去了吗?可惜,可叹!”孙小红先慨叹一回,然后问道,“展帮主此次当是为我等而来,却不知有何见教?” 展鹰正容道:“不敢,展某确是有事与三位商讨。不过在此之前,还要请问三位是否便是‘魔手’胡垆道长门下高足飞剑客、朱公子与孙姑娘?” 自登临“兵器谱”榜首俯瞰天下之后,胡垆在这几年间已罕有出手,倒是他这三个弟子在崭露头角后渐渐闯出偌大名头。 其中朱厚照用的自是“朱寿”这个马甲。 因为学了胡垆托李寻欢转送的《怜花宝鉴》中的易容术,他异想天开地将以前偷溜出宫时用的假身份坐实,于是京师当真有了一个出自皇室旁系远枝,拜在胡垆道人门下的“朱寿”公子。 这“朱寿”与“朱厚照”的相貌虽有几分相似,但在旁人看来,绝不会生出两者实为一体的想法,只会以为这是两者同为太祖血脉后裔的原因。 听到对方直接揭破自己三人的身份,日常负责对外交际的朱厚照上前一步替换下孙小红,向着对方抱拳道:“在下正是朱寿,这两位便是飞师兄与孙师妹。展帮主若有见教,此刻可以说了。” 展鹰并未因对方坦陈“兵器谱”榜首门人的身份而改换态度,仍是先前般不卑不亢: “实不相瞒,展某的兄弟偶然发现三位是跟着一支从京师来的商队一路来到秦州附近,偏巧那支商队此来秦州是要与展某盯上的一只携带大量黄金的肥羊交易。展某此来,只为讨个明白话——三位想要的,是财还是货?” 朱寿将银戟一转倒提了背在身后,缓步从凉亭内走了出来,面向展鹰悠然道:“为何定要二选其一?家师说过一句话——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该全都要!” “那要看你是否有足够好的牙口与胃口!” 展鹰却是翻脸快过翻书,闻言当即发一声断喝,腰间弯刀铿然出鞘,在掌心极速旋转幻化出七八团冰轮满月,切割向朱厚照周身要害。 朱厚照那杆长达丈二、重逾百斤的银戟丝毫未因对方近身抢攻而进退失据,极尽轻盈灵动之势的在主人手中旋转弹跳。 戟杆在身前数尺空间横挪竖移,接下弯刀的所有攻势;前端剑形主刃、月牙弯刃用出刺、挑、劈、割、锁、挂诸般变化,绵密精微如织女飞针走线,向着对手发动无孔不入的攻势。 展鹰的刀招随之变化,却仍是有进无退的进手招式,摆出一副不惜与对手玉石俱焚的凶悍架势。 朱厚照生平最是胆大包天,丝毫没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自觉或“瓷器不碰瓦罐”的忌惮,最喜欢的便是冒险,最爱玩的便是心惊肉跳。 见对方只攻不守,他手中银戟竟也弃了防守招数,如银蛟腾雾、白龙掀波,迎着那漫空刀影反攻回去。 两件兵器在双方当中的虚空中激烈撞击,周围众人眼前满是一片火树银花般的璀璨光影,耳中尽是一片如密集如雨打芭蕉、清脆如珠落玉盘的叮叮当当鸣响。 只是在极尽视听享受的同时,大家也不免都心惊肉跳,因为这无比绚丽的光影之中也隐藏着无穷的危机。 双方中只要有任何一人出手的时间、速度、角度稍有偏差,未能用自己的攻击拦截下对方的攻击,立时便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蓦然间,弯刀银戟发出一下空前激烈的撞击鸣响,两条人影随之分向两边。 朱厚照大笑道:“好一个‘大漠判官’,这一战实在够痛快!不过阁下忒也心急,没有听明白在下话中之意——在下是想说,阁下为何要做选择,两个都要也未尝不可!” 展鹰一怔,而后问道:“财归展某,货也归展某,则三位所求为何?” 朱厚照意味深长地道:“在下等只要交易双方这些人。” 阿飞和孙小红对视一眼,心中同时大叫狡猾——那财是安化王出的,货是一张对展鹰说来毫无用处的空白圣旨,朱厚照这是要空手套白狼,不费一钱便将展鹰这高手及其一众看去甚是剽悍的手下当作打手。 第一百零七章 脱脱,脱脱 秦州城郊,一座驿站之内。 两批不速之客同时抵达这座墙壁坚厚带着明显军用风格的建筑,用钱财开路外加暴力威吓,将几个看守驿站的驿卒赶走后,在一座光线昏暗的空旷厅堂内各据一方,隐隐形成对峙之势。 一个白面无须,做商贾打扮的中年男子轻咳一声,用有些阴柔的嗓音向对面笑道:“安化王千岁,咱家已经将货带来,不知你的钱款是否准备妥当?” 身材颇有些发福,面上却甚有精悍之气的安化王朱寘鐇也以笑脸回应,只是笑容中似隐藏这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意味。 他先向身后招了招手,身后簇拥的众人当中立时走出一个身形魁伟的虬髯大汉,将手中提着的一个木箱轻轻放在双方中间的一张长木桌上。 那箱子也不算大,放在桌面上时,却压得厚实木板制成的桌面微微下陷,显然分量着实不轻。 大汉抬手将箱盖揭开,众人眼前立时满是耀目金光,原来那箱子里满满当当都是码放整齐的金砖。 眼见得对面之人瞬间被这一箱黄金吸引,双目中满是贪婪之色,朱寘鐇暗自冷笑:“这贾精忠分明是个贪财好利的小人,却能执掌大权与李东阳、谢迁等内阁重臣分庭抗礼,可见那朱祐樘实是枉为人君!” 