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鬼王在人间贩卖油纸伞》 1、在旱地开伞店,藐视长幽州? 盛世太元年间,南靖国的边关城镇长幽州,闹了一年的旱灾。但因盛世,旱灾并未严重影响百姓的生活。 长幽州最繁华的闹市街头一如往常热闹,市列珠玑,户盈罗琦。 而这街头最繁华的地段,新开了一家油纸伞店,但迟迟未见过掌柜露面。 附近店铺门庭若市,与这间油纸伞店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 众人皆耳目警惕,注意着这间怪异油纸伞店的一举一动。 正午当头,只见一个满脸横肉,身着藏青色锦缎,身型矮胖的男人缓缓走进油纸伞店,身后还跟着三个下人。 双脚穿着不同颜色的鞋子,应是商人。 “掌柜,这油纸伞是怎么卖的?” 长缨正只肘昏睡,闻声惊醒,连忙起身:“客官,您随意看看。”虽笑脸,但并未上前迎客。 男人上下打量长缨,目光不善。长缨挺直腰板,任他打量。 男人皱眉,“你是掌柜?” 长缨笑笑,丝毫不惧来者不善,“掌柜是我家小姐,这店,也是她所开。” 男人音量变大,吐沫星子飞溅,“那叫掌柜来,我要买伞!” 长缨扫了眼外头,小商贩们皆伸直脖子望这边探。“我家掌柜不在,你要买什么样的伞,我给你找。” “哪有做生意的掌柜不出门迎客,躲在背后做甚?是看不起我这客人还是看不起我们整个长幽州?” “我家小姐正巧有事不在铺子里罢了。你们前来,究竟是为何事?” 男人未回话,半晌后另言:“有人可知长幽州最近一场雨是何时下的?” 长缨未搭话。 男人身后的藏蓝色麻衣男人接话:“程爷,是八月前。” 被称为程爷的男人名叫程三。 程三嗤笑,“长幽州闹旱灾一年有余,农户因此痛苦不堪,尔等竟在长幽州卖伞,是有意作践种粮的农户还是藐视我们长幽州?你家掌柜不出来解释,是得让我去请吗?” 长缨瞥眉,“我们并无此意,掌柜当真有事,不在店内。我们初来乍到,不愿得罪人。”最后一句,略微带着警告。 程三不理,挥手示意,身后的人便撸起袖子,往里间走。长缨迅速挪步,走到这群人面前,眼神凌厉,语气生硬:“这是里间,外人不得入内。” 身手极快,眼前三人微愣。 几人没想到长缨身上是有几分功夫的,但又如何,他们四个壮男人,怕她个弱女子不成? 其中高个子男人猥琐一笑:“小娘子这身板,拦得住我们哥俩吗,难不成是想投怀送抱?” 语罢,几人哈哈大笑。 高个男人想伸手调戏长缨的脸。 长缨的脸上皆是不悦,用力捏住该人手腕,往反方向扳动,力度之大,高个男人疼得眼泪挤出,大喊:“疼!疼!” “再往前试试?”长缨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崩,几人被杵得不敢动弹。 这般僵局,持续半晌,而后被一道缱绻绵软的声音打破,“长缨,莫要无礼。” 长缨这才松手,松手后又补了一脚泄愤,高个子男人像是劫后余生般,连忙后退几步。 几人顺着声音看向里间,只见一只纤纤玉手,手里拿着一把丝绢绫罗材质的紫檀嵌玉宫扇。 纨扇轻轻挑开珠帘,只见一个身着淡绿长裙,发辫不饰珠翠,只簪几朵小巧细致的绒花。樱唇杏眼,容色娇丽。 程三等人眼睛不带眨的看着来人,在她出来一刻皆不约而同的轻呼一声。胶着的局面在此刻都被一股淡雅的兰花香搅浑。 在这长幽州,程三等人从未见过这般姿色的女子。 半晌后,程三缓过神来,重新捡起方才恶狠狠的气势,“你就是那图谋不轨的掌柜?” 沈归荑杏眼含笑,像是听的玩笑话般,“我是掌柜不错,但图谋不轨的罪名,从何而来?” “花重金买下这间铺子,明知长幽州乃久旱之地,却执意卖油伞。不为赚钱的买卖,定是另有所图。说,你是不是西蜀派来的细作。” 程三边说,边向前逼近两步。 西蜀乃是与长幽州紧挨着的国家,与南靖国长年不对付,时常趁之不备,挑动战事。国土虽小,野心却大,妄图吞下三个西蜀大的南靖国。 两国百姓对彼此都是恨之入骨。 沈归荑羽睫晃动,面不改色,“此话怎能乱讲,我本是一介弱女子,云游到此地,喜欢这方水土,便想在此地常住而已。” 说完,沈归荑好似秋水般明澈的双眸,看着程三,淡淡道:“倒是你,我与你不曾谋面,一来就咄咄逼人,究竟是何居心。” “我仅是闲逛至此,前来买伞,而你家婢女,如此蛮横,不仅不好好待客,还伤了我的人。”程三指着高个男人,高个男人立马又嚎叫几声。 沈归荑顺着他的指向看过去,“我家长缨向来不是挑事之人,身上功夫只是为了护我而已。许是刚来此地便遇到野蛮之人,手上不知轻重,见谅。” 程三此生最恨别人说他是野蛮之人,幼时随父在官家打杂,被官家子弟欺辱,骂他是粗俗的野蛮人,下等人。 吃了诸多苦,好不容易有些闲钱了,程三便一箱一箱书往自己书房里搬,企图洗去自己身上的粗俗之气。 这几个字,就真是把倒挂尖钩的匕首,狠狠扎进胸,抽出来时连皮带肉。 程三怒火中烧,“野蛮之人?那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何为野蛮。给我砸!” 三人得了命令,互相对视一眼,而后眼能达之处,皆伸手砸。 墙上挂着的一把把彩印满川伞,在此刻皆狼狈洒落一地。 伞柄直直坠入地上,清脆一声又一声,像落入玉盘的大珠小珠,伞骨竟完好无损。 三人皆不信这伞竟如此坚韧,砸下时更加用力,油伞却仅是染了些污尘。 长缨忍无可忍,正想动手,沈归荑悄然按住长缨的手,脸上却无波动,好似这砸的,不是她的店一般。 门口不知何时,聚集的人越发多,众人低声议论此事。 再转眼看向沈归荑,不知何时眼里蓄满泪水,一副柔弱无骨的仪态倚靠在长缨身上,哭喊着:“你们这是作甚,偌大的长幽州怎有这般强盗,无缘无故就进我的铺子里乱砸乱摔,老天啊,可有人替我们做主啊。” 周遭的议论声越发明显,但无一人敢站出来阻止。 程三是什么人,沈归荑不知,但周遭的百姓了若指掌。 霸道,蛮横无理,强取豪夺,仗着官府里有人,肆无忌惮,悄然打死一个人埋到乱葬岗去,是常事。 众人皆怜悯这美人,怎么就倒霉惹到这恶霸。 程三看着她,“我替长幽州的百姓除害,居心叵测之人,怎能安稳留在此处。” “白纸黑字,讲究证据,你可有证据证实我是居心叵测之人?云游至此听闻长幽州的百姓温和纯良,知礼节,明是非。怎就出了你这般野蛮粗鄙之人。”沈归荑抽抽噎噎,抹了泪后狠狠道。 这般让人心疼的模样,让几个围观的男子险些冲动上前。 程三气得瞪大眼睛,伸手便是一巴掌,使尽他全身力气。 当着众人如此辱骂他,不好好收拾这娘们,今后怎么在长幽州混。 长缨一直未言语,但时刻警惕周遭,在他有所动作之前,便迅速拉开沈归荑躲到一旁。 开弓哪有回头箭,程三这一巴掌,实实地扇在自己人身上。 高个子男人捂着脸懵了片刻,反应过来巴掌来源何处,硬生生将自己嗓子眼的粗俗话咽回。 沈归荑眼底的不耐和烦躁一闪而过,脸上表情依旧是柔弱害怕。 围观的人群里,不知是谁扑哧一声偷笑。程三更是气得咬牙切齿,正想再扇过去,便被铺子门口的呵斥声止住。 原来是官兵过来了,围观众人自觉退开,给官兵让路。 跟在官兵前方的是一拢白衣男子,指着程三,“大人,就是此人光天化日下欺负良家妇女。” 是哪个不怕死的人,竟敢和程三作对。 众人抬眼看过去,原来是江言,读书读傻的人。 寒窗十年苦读,却从未一次中举。性格执拗,温和且单纯,却因不肯向程三低一次头而被程三一再欺辱。 而程三之所以不敢要他命的缘故,是因为他与正二品辅国大将军祝衡相识,但他也清楚江言的性子,不会向祝衡告状,故肆无忌惮欺辱。 程三横行霸道惯了,岂会将这几个官兵放眼里,本想示意手下一并收拾江言。 不知领头的官兵和程三说了些什么,程三思酌片刻,示意手下收手,临走前在沈归荑和江言之见来回扫,狠狠道:“你们等着,今日算你们走运,暂且放过你们。” 这场闹剧,便就此打住。 程三走后,围观的众人也散了。 江言留下帮着两人收拾狼藉。 江言用袖子擦拭伞上的灰,递给沈归荑,“姑娘没事吧。” 沈归荑微瞥柳眉,柔言道:“多谢公子仗义相助,小女子在此谢过了。”说罢,微微欠身行礼。 江言虚搭她的手扶她,“姑娘以后遇到此人,必要绕远些,程三是我们这有名的地头蛇。” 沈归荑垫脚将伞挂回墙上,“我只是不解,先前未谋面,怎就惹上这地痞流氓。” “我听闻好像是姑娘买下的这间铺子,本是被程三看中,但原先店铺主人出价虚高,程三一直咬着价,并放话出去,谁敢买,便是和他作对。” 她这才明了,“所以他是为了这间铺子,故意来找我麻烦?” 江言点头,“想必是如此。” 三人收拾得麻利,很快便将伞归位了大半。沈言看着手中的伞,嘶了一声。 沈归荑看他,“怎么了?” “姑娘这伞好生怪异,遭到如此粗暴摔砸,每一把竟然都完好无损。” 沈归荑浅笑,“我卖的伞,质量自然是上等。” 待收拾好后,天色已然昏暗,江言也随之离去。 沈归荑瞧着江言的越来越远的背影,若有所思,脸上的温柔消失殆尽。 见长缨开始关门,这才缓缓走进铺子。 “殿下在看什么?”长缨将门闩插上。 沈归荑似笑非笑,懒散坐在椅子上,“方才那个叫江言的男人,似乎是祝衡的亲戚。” 她听到了方才官兵头子与程三的悄声言语。 长缨也听见了,只是不解:“倘若他是祝衡的亲戚,那为何如此落魄潦倒。” 她从邻里的只言片语便大致了解了江言的现状,潦倒穷酸秀才。 沈归荑拢了拢散落耳边的青丝,“不知。”也不重要。 她们二人并非凡人,耳力过人,自然能听到旁人听不到的声音。 程三之所以草草收场,仅是因为官兵头子说:“沈言毕竟是将军的乳娘之子,也算半个亲戚,再过段时间,将军便归城了,你收敛点!” 长缨正张口想说什么,看到门沿悬挂的纯黑色油纸伞像是被风吹过般,轻微晃动。 桌上的煤油灯随即轻晃。 此时,明月当窗,夜色如画,月影细碎,白日里闹腾的街道,在此刻噤若寒蝉,见不到一个人影。 沈归荑自然也看到了,二人的谈话戛然而止。她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长缨,迎客。” 2、长缨,迎客 铺子大门紧锁,长缨并未因迎客而开门,那这客,自然不是从这四四方方的大门而入。 沈归荑依旧是懒散坐姿,丝毫没有迎客的礼节。而来的客自然也不会介意,当然,他也没有敢埋怨沈归荑的胆量。 沈归荑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口茶,只见她的面前逐渐现出一个人形,先是向她行礼:“叩见殿下。” “听闻渡魂王功德无量,故恳请殿下帮…….”该人脸色煞白,没有一丝血气,双目悬挂眼眶外,周遭冒着寒气,这一看,便是缢鬼。 上吊而死的鬼,周遭怨气过重,躲避锁魂鬼差前来收魂,以食其他的鬼魂使自己强大,久而久之便成了恶鬼。 初为恶鬼时,再凶恶都只是一缕魂,是无法触碰到真实人间的万物。甚至如烟一般,凝不住气息的,风大些,便被吹走。 长缨站到沈归荑身旁,冷冷打断:“殿下的规矩还不懂吗?为何而亡,又为何而来,不按规矩办事,便滚!” 恶鬼无论如何作恶多端,在沈归荑面前,都是恐惧得不敢直起腰。 冥界赫赫有名的渡魂鬼王,沈归荑。不过百岁便坐上渡魂王的位子,所谓渡魂王,手下掌管的是世间,鬼界所有未投胎转世的亡魂,恶鬼。 据说她曾仅携一把油纸伞,一人闯入九十九层狱塔,手刃鬼界闻之丧胆的厉鬼黑罗刹,将其封印在第一百层狱塔,万年不得动弹。 他的声音略微发抖,“我…我叫曹御,来自场村。