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吟夜不乖》 1. 草木夜吟(1) “轰隆隆,轰隆隆,呜呜……”,伴随着一阵阵火车汽笛的呼哧长鸣,有人环抱亲人眷恋难分,有人手提行李探险旅程。 形色匆匆的他们怀揣着各自的梦想和期望,迫不及待地穿梭于车水马龙之中,让原本熙熙攘攘的城市更加热闹喧哗起来。 “来‘交’了……” “欢迎光临。这是我们的最新画报,小姐,您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 说到这“梦月”,可是西隐市近日来最热闹的一家厂子铺了。 千万别小瞧了它,地段位置虽稍显偏僻,却是个全市公认的摩登弄潮儿。 除了门口的霓虹灯招牌和特制的花饰雕墙让人印象深刻之外,这里的理发服务也是独具特色。 桌椅板凳、理发刀具、电烫机械全部都是西洋进口,剃头司务们也是本领高强、各有千秋。 她们有的以前是官宦人家的梳头婆,有的还会说外语,可以接待来自不同国家的国际顾客。 如此特别,价格自然也不菲,可即便如此,依旧抵挡不住时尚人士们的爱美之心。 “有什么推荐吗?” “要不欧式宫廷卷怎么样?这种最受名媛小姐们的欢迎了,俏皮又可爱。” “好看是好看?但感觉不太适合我。” “那这款手推波浪纹呢?最近也挺流行的。只要您烫上,保准是风情万种,出现在哪都会成为全场的焦点。” “咦,不好,不好……” 这位频频摇头的女顾客,名叫叶芸新,别看姑娘年纪不大,倒挺挑剔。 皮肤白皙的她,梳着中分的麻花辫,长长的刘海遮盖了她的眉眼,不是那种让人一眼惊艳的美丽,却也算是端庄秀气。 可惜“人不可貌相”,别人来这都是为了加倍地光彩夺目,偏她比较特殊,是为了凸显自己“老气横秋”的别样气质。 “若是您当真不喜欢长发,尝试一下短发也是不错的。我们还可以将发尾烫成燕尾式,即时尚又高贵。” “短发倒是不错,可以都烫成那种小卷吗?显得成熟大气的那种。” “呃……,小姐,您看这款青年发式怎样?精神干练,听说著名才女婉贞小姐也是这种发型呢。” “看起来倒也不错,好吧,就选它吧。” “好嘞!” 终于完事了,叶芸新端瞧着镜中自己的新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看起来的确成熟不少,看以后谁还敢小瞧我,新发型新开始……” “咕噜咕噜,咕噜……”,一阵突兀的响声打断了思绪。原来是等到不耐烦的肚子忍不住向主人发起了抗议,“人是铁饭是钢,还是从吃饭开始吧。” “来啦,叶姑娘,还是老样子?” “当然。” “好的,您先坐,马上就好。” 不一会,一碗热气腾腾的片儿川便端了上来,雪菜加上新鲜的笋片,肉丝鲜嫩不柴,面条韧滑爽口,十分符合芸新的口味。 听这家店的伙计讲,这是老板年轻时在外游历期间习得的美食,后来又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了改良,色香味比之更甚。 不过吸引芸新经常光顾这家“四方面馆”的,可不仅仅是这里的美味,更因为这里人群繁杂、生意兴隆,什么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消息灵通。 只要你稍事留意,便可以欣赏到诸如太监离婚、租界艳尸、三娥闹堂等各式各样的荒诞奇闻和最新时事。 “哎,你们知道吗?听说最近市里的高官、富商们都在忙着筹备什么博览会。” “什么会?不就是集市吗?有什么稀奇的。” “什么呀,这可跟普通的集市不一样。” “我也听说了,好像已经为此修建了楼馆,说不定后面还要架木桥、铺铁轨呢。” “看这架势怕是和几年前的‘南洋劝业会’有的一拼!” “我可不管什么博不博览的,我只知道有热闹可以看了。” “哈哈哈.......”,众人一阵大笑。 “如果是真的,必定会吸引来不少的外来游客和生意人,看来我也得好好准备准备了。” 盘算着这些,芸新也会心地笑了。 太阳早已疲惫地融入了夜色之中,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颗星星依旧尽忠职守,犹如放哨的士兵一般,舍不得眨一下眼睛,仿佛是在窥视着世人的不宣之秘,又仿佛是在观望着什么精彩剧情。 洗漱完毕的芸新此时毫无睡意,推开窗户,短发随风飘动,显露出些许的惆怅与伤感。 今夜的星空,月亮居然是血红色的。 民间传闻,血月乃凶月,好不容易过上了两年安生日子,难道是又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一股凉意直直地扎进心里:“叶伯伯,您放心,不管怎么样,帙明轩是你的心血,我一定会好好经营下去的。” 就在芸新伤春悲秋、暗暗立誓要守护帙明轩的时候,呈现在另一处楼阁庭院里的,却是别样的一番热闹场景。 这里装修华丽、丝竹弹唱、好不欢快。 一群富家少爷围在一起玩的正酣,旁边站着的是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一边小心翼翼地温柔妩媚,一边忙着为少爷们呐喊振威。 许少今天的手气格外地背,不一会便输光了。连从酒楼里东倒西歪地踱步出来,还不忘喷着酒气放狠话道:“你们等着,老子,老子下次一定赢你。” 正叫喊着,许少脚头一空,身体像散了架似地直接栽倒在路旁,憨憨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他好像闯入了一间弥漫着淡淡雾气的院子。 推开房门,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正坐在洒满月色的窗前,背对着他。那曼妙的身姿迎合着清唱的曲调,勾引着他的欲望愈靠愈近、愈靠愈近。 就在他快要攀上那细软的腰枝时,可人儿却突然不见了踪影。 只剩下那曲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刺耳,烧得人头痛欲裂、五内似焚。 “看来还真是喝多了。这地可真硬,硌得我腰酸背痛的,还是家里的床躺着舒服。” 揉了揉睡眼惺忪的双眼,许少从地面上狼狈地爬坐起来。正欲离开,却又在余光瞟向不远处的艳丽风景时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一个身着蓝色装扮的女子正依偎在墙角哼唱些什么。 性感挺拔的高跟皮鞋配上雪白的足面,纤细的玉腿包裹在开叉的裙裾里若隐若现,微微一动仿佛一双振翅而飞的蝴蝶引人遐想。 滚边的裙摆处绣着成片的散落花瓣,仿若她的嘴唇一样鲜艳欲滴、惹人怜爱。 女人的纤纤玉手摆弄着一条精致的绸缎手绢,却在与他眼神交汇的刹那停顿了片刻,随后嘴角含笑着,朝街巷弄堂的深处缓缓离去。 “这身形打扮倒是有些韵味,莫非刚才睡梦中听到的小曲就是她唱的?俗话说‘赌场失意,情场得意’,反正我也不吃亏,就当尝尝鲜了。” 想到这里,许少顿时觉得是自己捡到了大便宜。 空气中萦绕着女人的淡淡香气,摇曳的烛光给夜色的浪漫平添了几分魅惑的情调。轻轻拔下头上的点翠发饰,一头令人艳羡的浓密青丝瞬时从修长的脖颈处滑落下来。 浓妆艳抹的脸庞虽然有些苍白,但那深邃动人的眼眸以及勾魂摄魄的媚态,瞬间迷住了男人的心神,他彻底沉醉在女人的怀抱里,舒服地像要融化了一般。 ******* 都说夏季昼长夜短,可是时间的步伐却依旧飞驰得让人措手不及,转眼间已到了傍晚闭门收铺的时辰。 好在晚风清凉袭人,不再像白日那么灼热难耐,正好可以安心清点账目。 “总算是回本了,我做到了,我终于做到啦,太棒了。” 芸新开心地抱着账本亲了又亲,辛苦了那么久,总算是可以轻松一阵子了。 摆上点心铜炉,正打算弄点吃的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只听一声闷响。 “谁啊,谁在那?” 半晌过去还是无人应答,环顾四周,门窗都是关着的,就连第二个人的呼吸喘气声都没有,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 莫非是风起窗帘所发出的声音? “不对,怎么都是关着的,我明明留了半扇……” 想到这里,芸新不禁脸色煞白、心慌意急起来。此时的她真想大哭一场,但周围散发的隐隐寒气又似乎在警告她不能这么做。 “怎么办?怎么办?要冷静,冷静……” 芸新一边轻咬嘴唇努力安慰自己,一边若无其事地漫步到桌旁假装收拾起杂乱的屋子来,以避免自己的行为太过反常引起贼人的警惕。 只是此时最有可能被当成防身武器的锅碗瓢盆,位置已经悄悄发生了变化。 美孚灯光渐渐暗淡,黑暗里的芸新紧紧攥着锅柄往门窗方向慢慢移动。 “万一有什么不对劲,我一定要速战速决,弄晕他,然后赶紧跑。” 霎时人影闪动,芸新屏住呼吸二话不说抄起铜锅便往那人头顶砸去,紧接着便传来了一阵窗户打碎、东西落地的混合交响。 明亮的灯光映射在那人的身上,一双漆黑的皮鞋,一身标准的棕色西装,一头利落的男士短发,虽然鼻子上架着一副已经瘸了腿的近视眼镜,却依旧没有拉低他的眉目疏朗,反倒衬托出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气质沉稳来。 只是此时的他,正略显窘态地坐在对面静默不语,而芸新则摸着自己受伤肿大的额头怒目瞪视。 “你生气了?” “你说呢?” “你可不能怪我啊,我最多算是……条件反射。” “你怎么来了?” “听说书店最近生意不错,本来是想给你个惊喜庆祝一下的,没想到……” “对不起啊,要不我先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吧!”他尴尬一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略带讨好地接着道。 “庆祝?你买蛋糕了?” “嗯,只是现在应该是……不能吃了。” 嗅着那摔烂如泥却依旧香甜软糯的气息,再瞅瞅那满地的凌乱狼藉,芸新着实觉得有些可惜。 “算了,你也不是故意的。不过你下手也太重了,要是留疤怎么办?还好,我不靠脸吃饭,要不然真要嫁不出去了。” 见她似乎不生气了,男人转而调侃道:“嫁不出去也没关系,反正你离了男人也能活。” “你……” 两人目光对峙,片刻之后却忽地相视而笑起来。 一如以往,她喜欢他不同于世俗男子的理解与包容,而他则欣赏她骨子里流淌出来的清醒与独立,不过回头想想,这乌龙闹得实在是有点…… “好了,不开玩笑了,真的没关系吗?要不要上医院处理一下?” 芸新笑着拍开他的手道:“不用了,不就破了点皮嘛,用点纱布和碘酒就行。” 2. 草木夜吟(2) 夜晚的街头宁静又浪漫,路灯的光芒仿佛给归家的背影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 一辆福特T型的敞篷汽车伴随着“哒哒”声急速失灵般地从远处飞奔而来。 被惊扰的人们瞬间呼叫连连,单泽搂着芸新迅速退闪到一旁,不远处的一辆黄包车却因为来不及避让侧翻在地。 一个满身酒气的少爷怒气冲冲地从车里下来急忙检查起爱车的伤势。 “你他妈是眼睛瞎啦还是耳朵聋啦,这可是老子刚买的新车,你知道花了我多少钱吗,你就敢撞,你赔的起吗?” 车夫抱着受伤的胳膊强忍委屈道:“我没有,明明是你撞我的。” “好啊,你还敢回嘴。” 少爷边踹边叫嚣着,围观的人群由先前的惊讶、指责逐渐转为了窃窃私语,除了越聚越多,似乎也做不了什么。 “嘘,嘘……”,尖锐刺耳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次迎面而来的是十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 最前面的那人一面吹着警哨开路一面大声呵斥道:“吵什么吵,都吵什么呢?” 刚刚还很嚣张的司机少爷顿时有些慌了神,直到慌乱之中他看见了一个熟人。 “李队长,这么晚了,您还亲自带队啊,真是辛苦您了。” 只见队伍里一个长官模样的人朝他寒暄似地点了下头。 “怎么,又惹事了?这段时间查得紧,你给我老实点啊。要不是看在你家老爷子的面子上,我早就……” “别别别,我这车可是好不容易才买的。李队长,李叔,您就放过我这次吧,啊……” 掂了掂手里的重量,李队长心照不宣地挥了挥手道:“废什么话呢,还不赶紧滚。” “好的好的,谢谢李队,李队长辛苦了,我这就走,这就走。”说罢,司机少爷溜烟般地开车离去。 黄包车的车夫受伤不重,但伤在了手腕,怕是要几天都拉不了车了,平白无故被人打了一顿,看着着实也有些可怜。 “拿去看看伤吧,自己以后小心点。”打量片刻后,李队长从刚才的银元里顺手扔了一块。 车夫被接二连三的变故弄晕了脑袋,一时反应不过来,好一会才道谢离开。 人群逐渐散去,威风凛凛的队长大人此时内心却反而“咯噔”了一下。 只是须臾,他便若无其事地上前招呼道:“单法医,你怎么在这?难道这附近又发现了……” “您误会了,送朋友回家,顺便路过而已。” 李队长微笑着望向站立在一旁的芸新,心里不禁纳闷:“都说单法医是块冷血木头,没想到也会有朋友啊,还是个姑娘,真是稀奇。” “单法医,你们怎么受伤了,不会是遇到什么歹徒了吧?”站在一旁的警员突然插嘴道。 “臭小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个节骨眼可千万别得罪了他。” 还没等单泽回答,李队长急急训斥道:“去去去,胡说什么呢,没规矩。没看到单法医正在忙,还轮得到你操心?去忙你自己的。” 小警察没有明白老大的意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只留下了一片尴尬的静寂。 “手下人不懂事,老弟千万别放在心上。我就不耽误你们了,案子的事还劳烦多多费心。” “李队长说笑了,份内之事我自会竭尽全力。” 转眼间,一切又恢复如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难得瞧见单泽耸肩无奈的样子,芸新打趣道:“刚才那些警察对你还挺客气的,看来你这位法医在警局里威望很高嘛。” “什么威望啊?你就别拿我说笑了,对他们而言,我顶多算是个称手的工具罢了。” “是和最近的案子有关吗?据说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死状还挺恐怖的。” “连环凶杀案的侦破本就不易,再加上现在又是博览会的特殊时期,压力自然不小,不然也不会这么晚还亲自带队巡视了。” “这次的案子看来很棘手啊?” “怎么说呢,与其说是恐怖棘手,倒不如说怪异更准确些。” “怪异……,怎么个怪异法?” “你好奇心怎么这么重啊,就不怕听多了晚上做噩梦?” “放心,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又没人逼你。” “说真的,以防万一你以后还是不要太晚回家比较好。” “单泽,你……喜欢当法医吗?” “谈不上喜欢吧,其实比起在尸体上查找线索,我更喜欢研究生命体征之类的。” “那你为什么不索性当一名大夫呢?既可以专心研究医术,又可以救死扶伤,岂不是两全其美?” 沉默了一会,单泽咧嘴笑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呀,就是懒呗。你还不了解我嘛,混口饭吃而已,闲云野鹤才符合我的人生追求。” “是吗?”望着那张满不在乎的笑脸,芸新心生感慨:“虽然无法理解,但或许这也算是一种别样的潇洒自在吧!” 她是真的累了,壶里的水还没完全烧开就被直接勾兑了进去。 将疲惫的身躯一股脑地埋进盆里,回想起今天发生一切,真是让人身心疲惫。 慢慢地闭上了双眼,也许只要看不见、听不见,那些所谓的烦恼就能让她清净几分。 草草泡了一会,芸新便换上了轻薄的睡衣摊倒在床呼呼睡去,连额头的伤势都忘了处理。 最终那接二连三的一幕幕,也只被选择性地归纳为“狼狈”二字而已。 也许是深受主人日常的谆谆教导,充满斗志的额头此时表现得很是善解人意。 独自勇敢地承受着疼痛的煎熬,任由一只形似蠕虫的家伙,就着黏稠的液体,在溃破渗血的伤口上悠哉地滚来滚去。 令人惊奇的是,伤口在液体的侵染下,散发出点点的蓝色光芒,随后竟慢慢愈合起来。 狠狠折腾一番之后,小家伙终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只是懒懒地趴伏在了柔软的额头上,动也不动。 老话常说“雨打黄梅头,四十五日无日头;雨打黄梅脚,车水扯断黄牛脚”,这或许就是梅雨季节最真实的写照。 这一会云一会雨的,高兴起来连续下个几场都没完。 如果运气足够“好”,碰上断了线的珠子在风中翩翩起“武”,就可以纵享那按摩刷打的酸爽淋漓,体验出无法言明的战栗折服。 瞧瞧那些惊呼奔跑的人儿,在灰暗的空间里拼命游离,最终也只能臣服于电闪雷鸣的千军万马之下,被从天而降的丝串雨符封印在无处躲藏的屋檐和楼道之中。 “怎么又开始了,这鬼天气。”一名新加入的成员用力甩了甩手中的油纸伞忍不住抱怨道。 “是啊,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最近客人都少了许多,总不能这样天天干等着吧。” 看似悠哉饮茶的芸新,心思不得不再次活络起来。 事情往往逃脱不了循环往复的过程,好不容易解决了困扰已久的难题,新的问题也在不经意间接踵而至。 图书租赁业务自开展以来,虽然吸引了不少客源,但也产生了些不可避免的损耗。反正雨季的客流量也不大,何不利用这段时间来一次现货盘点? 好嘛,不盘不知道,一盘才发现:除了归还的部分存在涂画、剪毁的情况,竟然还有好些没有借阅的书籍也莫名其妙消失了,其中不乏一些特别珍爱的版本。 “可恶的偷书贼,你给我等着!”翻腾的眼神里顿时燃烧出一阵锐利的锋芒。 ******* 警察厅位于城郊的石库门,高耸的红瓦灰墙,远远望去倒有些潮流混搭的架势。 单泽一路穿行,很快就来到了停尸房。 两年前,他从外省调任此处,是警局历年来为数不多精通中西两种检验技术的法医。 助手小竹穿着白大褂、拿着记录本,已经全副武装地等候在那里。 “死者男性,身长五尺八寸,从他的牙齿磨损程度判断,年龄大概在30岁左右。 面部肿大,眼球突出,胸腹部高高隆起,部分皮肤已经剥落呈现白骨化现象……” “单法医,这具尸体好像和之前发现的不太一样。之前的受害者体型基本都偏瘦偏长,可是这具尸体看起来又胖又丑,有没有可能是模仿作案?” 记录到一半,小竹还是忍不住发出了心底的疑问,他是真心佩服单泽的专业能力,一心想要跟随在他身边,多学些本事。 “你看,他的身体已经出现了大面积的尸绿,据此可以判断他的死亡时间应该不短。你所说的肿胀发胖很有可能是死亡后产生的腐败气体聚集所致,并不是他原本的体貌。 死亡原因和之前发现的尸体基本一致,不过这手法确实有些生涩。加把劲吧,如果我们能够发现其它更有力的佐证,就可以证明……” “就可以证明他的死亡时间很可能比之前的几位更早,对吗?” 单泽没有再过多解释,而是将整个身体俯低下去,继续检验起死者的伤口。 “丝绸材质的平角内裤,依旧是位大户人家的公子哥。遮挡部位破损,伤口呈上宽下窄状,应该是尖锐利器划割所致。” 可是人都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特意割开放血呢,还是在这么特殊的位置? 3. 奇怪的偷书贼(1) 仅仅一墙之隔,李队长正心急如焚地在门外踱来踱去,他本也打算进去一探究竟,只是印象之中那股难闻作呕的气味及时劝阻了他。 等了许久,单泽终于摘下口罩走了出来。 “怎么样了?” “死者眼膜有点状性出血,牙齿呈粉红色,属于典型的‘玫瑰齿’。 甲床和面部均出现紫绀现象,结合肌肉内部的出血情况,基本可以判定是外力摁压颈部导致的窒息性死亡。 最关键的是,他也有一样的标志性伤口。” “靠,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对男人这么恨之入骨,死了还要如此羞辱他们,真是个名副其实的黑寡妇!” “女人?” “对啊,死者发现的时候都只着贴身衣物,按照以往的经验判断,这类案件一般都与生前错综复杂的男女关系有关。 依我看,凶手八成就是个为情所伤、因爱生恨的女子,这些凶案不过是专门针对那些用情不专的男人开展的一系列报复。” “恕我直言,现在就断定是女人所为还为时尚早。毕竟你也说了,死的可是些身强体健的大男人,光从力量悬殊的角度考虑,想要制服他们,可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 “凶手或许不止一个,也有可能是团伙作案。 不管怎么说,目前确认他的身份才是当务之急,否则让我们如何查起。这是什么,从死者口中取出的?” “没错,一颗金牙,而且从做工和磨损程度推断,死者镶嵌后并没有使用很久。” “最近镶过金牙又同时失踪的富家少爷?的确是条可用的线索,我现在就去各大医院、诊所查查看。” “嗯,你先去忙吧,一旦有其它发现,我会让小竹通知你的。” ******* 随着业务地不断扩展,轶明轩的书架肉眼可见地高出了一大截。 工程量实在太大,芸新不得不聘请一些帮工来协助自己。 只是由于行业的特殊性,即使是短期雇佣,要求也一点不能马虎。 好在新来的姐弟俩聪明又好学,在他们的帮助下,生意愈发红火。 芸新忍不住畅想:“也是时候增添些人手了。” 手肘淤青的痴痛,瞬间将芸新从飘出很远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书架间的场所并不宽裕,偶有触碰也在所难免,不过那人的行为举止确实有些不同。 不似别人那般或随意翻阅或直奔主题,晃晃悠悠地围在书架的周围,转了一圈又一圈。 见对方思忖良久,芸新上前微笑道:“先生是在找什么书吗,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面对芸新的善意之举,那人充耳不闻,连一秒的眼神交流都锱铢必较、不屑给予。 唯独那颗骄傲固执的头颅左右摆动,仿佛是在刻意炫耀那不同寻常的美容加持。 毕竟那扁平的弧度和饱满的效果,也算符合老一辈眼里的福相共识。 芸新不再搭话,蹲下身子,专心整理起一旁的书架。 所有的书籍在归类之后被重新编号管理,书本的摆放也根据销量和成本的差异进行了相应调整。 较为名贵的,通通被归置到了书架顶层较高的位置。以售卖为主,需要时须借助店里的特制货梯方可获取。 移动着酸麻的双腿,芸新心里不断默念:“再坚持一会,只剩下最后一排就可以大功告成了。” 正整理着,她突然眼前一亮。这不是之前丢失的那本限量版的《老残游记》吗?这是偷了又还回来了? 顿时奇怪的画面在脑海里翩然浮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个头不高,身材偏胖,连头发也是乱糟槽的。 有些泛白的面颊上嵌着一对本就不大的黑坑,他观望的那个方向正好是这本书之前摆放的位置。 心头的疑问如蜜蜂采蜜般引领着芸新在轩舍里左右徘徊,直至锁定了那抹在长椅上贪睡的熟悉身影。 他在睡觉,他此刻正在心安理得地睡觉? 外套已然脱下遮盖了大半个脑袋,想必是要以此隔绝那道本就不易察觉的金黄。 那里原本是她特地为读者们精心准备的。 “那个人真的会是偷书贼吗?”芸新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姐姐”,小涓急促的呼唤声打断了心头的风起云涌。 芸新比划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声问道:“怎么了?” “来了两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客人,我和小鑫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姐姐,我有点害怕。” 可能是受时代背景的影响,那个年代的很多民众对于外国洋人总有一种奇妙的恐惧。 好在芸新依仗着自己的厚脸皮和不俗的比划技能,这一点倒也能勉强克服。 处理完这边的事,芸新习惯性地巡视了一圈,却在转头的刹那莫名停住了脚步。 再次确认之后,她已经可以肯定那本编号为2919的《包法利夫人》就这么不翼而飞了。 “这是又被偷了?”芸新难以置信地摇了摇自己的脑袋。 “这么高的位置,又没有使用货梯,他是怎么拿到的?难道是什么武林高手不成。” 说起这本《包法利夫人》,那可是芸新花了大力气,才从一个落魄歌女那收购的。 据说是她那痴心的老外情人回国前丢给她的离别礼物,因她本人对藏书什么的并不感兴趣,才索性卖了换些银两傍身。 那可是巴黎特制的豪华珍藏版啊,要知道那本书现在市面上的定价可将近十美元呢! 真是让人不由不感叹一句:这小偷真是太会偷了。 一天的好兴致就这么被搅合了,芸新恼到不行,撸起袖子就朝着读者长椅的方向快步移去。 看来她已经做好了发挥地头优势、开启热身运动的准备,然而长椅上的那只黑猫却不见了踪影。 询问了附近看书的客人,知道那人刚刚离开不久,芸新便简单交代了几句急急追了出去。 依稀的背影漫步在街头的巷口,独一无二的踉跄姿势,手里还揣着那本厚厚的方块物件,不是他又是谁。 “果然是你”,芸新不再压制自己的暴躁情绪,疯狂开启啐啐念模式,将他祖上八代都仔细问候了个遍。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芸新跟随那人的步伐却丝毫没敢停歇。她早就打定主意,瞅准机会定要将贼人的老巢连根拔起、以绝后患。 周围愈发荒凉,只能偶尔瞥见几个行人和饮食摊子,那人终于在一个青砖碧瓦的老宅面前停住了脚步。 或许是荒僻久了,连蚊虫都吃腻了乡村野味。它们纷纷壮大队形,围绕在芸新周围,不断发起攻击,显得格外猖獗。 芸新无奈地挥舞着手臂。只是一晃眼的功夫,那人就不见了,莫不是进去了? 走近些,仔细观察,门把上的铜环附着一层灰绿色的痕迹。 那人似乎没有养成关门闭户的习惯,一阵微风的侵袭就轻而易举地开辟出一条“吱呀”的缝隙。 天色渐晚,到底应不应该迈进那个门槛,芸新有些犹豫。 或者说现在就直接去报警?可是没有详实的证据,警察会相信自己吗?万一那人再把书藏起来怎么办?要不然还是先跟进去看看再说吧。 两扇黑漆漆的木门,仿佛连接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芸新努力安慰自己,这些都是太久无人打理的缘故,却仍然忍不住背脊发凉。 东南角的地方有一个硕大的井台,探头望去,井水早已枯竭,杂草丛生,就连外围的石头缝里也成了凤尾蕨的天下。 一张破旧的躺椅在清风的安抚下“吱嘎吱嘎”地随意摇摆,还算精致的紫檀鸟笼滚落在一旁,早就不见了鸟儿的踪迹。 想象一下,它的主人闲来无事时坐在这里喝喝茶、逗逗鸟,也算是颇得生活趣味。 堂屋内不时飘出了几声“咿呀”的悠扬声响,只是好好的窗户却偏偏要用黑布蒙着。 芸新贴着门缝缓步蹲下,偷偷观察起屋内的情形。 房间里的光线十分地昏暗,连气息嗅起来也有些许地浑浊。 屋内基本没剩什么像样的家具,唯独一张深色木制的八仙桌朝着门口的方向颇为显眼。 上面摆放得是一台貌似格拉弗风的玩意,那首《汾河湾》的曲调应该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换个方向朝左望去,那张眼神涣散的熟悉面庞侧躺在地,一道白色的虚影正从他的身体里慢慢分离出来…… 芸新惊恐地捂紧了口鼻,赶忙掩盖那喷薄散发的人气。不管那东西是人是鬼,一旦被它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空荡的街头静寂无声,只剩芸新独自奔跑,差点迷失在混沌的错觉之中。 眼见距离街头那个“惊鸿一瞥”的地方仅有几步之遥,她不由加快了脚步。 突然一阵空灵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你好啊,小姑娘,我们又见面啦。” 肩膀好似被人用力拉扯了一下,彻骨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 芸新颤抖着拼命挣扎,意识却逐渐涣散。想要大声呼救亦如被哽住了一般,再也无法出声。 她的身后,一团虚影正悠悠地飘浮在那里。 4. 奇怪的偷书贼(2) 记忆里的情节仿若发生在一霎,如果生命就此逝去,是否会有人听见她的呼唤与不甘? 她还年轻,还有朋友,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她不愿也不能这么潦草地结束这一生。 一阵惊呼过后,芸新猛然睁开双眼。太阳高高挂起,而自己则好好地躺在床上一如往常一般。 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身体除了乏力,并没有什么其它疼痛的感觉。 “自己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一点印象也没有?明明那么真实,绝不可能是在做梦。 可是眼前的一切又要如何解释,难不成我和那人一样,也被附身了?” 芸新越想越后怕,随后的几天里,什么公鸡啊、狗血啊、黑驴蹄子、糯米,都招呼了个遍,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 难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一切就这么结束了?呵呵,果然事情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那个家伙又出现了,而且更让芸新恼火的是,那团虚影的行为模式简直让她摸不着头绪。 他总是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偏偏还发生了一次又一次,弄得芸新感觉都有些免疫了。 显然他没存什么害她的心思,但老是这样出来吓她算怎么回事。恶作剧吗?合着还玩上瘾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终于在精心研究了几天的道术典籍之后,芸新觉得是时候主动做些什么了。 午夜时分,凉风掠起,乌云遮月,正是开启仪式的好时机。 将之前在道观里求来的驱鬼神符贴身佩戴之后,芸新焚烧了事先准备好的蜡烛纸钱,还特地挑选了几本时下最为流行的杂志小说,一并作为了祭祀贡品。 一番努力总算没有白费,那团虚影再次清晰起来,竟然是位披着素白长袍的老者。 因为之前他总是飘来飘去的,芸新一直未能仔细观察。本以为这样的幽灵应该是没有脚的,原来不是。他有,只是懒得用罢了。 “说吧,你到底想干嘛,吓人很好玩吗?” “早知道你会这么说,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 “你是不是真的能看到我、听到我说话。你不知道,我好不容易才能找到一个这样的人,你已经晕过一次,我可不想再把你给吓死。” “按照你的意思,你之前那样就不算吓人喽。等等,什么意思,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你吗?” “当然不是了,一般情况下只有那些拥有灵性天赋的人才能看到我们。不过你的情况和他们好像又有些不同。 你虽然能看得到我、听得到我,但每次感应的时间和频率并不稳定。所以长话短说好了,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帮你?你不会就是想借个由头上我的身吧,想都别想。” “怎么会呢?不信你可以问问你的朋友,我对你真的没有恶意。 男女有别、阴阳相斥,我如今的情况,要是强行上身反而不利于能量维持。再说了,我也不让你们白帮,我也可以帮你……” 熟悉的场景再次上演,老者的话语没有说完便戛然而止。 “朋友?莫非他指的是单泽吗?难道那天是他送我回来的?对啊,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他是法医,天天解刨尸体,煞气重,想必连鬼都有点怕他吧。看来我得找他好好商量商量才行。” “单法医,外面有位小姐找你,她说她叫叶芸新?” “芸新,你怎么来了?”单泽穿着白大褂温柔清冽地道。 “一言难尽,你现在忙吗?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说。” “那我们换个地方聊吧。” 这里是单泽的办公室,停尸房离这里还有些距离。 周围摆放的容器密密麻麻,让芸新本能地感觉阴森恐惧,但又因为混杂了一丝淡淡的肥皂香气,释放出一种矛盾的安定感。 听完她的讲述,单泽脸色大变,他知道芸新遭遇了什么,但有些事又不能直接…… 夜幕再次降临,新一轮的谈判也再次开启。 “身上的味道很特别啊,莫不是在衙门里当差的。没想到你身边还真有不少……” 没等老者说完,单泽打断他冷冷地道:“早就没有什么衙门了。听说你是来寻求帮助的,说说看吧,我倒想瞧瞧你打算耍些什么把戏?” “把戏?哼,我也想知道,活到我这把年纪,究竟是被人耍了什么样的把戏,才会沦落成如今这般田地。” 是啊,又有谁会和他一样,一觉醒来竟然发现自己身处在野外的草堆之中。 更荒唐的是,他是从府外访客与奴仆的谈话中才得知,这一切的缘由都是因为他自己的突然离世。 而作为本地一名颇具名望的乡绅,他居然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想不起来。 由于丧失了部分关键记忆,地府的通关行牒一直也不能顺畅办理。如今只能做一名附身于将死之人的孤魂野鬼,在人间游荡直至魂魄消散、化为灰烬。 “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我的能量一日不如一日,再过两日就是留七。如果断七之前魂魄还是无法到达地府,我将很难再有入世轮回的机会。 所以我求求你们,只要你们肯帮我,我也定能助你们一臂之力。你们不是一直在搜寻凶案的线索吗?