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配她一心礼佛》 1. 第 1 章 时至盛夏,林木茂盛。 七月的风拂过,捎带着难捱的酷热。 唯余蝉声阵阵,徒惹厌烦。 暑热难耐,院中的丫鬟皆三两散坐在廊下纳凉。 其中有个梳着双丫髻,容貌清丽的丫鬟,回头望了眼静悄悄的屋子,眼里带了几分忐忑。 她压低嗓音问:“……都好几天了,怎地一点动响都没有?咱们真不管吗?” 旁边穿着浅红衣裙的丫鬟,闻言放下了抵在额头上遮阳的团扇,眼带不虞:“这与咱们有何关系?老爷下了死令,叫任何人不许来看,更不许往屋内送吃的。” “你还敢忤逆不成?”说话的丫鬟微顿,讥笑道:“何况里面那位的性子,如今又正在气头上,这么巴巴地赶上去卖好,怕是没你的好果子吃。” 先前说话的丫鬟似是想起了什么,当下瑟缩了身子,连连摇头。 红裙丫鬟不耐地摇着团扇,目光落在了偏院门外:“不是说夫人院里已经放人了吗?且等着吧!” 话音将落,抬眼就见一膀大腰圆,梳着个圆髻,穿着身藏蓝衣裙的嬷嬷,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廊下躲懒的丫鬟瞬间散开,也就那着红裙的丫鬟并未太过惊慌,不紧不慢地起了身。 赵嬷嬷面色发沉,此刻却也顾不得训斥她们,只高声叫人落锁,说是老爷解了郡主的禁足。 锁刚落下,她便迫不及待地推开门进了屋内。 外边盛阳满天,屋内却紧掩门窗,光线昏暗,酷热却半点没有消散。 墙角的冰鉴早就空了,又因紧锁门窗,酷热不散。 屋内竟是比屋外还要热上几分。 赵嬷嬷眉头紧锁,忍着气道:“郡主,老爷刚下令解了您的禁足。” 内室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回答她的话。 赵嬷嬷脸色愈发难看,她四下扫了眼。 内室的大圆桌上摆着一套青瓷茶具,桌面凌乱,有一只茶盏还摔落在了地上。 她走近了看,发现茶壶里根本就没有茶水。 赵嬷嬷心头一跳。 她想起几日前,屋里这位为了争几匹布料,闹着要绝食。 后来被禁了足,连赵嬷嬷也受了牵连,被关在柴房五日。 但这五日内,连她都有小丫鬟送些吃食过来,这位总不能…… 她心头不安,慌忙上前查看。 屏风后是一张拔步床,此刻帘帐轻垂,透过浅色纱帘,隐隐能看见床上躺着一个人。 帘帐挑开,她对上了一双冷墨般的眸。 与之对视的瞬间,赵嬷嬷只觉浑身血液冷凝,周身酷热消散,恍若置身冰窖。 她动作僵住,待得反应过来,细细一看,才发现仅仅五日,眼前的人便瘦了一大圈。 原本圆润的面庞清减消瘦了不少,更显得那双凤眸狭长深邃,乍一对上眼,她几乎要以为眼前的人是个陌生人。 尤其是那双冷瞳,看着她的眼神格外的冰凉,就好似……她看的不是个活人,而只是个摆设而已。 赵嬷嬷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又觉好笑。 这位郡主蠢笨又跋扈,眼见老爷真的发了火,被关在屋里五日,连口水都不敢要喝,她竟还能被她吓到? 眼下摆出这幅模样,是又想要作些什么幺蛾子? 当下没好气道:“郡主怎么不出声?” 温月声平常脾气不好,她在她跟前也不敢造次。 但这次被关了五日,弄得她一把老骨头险些散了架,心中怨怼,便忍不住道: “郡主这次未免做得也太过了些,二小姐无论如何也是郡主的妹妹,您又何苦非要在那么多人面前给二小姐没脸?” “二小姐自小便体弱,寻常吹个风都能病倒,您却非得要罚她在那烈日酷暑中跪几个时辰,惹得二小姐心疾发作,不光在王爷那边闹了个没脸,还挨了重罚。” “老爷原本是要将您禁足半年的,还好夫人心善,求了老爷开恩,又逢着今日乃是七夕佳节,这才将您提前放了出去。” 赵嬷嬷滔滔不绝地说着,也不管床上的人眼下是何等状态,耐不住这屋内闷热,她将几处窗户全都打开。 正值盛午,烈阳灼热,站在廊下的丫鬟额角都被汗浸湿。 偏坐在床上,身上还盖着棉被的温月声,身上一丝汗都没有。 她轻抬眸,便能看见绿树成荫,晴空万里。 是末世见不到的盛景。 屋内屋外的人均不知,五日的时间,温月声就换了个人。 原本的温月声,三日绝食,又被关了五日,连着数日无人看顾,第七日时,她在生命最后一刻,爬到了圆桌旁,想拎起茶壶喝口水。 可那茶壶里根本就没有茶水。 她有呼喊过,可无人应答,最后昏厥过去前,撞倒了桌上的茶盏。 茶盏掉落发出清脆声响,院里还是静悄悄的。 温月声继承了她所有的记忆,甚至比她知道的要更多。 原身出身高贵,生母是慧怡长公主。 可惜公主诞下她后,没过多久便病故身亡。 皇帝心念长姐,又怜她年幼丧母,在温月声尚未满周岁时,就赐下了郡主封号。 这般开端,本该是被百般娇宠长大。 但好景不长。 温月声之父是栋梁之材,任工部尚书后立下不少功劳。 皇帝开恩,准他再娶。 没隔多久,温父续弦进门,次年便生下一女,名唤温玉若。 而自温玉若降生后,温月声再没得到父亲丁点温情。 不光如此,伴随着温玉若逐渐长大,因她身体娇弱,走到哪儿都被多加关照。 温月声的皇帝舅舅疼她,皇后舅母怜她,就连温月声自出生后就定下的未婚夫永安王都对她疼宠有加。 时日渐长,温月声便逐渐变得疯魔。 从吃穿住行,到所有的一切,都要与温玉若争。 可她天生笨拙,加之后天并没被人妥善教养,致使处处与人作对,处处皆不如人。 人人都爱温玉若,而越是如此,温月声就越是难以自控。 到她闹出绝食,还在花茶会上罚跪温玉若时,她已是孤立无援。 莫说整个公主府,就是整个京城,也无人喜欢她。 见她之人,唯有憎恶。 而原身到死前,依旧怨气滔天,始终不明白事情为何会这样。 温月声知道。 因为原身所在的,是书中世界,而她并非主角。 主角就是她那被万千宠爱包围的妹妹温玉若,温玉若是人人都爱的万人迷,温月声便是衬托温玉若的恶毒万人嫌女配。 存在的意义,仅仅只是衬托温玉若的人生坦荡与如意。 哪怕温玉若什么都不做,就这么躺平,也会有人前仆后继,给她万千宠爱。 是温月声一辈子都奢望不到的疼宠。 温月声一生掐尖要强,是扯了头发也要与人一争高低的人,弥留之际得知真相,再不愿苟活做他人故事的配角,于是她便成了温月声。 那边赵嬷嬷仍在聒噪,她对这次被关柴房的事心有余悸:“……今晚府中设宴,您可千万别再任性了,老爷尚在气头上,今夜王爷也会来府中,若是您还想着跟二小姐过不去,只怕……” 她话未说完,忽见身侧走过去了一人。 赵嬷嬷吃了一惊,忙转身去看。 那个五日未进任何水米的人,竟然已经走出了房门。 烈日之下,她身影清瘦,负于身后的右手上,捻着一串不知道哪来的檀木佛珠。 刺目的阳光落了满身,温月声轻眯着眼,目光从远处青翠的苍山,落到院子里娇艳欲滴的花朵上。 末世天气巨变,病毒丛生又丧尸遍地。 这等情景,当真是久违了。 刚跨出偏院,就见府中小厮捧着各类装点精致的锦盒,满脸喜气地往里面走。 队伍延绵不绝,场面壮观,惹得原本躲懒偷闲的下人们纷纷凑上前来,窃窃私语不停。 琳琅满目的锦盒,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这是哪个府邸送来的礼?竟这般大手笔!” “今日是七夕佳节,看这去的方向……莫非是王爷送给郡主的?” 赵嬷嬷是跟着温月声出来的,乍见得这般场面,亦是一愣。 她下意识觉得不可能是永安王给温月声的礼物,可却又认出了领头的人是王府管事。 便揣着小心问:“周管事,这些是?” 她口中的周管事身着一身青绿色直缀,见到温月声,也不过略弯了弯腰,神色冷淡地道:“这是王爷送给二小姐的礼物。” 周遭安静下来。 赵嬷嬷脸色僵硬:“二小姐?” 周管事声音发沉:“王爷说这次花茶会的事,叫二小姐受委屈了,这些小玩意,权当是给二小姐的一点补偿。” 赵嬷嬷看了眼那些精美的礼盒,古玩、字画、千金难买的蜀绣,这还能称之为小玩意? 温月声这个与永安王有婚约在身的人,都从未收到过这么多的礼物。 她不是温月声本人,但在此刻亦是感觉难堪非常,忍不住抬眼望向了温月声。 “叫王爷费心了……”赵嬷嬷干巴巴地道。 周管事也不管他们是何表情,只轻颔首:“小人告退。” 作为王府下人,他不光待温月声格外冷淡,还隐隐带了些高高在上的倨傲之意。 但不论是跟着他来的管家,还是其他下人,甚至包括赵嬷嬷,都似乎觉得他这般态度是理所当然的。 温月声手里捻着佛珠,目光并未落在他的身上,而是看向了旁边的花架秋千。 温月声争强好胜,却一定要住在这个偏院的原因,就在于这座花架秋千。 这是当年永安王第一次来府中时,命人扎的。 只扎了秋千,却未说赠予温月声。 第一个坐上这个秋千的人,是温玉若。 所以府里的人理所当然地觉得,温玉若才是这座秋千的主人。 温月声自然不应,千方百计,甚至闹到了皇帝跟前去,最后如愿搬进了偏院,来守着这座花架秋千。 为此,温父格外心疼温玉若,在她院中引活水做温泉,让她可以随时侍弄花草。 而温月声占住这个秋千的第二年,永安王再次登了门,第二日,温玉若的院子里,就架起了另一座更加华美的秋千。 如今已然过了好些年,温月声对这座花架秋千格外爱护,秋千却也已不复当年华美。 反观温玉若院中的那座,有匠人专门护理,即便她一年坐不上两回,却依旧光彩照人。 周管事转身欲走,忽闻身后传来了一道低哑的嗓音。 “这个。”温月声指了下花架秋千:“拆了。” 不远处,刚迈入这边的一行人顿住。 温月声和管家的声音,清晰且直白地闯入每个人的耳中。 管家面色微变,就知道温月声不会善罢甘休:“拆、拆了?郡主……” “这好端端的,拆了作甚?” 温月声捻佛珠的动作微顿:“换成佛像。” 她声音平直且没有起伏:“要金的。” 2. 第 2 章 一墙之隔的院道上,为首之人气势凌然,此刻听了温月声的话,眸微冷,神色难辨。 站在他身侧的,是温月声之父温寻,见状冷了神色,高声斥责道:“胡闹!” 他一开口,院内的人这才惊觉过来。 又见得温寻身后之人,纷纷变了神色。 “见过永安王。” 永安王萧缙,当今皇上的第四子,也是温月声名义上的未婚夫。 因是私宴,萧缙身边只跟着两个长随,着一袭玄色金纹蟒袍,头戴白玉冠,脚蹬月白云纹皂靴。 可即便如此,久居上位者,依旧气势迫人。 那双狭长冷冽的眸扫过来时,只觉眸底黑压压一片,令人心惊。 “看来五日禁闭,还未叫你清醒过来!”萧缙未开口,温寻就已经开始发难。 温寻已至不惑之年,却仍旧保养得宜,在官场浸染多年,平添了些不怒自威的气势。 刚一开口,温月声身旁的赵嬷嬷便是一抖,慌忙跪了下去。 院内安静,都在听温寻发落温月声。 和其他人一样,温寻自然也以为,这是温月声看到了萧缙赠予温玉若的礼物,心中不平,才会在此胡言乱语。 “这府中的陈设,何时轮得到你来置喙?”他皱眉,看向温月声的目光,暗含警告之意。 “你若还要胡闹,便给我立即回房,闭门思过!” 这些年温寻官威见长,反倒是温月声失了宠爱,她即便跋扈,失了倚仗后也不敢在温寻面前放肆。 温寻开口,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就此作罢。 没想到…… 温月声抬眸看他:“你不喜欢?” 周围一静。 温寻:…… 这哪一个正常人家,会在院子里放个一两米高的金佛像? 而且,她不是在借题发挥吗?还能真是为了佛像不成? “那怎么办?”几日没进水米,温月声的声音格外嘶哑。 引得原本不耐的萧缙,抬眸望向了她。 温月声性子不好,容貌却是绝佳。 只是夸赞容貌的话,在温月声这里从不是好话。 因她生得娇媚,有一双天然上挑的凤眼,媚骨天成,即便她平日里很努力的遮掩,也挡不住那双潋滟妩媚的眸里透出来的风情。 今日不知为何,她既没过多遮掩一身媚骨,神色也不似平常见他时那般扭捏。 穿着身素白的衣裙,整个人清瘦非常,夏风轻拂卷起她的裙角时,恍若要将她整个人都吹飞了。 面容较寻常更是苍白许多,倒是更加凹显了那双冷墨般的眸。 她素白着一张小脸,负手而立,声调暗哑又轻柔,仿若情人间的低语。 开口却道:“那怎么办?这样……” “你们搬出去。” 这话一出,满院安静。 跪在她身侧的赵嬷嬷,更是不可思议地看向了她。 她在说什么? “这里是公主府,而非尚书府。”在一片安静中,温月声慢条斯理地道:“不如你回你家去,你想如何就如何。” 荒唐! 有那么瞬间,周围的人都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 在这世上,竟有女儿赶父亲出家门的事? 温寻被她气了个仰倒,想要训斥她,张嘴却发现无法反驳。 依据徽朝律令,公主亡故后,驸马封号也将一并收回,留着这座公主府,全是因当初皇帝心疼温月声这个尚在襁褓里的郡主而已。 温月声如今虽连圣上的面都见不到,可她仍是郡主,是公主之女,这个公主府,确实跟温家其他人,没有半点干系。 可怜温大人怒了半天,也只憋得出个不孝的罪名来骂她。 可这话还未说出口,忽听底下的下人匆匆来报:“老爷!二小姐晕过去了!” 温寻当下变了神色:“怎么回事?速去钟仁堂请刘大夫过来。” 萧缙沉声道:“拿本王的牌子,去请周御医。” 他身侧的长随低声应是。 这会倒是让温寻找到了斥责温月声的理由,他怒声道:“玉若身子本就弱,还让你这般欺辱,你简直是个不孝不仁不……” 然而他话未说完,那温月声竟已提步离开。 她自萧缙身侧走过时,萧缙闻到了她身上那股沉静的檀香,瞥到了她苍白的侧脸,以及那双毫无波动的眸。 像是个陌生人,直接与他擦肩而过。 萧缙微顿。 身侧温寻怒骂:“玉若尚在危险之中,你又要去何处?温月声,你今日若出了这个门,日后就休要踏足府中半步!” 回答他的,是温月声毫不犹豫的转身。 那抹素白的身影消失在了眼前,府中管家及赵嬷嬷皆跟了上去。 再回来时,却只有管家一人。 管家打量着温寻难看的脸色,小声道:“……郡主让人套了马车,往城外去了,说是、说是去寻一尊合适的佛像。” 温寻面色发沉,闻言不语。 “小的怕郡主一人在外会遇到危险,让赵嬷嬷跟了上去,还请老爷放心。” 温寻这会已不复之前暴怒,只抚着茶盏冷声道:“吩咐门房,晚间落锁,她既是这般忤逆不孝,日后也不必管她了。” 这话管家不敢答,只小心地看了萧缙一眼。 好在萧缙的注意力,全都在那位请回来给温玉若诊脉的御医身上,压根就不在乎温月声的事。 那边,赵嬷嬷跟着温月声,一路都是心惊胆战的。 若按往常,温月声只要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必然要去宫中递牌子求见皇后。 这几年皇上对她也很是不耐,是以皇后十次里能有一次见她就算不错了。 她倒不担心温月声去御前告状,只怕她闹出些更大的事来。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温月声竟真的是奔着寺庙去的。 马车一路疾行,最后停在了离京不远的天慈寺外。 从马车上下来时,赵嬷嬷人还是懵的。 温月声已经进了寺庙的大门,她只得跟上。 待得进去之后,发现温月声真的去了殿中上香,且还在其中一处大殿内,端坐抄写起了佛经。 赵嬷嬷便有些坐不住了。 折腾许久,她已是饥肠辘辘。 温月声在马车上用过些糕点茶水,她却没有。 见左右无人,她便自大殿内出来,往寺庙后院内去,想寻个小沙弥给她弄点斋饭吃。 赵嬷嬷这一去,就停留了许久。 暮色四合时,一行人进入了大殿之中。 为首之人,着一身雪色衣袍,堆云般的衣袍上,绣着株株冷梅,腰处用同色缂丝腰带收住,腰带上系着一块遍体通透的黑玉。 夕阳将落不落时,有光落在那黑玉上,折射出耀眼刺目的光。 来人这身打扮不俗,然再如何不俗,亦不如他容貌半分。 乌发如瀑,仅用一根白玉簪挽住。 有漫天晚霞在他身后坠落,尚不及他容色来得惊绝。 生得这般绝色,眉眼间却好似带着雪山之巅常年难融的雪,冷凉至极,叫人望而生畏,断不敢触碰这冷峭的雪。 “晏大人,请。” 入了大殿,引着他们来此处的住持,才惊觉殿中有人。 晏陵抬眸,见殿内已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光。 桌案边上,有一女子伏于案上。 乌发散于案几,衬得她肌肤赛雪,眉眼如画。 呼吸间,衣袍微敞,竟见山峦起伏,媚骨天成。 晚阳映在庄严肃静的镀金佛像上,折射的佛光将她笼罩。 叫她眉宇间的冷意褪却不少。 天慈寺住持早避开了去。 晏陵眸色淡淡,正欲转身,忽闻宣纸翻飞。 温月声伏于的案几上,堆满了密密麻麻写满佛经的宣纸。 字迹若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然这佛经之上,每一字,都透着滔天的杀性,这杀性融合在漫漫经书里,矛盾又诡谲。 字字如此,乍见之下,读得不是佛经,而是满篇杀意。 若天慈寺住持此刻未退出去,只怕不知要念多少句阿弥陀佛。 “做什么?” 晏陵抬眸,眼前的人已然苏醒,冷墨般的眸中,未见任何混沌,分明是极清醒的模样。 温月声轻托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满室佛光中,她媚眼如丝,刚苏醒过来的语调慵懒暗哑。 天色渐黑,晏陵清绝的眉眼笼在月色里,却也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凉。 “佛经可卖?”他声色如久酿醇香的美酒,虽凉,却叫人闻之意动。 温月声看他。 他目光却只落于纸上。 半晌,她道:“十两。” 待他走出大殿,侍从自暗处跟上,低声道:“里面的是……” “思宁郡主。”晏陵自他手中接过绫帕,细细擦拭那双修长如玉的手,眼眸笼在夜色里,叫人看不清他的情绪。 侍从微惊,刚才那人竟是恶名远扬的思宁郡主? 他一直跟在晏陵身后,看不真切对方的模样,但却在晏陵伸手去拿佛经时,感觉到了极强的杀意。 晏陵的侍从皆是死士,也算历经无数腥风血雨,却从未见过那般直白深切的杀意。 当下他便打算上前护主,但被晏陵制止。 然越是如此,他便越发惊讶。 思宁郡主养在闺中,如何会有这般蓬勃的杀意? 他想发问,可见得晏陵面上并无多余神色,便将所有疑问压了下去。 夜里风凉,吹起晏陵擦手的白色绫帕。 他淡声道:“差人将佛经送入宫中。” 侍从神色大变。 他家主子自三月前离京,只因宫中太后病重。 太后礼佛多年,事到如今依旧坚信佛缘,圣上令晏陵遍寻天下名寺,求高僧佛经为太后祈福。 天慈寺是此行中的最后一个,也是最为重要的一个。 可他万万没想到,高僧人未见到,晏陵就定下了最后一份佛经。 夜色沉郁之下,他看了眼晏陵惊绝的侧脸,不敢妄语。 3. 第 3 章 赵嬷嬷去而复返,却见桌案上佛经都不见了,只剩下一枚银锭。 温月声靠在身后的圈椅上,目视着前方的金色大佛。 “郡主,佛经呢?” “卖了。” 赵嬷嬷一愣:“啊?” 她没念过什么书,也看不懂佛经,但听刚才引路的小沙弥说,温月声抄写的佛经杀意太盛,不适合供奉在殿中。 ……没成想竟被人买了去。 那这奉上佛经的人,究竟是抱着何等的心思? 而这个疑惑,几日后便得到了解答。 温月声在天慈寺住了四日,而这四日内,京中也发生了不少大事。 先是此前奉命去寻佛缘的晏陵归京,带来了九九八十一份手抄佛经,为病重的太后祈福。 哪知太后在病中,看到了最后一份佛经后,昏厥了过去。 未等宫中大乱,便苏醒了过来。 此后竟病症全消,身子恢复了康健。 这事太过神奇,令得朝野上下惊愕不已。 后宫宫宴上,皇帝特地传唤了晏陵,亲自过问此事。 晏陵着一身绯色官袍,穿着与寻常官员一般无二,然那面容实在过分倾绝,又加气质绝尘,乍一出现,令得辉煌磅礴的宫殿,都为之失了颜色。 立下这等大功,晏陵面色却格外平淡。 只他生得好颜色,举手投足间,满是风雅与矜贵,便是气质漠然,也叫人眼底生辉。 座上的皇帝轻笑道:“太后转安,晏卿功不可没,你立下这等大功,朕当如何赏你才是?” 晏陵神色淡淡,拱手道:“臣不敢居功。” 这殿内早在他进来后,就变得格外热闹了。 晏陵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姑母是宠冠后宫的晏贵妃,虽说晏家在晏陵父亲去世后,稍没落了些,可晏陵本人实在称得上惊才绝艳四字。 莫说放眼整个京城,便是在整个大徽朝,都是独一份。 何况他如今还是天子近臣,手握实权。 这么一块香饽饽,至今未曾定亲,让家中有适龄女子的后妃,皆是蠢蠢欲动。 “不错,太后病愈,皆是高僧佛经的功劳。”上首的晏贵妃身着一身明艳衣裙,她生得极美,哪怕如今上了点年纪,依旧风姿出彩。 晏贵妃坐在皇帝身侧,娇笑道:“他不过费了些跑腿的功夫,哪能得皇上如此称赞。” 旁边的人听了她这一番明为谦虚,实则夸赞的话,也无法反驳。 晏陵年纪轻轻,却已坐到了吏部侍郎的位置。 假以时日,只怕前途更加不可限量。 皇帝左侧的皇后却道:“说来,太后病愈后,已有数人拐着弯来本宫面前,所为的,便是这高僧佛经一事。” “晏陵,你如今身在此处,不妨直接说说,让太后转危为安的佛经,究竟是出自哪位高僧之手?” 这话一出,殿内安静不少。 许多后妃甚至正襟危坐,等着晏陵的回答。 这在场之人,虽不是人人都信佛,但只要活在世上,便一定有所求。 若真有如此了得的高僧,谁会不想交个佛缘? 晏陵神色寻常:“回皇后娘娘,令太后转安的佛经,并非出自高僧之手。” 此言一出,满殿内瞬间热闹了起来。 “竟不是高僧所写?” “那是出自何方高人之手?” “难不成是个道士?” “噗,李婕妤就算不信佛,却也不能胡说八道,这佛道本是两家,你却要让道士去抄写佛经,传出去怕是要贻笑大方了。” 殿内暗流涌动。 座上之人各怀心思。 今日萧缙也在,他亦是抬眸看向晏陵。 却见晏陵面无表情地道:“佛经出自思宁郡主之手。” 满座皆惊。 “你说谁?”就连皇帝都怔愣了片刻。 思宁,温月声? 有段时间没听到过这个名字,皇帝当下还未反应过来。 就更别提其他人了。 “晏大人所言当真?思宁郡主……据我所知,她连诗书笔墨都不通,这佛经?” 思宁不得宠,在宫中是共识,后妃对她自然也不会有多恭敬。 到底还是因为这件事过于荒谬,甚至还要超过太后因佛经病愈之事。 可说这个话的是晏陵。 不说他的身份,就说他与温月声并不熟识,怎么也不该为对方编出这样的瞎话来才是。 上首的皇后轻皱眉,扫向了萧缙。 却见萧缙也是神色复杂。 他的未婚妻何时有这等能耐,他竟是全然不知。 宫宴散后,温月声手抄佛经令太后病愈的事,犹如长了脚一般,传遍了整个京城。 出自晏陵之口,无人胆敢质疑。 细想之下,只能归结于温月声运气太好。 而外边的人如何想不重要。 温家势必得要做出反应,无他……温月声自那日离府后,就再未回来过。 她真住寺庙了。 温寻已放出话不再管她,这会去接人,实在是打自己的脸。 然而这些事也由不得他,宫宴后不久,宫中便传来信,说是七日后太后宫中设宴,让温月声务必进宫赴宴。 如此一来,温寻就是不想打这个脸都不行。 他拉不下这张老脸,只得让管家去接。 公主府车马到天慈寺的时候,赵嬷嬷已经吃了几天的斋饭,人都瘦了。 乍一听这回事,还有些懵,问温月声:“郡主,这是何故?” 温月声手持檀木佛珠,淡声道:“卖佛经的报酬吧。” 赵嬷嬷:? 公主府管家,一改往日不耐的嘴脸。 亲自登门请温月声。 怕温月声不应,张嘴就道:“院子里的秋千,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拆除了,老奴也跟天慈寺的主持商议过,会从这边运送一尊佛像回府。” 温月声:“金的?” 管家噎住,可念及温寻的吩咐,还是耐心地点头。 镀金也是金的吧? 温月声这才点头。 于是这公主府的车马,便从天慈寺,拉着一尊两米多高的巨大佛像,载着险些出家的思宁郡主,一路浩浩荡荡地回了京城。 至公主府前,改换软轿。 软轿华稠为顶,粉黛紫色烟纱罗为帐,隐隐能看见里面端坐着的人。 这顶轻纱软轿,奢华贵重又彰显身份,是早前温月声命人所打造。 后来温玉若身子不好,温寻便让她将软轿‘让’了出来。 阔别许久,今日竟又用来接她了。 可惜温月声对此没有任何感受,端坐在软轿中,被人高高抬起来,行动间,只能看见她那双冷墨般的眸,还有素白手间滚动的佛珠。 却未想到,软轿还没进门,就在府外被人拦住。 来人是个眼熟的丫鬟。 突然撞出来,将走在软轿旁的赵嬷嬷都吓了一跳。 “谷雨?”赵嬷嬷缓过神来,认出了她:“你这是怎么了?” 谷雨是温月声院中的二等丫鬟,温月声躺着那几日,曾几次想进屋看看温月声,皆是被其他的大丫鬟拦住。 她年纪尚小,还梳着双丫髻。 这会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赵嬷嬷定睛一看,才发觉她衣衫不整,领子都叫人扯破了去。 露出来的肌肤上,还有一道恐怖的血色抓痕。 谷雨声色悲凉,不待身侧的人做出反应,便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郡主!求你为谷雨做主!”她死咬着唇,在无数目光下,深觉难堪。 然而事已至此,她没有了退路,只得高声道:“府中管事刘慎,此前几次三番对奴婢言语轻薄。” “奴婢几次推拒,他却越发得寸进尺!今晨起,更是突然闯入奴婢的房间,欲行不轨!” “奴婢奋起反抗,却遭他暴打,幸得同屋的夏至姐姐回来,撞破此事,他才未能得逞!” 谷雨抬起脸,许多人才注意到,她脸颊红肿非常,显然是遭受了他人毒打。 赵嬷嬷轻叹了口气:“这等事情,你当去回禀主母才是……” 谷雨当即高声道:“奴婢已将一切事由禀告主母,可那刘慎却道是奴婢蓄意勾引。” “奴婢尚未及笄,那刘慎却早有妻室,他家中长女只堪堪比奴婢小两岁,奴婢便是被那猪油蒙了心,也断然不会做出这等事来!” 她话毕,身后冲出来了几个健壮的仆妇,皆是温寻如今的妻室陈氏院中之人。 为首的,是陈氏身边的蒋嬷嬷。 上来不由分说,便叫人将谷雨拉开。 “你这是要做什么?”蒋嬷嬷黑着脸,怒声道:“你说遭受凌,辱,主母已经将那刘慎发落,你却还要跑到这外边来闹!” 复又转身朝软轿内的温月声道:“奴婢一时失察,叫这婢子跑了出来,惊扰了郡主,望郡主恕罪。” 又道:“此事主母已有定夺!刘慎已被发落,府中下人,不得再提!” 回头扯着谷雨要走,不想这婢子实在刚烈,这会力气极大,不顾一切地往前扑,高声道:“刘慎仅是丢了差事,并未被逐出府中,奴婢是郡主院内的人,此事当由郡主定夺!” 声音尖利,在这条道上回响。 蒋嬷嬷当即冷下了脸,她朝旁边的仆妇使了个眼神,对方当即会意,用帕子堵了谷雨的嘴。 蒋嬷嬷回头,面不改色地对温月声道:“郡主,这丫头如今失了理智,胡言乱语。” 话虽如此,可如今闹到了外头来,那丫鬟又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温月声的丫鬟。 让她不得不开口询问温月声的意见:“她是您院中的丫鬟,你以为,当如何处置?” 话落,便见软轿的帘帐被一双修长如玉的手拂开。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温月声漂亮的侧颜,还有手中那一串檀木佛珠。 蒋嬷嬷想到这几日关于温月声及佛缘的事,眼眸微动。 可她们夫人陈氏,这些年也静心礼佛,若问慈悲,这府里可真找不着比陈氏还要慈悲的人。 她正出神,却听温月声语调平直地道: “那便杖毙吧。” 蒋嬷嬷先是一愣,随即不可思议的抬头。 这下,她对上了一双冷墨如霜的眸。 温月声面无表情地道:“将刘慎拖于院中,杖毙。” 4. 第 4 章 谁都没想到温月声会给出这样的回答! 管家与蒋嬷嬷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慌乱。 温月声再不受宠,她也是主子,是郡主,她若坚定要刘慎的命,今日刘慎还真可能活不成! 蒋嬷嬷后背浸出了冷汗,顾不得多想,慌乱道:“郡主三思!” 那双冷眸复又落在了她的身上。 蒋嬷嬷在陈氏身边掌事许久,院内院外都颇有威名。 此刻却心底发慌,强行镇定后低声道:“刘慎有罪,可夫人已有定论,您若非要执意如此,只怕对您的名声有碍!” 温月声不语,然越是如此,她心底越是惴惴不安。 想了想,咬牙道:“奴婢也是为了您的声誉考虑,此处并非公主府内,人多眼杂,您刚回府,便要仗杀府中奴仆,落入贵人耳中,郡主怕是要担上‘恶毒’之名!” 她这话一出,周围倏然安静。 蒋嬷嬷也知这话冒犯,但那刘慎是陈氏的陪房,若真叫温月声当众仗杀,才是不妙。 她低垂着头,眼角余光见到温月声从软轿内走出,素白纤细的手腕上缠绕着颗颗圆润的佛珠。 她听到温月声用没有压低半点的嗓音,在她的头顶上,淡声道:“我恶毒之事,你是今日才知道吗?” 当下,蒋嬷嬷未能抬头看她,就已经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一时间脚下一软,险些跌坐在了地上。 “将刘慎杖毙,若再有为刘慎求情者,按其同党处理,一并仗杀。” 轻飘飘一句话,却叫此后所有想开口的人,均是闭上了嘴。 这边发生的事情,很快传到了公主府后院。 陈氏刚在佛堂诵完经,便有人急色匆匆地赶来,将发生的事皆禀报给了她。 “夫人,眼下当如何?可要去请老爷回来?” 陈氏脸色格外难看,她抬眼看了下天边,沉默许久后道:“不必了。” “那刘慎?” 说话的管事见陈氏已闭上了眼睛,当下明白了过来,想要再劝,却也知艰难。 只得愤愤道:“这般无法无天,恶毒妄为,难怪永安王如此厌恶……” “好了!”陈氏斥道。 管事当即闭上了嘴。 却听陈氏道:“晚间老爷回院,将人拦住,说我头风犯了,让老爷移步前院休息。” 温月声的佛经救了太后,便是回府第一日就仗杀了她的人,她也只能避其锋芒。 那边,温寻晚间回府,察觉气氛不对。 让人唤了管家,管家未到,陈氏身边的人就已来禀了头风之事。 温寻皱下眉头,待得管家一来,直接发问:“府中发生了何事,可是温月声又对嫡母不敬了?” 