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兜率佛》 1. 入宫 子时三刻,明远长街上除了冒雨涉水的更夫,其余府宅摊店都陷入了微雨飘渺的沉寂。 李府坐落明远街的北边,世代行医,深受当地百姓爱戴。每日卯时,就会有人在李府近侧的灵枢馆排队,有时病发突然,家属就会冒犯地跑到李府大门,猛敲发出巨大声响的扣环。 李家老太爷很好说话,大家误敲门环也最多是被说教两句,索性,经常冒犯。 “行川?你在那里做什么?”李延温因为李家大门经常被敲,所以睡眠极浅,听见后院发生响动,她立马惊醒,拿上披风,提着灯笼,撑伞走到了后院的一方假山前。 天太黑,她不敢直接走到有人影的墙头,但微弱的灯光下,爬墙者的身姿过于眼熟,她不确定的叫了对方的表字,这浅短一声,人影突然静止,直到墙外的更夫打更走过,昏暗的墙头这才传来其弟李延醒的回应。 “明日是一年两回的医考,你知道咱家那大堂里的匾额,我免试就能进太医局。” “姐,你知道的,我就一粗鄙汉子,没爷爷那份沉稳自持的心,每次跟他出诊摸脉,那咚咚咚的脉搏跳动,我真的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你先下来,我们找爷爷一起商量。”李延温沉声劝告,后背却被这风雨吹得发凉,连手指都蜷在一起,缩进了长袖中。 “我不要。李家这辈只有一子一女,我要是留下来,铁定要入宫的,宫中人心复杂,我没那和人际的本事。” “那世代行医的匾额是御赐之物,你不去,是想我们全家去送死吗?”李延温从假山扣起一块石头,气上头面地往墙上扔,她听见李延醒闷哼一声,但对方就是坐在那,不为所动。 “姐,父亲当年入宫,也只在太医局坚持了五年,你就没想过毒害宫妃皇嗣这些罪名最终也会落在我头上吗?” 李延温当然想过,她也不愿自己亲弟弟去送死,可皇命大于天,若是李家男子不入宫,那他们全家都会因违抗圣命而入地狱。 爷爷李泊远是受人敬重的国医,历经祈国两代,医术精湛,被皇帝予以厚爱,只是那世代行医的匾额,却让一代一代的后来者困在囹圄中挣扎不得。 都说大医精诚,他们这辈的人有多少能把那个诚字放下心上。 “滚。” 李延温把灯笼扔在地上,转身小跑,跑到房前的两盏灯笼处,她这才寻到力量站直。后院处的响声变得越来越小,李延温抬头看这满夜昏黄雨雾,手指一下一下敲打着门框。 春和十八年,太平世。 皇宫落坐盛安,此为国都,长夏四月,一月三十,十日阳光,二十日阴雨。生发之气低弱,农作不兴。 “听闻天子有迁都之意。” “此言差矣,盛安乃皇上故乡,当年和鞍之战,天子扛旗坚守,必是对此地感情颇深,万不可能迁都外住。” “雨水颇多,让人心情不快,要不是念着自己官职还能往上升,我怕早就迁居北上了。” 李延温收起油伞,置于红漆柱旁,刚甩几下袖子,就听见长廊上的谈论声。她微怔地站在原处,廊前的溪涧变得越发湍急。 “李医士,南医局可是出事了,惹得你冒雨前来。”徐书徳侧身看见穿着青衣,身材瘦小的李延温,心里萌生出几分优越感,同为男子,想来身高这般矮小,也不会有什么前途。 皇宫有两处太医局,一个立于天子寝宫玄良殿附近的北医局,一个偏于冷宫无为殿的南医局,前者为皇上子嗣后宫妃嫔看病,后者则是给侍卫宫女忙碌。 地位见高下,俸禄也大为不同,所以徐书徳即使和李延温同为医士,除了身高上的自得,他也能够高傲几分。 “不好意思,水声太大,没听清,我还有事,先告辞。”李延温点头行礼,神色匆匆地穿过长廊,朝北医局的药房跑去。 “要不是他家挂着圣命,还真当这诺大的皇宫稀罕他。”徐书徳踢了一脚柱子,愤愤地朝同僚发泄。 “书德,许是这雨水惹恼了你,快些消气,待会儿师父见你这心浮不定的样子,怕是会罚你。”一旁的林若观好话劝解着,但微抿嘴角的模样让他的五官变得怪异,像是刻意压制者什么情绪。 “延温,雨天我行动慢,又要麻烦你帮我炮制了。”陈常林捶了捶自己的腿,端着小凳坐下,看着李延温站在鼓风机前吹火,脸色歉疚地道谢。 “无事,爷爷今日还念叨您来着,让您有空去李府坐坐。”李延温始终是女子,气力和男子比起来总是差了一些,双手合起来,才能略微轻松地推动鼓风机,不消几下,头汗大出。 “延醒那小子,还没书信回来?” 李延温动作微滞,随及面色如常。半月前,若不是李延醒半夜爬墙跑了,她也不会落得女扮男装入宫的下场。想想那世代行医的匾额,她当真瘆得慌。 “我那弟弟太过顽劣,不提也罢。” “顽劣?若是延醒听见你这话,怕是觉得自己小时候挨了几十顿的打都是白挨的。” “陈叔,假话真言,您和我知道即可。”李延温抿嘴辩白。 两人倒是没再说话,错落的雨声,被吹得发响的大门,热烈的锅炉,药材的碾压声,发出嘣嘣的生气儿。 “周太医,有人落水了。” 屋外某位公公发出尖利的吼声,陈常林看了李延温一眼,忽地想起分配考试那日,小姑娘刻意填错答案,以末位被调到了南医局。当时送她去南医局报道时,陈常林不解地问她。 “这南迁后,可是很难北调了,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为什么?” “怕死。” 从医者怕死,这可是大忌,只是今天这事,怕是又有太医要遭殃了,要是医治不当,怕是没有明日。 回程时,李延温双手酸痛到已经抬不起来,她把伞柄倚在胸前,合拢手,踱步走在石砖上,只要通过眼前这红色的宫墙道,她便可以躺在南医局后门的书斋处闭眼休憩。 真是讨厌走路,鞋子湿了不说,腿还累,若是能像那些后宫妃嫔那样坐轿辇,那应当挺享受的。 李延温细想着如何不用走路的方式,头顶的一声惊雷,吓得她回了神。 上次有冷宫的侍女跑来南医局偷药材,被她当场抓了个正着,当时小侍女哭哭啼啼,说是某位娘娘得了伤寒。李延温心生怜悯给她取了药,刚准备感叹几句,熬药的小厮跑来和她说小话。 “李兄,那某位娘娘当年可是贵妃级别的,只是皇上厌弃,加上娘家权势被削弱,得了个这种下场。” 娘娘,凉凉。 李延温缩了缩肩膀,脑中只剩下赶紧回去躺下的心思。 风雨招摇,李延温小跑到南医局后门,发现朱门紧闭,她气得跺脚,绕墙走到正门。 太医院的官职设置繁杂,有提点、使、副史、判官、管勾、正奉上太医、副奉上太医、长行太医和医士,这官职在北太医局可是差别甚远,但落到南太医局,则是有甚于无,除了俸禄不一,大家谁也看不起谁。 李延温穿过破旧的外门,踏过门槛极高的内门,绕过副史所在的南厅,跑到了药房。 这里的药房没有高大的鼓风机,只有角落有几个老旧的小炉子和两把破蒲扇,房中齐排的木架上都是药材,虽然质量一般,但药香味的浓郁度倒是和北医局一样。 这药房的身后便是书斋,按平日,直接从后门便可直入,但今日不知哪个守卫值班,为了避风雨偷懒,把后门给锁上,害得她绕了一大圈子。 李延温搓着手,在药房角落坐了下来,她从身后拿了些干柴放进炉子里,借着余火点燃。李延温把手指放在近处暖和了一会儿,便起身从架子上拿了几块生姜和葱白扔进微沸的锅里。 李延温不喜姜,但她喜欢姜味慢慢散开的温热环境,沸腾的水泡一个一个往上涌,姜片在水中穿行,如鱼得水。 啊切一声。 李延温打着喷嚏把黑色的长靴脱下,刚把湿透的脚放到炉子旁,嘎吱一声,门响了。 她抬眼,披着素色长袍的男子轻咳着走了进来。 眼前的人,身修高八尺,虽面色苍白,朱唇色淡,可眉浓眼清。姝者,好貌也,惯常形容女子的话,放在此人身上,倒也不负其骨相。 若只是寻常来求她取药的人,行为举止应当有所缩卑,只是面前这人,明明看见她,却视为无物,神色坦然得让人有几分恼意。 “阁下有事?” “陆提点让我在此处等他。” 官职在此刻还是有威慑力的,这提点一职当属太医局的上位者,至今,李延温也只是远远地看过那陆提点几眼。 李延温窘迫起身,直接把锅中沸水淋在火光正浓的炉子里,刺啦一声,火灭了,身后传来那人的轻笑。 李延温瘪嘴,有些用力地抖掉鞋子里的水,等到自己穿上鞋子时,她侧目看见那人皱眉地用衣袖擦拭脸颊。 “你这人,怎么如此无礼,水都溅我脸上了。” 糟糕,那大抵是她鞋子里储存的水,不过刚才那人也笑她了,一报还一报。 “甘澜水千扬才可入药,我只是用长靴为容器,你当自省,毁了我制水的工序。” “当真伶牙俐齿。”男子气极而笑,在角落坐下,用双手去触碰炉子的余温。 2. 入局 李延温回家后,立马闭门躺在了床上。刚才太不小心了,对方锦衣华服,还与陆提点有重要关系,她这般牙尖,说话极易得罪人,若那人宽宏大量,她这小日子就可接着过,可万一被告上一状,她还没来得及替某位娘娘诊治不当,自己已经凉透了。 “愚知,你这月手抄的《伤寒论》我怎么没看见?” 爷爷在门外叫她表字时,李延温停止胡思乱想,想起了正事。因医考后的分配考试,李延温被调配到南医局,爷爷李泊远当时得知这消息,差点让她在祠堂跪了一个晚上,最后若不是老管家求情,她怕是次日得被人抬着入宫。 李延温适应宫中生活适应得过于慵懒,她差点就忘了这茬。 “爷爷,我把手稿落在太医局了,明日,明日出宫,我交给您。” 次日卯时,李延温打着灯笼出了李府。灵枢馆外一堆人看向她,发现只是她一个单薄的年轻人时,他们又将视线转移了回去。 清晨雨露,雨虽停,但微风吹拂,还是有几分刺骨。 十遍《伤寒论》如果要准时上交,李延温得在辰时之前赶到太医局的书斋,所以这微风的障碍还挡不住她对爷爷的畏惧感。 “南医局的通行牌只能巳时入宫。”侍卫将李延温拦在宫门外,她摸着脑袋,十分不爽,早知当初就不让李延醒爬墙滚了,不然她这个时辰还躺在床上,做着李家混吃等死的大家闺秀。 “这个行吗?”李延温从腰间掏出爷爷时常贴身戴着的那块黑檀木,为首的侍卫用古怪的眼神盯了她一眼,最后点头让属下开了宫门。李延温踏进宫门的那瞬间,心里突然觉得爷爷混得还是不错。 点着灯,李延温字迹潦草地抄着《伤寒论》,她知道自己这种态度会被李泊远臭骂一顿,可眼下,她也没那么多讲究的时间,抄着抄着她看晃了眼,把同一字段多抄了一列,等清醒过来时,李延温一头撞在书案上懊恼。 不能涂黑,不能有错别字,不能有重复之处。 这是李氏抄书的家训。 “你一大早用你爷爷的通行牌进来,就是为了抄书,没看出来,你对待医学倒是虔诚。” 李延温未曾发觉陆提点站在门边好一会儿了,直到对方出声,她这才闻声抬头。 “提点大人。”李延温起身鞠躬九十度,恭敬得厉害。 “我与你爷爷也算是旧识,可以随意一点。” 李延温印象里爷爷与陆提点应该没有什么交集,若是没有交集,对方却冒出突然的善意,这怕不是什么好兆头,难道是昨日被那人说了闲话。 想得入神,陆提点下一句,让她如遭雷劈。 “听闻你善治咳疾。” 李延温入宫不久,她诊治的宫女侍卫太监扳着一只手也数的清,这善治二字,让她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回大人话,延温自小学艺不精,治疗咳疾也不懂辩证,只是套用祖上用方,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 “大人若是需要,我立马将祖方奉上。”李延温说话语气正直,但实际行为却带着一股子怕死的谄媚。 “常规来说,我们南医局只是为宫女侍卫们诊治,但昨日你撞见贵人,便也知道常规是可以打破的。” 李延温见陆提点直接捅破昨日事宜,心里大叫,完蛋。 “昨日你所见的是祈国七皇子,祈珩,表字朝霖。” 李延温蹙眉,她并不想知道这些,而且皇子表字告诉她一个小医士,这于理不合。 “七皇子素有咳疾,看遍太医,也是久治不愈,昨日在玄玉宫的太湖前被五皇子祈盛推了下去。” 李延温目瞪口呆,抬手欲打断陆提点。妈呀,前一句若算是皇子信息外露,那后一段都可以算作后宫秘辛了。 “提点大人,您不......” “我也不妨告诉你,我早早站队七皇子,如今你已经得知我们的秘密,还想全身而退已经不可能了。”陆提点咧嘴笑着,眼神里不怀好意的兴味正浓。 李延温对于这样直白的拉人入阵营很是受惊吓,按理来说,昨日七皇子在书斋撞见她的时候,他已经表明了和陆提点关系不浅,原来从这句话开始,李延温便没有拒绝落局的权力。 “我就一小医士,没有通天的本领,也没有惊世的才华,提点大人和七皇子怕是不需要我这种人吧。” “本来今日便可杀你灭口,但你的身份还有些用处。”陆提点冷笑,夺过她腰间的黑檀木。 “不要声张,否则,死的不只是你,还有你身后的李家。” 天可怜见,李延温的确生于李家,但她作为长女就算通读医书,也从来没有为人就诊的经历,就算是平日里找她帮忙的侍卫宫女,她也只是照猫画虎地给人抓药,根本不懂其理。不过这陆提点语气笃定让她给七皇子看病,李延温就是有九个脑袋,也不能拒绝。 “谢提点大人,属下当不辱使命。”李延温僵硬地回礼。 “为避人耳目,还请李医士每日于亥时前去诊治。” “啊...亥时,这么晚。”李延温蹙眉。 “若李医士牵挂家眷,我可以去您府上请人来看望。”陆提点似笑非笑。 “不...不用。”李延温婉拒,陆提点倒是没有多言,只是出门时盯了一眼书案上的那本《伤寒论》。 戌时六刻,李延温提着木盒,打着灯笼,顺着宫墙走。七皇子殿下的玄云殿位于皇上正殿的西边,距离南太医局有很长的路。 一路上,多数主道都有彻夜照亮的灯笼亮着,只是途经一些景观林的羊肠小道时,夜色浪漫得有点儿恐怖。夏夜正好,蝉声响得让李延温心烦,她索性把灯笼抱在怀里,看见暗处,就小跑一段。 好不容易顺着记忆到了玄云殿的大门,侍卫放她进去,结果目之所及,又是一条种满拂柳的长路。 此路无灯,而李延温怀中的笼中长烛已快燃尽,她抿嘴,硬着头皮小跑,脸被风中柳条抽了几下,吓得她丢了木盒灯笼,加快了步子狂奔。 “殿下,那李延温靠谱吗?”陆无为见四周无人,坐在了殿前的台阶上,刀柄和地面触碰发出闷重的声响。自己那提点老爹当真能唬人,三两句话就把李家人玩弄于手中。 “我咳疾多年,李太医当初也没什么办法。请李延温只是想和李家建立一条不要敌对的线,若他医术当真高明,再另作打算。而且...云歌明年就到出阁年纪,李家背景干净,也算是个好归宿。”祈珩想到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神色温柔了几分,父皇如今身体日益衰败,怕是时日无多。现下祈国太子之位空虚,若自己没办法上位,其他人登上皇位,妹妹远嫁护祈国疆土太平便会成为定局。 “殿下惯常理性,但想法都是出于好意,要是三公主能和殿下亲近一些,怕是殿下会过得更自在些。”陆无为言语刚落,发现前厅的柳林发出异动,他起身准备防备,却发现身侧的殿下已经持剑上前。 李延温癫狂样地跑,嘴里不断地自言自语,刚找到柳树林的出口,轻叹一口气,她脑袋就撞上了来人。 “你这是做什么?”祈珩推开李延温,鼻息间停留着对方身上干燥的陈皮香,他看向那张微红的脸,不解地看向她的身后。 “太...太黑了。”李延温后退一步,调整呼吸,等她恢复如常地站直身体,七皇子身边的陆侍卫瞪了她一眼。 李延温尴尬地松了手,毕恭毕敬地弯腰行礼。 “殿下,能烦请陆侍卫帮我捡一下在林子里落下的东西吗?” “一个大男人居然怕黑。”陆无为满脸拒绝,他十五岁就被丢到狼堆,后背的遗留伤痕是陆无为成长的骄傲和血性,他实在不懂这些文弱书生怎么一点儿男子气概都没有。 “借臣一盏灯也行,我可以自己去。”对方拒绝让李延温有几分失落,不过她知道身后有人,神情稍微镇定了一些。 “走吧。” 李延温见祈珩从前庭的栏柱上取灯,在她还发愣的时候,那人一袭长袍已经走到了自己身前。 李延温跟上去,寂静的柳林里,男人偶尔咳嗽,她蹲在地上捡木盒时,心里突然起了冲动。 应该要把祈珩治好才是。 不过这个念头只有一秒的生存期。妈的,要不是因为他,李延温此刻还舒舒服服地躺在自己家的床上看着闲书。 “怕黑做什么?”祈珩轻声问她,表情上有些嫌弃。 “就爷爷老是讲一些血腥的奇人轶事,听完了,就怕死。”李延温不耐烦地回应,实际怕黑的缘由,大概是她总觉得暗处有刀要抹自己脖子。祈珩步子有点儿快,李延温捡起东西小跑着跟了上去。 李延温还算是识时务的人,憋着气给七皇子诊治完,心有点虚地写下了一个治疗咳疾的常用方,说实话,感冒咳疾她还知道怎么治,但像这种宿疾,她根本无从下手,既然赶鸭子上架,那她只能确保这方子不会加重他的病让自己小命不保就是了,至于其他的,还是回家问问爷爷吧。 “李医士,亏你还行医,这字这么丑。”陆无为抱着剑,向殿下看去。 “字如其人都是骗小孩子的,你看祈国监狱里那些杀人犯的罪状书字体粗犷大气,但也没说他们是好人不是。” 陆无为翻白眼,刚准备反驳,却被殿下踢了一脚。 李延温想起父亲承认谋害皇嗣的那篇罪状书,医者风骨犹在,却顶着杀人的罪名。但她知道,谋害皇嗣当株连九族,可是为什么他们家能安然无恙地在这皇城立足,除了自己爷爷的声望,其他理由怕只有天子知道了。 “那臣先退下了。”李延温眸色渐暗。 “殿下,您刚踢我干嘛?”陆无为蹙眉。 “提点大人念叨你了,待会儿抓药,去和你爹叙叙。”祈珩左右言他,但他知道无为心思素来单纯,这种岔开话题的点子,在他身上也行得通。 3. 宫宴 李延温想到父亲的事,情绪低落,她步伐呆滞地走出了玄云殿。刚走出殿外几步,她被脚下青石绊了腿。李延温往前扑,幸得重心还在,又将身子直了回来。 李延温后怕地抓住木盒的手柄,轻叹一声。 