家中本有一妻一子,前年因出门赶考,隔壁王二便伺机与我妻李翠厮混一起,李翠和王二欲吞下我家两张地契,狠心将我小儿推下河堤淹死。” 南靖国有律法,人死后的家产,先是由其子孙继承,若是无子孙,再是归于其妻。李翠和王二打的,便是这主意。 说到此处,曹御哽咽,“我家小儿死后,李翠这毒妇竟然没有一丝愧疚。哄骗我回来,称自己被刘启欺,辱,而小儿也是被他所杀。我一时上了头,在刘启的酒里下了剧毒。我也因此入狱,下了地牢我才知晓,原来众人都知晓李翠和王二搞在了一起,还合伙蒙骗我,让我杀了十年挚友。” 说到此,曹御的双目落下几滴血泪。 血泪落在地板上,四处晕开。像滴入水中的黑墨,四处生枝弥漫。 沈归荑面露不悦,心想这地,要拖几次,才能洗净。 回过神来听他的言语时,她的手掌朝上,生死簿便现在她的手上。只见这生死簿自行翻页起来,到了曹御这一页,便自动停了下来。 她粗略看了看曹御死因及后事,确认他所说属实后,便手掌一收,生死簿立马没了影。 曹御以为沈归荑不信,连忙道:“殿下,我所说的句句属实啊,若有半句假话,我甘愿下到十八层地狱,永不轮回。” 这恶鬼的毒誓,下十八层地狱,那便是真下。 沈归荑打了个哈欠,问道:“你并非是被处死的?” 生死簿上写了,但她还是想听一听他的缘由。 “是,我听狱中一人说,若是自己含冤吊死,成为恶鬼的可能更大。我自然要成为恶鬼,将这奸夫□□折磨死。故斗胆找到殿下,求殿下赐白伞。” 白色伞柄的油纸伞,能使手握其伞的恶鬼化为人的模样,力大无穷并百害不侵。白伞是所有油纸伞中最低级的一种,但对于曹御来说,足以。 曹御成为恶鬼才三年,怨气所凝聚的力量不够让他触碰人间实物,无论他如何恨,如何咬牙切齿,脑海里千万遍轮放剐他们的皮,放他们的血。 但每次手伸到他们二人面前时,便直接化为一缕烟,穿过他们的身体。 想要成为强大到搅动人间的鬼煞,还需再食九百九十九个初鬼,即化为鬼魂未超过三日的鬼。 这百年里成为鬼煞的,不过三个。而这三个,都被沈归荑轻轻松松收到伞内。 曹御等不了成为鬼煞,且他听闻奸夫淫,妇计划搬离场村离开长幽州。而他无法离开长幽州,人间的亡魂,自死的那一刻起,便不再能离开自己所死的那座城。 这便是他来找沈归荑的缘由。 她半垂眼眸,乏得很,许是方才装柔弱落泪时,耗了不少体力。“你敢前来,想必是打听清楚了与我交易的代价,你是今日第一个客,给你片刻反悔的时间。”她一边说,手指轻叩着桌面。 曹御摇头,坚决道:“只要能手刃这两人为我儿报仇,我甘愿成为殿下练鬼铸剑的那缕恶魂。” 机会她给过了。 沈归荑‘嗯’了一声,示意长缨取伞。 长缨在挂满油纸伞的墙上寻了半晌,取了把白色伞柄,茶青色伞身的油纸伞,在手中掂了掂,抛给曹御。 曹御谢过后,便隐身退去。 人走了,沈归荑更加懒散了,连续打了两个哈欠。“长缨,为何在冥界从不知困为何物,在人间,随便动一动,便乏得眼皮直打架?” 长缨笑了笑,“那殿下是否要回去休息,今日的生意就暂时打住?” 沈归荑点头,长缨便取下门沿处悬挂的黑色油纸伞。今日的生意才做了一桩,便早早打烊。 主仆二人顺着铺子后头的巷子,走到尽头,便是两人租下的府邸。 夜风轻拂,清宵明月,花草影子如藻般流在地面上。 倘若仔细看,会发现主仆二人并没有影子。 回到府邸后,沈归荑简单洗漱后便准备躺下,睡前叮嘱长缨:“一会记得去将伞收回来。” 桌上放的伞状银铃发出轻微响动,这银铃与纯黑色油伞是相连的,而这响动的缘由,便是因为白伞正在发挥它的作用。 次日。 长缨早早便去将铺子大门打开,准备开门迎客,虽然没什么客。 沈归荑睡到晌午,才慢悠悠晃到铺子里。刚进去,便有客人来逛铺子。长缨正准备起身,便被沈归荑按下去。 今儿精神好,她满是笑意上前迎客,“客官买伞吗?” 那人左右打量,“我瞧瞧,有没有好的伞。” 沈归荑给他介绍着:“这把伞,材质是用丝绸制作,上好的竹子制作的伞骨,瞧它伞面的花样,是青竹,寓意着节节高升。” 那人若有所思的点头,对青竹节节高升的寓意十分心动。“这把伞,价格如何?” “五百两。” 一听这数目,那人像扔烫手山芋般将伞还给她,“掌柜当真诚心是卖伞?这伞,卖五文钱我都得考虑考虑。” 沈归荑笑盈盈道:“当真卖伞,不过我这伞啊,只卖给恶鬼。” “离谱,着实离谱。”说罢,那人便甩袖离去。 沈归荑挑眉,目送他离去,又随手将伞丢给长缨,长缨接过后挂回原处。 “假正经的读书人,明面买伞,眼睛却一直偷瞄我,我可是伞吗?” 长缨淡淡道:“方才他一共偷偷看了掌柜七次。” 而后的一个下午,都陆陆续续的有人来买伞。 自昨天沈归荑在店铺里露了脸,不一会便传开了,新开的油纸伞店的掌柜,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 不敢进店的,在门口徘徊数次,只为多看她几眼。敢进的,便是以买伞为由,伺机接近。 进铺子的人,出来后便将在铺子的事无巨细传出,如油纸伞五百两一把,如她所言的只卖给恶鬼。 总之,无一人真心买伞。 沈归荑自然知晓,耐心逐渐耗尽。故这伞价,便是由最初的五百两到一千两,再到后头的一千五百两。 沈归荑胡诌的价格越来越高,而这门槛却还是不曾清静过。她也越来越不耐烦,等又一人进来时,她懒得抬眼,“油纸伞两千两一把。” 倘若是在冥界,以她的脾气,早将这些扰人清闲的苍蝇丢进油锅了。 只见来人未说话,也不抬脚离去。 长缨道:“掌柜,是昨日那位公子。” 哪位? 沈归荑这才慢慢抬起眼皮,看清来人后,像变脸似的,笑靥如花相迎,“原来是江公子啊,长缨,倒茶迎客。” 江言浅浅道:“掌柜不必多礼,江某是路过此地,顺道来看看。” “来者便是客,请坐。”待他坐下后,只见一双纤纤玉手将长缨备好的茶递给他。 江言谢过,欲言又止,饮了两口碧螺春,问道:“掌柜的铺子,生意可好?” “都是闲逛的客,没一个真心买伞。”沈归荑风轻云淡道。 “我方才听你说,这伞,要两千两一把?”江言又道:“长幽州的达官贵族不多,不像鳢都,天子脚下,黄金遍地。掌柜这价定得过高的话,恐怕是百姓们负担不起的。” 这伞,本就不是卖给平民百姓的。 沈归荑浅笑,柔声道:“不碍事,我这伞,只卖给恶鬼。” 江言震惊之际又像是信了,瞪大双眼:“当真?” 沈归荑噗嗤一声笑,“其实啊,我这伞,只卖给有缘人。” 江言不解,“何为有缘人。” 沈归荑继续胡诌,“买卖生意,也是讲究眼缘。我看似在卖伞,实则是在给这些伞找主人,找可善待它们的归宿。若与我的伞有缘,分文不收都可。” “原来如此,掌柜不为赚钱而买卖,江某见识少,那….掌柜如何谋生呢?” 沈归荑左右看看,悄声道:“不瞒江公子,我并不靠卖伞赚钱。我其实是以捉鬼谋生的道士。” 江言是读书人,鬼怪神话他只在书里见过,“掌柜,又在说玩笑话?” 沈归荑一本正经的神情,“这次不是玩笑话。” 他忍不住打量眼前的女子,年龄分明不大,秀雅艳俗,自有一股轻灵之气,肌肤娇嫩,神态悠闲,美目流盼,桃腮带笑,气若幽兰,说不尽的温柔可人。 但是这么多看几眼,江言都忍不住控制自己胸膛狂跳的心。 沈归荑瞧他盯着自己失神,轻咳一声。 江言回过神来,连忙起身作揖,“是江某失礼了,给掌柜赔罪。” 她并不在意,“江公子是我们的恩人,昨天不是你,我一介弱女子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程三这种地痞流氓。莫说赔罪不赔罪的了,快快请坐。” 江言坐下后,沉思半晌,又言:“江某读的书并不多,无意见过一卷写捉鬼的书,书上捉鬼的道士都是武功高强之辈,那掌柜……..” 回想昨日,沈归荑不像是胆大之人,甚至娇弱得让人千万次动护她之心。 “有飞檐走壁,武功高强的道士,也有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靠画符念咒捉鬼的道士。” 江言半信半疑,他着实难以将沈归荑这一介女流之辈与捉鬼这件事一并联想。 沈归荑瞥了眼门外来来往往的人,总有人有意无意的注意着铺子里。反正守着铺子也无聊,沈归荑便给江言讲着捉鬼的故事。 来往的人都能注意到店铺里头的不大的小桌旁,坐了一男一女,不知讲些什么,两人都十分投入。 长缨站在一旁并未打搅,只是适当给二人添茶倒水。 不知不觉,太阳西落,江言见时辰不早,便起身道:“今日多谢掌柜,江某知道了这书外面的江湖是何等精彩。” 走前,江言想起件事,“差点忘了,方才前来也是想提醒一下掌柜,你们初来乍到,晚间莫要出门。距城里十几里地的场村,昨夜有一对夫妇惨死家门口,歹人至今未找到,官府今早已封城门通缉。” 3、将军归城 江言继续道:“不知是结了什么仇,竟被挖眼割舌,千刀万剐,身上没一块好肉,眼珠子都找不到。还被倒吊在房梁上,慢慢放干了血死的。据说是今早地上的血流到了邻居家门口,才被发现的。” 沈归荑听他描述,“嘶”了一声,“盛世太平年,竟还有如此残忍可怕的行径,何人如此胆大包天?” “我也不知是何人,掌柜云游四方,与恶鬼打交道,想必胆量应该很大,那听到这种事,也会受到惊吓吗?”他的语气十分诚恳,一脸求知好问的表情。 “你们皆怕鬼怪,觉得鬼怪可怖至极。可你们人才是最可怕的,贪婪,虚妄,欺骗,掠夺。为了私欲,可对同类进行残忍杀害,挖眼剖心,凌迟,车裂,腰斩,俱五刑……这些残忍行径,鬼可做不来,故我不怕鬼,怕的是人。” 沈归荑胡乱诌,反正江言又不知晓真伪。 江言听闻后,若有所思的点头,“掌柜说得不道理,人心确实复杂且可怕……”但是总觉得何处不对劲。说不上来,便作揖后转身离去。 一会儿后突然顿悟,掌柜说的是:你们人。待江言扭头看向铺子时,沈归荑正好进去。 沈归荑目送他离去后,转身进铺子,看到仍旧站在原地的长缨。 “怎么了?” 长缨闻言抬头,若有所思道:“昨日我去收伞,确实看到他们二人被倒挂在房梁上。双目垂落,但并未遗失。” 长缨去场村时,曹御已经动完手,被白伞反噬。 手握白伞为利器者,一旦松手,便会立马被白伞吞噬。 “那附近可有野狗?”兴许是被野狗叼走? 长缨摇头,“未听闻犬吠。” 沈归荑眯着眼看铺子门口悬挂的黑色油伞,油伞并未有异常:“难道说,昨夜百婴王的鬼差在场村?” - 长幽州,是整个南靖国除天子脚下的统城外,最为繁华的都市。 官署星罗棋布,庙宇巍峨耸立,半城官殿楼阁,满目苍翠繁华。 城中最繁华的地段间,怪异的油纸伞店开张二月有余。 二月间,却并未卖出一把伞。 起先百姓颇觉怪异,既不真心卖伞,又是以何为生? 当真卖给鬼? 有人知晓那日江言与怪异美人掌柜促膝长谈,便百般从江言嘴里套话,心思单纯的江言在同窗的灌酒,理智沦陷后坦诚吐露。 怪异的油纸伞店,娇弱女掌柜,竟是靠捉鬼为生! 这消息裹挟着风,瞬间传遍整座城,众人皆难以置信。 一个看似娇滴滴的弱女子,竟然是云游江湖画符念咒的女道士?简直匪夷所思。 整座长幽州的百姓,都对她议论纷纷。铺子门前路过的人,总要悄声和友人道:“这便是那个油纸伞店,掌柜会捉鬼。” “当真,这掌柜竟有如此能耐?分明看起来,我一掌便能给她扇到城墙门上去。倒是容貌过人,要是能讨来做媳妇,岂不是做梦都要笑醒。” 相视并猥琐一笑。 沈归荑每每听到,都是嗤笑一声,自不量力的小蝼蚁。 但也因此颇感后悔,起初便不该装柔弱温顺,这下想要整个城的人相信她会捉鬼,还得费些心力。 为让众人相信,她差使几个小鬼进刘员外府,几个夜后,这刘员外府上下众人便寒毛直竖,夜夜不敢眠。 那些无神论者,在此刻都惊恐万分。 