在温寻眼中,陈氏母女皆柔弱,温月声乖张暴戾,总是趁着他不在府中,给陈氏母女气受。 今日亦是如此。 管家面色难看,今日之事,哪是一个不敬那般简单。 他也不敢有所隐瞒,只低声将事情快速禀报了番。 温寻听罢,不可思议道:“什么?” 杖毙。 倒不是说这事多难见,而是京城里的小娘子皆爱护名声,便是有些个恶奴,也不过打骂之后发卖出去。 乍一听闻杖毙二字,连温寻都怔愣了片刻。 反应过来,便是大怒。 “她满口佛理,我还道是明事理了,却不知她这般歹毒!”温寻怒拍桌案。 这下也不必多问,就知道了陈氏头风发作的缘由。 她是府中主母,这等事情已下了定论,温月声却仍要越过她将那刘慎仗杀! 这等恶行,简直是…… 温寻当即便要发作。 可抬步行至门边,他动作却是一顿。 在他眼中,女儿就该是温玉若那种柔弱温和,善良天真的模样。 温月声此举,他是不喜。 可温月声七日后就要进宫,又有佛经治愈太后的事,此时发落了她,那宫中贵人的脸面…… 温寻沉下了面孔。 恰逢温玉若院里的人来请,他犹豫片刻,还是先去看了二女儿。 温玉若差人唤他,是因五日后是她的及笄礼,她想邀请一些贵人来府中做客,需得要温寻出面。 温寻心不在焉地应答了小女儿的话,自温玉若院子出来时,心中尚还有气。 他欲穿过府中花园回前院,路过花园时,却听到了府中几个婢女的声音。 “……真是老天开眼!刘慎死不足惜!” “嘘,妹妹小声点。” “红豆姐姐,我只是太过高兴了。那刘慎仗着是夫人的陪房,平日里多少丫鬟曾遭过他迫害?” “我上次是侥幸逃了,却险些叫他打得半死,姐姐你却……” “这都是命。”提及此事,红豆的声音都带着几分荒凉。 怪什么呢?若要怪,便怪她没那个运气。 “是啊,又有谁能想到,府中下人,人人都对郡主避之不及,可到了最后,却是郡主将你我救出了水火之中。” “二小姐平日里那般看重红豆姐姐,可当时怎么没有……?” 红豆声音发涩:“二小姐年纪小,尚不通人事。” 旁边的丫鬟顿了片刻,后才道:“他若活着一日,于你我而言,便是无法挣脱的梦魇。” “死得好!今日他不死,来日我便是舍了这条性命,也要取他狗命……” 那几个丫鬟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 温寻从旁边的小道走出来,神色难辨。 然这件事情,他到底未到温月声面前发作。 翌日,因温月声过几日要入宫。 温寻上朝前,让管家去问她可有何需要之物。 待他下朝回来,就看管家拿着一张洋洋洒洒数千字的纸,走了进来。 温寻:? 他接过来一看,发现温月声是真一点不客气。 吃穿住行,她是样样都要。 甚至还要在院子里挖个池塘。 他头疼地问:“挖池塘做什么?” 管家:“郡主说这个叫许愿池,放王八的。” 温寻:…… 她这是要在府中建个寺庙是吧? 温寻还未开口,温玉若那边也送来了及笄礼的清单。 及笄礼这般重要的事在前,温寻也就没再管温月声了,都未细细看过那张纸,便点头应了下来。 这就导致温月声的所住的偏院,难得热闹了几日。 只是再热闹,也比不过温玉若那边。 临近生辰,各色礼物流水似的送进了温玉若的院子中。 温月声这小院位置偏院,可即便隔得这么远,也能听到那边的惊呼声。 “这几日来送礼的,皆是宫里的人,不仅皇上和皇后娘娘赐下了赏赐,就连晏贵妃和几位王爷都差人送了礼。” “那院子里都快堆不下了,说是另开了间厢房存放。” “这等殊荣,满京城里也就二小姐一人能有了。” “不光如此,及笄礼的宾客也很是了得呢,听说……” “咳!”谷雨端着一盘核桃,路过那几个多嘴的小丫鬟时,轻咳了一声。 那天的事之后,按府里的处事之法,她原本也不该被留下。 可不知管事的是忘了还是如何,并未提及此事。 谷雨忐忑了几日后,心中逐渐安定了下来,就越发感激温月声了,自然听不得这些个话。 将核桃放在了圆桌上,谷雨小心地看了眼温月声的方向。 记得两年前,温月声及笄的时候,府中静悄悄的。 莫说那些礼物了,就是连个寻常的及笄宴都没有。 郡主还因与二小姐争执,而被罚跪了祠堂,整夜都没回院中。 第二天回来便病了,病了好些时日,等到病好了,生辰早已过去,就更没人在意她及笄的事了。 谷雨以前只觉得怪怪的,如今有了对比才明白郡主那般闹、作是为何了。 若她家里也有个姊妹,父母亲人眼里都只看得见妹妹,而完全忽视,甚至是憎恶她的话,只怕她也会难以接受。 谷雨想安慰温月声,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偏外面的热闹声越来越大,至午后,及笄礼的宾客皆到了之后更盛。 整个公主府,唯有这个小偏院格格不入,与满府的热闹隔开了来。 而同谷雨所设想的落寞难受不同,温月声沐浴之后,在新收拾出来的书房内,点了檀香。 洗净素手,又用绫帕擦干。 赵嬷嬷在一旁摸不清状况,见她沐浴焚香,还以为她要去前院和温玉若一争高低。 毕竟寻常这种场合,温月声是决计不可能让温玉若一个人大出风头的。 她这边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温月声一声令下,冲出去砸场子。 哪知温月声慢条斯理地擦净手后,竟然坐了下来。 然后…… 当着所有人的面,从桌案底下,取出来了一个木鱼。 赵嬷嬷:? “咚咚咚!”温月声慢悠悠地敲起了木鱼,木鱼声响,好像都敲在了她的脑门上。 觉得奇怪的不只是赵嬷嬷一人,前院的人久等不见温月声,都觉得格外诧异。 其实今日这及笄礼会这般热闹,一部分也是因为温月声。 太多人好奇能令太后病愈的佛经究竟是什么模样了,才打算今日来探一探底。 可这及笄礼都快要结束了,温月声还是不出现。 当下便有人坐不住,开口问了温寻。 温寻也觉得温月声今日安静得过分,但她不出现也未必是坏事,她出现了总是要与温玉若相争。 而今日的主角,本就该是温玉若。 但他也清楚今日不少人是因好奇佛经而来,所以还是让管家去请了温月声,顺带让她抄写一份佛经,一并带过来。 管家很快回来,可带回来的却不是温月声,而是谷雨。 温寻看见谷雨,皱下了眉头:“怎么是你?郡主呢?” 谷雨对着他轻福了一礼,然后脆生生地道:“回老爷的话,郡主说,老爷如果要许愿的话,可以直接去许愿池,那里有王八。” “许愿的事情不归她管。” “郡主有事在忙,就不过来了。” 5. 第 5 章 “忙?她能有什么事要忙?”温寻险些被气了个仰倒。 可他来不及发作,就听底下的人来报:“老爷,镇国公府老夫人到了。” 这位老夫人身份可不一般,不光是超一品诰命夫人,而且还是永安王的亲外祖母,也就是当今皇后的生母。 论身份地位,在京城里,是再也没有能越过她去的。 温玉若的及笄礼,能请到她来做正宾,对温家上下来说,都是一件极有脸面的事。 只是这位老夫人年事已高,近些年又静心礼佛,险少出现在了人前。 这次也是永安王亲自出面,才请了她老人家过来。 温寻这会也顾不得温月声了,忙起身迎了出去。 刚出了正院的门,就见得一群人簇拥着老夫人往里边走。 老夫人郑氏今岁六十有余,着一身深色衣裙,手腕上缠绕着一串佛珠,眉目间还隐约能瞧出年轻时雷厉风行的劲,面容也较为沉肃些,瞧着有些不苟言笑,难以亲近。 也就唯有在对上永安王这个外孙时,才会展露些许笑颜。 萧缙跟随在老夫人左右,入了公主府正门,却听身旁有人惊呼了声。 “那是何物?” 这边的人和闻讯赶来的温寻,皆是抬眸看了去。 偏院种着几棵梧桐树,如今正值枝繁叶茂之际,风吹梧桐,绿叶沙沙作响。 在这郁郁葱葱的绿中,有片金光格外瞩目,在绿叶间隙,闪烁着万丈金芒。 走近了看的话…… 温寻身旁的管家:“郡主的佛像。” 温寻:…… 他就知道。 “公主府内,竟是供奉了一尊大佛?”老夫人怔愣片刻后道。 “是。”管家为难地道:“这佛像原是京郊天慈寺内供奉着的,前些个日子,被郡主请了回来……” “郡主?”跟在老夫人身侧的一碧绿裙装的少女疑惑道:“郡主何时信佛了?” “而且这天慈寺的佛像,竟是能随便请来供奉家中的吗?” “芷儿。”镇国公夫人轻喝道:“不得无礼。” 说话的少女是如今的镇国公魏冉之女,魏兰芷,也是萧缙的表妹。 魏兰芷生性活泼,但在常年礼佛,格外严肃的老夫人面前也不敢放肆。 未料老夫人听了她的话后,竟是赞同地点头:“兰芷所言不错。” “天慈寺的大佛,并非谁人都能请至府中。”她微顿,看向温寻:“老身是礼佛之人,如今入了贵府见得大佛,便没有不去供奉之理。” “不知温大人府中可否方便?” 温寻一愣,温月声不是闹着玩的?还真会有人来供奉这尊大佛? 旁边的萧缙眼眸亦是微沉,他看向老夫人道:“佛像在偏院之中,恐有不便,加之吉时将至,您也该去正院内了。” “不打紧。”老夫人转动着手中佛珠:“等及笄礼结束后,再去供奉也不迟。” 见她执意如此,萧缙也不好再劝。 温寻忙道:“老夫人若想供奉,自是随时都可以。” 因及笄礼将要开始,他们也没再多耽误,先去了正院。 今日的主角温玉若早已候在了一旁,见得老夫人,忙上前问安。 温玉若容貌清丽,因身子柔弱,颇有些弱柳扶风的味道。 老夫人也怜惜这个孩子,待她比旁人多了几分亲和。 笄礼一开始,周围便变得格外热闹。 无他,温玉若用的簪子华贵非常,且是宫中皇后赐予的,此前就被人津津乐道过多次。 如今这及笄礼又办得声势浩大,加上笄礼上的赞者、正宾身份都格外贵重,谁人看了,都知温玉若日后前程大好了。 “只这样热闹的日子,倒是不见思宁郡主……” “今日是二小姐的好日子,思宁郡主那脾性,怕是不出现为好。” “脾性不好又能如何,如今看这温府,大约也没了她的立足之地。” “所以她这些日子突然礼佛,原是想通了?” “多半是见二小姐这般得宠,心中失意,这才用礼佛之由逃避现实,也免得在郡主面前自惭形秽,就更是不好过咯。” 一片热闹中,笄礼成。 礼成之后便是宴席。 按理来说,镇国公老夫人身为今日的正宾,当第一个入席才对。 可不知为何,笄礼一结束,老夫人便叫人领着,离了正院。 院中宾客皆不清楚缘由,问了公主府的下人,才知老夫人竟要去供奉偏院的大佛。 那大佛的来历,在场的人心里皆清楚。 又有思宁郡主和永安王婚事在其中,老夫人骤然去供奉思宁郡主请来的大佛,大家都觉得稀罕。 永安王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嫡子,虽并非长子,却也是身份尊贵,高不可攀。 他跟温月声的婚事,是温月声尚未出生时定下来的。 皇上金口玉言在前,哪怕如今温月声名声已坏,却也不好悔婚。 更为重要的是,温月声的生母,也就是已故的慧怡长公主,虽与皇帝并非一母同胞,却在皇帝未登基前,对皇帝照顾颇多。 所以温月声荒唐多年,婚约却始终都在。 只这几年,尤其是温月声及笄后的两年内,无论是宫中还是镇国公府,瞧着都没有为永安王准备婚事的意思。 京里的人也慢慢明白过来,宫内的贵人,大约对这门婚事还是格外不满的。 拖到如今,只怕等的就是温家主动上门,解除婚约。 温寻倒是个明白人,但温月声就未必了…… 个中微妙事由,令许多人都对老夫人的举动格外好奇。 就导致这供奉参拜,惹了许多人去围观。 笄礼一结束,人群骤然散去。 就是一向沉得住气的陈氏,这会神色都有些紧绷。 “原以为她今日闭门不出,是终于知晓好歹了,没想到竟又惹出这样的事端来!”陈氏身边的王妈妈低声谩骂。 站在陈氏身边的蒋嬷嬷却难得安静。 自打那日后,她对温月声就多了些莫名的恐惧,如今哪敢随意议论。 “叫人看紧了,尤其护好玉若。”陈氏沉声道。 “是。”底下人忙应了。 那边,偏院中。 笄礼举行时,外边热闹纷纷,温月声皆不为所动。 赵嬷嬷便歇了气,领着几个小丫鬟在院子里,隔着墙听听热闹。 等到午后,暑气散去些许。 温月声才从书房内走了出来。 赵嬷嬷原想着跟上去伺候,没想到那热闹声越来越近。 她一回头,竟见一位老夫人被旁边的丫鬟搀扶着,进了这偏院的门。 赵嬷嬷先是一怔,待看清楚对方是谁后,脸色都变了。 “老夫人?您怎么来了?” 老夫人对温月声身边伺候的人隐约还有些印象,闻言只是轻颔首:“老身来供奉大佛。” 赵嬷嬷这才发现,跟着她的丫鬟手里拿了不少的东西,皆是供奉佛像所用之物。 她愣了下。 倒也是没想到老夫人会来这里供奉大佛。 但转头一看,那座镀金佛像比寻常小楼还高,伫立在这院子里,阳光落在佛像之上,险些将人的眼睛都晃瞎了去。 ……这看不到才是奇了怪了。 赵嬷嬷搓搓手,难道郡主一开始把这佛像弄出来,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可老夫人都到了,郡主人在何处? “祖母!”外边越发热闹,魏兰芷与萧缙先后进了偏院。 “兰芷也来同您一起供奉大佛。” 赵嬷嬷抬首望了下天,这可真是见了鬼了。 这些寻常连偏院的门都不入的人,今天都是怎么了? 却不知她在惊讶,其他的人也同样如此。 短短几日的功夫,偏院内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萧缙目光微顿,落在了那尊大佛之上。 从前那个花架秋千,当真被彻底拆除了。 这偏院地处偏僻,所以格外空旷。 院前本有一块巨大的空地,如今挖了个池塘,里面栽种着荷叶荷花。 为这夏日平添了些许的凉爽。 而在这池塘之上,架了一座红木小桥。 温月声此刻便站在这木桥之上。 这边骤然进来这么多人,远处还有不少人在观望。 她却半点不在意。 自禁闭之后,温月声消瘦了许多,这些时日也未能补回来。 她穿着身鸦青色宽袍衣裙,衣裙宽大,仅用一根细带束于她纤细的腰肢上。 素白的手拢在宽袍大袖里,一手缠绕着佛珠,一手似是捏了把鱼食。 她素手一扬,池塘里的小鱼竞相游出。 温寻走进来时,还在想她所谓的有事要忙,原来是在院子里喂鱼。 鱼食激起鱼群活跃,在池底游来划去。 本是一派祥和的景象,然而下一瞬,就见池塘周围茂盛的草丛里,钻出来了一只鳖。 那只鳖气定神闲地至鱼群翻涌的地方,张嘴就吞食了一条小鱼。 温寻:…… 院内安静,只闻鳖吞食鱼的声音。 温月声淡淡收回投掷鱼食的手。 “表哥!”魏兰芷被吓了一跳,往萧缙身侧躲了去,双手紧紧地抓住萧缙的衣袖。 这场景,不说她一个小姑娘,就连温寻乍一看都被吓了一跳。 合着她这一汪池塘,养的不是鱼,而是那只鳖。 这未免也有些太过…… 温寻想不出该用何等词汇来形容温月声这一行为,见到魏兰芷被吓到,便斥责道:“你竟在院里养了这等东西?” 他本不欲在人前发作温月声,但今日老夫人也在。 叫老夫人受惊,他当如何跟镇国公交代? 哪知他才开了口,却听旁边回神过来的老夫人,凝神思考许久,复又抬头看向金色大佛,良久后道:“万法自然……” “郡主佛缘深厚,老身受教了。” 温寻:? 6. 第 6 章 这就佛缘深厚了? 温寻看了眼那座金色大佛,一时无言。 一并过来的镇国公府之人,也都很是惊讶。 温月声此前费尽心思,想要与镇国公府拉近关系,逢年过节,总是会给镇国公府上送上不少礼物。 可老夫人待她的态度却依然很是冷淡。 今日竟主动与她说话,态度还如此…… 难道她身上真的出现了什么所谓的佛缘? 更诡异的是温月声的态度。 一改此前的讨好与恳切,竟是格外冷淡。 旁边的婢女送来了一盆冰凉的清水。 温月声将双手浸入凉水中清洗,一边道:“我与佛缘深厚四字并无关系。” 谷雨奉上绫帕。 她将手上水渍擦干,冷眸幽凝:“见之思之,那是老夫人自己的佛缘。” “与我无干。” 毫无情绪的四个字,跟此前的态度可谓是大相径庭。 别说其他的人,连魏兰芷都惊了。 “她这是什么态度?别是撞邪了吧?”她小声感慨。 魏兰芷是镇国公嫡女,在府中很得宠爱,平时却也不敢这么跟老夫人说话。 可更令他们想不到的,是老夫人的态度。 这位沉肃古板,向来难以接近的老夫人,难得双眸带了些神采,那神采在听到温月声冷淡的四字后,竟是越发盛了。 温月声这般平静冷淡,反倒更像是她口中所说的佛缘深厚之人。 是与不是,待看过佛经就知道了。 老夫人瞥向身侧伺候的人。 那嬷嬷会意,打量了下老夫人待温月声的态度,面色和缓地道:“近些日子老夫人总觉得心中沉闷,神思漂浮。郡主是有佛缘之人,可否请您手抄一份佛经赠予老夫人,也好解了老夫人精神困顿之障。” 竟是主动开口要了! 温寻微怔,旁人也就罢了,镇国公府因为身份特殊,向来不喜与人牵连太多,今日能开这个口,就非比寻常了。 赵嬷嬷也忍不住看了眼温月声。 没有谁比她更清楚,这几年温月声往镇国公府送了多少礼物。 镇国公府收是收了,却也还了价值差不多的礼,至于她亲手做的荷包、抹额、绣帕之类,镇国公府是一次都没收。 今日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能让镇国公府开口给她要。 虽说是个下人开的口,但也还算礼数周全。 温月声这会指不定有多高兴呢。 但事情和他们所想的完全不同。 温月声神色寻常,没有半点被镇国公府找上门的窃喜之感。 她将手中绫帕递还给丫鬟,淡声道:“老夫人若要求佛,当去寺庙。我非僧人,所抄写的佛经也不是治病良药,无法满足治病救命的愿望。” 她居然连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温家几人都没反应过来,温寻就听温月声说出了一句他格外耳熟的话。 “许愿的事,不归我管。” 好,合着对他们都是这一句话。 “这……”老夫人身边的嬷嬷脸色微变,她是万万没想到有人会回绝镇国公府的请求。 更想不到这个人是温月声。 这可是逢年过节都要去镇国公府问安的人。 萧缙抬眸看向温月声,眼底幽沉,情绪涌动。 往常的温月声情绪摆在脸上,一窥见底。 她总有些小性子欲往他身上发作,而他从来不耐与她周旋。 可眼前的温月声,仅从面上,已无法窥探她的心思。 身侧的魏兰芷道:“你之前还说要到祖母跟前尽孝,怎么现在连一份手抄佛经都不愿意给了?” 魏兰芷不喜欢温月声,确切地说,整个镇国公府都对这位荒唐的郡主并不满意。 她还欲再说,却被老夫人喝住。 “兰芷!” 老夫人面色微沉,温月声的拒绝也令她心头不喜。 但佛缘深厚之人,不愿随意赠予佛经却也属正常。 她目光微凝,最后落到了那个新挖的池塘上。 “这个池子?”她迟疑道:“是郡主为养鳖特地造的?” 也不像,那鳖有凶性,看着不像是家养的。 “回老夫人的话,这个是许愿池。”问这个,谷雨可不就知道了。 她轻声道:“是抛舍财物许愿之处,还有……哦,池里的王八会听到心愿的。” 温月声:…… 倒也不是。 挖这个许愿池纯粹是因为以前末世时,她不耐与人来往,就在住处前放了个池子,凡是有事找她,需得朝许愿池里扔个重要物件。 否则的话,她一概不应。 投宝问路,算是交易。 她以此来遏制杀性,如今不过是按往常习惯行事罢了。 谁料老夫人听了,静默片刻,竟真从自己的腕间褪下了一个通体清透的玉镯,放于胸前闭目默许下心愿,随后亲自放入池中。 “当。”玉镯入池,放出清脆的声响。 老夫人双手合十,睁眼道:“郡主所言有理,许愿的事,当交由通晓灵性的鳖来做。” 温寻:……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定要以为老夫人魔障了。 可魔障的还不止一个人。 老夫人到底年纪大了,未停留多久便回了府。 她走了之后,今日来参加及笄礼的宾客,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温月声有个有求必应的许愿池,竟是纷纷前来许愿。 谷雨就这么目瞪口呆地站在池塘边上,看着这些个京中贵人,一个接着一个的来往池里投掷金玉。 是她没说吗? 她乍闻这件事也觉新奇,想要许个愿试试,郡主说,让她投一枚铜钱进去便可。 而眼前这些人…… 簪子、玉镯、玉佩,哦还有投一整锭金子的。 短短一个下午,池子的鱼儿就被这些外来的金银器闹得不得安生。 这池塘,直接从一个养鱼喂鳖的小池塘,晋升成堆金砌玉的金镶玉池塘。 谷雨人都傻了。 最离谱的是,温玉若的及笄礼结束后两日,京城热议的都不是温玉若的簪子,或者她笄礼的正宾。 而是温月声的许愿池。 接连两日,竟不断有听了传言的人上门拜访,问就说是来许愿的。 还有来给大佛上香的。 堂堂公主府,自然不能让人随意进出。 但京中贵人众多,有些人门房敢拦,有些人则是不敢。 最后到底是温月声嫌烦,让人将一干人等全部拒于门外。 这才安生了些。 两日后,太后宫中召见。 此番说是召见温月声,实则是宫内设宴,顺带让温月声前去拜见太后。 这宴是皇后所设的私宴,温玉若这些年很得皇后宠爱,所以一早就被宫中的人接走了。 等到温月声出府入宫时,宫宴已经快要开始了。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温月声缓步下了车,抬眼,就见深红色宫墙前,立着一道身影。 对方闻声回头,露出了一张只要看过一眼,就永不会忘的面容。 盛夏暑热难耐,这人一出现却如高山白雪,美极盛极,却遥距千里。 风拂起他的袍角,为这幅本就绝佳的画面,平添了几分风流。 “晏大人。”晏陵姿容倾绝,整个京城皆如雷贯耳。赵嬷嬷乍一见到他,惊声唤了一下,方觉失态,忙转移视线笑道:“您也是来参宴的吗?真巧。” 晏陵此人极难接近,寻常极少会参加各类宴席,宫宴也如是。 晏陵眼眸如烟波浩渺,淡声道:“不巧,我已在此处等候郡主多时。” 赵嬷嬷惊讶地张嘴。 那日她去后院用斋饭,并未直接撞见晏陵。 晏陵目光落在了温月声身上。 今日她衣襟倒是拉拢了,偏领口处敞开了扣,行动间,隐隐可见如玉般的脖颈上,挂着一缀着红绳的白玉佛头。 晏陵眸微沉,收回了视线。 偏温月声今日这身装扮,实在惹眼。 莫说贵女当中,就是这争奇斗艳的后宫也极难见到,一路所行之处,连那些被教养得极懂规矩的宫人,都忍不住频频回头去看。 只因温月声在月白色衣裙外,披了一件玄色衣袍。 衣袍为上好的织金软缎,日光之下可见遍布全身的细细云纹,然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件衣袍上的绣花! 深沉浓郁的大片墨色上,绽放着无数个金线绣成的卍字。 卍字不到头,一直延伸到了长长的衣摆处。 一眼望去,只觉漫漫金光洒进眼里,险些将人的眼睛晃瞎。 见过盛装华服进宫的,却也没见过一身佛光来的。 以至于虽隔了很远,萧缙还是看到了那身漫漫金光。 还有温月声身侧的晏陵。 晏陵为人疏远,从不与人来往过密。 哪怕身为天子近臣,又逢储君未定,他那几位兄长庶弟都对晏陵多加拉拢的情况下,都从未见得他同谁走近。 今日倒和温月声走在了一起。 隔得不算远,他瞧见了晏陵目光滑落到了温月声的脖颈后。 蓦地,萧缙冷下了面庞。 那边,他二人并行,晏陵声色淡淡地道:“郡主为何礼佛?” 眼前的人,披着一身的佛缘,都挡不住眼底的冷煞。 那双冷墨般的眸,似静潭深水,黑白映照。 黑与白极致的交织,极具矛盾和一种难言的美感。 但比起皮相的美,她那隐匿在佛光下的杀性,更为瞩目。 就好似静谧幽深的湖底,蕴藏着巨大的杀机一般,伴随着她步步走近,风里捎带着的,都是灼人的压迫感。 温月声笑,那双黑白分明的冷眸看他:“不礼佛的话,总不能杀人呀。” “你说是吧,晏大人?” 7. 第 7 章 晏陵看向身侧的人。 她的衣袍沾染了些许檀香,檀香素来多用于寺庙,有静心、凝神之功效,然她身上的,却恍若带着丝丝甜味。 同她细嫩的脖颈间,若隐若现的红线一样。 似虔诚,偏又像极了亵渎。 晏陵眼眸微垂,淡声道:“世间之人求神拜佛,所求多为两种,赎罪或祈愿。” “亦或者二者皆有。” 他微顿后道:“郡主倒是与他人不同。” 何止是不同。 他二人说话的声音很轻,赵嬷嬷等人皆是没能听清,但晏陵身边的长随非寻常人,把温月声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当下就是眼皮一跳。 他想起那日跟随晏陵的死士说,险些以为思宁郡主动了杀心,如今看来,倒也不是夸张之语。 “只是不知。”晏陵缓声道:“郡主今日可还欲杀我?” 夏日燥热的风戛然而止。 温月声对上了他不带任何情绪的眸,这人容貌倾绝,可眼底却好似笼着深雾,与人交谈时,分明人就在眼前,却仿佛隔了千万重山。 “可是。”温月声眼眸黑如夜,她声音轻浅,一字一句仿若都带着些微的冷香:“带着沾了血的剑入佛堂。” “晏大人这可是渎神哦。” 晏陵眸微动,稍错身,目光却落在了她的颈后。 瓷白如玉的肌肤上,盛开着一朵火色的莲。 红而灼眼。 “晏大人。”萧缙快步行来,他身侧的内侍嗓音尖利。 晏陵收回眸,对上萧缙幽沉的眼:“宫宴将要开始,晏大人怎还在此处?” 他复又看向温月声:“太后要见你。” 旁边的晏陵已顿住脚步,萧缙微颔首,抬步示意温月声跟上。 晏陵立在原地,直看到他们二人身影消失在了长长的宫道上,方才转过身。 他身后的小厮轻声问道:“主子,可是去宫宴处?” 晏陵声色冷淡:“回府。” 要见的人,已经见到了。 那边,萧缙本打算让宫人领温月声去慈宁宫的,可一路行来,温月声一改往常,既没有缠着他多言,也不似从前那般故作姿态,唯有身上浅淡的檀香浮动。 萧缙眼眸幽沉,思绪间,已跟她一并进了慈宁宫。 太后常年礼佛,宫内也燃着檀香。 可一进殿,他却觉得殿内的檀香过于浓烈,全然不似温月声身上的清浅静心。 他们入殿后,宫人去请了太后。 太后着一身深色宫装,一手持碧玉佛珠,一手轻搭在宫人手上,一进入殿内,目光就落在了温月声身上。 因旧日深宫积怨,太后并不喜欢温月声的生母慧怡长公主,对温月声的印象就更是不佳。 但她记得,此前的思宁,不过是个跋扈任性的小姑娘。 可眼下…… “赐座。”太后眸光落在殿内的二人身上,因萧缙这个嫡孙在,面容柔和了些许:“哀家倒有些时日没见到缙儿了。” 太后两鬓已微白,双眸却格外有神,犹带着当年在先帝宫中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孙儿不孝。”萧缙道。 太后摆摆手,回身吩咐宫人:“将佛经取来。” 宫人很快递上了那份出自温月声之手的佛经。 只是和当时温月声随意在宣纸上写就的不一样,如今这份佛经,被人装点成册,妥善保管了起来。 宫人将佛经摊开,指向了其中一页。 在此之前,萧缙哪怕日日在宫中,也并未见过这份传闻中的佛经。 此番一看,竟是一怔。 这佛经所用的宣纸只是寻常,甚至不是京城世家常用的上等宣纸。 然看了那纸上的佛经后,是无论如何也道不出寻常二字来的。 不论其他,只说字迹。 京中素有才名之人众多,萧缙进入朝堂后,也见过不少字迹出彩的人。 可放眼整个朝堂,大约也找不出第二个能写出这般字迹的人来。 字迹苍劲有力,若铁画银钩。 最瞩目的,当是字迹里纵横弥漫的杀意,气势太盛,说是佛经,却状似满篇绞杀之文。 “哀家初见这篇佛经,曾一度以为其出自高僧之手。”太后显是对这份佛经爱不释手,她看向温月声:“倒不想竟是你亲笔所书。” “只这篇佛经尚有一处残缺,今日叫你过来,也是想让你将其补全。”太后话音将落,便有宫人送上来了桌案及笔墨纸砚。 赵嬷嬷暗叫不好,这名为补全,实为考校。 太后分明是想确认这佛经是否为温月声亲笔所写。 萧缙也听懂了太后的言外之意。 他上次见到温月声的字,是在几年之前,因他夸赞温玉若一手簪花小楷漂亮,温月声苦学了些时日,便来他面前卖弄。 可惜那字形神皆散,软绵无力,甚至比不得他府中随便一个通些笔墨的丫鬟。 她一贯如此,耗个几日,便敢称苦练。 再观眼前,字迹确实天差地别。 那天所写的佛经,确实是差了几个字。 导致她手持佛前开了光的佛珠,依旧杀意滔天,后才取白玉佛头,红绳佩于胸口。 “备水。”温月声道。 边上的宫人一愣,抬眼看向太后,得了应许后,方才用铜盆盛了清水上前。 温月声净手,接过宫人递来的崭新绫帕擦干。 “焚香。” 太后礼佛,殿内多檀香。 宫人取了一支,点在桌案上。 她不过写几个字,却要求诸多。 若换了寻常,萧缙必然不耐。 然她动作若行云流水,且一样的檀香,染到她身上,就变成了那股清浅冷淡的味道。 有那么瞬间,萧缙甚至感觉,眼前的人当真是在礼佛。 宫人研好了磨,温月声以笔蘸之。 提笔直接写于那装订好的佛经之上。 见她如此,宫人大惊。 桌案上铺有上好的宣纸,太后的意思,原是叫她先写于纸上,哪知她竟直接落笔。 此刻提醒已是来不及。 太后面色微沉,起身旁观。 但见杀意纵横于纸上,最后一笔更是浑然天成,似利剑将纸张生生劈开。 太后面色苍白,当下便捂住胸口,后退了一步。 身后的宫人忙搀扶住她,却见她大喜过望:“有如神迹!好!” 温月声已搁了笔,重新将一双素手,浸入冰冷的水中。 萧缙眸深如海,静看着她。 她好似,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宫人撤下桌案,太后更是将补全的佛经视若珍宝。 温月声动作轻柔地擦拭着手,佛经写完后,对她就无用了。 “去,将哀家那串翡翠佛珠取来,赐予郡主。”太后看向温月声的眸里多了些热切:“思宁日后有空,多进宫来陪陪哀家。” 温月声垂目,并未作答。 太后一心沉浸在完整佛经的欣喜中,也并未在意。 将佛珠赠予温月声后,便让他们离开了。 走出慈宁宫后,萧缙见温月声都未打算佩戴那碧玉佛珠,只看了眼,便叫人合上了锦盒。 那翡翠佛珠是太后珍爱之物,宫中之人都未能得见过,此番赐予她,她却反应平平。 若换做以前,只怕早早就佩戴上,去宫宴上显摆了。 萧缙看着她瓷白的侧脸,忽而问:“你何时习得这般精妙绝伦的字?” 这是萧缙这么久以来,待温月声最为温柔的一次。 她身后跟着的人皆惊讶不已。 她却换了新的绫帕又在擦手,闻言头也不抬地道:“许是在梦里。” 说罢抬步离开。 萧缙眼眸微动,未再过问,跟在她的身后。 领路的宫人将他们带到了宫宴所在之处。 午后暑气更盛,宫宴换到了临湖的宫殿中。 四面窗户全开,既可以赏荷,又能避暑,是个乘凉的好去处。 只这殿内殿外之人,都未料到温月声会与萧缙同行。 