草丛里出现悉悉索索的声音,宫墙下的树叶也为了季节努力掉落了几片。 “谁在那?”仗着玄云殿的守卫还在视线范围内,李延温提高声音吼了一句。 一黄一白的身影闪过,李延温蹙眉后退。一阵很轻快的脚步声,并不像所谓暗卫。她回望着门前的侍卫时,发现他们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什么也未看见似的,神色如常地站在那。 翌日,玄云殿有些热闹,文贵妃坐在主位上喝茶,三公主祈彩则是站在身侧,满脸不耐烦。 “许久不见你来请安了,这不,本宫和云歌不请自来。” “母后,兄长马上就是太子了,和我们地位有别,您又何必自己上赶着往上贴呢。”祈彩出言讽刺,看着玄云殿里陈设比自己宫内好太多,语气越发阴沉。文贵妃扯了扯祈彩的袖子,示意她注意表情。 祈珩对于妹妹的言行已经见怪不怪,他低头喝茶,假装刚才的一切没有发生。文贵妃见场面尴尬,索性直言来意。 “听说昨日朝堂上,有大臣提议陛下尽快立太子。你父皇生辰快到了,记得备好生辰礼,讨讨他的欢心。” 祈珩咳嗽几声,点了点头,心里却担忧她把手伸到政事上。若是此事被父皇知晓,依照他杀伐果断的性子,母妃许是会遭难。 “母妃,后宫不得干政,望您谨记。” 两人生疏地又聊了几句,祈珩命人从库房里取了一些难得的滋补药材让她们带走。 “殿下,您又没做错什么,何必每次都低姿态?” “无为。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陆无为点头,合上门,同昨日一样干坐在地上,其实今日是不错的天气,太阳正好,他方才还和老爹一起在北厅下了一会儿棋,聊了聊南北医局的八卦,只是回到玄云殿,却还是为这里的冷清感到压抑。 照殿下这模样,怕是得待到晚上才能出门,可惜了眼前这天光。 相比于开方,李延温倒先从木盒里取了一套爷爷送给她的金针,她姿势正确地摸了摸祈珩的脉,在毫无头绪的咚咚咚血管跳动下,李延温故作镇定地扎了男人四肢的一些常用穴位,当然,她扎的目的只有一个,没有任何作用,也不要产生任何副作用。 这是李延温打着医士的幌子混迹于南太医局的生存之道。 南医局的书斋后有临时住所,她在施针完毕后,便收拾好木盒准备回去,在提着新灯笼走出玄云殿的正门时,祈珩身前服侍的太监薛屏突然走了出来。 “李医士,您等等,殿下有件东西赏你。” 李延温正愧疚自己做了半天无效的诊治,结果薛公公把爷爷那块黑色檀木牌放在自己手心里,她突然没了半点良心。如果不是祈珩拉她入局,她也不用成为后宫云流的陷入者,所以愧疚什么。李延温把通行牌捏紧,愤愤地出门。 “薛公公,那不是提点大人奉上的礼物吗?”行宫侍卫不解地盯着走人的李延温。 “已经复刻了一块。” “我昨日听说殿下想将公主下嫁给李医士,但这李延温柔柔弱弱,三公主看不上吧?” “目前是殿下眼中的红人,还是小心伺候着。半月后,陛下生辰,到时候这皇宫又要热闹一下了,希望三公主和咱殿下能和好如初。” 李延温老僧入定地翻阅着杂乱的医书,书案上的油灯偶尔发出哧溜的声响,在弃去一些心得感悟的书后,她找到一本专科医案,没有信心地翻动。 灯芯渐渐炭化,李延温左右摆头活动了筋骨。 她因暂时不用出宫感到庆幸,要是爷爷知道她还没抄完伤寒,怕是会拿祠堂供奉的长戒尺打上她几十下。爷爷为人认死理,最不喜言而无信者,自己是李家大小姐李延温时,爷爷对她只有康寿的要求,可如今替弟弟入宫,老爷子对她的要求便一下子提到了最高层次,让她难以马虎应对。 “就再拖一会儿。”李延温面露喜色地把准备抄写用的绢纸搁置在一角,她路过书架,想去靠窗的竹床上躺着休息时,不知从哪里跑进来的小黑狗在她的鞋边狂吠。 不是吧,不就拖延几天,连这狗也看不下去啦? 李延温受惊地站在竹床上,大声呵斥着那狗,却不见半点成效。 “李延温,在吗?陆提点在找你。” 熟悉的声音。李延温不做细想便起身拔了门梢,还没看清来人的脸,眼前便一片漆黑。 “怎么这咳嗽声越发厉害了?”李延温进了前庭,结果听见殿内的剧烈咳嗽,她忐忑地捏着木箱,心想自己不会把祈珩治得越来越严重吧。 “李医士莫见怪,每次殿下和贵妃娘娘见面后,咳疾都会加重,等到明日就会恢复过来。”薛屏解释道,然后扬声禀报,推开了正殿的门,李延温跟着他往前,心里却因那句话有了新的诊疗思路。 “李医士,你男子汉大丈夫,干嘛戴个面纱,显得越发娘气。”陆无为嫌弃地领着她上前,结果被李延温瞪了一眼。 “你?”祈珩顺声抬头,看见李延温蒙着面纱。 “估计最近和提点大人走得太近,惹人不快,被揍了一顿。”李延温扯了面纱,摸着刚结痂的嘴角,本来准备骂人,但祈商和陆无为的无声沉默让她心虚地恭敬起来。 祈珩盯着她额头上的伤口,摩挲着茶杯盖。 “人还是要有点防身的本事,不然护不了自己,也护不了家人。”祈珩把茶盏重放在桌上,沉闷的撞击声把陆无为和李延温都吓到了。 还用你说,李延温翻了白眼。但凡她力气大点,也不至于被揍得那么惨,要不是随身带着针,她像个野狗那样扎人,自己怕是被打得连玄云殿的门也踏足不了了。 如果不是祈珩,她和陆提点八竿子也打不着关系,妈的,他有什么资格生气。想到这里,李延温再次记恨上了眼前的七皇子殿下。 圣上生辰,摆宴席于长华殿。 南北太医局的提点都去参加宴席,再留几个太医当差,其余人都可提前离开。今日七皇子也是要去参加宴席,特准许李延温回府小住,只是她这段时间忙着翻医书找人实践给祈珩诊治,把抄书事宜忘得一干二净。 “我这是何必呢?”李延温点了三盏灯,把白色的绢纸摊开。 “小李大夫,今日御膳房特地留了一批膳食分发给我们,您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吃?”书斋门外是平日和她相熟的婢女叶相思。 “我就不去了,你得空,帮我带几块梨花糕就行。”李延温心情不佳地磨墨,砚台被她磨出了尖利的声响,还没来得及蘸墨,前几日她碰见的小黑狗不知又从何处跑了进来,对着她大叫。 祈彩打扮得极为细致,一身蓝白裙装,珠串装饰,往宫宴踱步而去时,身上发出叮铃的清脆声响。 “公主,殿下让您称病,您这样去了,怕是会惹恼他的。”宫女小声提醒,祈彩皱眉,减了她原本清秀的观感。 “本公主的夫婿要自己亲自挑选,我是万万不会成为他用来笼络势力的棋子。”祈彩拂袖,加快了步子,刚走到长华殿前的漱玉亭,就见四皇妹站在那和一男子交谈。 “四皇妹,你这还没到出阁年龄,怎么男女有别的祖训倒是先忘了?”祈彩话中带刺,只是那男子转身看过来时,她倒是被惊艳了一下,比起祈珩的俊逸风骨,此人脸部轮廓隐隐藏着一股阴柔的美感。 “皇姐莫开玩笑,这位是任公公的义子隋岸,如今在我宫中当差。” 太监。内心涌动的一点儿少女怀春的心事,被这一词磨了个彻底,祈彩提起略长的裙摆,长哼一声而去。 “外放过度则残于自身。”隋岸盯着那性情高傲的三公主,轻声评述。 祈姝不解隋岸的话,但她也不喜隋岸看向别人的目光。 “红鱼,帮我向母后告病,我们先回宫了。” 祈国皇帝子女兴盛,皇子十一位,公主四位。宫中传言,无为殿的枯井中,有不少女婴尸体,能活下来的公主这才寥寥无几,至于那些女婴,到底是死于仇敌手还是亲人手,这都不是外界可胡乱猜测的。 皇子众多,帝位竞争也大,除去未及冠的三位皇子,其余人都可能是皇位的继承人。 文贵妃之子七皇子祈珩,其才略博广得皇帝青睐,另有皇后长子五皇子祈盛战功显赫时有功勋在身,其次是已故惜妃之子二皇子祈钰身体羸弱总得偏爱。 其余五子资质平平,没有水花,但这太子之位一日未定,变数尚存,谁也猜不透这上位者的心思。 “父皇,这是儿臣亲自为您写的贺词。”祈钰坐在轮椅上,展开了卷轴。 天祈春和寿无疆,日月长辉定千峡。 工整七字对仗,字体苍劲,天下素传不得祈钰笔墨终身悔,今日所见,倒是半分不假。 “殿下,这长辉可是二皇子的表字,和陛下放在同一词句上,怕是不妥吧。” 祈珩摩挲着拇指,看向高座上的父皇。 “吾儿有心了。” 祈国皇帝祈漠面相和善,像是没有发现任何不妥之处。 祈盛接着送上了西域奇宝,祈珩送上了可益寿延年的人参酒,都得来了皇帝一句吾儿有心了。 陆无为看向其乐融融的宴席,瞥见了三公主,只见对方瞪了他一眼,扭头去和周边的公子王孙打趣。回收视线他端起桌案上的酒盏时,发现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殿下,不可贪杯。” 油灯渐枯,李延温揉了揉酸疼的手腕,打开通向药局的门,想去取些油续上,结果却看见祈珩坐在炉子旁生火饮酒。 “殿下,您什么时候来的?” 祈珩抬眼看她,没有说话,尔后继续低头看着火光。 李延温看出他心情不好,只是她向来没有安慰人的本事,脑子里只学了一堆和李延醒打架后栽赃嫁祸的狠话。李延温闻了几口药香中的酒味,缩回身子掩门回屋。 只是李延温刚坐下,那被她赶走的小黑狗又开始朝着她狂吠不止。 祈珩听到动静推门走进来,李延温不知所措地摆手。 “我许是不小心惹到这黑狗了,殿下,我马上把它赶走。” “它只是叫,有没有咬过你。”祈珩压低声音询问。 “这倒没有。”李延温认真地回想,回应肯定。 祈珩扯了一下李延温的袖子,示意她跟上。 4. 女尸 小黑狗还是在叫个不停,只是和李延温总是把它赶走不同,祈珩弯腰抚摸它的头,诱导性地让它往前走。 小黑狗穿过几个书架,一路上还是在叫,只是到了书斋角落的药材堆时,它忽然安静下来,围着一袋袋的药材耸着鼻子。 “南北医局不能用的根类药材都会运过来这里烘干当柴烧,隔段时间就有人搬运,没有什么奇怪的。”李延温不解一只狗整日狂吠就是为了一堆药味柴火。 “今日你不是要回李府吗?”祈珩收回打量药材堆的目光。 \"微臣还有事。\"李延温心想,要不是七皇子您,她生活要多悠哉有多悠哉,结果现在倒好,《伤寒论》还没抄完。 \"我和陆提点待会儿会在书斋会面。\" 李延温听出了祈珩赶人的意思,她敷衍地作揖,转身小跑到书案,抓着绢纸就走。 ”无为,药材堆里有尸体,你去廷尉狱找个仵作过来。“祈珩在李延温离开后,立马到门外找了守门的陆无为。 ”什么?尸体。难怪刚才李延温那小子跟逃命一样地跑了。“ “李医士脑袋有时候缺根筋,这几天书斋那么异常愣是没有任何发现,我便把他打发走了。”祈珩破天荒地开口评价一个人,陆无为闻言怔然,随即鄙夷地在心里给李延温不行画上一笔。 “我有些怀疑李医士那日被打不是遭人嫉恨的巧合。” “毕竟我和他在书斋见面的事,在后宫不是密不透风的。” 陆无为听完,顿时觉得这命案来得过于刻意,只是南医局人多混杂,平时守卫也不上心巡逻,这书斋前前后后也不知道进了哪些人,如果是单一的命案,放到廷尉狱正常走流程就行,只是这背后若是牵扯李延温,怕是殿下也会被卷入其中。近来太子人选的猜测让殿下多次遭受非议和事端,有明争的五皇子祈盛,也有暗斗的其他皇子或其家族势力的发作。 “殿下,近日皇上身体羸瘦,太子之位未成定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动心思了。” “无为,我们顺手推舟送个人情。” 凉阴沙地众多,阳光毒辣,驻守这里的军队,常因抢夺水资源和粮食与当地百姓产生冲突。 此地离盛安千里,天高皇帝远,骁勇善战也了解地形的凉阴人根本不害怕所谓军官,相反有时候仗打起来,军队还得放低姿态与凉阴人讨论合作。 “他奶奶的,来这里当兵可遭罪死了。”李延醒白净的脸被凉阴的风沙席卷为沙土色,他言行举止里的嚣张跟当年迈着步子狂奔的受气包弟弟可是差别甚远。 “李参将,盛安来信了。”李延醒原本架在粮车的腿,立马缩了回来,他故作不耐烦地从小兵张卓手里抢过信,然后往沙地里吐了一口唾沫,示意其余人走远点。 李延醒走到训练场的空地上,对着烈日而坐,即使屁股被底下的地砖烫了一下,他也习以为常地没挪地方。 吾弟行川: 李府安好。 李延醒撕了信件将其扬于风沙中,他对着空气哈哈大笑,尔后,双手捂住眼部,小声呜咽。 “李参将,来了个大人物。”张卓小跑着,看见李延醒背对自己面向太阳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待他说完这话,参将已如常起身走过来。 大人物? 这破地方,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好使。 李延醒掀帘入帐篷,一众将士训练有素地分站两列,他透过他们中间的缝隙看到男人侧身立于高堂前,他一身素衣,手执佩剑,那仪容是李延醒最熟悉的达官贵人,虽然他自己曾经也是,但在凉阴这片地,这种小公子上门就是该受欺负。 “众位将士,凉阴贫瘠,我们特地从东洲运来粮草和衣物,希望能解大家的燃眉之急。” 倒是不像那些要面的新官,一来就高高在上。 李延醒听祈盛讲话多了一分好感,只是抬头仔细观察那张脸时,他好感顿无。 这人不是祈国五皇子祈盛吗?原本在盛京,祈盛名望极好,是护国为民的大将军,李延醒曾在爷爷的寿典上见过他一面,当时还心生崇拜。只是离了都城,他来到这遥远的凉阴,这才真正从战友们口中得知五皇子祈盛的为人。 言语温柔,手段残虐,胜利为首,轻贱人命。 “凉阴是祈国的边境要地,若是失守,唇亡齿寒,亦会危及祈国其他国土,来凉之前,我听闻胡人时常来犯,虽然将士们勇猛,每次都能将其击退,但长此以往,战争对周边百姓和内外贸易来说会积累很大伤害。” “虚伪。”李延醒小声暗骂。 祈盛一个翻身便站到了李延醒面前,执剑利落地架到了对方的脖颈上。 ”你刚刚说什么?“ 李延醒后背冷汗出,面上却是一脸恭维相。 ”启禀大人,末将之前见到的都是虚伪之人,从来没见过有哪一位将领能像将军这般光明磊落,侠肝为民地考虑,末将钦佩。“ 祈盛满意地收回剑,瞄了一眼跟在自己身侧的八皇子祈言,露出得意之色。 张卓拉着伙头兵沈声往训练场走,后者拿着菜刀一脸莫名其妙。 “干嘛?” “咱参将要和新来的将军下属比武论高下,老侯他们开了赌局,我们去压李参将赢。” 祈盛抱手看着围观的人愈来愈多,心里不禁有些得意,就是要让这李参将灭灭祈言的威风。别以为在父皇面前得了句有率兵之才,就真的能超过他盛名天下了。 比武开始。 李延醒腿脚利落地先进攻,高低在边境待了些时日,他的招式粗鲁又激进,祈言虽然招招都防守住了,但在围观群众眼里,就是落了下风。 “小白脸,你倒是出招啊。” 李延醒不屑地后空翻,一脚踢到桅杆上助力,刚准备旋风踢,就被祈言躲了过去。 不管对方话语粗鄙有多咄咄逼人,祈言依旧保持之前的方式,以守为主,只是到底在深宫中养得娇惯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他体力渐渐跟不上,原本储存的招式已经没有余力发挥出来。 在李延醒一个侧踢将他踹到地上时,祈言突然在心里感到庆幸,这不是战场。 “没事吧?”祈盛上场,极快地将祈言扶起来。 李延醒后怕地想起这小白脸是祈盛的下属,自己赢了,岂不是落了他的面子。正当李延醒害怕自己被穿小鞋时,祈盛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大步离开。 “我输了,李参将好武艺,希望以后能多切磋。”祈言执剑行礼。 李延醒头一次见着这么利落认输的人,虽然心里不喜他,但好歹这人比祈盛要好点。 “阁下招式也不错,希望以后还能切磋。”李延醒说了一句场面话,但对面小白脸突然亮起来的眼睛让他颇为不自在。 因《伤寒论》抄写潦草,李延温很理所当然地跪在了先祖祠堂,李泊远正准备拿着戒尺往她身上打,李延温嗷嗷出声。 “爷爷,疼。” “你这龟孙子,我还没打呢。”李泊远挥尺,又被李延温躲了过去。 “爷爷,我月事来了。”李延温嬉皮笑脸,见李泊远果然放下戒尺,立马松了口气,也就是挨打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当个女孩挺幸运的。 “一个女孩子家家,成天把月事挂嘴上,也不害臊。” “爷爷,医者不惧身体异,想想你当时给尚书府的大人看病的时候,成天把遗精挂嘴上,我也没批评你吧。”李延温准备趁热打铁地站起来,却被李泊远猛地敲了膝盖骨,她疼得咧嘴,抬眼见他表情严肃,当下便不敢过多造次。 “你可知道昨日你出宫后,廷尉狱的人在南书局的书斋里找到了一具女尸,仵作查出来那人已经死亡多日。” 一听到死人,李延温便觉得恶心反胃,她捂着胸口蹙眉憋着,听着爷爷继续说。 “如果只是普通命案,这些流言也不会传到我这里,但尸体发现时,七皇子祈珩就在书斋里饮酒。皇上知道后,勃然大怒,但因没有直接证据,暂时把他关押在廷尉狱。”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七皇子不会死吧?”李延温意识到昨日自己是被祈珩故意赶走的,如果自己留在那,也不知道爷爷口中的流言里会不会有她的名字。 “这你也信?就算是七皇子亲手杀的,皇城里的人也会寻个由头草草了事,说是人人平等,但皇子皇帝的命还是要比我们这些太医精贵一点。” “爷爷不是已经不问朝事了吗?怎么还刻意把这些说道给我听。” “你已入京为官,李府上下都和你捆绑,太医在宫里没有什么地位,却是宫嫔皇子借刀下毒杀人的好手。