我知道,我可以帮你们找出凶手。” “你当真知道凶手是谁?” “我知道,我亲眼见过。” “所以,你希望我们帮你弄清死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只是这样?” “对,就是这么简单。”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倒是可以答应你,不过你也必须要答应我一件事。” “芸新……” 单泽试图阻止,却听芸新已经扬言道:“大家都是可怜人,以后就别再借着别人的身子干些毁人清誉的事了。” “只是用来打发些无聊时光而已。只要你肯帮忙,我以后就再也不干了。” 须臾之后,白影消散,徒留下单泽依旧眉头紧锁。他究竟要如何做,才能劝服芸新不要牵扯进这些怪力乱神的事件之中。 芸新其实早就察觉了单泽的好意,见他欲要开口阻止,她微微示弱道:“你是在生气吗?对不起啊,这次没有和你商量就擅自做了决定,的确是我冲动了。” “那你可以……” “单泽,你来西隐市多久了?” “差不多两年了吧。” “那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很美,是个可以让人放松沉静的好地方。” “这里的确很美。但对我而言,这里更是我的家,是替我遮风挡雨、撑起生存之路的港湾。如果可以,我希望它能永远美好安宁,我不想后悔。 再说了,你明明也想要早一点抓住凶手的,不是吗?只是简单打听一下他的死因,他不能靠近他的家人,我们可以呀,又不是什么难事。” 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呢。单泽有些无奈,也许这就所谓的命运吧,一个永远也逃脱不了的命运。 ******* 清末民初以来,社会动荡,灾害频发。 所谓“民以食为天”,西隐市地势便利、米谷充裕,自然造就了一批获利丰厚的生意人,“万兴米行”的万老板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历经了一天的红火涌动,精力旺盛的门庭们总算迎来了清静空闲的苗头。 在擦拭完桌椅板凳之后,闲不下来的伙计被掌柜的打发出来清理起门前的街道,顺便就送货老农的推车摆放问题,和隔壁家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开启了新一轮的据理力争。 见有客人来访,原本还在算盘旁“噼啪”拨个不停的掌柜亲自走近招呼道:“本店米、面、豆、油一应俱全,请问二位想要些什么?” “是张掌柜吗?”单泽开口询问。 “正是在下,请问您二位是?” “家父几月前曾和万老爷有过一面之缘,都说‘万兴米行’的米是出了名的好货,故特此前来拜访。这是我们的拜帖,请问万老爷可在?” “这……两位有所不知,我家老爷不久前已经仙逝了。” “怎会如此?动身前家父还曾夸赞万老爷身强体健、堪比少年,若有机会定要向其讨教些养生之道呢!” “唉,老爷一直过于操劳,身体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康健,只能说世事无常吧。如今主事的是我们少东家,二位若是想谈些生意上的事,还需问问他的意思。 不过明日就是老爷的留七,少爷应该正在府中忙于此事,如若二位不嫌弃,在下倒是可以为二位引荐引荐。” 须臾,芸新三人走出米行,朝着万家府宅的方向仆仆奔去。 身着白色素服的男子正站在台阶上交代些什么,身材魁梧的他应该就是“万兴米行”的少东家万欣生。 一名弓腰站着的人迫不及待地上前回话道:“万少爷,您让我找的人我都找齐了,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明天保管耽误不了您的事,您看……” 万欣生点点头,向身旁的管家示意道:“带他们先进去吧。” 刚刚转身,就瞧见张掌柜不仅没有照看铺子,还带着两个陌生人朝着他的方向一路而来。 他隐着怒气恭敬客气道:“这两位是……?” 了解完二人的身份乃外省的客商之后,万欣生当机立断地客套起来:“看我这记性,真是忙晕了,怎么能让贵客就这么站着谈事呢,里面请。” “万少爷,此次冒昧打扰,实在是对不住!万老爷的事,我们方才听说了,人死不能复生,还望您节哀!” 单泽试图宽慰起面露哀色的万欣生,他们制定这个计划时也曾觉得有些不近人情。但商人往往四海通财,也唯有这般乔装成“送上门的财神”才是短期内最有效的接近法则。 “无妨,现在已经好多了。只不过明日是家父的留七,其它之事怕是要等结束之后才能再议了,两位远道而来,不如在府上小住几日,行事也方便。” 万欣生的话正中下怀,芸新微微笑道:“哥,万少爷是一片好意,我们就不要推辞了。” 单泽也顺势回道:“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叨扰了!” 5. 奇怪的偷书贼(3) 万府不愧是富裕人家,沿着廊道七拐八弯之后,才行至安置宾客的宅院。 相邻的两间客房算不上多么宽敞明亮,但胜在大气优雅、古韵古香。 “穿过后花园,便是奴仆的杂院。二位如果有什么需求直接吩咐便是,少爷交代过,千万不能怠慢了贵客。” “多谢申管事,有劳了。” 片刻寒暄之后,申管事躬身退下,屋内只剩下芸新二人。 “看到了吗?”芸新忽然问道。 “嗯,白色素净庄重,只是与袖口处的红色华彩不甚相配。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他脖子上佩戴的那枚玉翁仲,一般来说那可是用来镇祟辟邪的。” “何止啊,屋梁上也画着符呢。” “咚咚咚”,一名侍女端着放有瓷盏的木盘推门而入。 “这是什么?” “酸梅汤,少爷说天气炎热,正好可以给贵人消消暑气。” 芸新浅尝一了口,还有一抹淡淡的桂花香气,实属上品。 其实平日里她也会做上一些,烟熏的乌梅配上甘草、陈皮,再放上几颗桑葚和洛神花瓣。 只是配合这当下的情形,却让人感觉有些诡秘异常,仿佛那茶盏里盛放的并不是什么解暑良汤,而是人的鲜红血液。 兴致缺缺地放下茶盏,两人陷入沉思。 万府的床又大又香,只可惜在芸新的思维逻辑里,助眠的精华之处不光在于床榻的类型和芬芳的气味,更在于枕头的材质。 这种青花瓷枕虽然图案精美、造型别致,但对她来说未免有些华而不实,远没有家里的皮枕来得舒服。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失眠吗?不会一整夜都这样吧?又翻了个身,木木地盯着屋顶发呆。 “糟糕,这房梁怎么越看越像条盘着的大蟒呢,不行不行,这样更睡不着了。” “芸新,芸新,睡了吗?” “好像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她怔怔听了一会,随后轻轻打开一条缝隙。 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立马贴了上来,吓得芸新差点炸了毛。 “是我呀,怎么这么久才开门啊?”单泽索性从门缝里直接挤了进去。 “衣服和头发怎么这么乱?你都干什么了?”芸新忍不住问道。 “呶,给你看个东西。”说完单泽从身后提溜出一只不大的玄色包裹。 “这是什么?” “我刚才跟踪申管家时发现的,猜猜看,里面有什么?”单泽打着哈欠顺势坐了下来。 失眠的烦躁还未完全褪去,她可没有多余的心思玩什么猜谜游戏。白了一眼单泽后,芸新直接解开了本就松散的布结。 先入眼帘的是一把紫砂壶,色调润泽,内外一致,想必花了不少心思。不远处,一只玉镯也明晃晃地躺在那里,水头相当不错,只是裂纹太重,明显已经养不活了。 “申管家为什么要深夜埋这些东西呢,不会都是赃物吧?说不通啊,如果只是这两样东西也就罢了,他偷万老爷的照片做什么?”对此,芸新十分地疑惑不解。 “暂时还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个申管家一定知道些什么,或许我们的调查正可以从他开始。” 次日,鞭炮喧响,唢呐齐鸣,留七仪式很是隆重。 “吉时已到,孝子贤孙各安其位!”随着大师的一声叫喊,周围瞬时响起一片大大小小的哭泣之声。 素不相识的一群人,哭得稀里哗啦、哼哼唧唧,实在挤不出眼泪还会互相帮衬地掐上一把,看着着实有些古怪离奇。 万少爷此时也哭丧着脸,按照规矩依次献上早已准备好的三牲祭品。 “这不是昨日在门口瞧见的那群人嘛,原来是专门请来哭丧的。”芸新暗自觉得好笑,哭的这么拼命也真是醉了。 一段经文过后,终于轮到宾客们开始行跪拜之礼。 “好家伙,这么多人,这是把远亲近邻都请来了吧。” “你这就少见多怪了。刚刚我还听到有人夸赞,每逢过七都如此风光隆重,实乃真孝子也!” “风光隆重就是孝子?歪理,倘若是薄养厚葬呢,排场再大又有什么意义?” 行完拜礼之后,因为不喜这憋闷的场面,两人决心暂且换个地方透透气。 池塘里的莲花已经盛开了不少,鱼儿的嬉闹荡起了小幅的涟漪,溅落在簇拥的荷面上,让烦闷的心情顿时舒爽了许多。 只是耳边的琐碎有些不合时宜,原来是两个年轻的杂役。 “哎,你说,好好的田单怎么会不见呢?” “厨房那边也老是丢东西,我看八成就是贼给闹的。反正少爷已经下了死命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咱们遵命就是。” “既然闹贼,为什么不直接报官呢?要是闹出人命可不太好。” “报官?你忘了老爷的事啦,这年头报官有用吗?” “算了算了,当下人的,哪有资格操心这些。”咂了咂嘴,那人继续道:“最近府上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要不哪天咱们也去庙里拜拜吧。” “嚼什么舌根子呢,交代的事情都办好了?被少爷知道了,有你们好看。”凝神细听,来人竟然是申管事。 “还不赶紧去,客人还在等着呢!”申管事接着训斥道。 当场被抓包,杂役们吓了一哆嗦,面面相觑之后匆忙离开。芸新和单泽则跟随着另一人的脚步渐行渐远。 “他这是要去哪儿?这方向,难道是要取昨夜偷藏的那些东西?” “不会是对我们已经产生怀疑了吧?”芸新心头一紧对着喃喃自语的单泽小声地道。 单泽摇了摇头,表示芸新有些多虑了。的确,若是申管事当真发现了他们的蹊跷,此刻迎接他们的应该就是门口站桩的那些彪悍家丁。 其实也不怪芸新会如此揣测,不知是何缘故,自从申管事昨夜埋下那宝贝后,就老是觉得心神不宁。 这不,趁着此刻大家都在忙碌,他偷偷一人溜到这个始终有些心猿意马的地方,决心好好确认一番。 “都怪昨夜自己太过匆忙,果然残留了一些泥土翻动的痕迹。” 手头没有可用的工具,他断然使出了一招不甚熟练的蹒跚无影脚,以腿为笔、以地为卷,一遍又一遍地修炼出专属于自己的金鸡绝技。 使劲蹦跶得正欢,忽见两道身影从树后闪出。 “申管事,您这是在干嘛呢?我知道了,是在做操?” 重返作案现场,还被逮个了正着,申管事只能心虚地应道:“可不是嘛,这两日忙得昏头转向的,可能真的有些劳累了,酸痛得厉害,所以就稍微活动了一下,舒展舒展筋骨。” “哦,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申管事是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特地赶来寻得呢?” “东西?什么东西?怎么会呢?”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从怀中掏出一张彩色的银盐纸基,单泽悠悠地道:“说来也巧,我们在此闲逛竟意外拾得此物,不知管家可否认得,又可知是何人丢弃的?” 申管事隆起眉头,静默不语,眼前的一幕让他瞬间提高了警惕:“这两人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怎么,申管事也不知道吗?看来我们还是直接交给万少爷好了,毕竟这照片中的人可是万老爷啊,由万少爷寻找失主,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 单泽假装离去,申管事却猛地扯住了他的衣角:“你们到底是谁?居然敢跑到万府来多管闲事。” “怎么,申管事是心虚了?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对万老爷的承诺吧。” “什么意思?” “真是令人伤心啊,都说人走茶凉,亏万老爷直到死前都还认为‘你是他在这个府宅里最值得信任的人’。” “这句话老爷只对我说过,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们当真是老爷的旧识?” “旧识算不上,只不过是萍水相逢、受人之托罢了。只是没想到连你到最后也会选择背叛他?” “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真是胡说吗?” 见单泽主动承担起白脸的角色,芸新顺势道:“申管事莫要心急,我们并无恶意,只不过是受万老爷之托、忠万老爷之事,助他早日解脱而已。” “哼,我凭什么相信你们?老爷早已不在人世,何来解脱之说?” “是吗?如果是含冤致死、死不瞑目呢?” “你们想知道什么,有话不妨直说?” “万老爷到底是怎么死的?” “就是这件事?好吧,只要你们不是怀着不该有的心思,告诉你们倒也无妨。” 申管事摇头叹息道:“老爷命苦,家道中落,未及冠礼便早早出来打拼,好在苦心经营多年,也攒下这般殷实家底。 可惜少爷没有遗传到老爷的生意天分、有心无力,再加上年事已高、疲于应对,身体也愈发虚弱。其实……若不是突然发生了那件事,老爷也算是功成名就、死得其所了。” “什么事?”芸新再接再厉。 “发丧那天,老爷的尸身被人半道劫走了,少爷如期赴约,谁知那山匪竟坐地起价,少爷无奈只能选择报警,结果反而惹怒了他们……” “原来如此,所以万老爷一走,你的心意也改变了。 想着少爷平日里对下人十分严苛,对你人也不甚尊重,长此以往不如寻个法子换取些财物,也好早日衣锦还乡、安度晚年?”单泽故意激将着。 “我才没有,紫砂壶和你们手中的这张相片都是老爷生前的心爱之物。尤其是这张相片,是老爷六十生辰时特地拍的,为了喜庆还专门请了技艺师傅修版上色。 只是少爷听道长说‘逝去之人的物品容易招引晦气、影响财运’,而我一心觉得留着也能当个念想,实在是不忍丢弃。 至于玉镯,更是老夫人当年赏赐给我的,要不是最近府里闹贼、少爷打算彻府搜查,我也绝不会出此下策。” 一阵情绪波动,申管事竟然委屈地抹起泪来:“唉,如今就算那碑墓之地风水格局再好又能如何,终究不过是个衣冠冢罢了。” 拍了拍申管事的肩膀,单泽终于换了语气安抚劝慰道:“万老爷会知道你这份用心的。” 6. 善意的谎言(1) 告别管家后,两人徘徊在花园的小径上。 “你怎么看?”芸新开口道。 “申管事的讲述,结合之前仆人的谈话,还是有几分可信的,只是唯有一点让我存疑。 他说万少爷报警了,可是据我所知,这几个月来,警局并没有接到类似山匪劫持已故之人尸身的案件。” “你确定吗?这种事情应该也没法骗人吧?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这段时间大家都忙于追查连环凶案,所以给疏忽了。” “也不排除这种可能,不过这件事从一开始有悖常理之处就颇多。 这样吧,下午我会抽时间出去一趟,稍后吃完饭你自己也乘机补一补觉。不出意外的话,今晚我们又要一夜无眠了。” “嗯。” 橘色的骄阳煌煌地直射下来,汗水顺着脸颊的肌理不停滴落。 甸甸的纸物在火钳的踱动之间随风幻化、越窜越高,直到烈色突然穿透黑烟翻腾而起。 伴随着“滋滋”、“啪啪”的炸裂声响,刚才还摇曳跳动的活泼碎影,转眼间只剩下了一团若有若无的灰烬。 “嚯,这纸车扎得挺考究呀,连车标和摇杆都如此逼真,还配备了司机和侍童。” “这算什么,你是没瞧见之前的那副魌头神像,要好几个壮汉才能抬得起来。” 万欣生双手合十、轻声低吟:“爹,上次烧给您的轿子您坐着可还舒服? 这次特地给您准备了一些洋玩意,您要是喜欢,下次儿子再给您弄条豪华游艇。” 体察他的言行举止,芸新的心思亦有些恍惚,眼前的人儿情真意切、让人动容,他的嗓音、他的表情时刻牵动着周围人的心。 “砰砰”几声脆响,红色的星火炸上天空,吹打奏乐之声瞬时响起,人群亦跟着嘈杂起来。 之前就听说有些人家留有响器喜丧的风俗,以此表达:老人是寿终正寝,没有受苦地离开这个世界。 “礼成!” “看样子是要开席了。” 众人纷纷入座,院子早已收拾得整整齐齐,桌上的茶水、点心也一一应了规矩。 不远处,临时搭建的棚帐烟雾缭绕,几个帮衬的下人正忙着将冰窖里取出的西瓜依次清洗。 这顿宴席确实丰盛,二十四道菜,有冷有热,尤其是那两道红烧肉和冰糖蹄髈,肉皮软烂、颜色亮丽,瞬间成为了众人争抢的香饽饽。 “瞧瞧这流水,这排场,万老爷可真是个有福之人……” 说话的是一位普通老妇,眉发已经有些稀疏,不过穿着整洁,哪怕是那三寸之上的布鞋也看不出什么明显的灰尘印记。 “有福之人?如果这种福分落到你的身上,不知你又会做何感想?”