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待归人:神明降临》 1. 序章·01 我走过很多个漫长的冬天,但只对两场风雪印象深刻。 第一场在2148年冬至,后来被奉为人类抵抗灾厄的转折前夜。 而2149年冬至那场雪,却寂静地消匿于时间的长河。 对了,冬至是他的生日。 ——《废书》 2148年冬至。 列车穿越白茫的雪原,从饵城53区驶向繁华的人类主城。 车厢里稀稀落落地坐着十来个乘客,神情木讷,衣服蒙着一层陈黄,只有角落里三个穿军装的看起来精神些。 车窗旁,小女孩捧着诗集,稚嫩地朗读: “不要自以为是地剖开一只弱小的兔子。 透过它微如露水的眼, 祂们窥视苍穹。” 书脊上印着诗人的名字:眼。 “连诗里都在说兔子。”女孩嘀咕,“最近新出的兔类超畸体好恐怖哇,明明看起来很弱小,却跑得那么快!还能砰地一声把人炸碎!人类到现在都没抓住!” 列车广播响起:“前方进入易暴露区,本车已静默,请放心乘坐。” 小女孩扭头看向身旁的中年女人,“妈妈,什么是静默?” 女人道:“不让野外的怪物发现我们。” “那如果被发现,我们会和爸爸一样死掉吗?” 坐在对面的安隅睁开了眼。 并不是死这个字刺激到了他,而是车厢里一直弥漫着淡淡的面粉香,勾得他无法安睡。 在一车个顶个的穷鬼中,安隅穷得格外高调——白发遮掩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苍白肤色,布袋子似的衣服挂满线头和破洞,在窗外呼啸的风雪衬托下显得有些好笑。 那双金眸澄澈如镜,却刻着贫民窟特有的漠然,他看向那本诗集——书缝里好像有一抹刺眼的绿色闪过。 又饿出幻觉了。 他低头揉了揉眼睛。 女人细声叮嘱道:“别和哥哥提爸爸的事。” “我记得的。”小女孩继续翻诗,“哥一个人在主城不容易,他问就答家里一切都好。” “是啊。”女人望着空气出神,“家里能出个主城人是天大的福气。小希才二十岁就进大脑做研究员了,要是没有他,咱们在53区的日子可要难过了。” “哥最近都没空视频,他知道我们要去给他过生日吗?” “知道就不是惊喜了,难得通一趟车嘛。”女人摩挲着身侧的饭盒,“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这个味道……” 面粉香就是来自那个饭盒。 “哥小时候也吃豆饼吗?” “吃的。妈这回特意用蜜腌了红豆,好甜哟,不过,和主城的吃喝肯定不能比。”女人忽然有些犹豫,“他小时候就嫌饼不够甜,现在恐怕更瞧不上了……” 安隅听到这,从饭盒上拽回了视线。 今年的风雪频繁得要命,下雪是出事的前兆,主城拨给饵城的物资一再降级,现今想混一口粗面包吃都是做梦,这个节骨眼上,居然有人会嫌弃豆饼。 同为53区贱民,但显然,贱也要分三六九等。 今年是诡异的畸变降临的第二十六年,人类昔日的伟岸早已缩成泡沫。为了留存实力,决策者把基因优质的人凝聚在主城,以主城为中心,一百座破败的饵城像洋葱圈一样向外发散,收容着注定被舍弃的大多数。 安隅的基因是劣等中的劣等,又有昏睡病,一个月也醒不了几天。多年难治的昏睡让他和社会完全脱节,要不是有好心的邻居凌秋一直代他做工,他连低保粮都没的领。 “你饿了吗?”女人打断了他的出神。 安隅抬眸看过去,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竟然是在和自己讲话。 “小伙子,你眼睛和我儿子有点像,多大了?” 他很少和凌秋之外的人交谈,不太熟练地答道:“十八。” “真年轻。”女人慨叹一声,“就快到主城了,很期待吧?” “嗯……” 期待才有鬼,他是被逼无奈才出这趟远门的。 两个月前,凌秋被军部录取了——那是劣等基因进入主城的唯一通道。安隅本以为自己在主城有了靠山,能苟得更稳当些,但几天前53区的房管长突然抽风要查劳动记录,有丁点亏欠就得滚出低保宿舍自生自灭。 安隅这个隐匿多年的贫民窟米虫终于被揪了出来。想保住宿舍,只能找凌秋补个认养手续,把自己搞成“主城军人的弟弟”。可新兵集训禁止通讯,眼看着距离强制回收只剩48小时了,他只好硬着头皮上了这趟车。 凌秋走之前叮嘱,独自生活免不了和人打交道,贱民想活得安稳,就得贱出高度贱出水平——比如,要保持温和有礼,学会观察并取悦强者,争取利用他们。 但安隅的社会性太差了,凌秋是他和外界唯一的桥梁,他对即将失去桥梁的生活充满茫然。 于是凌秋教给他五句贱民万能话术——谢谢。我很抱歉。求求您了。您说的对。祝您成功。 “最后两句要配合微笑,真诚是建立友好关系的基石。”——凌秋如是道。 安隅回过神,缓缓扬起嘴角,“您说的对,我很期待。” 他说完就完成任务似地低下了头,眼神又不受控地溜去了饭盒那边。 女人笑着揭开盖子,“要尝尝吗?” “尝?”安隅愣住,“要……送给我吃?” “是呀,我做了不少呢。” 饭盒里整整齐齐地码着两摞粗麦面饼,上面烙着的小红豆可比他的贱命要金贵多了。 安隅眸里终于有了丝生气,车窗映着他发直的眼神,盯着那块逐渐靠近的饼—— 引擎突然制动! 一阵尖锐的刮擦声后,列车停在死寂的雪原上。 全车的人都被惊动了。 “怎么回事?!” 那块饼顺着地板的坡度向后排滚去,安隅也被惯性带到地上,他不假思索地起身追了过去。 四周响起爆裂声,有人惊呼:“车坏了!” 军人喝道:“大家留在原地!配合我们排查异常!” 坚固的铁皮从车顶向下崩裂,小女孩的诗集砸到地上,一只萤绿色的螳螂幼虫迅速溜走了。 安隅追着饼越走越快,追到车尾,蹲下掏滚进死角的饼。 雪原上兜转的风忽然送来一股腥酸,裹着霍乱人心智的嗡鸣,一道阴影笼罩了列车。 “畸种!有畸种!!军官大人!!” 畸种? 安隅攥着终于到手的饼,后知后觉地回过头。 嗡鸣音来自一只巨型螳螂,吻部两侧足有人头大的眼囊紧闭着,在安隅回头时,它高举镰刀般的前肢,朝列车一侧猛地削下! 那对母女还没来得及尖叫就被拦腰斩断,血雾裹散入风中。 螳螂这时睁开了眼。 眼囊里没有眼球,只有灰白的肉膜突突突地搏动着,很快就又闭上了。 “救…救命!!” “军官大……” “不!不……” 破碎的惨叫响彻雪原。 螳螂三角形的头转动不停,镰刀足大肆收割着狼狈四窜的人类。 安隅赶紧咬了一小口饼,趁乱缩进角落。 他用舌尖抿化一粒绵密香甜的小红豆,透过座椅缝隙观察局势。 失明并不阻碍螳螂猎杀,很快,最后一个可怜人被砍碎,在惨叫消失的瞬间,它的头突兀地朝车尾扭了过来。 安隅刚好把饼咽下,身体同时静止。 全车死寂。 螳螂停滞了几秒,似乎有些迟疑,但还是拖着前足往这边寻了过来。 尖锐的刮擦声逐渐靠近,那股腥酸已经压到安隅的头顶—— 砰然枪响! 藏在车头的军人瞄准时机朝它后脑开了枪! 然而携火星的子弹嵌入甲壳,却没有发生想象中的爆炸。 螳螂猛地掉头,一击削断两人的脊柱,鲜血喷洒得到处都是,第三个可怜人被抡到车尾,砸进安隅斜对面的死角。 那是个短发茬的年轻少尉,左肩膀只剩一个洞,支出来的动脉一簇一簇地射着血。 车另一端,螳螂翻捡着地上的食物——全车都被感染了,有几具尸体的四肢已经结出壳,它兴奋地切开那些半畸变的尸体,车厢里充斥着黏糊糊又嘎嘣脆的咀嚼声。 少尉的生命正迅速流逝,他缓缓抬起仅存的一只手,对安隅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安隅注意到那只手有些僵硬,就像节肢动物的足。左肩开始向外射透明液体,不再像个人类。 他别过头,没有再与少尉对视。 漫长的几分钟后,螳螂终于吃饱,拖曳着庞大的身躯缓缓离开。 对面正持续畸化的少尉也渐渐阖上了眼皮,车厢里只剩下安隅,他把头埋进膝间,汗透的身体在寒风中直打哆嗦。 外面的世界果然危险,得赶紧办完事,回到他的狗窝…… 一阵通讯铃突兀地响起。 铃声划破雪原,快要休克的少尉眼皮一颤,还没来得及摸出终端,面前就多了一道庞大的阴影。 螳螂掉头回来只花了几秒钟。 这一次,它睁开了眼——眼囊里竟已结出了十几颗血红色乱撞的眼珠子,让人瞬间想到刚被吃掉的可怜人。 安隅屏息缩在它背后的死角里,被迫现场观摩这场畸种吃播。 然而才刚撕开少尉的胸膛,它就静止住了。 它似乎在深深地嗅着什么,头顶触须四处旋转,萤绿的头缓缓向后扭转一百八十度,直勾勾地朝向安隅躲身的地方! 乱撞的眼珠子在那一瞬齐刷刷地拢向中心,溢满惊叹。 那是一种在垃圾桶里找到佳肴的狂喜。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安隅不禁想起前两天自己意外从凌秋床底下刨出一块粗面包的场景——太荒唐了,他对人类情感向来迟钝,此刻却好像能和这畸种玩意深深共情。 喘鸣变得急促,螳螂彻底转过身,镰刀颤栗,朝他发出一声难耐的嘶吟。 “……” 馋疯了。 安隅全身细胞都在大喊快跑,他在它狂热的注视下把饼揣进兜里,缓缓向过道外蹭,就在蓄力跃起的瞬间,冷硬的镰刀从身后将他钩住,烙饼般轻巧地拍在地上! 剧痛猝然刺入骨髓。 刹那间,诡秘的絮语沿着全身神经游走,在意识深处翻搅起他从未感受过的震荡。 风声突然喧嚣,嚎叫着踏遍雪原。 那块豆饼滚进角落,小小的月牙缺口上沾了黑泥。 ——那是安隅失去意识前最后的画面。 2. 序章·02 剧痛从指尖涌入,像有只大手粗暴地挤榨着脑浆,濒死感如涨潮般将人淹没…… 要死了吗? 安隅猛地睁开眼! 嘀—— 红光扫描过冰冷的操作台。 高处响起一个声音:“这里是主城的黑塔审讯室。你的姓名?” 安隅错愕,“黑塔……我怎么会在……你们是……上峰?” “你的姓名。” “……安隅。” “ID。” “AY53……21281222。” “隐藏了多久?” “……什么?” “畸变方向是?” “我没……” “异能是什么?” “……我没畸变……” “上峰”是当今人类的最高决策组织,驻扎在主城的黑色巨塔中。 这些年来,畸变让世界彻底洗牌,主城的三大机构统管了一切:决策中心“上峰”,力量中心“军部”,科研中心“大脑”。 安隅思绪尚乱,新一轮痛楚已经接踵而来。 他双眼紧闭,在剧痛中努力回忆着雪原上的事…… 一段录音突然响起。 “察塔少尉临终通讯……巨型畸变螳螂,列车已静默,推测畸种早就混入车内,在路上完成了进化并感染全车……一名人类畸变体消灭了它……前所未见的异能,瞬移,还有……说不清是吞噬还是引爆,发生得太快了……他外观正常,很年轻……白发、金……不,是红瞳……抱歉……他的眼睛在变化……” 声音渐渐虚弱下去:“主城,我也在畸变中,今天下了好大的雪,是近几年最大的一场吧……” 播放结束。 审讯者道:“察塔少尉临终前指控了你的畸变。” “我?”安隅惊愕,“不是我,我怎么可能杀死螳螂?我是要去军部找人的……” “你在隐瞒,看来——” “不要!”安隅挣起身,锋利的金属约束带嵌进皮肉,“我没隐瞒任何事,对了,基因检测!我申请基因检测!” 一切诡异畸变都是从基因感染开始的,为了防控,人类制定了一个测量基因混乱度的指标——“基因熵”。据研究,纯种生物的基因熵都在10以内,自出生起保持恒定,一旦这个值上升,就代表畸变开始。 虽然基因熵上升是大事不妙,但只要恒定在初始态,越接近10,反而对感染有越强的抗性。全世界排名前万分之一的人能够进入主城,最新的门槛是8.6。 在这方面,安隅再次把贱民天赋演绎到了极致——他以0.2的基因熵稳居人类末流。凌秋曾评价道:择偶看脸的时代已成往事,人们在选择另一半时主要考虑对方能不能稳定地做个人,像他这号被畸种瞄一眼都可能畸变的,注定不会有繁衍权,美貌基因纯属浪费。 审讯者问道:“8岁之前你在哪?” “高畸变风险孤儿院……他们说我是从野外捡来的弃婴,一直被监视到8岁……” “资料显示,你在孤儿院常年陷于昏睡。” “是的……但我没有其他异常,最近两年昏睡的时间也在缩短。”安隅痛苦地喘息,“我可以、可以申请基因检测吗?让我自证,求求您……” “已经测过了。” “测过……”金眸涣散开,“难道我真的……” “你的基因熵是零。” “零……点二吗?” “只有零。” “只有零?”安隅怔然,“下降了?” “我们测了很多次,结果都一样。这违反科学,没有任何生物的基因能达到百分百规整,基因熵更绝无可能自然衰减。” 警报再度响起。 “安隅,根据《人类联合法案》,你将被移交大脑,接受诱导试验。 “试验会用能量来催化畸变过程,如果你本身已处于隐匿畸变期,就会被迅速观测到。试验不会造成实质伤害,但会有强烈痛苦,请知悉。 “这是非人道手段,人类感谢你的牺牲。” 安隅消化了片刻,喃喃问:“不会杀死我?” “你的寿命不会受任何影响。” 审讯室归于死寂,审讯者正要关闭通讯,突然听到一声极轻的吐气。 像一只遇险后侥幸逃回窝里的小动物。 “谢谢。”安隅闭着眼,惨白的面色透出深重的濒死感,“谢谢您……给我自证的机会,我很感激。” 黑塔处理过数不清的畸变人,那些可怜虫大多被吓得屁滚尿流、歇斯底里,像安隅这样温顺得堪称优雅的还是头一个。 审讯者迟疑了一下,破例送出一句关怀,“你还有其他疑问吗?” 汗水在金属地板上砸出空洞的嗒声,安隅此刻十足清醒,但声音却很缥缈:“请联系一下53区房管长,就说,低保T区5栋1414户的安隅,很快就能办好军属证明,请他多宽限几天,不要把宿舍给别人……好吗?求求您了……” 审讯者惊讶,“比起这个,你更该担心畸变被处决。” 安隅喃喃道:“您说的对……但在饵城失去住所,迟早也是死……” “原来连饵城人的住房焦虑都这么重了么。”审讯者苦笑一声,“但我记得低保宿舍只要肯干活就能住吧?” 安隅虚弱地“嗯”了一声,“很抱歉,我不太能干活。” “……” 审讯者恢复了冷漠:“会替你联系的,没别的事了吧。” 他没有给安隅回答的机会,立即切断了通讯。 审讯室彻底安静下来。 试验台上已近昏迷的安隅却极细微地牵了牵嘴角。 “祝您成功……”他喃喃道。 * 又一波放能结束,两个研究员进入试验室。 “又下雪了,准有新的失序区。” “四处起火,军部连新兵都拉去执行任务了,如果有畸变体侵入主城……” “不会的,主城有穹顶系统,那是人类杰作,像真空罩子一样让全城对外静默。” “但它耗能太恐怖了,我们还能供它几年?” “之前不是说,有第三个能源储备了吗?” 他们边聊边调试设备。 “还没畸变吗?” “没,只剩最后一组了,估计会在这一组畸变吧。” 研究员看向试验台上的安隅。 试验是裸体进行的,那具纤细苍白的躯体上蔓延着大片恐怖的紫红,小腹和腿根尤其严重,浓郁的皮下出血仿佛要挤破那层脆弱的皮,让人心颤。 “不管会不会畸变,他都打破了人类科学认知……他的数据太震撼了,真是一个令人害怕又期待的存在。” “到底是什么来头?” “饵城贫民。根据试验前的评估,智商很高,但常识匮乏,性格孤僻,社会性极差,就像……一头误入人类社会的小兽。” “可惜了,这种人一旦畸变肯定会失智的。” 刺眼的充能倒计时亮起,他们转身离开。 仿佛昏睡的安隅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眼眶里烧灼着剧痛,瞳孔痉挛般地抽搐着,但瞳心深处却似暴风眼般宁静。 凌秋曾评价他是个怪胎,极度怕死,但只要不死,他似乎又不在意任何伤害。 来主城前,安隅一直担心房管长找借口不认军属证明,但现在有了上峰过问,不可能再节外生枝了。 只要能保住安身之处,这点痛苦简直是赏赐。 他回忆起在审讯室时,他用那几句贱民话术成功求到审讯者帮忙,忍不住感慨凌秋果然有着将这个垃圾时代玩弄于股掌的智慧,在利用强者这条路上,他还要和凌秋学很多…… 只剩最后一组…… 安隅看着倒计时,眼底映出一丝释然。 3 2 1—— 声嘶力竭的惨叫穿透监控室。 一份足以轰动世界的密报传向黑塔。 【大脑汇报上峰。 编号#1222,全序列试验结束,未见畸变指征。 基因熵:0,未见波动。 精神力:100,未见波动。 结论:触发异能失败,可以相信#1222属于人类。理论上,基因熵为0会导致无法抵御任何畸变诱导,但#1222却表现出了极端的抗性。此外,他的精神力达到了人类迄今为止监测到的最稳定状态,他的身上充满悖论,大脑建议深入研究。】 …… 傍晚,有人进入试验室。 “后勤。”那人将一套纯白的衣裤放在安隅身边,“抱歉,上峰还未回复,你暂时只能穿囚服。” 安隅缓缓睁开眼。 他的心脏此刻像一头伏在胸腔里狂乱抽搐的野兽,嚎叫着要把他撕碎。 “缓过来点了吗?诱导试验很少启用,这份罪不是一般人能遭的。”那人轻声道:“放心吧,你没畸变。” 涣散的眸缓缓聚焦,安隅虚弱地扭过头来。 这个后勤和他差不多大,清瘦,也有一双金眸。但那双眼睛很空,明明手上拆着机器,视线却落向别处。 瞎子? 那人微笑,“我以前是研究员,上个月有个畸种试验体失控,我失去眼睛,转做后勤了。” 安隅思考了一会儿自己该做出什么反应,最终低声道:“我很抱歉。” “都过去了,人得想点开心的事,你出去后想干什么?” 安隅用气声问:“睡觉……算吗?” 对方点头,“除了睡觉呢?” “想吃……面包。”安隅沙哑地补充,“粗麦仁面包。” 那人笑了,“我理解。我也是吃低保面包长大的,直到六岁那年主城门槛刷新,刚好下降到我的数值,我才被接纳进来。哦,虽然父母基因熵都很低,但我却很幸运地有8.8呢。” 凌秋说过,基因熵有随机性,两个低数值确实有可能生出高数值,只是概率极低。 那人又笑道:“我们很有缘,知道么?” 安隅隔着胸腔安抚抽搐的心脏,“哪里有缘?” “资料显示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只差了一天。我老家也在53区,我有父母,还有妹妹,虽然我已经十几年没和他们见面了,妹妹只在视频里见过。” 安隅动作一顿。 视线落到他胸前的名牌上:严希。 “听说你要去军部找什么人?”严希轻松道:“别只想面包,让你朋友请你吃顿好的。” “面包已经很好了。”安隅弱声说。 严希笑:“这倒是。小时候,我妈会把粗面包重新加工,放一些豆子烤成喷香的豆饼。喔,唯一的遗憾是不够甜,我喜欢甜食。” 安隅转过头看着那双空洞却带笑的盲眼,在贫民窟,他只在凌秋眼中见过这样的明朗。 他莫名地失神了一瞬,反应过来时已下意识道:“我很抱歉……” “抱歉什么?”严希笑着拿起收拾好的设备,“走了啊。你回53区后不要跟别人说起我,家里还不知道我眼睛的事。” 他走后很久,安隅才攒了些力气,起身穿好囚服。 囚服布料柔软致密,他爱惜地摸了又摸,决定明天把它穿走,缝缝补补至少顶十年。 他拖着身子到墙角蜷缩起来,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口把上一套囚服也讨来,很快便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安隅做梦了。小女孩和少尉的声音在空茫的雪原上交织。 “不要自以为是地剖开一只弱小的兔子……” “明明看起来很弱小,却跑得那么快!还能砰地一声把人炸碎!” “前所未见的异能,能瞬移,还有……说不清是吞噬还是引爆……” …… 清晨,安隅被门外的脚步声吵醒了,他在朦胧中望向墙上的扩音器。 这场无妄之灾要结束了。 如他所愿,审讯者的声音响起。 “安隅,临时编号#1222,根据试验结果,上峰处理决定为——” 宣判掷地有声。 “处决。” 3. 序章·03 几个人闯进来,把安隅双手反捆,头套一罩拖了出去。 安隅在黑暗中惊叫:“凭什么?我没畸变!” 一个声音答道:“基因熵只是数据,而你具备异能是事实。很遗憾,以目前人类的技术无法诱导你再现异能,大脑建议多做一些研究,但今年……人类已无力再承担任何风险。” 安隅牙齿打颤:“有风险,就该死吗?” “很不幸,在这个时代,是的。” 安隅被车拉出主城,抛在野外雪地。 寒风刺骨,他挣扎着起身,试探地往前挪了半步。 不远处似乎站着一个人,淡淡的皮革味在雪原上存在感很强。 靴底碾雪声忽然靠近。 “姓名。” 那个声音割裂了寒风,冷得让人瑟缩。 安隅还听到一种摩擦声,像皮革在抚摸金属。 冷硬的枪管猝然抵上额头。 “姓名。” 寒风顷刻间卷走浑身冷汗,他颤栗道:“安隅……” 枪口顶深了一分。 安隅张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恐惧覆盖了全部感知,那把枪仿佛已经将死亡生硬地顶进了他的脑门。 他的胸口开始失控地起伏,一滴泪从头套里滚落,在囚服上洇开。 执枪者视线下垂,看了看那个小水圈。 “从哪来?” “53区……” “你是怎么杀死巨螳螂的?” “我不知道……” “撒谎。” 保险栓拉响。 “不!”安隅哽咽,“抱歉,不,求您!求求您了……我没有……没撒谎。” 头罩猝然被扯下! 刺眼的雪光敛于面前黑色的身影,雕塑般矗立于雪地之上,呼啸的风雪也似难以撼动。 黑眸冷沉,上唇角有一道极浅的疤,是个绝不好惹的硬茬。 如安隅猜想般,他戴着一副皮手套。 “秦知律,处决你的人。” 皮手套一把攥住安隅胸口的绳结,把他拖到面前,冰冷的枪口卡着下颌,迫使他向后仰头。 秦知律凝视着那双惊惧闪烁的金眸。上峰没说错,这个未知畸变体的眼睛富有欺骗性,让人不自觉地想要放松警惕。 极强的压迫下,安隅顾不上凌秋那套话术了,颤栗着问道:“上峰是真的要杀我吗?” 枪口蓦然后退半分。 秦知律视线扫过他颈上硌出的红痕,“为什么怀疑?” 安隅哽道:“他们说我的基因熵是零,但我却没被螳螂感染,这动摇了人类基因分级的基础……饵城一定会暴.乱的!要杀我也不该公然拉到外面来……” 秦知律抬了下眸,“就凭这个?” “还有……您本可以直接开枪,用不着恐吓……”他快要喘不上气来了,“虽、虽然……” “虽然什么?”秦知律把他松开了点。 “虽然……”声音轻下来,几乎要被风吹散,“我确实很害怕。” 安隅低下头,泪在睫毛上凝了一层薄霜。 万籁俱寂,只有雪原上唱诵的风声。 秦知律很久没有说话。 安隅在心悸中回忆自己的表现——他不确定有没有在慌乱中说错话,但他尽最大努力展示了弱小,按照凌秋的理论,这个人应该会放下戒备,甚至会心软。 皮手套忽然捏住他的下巴。 这一次,枪口直接撬开牙齿,令人如坠冰窟。 “诱导试验没能让你复现异能,死亡恐吓也被你看破。看来,我别无选择。” “唔……唔……!!” 灌进嘴里的枪剥夺了辩解的机会,死神在敲门,安隅终于绝望地闭上了眼。 风声消弭,全世界只剩沉重的心跳和皮革摩挲扳机的动静。 然而,雪原上迟迟未有枪响。 安隅忽然被拎开,跌坐在地干呕不止。 秦知律掏出终端,“我是秦知律,帮我转接顶峰。” 顶峰,据说是黑塔的最高决策者。黑塔的任何人都是上峰,但顶峰只有一位。 “嗯,还没杀。” “不杀了。” 安隅猝然仰起头,风雪入眼,他在朦胧中仰视着那道身影。 “理由?”秦知律一顿,“对一切关乎畸变的生死审判,我有一票否决权,忘了?” “确实从没用过,但所幸,我还记得。” 这个人的权势超过了安隅的认知,但安隅听懂了一件事——是他赦免了自己。 金眸蓄起一点光。 “螳螂的死确实蹊跷,连渣子都不剩,死无对证。”秦知律忽然瞟他一眼,“放心,有任何异常,我会让他死得比那只畸种更干净。” “……” 光又散了。 通讯挂断。秦知律朝他看过来,“处决暂缓。从今天起,我代表尖塔临时监管你。” 安隅怔住,“您……能保住我?” 秦知律简洁道:“能。” 安隅仿佛静止了,金眸闪烁,猩红的眼眶像只努力讨好的小兔子。 秦知律自高处瞥向他,“叫长官。” “长……官。”安隅对这个词有些陌生,又练习了一遍,“长官。” “还算听话。” 一张漆黑的卡片扔进安隅怀里,卡面右下角刻着一行小字:【秦知律 ·秩序尖塔199层通行】。 凌秋科普过神秘的“秩序尖塔”。绝大多数人类畸变后会意志沦丧,但也有极个别的守住了人性,这群有着畸变异能又恪守人类信仰的家伙组成了“守序者”,住在尖塔。 当今世界,畸变生物只是小问题,真正的麻烦是一群“超畸体”,那些东西在畸变中获得了更诡谲的异能,有些甚至会引起小范围的时空错乱,军部处理不了,就被尖塔揽了去。 秦知律打断他的沉思,“饵城出现了新的时空失序区,准备出任务。” 安隅警觉,“现在?” “你只有这一次任务的机会,需要向我证明你的价值和可控性。”秦知律稍顿,“只要能做到,你就可以自由离开,宿舍也不是问题,除此之外,还有一笔报酬。” “钱?”正想着推脱的安隅顿了一下,“多少钱?” “取决于贡献度,基础报酬只有两万,但应该也够你在饵城活上一整年了。” 金眸忽然一沉。 秦知律补充道:“当然,我说的是保障基本温饱。” 安隅有些魔怔地看着他——开什么玩笑,两万块可以买四万条粗面包,足够吃到自然死亡。 无异于给他的小命上了一条坚固的保险。 金眸里燃起一簇小小的贪婪,又很快被压了下去。 “失序区在哪儿?” “53区。” 安隅一怔,“哪里?” 秦知律语气微沉,“在你离开后不久,53区全城失联。” * 秩序尖塔伫立在主城墙外,像一把划破苍穹的利剑,在高空中反射着冷光。 大厅中央有座男人的雕像,底座铭刻着几行小字,安隅来不及细看,就跟着秦知律进了一座透明电梯。 电梯自塔底向上攀升,把他赤.裸地暴露给途经的每一个守序者。他就像一头群狼环伺的猎物,虽然贫民窟里的腌臜玩意也总不怀好意地冲他笑,但和这些人的眼神相比堪称友爱。 “理论上,人类长久接触守序者会畸变,但你似乎对畸变有天然的抵抗力。”秦知律停顿了下,“暂时不要把你的异常透露出去,这里的人不太友好。” 安隅立即问,“这里的生存规则是什么?” “硬规则没有,但生存技巧很多。”秦知律语气自然,“核心是,让他们怕你,最好能崇拜你。” “……” 有点天方夜谭了。 虽然凌秋说过抱大腿要有度,太不要脸可能引起反效果,但人一旦走上不要脸这条路,就很难再回头。 安隅轻声问,“您可以先保护我一阵子吗?” 秦知律转过身,“多久?” 电梯外,一个眼神阴骘的男人死死瞪着安隅,青黑的血管在皮肤下鼓动。 电梯升上去时,他大臂的肌肉已经膨胀到三倍大。 安隅收回视线,“直到我弄明白我的异能,行吗?” 秦知律不置可否,“先证明你的价值。” 199层接近塔顶,只有两个房间。 秦知律推开一扇门,“你住这间,外伤医生很快就到。” 安隅没顾上回应,他一进门就呆呆地看向餐桌。 桌上摆着假花,洋溢着对贱民而言大可不必的情调,假花旁——餐篮里丢着三条粗麦面包……三整条! 这么完整的面包已经在贫民窟绝迹很久了!安隅在心里咆哮。凌秋说,得和管低保物资的资源长睡觉才能拿到。睡觉是他的拿手好活,可惜他还没来得及请教如何邀请资源长,凌秋就去主城了。 通讯铃响,秦知律拿着终端离开。安隅立即关门,把一条面包捧在鼻子底下闻了几个来回,终归没忍住掰下个小角捻进嘴里,一直咀嚼到它彻底消失。 淀粉的甜味让他心中升起一股久违的安全感,抚愈了这两天反复濒死的恐惧。 “有伤员吗!”门突然被拍响,“什么情况,律带人上了199层?!开门!大夫!” 这位大夫三十多岁,粉色爆炸头,皮肤苍白,黑眼圈极重,尖锐的嗓音让安隅怀疑他感染了某种鸟类基因。 “这么漂亮?”他冲着安隅发愣,“你和律什么关系?” “您好。”安隅闪过身,“他让我喊长官。” 正风风火火往屋里冲的家伙一个急刹车,震惊地张大嘴,“长?官?!!幸会!我大名比利,畸变型是雪鸽,敢问您初次畸变后的基因熵是多少……方便透露吗?” 果然是个鸟类。 安隅思考片刻,报出了从前的数值,“0.2。” “我靠!天文数字!难怪……等等!多少??” “0.2。我不是主城人。”安隅补充,“也没畸变。” 比利表情更复杂了,他又把安隅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圈,像是忽然有了某种猜测,怪笑一声。 