有关温月声礼佛的事,京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但谁都没想到,温月声再次露面,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温月声来之前,恰逢皇后头疾犯了,宫人宣了魏兰芷和温玉若前去侍疾,提都没提温月声。 许多人还以为她今日并未入宫。 但温月声不得宠的事,也并非是这一日两日的事了,皇后忽视了她倒也正常,不正常的,是萧缙竟与她同行了。 殿内殿外的人都在犯嘀咕,偏巧,萧缙还没入殿,就有一宫人快步行来。 “王爷!”宫人面色慌张,急道:“温小姐不知为何与福瑞公主起了争执,公主动了怒,要罚温小姐!” 萧缙面色发沉,冷声道:“不是去给母后侍疾了吗?怎会撞上福瑞?” 福瑞公主是端妃所出,跟萧缙的那个庶长兄一母同胞,又是皇帝的第一个女儿,自小被娇宠长大,颇有些无法无天。 宫人为难道:“……从御花园绕行时,正巧撞上了,福瑞公主便扣下了温小姐,不让她离开。” 他话音刚落,又有一个宫人匆忙赶来,对萧缙行礼后焦急道:“王爷,福瑞公主罚温小姐在烈日下站着,温小姐体力不支,昏厥过去了!” 萧缙那双深眸瞬间冷沉了下去:“带路!” 赵嬷嬷掂量了下,小声问温月声:“郡主可要去看看?” 倒不是她多嘴,温玉若身子不好,温家上下将她看做眼珠子一般,温月声人在宫中,听及此事不过问的话,只怕回去要挨温寻的骂。 温月声面无表情:“我去做什么?给她诵经一篇?” 赵嬷嬷噎了下。 她声量并未压低,周遭的人皆听得清楚,包括萧缙。 萧缙回眸看她,身侧的宫人见状只能道:“温小姐也是郡主的妹妹……” 温月声:“我不是大夫,治不好她的病。” 萧缙眼沉如水。 旁边的宫人暗叫不好,温玉若每次昏厥那么及时,也总不可能次次都是身子不好,如若这样的话,只怕是连门都出不了一步。 王爷心里也不是不清楚。 然无论如何,都有人将她捧在掌心,这就是受尽宠爱的人,必然会得到的偏爱。 赵嬷嬷心里也着急,萧缙对温月声的态度好不容易好了些许,如今怕是又要回去了。 他们都想岔了。 萧缙只觉得温月声确实和从前全然不同,之前温玉若病了,不论她心中如何想,皆会跟在他身后,一副焦虑担忧的模样。 现在倒是半点都不遮掩。 说话是语调平直,如她那句在梦里一般,神色尚不如她在太后宫中低头净手时经心。 有那么瞬间,萧缙都要以为,她仅是在陈述事实。 8. 第 8 章 温月声也不管萧缙是何脸色,径直穿过长廊,入了偏殿中。 宫宴持续许久,殿内俱是都留给了女眷休息。 会到偏殿来的人就更少了,大多数都是些家中不受宠的庶女,或者是出身较低的女子。 但全都是些年轻女子。 萧缙久未成婚,皇后接连举办宴席,也存了从这些女子当中,给萧缙挑选侧妃的意思。 如今萧缙一走,许多人不免觉得意兴阑珊。 殿内的热闹散去了大半,这偏殿处的女子多半出身不高,寻常看见温月声都是绕着路走的,见她进来,自是不敢置喙。 温月声面色淡淡,坐下之后,命人取了檀香,点了一支,便半倚靠在了殿中长椅上,闭上了双目。 她每次抄写完佛经,都会格外困倦。 赵嬷嬷一回头,见温月声直接睡了,当下微愣。 谷雨将带来的毯子轻盖在了她身上,候在一旁。 “总觉得打从禁闭解除后,郡主就好似变了个人似的。”赵嬷嬷低声嘀咕道。 “我倒是觉得郡主如今挺好的。”谷雨替她掖了下毯子,头也不回地道。 赵嬷嬷仔细想了下,发觉近期他们日子确实好过了许多,便也抛开了去,不再多想。 她们二人安静地守在了温月声身旁,却不想温月声这一觉睡得很长。 直到日头偏西,白日的暑热褪了下去,这处宫殿便显得有些寒凉。 恰逢前头宫人来禀,说是让所有人挪回上午的宫殿中去。 谷雨还在犹豫要不要将温月声叫醒,便听见外边响起了一阵嘈杂声。 赵嬷嬷从外边回来,低声道:“忠勇侯府的世子爷来了。” 谷雨微怔。 忠勇侯家世代簪缨,如今的忠勇侯也是朝中重臣,很得皇上器重。 只可惜这位忠勇侯子孙缘浅,至今只得了一子,却是个痴儿。 因只得了这么一根独苗苗,忠勇侯府都对这个痴傻的世子爷格外看重。 尤其是忠勇侯府的老太太,几乎将其当成了自己的心肝肉来疼。 好吃好喝地供着,时日久了,便将这位痴傻的世子爷养得格外壮实,行动起来像是一座小山,因他天生痴傻,力气却极大,为此还冲撞过不少的贵人。 忠勇侯府将他看得比什么都重,平时若有宴会,贵女们都是避着他的。 宫中贵人多,侯府向来都是不让他入宫的,也不知今日是为何,竟是将他带来了宫宴。 “还是快些将郡主唤醒吧,这处风凉,莫要受了风寒。”赵嬷嬷道。 谷雨忙点头,正想着将温月声唤醒,不想殿外却传来了太监尖利的嗓音—— “皇上驾到!” 偏殿内的人皆是一惊,谷雨抬头去看,见得皇帝领着一众朝臣,走在了通往这处宫殿的深色长廊上。 上午进宫时,曾见过一面的晏陵也在。 几位王爷,还有魏家兄妹,甚至温玉若都随侍在了一旁。 今日沐休,却有这么多人在宫中,自是有着非比寻常的原因。 “……昊周这些年兵强马壮,每逢年末,总要来侵扰边境,边境百姓早已是苦不堪言,可今日却突然上书求和,还欲求娶大徽公主,这……” 几位重臣皆是又惊又喜。 皇帝满脸笑意,闻言看了晏陵一眼。 离京三月,可并非只有求神拜佛这么简单。 这些重臣在朝中多年,见皇帝如此表现,如何还能不明白过来,当下惊异道:“原竟是晏大人的功劳!” “晏大人悄无声息立下这等功劳,着实令我等汗颜。” “昊周气焰嚣张,也不知晏大人是用何等方法……” 晏陵神色平静,言辞也是一惯的冷淡。 这里的人皆习惯了他的态度,却还是格外的热络。 这般年纪,这般作为,莫说如今的京城,放眼整个大徽,也是凤毛麟角般的存在。 几位家中有适龄女儿,却还没定亲的大臣心中格外意动。 几位王爷心中更是难以平静。 晏陵这等能耐,若不是晏贵妃入宫以来一直都无所出,只怕这东宫之位,早就已经定下来了。 思及此,拉拢晏陵的心思更盛。 皇帝为先,一行人边说边走,进入长廊后,才看到了临湖宫殿那边有不少的人。 皇帝脚步微顿,问道:“今日可是有宫宴?” “回皇上的话,是皇后娘娘设下的私宴。” 他轻颔首,便想领着众人去往另外的宫殿中走去。 哪知就在此时,变故徒生。 原本热闹的宫殿内,突然涌出来了不少人,大多数都是女眷。 殿内有人失声尖叫,声音格外尖利。 萧缙面色发沉,叫人拦住了往外跑的人,沉声问道:“发生了何事?” 被拦住的女子吓得花容失色,闻言面色发白地道:“忠勇侯府的世子突然发狂,咬伤了殿内好些个人。” 站在皇帝身后的忠勇侯神色巨变。 因昊周求和的事传入京中,皇帝召他们入宫觐见。 这些日子,他的夫人和母亲为痴傻的儿子定下了一门婚事,这几日去了天慈寺相见。 他放心不下儿子,想着入宫不过片刻的功夫,就将世子一并带入了宫中,让他身边的人好生伺候。 谁知一会的功夫,竟是出了这样的事。 临湖宫殿四周的窗户尽数打开,从他们的位置,正好能够看到其中的景象。 忠勇侯一眼就看到了发狂的儿子,当场苍白了面庞。 “来人!速去殿中拦住世子!”萧缙高声道。 宫中侍卫众多,可这长廊算不得宽广,又有皇帝一行人拦住了去路,耽误了时间。 而就这会功夫,那忠勇侯府世子章玉麟已经闯入了偏殿之中。 他发了狂,双目赤红,力气极大,竟是两下就将桌子锤了粉碎。 偏殿内的女子皆是被吓得惊叫连连,拼命躲闪。 其中有一个穿着鹅黄衣裙的女子,跑动之时,竟是被身旁的侍女狠狠一推。 “啊!”她跌坐在了地上,被章玉麟扑上来,咬伤了手臂。 鲜血顺着她衣衫流了下来,滴在了地面上。 她面色苍白,浑身发抖。 剧痛之下,连挣扎都做不到。 被章玉麟按在地上,眼看着就要被其一口咬在了胸襟上。 周曼娘摇摇欲坠,躲闪不及,已近崩溃。 偏在这时,她眼前一闪。 只见得一片白色裙角划过,压在她身上的章玉麟被人生生扯开。 周曼娘怔愣在了原地,仍未反应过来,就见那章玉麟眼眶赤红,手臂上青筋暴起,鼓足了劲往他们这边冲了过来。 外边的侍卫已经进了殿门,但离偏殿仍有一段距离。 站在她面前的人,身型比她还要瘦弱。 周曼娘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然就在此时,她听到了一声巨响,倏地睁开了眼。 这一眼,叫她看见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温月声站在了偏殿侧门处,那章玉麟疯了似的朝着她扑了过去。 章玉麟的身型似小山般壮硕,走动间,只闻这座建在了湖上的宫殿咚咚作响。 他对着温月声的方向,轰地一下冲了过去。 却被温月声轻轻一侧身,便让开了去。 旁边的周曼娘都未看清楚温月声的动作,就见到温月声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数惊呼声中。 一脚,直接将章玉麟踹下了湖。 砰! 一声巨响。 让所有的人皆愣在了原地。 整个长廊上都安静了。 温寻整个僵住。 他看到了什么? 温月声,把章玉麟,踹、踹下了湖? 连皇帝都愣住了。 温月声背对着他们,章玉麟扑过来时,所有人皆以为她怕是要被撞入湖中。 可她避开了。 那一下避开后,冲进去的侍卫其实已经赶到,稍费些功夫就能制住章玉麟。 连皇帝身后的忠勇侯都松了一口气。 结果她一抬脚,直接把人踹进了湖里。 皇帝:…… “愣着做什么!救人!快救救我儿!”忠勇侯府惊声道。 他一语惊醒怔愣住的许多人,宫中侍卫如同下饺子般,砰砰跳入湖中,迅速找到了章玉麟。 然而先前跳下去的几个侍卫,竟是拖拽不动他的身体。 费了极大的劲,五个侍卫一起,才将他从湖中抬了出来。 章玉麟抬上来时,双目紧闭,脸色苍白。 温寻看见了,神色难看至极。 今日若章玉麟死在了这湖中,怕是明日就能看见他流放三千里了。 皇帝回过神来,暴怒道:“传太医!” 他往前走了两步,复而顿住脚步,回身怒道:“把思宁叫过来!” 身侧的人皆是神情复杂。 殿内,赵嬷嬷满脸惊惧,谷雨强忍着害怕,将跌倒在地的周曼娘搀扶了起来。 周曼娘眼眶发红,目光落在了温月声身上。 而温月声…… 在净手。 她动作缓慢轻柔,目光轻垂,看不清楚情绪。 脖颈出的白玉佛头已经从衣襟内,落到了衣襟外侧。 她似是将指间指缝彻彻底底清洗了一遍,这才抬起了头来。 旁边的谷雨递过来了绫帕。 见她擦净手,谷雨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刚才有一瞬间,她感觉到了浑身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害怕到了极点。 但如今仔细想来,却好像并不是因为那章玉麟。 并且只是非常短暂的一瞬。 谷雨轻拂胸口,以为自己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到了,才会如此心悸。 温月声将水渍擦干,在抬眸,眼里已经是清泠泠一片了。 “郡主,皇上传您过去问话。” “知道了。”温月声扔掉了绫帕,抬步便走。 她被宫人领到了另一处宫殿,站了没多久,就听见温寻的声音。 “……她如今是越发无法无天了,什么事都敢做!” “……便是如此,也不该将世子踢入湖中,若世子有什么三长两短……” 温月声轻捻着手中的佛珠,面无表情。 确实不该。 若今日没有抄写佛经,那章玉麟怕是已经死了。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方盒子。 温月声抬眸,对上了一双笼在云雾里的眸。 晏陵淡声道:“大屏山寺内供奉的白玉佛珠。” 见她未接,他道:“未有人用过。” 盒子在她面前打开,白玉佛珠闪烁着莹润的光彩。 9. 第 9 章 大屏山寺地处江南,是徽朝的名寺之一。 深山里的佛寺,历史悠长,香火鼎盛数百年,经历了数个朝代的更迭,寺中高大的佛像依旧慈眉善目的望着人间。 又因入寺需爬三座山,天然的三座山形成了一种天然屏障,而得名大屏山寺。 为此在整个大徽朝都极富盛名。 寻常人去一趟大屏山寺都不易,莫说取佛前供奉的佛珠了。 此物难得。 晏陵身后的小厮涤竹眼神闪烁,这佛珠虽然难得,但对于晏陵来说,却算不得什么奇珍异宝。 晏陵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又有晏贵妃这样的姑母,府中私库里的宝贝是数不胜数。 佛珠虽难得,但比起一些珍宝而言,还是稍逊色了些。 可这是晏陵,他们家冷漠不近人情的主子,何时会给人赠礼了? 他正疑惑,就听晏陵淡声道:“谢礼。” 温月声身后的赵嬷嬷也是一愣,什么谢礼?她一直都跟在了温月声的身旁,怎不见温月声帮过晏陵的忙? 就听温月声道:“谷雨。” 谷雨反应过来,要伸手去接,晏陵却将锦盒递给了涤竹。 涤竹会意,以佛珠保养为由,支走了赵嬷嬷和谷雨。 殿内安静下来。 章玉麟生死不明,外面闹哄哄的,人来人往。 天色已黑,殿内烛火摇曳,映在温月声的身上。 清浅的檀香萦绕,如云似雾。 晏陵听她道:“我有个疑惑。” 晏陵面容冷淡,神色更是无半点波动。 这位姿容倾绝,似山间白雪,却又掌着大权的重臣,光是从面上,压根无法探知他的任何情绪。 就好似从头到尾都不会有人知晓,太后这一出病,皆是出自他的手。 病重是他所为,而病愈,更是他的意思。 所谓的被佛经治愈,只是个好用的幌子罢了。 佛经出自温月声之手,有什么功用,她自是最清楚。 “若那日献的是高僧佛经呢?”她看他。 晏陵垂眸,那朵娇艳似火的莲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缓声道:“并无不同。” 原来如此。 原书里太后病愈时,正逢温玉若入宫拜见,太后病重见不得她,她便在宫门口磕了个头。 回去的第二日太后病愈,满京城都以为,是温玉若带来的福气。 但实际上,太后病愈的速度,不过是依照眼前人的心情罢了。 温月声未开口,外边已传来了太监通报的声音—— “皇上驾到。” 赵嬷嬷跟谷雨替温月声收好了东西,刚折返回来,就听到了这么一声。 谷雨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她忙看向赵嬷嬷:“嬷嬷,世子爷不会有事的吧?” 那位痴傻的世子爷,瞧着身子那般壮硕,就掉了次湖,不该就此丧命吧? 赵嬷嬷脸色也不好看:“世子爷福星高照,莫要胡说。” 章玉麟有没有事她不清楚,今日温月声这罚,怕是跑不掉了。 若章玉麟无事,她还是让对方落入湖中的元凶。 若是有事…… 以忠勇侯府对章玉麟的看重程度,今日之事,只怕无法善了。 和赵嬷嬷所设想的一样,皇帝进来时,面色难看。 皇帝是先帝的长子,比温月声的母亲慧怡长公主只小了两岁。 今岁已至不惑之年,却还是风采依旧。 只是年纪渐长,年轻时的俊朗褪了下去,君王威仪更盛。 方一入殿,这边伺候的宫人便都跪下了。 皇帝本欲发作,却没想到晏陵也在这边。 他皱眉道:“晏卿还未离宫?” “是。” 皇帝身后的内侍高泉轻咳了下,这位晏大人,不论立下多大的功劳,都是这么一副冷淡至极难以亲近的模样。 高泉忙道:“晏大人必是担忧世子爷的身子,这才没有直接离宫。” 皇帝点了点头,听到章玉麟的名字,脸色越发难看。 他抬手指向温月声:“你干的好事!” 然而皇帝这边才骂了一句,外边的宫人就来报:“皇上,温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皇帝只得暂时收了火。 温寻快步走了进来,一进殿就跪了下去:“臣教女无方,还请皇上责罚!” 话说完发现眼前的人不对,一抬头,看见了温月声雪白的裙摆。 温寻脸都青了,忙换了个方向,朝着皇帝的位置跪。 他这会也顾不得温月声,只焦急道:“不知世子情况如何?” “你还有脸问!章玉麟从湖中捞出来后,就一直昏迷未醒!他爹都快哭厥过去了!” 皇帝满肚子的火无处发作,来回踱步道:“章显半只脚都快踏进棺材了,就得了这么一个儿子。朕问你,若章玉麟出了事,你要如何赔?” 温寻:“微臣罪该万死!” 皇帝都要被他气笑了,合着他非要进来,就为了来他面前嚎一句罪该万死。 他清楚这事也怪不得温寻,而是出在温月声身上。 一回头,就见温月声站得笔直。 皇帝怒道:“你倒是半点不心虚!” 谷雨跪在温月声身后,闻言咬了咬牙,欲冲出去替温月声解释两句。 没想到外面又有宫人道:“皇上,大理寺少卿周大人求见。” 皇帝皱眉:“他来做什么?朕现在没空。” “禀皇上,周大人称,他幺女周曼娘在宴上被忠勇侯世子咬伤,是郡主救了她。” 殿内安静了片刻。 温月声踹人的时候,皇帝等人都站在宫殿外的长廊上,能看见大致景象,具体的却是看不清楚。 见皇帝不语,高泉便小声道:“皇上,确有此事,周曼娘如今还在宫中,受了不少的惊吓。” 跪着的温寻闻言,忽而松了口气。 莫说皇帝,就连他刚才都觉得温月声是故意踹人。 如此说来,她是因着救人,倒也算是师出有名。 皇帝神色却并未好看多少,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温月声:“朕看你是平常无法无天惯了,行事才会如此荒谬!” “当时那等景象,殿内殿外都是侍卫,何时轮得到你来救人?” 近些年皇帝对温月声印象极差,因而并不觉得温月声会好意救人。 “皇上!此事并非如此!”谷雨听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 “哪来的奴才!”高泉冷喝道:“皇上跟前,岂能容你个奴才插嘴?” 谷雨心下不甘,当时殿内的情况她看得分明,那位周家小姐已经被章玉麟咬伤。 章玉麟还欲再咬,对着的位置却是周小姐的胸口…… 那般位置,不说真的被咬了会有多么痛苦,就是在伤势不严重的情况下,周小姐的清白也是保不住的。 当时殿内殿外那么多的人,还有许多侍卫,若真被咬了,那岂不是逼着周小姐去死吗? 可她也清楚,如今皇帝对温月声早已不是从前,便是她将这一番内情说清楚了,皇帝也未必会饶了温月声。 正逢此时,外边又有宫人匆匆进来禀报:“皇上,温家二小姐求见。” “她怎么来了?”听到温玉若的名字,皇帝面上的神色略微好看了些:“她身子骨弱,方才还受到了惊吓,让她回去好生将养着,这里的事就别管了。” “是。”宫人退下去。 皇帝看向温月声,冷声道:“你妹妹尚且知道来替你求情,偏你仗着身份,胡作非为,依朕看,你这郡主的封号是不想要了!” 此言一出,屋内气氛瞬间凝结。 温月声自周岁开始就是郡主。 并且当初皇帝因思念她的母亲慧怡长公主,还特地为她取了个封号为思宁。 不想十六年过去,如今竟是要连郡主之位都保不住了。 “皇上!”温寻张口欲求。 温月声若被收回郡主封号,那公主府势必也要被收回。 他实在是丢不起那个人。 可他话还没说完,外边又有宫人开口:“皇上……” 皇帝暴怒:“又是谁?叫他滚出去!” 外边瞬间没了声响。 过了片刻,忠勇侯方才站在殿外沉声道:“臣章显,求见圣上!” 来了! 温寻心头突突一跳。 “进来。”皇帝面色发沉。 外面不知何时,竟是下起了雨。 细雨绵绵,落在了章显的身上,将他的头发和衣物都打湿了。 然他进入殿内后却是一顿,微不可觉地看了晏陵一眼。 章显朝皇帝行礼,起身时身型不稳。 他是武将出身,极少有这般恍惚的时候。 皇帝看着,怒声道:“章卿,你且放心,今日你儿若是有事,朕必不会饶了她!” 却未料到,他话音刚落,那章显啪地一下就跪下了。 章显年纪比皇帝还大,如今已是年近五十,除章玉麟外,此生是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孩子了。 皇帝看着,只觉心酸。 正欲开口,就见章显老泪纵横地道:“谢过郡主!多谢郡主!” 因情绪过于激动,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 皇帝微愣,他是被温月声气傻了? 下一刻,就听章显磕磕巴巴地道:“皇上!皇上您有所不知啊,自玉麟出生后,微臣就日日夜不能寐,心中痛苦难受!” “臣戎马半生,自问没有错杀过一人,却不想叫上天记恨,让我儿落得个痴傻蠢笨的下场!” “不瞒您说,臣这些年甚至还与夫人一起,信起了佛。” 章显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可就是走遍天下名寺,找遍天下名医,都治不好玉麟!” 皇帝无奈,只得道:“玉麟的事……” “皇上!就在刚才!”章显一把拽住皇帝,力气之大,险些将皇帝拉倒。 高泉在一旁吓了一跳,忙不迭上前去搀扶皇帝。 可连带着他一起,都拽不动那章显。 章显是半点没注意到高泉涨红的脸,他只用更加高昂的声音道:“玉麟醒了!” 皇帝松了口气。 “他还叫了下官爹!” 皇帝:? “宫中御医说,他经此一事,竟是恢复了神智!” 温寻:“啊?” 章显这几句话,将殿内好几个人都弄懵了。 “皇上!臣的玉麟好了!他好了啊!”章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臣若是早知道他被郡主踹一下就能好,臣就该早早带着他去公主府,给郡主踢着玩才是!” 温月声:…… 倒也不必。 她没下死手,清楚章玉麟不会因此丢掉性命。 但恢复正常? 她应该也没这功能。 然此刻温寻也好,皇帝也罢,俱都是沉浸在了震惊之中。 尤其是温寻。 他是怎么都没想到温月声能一脚把人给踢好了。 如章显所说,这些年他们可没少领着章玉麟求神拜佛,四处求医。 然章玉麟的痴傻是天生的,并非后天外力造成,即便是遍寻名医也无用。 此事在京中,也算是人人皆知了。 可是现在,发一次狂,落一次水,竟就好了? 温寻还在怀疑呢,就听皇帝问:“……你可派人查过,他突然如此发狂的缘由?” 章显闻言,眼中划过抹狠厉之色,沉声道:“是臣治家不严,才让那奸人得了机会,在小儿的身上下了药,致使他失控发狂。” “那药并不难见,臣已问过太医,各处的医药堂均可调配。玉麟他本就天生痴傻,又吃了这等发狂的药,御医说,这等情况本就是九死一生!” “可他却活了下来,甚至还恢复了正常神智!” “所以!”章显说到眼眶都红了,话锋一转:“玉麟他能恢复如常,都是郡主的功劳啊皇上!” 皇帝:…… 合着温月声那一脚是送他去见了大罗神仙是吧! 皇帝犹豫了下:“但她到底是将人踹下了湖……” 章显连忙摇头:“不!玉麟恢复如常,郡主就是我们全府上下的恩人,对待恩人,断没有恩将仇报的道理!” “还请皇上开恩,勿要惩罚郡主!以免上天误解微臣不知好歹,又将玉麟收了回去!” 10. 第 10 章 见他执意如此,皇帝也未再追究。 只警告温月声莫要再生事,便让他们离宫了。 温寻松了口气的同时,本想教训温月声一番,哪知一路走来,忠勇侯都跟着他们。 他的激动并非是装出来的,对温月声也确实是格外感激。 “……我让玉麟来给郡主磕个头吧?” 温月声:“不必。” “以后郡主就是忠勇侯府的恩人,您的事就是我们的事!等过几日玉麟休养好了,我便带着全家老小登门道谢。” 忠勇侯一直将他们送到宫门口,温月声临上马车之前,他还高声道:“若日后谁敢同郡主过不去,就是同我忠勇侯府上下作对,天黑路滑,郡主小心慢行。” 温寻扯了扯嘴角,看着对面已经在闭目捻佛珠的温月声,到底是住了嘴。 没过几日,忠勇侯还真带了章玉麟登门道谢。 章玉麟生得高壮,行动起来像一座小山,性子却是憨直。 甫一见到温月声,砰地就跪下了,要给温月声磕头。 吓得赵嬷嬷跟谷雨连忙避开,谷雨深吸了几口气,才去上前将他扶起来。 偏他太过壮硕,她就是使足了吃奶的劲,竟是也无法撼动他分毫。 天气太热,章玉麟满头汗水,他接过谷雨递过去的帕子,憨笑道:“姑娘别扶了,我自己起。” 说罢直起身来,谷雨一个成年女子,站在他的跟前,却像个孩童般娇小。 忠勇侯看着又是欣慰,又有些惆怅:“他如今是正常了,但眼下已二十有一,却不通诗书,不懂笔墨,连些正常的待人接物也要慢慢地教。” 痴傻多年,想要立刻如同一个正常人一般,是极困难的。 虽是如此,能到如今这个地步,忠勇侯也是格外满足了。 温月声站在凉亭边上。 燥热的盛夏,她身上却没有一丝汗意。 风卷起了她额边的发,连带着她的声音都变得清淡了起来。 那日殿中,她未仔细看过章玉麟。 今日一见,却发觉他的模样,有七八分像9号。 在未成为温月声前,她是末世‘屠诸’实验室内的7号实验体。 屠诸计划共有一万名实验体,至末世277年,已只剩下四人。 0号,4号,她和9号。 除她之外,另外三人,全部死于末世279年的山河海战役。 9号身高3.16米,重约500斤,如同一座会移动的炮山。 然多年鏖战,丧尸及病毒也在不断地进化,山河海战役中的高级丧尸,就是9号这样的天生神力,也无法与之对抗。 9号最终倒在了尸山血海里,找到遗体时,浑身血肉被啃噬大半,面目全非。 “啪嗒。”温月声手中的檀木佛珠应声而断。 颗颗圆润的佛珠散落了一地,身侧的人皆是一愣。 她却恍若未觉,只淡声道:“世子天生巨力,侯爷若有意培养,不若习武。” 9号是实验室培养出来的特殊机体,身体机能远超常人,章玉麟比不得。 但这个地方,已不是末世。 忠勇侯离开时,神情都是格外雀跃的。 京里消息传得快,忠勇侯府痴傻的世子恢复如常的事情,在京中好生热闹了些时日。 因这事与温月声也有关,便让人不自觉想到她礼佛之事。 导致近些时日去天慈寺的人都变得很多。 许多京中人家,也在家中供养了佛像。 温寻本还觉得在家中供养大佛怪异了些,如今听了京中传言后,却有了些别的想法。 没两日,公主府便忙活了起来。 赵嬷嬷出去领月银时打听了下,才清楚发生了何事。 “所以老爷打算在二小姐的院中,请一尊佛像回来供养着?”谷雨听了后,满脸不忿:“当初郡主要请佛像回来时,老爷还百般不愿,如今倒好!” 赵嬷嬷忙道:“嘘,你可小声点吧,这事若让郡主知道了,还不知道要怎么闹呢。” “听说是为了祈求二小姐身子康健,老爷夫人亲自去的天慈寺,因寺内如今不愿让出大佛,便捐了一大笔香火钱,换了一尊供养在寺内多年的玉佛回来。” “又听高僧说,请回家中的佛像,最好由身份贵重的人来上头一炷香,才可保二小姐平安。” “老爷便亲自过府,请了镇国公来上这第一炷香。”赵嬷嬷说着,压低嗓音道:“如今外头都说,咱们郡主时来运转,皆是信了佛的缘故。” “这等荒谬的事,我本以为镇国公不会答应,没想到竟也应下了。” 如今除了偏院外,全府都在忙活这事。 怕温月声心有不平,闹起来不好看,还都瞒着她。 但这样的事情,哪是能够瞒得住的。 今日一早赵嬷嬷出门时,都看见镇国公府的马车了,甚至连永安王都到了。 这么大的动静,温月声就算是不想知道也不可能。 这事温寻做得太过,别说是谷雨,连赵嬷嬷也觉得十分膈应。 但温月声神色如常,甚至连问都没有过问过。 温月声照旧去了静亭坐禅,赵嬷嬷放心不下,去了前院中打探消息,只有谷雨跟在温月声身边。 八月正是暑气最热的时候,今日却起了风。 谷雨担心温月声受凉,便折返回偏院取了个衣裳。 静亭离偏院不远,离府中花园则是更近一些。 这边景色极佳,绿树成荫,是个夏日纳凉的好去处。 因而此前一直当成是凉亭使用。 今日镇国公府受邀而来,温玉若作为主人,自是要接待魏家兄妹和永安王的。 请佛的事情繁琐,还有高僧主持。 院子里人太多,温玉若便领着他们到了府中花园游玩。 进了花园后,她忽然想起了这处凉亭。 便让底下的丫鬟取了棋子来,要在这凉亭内与萧缙对弈。 对于温玉若的要求,萧缙是无有不应的。 只他们一行人过来时,也没想到静亭内有人。 见静亭四周挂了帘帐,还以为是府中丫鬟提前布置了番,方便他们在此处休息。 温玉若挽着魏兰芷的手臂,走在了后方,娇笑着说着些女儿家的私话。 萧缙则是和魏兰芷的兄长魏蘅之走在前。 魏蘅之是镇国公的嫡长子,自小跟萧缙一起长大,如今入了朝后,也多是为萧缙办事。 他二人谈论着公事,走到了凉亭前。 魏蘅之伸手去拉开帘帐时,萧缙却皱下了眉头。 他发现亭子上的牌匾换了,走近了才看见,是一个硕大的静字。 字迹纵横,带着磅礴的杀意。 是只要见一次,便永生都不会忘记的笔迹。 正欲提醒,魏蘅之已经拉开了帘帐。 青色帘帐被风吹拂着飘了起来,亭内檀香浮动,冷淡至极。 温月声着一身月白色衣裙,未梳起满头青丝,且一腿盘坐,脚尖压于另一腿膝盖之下。 双手覆于双膝之上,是很奇怪的坐姿。 然萧缙曾陪太后在皇家国寺内住过小半年,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佛家的半跏趺坐①。 温月声竟在此处打坐。 魏蘅之自然也认识温月声,只他对温月声印象极差,当下便皱了眉头,以为是温月声收到了消息,特地候在此处。 正逢谷雨匆匆行来,看到了这么多人聚在这里,她吓了一跳。 顾不得行礼,就快步进了亭中,将拿来的衣袍披在了温月声的身上。 “郡主怎么在此处?”魏蘅之声色冷淡。 温月声闻声睁眼,对上了对方的眼睛。 骤然对上那双冷墨般的瞳眸时,魏蘅之神色微变了瞬。 那双漆黑如墨的深瞳,仿若看不见底。 “打坐,看不见吗?”温月声面无表情地道。 魏蘅之顿住,他是看见了方才那一幕,但并不觉得温月声会是那种能静心礼佛的人。 正欲开口,却听外边喧闹。 “是夏至姐姐。”谷雨忙道。 她口中的夏至,就是温月声来的第一日,与她共同坐在廊下,几次阻拦她进屋查看的丫鬟。 外边的夏至听到声音,便不顾阻拦地道:“郡主!奴婢有要事禀报!” 温月声起身至亭外,就见她一身狼狈,衣裙上有一块脏污,额发也被汗水打湿。 “何事?” 夏至过来后,才看见这边聚了不少人,并且永安王也在。 她面色变了变,但还是咬牙道:“方才郡主和赵嬷嬷都不在院内,前院来了几个小厮,不由分说地就将书房佛像前的紫玉香炉拿走了。” “奴婢阻止不及,还被领头的王顺推了一把,眼睁睁看着他们将香炉抢走!”夏至脸色难看。 夏至原是陈氏院里的人,后来被拨到温月声身边伺候,因陈氏的原因,被温月声厌恶,让她一个大丫鬟,却在院子里坐着洒扫的活。 