芸新有些暗自神伤。 记得刚开席时,老妇表现得还有些拘谨,这会已经彻底放松了下来。只见她满嘴是油,一手啃着鸡腿,一手往碗里塞了两个煎蛋。 “奶奶,我想吃水煮河虾,还有螃蟹。”小孩淘气地嘟囔道。 “小傻瓜,那些河里一捞一大把,没油没酱的,吃得干啥?” 所谓“千金难买心头好”,这或许就是孩童和成人间最大的不同。 他们往往未经历练、不谙世事,不看重是否吃亏得利、是否名贵稀有,他们在意的只是自己喜不喜欢。 “这就吃不下了?别光惦记着玩,快尝尝这肉,平日里可吃不着。” 话说,这猪肉价格是愈涨愈疯,记得上次她买时还是0.2圆一斤,半年没吃估计又涨了吧,芸新转头勉强地向小孩笑了笑。 “想什么呢?不合胃口吗?”单泽夹了两根青菜放入了芸新的碗中。 不愿直视这满桌的狼藉,她默默抬头望向天空,自己也分不清同情的究竟是尸骨不知所踪的万老爷,还是那难以捉摸、无法言明的真相。 ******* “天啊,我为什么要躲在这里听这些?” 芸新暗自抱怨着,尽管她没有瞧见屋内的那些画面,但从那无法描述的声音内容,也不难脑补出里面正在发生些什么。 单泽有些尴尬,是他先提议前来打探的,没承想能撞破眼前这般“花前月下 、暗渡陈仓”的风光旖旎。 两人面红耳赤正打算悄然离开,忽听屋内的女子惊慌失措道:“少爷,少爷,你怎么了?” 自告奋勇地往里窥去,单泽发现斜躺在一旁的少爷已经面色苍白,与刚才的勇猛缠绵判若两人。 “是不是烟瘾又犯了?” 女人的面颊上还残留着点点红晕,雪白的脖劲间布满了温存的痕迹,此刻的动作却一气呵成,一看平日里就没少操作伺候。 “爷,您以后还是少抽点这个吧,伤身。” 拭了拭额头的汗水,几口烟下肚,少爷总算恢复了几分先前的神采。 “怎么,几天不见知道心疼你家少爷了?” “臭美!那还不是怪你,非要把外人留在府上,弄得一点都不方便。” 怀抱着娇嗔的美人,少爷只能没辙地解释:“你这就不懂了,甭管这次的生意能否做成,好歹也能搭个人脉啊! 老爷子之前就跟我提过,西隐市的盘子太小,必要的时候寻个门路跨出界去,才能真正做大做强。这么好的机会,我可不能让别人轻易钻了空子。” “爷,如今所有的担子都落到您一个人的身上,您可千万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啊,别太操劳了。” “还说不心疼我。”少爷转而抚摸起女人韫色的面颊调戏着。 “谁心疼你啊,我是心疼……”女人凑到少爷的耳边轻声低语。 捏着烟斗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停顿了几秒:“婷儿,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之前我也不清楚,要不是容妈妈提醒我,我自己也蒙在鼓里呢!”女人低头继续娇羞着。 “婷儿,爷知道你对我的用心,只是……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万少爷似乎又说了些什么,单泽听得并不真切,但不难从女人的表情判断出,应该是她始料未及的。 几滴泪珠随着手尖地拨弄滑落到锦绣的缎面上,少爷已然放开了她,两人盯着各自的方向不发一语。 片刻僵持过后,万少爷微微抬眼,用近乎冷漠的语气毅然决然道:“打掉吧,我现在毕竟还在守丧期。按照之前说好的约定,我会好好补偿你的,只是少奶奶这个身份,你一个丫头,不合适。” 一时之间太多的情绪涌上心头,女人红着眼眶、呼吸又加重了几分:“终于说出你的心里话了,是吗?为什么,为什么你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可以这么地不管不顾?” “亲生骨肉?这句话未免说得太早了吧。再说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你就这么看不上我?别忘了,要不是我和表哥的那点江湖手艺,没有我们陪你演戏,你能这么轻易地就蒙混过关?” “啪”,一个巴掌甩过去,女人的脸瞬间像扒了层皮似的,火辣辣地疼。 像是要报复她刚才的聒噪和刻意伸过来的双手,他狠狠地在她的脸上凿出一道深深的印记。 “好啊,现在就想要威胁我了?大不了就一拍两散,你以为你那表哥是什么好人吗?你们俩之间的事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呢?” 女人摇着头,拼命挣扎道:“没有,我们什么都没有……” “偷东西偷到我府上来了,你最好告诉他,我愿意睁只眼闭只眼,可不代表我傻。把我逼急了,倒霉的那个还不知道是谁呢?” 说完便摔门而去,徒留女子形单影只地趴在床头涕泪交垂。 对于两人的感情问题,芸新实在不想随意评判些什么。 不过万欣生烟瘾发作的委顿模样,属实让她觉得更加地肮脏、厌恶。 这股感觉一直跟随着芸新,直到单泽领着她回到了游廊,分析起事件调查的进展。 “看来这件事远比我们想象中的复杂,时间紧迫,或许我们应该换个思路了。” “你打算怎么办?”依旧是有些恍神的状态。 “你还记得万老爷是怎么发现自己不在人世的吗?” “记得,他说自己好不容易从山道摸寻回家,却发现怎么也进不去,是第二天从仆人和宾客的谈话中才得知的事情缘由。” 回忆地波动让混乱的思绪终于清醒了些。 “一般来说,灵魂依附于躯体,你说他为何偏偏会在深山之中醒来?” “灵魂依附于躯体?你是怀疑万老爷的尸身如今还藏在山中?” “没错,看来我们是时候出发了。” “咚!咚!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深色的无边传来了几声熟悉又哀怨的锣鸣,已经是二更天了。 “现在?你真的确定要夜里上山?这么晚了还能发现有用的线索吗? 再说了,山上那么大,光靠我们两个人,估计也不行吧?”芸新怀疑地望向单泽。 “相信我,有些事情夜里做其实更方便。”单泽眨着眼微微打趣道。 7. 善意的谎言(2) 虽然宵禁制度已经取消了好几年,但凌晨的街道依旧是人影寂寥,更别说是人迹罕至的深山了,虫叫声、猫叫声都能让芸新时不时地警惕上一把。 “这鞋穿着真不舒服,要是早知道需要爬山,我就换一双了。”芸新在心中小声嘀咕着。 “我上次就是陪女朋友看恐怖电影,才和她牵手成功的。单法医,你得懂得多给自己制造一些机会。”小竹的话语在单泽的脑海里不时盘旋。 “她要是知道了,会不会直接痛揍我一顿,不过深夜寻尸应该会比恐怖电影效果更好吧。”有些心疼的愁绪里徜徉起那么一丝丝地期待。 可惜单泽的伎俩有些事与愿违,若是他知晓芸新此刻的想法,只怕肠子都要悔青了。 “遇到这种危险困难的事,他一向不都是自己搞定从不让我插手的,这次怎么会破天荒地主动邀我陪同? 也是,这里毕竟是深山嘛,万一运气不好,碰上个土匪、杀人犯什么的,多个人证也是好的,要换作是我一人,应该也是会害怕的吧。 可是他是连尸体都不怕,还会怕土匪和杀人犯吗?难不成他是……怕黑?他居然怕黑?”芸新悄咪咪地吸了口气,努力装作什么也不明白的样子。 等等,好像闻到了一股草木焦燃的味道。 环望四周,两只绿色光点正在草丛间自由地飞舞。 “原来是山间的流萤啊,真美!” 仿佛是在呼应芸新内心的称赞,那光萤竟然上下舞动、兴高采烈起来。 再仔细瞧上一番,给人感觉更加微妙,简直像一对在深夜里虎视眈眈的昭子。 莫非那是什么野兽的眼睛?芸新死死盯着,丝毫不敢大意。 “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除了刚才的那对绿色的,还有红色的,蓝色的,还不止一只?”她惊恐地攥了攥单泽的衣袖。 “没事,不用怕。” “没事?”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芸新跟着单泽的步伐又靠近了一些。 拨开眼前的杂草,豁然出现了几团悬着的火球。 “这到底是什么?” “磷火。”单泽答道。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鬼火”? 与刚才稍显不同的是,随着他俩的步步紧逼,火球们玩性大发地开启了一场忽上忽下、忽快忽慢、你追我赶、别样横生的猫鼠游戏…… 漆黑的夜色被即逝的闪亮击中了天幕。 此时任谁也没有想到,电闪雷鸣之下,仍有三个人影驻留在堆砌的尘石旁切切私语。 万老爷无奈地长叹一声:“这么说来,尸骨一直都被弃尸荒野,未能入土为安啊。” “好在,如今寻到了。之后的事,我和单泽已经安排妥当,您现在上路,一切都还来得及。” “那这些又是什么?”他转而指着一旁大大小小的包裹疑惑道。 “那些都是按照您的身材喜好采买的衣着用品,还有这个,也是申管事托我们带给您的。” 芸新打开其中的一个包裹接着道:“申管事说,有了它们,您便再也不会寂寞了。” 脉脉流动的情绪安抚着先前的悲凉,这些的确都是自己生前喜爱的,唯有这玉镯并不归他所有。 还记得老母临终之时,曾拖着瘫痪腐烂的身躯,将其中的一只赏赐给了细心照料的申管事,莫非…… 一道惊雷再次划过天际,照亮了手镯的同时,也像一把寻觅多日的钥匙,彻底唤醒了老者。 零碎的片段在脑海里不断重现,更如一把挥舞着的雷霆利剑重重刺在万老爷的心头。 忽而他疯魔般地嗤笑起来:“天哪,我都干了些什么,都干了些什么啊?娘啊,娘,孩儿对不起你啊!” 悲伤、低落、羞愧交织在一起,纵使再万般酸楚,也只能汇聚成寥寥数语的痛苦哽咽和无尽懊悔,万老爷瘫软在地、呜呜痛哭起来。 此情此景,直至东方边界的笼罩被光亮慢慢撕开,方才烟消云散。 紧盯着萎靡不振的火苗,芸新不禁有些担忧:“你说万老爷能赶上吗?” “你不是还誊抄了那么多的地藏经文嘛,又是庙里主持特地开过光的,一定可以助他一臂之力。更何况,我们能做的都做了,说到底也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这么骗他真的好吗?会不会……” 打断了她未尽的话语,单泽笃定地道:“老实说,知道这些对他而言,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时间继续回溯到那天夜里…… 即便芸新承认自己偶尔犯起劲来,表现的要比寻常女子虎些,但面对凄惨腐坏的尸体,还是缺少些正视的勇气。 她背对着单泽问道:“能确定是万老爷的尸身吗?” “应该是他,穿着打扮与万老爷失踪时的状态基本一致。” 单泽用手帕捂紧口鼻细细地观察着,此时的天空已然泛起了淡淡的鱼白。 “不过,这尸身看起来……” “怎么了?” 感觉到他的诧异,芸新鼓起勇气稍稍瞅了两眼。 “你看这里,死者的骨殖发黑,倒是有些中毒的迹象。” ******* 这些日子为了查证牙齿主人的身份,李队长几乎跑遍了西隐市大大小小的医院、诊所,就连街头摆摊的江湖郎中也没能放过。 “这片区域没有什么特别有名气的,估计希望不大。” 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在烈日地烘烤下慢慢覆上一层不太好闻的酸爽味。 看到前面正好有人推车卖冰,李队长将那身几乎能挤出水来的警服直接扔给了靠近的一个警员。 “忙活了半天,兄弟们应该也累了,我请大家喝茶,待会就在前街的那家茶馆集合。” 警员笑嘻嘻地点头称是,随后大声道:“大家再加把劲,队长说忙完后请大家喝茶。” “谢谢队长。”队员们笑靥着齐声应道。 在商贩的精心推荐之下,李队长接过那根刚刚从土冰箱里取出的熟水冰棍,津津有味地品尝起来。 “果然是吃在嘴里,凉在心里啊!”他一边感慨,一边朝着茶馆的方向先行移去。 兴致盎然间,瞥见几个壮硕的汉子也嚼着冰块,缩在不远处的僻静角落里纳凉。 他们看似惬意,有的站着说话,有的蹲着休息,却时不时地喜欢朝同一个方向转望瞭远。 作为一名看在眼里的老江湖,李队长本能地找了一块阴凉之地,十分随性地隐身待了一会。 只是还没等他享受完嘴里的愉悦,之前蹲在地上的那人就突然起身。 在往身后使了几个眼色之后,一群人径直朝着街边的那家杂货铺子默默挪行。 本打算先借着买东西的名义打听点虚实,结果“老板”两字还未完全出口,就撞见眼前这般瞠目结舌的场景。 一人正举着刀具指向颤颤巍巍的老板,而其他几位则忙着用早已准备好的麻袋大肆搜罗着财物。 “这帮挨千刀的,光天白日的就敢直接在我的地盘上动手?” 火气顿时蹭得一下就上去了,将剩余的熟冰一口吞在嘴里。他口齿不清、骂骂咧咧,率先朝举着刀具的那位发起了一轮猛烈攻击。 李队长的动作那叫一个干净漂亮,可惜寡不敌众,不仅身上不时挨上几拳,还差点被直接扔了出去。 “大意了!我这暴脾气!”誓不言败的李队长再接再厉,迅速爬起身来继续战斗。 这里的打闹声响终是惊动了街铺邻里,也吸引了奔赴而来的其余警员。 “这群家伙竟然敢公然和队长干架?冲啊!”眼看队长又要落了下风,气愤不已的队员们也纷纷加入了战局。 昏黄的灯光直直扫射下来,不露痕迹地映衬出周围的严肃狰狞。 审讯室里,瞿三正不安地摩搓着衣角。 “你他妈的,到底说还是不说?”一只皮鞋继续以飞翔的姿态摔打在他的身上。 直视着对方的表情反应,李队长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对身旁的人示意道:“给他递杯水吧。” 轻缓片刻,瞿三的心情适才平稳了些。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回大人的话,小人确是土匪不假,可那是为了生活所迫,不得已才干上这落草为寇的营生。 本想着近来镇上游客众多,各家商铺的生意自然也要比平日里兴盛些,便打算瞅准机会、干上一票,谁知刚出手就碰上了……,这倒霉催的。” “倒霉?看来你是不太服气啊。说,是不是你们老大授意的,又准备打什么主意?” “不是,不是。” 瞿三慌忙摇头道:“您误会了,真不是老大让我们来的,老大一向很讲规矩,从不让我们随意闹事。” “真这么守规矩又怎么会在这里?还不老实交代,难道是非要尝尝这刑具的滋味?” “别别别,交代,我全都交代还不不行嘛!我们真的是瞒着老大偷偷过来的。唉,这件事也怪我们自己,要不是之前交代的差事给办砸了,兄弟们手头太紧……” “差事,什么差事?磨磨唧唧的,还不快说。”一旁的警员早已按捺不住,拍着桌子直接呵斥道。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那个万家。” “哪个万家?万兴米铺的万家?” “对,就是他们家。原本老大是派我们几个过去拦道的,却没想到中途发生了意外。说来也是晦气,那样倒霉的事偏偏被我们给遇上了。” “到底什么事?”他的耐心也快要被磨光了。 眼瞅着李队长的眼神又变得逐渐狠烈,瞿三绿着脸极不情愿地蹦出了那始终不愿提及的两个字:“诈尸!” 原来老者之前的确昏死过一次,不过属于诱发性肺性死亡,心脏并未真正意义地停止跳动。 常人往往通过鼻息之法验证是否存在生命迹象,但其实并不严谨,因为它忽略了身体可能存在极度虚弱的状况。 这种状态我们可以暂且称之为假死。值得一提的是,这种假死存在苏醒的可能,这便是前文山匪口中“诈尸”的由来。 可惜苏醒过来的万老爷并没有被送回府里休养,反而是被万少爷以需要借阳气驱邪的名义暂时藏了起来。 后来万欣生更是与假道士里应外合,乘机喂下了最终夺人性命的汤药。 一个月后,婷儿的表哥因为诈骗货款而故技重施,在一家赌坊中被意外擒获,他的供述也基本印证了先前所有的推测,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单泽,你有没有想过百年以后我们会怎样?”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常常想,人如果可以变成一缕青烟或者一粒尘土也挺好,随风而动、随意而行,足以。” 芸新红着眼眶眺向天边的黎色,刚刚还冒出的日头转眼间就被乌云再次围拢。“早出日头唔晴天”,闭上双眼努力舒展着心头地奔腾愤慨,总算恢复了几分平静姿态。 甩了甩袖子,芸新坚定地道:“走吧,耗费了那么多精力才寻到的线索,可不能糟蹋了。” 8. 谁是真凶(1) 不知是否是因为三伏之气已过的缘故,和之前的磅礴大雨不同,今天的雨势仿佛只是短暂地悲伤了一下。 瞧着眼前的人儿和店家热情招呼的模样,单泽在心里默默打鼓。 “这就好了吗?还打算要好好安抚几日的,都说‘女人心是海底针’,果然善变!” 吃完早餐,两人决定先行回去处理一些之前耽搁的工作事宜,以便心无旁骛地执行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单泽直起身子,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搞定了,没想到这些琐碎公务堆积在一起,也够让人喝一壶的。” 虽说这几日,他身处万家,但为了不耽误检验的进度,时不时也会溜来处理一些紧急事务,加上助手小竹的极力帮助,一切倒也进展顺利。 刚踏出警厅大门,便见一辆银色洋车迎面驶来。随即车门微开,传来了他再为熟悉不过的清婉嗓音:“上车!” “干嘛还特地从汽马行租车啊,坐黄包车不就行了?”单泽疑惑道。 “我问你,我们去哪儿?” “第一街啊。” “对啊,那可是第一街哎,西隐市最有名的‘销金窟’、‘不夜场’。那里什么人最多?要员、贵胄,不然就是些热衷奢华、风情的生意人。 我都打听过啦,一般去那里消费娱乐的都喜欢坐这种汽车,黄包车对他们来说太寒酸了。 再说了,演戏要演全套,太显眼了容易让人起疑。” 单泽笑而不语地望向她:“这小妮子,又打什么鬼主意呢?” 转过几个三岔路口,汽车终于在一栋红格木窗的别墅门前停了下来。 这里的装潢设计可谓是中西合璧,悦耳的钢琴奏乐配上素雅的真丝地毯,给人一种参加晚宴的仪式感。 表面看这是一栋普通的西式洋房,实际上是一家颇具名气的古堡酒楼。 主厨以前是宫里做菜的师傅,每次推出的招牌菜品既精致又养生,很受名媛、贵族们的欢迎。 为了饰人耳目、方便行事,更为了手中的荷包着想,芸新英明地选择了靠近角落里的一间小包厢。 值得庆幸的是,服务员并没有因此冷眼相待,一如既往地显示出不一般的修养与尊重。 单泽瞟了瞟手中的银壳怀表,已经是亥时了,街道上仍然是灯火通明、人流涌动,果然是名副其实的“不夜场”啊! “吃了那么久,你还能吃得下吗?”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能啊,不知怎么的,今天的胃口出奇地好。你也不用客气,这顿饭算我请,就当是这些天你愿意迁就我的感谢。” “哦,这‘复明糕’我感觉最为不错,你也尝尝吧。” “山楂、茯苓可以消食健脾,他这是怕我吃伤了?”芸新莞尔一笑,将微微绽放的感动藏进了心底。 凌晨时分,街道的人影开始有些寂寥,一对悠闲的男女正在巷子里漫步、闲聊。 说实话,这里的夜景其实不错,月光、柳树、建筑,各式倒影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别样的意趣。 可这样的氛围并没有维持多久,就被一阵推搡呕吐声不合时宜地打破了,不用看也知道定是哪家酒鬼正在耍疯。 只见一个贵公子模样的家伙抱着一棵树在鬼哭狼嚎些什么。 陪同的男子实在看不下去,想要上前阻止,贵公子却不领情,甩开他的手,直接吼道:“别碰我……” 话还没说完,他又抱着树干干呕起来。 一只原本蹲在枝头休憩的小鸟被这熏人的酒气打扰了美梦。 它一边叽叽喳喳地不断叫喊,一边拼尽全力将脑袋埋进微微拱起的翅膀里,无奈体型太过圆润宽厚,多番尝试无果后,竟然直接飞走了。 吐了一会,那人又抱着朋友开始唱歌,看得芸新直皱眉头,抓着单泽赶紧离开。 “真是的,我们都逛了好几圈了,凶手的踪影没看到,酒鬼倒是碰到了好几个。你说万老爷的话可信吗? 本以为他真的知道凶手是谁,直接抓人就完事了,没想到也只是远远瞧过几次,真是太不靠谱了!” “好啦,别抱怨了,至少现在知道凶手曾经不止一次地出现在这里。只要不打草惊蛇就还有机会,况且这两圈也不算白逛。” “怎么,你有什么发现吗?” “之前我一直弄不明白,到底会是怎样的人可以轻松制服那么多身材健硕的男子,直到今晚我才恍然大悟。 想想刚才的那些人,站都站不稳,更别说反击了。” “你的意思是说,凶手利用了这点,专门在酒楼附近捡尸?” “很有可能。只是这么一来,凶手到底是男是女就更加难以判断了。” 正在两人眉头深锁之际,一段灵秀悠扬的歌声从远处断断续续地传来。 “洞庭湖水深千尺,不及三娘送别情。她默默无言黯然走,似含幽怨在眉头,莫非她伤心因我拒婚配……” “真好听,像曲又像歌!”芸新不由赞道。 “好熟悉的调调,好像以前在哪听过?万老爷之前是不是也提到过是被戏声吸引过去的?” “这是戏?不会吧。” 见单泽的神情突然严肃,芸新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两人同时转头寻向歌声传来的方向。 无需多言,如果凶手就在附近,那么意味着很可能将增添一名新的受害者。 感受着“呼哧”的风鸣,芸新喘着气奋力跟上单泽的步伐。 果然,一幅让人目瞪口呆的场景不久后直接映入了他们的眼帘,那位刚才偶遇的贵公子此时正如婴孩般攀附在妖艳女子的肩头。 看到两人的刹那,那人先是微征了一下,还没等他们开口,就率先将那具半死不活的躯体狠心丢了出去。 “喂,醒醒,快醒醒。” 拍打着那个昏迷不醒的家伙,芸新不禁心想:“奇怪,他的朋友呢?不会是被气走了吧。” 在她的不懈努力下,贵公子逐渐清醒了些,但意识依旧有些迷糊,嘴巴张张合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又怎么了?不是说口渴了嘛,这才离开了一会,是闹哪出啊?” 直到这时,他的那位朋友方才姗姗登场,怀里还揣着一杯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蔗浆。 眼见这边人多势众,自己又不占上风,那人丝毫没有恋战的意思,寻了个机会转身钻向了巷子的另一侧。 “如今看来,这条线索确实有用。” 寻思了一会,芸新也径直离开了,这次她没有选择单泽的方向,而是按照约定直奔警局而去。 ******* “卖汤圆喽,又大又圆的酒酿、清蒸、油炸汤圆……” 每次看到有人经过,摊主老陶便会打着快板吆上几声,连他自己也记不清,这个习惯究竟陪伴他渡过了多少个街头的黎明。 世道艰辛,纵然拥有家传的好手艺也只能勉强维持生计,幸运的是近来由于人命案的关系,竟让他意外地发了笔小财。 谁让他比别的摊主胆子大呢!说到底,他也并非是一点都不忌讳,只不过活到这把年纪,更能体会身无分文、蝉腹龟肠的悲凉罢了。 “老伯,来一份油炸汤圆。” “客官,您要什么馅的?红豆、芝麻的比较畅销,不过如果您不喜欢吃甜的,也可以试试豆腐笋干或者荠菜口味的。” “嗬,这么多选择呀?” “要不您每样来一点?” “那就一样来两个吧。” 不一会儿,一碗精心烹饪的汤圆版全家福便已端了上来。 “嗯,配上这花生碎和桂花酱属实不错。老伯,您不知道,我这一路走来,找口吃的可真不容易,饿死我了。” “先生,您是外地人吧?” “对啊,我刚下火车,听闻这里正在举办什么劝业博览会,便打算待上几天长长见识。本以为还会有夜市什么的,没料到比预想中要清冷许多,不会是活动已经结束了吧?” 老陶勉强笑了笑:“没有没有,您来得正是时候,只是最近……” “最近怎么了,老伯您怎么不往下说了?没关系,我们年轻人最喜欢热闹了。” 老陶的头越埋越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不过挣钱不能昧良心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于是委婉地提醒道:“说到热闹,这次活动的确是声势浩大,稀奇玩意也多。但活动在白天,晚上若不好好休息,哪有那疯玩的力气。 再说客官,虽说热闹点是好事,但身处他乡还得先找个靠谱的落脚地才是!” “明白,谢谢老伯!” 又送走了两个客人,老陶眯着眼蹲在木桶旁清洗起堆积的碗筷。深夜里的建筑,真像隐藏在墨色里的变色龙,黑得出奇。 伴随着瓦片地轻微飞散,一团黑影若隐若现,一晃而过。该不会是真遇到了吧? 受到了惊吓的老陶双手合十慌忙祈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天爷保佑,再坚持一会,坚持一会就好。” 终于他的真意感动了上天,不久后隐藏的光线竟如愿般描绘出或深或浅地鱼白。 这里距离凶手消失的地方只有几百米。 在芸新的告知之下,警察们顺利追踪到单泽留下的记号,并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了这儿。 “混蛋,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就可以抓到她了。” 猛吸了一口之后,李队长将烟头狠狠地丢在地上,耳边传来警员急促又响亮的声音。 “报告,我们在附近的林子里发现了一间破旧木屋,单法医说应该和凶手有关,让您过去看看。” 打眼望去,周围杂草丛生,门前的栅栏已经倒了一半,勉强还算个院子。 推门而入,屋内的摆设倒是简单干净,让人眼前一亮,只是这空气的味道依旧让人不喜。 真的会有人住在这种残破危险的地方吗? “莫非这里就是凶手的藏身之所?” “也可能是命案现场。” 他转头望向单泽:“听说你和那个人交手了,感觉如何?” “手脚麻利、动作迅猛,还透着那么一点狡猾!” “狡猾?” “嗯,意识到自己可能暴露,就专往又黑又暗的地方跑。这心理素质和反应能力倒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李队长略带讽刺地道:“那可不,人家好歹也是堂堂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哪是那些小罗罗可比的。” 单泽没有应答,只是蹲在地上,像是被什么吸引了注意。 见他只是瞧着床单下的褥子发呆,李队长学着他的样子也蹲了下去。 “你干嘛呢?嚯,我说这个房间的气味怎么又香又怪的,搞了半天就是为了掩盖这尿骚味啊,这么大了还尿床,果真是个变态。” “这尿渍未必就是凶手的,也有可能是死者的。” “什么意思?” “一个人如果在窒息的状态下痛苦挣扎,是很容易大小便失禁的。” “你的意思是,凶手就是在这张床上掐死了那些受害者?” “嗯。” “我们假设啊,受害者的确是在醉酒毫无防备的状态下被带到了这里,然后在挣扎之中留下了这些污渍。等等,你不觉得奇怪吗? 既然会反抗挣扎,那就表明受害者中途肯定清醒过,一个大老爷们就这么任由自己被一个女人这么掐着?醒都醒了,就没想着搏一搏?” “可是这里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搏斗痕迹。” “单法医,会不会是我们想多了?或许这些与案子根本就无关?” “不会的,作案对象的选择类型相同,就连房间里遗留的气味和之前在受害者尸体上嗅到的也极度相似,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之事。” “就这气味?” 单泽点点头,虽然他明知道李队长难免会产生些狐疑,但关于老者提供线索的事却绝不能宣之于口。 见单泽如此肯定,李队长淡淡地道:“既然如此,我们再仔细找找吧,毕竟逃得这么匆忙,也许会有些疏漏。” 9. 谁是真凶(2) 围着屋子又转了几圈,单泽将目光定格在有些陈旧的衣柜上,里面零零散散地放着几件女人的衣裳。 这和昨夜见到的可不太一样,很难想象那么妖艳妩媚的人私底下居然喜欢穿这些朴素的款式。 他虽然没看清那人的长相,但那身特别的剪裁倒是让他印象深刻,有些像是男子的长袍,又点像贵族的旗装。 翻箱倒柜了大约半柱香时间,依旧没有什么收获,李队长头昏目眩地靠在墙角盘坐下来。 奔波了一夜,无论是大脑还是身体,此刻都只剩下“空空如也”四个字。 下意识地瞥见那同样空空荡荡的烛台,李队长眸光颓唐地陷入了苦苦沉思。 为什么一路勘测下来,一点打斗的痕迹都没能发现? 这里离第一街可不算近,如果只是醉酒能那么巧,所有受害者从头到尾都始终处于深度昏迷的状态? 按照单泽的描述,对方虽然身手不错,但绝对算不上什么厉害的练家子,万一有个身强体壮的逃了出去,一切不就都露馅了? 凶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 咦,这烛台也太干净了,竟然没有蜡油。 翻转过来再一细瞧,明显是被人刻意清理过,尽管使用它的人如此小心谨慎,纹理间还是残留了一丝微弱的印记。 “怎么会是红色的,一般的烛油不都是黄色或者白色的吗?难不成燃烧得是花烛?” 抱着期待又鼓舞的念头,李队长自顾自地再次翻找起来。 理论上来说花烛都是按对销售的,这里只有一个烛台,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 在与墙面、桌椅纠缠了许久之后,他终于在木柜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个暗格:“找到了,小样,藏得还挺深!” “怎么了?”见李队长目不斜视仿若呆滞了一般,单泽也径直走了过去。 这的确算得上是一只精美的艺术品,只是…… 他也变得有些疑惑凝重起来,没有凤的花烛生平还是第一次见。 以往他见过的那些,通常都是由龙、凤、花三种图案组合而成,而这只花烛除了应该有的蜡花,剩下缠绵在一起的居然都是…… 凑近鼻端,李队长本就深锁的眉头骤然又加剧了几分:“这里面掺杂了一些迷魂香的成分,难怪……” 话语一出,单泽也是微微一僵。 若是光从那人的穿着打扮和行为举止判断,应该是个年轻女子无疑。可如果是个男人假扮的,真能模仿得那么惟妙惟肖吗? “怎么又凉了!小竹,帮我换杯热的。” “好的。” 这已经是第三杯了吧,明明很早就来了,怎么还有好几份没有签字的文件?对此,小竹甚是不解。 今天的单法医的确有些一反常态,一早来到办公室后,就只是自顾自地在一张白纸上写写划划,直到现在。 作为一名医学行业的相关从业者,他很明白瞬时记忆的储存时间有限,如果能够赶在信息彻底模糊前记录下来,算是一种相对有效的处理方式。 每回忆一遍,笔下的碎枝末节便又详细几分,从发现对方到与之交手、消失,总感觉还遗漏了些什么? “叮铃铃、叮铃铃……”,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沸腾的思绪还没有露出端倪,小竹就再次敲门走了进来。 “什么事?” “城北洋场发现了一具女尸,海厅长让我们现在就过去。” “女尸?海厅长亲自过去了?” “是的,我想或许是涉及到租界马道场的缘故。” “明白了。” 单泽迅速起身,虽然他也想早点抓住这个凶手,但该放下的时候必须得放下,毕竟他要处理的可不仅仅是李队长手头的案子。 死者腹部左上方斜插着一柄尖刀,从插入的深度判断应该是刺破了脾脏。 正在接受警员询问的是死者的丈夫,也是最早发现死者尸体的人。 “请问事发之后,你有接触过尸体或者是其它物品吗?” “发现情况不对,我就立马报了警,随后也只是大致检查了一番,并没有产生什么过多的接触。” “除了尸体之外,有发现什么其它的异常吗?” “有,内人戴在左手上的那只翡翠戒指不见了,还有首饰盒也是打开的。呶,就是那个。” 男人斜过身子朝着梳妆台上的一个象牙盒子指了指。 这就对上了,难怪刚才单法医说死者的无名指上有穿戴过指环的痕迹,警员赞同似地点了点头。 “除了这些,还有吗?” “其它倒还好。哦,保险柜的锁扣处也有一些划痕,我想凶手大约是打过它的注意。” “恕我直言,看您妻子的样子,遇害已经有段时间了,为何您今早才发现?你们夫妻间的关系如何?” “我们的关系很好!” 男人用克制的语气解释着:“之前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外出了几日。也许也是因为这一点,才让坏人有了可乘之机。” “实在抱歉,在您伤心的时候还跟您说这些,不过有人看见在你外出的这段时间里曾经有两名男子拜访过您的妻子。” “那可能是个误会。”男人烦躁地掏出一支烟,犹豫一会后又放下了。 “误会?” “对,你们口中的两名男子应该是同一个人。” “谁?” “我的朋友梁先生。” “你的朋友?他为什么会来找你的妻子,你们很熟吗?” “是这样的,每次出差我都会抽时间往家里打几个电话报报平安,按照惯例这次也是,但一直没人接听。 本以为是家里的电话线路出了故障,毕竟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于是我便直接打给了老梁,想请他帮我代为转达。他家离这不远,也在这条街上。” “你很信任他,对吗?” “之前在业务上打过几次交道,他的为人我还信得过。” “后来呢?” “后来老梁告诉我,家里一直没人应门,第二天我们又确认过一次。 内人有些时候是喜欢耍些小性子,但我们一向约法三章,她是绝对不会在外面过夜的。” “所以您担心妻子的安危,便连夜赶了回来。” “没错。” “刚刚您就一直提到您的工作,请问您具体是干什么的,还有公司地址也麻烦告知一下,如果有需要我们会去核实一下具体信息。” “什么意思?你不相信我说的话,我是报案人,不是嫌疑人。” “您别误会,只是履行程序罢了,不光是您,所有案子涉及到的人和事,我们都会例行询问一遍,包括你刚才提到的朋友梁先生。” “好吧,随你们,只要能早些抓到凶手,让我怎么配合都行。免贵姓乔,目前在洋行担任经理一职,公司地址在……” 单泽此时已经完成了现场的勘验工作,但苦于上级领导还没有离开,他自然也得原地待命。 目光掠过那只乔先生提过到的首饰盒,他开始漫无目的地欣赏起来。 职位是洋行的经理,难怪房间里有这么多舶来品,这种经过雕饰的象牙椟只怕也是价值不菲。 还有盒盖上那镶嵌的翠羽,这种波光粼粼的感觉…… “想什么呢,是尸体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海厅长拍着单泽的肩膀严肃地道。 “没有。”他肯定地摇了摇头。 “明早之前将尸检的详细报告交给我,没问题吧?” 还没等他回答,海厅长就已经转头与一旁的乔先生攀谈起来,行为举止之间看似有些交情。 ******* “洞庭湖水深千尺,不及三娘送别情。她默默无言黯然走,似含幽怨在眉头,莫非她伤心因我拒婚配……” 依旧是那么悠扬甜美的曲调,妩媚吟唱的风情,只待一曲终了,对着镜子莞尔一笑。 只是哼唱的人儿却并非是什么螓首蛾兮的美女,而是一个裹着浴袍长相俊雅的小生。 “咚咚咚”,有人敲响了房门,男人迟疑了片刻问道:“谁啊?” 见对方没有应答,他也懒得搭理。 片刻之后,那打断静寂的频率又再次响起。 男人无奈道:“来了,等一下。陆婶,不是说过早餐做好后放在门口就行,待会我自己会取的……” 门缓缓打开,话却只说了半截。 是小师弟阿秦,他稍微定了定神,将身体靠在门框上打起了招呼:“这么早,怎么了?” 阿秦习惯性地低着头,嘴里却咕哝着:“陆婶在墙面上发现了几枚鞋印,貌似昨晚浇花时还没瞧见。 师傅说怕是进了贼,让我问问师哥师弟们昨夜可曾听到些什么?” “没有啊,昨夜睡得挺好的。” “师哥,我有些担心你……” 男人挥了挥手,开始若无其事地戏谑起自己对面的人。 “臭小子,知道关心人了。放心,师哥没事,就算是真遇上了,以你师哥的身手还不知道是谁吃亏呢!” 阿秦的眼神一闪,表现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顿了顿,他继续道:“师哥,师傅说今晚无论如何都……,要是再不去的话,那边会生气的。” 每次看到这个男人,阿秦的内心总是矛盾又混乱,他心底里隐约是有些恨的。 恨他总霸着那些多可以扬名立万的机会,恨老天爷为何如此不公,任如何努力都不能拥有像师哥一样的好嗓子。 可是他对他们又是真的好,好到现在所有能拿得出手的本事都是他耐心教导、倾囊相授的结果。 好到有的时候比师傅更像师傅,至少不会稍有不顺就扯着嗓子骂他们是扶不起的恹苗子。 所以当师傅让他来当说客时,他是有些犹豫的,他不想让师哥生气。 但潜意识里他认同师傅的做法,或许那就是成角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吧。 排解似地摸了摸阿秦的头,男人轻声细雨地安慰着眼前的小大人儿。 “师哥知道了,又练了一宿?快回去休息吧,只要有师哥在,一切都会顺利的。” 送走了阿秦,他再次坐回到梳妆台前,眼里却多了一丝异样的愁云。 明明是那么厌恶的事,为什么还是答应了呢,他总是不忍拒绝他的,师傅想必也是明白这点才会故意如此。 他至今还记得,小时候家乡闹灾荒,是他主动求着家里人将自己卖给了文歌班。 反正都是要卖,还不如选个自己喜欢的、可以接受的,甚少他爱听戏。 他也不介意别人嘲笑他堂堂大男人居然喜欢唱旦角,谁让他最崇拜的偶像就是唱旦角的。 男人一阵苦笑,这样的悲凉与无奈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那个人可以懂吧。 想到这,他端起身旁的那碗细腻醇香细嚼慢咽起来。 自从那人离开,这已经成为他每天必行的一项仪式,是那个人留给他的“良方”,亦是他用来安抚内心那股厌倦不安的定心丸。 10. 谁是真凶(3) 李队长躺在床上彻夜难眠,自从这连环凶案发生以来他就没睡过几个好觉。 他不是没考虑过别人的建议,但倘若真那么做了,午夜梦回他还能毫无愧疚地回忆起那个在学堂信誓旦旦要守护正义的少年吗? 可是连巡警学堂都已经改名为警务学校了,那是不是也意味着自己也到了要改变的时候? 不过这一切的纠结与焦虑,直至单泽交出那份详细的回忆记录并告知线索的那一刻,逐渐转化为一团暖意。 明明已经超出了自己的职权范围,可他还是那么做了。他开始有些欣赏他了,或许这其中也包涵了些庆幸或感激的成分。 第二天,李队长起了个大早破天荒地穿着便装吹着口哨,打算去青居斋碰碰运气。 青居斋的和掌柜因为之前翻戏党骗宝的事,一直对他心存感谢,说不定这次可以帮上些什么。 “怎么样,李队长,可有相中什么喜欢的?” “和掌柜,您说笑了,我一个粗人,哪用得了这些。” “不是买首饰的,不会又有什么案子吧?莫非我这店里又混进了什么贼人?” 靠近他的耳畔,李队长轻声道:“和掌柜莫慌,虽是案子,却和贵店没什么关系。 主要啊,还是因为您是这方面的行家,有些专业方面的事情需要向您请教一二……” 随后和掌柜配合地让伙计取来了仓库里所有的发饰存货,只是无论是图案还是样式都与单泽所形容的,有不小的差异。 “不应该啊,自打前清那会儿起,我们这就是响当当的老字号。就连宫里的娘娘们都会来我们这挑选饰品,就没有什么好看、流行的发饰是咱们这没有的,除非……” “除非什么?” 和掌柜若有所思地放下手中的茶盏。 “依我看,如果连我这都没有,那就只剩下两种可能。 一种是你找的正好属于特别的定制款,只是定制首饰的花费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普通人家应该没这个必要;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它的款式太老,属于淘汰很久的滞销货,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建议你去查查当铺里的那些封货,说不定会有意外发现。” 致谢一番后,李队长告辞而出。 和掌柜的指点,让他感觉茅塞顿开。 对啊,如果换做自己是那人,这么显眼的东西一直带在身边,反而有暴露的危险。如果先拿去换些银两,等风头过去,还可以再赎回来。 之后的两天,李队长将调查的重心放到了花市胡同和锣鼓巷一带,那里的挂货屋子多,质店也不少。 河里最近又打捞了几具尸体,单泽一直忙着自己的事,直到这天夜里,李队长心血来潮地登门拜访。 “不愧是法医部的金字招牌,都回家了还这么敬业。” 看着报告上那两笔本不该出现的圆弧,李队长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单泽,暗暗自忖:“可怜的小竹,明天又得挨批喽。” “这么晚登门,你不会就是为了专门赶来恭维我的吧。” “呶,帮我瞧瞧,你之前说的那种凶手佩戴的发饰是不是这样的?” 接过李队长的信封,单泽打开一看。别说,里面的东西和他那晚见到的,真有那么七八分相似。 “你找到凶手了?” “哪有这么快。” 看到桌上的半盒饼饵,李队长毫不客气地拿起了一块,就着冷茶道:“这是我在一家余隆当的分店里找到的,这可不是什么发簪,而是钿花。” “钿花?” “对,具体的我也不是太懂,只知道市面都这么叫。 不过这还不是个完整的钿子,只是其中用来装饰的一部分,他们管这种技艺叫什么点翠。 而且你猜怎么着,当铺的孙坐柜和我说,这玩意是假货。” “等一下,我有些不明白了,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余隆当的?” 李队长嘿嘿一笑,回忆起下午与当铺孙坐柜的那场谈话…… “说起这件事情,我就来气,谁能想到玩了一辈子鹰,竟然也会被麻雀啄了眼。要不是钟师傅提醒,我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 “孙坐柜,不必如此动气,我不是已经在这了嘛,说不定可以追回损失。” “若真能那样,可就太好了,不愧是‘商界福星’。” “你还记得那人的样貌吗?” “坏就坏在这,他当时用手帕半遮着面,不然早逮到那个臭小子了,还用等到现在。” “他当时有说什么吗?” “有啊,他说他是个戏子,即使病愈后脸上也会留疤,怕是再也没有机会登台了。见他也的确是一副害了疮的样子,所以我才会一时心软了呀。” “您这么精明的人就这么轻信了?” “哪能啊,做一行要有一行的规矩,在我们典当业,首当其冲的一条就是要先清一清这货品的来源。为了验证所言非虚,我还特地让他当场来了一段。” “他唱了?” “唱了,唱得还是前阵子大火的那出《西楼会》。” “就是那个讲洪秀才男扮女装的梆子戏?” “不是梆子戏,是黄梅戏。”旁边的小官插嘴道。 “去去去,忙你的去,在这凑什么热闹,干事干事不行,偷懒倒是一流。” 打发完小官,孙坐柜接着开口道:“他说的不错,的确是黄梅戏。 为了保险起见,后来他离店的时候,我还特地让人跟了一段。” “结果呢?” “能有什么结果,没用的家伙,不但让人发现了,还被人给打晕了。我心想坏了,这东西怕是有些猫腻,所以就请了总店的钟师傅帮忙长长眼。 结果这些钿花还真就是些杂货,那上面镶嵌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翠鸟的羽毛,都是些十足的仿品。千防万防,没想到还是着了道。” 听了李队长的转述,单泽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就这乔装打扮的行事作风和凶手是有些相像。 “可明知道东西是假的,他为什么还要冒险典押呢?”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或许是认为直接丢了可惜,想要顺便骗些钱财跑路吧。” “典押行收东西一般不都会留有票据存档之类嘛,上面有当事人的签字画押吗?” “就等你这句话了。对方既然有心行骗,估计就不会留真名,至于那手印也只能麻烦单大法医帮忙断一断了。” “我可以试着和档案库里已有的一些进行比对,不过这项技术还不算成熟,我需要时间。” “没问题。” 见对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单泽打开抽屉给自己选了只新的,毕竟他可没有和别人共用一个杯具的习惯。 “还有什么其它要问的吗?一并说了吧。” “还是瞒不过你。和掌柜之前和我说过,有些戏班子会专门定制一些唱戏用的头面。 从孙坐柜那回来我也一直在想,如果我们的嫌疑人是一个会唱会演的优人,那我们之前所疑惑的一切不就都说得通了。 我记得你之前好像提过是被哼唱声吸引过去的,是什么样的哼唱声?也是黄梅戏吗?” “听你这么一说,感觉上有些像,但具体是不是我也不确定,至少不是那首《西楼会》,那戏我听过。” “这么说来,黄梅戏也可能只是凶手用来伪装的手段,毕竟西隐市素来流行的是京剧,也许他本人唱京剧的可能性更大些。” “那可未必。一来两个戏种的唱腔还是有很大差别的,二来凶手未必能料想到孙坐柜会来这么一出,依我看还不如从一些唱腔风格相似的地方班子着手试试。” “没错,能够以假乱真、多次不被人发现,必然是精通其中的门道。与其大海捞针,不如试着先将调查范围缩小些,而且即便那个人演过多个行当,至少应该接触过类似的角色。 单法医,我发现你是我的福星啊,要不然我这队长给你干得了。” “就你们队长之间那种你来我往的相处方式,我可接受不了。” “哈哈,那就这样吧,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李队长抬了抬帽檐终于直起了身子,只是不忘依旧调侃着。 “哎呀,还是你们文化人好啊,靠技术吃饭,不像我们只有三班倒的命。” “得了吧,我是不三班倒不也同样6年都没休假了,都不记得累积有多少天了,但愿待到清闲的时候,还能有机会休。” “也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李队长心满意足地离开。 11. 女装大佬的秘密(1) 居然是假的,居然连当契上的手印都是假的。 李队长愣愣地瞧着那张好不容易才磨来的当契,心里有说不出的恼火。 十分钟前,他接到了单泽关于手印鉴定的结果通知。 “我总算是知道那家伙为什么会有恃无恐地签字画押了,搞了半天,不仅签名是假的,就连手印也是伪造的。 可是这手印明明是孙坐柜亲眼见着他摁的呀,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你确定是伪造的?”李队长不解地道。 “你看这手印的纹路,它的形状像什么?” “这……什么也不像啊?我瞧不出来。” “没错,就是因为它什么也不像,我才说这个手印一定是被人做过手脚的。” 单泽从桌上的一叠资料里随意抽出几张,递给了李队长。 “与档案库里的这些比比看,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同? 一般情况下,人手指的纹理只有两种形态,涡形螺旋状的‘箩’或者像这种流水状的‘箕’,现在你再来看看当契上的这个。” “断断续续的线条?” “没错,就只剩下一团杂乱无章、断断续续的线条。依我看,对方一定是运用了什么手段暂时改变了指纹的形态。 目前也只能依据它们的粗细情况和密集程度推断出,这样的手印绝不是什么年迈之人或者孩童应该拥有的。” “这还要推断吗,我早就知道了好嘛!”李队长在心底暗戳戳地道。 “你那边怎么样了?”单泽抬头问他。 “还算顺利吧,锁定了几个有嫌疑的。不过范围还是太大,如果全都筛查一遍,打草惊蛇不说,估计又得耗上个十天半月,实在是划不来。 现在也只能寄希望于孙坐柜那边了,但愿他还能认得那人的身形体态,说不定可以排除掉一些明显不符的。” ******* “好,唱得好!”楼下传来接二连三的喝彩声。 两个小厮正忙着在楼上楼下之间来回穿梭,为客人们添置茶点。 二楼是专供贵客们享用的特座,李队长正坐于十点钟的方向注视着台下的一举一动。 “23次,排除二楼的视觉盲区,他们已经给客人至少续了23次的茶水。” 他伸了个懒腰,随后换了个姿势在心底继续默数着。 这是李队长在百无聊赖之时给自己寻的新乐子。说实在的,这几天老是盘踞在各大戏院的包房里,感觉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其实兴致来时,选些自己喜欢的偶尔消遣一下倒也不错,但天天这么折腾难免有些索然无味。 瞧着那群频频往戏台上扔彩头的疯狂票友,李队长不可理解地摇了摇头。 这些人平日里过得抠抠搜搜的,扔赏钱的时候咋就这么大方呢? 况且真有传说中地那么好吗?他怎么感觉听上去和天桥大棚上的那些,好像也没有太大区别。 他承认他的确缺少一些戏剧欣赏方面的天赋。 “笃、笃、笃,锵……”,又是一幕好戏登场,这次又是个怎样的故事? 该不会又是什么郎才女貌、才子佳人之类的吧?穆桂英破阵!居然是穆桂英破阵! 作为一个不怎么痴迷戏剧的外行,李队长直到此时才体验出了这园子的几分妙处。 “嗯,不错,不错,这可比什么整天咿咿呀呀的郎情妾意和伤春悲秋要有趣多了。” 台上的戏演得热闹,台外的人也不闲着。 “小二、小二……”,一阵与现场气氛极不和谐的叫喊声惊醒了李队长的雅兴。 “来了来了,爷,您有什么吩咐?” “这茶水怎么这么淡,味道也怪怪的,挣了老子这么多钱还不舍得多放些茶叶,你们老板也太抠了。 去去去,重新换了。你们最近不是上了一个新品叫什么六安瓜片嘛,给老子也整一壶尝尝。” “好的,爷,您稍等,小人这就给您换去。” 回想起刚才,隐约是看见有两个一胖一瘦的男人正攀着楼梯往上走,莫非是给安排到隔壁这屋了?吵吵闹闹的,真是煞风景。 小二走后,其中偏瘦些的那人也端起茶盏浅尝了一口。 “这茶哪淡了,分明是你自己体力不支吧。不是我说你,就你那身体素质还夜夜笙歌的,悠着点吧,小心入不敷出。” “老子身子好着呢,我看你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吧,要不要待会哥哥也带你去见见世面?” “得,当我没说,你不怕得病,我还怕呢。” “唉……” “不是,你又叹什么气啊?” “可惜了,你看那身段、那腰,跟没骨头似的,那么会扭,要是个女人该多好。” “嘿,说你是个下流胚子,你还真是一点都不辜负,连胥老板都不放过。不过你这次倒是说到点子上了,胥老板我是不了解,其他人可就不好说喽。” 见他的话匣子故意只开了一半,对面的胖子积极地道:“不过什么呀,你倒是说呀,卖什么关子。” “我听说啊,他们文歌班……” 又是一阵爆彩,再加上那两个人的声音忽大忽小,要想听得清楚明白属实有些费劲。 本就已经贴靠在栏杆上的李队长,只得努力地挪了挪身子。 “真的假的,此话当真?” “当然,那可是有人亲眼见到的。” “居然有这样的爱好,倒是个同道中人,有意思,好玩,好玩啊。” “得了啊,听听就算了,听说他们这些人光包银一个月就能挣好几千呢,更别提那些别人捧送的珠宝首饰了。 你呀,也就只配到烟花柳巷玩玩的命,在这听听戏、喝喝茶就挺好。真要结交,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呢!” 男人哼笑一声:“那倒是,没想到唱戏也能这么挣钱,要是有下辈子……” “有下辈子我劝你也别轻易吃这碗饭,你以为光戏唱得好就行啦,人脉、包装、宣传,里面学问大着呢。再说,就你这样的品性样貌,别说下辈子,估计下下辈子也难。” “呸,你下辈子才学戏呢,老子可吃不了那苦,我说的是要有下辈子定也要开个戏馆发发财路。” “那何必等下辈子,你少喝几顿花酒不就行了。” “哈哈哈……”,两人顿时意味深长地大笑起来。 好几千?他们刚才说的是好几千吧,这收入别说秒杀他了,就连海厅长估计也不能望其项背。 