以前总是埋怨你对待医考不上进,被调到一个破烂的南医局,现在想来,这算是最好的选择。” “七皇子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加上他是太子的第一人选,这些朝臣怕是又要重新站队了。你在宫里可不要弄出什么丰功伟绩,夹着尾巴当狗也比死了强。”李泊远语重心长,但李延温却在心里翻白眼,她在祈珩面前畏畏缩缩,可不就是当狗嘛。 5. 换方 天气转阴,淅淅沥沥的雨下了起来。李延温握着手炉,撑伞走在青石板上。风一吹,她忍不住缩颈皱眉。 “李医士,你来得正好。”薛屏刚从南医局出来,正巧撞上来当差的李延温。 “薛公公,出何事了?”李延温想着前几日祈珩赶自己出宫也算是救了自己一命,所以见到薛屏,语气也好不少。 “今日阴冷,殿下在狱中咳疾加重。现在需避风头,不好直接去北医局找人,本来按照您之前开的方子在药房抓了几副药想给殿下送去,但您现下来了,随我前去看看殿下更稳妥。” 身处狱中也不禁医,看来爷爷所言是真,皇家子弟始终有优待。李延温想起父亲斩首那日,她和弟弟想去狱中探望,换来的却是冰冷的禁令。 “公公,您稍等,之前的药方不作数了,我需要改方子。” “这是何缘故?”薛屏不解,毕竟之前的方子对殿下的咳疾还是有缓解之效,如今贸然改方,还没经过玄云殿的暗医过目,万一出了事,他一个太监可没能力承担后果。 “您往日提及,殿下总是在和文贵妃见面后加重咳疾,想必情志是殿下宿疾的主因,加上今日天气,我需要加一些温中行气的药物。”李延温将缘由道来,但薛屏只是蹙眉看着地上。李延温看向大门敞开的南医局,最后转身接过薛屏手中的药箱。 “我天资笨拙,就是一时兴起的想法,万不可危及殿下,薛公公,我们直接去。”李延温不等薛屏应声,便加快脚步地往前走。 陆无为在牢中来回踱步,看见祈珩靠墙咳嗽得脸上血色尽失,他手足无措。 “这个薛屏,都去那么久了,办事这么不牢靠。”陆无为停下,拿起佩剑往地砖上砸。 “我这都老毛病了,就算有药,也只能缓解,不能治愈,就这一时半会儿,我还不至于归西。”祈珩看见陆无为来回走路,眼下烦躁。 “殿下,皇上生辰之前,您都一直很爱惜身体,现在怎么能说出这种话?”陆无为恨铁不成钢地在祈珩身边坐下,倒是忘了平日里主仆有别的规矩,祈珩纵使看见无为不合礼数的做派,心里有没有半分不悦,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又何须在意这些。 又何须在意这些。 祈珩突然想到祈钰奉上的贺词。 天祈春和寿无疆,日月长辉定千峡。 母妃曾说,父皇爱皇权,也爱高人一等的宫规,但祈钰明白地把野心写在纸上,都换不来父皇一句苛责。 “原来是这样。”祈珩浅笑,但眉目比往日更加阴沉。 李延温怕黑,纵使狱中走道两侧都挂着火把,但她在人命卑微的血腥之地,还是害怕到了极点。 “薛公公,到了吗?”李延温抖着身子询问。 “李医士,我们才刚进来。” 李延温小跑地往前走,生怕侧面的牢房里有手伸出来抓住自己。 “薛公公,到了吗?”李延温心脏怦怦直跳,明知身后是薛屏的脚步声,却还是害怕。 “李医士,你男子汉大丈夫,怕这些作甚。”薛屏不耐烦地跟着,伸手指着左边,示意她接着走。 李延温顶顶腮帮子,加快脚步,直到看见这侧牢房的尽头处有通透的灯光,这才放慢步子,强装得体地走了过去。 “殿下,现下药已经送去狱卒那熬制,待会儿便送过来。您身体如何?”李延温画蛇添足地问了一句,其目的只是为了有个问句能和祈珩说句话。不过陆无为不会看眼色,当下就白了她一眼。 “李医士,你说你在书斋待着迟钝地没发现异常就算了,如今殿下这身体,你长着眼睛也知道啥样吧。” “守卫大人说的是,但守卫大人知道殿下身体不适,还在此处制造噪音影响殿下清静,属实不像话了。”李延温咧着嘴角一脸谄媚,但说的尽是些不中听的好话。 “麻烦李医士走一趟了。”祈珩出声打断了陆无为想回怼的心思。 “殿下,您过来一下。”李延温朝祈珩摆摆手,后者愣了一下。 陆无为不解地看着祈珩起身,隔着木栏,李延温好像塞给殿下什么东西,只是等他走过去时,两人已经各自退回原位。 “殿下,那李延温给的什么?” “无为,你派人去盯一下二皇兄。”祈珩握着手炉,又开始岔开说话,陆无为对于话题横跳也有些头大,但他对于当前这个指令更加好奇。 “殿下,二皇子就一病秧子,估计比皇上走得都早,好好的,怎么...”陆无为压低声音,却被祈珩踢了一脚。 “二皇子的寝宫守卫比皇后那边更严,我们的人想混进去,可能得花点时间。”陆无为没有再问,只是祈珩又开始咳嗽,他有些担忧,侧身时顺便恨恨地瞪了一眼靠在木栏上发呆的李延温。 绣花枕头,没点实力。 “李医士,书斋里的尸体是宫中婢女,已经死了一段时间,据仵作的验尸结果来看,她应当死在你被打那日。尸体上没有半点伤痕,口腔胃脘没有毒物,也排除毒杀,只是死者生前有服用中药汤剂。若是那日你在,怕是不用审问,你便会死于人为祸患,我在这里说这么多,不是为了跟你理清这案件,我只是想提醒你,即使你在书斋没有撞见我,但只要你在这后宫生存,就得时时提防免得掉了脑袋,哪怕你只是单纯的小宫婢,也说不定哪天就成了别人看中的棋子。” 李延温点头,把话听了进去,可当她低下头想着治疗祈珩的诊治思路时,李延温意识到祈珩在警告她的时候,其实没有咳嗽,这一点让她更加确信他的宿疾跟情志相关。 “殿下,我能给你换方吗?”李延温抬头小心询问,只是当薛屏端着药走近时,她忽然没了底气。 “方子让薛屏带到玄云殿里去誊抄一遍。” 祈珩轻描淡写回话,李延温抠着手心,笑了一下。 回宫的路上,薛屏和李延温各自撑伞并排走着,四处寂静,两人无话。 直到看见玄云殿的守卫抓着兵矛出现在视线内时,薛屏这才用拂尘的头部去碰了碰李延温的手肘。 “薛公公,有事?” “那个...就是改方子的事,我并不是不信任你的医术,在宫里,太医给皇子宫妃看病都要自己殿里的人过眼。南医局那边没这规矩所以你不知道。” 李延温其实清楚自己是新手,本就该做好心理准备去接受别人的质疑,只是薛屏作为殿下的主管太监还能放下身段给自己解释,她受宠若惊。 “谢谢您。”李延温向他行礼。 李延温撑着伞轻哼小调从玄云殿走出来,又看见殿外不远处的草丛里有人影。 看身形,好像还是那日的两个人。 李延温虽力气不如男子,但因怕黑平时素来会快跑积累的经验,她先故作慢吞吞地往前跨了几个静音大步子,然后在离人三步远时,扔了伞,快步跑过去,一手就薅住了那人的头。 头上的两个珠钗都掉入草丛中,祈彩气得大叫。 “你谁啊?敢动本公主。” 一旁的丫鬟赶紧上前把李延温扯开,后者因猝不及防的力度往后摔去,坐在了草丛上,等她站起身时,全身都湿了,耳旁的鬓发也凌乱地贴在皮肤上。 “参见三公主,微臣是七殿下的太医,刚才以为是刺客,多有冒犯,还请公主恕罪。”李延温在侍卫没动身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对方身份特殊,只是她很不喜欢在黑夜草丛里发出声响的任何事物。 “祈珩他在狱中怎么样?”祈彩从侍女手中接过珠钗,刻意放平了语气。 直呼兄长名讳?李延温诧异。 当然,她一时半会儿也不懂他们是什么兄妹关系,但宫中等级为尊,李延温很恭敬地回答。 “无大碍。” “噢,你就是那个靠李国医走后门进来的小医士,当太医没有身高要求吗?”祈彩松了口气,开始嘴毒。 如果说陆无为对于李延温的态度是看不惯,那祈彩的处事就是没事找事。 本来第一眼,这三公主就知道她姓甚名谁,但非得在问完祈珩的情况后再怼人,这就是纯粹的尴尬找话说。 “公主如此关心殿下,他一定会很开心的,您放心,我明日复诊时,一定向殿下转达您的关心。” “关心个屁,你最好不要到处乱说,要是被本公主知道了,我灭你九族。”祈彩不耐烦地转身,丫鬟立马绕着撑伞跟上。只是祈彩在脚踏在回廊上时,身后传来李延温贱贱的声音。 \"公主知道的,我爷爷是国医,有免死金牌,所以九族这话,所言甚假。\" 祈钰跪在玄良殿外,即使头顶着雨,他的脊背仍然笔直。 祈漠站在屋檐下,神情冷漠地看向他。不一会儿,皇上的贴身公公沈厉端着姜汤站在一侧。 “撤下去,他今天敢利用药物相克法擅自加害宫中婢女,明天就敢拿刀向朕。” 沈厉得令退下,绕路走到远处,将姜汤递给了祈钰的婢女。 “皇上最宠二皇子了。” 婢女多乐懵懵懂懂,正准备接过姜汤,沈厉却突然松手,哐当一声,汤罐掉在地上,碎了一地。 多乐惊恐地跪下,手臂被溅了滚烫的姜汤却不敢多言。 “回去告诉你的主子,陛下生辰送贺词,暗中栽赃七皇子祈珩,这些傻子才看不出来。” “还请二殿下不要愚笨的弄丢了皇上的偏爱。” 沈厉声音很小,却尖利得让多乐哆嗦起来。 6. 遭难 祈珩从廷尉狱出来时,正值盛安的第一场雪,瑞雪兆丰年,皇宫内外都极为重视初雪的到来。 “殿下,宫里仿照民间在万花园里办了灯会,听说贵妃娘娘和三公主也会去,我们不如一道去看看。”陆无为摸着冰冷的剑鞘,看了看左右新挂的各式灯笼。他在民间见惯了这些玩意儿,但不觉得新奇,只是想起儿时和殿下在玄云殿里悄悄做灯笼,结果烛台没放好,歪着点燃了灯罩,吓得二人赶忙抓着木桶从屋外舀了一桶雪,哗啦盖在火堆上。那时候陆无为很担心受贵妃责罚,但殿下大笑看着熄灭的火堆,拍拍他的肩。 “无为,这太好玩了。” 本就是十一二岁的孩童,只是那是陆无为进宫伴读以来,第一次觉得殿下是个孩子,不过那也是唯一一次。因为当天晚上,贵妃娘娘让殿下跪在堂前,说他不思进取,不懂得为母对他的良苦用心。但陆无为分明记得那时候文贵妃牵着三公主祈彩的手,她手里还抓着一只烧得正亮的兔子灯。 陆无为后来也尝试悄悄给殿下带过民间各种有意思的小玩意儿,但每次殿下都是匆匆看上一眼,便克制地说他不喜欢。 “无为,这几日你跟着我辛苦了,不用管我,今日你尽早出宫陪陪家里人吧。” 殿下婉拒他,还给了他假期,陆无为轻叹一声,准备行礼退下,却见不远处的李延温环抱着一堆灯笼走来。 “李医士,你这是去做买卖?”陆无为无语地盯着她。 “我这个都是在宫里医治的病人们送的。”李延温一脸骄傲地面露喜色,仿佛听不懂陆无为的调侃。 “你在暗示我?”祈珩歪头,淡笑看着神色局促的李延温。 李延温这才意识到祈珩也算她的病人,只是她胆子再大,也不敢肖想七殿下给她送礼。 “殿下说哪里的话,您这次救我于水火,是微臣不明事理了。”李延温赶紧选了几个好看的灯塞到祈珩手里,转身看见陆无为蹙眉的表情,顺手也小气地给他塞了一个。 他们三个年岁相差不大,虽同为男子,祈珩却觉得李延温还是稚气些,不过这样也好,生动的人比满腹心思来得忠诚,这也是他对于祈彩未来夫婿的期望。 冬日缘故,得伤寒者十之有八,加上宫女侍卫多于屋外当差,故南医局的门槛变得火热起来,连平日最闲的陆提点也跟着数十位太医一起忙活。 “李医士,这抓药的活要不换个人,你都要高升了,还在这药局缩着怕是不合适,要不也跟着我们去出诊?” 李延温在南医局的存在感并不高,只是最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谣言,说她要求娶七殿下的胞妹,三公主祈彩为妻。天可怜见,她可不会冒着暴露身份地上赶作死。 “大人们说笑了,我就一小破医官,公主才看不上我呢。”李延温赶紧自贱一把,后来倒在大家口中落了一个谦卑的名声,更有甚者传言,她立马会去北医局入职,从此平步青云。 “延温谦虚啥,你相貌端正,又是行医世家,快收拾一下,和我们一同出诊去。”陆提点似笑非笑。 “提点大人说笑了,我长于抓药,这活计适合我,干别的怕是力不从心。”李延温照着单方抓药,陆提点摸着胡子,左右看看,见无旁人,便压低声音说话。 “延温,我个人以为,那三公主脾气大,你娶她肯定得后悔,你像我,娶了个佛在家里供着,连小妾都没机会纳,你可别像我这样。”陆长渊掏心窝子地长吁短叹,惹得李延温想笑,但她也知道真正的陆提点到底是怎样的人。 “我听无为说,殿下待你极好,之前我还误以为他想养你当面首。” “其实,祈国也不是没有皇家子女养面首的先例,只是大家都憋着不捅破,而且祈国龙阳之风并不盛行,还是女子养面首的多一些,你看那四公主身边的隋公公,长相极佳,怕是早已被公主看上,暗度陈仓了。”陆提点讲八卦的时候,眉飞色舞,倒不像平日那般,见着宫女上门求医就恨不得睡觉那副颓废样。 李延温想着那陆无为定是像母亲一些,要是也有陆提点这些八卦的秉性,怕是以后,她本不善意的目光会对陆侍卫带有一丝戳中其伤心事的怜悯。 四公主的婢女半夜高烧不退,病情极危,所有南医局的人都被叫到正厅去问话,按理而言,这事落到北医局,即使是皇子皇女也没有权力召唤这么多人,只是对于没有崛起机会的南医局而言,对于这种问话寻责已经见怪不怪。 “你们谁负责抓药?” “回公主,是李医士。” 李医士极快地被推到前面,被迫向祈姝第二次行礼。 “红鱼是我最喜的婢女,她吃了汤药,便高烧不退,听说你是三姐的未来驸马,从情面上,我也不应刁难你,但这又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罚你又于理不合。” 李延温没见过这四公主,传言中,这三公主性情暴躁,四公主温婉平和,如今一见,对方说话确实温柔,只是那张阴晴不定的脸,比祈彩摆在脸上的脾气更让人不适。 人命关天,要真是人命关天,就应该先请太医把婢女的病情稳定下来,而不是把所有人都召集在这里听候发落。 况且,吃了汤药,就等于抓药人的责任,这种逻辑,当真是好笑,李延温开口想要反驳,只是陆提点站在靠窗的位置,不停地抹着汗,她突然想起今日出诊的名单里,陆长渊排在首位,难道在医术上,陆提点并不是扮猪吃老虎,毕竟殿下的咳疾若是陆长渊医术了得那早就可治愈了。 坊间听闻,陆提点医术感人,如今一想,可能是真的。 “臣有罪。” 李延温不知道是陆提点开的方子出了问题,还是药材出了问题,抑或是四公主那边故意使绊子。 她无从得知真相,只能接受今天不能幸免于难的事实,赶忙识趣地跪下。 “既然陆医士这般喜欢下跪,那就在雪地跪到辰时吧。” 爷爷曾说,太医贱命一条,如今看来,贱得都低到尘土了。话说到底是哪个王八蛋传李延温要娶祈彩,给她招来祸患。 祈姝见到李延温的窝囊样,轻笑一声,还以为三公主求了一个怎样的夫家,不过是没有骨气,不得台面的小白脸,貌不如隋岸,骨不如祈珩,当真扫兴。 四公主拂袖而去,陆提点做了口型,对李延温表示感谢,然后转身就把书案上的一张方笺揉成一团,塞进嘴里。 提点大人,当真感人。 从小到大,李延温医治别人向来没本事,但医治自己倒是有一堆人生经验。 药浴,艾灸或是汤药食疗,她总能找到最快的方式解决自己的毛病,前日痛经得厉害,然后拿着自己的自救心得小册子,给自己艾灸了几个穴位,不消半日,李延温便好了大半。 只是这月事刚去,这产生新病的环境因素就有了。 李延温跪在南医局前的雪地里,一开始还觉得全身发凉,后来风雪大了,浑身渐渐失了知觉,最后甚至觉得有温热的幻觉。她在心里细想自己这遭可能会得不少病。 例如疑心病,老寒腿以及必定会到来的一场严重伤寒。 薛屏见风雪太大,把用来通气的小窗放了下来,他取了一些蜡烛,走到书房,见殿下沉浸于书中,薛屏腿脚便更加小心,在他准备给书架旁边的木雕灯笼换蜡时,陆侍卫突然闯了进来,破坏了一屋子烛光的寂静。 薛屏看见殿下蹙眉地抬头,想要提醒陆侍卫,说话细声一点,只是陆无为性子太着急了,压根没看见他的示意。 “殿下,我爹又犯事医坏了人,李延温帮他顶了下来。那被医治的宫女是四公主的婢女,对方来势汹汹,想来也是刻意找事,现在罚李延温跪于雪地,说是辰时才可起身。” “这天气跪着,就算不死,半条命也没了。” 祈珩半夜未睡,并不是只为了看书,他本计划再过半炷香,等部下韩思妍从地道里赶来商讨暗部军队的培养,若是提前改变计划,天亮了就不好行事了。 “陆提点以后不可出诊,若再犯,无人能保。”祈珩弃了书卷站起来。 “为什么祈姝会无缘无故找上南医局?”祈珩不解。 “宫里盛传李医士要娶三公主为妻,平时跟公主有过节的人都想着在李延温成为驸马之前戏弄他。” “我的打算怎么会有人知道,如此散播,怕是这事还成不了了。无为,至今为止,我只派你去调查李延温的家谱,这一路所有涉事人都要排查,怕是我这玄云殿也不安稳了。”祈珩阴沉着脸,捏紧桌角。 “我稍后有事,你拿着我的腰牌前去。”祈珩从腰间解下宫牌,只是牌子下的流苏在灯光下晃动时,他突然收手,把它紧握在手心。 “算了,薛屏,待会儿把书房门看好了。” 祈珩说完这话,便拿了木架上的长袍,小跑出去,陆无为愣了一秒,赶紧跟了上去。 风雪很大,祈珩上了马,却使唤不动,他索性用匕首扎了马身,听宝马哀鸣,极速地往前冲了出去。 陆无为见状,跟着照做,只是他御马的手段太过单调,无法把控方向,等他狼狈赶到南医局时,殿下已经将李延温背了起来。 “无为,把两匹马拉到书斋侧面的马棚里包扎。” “殿下,这路太长,何不再用此法,骑马回去。” “我一人骑的时候,已经很吃力了,再带一个人,无法掌控。” “那何不留在这南医局,让手下照顾。”陆无为牵着马,不解地问。 “我有不得不回的理由,而明日,这四公主必定会发难于他,你护不住,他们也护不住。” 长夜漫漫,宫墙肃立,祈珩把长袍给李延温系上,然后背着她往前走,一开始,他只觉得后背冰凉,等走得再远些,背着的人逐渐暖和起来。 