那个笑很奇怪,安隅只在凌秋聊起资源长的情妇时见过。 “0.2敢进来,律不怕你感染?” 安隅摇头:“不知道。” “啧啧。”比利拍拍手,“来,衣服掀起来。” 安隅听话地掀起上衣,露出满身斑斓的淤血,绳索勒痕触目惊心。 比利的鸟眼快要爆出来了,“律喜欢玩这个?” “他喜欢什么?”安隅立即问。 “你说呢?”比利笑睨他一眼,嘟囔道:“竟然没破皮!技术真好。” “嗯……”安隅点头。上峰的刑讯手段确实很厉害,那样剧痛竟然只留下一些皮下淤血,实在让他这个贱民开眼了。 “你也挺扛虐的。”比利嘶了一声,“律看上你,不会因为你格外扛虐吧?” “因为什么?”安隅追问道,他确实想知道秦知律为什么会保他,不然他有点没安全感。 比利冲他挤眼,“你自己想啊,他把你弄得挺疼,是吧?” 安隅点头,“是有点。” “有点!这才有点!天哪,你也是天赋异禀!”比利蹦起来,但转瞬又露出了那种笑容,“难怪律这么喜欢你。” 安隅想了半天,“把我弄疼,会让他喜欢我?” “装什么傻呢?”比利挤眉弄眼,“人被彻底满足后就会变得温柔,律也不例外,是吧?” 温柔,或许就不会再轻易拔枪了。那把枪是秦知律身上最让安隅忌惮的玩意。 安隅心动了,“他只喜欢我疼,但不会弄死我,对吗?” “当然,你对他有用,他干嘛要弄死你。” 秦知律刚才也是这样说的,要有用。 安隅对这位鸟大夫肃然起敬。 “你注定是风云人物。”比利促狭道:“有事随时问我,我知无不言。” “谢谢……”安隅压低声,“你知道新出现的兔类超畸体吗?听说,能炸死人。” “能炸死人?兔类基因引发的异能哪有和引爆相关的……”比利一个停顿,“哦——!你说那个啊,最近讨论度很高的……新出来的,代号叫什么来着?安?对!兔子安!发起狠来堪比炸弹,容易应激,跑得贼快。” 跑得快,堪比炸弹——和少尉指控他的异能基本吻合。 安隅对世界各处每天冒出来的新型畸变毫无了解,只偶尔能从凌秋口中听到一些,巧的是车上的小女孩刚好提到了。 安?连名字都撞了一个字,这也是巧合吗。 安隅有点焦虑,“那它有同类吗?它是从哪跑出来的?它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比利皱眉,“我又不是小孩,不看那些玩意,只刷到说天性嗜睡,怎么了?” 嗜睡…… 安隅呼吸一滞,许久才道:“没什么,随便问问。” 比利撇嘴,“你还是把心思多放在现实生活吧,尖塔的生存规则可是很复杂的,比如对你而言,首先要远离蒋枭。” 安隅立即问,“他是谁?” “一个对你长官求而不得的疯子。”比利起身收拾药箱,“半小时后抹这个药,会有点烈。对了,这是你的终端,无聊的话可以翻翻天梯和论坛。” 比利刚走,安隅的终端上就弹出了一条任务信息。 【紧急征召】 昨天凌晨,53区遭受大规模水生畸种入侵,军部前往清扫,几小时后通讯丢失。高度怀疑存在超畸体,引发时空失序。 任务1:秩序整顿 任务2:保密 小队人员:律、安隅、葡萄、比利,空缺2人。 应征要求:天梯顺位前50自由报名,由律挑选。 特殊要求:非必要,禁用大规模热武器。 影像资料中,53区被黑沉的瘴雾笼罩,无人机刚要降落,画面立即变成了雪花。 安隅不太熟练地关掉任务弹窗,打开了鸟大夫说的天梯应用。 屏幕弹出一个尖塔模型,塔内闪烁着无数白色光点,每个光点代表一位守序者。安隅观察发现天梯从上到下是按照“综合战绩”排位,并且,高位守序者也往往有着更高的基因熵。 凌秋说过,人类首次畸变的基因熵能体现一个人的“天赋”,绝大多数都不超过一千。天梯中层以上的守序者平均五千起步,但那是多重畸变叠加的结果,无法判断初始天赋。 天梯止于尖塔190层,190层之上只有寥寥几人,被标注为“高层”和“高层监管对象”,不再参与排位,这些大人物的基因熵高得离谱,安隅连着点开几个人都是十万级。 199层有着天梯唯一的黑色光点。 【代号:律(秦知律) 尖塔1号高层 畸变型:人类 基因熵:>100万(已爆表,不可测) 战斗特长:获得性基因表达(限制)、基因感染(限制) 综合战绩:928亿】 尽管有所预感,但安隅还是被这只大腿的粗壮程度震惊了。 他的视线落在秦知律的畸变型上,又有些费解。 畸变型是人类……?一个人的基因在陷入连当今科技都无法测量的极度混乱之后,终于畸变成了……人类? 这可太深奥了,他忍不住想起凌秋说过的一句屁话:当人有钱到一定程度,就会和贫民窟的傻狗一样用粗麦仁打面包,不添加任何昂贵的糖霜或油脂,只品味那粗糙原始的口感。所以,能引领世界的永远是傻狗。 现在安隅不得不重新掂量这句屁话的含金量。 天梯突然刷新,底层突兀地亮起一颗金色光点。 【代号:暂无(安隅) 199层监管对象 直系长官:律 畸变型:无 基因熵:0.2(初始值) 战斗特长:待探索 综合战绩:0】 金色光点颤颤巍巍地往上蹦,带着丑陋的数值不客气地一路蹦上199层,和黑色光点并肩俯瞰。 尖塔论坛秒炸。 -是不是有什么脏东西混进来了? -律开放了监管位??什么时候! -没有畸变的纯人类来尖塔?还直接去顶层? -只有初次畸变就破万的天赋者才能跳过天梯,还得有高层愿意接收才行,他凭什么? -尖塔讲究淘汰替位,这不等于白送一个律的监管位吗? -那等他死了,律的监管位应该会开放? -那尖塔恐怕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的内斗了…… 安隅浑身冒冷风,往下翻,下面更诡异了。 -嘘,刚买的情报,他是律养来玩那个的。 -我说呢,电梯上来时就看到奇怪的伤。 -律喜欢这种??难怪一直不开放监管位,原来是我们努力的方向不对。 -尖塔怎么也开始搞这套了? -废什么话,我去宰了他! -冷静,守序者不能杀纯人类。 -那就先感染呗,0.2的基因熵,戳一下就畸变。 -畸变后就可以杀了,尖塔不禁止内斗。 -同意,我也想杀。 -想杀。 -想杀。 -想杀。 无穷无尽的“想杀”透过屏幕向安隅压来,让他无暇消化那些看不懂的文字。 屏幕这时突然一闪,任务信息再次弹出。 空缺位刷出了第一个后加入者的名字:蒋枭。 4. 失落53区·04 蒋枭之后,第二位被秦知律选中的守序者是“莱恩”。 队列里剩下的48人迅速灰掉了。 讨论区随之解禁。 -太壮观了,天梯前50大佬全员应征。 -律竟然带那个纯人类出任务? -偏偏又选了蒋枭,看来律也没多爱惜那个小玩具。 -他回不来了,就算不被炮灰,蒋枭也不会放过他。 -这个队的初始配置好迷,葡萄很合理,但比利是天梯一千开外吧? -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二流大夫&情报贩子。 -比利是最早的守序者之一,但天赋和能力都很差,混日子的。 -他不是大夫吗?只要是个治疗系,总不至于混太差。 -他是纯粹情报系,能力是操控波频。叫大夫是因为他畸变前是开社区诊所的…… 安隅点开葡萄的资料,这是一位被高层监管的守序者,不参与天梯。 【代号:葡萄(祝萄) 197层监管对象 直系长官:风 畸变型:葡萄 基因熵:18396(初始值) 战斗特长:控缚、治疗、精神增益 综合战绩:7582万】 一万八的基因熵在天梯上并不拔尖,但作为初始值,是绝对的天赋流。 祝萄的主页挂满了印象标签:高层团宠、梦情辅助、尖塔第一奶妈、可爱料理赶制中…… 安隅跟着秦知律登上飞机,驾驶位上坐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深紫瞳仁,柔软的发丝也散发着淡淡的紫色光泽,裹着一条长长大大的黑衬衫。 他主动对安隅笑道:“嗨,我是祝萄,代号葡萄,欢迎入队。” 安隅不太适应这种天然的善意,谨慎道:“谢谢,你好。” 比利在一旁咋呼道:“啊!我都半年没任务出了,最近感觉特好,像要有大突破,结果任务自己就来了!” 安隅不懂他在兴奋什么,低声问:“论坛说我是律养来玩那个的,那个是什么?” “呃。”比利干笑道:“嗐,也不知道是谁乱传的,尖塔爱八卦,你无视就好。” 八卦么。 凌秋也是八卦狂热者,安隅从他那里被迫接收过好多53区爱恨情仇。 终端忽然跳出一条推送。 -新帖热度飙升!【金丝雀首战生死局】邀您下注! 金丝雀已经成了安隅的代称,全尖塔都参与进来了,几乎人人押他“必死”,人均赌注2万战绩积分。 只有零星几个人拿1分下注了“存活”,说什么稳盘反着买,别墅靠大海。 -最新下注!守序者‘葡萄’下注“存活”:82万积分! 比利惊呼:“你们小高层都喜欢烧钱玩吗?” 安隅茫然抬头,祝萄正冲他眨眼,“代表小朋友们,拿账面零头声援你一下。” “小朋友……” 祝萄笑道:“高层大人喜欢称呼我们这些直系监管对象为小朋友,但其他守序者会叫我们小高层。” -最新下注!守序者‘匿名’下注“存活”:100万积分! “我去,又是哪个阔佬,亏100万积分都不肉疼吗?”比利嘟囔着,发现安隅在看他,尴尬地讪笑,“那我也声援一下吧,我穷,就是个意思。” -最新下注!守序者‘比利’下注“存活”:1积分! 舱门口光线忽然暗了下去,一个清泠的声音响起:“律,蒋枭向您报道。很荣幸被您选中。” 那是个年轻男子,皮肤很白,眼尾上挑,猩红的瞳显得有些疯狂。 安隅下意识想躲开,刚一动,蒋枭旁边瘦骨嶙峋的男人突然朝他看了过来。 “莱恩报道。”他嗓音嘶哑,冲安隅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安隅么?正期待见到你。” 终端弹出了他的资料。 【莱恩 畸变型:猎犬、食人花 天梯顺位:No.48 基因熵:13500(二次畸变) 战斗特长:搜索、吞噬 综合战绩:6524万】 他的主页很空,只有最近一次的论坛跟帖——“想杀。” 安隅凝固片刻,又点开蒋枭。 【蒋枭 畸变型:红射毒眼镜蛇 天梯顺位:No.15 基因熵:11034(初始值) 战斗特长:绞杀、毒液 综合战绩:1.3亿】 安隅立刻私聊比利:“蒋枭初始值破万,为什么没被高层监管?” 比利回复道:“原本198层的炎大人想收他来着,但他心高气傲,非要律不可,被拒之后就自己去爬天梯喽。他出身主城大户,才畸变四个月,是个恐怖的天赋流+奋斗批。” 安隅点回蒋枭主页,上面挂着鲜红的“冲榜狂魔”、“剧毒美人”、“狂热律粉”标签。 他的个性签名是——“我必与您并肩”。主页显示他在过去半小时里浏览了金丝雀八卦贴六十多次,登机前,刚在二手武器交易站购买了一把名为“无情狂猎”的匕首。 在赌盘排行榜上,蒋枭高居“必死”一方榜首,下注积分:1亿。 一个人贡献了对面半个盘。 安隅毅然起身躲去了最角落。 秦知律跟过来,手套擦过他的腕,留下一阵针扎的刺痛。 安隅低头,右腕上出现了一道血痕。 “体内监测芯片。”秦知律指了指终端上跳出的三个指标,分别是安隅的生存值、基因熵、精神力。 安隅专注地盯着以百分比显示的生存值,目前是94.4%。 他有些不安地挪了挪腿。 秦知律瞄他一眼,“芯片很灵敏,一点小伤都会导致数值下降。” 安隅低低“哦”了一声,捏着口袋里比利留的药膏。 蒋枭看向秦知律,“如果我没记错,您当初拒绝我时说我太普通。” 秦知律没给眼神,又将一颗核桃大小的机械球扔给安隅,“记录仪会在你身边巡航,把实时画面传输回黑塔,但要修复好时空秩序才能用。” 蒋枭讥讽道:“您选中的这位果然不普通。怪我主城长大,没见过世面,什么生物会有0.2的基因熵,单细胞吗?” 秦知律看向安隅的手,“兜里是什么?” “大夫给的药,差不多到时间了。”安隅说着掀起囚服,露出漫着大片紫红伤痕的腹部。 他卷起下摆咬在嘴里,挖了一小块药膏抹开,霎时痛得冷汗狂飙。 秦知律若有所思,“你对疼痛很敏感。” 这话让安隅一下子想起鸟大夫的提示——秦知律喜欢看他疼。 他当即又挖起一大坨糊了上去,被剧痛拍得头晕目眩,只能噙着泪轻轻点头。 蒋枭冷笑出声。 秦知律没再说什么,拿出一件和他相似款式的黑色风衣递给安隅,转身进了驾驶舱。 好一会儿,安隅才从剧痛中平复。手中的风衣质感挺括,估计带回黑市能卖个好价钱。 他抬手抹去眼角泪痕,拢紧风衣,神色恢复了漠然。 蒋枭视线死死咬着他,“贫民窟爬出来的,就没有半点羞耻心么。” 安隅感到了强烈的鄙夷,饵城那些相对富有的人也总是这种姿态,某种意义上,这反而让他安心。 蒋枭似乎在和他说话,得回复点什么。 他想了想,客气地请教:“什么是羞耻心?” 凌秋教过他很多,唯独没有这个词。 蒋枭冷道:“不扮演弱小,不逢迎讨好。” 安隅“哦”了一声,耿直摇头:“那我确实没有。” “你!”蒋枭倏然起身,“我会让律看见真正有价值的人。” 安隅立即道:“祝您成功。” 他顿了顿,按照凌秋教的,仰头缓缓挤出一个微笑。 蒋枭勃然大怒,“你在嘲讽?” 安隅茫然,“没有,我的祝福发自内心,我……” 那张美丽的脸越来越扭曲了。 “……我很抱歉。”安隅低下头,放弃了示好这条路。 这注定是一个机智如凌秋也破解不了的社交困境。 失败的交际掏空了安隅,他又焦虑又疲惫,抱膝蜷在角落里休息。 蒋枭和莱恩进驾驶舱去了,他远远地听他们在聊“能源核”,他不懂这些,昏沉沉地不知过了多久,睁眼时机舱已经一片昏暗,只有秦知律坐在旁边。 “已经抵达53区上空,通讯信号正在丢失。” 安隅看向窗外——浓郁的瘴雾吞噬了53区原本的样子。 秦知律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虽然饵城的畸种入侵就像交通事故一样平常。可这么多年来,53区很幸运地从没出过事。” 安隅轻声道:“是几乎没出过,长官。” 秦知律眼皮一动,“什么意思?” 安隅转回头,“三个月前,临近的54区被兔类畸种入侵,有一个失智的人类感染者试图把基因带到53区来,被及时发现后击毙。主城判定这次感染无扩散风险。” 秦知律点头,“我知道这事,畸变初期的人确实不具备传播性。” 安隅没有说话。 那个人是在贫民窟被抓到的,就在他的宿舍楼下。 他还记得那天,他刚睡了三天醒来,去找凌秋要压缩饼干吃,一推门就听到了枪声。 那个可怜人被击杀在低保宿舍逼仄的天井中,当时还没死透,瞳仁里流窜着疯狂的血红色,安隅自高处,在那重重红瞳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后来听人说,红瞳是兔类基因的体征,那人就是因为瞳色变化被认出来的。 机舱的玻璃映着安隅浅金色的瞳仁,他又想起少尉的临终指控了。 他轻声问道:“长官,您知道兔子安吗?” 秦知律摇头,掏出终端查询。 安隅心想,或许兔子安是从54区外逃的另一个畸变者,小女孩说人类没抓住过它,那自然也不会研发出相似的畸变波段。如果自己真的处于隐匿畸变期,连诱导试验都诱导不了,那最有可能就是兔子安的同类。 毕竟凌秋说过,畸种看他一眼他都可能畸变。 秦知律对着终端蹙眉,“资料显示你已经十八了。” 安隅思维卡壳了一下,“是……遇袭那天刚好满十八。” 秦知律思量着,“大脑说你缺失安全感。看幼稚的东西,会让你感到安全吗?” “什么?”安隅没听懂。 “律!”祝萄在前面喊道:“信号已全部丢失!” 秦知律起身,“准备盲降。比利跟我们去外城拿能源核,其余人内城降落,隐秘寻找超畸体。” “是!” “是。” 飞机缓缓降入瘴雾,53区终于进入视线。 “拿回能源核是任务底线。底线之上,尽可能拯救平民。”秦知律看向窗外死气沉沉的城市,“但愿这里还有值得拯救的人。” * 安隅才离开三天,53区已经彻底变了样。 曾经拥挤嘈杂的饵城此刻空空荡荡,电线倾倒,灯火尽灭。 空气中有股说不出的气味,像混杂着鲜血、霉菌和污水沟里的腥物。 有如死城。 “长官,能源核是什么?” 秦知律踏着积水,“封装起来的过剩能源。一颗能源核可以支撑主城穹顶运行三年。一旦世界加速恶化,能源断供,它就是人类提前为自己封存的三年时间。当然,前提是穹顶系统那时依然有效。” 安隅忽然想起摆渡车上的军人——53区从没被主城关注过,最近却突然出现了一些军官。猜什么的都有,唯独没人能想到上峰会把人类备用能源藏进这座卑贱的饵城。 天上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落在地上发出粘稠的流淌声。 秦知律抬手接雨,皮手套在掌心蘸了蘸,捻起一颗小小的胶状物。 比利在一旁咕哝道:“这雨不太对劲。” 一滴冰凉的雨水砸在安隅的锁骨上,他冷不丁地眩晕了一瞬。 这感觉有些熟悉,但他想不起之前什么时候有过。 比利小声问秦知律:“您真的不怕他被感染吗?” “不怕。”秦知律眼也没抬一下。 比利立即向安隅投来同情的眼神。 凌秋之前看被小孩丢弃的玩具,好像也是这种眼神。 安隅拭去锁骨上残余的雨水,“雨里有东西吗?” “你已经被它蛰了。”比利叹道:“守序者通常不会被低级畸种二次感染,但你只是个弱小人类,一旦接触到畸种,必定感染。” 安隅有些茫然,“什么东西蛰了我?” 比利向远处扬了扬下巴,“大概是那玩意的幼体。” 长巷另一头微弱地闪烁了两下,像刚刚熄灭的灯丝。 借着那丝消逝的亮光,安隅这才发现有个人影趴在积水里,摊在地上的四肢反复舒张、蜷缩,片刻后,没骨头似的上半身缓缓从地上揭了起来,然后是大腿…… 风卷着血腥和雨腥荡遍长巷。 那家伙的双脚在积水中软绵绵地拖行,拐过街角时,后脑勺缓缓亮起,几秒种后又慢吞吞熄灭,像盏呼吸灯。 亮起时,整个脑壳都变成透明,一颗皱巴巴的脑花在里面抽搐,弥散着一簇簇粉色烟雾。 比利低声道:“雨里全是有基因融合能力的水母,蛰人后就获取了人类基因,迅速变成人型水母混合畸种,估计能自由切换形态。” 他用终端探测了雨中的水母幼体,“基因熵只有300多?见鬼了,这么低级的畸种应该有很漫长的意识形成期才对,不该这么快就对人类动手啊。” 安隅抬头环望四周死寂的高楼——53区是贫民比例最高的饵城之一,除了必要的睡眠时间,没人会愿意呆在逼仄的家中。 如果这三天来一直在下水母雨,事情就严重了。 电线杆上忽然掉落一坨透明的水母。 这只水母已经有拳头大小,柔韧的触须同时扒住安隅和比利的手臂,不等他们甩掉便已刺入皮肤。 眩晕再次来袭,比刚才更猛烈,安隅意识模糊之际,突然听到一声微弱的“噗”——那只水母就在他们的注视下消失了,只剩一滩粘稠的液体顺着胳膊淌下去。 “我靠!它爆掉了?!”比利瞪大眼睛,“我没看错吧,我终于要觉醒出攻击属性了?要从平庸的情报系转向输出系了吗!” 他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秦知律,激动得快要哭出来了。 秦知律的视线却掠过他,看向安隅。 比利又从雨中捻了两只水母幼体,对着它们嘴巴张张合合,似乎在发出某种人耳捕捉不到的声频。 可那两只小水母只是简单蛰了他一口,转眼便从他指缝间游走了。 比利纳闷地咕哝,“难道这项能力还不稳定?我是不是得多练习几次?” 见秦知律依旧不理睬,他不死心地又看向安隅。 安隅对着那兴奋的眼神迟疑了片刻,“嗯……你说得对。” 他垂下手臂,让袖子遮住就在此刻又落在他身上并瞬间化为液体的水母幼体,低声道:“一定是的,祝你成功。” 5. 失落53区·05 坏的不是路灯,是供电——全城所有用电器都罢工了。 他们搜了半条街,终于在一家杂货铺里找到一台发条式台历。 12月29日。 原本应该是12月24日。 秦知律解释道:“超畸体会干扰时空秩序,所以我们才会丢失信号。” 但不仅没法和外界通讯,就连队内频道也瘫痪了。 比利闭目向四面仰头感知了一会儿,睁眼叹气道:“这里的波段乱七八糟,已经被超畸体玩坏了。我得多转几个地方,能源核是在发电站吧? 安隅脚步迟疑了一下。 秦知律回头问:“怎么了?” “我才认出这是哪里,长官。”安隅指着右前方一栋矮房,“那是53区的低保物资站,我们现在53区最外城,发电站有一栋高高的塔楼,应该就在视线范围内,可它消失了。” 话音刚落,矮房传来一道幽长的嘎吱声,门从里面滑开了。 一个被雨衣雨靴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影出现在门里,探出半个头瞪着他们。 不知道几天没洗头了,头发像打结的柳枝。 安隅好半天才把人给认出来,“资源长?” 这个人是掌管53区低保物资的资源长。53区是从贫民窟一点点向外扩建起来的,低保户都挤在内城,每个月固定在1号要来找他领吃用。 安隅有昏睡病,这些年都是凌秋代领,他自己只在很久之前来过一次,但他一直记得资源长的长相。 资源长警惕地打量着他们,“没被蛰吧?” 比利摊开双手示意:“没。” 资源长没动地方,像在等着看他们会不会畸变,过了一会儿才点头,“进来躲吧,这雨不干净。” 资源站里一片狼藉,地上拉满电线,挂着成串成串的灯泡。安隅刚进门,资源长就扯出一卷塑料膜,把门缝堵得严严实实,骂道:“水母跟着雨水无缝不钻,该死的低级玩意!” 秦知律问,“停电多久了?” “停电多久?”资源长一下子警觉,“你们不是53区人?” 安隅答道:“我是住在T区5栋1414户的安隅,他们是我在主城的朋友,我们刚从主城回来。” “安隅……好像有点印象,竟然认识这么多主城人。”资源长盯着秦知律看了半天,抱怨道:“53区有不干净的东西进来了,该死的水母作祟,一到晚上就断电,今天已经是第8天了。” 他长叹一声,“4天前主城军人来排查,我让他们先躲一躲,但他们非要出去,再也没回来。” 比利皱眉问道:“一个都没回来?” “有几个倒是中途回来过,但样子不太对劲。”资源长苦笑,“我躲在房间没敢出去,过会儿他们就自己走了。有个人还留下了防护服,估计知道自己已经感染了吧……” 资源长边说边引他们往里走,“楼上有两个仓储间可以住,先应付过今晚再说。” 四人摸黑上楼,木质楼梯发出错落的咯吱声,安隅跟在资源长身后,看着他垂下的手指,食指和中指的缝隙很宽,是常年夹烟导致的。 安隅唯一一次来资源站是8岁,刚被孤儿院释放,抽签编入53区。他不懂领物资的规矩,第一个月,邻居凌秋把攒的余粮分给了他,没想到第二个月他因为昏睡又错过,凌秋只好带着他跑来求资源长。 资源长那天弹了一地的烟灰,让凌秋跪着一粒一粒捻进嘴里,然后揪着凌秋的头发逼迫他狠狠揍安隅,直到安隅趴在地上爬不起来,才终于给安隅补发了两条干瘪的面包。 安隅正回忆着从前的事,秦知律忽然从后面伸手,越过他拍了资源长一下。 资源长一下子扭过头,“你干什么?” 安隅一脸茫然,“啊?” 他茫然得太自然了,资源长瞪了他一会儿,皱眉催促道:“走快点。” “哦。” 秦知律的终端上跳出了资源长的基因熵——5.2,符合离线基因库的记录,没感染。 两个仓储室挨着,狭小的空间快要被废弃纸箱塞爆了,散发着一股让人糟心的霉味。 等资源长走了,秦知律吩咐道:“先休息吧,等明天供电再说。” 安隅立刻点头。他很困了,刑讯以来就一直没睡够。 秦知律忽然问,“你觉得资源长怎么样?” 安隅想了想,“有种……腐烂的感觉。” 比利惊讶道:“不是测过了吗,你还是怀疑他感染?” “不是那个意思。”安隅摇头,“十年前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已经是这种感觉了。” 比贫民窟更浓烈的腐烂感,像53区那条沤臭的运河。 安隅努力回答长官的问题,“他是大人物,53区低保户超过七成,人人都要讨好他。最近,听说要陪他睡觉才能换面包,我本来还想报名的。” 秦知律原本都走到门口了,听了这话又回过头来。 比利吓了一跳,“这可不兴说啊……” 黑咕隆咚的,安隅看不清秦知律的表情,只听他严肃道:“不要胡乱和人睡觉,想要什么来找我拿。” 安隅问,“那我需要和您睡觉吗?” “……也不用。” 比利使劲捂着嘴,秦知律眼神扫过他,“不要教他乱七八糟的。” 比利连忙摆手,“我可没有。” 秦知律警告地看了他片刻,又对安隅说道:“诱导试验会引发强烈的神经官能后遗症,失眠和梦魇最常见。” 安隅猜不透他这话的意图,纠结了一会儿才试探地问道:“那长官,我睡不着该怎么办?” “我只是告知你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秦知律顿了一下,“自己想办法。” 等秦知律一走,比利就冲安隅挤眉弄眼,“你撒娇撒得太僵硬了,哥教你,下次语气要再柔一点,像这样——长~官~,人家睡不着,该怎么办是好啊。” 安隅不懂撒娇,而且觉得比利有点恶心。 他认真想了想,“你是说我表现得还不够弱小吗?” “差不多。”比利啧啧道:“原来律喜欢娇滴滴的啊,难怪看不上蒋枭。” “知道了,谢谢您的提示。” 安隅把唯一的行军床让给比利睡,自己抱了一床被子睡地板。 被子虽然有异味,但很软,比宿舍的破麻条好多了。 瘴雾笼罩着城市,连月光都很稀薄。 墙壁上孤零零地贴着一颗灯泡,旁边裱着一张照片,是资源长抱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 比利用终端晃着照片,“这小丫头还挺灵气的。” 安隅从记忆里搜罗到名字,“叫姗姗,是资源长的女儿。” 比利嫌弃地撇嘴,“还有女人愿意给那家伙生孩子啊。” “有的,不过资源长夫人早就过世了。” “他没再娶?” “没有,但他有很多女人。”安隅回忆着凌秋讲的那些八卦,“光我听过的就有三十多个。” 比利直翻白眼,“管物资的好处,是吧?芝麻大点权力,就能在这小破地方为所欲为了。” 安隅没应声。 其实也有资源长得不到的女人。凌秋说过,资源长很喜欢有着一头乌发的罗青小姐,怎么软磨硬泡都追不到,干脆停掉了人家的低保粮,把人逼得去野外清理低级畸种。没想到罗青运气好,不仅活着回来,还攒下钱买了辆旧货车,后来就从贫民窟搬到外城公寓了。一提起这事,资源长就恨得牙痒痒。 这些乱麻似的爱恨情仇,裹满了曾经的53区。 “大夫,和我说说守序者吧。情报系和输出系是什么?” 比利闻言长吁一口气,“守序者分三个流派,输出系是战斗力,也是最强势的一派。其次是辅助系,能力五花八门,最珍稀的是治疗者,外号奶妈,奶妈们很挑任务也很挑人,像葡萄就是在高层最受欢迎的奶妈,普通守序者几乎排不到他的档期。最后一类就是情报系……” 他停顿了一下,含糊道:“他们擅长调查和通讯,很多输出系守序者也会兼备情报素质。” “也就是说,纯粹的情报系没什么用处?”安隅恍然大悟,“难怪论坛的人质疑你入队。” 比利差点把眼珠子翻出来,“……您可太会聊天了。” 他枕着手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喃喃道:“他可能觉得你需要我。看普通外伤,他总是先想到找我。” “他是指长官?” “嗯。” 安隅隐隐觉得比利应该有某种过人之处,听他说起秦知律,总觉得比别人要熟络一些。 “对了。”比利想起来叮嘱道:“别忘了随时写战斗记录,等和外界通讯恢复后,这些记录会立即被上峰读取研判。” 安隅愣了下,“怎么写?” 比利点开终端在他面前晃一晃,“记录自己的任务和每个关键行动节点,不管对与错,一条一条客观列出就好。” “哦。” 听起来和凌秋编写的《53区八卦小报》差不多,那应该不难。 凌秋真是人生导师。 夜晚寂静得要命。 安隅睡到一半,忽然感到一阵刺痛,周遭仿佛有某种诡秘的波动,他猛地醒过来。 手腕上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爬走了,只留下两个小而深的血坑。 比利也醒了,“是水虫,非常低级的畸变生物,感染概率极小。” 他又同情地看向安隅,“不过你基因熵太低了,不具备任何感染抗性……话说,你竟然还没出问题?” 