那贾精忠倒也甚有生意人的职业道德,见对方拿出钱款,当即从怀中取出一幅黄绫卷轴,上前几步在桌面上展开,将空无一字的内侧偏后位置的朱红玺印清楚展示给朱寘鐇,然后也向身后招手。 随从众人当中立时有人奉上文房四宝。 贾精忠执笔在手,笑道:“按照先前的约定,为了令王爷彻底放心,咱家会当面将这张圣旨写好,绝不会在文字上弄甚悬虚。” “且慢!”朱寘鐇陡然发出一声叱喝,同时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依孤之见,这圣旨上的措辞还须再斟酌一二。” 贾精忠先是一怔,随即意识到情况不对,脸上神色立即变得有些难看,语气也随之生硬起来:“安化王打算要咱家如何写这张圣旨?” 朱寘鐇沉声道:“你可自己措辞,但内容要写今有一鞑靼部落愿意内附天朝,令甘肃山丹卫‘峡口关’守将见旨意即刻开关放行。” 贾精忠总算尚未蠢到十分,心头几番转念,很快想明白对方此言中包含的信息,大惊失色喝道:“你竟敢勾结外族,图谋不轨!” 朱寘鐇却没有再与对方分说的打算,冷然下令道:“脱脱,替为父将圣旨取来!” “是,义父!” 一个略带沙哑的低沉声音在朱寘鐇身后响起,随之有一个窈窕身影如一朵彩云飘然而出,穿着小巧精美长靴的双足贴着双方间长木桌的桌面向前滑行,瞬间便到了贾精忠的面前。 “赵大,钱二!” 贾精忠的反应不慢,眼见这个满头秀发结成一条条小蛇般的细辫,面上笼罩一层平添几分神秘魅力的轻纱,身上做西域异族装束的女子向自己迫近,当即抓了桌上的空白圣旨急速后退,同时在口中尖声喝出一听便是捏造的两个假名。 两个穿着仆从服侍的中年汉子从人群中飞掠而出,一刀一剑如猛虎跳涧,狂龙出海,分从左右斩向那名为“脱脱”的异族装束女子。 只看刀剑的威势,便知这两个貌不惊人的汉子绝对有跻身“兵器谱”的实力。 眼看手中的一刀一剑都斩落在脱脱的身上,这两人心神方稍稍松懈,随即便感到刀锋剑刃虚荡荡毫无着力之处。 他们在大惊之下定睛看时,却见刀剑之下的哪是脱脱,分明只是她不知如何脱下的一件又薄又轻的纱衣。 这纱衣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在刀剑锋芒下丝毫无损,只与刀剑轻轻一触便借着刀剑上的劲力飘荡开去。 “魔教十神功,蝉蜕解脱大法!” 这两人投效在贾精忠手下之前,确是江湖上的成名高手,眼光见识都大为不凡,见到这诡异的一幕时,心中同时想到这令人谈虎色变的魔教秘法。 便在两人心中惊悚之际,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两人身后的脱脱手中多了一条扁平如剑、末端缀以菱形尖刺的七尺软鞭,反手一抖之下,软鞭笔直刺出,末端尖刺如灵蛇吐信,精准迅捷地刺入两人后脑玉枕要穴。 一招毙敌之后,她身形回旋,在空中将脱下的纱衣穿回身上,轻盈地落回桌面,看也不看颓然摔倒在脚边的两具尸体,踏着桌面缓步走向虽退入手下保护圈中,却仍骇得面无人色的贾精忠,居高临下如俯瞰渺小蝼蚁。 “玄武,只要拦下这妖女,咱家保你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 贾精忠见重金招揽的两个高手护卫连对方一招也接不下,急忙向身边一个面貌英俊作富家公子打扮的青年喝道。 此人正是锦衣卫中仅在指挥使之下的“四灵将”之一玄武,武功之高还要远胜那两名护卫。 只是他受了贾精忠的收买,却并非贾精忠的手下,想要让他出力乃至卖命,还须许下更大的好处。 听到贾精忠许诺的高官显位,玄武的目中闪过一丝嘲讽之色,口中应一声:“是!” 腰间一柄绣春刀铿然出鞘,刀光如电极尽凌厉狠辣之势,却是将四周贾精忠的手下斩杀七八人,拓出一片空间,而后反手将沾满鲜血的长刀按在贾精忠的颈上,另一只手则将贾精忠抓着的空白圣旨夺下。 “王爷,下官幸不辱命!” 耳边听到玄武的这一句话,贾精忠又惊又气目瞪口呆。 “哈哈……做得好!”安化王大笑,随即森然下令,“脱脱,不留活口!” “是,义父!” 桌上的脱脱闻言倏地凌空扑入对面猝遭惊变而不知所措的人群中。 这些人也都是贾精忠招揽的好手,见敌人孤身欺近,在惊惶之下仍本能地各挥兵器攻击。 脱脱在人群中移形换位,身上的数重纱衣不时脱下飘在空中代替真身接受攻击,而她真身手中的软鞭则如择人而噬的毒蛇般一次次弹射而出,每一次都最少夺走一条性命。 短短十来个呼吸的时间,身上只剩下贴身亵衣,半露香肩酥胸的脱脱已屠尽贾精忠一方的二十余好手,随后如翩然舞蹈般将仍在空中飘荡的七件纱衣逐一穿回身上。 “王爷饶命!” 贾精忠看到朱寘鐇蓄满杀机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体如筛糠颤声求饶。 朱寘鐇狞笑道:“既然知晓了本王大事,岂能饶你?玄武……” 他的这句话尚未说完,驿站外陡然传来一声高亢悠扬的厉喝: “天鹰帮杀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