祈珩从小便觉得保护一个人真的是很费劲的事,也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每每想无后顾之忧地往前走,但身后总有羁绊在牵扯他,让他无法走得太远。 他真的很想对所有人都淡薄,但架不住骨子里那种天生敏感的感性。就算逐渐长大,已经会用成人的思考模式去淡化一些人际温度,但祈珩还是有很多他用尽了力气还是无法摆脱的情感。 比如文贵妃,比如祈彩,比如陆无为,比如薛屏,比如现在的李延温。 他用劲地去照料他们,甚至希望无声无息不被任何人知晓,只要他内心无愧便好。 但祈珩不能对身边人选择无视,若是真的无视过去,那他内心会比不所为痛苦万分。 连祈珩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而痛苦。 或许是他们会对他好,这好就是最伟大的枷锁了。 “殿下。” 李延温的意识慢慢恢复,极为小声地叫他。 “我在。” 7. 泡脚 “殿下,微臣也想同人抗争,只是在这尊卑有序的皇宫,我只能是卑劣的下等人服从优渥的上等人。” “微臣从小生活环境简单,也没想当太医,但家有天命,不能违背。我以为闲散度日便可不处于漩涡中心,但这两次遭难让我明白我只是你们砧板上的肉。” “殿下仁厚,屡次救微臣,但若不是因为殿下,我现在还老老实实的当着小医官。我知道你肯定会说廷尉狱里的大道理,不是你,我也会遇到别人,可是殿下啊,如果那天没有在书斋碰见您,我是不是就可以迟一点加入这后宫争端。”李延温昏昏沉沉地说着话,祈珩停住步子,用手将她往后背上抬了抬。 “你在怨我?”祈珩极慢地问出这四个字,李延温紧了紧环着他脖颈的手,温声回话。 “你太好了,我没法怨。” 祈珩闻言愣住,轻叹一声,腾了一只手去掸了掸李延温头顶积着的雪。 “殿下,招兵买马这等事要做得隐秘,必须考虑地理位置,原本凉阴偏远,皇权势力无法管辖,是上乘之选,但五殿下之前亲征,已在凉阴建立了声望,皇上的疑心病重,一定会派人在凉阴监视。”韩思妍从袖口掏出地图,延展于书案上,此次回盛都前,她重新游历祈国边关地域,将其地貌人居重新做了考察,与旧地图的差别点,正是他们培养军队的绝佳位置。 “你的看法我不反对,但有一个关键是,若是全选边境地带,我一旦在盛安遇险,那远水无法救近水,整个计划可能还没开始就已结束。”祈珩的话让韩思妍陷入沉思,显然,她也想到了这一点,只是在如今管辖有序的祈国来说,解决之法难明。 “当初在凉阴启用你为军师时,我已有应对之策,祈国素有重男轻女之风,女子多养在深闺,地位卑微,我希望你去一些贫困地带招揽女子从军,以体魄和心性作为考察的底线。” 烛火摇曳,天色渐明。 祈珩从书架上取了一卷书,推了一块暗砖,原本平整的地面,逐渐有了裂缝,韩思妍行礼拜别,在抬起地道口时,忽然问道。 “殿下,您今日为何没有守时?” 祈珩微怔,神色如常地应答。 “无为父亲出事了。” “殿下,成大事者最忌讳儿女情长,优柔寡断,您这件事大可以派人去处理。帝王将相当心狠眼高,不要为一时小事绊住做大事的脚。”韩思妍沉声进谏,在对方沉默时,她再次行礼拜别。 “殿下,是我多话了。” 大约寅时,李延温被热得醒了过来,她挥手扇风,发现四周堆满了炉子。李延温看了看自己全身,衣物完好,只是自己身下这床榻,过于舒适和宽敞,这好像是祈珩正殿里的床。 李延温赶忙下榻,闻了闻被子,一股潮气。她移了身侧的木架,把被子全部搭上,然后费劲地把所有炉子聚起来,对着被子烤。 李延温坐在地板上盯着床边燃着的计时香漏,估摸着天亮的时间,卯时三刻,她起身把被子叠好,穿着鞋,打开了寝宫的门。 只是李延温没想到祈珩竟站在大厅里,盯着那幅山河屏风发呆。 门响声到底惊动了祈珩,他转身过来看她,表情复杂,紧蹙的眉头里似乎藏着秘密。 “你醒了?” 李延温听对方刻意说出的废话,一时间有些茫然,她点点头,准备往外走,祈珩轻咳一声。 “薛屏他们当时已经睡下,我那时候也有急事,便没来得及为你换身衣服。” “刚才我命人送了热水到寝宫,你去屋里沐浴更衣吧。” 李延温是万不敢在殿下寝宫沐浴的,除非她想死,不过衣服倒是可以换一下。李延温恭敬地行礼,回到寝宫里,抓着衣服就往被窝钻,幸好她尚未发育,三两下就换好衣服,只是她刚穿上素袜准备下床时,祈珩脱掉外衣走进来,吓了她一跳。 “殿下,您要同我共浴?”李延温话刚出,祈珩左眼一跳,并未说话。 但李延温看见他坐在榻上饮茶并没有出去的打算时,她心生一计。 “殿下,近来您的咳疾有好转,不能贪功冒进,今日您淋了雪,得调养预备旧疾再发。” 祈珩闻了闻姜茶,轻抿一口,示意李延温接着说,却见对方跳下床,推开沐浴用的屏风,将冒着热气的沐浴桶使劲推了推,只是几般用力,浴桶纹丝不动。祈珩半撑着头,静静看她继续动作,李延温直接过来把桌子推到了浴桶前,然后往桶里扔了点姜片。 “殿下,泡脚可以预疾。” “浴桶旁边就是脚桶。”祈珩不解。 “您的脚桶高度不够,为了您的咳疾,我们最好将脚泡到足三里穴。” 祈珩后来回想那日,至今都想不明白,他是怎么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和自己的下臣坐在桌上,捞着裤腿,把脚伸到了浴桶里。 祈彩隔日听说了祈姝大闹南医局的事情,虽然她不喜李延温做她夫婿,但好歹是她传言里的人,被人欺负成这样,祈彩气得都快炸了。 “此仇不报非女子。” “公主,你干嘛去?”祈彩的贴身侍女手上还有支未给祈彩插上的玉簪子。 祈彩刚踏出玄思殿,忽地停下拍了下脑袋,李延温应该被折腾得半死不活了,报仇的事情比不了人重要。她转身回到殿里,在置物架上找了一堆药材扔到平时惯用的膳食盒里,只是风风火火地刚要把东西提出去,祈彩又歇了心思,坐在殿前的门槛上。 这事既然传的整个皇宫都知道,那皇兄肯定也知道,按照他对李延温的重视程度,怕是早就给人准备好了这些,自己要是去了也不受待见,何必找罪受。 “相归,走,我们去玄幽殿找祈姝。” 祈彩从窗边随意端了一盆花,然后偷偷跟守殿的小奴才说了几句话。 隋岸拿着拂尘站在门边,等祈姝梳洗出来,他已经在桌上布好了菜。 “隋岸,你也坐下。” 祈姝抚顺裙带,用手指了指侧面的椅子,只是好一会儿,她见隋岸都站在原地不动。祈姝有些怒了,但面色还算平静。 “隋岸,本公主的话你听不见吗?” “公主,奴才只是一介阉人,使不得。”隋岸屈着身子回答,祈姝却突然站起来,抓住他的手。四公主的触碰让隋岸想吐,女子皮肤本光洁细嫩,他却觉得像碰了脏东西一样嫌恶。 “祈姝,你给我滚出来。” 门外的声音解救了隋岸当下不敢忤逆祈姝的处境,他迅速收回自己的手,在四公主踏门而出时,立马用衣服里夹的方巾擦了擦手,直到手背手心开始发红,他这才收了帕子,假装无事地跟了出去。 “姐姐大清早来我玄幽殿动怒,所为何事?”祈姝装傻地开口。 “也没事,想来妹妹耳目聪慧,早就听说我快嫁人了,为了让妹妹沾沾喜气,我给你准备了礼物。”祈彩可不管她是装傻还是真傻,拿了小奴才手里的东西,立马塞给祈姝。 祈姝有些没反应过来,低头细看盆摘,看见土里一堆蠕动的蚯蚓,吓得大惊失色地松了手。 啪嗒,花盆碎了,土溅了一地。 “来人,快把这里清理了。”祈姝大声吼叫,失了平常的温柔分寸。 现场一片混乱,祈彩搓搓指尖的泥灰,准备见好就收地撤退,只是刚侧身,她见隋岸刻意蹲在地上清扫,然后顺便用腿扫了一下,把一大块土扫到了祈姝的鞋子上。 祈彩刚想笑,隋岸突然抬头看了她一眼,原本对方警告地盯着她,祈彩却挑衅地瞪了他一眼,拉着自己的丫头就跑出了玄幽殿。 李延温慢吞吞地回李府,看见府中上下挂满了红色绸缎,一时间有些不安,等她走到自己的房间,看见窗上的大红喜字,李延温浑身不适地找来了老管家。 “只是听说我成亲,又不是真的要成亲,弄成这样是干嘛?” “老太太听说家里要办喜事,叫我们赶紧置办,现下拉着老爷子在书房剪窗花呢。” 李延温的爷爷奶奶都在世,只是相较于身子骨硬朗的老爷子来说,奶奶则是常年卧榻,经常认不出人来,许是爷爷把宫中传言讲给奶奶听,后者信以为真来了乐子。 李延温自我安慰地端了一口茶喝,然后走到了后院,她用手掸了掸挡雪布上的积雪,蹲下摸了摸墙角那棵四季常青的侧柏树。 最后散步走到了爷爷奶奶的院子里,李延温站在前庭便见着李泊远拿着剪子坐在窗边陪奶奶剪着窗花。 她听着窗边的笑声,难得心情放松地走过去。 “行川这孩子,都要娶媳妇了,也不知道我们愚知什么时候能嫁人?” “快了快了。” 李延温停下,背身往回走,行川已经离开一年多了,家里除了冷清一点,好像什么也没变。 8. 流言 “殿下,我已经排查过了,总体来说,传出三公主要嫁李延温的不算是玄云殿的人。”陆无为说话支支吾吾,将佩剑挪到了身后。 “无为,你一向说话直白明了。”祈珩收起新画的城防图,抬眼看他。 “李延温的爷爷,李泊远近日去过玄良殿为陛下诊治头风,在那夜出宫时,玄云殿的侍卫正巧换班到宫门值守,许是长夜漫漫,侍卫们不知轻重,竟将殿下的意向当八卦一样传了出去。然后,李国医听见了,在我们调查家谱的前一天,就找了些宫内外的人把这消息传了出去。”陆无为有些恼然地说出这些,他跟在殿下身边,一向是见惯了背叛心计,但像这般调查出的事件是他无法看透的事实时,陆无为只觉得脑袋大。 \"虽然看不清李国医意图何为,但至少可以知道他并不反对这个决定。幸好李家和朝堂牵连甚少,没有让父皇猜疑,但这件事已经闹大了,也不知道真正能促成这件事的希望还有几分。\"祈珩敲着桌案,低头思考。 “而且......殿下,我还听说前几日,李延温和三公主在玄云殿门口打了一架,彼此初始观感应该不会好哪里去。”陆无为说完这话,便见祈珩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但是......殿下,我今日又听说,三公主为了李延温去把四公主捉弄了一番。” “我想,这大概是欢喜冤家。”陆无为成功地看见祈珩站起身来,对方抓起大瓷瓶里的书画对着他的头扔了过来。 “陆无为!” 其实作为亲近的朋友,激怒七殿下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因为陆无为不喜欢一板一眼成熟稳重的祈珩,因为他知道祈珩是怎么从装懂事走向真懂事的。陆无为行着大礼,赶紧爬下捡着字画,在把最后一幅拾起来时,他听见祈珩平静又冰冷地说。 “那天传八卦的侍卫全部都打入大牢。” “是。”陆无为僵了身子,恭敬回应,他转身准备去传令,但走到门口时,还是忍不住回头问。 “殿下,平时我们商量要事都是在书房,而准备揽李延温为公主驸马的事,是您没有避讳,在侍卫们面前说的,就算是这样,也要将他们送入牢中吗?” 祈珩闻言一愣,尔后点头。 李延温提着医箱进了玄云殿,还没等薛屏传唤入大堂时,她眼尖地看见角落里用佩剑戳雪堆的陆无为。这人整天都乐呵呵的,怎么今日没有精气神。 入堂后,李延温给先祈珩把了脉,虽然她至今对于脉象还不是很通透,但李延温明显感觉指尖下的脉流比从前更滑利了些。 “殿下,咳嗽只是您宿疾的一个表现,现下看来,您已不咳,说明外在已愈,今后我再开一些补益身体气血的药,扶好您的正气便可痊愈了。” “嗯。”祈珩咳疾好了很多,本应是喜事,不过今日,陆无为没在身边跟着,总感觉有些郁闷。 “您招惹他了?”李延温直白地问。 “没有。”祈珩下意识地反驳。 “殿下,陆无为这人挺实诚的,往日他总是会站在您身边怼我,今日他刻意远离你,问题可能在您身上。” “为什么错的一定是我?”祈珩从一开始的郁闷变得有些生气,他没想到李延温作为一个旁观者,竟然毫不思索地把问题归咎到自己身上。 “殿下,微臣并不是说您错了,我说问题在您身上,并不是指责您。”李延温也有些恼了,她本来就是随口想替两人缓和一下,没想到对方倒是生起自己气来,活该她多嘴。 “李延温,你敢这样和我说话?”祈珩冷下脸。 这是祈珩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李延温也不知怎么的,暴脾气上来,只是一侧的薛屏使劲使眼色让她下去,李延温这才如芒在背地清醒过来,此处是七皇子的玄云殿。 “对不起,殿下,臣失礼了。”李延温冷脸作揖,起身把脉枕放进医箱里,没再说话。 李延温走后,祈珩让薛屏取了披风来。 细雪随风来,房梁上悬挂的碎玉片子相触,发出清脆的当当声。 祈珩走出门,抬眼看着那碎玉子,这应该是几天前,无为在民间寻得的小玩意,称为战风铎。是百姓们用来知风祈福的器物。 他依稀记得当时在书房,自己草草应付地看了一眼,本以为和其他物件一样堆在玄云殿后面的杂物房去了,倒是没想到,无为将他挂在了梁上。 陆无为用剑拨弄着雪,剑身本就有属于铁器的冰凉,在雪里翻滚一圈,温度又得降降,陆无为手欠地摸着刀身,手粘了上去,他赶紧哈着热气,把手收了回来,只是侧目时,恰好看见祈珩淡笑着看他犯傻。 陆无为尴尬地摸摸头,心里却有想要避开对方目光的不适感。 现在的殿下不是他的玩伴,陆无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质疑殿下这件事,是当今的他不可做也。 “殿...”陆无为犹豫,结巴地发出一个音。但祈珩摇头,示意他不用说话,而后还走过来轻拍他的肩。 “侍卫入大牢是引子,随后我会将他们所有人遣散出宫,我想,总有人会赶上门招揽其中一些人。即使不重用他们,也算是入敌营了。至于剩下的人,会和韩军师会合,参与培养我们新招的暗军。” 陆无为愣在那,没想到祈珩会给他解释那么多。 “我想过了,好的将领不能只是让下属执行命令,有时候解释命令的缘由也是必要的。” “无为,之前是我欠妥当了。”祈珩坦然地说出自己的错处。即使回想韩思妍对他的劝告,即使父辈执行的皆是皇权至上的威严统治,但对于自己亲近的人,祈珩无法做到心狠,既然他本性如此,便接受它吧。 “殿下,属下也有错。” “其实以前也有这样郁闷的时候,但我很信任您,所以即使暂时不解您的举动,很快我便能自己消化,但我真的没想到,您今日能主动跟我讲这么多。”陆无为笑着看向祈珩,摸了摸后脑勺,说实话,两个大男人聊心里话倒还是有些尴尬,但他心里很满足,因为从始至终他所信任追随的殿下还是当初那个少年。 李延温回到南医局,笑着跟每一个和她对视的人打招呼。以前她还只是小透明,只是和三公主的八卦一出,李延温每时每刻都要提防来人,生怕自己说出话,自己又把自己坑到了底。 好不容易在人群里躲了清闲,回到书斋,可刚等李延温刚关上门,她回首便见祈彩抓着一本书,上下打量着她。 “李延温,先说好,虽然你治好了祈珩的咳疾成了他眼前的红人,但我是不会喜欢你的。” “你面相生得是比那些世家公子好些,但你这身高在南医局就是个坑,本公主是不会见坑跳坑的。”祈彩露出嫌恶的表情,很不耐烦地把书放回了架子上,只是她放完狠话,面前的李延温还是那副不惊不怖的表情。 “李延温,本公主说话呢,你应个声。” “公主,臣也不知道流言蜚语所来何处,您说的这些毛病臣也知道,但我先天发育就这样,也改不了了。臣也不知道这桩空穴来风的婚事是真是假,是假的我们皆大欢喜,若是真的...若是真的,我李延温发誓,一辈子不会近身公主,李府所有家产均归公主所有,若公主今后遇到心爱之人,在可以和离的情况下,我放公主自由,在皇恩压制不得的情况下,我愿为公主招揽你所喜的面首。”李延温作揖跪在地上,虽是行礼,脊背正直。 “你...你认真的。”祈彩以往所见男子多是谄媚之辈,在祈珩以前的教育下,她能分辨伪善,也能通晓人心,即使所遇是家境富裕的世家公子,但很少有在女子面前如此匍匐放低姿态的,更何况是一个富养出来的李延温。 “公主驸马有免于死罪的金牌,宫中行医艰难,能保一命已是大幸,所以保驾公主一生是我该做的。” “你倒是坦荡。”比起毫无自私的真心,祈彩倒是极为相信坦诚的利益交换。 “行了,你起来,别跟我祈珩说我来找过你。” 李延温见祈彩风风火火地离开,拂了拂膝盖站起身。她依旧不理解祈珩和祈彩的兄妹关系,即使有她和行川的亲情作铺垫,李延温也不明白为什么亲兄妹会有如此别扭的情感。 冷宫无为殿很冷清,冬雪降临,门前雪也无人清扫,将宫门的路给堵住。隋岸扔给站在台阶处守门的侍卫一袋银子,侍卫们有眼色地对视一眼便离开了。他不紧不慢地从宫墙外的雪堆里掏出一扫帚,手指僵红地抓着木柄,面无表情地清扫起来。 “哟,隋公公换差事了。” 祈彩大摇大摆地撑着伞打趣着隋岸,后者则是不动声色地松了扫帚,背着手,掏出一把匕首。 要不是南医局太偏,她也没带侍女帮她打伞,祈彩才不会绕无为殿这条近路,只是隋岸不在四公主殿里当差,却来这破落处扫雪,大好时光,闲得慌。 “大冬天,赤手扫雪,不怕生冻疮啊。”祈彩说话,但隋岸没接,他的手还在刀柄之间游走。 “那天我看见了你的小动作,看来你也没那么喜欢你们四公主。这点不错,和我一样。”祈彩想到这,笑着踩了踩隋岸刚扫开的雪堆,不过等她意识到隋岸阴沉的目光时,祈彩连忙跳脚躲开,雪堆坍塌,倒向一侧。 “不好意思,没注意你扫的。”祈彩有点儿心虚,不过公主的姿态还是让她很快硬气了起来。 隋岸顿了顿,把匕首塞回袖子里,继续拿着扫帚清扫前面的雪。祈彩见他不理,瘪瘪嘴,撑伞小跑着离开。 