在找到她之前,员外先是求医问药,再是其熟知的山上道士做法。着实无果,百般无奈,病急乱投医,刘员外找到沈归荑。 她只是给了他一张符咒,刘员外半信半疑带回府上。当夜,府上便寂静万般,那些诡异的情形便就此消失,好似府上闹鬼是众人做的梦般。 百姓皆看在眼里,半信半疑的人,在此刻坚信。丝毫不信的人,在此刻动摇。 刚安稳十来日,员外府上又开始在深夜出现鬼哭狼嚎,物件莫名移位,恍惚出现人影。 刘员外无法,又前往伞铺寻她。沈归荑温柔一笑:“员外可是沾染了什么,怎遇到如此难缠小鬼?” 刘员外左思右想也得不到答案,便恳请沈归荑前往府上一探究竟。 她依旧是莞尔一笑,不直言拒绝,但就是不上府。 许是银子不够,刘员外便差人一箱一箱真金白银往铺子里抬,众人瞠目结舌。 在刘员外第三次前往铺子后,沈归荑终于松口,在铺子的桌上点了一炷香,而后与他一起前往府上。 在他们进府后,门口不知不觉就围得水泄不通。众人对此事的好奇程度,堪比当初将军祝衡冷言拒绝位高权重并倾国倾城的丞相之女示爱这事。 待沈归荑出府时,见到外头的人群,未高冷离去,而是浅浅一笑,仍旧是那副温顺纯良的娇弱模样,向众人颔首示意后上了马车。 待她回到铺子时,那炷香,正好燃尽。 - 太平日久,人物繁阜,人烟浩闹。 沈归荑的铺子不知不觉开了三月有余,伞虽未卖出一把,但铺子每日都在按时开张。 这日,一如往常。长缨早早去开门,待到午间,沈归荑再不疾不徐过去。刚走到铺子门口,便看到远处的官兵在赶小摊贩,听到官兵道:“快些滚,将军马上归城了,莫要脏了这道。” 这条道走到头,便是将军府。 ‘将军’二字使她驻足,想多听两句,奈何官兵不再继续。 她朝着铺子里的长缨说道:“长缨,你去打听打听,听闻祝衡要归城了。” 浮云飘渺,丛丛云层将烈日团团围住,敛了半数暑气。 祝衡将于今日归城。 据说他携三千精锐骑兵,日行二百里地突袭驻营阳岭的西蜀守军,随后在某个夜黑风高的日子,携带五百人突袭西蜀守军赫赫有名的骥厉可汗的总部定襄。 今日的长幽州明显与往日不同,整座城洋溢着雀跃,兴奋。 铺子里间,沈归荑倚坐在紫檀圈椅,手拿团扇轻轻扇动,鬓角的碎发随之晃动:“长缨,我们来此处多久了?” 人间的年月日,如何记的,她算不明白。 长缨默了下,“三月有余。” 三月是长还是短?她不知,但她觉得等待是漫长的。 “祝衡啊,祝衡,你可算回来了,可叫我好等。”沈归荑自言自语般,盯着地上出神。 “殿下,那可否依照计划行事?” 里间的寂静,像是一切生灵沉入远古洪荒之中。 许久后,听见一道清透?的声音响起:“自然。” 不知是谁在外头大喊:“将军归城了!” 二人皆耳目不同凡人,自然听见。沈归荑不疾不徐起身,“走,去瞧瞧。这人心所向,众人爱戴的祝衡长什么样。” 两人走出里间,便能看到街道两侧人满为患,万人空巷的景象。 她拿着团扇,站在铺子门槛处,杏眼望着来处,视线便直接迅速掠过熙熙攘攘的众人,拐几个弯,直达城门处,城门巍峨耸立。 起先和煦的微风已逝,随之替代的是猛烈的西风,浮过湖面,湖边的树枝摩擦,抖动着。卷过黄沙,黄沙便随着西风旋转,飞驰。掠向城池,直戳云霄的旌节,傲气十足。 旌节上的旗帜是“旌”的图形,是由八节盖状的物体连缀而成,每节都带有穗状的装饰物,最下边一节有两根飘带,飘带在风中飞扬而跋扈。 西风绵延几里地外,能听见细碎急促的马蹄声,此起彼伏,大军浩浩荡荡。 随着健壮有力的马蹄往上看,便能瞧见为首的男子一袭银白色铁衣甲胄,乌发一丝不乱的束在头顶,未带头盔。 冷峻的脸上面无表情,深不见底的眼如同潭水般将人淹没窒息。神态自然,沉稳平静。 单是这一眼,便能想象他从尸山血海修罗场中杀出来的模样。 城门的号角声开始吹响,只见沉重且巨大的城门发出低鸣声缓缓打开,不知是谁中气十足的喊道:“恭贺将军凯旋。” 将军鲜衣怒马,在踏入城门的那一刻,便悄然将马匹速度放慢。 百姓夹道欢迎,“恭贺将军凯旋!”这句话一遍接一遍。 沈归荑端庄大方站立在铺子门口,眉目清扬,淡笑而不语,尽显温润娇柔。 祝衡的马在此时更是放慢脚步,路过这油纸伞铺子时,冷峻的脸上,眉头微瞥。 再是将视线放在门口站着的女子,身着淡紫色阮烟罗,衣摆绣着大朵浅白色牡丹,清丽脱俗,身形纤细,不盈一握。 沈归荑不惧他,大大方方迎上他的打量。一双眸子清净明澈,嫣然含笑,晕生双颊。 两人对视的那一刻,周遭的欢呼声,马蹄声在此刻似乎皆化为乌有。整个世界只剩下乌黑一片,万般寂静,像是回到远古荒芜时,世间万物皆沉沦,而仅仅有的,是他们二人。 两人的眼神就这么短兵相接,隔空对视。无言之间又像该有千言万语。 一会儿后,周遭的嘈杂声渐渐浮现,祝衡回过神来,收回目光,面无表情注视前方,眼底闪过的不明情绪。 待他的背影越发远,直到看不见,她才收回视线,转身走进里间。 懒懒散散坐下后,拿起茶壶倒茶,她轻轻哼着不知哪儿听来的曲儿。 长缨笑道:“殿下今日心情不错。” 沈归荑将茶杯凑到鼻边闻了闻,挑眉,“自然。” 即将开幕的这场好戏的主人公归来了,她自然是开心。 而另一头的祝衡到了府邸门口,下了马后大步向前,“长幽州何时开了间油纸伞店?” 身侧的管家章绍元道:“回将军,三月前。” “那掌柜是谁,竟敢在旱地长幽州开伞铺,好大的胆子。” “是个女子,自称是云游江湖的捉鬼道士,名为沈归荑。还有传闻说她的油纸伞,只卖给恶鬼。”章绍元要跟上祝衡的步伐有些吃力,回话时略带喘气。 “又是在长幽州卖油纸伞,且只卖给恶鬼,又是会捉鬼的道士?自相矛盾,简直荒谬,荒唐!去好好查一查她的底。”祝衡想到方才那长相过目难忘的女子,捉鬼道士?他倒要看看,她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4、这世间,当真有鬼? 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 为祝贺将军凯旋而归,整座长幽州欢庆此事,整整三日,夜宴不停,锣鼓喧嚣,歌舞笙箫,纸醉金迷。 将军府亦如此,酒肆花窗映着觥筹人影,茶棚烟雾升腾。 祝衡本不喜闹腾,但在这般日子里,随了众人一同庆贺。 此番收复了定襄,那么收了西蜀,便指日可待。 沈归荑对这般欢庆毫无想法,街坊邀她一同庆祝,她借口身体不适,婉言拒绝。 转身,她便溜进将军府。 说是溜,也不尽然。她和长缨二人,是大摇大摆从将军府大门所进。不过是略施小计,隐了身。 将军府之大,她这番是见识到了。她本可瞬息到达祝衡身边,但她不急,而是边逛边寻过去。 “长缨,你说我们要不要也买个这般大的宅子。刘员外给的几箱真金白银正好没地儿花。”沈归荑趁下人不备,顺了个葡萄。 “殿下,这银子还是省着点花吧。”依殿下这大手花钱的模样,这几箱真金白银抵不住个把月。 当然,最后一句,长缨没敢说。 她们起先买铺子的钱,是沈归荑讹了一个正要投胎的富家鬼魂留给子孙的家产。 她鲜少来人间,此次长住,发现好多鬼界不曾有的花样,便因此迷了眼。 而她花银子没个度,得亏有长缨在一旁算计着,否则主仆二人的日子迟早会沦落到睡大街。 待二人到达祝衡身旁时,祝衡正端起酒杯,迟疑一瞬,看向她们所站那一侧。“清风兄,你可感觉有何异常?” 韩清风左右看了看,摇头。“阿衡兄,莫不是在军营里绷紧的弦忘记松了吧。” 长期在军营的人,警惕性确实比其他人高。 祝衡也只当如此,这口酒还没来得及喝下,他又言:“但我怎感觉闻道一阵檀木香。” 沈归荑闻了闻衣袖,“他怎会闻到?” 长缨只道:“不知。”殿下都找不到答案的事,她更不会知晓。 沈归荑最近迷上了檀木香,府上,铺子里都点着檀木香。 两人不再言语,只见韩清风仔细嗅了嗅空中的味道,“檀木香未曾闻见,不过这酒香,倒是挺浓郁的。阿衡兄放松点,胜仗打完了,好好休息一番。” 祝衡仔细观察四周,确实未发现异常,一口将杯中酒饮尽。 许是他多疑了。 沈归荑坐祝衡身后的高墙上,听着二人闲聊,聊得无非是皇宫朝政中的事。她着实是听得直打哈欠,要不是这番前来有事,她才不愿耗费精力在此处听这些。 长缨瞧她乏得很,“殿下,要不我来,你先回去休息?” 沈归荑摇头,朱唇轻启,正想说话,只听见祝衡道:“我不在长幽州的这段日子里,枫林路开了间油纸伞铺子,你可知晓?” 韩清风拿起一块糕点,掰了一小块塞嘴里,“知晓,掌柜那般貌美,怎会不知晓。先前路过时无意间看了眼,确实惊为天人,只可惜俞牧兄与我一同前来,却先走了,未看见。” 韩清风,俞牧与祝衡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本不住长幽州,由于祝衡住此处,便偶尔过来小住。 韩清风与俞牧前些日子来长幽州办点事,便小住了个把月,沈归荑的传言,自然是听得一字不落。 沈归荑听到话题有关她,瞬间便来了精神,竖起耳朵听。 祝衡总觉得这掌柜,不简单。“你可知她这伞铺,自打开张起,就未卖出过一把?” “不是说她靠捉鬼谋生吗。” 祝衡冷哼一声,“这是把我长幽州的百姓当垂髫小儿了?一个二个百姓都被她耍得团团转,好生猖狂。” 祝衡从不信这世间有鬼,有,那必然是有人在作妖。 韩清风是信此事的,“可刘员外府闹鬼不停,当真是她上府画符念咒后,闹鬼一事才停歇。” “你可亲眼见过这世间有鬼?” “那倒没有。” “那她捉的是何处的鬼?如若不是招摇撞骗,那便是居心叵测。” 围墙上。 “长缨,他竟然不信这世间有鬼。”沈归荑觉得颇为好笑。 长缨含笑看着她,“殿下这番前来,不就是为了让他涨涨见识嘛。” 沈归荑掏出腰间存放的符咒,“是啊,一会儿他便知晓,这世间有没有鬼。” 她耐心耗尽,从墙上一跃而下,长缨紧跟其后。 两步走到祝衡身后,一只手将符咒摊开隔空比在他的后颈,另一只手在空中比划,念念有词。 符咒边缘闪着金光,而后符面化为一缕金色烟末,在空中蜿蜒,渗入他的后颈。 沈归荑双手拍了拍,“长缨,小鬼们何时来?” “小鬼们已经吩咐好,该是在将军府门口,就等着殿下一声令下,便冲进来了。 这些小鬼不同于平常死后需投胎的鬼魂,而是沈归荑精心养育出来的,可接触世间实物,可伤人,可易容化为人形,可游走于其他地界的小鬼。 虽说是小鬼,但其实力远远在恶鬼之上。 沈归荑‘嗯’了一声,“那走吧。”说完,身形便瞬间化为乌有,长缨反应快,连忙跟上。 这边的祝衡,先是突然感觉后颈被灼烧一般疼痛,伸手摸向后劲,但并未发现异常。 韩清风问道:“怎么了?” 祝衡皱眉摇头,后劲的灼烧感还未消失,又突然感觉耳鸣,像是有一只挣脱桎梏的虫子从耳朵里钻进,横冲直撞,冲进血管后直进前脑,那灼烧感也随即而来,瞬间头痛欲裂,仿佛下一秒便要炸掉,脑袋似有千斤重。 他按住额头,视线越来越模糊。而后他摇了摇头,企图清醒一些,但仍旧没有好转。再下一秒,脖子便支撑不住千斤重的头,重重的倒在桌上。 - 距离祝衡归城,已是一月有余。先前整座城的雀跃兴奋都逐渐消失殆尽,众人的生活又如往常一般,波澜不惊。 河边杨柳依依,月光下,河面波光粼粼,到处都是漂浮的花灯。 沈归荑慢慢沿着河岸走,自那日将符咒贴到祝衡身上后,她便再也没见过他。不过,对他的关注倒是不少。 如那日祝衡突然晕倒,众人皆怀疑是被下毒。百般细查,皆未查出任何怪异之处,被下毒这一猜疑便打消。而这晕倒的缘由,将军府也没有传出个所以然来,过了段时间后,百姓们便忘得一干二净。 这事是被捂住了,百姓们不知,沈归荑知晓。那日后,祝衡再也没在夜幕后出过门。 