安隅沉默着用终端晃向纸箱——诡秘的波动感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纸箱的缝隙里,成群结队的水虫进进出出,微弱的光下,它们张开嘴,伸出比身体更长的尖牙,油绿、诡蓝、鲜红的复眼盯着安隅,不断膨胀。 如果是从前,安隅一准会狂奔逃命。但自从他知道自己不会感染,再看这些东西就只觉得烦躁。 像是对着一堆杂物,有强烈的想把它们归置好的冲动。 安隅起身开窗,顶着雨把纸箱一个接一个地往外丢。 雨水中混进来的小水母钻进他的袖口,他又被蜇痛了,但这次没有眩晕。 看来被同一种畸种多蜇几次就会慢慢适应。 安隅瞥着袖口——水母蛰他会爆,但水虫似乎没事。 黏糊糊的水母液顺着手腕往下淌,安隅侧过身遮住比利的视线,然而没过一会儿,比利还是突然问道:“不对劲,你被水母和水虫蜇了这么多次,怎么一点事都没有?” 安隅装没听见,沉默地看向窗外——被扬出去的水虫在雨里和水母汇合了,它们安静地叠在一起,而后水母慢吞吞地挪走,水虫也自顾自钻入饵城的下水道中。 这两类畸种似乎对彼此没什么冲动。 他关上窗,比利还在瞪着他。 “要不我给你测一下基因熵吧。”比利掏出终端走过来,“趁你现在意志还清醒……” “不用了。”安隅强忍着后退躲开的冲动,垂眸尽量平静道:“没那个必要,其实……上峰说我是一个隐匿畸变者,但还没搞清楚畸变型,所以暂时没公开而已。” “那你的基因熵是什么情况?” “0.2是畸变前的数值,现在的……还不稳定。” “难怪律不怕你感染!”比利恍然大悟,“来,和哥说说你能使出什么能力?哥见多识广,帮你分析分析基因型。” 安隅看他收起终端,松了口气,“我也不清楚,我从没主动用过能力。” “呃……”比利噎了一下,“你不会是幻想着觉醒了被动能力吧?” “被动能力……”安隅咀嚼着这四个字,“好像算是。” 比利却嗤地一声乐了,“别做梦了,尖塔五千守序者,只有一个人有被动能力。” “谁?” “你长官啊。”比利回忆道:“有被动能力是顶级天赋的象征,有那么几年,上峰在畸变者中疯狂寻找有被动能力的人,但显然,世上没有第二个秦知律。” 他回过神,啧了声,“每个守序者刚畸变时都对自己有很高期待,但最终也只是个有点畸变能力的小喽啰罢了,别总想着自己是天选之子。” 安隅“哦”了一声,他对自己没有任何期待,只想尽快达到秦知律的要求。 再也不想被那把枪顶着脑门了。 “别低落啊。”比利态度一缓,“虽然做不了天选,但我猜你的天赋应该还不错,很多高天赋守序者使用能力近乎本能,就像婴儿吮吸,所以感觉不明显。” “有可能吧。”安隅想了想,“其实我有一个怀疑的畸变型,它确实很强大,据说是超畸体级别的。” 他已经有点困了,说完这些就躺回地上,打了个哈欠。 比利问,“你怀疑你是什么?” 安隅用柔软的棉絮被把自己包裹住,眼皮打着架道:“兔子安。” 房间里安静了足有一分钟。 比利舌头打结,“什、什么东西??” 安隅已经睡着了。 比利对着地上那坨被子干瞪眼——如果他的鸟脑袋没出问题,兔子安是新番《超畸幼儿园》里新登场的角色,那部番在社交媒体上爆火,都从主城火到饵城去了。 这家伙的精神状态真的没问题吗? 秦知律知道吗? 十分钟后,房门被无声推开。 刚刚处理完水虫,秦知律想来看看自己的监管对象。 推门之前,他以为会看到比利在没心没肺地睡觉,安隅大概独自缩在墙角,眼睛就像在雪原上被枪指着时那么红。 说不定还在哭。 但他错了。 小房间相当宁静,那些招祸的纸箱不翼而飞。比利独自沉思,而他的监管对象则裹紧被子蜷缩在地,头发郁郁地遮着脸。 “呼——” 像只无忧虑的小动物,睡得平和而安宁,以一己之力给这间诡异逼仄的仓储间带来了一丝温馨的氛围。 秦知律脑海里突然回响起一个低软的撒娇声。 “长官,我睡不着该怎么办?” “……” 6. 失落53区·06 安隅跪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黑洞洞的枪口抵住眉心。 砰! 他猛地坐起来。 秦知律笔直的身形矗立在窗前,“你睡得真死。” 安隅看向终端——他才睡了十小时。如果是从前,恐怕十天也不够。 但他不想探讨昏睡病这种一听就很畸的话题,于是撒谎道:“抱歉长官,被您说中,我昨晚确实失眠了。” 秦知律表情忽然变得高深,“失眠?” “嗯……还做了噩梦。” “什么梦?” “梦到……”安隅视线触及那把枪,迅速挪走,“诱导试验。” 秦知律久久不语,久到安隅开始后悔说谎,却忽然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 还没反应过来,那道身影已经走到身前,皮手套虚虚地覆上了他的头。 “诱导试验不会造成实质伤害,慢慢都会好的。” 安隅微怔,抬头看着秦知律。 虽然不理解摸头这种动作语言,但长官的声音比平时温和,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里凌秋安慰他那样。 秦知律很快就收回了手,“比利去勘察环境了,我们分头行动。” 53区供电已经在天亮时分恢复了。 资源长报复性用电,一楼成百上千的灯泡全亮着,晃得安隅眼晕。 他下楼时,秦知律正拿着一页染透血渍的便笺,“这是军部留下的?” 资源长点头,“我已经转达给附近居民,现在还没感染的都多亏了这个。” 安隅跟着一起看那张便笺,写字的人似乎手抖得很厉害。 【留给后来的同伴: 1. 不要长久居于黑暗,灯光很重要。 2. 远离不敢开灯的人,不要听信他们,他们已经不是你的同类。 3. 如果晚上很饿,多吃正常食物,遏制自己吃奇怪东西的冲动。 军14205,张勋,敬上。】 安隅低声问,“是真的吗?” “确实是军部的墨。”秦知律在离线信息库中调出了军号。 张勋少尉,24岁。15区低保孤儿,因主动参与清扫行动并立功,被主城军部征召。军龄2年零4个月,最近一次派遣任务——53区清扫行动。 这个人的经历和凌秋很像,凌秋也是贫民窟孤儿,贫民窟里的人像一潭灰白的死水,只有他是彩色的,提起主城时,那双琥珀似的眼眸里会绽出光来。 “前两条都指向水母畏惧灯光,第三条……”秦知律抬眸,“你昨晚觉得饿吗?” 安隅诚恳点头,“很饿。” 资源长立刻瞪了过来。 安隅平静地对他解释,“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从来没有吃饱过。” “每个月那么多粮还吃不饱?”资源长嘲弄道:“最贪婪的就是你们这些低保户。” 秦知律转向他,“那你呢?” 资源长摇头,“我当然没有。反常的饿多半是感染了,水母基因在夜晚会异常活跃,那几个侥幸从外面回来的军官夜里都在疯狂找吃的。对了,现在大家不敢出门,你们帮忙派发食物吧。别担心,有灯光时水母不会出来。” 秦知律点头,“怎么发?” “我列出了还有活人的住户号,把物资放在门口就好。”资源长说,“哦,拆箱时小心,雨后会有水虫,最喜欢钻潮湿的纸箱。虽然那些垃圾玩意没什么感染性,但很爱咬人。” 安隅心想,你会不会说得太晚了点。 资源长干笑道:“仓储间好像有几个纸箱。不过我用报纸塞住了窗缝,你们应该没被咬吧?” 那还真是谢谢,那些破报纸都被咬成蜂窝煤了。 安隅扯出凌秋训练过的友善微笑,“没被咬,它们完全封住了虫子,谢谢您。” 资源长正欲露出欣慰的表情,却见安隅似无措般地低下了头,“但我好像做错事了。我清理纸箱时路过您的门口,不小心把它们弄散了。不过好在就像您说的那样,没有活虫进来,只有一些虫卵洒进了地板缝里。” 他抬头注视着资源长,轻道:“是很细小的虫卵,就和烟灰差不多大。” 资源长眼神骤然阴了下去,定定地看了安隅许久,终于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没关系,我知道你是好心。吃完早饭就出发吧。” 他说着,从橱柜里掏出两条长长的粗麦面包。 安隅犹豫了一下才伸手去接。 “又怎么了?”资源长问。 “没。”安隅立即咬下一大口。 唾液浸开甜津津的味道,他大口嚼着富有韧劲的粗麦仁,吃得凶猛而安静。 “小兽。”秦知律忽然说。 安隅一下子停止了咀嚼。 “还是睚眦必报的兽。”秦知律看他片刻,把自己那条面包也推了过来,“没人和你抢。” 安隅鼓着腮帮子点点头。 等秦知律一转身,他又迅猛地嚼了起来。 虽然是白天,但街上仍然空空荡荡。53区上空笼罩着瘴雾,全部光线都来自电灯,刺眼却又昏沉,有种荒诞的末日感。 安隅蹲下观察地面积水——水母真的不见了。 秦知律开着资源站的小货车,安隅坐在副驾驶数那些亮灯的窗子。 外城居民楼每栋两百户,平均有一百四十户亮着,也就是说,已经有三成人口畸变或死亡,内城贫民窟只会更严重。 安隅轻声问:“上峰会放弃53区吗?” 饵城的人命一文不值,凌秋说,一旦畸变难以控制,上峰就会选择热武器歼灭。一个按钮一座城,乌黑的蘑菇云下,数百万饵城人将用生命来封锁住畸变的蔓延。 这不是耸人听闻,两年前的某天,安隅在深眠中被震醒,起初他还以为是这座危楼终于要塌了,后来才知道是遥远的95区被整城清除,只留下地表深坑。 那次醒来时全世界都在下雪,那场大雪似乎让他感冒了,昏沉了好些天。 秦知律摇头,“清除全城只是万不得已的底线。虽然人类早就被畸变打得狼狈不堪,但仍保有尊严。” 安隅不是很明白,“尊严?” 秦知律目视前方开着车,“只要尚有余力反抗,就绝不退守底线的尊严。” 安隅不太能理解这种坚持。饵城,以城为饵,将贱民赤裸裸地暴露,而主城则在穹顶下静默,人类精英绝对安全。 他说道:“可我们的存在本来就是为了替主城人死去,每个人从出生起就在等着那一天。” 秦知律忽然看向他,“你身为饵城人,立场很奇怪。” “这不是人类基因分级规则吗?”安隅语气平静,“我邻居说,这个世界就建立在这些规则上。” “基因分级是抵抗天灾的手段,而不是相互倾轧的工具,只是它在执行中越来越扭曲了。” 秦知律驾驶着小车路过一座座昏黄的路灯,淡道:“两年前,是我提出的要对95区热武器打击。” 安隅怔了下。 “95区的情况很复杂,第一轮感染源于风中扩散的花粉,被感染的人没有立刻畸变,又和昆虫畸种共生。连续两次感染远超人类承受极限,他们意志沦丧,却保留了智慧,全部变成超畸体。主城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些家伙已经带着虫卵,狂欢地洒向了95区的每一个角落。” 秦知律平静得像一个置身事外的陈述者,“守序者赶到时,95区,两百八十四万五千零九人,全部畸变。如果不立即放弃它,94和96区会接连沦陷,最迟不超过24小时,全人类基因失守。” * 压缩饼干装在纸袋里,一户一袋。 安隅拖着小平板车,轮子咔啦啦的声音叫醒了整栋楼。 他将一袋饼干放在904的地上,“您好,物资放在门口,请尽量错峰拿取。” 门里传来摩擦声,一个老太颤巍巍地问道:“是资源长的手下吗?我孙子昨晚去资源站找吃的了,一直没回来,你们看到他了吗?” 安隅想了下,“晚上出去没回来,那应该已经……” “看到了。”秦知律打断他,“昨晚来的人都在帮忙整理物资,你在家不要动,他干完活就回来了。” “好、那就好……吓死我了……谢谢你们!” 门里的地板发出吱嘎的摩擦音,她絮絮地叨咕着:“天凉雨水多,让他多穿几件,别被感染了才好……” 秦知律没有停顿,继续往下一户走。 安隅不解道:“为什么要骗她?” 秦知律神情冷峻,“你听到奇怪的声音了吗?” “什么声音?” 秦知律没有回答。 名单上被划掉的那些户确实没人,门缝底下一丝光亮也无。 安隅跳过被划掉的几户,把纸袋放在下一家,“您好,低保物资,请……” 门忽然开了,一个男人畏缩地站在幽暗的灯光下,“请问,今天是最后一袋吗?” 安隅没听明白,“什么最后一袋?” “我家只剩一个灯泡了,没法再匀给别人了。”那人小声哀求,“能不能别断我的粮?” 安隅动作倏然一僵。 他忽然想到了资源站里一地的灯泡。 “大人,我其实不太懂……我明白,现在特殊时期,全城物资需要再分配,但如果因为我没有余力去帮助其他人,就要断我的粮,这也不合理。”男人语气颤抖:“哦当然,我没有质疑您的意思,我是想问……除了灯泡和钱,还有什么可以征用?只要我有,都给你……都给需要帮助的人!” 秦知律问道:“一个灯泡换一天的粮?” “是啊,你们不是资源长的人么?” 秦知律继续问,“征收灯泡的理由是什么?” “内城很多穷人没有灯,随时会被水母攻击,所以要全城匀一下。” 秦知律沉默片刻,“知道了。” 他径直走过908,停在909门口。 安隅捋着名单,“909已经没……” 909的门却忽然开了,门里站着一个麦色皮肤的女人,手臂肌肉线条散发着别样的妩媚。 但她剃着光头,手里抓了一根鞭子,鞭身乌黑浓密,像用头发编起来的。 安隅觉得眼熟,好半天才惊讶道:“罗青小姐?” 是那个资源长得不到的女人。她和凌秋关系不错,是安隅少有的说过话的几个人之一。 罗青也失神了一瞬,“安隅?怎么是你……那个……” 她不自在地摸了下光头,把发鞭递过来,“这个是我给……捐给内城的物资,麻烦你帮我把它转交资源长,明天也给我们送点吃的来吧。” 她抿了抿唇,“不用太多,能让我女儿一个人吃饱就行了。如果这个不够,我……”她顿了又顿,终于下定决心似地说道:“我愿意自己去内城帮忙!你跟资源长说,我随时,可以去资源站找他!” “找他”两个字被咬得很重,一个小女孩从罗青背后探出头,怯怯地看着安隅。 安隅沉默地暼过名单上大片被划掉的房号,转身看向那一层层紧闭的房门。 陆续地,那些门打开了,透过环形的天井,层层户户的人幽灵般盯着他和他手上的物资。 被放弃的不是死人,也不是感染者。 只是资源长想放弃的人。 秦知律语气沉了下去,“53区这样多久了?” 安隅下意识问,“哪样?” 见秦知律看向那根发鞭,他才“哦”了一声,“一直是这样啊。凌秋说,拼尽一切换取物资是饵城的运行规则,即便走出贫民窟,也走不出这规则。” 秦知律看他一眼,掏出两包饼干放在罗青门口,继续往前走。 安隅跟上去,走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罗青。 在这样的规则下,罗青小姐的选择非常正常,但他确实觉得有些可惜。 之前凌秋因为她成功摆脱资源长而大受鼓舞,讲起来时眼睛里都跳跃着期待。 安隅从来没产生过期待,但前几天,他在摆渡车上看着那对母女,听她们说是因为有家人在主城才有豆饼吃,他想到凌秋也进主城了,那时他其实短暂地期待了几秒钟。 期待什么呢,说不清。 但那是一种转瞬即逝的,陌生但美好的体验。 秦知律走在前面,把纸袋拆开,一户两包饼干,放在每一户门口。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们分东西,周遭越安静,就越是仿佛有一根弦要绷断了。 安隅刚把饼干在一户门口放下,门里突然冲出个男人,一把夺走他怀里的纸袋,“嘭”地砸上了门! 安隅差点摔倒,“你只能拿一份!” 下一刻,门接二连三地被撞开,那些居民全都疯狂抢夺起散落在地的饼干。 走廊昏暗的灯光下,他们蓬头垢面,眼神偏执,人没人样,比畸种还畸。 “不要一起出来!”安隅提高声音,“人人都会有!” 没人理他,很快压缩饼干就被抢完了,什么都没拿到的人开始从别人手里抢,朝彼此大打出手。 突然响起的枪声给整条走廊按下了暂停键。 子弹旋进肉里爆裂,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应声趴倒在地,宽大的衣袖遮住了手,瘦小得可怜。 暗红的血液从他身下迅速铺开。 秦知律面无表情地把枪插回枪套。 人群一片死寂,直到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他什么都没拿到,你凭什么打他!?” 一语仿佛惊醒了什么。 “对啊,凭什么?” “你有权管物资,但没有权利杀人!”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资源站不会有枪的!” “是军部!主城要放弃53区了!” 新一轮.暴动又开始了,人们抱着饼干往家跑,混乱中,只听“嗵”地一声,一包砖头似的压缩饼干从秦知律脖子上滑落。 那沉实的击打声让安隅心里一突。 他忽然想到,秦知律和其他守序者不一样。虽然基因熵高得惊人,但他和他一样,是人类血肉躯。 果然,饼干掉落后,秦知律的颈侧迅速充血鼓了起来。 但他没有任何反应,他眼里似乎压根没有这些人,独自走上前。 ——甚至不需检测,终端在靠近那个少年时就开始报警。屏幕上的数字飞快跳动,最终稳定在1600到1700之间。 “熵值已达到畸变完成状态,一千多基因熵,不可能藏得起体征。”他低声自言自语,视线忽然落在少年长长的袖子上。 “过来一下。” 安隅上前,秦知律问道:“昨天你那边有几只虫子?” 几只? 安隅犹豫道:“几百只。” “竟然招来这么多。”秦知律若有所思地看向他,“有节肢类吗?” 安隅摇头,“只有一种小水虫,特征是獠牙和复眼。” “嗯。” 秦知律一把撕开少年的衣袖。 油绿坚硬的镰刀状肢体一直向上蔓延到大臂中段,和人的骨肉拧巴地长在一起。 全楼死寂。 “螳螂属畸变,杀伤性远高于水母。”秦知律回身与众人对峙,“开枪是因为,你们在抢物资,只有他在趁乱往外跑。边跑还边打量着你们每一个人,兴奋的样子就像在……找食物。” 黑沉的眸扫过全场呆若木鸡的人。 “亮出ID接受筛查。” “抵抗者,视同畸变处理。” 7. 失落53区·07 秦知律拿着终端,一个一个地走过队伍。 无人言语,他的脚步声是唯一的声响。 安隅给通过筛查的人发饼干,心跳得很快。 昨天,那把枪顶着的还是他的脑门。 队伍过半,没出现异常。 一个通过的女人嘀咕道:“刚接触这么一小会儿,应该没事。我听说人畸变后要等好一阵子才具备感染性。” 这话让场上气氛稍缓和了些,她接过安隅手中的两包饼干,“谢……” 砰! 走廊重回死寂。 一个中年男人被子弹打进墙里,许久,尸体才缓缓跌落。 惊恐的神情永远地凝固在那张黄腻的脸上。 没人看清秦知律是怎么开枪的,枪响后,那把枪已经回到了枪套。 排在下一个的狭眼男人一屁股跌倒在地,拼命向后蹭。 “你公报私仇!他刚才带头骂你,你就测了他三次!” 黄浊的液流从他屁股下面淌出来,臊味和血腥混杂在一起,安隅认出就是他用饼干砸了秦知律。 秦知律毫无波澜,“感觉不对劲,所以多次测量确认。” “我都看到屏幕了,他只有3.6!” “那只能说明他暂时属于人类,但仍有可能正在缓慢畸变中。刚才通过筛查的人,也不一定安全。”秦知律弯腰从尸体手中扯出ID,“确实只有3.6,但已经熵增了,就在几次测量的间歇。” ID上的登记基因熵是3.5,前两次测都是3.5,第三次才测出3.6,极早期的畸变。 “下一个。”秦知律走到狭眼男面前,向下一瞥,“到你。” 他明明没带任何情绪,但那种压迫感让安隅都跟着如坠冰窟。 狭眼男仰头绝望地看着他,许久,才哆哆嗦嗦地举起ID。 秦知律盯着终端上的读数跳动。 那几秒钟的等待,所有人都听着狭眼男牙齿打颤的声音。 几秒后,秦知律抬了下眼。 “下一个。” 狭眼男猛地向后一扑,手按在尿上,浑然不觉。 这一层测完,楼道里多了两具尸体。除了中年男,还有等孙子回家的老太。 安隅回忆起门里的摩擦声,原来那时秦知律就听出不对了。 秦知律走到男人的尸体前蹲下,掀起袖子。 正常人类手臂。 安隅心想,熵增才刚开始,肯定不会出现体征。 然而他很快就被打脸了,秦知律又抽掉那人的鞋——鞋子里,属于人类的脚已经结出半截硬壳。 安隅愣了半天,“长官,这种畸变现象常见吗?” 秦知律给尸体拍照,“他抢物资时还很正常,但排队时突然步态僵硬,三次测量都在僵化之后。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所有畸变都应该先出现基因熵增,当基因熵超过10,甚至上百,外观才会有显化。” 走过无灯的楼梯拐角,秦知律忽然转身看着安隅。 “我想了一路,还是有必要纠正你——注定牺牲和享有活着的尊严并不冲突。人类确实被灾难扼住了喉咙,但如果因此就放弃苦心经营千百年的秩序,抵抗就毫无意义。” 安隅站在昏暗处发怔,从来没人和他说过这种话。 贫民窟里的声音充满吃喝拉撒,只有凌秋会讲道理,但凌秋的道理只是在教他怎样捱过没有尊严的日子。 秦知律不同,他高高在上,他的注视强势却平等。 “人类基因分级确实是当今世界运行的规则,资源长或许是53区运行的规则,但规则只是工具,任何人都有权利对工具不满。你受邻居想法的影响太深了,你自己呢,真的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当然吗?” “我……” 秦知律已经收回了视线,转身淡道:“被所谓规则踏在脚下无法站起的人已经够多了。” 后面几栋楼的人不敢露面,只在屋里应一两声。 物资发到最后一户,门缝下黑暗无光,安隅喊道:“您好,低保物资,有人的话请出声示……” 门开了。 门后有一道可怕的铁栏,像从外面生硬地焊上去的。 安隅惊讶地看着被关在铁栏后的人,“房管长?” 低保区房管长是另一个掌握贫民窟关键资源的人,就是他抽风才把安隅逼去了主城。但他从前很少出现,这次大调查之前,安隅从没见过他。 他见到安隅也愣了,“你不是那个逃了整十年劳动,一直骗住的……叫……叫……安什么来着……” “安隅。”秦知律罕见地开了尊口。 安隅埋怨地看了长官一眼,虽然他没资格质疑别人的聊天方式,但他实在想不到替房管长回忆有什么必要性。 “对!”房管长一拍脑门,又困惑地看向秦知律,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秦知律言简意赅,“军部。” 没想到房管长突然跪下了。 要不是秦知律及时避开半步,甚至要被扯住衣角。 “主城长官!等畸灾结束我就辞职,接受主城一切处置,但是求您救救我女儿!行吗?” 秦知律皱眉,“你在说什么?” 安隅恍然大悟,“清查低保区劳动记录,是主城的命令?” “不,是我无能。”房管长以手掩面,“53区低保户比例太高了,资源长告到主城,说我包庇了大量本该劳动的人,搞得我很被动。我们的女儿是好朋友,怪我,自己在同僚面前受气,就逼小孩子断交,结果我女儿跑了,就在出事的前一晚。” 他红着眼从铁栏后递出一张照片,“短头发的是我女儿小又,她一定在资源长手里!救救她好吗?即便她感染了也劝她回来,就说爸爸在家里等她……” 照片上是两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小又五官英气,不太情愿似地拽着一只气球。一旁穿连衣裙的姗姗笑得很甜,像是怕她放走气球,把她的手合拢在掌心。 秦知律没接,资源长又把照片塞给安隅,“只要帮我把她带回来,我就再也不管你这一户了!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安隅视线一下子从照片上收回来,“真的?” 身旁秦知律瞟来一眼。 房管长紧紧攥住安隅的手,“我发誓!” 安隅犹豫,“可以后您还说了算吗……” 房管长立即道:“那我把我的房子给你,好不好?” 安隅眸光一聚,深吸气——“好。一言为定。” 秦知律又瞟他一眼,欲言又止。 安隅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收好。 这是意外收获,虽然任务又多了一条,但能换来永久庇所,属于奋斗一时,躺平一世,这份预期收益让他产生了极强的安全感。 离开这层楼,安隅观察着秦知律的脸色,“您刚才好像有话要说。” “没有。”秦知律没什么表情,“只是被你对宿舍的执念感动了。” 安隅品了品,觉得长官应该是在夸他。 “谢谢您。”他照凌秋提示过的保持谦逊,“这是我身为低保户的基本素质。” “……” 路过一楼和二楼之间的杂物室,秦知律忽然在那扇狭小的门前停住了脚步。 “这里有人。” 门里随即响起一个女孩低低的声音,“是军部长官吗?我们这里有六个同学,都没感染,可以给一点食物吗?” 秦知律问,“怎么不开灯,没有收到生存指引吗?” “收到了,但我们不是很相信。”一个男孩说,“供电是从第二天开始昼夜交替的,可第一场雨后的一天一夜都没电,我们所有人都在黑暗中呆着,没有任何人出事。” 另一个男孩小声补充道:“而且资源长只教大家怎么躲开水母,但我们在门缝里看到过其他东西,所以不太相信他。” “其他东西是什么?” “像螳螂。” 安隅和秦知律对视一眼,秦知律问道:“还有其他军人来过吗?” 女孩说,“有的。有个很温柔的哥哥也问了这些问题,他让我们千万不要开灯。他还是53区出去的呢。” 安隅呼吸一滞,“叫什么?” “没说,只说从前住在低保T区5栋1……1……” “1415。”安隅放空了一瞬。 “好像是!你们认识?”女孩一下子惊喜,又猛地顿住,“但他可能已经……” 她说不下去了,男生沉重道:“他说要去资源站拿食物,但再也没有回来。” 安隅把剩下的物资都留在了杂物间门口。 直到离开那栋楼,他才闷声道:“长官,1415是……” “嘘。”秦知律猛地揽住他的肩。 皮手套捂上安隅的嘴,皮革气息充斥了感官。 秦知律指向对面的楼梯口。 路灯昏黄,一道猝然的反光让安隅看清了对面一楼平台上扭打在一起的两个家伙——其中一个四肢高度畸化,镰刀足毫无悬念地压制着另一个普通人,一刀便将脖子斩断,而后迅速切碎尸体,大快朵颐地往嘴里捞那些淌着鲜血的骨肉。 吃饱后,那东西餍足地趴下,衣服隆起断裂,坚硬的背甲攀附上裸.露的躯干。 只片刻,人类特征就只剩一颗脑袋。 等到那东西离开,秦知律松开手思忖着说:“开始吃人了。” 安隅忽然问,“您就那么确定他吃的是人吗?” “嗯?” 安隅嗅着风里留下的血腥气,垂眸道:“长官,我想起了一些事情。我觉得被吃掉的也是感染者,只是还没显化。” 熟悉的进食画面让他回忆起摆渡车上的巨螳螂。那东西杀死一整车的人,却只吃掉了一部分尸体,每一口咀嚼都伴随着咔嚓脆响,嚼的不是人类骨骼,而是螳螂节肢。 螳螂在紧张和饥饿时吃同类,这是天性。 秦知律听他解释完,掏出了终端。 安隅看着他打字,“长官?您听见了吗?” 秦知律“嗯”了一声,“我在增加战报节点。” “什么节……” 安隅猛然一僵。 比利说过,正确与错误都要记录。如果秦知律认为他推论错误,一条节点汇报上去,他岂不又危了。 见秦知律严肃不语,安隅逐渐绝望,“我很抱歉,如果说错……” “我增加的节点是,螳螂感染关键逻辑第一环,推论者,安隅。” 那双黑眸中忽然蔓开一丝笑意,虽然只有一瞬,但却冲淡了压迫感。 “忘了?尖塔论坛上还挂着一个有史以来最悬殊的赌盘。” 安隅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不是问我怎么收服尖塔吗?”秦知律淡道:“教你第一条——翻盘时,得让他们知道输在哪。” 安隅呆了一下。 秦知律的口吻很像笃定他一定会翻盘。 而且他从来没想过要收服尖塔,他只想好好苟着,长官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不等他分辩,秦知律便正色道:“螳螂应该分三阶段畸变,第一阶段是四肢,只要接触感染源就会自发完成。第二阶段是躯干,第三阶段大概是头,从第二阶段起需要吃同类来获取进化。” 安隅点头,他凝视着刚才螳螂打架的地方想了一会儿,“长官,我有点害怕。可以给我一把武器吗?” 秦知律掀开风衣。 “不要枪!”安隅立刻说。 他努力不显露恐惧,视线看向秦知律的大腿。 