隋岸想着耳根清净了,往前继续扫了一段路,额头微汗出,却见祈彩抱着一个罐子跑回来,放在了他面前。 “南医局那边没有手炉了,我往里面丢了几块火炭,也能凑合热手用用。” 祈彩说完便往前走,只是走了几步,又转身撞进隋岸不解的目光。 “我真不是故意踩你扫好的雪,但我堂堂公主,也不可能帮你扫雪。”说完,祈彩这才挥挥袖子离开。 隋岸看向罐子面无表情,只当把目光移向她落下的伞时,他这才张张嘴变了样,虽然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在热闹的人声传来时,隋岸快步而上,一脚用雪把伞埋下。 9. 远行 无为殿的侍女叶相思提着一个木盒跟在李延温身后,两人相熟已久,没了最初见面时的恭卑疏远,所以说话也很随意。 “小李大夫,上次你见着那二殿下的宫女多乐了吗?”叶相思见四下无人,赶紧和李延温分享近期的深宫八卦。 “就是那个求我帮她堕胎的女子?”李延温想起当时那女孩半夜闯进南医局,当时当差守夜的她差点以为局里闹了鬼。不过一般求她医治的来人多是着急慌乱没有仪态,但那叫多乐的女子却是不疾不徐地踏进了药房门,在她惊讶发神的时候,递给她一张堕胎方子,很平静地对她说,小李大夫,烦请您帮我抓副药。 “对,就是她。我听宫里的姐妹说,多乐是承宠于二殿下怀的孕。” 即使只是作为通房丫头怀了皇子的孩子,这也算是旁人眼里的幸事,但那女子当时想打掉孩子的表情倒是没有半分犹疑。在这深宫后院,得宠于皇上皇子们算是婢女们飞黄腾达的一条捷径,只是每每听见承宠二字,李延温都会很不喜欢,总感觉女子就是低人一等,嫁娶怀孕是她们一生的命运。 “当时我没给她抓药,后来她就走了。”李延温没给多乐抓药,但给对方教了几个祖传的穴位,让她回去将绣花针消毒后针刺,不日,胎体就会下去,说完这些,多乐给她行礼,便走了。 李延温说的实话,虽然她没说全,但也算是不愧于心。 “当时她急着找大夫,我没问清楚,便给他推荐了您。幸好您没给她抓药,万一日后被二殿下那边追责起来,那我真是罪过了。”叶相思略带歉意的俯身子,在李延温不在意的表情里放松下来,只是刚踏上无为殿前的大路,她看见不远处扫雪的隋岸。 哐当一声,木盒掉落下来。 “相思,这可是给无为殿所有人备的防寒药。”李延温看着地上洒落一地的药,气得吼了对方。 这是她花了一个晚上配的心血,就这样报废了一半。里面还有一些是她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名贵药材,本来只是为了方便研成粉带进来,这下可好,和雪混搭着,也没法用了。 “对...对不起。”叶相思手足无措的道歉,在隋岸朝她们走近时,手忍不住抖了起来。 隋岸记得上次警告过叶相思,让她在无为殿好生伺候着殿里的人,不要到处乱跑,惹人关注,这下可好,竟然还带人上门。 “这位公公,对不住,让你清扫的工作又增加了。”李延温见着拿扫帚的隋岸,第一眼虽然惊异于对方容貌,但许是她见祈珩的次数太多,阴柔骨相的隋岸带给她的观感并没有那么惊艳。 “相思,把我手上这个先拿进去熬,之前教过你,有的药物要先煎,这下可不能弄错了。”李延温被冷风吹走了怒气,缓和下来,把自己手里的木盒递给她。接着蹲下,把切丝状的陈皮往盒子装,虽然沾了雪,但这是五十年陈皮,拿回去烘干还能用。 隋岸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身材瘦削的人是叶相思上次提议给殿里人治病的李延温,当时听说这位医士有仁心,他听完还讽刺地笑了笑,想着这世界哪里有这种圣人,今日相见,虽不能知其全貌,但对方也算是归在好人类了。隋岸小幅度地朝叶相思摆手,示意她顺着李延温的吩咐进殿里去,后者如释重负,但为了手中药材,还是放慢步子,走上了殿内的台阶。 “李医士,我家娘娘有痼疾,您能帮她诊治吗?” 李延温抬头看向萧瑟的无为殿,红色的宫墙并不完整,被岁月沾染了无人关注的斑驳。她拍拍肩头的雪,起身看向面前这个向她行礼请求的年轻人。 “冷宫我不能进,殿里的人也不能出。” 隋岸沉了眸色,紧握着拳,他轻叹一声,侧身抓着扫帚继续旁若无人地扫雪,直到冬阳下落,身后的青衣男子才发出细碎的声响。 “宫内行医需谨慎,但我可以教你基本的望闻问切,每日戌时,你避开人来南医局的药房找我,然后用我教你的方法将你家娘娘的症状问出书写下来交给我,就算暂时没有脉诊,缓解症状应该也是可行的。”李延温搓了搓手,拍了自己一巴掌,她本不是多管闲事之人,但陡然生出的医者仁心让她无奈。 李延温从未想过成为杏林百恩千人谢的伟大之人,只是别人的恳求总是让她感怀自己只有一条命。 后宫深苦。她所经历的苦难算个什么苦难。 “谢谢。”隋岸在李延温走后才艰涩地说出这二字。 幸好七殿下的病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不然戌时自己都没有空闲。近来找她看病的人多了些,虽然都是些小病,但李延温摸脉的感觉越来越流畅,有时候通过脉象去判断这个人的性格这件事也让她找到了一点儿行医乐趣。 “傻乐啥呢?”李泊远一巴掌拍在她脑门上。 “爷爷,我是您孙女!”李延温摸着脑袋皱眉,对方只是摸着胡子笑笑。 “这不是打行川习惯了嘛。”李泊远打量延温的房间,以前孙女热衷的花花草草不见踪影,连她以前最喜的梨花屏风也换成了素色的白面。太把她当男孩子了,也不知道她以后该怎么生活。 “祈国北部的百业城爆发了瘟疫,不久我就要带着北医局的一些太医前去。”李泊远把拐杖放在一侧,手倚上窗柩,和眼神茫然的李延温对视。 “您都这么大年纪了。”李延温从书案侧起身,思考良久,也只说出这一句话。 “百业城是祈国的粮食中心,盛安的粮食供应也是那里,我若是不去,陛下也不会放心。” 朝堂之上,没有顾私,只有为国正道。李延温生来就明白这个道理。在外征战的李延醒,今日眼前的爷爷,他们都是忠良之辈,而作为亲属,即使悲痛忧虑,也只能回声好。 “我会照顾好奶奶的。”李延温郑重回应,李泊远却是淡笑着摇头。 “愚知,我带你奶奶一起走。行至百业城途中,有祈国大好河川,你奶奶生来便待字闺中,如今常常卧病在床,怕是没有几年光景,我想还她年少心愿,带她出门看看。身幸则归家养老怡天年,身死便落于他乡见山见水长眠。” 李延温闻言不语,她掐着手心,试图冷静,不断规劝自己,这样的安排对于祖父祖母是最好的。他们才是年岁老去相伴的人,自己不该成为他们顾虑的牵挂才是。 “愚知。” “嗯?” 李泊远将一个小木盒塞到李延温手中,后者诧异,还没来得及打开,爷爷拍了拍她的手。 “行川参军在外已能顾好自己,反倒是你从小到大娇生惯养变了身份适应才难,我知晓你对医术没有敬畏之心,也不强求你医术通达造福百姓,我只希望你能在这复杂人世活命。宫中流言你和三公主的婚事是我故意放出去的,我知晓你和七殿下走得近,他有意将胞妹许给你,我便顺水推舟做了这桩美事,只是此行路长,也怕这婚事有变,这块困了我大半辈子的免死金牌便留给你保命。” “爷爷。”李延温把盒子推回去,但在李泊远严肃的目光里,她还是收回手。 “孙女不孝。”李延温跪下,低头拜别,眼泪落在地板上,不敢呜咽发出声响。 父母离世时,她和行川都还懵懂,儿时记忆缺少父母,却有爷爷费劲地小跑来追赶闯祸姐弟俩的背影,也有在下雨天和弟弟滚在泥地里打架时,奶奶慈爱地给他们一人一棍,然后让管家提溜着他们去洗澡。 回忆冗长,但李延温很明白,从此身后的安乐园没了,她唯有自己成长自立。 春和十九年,春,万物复生,七皇子祈珩被立为当朝太子。 男子二十岁为弱冠,但因春和十八年恰逢先皇后忌日十年,加上同龄的八皇子祈言在外参军,便将两人的弱冠礼顺延一年。 不过祈珩成为太子,这弱冠礼的场面可比往日皇子大得多,连民间的大街小巷为了庆贺两位皇子及冠都开始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少爷,我听说今年皇家还会开放行宫长庭,同一时间为全城女子办十五岁及笄礼。\"管家李清泰笑开眉眼,打量着来往的灯笼,今年跟往年确实不一样,除了灯笼,民间还挂了不少碎玉子,等风一吹,不知有多少少男少女会醉入此前春风和柳听风起的景色。 “管家,您确定是全城女子?怕是户部挑的全是官家子弟,而且说的好听是女子的及笄礼,最终目的怕不是给王孙贵族挑选妻妾。”李延温淡笑着用细扇拨弄道路两侧的兔子灯。 “您今年比往年抽条了半个头,虽然还是矮,但好歹也算清秀公子了,要不是三公主那边的婚约压着,您三妻四妾也没什么问题?” 李延温瞪了他一眼,要不是李清泰在李府待了多年,她还真以为对方是认真思量的建议。 “这婚约都传了这么久了,难为您还记得,成不成还得看上面的,您可别瞎传了。”自从爷爷北上,她便老老实实地在南医局做起了太医,偶尔还是会被人陷害,但她已经很懂得如何保留证据保自己清白。以至于连常在祈珩身边蹦跶鄙夷她的陆无为也变得有些尊敬她了。 虽然这尊敬仅仅存在于她用宫内八卦换取陆无为找个师傅教她自保的剑术上。 “李延温。”身后传来熟悉的吆喝声。 10. 意动 “小李大夫,叫您半天了,一时情急才叫你了您的名讳,见谅。“ 李延温见到自己前几天在灵枢馆里医治过的宋大娘,她提着一个木桶追了过来。 “无碍。”李延温笑着回声。 “这是我家那口子给您带的礼,原本想用枝条穿着提过来,但怕久了不新鲜,这不,干脆连鱼带桶一起拿来了,还望您不嫌弃。”宋大娘手在衣袖上蹭了蹭,从怀里掏出一条干净的布,缠绕在木桶的手柄处,给李清泰递了过去。 李延温长期待在宫里,偶尔才去灵枢馆出诊半天,所以面对别人送鱼的谢礼,这还是今生头一遭。 李延温仔细打量宋大娘的衣着和鞋面,在李清泰犹豫表情下,点了头。管家见少爷点头,这才收下鱼桶。 “大娘,谢谢您。”李延温向她行礼,宋大娘倒是摆摆手,有些害羞,嘴里一直念叨使不得。 李清泰提着鱼,继续跟着李延温游街,只是走到其他人的医馆时,他拍着脑门,慌乱地朝李延温说话。 “少爷,我年纪大了,忘了今日是灵枢馆进药材的日子,我跟商队约好午时,看这日头向下,怕是错过了。” “今日忘了坐马车出来,你把木桶给我,脚程快一点回去吧。”李延温拿过他手里的木桶,看着李清泰冒冒失失地小跑离开,管家就比爷爷小十几岁,不过最近行事倒像是返老还童了,等再过些日子,看来得招揽新的人帮忙做事才稳妥。 李延温慢悠悠地往前走,偶尔会被市集里吆喝的声音吓一跳,等她走到明远街和东揽街的横桥——兜率桥时,春风正得意,近处传来清脆的碎玉声。 兜率桥的桥体是纯白色的石头修砌而成,架在淡绿色的护城河水上方,李延温抓着桶有些小喘地登桥,走至桥中央时,桶里的鱼突然跳得老高。鱼身向前,水撒了她一脸。 桶变轻了。她惋惜地放下桶,用袖子擦了眼睛,勉强睁开,河面平静无波,连鱼的影子也寻不到。 “可惜了。”李延温轻叹,甩了甩衣袖,身侧却传来轻笑。 “你这人,怎么如此无礼,水都溅我脸上了。” 相似的场面。 李延温愣神一会儿,回头看见了身穿雪青色长衫的祈珩。他今日盘着发髻,戴上了束发冠,脸色明润,少年意气在眉间。 “殿下,怎么今日束的是民间的弱冠髻?我记得您的弱冠礼在下月一旬。” 祈珩走向她,看着比李延温高了一个头。 “无为求我,我也不好推却盛意不是?”祈珩指向在桥边抱着佩剑的陆无为,撇清关系。 李延温看向他腰间别的战风铎,心里偷笑,怕是祈珩自己顶了这么多年的压力走上太子的位置,如今尘埃落定,整个人松弛下来也是人之常情。 “云歌今年及笄礼,但你还未及冠,这婚事怕是会拖一阵。” “殿下好意,臣知道,往后还是看公主自己意愿。”提及婚事,李延温有些尴尬地回应,她不知道为什么祈珩那么执着于三公主嫁给她这件事,明明陆无为早已及冠,身份家世算得上更好的人选,真是想不通。 “一直以来,都是流言在催动你的选择,我都还没来得及问你一句,你自己喜欢云歌吗?” 祈珩坦然地盯着她,延温在与他目光相撞时,后退一步,她侧身抓着桥墩,认真回应。 “不喜欢也不讨厌,如果事成,我会一辈子善待公主,如果不成,我也没有遗憾。” 春日渐暖,祈珩腰间的战风铎随风而动,李延温低头盯着它,两人陷入漫长的沉默。 “从见面开始你就盯着它,送你。”祈珩解下长绳,将碎玉子放在了李延温手心,后者对于突来的温热和冰凉交叠有些陌生,她抬头看着祈珩的眉眼,心里生出荒唐的念头。 “延温。李延温。” 李延温回神,避开祈珩的目光,在对方不解的表情里,她抓着碎玉子就奔向了陆无为,连身后的木桶都忘了拿。 “李医士,你把殿下扔下了?” “灵枢馆有事,我先走了。”李延温站在陆无为身侧,呼吸正常了些,在祈珩疑惑的目光投来时,她尴尬地行礼转身就跑了路。 “殿下,你跟李延温说什么了?他吓成那样。” 祈珩摇头,看着李延温仓皇逃跑的背影,有些不解他所认知的李延温。 “无为,你觉得李延温是什么样的人?” “惜命的好人吧。”陆无为想了半天,只能挠出这几个字眼,他看着和他并肩而立的殿下,少年及冠,风华正好。此次弱冠礼若成,怕是皇上会给殿下赐婚了,到那时,也不知道殿下身边是多个知心人还是监视人。 冠礼吉日,祈国宗庙万人涌动,重兵把守于两侧,百姓站于兵墙之后,前来观瞻天子皇子们的尊容。 宗庙堂前摆满了祭祀用品和祖先们的供品,再往前的中央台上,放置着皇子们的弱冠帽。太子殿下的冠礼执行者是当今圣上,八皇子的冠礼则是由皇后加成。 王公贵族得了请帖的,便能越过兵墙,入天井近距离观看。皇子亲从,像三公主祈彩和文贵妃可以站于身侧观仰。 “陆侍卫,殿下弱冠礼我来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撮合你和三公主,要不然谁乐意带你进来。”陆无为嘴贱地开口,实话半句没说。 李延温瘪嘴,极慢地往祈彩的边上挪,直到陆无为在身后踹了她一脚,她这才加快了步子。只是等李延温站在祈彩身侧时,对方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 \"公主见谅。\"李延温作揖,合拢袖子,笔直地站着打量冠礼现场。其实就是比往日宗祠祭祀热闹一些的场面,没有特别,她抬头望向高处,除了天空,无物可见,只是刚才进场时,除了门前的守卫,天井周围并无兵力。这建筑也不高,难道没考虑过向上防护吗? “你送什么及笄礼给我?”祈彩扯了扯李延温,也打断她胡乱看的动作。 李延温对于祈彩突然的发问有些无措,她掏掏袖子,忽然灵机一动。 “灵枢馆今日营收,公主想买啥,都可以。”李延温把一叠银票塞进祈彩怀里,对方先是一愣,接着大笑起来。 “本公主欣赏你,不过你给祈珩送什么?”祈彩不客气地收下银票,接着问。 “灵枢馆最近收了一大堆药材,不日我就给殿下送去。”李延温随口胡诌,实则从来没想过这些问题。 祈彩张张嘴,准备接着说话,但身侧的母妃拍了自己的手背,示意弱冠礼即将开始,不要胡闹。祈彩悻悻地闭嘴,抬头看着祈珩从大门进来。 冠礼进行时,由皇上为殿下依次加冠三次,即依次戴上三顶帽子。 首先是缁布冠,表示从此有参政的资格,能担负起社会责任,接着再加军帽,表示从此保卫社稷疆土,最后加上素冠,表示从此可以参加祭祀大典。 李延温盯着祈珩走来,看着他一步一步登上台阶,行至祈漠面前。不知怎么的,李延温感觉祈漠的位置歪了一些,不是应该在中间祭祀盘对齐的位置吗? “一叩首,祭告天地。”礼官吆喝。 祈珩跪拜于毡垫,向天地行礼,还未来得及起身,箭光从天井而来,霎那,人群轰动,场内军队无一例外向皇帝涌去,祈珩抬头时,他清晰地看着箭尖朝他袭来。 果然不该对您怀有一丝信任啊。 祈珩自嘲,拔出腿侧的匕首,准备防护,但他没想到,祈彩抓起裙摆跑过来,闭眼站在了自己身前。 李延温被突然的危险吓得腿软,等她有力气动弹时,她看见天井上方有箭雨落下,无一例外地落在了同一个点上。幸好无为已经赶上去,挥舞长剑为抱着祈彩的殿下挡住了箭阵。 李延温确认形势安全后,跑上去查看祈彩的剑伤。背部,想来当时她应该是下意识转身去挡。李延温用银针刺进伤口处,确保无毒,松了口气。 “殿下,公主伤了琵琶骨,暂不危及生命,宗庙不安全,还请移步到灵枢馆,我给公主拔箭治疗。” 李延温的声音给了祈珩安全感,他抱着祈彩快步离开。李延温拔腿跟上去,在过大门时,回头看了一眼被侍卫包围的极其安全的皇帝。她看清了当今圣上冷漠镇定的脸。 文贵妃怔在原地,没有追着祈珩离开,她只是盯着礼盘里的三顶冠帽,捏紧了手心的珠串。 11. 及冠 赶到医馆时,祈彩在二楼的卧榻上疼醒了过来,当她得知李延温要为她脱衣拔箭时,涨红着脸拒绝。 “我这伤除了疼,没毛病,你一个大男人帮我拔箭让我一个姑娘家以后怎么办?” “云歌,身体不是小事。”祈珩朝李延温摇头,示意她继续治疗。 李延温看祈彩额头汗出,但声气饱满,索性将人送来的麻沸散放在了侧面的小凳上,然后跟李清泰小声说了几句话。 “公主,您目前为止没有喜欢我,对吧?” 祈彩一脸莫名奇妙,不知道李延温那个王八蛋这个时候说这些干什么? “...对,怎么了?” “那您目前为止表现的害羞,仅仅因为我是男子,对吧?”李延温不紧不慢,当听到房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气定神闲也不再是伪装。 “对。”