而那日长缨放进将军府的小鬼,到现在,都没出来。看似平静无恙,但实则,痛苦的只有祝衡。 沈归荑贴在他后颈的符咒,可使他能见到鬼魂。 他不是没见过鬼吗,这下让他见个够。 这期间,长缨去瞧过几回,但只是去叮嘱那些个小鬼要有个度,莫要伤他。 对于祝衡而言,这可不是伤人不伤人的事。 祝衡那日醒后,发现除了大夫和丫鬟等,还有一陌生男子坐在桌前。他大声呵斥后,周围的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又眼神复杂的看向祝衡。 祝衡着实难信,众人皆看不见他说的那人,可他十分笃信那陌生男子就坐在圆桌前对着他笑。甚至为寻到此人,他找了长幽州最好的画师,根据他的描述,一点点具像化那人的样貌。 画师焦头烂额,画纸改了一张又一张,从寅时到酉时,祝衡才终于满意。随后便将这画纸交给衙门,按着画像,一个个封城寻人,但皆无果。 韩清风只道他是刚醒,晃眼看错了。祝衡内心不认同,但也不再辩解。 待到晚上时,祝衡又瞧见那人,迅速取了剑劈过去,只见那人形立马化为乌有。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那人形不知何时凑到他的面前,杀他个措手不及。 长年在外征战,杀敌千万的将军,竟然对一个凑到眼前的人毫无察觉。祝衡强装镇定,掷地有声地呵斥:“你究竟是何人?” 那人咯咯笑,不回话。 祝衡后退两步,撞到身后的黄花梨圆凳,圆凳倒地发出清脆声响,又问道:“你是人是鬼?” 仍旧得不到回话。 祝衡不再发话,警惕的捏着自己的剑。门外侍卫听见声响,问道:“将军,可有异常?” 他一眼盯着那人,只见其在房里左窜右转,一会又凑到他眼前。他一剑劈过去时,便立马化为云烟。 “进来。” 侍卫推门而入,入眼便是祝衡手里拿着一把剑,像是和谁对峙一般。 可、房间里除里将军外,空无一人啊。 侍卫一下子僵在原地。 在侍卫推门进来那一刻,那人便消失殆尽。 祝衡瞧侍卫一脸呆滞的模样,烦躁得很,便让他退下,“去把管家叫来。” 章绍元听闻将军要见他,连忙又换上衣裳起身。待他进到书房时,书房点满了所有烛火,通亮无比。 章绍元迟疑一瞬,而后进门行礼,“不知将军有何事要吩咐?” 祝衡正在钻研书中内容,头也不抬,“你在府上找两个识字的人,来帮我找找,哪本书上有描述过会瞬移的功夫。” 他的书房里,书籍十分之多,要他一人来找,有些吃力。 章绍元不明所以,但应声照做,转身出门时,又听到祝衡道:“或是,找找哪本书上有描述过鬼魂的。” 这世间,当真有鬼? 5、收鬼 那夜,祝衡的书房灯火通明,几个识字的下人在里头焦头烂额的翻阅寻找相关的书籍。有关鬼怪的书籍颇多,每每将内容念给祝衡听,他都是面无表情,也看不出是满意与否, 下人无法,只能强忍睡意继续翻找。 祝衡犹豫再三,问道:“你们可有发现异常?” 几人从书中茫然抬起头,左右观望,皆是摇头。 这房间里虽无异常,但烛灯轻晃,在皎皎窗牖上倒映出一个个影子,且大且小,且远且近。 若是配上点曲子,便成了他平日里看的影子戏。 有这些干扰他,他压根看不进去书,索性全交给了下人。 灯火通明且有人作伴,祝衡才没那么怵得慌。 究竟是他得了怪病,还是当真有鬼? 不知不觉,晨时来临,天光乍现,窗外的院子里皆是虫鸣声鸟叫声。 祝衡站起身,看着疲惫不堪并强撑的几人,“你们先退下。” 下人走后,他才缓缓出了书房,仔细观察四周,周遭万般寂静,彷佛昨夜一切都是假象。 祝衡仍不愿相信鬼神这一说法,哪怕下人将书中有关鬼神的字眼一次次复述,他还是觉得,皆是以讹传讹,传多了便被愚蠢之人当真。 从那以后,祝衡便不断差人寻良医上门,秘方药一副接着一副,但一到夜里,便仍旧能见到各种离奇怪异之事。 祝衡下令,将军府的每一个角落,都必须被烛火照亮。故一到夜间,将军府便烛火通明。 并命令下人们闭紧嘴巴,下人虽不解,但也不敢乱吐露一个字。 将军府外,再无一人知晓此事。 起先还有些用处,祝衡才睡了两日安稳觉,便又开始见到各种小鬼在他的屋子里,院子里闹腾,咯咯笑。 哪怕差人在他的榻前守着,仍旧是夜夜难寐。他一听到咯咯的笑,就头皮发麻,后背冷汗直冒。一到白日,他的眼下乌青色一片,一脸疲惫。 祝衡差人去千里外的皇宫之中请来医术高明的太医,仍旧无果。 章绍元小心翼翼建议祝衡去请鹤鸣山上九万道观的天师石浚淞。 祝衡沉默不语,章绍元以为此事无需再提,没料到隔天,祝衡主动提及此事,章绍元便了然,立马差人去办。 赫赫有名的九万道观的天师石浚淞,字悟元。 哪怕是天子都要对他礼让三分。祝衡一向不信这些甚至是嗤之以鼻,某次天子举行的祭祀大典上,将他请来做法。 看着众人像被施法一般,皆对他毕恭毕敬,祝衡着实没忍住,呛了他几句。故此番要去请他,一来打自己脸,二来难说他愿意与否。 但个把月过去了,此事始终得不到解决,他只能病急乱投医。而起先坚定世间无鬼怪这一说法的他,在如今开始动摇。 祝衡本抱着他的人被道观扫地出门的想法等着回信,却没想到天师十分爽快的应下,并与他们一同前往长幽州。 听闻此消息,他这些天紧锁的眉头总算松动,章绍元站在一旁喜色溢于言表,“天师不愧是仙风道骨,气度非凡。” 言下之意,他小肚鸡肠,心胸狭窄? 祝衡睨他,章绍元立马变了脸色,惶恐道:“奴才失言,奴才本意是…….” 他知晓章绍元没这个意思,也没介意,摆摆手,让他下去。 祝衡觉得此番自己像在滔滔江水中挣扎沉沦的人,而石浚淞,是他抓住的唯一块浮木。 下人快马加鞭将石浚淞送到长幽州,路途坎坷劳累,石浚淞无任何怨言。祝衡听闻后,颇感愧疚,这下甚至觉得自己先前确实是心胸狭隘了。 石浚淞到了府上后,祝衡以最高的礼仪接待,并在饭桌上,诚心举起酒杯为先前自己的莽撞致歉。 石浚淞年过半百,早已悟透世俗,怎会在意。而祝衡于他,是个年岁不大却能扛起一国安危的将军,一次次冒死收复故土,百姓皆称赞爱戴之人,能助他,那何乐而不为。 小酌几杯后,祝衡突然想起长幽州的怪异女掌柜,问道:“悟元天师可知晓沈归荑这人?据说是云山游水的捉鬼道士。” 石浚淞未曾听闻,摇头,“南靖国的道士千千万,贫道熟知的便只有我九万道观之人。” 祝衡解释道:“道士当中有女子的,还是画符念咒的捉鬼道士,鲜少。且那位女子生得貌美,易让人过目难忘。我想着,这般显眼的女道士,应该很容易辨认才是。” 石浚淞仍旧是摇头。 祝衡派人去查她,但始终未查出疑点。哪怕每日暗中盯着她的铺子,府邸,都未曾有怪异之人进出。此事,便只能暂时打住。 次日,整个将军府邸的人忙忙碌碌,皆是得了石浚淞的命令,去备他所要的东西。 待到戌时,暮色金光洒在庭院内的梨花树上。 下人按照石浚淞的要求,将坛场朝着第一缕暮色金光洒下的方向摆好。案桌上摆着道教老祖画像案桌两侧有红台烛一对,檀香炉,檀香碟,净水盅,法简,令牌,木鱼,黄表纸,香用五升米斗盛满米并在米中插上镇妖剑,令旗、惠光铁叉等法器。 摆好后,便清退所有人。丫鬟,家丁无法敛住自己的好奇欲,一步三回头。 祝衡本准备离去,被石浚淞叫住,故现场只剩下他们二人。 “殿下,快看,开始了。”坐在房檐上的长缨的语气带着些雀跃。 她们主仆二人在鬼界这么百年,对于人间捉鬼道士的传闻听了又听,此番到人间,虽见过几个自称会捉鬼的道士,但一细探,都是些坑蒙拐骗的江湖骗子。 这次的天师,祝衡千里迢迢请来的人,想必是有点真本事在身上。二人皆满心好奇,早早便到了将军府候着。 “差点忘了,我也是捉鬼道士,得仔细观摩学习。不然,以后怎么为祝衡驱鬼收妖。”沈归荑认真学着他的手势,耳朵仔细听他念的咒,他念一句,她学一句。 这话说得跟真的似的,长缨险些笑出声。 而后,两人没再言语,将注意力投向院子里。 只见石浚淞法阵结起来后,沈归荑的那些小鬼便逐渐感到不适。纷纷停滞原地,不再胡乱窜。 沈归荑见状,停止动作,神情也凝住,细细观察下方。 石浚淞低声念咒:“六戊六己,邪鬼自止。六庚六辛,邪鬼自分。六壬六癸,邪鬼破灭!” 沈归荑听不明白,但看小鬼的模样,一个个按着头,痛苦不堪,甚至嚎叫起来,想必这咒语对鬼而言是奏效的。 她眯着眼睛看着石浚淞的动作,白皙纤长的手掌向上一摊开,一把纯黑色鬼骨伞显露。她握住镶金伞柄处,鬼骨便自动撑开。 伞面一撑开,小鬼们像是寻到救星一般,连滚带爬往房檐去。等小鬼皆回到伞中后,她收回伞,袖子一甩,一阵气浪扫过梨花树,树枝抖动不已,枝叶,花瓣纷纷飞舞落地。 气浪直冲坛场,石浚淞防不胜防,重重倒在地上。 见状,她沉着脸道:“回吧。” 主仆二人瞬间没了影。 在祝衡的视野中,他看到鬼魂们纷纷痛苦不堪时,面上虽无表情,但眼底喜色一闪而过。而后小鬼们皆往屋檐的方向去后,便没了影。 正疑惑时,再回过头,便看见石浚淞像是被人重伤般,猛一下倒在地上。 可是,他分明什么都没见到。 祝衡连忙上前,这气浪打在他的胸膛,虽未吐血,但险些窒息。 用力呼吸好一会儿,才顺过气来,喉咙一阵铁锈的味道冲出。 缓了半晌,他慢慢道:“方才贫道在念咒施法时,正要收了这些小鬼,突然感觉到周遭有一股强力阻拦。贫道道行有限,无法察觉是何方妖孽在此作怪。” 眼下不是谈论此事的时候,祝衡连忙阻止他继续说话,“天师莫要言语了,眼下不知伤在何处,莫要伤上加伤。” 十里清风,一川明月。 沈归荑这厢回到府邸,将伞放到圆桌上,只见一缕白色烟雾缓缓从伞口出来,而后显出人性。 “叩见殿下。” 沈归荑问道:“欲敛,可有小鬼被伤到?” 欲敛是沈归荑养的魑魅之首,“在场的小鬼有十五个左右,受伤的有六七个,伤势皆不重。” 沈归荑‘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这群小鬼十分难养,需生前无欲无念之人,并死后的魂足够纯净,而后在人间日光最强烈之时,顶着灼烧一炷香。 扛住九九八十一天之后,便可成为魑魅鬼。 鬼界本就是漫天暗色,毫不见光的阴暗之地。成了鬼,便只能呆在鬼界。若是强行走到人间的日光下,便会瞬间灰飞烟灭,连轮回的机会都不再有。 能经历这般磨难的鬼本就少,倘若被这道士毁了,那沈归荑便是要拿他的魂来填鬼坑。 “也罢,趁这个时间,你们先安分些,等过段时间再出来。” 得了命令的欲敛便回了伞内。 这番闹腾,沈归荑的好心情全无。“长缨,你去查一查,这天师是否有一脉是承于鬼界。”她不信,就一个凡人,能动得了她的鬼。 这人间鬼界,能伤得了魑魅鬼的,石浚淞乃第一人。说出去,恐怕得有恶鬼质疑她鬼王的地位了。 沈归荑沉思着,手有一搭没一搭磕着桌面。 长缨应下后,又言:“殿下,我们为何不直接杀了石浚淞,这样便能让祝衡直接上门找我们替他捉鬼了。” 6、许愿 沈归荑缓缓道:“杀了他又能抵什么用,只会徒增些麻烦事。” 杀了石浚淞,祝衡就一定会来主动找她吗?未必。总之,此乃下下策。 长缨便不再说什么,此时,寂静的房间缓缓响起一阵清脆的铜铃声。二人的目光投向桌上的伞状银铃,与此同时,黑色鬼骨伞也在轻微晃动。 长缨见沈归荑一脸疲态,“殿下若是乏得很,那便让长缨去吧。” 沈归荑道:“不碍事。”恶鬼服她,是因为恐惧。长缨的鬼岁还不到百年,法力虽高,但是还是较为稚嫩。 来的恶鬼若是面对的长缨,指不定如何猖狂。 二人一个瞬移,便回到了油纸伞铺子。 里间漆黑一片,长缨拿来烛火照明,这才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其实哪怕不点烛火,她们也能看见彼此。