她心中不忿,对温月声也怨气极大。 直到这些日子,温月声恍若变了个人。 谷雨自上次得救后,一直在温月声跟前伺候着,逐渐得了脸。 反观她却是一日不如一日,被赵嬷嬷随便指配了一个打扫书房的活。 夏至此刻很是惊慌。 温月声院中那个香炉,并非寻常香炉。 那是慧怡长公主留下来的旧物,温月声从前性格暴躁,砸了许多摆件,却从未动过那香炉。 如今被人拿走,她少不得要落个失职的罪名。 夏至总觉得温月声如今性情大变,早不似从前那般,她对如今的温月声,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因而才不顾一切冲到了静亭,把事情告知温月声。 11. 第 11 章 静亭内安静了下来。 魏蘅之皱眉,他因着对温月声不喜,所以下意识觉得她是在小题大做,但这到底是公主府的事情,和他这个外人无关。 倒是魏兰芷瞥向夏至,疑惑道:“你这丫鬟说的可是真话?几个奴才,也敢这样堂而皇之地闯入郡主的院子里拿走东西?” 莫说温月声是郡主,就算是京里的小门小户,也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夏至高声道:“此事千真万确。” 魏兰芷又问:“那他们将香炉拿去了哪里?” 夏至沉默了下来。 魏兰芷越看她越觉得奇怪,目光在温月声和萧缙的身上打转。 往常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情,但都是温月声故意为之,目的嘛……就不言而喻了。 “怎么?你说东西被拿走了,却不知道被拿去了哪里吗?你别是在编瞎话吧。” 魏兰芷的言外之意,在场的其他人也听了出来。 夏至一个丫鬟编这样的瞎话做什么,若有可能,那也是别人授意的。 萧缙的目光格外冷淡,落在了温月声的身上。 然而这一眼,他并未看出她面上的情绪,反而看到她腕间的佛珠,变成了一串通体雪白,莹润夺目的白玉佛珠。 “兰芷。”魏蘅之扫了妹妹一眼:“这是公主府的家事。” 温月声的性子,若是被拆穿,尚还不知道要怎么闹。 夏至听懂了他们的言外之意,轻轻抬眸看了温月声一眼。 对上的,却是温月声那双没有情绪的黑眸。 她心头一颤,当下对温月声的恐惧胜过了一切,直接道:“……那小厮说,香炉是二小姐的院中要用。” 话一出口,似乎连周围的风都安静了。 温玉若先是怔住,随后便道:“不可能。” 她生得娇媚,黛眉轻蹙时,叫人不自觉生出了怜惜之意。 哪怕是在这等情况下,她也没有第一时间生气,反而是认真地道:“今日院里请佛,确实是乱了一些。” “但说去抢姐姐的东西……是绝无可能的,府中这么多的香炉,何至于到了去姐姐房中拿的地步?” 她生得一副柔弱的模样,说话却极有条理。 谷雨担忧地看了温月声一眼。 就因为这样,每次对上二小姐的时候,都显得温月声像个疯子,一个情绪不稳定,只知道发火撒气,全然不讲道理的疯子。 哪怕她是对的,都因为种种表现,让人觉得她并非是占理的一方。 夏至面色发白,辩解道:“具体缘由,奴婢也不知,但此事千真万确,郡主院子里伺候的其他人都看见了,二小姐寻人一问便知。” 温玉若闻言,虽还是不信,但到底吩咐了丫鬟前去询问。 她派去的丫鬟很快回来,与之一起的,还有温寻。 温寻步履匆匆,面色发沉。 他上来先对萧缙行了一礼,低声道:“一点小事,底下的人不懂事,叫王爷看笑话了。” 随后板着脸,看向了温月声:“今日府内事忙,下人听错了话,我已经叫人将东西给你送回去了。” 说罢还警告地看了她一眼:“不过一个香炉,却也值得你在王爷的跟前闹?” 温寻也知道这件事情怪不到温月声的头上,但在他看来,脸面比其他东西都要重要。 今日萧缙在,镇国公府上下也都在,闹出这样的事,不就是让外人看笑话吗? 那小厮确实是荒唐,只听了管事的吩咐下去,说是要找一个有佛缘的香炉,便去了温月声的院子里取。 此事该罚,但不该是现在。 在萧缙的面前将这等事情捅出来,就是温月声的不是。 赵嬷嬷听到消息匆匆赶来,一来就听到了温寻的这番话。 当下也是僵了一瞬。 老爷是办大事的人,所以这心里装不下后宅这些小事,在他眼里,这事小得不能再小,甚至能用误会二字给带过去。 他甚至从未想过,为何府中的小厮敢这么对待温月声。 赵嬷嬷活了这么多年,见惯了后宅阴私,最是知道刁奴欺主的事。 但那奴仆固然可恶,造成这样的结果的,却是上头的人。 这道理再简单不过。 温月声失了宠爱,在皇帝面前没了脸,如今就是空有郡主之名。 府中所仰仗的,都是如今任工部尚书的温寻。 所有人都知道温寻偏疼幺女,没了父亲疼爱,不得未婚夫喜欢,又有恶名在外的郡主,不就等同于一个孤女? 那等刁奴,就是纯粹的捧高踩低之辈。 自是不把温月声放在了眼里。 温寻不知赵嬷嬷心中所想,只三两句便将这事带过。 赵嬷嬷轻叹了口气,想劝郡主忍耐些许,女子在后宅讨生活,看的就是他人的脸色,凭的就是仰仗和疼爱。 如今温月声什么都没有,那就只能乖觉。 乖觉了,说不准温寻哪日会反应过来,生了几分愧疚的话,也能对她好些。 却没想到,温月声格外冷静。 她只道:“将送回来的香炉,放回库房。” “另,让人把今日闯入院中的所有人,并院子里除夏至之外的丫鬟、小厮,押来这里。” 她这话一出,旁边的温寻先愣住了。 他当下道:“你要做什么?” 她还嫌不够丢人? 温月声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她今日未梳妆,头发也是散着的,身上穿着的月白色衣裙,很是单薄。 跟他们一群人显得格格不入。 然而一开口,端的是所有人都无法忽视。 谷雨只听温月声的,她开了口她就去办,管都不管温寻什么脸色。 赵嬷嬷倒是有心相劝温月声,却是有心没胆。 她跟夏至的感受一样,都打从心里惧怕如今的温月声。 “我已经让人将香炉还给你了,温月声,你还要如何?”温寻怒不可遏:“今日是玉若的好日子,你休要胡闹。” 温月声抬眼:“我记得我给过你回答。” 温寻正欲骂,忽而想起了她去天慈寺前的那一日,她说的话。 “这里是公主府,温大人。”温月声那双冷墨般的瞳,幽沉不见底:“你没有自己的家吗?” 哪怕做足了心理准备,在场之人依旧被她这番直白不带掩饰的话惊住了。 萧缙眼眸深深,旁边的魏蘅之神色则是变了又变。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温月声说出这等话来,她不怕落个不孝的罪名吗? 温寻也是这么骂的,他涨红着脸道:“不孝女。” “是也。”温月声毫不犹豫地应下,甚至还露出了他们见到她之后的第一个笑容。 她天生一副妩媚动人的容貌,这般一笑,更是叫人心都酥了半边。 然说出口的话却是:“我恶毒不孝手段残忍,你是今天才知道吗?” 满场皆静。 饶是魏蘅之这样对温月声有偏见的人,都吃了一惊。 从前的温月声最受不了的,就是旁人用这等言语骂她,亦或者是偏向于温玉若。 实际上今天温寻也是一惯的处理方式。 但她却好似彻头彻尾变了一个人。 他身侧的萧缙,神色更是复杂。 温玉若也被温月声的反应惊到,竟是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等她想要开口时,谷雨已经差人将所有的人押了过来。 拿东西的,温月声院子里伺候着的,前前后后,共计十一人。 这些人被叫到了静亭来时,还有些茫然。 而今日做错了事情的小厮,心中倒是有几分忐忑,但见得这么多人在场后,也放下了心来。 为首那个叫做富顺的小厮,甚至还笑眯眯地道:“奴才见过各位主子。” 他嬉皮笑脸地对着温月声道:“郡主见谅!奴才今日顾着二小姐院里的事,忙晕了,这才好心办了坏事。” “郡主大人有大量,就原谅小的这一遭吧。” 这小厮只差将有恃无恐四个大字摆在了面上。 莫说别人了,连旁边的魏兰芷都皱下了眉头。 在场之中,为数不多知晓这小厮为何这般放肆的人,是赵嬷嬷和温玉若。 富顺是陈氏身边王妈妈的独生儿子。 王妈妈是温玉若的奶妈,跟着陈氏多年,比另一个蒋嬷嬷还要得脸些。 他见温玉若在这里,料定自己不会有事。 说话亦是全然不留脸面。 然而话刚说完,便听温月声面无表情地道:“拖下去,杖四十。” 那富顺一张小脸顿时僵住。 温月声连看都没有看他。 只喝了一口谷雨递过来的清心莲子茶,眼皮都未抬。 “打死了,赏二十两丧葬费,打不死,则逐出公主府内。” “今日所有闯入偏院的小厮,杖二十,逐出府内。” “偏院内的其余丫鬟、小厮,杖十五,送温夫人院中。” 静。 魏兰芷张大了嘴巴,好些没能回过神来。 而更多的人,则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想了起来。 温月声自天慈寺回府的那一日,便下令杖毙过一个奴才。 此前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仗着自己将要进宫,故意发作给陈氏没脸。 却万万没想到,她就是如此行事之人。 那跪着的夏至更是浑身发抖,险些脱力昏厥在地。 她此刻无比庆幸自己今日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否则今日受罚的人中,必定也会有她。 “你……”温寻已被她这番举动弄得说不出话来。 却见温月声轻抬起眸,那双黑眸隐匿在茶蒸腾而起的雾气之后,叫人分辨不清楚她的情绪,只能看到黑黝黝的一片。 她放下茶盏,声音轻飘飘地道:“愣着做什么?打。” 12. 第 12 章 温寻没想到她竟是全然不把他的话当回事,当即便要发火:“你这……” “做得好!”他话未说完,便被人打断了去。 温寻神色难看,抬眼却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魏兰芷惊道:“祖母?” 来人正是镇国公府老夫人郑氏。 同第一次见面时不一样,老夫人的精神好了许多,一路行来,身边虽有一个嬷嬷仔细搀扶着,但仔细看的话,便能发觉那嬷嬷仅是虚虚一扶。 身子康健了不少,郑老夫人的眼神便恢复了以往的锐利,看人之时,犹带三分压迫感。 温寻微愣,为温玉若请佛时,他们想请来上第一炷香的人,其实是郑老夫人。 论身份尊贵,除去宫里的几位主子外,也就是她老人家最高。 但郑老夫人拒绝了。 也是因此,他才转而去请了镇国公。 今日镇国公来府时,也并未提及老夫人。 温寻便以为,这是默认郑老夫人不会来。 没想到这会却出现在了此处。 “您怎么来了?”萧缙走至郑老夫人身侧。 搀扶着郑老夫人的嬷嬷顺势放了手,改由他扶着。 郑老夫人目光如炬,率先看向了温寻:“郡主明辨是非,行事果断,此事处理得极佳。” 温寻神色微变,他倒没想过郑老夫人是来为温月声说话的。 见他不语,郑老夫人便冷声道:“似这等刁奴,今日敢无故闯入主子府中拿走东西,改日便能将府中之物偷出去变卖。待得时日久了,遭外人利诱,怕是还能做出给贼人行方便的事来。” 被按在凳子上的富顺,当下白了脸。 郑老夫人掌管后宅多年,观他这般神色,哪还不知为何。 冷哼道:“看来已经做过这样的事了。” 她看温寻脸色不好,大概也能明白温寻的想法。 温寻也并非是在袒护这小厮,而只是不希望丑事漏于镇国公府面前。 但在郑老夫人看来,若要人完全不知,那从一开始就不该生出这样的事来。 有这等事,只能说是那陈氏治家不力。 她对公主府的家事并不清楚,往日也只疼爱乖巧可人的温玉若些。 如今看来,玉若是好的,她这个娘倒是有几分糊涂。 “老夫人教训得是。”温寻到底在官场混迹多年,变通之道亦是懂的。 郑老夫人这等身份,她都开了口,温寻也不可能在萧缙面前扫了她的面子。 再抬头看那边,温月声从头到尾没在乎过他们的意见,院中已满是杖责之声。 她手持白玉佛珠,冷眼站在前边看。 “老夫人今日怎么会过来,前些日子听兰芷姐姐说您的身子好了些,我还想去看您呢。”院内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没影响到温玉若。 她亲亲热热地挽上了郑老夫人的手,笑得格外可人。 魏兰芷看得咂舌,她可不敢这般同祖母说话。 郑老夫人看见她,眼神柔和了许多,轻拍了拍她的手。 她身侧伺候的嬷嬷高兴地道:“二小姐有所不知,老夫人自上次在郡主院中许愿之后,身子骨便逐渐大好。” “今日过来,是来还愿的。”嬷嬷一挥手,便有许多镇国公府的仆从,捧着各色锦盒步入了这静亭内。 “还有一些,是给郡主的谢礼。” 这话说出口,院内的气氛都有几分怪异。 郑老夫人没答应去温玉若的院子上头一炷香,却带了这般贵重的礼品来谢温月声…… 连谷雨都有些晃神。 这事是不是颠倒了? 然而她家那冷面无情的主子已经开了口。 温月声:“许愿池有用,该谢的也是鳖。” 魏兰芷:?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更荒谬的是,郑老夫人亦是点了点头。 那嬷嬷笑道:“所以今日过来,老夫人还给鳖公准备了许多的新鲜鱼儿。” 在场之人:…… 鳖公?这是何称呼? 恰逢府中下人来报。 “老爷,门房来报,府外来了宾客。” 温寻微顿:“何人?” “是辅国大将军府上的三小姐并大理寺少卿府上的四小姐。” 温寻一愣。 大徽重文轻武,在先帝时尤盛,然当今天子继位后,因边境昊周不断来犯,武将逐渐得以重用。 武将一派,除骠骑将军外,便是辅国、镇国二位。 但他自来跟武将没有往来,辅国大将军之女,怎会过府中来? 温寻思虑片刻,还以为是温玉若的闺中好友,正欲问,却听一道冷淡薄凉的嗓音道:“是我的客人。” 竟然是温月声。 这让周围的人都不由得看向她。 温月声恶名传出后,京中贵女皆不愿与她交好,如今怎突然与辅国大将军之女来往密切了? 但温月声压根没有解释的意思。 这二位的拜帖,是几日之前送过来的,定的这个日子恰好与温玉若请佛的时间撞上了。 那边杖责结束,富顺被人抬了下去。 温月声用清水净手后,缓步往偏院内走去。 因郑老夫人要去还愿,萧缙和魏蘅之陪同她一并到了偏院。 嬷嬷伺候着老夫人上香,因温月声还有客人,他们并未久留。 只离开偏院前,萧缙回头看了眼那个和从前大不一样的院落。 金色大佛端坐在绿影翠叶间,佛光弥漫。 偏院院门外,挂着一方烫金牌匾。 杀气弥漫纵横的笔迹,同出自一人之手。 上书曰——禁、止。 端是只看一眼,便能叫人触目惊心的二字。 魏蘅之在他身侧,声音微沉:“思宁郡主好似不大一样了。” 萧缙收回视线,目光落在了被小厮领着往偏院走的二人身上。 周曼娘。 温月声在宫宴时救下的那名女子。 那边,陆红樱方一进入这偏院,就被院中的金色大佛吓了一跳。 她小声对周曼娘道:“原来外边的传言是真的啊。” 郡主真的搬了一尊大佛放自己屋里。 周曼娘抬手,朝大佛拜了拜,示意陆红樱别乱说话。 陆红樱会意,闭上了嘴。 然而这院子里的陈设,还是太超过她的认知了。 会客厅主位上挂着一幅佛像,红木方桌上放着个圆润的木鱼。 百宝阁上,一尊白玉菩萨正慈祥地看着她。 ……不是,谁家把菩萨放百宝阁啊? 她满脸吃惊,全然忘记了周曼娘的嘱咐,光顾着四处张望了。 等听到底下人唤郡主,才回过神来。 抬头就见温月声着一身鸦青衣裙,缓步进了会客厅。 她身侧的周曼娘腾地起身,那小脸也不知怎么回事,倏地红了个透顶,对着温月声,磕磕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郡、郡主,那日多谢您……不,郡主出手相助。” 周曼娘是庶女,自小在嫡母手中讨生活,性格胆小怯懦。 这次来公主府,也是陆红樱鼓励了她好几次,才鼓起了勇气。 陆红樱扶额,她就知道,今日不跟着来的话,这小结巴一定会搞砸。 她和周曼娘不同,陆红樱出身武将世家,家里就她母亲一人,前头两个又都是哥哥,自小得宠,混迹在军营内长大,故而十分外放豪爽。 她拍了拍手,带来的小厮便手脚麻利地送上来了一坛子酒。 陆红樱掀开酒坛的封口,想了想,还是拿起旁边的茶盏,倒了满满的一杯。 随后起身就对温月声道:“郡主,上次在宫宴上,曼娘遭奸人陷害,幸得你出手相救,今日我与她便是来道谢的。” “我干了,你随意!” 说罢抬起茶盏一饮而尽。 她哐哐喝完,抬头一看周曼娘都快哭了。 陆红樱:? 周曼娘只得轻声细语地提醒:“红樱……郡主礼佛。” 陆红樱一拍脑门,瞧她这脑子,忘了。 她就说与人来往就是麻烦,军营里道谢不就是酒一杯,话全都在酒里了吗? 正挠头茫然不知所措时,忽闻座上的人淡声道:“无碍。” “佛祖不会介意的。”温月声捻着佛珠,面无表情。 陆红樱跟周曼娘对视了眼,皆被她的话惊了。 尤其是陆红樱,就这一句话,她便对温月声生出了无限好感来。 这郡主,挺带劲啊。 却见温月声的目光,落在了周曼娘的手臂上。 章玉麟天生巨力,那天又是全然失去了理智,温月声看见她时,她右臂已经是鲜血淋漓,血肉模糊一片了。 然前后不过七八日,她右臂之上,竟已没用纱布缠绕。 只偶尔行动间,能见得一片浅淡的疤痕。 周曼娘触及她的视线,羞涩一笑:“叫郡主见笑了,我姨娘身子不好,我便自小跟着医女学习,粗略通一些药理。” “你的手臂,是自己治好的?”温月声道。 相处多了,周曼娘发觉她不是那般难说话的人,也逐渐变得自然了许多,闻言轻点头道:“正是。” 提到这事,陆红樱就有得说了,她高兴道:“郡主有所不知,我们家曼娘别看年纪小,医术却是极佳,我当初与她相识,就是因为我从马上坠落,险些把腿摔断,是在野外采药的曼娘救了我。” “若不是她,我只怕早就没命了。” 周曼娘见她格外兴奋,忍不住摇了摇头,陆红樱就是这样,遇到喜欢的人,恨不得将自己五岁时尿床的事情都给说出来。 但……对方是温月声。 她觉得也无不可。 周曼娘目光如水,看向温月声时,带着极盛的光。 13. 第 13 章 静坐片刻,周曼娘想起此行来的目的。 她看了身侧的丫鬟一眼,丫鬟会意,将一个包装精巧的锦盒递了过去。 “这些是我自己做的香膏。”周曼娘鼓足勇气看向温月声:“有润肤功效,另还有些药膏、香丸,制作粗糙,应是比不得外边卖的……” 她心中忐忑,却见温月声打开锦盒看了眼。 周曼娘心细,知她礼佛,香膏香丸都用檀香制成,却又不只是檀香,闻之清雅冷淡,后韵绵长。 温月声轻声道:“谢谢,我很喜欢。” 周曼娘闻言惊喜不已,笑得格外甜。 温月声缓声道:“宫宴的事,章玉麟一直想亲自向你道歉。” 周曼娘微怔,那日的记忆袭上心头,小脸白了下。 “你若不想见,我便回绝了他。” 周曼娘缓过神来,思虑片刻后道:“我愿意见他。” 陆红樱来了兴趣,她对这个据说被踹了一脚,就恢复了正常的世子很感兴趣,她忙道:“那我们什么时候过去?” 温月声道:“现在。” 公主府的马车一路缓行,驶出了京城。 京郊有一处极为宽广的校场,每日都有士兵在此操练。 周曼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下车时有些紧张。 陆红樱就自如多了,她家中都是武将,她几乎算得上是在校场长大的。 将士训练,是不让人在旁侧围观的。 但温月声手里有忠勇侯给的令牌,守卫的将士只看了一眼,便放了他们进去。 待得入了校场,发现四周很是安静。 诺大的场地上,并没有几个人。 章玉麟收到了消息,匆匆赶来。 数日不见,他面庞晒得黑了些,身上穿着套寻常的甲胄。 见着温月声,高声道:“见过郡主!” 他骤一靠近,周曼娘神色还是变得难看了些许,捂着胸口后退了几步。 章玉麟注意到了她的表现,挠了挠头,认真地道:“这位便是周家小姐吧,此前我发狂,咬伤了你,实在是对不住。” “还请周小姐原谅。”说罢,竟是一提摆就要跪下去。 周曼娘吓了一跳,忙摆手说不用。 章玉麟拿捏不住她的意思,转而看向温月声。 温月声轻颔首,他这才起身。 “日后周小姐若有任何事,但凭吩咐,便是舍了我这条命,也必然会护你周全。”他憨直道。 周曼娘见他神色认真,说话也极有条理。 半点也不似那日失控发狂的模样,当下也卸下了防备,对他轻轻点头。 “你训练如何?”温月声问。 提及训练,章玉麟眼中多了些神采,他兴奋道:“已经能举起重约四百斤的巨石。” 陆红樱惊呼一声:“四百斤?” 她父亲麾下也有天生神力的将士,但却也没到章玉麟这般。 却听温月声道:“差了一些。” 陆红樱:? 这还差? 温月声并未解释,只扫了眼旁边的谷雨。 谷雨会意,待她回来后,带着几个小厮,用铁铸的车,拖来了两个巨大的箱子。 待车停了下来,温月声打开了盒盖,抬眼看向章玉麟。 “试试看。” 陆红樱来了兴趣,探上前去看,这一眼,就看到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两把紫金重铁锤,铁锤锤头巨大,当得寻常人两三个脑袋大小,通体镀成了玄黑色,阳光下闪烁着幽光。 章玉麟见之,亦是欣喜若狂。 他训练多日,一直都没有趁手的兵器,军营里的兵器,总是轻而易举地就被他折断了。 这会见到这一双铁锤,便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拿。 第一下时,险些未能拿起,待蓄力一提—— “咔哒!”搭载这两个盒子的铁车发出声响,朝着另外一边偏去。 这边的小厮吓了一跳,幸得章玉麟伸手抓住了另一个铁锤,双锤同出。 “砰隆!”砸在地上,活生生砸出两个大坑,漫天尘土飞扬。 “呸呸呸。”陆红樱一边往后退,一边惊喜道:“这玩意好啊。” 周曼娘有点被吓到:“这巨锤看着这么沉,真的能用吗?” 陆红樱兴奋道:“当然能,你想想,就这重量,砸在人的脑袋上,都不需要用任何的技巧,一下就能让对方的脑袋开花!” 周曼娘被她的形容吓得面都白了。 那边章玉麟试用了几下,这两个紫金锤是定制的,他用着有些吃力,但伴随着使用的次数越来越多,逐渐上手,他也爱上了这种爆锤乱砸的畅快感。 温月声看他越用越顺,神色平静。 从章玉麟好了之后,忠勇侯似乎把她当成了有求必应的菩萨,因章玉麟无法正常使用兵器,来询问了她的意见。 她便让人造了这一对巨锤。 两锤共重四百余斤,寻常人连拿起都做不到。 “嘶,这锤做得倒是精巧,不过,如果能改动一下,将锤底放入铁链,锤入手可杀敌,锤脱手便能成飞锤,那杀伤力就更大了!”旁边的陆红樱随意地道。 温月声微顿,却道:“陆小姐所言有理。” 陆红樱没想到她随口一言,温月声却当真了,当即摆摆手:“我就是信口胡诌,郡主不用理我……” 温月声却道:“陆小姐可能将锤的改动图纸画出来?” 陆红樱见她竟然真的打算听她的意见,顿时兴奋不已。 她当下连忙点头:“自是可以!” “那便有劳了。” 陆红樱当即拍拍胸口:“且交给我吧。” 他们在校场,一直待到了日暮时分,方才折返京城。 至离开时,陆红樱仍是意犹未尽,她打算过几日再来一次校场,等章玉麟适应这新武器后,再为他进行改动。 温月声却并未与他们同行。 她去了寺中清修。 因天慈寺近日香火太盛,人来人往,连带周遭的寺庙都沾了光,日日人满为患。 温月声便转而去了皇家国寺。 国寺只为皇室所用,她有皇室血脉,又有郡主封号,自然通行无畅。 待入了国寺,便见金光罩顶。 这边的寺庙,用的金瓦红梁,修建得庄严辉煌,占地甚广,还因是皇家所属,而格外幽静。 来往不过几个僧侣。 漫长的通道上,只闻檀香阵阵,钟声和鸣,禅意深远。 温月声被寺中高僧领着,往主殿行去。 途径一见得格外辉煌的偏殿时,却听得里面传来了阵阵琴音。 温月声顿住脚步,抬眸望去。 这琴声悠扬,饱含禅意,方一入耳,便叫她滔天的燥意都安静了些许。 只闻身侧鸟鸣清音,不绝于耳。 僧人见她久久未动,便转身过来,却见她径直推开了偏殿的门,走了进去。 “郡主……”僧人神色微变,正欲提醒,却见门口站立的僧人轻轻摇头,便住了嘴。 国寺奢靡,连这偏殿内都铺着柔软的波斯地毯,赤金大佛坐落在殿中,巍峨肃穆。 大佛前,端坐着一容色出尘,姿态清雅的男子。 他面前点着些许檀香,是最为浅淡的那一种。 手抚玉琴,那指尖却比这底下的琴身还要白皙几分。 乍一见,恍若满天飞雪,冷梅飘香,有人雪下弹琴。 状似谪仙。 唯余他眼角一抹瑰丽的红。 晏陵低头抚琴,对有人进殿的事情恍若未闻。 温月声却直接在他身侧落座。 那抹冷淡幽静的檀香浮动,终是令他抬了眼。 数次见面,他那双浩瀚如星辰的眸,却透着陌生人般的疏离。 若换了旁人,只怕早被冷意劝退三分。 偏温月声托着下巴望着他,冷墨般的瞳里清泠泠一片。 她道:“晏大人晚间可有空?” 她声调清缓,却无端带了些醉意。 那瞳眸里好似也染上了水光,晃动着莹润的光泽。 晏陵不语,只垂眸看她。 抚琴的手微顿,琴音悠然而止。 她粉腮雪肤,唇却红得似火,懒散地依靠在了桌案上,双目低垂看着那张琴,淡声道:“伴着你的琴音,一定很好入睡。” 晏陵一顿,从玉琴之上挪开的指尖,无端带了些入骨的痒意。 万丈佛光倾洒于她的身上,冷淡幽静的檀香在鼻间萦绕。 他静了许久,复又重抚上了琴。 殿内重新响起悠扬的琴音,混合着清雅的檀香,将一室染醉。 萧缙同皇帝及几个兄长庶弟进入这殿中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金色大佛前,一人端坐抚琴,一人懒散依靠桌案清睡。 殿内暗香浮动,浮光掠影中,温月声面上被薄红晕染,似娇似媚,更似无尽清甜柔软的桃,连呼吸间都带着轻浅的香。 她卧在桌案处,身上穿着件金色的宽袍,那衣袍宽大,丝丝金缕勾勒出字字清晰的佛经。 眉眼如画,闭上眼后,像极了画里温柔视人的菩萨。然却因她颜色太盛,而使这幅场景变得活色生香,满室旖旎。 琴声停了。 身侧的兄长庶弟都无端将视线投向了他。 那倚在桌案边的人,轻托下巴,瞭起那双妩媚动人的眼,疏懒转醒。 那漆黑的眸里,却是冷然一片。 骤然见到这副景象,连皇帝都未反应过来。 他儿子的未婚妻,就这么施施然靠在了他最看重的臣子旁边,在他的琴音之下缓缓入睡,在他们闯进来时,才一副悠然转醒的惫懒模样。 这简直…… 静。 这里并非是留来供人清修的禅室,此刻却寂静无声。 无数暗流涌动。 温月声悠然转醒,神色自然,自行到一旁的铜盆处净手。 满室诡异的安静声里,只听到她净手发出的哗哗水声。 今天的礼佛师傅很不错。 14. 第 14 章 皇帝缓过劲来,问:“你们这是在……” 晏陵起身道:“回皇上,郡主正与臣探讨佛理。” 所有人:? 她不是在睡觉吗?探讨什么佛理? 但凡换个人说这句话,它都没有任何的说服性。 可对方是晏陵。 皇帝一时头疼,按了按额角,沉声道:“你随朕来。” 晏陵应是。 才走出偏殿门,皇帝思虑片刻,看向晏陵,试探道:“等回了宫,朕与你姑母商议下,为你赐下一门婚事?” 晏陵性子冷淡,即便是与他这个姑父,也不甚亲近。 皇帝看着他长大,方才温月声倚靠的距离,确实是近些年他见过的最近的了。 未来得及细想,皇帝就听晏陵淡声道:“谢皇上。” “臣不需要。” 皇帝噎了下。 周围的内侍皆把头埋得很低。 皇帝被他气笑了,也懒得再管他,直接问起正事:“昊周的使臣今日入了京,你可知晓?” “是。” 皇帝看向远方,神色隐隐发沉:“朕听闻,昊周的皇帝已近花甲之年……” “你说,此番和亲,谁去合适?” 盛夏的蝉鸣声一浪高过一浪,无端带来些躁意。 皇帝的声音很轻,似还带着些犹豫。 晏陵开口,却是毫无感情的果决:“福瑞公主。” “晏陵!”皇帝骤然发怒:“福瑞是朕的第一个女儿!” “朕看着她长大,疼她宠她胜过几个儿子!” “正是如此,才能显出皇上对此番和亲的看重。”晏陵面无表情。 “你……”皇帝指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晏陵淡声:“微臣告退。” 他自皇帝所在的正殿中退出,候在一旁的涤竹奉上绫帕。 晏陵轻擦着手:“将消息告知福瑞。” 涤竹低头应是。 他忍不住看向晏陵,与昊周和亲,是皇帝交予主子的任务。 如今倒是怜惜起了福瑞公主。 只是不知那位被宠坏了的公主,在知晓自己将要被送去和亲后,会是个什么表现了。 他微顿片刻,想起什么,低声问:“那今日试的琴……” 晏陵擦手的动作微顿,声色还是一惯的冰凉:“毁了。” 涤竹微惊。 晏陵极擅音律,但极少抚琴。 所经手的琴,凡用过一次皆会命人损毁。 他还以为,这次会有些不一样…… 那边,皇帝同晏陵离开后,温月声径直去了禅室。 萧缙缓步跟上,神色幽沉。 几位王爷留在偏殿内,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萧缙听见。 “晏陵何时与思宁走得这般近了?” “什么叫走得近,没听到晏陵说是在探讨佛理吗?” “四弟平素忙于公事,但也不能一门心思都扑在了政事之上,有些事该管还是得要管。” “这幸好得是咱们不食人间烟火的晏大人,今日若换了旁人,可就说不清楚了。” “这话说得。”老大恒广王颇不在乎地笑了笑:“只怕四弟也未往心里去,毕竟今日在这里的,是思宁而非是温家二小姐。” 这话一出,其余几人皆是对视了眼。 也对,萧缙不喜温月声的事情,满京皆知。 说不准今日这事,还正好给了他退婚的理由。 然萧缙却并非如他们所想的那般沉着冷静。 进入禅室,他目光冷凝,望向那个静坐的人。 夏日盛阳落在了她的身上,仿若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辉。 竟是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萧缙眼里酝酿着风暴,面色幽沉地道:“你今日为何会出现在这边?” “思宁,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的目光有如实质,近乎要将她整个人灼穿。 他未去细究眼下的怒意,究竟是因何缘故,只觉得方才的画面过分刺眼。 