那里绑着一把通体漆黑光亮的短刀。 “想要这个?”秦知律挑眉,“这比枪难控制,非常锋利,容易反伤到自己。” 安隅伸手从他腿上抽出那把刀,反手别进腰侧,遮在风衣下。 “谢谢长官。”他轻声说。 晚上,全城再次断电,只有极稀薄的月光穿透瘴雾,天上又下起淅淅沥沥的水母雨。 资源长一见他们回来,就喊他们去仓库帮忙分装物资。 安隅站在客厅不动,“你们先去,我想找点吃的。” 资源长一下子看起来,“很饿?” 安隅没什么语气,“你跑一天也会饿的。” “是吗?我倒觉得还好。”资源长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橱柜里有很多面包,去吃吧。” “嗯。” 安隅目送他们离开,从橱柜里掏出一整条粗面包,转身往走廊另一个方向去。 他一边走着,一边喃喃道:“你当然觉得还好。” 房子笼罩在幽黑和寂静中,只有脚步和吞咽面包声,他路过小仓储间,推开最里面的门。 资源长的房间很宽敞,窗缝并没有胶封,但却也无水母和水虫的叨扰。 安隅打开唯一的衣柜。 柜子里塞着乱七八糟的衣物,昏暗中依稀能辨认出资源站的制服,以及…… “在找什么?”声音突然出现在背后。 安隅翻衣服的手停顿。 他没有回头,把剩下的一截面包塞进了嘴里。 “这么饿吗?”资源长的声音喑哑带笑,“你不会真的出问题了吧?” 安隅慢慢吞咽着面包,让那些美味的麦仁安抚他心中缓缓升起的、难以平息的烦躁。 资源长好像在很有耐心地等他吃完,也好像只是从背后观察他到底有没有畸变。 安隅的视线终于锁定了柜子一角。 角落里的衣服领口有一个军标,那是军部专用的防感染服,上面干涸着大片血迹。 有畸变者血液的衣服,哪个正常人敢往房间放啊。 安隅咽下最后一口面包,“大人,您好像有点期待我出问题。” 他倏然回头,往日里空茫的那对金眸凝神地盯向资源长。 “您和摆渡车上那位一样,也错把我当成同类了吗?” 8. 失落53区·08 昏暗的月照下,资源长难耐地动了动腿。 他的膝盖似乎正在向上移位,小腿比例拉长,把裤管从中间顶了起来。 安隅凝神听着纤维拉扯声,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又照了一整天,终于要完成一阶段畸变了吗。” 话音刚落,资源长的衣袖和裤腿同时撕裂,巨大的螳螂足舒展而出,朝他平削而来! 安隅霎时弹起后翻,轻盈着地。 透过空中被卷起的尘土,他俯身手撑地面凝视着对方。 资源长惊讶,“没见识的低保蛆,竟然能躲开。” “多谢夸奖。” 他的见识确实很少,所以只要见过的,都能记住。 资源长的攻击模式和白天那只螳螂人如出一辙。 稀薄的光线将摇摇晃晃的镰刀影打在地上,安隅缓道:“生存指南是您伪造的吧,螳螂应该恰好要靠灯光开启畸化,灯照是一级畸变的原料,一级完成后就要改成吃同类。你们不仅要和水母竞食,还要同类残杀,这种机制让53区面临重新洗牌,您的地位不保。” “该怎么办呢。”他抬眸注视着资源长,“只能先用生存指南骗大家开灯开启畸变,再趁他们还没摸清规则,用饼干换走他们的光源,确保他们比你慢,成为你为下一阶段储备的食物。” 资源长亢奋地晃动着镰刀状的前肢,“看来你遇到一级进化完的家伙了,但是怎么怀疑上我的?” “反了。” “什么反了?” “逻辑反了。”安隅越过那具丑陋的躯体,看向他身后的走廊,“人人都知道,您是最卑鄙的人。” 屋里弥漫的腥酸让他产生了一瞬回到低保宿舍的错觉,眼前甚至浮现出凌秋说话的样子,凌秋真的教给过他很多东西,那些经年累月的碎碎念,已经长进潜意识。 他凝视着走廊漆黑之处,“我邻居说,高尚是卑鄙者最拙劣的谎言。大难临头,您主动收留我们,一出手就给面包,还不够荒唐?” “原来从一开始就在怀疑我……我在贫民窟竟然从来没注意过你。”资源长声音里逐渐掺上嘶吟,“说对了,你们是我储备的食物,做人和做螳螂不都是这样吗?” “是这样没错。可是大人——”安隅的视线倏然回到他脸上,金色的眼眸中,瞳孔迅速凝缩。 渐成一线。 他叹息似地,“我们这些食物,也有权利对规则不满吧。” 叹息还未落地,镰刀足突然劈来! 安隅闪身的刹那,那道利刃忽然从重砸变成平扫,他再次闪身侧滚开,却随即被另一边挑起,抡在墙上! 一声巨响!身体重重从墙上弹起,又被镰刀足叉了回去! 安隅的心跳迅速失控,脖子动脉狂乱鼓动,隔着皮肤亲吻着足刃。 “人类之躯不可能撼动畸变生物。”资源长阴暗地看着他,“邻居难道没教你这个?” 安隅抬起头,“确实没有。” 墙上的灰土扑簌簌地落入头发,他屏紧一口气,两臂抵着镰刀足用力向外挣,一毫米,一厘米,青筋在额角暴起,两柄镰刀间的缝隙越开越大—— 资源长忽然卸力!在他挣脱跃起的一瞬,再度劈向他的肩膀! ——安隅被从空中直接扣落,膝盖重砸直下! 沉重的镰刀把他按进地里,庞大的阴影笼罩下来,他跪在他脚下濒死般喘息着。 “熟悉的画面。”资源长冷笑,镰刀足高悬在他头顶,“看来53区人永远是我的食物。” 安隅一次又一次深吸气,直到肺底快要炸裂,心跳才稍平复。 他轻道:“十年前跪在这里的,确实是食物。” 一瞬的静谧后,他倏然仰头,直面那锋利刀刃。 “但今天,世道变了。” 弓紧的腰身猛地扬起,资源长只来得及看到他身子一闪,手摸向身后,一道雪亮的光从自己身下笔直上挑,在幽暗的房间里甩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视野丧失的刹那,耳边响起一句低语。 “今天,我只想再次跪在这里,了结你。” 摆渡车上,安隅就没想通军官为什么朝螳螂后脑开枪,弱点明明该是眼睛。 资源长左眼鲜血溅射!安隅双手握住刀把,在空中高举过头,以自己为武器,借下落的势能将他反压在地! 锃!刀刃在螳螂的关节上擦出火花! 巨大的镰刀足在地上狂乱挣扎,灰土飞扬,安隅几乎要被拱翻,但他咬紧牙关,一次又一次把那庞然大物压制回去! 人类之躯,只要有必胜的决心,也足以和畸种一试。 十年前,凌秋带他离开资源站,一边呸呸呸地吐着烟灰一边说:“跪下并不可耻,只要你达到了目的,跪下只是一种胜利的姿势。” 在刺耳的嘶鸣中,安隅猛吸一口气,再次高扬起刀,用尽全力插进那关节! 他从未如此使过力,浑身都在爆血管,直到一声硬脆的碎裂声响,宣告了这场区区人类和畸种相搏的终局。 安隅一把扼住资源长的脖子,“说!小又在哪,凌秋在哪!” 在那金眸的厉视下,挥舞在空中的两柄镰刀足逐渐无力。 “不认识……” 挣扎的镰刀划破安隅耳后,鲜血滴落,他浑然不知,只错觉般地感到周围的空间都在波动。 “他来找你拿过物资!前两天,从前那么多年,他都来找你拿物资!” “好多人路过,我不记得了……凌秋……这些名字有点耳熟……最近我好像忘了很多东西……” 资源长仅剩的右眼球转向墙上——家里到处都贴着这个小姑娘的照片,但他想不起来她是谁。前两天的雨夜,她突然出现在资源站门外,一只水母人在后面追,她拼命拍门喊爸爸,但他却只感到奇怪。 他与她隔着一道门缝注视彼此,那双清澈的眼眸惊慌而悲伤,那堆触须在她腰上收紧,另一个女孩突然冲出来,斩断触须,抓着她跑走了。 那一刻他奇怪地感到一丝释然。 资源长视线落回安隅耳后滴血处,“我好像很难抑制对你的渴望,你真的不是一个同类吗?” 果然和摆渡车上那玩意脑回路一样。 “很抱歉,让您失望了。” 安隅猛地把刀拔出,横刃一抹割喉! 鲜血喷射到天花板,又淋淋漓漓地浇在他的头上脸上。 许久,短刀当啷一声落地,他从资源长身上下来,脱力地滑坐下。 一道高挺的身影自漆黑处现身。 秦知律道:“这就是你所谓的,要武器是因为——害怕?” 安隅手腕搭在膝上,埋着头。 安静的房间里只有他剧烈的喘息声。 许久,他才颤声道:“原来您真的站在那里。” “虽然不可思议,但感觉你能单杀,而且难得听你说这么多话。”秦知律踏进来,“看来不擅长聊天并不意味着不会表达,你发起疯来挺能说的。” 大脑的人说,鼓励安隅多表达,可以提升他的社会性。 秦知律递来一条手帕,“为什么要杀资源长?” 安隅手抖得厉害,只屈了屈手指。 “被所谓规则踏在脚下无法站起的人已经够多了。”他轻轻复述秦知律白天的话,“这难道不是您隐晦的指令吗?” 秦知律意外了半刻,轻笑一声。 “表面驯顺,倒打一耙。” 他用手帕垫着抬起安隅的下巴,站在他面前一下一下地替他擦拭着脸上的血。 冷沉的皮革气息覆盖下来,压住了周遭的腥味。 安隅在昏暗中仰视着秦知律,那双黑眸有时压得人窒息,有时又好像会让人感到安全。 比如此刻。 “你有一种特质。”秦知律忽然道。 “什么?” “一点点人性,和很多血性。”是天生的杀器。 “但你还需要成长。”秦知律客观道:“胆子太小,我从没见谁杀一只还没畸变完的东西,能应激成你这样。” 安隅觉得自己应该是被嫌弃了,低声道:“等我搞清楚异能就不会这样了。” 他忽然有些低落,“可惜小又不在这,没法找房管长兑现他的承诺了。” 给他擦脸的手顿了一下,又继续擦拭起来。 秦知律说,“一套永居公寓。” “什么?” “单杀资源长的战绩奖励。地点你选,什么样式,也是你选。” 安隅一下子呆住,眸光颤抖,下意识要起身。 “别动。”秦知律蹙眉,“还脏着。” 他擦干净安隅脸上的血,拨过他的头,动作停顿了下,“你耳后有一道疤。” 那是一道大约四厘米长的疤,已经平整,但颜色却还鲜红。 安隅想了想才说,“哦,从小就有。” 皮手套蹭过外耳廓,秦知律帮他把在打斗中松动的耳机重新贴顺。 房间里太安静,安隅平复下来,才终于想起自己该有的表现。 于是在手帕再次触碰到耳后时,他嘶了一声,轻道:“疼,长官。” 秦知律动作一僵,过了好一会儿才似是又笑了一声,继续给他擦了两下伤口,“我在仓库里找到了方舱笔记。” “方舱笔记?” “常识。军部驻扎在主城方舱,所以他们在通讯瘫痪时的留言叫方舱笔记。”秦知律递来一叠纸笺,“资源长拿到了军部的笔,但他没见过真正的方舱笔记,所以错误地沿用了主城与饵城在对接物资时的文件形式。” 安隅心想,原来长官从一开始就看破了谎言。 纸上的墨迹被鲜血晕开,但由于笔力深刻,那些字仍清晰可读。 【军#142059,张勋少尉,于53区。】 瘴雾冲散了小队,信号丢失。我将在此留下方舱笔记。 水母融合在雨里,进入上下水,这座城市高度暴露。 但水母似乎也受到限制——8小时无法融合人类,就会消亡。 电力突然恢复,我感到手脚僵硬,我明明一直穿着防护服,也没见到任何节肢类。 情况不妙,我得趁清醒去找发电站。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留言了。祝后面的同伴防御成功。 秩序至上。 【军#150833,陈卢风中尉,于53区。】 我在发电站找到方舱笔记,但没有找到张勋少尉。 能源核失踪了,一定有超畸体在暗中搞鬼。 我的肢体也开始僵硬,我看到了螳螂化的人类,但没见过螳螂本体。 我的意识即将丢失,晚上的饥饿感难以忍受,吃正常食物似乎会延缓畸变,但我内心更渴望吃同类。 很抱歉,张勋少尉,我也将丧生于这场基因掠夺。但我会把自己对人类的威胁降到最低。 祝后面的同伴防御成功。 秩序至上。 【军#129674,克里斯少校,于53区。】 我是本次行动指挥官,我在陈卢风少尉的尸体上找到方舱笔记。 陈卢风少尉死于干脆的自我决断,死时尚未出现明显畸变。 拿到这页笔记后,我也开始四肢僵硬。 我怀疑畸变基因被编码在电能里,辐射到人身上(被描粗)。 我的肩膀已经结壳,但却还没熵增,这是前所未有的畸变现象。 我决定放弃人类身份,快速畸变。人类需要亲眼目睹,才能学习与战胜。 我将把方舱笔记留给凌秋军士,他会跟踪我的变化,搞明白这诡异的畸变。 这对我们都很残忍,但这是我们该做的。 祝后面的同伴防御成功。 秩序至上。 还有最后一页。 昏暗之中,安隅垂下眸。他不想翻到下一页。 如果凌秋在这,大概会对他突然流露出的难过情绪表示惊讶。 秦知律手腕停顿, “我先看?” 安隅摇头,“一起吧,长官。” 这篇笔记写满了一整页。 【军#215001,凌秋预备军士,于53区。】 我从克里斯少校手中接过方舱笔记,少校已经开始螳螂化。 猎杀6个螳螂人后,他完成了躯干和头部畸变。 完成躯干畸变,少校基本失去人类意志。 完成头部畸变,他僵在地上停止活动。谨慎起见,我没有上前查看。 我在白天躲进居民楼,遇到一群聪明的孩子,得给他们找到食物。 天黑后我从楼里出来,克里斯少校却失踪了。 资源长很排斥我对灯光的提示,他不对劲,我必须离开。 我将把方舱笔记留在仓库,相信后面会有同伴路过。 凌秋没有死。 安隅松了一口气,看向最下方力透纸背的小字。 1.城市存在多重畸变源,危险程度水虫<水母<螳螂。 2.水虫不具备感染性,水母能融合人类基因,螳螂更复杂,但最终走向未能观测。 3.基因熵增存在延迟,不要盲目相信终端的检测功能。 4.超畸体习惯部署多重防御来隐藏自己,内城极有可能存在更强大的畸形生物,请务必小心。 “你的邻居很优秀。”秦知律点开终端,输入凌秋的军号。 资料页上的照片是凌秋收到军服那天坐在低保宿舍门口拍的,踌躇满志,头像旁挂着一枚火焰勋章——2150届新兵榜一。 安隅对着那久违的笑容有些出神。 笔记的最后,凌秋写道——“我将竭尽全力深入内城寻找能源核。如有可能,请替我带离T区5栋1414户的安隅,他几乎不开灯、不出门,畸变可能性很小。 53区已经无可救药,但这里是我的家,安隅是我唯一的亲人。 人类秩序高贵,53区即便沦丧,也同样高贵。” 9. 失落53区·09 安隅对着“唯一的亲人”几个字有些茫然。 他从没思考过他和凌秋的关系,亲人这种东西离他太远了。 秦知律忽然问:“不开灯?你喜黑?” 安隅回过神,“没有,只是没必要开灯。” 担心秦知律误会,他又道:“长官放心,我应该不是什么鼠类畸变……” 秦知律盯着他,“不开灯,不出门,喜欢找角落,胆小,容易应激,激动时却很疯。” 还爱哭,爱莫名其妙地……撒娇。 安隅被盯得发慌,“我很抱歉……” “不需要道歉。”秦知律的语气竟错觉似地低了下来,“你有喜欢的东西吗?” 试验室里失明的林希也问过相同的问题,安隅问:“面包算吗?” 秦知律顿了顿,“会经常低落吗?” 安隅摇头,又点头。 他很少有情绪起伏,不过沮丧倒确实是常态,毕竟谁天天吃不饱还能开心得起来。 “有伤害别人的念头吗?” 安隅立即摇头。 “那伤害自己呢?”秦知律紧接着问。 安隅犹豫了。 比利说过,秦知律喜欢看他疼。 秦知律探究地注视着他,“有过,是吗?” 安隅陷入了说实话和取悦长官之间的纠结,有些焦虑地看向墙角。 秦知律叹了口气,“疼痛会让你感到安全?” “会吧。” 安隅不讨厌疼痛,疼痛可以衡量与死亡之间的距离,对他来说,就和终端的生存值没什么区别。 为了顾全长官的喜好,他又补充道:“您放心,我很擅长忍痛。” 秦知律眉心微沉,“那到什么程度会无法忍受?” “不死就行。” 秦知律回忆起安隅的审讯录像——接受诱导试验前,安隅曾向审讯者确认自己不会死,好像完全不在意那些被反复强调的“剧烈痛苦”、“非人道试验”,只要一句不死的保证。 走廊外突然响起“滴——”一声,排风系统开始呼呼送风。 电力猝不及防地在夜里恢复了。 安隅惊讶地看向秦知律,猜到螳螂感染方式后,他默认超畸体为畸形生物们划了道,夜晚属于水母,本不该给螳螂供电。 “看来蒋枭遭遇了超畸体。”秦知律道:“那东西的战损或死亡,都影响它对这座城市秩序的控制。” 对面居民楼里陆续亮起灯来,一户接一户,漆黑的城市逐渐被笼罩在一片惊悚的光晕下。 早上还以为外城有三成居户沦陷,但现在两极反转,是尚未暴露的人只有不到三成。 秦知律看着对面的楼房,“超畸体在压力之下可能会加快所有人的畸变进度。” 话音刚落,窗后那一道道人影从身侧抽出长度骇人的手臂,镰刀第一个挥向同屋人的脖子。 刀影在温暖的光照下交错闪烁,一场血腥皮影剧在这座城市里安静上演。 安隅站在漆黑的房间里看着这一切,手垂在身侧,瞳孔却在一下一下不正常地收缩。 他轻问道:“长官,这些东西会让您烦躁吗?” 秦知律转过头,“烦躁?” “嗯。”安隅垂眸不再看对面,“有一种……想要把它们清洗干净的念头。” 每当看到大批畸种,他的意识深处就会产生一种空灵却磅礴的呼啸。 就像雪原上的风。 灯火忽然熄灭,城市刹那间陷入漆黑。 几秒种后,灯再次亮起。片刻后,又熄灭。 53区像一个接触不良的灯泡,血腥剧场随之不断跳闪。 秦知律思索道:“蒋枭攻击性不弱,葡萄是优秀的辅助,他们占不了上风,看来那东西比想象中厉害。” “我们要去帮忙吗?”安隅不是很想遇见蒋枭。 “等比利修复好队内通讯再说,应该快了。” 安隅摸了一下贴在耳朵里的薄膜耳机,它还从未响起过。 加速完成一级畸变的螳螂人从楼里出来猎杀同伴,残破的尸体横陈满街,腥臭的血液顺着雨水流入下水道,将肮脏带去每一处。 任何正常人见到这样的画面都会神智崩溃,而安隅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注意找完成三级畸变的螳螂人。”秦知律吩咐道。 “我在找。” 从一级到二级,有些家伙需要吃四五个,有些只需要吃一个,但现在整条街还没有三级出现。 路灯跳闪的频率减慢了,黑暗的时间越来越长。 安隅看着忽闪的街道,“蒋枭会出事吗?” “暂时不会。葡萄虽然不擅长打架,但控场意识很好,如果打不过就会带他撤离。”秦知律顿了顿,“但我希望蒋枭不要应激太过。他的精神稳定性一般,容易失控。” “失控会怎样?” 秦知律没有回答,皱眉看着外面。 街上的螳螂人逐渐汇聚到了一起,厮杀还在进行,但它们正朝着同一个方向不断涌来。 是资源站,这里有东西在吸引他们。 安隅突然转身,“我去喂一下他们,长官。” 他一把拖起资源长,磕磕绊绊地往楼下走去。 片刻,那道身影出现在漆黑的长街上。 秦知律站在楼上看,大片畸种黑压压地涌来,战损的螳螂人狼狈逃窜,只有那道小小的人类身影,拖着一具畸种尸体,迎着畸潮缓慢前行。 在距离螳螂群还有几十米远时,安隅停下了脚步。 他在畸潮中看到了白天微弱抗议过以灯换粮的男人,还有砸了秦知律后吓得尿裤子的家伙。 罗青小姐,很不幸,她也没有逃过。 女性柔美的面庞下暴满青筋,深绿的硬壳和手臂肌肉虬结在一起,她暂时只完成了四肢畸变,但挂着鲜血和螳螂体.液的光头却让同类不敢靠近。她和人类时一样,用一只手回护着身后弱小的螳螂女儿。 小女孩四肢还没畸变完,低着头把双臂藏在身后。 安隅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回过神时,已经脱下风衣朝罗青扔了过去。 罗青眼中的凶狠散了一刻,她迟疑着把风衣披在女儿身上,遮住她正不断畸化的四肢。 小女孩终于抬起头,眼泪下得无声无息。 空气忽然变得潮湿,安隅抬手去接——53区再次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面前的螳螂畸潮越来越拥挤,人类意志虽没彻底消散,但兽性已无可遮掩。 安隅注视着他们。 这之中的绝大多数很快就会被同类吃掉,人类畸化成螳螂,有更残酷无理的生存规则等着他们,但—— 他忽然笑了。 抬手一抛。 “给。” 你们想要啃噬殆尽的,不堪的旧日。 资源长的尸体悬空时,整座城市陷入片刻死寂。 那些螳螂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浑浊的眼中映着同一道抛物线。 嗵! 沉重的闷响终于落地。 嘶喘声突然响彻天际,亢奋的,愤怒的,崩溃的。 它们一涌而上,瞬间便蚕食了资源长的尸体。 安隅转身往回走。少了那件风衣,囚服下的身影单薄得要命,让人担心他随时会被身后的黑夜吞没。 但每当熄灭的路灯重新亮起时,他都又朝着来时的方向走过了一小段,将深渊割裂在身后,独自穿越那漆黑雨雾。 安隅回到资源站楼下,秦知律正背对着他看向长街的另一边。 一个穿着防护服的宽阔身影从街角走过,路灯亮起时迅速躲进阴影,待灯熄灭后继续快步前行。 “长官……”安隅迟疑道:“那该不会是……” 秦知律点头,“军部的幸存者。” 暴雨如注,城市彻底重归黑暗。 “褚宁上尉,军号283410,第二清扫小队队长。我队现存6人,很高兴在此时此地见到您!” 这个三十多岁的魁梧大汉已经被折磨得面色蜡黄,在街角被秦知律叫住后,他就把他们带来了垃圾场里的旧车库。 6名军人逐个接受秦知律的查验,安隅独自坐在门边的地上,透过破洞看着外面的水母狂潮。 雨水的粘稠程度远超从前,砸在地上发出噗呲噗呲的声响——那已经不是雨,而是成千上万的水母。伞帽下抖动着絮絮的触须,落地后快速蠕动,给大地披上一层波澜起伏的雨衣。 秦知律说,超畸体回到了安全的地方,这是它过度修复的反应。 一只小水母顺着破洞爬进来,伞帽吸在门上,安隅把它揪了下来。 细长的触须立刻盘住他的手指,伞状体深深吮住一小块皮肉,带来一阵熟悉的细小蛰痛。 安隅握拳,水母液从指缝间滴落,旁人看来就像他捏爆的一样,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水母在他攥拳前就已经爆掉了。 地面的积水倒影里,那对金眸亮了一瞬,又迅速恢复了漠然。 凌秋的笔记帮他想明白了一些事,他总是在接触感染源后眩晕,那应该就是异能出现的前兆,被强大的畸种感染,或是首次接触的感染源都会加重反应,摆渡车那次他就直接失去了意识。 此外,同样咬了他,水虫不会爆,水母却会。区别在水虫只是啃咬,但水母却在主动融合人类。 褚宁朝这边喊道:“你的手在流血!” 秦知律也看过来,安隅拉下袖子,“没事的,不小心割到了。” 在拖着资源长的路上,他割破了掌心,让鲜血流得到处都是,但那些因分食资源长而舔舐了他血液的畸变者都没爆。 这证明爆掉畸种的不是什么毒液,而是他身体里藏着一个有自主意识的东西,会在被摄取时反扑。 安隅点开终端,生存值89.1%,来自打斗消耗和外伤。 他有些不安地摸出比利给的药膏,挖一指抹在掌心。 剧痛模糊了视线,他在朦胧中继续一坨接一坨地往伤上糊。 远远地,秦知律又往车库门边多看了几眼。 许久,安隅终于从剧烈的药物反应中平复下来。 空前的暴雨让湿度急剧上升,他脑子里混浆浆的。 “请您下达指令,我们全力辅助!” “虽然53区已经移交尖塔,但我们绝不袖手旁观。” “克里斯少校为了搞清真相而投身畸变,我们更没有理由退缩。” 安隅头昏脑涨地看向车库深处。 破漏的防护服让那些军人只能被动地躲在车库里,食水短缺,精神重压,战力早已损失。 但此刻那些恳求声却很赤诚。 他抱着膝盖,静静地观察着他们。 人类因智慧而高级,但却又总做出一些违反生物趋利避害本能的决定。高级与愚蠢混杂在一起,让这种生物变得很复杂。 不仅是眼前这些人,还有自我了断的陈卢风中尉,主动畸变的克里斯少校,孤身前往内城的凌秋,还有…… 安隅在沉思中合眼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睡梦中忽觉四肢麻木,耳边传来粘稠的声音,像把手插进一桶胶水里缓缓翻搅。 那个声音让人很不舒服,他挣扎着苏醒过来。 眼前的景象却让他身子一僵。 漆黑的车库里明明灭灭地亮着光,光源来自第一晚见过的水母,小山丘似的体型压着那些军人。 暴雨源源不断地把小水母吹打进来,融入大水母身体,让大水母迅速膨胀。 面前的水母探出一根细长的触须刺入军人头顶,触须们从地上撬起他的身体,伞状体猛地张开,将他整个身子吸纳进去—— 伞腔里腾起血色烟雾,水母餍足地舒展。 透明的腔体迅速填充了血肉,分化出四肢,片刻后又切换回水母形态。 褚宁和秦知律不见了。秦知律休息的地方正被一只最大的水母占据着,它的伞腔里还有一颗人脑,那颗脑让它散发着一种别样的智慧感。 那只水母忽然向安隅蠕动过来。 糟糕的是,安隅的视线范围开始收窄,像一台缓缓关闭的电视机。 世界逐渐黑掉,周遭的声音、潮湿的腥味也一起消失了。 凌秋说过,吃毒蘑菇会致幻致盲,自然界中很多生物都携带类似的毒素。他的症状应该来自水母释放的某种神经毒素,与感染无关。 安隅维持着抵墙而坐的姿势,做好准备迎接剧痛。 这只水母很强大,他希望自己接受的刺激足够强,能摸索出眩晕后究竟会发生什么。 可他迟迟没有等来水母的接触。 他无从感知周遭情况,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刚涂过药的掌心按在满是砂砾的地面上,用力擦了两下。 血腥气应该会更诱惑畸种,安隅想。 这间破落的旧车库此刻挤满了水母,军人已经全部被融合,只剩一个弱小的人类抵墙坐着,金眸因暂时失明而空洞地凝着空中一点,他安静地坐在那儿,掌心一下一下地蹭着地面,鲜血渗入沙土。 大水母终于又蠕动起来。 大概因为安隅是唯一一个坐着睡觉的人,它有些不好下手似的在他周围逡巡了半天,冷韧的身体挤压着他,像要将他挤进墙里。 透明的触须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探进安隅和墙之间的缝隙,一圈一圈地将他缠绕——颈、背、腰,就连刚刚擦在地面上的掌心也被包裹,每一寸皮肤上都传来紧实的压力。 触须把他向前拉了一下,拢向自己的方向。 安隅忽然有些警觉。 这东西怎么不蜇他? 如果它放弃刺入,直接把他整个人吞掉——别说眩晕后的异能了,他用来保命的爆体还会被触发吗? 水母的伞状体向两边抻开,在他身体搭过来时密密地包裹住,如同一个杀人拥抱。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盘在安隅身上的触须又一圈一圈地松开了。 那些触须轻轻地将他的上半身重新搭回墙上,就和最初拉他靠过来时一样。 轻拿轻放。 10. 失落53区·10 安隅不知昏了多久,直到耳边的雨声逐渐清晰,世界从一片漆黑中一点点透进影像,车库里早已没有人也没有水母,只剩一地血污,墙角丢着一只孤零零的皮手套。 终端显示生存值82.4%,源于手掌的伤口炎症,没代谢干净的神经毒素,还有过度饥饿。 他去把手套捡起来,这只手套在秦知律手上显得冷硬,但攥住才发觉皮子很柔。 他戴上手套,快步离开腥臭的垃圾场。 刚到门口,远处亮起一个人影。 耳朵里突然炸开一阵嘈杂音。 安隅愣了半刻才意识到是从未响起过的耳机。 杂音持续了十几秒,比利的声音突兀地传来:“喂喂喂?这个波频是谁……安隅吗?可以听到吗?” “竟然真的修好了……”安隅不可思议道。 他早就习惯了世上有无数他不配触碰的科技,但用异能来操控科技还是让他感到很神奇。 “谢天谢地!能搭上一个,剩下的就好说了。”比利长吁一口气,“律和你在一起吧?” “唔……”安隅看着远处走来的宽阔身影,“他不见了。” “不见了?待会我找一下。哦对了,我们之间大概隔着十公里,你需要什么帮助吗?” 安隅及时地想起比利是纯粹的情报系,打架没用,于是道:“可以替我回一趟资源站吗?” “行啊,我离那儿挺近,要去干什么?” “一楼的橱柜里有面包。” “要多少?” 安隅不假思索,“全部。” “……饿疯了吧你。”比利嘟囔道:“那先这样啊,我赶紧搜索一下律的波频。” 安隅轻声道:“谢谢。我这边也有事要处理。” 他切断了通讯。 远处人影刚好走到他面前,是褚宁中尉。他对着安隅长舒一口气,“太好了,你还活着!我趁天黑去搜索能源核,看到很多巨水母,赶紧回来通知你们。秦知律呢?” 安隅奇怪地看着他,“你都没看到,怎么还问我?” “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安隅摇头,“你不怕他吗?” 褚宁不明所以,“为什么要怕?” “难道你自己意识不到吗?”