换作平时,李队长肯定得狠狠感慨上一番,再顺势思考一下未来人生,这收入怎么就能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不过这次倒是个例外,他发誓这绝对不是源自身体本能的八卦基因在作祟。 他可以肯定,他的的确确是听到了一件让人眼界大开又惹人心绪的事儿:“异装癖”。 等李队长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他锁定目光,流涟起舞台中央的那个人。 秀鸾刀在他的手臂间灵活飞舞,一圈又一圈,每次施出去的力道拿捏得当,灵活又不失威严。 再一转身,随着节奏抑扬顿挫的不断变化,更是击到了在场之人的心尖上,真真是演绎出了杨门女将的绝代风姿。 胥老板,全名胥忱,这个名字也在李队长的嫌疑名单之列,他之前就在后台偷偷观察过他。 还记得那时的他虽未施粉黛却依旧白皙通透,五官长相在他看来确实有些阴柔秀美。 但倘若一定要他形容出个所以然来,他倒觉得他不像是一个女子,更像是那种不接地气的文弱书生,还有些病恹恹的,和现在舞台上的这位简直是判若两人,不愧是圈内小有名气的挑班。 戏毕,胥忱缓缓鞠下一躬,本可以就此翩然离去,没承想几个粉丝热情地冲上了台。 他们有的精心准备了鲜花,有的自顾自地喊着口号,在胥老板的周围形成了一道无法忽视的人墙,不过这在名角汇聚的园子里倒也算不上什么稀奇事。 这不,人群推搡之间,就有一个女粉丝不幸中了招,好在她跌倒的方向正好离胥忱不远。 只见他眼疾手快地搀扶了一把,直接化解了一场可能发生的悲剧。 “你没事吧?”胥忱关切地问道。 “多谢胥老板,要不是胥老板刚才的一扶,我怕是真要受伤了。” “无妨,你是我的戏迷,是我应该感谢你们的支持。” “胥老板,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我有一个好闺蜜也是您的戏迷。只是最近为了出国留学的事,和她的阿爹起了一些争执,被罚在家不得外出。 您可以帮我签个名吗?写几句简单祝福的话就行。我想送她当离别礼物,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听您的戏了。” “当然可以,你想写些什么?” 伴随着笔尖和纸张摩擦的“唰唰”声,周围的人群也慢慢安静下来,有的在仔细欣赏胥老板写的字,有的则是在近距离欣赏胥忱这个人。 12. 女装大佬的秘密(2) 包厢的门被推开,来人向李队长递来了一份纸张样的东西。 清秀的瓜子脸配上一双灵活乌亮的眼睛,这不就是不久前还缠着胥老板索要签名,并引发一众嫉妒和骚乱的那个女粉丝吗? 和刚才不同的是,现在的她早已褪下了那身富裕人家的漂亮衣裳。 莫非这个情深义重的女子其实是李队长的人? 不出所料,就连她的那身装扮也是从裁缝铺里租借来的。 不过她充其量只算是“临时弹药库”里的一只。这些曾经为生活所迫的可人儿,有幸从良但依旧并不富裕。 能够在不被吃豆腐的情况下,顺理成章地赚些外快、补贴家用,哪怕酬劳不多,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至于李队长为什么选择她们,自然也有他的道理。 她们老练世故历经世事地无情淬洗,和台上的那些人情冷暖比起来,即使不算炉火纯青,只怕也是不相伯仲了。 “兵不厌诈,这可是你教我的。” 原来李队长这些天一直窝在戏院,一是为了就近观察这些名单里的嫌疑人,二则为了想办法收集他们的书信笔迹。 虽然已经证实了当契上的签名和指纹都是伪造的,但并不代表这些发现了的线索无法成为破案的突破口。 有句话怎么说得来着,“方法总比困难多”嘛!那些凶手自以为是的小聪明,无行之中早就暴露出他的一个致命破绽。 清末民初的这些年,虽然时代的浪潮滚滚而来,但不识字甚至不会写自己名字的,仍大有人在。 底层的老百姓遇到这种情形,通常习惯以画圈或者十字作为替代。但明明这么简单就可以解决的事,凶手偏偏选择了一种更加费时费力的做法。 这说明在他的日常生活里应该经常会遇到一些需要识文断字的场景,以至于他的第一反应不是遵从大众思维,而是下意识地按照自己的行为模式直接签了个假名。 又或者对他而言,能随时随地写上几个字是件体面又光荣的事,使他宁肯冒险也不愿放弃这份殊荣。 这些看似普通平常的签名祝福里,其实或多或少都暗藏了一些玄机。 哪怕凶手没有写出相同的文字,通过分析这些拆解后的偏旁部首和笔画书写的习惯与风格,也足以使李队长他们在笔迹专家的协助下增添了一份成功的可能。 两天后,刚打开办公室门的小竹就被一个飞快的人影撞了个满怀。 “李队长,这是怎么了?有什么急事吗?” “你家老大呢?” 接到属下传递过来的消息,李队长连午饭都没顾上吃就赶了过来。 “你找我有事啊?”单泽的声音是从身后不经意的方向传来的。 猜想他刚刚定是又被海厅长叫去了,李队长没有多问直接开口道:“警务学校的专家刚刚传来了消息,之前送过去的鉴定材料中,有一份与凶手留下的笔迹竟有9成的相似。” “是吗?那倒是个难得的好消息。怎么,你准备今天就动手拿人?” “嗯,已经派人先行过去布控了。你今天忙不,要不要一起?” “我就不去了,凶手之前见过我,去了反而容易坏事。你还是抓紧时间先去海厅长那吧,申请拘票估计也得耗上一会儿。” “好吧,反正抓回警局后你也有的是机会。” 在单泽临近下班的时候,楼下总算传来一阵整装待发的响动。 “集合!所有人,稍息,立正!” 李队长凛冽道:“待会要抓的可是穷凶极恶的连环杀人犯,都给我放机灵点,否则卷铺盖回家的时候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们。” 也许是李队长的剜人眼神起到了足够的威震效果,又或许是警员们当真意识到了这次行动的不同寻常之处,一时间竟都乖觉地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报告队长,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 “很好,现在所有人向东区井街出发。” ******* 今日的轶明轩依然是那么地井井有条,临时帮工的姐弟俩顺利地通过了芸新的考验,光荣地升级为正式雇员。 “咳咳”,有人刻意清了两下嗓子对蹲在地上的芸新道:“小姐,能让一下道吗?我想去那边的书架看看。” “噢,好的,实在是不好意思,您……” 芸新客气地抬起头却是一征:“是你啊,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有事?” “怎么,没事就不能过来瞧瞧!几天不见,你这说话的语气怎么听出了点嗔怪的味道。” “臭美,你要是不急的话就先坐会吧,刚到了一批新书,我得先把这些归置好才行。” “要我帮忙吗?” “你又不懂,还是我自己来吧。小涓,给单先生沏杯茶。” “好的,芸姐。” 在小涓的引领下,单泽来到了内置账房,这里也是芸新头脑风暴之后偶尔休憩的地方。 联想到那夜无心插柳的窃贼乌龙事件,单泽端起茶盏不适地抿了一口。 除此之外,小涓还送来了一盘糕点:“单先生,芸姐说了,她估计还有一会,您要是饿了可以先垫垫肚子。” 定胜糕?不得不说,放到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倒是十分应景。 顺手取了一块放进嘴里,单泽心想:“看来还有的忙,且耐心等着吧。” 芸新进来的时候,单泽正望着窗前的那几盆百日草发呆。 百日草这种植物物如其名,虽为花却和草一样皮实,这是她之前踏青时一时兴起从野地里挖来的。 红情绿意的花色恋上傍晚的余光闪耀出迷人的光彩,映照在他的睫毛上,又黑又亮、又长又弯,给人一种恰似雨后彩虹的错觉。 怎么突然感觉他长得……他的睫毛长得还挺好看的。 定了定心神,芸新神情骄傲地走了过去,侧眸对单泽道:“不错吧,别看它们貌似娇柔,已经开了足足两个多月呢。喜欢吗,要不要我匀些给你?” 单泽微微摇了摇头:“算啦,再好看的花到了我这个‘养花杀手’手里,也只会白搭。” 撇了撇嘴,芸新打了一个哈气淡淡道:“心情这么好,看来最近工作还挺顺利的。” “你猜不到吗?之前不是还对案子的事挺感兴趣的,怎么这次反应这么平淡。如果是一些无关痛痒的细节,我还是可以分享的。” “不用了,这种专业的事还是交给你们专业的人去处理吧,我就不瞎掺和了。” 自从上次见识过单泽追捕的名场面,芸新就深有感触,很多事情真的不是靠一时意气就可以的。 不过从单泽的表现,她的确猜出案子应该是有了不错的进展。这样就好,否则她真的会因为之前的鲁莽内疚一辈子。 见芸新摩搓着杯口的边缘不再搭话,单泽很快回过味来。 她总是这样,有些时候感性得过了头,有些时候又理性得让人心疼。 挪开了她手中的茶盏,单泽笑道:“有道理,不过人呢光是会思考和工作可是不行的。走吧,听说井街那边新开了家不错的馆子,配我去尝尝呗。” 这家所谓的新馆子,单泽之前就有幸品尝过。和芸新推荐过的那几家相比,用一句“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就足以形容。 不过妙就妙在,那家的具体位置距离两大品戏的地儿都算不上远,尤其是那家“会平茶楼”。 站在二楼的窗前俯视过去,不偏不倚,视野正好可以落在门口的不远处,那人员时常出入的地方。 单泽心想:“算算时辰,老李那边应该也差不多了。天色还不算暗,不知瞧上一眼押解凶手的好戏能否疏解她的心结?” 芸新讶异地观察着这个单泽一心向往的地方。 本以为这种新开的馆子除了菜品可以尝鲜,价格应该也会有个折扣优惠什么的。 居然没有,第一次遇到这样抠门的老板,难怪没什么客人。 不过再仔细想想其实也挺好,她早就饥肠辘辘了,至少菜应该上得挺快吧。 偷偷飘了几眼路过的餐桌,发现紧随身后的单泽也表现得有些心不在焉。 都说心思敏锐的人直觉也准得可怕,这熟悉的气味和似曾相识的感觉…… 注意到单泽似乎又顿了一下,芸新也望了一眼那个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人。 “没见过,是他认识的人吗?” 还没等她具体会意出什么,一切就仿佛回到了那天夜里。 同样的情形,同样双方对峙的场面,除了单泽,那个人也早已察觉了一切。 失去了精心的装扮和黑夜的掩护,凶手的面目曝之于众。这次的他没有那么幸运,而单泽他们亦然。 13. 女装大佬的秘密(3) 民国初期,那些后来耳熟能详的专供剧场们还没有正式成立。 除去喜欢在自家院子里搭建戏台的名门大户,真正能让戏曲艺人们名声大噪、一展风采的地方,往往都是些大型的茶园和同乡同业发展起来的会馆,而“会平茶楼”便是其中之一。 说是茶楼,其实就是个借茶品戏的地儿。 “会平茶楼”的老板顾名思义应该姓会,也有传言说其实姓灰,从祖上三代起就与梨园行渊源颇深。 不过在那些深谙此道的聪明人眼里,事实恐怕并非如此。 据说茶楼之所以取名为“会平”,就是在委婉地表示没有什么事是本家出面摆平不了的。 毕竟自清代以来,品戏的茶园大多聚集在外城,像这样肆无忌惮地开设在井街这种热闹喧哗的地段,背后怕是有高人指点,其势力不言而喻。 茶楼的营业时间一般是从中午开始到晚上天黑前结束。 偶尔遇到大热的戏或是节庆应景也会推迟得晚些,不过受到照明设备的影响,这时的夜戏仍不多见。 在征得茶楼老板的同意后,李队长决定将行动的具体时间安排在酉时六刻。 一来,这时候的大轴戏已经上演得差不多了,不会影响茶楼各项业务的正常运营;二来,方便以“调整第二天剧目”的名义将嫌疑人引至后台减少不必要的骚乱。 艺人们陆续都到齐了,那些先来的在几杯茶下肚之后开始有些沉不住气。 “明天的戏单不是都已经印好了嘛,这个时候改什么戏,麻烦!” “谁知道啊,想一出是一出。” “哎,你们说,会不会是和上次一样,有哪个大人物要来。” “不管那么多了,我先出去一下。不是,你们堵着门干嘛,我肚子疼,我要去茅房!” 正当大家感觉屋内气氛有些不同寻常的时候,“咣当”几声,一群警察“从天而降”团团包围了这里。 众人面面相觑,更有胆小者吓得是“花容失色”,好在这次的危机并非是冲着他们而来。 “你们凭什么抓我,还有没有王法?”男人大声叫喊着。 “凭什么?就凭这个。” 晃了晃手中的拘票,李队长继续道:“这些日子折腾得够呛就是因为你小子,现在想跑,门都没有。” 楚宜嘴角一抖,终是不再挣扎。只是在双臂被牢牢扭住时忍不住叽歪了一句:“轻点,轻点。” “头儿,上面不是给咱们配了手铐嘛,为什么还用麻绳啊?” “你懂什么,那些洋人用剩的玩意看着结实,真遇到了高手使点手段就能轻易打开。再说这小子又狡猾,咱们还是防着点好。” 凭借多日的了解与默契,单泽在踏入茶楼不久就对上了李队长那欣喜得意的目光。 “怎么,还是按耐不住过来了?放心,凶手已经抓到了。” 几乎是同时,单泽也道:“凶手跑了。” “凶手跑了?”“你捉住了?”两人再次不约而同地开口,却皆是一惊。 情况紧急,李队长也顾不得把楚宜带回去,索性就在茶楼里直接开启了审问模式。 整个审讯的过程有些艰难,不论他们问什么,犯人都是一副死鱼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按捺住想揍扁他的冲动,李队长打量起眼前这个人。 是打算摆烂吗?很少遇到犯人是这么气定神闲的状态,如果普通套路行不通,那就只能循循善诱、以毒攻毒了。 “咚咚咚”,敲门而入的单泽递给了李队长一张纸条,上面只写了两个字“胥忱”。 正式抓捕之前,李队长就打听过楚宜的底细,知道他和胥老板之间的确是有些不太对付,要不就赌上一把? “既然你自己不愿意说,那就算了。走,我们直接去问胥老板吧。” 陡然听到胥忱的名字,楚宜的瞳孔禁不住震了一下,即使这种变化转瞬即逝,却依旧逃不出窥探者的眼底。 李队长接着道:“反正人证物证都已齐全,本人承不承认影响倒也不大。说起来,你还占便宜啦,到头来也只是赔了一条命而已!” “少唬我了,至于偿命吗?”楚宜迟疑了一会,鄙夷地开口道。 “队长,咱们别跟他废话了。这个无赖杀了那多人,弄得人心惶惶的,绝不能让他死得那么痛快!” “我不明白你们的意思,我什么都没干过。” 没有过多纠缠,李队长邪魅一笑,和单泽径直走了出去。 杀人?怎么扯到杀人上面了?联想到近日里闹得沸沸扬扬的杀人案:“看这架势,他们是打算拿我顶罪啊!这些黑皮狗,自己没本事破案就知道玩这种把戏。” “依我看,这个人八成是个替罪羊。”李队长吐出一口烟圈,盯着单泽道:“你怎么知道胥忱就是他的死穴?” “我并不知道胥忱和他的过往,之所以写这个名字是因为这个。” “戏单?” “嗯。我想凶手的这次出现绝非偶然,显然他也是冲着那个独特之处去的。你询问的这段时间,我查看了戏单,并且和茶楼以往的留存进行了对比。 这两天文歌班安排的剧目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按照惯例祝英台这个角色应该是由他们的挑班胥忱来出演的,可是从昨天开始却突然换成了楚宜。 经过确认,我几乎可以肯定我和芸新遇到的那个人就是他们口中所形容的胥老板。” 还没等他们的谈话结束,警员便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队长,楚宜要见你。” 看来,是策略起效果了。 进门的刹那,李队长就察觉到了楚宜的变化,不再是之前地漫不经心,现在的他活像一只滚烫的钩子充满了试探与怀疑。 “在此之前,你要先回答我,你们是怎么把杀人犯和我联系在一起的,是那个胥忱举报的吗?” 依旧是不发一语,不过这次沉默的对象却换作了李队长。 以为对方默认了自己的想法,楚宜恨恨道:“我就知道是他,这个阴毒的家伙。” “听你这口气,他是有意陷害你喽。” “如果我说是,你会相信吗?”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信呢。” 见他还有些犹豫,李队长直接道:“看吧,机会我给你了,这个屎盆子你如果愿意接,那也怪不得别人。 况且我们也没有完全冤了你吧,不是还当了不少值钱的东西嘛,够本了。” 听闻李队长的话语,楚宜的面容更是惊惧。他本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看来这些巡警也没有想象中地那么无用。 见李队长再次起身,楚宜下意识地也想要站起身来辩解些什么,由于双臂被束缚着,一不留神就失了平衡,再次跌坐回去。 “等等,别走,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们。” 紧扣的绳索已经被解开,楚宜的头微微低着,胳膊也毫无精气地耷拉在椅子的把手两侧。 默了片刻后,他缓缓开口:“没错,是我拿着那些首饰偷偷去得当铺,但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钱,这是他骗我应该付出的代价!” “骗你?据我所知,胥老板是出了名的好脾性,他怎么骗你了?” “好脾性?表面温文尔雅而已,实际坏得很。” 楚宜愤愤地陷入回忆:“当初为了借口‘仙气’,我半路加入了文歌班。 不可否认,胥忱的唱功的确略高一筹,我也曾真心求教,没想到他却建议我要想突破瓶颈必须先从私下观察、模仿女儿姿态开始。” “这也没什么吧?