祈彩疼得不想跟她说话,这男的在大是大非面前怎么不知轻重。 “隋公公,您拔箭没问题吧?”李延温对着进门而来的隋岸说道,后者眸色渐变,但还是行事妥帖地朝祈珩行礼走了过来。 “可以。” 祈彩见到来人是隋岸,先是一惊,还没来得及叫出声,那人疾步上前,按住她的肩,褪去她上半身衣衫,利落地将箭拔出来。李延温背对着祈彩指了指的凳子上的麻沸散,隋岸见机掀盖撒药,动作一气呵成。祈彩紧紧抓住祈珩的手,疼得龇牙咧嘴,脸色从红到惨白只用了一瞬。 “臣有罪,公主,您不愿男子近身,我便冒昧请了隋公公。今日他恰好来灵枢馆抓药,且略懂一些外伤医理。公主这伤不深,这麻沸散中臣也已提前混合了消毒的药物,这几日回宫静养,便可痊愈。”李延温下跪俯身,快得祈珩手上的痛感还未消失。 祈珩瞄了祈彩一眼,发现她被梗得说不出话来。他再移开目光到李延温身上,对方悄悄抬头,朝他挤眉弄眼,受罪的是自己的妹妹,但这罪臣的眼神也让人没办法忽视,祈珩轻咳几声,主持大局。 “云歌,刚才李延温着急救你,崴到了脚,还是让她去上些活血化瘀药。”祈珩说话很有信服力,祈彩只是皱了一会儿眉,随后就浮现愧疚之色,她摆摆手,表示不再追究。 隋岸看着李延温窘迫地起身故意拖着脚往外走,他随后也向公主太子行礼拜别跟了上去。 “你在看什么?”祈彩趴在榻上,看向盯着远处发呆的祈珩。后者露出晃神的表情,轻描淡写地问。 “这隋岸是四公主殿里的人,和李延温的关系很密切吗?” “你问我,我问谁?不过那人对四公主也没什么好意。”祈彩回想上次捉弄祈姝时,这隋岸还顺带帮了自己一把,索性替他说了一句辩解的话。 李延温从二楼的药架处取了一罐生晒参递给了隋岸。 隋岸接过,仔细打量这屋子的陈设,全是梨花木做的书架,只有底部堆了些医书,上层都是些名贵的药材,细看有的年份,怕是比祈国的历史还长。 “隋公公,您可别瞎打量,那些药材我留着当家底的。” “那你不怕我半夜来抢?”隋岸拍了怕药罐上的灰。 “我这人做事向来稳妥,刚才带你去殿下面前转了一圈,以后我出啥事,他也会多想个人头。”李延温嬉皮笑脸,但说的全是大实话。为了给冷宫里的那位间接看病,一开始他们在南医局见面,随后发现药房不再是私密的保险地时,隋岸主动说出宫来找她。能随意进出宫门的太监可不是什么身份简单的人。李延温不是愿意探听别人隐私的人,但威胁她生命的隐患,她总是会圆滑地给自己留点后路。 “我其实...”隋岸沉思一会儿,准备说几句为自己身份辩解的话,但李延温笑着敲柜子打断他。 “您可别说,我没那兴趣。您那位娘娘的瘾疹虽然之前控制的不错,但如今是春季,藓疹类的疾病最容易复发,固本和表是最重要的,这参你待会儿去楼下炮制房做成粉剂,每次喝玉屏风散之前,加一小勺进去。” “谢谢。”隋岸行礼转身便走,走到门口时,他忍不住回头告诫。 “二皇子才是当今圣上的选择,别管我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离祈珩远一点,你越安全。” 李延温诧异,彼时隋岸已走远。她想到及冠礼上当今圣上的表情,忽地升起一丝荒败感。因为自己偏好,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惜下狠手吗? 这皇家争斗非死即伤的宿命,也不知要葬送多少无辜人命。 “少爷,我听说您在灵枢馆外贴了招人的告示?”李清泰急匆匆地跑进来。 “家里和馆里的有些工人上了年纪,开春以来,病人越来越多,我怕你们忙不过来,就想着招揽些新人帮你们分担。” “这样啊,大家都怕被辞退回家呢,毕竟百业城发生疫情以来,粮价上涨,很多人都吃不饱饭了。”李清泰也怕自己被辞退,虽然他是李府的老人,但新旧交替这个理,他一直拎得清。 “您放心,李府和灵枢馆所有人,只要在位期间德行不亏,就算是你们回家养老,我也会让你们不愁吃穿的。” 李清泰听见李延温的解释松了口气,同时也有点儿心虚,刚才为了饭碗跑进来的样子太失礼了。但这也是他们这些李府的老人最在意的事。他信李延温君子言,打消了顾虑。 “管家,虽然不能在告示上明说,你在外帮我留意一下,看能不能寻几个聪敏的女子来灵枢馆当学徒?” “少爷,这是?” “经过公主一事,我意识到灵枢馆的病人多是男子,女子很少来看病,祈国民风相对严闭,但并未严令禁止女子民间行医,我想招几个人,教她们医术,以后女子来就诊也方便些。” “少爷,这样传出去会不会惹人非议?” “所以是悄悄招揽,以药工名义留下,等过几年放出风声,看看民意,我们再顺势而为。” “是。” 听到脚步,祈珩和陆无为立马躲到了角落的顶梁后。等李清泰走后,两人才在廊前说起了话。 “属下来的时候,隋岸已经离开了,只是没想到李延温还有这种心思,和殿下里不谋而合。” “她的思路倒是给我们提供了益处,你待会儿给韩思妍传信,让她送个暗兵过来,一来跟在延温身边学习医术,以后战场能用,二来可以保护她安全。” “我还以为是监视。”陆无为没想到隋岸的出现并没有让祈珩对李延温生出疑虑。 “延温如你所说是好人,可能是她的心性秉于李府的环境,为人虽无胆识,但做人光明磊落,她虽并不为我所用,可也不会为了他人而伤害你我。” “嗯。殿下看人向来不会错。” “这可不一定,毕竟当今圣上是我第一眼就错看的人。”祈珩淡淡地描述,对于祈漠没有了一丝情感敬意。他生在皇家,祈漠是他第一眼见到就得尊为父皇的人,他以为按照母亲的培养,就能得那人的欢欣,却没曾想无论多少努力,都比不过这人心里的偏爱。 陆无为知道祈珩说出这话并不好受,毕竟把自己父亲放在一个称谓上时,殿下已经少了一个人生支点。他不明白,圣上立则贤者为君,如今殿下达到了要求,对方却在及冠礼上设伏撕破脸。陆无为知道祈漠并不是对祈珩起了杀心,而是让殿下在万民面前成为了不详祸端失了民心。毕竟百姓信奉神佛天理,还有人祸流言。 今天本是殿下的及冠礼,原本出门前穿戴衣物时,步子都是轻快的,但如今的一场闹剧,让两人沉闷不已。 “殿下,这是家父生前为我备的三顶礼帽,今日送您。”李延温端着礼盘走过来,撒了谎。其实这礼冠是她去年为行川准备的,而她早逝的父亲还来不及为他们准备这些成人仪式,不过今日殿下及冠礼这般荒唐,想来他心里不好受,李延温能做的也只是微薄之意。 “这...”祈珩看着面前这个矮自己一头的李延温,她挺直背脊为自己备礼的心意,让他有些触动。 “还请殿下接受这好意,我离及...及冠礼还有很久。”李延温把在嘴边的“笄”字吞下,随后紧张地继续说,幸亏陆无为上前接话,这才没人注意到她的心虚。 “殿下,现下我做礼官,李医士为您加冠,可好?”陆无为在想殿下说的话是真的,李延温虽然不能为他们所用,但从来都是真诚待他们,与这样的人成为朋友,真是三生有幸。 “好。朝霖在此谢过。”祈珩拂袖作揖。 夜半黄昏后,远有战风铎,三人为友,听风冠命,留于人间四月。 12. 闲言 三公主受了伤,只能回宫静养。她参加不了热闹的及笄礼,火气又上来。李延温被祈彩要挟着去及笄礼上给她写孔明灯祝词作为赔罪,即使当时她拖着不存在的“崴脚”,也没换来三公主的一句可怜。李延温走到行宫前,发现宫前的商铺都有些冷清,但宫内的乐鼓声却不绝于响,看来大家都去观礼了。她进了行宫,按照公主吩咐,老老实实的地写了孔明灯,放上了天,在大家欢快地祈愿欢歌时,她规规矩矩地撤出来。刚出了行宫,便听见周围的商贩聚集在一起传今日太庙事端。 “听说当今太子在及冠礼被刺杀了?” “胡说吧,要真被刺杀了,这及笄礼怎么还是照常在办?皇家的人这么心大?” “我有个兄弟当时在太庙当守卫,说不是刺杀,是突来的天火伤了人。” “当今圣上怕人心浮动,这才将及笄礼正常举办,安抚人心的。” “天火,这么诡异?” “你可别不信,他们都说,去年太子殿下就办过及冠礼,结果因为命定不详,带来灾祸,这才推迟的。” 闲人的嘴是最碎的。李延温不悦地路过,没有制止任何人。只是当她准备往前走时,一架架马车飞驰而来。李延温赶紧避风头地躲在了一个小面摊子后。等到马车驶离,她挥了挥身上的尘土,还没来得及骂道一句,摊子边的小二倒是唾骂起来。 “这些官家子弟怕是疯了吧,大晚上在外面喝酒寻乐。” 摊主赶紧出来捂住他的嘴,警告他小声点。 “那头车是五皇子祈盛,万一被听到了,小命不保。” 李延温暗叹,祈盛不能乱议,当今太子就可以被随意谈论,这是什么道理?她蹙眉,低头往李府走,行至半路,马蹄声由远及近,有马车在她身前停下。李延温摸不着头脑打量面前的马车,没有府邸牌,车帘也是素色,只是看那马车架子的木料那般精细,想来也是富贵人家。 “李延温,今夜你有事吗?” 来人掀开车帘一角,并未露出容貌,但李延温和对方相识已久,一听声音就明了。她爬上马车,坐在陆无为对面,觉得有些诡异。 “你要去行宫选媳妇?”李延温只是想蹭个车,等把陆无为送到他想去的目的地,自己再坐这趟马车回去。虽然有点费时,但不费脚。 “怎么可能?我一生志在建功立业,对于男女□□最为不喜。”陆无为摸摸鼻子,摇头否认。 “建功立业是真,只是不喜男女□□这一点,恐你是怕寻个跟自己娘亲一般的奇女子,在家里受压迫,才这般抗拒吧?”李延温打趣戳中了陆无为的想法,对方面上一僵,脖子红得发黑。 “找你有正事,别左右言他。” 李延温见他神色严肃,便停下打趣,默声示意他讲。 “原本殿下准备回宫了,但中途被祈盛拦下去得仙楼喝酒,当时我还要送三公主回宫,殿下便只身前往。今日事端频发,我怕出事。”陆无为沉声解释。 “这得仙楼不是乐坊吗?想来也是正经地方,出的了什么事?”李延温想着平日也从那得仙楼路过,远远地打量过,就是听歌聊曲的地方,有什么问题吗? “李延温,你这个猪脑袋。那得仙楼好听一点是乐坊,难听一点是挂在明面上的勾栏院,而且这祈盛是得仙楼的幕后东家,靠着它和达官显贵打交道,龌龊□□,最易抓把柄,我怕殿下一个人没法应付。“ “但我去有什么用?我就一弱柳扶风的小太医。”李延温虽然担心祈珩,但在小命和情谊上,她很是冷静,她不认为自己一个三脚猫功夫的小医士能够把武功高强的太子殿下救出水火。带上她反而是累赘。 “李延温,你真傻呀,要是普通的勾栏院,大不了纳妾就风平浪静了,这得仙楼里的可不是什么祸国倾城的姑娘,全都是些矫揉造作的男伶。” “那你让我去?”李延温越发不解。 “他们都见过我,你待会儿混成男伶守着殿下,我在外面接应。” 陆无为一脸正气的安排,倒是让李延温觉得他脸皮真厚。见过他又怎样,祈珩始终是当今皇上亲封的太子,即使陆无为站在殿下身侧,除了祈盛敢上前说几句,但也没人敢动手。 “陆无为,我看是你纯粹不想去得仙楼,要是殿下真有什么生命危险,你也不会赶着马车,随手找个路人当救星,我看你找的是自己的救星。“ “李延温,看破不说破,我主要是进门看见那些男伶的粉白脸,我都想吐,你行行好,帮我一把。“陆无为心虚地求饶。 不用刀尖舔血,李延温还是可以尽点力,虽然不喜陆无为这般的遮掩方式,但好歹今日是祈珩的及冠日,怎么样都得让殿下相安无事地回宫里。 得仙楼外,就是酒楼普通的装潢,她拿着陆无为给的玉牌,正儿八经地踏了进去。楼内另有天地,她越过大门的屏风,便看见许多上等的玉器陈列。在店小二的带领下,她绕过一楼的戏乐台子,循台阶走到了二楼。 “公子,贵人们在里面听曲儿,还请您自己进去。”店小二赔着笑脸,李延温从腰间拿出一袋银子塞到他手里。 “辛苦。”李延温手附上门,身后小二小声提醒道。 “贵人们喝完酒,脾性不定,还请小心。” 一袋银子,换一句平安,算是值当。李延温朝他笑笑,轻推开门。许是场内的氛围本就热络,门外有风袭来时,隔着一层层轻纱,她也能预想到厅内皇子公子们僵硬的表情。 “谁?”祈盛推开坐在怀里的男伶,眼神不善地看向从轻纱外走出的男子。浓眉小脸络腮胡,看着就没有赏心悦目的美感,他撤去目光,不耐烦地瞧着桌案。 “各位殿下公子安,小的是太子殿下宫里的马夫,替文贵妃传话,娘娘在宫里为太子殿下备了生辰宴,派小的来催促殿下回宫。”李延温很有眼色地下跪行大礼,唯唯诺诺适时抖了下肩膀。 李延温虽乔装打扮,声线也沙哑得不成样子,但祈珩看她眼睛,还是一眼认出来了。他假装醉意上头,倚着桌面起身,甩开了伶人上前来扶的手。 “各位,母妃还在宫里等我,就宽恕我不能久陪了。”祈珩略微摇晃地走到李延温身边,将手放在她的肩上。 “你今日及冠,我等还未尽兴庆贺,七皇弟这般离开,怕是不妥。”祈盛不悦地起身,踢开了身后的椅子。 祈珩低头摸了摸李延温的脖颈,淡笑道。 “皇兄今日设宴请我前来,不甚感激,只是太子之位规矩甚多,所言所为还是当顾忌些,酒适可,勿过则,皇弟先行一步。” 祈珩随意点头示礼,转身就走,祈盛见他这般无礼,气得用佩剑捅向身边的伶人,一击即中,血溅当场。 乐声停下,全场寂静,八皇子祈言抿嘴起身,用袖子里的一方锦帕,覆上了那可怜伶人的头面。 “七皇弟不是最不喜血色吗?如今这伶人因你扫兴而死,你可要记得。” 李延温忍着恶心扶着殿下,她能感受到在五皇子出剑瞬间,祈珩轻颤的身体。她很了解祈珩,他一路走来,最珍惜的便是身边人,无论是侍卫,太监抑或是他军中的士兵,哪怕是她这个小医官,殿下都极其珍视地保全他们的性命。这种心性在帝王家看来是心慈手软,但在李延温看来,这是世间少有的仁德君心。 “五皇子这话说的真是可笑,作为祈国将领,拔刀杀人的是你,不顾及百姓性命的人是你,毫无怜悯之心的也是你,把杀人的罪名平白安在我们殿下身上,您可真是没有格局。”李延温回头,抬眼和祈盛对视,在对方愤怒地拿剑走来时,祈珩拔出佩剑,将她护在身后。 “皇兄,这里是盛安,是祈国的都城,可不是你一人的得仙楼。” “祈珩,你算个什么东西,老子战功在外,还怕你不成。”祈盛使眼色,部下皆围了上来,对着祈珩刀剑相向。 “皇兄,天子脚下,你还是称我一句太子殿下比较稳妥。你以为父皇招你回京是为了嘉赏吗?呵,别想了,或许到不了明日,皇兄的兵权就没了。” “奉劝皇兄一句,功高盖主,在咱父皇面前,可没什么好下场。” 此话一出,祈盛拿刀的手落了下去,李延温被祈珩扯着出门,但她没忘记,刚才上来的部将里有一个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人。 其弟,李延醒。 13. 逃跑 陆无为让车夫去吃夜宵,自己坐在马车前室上抬头望孔明灯。因为去年祈国发生过孔明灯失火,今年便有人专门给孔明灯套绳,等里面的油灯燃尽,便会有灯贩的伙计去收灯,这样一来就减少了失火。只是灯没法游离太远,主要还是簇拥在行宫上方。 灯下祝愿,太平盛世。 百业城的百姓还在防治瘟疫的苦痛中,而这盛都却是另一幅光景。 想到这,陆无为轻叹低头,他把玩着剑柄,来回耍着花式,看见得仙楼的大门开,他立马将剑收回腰间,跳下马车迎了上去。 陆无为见殿下和李延温一前一后,面色阴沉地走出来,场面有些奇怪。 殿下不做声地上了马车,陆无为便踢了踢姗姗来迟的李延温。 “怎么了?” 李延温摸摸后脖颈,想到刚才下楼时,祈珩极为生气地警告她。 “李延温,你是什么身份,直接和祈盛顶撞,没有想过后果吗?” “祈盛杀人难有顾忌,自己养的伶人说杀就杀。” “就算你是为我说话,但你拿命为我正名的行为,我不稀罕,你知道吗?” 当时祈珩拂袖就走,李延温自知理亏,也只能跟在他身后默不作声,表示自己知道错了。 “别问。” 李延温别过头,去爬马车,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也憋着一股气没用心,她爬了两次,都摔了下来。 “我和殿下自及冠后,都不用杌凳了,我扶你上去。”陆无为想着是自己把李延温忽悠来的,所以殷勤地上前,只是还没等他伸手,殿下就拂开前帘把手伸出来,抓着李延温的手腕,愣是把她拽了上去。 看来就算吵架了,殿下也还是刀子嘴豆腐心,毕竟是朋友,对李延温还是很客气了。陆无为边想着边上了马车。 李延温坐着他们的马车回了李府,她下马车,陆无为探出头来笑着跟她告别,但车里的祈珩始终没跟她说一句话。 看来这次,他真生气了。 李延温环看四周无人,蹲在草丛里卸了胡须,擦了眉毛。她整理好着装,慢条斯理地走进府邸。 李延温刚进前厅,李清泰脸色难看地走了过来,看向她时,欲言又止。 “管家,你直说。” “少爷,你的声音?” 去得仙楼为了稳妥,不被人发现找麻烦,李延温在路上吃了哑嗓的药,虽然药效渐退,但她现在嗓子发出的声音还是有些沙哑。 “受了点风寒,无碍。” 李清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犹豫再三,还是递了过去。 “这是百业城来的信,听报信的人说,百业城已经封了半城,而老太爷就在那半城里,染上瘟疫出不来了。” 爷爷李泊远的医术应当是祈国最高明的,如果只是普通的疫情,不至于他到现在还没有治疗方法且身染疫疾。 而且更奇怪的是,从祈国建国开始,瘟疫的发生都是临近他国的边境地带,像这样毫无征兆地发生在作为粮食中心的百业城,这不是什么正常现象。 “祈国以往瘟疫的处理手段都非常果断且残忍,通常都是三个月没办法治疗,就直接烧城。现下时间已经过去两个月,怕是情况不妙。” 李延温打开李泊远写的信,原本一向字迹端正的爷爷,如今下笔已经潦草到这个地步。她的担忧逐步上升,等耐心辨认出字体时,心又沉了沉。 愚知,皇室内斗,别来。 李延温脑袋嗡嗡,瘫坐在了椅子上。