安隅顿了顿,伸手指着他,“你的脑袋像呼吸灯一样,在发光啊。” 褚宁的脑壳已经完全透明化,一颗人类的脑花悬浮在里面。脑花逐渐萎缩,周围的神经却愈发粗壮,虬结在一起颤抖飘荡,就像水母的触须。 安隅一跃而起,借跪摔的势能用膝盖重砸向他的腹部,反手拔刀扎进他的肩膀! 粘稠的血液冒着泡溅出,但褚宁无动于衷,他轻而易举地把安隅从身上掀飞,触须从衣袖下张扬而出,狂狷地飞舞。 “你错过了唯一逃命的机会。”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刀该朝着要害。” 安隅从那对阴冷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影子,像只脆弱的蝼蚁。 他的双瞳猛地缩紧,竭力一刀砍断身边缠绕的触须,转身便跑,将柔弱的后背完全暴露给褚宁。 触须从身后追来,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拖了回去! “之前没发现,原来你只是一个基因纯粹的人类,你能跑哪去?” 安隅胸口剧烈起伏,再一次用尽全力割断缠绕脖子的触须,往远处狂奔! 还没跑出几步,触须又将他抽翻在地,再粗暴地拖回! 鞋子在地上摩擦掉了,他不管不顾,再割断,再跑! “好顽强的人类。”褚宁的声音像隔着几重海水一样诡谲。每当触须刺入安隅,刚释放一点基因,安隅就会斩断那几根触须,而褚宁纵容了这小小的逆反,一次又一次,把他重新拖回身边! 这场玩弄猎物的游戏让他兴奋得几乎维持不住人型,眼白逐渐透明,瞳仁里弥漫出血雾,越来越多的触须从身体中绽出。 他太亢奋了,以至于没有发现安隅一次比一次跑得快,就像能突然向前位移一小段距离一样。在重复多次后,这一小段变成了十几米。 尽管在停住的一瞬身体摇摇欲坠,斩断触须的动作变得迟缓,但安隅奔逃的第一个刹那却越来越快!快到周围的空间都似在波动,他冲出去后,与其说被触须追上,倒更像是站在原地等着触须将他拖回去。 终于,安隅力竭地被彻底圈住,拖回畸种怀里。 流血的双脚赤.裸地踩在积水中,他气息奄奄,双手无力地拉着缠绕在颈上的触须。 “我都有些怜惜你了。”褚宁一圈一圈将他缠紧,贴着他湿透的背,感受人类激烈的心跳。 “你的基因好像与众不同,我能嗅到那种纯粹的美味。”他在安隅耳边轻念:“让我尝尝你吧。” 安隅没有再跑的意思,他似乎认命了,垂下眼,额头的血迹滚落在眼睫上。 “求之不得。”他轻道。 突然响起的警报声盖住了这轻飘飘的一句。 “我记得这个警报,嗯……”褚宁努力回忆着,“对了,这代表你的生存值低于60%。你跑得这么欢,一定很怕死吧?我这就替你解脱。” 他不甚熟练地将牙抵在安隅肩头,磨了半天,最终还是用回老法子——触须。 猎物已经放弃挣扎,放松地任由触须从颈下刺入,刺穿皮肤、筋膜,向更深的地方探去——令人颤栗的美味已经叩响了门,但褚宁却突然瞥到安隅垂着眼,眼中的一丝笑意。 他猛地意识到不对,触须后缩,可在那一瞬,一只骨节暴突的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触须! “别退缩啊。” 安隅偏过头,投以一瞥,“正因为我怕死,当我愿意以命相搏,那说明——” 金眸倏然一凛,一把将那根触须用力刺入自己深处! “我有赢的把握。” 仅存的人类智慧没能战胜本能。 像婴儿的吮吸反射一样,褚宁疯狂汲取安隅的基因。沉闷的噗声响起时,他都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尽管那颗脑花还保留着一些思考的能力,但它只是一颗脆弱的脑花,看不到也猜不到,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脑壳的庇护。 它掉在地上,很快便彻底消无,随着一地爆裂留下的粘液流入下水道。 垃圾场一片死寂,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和安隅剧烈的喘息声。 他的心脏前所未有地狂跳,像一头要挣脱出来的野兽——不,也许要挣脱出来的根本就不是心脏。 他支撑不住,身子晃倒在雨里。 耳机这时吱哩哇啦地又响了起来,比利嘟囔道:“妈的,资源站附近也太多螳螂人了,我尝试引爆它们,怎么试都不成功。这新异能也太难触发了,早知道就该多拿水母练练手。” 安隅躺在雨里努力压抑喘息,虚弱道:“大夫……有没有可能,当时爆掉水母的不是你。” “不是我是谁?难道是你啊?”比利哈哈大笑,“别开玩笑了我的宝贝,你不会又要说什么兔子安的被动能力了吧,你个基因熵0.2的人类,要是首次畸变就能觉醒这么大能耐,我直接去死算了。” 为了避免比利因为羞愧真的自裁,安隅选择了闭嘴。 “面包我只拿了一部分,太他妈多了,根本带不了那么多。” 安隅闻言一个激灵,挣扎着睁开眼,“你可以先把它们藏起来……” 他停顿住,没有说完后面那句“之后我拖回宿舍去”,因为他好像没有听见自己的前半句。 “医生?”他试探着喊了一句。 也没有听见。 全世界突然变得很安静,雨声不知何时停了。 被触须注入体内的不仅有水母基因,还有大量神经毒素。他的听觉再次消失,黑晕逐渐笼罩视野,熟悉的酥麻从四肢向头顶蔓延…… 身体里那种冲破欲出的东西又来了,胸膛起伏得像要将心脏也爆出。 不能晕,起码不能晕在危险的露天环境。 躺在积水里的人抽搐挣扎许久,终于爬了起来,在雨中双手摸索着向前走。 可没走几步,他“嗵”地一声又摔回地上,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 滚落在地的耳机里溢出比利的喊叫,“你怎么了?说话啊,什么动静?!” “操,我才看到你的生存值只有50%了,你遇到畸种了吗?” “安隅!说话!” 雨幕下的世界一片死寂,许久,地上的人忽地又挣扎起来,再次艰难起身。 安隅怀疑自己畸变成了水母,迈出去的每一步都轻飘飘的,感受不到陆地,也感受不到双脚。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抵抗神经毒素,还是在抵抗一些更诡秘的存在,他只知道不能妥协。 要证明自己的可控性。 不知反复摔倒多少次后,死寂的世界忽然漏进来一丝声响。 神经毒素的效果开始减退了。 漆黑的世界,一个脚步声从身后逐渐靠近。 安隅浑身绷紧,手摸向腰间的短刀。 他一把摸到刀刃,皮肉划破的疼痛让脑子清醒了一些。 待脚步声贴到身后,他撑着即将沉沦的意识,再次朝刀刃摸去。 一只手猝不及防攥住了他的腰。 他的身体紧绷一瞬,又忽地松了下去。 ——囚服早被抽破了,熟悉的皮革质感摩擦在腰上。 秦知律好像是将嘴唇搭在他耳边说话。 “别伤害自己,是我。” “什么都别想,尝试控制心跳和呼吸,不要喘得这么厉害,你要学会克制应激反应。” 他把他往怀里带了一下,通过身体接触让他感受到自己,“力竭是正常的,你做得很好。” 安隅从没听过长官这么温和的声音。 他很想看清他此时的神情,但视觉还没恢复,只能感受到那件风衣环到身前,罩住了脆弱的腹部。 身体深处诡秘的东西突然沉寂,一种不熟悉的感觉蔓延开——或许就是大脑的人说他缺失的那种,名为安全感的东西。 秦知律改站到安隅身前,敞开风衣两襟,将他更彻底地拥入怀中。 其实他也可以把衣服脱下来,但或许是安隅的身子太单薄了,就像在雨中捡到一只受伤的小兔子,人会本能地想把它揣进怀里。 “想睡就睡吧。” 安隅发出几个羸弱的气声。 “长官能承诺我安全吗?” 秦知律似乎点了头。 “嗯。” “我控制住了……那个东西。” 气若游丝的声线中似乎掺了一丝笑。 像邀功,有些得意。 秦知律愣了一会儿,伸手拢住他的后脑。 “很了不起。” 安隅顺着他的动作,额头抵住长官的肩。 随着意识逐渐流失,他嗫喏道:“我基本上确定自己的异能了。我是兔类畸变,是……兔子安的同类。” 黑暗自意识深处降临,彻底将他吞没。 拥着他的秦知律却僵了一下,迟疑了好半天。 “我以为你知道,那是番剧里的角色。”他蹙眉道:“之前54区的兔类畸变是早就被发现过的普通兔类基因感染,这个世界上没有,至少暂时没有,你说的那种兔类超畸体。” 安隅已经听不见别人说话了,意识迅速流逝,他和世界的连结只剩下被拥抱的感觉。 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陷入昏睡前,他好像捕捉到了一丝什么—— 他可能是疯了,竟然怀疑车库里那只抱了他很久的水母是长官。 虽然他没有证据。 11. 失落53区·11 安隅睁眼时身处一辆货车车厢,歪斜的视野随着行驶颠簸着。 一双猩红的眸刻毒地盯着他。 安隅一下子坐直了。 从身上滑落的衣服提醒了他为什么一别两日,蒋枭还是那么恨他。 ——他披着秦知律的风衣,昏睡时一直靠在秦知律肩上。 “……” 在队友炙热的注视下,他艰难地回忆起凌秋讲过的一个八卦,住在楼上那个胸大腰细的女人搞上了资源长,不仅因此拿到大量高级货,还裹着资源长的制服在其他贱民前走来走去。 凌秋给她的评价是:妖艳贱货。 “醒了?”秦知律随手拾起风衣。 那只手套已经被收回去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还从没见过秦知律的手。 “比利已经重建了53区的波频,葡萄和莱恩在前面开车。”秦知律朝车尾看了一眼,“他们在内城遇见了瑞金中尉。” 角落里的军人满脸胡渣,没什么精神地冲安隅点了下头。 蒋枭突然咳嗽起来,安隅这才发现他虚弱地靠着墙,浑身都是暗色血迹。 “蒋枭伤惨了。”比利一脸惆怅,“你也不让人省心,律带你来时吓死我了,一身的伤。” 安隅的外伤已经得到照料,生存值回升到75%。 他突然想起昏倒前的事,“资源站的面包呢?” 比利直翻白眼,“能拿上的我都拿上了。除了你,没人稀罕那玩意。” 安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角落里堆着的面包袋,浑身的紧绷感终于卸掉一些。 蒋枭讥讽道:“贱种就是贱种,除了吃,你还会琢磨点别的?” 除了吃,还会琢磨取悦长官,每天都在琢磨。 安隅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凭借他有限的聊天经验,这句话可不兴说。 但蒋枭似乎读懂了他的心声,杀意快要从那双红眸中爆出来了。 安隅只能装作无事发生地挪开视线。 秦知律忽然看向蒋枭,“汇报精神力。” 车厢陡然静谧,蒋枭的手不自在地遮在终端上。 过了许久,他才道:“已经不再下降了。” “我问的是目前数值。” 蒋枭胸口起伏,别过头道:“48。” 比利在一旁赔笑,“那个,虽然跌破了50警戒线,但离30还远着呢,别这么……” “你应该清楚30是底线。”秦知律平静得令人发冷,“控制好自己,不然一旦跌破30——” 蒋枭猛地扭回头来,“我就得死吗?” 冰冷的机械咬合声。 秦知律把专杀畸种的热能子弹弹匣扣进手.枪,“你只能死。” 安隅噤若寒蝉,静止般地盯着地面。 蒋枭散发的难过的情绪几乎要挤爆车厢,他忽地朝安隅看来,“那么我想问,一个基因熵0.2的人类,一身外伤暴露,他接触了多少畸种?他的精神力又下降到多少?” “他?”秦知律朝安隅瞟一眼,把枪收回枪套,“接触了三次。单杀一级畸变螳螂人,被巨水母缠绕,单杀水母人。” “单杀两个畸变者?你啊?”比利瞪圆了眼,“怎么做到的?!那玩意我宰都费劲——等等,这不重要,你现在精神力多少?有没有畸变?” 秦知律看着安隅的侧脸,淡然开口,“没有畸变,精神力也没有下降。” 进入53区以来,这个弱小的人类一直不声不响地观察着,每一次看似被迫应对危机的行动,实际上都在靠近他自己的目的。 口口声声说怕死,却胆敢拿畸种来试异能。被镰刀架在颈上,被水母反复刺入,抽翻在地粗暴拖行,直至感官尽失摔倒在雨里,终端上的精神力从未变过。就仿佛在这具脆弱的身体里,藏着一颗高高凌驾的大脑,旁人只能被俯瞰,休想染指。 车厢里死寂了片刻。 比利喃喃道:“你知道你有多……诡异吗?” 安隅逃开蒋枭目眦欲裂的瞪视,皱眉转向秦知律,“您怎么知道我被巨水母缠绕?” “这不重要。”秦知律自然地收回视线,“先看这个,记录仪拍下了蒋枭他们的战斗过程。” “哦。”安隅只能略不甘心地点开终端。 战场在一处脏乱的汽车站。 超畸体是个二十来岁的男生,脏绿的头发,皮肤泛着死气沉沉的青白,站在死角里对着镜头阴恻恻地笑。 安隅一下子按了暂停。 “怎么了?”秦知律观察他的反应,“认识?” “嗯……”安隅拿起终端确认,“0313。” 竟然是他。 那个男生住在和安隅同一栋楼里的最逼仄的角落,0313是低保编码,没人知道他的真名,也无人在意。 他独来独往,唯一的朋友迁去了54区——就是那个试图把兔类基因带入53区的感染者。他混进53区后直奔0313,尽管还没敲门就被击毙,0313却还是因此被认为不干净。 安隅在目睹枪击之后吓得睡了好几天,醒来才听说0313失踪了,有人目睹他深夜走入了运河。这没什么好意外,每年都有贱民莫名其妙地自杀。但那条运河原本是连接两条海洋的活水,前阵子却突然停止流淌,溢满恶臭。 秦知律问道:“是孤儿?” 安隅点头又摇头。 凌秋提起过,0313有父母,很多年前搬去资源更充沛的9区了,他们有三个孩子,两个都进了主城,只有0313被遗弃。 比利嘀咕道:“生三个孩子,竟然有两个是高基因熵?” “这种事很难说。”蒋枭哑声开口,“大脑一直在研究什么基因组合能提升下一代高基因熵的概率,似乎已经有点眉目了。” 比利叹了一声,“死在运河,难怪有那么多水生畸种孩子。” 安隅不明所以,“孩子?” 秦知律让视频继续播放。 超畸体周围爬满千奇百怪的昆虫和软体动物,黑压压地朝蒋枭爬来。 蒋枭下半身蛇化,金红的蟒蛇尾横扫过畸潮,蛇鳞展开刃浪,无数畸种尸体被扬撒向空中,超畸体身上随之大片爆血。 安隅盯着屏幕,“杀死孩子,超畸体会受到反噬?” “他受到反噬,就是城里电能错乱的时间点。”秦知律解释。 “那为什么很快就又……” 安隅还没问完,超畸体就阴笑着吐出了舌头。 像蛙舌一样细而韧的长舌,令人眼花缭乱地吞吐着,被抽舔到的伤口迅速愈合,新一批畸种从他身下涌了出来。 蒋枭从墙上撑起身,“我们暂时将它命名为蛙舌,它的能力是意识投射、基因辐射和自我修复。53区所有畸种都只是它复制出的一小段基因,它的意识编码在孩子身上,让它们保持一致行动,先获取人类基因,再弱肉强食,不断自我筛选,直到孵育出新的超畸体。” “这位伟大的妈妈自己没有战斗力,但能源源不断地生孩子,让孩子占领这座城市。孩子受伤会反噬妈妈,但妈妈可以通过自我修复来产生新的孩子,这个过程需要的时间是——瞬间。”蒋枭笑得讽刺而绝望,“这里没救了,除了像当年95区那样热武器清城,我想不到其他出路。” 安隅想了想,“有比水母和螳螂更厉害的孩子吗?” “看完。我没义务向你汇报。”蒋枭又靠回墙上,疲惫地闭上眼。 视频中,不计其数的畸种被那道仓红的蛇尾裹挟而起,血液和粘液如雨般纷落。 超畸体爆血不断,它立即故技重施,吐出舌头——就在这时,镜头后突然飞射出数根深紫色藤蔓,利落地勾住了那根舌头! 祝萄站在高处,纤细的身影稳立于气浪之中,神情专注,几根藤蔓柔柔地覆着蒋枭的伤口,其余则尽数扯住超畸体的舌头,四两拨千斤地控制了整个局势。 蒋枭蛇尾高扬,果决地向超畸体的脑袋抽去—— 一声重响!突然出现的一根水母触须把蒋枭击飞,狠狠刺入蛇尾! 等等!不是水母! 镜头摔在地上翻滚几周,终于仰起视角看到上方巨大的怪物。 ——那是一条将近三米的人型章鱼,腰部以下盘旋着几十根触手,它们粗大得恐怖,每一根的尖端上都扭曲着不同的人脸。 蒋枭闭眼咳了两声,“当时我的终端报警报疯了,它的基因熵至少有十万,那些脸都是它吃掉的同类。水母和螳螂还在外城斗,但内城的章鱼早就完成多轮筛选,登上53区食物链顶端。它是妈妈的好大儿,聪明强大,并且依旧对妈妈非常忠诚。” 一直沉默的瑞金中尉起身,“你们的人受了伤,不能一直开车,我去换他。” 蒋枭也缓慢起身,“我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看垃圾睡觉上。” “对了。”他又顿住脚,“根据莱恩探查,内城一共有8只一模一样的妈妈,推测只是超畸体复制的分身,真正的超畸体还躲在暗处。” 压抑的氛围笼罩了车厢。 秦知律神情凝重,像在做某种重大的考量。 “不管怎么样,还是先向全城发送警示。”比利叹了一声,“远离雨水,不要开灯,螳螂只吃同类,对吧?” 一直沉默的安隅忽然轻声说:“还有,水母只能感受动态。” 比利惊讶,“什么?” 安隅看着车厢地面,“被水母缠绕时,不挣扎就没事。” 到53区的第一晚,他趴在窗前看水母落在水虫身上,那些水虫一动不动,过一会儿水母就蠕动走了。当时他以为畸种都是一伙的,直到后来发现水母和螳螂之间的竞争关系,才意识到保持静态或许只是水虫的求生本能。 “老天爷!”比利痛心疾首,“出发前我赌你活着回去怎么才赌了1积分啊!” 蒋枭冷道:“没凭没据的推测。” 安隅轻轻摇头,“验证过的。” 被车库里那只大水母缠绕时,尽管紧张得要死,他还是努力保持了静止。 虽然他现在有点怀疑那只水母不是因为这个才没伤害他。 他忍不住又瞟向秦知律,秦知律平静回视。 安隅从和长官的微妙对峙中挪回视线,闷道:“反正,看过的东西我都能记住,不会出错的。” 凌秋说,这是贱民天赋演绎到极致的表现——内化一切所见所得,不仅仅是食物。 等大家都走了,秦知律拎了一袋面包过来,“吃点东西。” 安隅立即把纸袋圈在怀里,刚咬一大口面包,就忽然听他问道:“晕倒前,你说你的异能怎么了?” 一口面包差点噎死。 安隅低头掐着手里的纸袋,含着面包囫囵道:“就是……畸种的感染似乎会让我发生一些变化。” 秦知律也跟着低了低头,“什么变化?” “能跑得比较快。”安隅把面包噎下去,声音逐渐变小,“就像少尉录音里说的瞬移。只是水母人可能基因熵还不够高,这项能力只有一点觉醒的迹象。” “嗯。看来只有真实的畸种基因才对你奏效,诱导试验的模拟频率不行。” 安隅悬着一口气,“感染只是开始,一旦它尝试获取我的基因——就会被……爆体。” 这项能力听起来非常像一个超畸体。 安隅吞了吞口水,不知道这会让秦知律怎么看他。他很清楚,这些异能只能被动地对试图感染或摄取他的东西使出来,如果秦知律突然拔枪给他来一下——这种朴素的杀人方法一定会让他死得很难看。 他焦虑得想要再吃一百条面包,轻声道:“虽然我是兔子安的同类,但我没有失智。长官,我是可控的。” 秦知律严肃地盯着他,“你真的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的。”安隅轻轻搓着破碎的囚服布料,“我会尽量多杀几个畸种,证明自己。” 秦知律忽然低了下头,安隅错觉见他勾了勾唇角。 “好。”他抬起头时又恢复了淡然,“多杀几个畸种,也尽量多救几个人吧。” 他抬起手,在空中静止了一瞬,还是落在安隅头上压了压。 “你们说什么呢?”祝萄从里面出来,纳闷道:“兔子安是什么,我怎么没听过?” 见秦知律没有阻拦的意思,安隅闷道:“是我的畸变型。” “你畸变了?畸变型是兔子?”祝萄皱眉,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表情像在看一块过期的压缩饼干,“兔子畸变会长成你这样?” 安隅不明所以,“你了解兔子畸变?” “我太了解了。”祝萄咕哝,“兔类畸变很辣,你不太典型。” “辣?”安隅没听懂,“什么意思?” “搜一下,197层长官资料。” 安隅在终端上点了点。 唐风,25岁,军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精英上校。 在执行清扫任务时感染畸变,基因型是羚羊兔。 照片上的唐风一头深灰色头发,浑身包裹在漆黑的紧身作战衣中,宽肩窄腰,翘臀兼具力量与肉感。 他肩扛炮筒,锐利地直视镜头。 祝萄骄傲一笑,“我长官,辣不辣?” “……” 安隅终于想起了这个词汇,凌秋在讲八卦时经常使用。 “其实我也——”他下意识反驳,却又止住了。 祝萄问,“你也什么?” 凌秋说过,如果他从小能吃饱,好好长大,别总裹着破口袋似的衣服,应该也挺辣的。 但是算了。 安隅面无表情地向后坐了坐,“没什么。” 在这种事上攀比应该不能增加长官对他的好感。 面包没有,房子没有,小命没有。 屁股翘又有什么用。 12. 失落53区·12 天蒙亮时,供电恢复。 内城区街头倾倒的电子屏上忽然跳出几行字。 【白日不开灯,夜间禁用水。】 【水母猎活物,螳螂食同族。】 大街小巷的电子设备里,一个机械男声絮絮地念叨着同样的内容。 街角开着一家极小的五金铺,柜台后的窄缝连把椅子都塞不下,店老板死在门口,尸块已经发臭。 “小又,你听到了吗?”姗姗蹲在柜台后小声问,“不用害怕螳螂和水母了,我们可以出去了吧?” 她拢着单薄的裙子,“我想回资源站,那天我明明在门缝里看到爸爸了……” 蹲在对面的小又想了想,“好。” 已经三天没找到食物了,而且她也很担心她的父亲。 她迟缓道:“回到外城就分开吧,我爸是对的,等他丢了工作,哪有外城人和内城人交朋友的道——” 话音未落,姗姗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别说丧气话!等人类重建秩序,一切都会回归正常的!到时候再好好和他聊,你爸比我爸听劝多了。” 温热柔软的气息紧紧地箍着小又,她只犹豫了一瞬,便张开双臂用力回抱住那个颤抖的小身体,“好。等人类重建秩序。” 潮湿的桥洞下,罗青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脚,“重建53区的秩序……” 螳螂足不见踪影,此刻她看起来和畸变前没有任何区别。但遍地被啃噬破碎的螳螂尸体和脑海里那丝残忍的意识又提醒着她,那道无法翻越回去的鸿沟。 她看向角落——她的女儿伏在地上,只有脖子以上保留着人类特征。 罗青走过去蹲下,亲吻那双浑浊的眼,“别怕。妈妈带你去找更多食物。” “让新的人类,重建53区的秩序。” * “内城人口密度更大,但感染比例却很低。我们盲降前,已经有人帮大家组织好了求生秩序。”祝萄递给安隅一张脏破的字条,“虽然信息不完整,但正是这些帮大多数人挺过了最艰难的几日。” 安隅对这个字迹再熟悉不过。 【军部提醒】 远离所有灯光,夜间不要用水,最好独自藏匿。 一旦肢体僵化,望及时了断。 祝平安。 ——凌秋,军号215001。 “他把字条撒遍大街小巷,还破坏了内城全部路灯。好像还只是个新兵呢。”祝萄把车厢门推开一条缝,看着朦胧的街道轻声道:“就是这样可爱的人,才让我一直不敢忘记,我永远应当是人类。” 光线在他脸上打下一道明暗分界线,深紫的瞳仁安宁而悲伤。 安隅发现自己比从前更能感知别人的情绪了,虽然距离他踏上那列摆渡车才过了几天而已。 “只要保留人类意志,都是一样的吧。”他轻声道。 “不。”葡萄回首微笑,“虽然我们能控制自己不去感染人类,但无法绝对保证。在尖塔,只有高层大人被允许自由外出,其余守序者永远无法重回人类社会。你见过196层的亚萨吗?他畸变前是优等生,现在还常去塔顶远眺从前的学校。你只要见过一次那个背影就会懂了。” 进入内城区后,众人弃车出发。 秦知律命令全员搜找“蛙舌”,比利独自追踪暗处真正的超畸体。 有蒋枭在,安隅尽可能远离了秦知律。 “你害怕吗?”祝萄问。 安隅正远远地看着蒋枭的后脑勺,下意识点头。 “那给你这个。”祝萄递来一个小东西,“虽然律说你很稳定,但章鱼人可不是外城那些东西能比的。” 安隅一愣,低头看着掌心那颗小小的紫色风干果实。 “不要说出去啊。”祝萄压低声音,“虽然我的叶子取之不尽,但葡萄果实几个月也结不出一颗,我长官说这些报恩的小果子提升精神抗性的效果比叶子好千倍,我只偷偷给过他一个人。” 安隅下意识攥起掌心,不可思议道:“白送给我?” “嗯。就当庆祝你和我长官同类畸变吧,虽然我觉得你不像。”祝萄拍拍他,“不用太担心,厉害的守护章鱼只在蛙舌附近出现。” 最先搜找的区域是北方集装箱与楼房,守序者们各自行动,只有同为人类的瑞金中尉一直走在安隅身边,和他一间一间地排查着人去楼空的公寓。 “安隅……”他回忆着,“我好像听战友说起过你,你认识凌秋吗?” 安隅惊讶道:“您在内城见过凌秋?” 瑞金遗憾摇头,“只在训练营时听他提起过你。但想不起来他说的是什么了,这几天太累了。” “他在军部还好吗?” “很好,老兵都喜欢他。”瑞金笑了两声,“很少有新兵从训练营出来就能直接上任务,前途无量啊。不过,谁能想到这个任务……” 他停顿住,没有再说下去。 安隅也没再问。他快速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努力不去想。 扫完一层,他们在走廊上遇见了莱恩。 相比蒋枭的咄咄逼人,莱恩沉默的注视让安隅更不舒服。 瑞金和莱恩保持一段距离,问道:“您还有哪里没搜过?” 莱恩傲慢地指了指上面。 瑞金点头往楼上走,安隅正要跟上,莱恩忽然道:“两个人类,抱团有什么意义?” 他觑着安隅,“你直接去顶层。” 顶层格外安静,地上的虫子也明显少了。 安隅推开一扇门,环视过每一个角落,退出来去下一间。 当他推开最后一间门时,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像很多个脏臭的人类体味混合在一起,还掺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 屋里很黑,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他抬脚往里面走。 身后忽然传来啪嗒一声。 灯亮如昼。 安隅定住脚,灯光将身后那东西的形状投射到他面前的地上。 人类的躯干下蠕动着大团黏糊糊的触手,高大雄伟的影子将他完全笼罩。 说起来,最近常有人送他东西,那位太太的红豆饼,长官奖励的公寓,祝萄的葡萄干。 而这,是莱恩给他的“礼物”。 他瞟了眼终端生存值,回过身。 这只章鱼人自腹部向上维持人型,它营养水平不错——几十根粗大的触手尖端都涌动着人脸,有一些格外粗壮的,里面甚至有两张狰狞的脸在相互推挤。 安隅认真地看了每一根触手,确认没有凌秋后,松一口气。 “人类,而且竟然是个真正的人类……”章鱼人似乎有些困惑,触手盘成巨大的吸盘吸住地面,上身从空中降下,腥臭的脸贴近安隅的鼻尖,反复地嗅。 安隅被熏得有点想吐,忍着问道:“真正的人类很少见吗?” 章鱼人笑了。 一根触手缠住安隅的脖子,把他挤到墙上,里面的人脸兴奋到变形,扬起尖端在他脖子上戳来戳去,像护士在找下针的地方。 其他触手嫉妒地尖叫,那些诡秘的叫声曾让蒋枭精神力暴跌,但安隅却毫无波澜,他甚至认真倾听了一会儿,很遗憾,不是人话他听不懂。 章鱼人忽道:“你好像不怕我。” 安隅顿了一下,“怕的。” 毫无说服力。 章鱼人审视他片刻,闭眼深深吸气。 安隅能感受到到那种疯狂的渴望,只要遇到他,螳螂、水母、章鱼都会变成一个德性。 对这些畸种而言,他似乎是特别的美味。 触手终于抵住了颈下一处凹陷,人脸从厚韧的章鱼皮里撑出,獠牙大张咬了过来! 滑腻坚硬的牙齿触碰到皮肤,安隅脖子上却忽然一松! ——章鱼人竟然又将触手缩了回去。 