毕竟你们本身就是唱旦角的。”单泽开口道。 “没什么?哼!”楚宜冷笑道:“我本来也觉得没什么,可没过几天风言风语就传了出来,非说我是唱旦角上了瘾,私下里有喜欢穿女装的怪癖。 后来我才想明白,要真的管用,怎么没见他自己这么干过?他就是在戏弄我。 现在想想我也是活该,一而再、再而三地地相信了他的鬼话。这次也是,说什么身体不适要给我机会唱头角,分明是下了个连环套。” 单泽不自觉地皱了下眉头。早有听闻,为了争夺好角色、好场地,戏班之间会使些挤兑、拉踩的狠手段,连内部之间也勾心斗角到如此地步了吗? 清了清嗓子,李队长厉色道:“其实就算胥老板不举报你,我们也早就锁定了你的嫌疑,还记得当铺的那个签名吗? 虽然名字是假的,笔迹却是千真万确的。你怕是没想到,现在的侦破技术已经发展到了可以鉴定笔迹的地步吧。 不过我也确实是有些好奇,你是通过什么手段改变了指纹的形态?” “那个呀,去当铺之前,我在指间涂了那么一点鱼鳔胶。” “鱼鳔胶?” “没错,就是鱼鳔胶。尽量熬稀一点再加上一些上妆的点涂技巧,效果还是不错的。” 就这么简单?这可是困扰他们多日的难题啊! 李队长和单泽对视一眼,皆是一阵平静与了然:高手在民间,老祖宗的智慧果真让人折服! 14. 女装大佬的秘密(4) 芸新耐着性子向警员一遍遍描述着刚才那些猝不及防的画面:“那个人拿着一柄短刀。争夺中,刀峰好像划过了单泽的手掌。” 等等,难道是脑海中的某个零部件在自己弹出去的时候遭遇了特别的损伤?不然她怎么会不记得为什么会有一只手莫名抵住了自己的脖颈,也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就安然无恙的。 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自己是在单泽受伤的刹那,突然间得救的。 是他在关键时候把自己推出去了吗?受伤会不会也是由于分心护她的缘故?想到这,芸新颇为担心地开口询道:“他好一点了吗?” “谁?单法医吗?放心啦,他好的很,刚刚还看到他和李队长一起商讨案情呢。” “那就好。” 惊魂未定的她暗暗吐了口气,却继续胡思乱想着:“他现在到底在干嘛呢?不是说没有发现尸体吗?” 笔录结束后,见单泽还是没有从茶楼里出来。瞧了瞧那个被众人重重把守的地方,芸新转头朝着街边的另一处寻去。 “阿嚏”,单泽用手肘遮住了口鼻,却还是因为喷嚏的力度无意中牵触了伤口,他反射性地瞧了瞧那个疼痛有些不受控制的地方。 “你受伤了?” “没事,就是擦破了点皮。” 李队长的目光跟随着单泽的反应滑过他的手掌,这哪里是擦破了点皮,好在刀口算不上深。 就在芸新转身后不久,他们也离开了茶楼前往文歌班的大本营,那里也是嫌疑人胥忱的日常栖身之所。 文歌班是近两年才在西隐市站稳脚跟的地方班子,他们演绎的剧目多以唯美典雅的浪漫故事闻名,前文中提到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便是其中的代表作。 上前扣了扣院门,亮明身份后,他们很快被迎了进去。 院墙的角落里摆满了花草盆景,和大户人家的别墅区不同,这里并不奢华,顶多算是个配置了晒台的多层式大平房。 可即便如此,仅凭这独门独院的排面和不小的练功场,对于那些腰包不鼓的贫苦百姓而言,也只有望洋兴叹的份。 陆婶指向不远处的一间房门小声道:“这里就是了。” 回禀老爷后,她恭恭敬敬地将他们带上了二楼,直接领往了胥忱居住的区域。 昏黄的灯光照射在棕红的木漆门板上,仿若一张蓄谋已久的血盆大口,伺机吞噬一切意图来犯之物。 卧室的窗户是敞开的,他们甚至可以臆测出他一跃而去的情景。 其实就在刚才他们还曾感叹:这里的弄堂七晕八绕,宅院也是一家挨着一家,简直是方便翻高头们光临躲藏的实佳场所。 很快他们就在床底的铁箱子里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物品。 1、2、3、4…… 这些被贴上了数字标签的瓶瓶罐罐,无一例外地存放着受害者们的干涸血液,胥忱就是连环凶案的真正凶手已确认无疑。 ******* “12月22日 今天师傅又谈下了几笔大生意,想必来年又可以滋滋润润地过一阵子了,他们看起来都好开心。 1月13日 最近好像变得有些淡然了,倒不是因为妥协或者习惯了。只是突然觉得,如果面对得是一碗干净的白米饭,扒拉扒拉也许还有用。可如果…… 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当那根搅屎棍呢?也许索性当个旁观者,反而是个更为明智的选择。” “噗……”,李队长有些突兀地笑出了声。 “不亏是胥老板,还有这么毒舌的一面呢!哎呀,真没想到他一个看起来那么文雅的人私底下这么割裂,这难道是艺术家们的通病吗?” 向来不喜欢被中途打扰的单泽忍不住严肃起来:“有完没完?这是你第几回打断我了,这些见解就不能等我读完后一起发表吗?” 意外看到他那略显暴躁的模样,李队长的态度十分地殷勤:“好好好,我不打断你。” 只是还不忘呢喃一句:“谁让你识的字多呢!” “你说什么?” “我再也不打断你了,我发誓。”他乖巧地竖起两根手指义正辞严地道。 在单泽毫不留情地提醒后,他果然安静了许多,慢慢地单泽的脸色也恢复了先前的冷静与自然。 “2月15日 今天在路边瞧见一对夫妻吵架,不觉观察了很久很久。说是吵架,其实也仅仅是丈夫单方面地极力嘶吼罢了。 他愤怒的神态和言语无一不透露出他的贫穷与苦难似乎都是眼前这个女人带来的,她对他而言真是个奇妙的存在。 2月16日 原来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足够幸运。 3月25日 努力有些时候真的是一件无比脆弱的东西,比不过关系背景,比不过阿谀奉承,甚至比不过一具美艳皮囊,好累,真的好累…… 4月1日 晚饭的时候,师傅高兴地开了一瓶酒。我心里明白,他其实就是为了炫耀炫耀那瓶得之不易的洋玩意。 是的,这是师傅新收的那个半路徒弟送的,他很喜欢。只是他或许不知,洋人把今天这样的节日叫做愚人节而且保质期只有半天,又或者他压根也不在乎谁被谁愚弄了! 4月5日 自从离开家跟随师傅学艺以后,我就再也没能收到家里的消息,哪怕一封信也好…… 仔细想来其实也不错,至少这样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想象他们还活着,好好地活着…… 7月16日 和师傅大吵了一架,我已经废了,可是他们呢?未来又会怎样?” “没了啊?”一阵寂静后,李队长有些茫然地问道,单泽不出意外地点了点头。 “害,还以为能有什么用的信息呢,这不就是纯粹的情感宣泄站嘛。越到后面更新的频率越低,要不是现在确定了他就是凶手,说不定还会误以为他对那些糟心事早就看开了呢。” “或许这时的他已经转变了发泄的渠道。” 李队长接过单泽手中的日记继续翻阅着:“咦,你看这些日记的中间,好像有两页被撕掉了?” “嗯,单从残存的痕迹判断是有几页的缺损,不过结合前后的内容很难推断出是不是故意为之,毕竟生活里确实也会出现些写错字、涂改太乱等不太满意的情况。” “你是在说你自己吧,强迫症先生。” 李队长弯起嘴角继续道:“我觉得他就是故意的,刚刚我把床头柜上的那几本书也大致翻阅了一下,你说巧不巧,正好也有些缺损的。” 意会到李队长话语背后的含义,单泽凝目望向他。 “你是怀疑那些撕毁部分就是他隐藏的杀人动机?” “先不论这些与杀人案是否有关联,至少有件事是可以肯定的,他的情绪一直不太高。 按道理他的事业已经那么成功了,长得也不错,就算是身世有些凄凉,不是都已经熬过来了吗?如果连他这样的都能压抑到变态的地步,那像我们这些普通人岂不是都要想不开了。” 是啊,到底是怎样的执念和怨恨能让他选择了这么极端的方式?单泽的确不太明白,也无法想象。 好一会,两人终于开门走了出来。 想来是憋了一口闷气无处发泄,李队长揪了几下本就有些粉红的山根,对单泽道:“还有时间,先去把你这伤口处理一下吧。” 单泽没有反驳,虽然伤得不重,但这样下去也不能完全排除感染发炎的可能。 “没有?” 李队长有些咄咄地道:“你们唱戏练功的不是经常会受伤嘛,就没有常用药什么的?” 陆婶站在一旁欲言又止,倒是身旁站着的一人开了口:“回大老爷,您说的是。为了以防万一,我们的确会长年备上一些。 只不过您要的那种正好用完了,也没着急补货。红花油倒是剩下不少,您看要不……” 说话的是乌老板的师弟,而乌老板则是前文中胥忱常常在日记里提到的那位师傅,也是这个文歌班唯一可以真正拍板的人。 这个阴阳怪气的家伙心里大概明白,乌老板不喜这些警察的到来,本能地就想怼上几句讨好一番。 可惜大致是平日里论资排辈惯了,全然忘记了他们现在面对得是怎样的处境,这要换作李队长的那些同僚们,怕是也捞不到什么好下场。 “算了。”单泽拍了一下李队长的肩膀没有多言,直接前往大厅的方向移去。 李队长朝着那人瞪了一眼也跟了上去,嘴里还气哄哄地:“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一个是止血一个是活血,他是想让我们死得更快些吗?” “受伤的不是我吗,你咋说着说着还激动起来了。” “我怎么知道,一定是受你的影响,谁让你刚才跟我发脾气的。” “唉,人在肚子饿的时候的确容易暴躁。话说,你让那个小弟出去买吃的,怎么还没回来。” 15. 女装大佬的秘密(5) 跨进门槛的那刻,李队长就顺手摘下了帽子,现在的他半边身子都摊卧在桌面上,只剩下一张嘴依旧不依不饶。 “何止啊,饿得我都快出现幻觉了。” 不是李队长故作夸张,为了争分夺秒捉拿凶徒,他已经足足两顿没有下肚了。 那些偶尔萦绕在他周围的诱人气息,让他一度以为攀上了“千里眼”、“顺风耳”的亲戚,年纪轻轻就练就了“十里鼻”的罕见本领。 可惜呀,要是再搭配个“十里手”该多好。 “真香!”李队长无力地呢喃着。 “很香吗?那就一起吧!” 微微睁开那半阖的眼皮,门外的星光下恍惚站着一个人。 “他睡着了吗?”入耳的是那种柔缓的腔调,不是幻觉,是真的有一个人。 李队长倏地坐起身来,转眼望了望身边的单泽,他倒是早就换了一副得体的姿态,淡然的很。 此时的芸新已经走了进来,犹如一个奇迹般的使者,将所需之物一一摆放到他们的面前。 “芸新,你怎么在这?” “你还好意思说呢,离开茶楼也不说一声,要不是正好遇到你那个同事,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这。” “我以为你回去了。” “回去?怎么说也是因我受的伤,你以为我不想安心回去啊!” 两人地互动尽显情脉,却一点也不妨碍对面的那位,形单影只地享用美食。 除了足以填饱肚子的锅盔馒头,芸新还带了一些卤过的花生米和豆腐干。 另有一样荷叶包着的油炸小吃,外面裹了一层面粉,里面也不知道究竟是啥,不过嚼着还挺带劲。 李队长不自觉又往嘴里多扔了几颗,直至塞得鼓鼓囊囊。 “喂,你别给吃完了,我们还没吃呢。”处理完伤势,单泽领着芸新也坐了过来。 “来来来,放心,我给你们留着呢。” “原来棉花烧成灰也可以治愈伤口啊?”李队长好奇地道。 “买的时候我也不确定,附近的几家药铺都关门了。想到冬天晒被子时,单泽曾经和我提到过棉花灰的功效,就顺便找了一些,死马当活马医吧。” “从临床的角度考虑棉花灰在某些情况下的确可以止血,但处理不慎也会出现感染发炎的情况,所以不是专业人士不要轻易模仿。” 单泽瞥了李公一眼,习惯性地补充上几句专业人士的善意提醒。 见对方还是有些拘束,李队长热情地招呼道:“感谢妹子今天的及时雨,以后你也别老是队长队长的叫了,太生疏。 我叫李公,既然你和单泽是好朋友,那就和他一样叫我李大哥吧。” “我只叫过你老李,什么时候叫过你大哥了。” 就这样被对方擅自定义了社交地位,单泽属实有些不爽。不过犹豫片刻后,他倒没说什么。 毕竟让芸新直接叫老李,好像也不太合适。只好暂时牺牲自己,停留在思维层面上的辩白。 “其实这个名字是我自己起的,我最不喜欢被别人老二老二地叫了,整得跟骂人似的。包青天包大人的故事是我最喜欢的,所以就干脆改名叫李公了。” 闲聊了几句,李队长继续游刃有余道:“天色这么晚了,妹子一会打算怎么回去啊,要不要我安排一个人送你?” “不用麻烦了,谢谢大哥的好意。你们现在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你忘了今天的事了?要是之前也就罢了,现在嫌疑人藏在哪都不知道,一个人回去肯定不安全。 这样吧,回头我拜托拜托陆婶,大不了就当花钱住客栈了。等天亮以后,再走也不迟。”思虑再三,单泽提了个折中的法子。 “这样也行,要是实在没有空余的床,打地铺也可以的。” 话虽这么说,芸新在心底还是偷偷祈祷着:“这里房间这么多,应该会有多余的床铺吧。” 良好的饮食氛围就这么有条不紊地维序着,深夜进食太多恐伤脾胃,芸新克制地吃上几口也就准备放下了。 一个警员抱着几本书迈进门来,短短的一眼却让她瞬间重振旗鼓:“《平龙认》?是我眼花了吗?” 李队长低声对单泽道:“之前饿着肚子,脑子也是糊里糊涂的,待会咱俩再过一遍。” “李大哥,这本书能借我看看吗?” 芸新瞥了一眼狼吞虎咽的两人,直接向李队长开了口。 “哦?这么说妹子也识字吗?”心中虽有犹疑,手已下意识递了出去。 她的好兴致很快就被当即的波澜湮没殆尽,芸新微微蹙起了眉头:“可惜了,有几页的缺损。要是完好的话,我应该可以出这个数,可是现在……” 看惯了男人推杯换盏间紧张杀伐的模样,再对比起眼前这个女子,李队长哈哈大笑起来。 “没想到,妹子还是个书痴啊!只是这本书可不能这么轻易地卖给你。” “您是觉得价格不合适吗?没关系,不着急。北河路上的轶明轩就是我家开的,如果您后期改主意了,我们可以再谈。” “这跟价格没关系,这书不是他的,这是物证。”单泽抿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妹子,你真的很想要这本书吗?” 单泽喟叹地又抿了一口,果然瞧见芸新拼命式地点了点头。面对这种事,她一向毫无羞涩。 “这样吧,只要你帮哥哥一个帮,等事情了结之后就直接送你了。” “真的?” “真的……”李队长的提议还没说完,便感觉冷冽的气息从四面八方飞射而来。 刹那间,两人的眼神有来有往、交锋如剑,大有化作江湖侠客的架势。 自己虽不甘处于下风,但这就是“天生的一物降一物”吧,反正一旦和单泽这个怪物杠起来,他总是被冻死的那个。 “放心啦,我只是想拜托弟妹帮我找几本书而已。” 李队长稍施伎俩,故意抛出了这句暧昧不清的话语。 本以为可以就此换来,对慌张有缘人羞答模样的一番调侃,却难以置信地发现瞄准得竟是一对奇葩。 一个纠结在评估合理收购性的思绪里顾此失彼、心无旁骛,而另一个也是一副云淡风轻、习以为常的模样。 至此他彻底败下阵来,输得惨烈!只能心底奈不住叨叨:“道阻且长啊!” 于是他痛定思痛,决定换个话题:“都忘问了,你是怎么认出凶手的,之前不是没看清他的长相吗?” “是气味。” “是之前小屋里的那种混杂气味吗?” “不是,确切地说是紫苏味。” “紫苏?” “没错,就是紫苏。仔细想来,其实那天晚上我就闻到过。 如今正是虾贝畅销的季节,那时我以为那些味道应该是从酒楼里传出来的。直到今天我才惊觉,这种散发出来的草本气息不是那种简单粗暴的操作手法可以酝酿的。” “紫苏味的护发油?”芸新忽然插嘴道。 谢天谢地,这小妮子终算是回过神来了,李队长欣慰地瞅了她一眼。 “紫苏味的发油?是我孤陋寡闻了,我还以为头油只有桂花味的呢。” “说到这,我倒是想起来了,有件事我好像也没来得及和你们说。” “什么事啊?”单泽也感觉有些诧异。 芸新指了指那张所剩无几的荷叶盘犹豫道:“原本我是不大信的,甚至还觉得有些重口味,不过尝过几口之后,感觉也还行。 关键是卖这个的婆婆说,人在倒霉的时候吃可以转运,谁让咱们最近实在是太不顺了,所以就……” 陡然这样没头没脑的话语,让两人皆是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见对方似乎还没怎么明白,芸新索性爽快起来:“你连云南那些高蛋白的虫子都吃过,这个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只是越说到后面感觉越心虚,单泽倒还好,但李队长那边的面色明显发生了不小的剧变。 险些惊掉下巴的他,生怕是自己的理解能力有限,从而产生了什么不小的误会。 李队长清了清嗓子、再三确认道:“你的意思是,这个荷叶包着的玩意,其实是炸……炸了的知了?” 半炷香后,脸色苍白的他有些羸弱地靠在墙角。 “妹子安顿好了?” 单泽端着水有些嫌弃地拍打起他的背:“嗯。不是我说你,你可真不识货,不就吃个虫子嘛。” 大约是受到了下蹲姿势地无限压制,也正好节约了翻白眼的力气,李队长张了张口,刚想怼上一个“损”字,却只熟练地留下了一片熟悉的呕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