温月声闻言睁眼,他才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她眼眸里总是漆黑一片,看着他的眼神,恍若没有任何的情绪。 她看着他恼怒的神色,淡声道:“探讨佛理,晏陵没告诉你吗?” 萧缙神色越发冷沉,他目光落在了她手腕上那串莹白如玉的佛珠上,正欲开口,却被外边的宫人打断。 “殿下,圣上刚刚吩咐,移驾城北校场。” 自禅室出来,萧缙目光幽沉,他听得偏殿内老三还在高声阔论。 “说起来,晏大人才是真正的不近人情。”老三渭阳王道:“当年他不过弱冠之年,他母族有位姝色无双的表姑娘,在江南富有才名,其兄长犯了事,表姑娘梨花带雨地求到了他跟前,他却连门都未让对方进。” “要知道即便是当时年少,他也已手握权柄,你我尚得给他些颜面,何况是当时的大理寺?” “直到那人被问斩,那位绝色表妹万念俱灰之下,哭着求他收留,这等落魄美人,谁人见了不得心软三分?” “他却道家中自有奴仆,不需要人伺候。最后表妹只能含恨离京,没过几日就在江南嫁了人。” “冷静自持到了这般地步。”他摇了摇头。 晏陵就是个怪物。 温月声容貌极佳,或许放在其他人面前,都会为之意动。 就这位,绝无可能。 然越是如此,萧缙心底那股无处发作的气越发盛。 他沉下眼眸,对身侧的长随道:“差人将郡主送回公主府。” 身后的长随一愣。 谁? 郡主! 要知道虽然温月声才是跟萧缙有婚约的人,但这样的事情,他们这些贴身伺候的人也是第一次见到。 未等长随应下,萧缙回头,却发现温月声不知何时也从寺内出来,上了马车。 他神色彻底沉了下来。 身后的长随慌忙低头,再不敢多言。 皇帝的圣驾已备好,萧缙只能骑马随驾在一旁。 渭阳王在一旁揶揄道:“看来今日这一出,不过是思宁为吸引你的注意的招数罢了。” 萧缙未有回答,面色冷得恍若能滴出水来。 原本来国寺便是一时兴起,这会什么事都没做,突然要去校场,叫所有人都反应不及,当下也顾及不得这边的事了,只匆匆离了这偏殿中。 半路才知晓,皇上突然移驾校场,是为检查士兵训练去的。 近来参与了兵部议事的恒广王,脸色忽而变得难看。 萧缙看在眼里,却未去深究皇帝此行的目的。 反而是不自觉地注意起了温月声的马车,竟真的跟他们一起,到了城北校场。 温月声倒并非是跟着他们。 她本打算在国寺内小住几日,没想到听琴小睡了片刻,清修都不必了。 加上陆红樱差人传了信,这才自国寺离开,到了城北校场。 见面的地方换了更僻静的一处地点,陆红樱和周曼娘的神色却并不好看。 “郡主。”见到温月声,陆红樱的眼眸才亮了瞬。 “此前你托我改的武器,经过数次调试,终于改到了最佳,郡主可要亲自看看。” 温月声摇头:“你既说好,那便是好的。” 得她如此信任,陆红樱心里该是格外高兴的,这会却有些笑不出来。 她与周曼娘对视了眼,方才开口道:“原本今日我们过来,是打算让章世子试试武器的。” “然武器入手,曼娘却发现章世子受了伤。” 周曼娘点了点头,她心地善良,那日说原谅章玉麟后,是真的就未在心中计较了。 也正因如此,才发觉了章玉麟的反常。 “几日前我们来的那一次,我也发觉世子行动有些迟缓,但当时只以为他是未适应新的武器,以及训练太累的缘故,直到今日……” 周曼娘小声道:“章世子受伤不轻,且全是在衣服底下的隐蔽位置。” 她微顿后,复又低声道:“不光如此,方才我与红樱旁边,发现章世子似乎不太对劲。” 但具体哪里不对劲,她并未细说。 温月声轻颔首,与她们一起,到了校场一处训练之地。 隔得很远,她就看到了章玉麟。 章玉麟太高,个头又格外壮硕,在普通的士兵里也是格外显眼的。 然这一眼看去,注意到的不仅是他。 ……还有他怪异的姿势。 周曼娘所言不假,章玉麟确实是受了伤。 今日肉眼可见的行动迟缓和笨重。 但他天生神力,就算在这等情况下,与人比试也是占优势的。 可不知为何,他抬起手来,总是软绵绵的。 他入军营的时间本就短,并不懂太多的招式。 若想赢别人,只能靠浑身的蛮力。 可他就好似顾及良多,硕大的身躯,打出的拳头却是软绵绵的,好似在给人挠痒痒,玩闹一般。 且他每次出招,均格外的犹豫。 与他对武之人,出招颇为狠辣和老练,找到他的破绽后,出招格外凶猛,几乎拳拳到肉。 章玉麟很快就被打得站不住,唇角都溢出了血。 想开口叫停,却也是不行。 陆红樱熟悉校场,她们三人站在隐蔽处,无人注意到他们。 她看了那边一样,沉下面容:“我观察过了,就是那几人。” “寻常训练虽也有受伤,但这几人不同,他们分明是练过的,每次下手都格外狠毒,就是奔着故意让人受伤去的。” “章世子身子康健,勉强能多挨几下,普通人被这般毒打,少说也得卧床将养三月。” 温月声冷声道:“可有告知忠勇侯府?” “已差人去请了,但忠勇侯这几日事忙,并不在京中。” 陆红樱沉声道:“我差人打听了下,这几人出身算不得多高,但却不知为何这般肆无忌惮。” 周曼娘抬头看了下摇摇欲坠的章玉麟。 她许是知道一部分的原因。 那日章玉麟和她道歉时,说话虽有些条理,但语速很快,还时不时看他身侧的仆人。 她是庶女出身,自小最会看的就是他人的眼色。 她大抵能明白,章玉麟刚恢复如常,说话做事还要慢慢教,道歉之类的话,怕是有人先行指点过。 落在他人眼中,就是他痴傻未能好全,便是欺他辱他,他也无法反抗。 然周曼娘清楚,章玉麟眼神清明,分明不再是痴傻的模样。 他只是熟知世事较慢。 而且…… 她隐隐察觉,似是因为那日误伤了她跟温月声,导致章玉麟恢复后,也不太敢用劲。 是一种唯恐自己伤害了他人的惊慌感。 这才导致了他分明有神力,然对着人的时候,却是半点都发不出来。 他由衷地觉得伤害到了她们,以至于到了惧怕自己力量的地步。 温月声也看明白了。 章玉麟产生了心理障碍。 “砰!”又是一声巨响。 章玉麟轰隆一声歪倒在了地上。 15. 第 15 章 “世子!”陆红樱变了神色,她一开口,惹来校场上无数人回头。 那同章玉麟比武的几人反应过来,对视了几眼,那个将章玉麟打得遍体鳞伤的人,忙走到他身侧,将他搀扶起来。 一边还道:“哎呀世子,你看你这……我都说了不跟你比了,你非要比,如今受了伤可如何是好?” 他那几个同伴皆附和道:“是啊,比武也要量力而行。” “世子该不会怪我们吧?” 恰逢忠勇侯府的人到了,忠勇侯这几日不在京中,来的是他身边的副将吴勇。 吴勇乍一见这等场面,面色瞬间冷沉下来,他手中的大刀一扔,怒声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那几个人全然没想到会被人抓了个正着。 这会神色都有些难看。 章玉麟头脑发晕,站不起身来,只能够半坐在了沙地上。 男女有别,周曼娘不好直接替他查看伤势,只能小声问他:“世子,他们这般欺辱你,你怎么不回击回去?” 章玉麟闻言,眼神晃动了下,摇了摇头:“不能再伤人了。” “你傻啊!”陆红樱气急了,怒声道:“别人欺负你,你都不会喊疼,不会还手的吗?” 堂堂侯府世子,怎能被这些地痞流氓欺辱成这个模样? 章玉麟惨白着一张脸,只低头不语。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若再似之前,无故伤了无辜之人,该如何是好? “你们这边的将领呢?叫他滚出来,老子要见他!”吴勇暴怒道。 “这位将军,我等只是应了世子的要求,同他正常比武罢了,你这是何意?”此前和章玉麟比武的张进高声道:“此前世子入军营时,忠勇侯大人可曾说过,要让世子如普通士兵一样,受磨炼捶打。” “眼下我等比武胜了世子,就要拿我们问罪?没这样的道理吧!” “是啊,这里是军营!既没有实力又输不起,那进军营做什么?” “这边的人谁新兵入营的时候没挨过打?此前程大将军之子,也曾在军营中磨炼,人家可有这般?” “若是想做贵公子,被千万人捧着,那就不该来新兵营,直接回家当自己的世子多好!”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直接将周围看热闹的士兵火气带了起来。 张进冷笑:“比武场上,就没有不受伤的道理。” “将军若要因此责罚下官,下官不服!” 吴勇神色难看至极,偏他说的都是实话。 凡入了兵营,就不是来享福的。 忠勇侯还有意磨炼章玉麟,入营时并未特意提及他的身份。 但此举现在想来,确实不妥,章玉麟的情况区别于他人,骤然进入这种虎狼窝,只能是任人欺辱的份。 这种情况在新兵营格外常见,新入营的士兵,几乎没有不挨打的。 遇到横一点的老兵,浑身没一块好皮的也不是没有过。 在军营能够代替人说话的,只有拳头。 这也是他深感憋屈的一点,章玉麟不是没有实力,他若能下手,莫说眼前这人,就是他们这些同伴一起蜂拥而上,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可他…… 那张进见吴勇不说话,气焰更是嚣张,他高声道:“今日在比武场上,我确实是伤了世子不假,但军中规矩,场上的事,场上解决。” “世子若是觉得自己受了欺负,大可以在场上还回来!我张进随时奉陪!但若是因比武受伤,便要处罚于我,那便是到了忠勇侯面前,我也是不服的!” 他身侧的同伴高声道:“滥用军罚者,滚出军营!” “滚出军营!”“滚出军营!” “怎么样,世子还要与我比试吗?”张进冷眼看向章玉麟。 章玉麟依旧沉默,连头都没有抬起。 “比,当然要比。” 张进神色一顿,抬眸,对上的是一双没有任何情绪的冷眸。 温月声缓步行来,至章玉麟面前:“起来,同他比。” 吴勇神色一变:“郡主!” 以章玉麟的状态,此刻再同人比武是极不理智的。 他行军多年,自然也清楚人和人之间是不一样的。 他见过太多猛将,只因迈不过去心中的那道坎,备受折磨,从此便消沉了下去。 章玉麟还未上战场,已经出现了这等状况,实不该再受刺激了。 然章玉麟却格外听温月声的话。 他沉默片刻,忍着剧痛爬了起来,看向张进认真地道:“郡主要我同你比,我就跟你比。” 他爹说过,郡主是他的大恩人,她说的所有话,他都得要听。 张进先是一怔,随后讥笑道:“好啊,可这丑话需得要说在了前头。” “今日比武,是世子自愿而为,若是再因此受伤,可不能怪罪到了我的头上!” “可以。”应下的人却是温月声。 她眸中没有任何的情绪:“若你还能赢下,此前的事,全都一笔勾销。” 张进微愣,复而大笑道:“果然还是郡主明事理!各位可都听见了!” 他一开口,周围便是一呼百应。 事已至此,吴勇想要再劝,已是不能。 可让他眼睁睁地看着章玉麟挨打,他又实在是做不到。 因此只能暴躁地来回踱步。 可这还没完。 温月声道:“只比拳脚,到底不够精彩。” “来人,上兵器。” 陆红樱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当下吩咐人去取了她改动后的紫金锤。 那锤出现在了这边时,所有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等兵器,都不用如何使用,只要拿起来一砸,都能随便打死人。 张进见状,心头也是一跳。 可当他看见章玉麟此刻格外虚弱,甚至连一只单锤都拿不起时,心中便瞬间安定了。 “好!就依郡主所言!”张进无所谓地笑笑,让周围的人给他取来了一柄长枪。 他拿起长枪在空中随便一舞,长枪划破天际,响起阵阵刺耳的破空声。 吴勇的面色已经降至冰点。 若非忠勇侯将温月声视作章玉麟的救命恩人,今日他势必要跟温月声翻脸。 饶是如此,他也握紧了自己手中的那把大剑。 双目发沉地看着场中。 这边比武尚未开始。 那边恒广王就挨了罚。 “朕让你入兵部理事,你就是这么理的?”恒广王跪在了地上,半句话不敢多言。 “你看看你训练出来的士兵,就这些人,如何能跟昊周几十万铁骑对阵?”皇帝怒声道:“你既做不好,那就别做了,从今日起,就给朕滚出兵部!” 周围哗啦啦跪了一圈的人,处在暴怒之下的皇帝连看都不欲多看他一眼,抬步便走,直接下了这边高台。 皇帝一走,这边的人只能匆忙跟上。 不想还未走出校场,就见皇帝停了下来。 “高泉。”皇帝阴沉着脸,指着远处:“去看看,那边又在做什么?” 从远处看只能看见一群新兵围在一起。 新兵入营不久,还未正式参与训练。 但这般无纪律,亦是看得皇帝冷笑连连。 高泉很快带回来了消息。 旁边的萧缙听完事情始末,神色难看。 偏渭阳王还在旁边聒噪:“啧,四弟,这位未来的四弟妹,可真能替你闯祸呀。” 萧缙冷下面容道:“大哥管理的军营底下,却有新兵如此胆大妄为,欺辱到了忠勇侯世子的头上。” “三哥的意思是,此事仅是一个巧合?” 渭阳王脸色变了瞬,很快恢复如常:“军营之中,不是一贯如此吗?” 萧缙冷笑不语。 皇帝已从盛怒中回过了神来,只眼底依旧黑压压一片。 未开口,只抬步往那边走去。 这边的人反应过来,皆是面面相觑。 渭阳王小声对萧缙道:“看来还是四弟同大哥感情深,父皇这般盛怒之下,也愿意同大哥一并分摊怒火。” 他说罢,讥笑了瞬,率先跟了上去。 只留萧缙站在原地,眼眸幽沉似海。 皇帝亲临校场的消息,在这个混乱的新兵训练场传开了。 在场之人无不心生恐慌。 唯独场上的张进一无所知,待得旁边的人一声令下,手持长枪,直冲着章玉麟的面门而去! 章玉麟此刻连武器都拿不起来,面对这样的攻势,只能笨拙地侧身避开。 但因动作迟缓,脖颈间瞬间出现了一片血红,肩上遭他重击了下,便险些抗不住跪倒在地。 张进招招狠辣,他却只能退让,即便是被逼到了绝境之下,手依旧还是无力,他拎不动那把几百斤重的铁锤,甚至避不开张进快如残影的长枪。 他像个发胀的棉布口袋,只能不断地去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的创伤。 吴勇看得眼眶发红,大声喊道:“世子!还手啊!你还手啊!” 他到底为什么不还手? 都已经被逼入这种情况之下了,他还是只避让,如此往后,他当真还能对敌吗? 这是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章玉麟本就浑身是伤,这次张进还拿了武器,导致才开始没多久,他身型就有些撑不住了。 而越是疲惫,破绽越是多。 这等困境之下,吴勇看得目眦欲裂,恨不得替他将面前的张进打趴下。 场面难看,满场只听得章玉麟呼呼喘气的声音。 吴勇听不下去,走向温月声道:“郡主,让世子认输吧,再这么打下去,世子受不住了。” 温月声手里还捏着佛珠,面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听了他的话,她忽而出声道:“张进。” “你今日若能打到他认输,此前所有皆一笔勾销。” “若能打到他开口求饶,我便赏你万金!” 此言一出,满场皆静。 任谁都看得出来,章玉麟不过是苦苦支撑,最多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便再也爬不起来了。 然就在这个时候,温月声还要激张进! 果不其然,那张进听到万金二字,眼中迸发出无限狂热,手中长枪烈烈生风,枪枪都奔着章玉麟的咽喉去。 “她这是疯了?”远处的渭阳王道:“想要刺激人,却也不是这种刺激法,她不怕真的把章玉麟折腾出什么毛病来?” 旁边的人疑惑道:“据说这位章世子天生神力,可如今看来,只怕传言有误啊,这般力道,连个寻常士兵都比不得,如何称得上天生神力。” “大概也是因为如此,思宁郡主才会如此激他吧。” “只从局面上来看,这法子可没有半点用处。” “章玉麟怕是已然支撑不住了。” 所有人皆不看好章玉麟,包括吴勇亦是。 在这一片嘘声中,章玉麟步履沉重,眼见就要第二次倒下。 旁边的周曼娘和陆红樱都已不忍心再看。 就在此时,变故徒生。 萧缙离得极远,所以在忽而看见那一抹刺眼的金色进入战场时,他整个人都惊住了。 他看到了张进用力刺下去的长枪,那一下用尽了全力,长枪在日光下折射出道道冷芒。 眼看就要刺中那章玉麟时。 温月声骤然出现在了他的跟前。 她何时出现,怎么挡住的,许多人皆没有看清楚。 他们只看见章玉麟瞳孔剧烈地紧缩,张进已然下了全力,断然无法收手,那长枪眼见就要刺破温月声雪白的肌肤时。 “找死!!!”章玉麟浑身发抖,双目赤红,在剧烈的刺激之下,发出一声暴喝。 他疯了似的抡起放在地上的铁锤。 铁锤脱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巨大的残影。 轰隆! 飞起的铁锤砸在张进身上,发出一道巨响。 “咔擦!”他手中的长枪应声而断。 整个人如同一支离弦的箭一般,飞射了出去。 漫天尘土飞扬中。 全场死寂。 唯有温月声勾了勾唇角,淡声道:“这不是能打吗?” 16. 第 16 章 “噗!”张进摔落在地,肋骨断裂,他吐出了一口黑血,直接昏迷了过去。 新兵训练场上从未这般安静过。 章玉麟胸膛剧烈起伏,他低下头,看了眼自己的手。 “好!”远处的皇帝痛快一笑:“谁说我大徽没有猛将!?” “来人!重赏!” 这边的人不少反应过来,皆是惊愕不已。 “一击就能有着这般威力!”有人惊呼道:“天生神力,果然是名不虚传!” “方才不还有人说传言为虚吗?” “……这神力是不假,但你不看看刚才是在何等情况下暴起的。” 身侧有人小声地议论,夏日傍晚的风呼呼地在耳旁叫嚣。 即便如此,萧缙的目光也难以从那道身影上移开。 他听到身旁的渭阳王道:“这思宁什么时候这么疯了?那等情况下,她也敢上去?” 渭阳王这番话,说出了无数人的心声。 那边的吴勇反应过来,亦是振臂高呼。 他面色涨得通红,神情激动地道:“世子好臂力!” 与之一起的,还有对温月声的深切敬佩。 他现在总算是明白忠勇侯为何这般敬重温月声了。 张进倒地不起,有人小心地凑近去试探了他的鼻息,随后松了口气。 尚还活着,只是看这情况,余生都难以再继续练武了。 “郡主,张进该如何处理?”吴勇问道。 温月声眼眸冷淡:“抬回他家去。” “训练场上,生死不论。” 她将张进此前说过的话,原话奉还。 暮色四合,天边的落阳将整个天空染成了灼人的橘红色。 恒广王匆匆收到了消息赶来,新兵训练场上却已只有寥寥数人。 皇帝只远远看过比武便离开了,温月声等人也已折返回京,只留下了吴勇在此处交涉,将张进同伴一并处理了。 恒广王一口牙都咬碎了,冷沉着脸道:“去查!去给本王查清楚!到底是谁敢在新兵营里对忠勇侯世子下手!” 底下人应是。 “忠勇侯世子呢?” 身侧的副将小心地道:“世子随思宁郡主离开了。” “离开?”恒广王皱下眉头。 正逢吴勇去而复返,见到了恒广王,他表情不是很好地行了个礼,起身后就道: “王爷,接侯爷旨令,世子情况特殊,不适合留在军营内,忠勇侯府的人已经将世子接走,这些日子有劳王爷照顾。” 出了这样的事,恒广王还被夺了兵部的涉事权,这会自然也无法挽留。 翌日。 使臣已经入京,忠勇侯忙完了手中的事,便匆匆领着章玉麟到了公主府。 温月声端坐在了静亭内,抬眸看向了忠勇侯:“侯爷的意思,是打算让世子在我身边当个护卫?” 忠勇侯认真地道:“是。” 他听到此事时,第一反应就是懊恼,章玉麟痴傻了二十多年,他实在是太急了,全然没考虑过军营那种复杂的环境是不是适合章玉麟。 所以在这次的事情后,他做了一个在他人看来很是荒谬的决定。 赵嬷嬷半张着嘴,惊愕非常。 堂堂世子,竟要纡尊降贵的来郡主身边当个护卫? 更没想到的是,温月声还应了。 她淡声道:“如若日后侯爷对他有其他的安排,可随时将他带回侯府。” 脱敏训练。 从前她也经历过。 但不是与人比武,而是杀人。 只可惜没过多久,她的就变成了压制杀性。 忠勇侯却道:“他做了郡主的护卫,那便当任由郡主差遣。” 章玉麟就这么留在了公主府。 温寻知道的时候,还吃了一惊。 他甚至都闹不明白忠勇侯为何会这么相信温月声。 但见忠勇侯坚持,便也没再多言。 忠勇侯到底是朝中重臣,官员之中,谁人会不卖他个面子。 此事知晓的人不少,但未在京中掀起太大的波澜。 原因无他。 昊周的使臣入京了。 前朝时期,昊周曾是其下藩国。 然至大徽时,昊周突然壮大。 因其在大徽建朝动荡之时,吞并了周遭三个小国,国力日渐强盛。 至先帝时期,昊周领土已扩充至徽朝的三分之一。 徽朝自建朝以来,皆重文轻武,致使昊周在此期间内,飞快发展,至前些年,已是兵强马壮,来势汹汹。 边疆近十年来,不胜其扰。 而历经多年征战,此番忽然握手言和,对朝堂内外,乃至整个大徽,都格外重要。 突然而来的和睦,让京中氛围很是热闹。 唯独不太顺畅的,就是此番选定的和亲公主福瑞,在宫中大哭大闹,甚至绝食抗议。 皇帝心情不佳,连累这几日处理使臣事务的臣子,皆是心神俱疲。 修整七日后。 宫中设宴,款待此番来昊周的诸位使臣。 此番宫宴重大,凡京中四品以上的官员,皆携家眷入宫参宴。 公主府亦然。 可直到府中安静了下来,都无人去叫温月声。 此前重责奴仆之事,温寻后面虽没有问责,但对温月声确实是越发不耐了。 他是一家之主,他没发话叫温月声,底下的人谁都不敢去叫。 以至于偌大的国宴,连府中得脸的下人都跟着去了,唯有温月声留守家中。 赵嬷嬷看着心急。 国宴前一日,她便有心让温月声去温寻面前认个错。 但温月声也不说话,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今日被遗忘在家,温月声也半点不在意。 甚至还是一如既往的坐禅,抄写佛经。 而此刻的宫中,早已是人声鼎沸,热闹纷呈了。 缺一个温月声,好像是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按往常,温月声不得宠,脾性又古怪,压根没有人会想起她来。 然而今日却有些奇怪。 温寻接连与几个同僚寒暄,对方都拐弯抹角地打听起来了温月声。 “今日怎地不见郡主?” “郡主可是有事耽误?” “郡主呢?” 连着太多人过问,叫温寻都有些搞不懂了。 他皱眉,想派底下的人去打听。 却被与他交好的一位同僚直接点穿:“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你可还记得,那日二小姐及笄宴,许多人在郡主那个许愿池里扔了些金玉许愿?” “当时那般做,不过是因为镇国公老夫人先这么行事了,许多人存了讨好老夫人的意思。” “可谁都没想到,那许愿池会这般灵验!” “在那许愿池内许下心愿的人,有八成得以实现!” 那同僚说罢,还轻拍了下温寻的肩膀,感慨道:“你这是把一个菩萨养在府里了。” 温寻脸色变了又变,却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说来可笑,那池子就在府中,他却连一次都没去过。 甚至都未正眼看过温月声。 可眼下却说,温月声成了活菩萨? 这……真是荒谬又荒唐。 可今日不光是温寻,陈氏、温玉若,皆有被问到。 温玉若跟在萧缙身侧,还注意到萧缙几次侧身看了眼公主府的方向。 她轻蹙了下眉头,咳了两声。 萧缙闻声问道:“怎么了,可是觉得不舒服了?” 温玉若只白着脸摇了摇头,那之后,萧缙再没朝那边看过。 有关温月声许愿池的事,臣子中闹得火热。 顶上的皇帝皇后等人,却是全然不知的。 皇帝甚至都没注意到温月声不在宴中。 福瑞连着闹了七日,他已是烦不胜烦。 今日特令人禁了福瑞的足。 这个亲,她是愿意也得去,不愿,也得去! 此番昊周来的使臣,是昊周太子郁舜。 昊周之人,皆生得人高马大,彪悍非常。 唯独这位太子容貌俊秀,饱读诗书,颇有几分儒将风范。 宫宴开始,两方交谈还算融洽。 直到宴席结束,昊周使臣突然提出要同大徽武将比武切磋。 这在昊周是常事,昊周从上到下,无数人擅武,寻常在大漠中,也常就地扎营,燃起篝火,喝酒比武说笑。 可对于大徽来说,就事关颜面了。 毕竟哪有东道主,输给客人的道理?这一点,所有在宴上的人都清楚。 可惜大徽轻武已久,改变也并非一朝一夕的事。 如今在朝的许多武将,要么年纪大了,要么身手只能称得上一般。 那昊周派出来的第一勇士,人高马大,出手狠极。 上场之后,一人力战三名大徽武将,这三名武将,无一人能够在他手中撑过百招。 一时间,使臣那边欢呼声几欲震天。 反观大徽,则是一片死寂。 皇帝脸色已经挂不住,低头问骠骑将军:“朕让你养兵,你就养出了这些玩意?” 骠骑将军为难道:“……边疆战事年年吃紧,凡是武艺了得之人,均上了战场,加之西南、渝州等地均有所防控,京中所余武将实在不多。” 忠勇侯道:“皇上,此事也不怪大将军,李江海武艺不差,可这会对上这努烈也是节节败退,此人乃草原第一猛士,在昊周时就曾以一敌百,是万里挑一的猛将,实难对付啊。” 他口中的李江海,就是眼下与昊周勇士努烈对阵之人。 李江海算是这几个武将中最强的,然面对努烈的猛烈攻势亦是承受不住,眼看就要摔出场中。 皇帝看着忠勇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他:“你儿子呢?” 忠勇侯愣住。 17. 第 17 章 忠勇侯反应过来,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开口却道:“皇上是想要玉麟上前与努烈对战?” 场上的李江海已经败下阵来,场面越发难看。 高泉见皇帝面色难看,忙道:“皇上英明!世子爷天生神力,是最为适合与这位第一勇士对阵的人!” 话音将落,就感觉一道冷厉的目光落在了身上。 高泉暗暗叫苦,他也不想得罪忠勇侯,可若再继续下去,大徽颜面无存,皇帝发起火来,他们这些奴才都得遭罪。 皇帝的视线扫下来。 忠勇侯微顿,随后道:“皇上,此事只怕臣说了不算。” 皇帝皱眉:“你儿子,你说了不算谁说了算?” “皇上有所不知,玉麟如今只是个普通的护卫,既是做了人家的护卫,自然是主子说了算。” 皇帝:? “你让你儿子去给别人当护卫?”乍一听,皇帝都要以为这老头在诓他了。 结果忠勇侯煞有其事地点下了头。 “你这可真是……”皇帝无言以对,此刻也顾不得深究,只问:“他主子是谁?” 便是章玉麟真的当护卫去了,那对方必然也是非富即贵。 皇帝当下将视线放在了宴上的人身上。 然后就听忠勇侯道:“思宁郡主。” 皇帝:“谁?”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思宁? 咋地这章玉麟正常了,他爹疯了? “回皇上,正是玉麟的大恩人,忠勇侯府最大的客人,慧怡长公主唯一的子嗣——思宁郡主。” 皇帝:…… 他这一溜头衔说得太顺口,令得皇帝一时无言,半晌才对高泉道:“去把思宁叫过来。” 高泉忙不迭应是。 可跟他回来的却不是温月声,而是温寻。 温寻这会正惴惴不安呢,怎么皇上也开始找温月声了? 等听清楚高泉所说的话后,他更迷糊了。 却也只能打起十万分精神来应对皇帝的问话。 “怎么是你,思宁呢?” 温寻心头一紧,忙道:“回皇上的话,思宁她今日并未进宫。” 皇帝面色越发难看:“怎么会没进宫?” 这话温寻不太好回答,总不能说是宫中并没有直接邀请思宁,他又故意给思宁一个教训。 正犹豫时,却听皇帝已直接道:“去请!” 所有的事情,待宫宴结束再清算。 就现在,他要立刻见到思宁。 “高泉,你亲自去。” 高泉可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内侍,他一动,宴上许多人都坐不住了。 尤其是几个王爷,皆是差了人去询问高泉的去向。 大徽从皇室到大臣,都处于一片混乱中。 那昊周太子郁舜,却好似全然没注意到一般。 在恒广王提出要休息片刻,再行比武时,他甚至没提出任何的异议。 郁舜生得俊美儒雅,一双温柔的凤眸颜色偏灰。 他一起身,整个殿中便安静了下来。 郁舜缓声道:“此番前来,是为共修两国之好,而并非为着比武逞能,努烈莽撞,还请皇上见谅。” 这位昊周太子,不光礼数周全,且风度翩翩。 比武连开四局,都以大徽那边惨败告终。 他此刻开口,便是在给皇帝台阶下。 也是另一种层面的以退为进。 叫大徽陷入两难,答应吧,就是承认不如人,不答应,若再输第五场,那就是里子面子全没有了。 恒广王犹豫片刻,没有开口。 皇帝扫了他一眼,冷哼了声,正欲开口,就见底下的萧缙起身,温声道:“太子所言极是。” “只是暑气正旺,连比四场,便是努大人也需要修整一二。”萧缙微顿,随后轻拍手,便有一队宫人快步进了殿。 “除了武艺,大徽另还有些新奇之物,供诸位赏玩。” “也趁此机会,待努大人修正完毕,再行比试不迟。” 分明是拖延之策,郁舜却只轻笑了下,未有拒绝。 场面到底是控制住了。 然在场之人皆清楚,越是如此,就代表着接下来的第五场尤其重要。 忠勇侯站在了皇帝身侧,眼神变了又变,到底未在此刻开口。 此番萧缙准备齐全,叫上来的宫人皆是身怀绝技。 所展示之技艺,确实也让昊周使臣大开眼界。 昊周使臣是高兴了,可大徽的使臣却是一点都看不进去。 底下的朝臣中,都已经忍耐不住,低声交谈了起来。 “李江海都败了,这第五场,总不能让骠骑将军上吧?” “看忠勇侯的神色,难道是他?” “别了吧,忠勇侯年轻的时候或许还行,如今年纪大了,哪是那努烈的对手?” “这可如何是好啊……” 等待的时间尤为漫长。 连萧缙旁边的温玉若都受到了这种情绪的影响,她担忧地看了萧缙一眼。 萧缙只轻摇头。 气氛正焦灼之际,高泉回来了。 他跑得满头大汗,这会是满脸的喜气,匆匆到了皇帝旁边道:“皇上,郡主到了。” 皇帝眼眸一亮:“传!” 高泉当即高声道:“传思宁郡主!” 他一开口,场中所有的表演均停了下来。 殿内瞬间安静。 郁舜轻勾唇,漫不经心地往外看。 思宁的名号一出来,那些朝臣只瞪直了眼,面面相觑。 什么玩意? 思宁郡主还会武? 他们皆不明白高泉这大热天的跑一趟,怎么请来了温月声。 然就在这道声音后,当温月声的身影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时。 所有人都顿住了。 