它闭目强忍,浑身散发着吃不到好吃的失落,喃喃道:“你身上有水母的味道,内城的水母早被淘汰了,只剩一些垃圾在外城游荡争抢……你这么美味又弱小的人类,怎么可能活着从外城进来?而且你好像很渴望被我吃掉。” 它猛地睁开眼,“你有毒,是吧?” 金瞳骤然一缩。 被看破了。 不愧是连蒋枭都称赞过聪明的好大儿。 章鱼人露出了然的诡笑,“你是经过独特畸变的猎食者吗?保留人类基因的假象,通过被吃来狩猎其他的东西?” 安隅抬眸,“我哪里装的不够像?” “你看起来太自信了,下次你可以更恐惧一点。可惜,没有下次了。”触手又缠了上来,在他的脖子上一圈一圈箍紧,章鱼人在他耳边嘶笑道:“虽然有毒,但还是很弱小,掐一下就会死,是吧?” 安隅没有回答,他难以抑制地呼吸急促,眸中逐渐呈现竖瞳。 触手越收越紧,就在要箍碎他脖子的刹那,那对金眸倏然冷厉。 锃! 安隅抽刀斩下一截触手,一把抓起——“那只能换我吃你了。” 他高高扬起满是粘液的章鱼足,猛地刺向颈下的旧伤! 鲜血溅射!猛烈的眩晕几乎要把意识拍碎,在安隅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的一瞬,他已经出现在了房间的另一角! 果然没猜错,只要感染基因熵足够高,瞬移就会觉醒得更彻底。 但这丝念头刚闪过,“啪!”的一声巨响从身后掠过,他直接倒在了地上。 后背炸开空前的剧痛,像被火焠掉一层皮,抽打他的那根触手在空中兴奋地蜷曲。 粘液透过伤口迅速入侵体内,感染加剧,他瞬间又出现在了房间的另一个角落。 “啪!”如影随形的又一鞭! 章鱼人笑得张狂,“原来你有能力!可惜在这小房间,你能跑哪去?” 它下面的触手顷刻间胀大数倍,空间几乎盛不下,无论安隅瞬移去哪个角落,都有随即而来的重鞭等着他! 在挨了第四下后,安隅撑不住了。 连续使出的瞬移耗空了体力,那种感觉又来了,冰冷的清醒感和难抗拒的昏沉交织在一起,他极力抵抗那个东西的降临,但这一次的抵抗格外艰难。 章鱼人忽然问:“你可以去掉毒性吗?” “什……么?”安隅虚弱地抬起头。 那东西竟然一脸纠结,“自己把体内的毒源剖出来,让我吃了你。” 像极了为了减肥而要求食物给自己降低卡路里的疯子。 估计只有伙食条件好的地方,才能特产这种疯子。 章鱼人开始传教:“我可以向你保证,你融入我会非常快乐的,你看,它们都很快乐。” 触手们黏糊糊地摆动起来,集体发出疯狂的笑声。 安隅皱了下眉。 他突然意识到,此刻烦躁的或许不是他,而是他死死想要抵抗的那个存在——那个存在非常憎恶畸种。 他闭眼回想被秦知律持枪灌喉的情形,恐惧能帮他保持清醒。 “我为什么要答应?” 章鱼人像个演说家,“世界变了,蠢货才甘愿沦陷黑暗,聪明人顺势成为主宰。我的兄弟姐妹也都面临抉择,那些有志气的任意融合人类身体,没出息的则永远活在别人皮下。你想怎么选?” 安隅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丝可怕的念头。 但他来不及细思,章鱼人的触手再次缠了上来,他咬紧牙关,又一次冲破到了房间的另一端! 这已经是第五次。他心跳如雷,耳鸣到几乎听不见别的声音。 他很清楚——这应该是清醒下最后一次用出瞬移。 然而触手的鞭打如影随形,章鱼人为逼他就范,这一鞭极狠! 安隅痛得几乎哽咽出声,他怀疑脊椎被抽碎了。终端已经开始报警,然而那蛮横的触手又一次扬起,他绝望地咬紧牙关,闭眼再次尝试催动能力—— 噼啪! 整面柜子被平整地切开,碎屑迸溅一地! 然而,安隅毫发无损。 “打歪了?”章鱼人哼笑,“对不起,我太兴奋了。” 安隅撑着膝盖站在原地,对着空气发愣。 触手刚才擦着他的头发丝抡过,但没有伤害到他分毫。 意识深处那种磅礴的呼啸更强了——昭示着他刚刚绝对成功动用了力量,但他自己没有移动。 来不及思考,紧接着又一鞭! 再一次的,擦着他掠过! 这一次,安隅在剧烈的眩晕中看清了——触手在即将碰到他的一瞬突然发生了跳跃,频闪一样向外挪了几毫米。 碎玻璃的倒影中,金眸不知何时罩上了一层冰冷明亮的赤色,红瞳映着他身前的一小块空间,在触手频闪的刹那,那块空间也发生了瞬间的挤压和回弹。 章鱼人严肃下来,“怎么回事……” 安隅体力已到极限,那个东西就要降临了——只要他胆敢再尝试突破一次…… 外面忽然传来沉重的拖地摩擦声,就像另一只更庞大的章鱼人。 “不会吧……”他虚弱地看向门口。 地面随着那东西的靠近开始颤栗。 凌秋明明说过,没心没肺的贱狗运气一般不会太差。 安隅绝望地思考,自己究竟是还不够没心没肺,还是不够贱。 理论上不应该如此倒霉,这两样他都做到极致了。 这么弱小的他,哪里够两只章鱼人吃。 失落53区·13 地面的震颤愈演愈烈。 安隅抵着裂开的墙,鲜血凝在睫上,世界在一片猩红中波动。 “有人抢食?”章鱼人疯狂道:“休想!” 四根最粗大的触手腾空而起,瞄准安隅,同时削砍下来! 只要命中,即粉身碎骨! 安隅红瞳燃烧,似有股力量在飘摇的身体内呼啸。 就在他决定放任那东西挣破而出的一瞬,一道黑影从四根触手中钻过,缠上他的腰,将他轻巧地带了出来! 冷韧粗壮的黑色触手,散发着让人安心的皮革气味。 它们环在安隅腰上,挤压着他的腹部,轻轻摩擦。 安隅回头仰望他的长官。 有那么一瞬,他以为是昏迷前的幻觉。 但还是忍不住好奇,低头看了看长官的下半身。 肌理分明的腰腹下盘桓着数不清的触手,有一些甚至没能完全挤进来,在门框外塞着。 纯粹的黑,毫无肮脏和罪孽,甚至有一丝奇异的美丽。 如果蒋枭在这,一定会跪在这些触手上膜拜。 秦知律视线扫过他泛红的眼眶,杀意陡然压迫,数道黑影利落而出,顿时将刚才的四根杀器齐根绞断! 凄厉的嘶鸣几乎要割裂狭小的空间,那些断肢击碎天花板,碎铁片纷纷掉落。 几根黑色触手及时缩回来,在安隅头顶搭了一把伞。 另一根触手将他挪到身后,往墙角里拱了拱,而后垂下来挤进他怀里。 像个安慰玩具。 满地都是咕嘟咕嘟冒泡的章鱼血沫,安隅不敢直视,只在心里反复默念:永远别惹长官生气。 他突然想到自己那双昭示着失控的红瞳,赶紧低头,下意识用怀里冷韧的触手贴了贴发烧的左耳。 触手扫到耳后那道旧疤,体内的呼啸竟忽然安静了——虽然安隅感觉那个东西并没有离开,但却仿佛暂时获得了安抚。 他抓救命稻草似的把触手搂得更紧,头深深地埋进去。 刚有点社会性的监管对象好像被打自闭了。 秦知律眸光更沉,看向坍塌在地的章鱼人,“还有哪只?” 还有哪只触手打了他。 章鱼人痛得抽搐,它被削掉的是最强壮的触手,其余触手软趴下来,人脸贴在地上瑟瑟发抖。 它呢喃道:“你吃了多少个?为什么你的触手里什么都没有,却比我强这么多……我们明明是一样的基因……” 声音陡然一顿,它抬头绝望地仰视秦知律,“难道妈妈给我的基因不完整吗?” 秦知律道:“自己问去。” 漆黑的触手呼啸而起,把剩下的足肢一根接一根绞断! 此起彼伏的惨叫吓得安隅把触手抱得更紧了。 不知是否错觉,好像他抱得越紧,秦知律就杀得越狠。 片刻,地上只剩下倒在血泊里的半个人身和一地翻滚萎缩的章鱼脚。 “妈妈……”它临死前还在困惑,“我不是最好的孩子吗……为什么总要我们在竞争中残杀,为什么总是对我有所保留呢……” 安隅听着那些呓语,忽然想到了0313。 凌秋曾感慨,0313的父母像挑选货物一样用基因挑选孩子,没被选择的0313一定很委屈。 但安隅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日子寄托在别人的选择上,哪怕那个别人是父母。 他抬头仰望高倨于触手之上的秦知律,终于忍不住问道:“长官,您到底是什么?” 杀意消散。 秦知律回过身,“获得性基因表达。我可以获取任何生物的基因,有选择地表达它们的特征。” 安隅心道:您果然是个怪物。 “纯种生物基因熵不超过10的定律对我不奏效。”秦知律继续道:“我是人类,但由于基因熵过高,无限趋于稳态。不仅能自由表达,还永远不受感染。” 他与安隅走向两个极端,但很巧合地,都成为悖论。 秦知律开始收敛那累赘的章鱼基因,触手持续收短,他的身体也从高处降落,降到和从前差不多高时,被安隅搂着的那只触手从怀里溜了一下。 长度不够用了。 安隅下意识揪住,往回扯了扯。 这个小动作把秦知律拽得有点疼,但他停顿片刻,暂停了收敛基因的进程。 他保持着略高于平时的高度,下半身是一堆蜷曲的的章鱼脚,其中一根被安隅抱在怀里。 安隅嘟囔道:“那个巨水母果然是您吧。” 秦知律自然地说道:“那晚超畸体过度修复,雨水中全是水母毒,我恢复意识时已经来不及救军部的人了。干脆尝了一点水母基因,变成它们才能了解更充分。” 安隅“哦”了一声,忍不住又斜眼瞟向秦知律身下盘桓的触手们。 凌秋说,强者们都很介意被问隐私。 可他忍不住了。 “长官,您的裤子呢?” 秦知律语气陡然转冷,“少管。” 安隅缩了缩肩膀,又问,“那您在车库里缠着我,是想暗示水母的弱点吗?” 他没得到回答,但从秦知律淡漠的表情中,他隐约觉得那是个否定的答案。 安隅搂着章鱼脚走得很慢,秦知律和他保持同速,“莱恩把你引过来的?” “嗯。您要插手吗?” “自己想办法解决。” 走廊另一端,祝萄和蒋枭迎面走来。 蒋枭痴狂地盯着秦知律,目光顺着漆黑光亮的章鱼肢体游走——来到被安隅搂在怀里的末端。 安隅默默撒开了那根抱了一路的触手。 秦知律瞟他一眼,“这东西的基因熵很高,你有被激发出新的异能吗?” “没有。”安隅下意识隐瞒了诡异的空间波动,“它没主动感染我,表面粘液的感染性有限,我连瞬移都费力。” 祝萄走近,藤蔓从指尖伸展而出,柔柔地搭上安隅脊背和腰腹的伤。 清凉感冲缓灼痛,终端上,生存值迅速回升。 安隅突然理解了比利对奶妈崇高的敬意。 秦知律也看着终端上跳动的数字,思忖道:“你从没接触过章鱼基因,不知道感染充分的话会发生什么。” 安隅其实也很想知道。他预感还会遭遇这玩意很多次,如果有可能,想早点把疑似新觉醒的能力搞明白。 他忽然抬头望向秦知律,欲言又止。 秦知律:“嗯?” “基因感染会触发我,如果感染方式不是刺入呢?如果是……”安隅咽了口吐沫,“其他形式的摄取呢?” 秦知律闻言愣了片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胆子大了……” “那算了。”安隅转身道:“虽然那家伙有点恶心,但我从小就不挑……” “站住。” 秦知律冷脸从安隅腰侧抽出原本属于他的短刀,挑起一根脚,用手帕仔细擦拭了末端,利落地削下。 小小一块,在良好的控制下几乎没有出血。 “给。”他递章鱼脚的动作像在递刀。 以他对这只睚眦必报的小兽的了解,有理由怀疑安隅只是想报复那晚自己变成水母吓他。 安隅接过来咬了一小口。冰凉滑韧的口感,一丝丝鲜甜。 咽下去后,除了觉得胃里凉凉的,没什么异常。 秦知律面无表情,“好吃吗?” “滑滑的,挺不错。”安隅诚实作答,“但好像没用。” 蒋枭表情更诡异了。 他正要开口,祝萄就及时拉住了他,打岔道:“律刚才单独解决了一只章鱼人,你这边也有一只,蛙舌应该就在附近。中尉和莱恩呢?” “我去找。”安隅把剩下的章鱼脚揣好,从秦知律手里拿回短刀,“请您在这里等我一下,我有个发现需要汇报。” 时间刚到下午,但雾瘴之下的夜色已经浓郁。 室外场地弥漫着不同寻常的死寂。安隅环视四下,目光最终锁定远处那排粗壮的柳树,缓缓靠近。 柳树下横陈着人类尸体,均死于割喉,鲜血浸透了周围的土壤。 在如今这个世界,他甚至有些担心那些柳树会因为泡在这样的土壤中而发生人型畸变。 他有些担心地回头看柳树,视线顺着树干向上,停住。 “您好。”他举手对站在树上的瑞金中尉打了个招呼,声音还有些虚弱,看着瑞金嘴角残留的血迹若有所思,“果然是您……看来还保留着吃同类的念头,但这具身体限制发挥,咽不下去,是吗?” 瑞金从树上跳了下来。 和那些运动能力夸张的畸种不同,他虽然身手矫健,但在下来的过程中需要踩树干当台阶,最终落地时还下蹲缓冲了一下。 安隅将终端收回,看着上面的数字。 基因熵显示,是人类。 “人类通过三级畸变彻底螳螂化,躯壳死亡风干后,破壳而出的东西又回归了人类基因。”安隅喃喃自语,“肉.体回归,但螳螂意识却已经完全降临在人类身体上,原来如此。” 难怪在蛙舌所有孩子中,只有螳螂没有初始的实体,它们要完成的根本不是基因融合,而是意识入侵。一个螳螂人一旦完成三级畸变,现有手段就再也无法甄别。 安隅感觉大开眼界,“凌秋从来没说过世界上还有这种畸变方式。” 瑞金面色阴森,“你是怎么怀疑上我的?我伪装的这个身份进入53区第一夜就死了,还没来得及留下任何资料。” 他很谨慎,初见守序者被盘查身份时,他特意报了瑞金的名字——根据宿主记忆,瑞金已经死亡,没有被记录在方舱笔记中,并且是此行唯一一个在离线资料库里查不到照片的人。 安隅诚实道:“你的章鱼哥哥不小心揭了你的老底。” 章鱼人口无遮拦,那句“你竟然是真正的人类”已经让他感觉很怪了,但那家伙发表演说时竟然又热情放送了第二弹——“有志气的任意融合人类身体,没出息的则永远活在别人皮下。” 水母融合人类身体,而螳螂永远活在人类皮下。 “你竟然活着出来了,是那几位守序者救了你?”瑞金脸上闪过一抹嫌恶,“也不错。我现在作为普通人类,想杀章鱼确实很难。” 还真是兄友弟恭。 安隅垂眸看着地上融在一起的两道影子,往旁边挪开一步划清界限,轻声道:“别给自己贴金了。” 虽然保留了人类基因,甚至还继承了相当一部分人类记忆,但只要有畸种意识在,人类尊严万劫不复。 安隅很讨厌瑞金,因为他意识到瑞金从一开始就盯上了他——螳螂喜食同类,现在变成“人”了,也自然渴望猎杀纯人类,他一直在找机会杀他。 他手摸向腰侧,“你说你伪装了身份?那请问,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是?” 瑞金抬手从防护服上撕下中尉肩章,露出上校校徽。 “克里斯。” 以身试验,去完成三级畸变的克里斯上校。 安隅轻轻闭了一下眼睛。 “上校。”他对着暗色的大地轻声道:“您辛苦了。” * 莱恩从楼里出来时听到大树后有声音。 他绕过粗壮的树干,只见遍地尸体,安隅跪在瑞金身上,刀锋剖开了中尉的喉咙,大量鲜血正渗入泥土。 安隅垂下的白发上溅满鲜血,他喘着粗气喃喃道:“亏我,还和你聊那么多凌秋的事。” 莱恩惊道:“你干什么,疯了吗!” “快了。”安隅像是疲惫不堪,许久才深吸一口气,缓缓从瑞金身上起来,“我正好有话对你说。” 他站到莱恩面前,抬起有些昏沉的头,凝视着莱恩。 “那个深处的东西很难控制,一直不肯走,我快要压不住它了。”他的语气仍然低弱,像在打商量,但那双眼睛却再也无法让人从中感到软弱,取而代之的,是上位者般的冷酷傲岸。 莱恩竟被一个眼神控住了,冷汗爬上僵硬的脊背。 那似乎是一种本能的畏惧。 “这次,原谅你了。但——” 金眸瞳心轻缩,“没有下次。” 失落53区·14 安隅气喘着往回走,忽然察觉地面震颤。莱恩掠过他,全速赶往正北边剧烈摇晃的巨大集装箱。 他刚追到门口就差点被气流拍出去,扑开沙土,艰难地向里看去。 秦知律又恢复了战斗时的高度,迎面对上一只比他更高大一倍的章鱼人。 这只章鱼通体反射黄铜色金属光泽,上百只触手,每一只足尖里都拥挤着三四张人脸。 最粗的一根正安静地被其他触手拢在后面,像被保护,又像被幽禁。 祝萄立在远端,一根又一根葡萄藤从袖中飞出,缠绕在蒋枭流血的伤口上。蒋枭双目赤红,蛇尾卷起锋利的刃浪,竭力替秦知律抵挡频频骚扰的小触手。 沙石四溅,莱恩在黄铜章鱼凌厉抽打的触手间飞跃冲挡,被击中倒地,又一跃而起,向章鱼身后的蛙舌冲击——那只蛙舌和视频里的完全是复制粘贴,身下源源不断地爬出畸变生物。 莱恩的嘴巴扯向两侧,不规则的唇沿里形成一个黑洞,他卷曲着鲜红的舌头,手臂细而软地垂在身侧,延伸出长长的枝蔓,那些小畸种中邪般朝他走来。 诱敌成功,他用枝蔓轻轻一扫,将它们吞噬入体。 二重畸变方向,食人花。 极度混乱的战场,让人不寒而栗。 秦知律独自与主力触手对抗,巨大的肉.体撞击声给人一种刀刃相碰的错觉。 一根粗壮的黄铜触手朝他抽来,人脸张开獠牙,瞄准他的腹部! 它刚靠近,数根葡萄藤从秦知律身后飞射而出,死死捆住那两只尖牙!祝萄站在高空控藤,纤细的身体里延伸出无穷无尽的藤蔓,清甜的气息被卷入气流,遮住章鱼的腥臭,他自己都要被藤蔓包围了,而秦知律就在他营造的时间窗里闪身避开攻击,将那根触手狠狠弹开! 尖牙被葡萄藤拉扯而出,脓血泼洒遍地! 安隅一直盯着安静栖伏在最中央的那根最粗的触手。 它并不参与这场战斗,但却散发着让人忌惮的力量。 那会是章鱼人的软肋吗? 他试探地向前走了两步,想看清那根触手里面是什么。 可刚靠近门口,黄铜章鱼瞬间朝他看了过来。 金属纹路的眼中绽放出安隅熟悉的兴奋。 “人类……”它轻声念道。 趁它分神,秦知律全部触手腾空而起,卷起粗犷的风浪,直奔着它柔软的脑壳重击而去! 黄铜章鱼立即抽身与他肉搏,两方都在迅速膨胀,地上的小章鱼人越来越多,蛙舌仍躲在大后方忘我地产崽,如同一个母慈子孝的产房现场。 安隅太阳穴直跳,这群庞大的畸种军团在挑战他的神经。 或者说,在挑战他体内那个东西的神经。 混乱之中,秦知律的声音传来,“还有力气吗?” “嗯。”安隅从腰侧摸出那把短刀。 “需要你。”秦知律说。 远处的蒋枭忽然爆发一声不甘的吼叫,蛇尾将黄铜章鱼一根触手彻底绞断,但蛇尾也被豁开,皮肤迅速染上铜色。 安隅无暇顾及,漆黑的触手捆上他的腰,直接将他腾空送到黄铜章鱼面前,几乎和它脸贴脸—— 那是一张扭曲的人类面孔,脸颊和脑门上曲张的血管像迷宫一样蜿蜒缠绕,随着呼吸在皮下错乱地涌动。 很多守序者都不敢近距离直视高基因熵的畸种,精神会崩溃。但安隅毫无惧色,黄铜章鱼的面庞完完全全地映在那双澄澈的眼眸中,他用力划出短刀——一击未中! 触手贴着安隅抽碎地面,秦知律回撤及时,安隅毫发无伤。 秦知律果决道:“大胆砍,砍头。” 安隅眸光凝聚,“是。” 秦知律带着他在空中挪腾,不需要他诱敌自伤来打出瞬移,那根触手仿佛永远知道他下一次想从哪里出刀,对方又将从何方来袭。 这是他们第一次配合战斗,却像是搭档过千百次一般默契。 但黄铜章鱼的触手实在太多了,安隅始终无法接近它的脑袋。 汗水从额上滚下,他气喘道:“长官,还是让它……” “不行。”秦知律拒绝得干脆,“你已经临界了。” 话音刚落,莱恩忽然发出一声痛嚎——黄铜触手插在他的胸口,将他直掼向断裂的钢筋! 秦知律立即出手把他从钢筋前拉了回来!他重重坠地,大片鲜血从口中漫出。 安隅听见了黄铜章鱼朝这边冷笑。 冷汗瞬间爆发,但他却已经来不及回头。 余光里的重鞭已在脸侧,就在这时,那根沉睡的最粗大的黄铜触手忽然动了起来,一闪来到安隅面前,替它将那根抽来的触手狠狠弹开! 巨大的撞击声让整个集装箱都陷入了可怕的共振,嗡嗡声不绝于耳。 电光石火间,安隅好像看见了那根触手上的脸。 空气仿佛凝固住了,直到短刀从高空坠落,发出一声无力的脆响。 秦知律蹙眉问:“受伤了?” 安隅没有回答。 他像回到了最初的空茫状态,许久才喃喃道:“凌……秋?” 触手发出诡秘的哀鸣,一张安隅最熟悉的清俊的面孔,又一次在那触手后一闪而过。 安隅想过很多次他到主城后和凌秋的重逢。 想过凌秋穿着笔挺的军装,大步穿越训练场来到他面前。 也想过凌秋一边唰唰唰搓洗着满是汗味的背心,一边吐槽在军营被大人物欺凌。 或是干脆把帽子一摔——“凭什么收回宿舍?我回53区理论!” 后来53区失守,凌秋独自潜入内城,几张字条救了数十万人。安隅觉得他现在最有可能藏在某个隐蔽的角落,静静等待着下一次出击的机会。 那无数个脑补的场景中,他唯独没敢想到现在。 一只小船能飘在世界这片苍黑无涯的海上,多亏有一根扎在水底的木桩松松地系着它。 他认识的人确实很少,但并不妨碍他坚信凌秋是最有智慧的那一个。凌秋就是那根木桩。 这根木桩本应永恒牢固。 黄铜章鱼怒极,这根它最得意的触手是融合了一个极强的同类才长出来的,它舍不得拔除,但这触手一直不听使唤。 秦知律再次攻击时,凌秋加入了战斗,与漆黑的触手一齐奋力切砍——砍向母体! 黄铜章鱼愤怒地嘶鸣,终于决定斩断反骨! 凌秋没有躲开。 他将自己暴露在凶猛的攻击下,在空中疯狂搅动,直到大半触手都与他的根部缠在一起,将黄铜章鱼脆弱的脑袋暴露在外。 秦知律控住另一半,喊道:“等什么呢!” 一语,点活了静止的安隅。 他在高空中,视角几乎和凌秋平视。 凌秋的根部已经断裂了九成以上,很快就要坠落了。他平静地注视着安隅,虽然只能发出诡秘的声音,但安隅却仿佛听见了那些话。 在过去的十年里,凌秋说过很多次。 安隅,别再睡了,做点什么吧。 凌秋断裂的瞬间,尖端朝安隅甩来,安隅默契地一把抓住——尖端在他手上迅速收窄萎缩,化作一杆笔挺锋利的长矛。 漆黑的触手扬起,带着安隅凌空,安隅双手举起尖矛,腰身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自高空俯冲而下,对上那比他庞大千百倍的东西,竭尽人类之力,狠狠地!一把将凌秋插入黄铜章鱼裸露的大脑! 脏污的脓血,如同一场壮观的雨泼洒而下,淋淋漓漓地浇透了每一个人。 安隅手中一松,放任手中的重物坠地。 满地触手爆裂,无数章鱼人在地上翻滚,其中有一只的人形保留度很高,但他不挣扎,只是平静地躺在血泊里。 凌秋胸膛以下全部触手化,眼中跳动着不寻常的红光,涣散地看着高空的安隅。 许久,那双眼中的红光渐渐褪去。 “才几天不见,怎么混到守序者队伍里去了?还跟着……”他看向安隅身后那傲岸的身影,喃喃道:“尖塔一号长官,我最崇拜的人类。” 安隅好像被一股蛮横的力量扼住了喉咙,他清楚地听到小船底端木桩崩裂的声响,世界的黑海扑面而来,让他再不知归处。 他空茫了许久,直到秦知律将他放回地面,才机械地蹲下,捡起刀。 又一步一步走到凌秋面前。 从触手的数量来看,凌秋有能力成为很强的一只,但最终却只落得被同类猎食的下场。 但即便被猎食,他亦从未屈服。 大量鲜血从凌秋口中溢出,他透过集装箱顶的破洞,看向外面的苍穹。 瘴雾让53区显得有些陌生。 他其实从不怨恨人类分级,不憎恶饵城的丑陋,他只想走出去,做更多事。 若说唯一有愧——大概是他一直都知道邻居不太对劲,但却帮着瞒了这么多年。 或许只是因为十年前,小安隅住进隔壁时,澄澈的金眸盯着他手里的面包,喃喃道:“好香。” 从那天起,他便把安隅当弟弟,虽然那家伙总是对他直呼其名,别人问起,还会没良心地否认——“哥哥?不,我是孤儿,凌秋是我的邻居。” 这怪不了安隅,他对人类社会接触实在太少了,他没什么人性。 也或许他压根就不是人。 凌秋用眼神召唤安隅靠近,轻声道:“你身上好像多了一种东西,让我想要触碰,又感到危险。” 安隅只是看着他。 他勾了勾唇角,“往后真的要独自面对世界了,不要畏惧它的庞大,记得吗,你曾让我提醒你,敢赌上最后一线生机的人不会输。” 安隅茫然地动了动嘴,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 凌秋望着黑蒙蒙的天空笑了。 虽然兜兜转转,他还是回到了53区。但也好,他也回到了安隅身边。 “成了守序者,真好。”他喃喃道:“我再也不用担心你是什么……虽然到最后,我们都不是人类了。” 安隅低声道:“你一直是人类。” “也对。”凌秋用轻阖眼皮的方式代替点头,对着天空喃喃道:“我确实失去了人类躯体……” “但我从未失去,人类的意志。” “安隅,愿你我皆如此。” 一如初见时。 畸变迅速蔓延,凌秋颈部之下的人类特征已全部消失。 安隅手颤了一下,刀刃将一道冷芒映在凌秋的脸上,为那双黑眸重新点亮高光。 凌秋终于释然地笑了起来。 “谢谢。”他轻声道:“跪下也是一种胜利的姿势,这次换你来守护我的尊严。” “如果可能,也代替我,破开这瘴雾吧。” 刀落下时,秦知律想要阻拦,但最终还是放任安隅亲手斩断了唯一有羁绊之人的脖子。 属于人的部分,和属于畸种的部分,终于彻底划清了界限。 过去十年里,每当安隅又说想睡觉,凌秋都很无奈,但最终他也都温和地道了晚安。 “睡吧。”安隅在淋漓的血色中闭上眼,轻声道:“做个好梦,凌秋。” “晚安,哥哥。” 失落53区·15 凌秋的尸体下压着一把重型狙击枪,火焰纹饰是专属于新兵王的荣耀。 在内城破坏路灯时,他不小心感染了章鱼基因,但他非但精神力没有下降,还用这把重狙爆头了上百只章鱼人,直到子弹用尽。 原本打算回去后直奔尖塔报道,却不想没能等到——那些弱小的章鱼畸种麻痹了他的神经,如果早知道会遇见黄铜章鱼,他至少会留一颗子弹。 哪怕是给自己。 安隅从地上拖起重狙,抬眸看向集装箱一角。 失去好大儿的蛙舌进入了疯狂生产状态,蒋枭杀意爆发,赤红色从瞳仁染向眼白,浸透章鱼黏液的蛇尾开始隆起肉芽。 一株葡萄藤死死缠住他,祝萄喝道:“停下!你在失控!” “来不及了。”蒋枭冷道:“我停不下了,就让我来做最后一件事。” 蛇尾又胀大一倍,将蛙舌拖曳到空中,重重抽打在地! 蛙舌在无声中破碎,来不及自疗,再一次被抡摔!巨大的爆裂声和蒋枭疯狂的笑声混在一起,整个集装箱都在轰鸣。 蛙舌胸部以下碎得不成样子,拄着地面将残破的身体拖到墙角,看着蒋枭。 “欢迎你。” 这是安隅第一次听到蛙舌的声音,像一个偏执的少年。 或者说,像0313。 阴沉的视线缓缓扫过所有人,“欢迎你们。” 生命力从那双眼中飞速流逝,指缝间生长出透明的上皮组织,又迅速干瘪了。 它死去的一瞬,笼罩在53区上空的瘴雾也随之淡去一大截。 安隅口袋里的终端忽然疯狂叫了起来,刹那间冲进上百条消息。 均来自上峰,最新几条—— 【断联超过12小时,已派遣增援部队。】 【已同步羲德,完成前序任务后即刻赶往。】 【增援部队临时带队者:搏。】 安隅点开天梯,搜索“搏”。 196层呼应似地闪烁。 【代号:搏(亚萨) 196层监管对象 直系长官:羲德 畸变型:黑颈鹤 基因熵:30280(初始值) 战斗特长:声波干扰、空中搏击、空中射击 综合战绩:1亿9千万】 搏是个输出系,基因熵和战绩都比祝萄还要高得多。 机器报警声骤响,祝萄握着终端慌道:“莱恩精神力下降到33!蒋枭32!” 他们都重度感染,伤口涌动着诡异的肉芽,难逃再次畸变。 黄铜章鱼的基因熵太高了,被它感染的危险不亚于普通人第一次畸变。 安隅忽然想起秦知律在车上冰冷的宣告。 跌破30,只能死。 秦知律踩着警报声走向莱恩。 莱恩乞求道:“也许我能撑住,律……” 警报更响。 莱恩30! “抱歉,你没有机会了。” 秦知律摸向腰侧枪套,沉道:“谢谢一直以来为人类秩序的坚守。” 话音刚落,终端再次报警,莱恩精神力29! 清醒迅速从那双眼中流逝。 一声沉闷的轰鸣后,他终于还是倒在了血泊中。 集装箱里安静得可怕,秦知律后退一步,向尸体低头。 他连致哀的姿态都是坚硬的,冷酷的眸向下,让人看不出情绪。 又一声警报。 葡萄颤声道:“蒋枭精神力下降到31……不,还在……” “砰!” 果决的枪响打断了机器警报。 子弹的劲风让安隅脸颊附近的发丝随之扬起,秦知律收枪,大步上前。 蒋枭被子弹掼在墙上,许久才低下头看着胸口的破洞。 打他的这一枪竟然是普通子弹,虽然伤口迅速失血,但弹道避开了心肺。 诡异的肉芽骤然停止生长,就像被按下暂停键。 致命伤会暂时打断畸变进程。 “长……”蒋枭空洞地看向秦知律,似乎想叫“长官”,又咽了回去,“您要救我吗?” 秦知律看着终端上定格在30的数字,“可以试试。你愿意吗?” 蒋枭笑了。 他看向秦知律的眼神近乎贪恋。 “您愿意就好。” 秦知律审视着他胸前的弹洞,“我的高混乱人类基因可以打断其他畸变,为你恢复精神力多争取一些时间。