只是来人间习惯了,天一黑便马上点起烛火。 长缨将黑色鬼骨伞挂到铺子门口处,示意迎客。 只有得到首肯,来者才敢进来。 沈归荑漫不经意摸了摸手指的蔻丹,半晌不见来者现身,她有些不耐,“还不现身,是要我请你?” 这番,她的面前才慢慢显出一个恶鬼身影。 她手肘撑着头,掀起眼皮瞧着来者,身着暗红色短袖衫,年龄估摸着有四十。 脸色白得发灰,扎眼的是她脖子上的一圈针线纹路, 黑色的粗线像蜘蛛的腿一般肆虐。 可从脖子往下,明显是个年轻女子的身子。 她扯着嗓子张嘴嘶哑两声,说不出话,仔细一看,原来舌头只有一半。 沈归荑“啧”了一声,皱着眉,换个坐姿的同时手一扫,她便立马能说话,又是磕头谢恩,又是激动抹泪。 长缨打断她的哭哭啼啼,“莫要废话,殿下没有精力听你哭天喊地。” “回殿下,奴才是个负尸鬼,在人间游荡半年有余。生前名为吴翠翠。”许久未说话,此番开口说的每一个字都拗口得很,沈归荑听得费劲。 负尸鬼,乃死前尸首分家,死后鬼魂也尸首异地。 故将自己鬼颅的缝到他人的鬼身上,强占其身。 鬼颅便会汲取鬼身营养,使得鬼身干瘪。故每过一段时间,鬼颅便要重新换具鬼身。 单是从面相看,吴翠翠不像能不断肆意侵占其他鬼身的恶鬼。 “你是为何而亡?”长缨接过沈归荑递过去的生死簿,问道。 原来,这吴翠翠是是长幽州云府的大千金云烟的丫鬟。 当初,云烟和野男人私会,不慎被吴翠翠撞见,为保全名声,云烟便被其拔了舌头。 而后云烟还是不放心,寻了个偷窃的罪名将吴翠翠打死,并扔去了乱葬岗。 “那你这头,是如何没的?”这是今晚,沈归荑对她说的第二句话。 “她将我扔进乱葬岗时,我还有一口气。我在死人堆里躺了足足三天,没有一人救我。最后一日,我记得那日是十五,月很圆,光照在我周遭,森森白骨泛着亮光。而后我便听见犬吠,一只,两只,三只……”说到此处,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有四只野狗冲向我,然后我只记得……好痛……好痛。” 乱葬岗附近的野狗是极为猖狂,以人肉为食,白骨磨牙,牙齿锋利程度可跟豺狼不相上下。 野狗抢食,将她的头撕扯下来,因此尸首异地。 吴翠翠极力憋回眼中泪,掷地有声道:“请殿下赐黛青伞,奴婢愿以贱身相换。” 黛青伞,握伞者可控制他人意愿,使他人对其言听计从。 长缨本想等沈归荑点头后转身取伞,只见她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叩着桌面,不知沉思什么。 长缨未得到首肯,不敢行动。 吴翠翠不明所以,看眼长缨,又看向沈归荑,但她生前本就是服侍官家小姐,十分会看脸色。究竟沈归荑如何想,她不敢贸然开口问。 夜色笼罩着铺子,树影婆娑。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一道清冷而倦怠的女声响起:“长缨,取给她吧。” 得到伞后的吴翠翠欣喜若狂,道了谢后便退了去。 沈归荑讽刺的勾了勾唇,吴翠翠的反应,好似她是菩萨一般。 “殿下方才在思酌什么?” “眼下祝衡请了个捉鬼道士,究竟功力如何,还未探清。倘若吴翠翠拿着我的伞去报复,这个道士横插一脚不要紧,若是坏了我的伞,坏了我精心计划这么久的事,我究竟是碎了吴翠翠的魂丢去六界之外,还是将这道士千刀万剐喂狗?” 长缨这才恍然,为何方才殿下要千叮咛万嘱咐吴翠翠要下月才能用此伞。 - 北斗光芒正,中元节候新。七月半来临,所谓百鬼夜行不眠夜。 长幽州的百姓早早便开始为这天做准备,小贩挑着花样不一的花灯在街头吆喝。有些铺子更换成香烛,香纸,酒果贩卖。 每家每户的神龛上的污尘不再。 沈归荑对这个节日不陌生,中元节这日,鬼市大开,与人间集市相通。各路牛鬼蛇神可通过鬼市回到人间,去见一见相思之人。 她先前来过几回,只是走马观花后便回去。 这回,以人的形态去逛集市,吃的穿的逛的,自然更享受。 她磕着瓜子,站在铺子门口,望着密密麻麻的人群,瞧见几个打着油纸伞的鬼魂混杂在人群中。 那油纸伞的伞柄是驼色,这种色的伞可让鬼怪在白日里坦荡的走在人间。 沈归荑收回目光,转身进了铺子。“长缨,取了驼色伞的小鬼,还没将伞还回来?” 最近的事太杂,她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长缨正在擦拭墙上悬挂的伞,“许是未了心愿,不然,早应被伞反噬。” 沈归荑剥了瓜子放进嘴里:“再给他们三日时辰,三日后,不管他们的事了没了,一并收了。” 是夜,月色清冷寂静。 由油伞铺子所在的枫林路一直延续到长幽州唯一的一片湖,江离岸。人潮涌动,热闹不已。 在江离岸湖面的上空,皆有高低不一的天灯。而湖面,铺满大小不一的荷花灯,烛火晃动,映在湖面像是在跳舞的天仙,好生灵动。 “据他们说,这人间的每一盏天灯都载着生魂与故土,从天上来,回天上去。长缨,你觉得这鬼怪,能上天吗?”沈归荑仰着头望着漫天的天灯,喃喃道。 回应她的,并非是往日里熟悉的声音,“若是平日里积善成德,功德无量,自然能上天。倘若平日里无恶不作,丧尽天良,那必然要下十八层地狱。” 沈归荑闻声望过去,并无诧异,像是早料到他会来一般。她勾起嘴角,“平日里听闻将军素来不信牛神鬼怪,怎会相信恶人下地狱一事?” 何人下地狱,下不下十八层,可是她沈归荑说了算。 祝衡未答,只道:“你我第一次见,便知晓我是谁。看来,平日里怕是打听过我。” 他先前是不信,可眼下一件又一件匪夷所思的事,逼得他不得不信。 沈归荑缓缓转回头,眺望湖面的画舫,悠然晃动。“将军威风凛凛,无需打听,也能听闻颇多。” 祝衡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掌柜的伞铺,最近生意可好?” 她捏着手帕,捂嘴一笑,“看来,将军也暗地里打听过我?” 他一袭藏青色锦袍,俊秀的脸庞净是清冷,疏离。 沈归荑突然发觉,不穿甲胄,他更像是个读万卷书的清秀淡雅书生。 “长幽州是我的封地,且是边疆。每一个进入长幽州的人,自然要确定毫无威胁后,才敢放进城内。” “那将军觉得,我对长幽州有威胁吗?”沈归荑声音极甜极清,杏眼藏着清明,就这么望着他。 祝衡比她高出半个头,看她时,要微微垂下眼眸,“自然,没有。”他停顿半晌,才说完。 而后又缓缓道:“姑娘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想必也无法煽动这城的波诡云谲,自然不能威胁我长幽州。” 他的声音沉沉,听着极其舒适,沈归荑觉得比她点在床榻前的香,还要舒神宁心些。 她点点头,“多谢将军信任,也多谢将军大度,容我在长幽州有一处落脚地。” 祝衡“嗯”了一声,便不再回话。 沈归荑再次抬头看上空,而后对祝衡道:“将军放过天灯吗?” “放过,掌柜若是想放,我差人买几个来。” 其实他也未曾放过,但,这很难吗? “好啊,那麻烦将军了。”沈归荑的眼眸浅浅一笑,泛着光亮,像是被天灯照亮的一般。 祝衡见状,轻笑一声。 沈归荑不明所以,就这么看着他。 祝衡解释道:“寻常女子,遇到陌生男子,顾及身份性别,退避三舍才是。” 言下之意....... 沈归荑挑眉,未回话。 待天灯买来后,祝衡递给她,“沈掌柜先前可曾放过?” “未曾。”沈归荑一心放在天灯上,左看右看,不知从何下手。 “先将薄纸撑开,捏住四周的角抖动,使它四四方方立起,而后另外一人将下方的烛火点燃。” 沈归荑接过祝衡下人递给她的火折子,俯下身去点烛火。 烛火的光映得她的眸色,似有万般星火一般。她微微抬头问他:“可是这般?” 祝衡不留痕迹挪开视线,颔首。 而后烛火的气浪使得天灯逐渐鼓大,祝衡慢慢放手,天灯便缓缓飘上天。 “沈掌柜,点天灯时要虔诚许愿。” 说完,祝衡轻轻道:“愿百姓但逢良辰,顺遂时宜。” 沈归荑见他虔诚许愿,问道:“要许何愿才好?” “掌柜心里期盼什么,便许什么。” 沈归荑笑意盈盈看着他,学着他双手合一,“那,就许愿各方牛鬼蛇神莫要再来叨扰将军。” 7、救命 旖旎气氛在此刻荡然无存。 祝衡盯着她,神情仍旧那般沉稳。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沈归荑瞧得清清楚楚。“看来,是我着实低估了沈掌柜对我的关心。” “将军生得如此好看,城中女子皆倾心于你,时刻关注你的动向。” “那沈掌柜也是如此,倾心于我?”他的声音沉沉。 沈归荑坦然一笑,“自然。” 祝衡耐心耗尽:“你是如何得知,本王被牛神蛇鬼缠上?” “将军府上的小鬼夜夜笙歌,民女在府外能听得清清楚楚。且说将军悄然请来的天师石浚淞,整个南靖国的道士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你能看见,听见鬼?”他有些难以置信,哪怕是天师石浚淞,都无法肉眼瞧见鬼怪。而他做法,靠的是六感及鬼符镜。 她勾着唇,依旧笑意盈盈:“民女从出生便能瞧见鬼怪,那时以为是生了怪病。家境清寒,爹娘没钱为我看病,便这么拖着。在十二岁那年,遇到游历江湖的道士,被他一眼看中,收我为徒,教我驱邪捉鬼,以此谋生。” 她的神情,好似这般经历是福报。 祝衡移开视线,“不知你师父,是哪位得道高人?” “我师父是茅山派的山居道士,名为卿礼。我家是在阳城一个叫五原的村子。我十二岁以前都在此处长大,我家住村子南向,家父叫沈大,家母随夫姓,叫沈燕。” 她的语气轻软,又言:“再次感谢将军愿意让民女在长幽州有一席容身地,我所求不多,能靠自己的双手谋生饱腹即可。民女还有事,便先行告退。” 祝衡应了一声,便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去。待她淹没于人海之中时,跟身旁人道:“跟着她。” 而后他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元征,她方才说的那些,去查一查。” 沈归荑如此交底,不就是想让他去查。 许是她这般游历,没有固定落脚点,也没有固定联系的友人,祝衡派去查她的人短时间内都是无功而返。 此番主动全盘托出,当真只是想在长幽州求一番落脚地? 是真是假,一查便知。她再有能耐,也无法让整个村子的人说谎。 沈归荑不着痕迹地瞥了眼身后人群,长缨道:“殿下,他的人跟着咱们。” “随他。”又不是第一次。 集市正是闹腾的时候,她可舍不得回府。解决了今日的重要事,她可好生逛逛。 眼下,她轻快的穿行在人群中。见到每一个摊子都新奇得很,取下物件便立马奔向下一个摊子。 “诶….诶,姑娘还没给银子呢。” 长缨跟在身后,慌忙从钱袋里掏出碎银,注意力又在沈归荑身上。人群过多,生怕跟不上她,“罢了,莫找了。” 不知在哪个小摊上拿的九连环,她的注意力全在此上,未注意前路。猛得被一阵力撞在肩处,整个人失去重心往后仰,她反应迅速,在摔倒之际悄然施力,借力坐在地上。 只是手中的九连环没护住,摔到一丈远。她眼底闪过狠戾,抬眼看向罪魁祸首。看清来人,她迅速变成那般温婉的模样。 长缨见状连忙赶过来将人扶起,替她拍打裙上尘土。 江言手足无措,连忙鞠躬赔罪,一见是沈归荑,更是愧疚不已。“对不起…..对不起,沈掌柜,是江某鲁莽了,没长眼,撞倒了掌柜。掌柜可否摔伤,可否需要去看大夫?” 沈归荑拨了拨有些凌乱的发,“没事,江公子莫要自责。” 