内侍来的时候,温月声还在打坐。 因而她只穿了身家常的素白衣裙,外罩一件青纱宽袍大袖衫。 头戴一白玉莲花冠,乌发如瀑。 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持一串长长的莹白佛珠。 和满场的女眷比起来,都堪称素净。 然这般素净的打扮,都遮掩不住那张昳丽的面容。 妩媚生姿,媚骨天成。 这分明是两种截然不同,甚至是完全矛盾的风姿,可她偏能让清雅与妩媚共存。 以至于连她袍角纷飞的弧度,都捎带着极致的美感。 只她一人,画面就已经颇具冲击力。 偏她身后还跟着章玉麟。 章玉麟极高极壮,浑身肌肉紧绷,撑得身上的衣服料子几乎绷不住,行走之间,如同一座会移动的小山。 可看起来这般凶猛的他无比乖顺地走在温月声身后。 温月声身型本就比寻常人还要消瘦。 漫天狂风乱舞时,仿若都能将她随意吹走。 走在章玉麟跟前,就更显瘦小。 章玉麟的身型几乎当得两三个她。 而她的身量堪堪只到了章玉麟的胸膛之下。 她缓步慢行,章玉麟亦步亦趋。 她手持佛珠,章玉麟腰挂铁链,铁链底下缀着两个紫金巨锤。 行走之间,紫金重锤发出咚咚巨响。 二人所行之处,皆是极端的压迫力。 这般画面,莫说是昊周使臣,就连大徽一众臣子都看呆了。 谁都没想到请来的是温月声,亦是谁都没想到温月声会这般出场。 “这……这就是传说中的菩萨和她座下的罗刹金刚吗?”有人小声地问道。 皇帝亦是吃了一惊。 仅七日不见,章玉麟似乎整个人膨胀了一圈。 其壮硕程度更超以往。 和七日前那个发面的布袋比起来,现在就是个结实的小山。 当然,或许也是因为前面消瘦的温月声对比起来的原因。 但光论出场的震撼度,就已经远超了那位昊周第一勇士了。 “来人,赐座!”皇帝转而看向郁舜,笑道:“昊周太子,这第五场跟努烈比试之人,只是朕侄女思宁跟前的一个护卫。” “想来太子应该不会介意吧?” 郁舜收回视线,比起令努烈浑身紧绷的章玉麟,他目光更多地放在了温月声的身上。 草原女子大多胆大,他贵为太子,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女子。 然这还是第一个,让他只看了一面,就深觉危险的。 他略带深意地看了温月声一眼,道:“思宁郡主?” 温月声微抬眸,冷眸里没什么情绪。 底下则是一片哗然。 有惊讶章玉麟怎么就成了温月声护卫的,有惊叹温月声美貌的,还有…… “嘶,我能不能去向郡主许个愿啊?” “你没事吧?” 还有看了想许愿的。 然这乱哄哄的一片,也抵挡不住努烈浑身的战意。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起身,高声道:“阁下可敢与我一战?” 章玉麟闻言,第一反应就是看向温月声。 皇帝见状,不由得头疼。 他也想起了那日章玉麟是在何等情况之下,才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力气来的。 这才七日…… 这是两国比试,总不可能也让温月声去他跟前站着。 正无奈时,就听温月声开了口。 八月盛夏里,她的声音像是清泠泠的泉水,冰凉非常。 “注意尺度。”她冷眸微转间,声音很轻地道:“别杀人。” 在满殿紧张的情绪里,她这句话只落入了章玉麟的耳朵。 章玉麟应是,抬步道:“我跟你打。” 和努烈比起来,没了温月声在前,他真是毫无威势可言。 他二人迅速下了场。 皇帝有些担心,让高泉问温月声可有把握。 温月声道:“谁知道呢?” 声音不加掩饰,叫殿上的皇帝听了个一清二楚。 皇帝顿时脸都青了。 不光是皇帝。 章玉麟刚出场时,许多人皆是被震慑到了。 这会反应过来,亦是担忧不已。 昊周的使臣或许不清楚,但他们这些人,谁人不知道章玉麟在半个多月以前,还只是个神志不清的傻子。 如今让个傻子去跟努烈对战。 这谁能够放得下心来? 在一片紧绷的氛围之下,底下的比武开始了。 对面的郁舜,却将目光投向了温月声。 只见这位思宁郡主,在二人对战开始之前,就闭上了眼睛。 她手持白玉佛珠,在努烈手提大剑,直冲着章玉麟面门上砍去时,轻轻捻动了一颗佛珠。 “咔哒。”佛珠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底下的章玉麟一手解下紫金锤,重锤一出,以雷霆万钧之势,砸向努烈。 几乎是瞬间,努烈手中大剑寸寸断裂,大剑炸开,叫他虎口处炸了一手的鲜血。 满场惊呼。 章玉麟竟有这般神力?一击即碎,这是何等的力道! 在无数人惊恐和兴奋的视线里,那佛珠又转动了一颗。 “咔哒!” 努烈迅速调整后,飞身想撬动章玉麟脚下。 章玉麟手持双锤,抬手间地动山摇。 “咚!咚!咚!”紫金锤所到之处,皆留下巨大的深坑。 那声音仿若敲击在了所有人的心尖上。 让无数人心悸非常。 “咔哒。”又一颗佛珠拨动。 努烈艰难翻滚后,使出全身力气,袭向章玉麟脚下。 章玉麟头上的青筋暴起,显然也是承受了极大的压力。 然下一刻,他那巨大的铁锤脱手而出,两锤中间的铁链飞出,他握住铁链一甩,紫金锤携带巨大的破空声,轰地一声砸在了努烈的背脊之上。 “噗!”努烈口吐鲜血,痛不欲生。 “咔哒。”佛珠再次拨动。 场中尚未有变动,郁舜已经起身,朝皇帝高声道:“努烈不敌这位勇士,我们认输。” “还请郡主高抬贵手。” 再打下去,努烈必死。 18. 第 18 章 温月声闻言睁眼。 底下场中已是混乱一片,努烈被章玉麟一锤锤到站不起身来,被几个宫人抬了下去。 章玉麟站在台上,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他体力消耗也非常大,郁舜不叫停的话,再过个几招,他也会支撑不住,当然,在他力竭之前,努烈大约也快没气了。 章玉麟累极了,索性径直坐在了场上。 有宫人连忙给他奉上了消暑的绿豆汤,他连饮了数杯,才略好了些,同宫人一并离开了场中,去往偏殿内休息。 殿上,温月声身边的谷雨兴奋道:“世子爷赢了!” 温月声神色平静,仅七日训练,章玉麟的体能还未达标。 短时间内,仅能做到这般了。 殿中众人回过神来,亦是欢欣雀跃。 “昊周第一勇士,倒也不过如此。” “此前这努烈连战四人时,大约也没想到过自己会有这般下场吧?” “不过他此前连战四人,这天气又热,到底还是消耗了些体力。” “那又如何?以世子之神力,哪怕他今日是全盛状态,也决计不是世子爷的对手!” “世子英勇无双!” 殿上的皇帝亦是高兴道:“有这般勇士,实乃我大徽之幸!” “章显,你养了个好儿子啊。” 忠勇侯在这满殿的吹捧声中,险些站不住脚。 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还能有这么一天。 这会听到皇帝叫他,反应过来,高声道:“皇上谬赞。玉麟能有这般造化,皆是郡主之功,臣万万不敢邀功。” 皇帝微顿。 行,这章显如今是真把思宁当菩萨了。 但皇帝心中高兴,并未与其计较,甚至还久违地夸赞了温月声一番:“朕听闻你要礼佛时,还以为你又是在胡闹,如今看来,倒是懂事了不少。” 在皇帝看来,章显那是魔怔了,才会把一切的功劳都安在了温月声头上。 然实际上章玉麟能够这般,大抵还是因为他本就天生神力。 温月声的功劳,大概也就是那日在新兵训练场上的那一挡,让章玉麟重新找回了力气。 “思宁,你说说,朕该赏你什么好?”皇帝好整以暇地看向温月声。 温月声:“金银玉器,黄金千两,佛像古玩。” 皇帝:? 她倒是真半点都不客气。 皇帝:“你不是礼佛吗?” 温月声:“没银子如何礼佛?” 皇帝:…… 行。 温月声这一出,莫说皇帝没想到,底下的那些人也没想到。 尤其是熟悉温月声的人。 今日立下这等大功,以温月声的脾性,不该只是要些简单的财物那么简单。 凭着这份功劳,她完全可以再次出入皇宫,重新在皇帝及皇后面前得脸,也好继续压温玉若一头。 但她都没有。 比起这些,她好像确实对礼佛更有兴趣。 萧缙端坐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人身上。 她比之从前,身上多了些矛盾又锐利的美。 “表哥。”温玉若轻柔的嗓音,将萧缙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他回过神来,眼眸幽沉。 他方才竟是看着温月声出了神? “玉若身子不适,想先去偏殿休息片刻。” 萧缙这才注意到,温玉若神色有些苍白。 这会努烈被抬下场,昊周太子亲自带了医官去诊治,宫宴暂停。 他轻声道:“我与你同去。” 只刚走出了宫殿之中,迎面就撞上了一道清冷的身影。 萧缙脚步微顿,抬眸望去。 对方只对他轻颔首,便径直入了殿中。 殿中不少人皆还沉浸在了方才那一场比武中,见得这场面,不由得停了停。 “殿下到底还是对温玉若更疼惜些。” “啧!”陆红樱撇了撇嘴。 殿内正热闹着,高泉忽然来报:“皇上,晏大人到了。” 宫宴已进行了大半,晏陵竟是此刻才到。 来得比温月声还晚。 周遭议论纷纷,有人轻声问道:“这等重要的场合,晏大人怎会来得这般迟?” “据说……来的路上……遇了伏击。” 晏陵入殿,因他跟温月声都是最晚来的,是以座位被安排在了温月声旁边。 他落座后,温月声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她微顿,抬眸见晏陵着一身绯色官袍,和殿内臣子一般无二的打扮,气质却格外清冷冰凉。 他右腕上缠绕着一圈纱布,神色比往常还要冷上几分。 皇帝正欲开口问话,却见一个内侍满脸慌乱地走了进来,行至高泉身侧,低语了几句。 高泉神色突变,忙躬下腰,将消息告知皇帝。 不知他说了些什么,令原本高兴的皇帝骤然阴沉下了脸,随后竟是直接起身离殿。 皇帝离席,殿内气氛松散了些。 不少人出了殿门去透气,或者是打算前往偏殿内休息。 还有些人,则是从刚才高泉及底下内侍的表情上,察觉到了些许的不对,故而匆匆避开了去。 宫宴上剩余的人不多。 温月声及晏陵周围是几位王爷的位置,此刻更是空空如也。 殿内散乱一片,温月声还在慢条斯理地净手。 就见一人快步行来,至晏陵的身后。 “主子。”来者是晏陵身边的长随。 晏陵见状,却并未起身,只冷声道:“说。” 那长随微愣,忍不住看了眼温月声的背影,随后低声道:“……离这边不远的宫殿内出了事,福瑞公主衣衫散乱,与一侍卫纠缠在了一起。” “那处宫殿一直无人居住,方才温二小姐身子不适,在永安王的陪同下去了那边,未料到撞破了福瑞公主之事。” “温二小姐受了惊吓,永安王已差侍卫将宫殿围了起来,并请了御医。” 那长随见温月声始终没有反应,复又轻声补充了句:“御医查验了宫殿内的东西,发觉香炉内燃了情香。” 也就是说,这边两国在比武,那边福瑞公主不知道怎么就从宫殿内跑了出来,还在青天白日里,就跟一个侍卫…… 温月声身后的谷雨心头砰砰直跳,慌忙低下头去,不敢再听。 这等宫闱秘事,也不知晏陵为何不避着她们主仆。 温月声却好似没听到一般,她净完手,用绫帕轻擦着一双玉手,声音平直且没有情绪地道:“看来晏大人不是很喜欢恒广王。” 她突然开口,周围的人皆是一愣。 谷雨没明白她这话的意思,那来向晏陵禀报此事的长随,心中却是一凛。 福瑞公主与恒广王,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其母妃都是四妃之一的端妃,也是当年皇帝未登基之前,就陪在皇帝身边的侧妃,多年来恩宠不断,直到晏贵妃入宫后,宠爱才淡了些。 但宠虽不在,情分却犹存。 以至于皇帝始终都对福瑞和恒广王有些优待,恒广王也是几个王爷里面,最先涉及朝堂理事之人。 而今日之事……福瑞公主胆大妄为,为了不远嫁昊周,手段频出。 旁人或许不知,这长随却是最为清楚的。 从今早晏陵遇刺,到那宫殿内特制的情香,这个局从一开始,就是奔着他们家主子来的。 皇上下令将福瑞公主禁足,仅凭着她一人,只怕难以布下这般大的局,可若再添上恒广王……就未必了。 须知,仅是为了帮福瑞避开和亲,恒广王或许还做不到如此,但福瑞想要的人是晏陵,那就完全能够让恒广王为其涉险了。 因为放眼整个朝野,有能力在出了这种事后,全身而退的人,除晏陵外再无其他。 再者。 近些年东宫之位悬空,几位王爷都有意拉拢晏陵。 若晏陵这遭成了恒广王的妹婿,那便代表着恒广王会离东宫之位更近一步。 只可惜晏陵并不好算计。 晏陵抬眸看她。 她离他的距离不算近,然那股冷淡的檀香味,却始终萦绕在他身侧。 晏陵眼神更淡。 他穿着的绯色衣袍格外整洁,夏日炎炎,他却连脖颈处都严丝合缝,捂得严严实实,只能窥见那弧线优美的喉结。 然面前的这人,身型太过消瘦,却喜穿宽袍大袖。 净手时伸出来的瓷玉般细嫩的手,永远好似拢不紧的衣襟,以及只要轻低头,就能瞧见的大片瓷白。 ……和那上面开着的娇艳欲滴的红莲。 殿内放着冰鉴,然暑热依旧。 连穿过殿内的风,都带着些灼人的温度。 晏陵声色依旧冷淡,却无端带了些暗哑,低声道:“郡主后颈处的红莲,是自出生后就有的印记吗?” 这话问得突兀。 旁边的长随心头猛跳,闻言匆忙后退了几步,是半句话都不敢再听。 谷雨愣了下后,脸倏地一下变得通红,她瞪大着眼睛,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郡主后颈的印记? 那是连她都极少注意的位置。 温月声闻声抬头。 晏陵还是那般,静坐冷淡,语气疏离。 她却窥见了一丝不同寻常。 温月声勾唇道:“当然不是。” 晏陵闻言未动,却感觉鼻间的檀香越发炽烈。 他神色依旧疏冷,那双眼眸却更像是笼在云烟雾海里,叫人看不清楚。 “这印记是画的。”温月声好整以暇地看他:“晏大人信吗?” 他中了情香。 温月声此前都未能发现。 直到他开口问了红莲。 这红莲确实是她身上独有的印记,但却不是温月声的。 而是7号的。 19. 第 19 章 末世279年,山河海战役中,仅存的四个实验体牺牲了三个。 余7号一人,以一己之力,屠三城。 那一战后,她后背上就多了这个莲花烙印,是联邦首席国学大师在她后颈所绘,指望这个烙印,能压住她滔天的杀意。 她眸光冷清,与他对视。 晏陵眸光冰凉,指尖却无端发烫。 若是画的,那想来只需轻轻一擦,便能拭去。 夏风牵起她的发丝,落在那青纱底下,若隐若现的红莲上。 仿若将这殿内,都染上了醉人的香。 晏陵依旧端坐,唯有指尖红得恍若要滴出血来。 “你们在做什么?”萧缙迈入殿中,声色冷冽。 跟在他身后的魏蘅之一愣,抬头却见晏陵与温月声各坐在了一张案几后,离得并不近。 他二人神色也很是正常,然魏蘅之跟在萧缙身边多年,轻易就能品出萧缙这话里的怒意。 怒? 因为眼前这二人? 他这话问得莫名,叫跟来的人都未反应过来。 红豆看了眼温月声,到底是先一步上前道:“王爷,这就是二小姐今日所用之物。” 谷雨认了出来,这是温玉若身边的大丫鬟红豆。 她在这里,却不见温玉若。 反倒是跟着他们一起来的一个御医,闻言上前,细细地查验起了那些碗碟。 “王爷,这些东西都没有问题。”御医微顿,端起了桌案上的酒盏,轻闻了下,复又尝了一口后变了神色:“王爷,这酒中掺了山楂。” 温月声身后的谷雨神色微变。 温玉若碰不得山楂,这事许多人都知道。 今年年初,也是在宫宴之上,温月声因为不想吃宴上的糕点,就让人将糕点端给了温玉若。 结果因为那些糕点里,就有一个是用了山楂调味的糕点,温玉若吃下去后,一张漂亮的小脸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疹子,还大病了一场。 为此温寻还发了好大的火,罚温月声跪了一个月的祠堂。就连萧缙,都曾为这事斥责了温月声。 因为在他们眼中,温月声做这种事,就是存了心想伤害温玉若。 无论她是否故意,温玉若都遭了罪,那便是她的过错。 此番又听到了山楂二字,谷雨心头便是一紧。 萧缙面色发沉,冷声道:“她的桌案上,如何会有酒?” 红豆微顿了瞬,方才道:“小姐苦夏,自入了八月后,便一直都睡得不好,府中大夫说,可在晚间用一些花果酒,温和消暑,也可以助眠。” “但小姐所用的花果酒,底下人都会先行嘱咐过,是断然不会放山楂的!” 今日温玉若始终身子不适,但他们都没往这方面去想。 方才去了偏殿,萧缙就是想让御医给她检查一二,谁知道竟然撞破了那么一桩丑事。 思及刚才的事,萧缙脸色更沉:“查。” “查清楚这一壶酒是怎么出现在此处的!” 福瑞那边闹出了事,昊周太子那边也差人传了消息,今日宴席大抵是进行不下去了,皇帝还在盛怒中,还要将福瑞的事情遮掩过去,以免叫昊周使臣知晓。 萧缙这般发作,欲将事情闹大,也有替福瑞粉饰之意。 今日之事若是传了出去,大徽的颜面才是真正的荡然无存。 然这话一出,许多人下意识的反应,都是看向温月声。 毕竟温月声曾做过这样的事,也算得上驾轻就熟。 可不等这边查出些什么,便有一人匆匆进了殿,四下看过之后,慌忙走到了温月声身边。 “郡主。”陆红樱脸色不好看,她俯身到温月声旁,低语道:“宴席暂停之后,郡主可有见过曼娘?” 周曼娘? 温月声摇头。 不止宴席暂停前没见到,就是此前比武时,也没有看见。 “她人不见了!”陆红樱满脸焦急:“我刚四处去问了人,都说宴席进行到了一半时,她便出去了,但她去了哪里,却无人知晓。” “我差人找了半天,也未能找到她。” “谷雨。”温月声开口,唤了谷雨到跟前来:“你去偏殿,叫上章玉麟,去附近的宫殿找人。” “你同我一起,再去其他位置看看。”她看向陆红樱。 陆红樱连忙点头。 她对怎么应对这等事,一点经验也没有,却也知道在不清楚周曼娘的具体情况前,不可将事情闹大。 温月声起身,正欲同她离开。 却见萧缙差出去查酒的人,领回来了一个丫鬟。 她脚步微顿。 陆红樱见状,抬头看向了那个丫鬟。 这一看,当下惊道:“雨晴?” 这个低着头,穿着身浅红衣裙的丫鬟,正是周曼娘身边的丫鬟雨晴。 周曼娘在府中日子不好过,身边只有这么一个丫鬟还算得力。 可这会她不在周曼娘身边,到这里来做什么? 陆红樱没反应过来,却见那丫鬟浑身瑟缩了下,一进殿看着这么多人,刷地一下就跪下了。 “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雨晴满脸的惊慌失措,朝着萧缙的位置砰砰磕头:“还请王爷开恩!” “王爷,奴才询问过了方才上酒的宫人,宫人亲自指认,就是这个贱蹄子,谎称是温家二小姐身边的丫鬟,说二小姐今日身子不适,让宫人换一壶添了山楂的酒呈上去!” 萧缙派出去的那宫人手一翻,递了一块牌子上去。 “这是她手中的公主府令牌!” 那雨晴见状,当下面如死灰。 魏蘅之看了眼那令牌,确实是出自公主府。 “你是何人的婢女?竟敢这般放肆!” 他一开口,那雨晴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她不顾磕得红肿的额头,高声道:“奴婢罪该万死!王爷恕罪。” “换酒一事并非是奴婢主使,奴婢只是个小小的婢女,怎敢做出这样胆大妄为的事!还请王爷明鉴啊!”她急得眼泪直掉,然说出口的话却极具章程。 陆红樱看着,忽然生出了些不好的预感来。 她猛地抬头,想寻找某个熟悉的身影。 没看到对方,却见她找了许久的周曼娘,这会终于出现。 只是她不知为何,脸色苍白非常,身上的衣裙也有些皱巴巴的,看起来有些狼狈。 陆红樱还没开口,那雨晴忽而道:“是我家小姐,大理寺少卿之女,周曼娘!” 陆红樱瞪大眼,不可思议地看向她。 雨晴眼眶发红,颤抖着身子道:“我家小姐嫉妒温二小姐已久,想借由此番宫宴的机会,让温二小姐误食山楂,毁容破相!” 殿内倏地安静下来。 无数道视线落到刚刚进殿的周曼娘身上。 更有甚者,已经联想到了她跟温月声的关系。 京中人都知,郡主与京城的贵女关系皆不好。 唯独这些时日,与周曼娘、陆红樱走得稍近了些。 魏蘅之冷声道:“所以这令牌,也是你家小姐给你的?” 他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周曼娘一个小小的庶女,怎可能轻而易举拿到公主府的令牌? 除非有人故意为之。 “是!” 果不其然。 萧缙目光发沉,抬眸看向温月声。 “你胡说八道!”陆红樱气急了,跳出来直接指着雨晴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主子跟温玉若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她?” “分明是你这贱蹄子叫人给收买了,恶意栽赃陷害!”陆红樱高声道:“周钰婕呢?叫她滚出来!” 她口中的周钰婕,是周曼娘的嫡姐。 “陆小姐,此事大小姐亦是被瞒在了鼓里。”雨晴哭道:“您便是为了给小姐开脱,也不该将无辜的大小姐牵连进来啊!” 陆红樱险些都要被她气笑了。 上次周曼娘说,在章玉麟发狂时,她本来能逃脱的,却不知为何,突然被身侧的人推了一把,这才被章玉麟咬伤。 当时陆红樱就隐隐有过怀疑。 没想到周曼娘身边是真的出了个吃里扒外的。 周曼娘这会进殿,就面对了这么一番质疑,她面白如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双雾蒙蒙的眸,看向了温月声。 郡主呢,郡主会怎么想她? “周小姐,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想说的?”魏蘅之冷声道。 “人证?”温月声骤然开口,冷眸不带一丝温度:“将这个婢女拖下去,杖责五十。” 满殿内骤然安静下来。 杖责五十,这等处罚几乎等同于杖毙。 魏蘅之神色微变,此番这事并未直接指向温月声,他还以为温月声变聪明了,还知晓利用他人来行事,谁知她还是如此肆意妄为。 那雨晴神色骤变,慌忙抬头去看她。 却见她连看都未看她一眼,说出口的话,却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冰刀。 “在我打死你之前,你还有一次开口的机会。”温月声漠然道。 周围的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里是皇宫,温月声要在宫中杖杀官员家中的婢女,且还是在这个婢女指认了她的好友之后。 然其他人的感触都不如周曼娘深,温月声开口的那瞬间,她腿软得几乎站不住,看向温月声时,眼前都是模糊一片。 她自小卑微怯懦,也知自己人微言轻,从不敢有一刻妄想过有人会毫无保留的相信她。 便是对陆红樱,她也不敢将自己的境遇全盘托出,她知他们有云泥之别,更不想让陆红樱见她这般难堪的一面。 而眼前之人,与她相识,不过寥寥数日。 “王爷,这?”旁边的宫人满脸惊惶地看向萧缙。 萧缙看着温月声,未语。 雨晴已经被人押了下去,外面响起了声声令人胆战心惊的杖责声。 那雨晴从大声喊着自己冤枉,到半句都喊不出来,只能听到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十、十一……三十五。” 外面逐渐没了声响。 殿内安静一片,温月声却又到了铜盆边净手。 在哗哗的水声中,她面无表情地抬头:“拖进来。” 话音刚落,便有两个宫人,拖着浑身鲜血淋漓,已经是只余几口气的雨晴进来。 蜿蜒的血迹,一路顺着宫殿蔓延。 “说罢。”温月声擦干手,问她:“今日之事,是谁做的?” 那雨晴连眼都睁不开了,剧痛之下,尚存几息,却还死咬着牙道:“是、是小姐,是周曼娘……” 她气若游丝,却还坚定是周曼娘所为。 殿上的人面面相觑,然在那三十五杖之后,此时已无人随意开口。 温月声声色淡淡:“杖毙。” 然在这句话说出口后,那雨晴浑身却是一抖,她倏地睁开了眼,高声道:“我说!我说!!!” “是大小姐!是大小姐指使我,叫我换了温二小姐的酒,再将一切事由推到二小姐身上!她还允诺我,事成之后,她会保我无事,免了我的贱籍,再赐我五十两银子!” 20. 第 20 章 “我所住的院子里,还有大小姐赐我的金簪,郡主一查便知!”因为求生心切,雨晴这一番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她话音将落,那一直不见身影的周家大小姐周钰婕,终是现身了。 同瘦弱胆小的周曼娘不一样,周钰婕生得明艳动人,打扮在一众贵女中,也是格外出挑的。 着一身造价不菲的烟粉软缎绣团花的衣裙,头戴同色烟粉琉璃宝簪。 只她神色不虞,似是还带着些遭人污蔑的羞恼。 刚一出现,便怒气冲冲地道:“你这贱婢,犯下这等恶事连累了你主子,见事态不妙,又将一切推到了我身上,谁给你的胆子?” 她微顿,复又转向了萧缙,低声啜泣道:“王爷明鉴,我同曼娘是亲姐妹,便是再不喜欢她,又怎会用这等恶毒之法来陷害她呢?” 周曼娘在她出现的瞬间,便将头低垂了下去。 她收在了身侧的手,骨节用力到了发白。 她告诉自己要忍耐,她可以不在乎任何,但是姨娘不行,眼泪却已在眼眶中反复打转。 萧缙冷眼看她:“是与不是,只需差人查了这丫鬟的住处便知。” 周钰婕面色一僵,随后目光沉沉地看了眼身后的小厮,那小厮会意,抬手就给了雨晴一耳光。 “吃里扒外的贱蹄子,竟敢随意诬陷主子,今日便是郡主不罚你,府中也断然容不下你这等恶奴!” 这小厮下手极狠,几乎就是奔着让雨晴再也开不了口去的。 “都在做什么呢?这里是皇宫,岂能容你个奴才放肆!”萧缙身侧的宫人高声道。 旁边的宫人反应过来,拦住了那逞凶的小厮。 “王爷,这恶奴犯下这般过错,无论如何也不该再留下她的性命,只她到底是周府之人,也当交由周府处置才是。”周钰婕道。 从她出现之后,口口声声叫的都是王爷。 对那个无辜被牵连的妹妹周曼娘,是无话可说,对温月声,更是直接忽视。 周钰婕的想法很简单,她父亲到底是朝中臣子,她又是家中嫡女,哪怕今日真的能坐实这事是她做的。 只要她咬死了是陷害,再将这嘴不严实的丫鬟处置了,萧缙也不会将她如何。 顶多小惩大诫,亦或者交由她父亲管教。 至于周曼娘,回去之后,且有得她受的。 “这丫鬟如此行事,到底也是周府管教不严,待得改日温二小姐痊愈后,我一定带着曼娘前去给二小姐赔礼道歉……” 事到如今,她依旧不放过周曼娘。 她周钰婕在这件事情上不清白,周曼娘也别想撇开了去。 说到底,雨晴可是她的丫鬟! “大小姐!你让我做的事情可不止这一件啊!你忘了吗!上次你赏给奴婢的,是绯玉堂的血玉,那块血玉价值不菲,你说满京城里,也就你手中有一块……”雨晴怒目圆睁,想提醒周钰婕她还有把柄在她手里边。 周钰婕却没有半点心虚和不自在,直接道:“我倒是那块血玉去了哪里,原是三妹妹房里的人手脚不干净。” “贱婢,偷盗主家的财物,还敢在这边胡言乱语?” 雨晴不可置信地抬头,原来从一开始给她那块独一无二的血玉,就是为了日后事情暴露后,好直接定她的罪! 她当下面目狰狞地道:“奴婢没有偷盗!倒是大小姐!” “上次宫宴时,你让奴婢推二小姐下水,可惜当时章世子发狂,奴婢没能成功,只让二小姐受了点皮外伤!” “闭嘴!”周钰婕变了神色:“是谁让你编撰这些谎话的?你主子吗?” “我没有。”周曼娘骤然抬头,她声量还是小,可说出口的话,却格外清晰:“嫡姐身边的云翠呢?” 周钰婕变了神色。 “可是在与公主府的管事周旋,没能脱开身?” 周曼娘一语中的。 萧缙神色发沉,冷声道:“公主府的令牌,就是这般得来的?” 殿内的许多人皆变了神色。 若真的如此的话,这周钰婕的手段,未免也太脏了些。 收买周曼娘身边的丫鬟,还让自己的丫鬟与别府管事有了勾扯,以此来换得他府令牌。 周钰婕神色已是难看至极,却还兀自强撑:“周曼娘,你别忘了,我是你的嫡姐!” 她不好,周曼娘跟她姨娘也别想好。 陆红樱气得眼睛都红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周钰婕都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威胁周曼娘,可想而知,这些年周曼娘过得都是些什么日子。 她想冲出去同周钰婕辩驳,却听身边的人低声议论道: “……但周钰婕才是府中嫡女,周夫人出身亦是不低,即便她算计了个庶女,只怕也不会如何。” 多数高门大户中,庶子都算不得什么,莫论一个小小的庶女了。 “到底是他府私事,不好定论。” “这便要看王爷的意思了。” 温玉若此番没事,周家嫡女庶女的争斗之上,周曼娘什么优势都不占。 不谈身份,京中之人,轻易是不会插手他府私事的。 这么看来的话,周钰婕这般有恃无恐,倒也并非全无道理。 陆红樱气急,这周钰婕狠毒非常,屡次都是冲着要周曼娘性命来的,这种事,岂能就这么算了? 却见旁边的温月声回身。 她直接拿起御医验过的那壶酒,往空的酒盏里倒了满满一杯酒。 这酒本身是无毒的,只是里面掺的山楂会对温玉若的身体有害。 温月声端起那个酒盏,看向周曼娘:“你今日可带了药?” 周围的冷漠的视线,让周曼娘遍体生寒,她也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对上周钰婕,她是没有任何胜算的。 听到温月声的话,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方才点了点头。 “紫色瓷瓶的,给我。”温月声开口,周曼娘连想都没想,直接解了腰间的荷包,从里面掏出了她要的东西递过去。 温月声拔了瓷瓶塞子,当着所有人的面,将瓶子里的白色粉末,倒入了酒盏中。 她就这么端着瓷瓶,走到了周钰婕跟前。 周钰婕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皱眉道:“郡主,这是我们周家的事情,你便是跟我三妹妹关系好,也不能这般肆意妄为吧?” 她眼里带了些不耐。