当年大脑试过利用这一点去拯救所有濒临失控的畸变者,但大批试验发现,我的基因进入别人体内,只有0.1%的概率收缩为纯粹人类基因表达,其余情况下,基因完全表达,接受者会陷入人体永恒失序。” 秦知律摘下手套,在食指关节附近划了一道,屈指将流血的关节重重顶入蒋枭的伤口。 蒋枭哽咽了一声:“什么样的结果,我都接受。” 秦知律很快便收手,拂去了关节处附着的黏液。 这是安隅第一次看他摘下手套的样子,手指修长分明,并没有什么异常。 基因感染起效很快,蒋枭从墙上滑倒在地,脸埋进破碎的沙石,闷闷地呜咽着。 秦知律看着他抽搐的样子,“你自己找个地方藏起来,如果精神力能撑到增援赶到,就让他们把你带回去。” 蒋枭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但如果没有撑住——”秦知律停顿,“陷入人体永恒失序必死。谢谢一直以来为人类秩序的坚守,辛苦了。” 蒋枭喃喃自语似地问道:“救我,不救莱恩,为什么?” “你比他有更高的价值,而且我不认为他熬得过我的感染。” 蒋枭似是笑了下,“我以为是因为他对安隅下手。” “对我的监管对象出手,就是在挑衅我。”秦知律平静陈述,“但我不会为此刻意放弃守序者的生命。” 蒋枭挣扎着抬起失神的眸,“如果我撑过二次畸变,可以获得您的监管位吗?” 秦知律没有犹豫,“不可以。我不需要你。” 蒋枭没再出声了。 安隅跟着秦知律走到集装箱门口,停步回头看。 空旷的集装箱放大了血液滴落的声音。蒋枭倔强地连痛哼都没有发出,绷紧全身无声而绝望地抵抗着。 “长官……” “我不会答应,他也清楚。”秦知律道:“欺骗反而会加重他的恍惚。” 安隅摇头,“我是想问,您的基因可以感染超畸体吗?” 把超畸体变成人什么的。 “可以,但感染的结果同样不受控制。”秦知律说,“基因无限错乱而死亡,这是最理想的结果。” “但它们也有可能耐受,却不表达为人类,而是变成一个基因熵无穷高的东西。”秦知律语气微沉,“当年的95区就是个意外,那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对超畸体用基因感染。” “一个基因熵无穷高的超畸体……”安隅问道:“95区发生了什么?” “别问了。”祝萄拉了他一下,“律没有提起过,他不愿意回忆。” 安隅点头追上去,秦知律却驻足低语道:“95区加速演绎了世界的终局。” * 主城,黑塔。 通讯恢复后,守序者的战斗记录瞬间涌向指挥部,上峰决策员有序汇报着。 “比利,负责情报网络——节点1,通讯重建;节点2,追踪超畸体。” “葡萄、蒋枭、莱恩,负责识别超畸体——节点1,遭遇蛙舌,行动人蒋枭;节点2,超畸体异能判断,行动人全体。蛙舌资料已上传,莱恩已牺牲。” 顶峰坐在轮椅里,问道:“秦知律呢?” “律,负责秩序整顿——节点1,识别螳螂感染逻辑第一环,关键行动人……”飞快汇报的声音顿了下,“安……隅。” 顶峰惊讶道:“他?” 上峰决策员迟疑道:“节点2,清除螳螂畸变传播者,行动人,安隅。” 他深吸一口气,“节点3,识别水母感染逻辑,行动人,安隅。” “节点4,清除军部水母感染者,行动人,安隅。” “节点5,清除守护章鱼1号,行动人,安隅、律。” 顶峰注视着屏幕上那道穿着破烂囚服的身影。 安隅和审讯影像里没什么分别,站在一众守序者之间,会因为太安静弱小反而显得扎眼。 但或许是因为白发沾了鲜血,眼神不再那么空茫,他似乎又与受审时截然不同。 “安隅有战报吗?” “有——”决策员犹豫了一下,“他写文书还不太熟练。” 顶峰亲自调出了安隅的战报。 安隅,负责获取长官的好感和信任。 节点1:推测自己的畸变型(兔子安)。 节点2:向长官展示痛苦,取悦长官。 节点3:获得长官夸奖(一点点人性)、奖励(一套永居公寓)。 节点4:遭到长官嫌弃(作为普通人类,杀死一只低级畸种,竟然会应激成这样)。 节点5:激活异能“瞬移”,证实畸变型确实为兔子安。 节点6:缴获资源站面包若干(想要留作奖励,希望黑塔考虑)。 岂止不太熟练,简直乱写一气。 黑塔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 一位决策员犹豫道:“他是不是对自己的任务有什么误解?” “但他确实也完成了真正的任务。”另一位轻声提醒,“虽然没人指望是他来完成。” “单杀两个畸种,他初次畸变的基因熵应该很高吧。” “可他好像还没畸变啊。”决策员对着终端回传数据头皮发麻,“基因熵还是……零。生存值出现过很大波动,最低到过45%。” 顶峰沉声问,“精神力呢?” “没有波动过,始终是满值。” 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 许久,顶峰皱眉道:“去搞清楚,兔子安是什么东西。” * 53区。 网络重连后,记录仪终于恢复了正常工作。 安隅凝视着那颗飞到他面前的只有核桃大小的机械球。 “现在黑塔的大屏幕上投射着我们每个人的画面,你正在和几百个上峰决策员对视呢。”祝萄笑道:“恢复了外界通讯,上峰就能统一指挥,我喜欢这种明牌打的感觉。” 秦知律忽然问:“瑞金呢?” “他……”安隅仍在凝视着那颗球,“我本来正要向您汇报他的事。” 他将挂在肩头的重狙向上提了一下,像在照自己背枪的样子,但其实不是。 ——在机械球小小的映像中,身后远处的废墟里逐渐走来很多身影。 “长官。”安隅轻声问,“您看到了吗?” 繁忙的上峰决策员们集体暂停下手中的工作。 有人对着大屏幕茫然道:“竟然还有这么多未感染人类?” “战报说蛙舌不止一只,这群人怎么敢这就出来?” 顶峰蹙眉道:“近点。” 镜头缓缓向守序者身后的废墟推近。 而在现场,大地震感渐强,安隅等人转过身——成千上万的人正向集装箱靠拢,不仅有人类,大量水母、螳螂人和章鱼混在中间,人类与畸种互不侵犯,甚至有种诡异的协调感。 那种协调感来自眼神——无论是畸种还是人,眼神都是一样的空洞,仿佛满城丧尸。 秦知律沉思道:“母体死亡,播撒给孩子的智慧随之消失。残留下的,或许只有为妈妈报仇的本能。” “长官,我杀了瑞金。”安隅轻声道:“螳螂三级畸变后,螳螂躯壳死亡,人类基因重塑,但畸种意识会降临在人身上,继承记忆。瑞金,不,他的真实身份是克里斯上校,就是这样的畸变者。” 他将目光投向那些丧尸般的东西,“这些看起来没有畸变的人,在生物层面上确实还是人类,但他们早就不是了。” 祝萄呆住,“所以……不杀母体,我们就无法筛出三级畸变后的螳螂感染者。而杀死母体,所有畸种都会变成杀戮机器?” 黑塔指挥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直到有人颤抖道:“热……热武器!” 另一人喊:“守序者全部撤回!我们放弃53区!” “能源核找到了吗?有可能带走能源核吗?” “实在不行,能源核也可以放弃……” “律,请回话!” 慌乱中,本应密传给秦知律的语音,在所有守序者的耳机中响起。 秦知律果决道:“能源核不能放弃,一旦发生次级引爆,能量会辐射到周围几十个饵城。至于53区……” 他语气停顿,似在权衡。 安隅注视着长官的侧脸,安静地等待。 黑压压的畸潮已近在眼前。 秦知律终于道:“我确定53区人类基因失守。真正幸存者估计不超过百分之十。” “但即便如此,还远不到讨论放弃的时候。” 公共频道里响起一声笑,轻若气音。 这是所有人第一次听见安隅的笑声。 他从肩上解下凌秋的重狙,枪托朝外,反握在手中,像端着一把又钝又重的砍刀。 “那就陪您战斗到底。” 失落53区·16 夜晚,全城再次陷入黑暗。 北方集装箱几百米外就是那条肮脏的城市运河,桥洞隧道里,安隅坐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咬着面包。 这已经是他吃掉的第六条了,连续的战斗把人掏空,他从没这么饿过。 终端显示,生存值90%。 藤蔓从安隅身上收回,祝萄长吁一口气,“我尽力了,其余的生理亏损来自疲劳,只能祈祷任务赶紧结束,回去起码睡上12个小时。” “谢谢。”安隅边嚼边观察着身上已近愈合的外伤,盘算着回去后睡上一个月。 比利发送完全城广播,感慨道:“出来前没想到会这么艰难啊。” “上峰还要我们弃城。”祝萄摆弄着从自己身上扯下的一片葡萄叶,“还好律拒绝了,不然真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回忆这次任务。” 安隅闻言看向里面。 秦知律坐在隧道深处,长腿一屈一伸,一身黑衣隐没在黑暗里。 进来桥洞后,他就独自去了里面。 长官似乎有些低落,安隅心想,虽然他不太可能正确感知别人的情绪,但—— 他戳开记录仪拍摄下的影像。 长官确实很不对劲。 不久前,集装箱外上演了一场血腥的站桩射击。 由于畸潮太庞大,他们本应迅速脱身,等增援到来一起行动。但画面中,秦知律高立于断裂的石墙,手.枪换上专杀畸种的热能子弹,一枪接一枪,将汹涌而来的畸种成排击毙。 那些遗漏的,就交给安隅冲进畸潮补刀。 安隅恐惧开枪,因此补刀的方式是用重狙砸爆那些脏东西的脑袋,纯纯的体力活。 祝萄喊了几次要撤,可秦知律充耳不闻。那对黑眸沉得可怕,安隅早就力竭了,但回头好几次却都没敢开口。 一直撑到秦知律的储弹终于打尽。 回来后他就独自进了隧道深处。 安隅拉住探身过来拿面包的祝萄,轻声问:“是因为弃城的指令吗?” 祝萄往里面看了一眼,笑笑,“应该不是吧。” 他对着有小臂长的粗面包不知如何下手,索性掰开一半分给安隅,“当年95区,一个请求杀死两百八十万人,律有一颗很大的心脏。” 安隅抱膝想了想,“长官是个善良的人。” “唔?”祝萄眨眨眼,“别人第一次听说都吓死了,他可是按下那个按钮的魔鬼。” “凌秋说,判断一个人的善良,要看他愿意为其他人承担多少。”安隅轻声道:“两百八十万人,那个按钮很沉重。” 祝萄看着他的眼神忽然变了。 安隅平静询问,“怎么了?” “没。”祝萄摇摇头。他想起大脑评价安隅人性淡漠,像一头小兽。可小兽如此单纯,一眼就能看清人。 “律一直在承担,替所有人承担。”他说道:“秩序是他的底线,远远凌驾于情感。” 粗麦仁在嘴里咀嚼很久才能嚼烂,祝萄嚼得腮帮子发酸,实在难以理解安隅对这玩意的痴迷。 他含着面包小声道:“律只是弱点发作了。” 安隅迷茫,“长官有弱点?” “律的异能确实强大得不讲道理,但也很受限。他是一个信仰秩序至死的人,太频繁地摄取畸种基因会让他陷入嗜杀和负面情绪中,大脑评估为某种自我厌弃。”祝萄嘀咕道:“不过他能打理好自己,毕竟是所有人的仰仗嘛,放他自己安静一会儿就好了。” “哦……”安隅点头。 祝萄压低声,“但是,如果他发作得很严重,把自己彻底关起来,就千万别凑上去。” 安隅吓了一跳,“凑上去会发生什么?” 祝萄神色少见地凝重,“还活着的人,没人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 桥洞里安静了一瞬,安隅点头,用力咬了一口面包。 祝萄忽然笑,“所以你的异能到底是什么?和兔子安很接近吗?” “……” 安隅脸色一下子有些难看。 祝萄继续逗他,“黑塔发你的那个番看了吗,好看吗?” 安隅更郁闷了,“还好吧。” 进入桥洞不久,他就收到了黑塔传来的《超畸幼儿园》番剧片段。主角是,兔子安。 那是一个顶着兔头、穿着人类服装蹦蹦跳跳的卡通形象,生理年龄只有六岁,支棱着两只长长的耳朵,走起路来屁股后头还抖着一小团雪白的圆尾。 由于看起来天真温顺,人类把它收养进超畸幼儿园,殊不知它会在夜里偷偷潜入居民区吃人,在被警察追捕时,它瞪着一双通红如血的眼睛跑得飞快,开车也追不上——但,绝对、绝对算不上“瞬移”。 以及它发动大招“引爆”的方式是——丢炸弹。 可爱的圆尾就是炸弹,揪下来,丢出去,梆!屁股后头会再出现一颗,取之不尽,简直逆天。 黑塔附言只有简洁的三个字——很幽默。 安隅看完后消沉了足足半小时,连面包都食不知味。 祝萄又一次捂住了肚子,“你太可爱了,天啊,这么艰难的处境,我竟然和比利抱头笑了十分钟。” “不要再笑了……求求您了。”安隅无力道。 他从没看过动漫,更不用说逛社交媒体——低保户连手机都没有,第一次拥有电子设备就是这台终端。 比利冲他挤眉弄眼,“据说最新一集中,人类已经抓住了兔子安。你害怕吗?” 安隅不想和他说话。 凌秋曾说,人与人的悲喜并不相通,这句话在此时得到了充分印证。比利和祝萄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却煎熬得坐立不安。 兔子安是虚构的,那他到底是什么? 迄今为止,他基因熵仍然为零,对自己的异能一知半解——他担心地看向隧道深处——秦知律还会相信他“可控”吗? “安隅。”深处的秦知律忽然开口,“过来。” 安隅后背一紧,起身慢吞吞地向深处走去。 比利和祝萄的玩笑声在身后逐渐模糊,直到四下只剩滴答水声。他站在秦知律面前,不安道:“长官。” “嗯。” 他在等着秦知律审问,但秦知律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那道视线一如既往难捉摸。 但,似乎比往日少了些压迫。 安隅想,他应该没有感知错,长官确实在低落。 这或许是一个取悦他的好机会。 他下意识掏出剩的半截面包,刚递过去,手又顿在空中。 其实秦知律应该不爱吃粗面包,每次都会把自己那份让给他吃。摆渡车上的女人也说过,主城伙食很好,看不上这些穷人食品。 安隅正要缩回手,秦知律把面包接了,咬了一口,咀嚼很久才咽下去。 “比想象中好吃。”他淡淡开口,“别乱跑,在这待一会儿。” “哦。”安隅纳闷,他什么时候乱跑了。 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在秦知律身边坐下,看着秦知律沉默进食。 熟悉的皮革气息让他忽然想起车库里那只水母,雨夜失明时包裹住他的风衣,还有不久前,那些触手圈着他的腰摩擦,一只还挤进他怀里。 进入53区后,他总是被这样的气息包围,以至于渐渐地不再关联到雪原上的恐吓,反而觉得安全。 长官好像……很喜欢抱他。 安隅思考了一会儿,觉得确实是这样,于是张开手从身侧轻轻地拥抱了秦知律。 那个冷硬而坚定的身子一下子僵住。 “您已经做回人了。”安隅努力组织语言,尝试“安慰”这项超高难度的社交行为,“只要您想,就能做人。不要讨厌自己。” 秦知律怔了许久,幽暗之中,他的眼神似有波动,虽然仅一瞬而已。 安隅拢得很费力,他没有触手,只能用薄薄的手掌摩挲着秦知律的风衣。 他犹豫了一下,又故技重施道:“长官,我浑身都疼。” 他其实有点发烧。 人类之躯,即便祝萄愈合了那些伤口,积累的炎症还是让他持续发热。 以至于哪怕隔着衣服,秦知律也能逐渐感受到升温,他小声喊疼,热烘烘的气喷在秦知律颈间。 冷寂的眸中慢慢地有了一丝温度。如果祝萄在这,一定会惊讶于秦知律这次这么快就从消沉状态中走了出来。 “不要总是撒娇。”秦知律有些无奈,“祝萄给你止血了。” 提到这个安隅反而格外焦虑,“可他只能帮我恢复到90%。” “不然呢,你以为治疗系能力就像给车加油那么简单吗?”秦知律瞥他一眼,“找死时不见你谨慎,90%反而要斤斤计较。” 安隅意识到自己挨训了,但他不打算还嘴,凌秋警告过他“挨打要立正”,而且他觉得长官训话反而比沉默时要……不那么吓人一些。 他拉起囚服,指着诱导试验留下的瘢痕继续自说自话,“刚才在外面打太久了,旧伤总被撞到,而且之前比利的药涂了后一直疼。” “知道疼,就不要总以身试险。”秦知律伸出手,“刀还给我。” 安隅警惕地捂住腰侧,“为什么?” “凌秋死了。”秦知律毫不委婉,“你不难过吗?” 金眸倏然安静了一瞬,但安隅紧接着皱眉道:“这和收回我的刀有什么关系,您不是已经给我了吗?” “那是我的佩刀,临时借你用,不是给……”秦知律欲言又止,“算了。留着吧。” 他起身往外走,“但不许伤害自己。再难过也不许。” 安隅摸不着头脑地应了一声。 秦知律拎着比利的药箱回来,从角落里抠出一个圆圆的白色小药罐,淡道:“这个不疼。” 安隅发现他翻比利的药箱就像凌秋知道家里的食物都放在哪儿一样熟练,仿佛过去的某些时刻,他曾这样翻找过无数次。 秦知律坐回他身边,顿了顿,摘下手套。 黑暗中那双手更显修长,指头挖了一块药膏,轻轻抹着安隅腰上的瘢痕。 有点痒,安隅想,原来摘掉手套后,长官的手指也是温软的。 上过药,秦知律和他一起出去,把医药箱往比利怀里一丢,“增援部队还要多久?” “马上了。”比利从桥洞里探出头去,“今天亮得还挺——” 话音陡然停住。 祝萄问,“怎么了?” “怎么好像有人开灯啊……”比利喃喃道。 八只蛙舌倒了一只,供电限制失效了。 “不会吧!”祝萄一下子站起来,“不要开灯、不要开灯,广播说了这么多——” 安隅突然瞳心一缩,“你刚才播报了什么?” 那一刹那的凌厉让比利结巴了一下,“就、就是生存小技巧啊……还是之前的讯息,加上你新发现的,三级畸变后会以人类身体复生,螳螂意识与人类记忆共……” 他突然打住,猛地扭头看向外面。 远处亮起第一盏灯后,光点一个接一个,逐渐从点连成片,从桥的另一面延伸过来,数量甚至远超秦知律估计的10%幸存比例。 53区幸存者在获知螳螂畸变结局后,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苦苦坚守的防线,转身投入那黑暗。 “这群脑残到底在想什么?”比利毛骨悚然,“是被天灾逼疯了吗?竟然想要做畸种?!” 外面星星点点的灯火逐渐燎原。安隅望着那片光晕,垂在身侧的手蜷曲了一下,似要攥紧,又松下去。 “能逼疯人的只有人。”他按捺下刚那一瞬莫名激涌的情绪,自言自语般地道:“饵城人,也许根本不在意作为人类还是畸种存在。一旦让他们知道了畸变后不会死,不会失忆,反而会因为有了畸种意识而掌握重写规则的机会,还能怎么挽留他们呢?” 比利满脸错愕,舌头打结道:“可……人类高贵,守护人类尊严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 话音刚落,安隅突然一把攥住他的领口,“高贵和尊严跟53区有什么关系?你告诉我,对53区来说,畸种意识占领有什么可怕的,他们又有什么反抗的理由?” 阴霾的黑夜里很难有星星。 53区曾幸运地拥有过一颗,但也在刚刚陨落了。 凌秋陨落后,这座饵城再无光亮。 比利像只死僵的鸽子,脸色煞白道:“我说错话了,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想得这么……深。” “抱歉。” 安隅松开手,闭眼深吸气,努力按压下那仿佛藏在他意识深处的蠢蠢欲动。 “走吧。”秦知律忽然抬脚向外走,站到桥洞口,又回头看着安隅。 高大的身影遮住了那片令人心碎的灯火。 安隅愣了一下,“去哪里?” “去做你邻居没做完的事,你不是都答应他了吗。” 秦知律神色很淡,但语气却带着笃定。 “我们去替他,破开这瘴雾。” 失落53区·17 凌秋离开后,安隅能察觉到,意识深处那个东西正在缓缓推一根绷紧的弦。当兔子安的推断破灭,桥对面灯火燎原,他都仿佛能听见丝丝崩断的声响。 就快要压不住了。 然而,他也忽然没那么想压住了。 北面的畸潮比之前更加壮大。 原本没感染的人纷纷从藏身的角落走出来,加入了它们。 比利接通了街角五金店门口的音箱,站在高处喊道:“主城承诺重整53区!会给你们有尊严的生活,请人类自觉离开畸潮!重复,主城承诺——” 话筒突然被一只手取走。 片刻,安隅平静的声音透过那台老旧失真的机器传出。 “超畸体被消灭后,其他畸种都会变成无意识的丧尸。 “能听懂话,就说明您还没开启畸变,还能回头。 “混在畸潮里,随时会被畸种攻击。一旦畸变,会遭主城射杀。 “饵城人是无法获得尊严的,但离开畸潮才有可能活下去。 “活下去的人——”安隅顿了顿,“会有面包吃。这是主城唯一能承诺的。” 满是诡异嘶叫的街道忽地寂静了。 许久,第一个迟疑着转身往回的人才出现。陆陆续续地,畸潮终于开始缩小。 安隅回身,秦知律正在背后看着他。 “这也是凌秋教的吗?” 安隅一愣,“什么?” “不放弃每一个人类。”秦知律神色和缓,“只是他用了写字条的方式,而你用喊话。他确实在你身上留下了太多影子。” 风不断吹起安隅的头发,发丝间残留的血腥气缭绕,他立在风里怔了一会儿。 虽然猜不透长官说这些话的意图,但他却莫名地觉得获得了安慰。 “长官,我可以单独行动吗?” 秦知律有些意外,“干什么去?” “去学习。”安隅轻声说。 几分钟后,畸潮中。 鲜血从安隅左肩绽放,他一把将触须扯出,另一手抡狙砸向水母人的头部。 大团瑰色血雾在透明的脑壳中升腾。 耳机里,秦知律不赞同道:“异能已经测试完毕,非要反复把自己逼到临界是为什么?” “我想看得更清楚。”安隅微微气喘,“我好像已经开始适应这种临界了。” “大脑说你很怕死。” “是的,非常怕死。” 所以才必须搞明白,我以后到底能凭借什么活着。 又一只畸种靠近,镰刀折射的寒芒晃了安隅的眼,他一跃将它扑倒在地,镰刀扎进锁骨下方,剧痛和恍惚交涌的刹那,他看向右前方——那一点在他的注视下存在感突然变得很强,仿佛只要稍放松,就会立刻被吸过去。 但安隅咬紧牙关,按捺下了那种冲动。 他终于,在清醒状态下摸到了能力的“开关”。 瞬息之间,螳螂反压到他身上,刀刃晃在喉前。 “长官。”他气声道:“帮一下……打不过了。” 枪声响,螳螂人从他身上倒下。 “真不让人省心。” 安隅疲惫地撑起身,“谢谢您。” 他正要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头顶天光突亮,几十道身影鼓动着巨大的畸变羽翼倨立高空,羽翼下撑起机械骨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枪口,科技与生物畸变结合出令人望而心惊的战力。 领导者是个少年,颈侧攀附着黑云纹饰,羽翼根部洁白如雪,向外展开乌黑的长翅。黑羽呼啸,翼组守序者顺应他羽翼所指,大片闪光轰炸而下,翻搅起尸山血海。 搏。畸变型,黑颈鹤。 他下调高度到安隅上方一瞥,“就是你拿到了律的监管位?一个人类,闯进畸潮里找死吗?” 翼组纷纷接入作战公频,讥笑声四起。 “小大人,管他干什么?” “他喜欢在长官面前表现呗。” “战场上还要帮律照顾金丝雀,这可不像您的作风。” “按53区里的时间,他已经在这超过三天了,你看他学会了什么能耐。” “用枪托砸畸种,算不算?” “哈哈,废物得有点好笑。” 黑塔的加密频道里,上峰也质询道:“安隅,你不是说自己激发出了瞬移吗?” “嗯……”安隅不太熟练地摆弄着终端上的聊天频道,“但是叫瞬移似乎不够准确。” “那叫什么?” 安隅没回答。他想找秦知律,但点了半天都没找到那个私人频道,只好又跳回公频,在所有人的耳机里说道:“长官,我去集装箱了。” 这次秦知律没有多问,只道:“搏,保护一下。” “是。” 畸潮被秦知律和翼组守序者们阻挡在身后,安隅转身向集装箱走去。 “集装箱是干嘛的?” “第一只蛙舌的埋尸点吧。” “他去躲猫猫吗?” “离谱。一个人躲到后方,还要搏跟着保护。” “心疼搏。” “羲德大人还没过来,不然非一巴掌扇死这窝囊废。” “确实窝囊,跟畸种打两架能打出一身血。” “他的生存值只有68%了,又废又脆,早死早超生。” 安隅脚下一顿,回头看着身后的搏,“请问,有吃的吗?” 搏一愣,“什么?” “面包,饼干,补剂。”安隅说,“什么都行,我不挑。” “太他妈荒谬了哈哈哈。” “都要被这小子的无耻逗乐了。” “搏现在脑袋里全是问号。” “卧槽,搏真的在翻口袋了!” “不翻能怎么办啊?律交代的。” “建议组建心疼搏联盟。” 搏把所有补剂都递了过去,“这是有精神镇定效果的能量液,你得小口喝,普通人对这玩意的……” 安隅已经一仰头,空了一支。 “……” 安隅疑惑道:“普通人怎么了?” 普通人一口气喝整瓶,会精神错乱,血管爆裂。 但搏没有吭声,他盯着安隅的眼睛——根据资料,安隅本应有一对澄澈的金眸,但此刻那双眼睛只有瞳心半圈是金色,一团妖冶的红正从外围悄无声息地向内蔓延,他低顺的语气中也涌动着一丝微妙的压迫。 出发前,搏听了一些流言蜚语,都说安隅是律的小玩具,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人想一指头摁死。 他忍不住想,是时候在尖塔普及一下义务教育了,不能再放任那群畸变得失智的家伙误解“楚楚可怜”这种最基本的词。 三支能量补剂,安隅只舍得浅尝一支。 “谢谢。”他礼貌地把剩下的递给搏,“请帮我保管一下,战斗结束后再还给我。” 搏:“……” 集装箱周围静得诡异。 刚一靠近,黑塔通讯就响起,“里面好像有东西。” “嗯……听到了。” 安隅凝神听着寂静中熟悉的窸窣声。他本想借1号蛙舌的尸体用用,但现在似乎有更好的选择。 他切换去公频,“请问,可以来一个治疗系吗?” 频道里安静了几秒,随即怒骂和爆笑一并炸响。 “你他妈到底以为自己是谁?” “知道治疗系多稀罕吗?我们全队才配一个,你说要就要?” “讲个笑话,一人躲藏,要配一人保护、一人治疗。” “这厚颜无耻的嘴脸,真想把他丢进畸种堆里一起炸了!” “律要是再给就说不……” 祝萄接入,“我来。” 频道瞬间安静。 祝萄停顿了下,“安隅,我行吗?” 安隅松了口气,“谢谢。请等在集装箱门口就好。” “开什么玩笑,葡萄主动去奶?还问行吗?行?吗??” “尖塔第一奶妈……” “不是说风大人专用,偶尔跟律,其他高层都要哄他开心才可能被翻牌子吗?” “他妈的这到底凭什么??” 搏惊讶道:“葡萄竟然主动辅助你。” 安隅想了想,“他是个很好的人,还送我很珍贵的东西。” 搏很想问送了什么,但骄傲黏住了他的嘴。 “也请您等在这里,别被里面的东西发现,不然会影响我发挥。”安隅关掉了公频,声音低下来,“蛙舌很谨慎的。” 上峰决策员们纳闷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估计被打得脑子不清楚了。” “大脑的人在吗?他是不是有自虐倾向?” “没有。安隅有些孤僻,但绝不至于自虐。” “可律的战报中记录了他的应激性自虐行为。” “我代表大脑重复,安隅绝无此类情况!” …… 安隅并不知道黑塔和大脑已经为他吵了起来,进集装箱前,他及时回忆起第一只好大儿殷切的叮嘱,于是深吸一口气,咀嚼着浑身的疲倦和疼痛踏进了那道门。 角落里,第二只蛙舌面色红润地跪坐在蒋枭面前,长舌从蒋枭的胸口刺入,无数小东西顺着舌头窸窸窣窣地流入蒋枭体内。 蒋枭已经虚弱得只剩轻微颤抖,瞳心完全散去了意识。 长舌突然抽回,带出淋漓的血肉,他顿时像破碎的娃娃一样散倒在地。 2号蛙舌回头惊艳地看着安隅,“人类?53区竟然还有这么好的胚胎?” 安隅脚步猛地顿在几米外,“你……你是什么东西?” 他忽然看向地上的蒋枭,瞳心猛地一缩,掉头就往外跑。 瞬息间,冰冷湿滑的爪蹼从身后搭住了他的肩。 安隅背对蛙舌,唇角上扬。 但那含笑的唇中却吐出惊惧的声音,“我什么都没看见!你放……” “你比他更适合做新的母体。”蛙舌打断他,“他体内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乱得要命,但你不一样,你简单得像梦境一样美好。” 安隅颤栗的身体忽然安静,低低重复道:“像梦境一样……美好吗?” 痛苦的声音从喉中滚出,蛙舌在他背上抓出几个血洞,细韧的长舌从最深的血洞中刺入。 