江言拣回九连环递给她,再次赔礼道歉,而后又确认,“掌柜当真没受伤?” 得到肯定答复后,江言才松口气,“好在掌柜无大碍,否则江某真不知如何赔罪。” 沈归荑接过九连环,“江公子是要去何处?” “江某只是闲逛,方才猜完灯谜后还有些困惑之处,正思酌,这才没注意前路,撞到掌柜。” “我们二人也是闲逛至此,好生有缘。那便一同逛逛?” 江言点点头,三人便朝着一个方向走。 “掌柜在解九连环?” 沈归荑垂眸看着这九个环环环相扣,纹丝不动,像在跟她叫嚣一般,“是啊,这劳什子物件,怎么都解不开,当真是给人玩的?” 江言笑道,“两环互相贯为一,得其关捩,解之为二,又合而为一,今有此器,谓之九连环。解九连环是有巧计的。” 他接过沈归荑手中的九连环,见他从一连环开始,上下移动圆环。她认真盯着他的手法,只见他手持柄环,十分熟练,不一会儿便解开了。 江言双手奉上,沈归荑道:“江公子真真是厉害。” 江言笑道,“书读累了时,便会拿此物件解一下,久了便熟练了。” 半个月亮斜挂在一棵槐树尖儿。 三人走出集市,人也越来越少,周遭脱离喧闹后,能听见蝉鸣声阵阵。 逆着三人的,除了月色,还要对面迎来的几人。昏暗时无法看清,走近后看清来人,几人皆驻足不前。 氛围像是放慢般,逐渐凝固住。 只听见嗤笑一声,“哟,这不是肩无挑担之能,弱不禁风的江言嘛。” 沈归荑闻声望过去,原来是那日刻意找她麻烦的程三。 见到此人,长缨立马警惕起来。 程三横向扫过去,“我以为是哪位貌美小娘子着了你这个穷酸秀才的道,愿意跟着你。原来是那位会捉鬼的美人掌柜啊。”说罢,他满是讽刺的笑了笑。 满城关于沈归荑的传闻他听了,但他怕吗?天王老子来了,在他的地盘上,都得看他脸色。 如果不是那些日子忙着他在百花巷新开的青楼,早就去找这两人的麻烦了。 若不是沈归荑,他的酒楼至于开到鸟不拉屎的百花巷去? 一想到这,他便是气不打一出来。正好今日,一并算清。 程三抬手示意手下,“按住他。” 江言脸不改色,任由他的人按在地上,“你若是个男人,便知晓不该欺负手无寸铁的女子。让她走,要杀要剐,你随意。” 沈归荑攥紧手帕,往后连连退两步,“你想做甚,为何非要和我们过不去?” “沈掌柜初来乍到,便横刀夺爱。你可知晓,从我程三手中抢东西,是什么后果吗?”程三满脸戾气。 “何为横刀夺爱?我与原铺子主人买卖,花得真金白银,铺子原主人也从未说过这铺子已有人看上了,怎就是你的东西?” 江言道:“程三,你放了沈掌柜。她未曾得罪过你,莫要伤了无辜之人。” 程三闻言盯着他:“那日你很能耐嘛,胆子大了,竟然敢报官。你以为报官就能奈我何?江言啊,江言,怎得如此天真?”程三拿着折伞,一下又一下打在他的脸上。 江言满脸不服,冷言:“天下大治,岂会容下你这般恶徒在世猖狂。你这般粗俗之人,必然不知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句话吧。” 程三听后,怒火中烧,直接一脚踹在他的颈窝处。江言闷声吃痛,冷汗顺下。 “给我打!往死里打!” 偶尔程三将目光放在沈归荑身上,她故作发抖,又往后退了几步,悄声跟长缨道:“切记,莫动手。” 长缨无法,只能应下。 “这木头,怎么打都是一声不吭,不肯求饶。若是亲眼目睹自己的心上人受凌.辱,他会是何反应?”程三搓搓手,他再恨沈归荑,但并不妨碍他做梦都觊觎沈归荑。 沈归荑的声音有些发抖,“你…你要做甚。”月光泠冽,映在她的眸上,显得楚楚动人。 程三双手用力一推,她便失去重心往后道,长缨连忙扶住她,才不至于摔倒。 程三这才注意到她身后的长缨,示意剩下几人摁住长缨。 空荡的街头,只剩下拳打脚踢,几人发泄时的污言秽语,其间还夹杂着细微江言闷声忍痛的声音。 而长缨得了命令,便未反抗,任由几人反捆自己的手。其中一个高个子男人先前在长缨这儿吃过亏的,上前时本有忌惮,见她豪不反抗,便立马硬气起来,狠狠捏住她的脸,“臭娘们,你再打我试试?” 长缨恶狠狠盯着他,不言语。 这一头的沈归荑独自应对程三,在他的步步紧逼下,她退到墙角处。“脏东西,离我远点。”她的神情冷艳,掩盖不住的声调略抖。 这三字激怒程三,他一巴掌扇在沈归荑脸上,她的头偏向一侧。白皙脸颊猝然红肿起来,她隐约感觉嘴里蔓延血腥味,沈归荑舔了舔口中的血,眼底阴狠一闪而过。 一个壮年男子用尽全力扇过来,哪怕是个男子,也抵挡不住。 沈归荑发间的白玉簪子,雪亮剔透,玉色中还隐隐透着几丝奶白。在这一巴掌下,猛地摔在地上,成了两半。 程三双手扒开撕扯她的衣襟,“服个软,我便温柔点。”说吧,脸凑到她的面前想强亲上去。 沈归荑偏过头不让他得逞,“你做梦!” 程三一把薅住她的发,狠狠一摔,她猝不及防倒在地上,双手蹭着地面,像被火烧一般疼。“那就莫要怪我粗鲁了。”他边说,边去解裤腰。 在沈归荑的耐性耗尽之际,敏锐的耳力终于听见急促的马匹声。 再不来,她就要自己上了。 她的眼泪簌簌,很快便模糊双眼,就在程三正要俯身到她身上时,一记长鞭在空中发出像礼炮般清脆声响,重重打在程三的后背。 8、将军喜欢这伞? 沈归荑顺着握长鞭的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看过去,骏马上挺直坐姿的人,泪眼婆娑道:“将军,救命。” 祝衡从马上一跃而下,又是一鞭甩过去。鞭子上有细细倒钩,每一鞭收回,都带着程三的皮和肉。 程三疼得万般嚎叫,正想发火,看清来人,连忙强忍剧痛,颤抖道:“叩….叩见将军。” “竟敢在我眼皮底下作恶多端,谁给你的胆子当街强抢民女,殴打百姓。”说罢,祝衡又一鞭挥过去,瞬间他的身上皮开肉绽。 程三疼得连滚好几圈,哭喊道:“将军,误会啊,借草民十个胆子草民都不敢当街强抢民女啊。” 祝衡的人将剩下半口气的江言扶起,他已经无法自行站立,费力抬眼看着祝衡:“将军…..” 祝衡示意他莫要说话,喊下人将他扶到一旁。 他冷冷看着程三,指着沈归荑和江言道:“若是误会,那他们的伤是如何回事?”他的脸色铁青。 “我方才和手下路过此处,发现江言企图欺.辱沈掌柜,故出手相助。怎知,就这么被将军误会了。求将军明察秋毫啊!”程三强忍剧痛,磕头求饶。 他分明听人说,现如今祝衡不会在夜幕来临后出门的,怎的,就这么不巧被他撞见? “带走,关入地牢。” 祝衡这番才瞧见沈归荑衣襟凌乱不堪,挪开视线,红润悄然爬上他的耳根,“所有人,皆背对于我!” 众人得了命令,皆背对三人。 祝衡脱了外衫,交给长缨后也转过身。 长缨接过后给她披上,沈归荑欠身谢礼,泪像珍珠般,一颗接一颗。 月色如银,照耀在二人身上。“你放心,此事,我定然会给你个交代。” 她的嗓音有些沙哑,“好,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你可有大碍。”祝衡看着她红肿的脸颊,眉头紧锁。 “无大碍,将军快些给江公子寻大夫,他伤得重得多。”沈归荑看着一侧痛苦不堪的江言。 “这是自然,掌柜可需上我府上让大夫看看?” 沈归荑虚弱的摇头,“我无大碍,就是受了些惊吓。将军快带着江公子回吧。” 说完,她行了个礼,在长缨的搀扶下慢慢离去。 祝衡跟身旁人道:“护她回去。”说完,拉着缰绳,蹬上马。 将江言安置好后,已是后夜,索性江言的伤都是外伤,未伤及内脏。 江言是他乳娘孙芝之子,他的乳娘,是除了额娘后,于他最为重要之人。 孙芝当年死前,拉住祝衡的手,说江言倔强,直言直语,易得罪人,要他多多护一下江言, 那是孙芝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他提要求。 祝衡颇为愧对乳娘,就这么点事,他都没办好。 次日,等江言醒后,祝衡问他和程三究竟有何关系,江言三缄其口,祝衡耐着性子,一次次逼问他,才知晓程三恶霸在他的眼皮底下猖狂。 “乳娘临终前,百般央求我顾好你。是我的不是,才让程三这般欺辱你。” 江言虚弱地摇头:“我之所以不告诉将军,便是怕将军有这般想法。”祝衡日理万机,又怎能劳他为自己伤神呢? 在幼年时期,二人曾短暂的做过玩伴。后来长大了,横跨在两人中央的身份,地位等等,让后来的两人越发疏远。 祝衡突如其来的发问:“你和沈掌柜相识?” “那日,程三去铺子找掌柜麻烦。我着实看不下去,便带着官兵一同前往。由此,便认识了。”虽是皮肉伤,但是每每说话,都是扯着五脏六腑的疼。 “这沈掌柜,是何样的人?”祝衡回想昨夜,她双眼通红,红肿着脸的模样,不自觉就问出来了。 江言想了想,“沈掌柜是一个很好的人,温柔,善良,见多识广。与寻常女子不同,一个女子云游江湖以捉鬼驱鬼谋生,单是这魄力,胆量就是我所钦佩的。” 祝衡沉思,回忆她的一举一动。“既然是云游江湖,见多识广,那为何会在遇事时如此娇弱?” 这一直是他所不解的地方,他隐约觉得娇弱只是她的掩面,给他一种很飘渺的感觉。而他看不出,此人的真实模样。 “人是复杂且多面的,许是在此事娇弱,在另外的事又很坚毅也说不准。将军不能看见她娇弱,便觉得她只有娇弱。再说了,她身旁的婢女,功夫不浅。”江言读的书多,其实比起众人,更加通透。 江言给他说起先前沈归荑跟他说的那些云游江湖的捉鬼事迹。 听完后,祝衡不知思酌什么。半晌后,他起身,“你先好生养伤,我去看看程三这事如何处理。” 程三被捕一事传到大街小巷,众人暗中窃喜:程三的好日子到头了! 祝衡刚出了府邸,便看见几个百姓跪在府前。 一问才知,原来是几个胆子大的人,来揭发刺史庇护程三,并将程三的所有罪行收集起来,冒死请求将军明察。这一举动,宛如火上加油。 另一头的刺史还不知此事,本想糊弄过去,随便给个几十大板即可。谁料到祝衡竟然亲自到州衙听审。 刺史冷汗直冒,听了程三辩解后,假模假样判其六十大板,并没收所有家产。祝衡一听,大掌用力拍在桌上,沉声问道:“听说,刺史和程三是远方表兄?” 刺史连忙否认,祝衡将众人所写的请愿书甩在刺史面前,上头白纸黑字写着刺史与程三的暗中勾当。 刺史连忙叩头求饶,企图辩解,但已然无用。祝衡看见刺史求饶的模样,烦躁得很,便将此事交给元征后,走出州衙。 祝衡不让下人跟着,漫无目的在街头走着,不知怎么就走去了枫林路。看着不远处的油纸伞铺子,他鬼使神差的走了过去。 周遭的商贩见状,连忙喊身旁的友人看:“快看,将军进了伞铺!” 长缨见到来人后,顿了顿,朝着里间道:“小姐。” 沈归荑闻声出来,一瞧是他,也顿了顿,而后笑着道:“将军今日怎么有空闲来我的店,可需要买伞?” 祝衡撩了衣袍下摆,坐在长凳上,“今日闲来无事,便走到了此处。来了,便顺路看看你的伤势如何。” 长缨拿起茶壶给他倒茶。 沈归荑摇头,“我本就无大碍,怎劳将军亲自来过问。”她的脸仍旧是肿着的,许是平日本就消瘦,不仔细看,便注意不到。 “那便好。”祝衡拿起茶杯来。而后细细打量四周,这是他第一次进来她的铺子,“掌柜的伞铺,生意可好?” 这次,他是真心询问。 她噗嗤一笑,笑他明知故问。“自开张以来,未曾买出过一把。将军说,我这生意是好还是不好?” “我怎听说,是掌柜不愿卖。” 沈归荑点头,“确有此事。” 祝衡一口饮尽,“那铺子,开得有何意义?” “谁说开铺子就一定要有意义,我开心不就可以了。” 祝衡挑眉,不置可否。而后起身,抱着双臂仔细观看伞的样式,“伞的样式挺特别的,材质感觉很不一般,可有何讲究?” 