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那雨晴突然反口,都是温月声下了重手的缘故。 却没想到下巴忽然被人抬了起来。 她对上了双冷墨般的深瞳,瞳里没有情绪,幽沉不见底。 温月声掐住了她的下巴,在所有人皆未能反应过来时,直接将一整杯酒,灌入了她的口中。 “郡主!” “小姐!” 整个大殿中,瞬间变得一片混乱。 酒液顺着周钰婕的喉咙直冲而下,呛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她反应过来不对,拼了命地想要挣扎,然而那只卡住她下巴的手,纤细得仿若一折就能断,她使劲了浑身的力气,却没办法撼动对方分毫。 惊慌失措之际,她听到了一个冷冽平直的声音道: “你既是喜欢耍这等手段,那便自己好好尝尝。” 酒盏里的酒一滴不漏地灌入周钰婕口中。 周钰婕仓皇间,咽下去了大半。 呛出来的酒流了出来,将要洒到温月声的手上。 温月声皱眉,松开了手,扔了酒盏。 周钰婕猛烈地喘气,眼里全是泪花,她不敢相信地看向温月声,高声道:“你给我喝了什么?” 温月声拿出绫帕,擦拭着自己的手。 然而这次怎么擦,都感觉擦不干净。 “自然是毒酒。”擦不干净的手,叫温月声生出些厌烦来,她冷眼抬眸看向周钰婕:“你若是这次死了,那便算你运气好。” “若是死不了,往后余生备受煎熬时,也不必来求我。”她微顿:“去求你妹妹吧。” “你疯了?”周钰婕捂住自己的脖子,不可置信地尖叫出声。尖锐的嗓音,划破整个宫殿上方。 殿内彻底乱成了一团。 无数人站在殿内,看着这混乱的场景,手足无措。 原本以为温月声是随口吓唬那周钰婕,哪知那周钰婕扑腾着要去挠花温月声的脸时,没能挣扎几下,就口吐黑血昏厥了过去。 那等模样,是当真中了毒。 所以,温月声她真的在皇宫内,在无数人面前,给周钰婕灌了杯毒酒? 萧缙微怔,目光落在了那个人身上。 她只低头擦拭着自己那其实并没有沾染到什么的一双玉手。 而她身后,整个殿内的人都要疯了。 周曼娘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 是了,她想起来了,她赠予温月声的药物里,也有这类毒药。是她亲手调配,好多次都曾想用在自己身上的。 送给温月声,是想着或许能够派得上用场。 她写了细细的注意事项,放在了瓷瓶内,只要打开,一眼就能瞧见。 但她万万没想到,温月声第一次使用这个药,就是用在周钰婕的身上。 她忽然感觉鼻头发酸,那些她以为已经被淡化掉的欺辱,似疯了一般,往心头上涌。 在满殿的混乱之中,温月声扔掉了那擦不干净的绫帕,径直踩在了绫帕上,往殿外走去。 她神色隐有不耐。 夕阳洒在了她的身上,映照着她背后的一室混乱,她却透过了灼目的烈阳,冷然没有情绪的瞳眸,落在了外面的人的身上。 郁舜对上的,就是这么一双没有情绪的冷眸。 像极了战场之上折射出来的剑芒,冷冽而又满是杀意。 21. 第 21 章 盛夏时节天气多变。 方才还晴空碧洗万里无云,这会天气骤然阴沉了下来。 乌云堆叠,风打叶林。 冷风卷起温月声的袍角,于空中乱舞。 宫人尖细的嗓音,令得郁舜回过神来。 “皇上有旨,传思宁郡主、永安王、周府二女等,太和宫问话。” 不过只是片刻,宫宴上所发生的事情,就如同长了脚一般,传遍了宫中各处。 郁舜再抬眸时,那道消瘦的身影已然被宫人领着,离开了这边。 她自身边走过时,冷香尤甚。 那边,温玉若身子不适,萧缙离开之前,特地寻了一处安静的宫殿给她休息,还拨了两个宫人在门外看守,以免冲撞。 消息传来时,陈氏正在剥葡萄。 待听到温月声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朝臣嫡女灌了一杯毒酒时,陈氏面色紧绷,指甲刺进了果肉里。 汁水溅脏了她的手。 然这会陈氏却是顾及不上,她摆摆手,让凑上来欲给她擦手的蒋嬷嬷退下,面色紧绷地道:“她当真如此做了?” 来禀报的小厮忙不迭点头。 不说陈氏,她身边伺候的下人,都被吓了一跳。 王妈妈自从富顺被温月声下令打了个半死,还被赶出府中后,就一直对其怀恨在心。 眼下听得她这般荒唐,心里又是喜又是怒。 “郡主此举未免太过放肆了些,从前在家中打骂下人就算了,这里可是皇宫!岂能容她撒野?”王妈妈看了眼陈氏的脸色:“夫人,可要将此事告知老爷。” “今日老爷也在宫中,出了这么大的事,还用得着你去说?”陈氏皱眉,看向旁边站着的宫人。 “宫宴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不知宫里的其他贵人可曾知晓?” 宫人会意,轻声道:“那位周夫人已经入了宫,如今正在皇后娘娘宫中。” 陈氏放了心,待那宫人离开后,她方才道:“她自来胡作非为,惹出这等祸事来也是必然。” “只是这般放肆,她那郡主之位,还不知保不保得住。” 陈氏思虑片刻,起身道:“走罢,去太和宫。” “玉若睡了,若有人来问,便说她身子疲累,还未苏醒。” 说到底,温玉若才是今日唯一的受害者。 陈氏来得晚,到太和宫时,几乎所有人都到齐了。 太和宫巍峨肃穆的宫殿外边,跪了许多的人。 今日给温玉若奉酒的宫人,那坑害主子的雨晴,周曼娘。另几个,则是周家的下人。 陈氏往那边扫了眼,心中微沉。 那边还跪着一个眼熟的管事,正是与周钰婕的丫鬟云翠有了首尾的公主府管事。 除此外,所有的证物亦是一应俱全。 边上站着的一位夫人,早已经哭成了泪人,这会靠丫鬟搀扶着,才没有跌坐在了地上。 陈氏跟京中的贵妇们均有所往来,一眼便认了出来,这低声啜泣的,正是周钰婕的母亲孙氏。 站在她身侧的,便是周钰婕、周曼娘的父亲,也是如今的大理寺少卿周远度周大人。 除此外,便是今日在宫宴内目睹了整件事情的其余人等了。 人很多,或站或跪。 但除了哭声断断续续的周夫人外,都格外安静。 乌云汇聚于顶,眼见着便要有一场大雨。 那出事时就在殿内的御医,便在此刻满头大汗地赶了过来。 “如何了?”皇帝的声音从殿内传了出来。 “回皇上的话,周大小姐已脱离危险。” “只是……”御医神色为难,犹豫后道:“郡、周大小姐所中之毒,乃是一种奇毒。” “此毒毒性极强,臣虽及时给周大小姐服下了解毒丸,可那毒依旧腐蚀了周大小姐的面容。” “臣无能。” “你说什么?”孙氏听到这番话,险些昏厥过去:“我的钰婕毁容了?” 御医神色难看,不由得看了周曼娘一眼。 他也搞不清楚,这位瞧着怯懦胆小的二小姐,身上怎么会有这种怪异的毒药。 这毒不光伤了周钰婕的脸,且毒素残留在她体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作,发作一次,便能叫周钰婕痛不欲生。 “钰婕!我可怜的儿啊!”孙氏眼眶发红,浑身颤抖。 她咬牙看向周曼娘,恨不得将她原地撕碎。 却还是拼命克制住,只冷声问她:“解药呢?” 周曼娘垂着头,没说话。 孙氏见她这样,更是恨不得当场将她的脸也给挠花。 “皇上,思宁郡主到了。”宫人的话,让孙氏回过神来,她猛地抬头,去寻找温月声的身影。 温月声早就到了,但她仍是觉得手上不干净。 连着净了三次手,方才到了这太和宫。 温月声缓步行来,在殿外站定。 她犯下这般大错,竟还这般气定神闲。 皇后刚到这边,脸便沉了下来,她扫了身侧的一个嬷嬷一眼。 那嬷嬷便抬步至萧缙身旁:“王爷,娘娘让您过去回话。” 萧缙刚过去,就听皇后冷声道:“怎么回事?你不是在场,为何没能拦下她?” 萧缙未语。 温月声倒酒,甚至往酒里倒东西时,都没人想到过,她会这般做。 “也罢。”皇后眼眸深沉:“她这些年越发张狂,行事荒唐恶毒。” “慧怡去世多年,这桩婚事,早就该作罢了。”皇后的声音很轻。 萧缙的眼眸却是一沉。 未等他开口,殿内的皇帝便已抬步走了出来。 和上午相比,皇帝神色难看了许多。 他目光发沉,抬目扫向四方时,似是连天都越发阴沉了几分。 周曼娘跪着,小脸更是苍白非常。 她到底是连累了温月声。 她心底正发慌时,却听身侧的人道:“路的第一步,我给你走了。” 说话的是温月声。 在皇帝沉沉的目光底下,她却在轻声与她说话。 “之后要如何选择,便看你自己的了。” 周曼娘怔住,她悄悄回头去看。 这一眼,却见原本灰蒙蒙又压抑的天空,竟在温月声的那一侧,撕破昏暗,有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落在了她的眼睫上。 她仿若站在了金光中。 下一刻,周曼娘就听到了皇帝饱含怒意的声音:“周远度。” 叫竟是她父亲,而不是温月声! 同周曼娘一般惊讶的,还有许多人。 周远度神色复杂,却似早已料到,当下掀袍跪下:“罪臣在。” 皇帝见他这般,怒意却半分不减,讥笑道:“朕问你,今日是何等日子?” “回皇上的话,今日乃是两国国宴。” “好!”皇帝怒极反笑,指着他道:“你还知道今日是国宴!” “你好大的胆子,竟是纵容你那女儿,在国宴之上生事!不光调换国宴酒水,还换取他府令牌,栽赃陷害!” “朕还在这皇宫里,在宫宴上,你那女儿就敢如此行事!这般野心和胆量,当真是不可小觑!” 在场许多人都以为,皇帝的怒气是奔着温月声而来。 万没有想到,第一个被发落的人,居然是周远度。 当下场面死寂,周家之人,包括刚才还怒目圆睁,恨不得跟人拼命的孙氏,当即跪倒在了皇帝跟前。 “大徽同昊周开战多年,今日国宴乃重中之重!你身为朝臣,不知为朕分忧,你女儿身为大徽子民,更是不知孰轻孰重!” “手伸得如此之长,周远度,朕倒是想好好问问你,这皇宫之中,究竟几时变成你和你女儿说了算的?” 这话一出,不光是周家之人,周围所有的臣子,俱是齐刷刷跪倒了一片。 周远度闭了闭眼睛,一张脸已经难看至极,他低声道:“臣罪该万死。” “你是该死!”皇帝沉声道:“传朕旨令,大理寺少卿周远度治家不严,纵女行凶,即日起,着贬为抚州通判。” “其女周钰婕秉性凶恶,不堪为人妇、为人母,赐教养嬷嬷三名,此生不得离开后宅半步!” 皇帝的话一出,孙氏当即不堪重负,跌坐在了地上。 她怎么也没想到,皇帝处置的,居然不是温月声,而是他们一家! 温月声才是那个真正给人灌下毒酒的人,她怎么能没有半点事? 反而是他们家落得这般下场! 凭什么!? 然那边,皇帝已经看向了温月声。 他面色冷沉地道:“你行事无方,肆意妄为,屡教不改!”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之下,皇帝一字一顿地道:“即日起,入皇家国寺内禁闭,无令不得外出。” 静。 整个殿内外都安静极了。 比起周家人的惩处,温月声这个处置,可谓是不痛不痒。 甚至连皇后都没想到,皇帝竟然只给出了这么一个处置。 若非这些年温月声早已经失了宠爱,她都要怀疑皇帝一心偏袒了。 萧缙眼眸深沉。 他忍不住看向了温月声。 皇帝维护的,从始至终都不是温月声,而是皇权。 温月声哪怕有千万般不好,可她身上流着的,都是皇家的血。 周钰婕所作所为,堪称僭越。 而温月声是皇室之人,她对周钰婕动手,便是合情合理合规。 皇帝再如何不喜欢她,也不会否决这件事。 因为她所代表的,就是皇家。 只他好奇一点,她在动手之前,皆是清楚明白这一切的吗? 起风了。 皇帝转身回了宫殿。 谷雨将带来的披风,罩在了温月声的身上。 温月声缓步从周家一行人身侧经过。 周钰婕不是向来喜欢以身份压人吗? 那便叫她张大眼睛好好看看,什么叫做规则之内,皇权之下。 22. 第 22 章 夏日夜晚寂静无星。 晏陵从宫中离开时,已接近三更。 天边云层很低,月光朦胧。 大理寺事务众多,今日还平白少了个少卿,年终未至,官场便有变革。 有关新任少卿之位,各方皆是暗流涌动。 自傍晚时分到如今,已有十余来人前来打探消息。 然一直到深夜,晏陵才将奏折呈递了上去。 落在他人眼中,只怕以为他是拿不定主意,才会踌躇半夜。 唯有他身边的小厮涤竹知晓,那新少卿的人选,晏陵早就有所定夺。 停留至半夜,那是给外人看的。 但稍有些不同寻常的是,往常晏陵留下,都是看公文及处理公务。 今日从傍晚至深夜,他却只是在桌案前静坐。 和在宫中时一样,却又好似有什么不同。 他看不出来,只知晓离开吏部时,晏陵沐浴了一回。 吏部留给晏陵休息之地,特地辟开了一处浴房,但寻常若非必要,几乎都是用不上的。 今次特例,且晏陵沐浴的时间格外的长。 待他出来后,涤竹还闻到了他身上若有似无的檀香。 涤竹在他身边伺候多年,这还是第一次见晏陵沐浴时燃了香,且还是檀香…… 寥寥月光下,晏陵神色疏冷地道:“告知国寺,这些时日暂且先不过去了。” 涤竹低头应是。 半晌忽然想到,思宁郡主被罚禁闭,今夜就已经入了国寺。 再去看晏陵的神色,却难从他面上窥见半点情绪。 也对,他主子想来疏冷淡漠,自不会因谁影响了决策。此番不去,必是有不去的道理,想来应该同思宁郡主没有关系。 翌日,新任大理寺少卿落定。 与各方势力都无干系,对方寒门出身,是跟周远度同年科考的同榜进士。 昨天的事,在京里权贵圈中,卷起了不小的风浪。 但在朝堂上,无人胆敢对皇帝的决策有任何的异议。 然私底下,思宁郡主的名号,被提及的次数则是越来越多。 温家对此事却并不在意,甚至从温月声离开后,府中就好似彻底没了这个人。 午后,陈氏睡下了,王妈妈与几个婆子在后罩房内闲谈。 “这一晃都七日过去了,瞧着老爷同夫人的模样,似乎是不打算将郡主接回来了?”有个婆子压低了声音道:“郡主该不会此后都留在那寺庙中了吧?” “难说。”守门的婆子消息广,闻言道:“我听外边的人说,这才是皇上对郡主真正的处罚,这么想来也是,那可是直接一杯毒酒就灌下去了啊!” 王妈妈皱眉喝道:“贵人的心思,也是你能揣摩的?” 那婆子闻言忙拍了下自己的嘴,对王妈妈恭维道:“我是个嘴上没把门的,到底是不如你聪慧,能在主子跟前办事。” 王妈妈没把她的恭维放在心上,只似笑非笑地道:“世事便是如此,有的人啊,也就是占了个出身高,仗着身份在胡作非为。” “只是这种人,到底是蠢笨,须知那身份再高,也得看得清楚形式,否则也就是徒增笑料罢了。” “以为自己逞了能还可以全身而退,可实际上啊,是彻底把自己的路走绝咯。” 旁边的婆子连连点头:“可不是,要知道咱二小姐去寺庙内祈福时,光是伺候的丫鬟婆子,就跟了满满两车,更别说那些吃穿用度上的精细玩意了。” “就这啊,王爷尚还觉得不放心,亲自护送二小姐出城。” “反观那位,除了身边的赵晴,就只有个不懂事的丫鬟,那皇家国寺到底也是寺庙,还不知日子如何清苦呢!” 王妈妈闻言得意一笑,压低了声音与她们道:“可不止如此,她这一去,京中便无人再记得她,想要再回来,只怕是难如登天了。” “这不被人疼爱的,哪怕身份再高,也就只能拿咱们这些下人撒撒气了,还当自己是被人高高捧在天上的星星呢!” 她们正说笑着,那门骤然被人推开。 来人是陈氏身边的蒋嬷嬷,见她们全部都聚在这里,皱下了眉头:“都在这里做什么?老爷回来了。” 王妈妈闻言一惊。 五日前宫宴重开,府里的主子都格外忙碌。 连陈氏都是趁着今日皇帝带着群臣去了猎场,方才得空回家歇息了片刻。 这个时间点,温寻怎么回来了? 房中的陈氏亦是同样的疑惑。 “老爷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温寻神色不好看,沉声道:“先让人准备车马,我要出城。” 陈氏已批了衣裳坐起身来:“此时出城做什么?” “去接思宁。” 陈氏下床的动作一顿,只片刻,她便从善如流地道:“可是猎场中出了事?” 否则接连几日都被忽视的人,怎么忽然就要他亲自去接了。 “上午猎场比试,永安王亲自下场,与那昊周太子打了平手。随后昊周使臣便提议,再行比武。” 温寻面色发沉,宫宴之上,两国交流。 文斗上大徽从未落入下风,但只要涉及武斗…… 可以说是除了第一日宫宴章玉麟那一场,就没有赢过。 这一日日下来,皇帝脸色越来越难看,今日一早便让人去国寺将章玉麟叫了过来。 然章玉麟来是来了,可不知为何,跟第一日比起来所差甚远。 只会使用蛮力不说,竟还好几次力竭。 那昊周太子着实不好对付,努烈是倒下了,可昊周多的是武将,加之这次比武的方式变了,不再是单纯的比试武艺,而是多人猎场竞争的形式。 大徽这边缺少计谋,章玉麟又笨重。 竟是只被他用几个小兵就拖住了。 导致大徽大败,皇帝面上无光,当场叫了章玉麟上前来问。 那章玉麟也是老实,问他缘由,他直接挠了挠头道:“郡主不在。” 皇帝当场无语,问他是何意思。 他却憨直道:“臣是郡主的护卫,自当以保护郡主为重。” 合着皇帝都不算他主子。 皇帝差点被他气了个仰倒,得亏忠勇侯机灵,上前就说自己儿子是个笨的,叫皇帝谅解。 皇帝也不好跟他个才好了的傻子计较,何况这场面还要章玉麟来撑着。 只看他这样,温月声不在,他就找不到主心骨。 皇帝便大手一挥,叫温寻亲自去将温月声接来。 陈氏听完,不由得皱眉:“朝上那么多武将,郡主又不会武,这般场面,如何能叫郡主出面?” 温寻叹气道:“武将是多,但实力远在昊周之下,场面几乎是一边倒。” “你有所不知,今日的比试方式很特殊,加之这几日武斗,不少武将身上都带了伤,今次比试,是连几位王爷、魏家小公爷等都下了场。” 就这般情况,形势还是一边倒。 皇帝如何不怒? “罢了,也算是为了若儿。”提及温玉若,温寻面色缓和许多:“这几日文斗,若儿猜中最多谜题,又以一手妙手丹青,震慑住了昊周使臣,如今京城上下,谁人不知她秀外慧中,知书达理。” “思宁是她姐姐,若能赢下这场比试,于她亦是多有益处。” 陈氏见状,自也无法反驳。 时间紧迫,温寻饭都没吃,便去了皇家国寺。 见到寺中僧人后,温寻与其并行,走在了国寺长长的道上。 一路行来,格外清净。 他人已至,却不见温月声露面。 温寻轻皱了下眉头,自寺门经过,便听守门的僧人问道:“可又是来求见郡主的?” 又? 温寻微愣:“这几日可还有其他人来见过郡主?” 那引路的僧人倒也未有隐瞒。 主要这里是皇家国寺,来往之人皆有登记造册,并非是他们有意隐瞒,便能瞒住的。 那僧人道:“郡主到寺中第一日,曾见过周大人。” 温寻神色微变:“哪位周大人?” “抚州通判周大人。” 周远度。 他因温月声被贬官至抚州,却还来求见了温月声。 温寻神色变幻了几瞬,后才问道:“周大人来此所为何事?” “周大人只跟郡主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僧人微顿后道:“当日晚间还送来了两位女施主。” 女施主? 那又是谁? 温寻满腔的疑惑,在进了国寺,看见了周曼娘之后,均得到了解答。 周远度竟是将周曼娘留在了温月声身边! 同朝为官,周远度的为人,温寻再清楚不过。 周远度为何这般放纵周钰婕,皆是因为他所娶妻室孙氏,出身不俗。 周远度寒门出身,爬至今天的位置,孙家出了不少的力。 也是因此,他对孙氏母女格外容忍,以至于将那母女二人骄纵至此,犯下大错。 而今他被贬官,抚州天高路远,此后想要再回京城,只怕是难如登天。 他将周曼娘留下,莫非是因记恨周曼娘招惹出了这么一桩事? 温寻拿捏不准周远度的心思,正欲开口同周曼娘说话。 却见温月声身边伺候的赵嬷嬷快步行来,至他跟前福了一礼后,轻声道:“见过老爷。” “怎地就你一人?郡主呢?”温寻皱眉,他来接温月声的事,已经告知了国寺内,温月声不可能不知道。 赵嬷嬷微顿,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后道:“郡主正在午休,谁也不见。” 温寻:? 他怒极反笑,沉声道:“谁也不见?她知道她在做什么吗?” 赵嬷嬷:“郡主说了,这里是寺庙,求她不如求佛。” 她转身,让出了通往主殿的道:“您请便吧。” 23. 第 23 章 温寻面色难看,沉声道:“她可想好了?今日圣上开恩,我才能够过来接她,她这般作态,是打算一辈子住在这国寺了吗?” 这道理赵嬷嬷何尝不知,这国寺住几日还好,若长期累月待在此处,便是告知世人,他们郡主被放弃了。 莫说与永安王的婚约,只怕连这郡主名号也会成为个虚名。 但温月声不在意,她也不敢违逆。 “回老爷的话,郡主说,佛门清净,她住着很舒心。您若是有所求,请这边上香。”僵持之际,谷雨赶了过来,说话却比赵嬷嬷还要不客气。 “奴婢告退。” 温寻冷眼看向这丫鬟,她在温月声身边时日渐长,胆量也越发大了。 行,温月声如今是摆足了谱,他倒是要看看,她是不是真能在这国寺住一辈子! 温寻拂袖离去,出了国寺也没有回府,反而是径直去了猎场。 皇帝坐在高台之上,听到他回来,微侧了侧目。 “思宁呢?” 温寻面沉如水,低声道:“臣无能。” 皇帝闻言,冷哼了声。 “朕从前待她太好,将她惯坏了,以至于她是越发无所顾忌了。她也不想想,那是朝中重臣的嫡女,她想灌毒酒就灌毒酒,朕不惩治她,如何向旁人交代?” “如今给了她机会,她还不珍惜。”皇帝冷下神色:“既是如此,那就让她在国寺待着吧,待个够。” 和设想中的盛怒不同。 温寻微顿。 上午他离开猎场时,皇帝神色还格外难看。 这会却连听了温月声的事,都未有发作。 温寻四下环顾了下,就发觉猎场中的气氛,已经跟上午截然不同。 就连忠勇侯那几个武将,也变得气定神闲了起来。 他似有察觉,目光落在了猎场中,当即便捕获了一道飞驰的身影。 皇帝心情缓和不少,这边气氛自然也好了起来。 有臣子赞叹道:“陆家一门三将,果然是名不虚传。” 陆家? 温寻微怔,正逢马背上那位器宇轩昂,身披银色甲胄的年轻将军回首。 一张格外俊秀的容颜,在猎场上尤其瞩目。 温寻却是一惊:“陆庭玉?” 此前昊周年年来犯,镇守边疆的,就是辅国大将军及其膝下的两个儿子。 而眼前这位,正是辅国大将军的嫡长子,陆红樱的嫡亲大哥,陆庭玉。 ……难怪皇帝面色好看了许多,原是将陆庭玉召回了京中。 边疆战事连年吃紧,陆家父子三人已有近三年未能回京。 可即便如此,辅国大将军府依旧门庭若市,陆红樱常年没有父亲兄长在身边,仍然可以随便出入皇宫的根本理由,就在于此。 大徽的边疆,是他陆家人在镇守着。 圣上及皇后,都是给足了陆红樱及其母优待的。 如今两国已经停战,又有意和亲,陆庭玉能回来倒也正常。 只是前些日子输得那般惨时,温寻可从未听人提及陆庭玉归京之事。 瞒得这般好,甚至在上午节节败退时,也没有任何消息透出。 导致对方也没有任何准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猎场上的局面,已经是一边倒了。 上午还在场上耀武扬威的昊周武将,这会被打得垂头丧气,一路退回了阵线之内。 殿内的大臣欢呼连连,颇有种一雪前耻的痛快感。 相比较起来,昊周那边的气氛就有些沉闷了。 连日来,文斗之上,昊周就几乎没赢过,唯有武斗算是他们最为擅长之处。 如今陆庭玉出现,还将这个局面给打破了。 更让人在意的是,陆家父子与在场的许多昊周武将,都是战场上的老对手,因而他们格外清楚,陆庭玉还有个同样出类拔萃的弟弟陆青淮。 如今边疆停战,大部分的昊周武将跟随太子来了大徽,谁知大徽皇帝有没有将陆青淮一并召回。 这般氛围下,唯有一人神色不变。 就是那位昊周太子郁舜。 郁舜今日着一身黑色常服,右手拇指戴着个白玉扳指,他轻拨动着那枚扳指,一边听着身侧的长随说话。 “那位温大人,并没有将郡主请过来。” 郁舜微顿,轻笑道:“看来大徽是已有应对昊周武将之策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长随退下。 正逢此刻猎场之上已经分出了胜负。 陆庭玉及大徽皇帝的四子萧缙联手,大获全胜。 大殿内再不复上午那般沉寂。 “我大徽武将之中,亦也有能以一敌四之人。” “陆将军年纪轻轻,却武艺超群,此番舟车劳顿还能力挫昊周猛将,怎么也该称得上大徽第一了。” “就是不知陆小将军有没有同来,若论武艺,陆小将军可也是半点不输陆将军。” 大徽皇帝终于露出了今日以来的第一个笑容,宣陆庭玉高台觐见。 陆庭玉在高台下卸了佩剑,甲胄未卸,随几个宫人缓步进了殿。 刚入殿,他便同端坐在了上首侧方的郁舜对上了视线。 他微顿,随后面不改色地看向殿上: “臣陆庭玉,参见陛下。” “陆卿不必多礼。”皇帝面带笑意,目光深沉地道:“陆卿驻守边疆多年,如今回京第一日,便又同昊周武将对上。” 听闻边疆字眼,郁舜神色半点不变,只淡笑道:“陆将军英勇无双,从前在战场上,便是声名赫赫。” “此番陆将军倒也来得巧。”他轻顿,目光饱含深意:“明日便是武斗最后一日,也是最重要的一战,孤已与皇上立下盟约,明日战败的一方,将赠予另一方三千战马。” 这三千战马,对两国而言都算不得什么。 重要的是,需得要将战马亲自送到对方京城。 那就等同于告知所有的百姓,他们输了武斗。 也就等于在接下来的和亲事宜中,落了下风。 事关两国颜面,还有和亲的具体盟约,任谁都知道,这一战该有多重要。 然这还没完,郁舜看了眼陆庭玉,忽而道:“孤突然想起来,今岁开年时,边境小有摩擦,当时似乎未能跟陆将军分出胜负。” “既是如此,那便期待明日吧。” 高台上的气氛骤然变得紧张了起来。 这也是昊周使臣入京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这位风度翩翩的太子,说出这样的话。 不少人心头皆是一紧。 陆庭玉面不改色地道:“自当如此。” 皇帝端坐殿上,见状微眯了眯眼。 宫宴后,陆庭玉并几个王爷及朝中几位重臣被传到了宫中,包括几日宫宴都未出现的晏陵。 晏陵称病告假了几日,今日看着却神色如常,并未有任何的不适。 皇帝也没有多问,只看向陆庭玉,正色道:“明日对战,陆卿可有把握?” 陆庭玉沉默片刻,随后摇头:“青淮伤势未愈,明日无法上场,仅凭臣及手下副将,明日之战,必输无疑。” 皇帝面色沉了下来。 昊周突然同意和亲,为防止意外,驻守边疆的军队便未有撤回。 郁舜提出武斗盟约后,才下旨将陆家兄弟召回。 可京中并不知道,陆青淮在数月前的一场战事上受了伤,将养许久,始终未能彻底痊愈。 当时那场战事两方已有和亲意向,出战的也不是昊周任何一位主将,却偏偏令得陆青淮身受重伤。 这次他确实跟陆庭玉一起回来了,但因病体未愈,压根没法出面,是以只能宣称单独召回了陆庭玉。 陆家父子一共就三人,总不能将陆父也叫回来,和亲未定,边疆松懈不得,陆父到底身体康健,比动弹不得的陆青淮要好些。 渭阳王沉思后道:“陆将军可能不知道,那昊周武将也并不是都能上场,其中最勇猛的努烈已经受了重伤,没准比陆小将军还严重呢。” 陆庭玉:“我知道。” 渭阳王:? “皇上。”陆庭玉眼眸深沉地道:“昊周太子麾下,共有五名大将,此次都有随其赴京。” “除开努烈外,还有四名大将。” “今日场上与臣对战的,只是其中两位,且今日这场,他们并未尽全力。” 这殿内之人,唯陆庭玉对昊周武将最熟悉。 因而当他说出未尽全力时,其余人皆是神色难看。 “这么说来,今天下午这一场,昊周太子是在保存实力?”镇国公怒声道:“这将我们大徽当成了什么?” “并不尽然。”萧缙眸光看向陆庭玉:“陆将军出现时,他确实惊讶了片刻。” 也就是说,秘密召回陆庭玉的事,还是起到了作用的。 只是计划之内又出现了陆青淮受伤的变故,让明天的比武,变得不确定了起来。 至于秘密召陆庭玉回京的事。 这满殿之中,除皇帝之外,仅有晏陵一人知晓。 “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陆将军,你对上这四人真的没有把握吗?”忠勇侯问道。 陆庭玉:“有。” 忠勇侯:? 他这一会必输无疑,一会又有把握的,都把他搞糊涂了。 却听陆庭玉道:“仅是这四人,以臣、永安王并几位将军之能,赢下比武并不难。” “但……”他目光深沉地道:“昊周还有一人,武艺超群,其武艺之强,远在更擅长摔跤、角斗的努烈之上。” “谁?”渭阳王惊道。 “昊周太子。” 渭阳王等了半天,哪知道他这就没下文了,他愣了下,骤然反应过来,他口中武艺高强之人,竟然是那个看着像个文弱书生一般的昊周太子? “郁舜?”萧缙神色亦是微变。 陆庭玉笃定:“是。” “明日他为主将,再加上四名大将在侧,我等便基本无任何获胜可能。” 满殿死寂。 “除非……”陆庭玉话锋一转:“能请到思宁郡主。” 24. 第 24 章 “思宁?”渭阳王惊道:“请她做什么?” “难道就因为章世子如今是她的护卫,只听她的话?” “那忠勇侯还是章世子的父亲呢,他的话章世子能不听?” 忠勇侯噎了下,随后道:“他情况较为特殊,如今确实只有郡主能够让他发挥出最大的力量。” 镇国公沉声道:“倒也未必,世子的情况,倒是有些像状态不稳定。” 渭阳王当即点头:“不错,若说他没有好好练过武,所以控制不好力量,与人对战时只能用蛮劲还说得过去,说是这一切都是思宁的功劳……” “那也未免太过荒谬了。” 殿内不少人的看法同渭阳王一样。 萧缙眼眸微沉,未开口。 身侧的陆庭玉却道:“看来各位并不知道。” “章世子将昊周第一猛将努烈打至重伤,并非偶然。”陆庭玉忽而抬眸,看了眼温寻:“而是受了郡主点拨。” 他眼眸深邃,认真地道:“七日。” “郡主仅用了七日,便将一个从未习武,只会使用蛮力的章世子,险些将努烈打死。” 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是文官。 他们对于昊周第一猛将这个称号,只有一个模糊的认知。 可只有陆庭玉知道,努烈曾杀了多少大徽士兵。 努烈有多强,边疆的人均心知肚明。 只是因为章玉麟那日赢得太容易,以至于这里的人都忽略了,对方可是昊周第一猛将。 是能让郁舜亲自开口认输保住的将士。 怎可能是因章玉麟那日运气好,就险些被打死? “这……”渭阳王却觉得更加荒唐了,那日校场他虽然也在,但也只觉得那是个意外。 他跟思宁也算自小一起长大,思宁什么德性他最是清楚。 说思宁能把章玉麟调。