终端狂震,生存值陡然跌至50%! 大量混乱基因从伤口涌入的刹那,安隅忽然找回了一些雪原上丢失的记忆—— 巨螳螂冰冷的镰刀刺入骨髓翻搅,在失去意识前一瞬,他看见摆渡车车体突然弯折,车头那一边造型独特的座椅竟顷刻间来到了他面前。 他从回忆中回过神时,身体已经不受控地闪了出去,但只闪出两三米,就被强烈的晕眩感拍倒在地。 在外人视角看来,仿佛只是一次失败的逃跑。 长舌从后面卷上安隅的脖子,蛙舌借力一勾,又灵巧地贴了上来,“跑不掉啦。” 黑塔中,决策员皱眉道:“这就是所谓的瞬移?” “能力不及预期,他现在很危险。” “搏!还在等什么?蛙舌要用安隅复制,阻止它!” 集装箱外的搏却在迟疑。 因为另一个频道里,秦知律在漫天射击声中问道:“我收到了50%报警。他怎么样?” 搏其实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陈述所见:“被蛙舌吓得掉头就跑,但又被拖回去了。” “哦。”秦知律语气从容,“随他去吧。” 几声枪响后,秦知律又用随意的口吻说道:“在诛死与被诛死中自我试探,我选的监管对象还算值得期待吧。” “……”搏怀疑自己幻听了。 葡萄接了进来,“律,蛙舌虽然战斗力不强,但基因熵比守护章鱼还要高,我担心安隅的精神力。” “纯属多余。”秦知律淡道:“如果我没有观察错,他在绝对意义上不容感染,也不受影响。身体和精神,哪个都无法驯服。” 搏愣住,“什么意思啊?” 蛙舌第二次将细长的舌探进安隅体内。 生存值再次骤降,只剩25%! 那根弦,就快绷断了。 安隅咬牙强撑,聚精会神地看向集装箱对角线最远端。 在他的世界里,时间流速好像忽然变得很慢,这一次他看得格外清晰,移动的其实不是他,而是远端那一点突然闪现到他面前,就像雪原上反折的车头一样。 而他自己,其实只是在远方到来时,轻轻踏出一小步—— 便瞬间出现在遥远的另一端! 频道里突然死寂。 黑塔中的人呆若木鸡,集装箱外的搏和祝萄也面面相觑。 “异能者?”蛙舌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张狂,“跑得再快也没用!” 它的舌头一下子伸得更长,像一道细韧的鞭,挟着呼啸的厉风,朝安隅纤细的脖子抽来! 这是致命一击,但这次安隅不打算躲避。 光是摸清瞬移还不够,他真正想做的,是复现让第一只章鱼触手偏离轨迹的能力。 安隅骤然回身,双脚扎在原地,凝聚全部精神对抗着疯狂想要躲避的本能,以人类最脆弱之处直面索命的长鞭! 绷紧的四肢青筋暴起,他轻声道:“葡萄,拜托了。” 噼啪声划破空气!颈上刹那间迸出热流,大量空气迅速从肺中流失…… 身体向后腾空倒下时,无数声音错乱地涌来。 终端爆炸般的警铃声:生存值12.5%——10%——5%——! 搏大骂道:“你就只能躲一次,不早说?!” 上峰决策员们惊慌喊着:“葡萄!葡萄快点!” 祝萄急火火往里冲的脚步声。 一个沉稳的声音打破了那些嘈杂。 “还有意识吗? “别怕,2.5%不算太糟,调整呼吸,不要让生存值继续下降。 “把战场交给搏和葡萄,别管任何事,也别再抵抗你说的那个东西——就让我们看看那到底是什么,我相信你,不会失控。” 相信…… 生命飞速流逝时,安隅反倒平和了下来。 他按照秦知律说的放弃了抵抗。身体砸地弹起的一瞬,世界肃寂,山呼海啸般的絮语涌入意识。 于虚空之中,他依稀看到了一道横贯天地的人形剪影。而他伸出满是伤痕的手,触碰到了那庞大的存在。 搏和葡萄冲进来,只看见一地的血,安隅倒在地上,空洞地睁着眼。 蛙舌刚从他体内抽出的舌头再一次卷了过来。 而就在近身的一刹那,舌尖一节突然发生了不可思议的扭转,静止一瞬后,骤然断裂! 搏崩溃道:“这又是什么?!” 黑塔已经乱成一片。 “这绝对超越了生物畸变!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或许刚才的不是瞬移!”一名大脑研究员突然跳了起来,“他改变位置靠的不是速度,而是……空间!对!他的瞬移和蛙舌折断都是空间错乱的结果!一定是这样!他是个空间系能力者!一个前所未有的奇迹!安隅是个奇迹!” 蛙舌的鲜血溅到安隅眼皮上,他终于转动视线看了过来。 剔透红瞳,瞳心竖立。 生存值降至岌岌可危的1.2%时,警报戛然而止。 那个本应奄奄一息的人起身,一把扯住了那条不知死活的舌头。 鲜血从指缝间滴落,他甩手一抡,一声锋利的鞭哨划裂空气,蛙舌被重重抽打在远端的墙上! 集装箱半面墙体崩塌,蛙舌腹部爆裂,不计其数的畸种迸溅而出。 那根长舌从安隅手中滑脱,迅速向自己身上的伤口舔舐去,然而在舌头回缩前,安隅已先一步,瞬间出现在蛙舌面前。 死神贴面。 惨白的手攥住蛙舌的脖子,把它从地上举起。 红瞳冰冷,如凛冽深渊。 “让你打了三次,效果只有如此。”他冷蔑道:“混乱的废物。” 话音落,清脆的骨裂声响! 蛙舌濒死之际,舌头本能地卷向安隅的喉咙,安隅另一手抬狙挡住,顺势旋转几圈后猛地一扯! ——恐怖的撕裂声穿透了所有人的耳膜。 鲜血从蛙舌口中溢出,顺着安隅的手臂淌下。 肮脏的尸体终于坠地。 红瞳向下暼过一地六神无主的小畸种。 “搏。”安隅神色恢复了和缓,回头对呆在身后的人道:“有劳,打扫一下。” 他拉了一下破碎的衣摆。 囚衣下包裹着的仍是那具人类脆弱之躯。 但死神已然毫无预兆地降临。 失落53区·18 黑塔中的所有人对着屏幕发愣。 “他究竟是什么……” “变成红瞳,和察塔少尉的录音吻合。” “瞬移……不,管它叫什么呢,也吻合了。” “目前好像都是防御能力,他有必杀招吗?” “那就要看他还能不能觉醒出新的能力了。” “除了律,所有守序者的异能都来自生物特征,这是我们拥有的第一个空间系异能者!” 顶峰突然道:“生存判定1.2%,战力反而飙升——被暴击后起来的,真的还是他吗?” 轻飘飘的一问,让整个指挥厅陷入死寂。 顶峰盯视着那道血气森森的身影,“帮我接通秦知律。” * 集装箱里,祝萄精疲力竭地收回藤蔓,终端显示安隅的生存值已经恢复到65%。 他几乎要被安隅掏空了,袖口里垂下的藤蔓干枯硬脆,上面片叶不剩。 搏一声不吭地用热能喷枪冲刷着地上的畸种,留下一地焦炭。 新的蛙舌死亡会引起又一波尸潮,但面对此刻的安隅,他没有任何开口提醒的冲动。 远处趴伏在地的蒋枭忽然动了一下。 他虚弱地抬起眼皮,许久,眸中才重新拢起一丝微弱的意志。 果然,律不会监管一个废物…… 他很想苦笑,但已经没有力气了——在律一行人离开后,他独自躲到附近的隐蔽处,侥幸熬过了二次畸变,却被第二只蛙舌趁虚而入,抓回这里做新的胚胎。无尽的畸种基因注入体内,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巨大的垃圾桶,不知道精神力还剩多少,也不敢想自己现在还算是什么东西。 一滴泪从那双不屈的眸中滑落。 蒋枭在泪光折射中看着安隅向他走来。 安隅的手搭向腰侧——如果他没记错,那里插着秦知律从不离身的短刀。 他闭眼道:“动手吧。” 成为守序者那天起他就知道,终有赴死之日,死在人类手上总比死在畸种手上要好。 安隅在他面前站定。 “精神力33,比我们离开时上升了一点。看来你虽然精神稳定性差,但意志却很顽强。” 蒋枭难以置信地睁开眼。 他这是……被表扬了? 他缓缓抬头,视线艰难地上移,终于落入那双剔透红瞳,直面上位者的审视。 在那一瞬,他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的命运正被面前的人攥在掌心。一念之差,他可以重获新生,亦或永堕深渊。 安隅忽然从腰侧抽出手,蒋枭心中一悸,正欲闭眼,嘴里却忽然被塞进一个东西。 软软小小的一颗,凉津津。 带着馥郁的腐甜。 “哎!” 祝萄无力抬手,欲言又止。 略带酒香的葡萄甜感在舌尖浸润开。蒋枭怀疑自己听到了一声奇怪的“嘤”,正纳闷是哪个贱货发出来的,就看见一条蛇尾从自己身下难自抑地弹出,在安隅周身疯狂蜷曲。 想触碰却又不敢,只在空中虚虚地拢着。 沦为一只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撒娇小蛇。 “这是奖赏。”安隅随手用狙挥开那条讨好的蛇尾,起身垂眸看着他,“熬着。” 蒋枭竟从那个冷淡的眼神中感受到一丝仁慈。 他在泪雾蒙蒙中看着安隅重新背上那把重狙向外走。 “葡萄,有劳,照看好他。”安隅边走边道。 “啊?”祝萄愣道:“可我已经……干了……” “那就鼓励他。” “……哦。” …… 集装箱外,迅速壮大的尸潮让守序者防御得有些狼狈。 公频里骂声连成片。 “畸种怎么还能越杀越多?” “黑塔乱成一片了,我混进频道听了一耳朵,好像说是安隅杀了第二只蛙舌。” “找能源核去!杀什么蛙舌啊?” “这不是给战场添乱吗?故意的吧!” “要不是律在这儿,老子真……诶,律呢?” “似乎去接顶峰的紧急通讯了。” “呵,赌一把,顶峰对安隅下了杀令。” “哈哈,大家都这么想的,所以你赌不起来。” “别笑了,十点钟方向,有个人类小女孩。” 远处,小又正跌跌撞撞地往畸潮里挤。 清澈的眼神让她在遍地的行尸走肉中格外显眼。 房管长只完成了一级畸变,人类躯干晃荡着螳螂足肢,黑瞳被眼白吞噬得只剩一线,在畸潮中木然地向前挪动。 脚边响起一声柔软的呼唤时,他没有任何反应,继续向前迈着步,直到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他低下头,看着抱住他足胫的小女孩。 突刺划破了女孩细嫩的胳膊。 “爸……”小又呆道:“真的是你……” 房管长将那障碍物踢了出去。 小又仰摔在地,另一只螳螂人迎面而来,朝着她的脸抬起细长的后足。 砰! 热能子弹擦着房管长的脸飞过,他身后那只即将踩到小又的螳螂人四分五裂! 百米之外,秦知律一手执枪,暂停了顶峰的通讯。 他将枪口转向房管长。 灰白的螳螂体.液流了一地,小又对着擦破的掌心呆了一会儿,突然一声尖叫,转身扑向房管长。 “爸!你看看我!是小又啊,你仔细想想,你——” 冰冷的镰刀搭上她的胳膊。 她心跳骤停,抬起头,却见自己父亲眼眶中最后一丝黑瞳消失了,他烦躁地嘶叫着,冲一直阻挡自己的生物扬起了镰刀。 第二声枪响。 这一次,小又看清了脑浆迸裂的全过程。 畸潮涌动,只有她搂着残尸凝固在原地,直到终于被那庞然大物砸倒。 秦知律刚好打空一个弹夹,在公频下令,“去把人带回来。” 一个守序者犹豫道:“她伤口暴露,恐怕——” 话还没说完,畸潮中,一只手突然提起小又的衣领。 小又茫然抬头,对上面前的光头女人,“罗青姐,你也——” 话没说完,罗青就面无表情地朝她扬起了刀! 变成行尸走肉的畸种会减少对人类的猎杀,但那并不意味安全,因为它们的行为会变得完全不可预测。 一切发生在瞬息,秦知律还没来得及换弹,守序者们尚在犹豫小又是否值得挽救,那把刀已经扎了下来! 少女的鲜血染红了一片地。 小又跪坐在地,被突然冲出来的姗姗拢在怀里。 尖刀深深没入姗姗的后背,黏腻的血沫从她口中涌出,小又茫然地伸手捧,却怎么捧也捧不尽,直到一只冰凉的小手攥住了她。 小姑娘的生命如此脆弱,以至于在生命的尽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其实姗姗知道父亲坑害同僚,但她选择做一只鸵鸟。 她也知道,父亲那天没开门一定有问题,但因为害怕,还是求小又陪她回去。 本想等一切结束再郑重地说声对不起,还要说谢谢那天拉着我的手,带我逃出生天。 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把话说完的机会。 姗姗把小又的手放在掌心,轻轻合拢,像从前怕她撒开风筝一样。 但这次,是怕她撒开自己。 小小的身体里流出一地血,像一滩红湖。 红湖映出一道寒芒,罗青拔刀再次朝小又扎了下来! 但这一次,那道寒芒停在了空中。 ——小又脸上青筋狰狞,她徒手抓住刀刃,生生从罗青手里掰了下来,又反手掷出! 刀扎进罗青的肩膀,她嘶叫着再次朝小又扑了上来! 枪声瞬间连成片,但众目睽睽之下,在第一声枪响前的一瞬,罗青已经向后砸倒在地—— 身上不见任何弹孔,只有喉咙上一条平整的切口。 守序者们愣住了。 “是……什么东西?” “怎么死的?” “谁杀的?比子弹还快?” “割喉?不会是——” 畸潮之中忽地折射出一道冷光——刀刃上血珠滴落,滑过刀名刻字。 【秩序】。 秦知律不离身的短刀,尖塔无人不识。 但用刀的人,显然并非秦知律。 安隅立在畸潮中心,倏然回眸。 风卷着他的头发向一侧吹去,沾满鲜血的白发在那双红瞳前拂动。 公频里忽然响起搏的声音。 “安隅,集装箱已按吩咐清理完毕。请允许我正式介绍自己,我是196层受监管守序者亚萨,代号搏,很荣幸与您在战场上相识。” 公频一片死寂,没有第二个守序者敢说话。 安隅捻起囚服衣角擦了秦知律的刀,插回腰间。 他捂着小又的眼将她带到安全的地方,下一瞬,出现在秦知律面前。 秦知律立在断壁高处,安隅站位稍低一些,仰头道:“长官,2号蛙舌已经清除。” 自从他醒来,所有人都在躲闪他的目光,只有秦知律还如常与他对视。 “还知道叫长官……”秦知律审视着他,“看来没有完全丧失意志。” 顶峰怀疑安隅体内降临了另一种意识,从某种层面来讲,和被螳螂基因辐射的人没什么区别,只不过降临在他身上的东西过于强大,对这些畸种形成了降维打击。 安隅递出终端,让秦知律查看他的基因熵和精神力。 基因熵,零。 精神力,依旧是满分。 “长官,我掌控瞬移了。”安隅说。 秦知律点头,“大脑称它为空间折叠。你的能力类似虫洞效应,是在一瞬间将空间中的两点重叠在一起,于是你自己,或其他目标物,都可以实现定点穿越。” “空间……折叠。”安隅品着这几个字。 秦知律盯着他,“你还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吗?” 安隅抬眸,“为了向您证明我的价值和可控性。” 秦知律立刻问:“那你现在要如何证明自己仍然可控?” 安隅还没来得及回答,忽然听到一声机械弹响,冰冷的金属顶上他的胸口。 仿佛回到那日雪原。 秦知律执枪道:“不管你体内降临了什么,热能子弹都足以毁灭人类之躯。” 这一次,安隅没有惊惧喘息,唯有双瞳红得更加浓郁。 他用胸膛顶着枪口上前一步,伸手攥上秦知律的颈,“可我比子弹更快。” 秦知律的喉结顶着他的掌心,“你已经体力不支。” 话音刚落,安隅便收紧了手,秦知律颈上顿时出现淡红指痕。 耳机里,上峰急火火地喊着让他和秦知律都不要冲动。 安隅又顶着枪口逼近一步,贴在秦知律脸侧,“那就试试,体力不支的我和长官谁出手比较快?” “想杀我吗?”秦知律平静地审视他:“想杀他们吗?” 他指了下那些聒噪不断的守序者。 安隅停顿片刻,“这个我,憎恶的只有畸种。” “可我与他们本质上都算畸种。”秦知律说,“尤其是他们,保留了人类忠诚的畸种罢了。” “不一样。”安隅摇了下头。 他在思考怎么和秦知律解释,这些守序者给他的感觉就像贫民窟里那些恶臭的人,被命运磨出尖牙和阴暗,确实不讨喜,但绝对罪不至死。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视线忽然不经意地落在秦知律的唇上。 这是安隅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见秦知律上唇角那枚浅浅的疤痕。他忽然失神了片刻,松开攥住秦知律脖子的手,向他唇上触碰去。 仿佛远隔时空,他曾做过相同的事。 几乎在同时,抵住胸膛的枪口也挪走了。 “我相信你。”秦知律说。 安隅怔了一下,“相信什么?” 秦知律把枪上旋,底部只有一片黑洞——他根本还没换上新的弹匣。 “大脑应该会提醒您,真正的虫洞效应不止针对空间,还有时间。 “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展示出难以估量的价值,而我相信他值得更高的期待。 “我也相信,他有极高的可控性,这种可控源于他对自己的认知,而非受制于人。” 秦知律拨了一下耳机,继续对通讯另一端的顶峰道:“我愿意担保——虽然现在没人能给出合理的解释,但并没有任何其他意识降临在安隅身上,他只是应激性觉醒了某种深藏的状态,仅此而已。 “他从未丧失自我。他的意志不受驯服,也不容捕获。” 失落53区·19 秦知律话音刚落,53区上空忽然划过一道炙热的风。 死寂许久的作战公频突然活了过来,守序者们激动道:“羲德大人!” 安隅抬头,一抹英飒的身姿划破瘴雾,舒展开巨大的羽翼,火焰流金的羽毛在热浪中猎猎作响。 没有机械辅助。那个人在空中转体,振翅用力扇下,狂风将乌涌而来的畸潮逼退一截,热风擦起流火,将沾染的畸种焚烧成灰。 火光在那双金红的眼眸中跳跃,羲德笑道:“我来了。” 【代号:羲德(白无霜) 尖塔4号高层 畸变型:幻想生物-凤凰(疑似) 基因熵:28万 战斗特长:巨翅狂风、烈火、强光 综合战绩:109亿】 秦知律把枪别回枪套,“终于来了。” “抱歉,被荒野上一群难缠的鸟拖久了点。”羲德洒脱一笑,目光转向安隅,“这就是你终于选到的小朋友?” “长官好。”频道里响起搏恭敬的声音,“是的,安隅刚刚加入尖塔。” 安隅这才想起羲德是搏的监管者,他们一个明烈,一个孤高,除了都是年轻的鸟之外,似乎没什么共同之处,但却又让人觉得理所当然在同一阵营。 “幸会。看来我们搏很喜欢你。”羲德从安隅身上收回视线,“律,怎么打?” 秦知律道:“畸潮交给你,其余守序者尽力搜救幸存人类,我和安隅去找能源核,找到后……” 他看向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畸潮——这,还仅仅是两只蛙舌死亡招来的数目。 “人类撤离,热武器清城。” “长官。”安隅看着破败的街道,“热武器轰下来,53区还会存在吗?” 秦知律摇头,“会彻底消失。” “会不会有遗漏的幸存者?” “会有。”秦知律声音微沉,“只能尽力而为。” “调整作战计划,守序者保守抵御畸潮,您去找能源核,我要单独行动。”安隅果断修改了秦知律的指令,一连串说完才停顿了下,“好不好?” 那根本不是“好不好”该有的语气。 秦知律看了他片刻,“没大没小。” 安隅认真道:“我在请示您。” “你在命令我。” “那……”安隅面无波澜,“求求您,听我的。” 羲德在一旁愣了半天,突然没忍住笑了两声,“你好像和传言中不太一样啊。” 秦知律不与安隅计较,“你要干什么去?” 安隅转身看向远处。 瘴雾和畸潮让53区彻底沦为一片恐怖废土。也许他并没有凌秋说得那么没人性——尽管在凌秋死前,他确实不知何处是家乡。 肃杀的眸光扫过满城破败,“我要把53区还给凌秋。” * 安隅将畸潮抛在身后,独自背起凌秋的狙踏入城市废墟。 八只蛙舌倒了两只,如果算上躲藏在背后的真正的超畸体,他还有七次试炼的机会。 耳机里很嘈杂,黑塔的质询没完没了,他本想切去秦知律的频道图个安静,又忽地想起抵在胸前的枪口。 金属硌在旧伤上,冷冰冰。 于是他把所有频道都静默掉了。 一阵热浪从头顶掠过,羲德道:“我在你上空巡航,有事随时呼叫。” 安隅没什么波澜,“秦知律让的?” 羲德又笑,“当面叫长官,背后直呼其名?” 安隅脚步微顿。 其实他是无意识的,也许是因为……有点生气吗。 生气是一种很陌生的情绪。那种“状态”到来后,他的脾气似乎变得很差,那些从前害怕的守序者已经成了无足轻重的蝼蚁,长官的合理考验也让他不满。 一直在泥土里仰望苍穹的人突然开启俯瞰视角,才发现世上本无庞大之物。 羲德没有揪住这点不放,“你要去哪里?” 安隅背着枪继续前行,“找人。” 觉醒后,他好像有一种微妙的感知。尽管这座饵城早已布满脏污,他却能依稀察觉到哪里更脏。 他淡声道:“巡航可以,但离我远一点。” 三十分钟后,内城西侧工厂突然传来巨大的爆破声! 回传到黑塔的画面里,整栋厂房都仿佛在空气波动中被挤压变形了一瞬。 被安隅命令停在远处的记录仪只捕捉到一道白影从爆破的建筑里直挺地飞出来——那正是安隅,破墙而出,砸在街对面的柱子上许久才跌落。 单薄的身体在地上起伏着,因疼痛而急喘。 黑塔一下子慌了,强制开启频道。 “什么情况?打不过吗?” “安隅!听见请回话!” “请检查自己的状态!” 许久,安隅才缓缓从地上撑起来。 “我还好,只是有些用力过猛。”他呛了两声,低语道:“确实很像折叠起来……” 这一次试炼效果还不错,连续的瞬移把蛙舌和守护章鱼气得发狂,大量畸变基因注入体内,果然让他的掌控力大幅提升,他现在已经能稳定地感知到那一瞬的“折叠”了。 很美妙的体验,无视空间与距离,只需要挑选两个点。 定点穿越的可以是他自己,也可以是被选中折叠的其中一“点”上的任何物体。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正借着极限状态尝试挪动整座建筑,那只章鱼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没忍住尝了他一口。 就,挺突然的。爆体和空间错乱同时发生,巨大的空气震动直接把他弹了出来。 真的摔得很痛。 “什么叫用力过猛?” “里面是什么畸种?” “畸种死了吗?” “3号蛙舌,还有它的守护章鱼,都已清除。”安隅从废墟中刨出凌秋的狙,“我继续搜捕下一只。” “没必要杀死全部蛙舌,这只会给翼组增添不必要的工作。” “安隅,你要对你的战场决定做出解释!” “不要觉醒能力就贪功冒进,要顾全大局!” “就算不在意大局,也请不要玩火自焚。你的能力才刚刚觉醒……”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安隅停下脚步,想了想,“你们好像能强制接通频道?那我先关一下耳机,实在是太吵了。” 上峰:“……” 世界终于安静了。 安隅走后,记录仪在废墟里搜索一圈,没找到任何畸种尸块,只有满地脓血与黏液。 黑塔再次陷入集体沉默——察塔少尉曾在临终录音中描述了安隅的另一项能力,是吞噬或引爆。 引爆听起来需要借助外力,而且畸种爆裂后起码应该留下一些皮肤组织,不会消失得这么干净。 他们忍不住怀疑安隅“吞噬”了那两只东西。 难怪不让人跟着,估计是觉得自己的吃相太过恐怖。这个贫民窟出身的家伙,异能才觉醒几天,就开始有包袱了。 紧接着,集市附近的黑巷里出现了同样惊天动地的动静,片刻后安隅独自气喘吁吁地出来。 而后,他赶到内城南侧的某居民楼。 这一次的战斗耗时格外久,直到顶层一扇玻璃忽然爆裂! 安隅被粗壮的触手从窗内抡出来时,黑塔的人几乎要集体中风了。 安隅背朝地面急速下坠,无数破碎的玻璃在眼前划过,一阵炙热的狂风忽然自高空吹来,羲德俯冲而下,一把抓住他,咬牙切齿道:“你找死时还真是拼命!” 安隅在风中睁了睁被血糊住的眼,语气平和,“这边有两伙蛙舌,一家六口聚餐,我差点没打过。” 他身上的每一道伤都意味着感染,异能在滋养下野蛮生长,虽然战力爆表,但这具人类之躯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安隅有点后悔把剩下的两支能量补剂还给搏保管了。 “你有带补剂吗?” “小朋友才喝那种东西。”羲德低头瞟他,“还能撑住吗?” 安隅在热风中眯了眯眼,缓慢地“嗯”了一声,“刚才有一只好大儿突然醒悟了,所以我没能杀掉。你收尾吧,我去南边。” “醒悟?”羲德纳闷,“它醒悟什么了?” 安隅轻声道:“我的……必杀技。” 对话通过羲德的耳机传回黑塔,上峰立刻疯狂讨论开。 羲德听了一会儿,好奇问道:“所以你的必杀技是吞噬?看不出来啊,长得干干净净的,竟然能咽下那么脏的东西。” 安隅被放到地面,整理了一下被风卷得乱七八糟的囚服,“虽然我不挑食,但我的必杀技不是吞噬,是……被吞噬。” 他对着积水照了照自己的样子——衣着褴褛,满身重伤,如果收敛起眼神,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碎。 其实他觉得自己和兔子还是有相似性的,他们看起来都非常弱小,容易招来歹念。 动物因贪而亡。 而他恰好利用贪婪狩猎。 决战前的最终站,内城南侧。 53区唯一的医院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崩裂。 大屏幕上,那栋医院大楼像一个长了脚的发条玩具,在地面疯狂震颤弹跳,直到钢筋断裂,砖土瓦解,整栋楼面目全非。 这次安隅是站着从医院里出来的,肩背大片鲜血顺着衣摆滴落,惨白的面色衬得那对红瞳更加冷冽。 一丝餍足的笑意,看得黑塔的人背后发冷。 决策员看着回传数据,颤栗道:“生存值12%,基因熵零,精神力满分。” 顶峰蹙眉沉思,“他究竟是贪功嗜杀,还是故意受伤?” 他忽然想起秦知律的汇报,转向大脑研究员,“再复核一下心理评估结果。” 研究员绝望得想哭,其实他已经偷偷复核好几遍了,因为连他自己也逐渐无法相信安隅心理没病。 他纠结许久才吞吐道:“他确实只是有一些孤僻。但……他在测试中表现出极度的求生欲,也许在小概率下,这种求生欲会反向表达,体现为一些……受虐倾向。” 编完这些,他差点被自己的想象力感动哭。 顶峰却如释重负地“哦”了一声,“这就对了。秦知律的战斗报告也差不多是这么写的。” “……” 研究员只能苦笑着沉默,同情地看着屏幕上被按头定义为有受虐倾向的小可怜。 安隅刚解决掉医院附近最后一只蛙舌,正站在街角碎裂的橱窗前,用从医院顺来的纱布擦脸。 一块纱布叠两下,正反两面能分成八个小格子。他把每一个小格子都擦得完全脏透了,才舍得换下一块。 终端上亮起羲德的通话申请,他重新开了耳机。 “我好像知道你在干什么了。”羲德的语气有些匪夷所思,却又难掩欣赏,“不断迫近生理极限,来摸索能力上限吗?” 不完全对。 但安隅并不打算解释,纱布绕开脸上的血迹,只将那些脏污的畸种黏液拭去。 擦过脸后,橱窗里的人依旧是一副快要被打死的样子,只是看上去比刚才干净了一点。 羲德哼笑,“律的小朋友还真有趣。不过你想健身没必要找蛙舌,直接冲进畸潮杀个痛快不就完了?你看你现在搞的,知道外圈的畸潮有多恐怖吗?我的属下要集体爆发密集恐惧症了。” 安隅动作猛地一顿。 尴尬,他把那些人给忘了。 “让你的人放行吧。”他轻描淡写道。 “不拦了?”羲德惊讶,“那畸种大队就会分头去给妈妈们扫墓了,怎么,你打完架还顺手在那些地方埋了炸药?” “暂时分开而已,更盛大的重聚在等着它们。”安隅语气平淡,“能源核找到了吗?” “还没。比利一直找不到真正超畸体的位置,那东西太畏缩了,八个复制体全部死亡,它却头都不冒一下。”羲德叹了一声,“律已经排查了所有能量波动异常的地方,一无所获,现在基本确定能源核只能在最终的母体手中。” 橱窗里,那双红眸中浮现一丝嫌恶。 “最脏的东西。”安隅轻声道:“我猜也是。” 染透鲜血的囚衣在风中卷曲,这衣服快让他穿烂了,将布满伤口的皮肤裸露在外。 好可惜,本来还想等一切结束后把这件囚服带回去穿上十年呢。没想到落得个这么破烂的结局,比贫民窟发的麻布袋还不如。 对了,53区的贫民窟就在城中央,这座饵城建立最初就是为了收容贱民,随后才向外扩建。 12%,已经没力气打架了啊…… 安隅对着橱窗上自己的影子轻轻眨了下眼。 看来还是要听好大儿的话。 “我想回家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