沈归荑也起身与他并排站,浅描淡写道:“没什么讲究。” “这把墨绿色的伞身看起来挺不错的。” 她踮起脚将他所说的那把伞取下,伞柄是姜黄色,“将军是说这把?” 祝衡接过伞,掂了掂后又撑开来转了转,“不错。” “将军喜欢?那便送给将军吧。” 祝衡倒没想到,她如此爽快,“这不合适,多少银子,我给你。” 沈归荑只道:“我的伞,只卖给恶鬼。当然,也可卖给有缘人。” 祝衡听道‘恶鬼’二字,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只笑道:“那我是恶鬼,还是有缘人?” “自然是有缘人。拿去吧,切记要善待我的伞。”她转身坐回长凳上,自行倒茶。 祝衡便不再说什么,“掌柜是爽快人,我再扭捏就不合适了,多谢。”说完,他便转身出了铺子。 周遭的商贩一直注意着铺子里的动静,大抵一炷香时间,众人瞧见祝衡缓缓走出店铺,而骨节分明的手上,拿着一把墨绿色的油纸伞。 长缨不解:“殿下,为何要送给他?” 姜黄色的伞柄,可在持伞人遭遇不测时,抵挡致命一击。长缨觉得给他,是真可惜了伞。 沈归荑漫不经心道:“无妨,这伞只对鬼起用,他拿去也没用。” 三日后,程三被判斩立决,刺史被流放,众人听闻,皆呼:将军英明,将军万岁! 程三被斩时,宣武门集市口围得水泄不通。百姓皆向斩头台上扔鸡蛋,烂叶子。程三到死也不认错,咬牙切齿地看着所有人:“你们等着,我做鬼也不会绕了你们。” 下一瞬,他的头便像蹴鞠一般滚落在地,在地面弹了几下。血喷涌而出,溅到离他最近的几人脸上。 沈归荑并未去观望,坐在铺子里涂蔻丹,吹了吹指甲,“长缨,晚上回去一趟。” 长缨问道:“殿下怎的突然决定回去?” “程三死了后,便归我鬼界管。我和他的账还没算,怎能让他这么轻易就去轮回。”单是想到这人,她便泛一阵恶心。 9、剑,快成型了 -鬼界 玄黑色的天空,没有泛着光的星星和月亮。 广袤无际的大地像是被烧红一般,猩红一片。远处屹立半山腰上的两侧硕大的石柱泛着绿光,仔细瞧上面的字,能看到写着‘冥殿’二字。 周遭森然可怖的氛围,让程三瑟瑟发抖。他知晓自己死了,也亲眼目睹锁魂鬼在集市口,用锁魂链将自己拴住,将自己被带到了此处。 和他一同被拴来的其他鬼魂在此处与他分开,他不解问道:“大…大人,你要带我去何处?” 锁魂鬼只有一只眼,横在眉中,瞥他:“你不是要当恶鬼吗,我满足你。” 程三连忙作揖求饶,“大人莫要当真,我乱说的,我还想轮回投个好胎呢。” 方才在来的路上,他听闻几个锁魂鬼说:统城的林御史之女去求子,孟鬼司已经许了此事,不知便宜了这几个鬼魂中的哪个,能投胎到御史家中。 程三听闻很是心动,能投胎去御史家,是他生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一出生便享尽荣华富贵,这机会就在眼前,岂能放过。 锁魂鬼嗤笑他不自量力:“你能不能投胎都是一回事。” 程三呆楞片刻,“为…..为何?” “得罪了鬼王殿下的人,你是独一个。” “鬼王殿下?我不认识啊,我何时得罪他了,是不是弄错了?” 程三先前的戾气,蛮横在此刻荡然无存。 锁魂鬼懒得与他废话,收紧锁链,程三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嘴里仍不停求饶。 进了鬼殿,锁魂鬼摁住他,使他强行跪下,“回禀殿下,程三已带到。” 程三被周遭的森然气氛吓得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起,但仍旧不死心,“鬼王殿下是不是寻错人了,草民一向为善,生前从未见过鬼啊,怎就得罪了鬼王殿下?” 只见一阵带着回音的泠冽声音传来,“你抬起头来仔细看看,认不认识我。” 程三哆哆嗦嗦抬起头,待看清来人后,瞬间血液直冲上头,脑子嗡嗡地响,险些瘫软在地,“你……你是沈归荑?” 沈归荑支肘撑头,冷笑一声,“你说,可否得罪了我?” 程三脑子里不自觉将和沈归荑发生的种种事详详细细的过了一遍。 扇她巴掌,撕她衣襟…… 他的冷汗顺着后背直冒,咽了咽口水,“你……究竟是何人?” “你身旁的鬼差没告诉你,我是何人?”沈归荑悠悠看向鬼差,“如此办事不利,拖下去。” 随即近身两个煞脸黑身的鬼差,将锁魂鬼拖下去,只听锁魂鬼不停求救,随即便是被鞭笞在鬼身的沉闷声以及他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程三都不知晓这两个鬼差是何时近的身,只见他们的手伸出来时,是两双锋利无比的弯钩,就这么勾住锁魂鬼的鬼身,将其拖走。 鬼身虽不同于人的肉身,但鬼界的酷刑用在鬼身时,那般痛楚比肉身上的疼痛,更加可怖。 锁魂鬼的叫喊宛如涟漪一般,一圈一圈荡在他的耳边。 程三这下是真真怕了,用力磕头,“殿下,草民有眼不识泰山,草民知错了,草民再也不敢了。”而后,他一巴掌又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 上断头台时他都不曾悔过,只觉是自己倒霉撞见祝衡才至此。这一刻,他真的痛恨自己为何要得罪此人,不,这个鬼。 “这世间可有悔过药,程三啊,程三,你可知晓,进了鬼界,你便只有我说了算。” 程三不知何时□□湿了一片,见磕头求饶无法使她动摇,他又道:“我家上有老下有小,我老娘很早便瘫痪在床,无人服侍。我家老娘、娘子生小儿时血崩而亡。草民勤勤、恳恳挣银子养家。起先得罪了殿下,是我愚蠢不知好歹。殿下看在我老娘和小儿的份上,就饶了小人,放小人去投胎吧。来世,我还能与他们再聚一聚。” 他已经语无伦次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得极其动容。 沈归荑嗤笑,到此刻了还不真心悔改,“你这些把戏,还没玩够?你怎么还敢妄想有来世呢?” “殿下大人有大量,莫和小人计较啊!”他的声音带着颤抖。 “你们人间有关鬼界的酷刑传说不少,这次你来,我怎的也得尽一下地主之谊,让你好生体验一番。” “长缨,跟他说说,我们鬼界有哪些酷刑。” 长缨起先并不在,沈归荑唤她后,她便从沈归荑的一侧慢慢显露出来。 程三怎会不熟此人,起先以为她只是三脚猫的功夫………… 此刻他只感觉寒意阵阵起。 长缨眼里的恨意能铸成剑,恨不得将其三魂六魄勾出碾碎,但那不是便宜了他。 “鬼狱共十八层,也就是你们人间所谓的十八层地狱。每往下一层,刑罚的时长加倍,痛苦也加倍。第一层拔舌,第二层剪手足,第三层蒸鬼身…………第十八层石磨,也就是被当成黄豆般磨成肉酱。” 程三瘫软在地,沈归荑温柔道:“莫要怕,你如今已是死人,有鬼身。何样酷刑都不会让你再死一次。” 他已是鬼身,每一样酷刑都不会再致死。也就意味着,每一次,他都要清醒的熬着。 长缨缓缓道来:“鬼身与肉身不同,虽不致死,但痛楚超过肉身痛感千万倍。具体是何滋味,还是要你自行体会。” 沈归荑音调婉转却让程三觉得阴森恐怖,“鬼差,带下去!” 此事解决后,二人瞬移到了一个荒芜地带,地上布满粗砂、砾石,踏在上面,沙沙作响。 狂风席卷,沈归荑的衣裙在风中挣扎。 二人走到一处岩炉,岩炉约有人间三亩地大,炉中燃着熊熊烈火,肆无忌惮张着它的爪牙,企图吞噬一切。 炉火上方悬挂着一把剑,剑长两尺一寸,剑柄雕刻一把黑色鬼骨伞,剑身略为宽阔,仔细一看,刀刃很钝,发着森森寒光,可见此剑并未完形。 沈归荑眯着眼看那把未成型的剑,此剑名为龙渊神剑。 长缨单手一摊,一把白色伞柄的油纸伞逐渐现形。她用力一抛,便将此伞扔进岩炉之中。随即,听见’啪’‘啪几声响,火星从殷红的火苗顶端迸发出来,随狂风在空中舞动。 倘若仔细听,还能听见一道惨烈叫声。 而后长缨又摊开手,继续将伞拿出抛进岩炉。这些伞中,都是先前与她交易的恶鬼,求她赐伞时,一个个都义正严辞甘愿成为她练魂铸剑的一缕魂。 每每在此处将伞拿出时,伞身无一不在抖动,惨叫。 她喃喃道:“剑,终于快成性了。” - 草木繁盛,桂馥兰香。 自打见不到鬼后,祝衡每日神清气爽。哪怕是平日里他看不上的老狐狸,云知县云世昌大摆筵席邀他做客,他竟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几杯酒过后,夜幕慢慢降临。云世昌与他谈诗赋词,配上好酒好菜,祝衡心情着实愉悦。 二人正聊得起劲时,突兀响起丫鬟声音:“小姐,莫要进去,小姐!” 二人闻声看过去,祝衡不明所以,云世昌已然放下酒杯走了过去,对着那丫鬟兴师问罪,“混帐,让你们看好小姐都做不到,怎让她跑到前厅。眼下,要是扰了将军的好兴致,惟你是问!” 丫鬟连忙下跪朝着祝衡磕头谢罪。 祝衡手一抬,示意她起身。而后放下酒杯,盯着那个发髻凌乱,眼神无光,嘴里念念有词的女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云知县的千金。” 云世昌一脸不愿谈及此事,重重叹气,“是我家小女,云烟。” 祝衡怀疑自己记忆错乱,他明明记得,云家千金是个明目皓齿能说会道的女子。“我依稀记得,云小姐不是嫁给了隔壁望城的李通判之子李富元,怎得在娘家府上?” 那场婚礼大办了三天三夜。 云世昌差人将云烟送走,而后坐下和他细谈此事。 他一脸愁容:“不瞒殿下,我家小女前些日子不知怎的,突然神智不清,胡言乱语。说自己是…是荡.妇,未出阁便偷人,还说自己杀了人。此事在望城传的沸沸扬扬,李通判觉得颜面无存,便借口回娘家修养更妥帖,将人送了回来。” 祝衡’嗯’了一声,瞬间明白,原来这宴席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俯身拿过酒壶,给云世昌的杯中斟满酒,递给他,“那云知县可有寻医问药?” 云世昌惶恐接过酒杯,“问了诸多良医,寻了各路药方,可我家小女丝毫不见好转。将军还未为人父母,不知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我着实无法放任我家小女这般。每天都是那般疯疯癫癫,胡言乱语。” “慈父之爱子,非为报。”祝衡深表理解。 云世昌见他不为所动,一脸急切,“将军见多识广,可否有什么神医引荐一番。” “我所熟知的神医便是长幽州的萧愈,知县应该也认识。” 云世昌急不可耐,不再打太极。“我听说,将军将天师石浚淞请到了府上。可否恳请将军引荐一番,眼下各种名医药物都没有用,怕不是中邪了。” 10、伞丢了 他的语气淡淡却略带质问,“你是听何人说的,天师在我府上?” “中元节的时候,我曾无意见看到天师进到将军府。”云世昌抹去额间的汗。 祝衡沉默不语,缓缓放下酒杯。 云世昌连忙下跪,“求殿下救救小女啊,我就这么个女儿,她娘亲早早便亡了。如若我不管她,便没人管她了。” 见祝衡没有任何反应,他又言:“殿下,求殿下可怜可怜我家小女啊。我平日里善事做尽,赈灾济贫施粥的次数也不少,怎得小女会落到如此下场。” 祝衡终于开口:“我可以帮你引荐天师,条件便是每月赈灾施粥的次数不得少于十次。” 云世昌连忙应下,“多谢殿下,多谢殿下。哪怕二十次,我也愿意,只要小女平安无事。” 这酒,便是没兴致喝了。 祝衡起身,“行了,既然你的事已了,那我便回了。” 回府后祝衡与石浚淞提及此事后,他不带犹豫的应下。于是次日,祝衡便带着石浚淞去了云府。 