教成这样? 开玩笑吧。 “陆将军所言,并非全无道理。”没想到渭阳王没开口反驳,萧缙却率先开了口。 他眼眸幽沉,定定地看着陆庭玉:“可在本王印象中,郡主并未接触过和练武有关的东西。” “又用何等办法来点拨章世子?” 他也曾怀疑过,但对方是温月声,她做过最多的事情,就是与温玉若作对,或者痴缠着他了。 殿内安静。 萧缙所言也是许多人疑惑之处。 然一直都冷漠无言的晏陵,却忽然开了口。 “思宁郡主并非温二小姐,王爷怎知她不会?” 静。 萧缙骤然回头,对上了那双疏离冷淡的眸。 气氛彻底僵住。 高泉眼皮狂跳。 他忍不住看了眼晏陵,晏大人平日里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今日这是怎么了? 瞧着是随口一问,然话里透出的意思差点叫高泉给他跪下了。 是说永安王并不了解自己的未婚妻,哦,反而是跟自己未婚妻的妹妹更为亲近。 高泉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皇帝的表情。 皇帝目光沉沉,并未开口。 陆庭玉道:“无论是章世子只听郡主的话,还是郡主当真是章世子的武学师傅,明日一战若想赢,郡主都是个中关键。” “章世子若还如今日一般,明日必败。” 殿内众人皆是沉默了下来。 “高泉。”皇帝抬眸,沉声道:“传朕旨令,七日禁闭已过,任何人不得阻拦思宁离开。” “你亲自去。” 高泉应下,匆匆离去。 却没想到他很快折返回来,面如菜色。 “皇、皇上,奴才无能,未能请来郡主。” 皇帝面色发沉:“她这又是在闹什么脾气?” “回皇上的话,郡、郡主说……”高泉磕磕巴巴地道:“说这几日是斋戒日,她很忙。” 皇帝:? 他怒极反笑:“朕倒不知,她何时这般虔诚了?” 高泉低下头,上午温大人就去过,人家爹都请不来,别说他个奴才了。 渭阳王扫了萧缙一眼:“看来弟妹这是心里有气,也是。弟妹进国寺七日,四弟却不管不问的,搁谁心里能好受呀?” “四弟还是快些去赔礼认错吧,否则耽误了明日的大事,就是你的不对了,是吧?” 萧缙冷眼看他,转身朝皇帝道:“父皇,儿臣这就动身去国寺。” 皇帝轻点头。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解决了,没想到萧缙这一去就是许久。 高泉满头大汗地从宫门外走进来时,夜已经深了。 皇帝在同其余人商议和亲事项,见他进来,才想起萧缙还未归。 皇帝当下撂了笔,冷声道:“怎么,她还是不愿来?” 高泉擦了擦头上的汗,小声道:“郡主没见永安王,王爷在国寺内空等了一个时辰,再差人去问,底下的人说,郡主睡了。” 竟是连见都没见到! 这下莫说皇帝,旁边的温寻脸色都变了。 温月声究竟是何打算? 竟是连着去请了三回都请不动她。 如今还让萧缙在门外等了她一个时辰。 那可是萧缙,寻常萧缙主动跟她说一句话,她都会欢喜许久。 她究竟在想什么? 皇帝一时想发火,却又觉得荒唐。 一抬头,目光落在了晏陵身上。 开口道:“晏陵,你去?” 高泉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皇上这是想了些什么? “臣与思宁郡主不熟。”晏陵面无表情。 皇帝冷哼道:“那是要朕亲自去请她?” 渭阳王忙道:“说来这也是四弟的不对,若四弟不开罪思宁,她也不会这般再三推脱。父皇,依儿臣看,就让四弟在那耗着呗。” “实在不行,让温大人一起去陪着四弟,思宁总不能让她父亲和未婚夫在外边等一宿吧?” 温寻:…… 别说,这事温月声没准还真能干得出来。 渭阳王见他们都不说话,乐了。 思宁如今这么难哄? 陆庭玉思虑后道:“有一人,或许能请到思宁郡主。” 渭阳王这会是真好奇了:“谁呀?” “臣妹妹。” 渭阳王:? 若不是这会在他父皇面前,他高低得笑出声来。 亲爹、未婚夫和皇帝,面子都不如陆红樱大是吧。 他竭力憋住笑,没想到这次消息回得特别快。 高泉进殿,张了张嘴:“郡主应了。” 渭阳王:…… 思宁是真有意思啊。 他憋笑险些憋出内伤。 走的时候还听陆家下人来禀报,说:“天色已晚,夜路不好走,郡主将小姐留在国寺中了。” 陆庭玉点头,却听旁边渭阳王道:“思宁如今是越发会体谅人了。” “你说对吧,温大人?” 温寻看着渭阳王大笑着离去的背影,脸都黑了。 偏不论他心中是怎么想的,眼下都不能表现出来。 翌日。 日出东方,为整个猎场上镀上了一层浅淡的金光。 皇家猎场的高台上,已坐满了人。 今日乃武斗最后一日,昊周太子亲自上场。 所有人心中皆绷着一根弦。 参加武斗的人,皆入了猎场,整装待发。 高台上的气氛也格外热烈,只有人看了眼场上,并未见到陆庭玉。 “武斗将要开始,陆将军怎还没到?” “瞧着人数上也不太对,除了陆将军之外,似乎还少了两个人。” “两个?今日吴将军不上场吗?” “这就不清楚了。” 不只是高台上的人,就连猎场之上的魏蘅之等人,也频频回头去望。 正焦躁时,忽见猎场大门打开。 萧缙抬眸,看向那边。 天光暮晓里,温月声着一身玄色衣裙,裙袍宽大,裙摆上绣着大片大片的金色莲花。 裙袍底下是素白的罗纱,腰系玄色衣带。 一路行来,但见金浪翻滚,袖笼生香。 阔别多日,她神色依旧。 手持白玉佛珠,侧目与陆庭玉低语了几句。 章玉麟站在他们身后,身躯似巨人般壮硕。 高台上已是喧哗一片。 “思宁郡主?” “郡主怎么来了?不是还在禁闭中吗?” “昨日皇上已经下令,禁闭结束。” “那今日……” “瞧着应当是要在场上指挥章世子了。” 这话一出,无数人又是惊讶又是担忧。 这最后一战的规则,不同于此前。 大徽和昊周两方,各派十五名将士入场。 猎场被一分为二,两边各自为营。 四个时辰内,哪一方折损的将士最多,便为失败。 若一方能将另一方将士全部打败,则为完胜。 除此外,双方各有一名主将。 主将为各自定下,若主将被俘虏,或被打下场,则同样能取得胜利。 在这等情况下,温月声不会武,还占了一个名额,哪怕知是为了章玉麟,却也令人担忧。 ……这便等同于没开场,大徽便少一员大将。 待得昊周太子入场后,这样的焦虑更甚。 原因无他,这位俊美风流的昊周太子,今日却着一身黑色甲胄,骑着高头大马于阵前。 其所用的武器,还是一把青龙戟。 青龙戟是单刃戟,较枪重许多,寻常都是些身材壮硕的男子在用。 他这把通体玄黑,刃刀处泛着冷光,显然不同寻常。 也是这个时候,许多人才后知后觉发现,昊周太子是会武的,且看这模样,似乎并不输给身侧的任何一个将士。 温月声入场,其余人皆翻身下马。 萧缙目光发沉,与她对视,却见她目不斜视,只在阵前站住。 风吹起她的发,那股冷淡的檀香,萦绕在了萧缙鼻间。 时间紧迫,魏蘅之问道:“主将怎么定,是要定陆将军,还是赌一把,定郡主?” 这是他们之前就商议过的对策,定陆庭玉,是因为他武艺最高,也最为保险。 而温月声……则是有豪赌的成分在,她不会武,照常理来说,是绝对不会把主将这么重要的身份,落在她身上的。 然越是如此,越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主将若是她,有可能会比陆庭玉来做这个主将要更加安全。 陆庭玉微顿,低声询问:“郡主的意思呢?” 温月声目光如水,声色淡淡:“我若是他,开场后第一个目标,便是将我送下场。” 周围一静。 “废掉章玉麟,此战必赢。” 25. 第 25 章 在场之人皆是头皮一紧。 “主将危险太大,还是交由其他人。”萧缙目光发沉:“保护好自己。” 魏蘅之忍不住侧目。 萧缙待温月声的态度,似乎好了许多。 却听温月声道:“不,既是冲着我来的,那就更应该定我了。” 周围人神色皆是一变。 萧缙皱眉,抬眸看她。 “客人都找上门了,如何能叫人轻易扑空?”她只淡声道。 他们的商议,旁人均不得而知。 只看场上的阵营发生了变化,陆庭玉及萧缙立于阵前,魏蘅之立于阵后,温月声和章玉麟居中。 除他二人之外,其余人皆上了战马。 猎场范围极广,单靠两条腿跑便要消耗不少的体力。 且从对战上而言,骑在马背上的人,想要击杀站着的人,是更加容易的。 这只是武斗,两方自不会刻意去杀人,但战场上刀枪无眼,究竟会发生什么,谁也不得而知。 战局一触即发。 高台上的官员却面含担忧。 “看这阵势,章世子的实力是还没有恢复吗?” “此阵的重点,更重保护里面的二人……这么说来,十有八九。”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当真铤而走险,定了郡主为主将。” “这也太过冒险了!” 倒并非是他们不看好章玉麟,而是此前几日的武斗之中,章玉麟表现得实在是差强人意。 不说对比陆庭玉这样的顶级战将,就是连寻常一点的武将都比不上。他有力气,但是也只有力气,作战时没有任何技巧可言,且还格外容易力竭。 这等情况下,又如何让人不担忧? 在这些人小声的议论中,武斗开始了。 “咚、咚、咚!”对面的高台之上,立着一面巨大的战鼓。 两个鼓手同时握紧鼓槌,敲响战鼓。 昊周的将士,骑着战马,踩在这剧烈的鼓点上。 方一出现,便高喝一声。 “驾!”马儿扬蹄,溅起满地沙尘。 十几个战将,却踩出了千万人同行的架势。 他们身穿统一的黑色甲胄,踏行于猎场之中,直观地让高台上所有的文臣武将,感受到了战场之上凛冽的杀意。 滔天的马蹄声中,无数长枪短剑朝大徽这边挥来。 如温月声所言,他们的第一目标,就是将她送出场! 几乎是所有昊周武将的目的,都是温月声。 领头的昊周武将,手中一挥,银色长鞭朝着温月声的面门直冲而来。 “你的对手是我!”陆庭玉手下大将高喝一声,提枪阻断了长鞭攻势,与昊周武将战到一处。 同一时间,几乎所有的大徽武将都同昊周武将对上。 刀枪碰撞在了一起,猎场上混乱一片。 温月声跟章玉麟,却始终都没有进入战局。 就在此时,郁舜麾下的四名大将动了。 昊周猛将,此前许多人都只得见其一,或者是其二。 四将齐出这等场面,在近些年昊周同大徽的战争中,也极少出现。 这四人,每个都是骁勇善战的猛将,配合堪称天衣无缝。 他们一动,陆庭玉当即策马上前,以一己之力,挡住了其中两人。 萧缙紧随其后,欲拦住另外二人。 然他对上的,是昊周勇将吉兰,此人凶悍非常,所用武器也非正常武器,而是一把玄铁铸成的铁斧! 吉兰此前从未上场,此番一经出现,一把铁斧直劈得大徽将士连连后退,萧缙回身以剑抵之,在与他缠斗的过程中,让另一名勇将突破了防线,直冲最中间的温月声而去。 漫天黄土飞扬,无数厮杀叫喊声中,温月声仍伫立不动。 章玉麟坐在她的身旁,两个紫金锤扔在地上。 一站一坐,跟这混乱的战场格格不入。 叫高台上所有盯着战局的人,心下皆是一紧。 奔袭而来的昊周战将,高高举起手中长矛,他立于马背上,策动马儿狂奔,手中蓄力,对准温、章的位置,将那长矛用力投掷了出去。 长矛撕破长空,发出一道巨响,眼看就要击中章玉麟—— 温月声开了口:“接矛。” 下一刻,那仿佛坐在一旁歇气的章玉麟,忽然抬头。 他没去拿地上的紫金锤,而是用那双手,在长矛就要刺入他面门时,生生将其抓停。 长矛仿若凝滞在了他的手中,周围的风好像突然停了,连高台上都安静了片刻。 然就这片刻内,章玉麟就这么坐着,他甚至没有起身,更没有调转了长矛的方位,那矛头甚至对着他。 他用力一投,长矛带着前所未有的巨力,在空中划出一道巨大的残影,轰地一声,击中了袭击他们的昊周武将所骑的战马。 当下,马儿发出剧烈的嘶鸣声,轰然倒地。 那武将反应迅速,跃下战马,然而刚落下马,就见一紫金锤飞砸过来。 砰! 一声巨响,昊周武将应声而倒。 “哔——”哨声吹响,负责监管的士兵挥动手中的旗子,高声道:“昊周,出局一人!” 高台上先是一静,随后爆发出剧烈的喝彩声。 渭阳王满脸兴奋:“这章玉麟,竟然真的跟前几日完全不同了!” “是啊,此前连一个寻常武将都打不过,刚才这位,可是四将之一啊!” “方才诸位看见了吗?章世子动之前,似乎郡主说话了。” “没太注意。” “所以他当真是如旁人所说那般,只听郡主的话?” 开局不到一刻钟,对方便折损了一名大将。 大徽气势如虹,场上的人亦是热血沸腾。 然高兴不过片刻,就遭重创。 原因无他,那位昊周太子,终是出了手。 他绕场一周,所到之处,近乎所向披靡。 那一手青龙戟,若出神入化一般,连斩大徽数名大将。 他逼近这边时,魏蘅之冲了上去,与之对上,可二人对上不过数招,魏蘅之便被生生击落下场。 那青龙戟一挥,便将魏蘅之打得口吐鲜血,掉落马下。 “兄长!”高台上,镇国公府内的众人皆是神色大变,魏兰芷更是急得冲下了高台,去看魏蘅之的伤势。 魏蘅之是被人抬下场的,御医诊断后,说受伤不轻。 此言一出,高台上便沉寂了下来。 在知晓郁舜会武后,不少人心中已经做足了准备,可饶是如此,也没想到对方竟会这般强势。 那一手青龙戟一出,近乎无人可挡。 而此时,郁舜已骑马至温、章二人跟前。 他端坐在马背上,日光落在他冰冷的甲胄上,越发显得他气势冷然。 几乎是在他出现的瞬间,章玉麟便站起了身来。 他拎起双锤,抬目看向郁舜。 郁舜轻勾起唇角,轻夹马肚,抬手用力一挥。 砰! 青龙戟与紫金锤相接,发出巨大的声响。 章玉麟接连后退三步,才堪堪稳住身型。 然还未回神,青龙戟已经逼到眼前。 郁舜出手极快,又格外狠厉,招招都是杀招。 章玉麟力气有余,技巧不足,两人没过几招,他已经被郁舜逼得连连后退,且腹部、左臂、右肩均受了伤。 每每用力甩出去的紫金锤,都会扑空,甚至力气反馈于自己,再加上受了伤,动作变得格外的迟缓,就让他越发处于下风。 高台上的众人,神色都格外难看。 “这么下去,章世子必然不是昊周太子的对手。” “不光如此。”忠勇侯摇了摇头,面色发沉:“昊周太子未尽全力。” 周围的人闻言,心下更凉。 未尽全力,已经让章玉麟节节败退。 若他使出全力,这满场之上,可还有能够制约他的人吗? 也是此时,所有人才意识到了这次的和亲对大徽来说,究竟有多重要了。 仅几次武斗,就展示出了昊周超强的军事实力。 又有这么一位文武兼备的太子。 日后若对方登上皇位,只怕…… 思及此,不少人心中越发沉重。 看向场内的目光更加灼热,只盼着能够出现些许奇迹,亦或者章玉麟可能反败为胜。 然实力上的差距还是太大,章玉麟在又一次被击退之后,已是接近于力竭。 他整个人犹如从水中打捞出来的一般,汗水滴答滴答地滴落在地上。 他抬手擦了一把脸,心跳如鼓,手中的重锤再次放在了地上。 而观对方,郁舜高坐在了马上,面色淡淡,几乎是游刃有余,且没受到任何影响的状态。 章玉麟两个重锤放于地上,几乎靠着锤的重量才没有倒地。 他剧烈地喘息着,看着郁舜步步逼近。 就在青龙戟又要落下时,旁边一名将士策马而来,挡住了郁舜。 此人乃是陆庭玉麾下的将士,亦是勇猛无双,昨日陪同陆庭玉一起,取得了最终胜利。 然而此刻在郁舜的手中,交手不过数十招,便被击退离场。 至眼下,大徽已有七名将士折损于郁舜手中,一名损于吉兰之手,人数剩余不过半。 且在场上的人,绝大部分也受了伤。 而反观昊周这边,下场将士仅四名,四大将中三将仍在,另有近乎无人能敌的郁舜在场。 局势可谓是一边倒。 高台上的人脸色难看至极,方才欢欣雀跃的气氛彻底消融掉,连皇帝的神色都隐隐发沉。 而下方,郁舜已经逼至眼前。 他并未打算给章玉麟留任何喘息的空间,但不知为何,始终都没动温月声。 就在此时,他听见温月声开了口。 这是她开场之后,所说的第二句话。 温月声道:“今日的内容,是力竭训练。” 郁舜骤然抬眸,目光扫向了她。 她站在不远处,从他们对战开始,没有任何的回避和退让,且姿态始终如一,似是并未受到任何情况的影响。 而那章玉麟在听到了她的话之后,骤然转变了神色。 “弃锤,用链。” 几乎是同时,章玉麟抽出紫金锤内粗壮的铁链。 “链出。” 哗啦啦。 舍弃掉笨重的铁锤,改用链条,竟多了几分此前郁舜和章玉麟对战时,全然没感受到的灵活。 但他依旧照单全收,压制住了那滑动的铁链。 可温月声又开了口。 她声色平淡,无任何起伏地道:“绕拳,击。” 下一刻,那章玉麟便将铁链缠绕在了自己的拳头之上,改用自己的拳头,重击向郁舜。 郁舜反应极快,以青龙戟挡之,但仍旧被震得后退了半步。 这是自他二人对战以来,他第一次在章玉麟手中落了下风。 未等郁舜细想,温月声又道:“击足。” “头。” “肩。” 几乎是她开口的瞬间,章玉麟就出了招。 章甚至对她的每一条旨令,都做到了立即执行,几乎不过脑子的状态。 她加入战局后,形势扭转。 章玉麟原本笨拙只会横冲莽撞的招数,变得难以控制。 且他使用链条,竟是比用铁锤更得心应手。 那铁锤过沉,挥动起来所用的力气消耗得太多,然铁链短小,多变,在他如今体力消耗大半的情况下,竟也生出前所未有的压迫力。 逼得郁舜节节败退。 这等结果,莫说郁舜没想到,就是连上边已经做好了战败准备的众人,也未能料到。 其中又以忠勇侯反应最大。 他直接站在了高墙边上,往地下看,越看越是心惊。 高声道:“是郡主!” “是郡主在教导玉麟。” 满场哗然。 镇国公亦是怔住,好半晌才道:“郡主竟真的是章世子的武学师傅?” 然此刻已顾不得多想,章玉麟的一招一式,已逐渐变得极具章法。 但这么乍一看,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路数,只知道每次出招,都是让人意想不到的位置。 而且伴随着对招时间越长,章玉麟的耐力似乎也变得更强了,挥动铁链时,变得更加行云流水,且具备深切的压迫力。 而越是往后,那没有任何的棱角,只是一条不易折断的铁链,便越发像是非同寻常的杀器。 倾轧之下,竟是生生将郁舜从马背上逼了下来,与他正面对战。 而郁舜的神色,已经逐渐变得沉重。 从他的招数,已经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变成了疾风骤雨一般,便能够感受得到。 然而最可怕的是,章玉麟还在进步。 “横劈,斩。”温月声再次出声,章玉麟手中的铁链,当下几乎化作了一柄长剑,带着凌冽的杀气,招招直指郁舜的命门。 “绕击,左出。” 哗啦,铁链如蛇一般,缠绕住了青龙戟,同一时间,章玉麟左手上的另一条铁链如斧头一般,笔直地往郁舜的头顶上劈去。 郁舜神色巨变,当下松开了青龙戟,侧身避开,但仍是被那杀气腾腾的铁链,击中了臂膀。 重击到肉的声响,听得人触目惊心。 连带着昊周一众武将,亦是变了脸色。 “太子!”吉兰欲驾马上前,却被萧缙阻断。 一剑刺穿他的肩胛骨,令其痛呼出声,摔落下场。 哨声再次吹响。 “哔——” “昊周,出局一人。” 大徽这边所有的将士并着官员,皆是大喜过望。 郁舜神色阴沉了下来,他目光落在了章玉麟身后的温月声身上,骤然发力,夺回青龙戟。 他无视臂膀上的钝痛之感,挥动青龙戟,抬手便斩断了章玉麟手中的铁链。 随后劈向章玉麟膝下。 同一时间,温月声开口:“膝下,避。” 然因铁链断裂,让章玉麟反应慢了半拍,硬吃了郁舜一招。 膝下甲胄碎裂,血顺着流淌了下来,章玉麟吃痛,几乎是瞬间倒于地上。 此刻,他距离场下的距离,不过几丈远。 刚刚才将吉兰送出猎场的萧缙,神色巨变之下,策马上前,欲救下章玉麟。 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 郁舜此番的目的根本不是章玉麟,而是…… 在战斗过程之中,已经逐渐离他们较远的温月声。 青龙戟划破长空,郁舜飞步向前。 那刃刀卷起的罡风,吹得温月声的裙袍哗哗作响。 刃刀闪烁着寒芒,带着凌冽的杀意,直冲温月声的面门。 “郡主!”有人惊呼出声。 萧缙眼眸瑟缩,于极远之外,将手中长剑当做长矛,欲截断那冷冽的青龙戟。 然长剑不比长矛,于半中就被郁舜右臂的袖箭击落。 郁舜左手持青龙戟,冰冷的刃刀无限逼近了温月声的脸。 那刃刀在她冷墨般的瞳眸面前无限放大,刃刀刮起的风,令得她耳畔的碎发乱舞。 漫天杀意纵横,无数黄沙飞舞。 在青龙戟滔天的威势下,她竟是连动都未动弹一下。 没有躲避,没有慌乱,甚至没有任何的表情。 她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刃刀刺向她,在刀刃离她面容只有丁点时。 郁舜看见她笑了。 她生得一张芙蓉面,两弯勾人的瞳眸。 略微勾唇,便是媚骨恒生的模样。 无端看得人心头发痒。 然落在郁舜的眼里,她那双沉寂的眸里,似乎捎带着无边的杀意。 浸染如实质,像黑色的网一般,能将所有人缠绕。 在那无边的黑那边,是叫嚣着犹如飓风般的杀性。 弥漫开来,将整个世界染成了黑色。 他瞳眸微缩,近乎被那浓郁得如雾般的杀性淹没。 就在这一刻,哨声吹响了。 “哔——”长长的哨声,在整个猎场及高台之上回荡着,连响三次。 “武斗结束,大徽获胜!” 郁舜动作顿住。 他抬眸,面前的人隔着冰冷的刃刀,正对着他轻笑:“太子殿下,承让了。” 26. 第 26 章 满场皆静。 甚至连高台上的所有人皆没有反应过来。 渭阳王还道:“赢了?就赢了?” 怎么赢的,谁赢的,怎么没人通知他。 下一刻,场中挥舞旗子的士兵高声道:“昊周主将已败,大徽胜!” 主将? 昊周的主将,竟然不是这位瞧着无往不利的太子? 高台之上,原本安静的殿内,恍若被投入了一颗巨大的石子,一石卷起千层浪。 所有人都在惊叹此事。 “所以方才是真正的主将被击败下场?” “没错,昊周竟然将主将的身份,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将士。” “这……” 这是怎么都让人想不到的! 无数人变了神色。 猎场之中。 郁舜静了片刻,随即收起了青龙戟。 他抬眸与温月声对视,眸色深沉:“郡主是如何得知我方主将的?” “自然……”温月声声色懒散地道:“是蒙的。” 她语调缓慢,听起来像是在说笑。 然而那将真正主将击败的陆庭玉,却是忍不住回头看向了温月声。 风乍起,吹着她的裙摆随风飘扬。 她站在这飞舞的冷风之中,神色平静悠扬。 然而这一眼,却叫陆庭玉想起了上午时分,他去接温月声时,她还在国寺内喂鱼。 而她同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陆将军若以一人对上昊周两将,可能获胜?” 陆庭玉微顿后道:“需要些时间。” 那便是可以。 温月声收了手中的鱼食,淡声道:“章玉麟会尽量为你拖延时间,但最多一个时辰。” 陆庭玉思虑之后,应下了。 “只是不知,郡主需要我做些什么?” 温月声轻抬了下眼皮,神色浅淡:“昊周太子是个聪明人。” 凡聪明人,必多疑。 郁舜对温月声、章玉麟都不熟悉,他也不知晓章玉麟会否能赢过他,这等情况下,他为主将,并不保险。 而他身边的四大名将,太过招眼,这四人特征又实在瞩目,若为主将,也不免有一定风险。 最为保险的,就是找一个身手好、擅躲避隐匿,可以耗在场上,不会轻易被击败,但是又不是武艺最高最明显的人,来担任这个主将。 这场武斗,谁都知道是四大将和陆庭玉、萧缙,郁舜和章玉麟间的对决,这样的一个小将,又有谁会注意呢? 而且凡是聪明人,都喜欢给自己留有后手。 不像温月声,她做事,一惯不喜欢留有什么余地。 到得此刻,陆庭玉也终于是明白了温月声的意思。 让他击败昊周二将后,寻机会找到其主将,将其击败下场。 在此之前,其实他也猜测过昊周主将的人选,但因为他知晓郁舜的实力,便感觉这主将人选,必定会是郁舜本人。 毕竟谁都没有想过,在太子亲自上场的情况下,主将的身份会给到了其他人。 就连一开始他们商议这件事时,也下意识地认定主将必是郁舜,仿佛这件事情不存在其他的可能性。 但谁都没想到,郁舜会对章玉麟这般看重。 准确地来说,也是对温月声的。 事实上,郁舜的想法也没错。 就今日章玉麟的表现,加上温月声点拨,假以时日,只怕要给大徽养出个战神来了。 只是以眼下章玉麟的水平,确实还不是他的对手。 郁舜只有一错,那就是他不该为试探章玉麟深浅,留温月声这么久,他所猜测的也没错,大徽的主将就是温月声。 在临上场之前,定下了温月声的主将身份,并且温月声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遮掩身份。 因为她也料到了,无论今日大徽的主将是谁,郁舜的目标都是她。 从面上来看,他离胜,也不过是一步之遥。 然唯有他自己清楚,在直面温月声时,他感受到了多么可怕的杀意。 多年战乱,郁舜亲自上战场的次数也不少,可即便在杀意滔天的战场之上,也极难感受得到那么剧烈的杀性。 郁舜抬眸,看着温月声抬步离开,目光深沉。 温月声上了高台,却没有第一时间去皇帝跟前,而是在谷雨提前准备好的铜盆中净手,动作缓慢而优雅。 她今日从头到尾都没打算动手。 说了是斋戒日,她不杀生。 况且一个比试,又不能杀人,有什么意思? 但高台上的官员都格外激动,氛围热烈。 无数人向忠勇侯道贺。 以章玉麟之能,来日必定能够在战场之上扬名立万,忠勇侯算是后继有人了。 偏忠勇侯拱了拱手,笑眯眯地道:“并非玉麟的功劳,都是郡主教得好。” 是逢人就夸温月声,看那架势,怕是恨不得将温月声当成尊菩萨给供了起来。 不过,能让章玉麟恢复如常,还能让他拥有如今这般强悍的实力。 这么说来,温月声也确实跟菩萨没什么两样了。 “说起来,当初忠勇侯让章玉麟去郡主身边时,京中可有不少人在私底下嘲笑他。”温寻所坐的位置,能清晰地听见周围官员说话的声音。 “都说他是因为儿子突然好了,高兴坏了才会做这般荒唐事,可如今看来……” 旁边的官员定声道:“若章世子不在郡主身边,只怕就算是恢复如常了,也到不得如今的地步。” 岂止,章玉麟痴傻多年,笨拙懵懂,若不遇伯乐,只怕这辈子唯有被埋没的多。 温寻神色格外复杂,他忍不住抬头看向了温月声。 温月声被领进去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场面。无数道目光均是落在了她的身上,有好奇的,有惊异的,还有许多探寻的。 只因她在方才一战中,最后顶着冰冷刃刀站立的一幕,实在是太过令人心惊了。 萧缙也卸下了甲胄上了高台。 他一入殿,温玉若便迎了上去,她面含轻愁,低声问道:“王爷可有受伤?” 后半程太过凶险,萧缙还击败了四将之一的吉兰,身上难免有些小伤,但他只摇了摇头,抬眸看向远处。 那道格外消瘦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不紧不慢地擦拭着双手。 萧缙眼眸深邃,忆起刚才的一幕,始终不能平静。 然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让他移开了视线,看向了温玉若,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这里风大,若吹了风又着了凉,便得要继续吃药了。” 温玉若一听到吃药,连忙苦着小脸摇头。 往常她这般,萧缙只觉得娇俏可爱,可今日脑子里,总是会时不时地蹦出一道清瘦的身影。 就像她身上那股冷淡的檀香,味冷,却经久不散。 萧缙难得有些失神。 那边,温月声坐下后,无视周围的目光,自谷雨手中接过了香炉,点起了檀香。 渭阳王看得是啧啧称奇,他发现思宁如今是越发奇怪了。 能不奇怪吗?武斗获胜后坐大殿上点檀香的,她绝对是第一个。 别说,她还真有点虔诚在身上。 他所不知道的是。 有那么一瞬间,温月声是真的想要拧断郁舜的脖子的。 但这几日斋戒,她到底是忍耐住了。 寥寥檀香在她面前升起,雾气缭绕,如梦似幻。 恰逢底下的人来禀报,说是昊周太子到了。 昊周今日输了最为重要的一场武斗,赔了三千匹战马,还要来这高台上面见皇帝。 这等事情,放眼这十几年来也是头一回。 因而这殿内都有些躁动,无数目光落在了高台入口处。 郁舜并着昊周武将,自长长的阶梯上缓步行来。 他已经卸下了身上的甲胄,然跟此前几日不同的是,这位昊周太子,第一次没有穿常服。 他身着玄色蟒袍,袍子上绣着张牙舞爪的金龙,头戴金冠,面沉如霜。 在昊周,以玄色为尊。 来大徽多日,郁舜第一次以这般模样示人。 也让周围所有的人清楚地感受到了他乃昊周太子,昊周老皇帝已然年迈,郁舜登基,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郁舜褪下了那层温文尔雅的表象,来自上位者的压迫感尤为逼人。 至他步入殿中,周围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昊周使臣来京许久,今日这般场面,倒像极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会面。 郁舜在前,那些人高马大,气势非常的昊周武将在后。 直接了然地让人感受到了如今昊周的国力之强盛。 他立于殿内后,缓声道:“今日武斗,昊周不敌大徽。” “三千战马,将于不日之内送至大徽。” 这话一出,大殿内的气氛顿时变得热烈了起来。 数日之前,第一次武斗,郁舜就曾开口认输。 谁都没想到,数日之后,最后一次武斗,大徽也同样赢了下来。 而赢下来的关键,都在于其中一人身上。 然就在此时,郁舜抬眸。 他生得一双较常人要浅淡些许的瞳眸,叫人难以窥探他眸中情绪,却不由自主地被其震慑住。 郁舜的目光,穿过殿内的所有人,落在了不远处正素手点檀香的人身上。 他看了许久,忽而轻笑了瞬。 “昊周愿以最高礼节,以昊周太子正妃之位,求娶大徽思宁郡主。” 也就是说,商讨了许久,对双方都格外重要的这一场注定盛大的和亲,昊周没有迎娶公主的意思,反而是在今晚,由太子郁舜亲自开口,求娶思宁郡主。 已有婚约在身的思宁郡主。 静。 温月声轻抬眸。 她想拧断他的脖子,而他却想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