还没等她恢复清明,一个女子直接从房檐跳下出现在前厅。 “李延温,你爷爷做的什么事?不是国医吗?连个瘟疫都解决不了?” “现在好了,圣上已经下旨,让殿下带人赶往百业城治理瘟疫,说是前去稳固民心。”那女子怒气冲天,李延温却是傻在那里,李清泰见人来路不明,没有声张地悄悄退下。 难怪那百业城会突发瘟疫,难怪空了这么久的太子之位让祈珩去坐,难怪会以及冠礼的由头散播祈珩谣言,难怪会让与祈珩搭上关系的爷爷最先去瘟疫之地。 隋岸说,二皇子才是陛下的选择。 所以如此设计,都是为了引祈珩入局。 还真是权谋皇家心,黎民百姓宰如鸡。 李延温想通一切,看向面前这个身着红装满身英气的女子。她称呼祈珩为殿下,为其担忧,今日突然出现,想来对方应是祈珩的部下。只是无所顾忌地闯到李府,行事不知规矩,想来不是殿下授意。以她对祈珩的了解,那人虽有招揽她的初衷,但最后还是妥协地把她当朋友,至于皇室内争这些祸端,祈珩都有意避开她谈论,不让她参与。 “阁下是?”李延温看见管家带着一堆下人举着刀剑前来,摆摆手,见到他们停在原地,这才松口气,从腰间掏出几根银针备在指缝。 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是七殿下的部下韩思妍,平素听说你和殿下交往甚密,怎么关键时候,轮到你李府出力,这般无用。” 按照时间推断,祈珩部下得到消息的时间应该迟于他,已经下旨的事,祈珩却从未在她面前显露一分。 无论是从术业专攻还是爷爷也在百业城的角度,祈珩都不该对她一言不发的,难道他压根没想过自己跟着他前去。所以在自己和祈盛顶撞后小命危矣的情况下,他才会那么生气,生气自己没有护住自己的能力。 “我也是刚得知的消息。李某本是无用之人,和殿下也只是泛泛之交,还望阁下转告殿下,山途路远,此去珍重。“李延温行礼拜送,韩思妍见对方这般轻描淡写,失望又愤怒,本想来李府激这人几句,跟着他们一起前去百业城,可哪知这李延温油盐不进。 李延温看着韩思妍离开的背影,收起银针。 李清泰见状,跑上前,将李延温打量一番,确认对方无事,这才对家丁们甩手,示意散了。 “管家,这几日,可有延醒的书信?”李延温很明确今日在得仙楼见到的人就是她的亲弟弟,只是他不是去凉阴参军了吗?怎么会跟祈盛一行人厮混。 “没。” 李延醒见祈盛喝醉飘飘然,他不悦地躲在角落和祈言聊天。 “八殿下,这五殿下的酒局什么时候能散?”李延醒在军中和祈言关系处得还行,即使得知对方的皇家身份,但他待人很谦卑,所以李延醒与他还算是可以聊得上的交情。最重要的是,他隐隐感觉,祈言就算跟着祈盛外出领兵,但这人也只是表面恭维他的五皇兄。 “皇兄已经醉了,应该快了。”祈言也不喜这乌烟瘴气的场面,但他母妃出生低微,只有依附着皇兄,他才能在父皇那里多一分话语权。 祈盛喝得上头,一旁的下属开始鼓动他。 “殿下,今天大好日子,难得这么有兴致,不如我们去盛安街头赛马吧?” 祈言听见,蹙眉盯着那有些眼生的男子,今日虽是及冠礼和及笄礼的承办日,父皇下令解了都城宵禁,可在盛安街道赛马可是有违祈国律定,万一撞到百姓,这可是重罪。 “皇兄,万万不可,这赛马怕是会伤到无辜百姓。”祈言虽然不喜祈盛,但目前为止,对方是自己找的最近的靠山,如果祈盛出事,自己在皇后娘娘那也不好交差。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跟祈珩一样来管教我,闪开。”祈盛行为躁动,从部下手中取了马鞭,不屑地抽了祈言一鞭。 祈言受辱,手上还挨了一鞭,便抿嘴不再说话。 李延醒见这场面,有种不安的危机感,按理来说,他以为可以跟着祈盛进宫受封,但没想到这盛安的局面这么复杂,皇权内斗,和他理想的上阵杀敌当英雄可是相差甚远。他当初就不该为了一时小利而回盛安,本以为自己可以高升有更大的控兵权,如今看来,怕还会被连累。 房间里的人越走越少,楼下的马蹄声逐渐聚拢,李延醒见没人注意他,打开了身后的小窗。 “李行川,你这是?”祈言扶着胳膊,不解他的行为。对方只是轻轻一笑。 “八殿下,我不想死,后会有期。”说完,李延醒身姿矫健地翻出了窗,跟那日一样,爽快地消失在夜晚。 14. 重命 翌日,盛安出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祈珩带人前去百业城增援,这是李延温意料之中的。第二件事,祈盛昨夜在盛安街头赛马,伤及无辜百姓后摔了腿,不仅落下了腿疾,且圣上闻言大怒,收了他所有兵权。 一切事端发生迅猛,但李延温因隋岸提醒,将所有事件都合理化,除去祈珩和祈盛,这当今朝堂,也就二皇子得皇上青睐,若是二皇子祈钰的身体再好一些,怕是不日,太子之位迟早也是他的。 身体再好一些。 按理来说,当今圣上最重皇权,若是二皇子身体羸弱,即使他登基掌握祈国大权,也难以长久,这样来说,皇帝的偏爱不就有些因小失大吗? 或者说,祈钰根本没病?! 考虑到这个层面时,李延温已经有些后背发凉。她手一抖,碰到了左手边的油灯,幸亏白日,她没有点火,蜡油只是铺在了书案上,李延温眼疾手快地挪开今日翻开的李氏医案,随手撤了几块方巾覆上去。 “少爷,八殿下登门拜访,在前厅等您。” 不是平日里管家李清泰的声音。 不过这八殿下找她做什么,难道昨日被认出来了,不应该,她伪装得连李延醒都没认出她来。 “来了。”李延温开门,看见一个女孩子站在门口,模样倒是清秀,只是身材比她还瘦小。 “你是?” “奴婢是李管家刚招在灵枢馆的药工,还没来得及被嘱咐,八殿下就上了门,李管家怕招待不周,就先去前厅侍奉,派奴婢来知会您一声。” 第一天的工人就进李府内宅,这李管家做事真是越发随心了。李延温仔细打量这姑娘,眼睛倒是清亮,只是不熟悉的陌生人还是不要给予这么多信任。 “你叫什么名字?” 原本说话利落的小姑娘突然慌了神,有些窘迫地搓手。 “回少爷,奴婢没名字?” 李延温见她表情不像是装出来的。但李清泰会这般干脆地招收来路不明连名字都没有的人? “家里几口人?” “十口人。” “排第几?” “老幺。” “家在哪儿?” “长岁镇。” “之前在做什么?” “乞丐。” 李延温语速极快地盘查,对方也都对答如流。但这小姑娘的言行举止不像个简单的乞丐。 “看你手上这厚茧,长期摸的应该是刀枪,而不是乞讨用的拐棍。”李延温摩挲着这女子的拇指,直到对方羞红了脸,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作为男子,这般处事不太稳妥。 “待会儿你跟着李管家去灵枢馆,他会安排,其余的以后再说。”李延温收手拂袖,还是决定留下她。 看着天上云层乌漆漆像要下雨,李延温有些担忧祈珩他们前往百业城的路途艰辛。她原本应该跟着前去的,只是她更在意自己的性命,这也是爷爷所希望的。 “既没有名字,你便跟着这李府取姓,都说名字是一种祝愿,我望你岁岁平安,日子破云见晴,以后你就叫岁晴吧。” 李岁晴得了名字,有些高兴,虽然是因殿下的旨意来到这李府的,但被人重视,始终是幸运。她看着李延温快步离开的影子,有些感叹,难怪殿下和这李医士交好,看他对待下人的心性,在这尊卑有序的城都也实属不易了。 “见过八殿下。”在未被拆穿以前,李延温准备把淡定贯穿到底。 只是她没想到,祈言从袖子里拿出一块上等梨花木牌,那牌上面串珠的“李”字晃得她眼睛花。这梨花牌有很多个,但这种无事牌,李府只有李延温和李延醒有,本来是爷爷用来为他们祈平安的。这梨花牌上没有刻字,但这串珠上的“李”字体,却是李府独有的。她的那块无事牌还在房里没丢,那这块就是李延醒的了。 “这是李府的出入牌,乃我李府独有,怎么会在殿下你手上?”无事牌和李府的出入牌外表极其相似,李延温知道外人对此不会过多了解,所以随口胡诌。 “我在凉阴有一朋友,他随我来的盛安,这牌子我曾在他手上看到过,昨日他已不告而别。“ “今晨父皇收了五皇兄兵权,虽没有累及我,却将我部下的所有兵力收编,把老兵全部挑拣出去了。七皇兄出发去百业城时,以父皇口谕临时招揽了一支军队运送药材,这牌子,便是我一个老兵在那招编的摊子旁捡到的,他也认得我那朋友,只是因为年龄太大,没有资格入军,他便托人把这牌子给我送了过来。” “我就想问问,李医士可认得我那位朋友。毕竟,您与他的眉眼长得极像。” 祈言虽在军队待了这么久,但他的肤色依旧白得发光。李延温打量他,从穿着、脸色再到表情,见他那般笃定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恶意的攻击时,她开口回答了。 “都说外甥多像舅,你那位朋友可是叫李行川。”按照李延温对弟弟的了解,他行走江湖的名一定是他的表字。 “对,是他。”祈言眼睛一亮,像最初和李行川比武时那般兴奋。 “我母亲是我父亲的远方亲戚的闺女,也姓李,这李行川是我母亲的亲弟弟,也是我的亲舅舅,我们虽然辈分相差一大截,但年岁相近,从小在李府玩到大,只是我那舅舅志在江湖战场,喜欢舞刀弄枪,所以很早就离家去闯荡了。”李延温编起瞎话来一本正经,就算她看见管家一跳一跳的眼皮,但自己的表情仍是坦荡到可怕。 “原来是这样,难怪行川兄弟没有从医。他这样率性的江湖儿女倒是难得,来这盛安倒是委屈他了。” “我决定和行川一样前往百业城,为病苦百姓奉献几分力量。”祈言真诚地感叹。如今盛安也没了他的容身之所,倒不如像李行川一样,真正从军为己为民。祈言想好后,准备起身拜别,只是他刚走出前厅,李延温就喊住他。 “八殿下,看你心有远志,想去寻我那舅舅,延温不才,有一点儿拿得出手的医术,我能跟您一起前往百业城吗?”李延温了解她这弟弟,行川虽心在战场,但,跟她一样惜命,他如此冲动,参军前往百业城,怕只是为了半城里的爷爷。李延温原本犹豫的心态在李行川去往百业城的那一刻迅速瓦解。爷爷半只脚踏进坟头,她尚能劝说自己留在李家,但若是李延醒也去涉身犯险,那她没有了留在盛安的决心。因为血缘和情谊,她甚至能为了行川以命换命。 “李医士,这路途险远,你...”祈言细声劝说,李延温却坚定地解释。 “殿下,我虽心无救济天下的志向,但也想去看看我那舅舅坚守的理想。李府药材储备丰厚,我想,我还是能帮上一点忙。”李延温行礼恳求,祈言沉思半晌,还是应下了。 祈言离开后,李延温便开始嘱咐李清泰下去准备药材,但后者听完,却是站在原地改了称谓和她讲话。 “小姐,您听闻老太爷病危时,没有想过去百业城,您听闻与您交好的太子殿下前去百业城时,您也没有想过前去。” “延醒那小子丢下你,让您一个人在太医局受罪,如今您却要为了他,去受着可能再也回不来的罪,值得吗?”李清泰虽是李家老人,但他最心疼的还是自家小姐,少爷虽然也是他的主人,但终归是离家远走,没有多少音信。他还是偏袒李延温的。 “管家,行川走的时候,也并非没有顾虑过我,他把爷爷的免死金牌偷来放在我床头,我悄悄又将它还回去了。行川真傻,以为偷个牌子就能保我周全了。他脑袋一根筋,所以从小总是会被我捉弄到哭。爷爷每次打他都打得他嗷嗷叫。想到这些,总觉得现在的日子也还过得去。” “爷爷临走已经交代了后事,我愿意听他的话留在李府。太子殿下待我的确不薄,但我珍视自己的性命高于我们之间的情谊。” “只有行川是例外。如果不能保他周全,这辈子,我对于亲情便没有期待了。” “平日里,我虽总是埋汰他,但实际上,我将他看得比我自己重要。” 祈珩离开后,祈彩便极少出门了。 上次挡箭发生后,她和祈珩的关系便缓和不少。虽然说话还是有些尴尬,但没以前那般剑拔弩张。 但祈彩也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成为这样奇怪的兄妹。 不是因为嫉妒祈珩在父皇那里讨喜,而是她只有使劲讨厌祈珩,自己才是最安全的。 父皇心思重,所有子女在他看来,都是皇位的附属品,哥哥祈珩才学聪敏,经常出口成章,得大臣们赏识,而父皇虽然说过立君当立贤,但她能够看出来,他是真正嫉妒兄长才能的那个人。这话看起来很荒谬,但落在这深宫幽暗的皇家,一切便不再稀奇。 讨厌祈珩这条定律是祈珩教她的,即使是身为他部下的陆无为也从来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的兄妹关系会演变成当时那般不堪的样子。但祈彩知道,只有按照祈珩设想的那样去做,她才能在父皇的目光下得到安全感。 上次为祈珩挡箭,父皇已经发现她以前对兄长的厌恶都是装出来的。如今兄长长行,没人在暗地里庇佑自己,她在这深宫也去不了其他地方,唯有安静地待在这殿里,才能少惹祸端。 “公主,玄幽殿的隋公公求见。” 15. 途心 盛安到百业有十日路程。 中途会路经两座大城和数个小镇。 官道宽敞,祈珩一行人花了五天时间到达大城之一的逐月城时,身后紧跟步行的临时军队精神都不错。 “殿下,圣上没下口谕,我们就光明正大地组了军队,这能行吗?”陆无为抬了马车帘子,眼看城门快到了,却有些不安。 “百业城事态紧急,祈国上下都传遍了,要是父皇真把我假传口谕这事放心上,就不会放我们离开。毕竟我是他必须要派到百业的人。”祈珩解释时,语气很淡漠,他看见来回的百姓在城门穿行,有的挑担,有的牵着小孩,衣着虽都简朴,但很干净。 “这逐月城看着民风还不错。”祈珩指了指陆无为腰间的通行牌,示意他递出去。 守门的侍卫拿了牌子,立刻收敛了刚才对着百姓的自得模样,鞠躬行礼,没有对马车做日常检查。 祈珩蹙眉,随即用食指点了点眉心。 “无为,兵将们在城外安营,待会儿我们落脚后,你找几个人,去酒楼买饭给他们送去,对了,这是难得热闹的城都,你们再去各个商铺买点当地食物拿过去。” “殿下,这个军队很多人都是别人安插的,对他们不需要太好吧?”陆无为不情愿,谁知道到了百业城,他们是兵是匪。 “且不说有些是真来安心当兵的,有些别人安插的,估计也没想过这一趟,可能是有来无回,反正好日子不多了。”祈珩用脚踢了踢陆无为,后者败在他笃定的目光里。 日渐黄昏,李延醒跟着凉阴旧部的几个兵寻了个靠河的地方安营扎寨,他们这个押送队伍极其松散,除了在运药材推车步行的时候在太子殿下面前装装样子,其余休息时间各自为伍,谁也不理谁。沈声在凉阴军营里当惯了伙头兵,无论多恶劣的环境,总能变着法地做些吃的,李延醒和张卓二人直接免了他安营备柴的力气活,派他去河里捞些能吃的上来。 “参将,我刚偷偷看了一下我们运送的药材,都是什么苍耳、马齿苋、艾草这些,便宜得很,像百业城那种地方,这些当地路边就有,干嘛还让我们送。”张卓出生乡下,为人直爽,见着李延醒捡了木材回来,立马就跟他抱怨。 李延醒在入这队伍之前,曾在五皇子祈盛的得仙楼见过这位太子殿下,当时五皇子被三言两语激怒,朝部下使了眼色,他装模做样跟着前面的人一样上前,给祈盛镇场面,却连刀也没有拔出来。祈珩这人行事有远见,连五皇子被夺权这事都预想得分毫不差,怎么会想不到百业城内已经有了这些常见的药材。况且,太子殿下在祈盛的酒局上见过他,可是在招兵时,就算见到他,也只是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秒,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想必这祈珩早就想好要如何应对这百业之行了。至于他们这堆懒散的兵,应当早就是别人眼里的废棋了。 “不要多事。这队伍里每个人都有八百个心眼,多说多错。”李延醒立马提醒,回头就听见马蹄声,张卓跑过去看,回来的时候,手上已经提着一个食盒。 “参将,不用现做了。这太子殿下倒是仁义,给我们送了吃的,看着卖相也是极好的。” 李延温远远地看见陆侍卫指挥着人发吃食,发完就骑马走了,也没有返回查看他们吃的如何。看样子,这东西没毒。 “吃吧。”李延温把下水的沈声叫了上来,三人点了些柴火,围坐在一起,虽是初春,但夜里总有回寒,风一吹,三人身体还是有点抖。 张卓狼吞虎咽地开吃,等吃到七八分饱时,他拿了小点心慢慢咀嚼,这才舒服地靠在了一个石块上。 “参将,你怎么不吃?”张卓见李延醒叼根草干坐在那,不解地问道。后者呼气,吹开了额间的碎发,温吞地说。 “我阿姐最喜欢吃的就是梨花糕。” “小时候,不喜欢看书识字,但我阿姐倒是喜欢,所以她懂得也多。我不喜家乡的下雨天,第一次吃梨花糕的时候,我六岁,刚吃一口,我阿姐就骗我说,行川,你见过梨花吧,它中间的花蕊是雨的种子,此为梨花带雨。谁吃的梨花糕越多,这辈子见过的雨就越大,你又不喜欢下雨,这剩下的梨花糕都给我吧。” 张卓目瞪口呆,他没想到在外勇猛的参将,居然会信这个。 “参将,你不会就这样被骗到大吧?” 李延醒当然不会承认李延温在他长大的途中给他编撰了多少煞有其事的神话、民间传说、习俗。关键他还都信了。直到自己奋力长大之后,他才发现,李延温这人,一嘴胡诌的本事。 “怎么可能,就小时候被骗骗。”李延醒止住话头,不打算再聊这些,但一向不爱说话的沈声倒是好奇地掺合一句。 “那你阿姐现在嫁人了吗?她这样的性子,应该不会被夫家欺负吧?” 嫁人,这辈子李延醒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李延温替他入宫进了太医局,他回盛安的时候,还听说圣上有把三公主许给她的意愿,只是幸亏在男子的年岁上,李延温还没有及冠。 “她嫁不了人了。”李延醒握住手,语气有些沉闷,但沈声和张卓一脸节哀顺变的自然表情,让他顿时明白,这两人想岔了。 “我阿姐在一场战乱中重伤不治,等我回去的时候,她人就没了。”李延醒故作悲痛地捂住眼睛,心里在狂笑,李延温,总算有我胡诌你的机会了。 李延温和祈言晚了祈珩一天出发。本来想多带些草药,但李延温最后查了《祈国地植志》,思考再三,只带了一些名贵必备的药材上路。 “李医士,已经能看见他们扎营的灯火了。”祈言放下帘子,和李延温说话,他们这一路没什么重物,赶路的脚程比祈珩他们还快上一些,所以即使皇兄他们先走,祈言一行人也后脚就赶上了。 “我听说军队组成很复杂,有各路人马,我们只带了几个随从,论武力不占优势,我的拙见是先入城休整。”李延温把姿态放低,言行有礼。祈言愣了一秒,觉得对方所言甚是,他甚至有些羞愧,自己在军队混了这么久,还没有一个盛安本地的人思虑周全。 祈言和祈盛曾是一个阵营,而她约等于跟着祈珩混。她和祈言的立场不同,跟他一起来,只是因为想借这个皇子的人手增加自己的寿命,只是她没想到出发当日,对方只带了五个人。论到李延温后悔时,已经没有稳妥的后路了。 唉,失策。 “八殿下,您和太子殿下关系如何?” 祈言发懵地听着李延温的问句,他遮遮掩掩,结巴地说。 “七皇兄...为人谦卑,但和兄弟姐妹不亲,我...出身不好,就依附五皇兄得父皇青睐,现下五皇兄失势,我们这层关系就断了。我和七皇兄以前是对立阵营,关系,不好。”祈言说到最后,头低了下去。 李延温明知道问了也是白问,但主要还是想看看祈言的态度。对方坦诚得可怕,明明历经世俗,却透着一股不谙世事的单纯。 这不是李延温预想的结果。 一时无话,两人气氛有些微妙。李延温为了避免视线接触,掀开帘子,看向窗外。走城门,过大道,一直到车夫把马车牵到客栈。 总算到了。 李延温拍拍被风吹僵的脸,准备从前室下车,祈言突然朝她伸出了手。 “李医士,车夫刚把杌凳撤了,我扶你。” 李延温有些恼,这八皇子是变相说她矮,对吧。只是为了看一路沉默的她丢脸,对吧? 她恶意猜想,但对方表情非常单纯且真诚。 李延温搓搓手,准备鼓足勇气直接跳,结果有人直接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带到了地面。 速度很快。 李延温站稳,看见拉她的是几天没见的祈珩。 他今日穿着黑色的襕袍,发髻上插着简单的玉簪,未戴束发冠。祈珩见她站好,迅速松开手,行事妥帖地朝祈言点头。 “存德,一路舟车劳顿,让无为带你去休息吧。” 祈言诧异于祈珩叫他的表字。 “八殿下的表情还挺受宠若惊的。”李延温盯着祈言的背影笑了一下。 祈珩对于祈言这个弟弟的了解,仅仅存在于一些宫宴上的见面,他只知祈言攀附祈盛去了凉阴,但后来在得仙楼遇见,对方对待伶人尸身的态度,让他放下了一些成见。所以即使祈言带着延温来到这逐月城,他仅仅是惊讶,却没有太多恶意揣测。 “韩思妍对你一番鼓动都没能让你来,你跟着祈言来,我其实有些不舒服。”祈珩在之前的小镇上和韩思妍短暂汇合安排了去百业的计划,只是对方在和下属喝酒抱怨时,提到过她和李延温的见面。虽然祈珩没有惩罚韩思妍擅自行动,他却增派了人手跟着她,以防对方因一时意气,乱了大局。 “啊?”李延温手足无措地看向跟在祈珩身后的薛屏。她没想过祈珩会说出这样的话。 薛屏也有些意外,但他了解殿下,对方表达只是出于朋友角度,没有过度的情绪。毕竟谁见到自己珍视的朋友突然跟一个他意外的人在一起,心里多少也会有些不开心吧。虽然友情不像爱情那般具有唯一性,但有时候也需要偏爱。 祈珩理所当然地表达后并没解释,而李延温见薛屏不说话,只好尴尬地摸了摸脖子。她长呼一口气,看向刚停好的马车,却发现被她安排在灵枢馆的李岁晴此刻就站在马车后面朝陆无为行礼。 这人什么时候跟来的? 16. 隐藏 李岁晴这几日一直骑马跟着李延温他们赶路,以保证他们平安抵达逐月城。 最后进程时,她先一步找了客栈,把马拴在马棚里,本打算等李延温一行人和殿下会面后自己就离开返回盛安,只是没想到,会在街口那碰见侍卫长陆无为。 “陆大人。” 陆无为手里提溜着新买的糕点,原想回客栈自己偷偷吃掉,这刚回来,就看见他派到灵枢馆的部下朝他行礼,场面有些尴尬。其实对方身材瘦小,他一眼就想起来她的身份,只是这人好像出生于乱民众多的长岁镇,家里子女众多,她还没有名字。没有称谓地和人打交道,陆无为有点儿不适应。 “那个...你到这,那李延温他们也应该到了。” “是的,李医士已平安到达,那属下就先返盛安了。”李岁晴很想跟陆无为说,陆大人,我有名字了,你可以叫我李岁晴,只是话到嘴边,她还是咽了下去,毕竟太子殿下身边的侍卫长没有必要知道一个黄毛丫头的名字。 陆无为公式化地点头,表示知道,刚想朝人摆手,示意对方离开时,他侧身突然看见李延温站在客栈大门瞪着他们,脸色沉到土里。 “殿下,把那孩子送到灵枢馆是你偷听我讲话决定的吧。” “我真没想到,就我这样的小医士也值得你找人来监视我。” “我原以为我们好歹算朋友,结果你竟一点都不信任我,说什么我和祈言一起来你觉得不舒服,其实你就是怕我背叛你吧。” “都说帝王将相谋虑深算,我一直信任你不会把我放在那样的位置,结果倒好,是我高估了自己的信任。”李延温站在那冷笑,语气疏离,祈珩见她生气地说出那番话,下意识竟也向薛屏看去,只是薛公公愣是闭着嘴,一句话也没上前掺和。 “李延温,你别得寸进尺,那丫头是暗卫里的精兵,是为了保护你用的。你和殿下交好,不是秘密,殿下被迫离都,你后面铁定会被针对,留个人是为了保你平安。但也不知道你中途抽什么风,突然有了点儿良心,知道来找我们,但就你和祈言就带的几个歪瓜裂枣上路,可能还没找到我们就死半路了,那小孩武力极高,这才一路护送你们过来的,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还有,谁让你和殿下那么说话的,你也知道自己就是个小医官,要真从利益层面算起,你那么丁点利用价值,我们用你真挺废银子。”陆无为扯着她的耳朵小声说话,连手上的点心都掉到了地上。 祈珩见陆无为拉着李延温低声说话,对方的脸色逐渐缓和过来,他这才松了口气。祈珩一向自诩沉稳,可以应对任何场面,但李延温那样凶他的时候,他竟连半点皇权威严都没有,只知道干愣在那。 “殿下,对不起。”李延温怂拉着头,给他道歉。祈珩没说话,只是伸手拍拍她的脑袋,示意这事过去了。 “下次您就跟我直说好了,我又不会生气。”李延温跟着祈珩进客栈,在身后小声嘀嘀咕咕,祈珩闻言停步,无奈笑了。 祈言换了身衣服下楼,到了客栈大厅,看见皇兄他们四人在靠窗的位置各坐一方,氛围愉快地吃着晚饭。光是远远看着,他就觉得有些格格不入了。祈言叫住小二,准备让后厨备些吃食给他送到房间里,结果祈珩毫不避讳地叫住他。 “存德,过来一起吃饭吧。”祈珩扯了李延温,让她和自己坐在一方,然后招呼祈言过来。 祈言走近,有些不自在,但看见桌上本来就有五双碗筷时,这才放下心,坐在了李延温之前的位置上。 “八殿下莫见怪,为了不引人注意,在外时奴家和殿下都是一起上桌的,刚才准备尽早吃了下桌,结果和陆侍卫一聊天,就忘了时辰。”薛屏耐心解释,倒是让祈言有些吃惊,毕竟尊卑有序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即使是在外出行,这规矩也是很重要的,没想到七皇兄不介意这些。这和他从祈盛嘴里听闻的祈珩完全不一样。 “明日卯时,我们便会出发前往百业城。但如果带军步行,还需五日才能抵达,可百业城城内的百姓等不了这么久。这一路来,将士们押送药材很幸苦,所以存德,我希望你能带着外面的军队从巳时出发前往百业。” 皇兄的话很明显,出发时辰加上步行与骑行的差距,他们两拨人要隔开很久。不过即使是皇兄编的冠冕堂皇的说词,他也有些惊讶,对方愿意把一个军队都给他。 “这个军队临时组建,来源复杂,军心不明,所以你要小心行事。” “你也算祈盛的旧部,按理来说,我不会与你有交集,但得仙楼一见,我认为你有善待百姓的仁心,便给你这个机会为我所用。” “在这个军队途径第二个大城木桥城时,你需要做一件事,具体事宜,到时候无为会派人跟你商量。” 祈珩善于看透人心,三言两语就让祈言信服,对方认真点头答应,他预备的一环也算有了着落。 祈言回盛安的时间很短,他有些奇怪李医士和皇兄的关系,而且看皇兄嘱咐这些,丝毫没有避讳李医士的意思。但李延温反应也很奇怪,她并不像陆无为和薛屏那样,仔细听皇兄说话,反而是事不关己的样子,低头吃饭。 祈珩见祈言一直盯着李延温,忍不住沉声警告。 “李医士只是治病救人的大夫。” 陆无为见祈言缩了一下脖子,赶紧出来打圆场。 “八殿下,这李医士是治好我们殿下的恩人,所以对她宽待些。这次跟我们出行,只是为了百业城百姓的安危,她本人不想掺和这些弯弯绕绕的事,八殿下就把延温当普通人就是。” 李延温注意到氛围奇怪,连忙接着陆无为的话往下说。 “八殿下,很抱歉隐瞒了我和太子殿下的关系,但我前来就是协助殿下去救人的。对了,我舅舅李行川还在军队里,您能帮忙照顾一下他吗?” 李延温的请求让祈言恢复了常色,他本就是想和李行川一起参军救民,如今算是完成心愿,多生其他想法,怕是也解决不了心中疑惑,倒不如先做好当下的事,和皇兄打好关系。 “李医士放心,这是我该做的。” 次日寅时,李延温睡得半梦半醒,陆无为轻叩她的房门。 “收拾一下,准备走了。” 李延温脑袋昏沉地抓起药箱和包裹出门,在客栈大门上了马车,倒头就睡,等她再睁眼时,已经是正午,阳光毒辣。 她眯着眼睛扫视车内,发现一个人都没有,等她大惊失色地掀开车帘探出头去,却发现祈珩一行人站在马车前和人争执。 李延温赶紧跳下车,等她踉跄地站起来时,李延温发现李岁晴没回盛安,拉着马绳站在热闹身后。 “岁晴,你没回灵枢馆?” 李岁晴听见李延温叫她名字,高兴地回头应道。 “少爷,殿下说怕在百业城生事端,让我留下保护你。” “前面怎么了?”李延温问道,面露担忧。 “我们刚上前往木桥城的官道,就有马车冲了出来和陆大人的马撞在了一起,明明对方理亏,现在却嚷嚷着要报官。”李岁晴愤愤不平。 “那马车装潢怎么样?” “极好,而且马车上有府牌,写着木。” 也不知道这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听岁晴的描述,看这人出身优渥,怕是没那么好应付。李延温刚想着,陆无为就扶着胳膊,跟在祈珩身后走过来,热闹也很快就散了。 看这模样,事情应该解决了。不过也是,殿下总有办法。 李延温朝祈珩点头,然后眼疾手快地爬上马车,在药箱里翻找了跌打损伤的膏药,然后站在前室朝陆无为问道。 “手能动弹吗?” 陆无为疼得龇牙,赶紧摇头,李延温见状,又返回车里找了几条长巾,然后跳下车。 她让岁晴扶着陆无为,在一块平整的石头那坐下,刚准备扒开他的上衣,祈珩突然抓住她的手,李延温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对方缓缓松开,背过身去。 李延温脱掉陆无为上衣,轻轻摸他的肩,肩部出现方肩畸形,关节处也有空虚,看来肩骨脱臼了。 “之前提点大人跟我说,你从百业城回去后,就可以成婚了。” 陆无为闻言,又疼又惊讶。 “你说什么?” 尾音刚落,李延温握持他的左肢,将它绕过李岁晴半蹲模拟的支撑物,她旋后位握持前臂,一声弹响,肩骨便复了位。 “刚才开玩笑。” 李延温给陆无为提好衣服,用长巾贴胸固定住他的上臂,然后把药塞他手里。 “每天在肩骨处抹一次,促化瘀。” 薛屏见李延温回了马车,而殿下却抓着佩剑在原地发着呆。情况有些微妙。 一阵山风而过,吹起了祈珩后脑勺的碎发,山林光景间,薛屏听见他轻叹了两个字。 “算了。” 17. 释然 木府的马车跟在祈珩一行人身后。 隔着十寻距离。 李延温扒开帘子,往后看,蹙眉,想发问,但陆无为闭着眼睛在修养,祈珩则是上马车后没跟她说一句话。 氛围有些奇怪,李延温拿起一本书打发时间,只是车体晃动,她看了一会儿,眼睛就有些晕眩。 “前面好像就是木桥城了。” 李延温听见岁晴的声音,松了口气,她没打招呼,就挪步到前室和李岁晴并排坐着远眺。 不愧是以木梁结构闻明天下的木桥城,整个城门都是以榫卯结构的红木搭建而成,看起来十分壮观。 而且听闻这木桥城的天气和盛安刚好相反,少有雨季。 半个时辰后,他们过了城门,落脚在客栈时,木府马车的前帘被一女婢掀开,走出一个身穿着裙装的女子。女子朱唇眉黛、髻上金钗步摇,那长裙上窄底宽,颜色鲜红,服容成配,是难见的蕙色佳人。她踩着杌凳下来,朝祈珩一行人的方向走来。 “小女木薇词,敢问公子大名?”木薇词不卑不亢。 李延温看着这人间姝色,感叹自己一辈子也成不了这般恭敬有礼,谈吐得体的模样,她好像最擅长的便是弃掉膝下黄金,认怂保命。 “我名林朝。”祈珩把表字倒序,礼貌回应。 出门在外也没点新意,不过李行川更笨一些,连顺序都没点脑子改。李延温自说自话,鼓着腮帮子站在薛屏身后看两人聊天。 “公子可有婚配?” 木薇词话音落下,陆无为大惊失色地咬住没受伤的右手,以防自己叫出声来,他侧身跟李延温使眼色,示意对方做点什么打断这对话,但李延温就跟没看见似的,淡笑着摆弄自己的书卷。 “没。”许是没想到这女子如此大胆,祈珩微怔,竟回了一字。 李延温盯着那女子,忽然明白为什么对方偃旗息鼓没找他们算撞马车的事。 男色慰人。 “岁晴,我听说这木桥城的药材交易场所很大,你陪我去逛逛吧?”李延温没再看他们,掏出钱袋子估摸了重量。早就听管家说过这木桥城的药材商贸,有许多都是难得的道地药材,难得在这里停留,还是要抓紧时间逛逛,顺便找些方便带走有意思的小玩意儿。 陆无为见李延温两人悄悄溜了,赶紧跑到薛屏边上撺掇。 “薛公公,你去打断一下吧?”陆无为撞了撞薛屏,后者眯眼摸了摸眼皮,笑着说。 “殿下已经及冠了,成家是大事,看这姑娘出身不会差,就算做不了正妃,但只要殿下喜欢,也是可以纳入宫中的。” “这种娇滴滴的女孩子,殿下才不喜欢。”陆无为吹胡子瞪眼,实则暗暗记恨那群人给他带来的撞车之痛。 “陆侍卫,奴家知道你喜欢你娘亲那样类型的女子,但你又不是殿下,怎么能决断他的想法呢。”薛屏似笑非笑,这时祈珩突然望了过来。殿下往这边打量了一会儿,然后才回神过去,继续和那姑娘攀谈。 “殿下朝我使眼色了,不行,我得过去帮忙。”陆无为觉得自己理解了祈珩的想法,赶紧扶着手肘快步过去。 李岁晴见李延温步子迈得很快,小跑着才跟上。 她见李延温停在一座木拱廊桥边,盯着旁边的石块,不再挪步。 “公子,你看什么呢?” “盛都也有一桥叫兜率,没想到这名字也挺随处可见的。”李延温拂拂石块顶上的杨絮。 “人挺奇怪的,总以为某些东□□一无二,实则只是自己臆想赋予的意义。” 李岁晴摸着脑袋,实在不解李延温的意思,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识字少,她连臆想这个词也没听过。 李延温笑笑,从衣兜里拿出祈珩送她的碎玉子,随手系在一旁的柳树上。春风起,玉片子相触之声融入木桥之景,廊桥人过,水波无痕。 “你在灵枢馆也没来得及学个半点,今日我带你去药材交易场认药去。”李延温想通了一些事,那种沉重的情绪也消失了。 李岁晴看公子笑得自然,纯白的外衫随风动,像极了自由。 木桥城的药材交易场果然名不虚传,药味浓郁。来往商贩的吆喝声,各种药材堆放在大小摊子上,好不热闹。 李延温见岁晴跟在她身后,眼睛一直提溜转。 “岁晴,坊间一直传言吸入药气可以治病,令人健康安宁,你可要多闻闻。” 李岁晴闻言,立马耸耸鼻子开始深呼吸,她跟着李延温往前走,对方见着一味药,就给她讲讲性状和功效,虽然一路下去,她半个字也没记住,但,过程快乐就好。李岁晴自我安慰道。 木薇词回到府中,立马进了父亲书房。 “你这么慌慌张张,哪还像个大家闺秀。”木城知府木远方正在提笔写字,女儿闯进来吓了他一跳。手一抖,袖子抹上了墨迹。 “爹,安。”木薇词矫揉造作地行了个礼,然后立马跑去挽住木远方。 “爹,我今日在路上碰到一个男子,长得一表人才,看那穿着虽然低调,但那布料不是普通人家用得起的,肯定非富即贵。” “我决定了,我要嫁给她。”木薇词眼神炯炯有光,木远方却用笔头敲她,让她痛得赶紧揉额头。 “才见一面就定终身了,你真想好了吗?” “从前与我交好的姐妹都嫁了人,我都及笄过了三年了,再找不到人嫁,肯定要被人笑话死了。”木薇词怂头,跟着她回来的管家敲门走了进来。 “老爷,那人是从盛安来的。前几天祈国传遍了太子殿下前往百业城治理瘟疫,掐算时间刚好会经过木桥城,如果推断正确,小姐撞见的人,就是当今祈国太子祈珩。” “他还是太子呀。”木薇词听完越发满意,木远方倒是皱起眉来。 “圣上提早给我木桥城送了旨,禁止太子殿下从木桥城带走任何药材,这样看来,怕是两者已离心,小词,你就别掺和,离那行人远些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