云世昌见到二人时,满脸焦急,匆匆行礼,“我家小女今日一早便跑了出去,家丁出去寻她,至今未寻到。” 祝衡刚想开口,家丁便匆匆赶来,“大人,小姐寻到了,她….她在城墙上。” “快…快备车。”吩咐完下人后,云世昌一脸慌乱,十分无措的将目光投向祝衡二人。 祝衡想了想,问石浚淞:“天师,可要一同前往?” 石浚淞点头,“去看看吧。” 待几人到达城墙下时,城墙脚下已经聚集了诸多百姓。 “这不是云府已出嫁的千金吗,不应该在望城吗?多好看的云家大小姐,怎么看起来神叨叨的。” “这你便有所不知了,我在望城的亲戚跟我说,她啊,被休了。” “啊?你可知晓其中缘故?” “听说她疯了,每天在府上自言自语说自己未出嫁就偷人,哦对,还说自己杀过人。” “当真?” 石浚淞下了马车便听到此番言论,颜面无光,而后强行呵斥几人。 几人赶到城墙上方,只见云烟披头散发,一袭红衣,坐在城墙上。见到来人,撕心裂肺道:“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云世昌连忙哄道:“烟儿,是爹啊,你不认识了吗?快下来,莫要做傻事。” 云烟不理会,缓缓转过头,垂眸看着城墙下的人。城墙下聚集的人越发多,议论声也越发大。 半晌后。 云烟缓缓站起身,风吹得她的衣摆晃动,云世昌的心拧在一起,生怕一个不小心,她便失足落下去。“烟儿,你下来,你这是做甚?你快过来,莫要掉下去了。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向你死去的娘交代啊。” 云烟依旧不理会,见城墙下人越发多了后,她大声道:“我名叫云烟,是长幽州知县云世昌之女,是云府捧在手心的千金。三月前,我嫁给了望城李通判之子李富元。世人皆羡慕我出生好,生得貌美,还寻得一门好姻缘。 世人还说我温柔,善良,与李富元乃天作之合。可实际上,我在未出阁之前便与长幽州王副将之子王元私定终身,他夜夜约我去云莱寺的后山,我们夜夜笙歌,好生快活。 此事,除了我的贴身丫鬟铜儿,无人知晓。” 她停顿一下,又继续道:“可谁知晓,某日我家的一个名为吴翠翠的丫鬟,偏偏这么倒霉撞见我与王元私会。她哭着和我求饶,说她绝不会说出去。我记得,她的头一声一声撞在地面,额头好大一个血窟窿。 可我不为所动,我怕啊,怕她万一守不住秘密,那我的名声不是毁于一旦,到那时候我该如何是好? 后来我便寻了个理由,将她的舌头拔了。 但是,王元和我说,这并非最保险的法子。他说,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于是,我便污蔑她偷窃,将给她打死后扔去了乱葬岗。 这吴翠翠也是命大,被拔舌还被打成那样,扔去了乱葬岗都没死。据说她在乱葬岗躺了三天三夜,仍然抱希望有人救她。最后,最后还是无人救她,她被野狗撕咬,连头颅都被野狗叼走。” 说到最后,她的脸颊落下一滴泪。 沈归荑站在人群后方,仰着头看她。她周遭的百姓议论纷纷,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害怕。只有她,不为所动。 “她说的,是真的?” “难怪,有次傍晚时分我在云莱寺闭门之前出来,才看到她缓缓上山。” “果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她竟然如此歹毒。” 云世昌心急如焚,“烟儿,快下来,无论你做何错事都是爹的女儿啊,爹不会怪你。爹求求你了,快下来啊!”到后头,他的声音略带哭腔。 祝衡仔细观察她的神态,悄声问:“天师,你看她这番模样,可是真的中邪了?” 石浚淞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兴许,是让鬼上了身。” 自从见到过鬼后,他便不会觉得此事难以置信了。 石浚淞的话音刚落,便听到云烟高亢的声音:“今日,我便要在众人的见证下,以命抵命。” 随即,她纵身一跃。 祝衡和云世昌下意识的伸手去拉,无果。 只见石浚淞借助一旁石阶,飞跃空中的时候一掌拍过去。只见云烟在往下坠落时,叫声惨烈,而后便是一个灰白面色的女子从她的躯体中跳出,借力城墙壁面,回到城墙上方。 其他人见不到,但在场的祝衡下意识退了几步,面上无异,但瞬间寒毛直竖。 此人脖颈处的针脚线密密麻麻,脸是女子的脸,但身子分明是个男儿身。 待他有些怔愣时,石浚淞拿出符咒,念念有词的同时符咒发出金光,逐渐浮在空中。吴翠翠用双手抵挡金光,痛苦尖叫。 下一刻,便看到石浚淞用力一推,这符咒便吸附在吴翠翠身上,她立马便灰飞烟灭。 祝衡看着这一切,半晌才回过神来。 众人自然瞧不见这一切,他们只能看到石浚淞的符咒在风中屹立不动,不明所以。再看向地面,云烟已然断了气,头颅后方的血汨汨流出。 顷刻之间,便是一团糟。众人无措,嘈杂声一片。云世昌在城墙上瘫软在地,眼神空洞,几番张嘴,却又什么都没说得出来。 祝衡见状,叹了口气,克服方才见到恶鬼的不适,沉着善后。 人群慢慢散去,祝衡下城墙时,抬眼便瞧见不远处站着的女子,见到他后,款款走来。 “见过将军,天师。” “你方才也在人群之中?” “闲来无事,便来瞧瞧。谁知……”沈归荑一脸惋惜,又道:“方才见到天师收鬼,好生厉害,敢问天师用的何符咒?” 石浚淞浅浅道:“此乃我派秘笈,不便透露,望姑娘谅解。” “可惜了,本想和天师偷学几招。” 祝衡见天师一脸疲态,便叫下人先将其送回府上。而他和沈归荑一并走着回去。 “掌柜方才可有见到那女鬼。” 她点点头,一脸遗憾,“见到了,但正想仔细瞧一眼时,便看见她被天师碎了三魂七魄。” “你不觉得面相可怖?” “见多了,便习惯了。倒是方才云烟坠地时,那眼都没闭,吓得我缓了半晌。”她轻拍胸口。 “不怕鬼却怕人,着实罕见。” 她挑眉,“那世人知不知晓,杀敌万千,气宇轩昂的大将军不怕死人,却怕鬼,也是着实罕见。” - 那日,云烟跳下城墙时,长缨并未去看。只是知晓沈归荑回来时,脸色不大好看。一问才知,伞丢了。 沈归荑看到吴翠翠的鬼身被石浚松一掌击出时,手里分明是握着伞的。 而后她被前头的人后退时踩了脚,单是听那人道歉的功夫分了神,再往上一看,便是石浚松拿出符咒对付她的模样。 那伞呢? 沈归荑深觉石浚松有古怪,便让长缨连夜上将军府盯着他,可几日过去了,并未发现异常。 这日,石浚松要启程回九万道观。祝衡差人为他备好路途中所需的东西,亲自送他上马车。“此番多谢天师为我费心费神,时日过短,未曾好好招待天师,望天师多担待。” 石浚松昨夜才告知他要动身回去,祝衡本想挽留一番,但见他已下决心,便不再说什么。 亲眼送走马车后,他转身回府,回想这些天里发生的种种,先是能见鬼,又是天师为其捉鬼,再是为云家小女驱鬼,收鬼。 但凡是以前的他听到这些,都只觉得是有心人枉口嚼舌,悖言乱辞。 石浚松的马车要出城,便要经过沈归荑的铺子门前。她站在门口,双手环抱胸前,好整以暇的等着马车经过。 此时一阵风吹过,马车的帘子掀起,车厢内静坐着的石浚松在此刻缓缓睁眼,双方的视线就这么对上。 待马车走后,她回到里间。淡然道:“他不是石浚松。” 长缨:“那他是谁?” “是谁,今晚会一会便知晓。”刚才那一眼,让她确认。 星浮月夜,月光清冷寂静。 护送石浚松的共有三辆马车,二十余人,个个身手不凡。 出了长幽州后,他们行了两百里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行人便寻了个废弃寺庙,生火轮流守夜。 石浚松坐在他们当中,伸手烤火。 干柴燃烧的声音,噼噼啪啪。除此以外,便寂若死灰。 不知怎的,突然间石浚松身旁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见状,他并未感觉讶异,只是瞥了一眼,仍旧将手凑近火堆处烘烤。 只听见一道懒散声音响起:“阁下是何人,不打算现一现真身?” 11、唯一一次心软 闻声望过去,可看到沈归荑支着头坐在满是蜘蛛网的椅子上,与之一同现身的,是站在一旁的长缨。 石浚松并不慌乱,“许久不见,殿下近来可安好?” 沈归荑垂头低笑一声,“看来是我鬼界之人了。”说罢,袖子一扫,石浚松的躯体内滚出一个鬼身,他的肉身直直倒了下去。 滚了几圈后,着白衣的恶鬼拼命运力才站起身来,沈归荑抬眸看向他:“我还以为是哪个胆大妄为的东西,敢舞到我的面前来。原来是你啊,玄驹。” 玄驹,乃是卞城鬼王殿之下的阴律司的鬼司。 他的神情淡淡,“殿下误会了,我只是闲来无事,想体验一番人间滋味,便随意上了个凡人的身。” “我就说,哪个凡人的符咒能动得了我的魑魅鬼,而我这番才想起,你本就善于舞弄符咒。”沈归荑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见玄驹不言语,她又问道:“你随意上了个凡人的身,便上了南靖国德高望重的天师石浚淞身上。而后在随意中伤了我的小鬼,碎了吴翠翠的三魂七魄,偷了我的伞。是这样吗,玄驹?” 她的质问,压迫感十足。 “殿下在说什么,什么小鬼,三魂七魄,我怎有胆量偷殿下的伞?这老者是谁,我并不认识。我只是今日才上他的身。” 沈归荑嗤笑一声,“玄驹啊,玄驹,你到现在都还没明白,我当初还留着你,完完全全是因为莫昱。既然活着,就该夹着尾巴好好干好你阴律司的活。” 当初,沈归荑与黑罗刹大战三天三夜,才将它封印在第一百层狱塔之中。而后她又花了近五十年的时间清理黑罗刹的余党,而她碎了众多鬼魂的三魂七魄,唯独留着玄驹。一来因为莫昱在几百年前曾救过她的娘亲一命,二来是当时的玄驹鬼力过浅,并不会对她造成威胁。 那五十年里,她杀红了眼。只要与黑罗刹有关的,无论老小,她动手时皆未眨过眼。 这玄驹,便是她唯一一次心软。 “殿下说的这些,玄驹当真什么都不知晓。” 她是一个字都不信,就那么冷笑着看他。 玄驹又言:“玄驹此次出行,会帮殿下留意一番。殿下倘若无其他事,那玄驹便先行告退。”说罢,他朝着门的方向去。 沈归荑仍旧是那般懒散模样,手轻轻一扫,门便猛地关上。“不将伞交出,你今天走得了吗?” 玄驹的神情严肃起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殿下莫要欺人太甚。” “鬼罗刹究竟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让你甘愿做他的走狗?” 玄驹冷然回道:“殿下莫要污蔑我,我与鬼罗刹绝无关系。” 沈归荑打了个哈欠,“长缨,此事交与你了,正好试试你的鬼力可否有长进。切记,伞要完好无损,他,随意。” 说完,她便隐了身回到府邸。 她回到府邸后点上一炷香,待到这柱香燃尽时,不见长缨身影。她无法,只能又回到那间破寺庙。 那些昏睡过去的下人仍旧瘫倒在地,而在诸多藏蓝色粗布衣裳之中夹杂着一抹碧绿色翠烟衫。沈归荑皱着眉走过去,俯身将其扶起。 长缨虚弱睁开眼,“殿….殿下,长缨将伞抢回来了。只是长缨废柴,未能收下玄驹,故向殿下请罪。” “是挺废柴的,连个鬼司都收拾不了,说出去莫不是丢我的脸。”沈归荑淡淡回话。 而后她便将人带回府邸,粗略看了长缨的伤后,意识到长缨的伤势过重,连忙将长缨带回鬼界,寻来鬼医。鬼医在顶着鬼王的压力,在长缨的床前整整守了三夜,才将长缨的气口捋顺,将其后背断裂的鬼骨接回。 长缨伤势过重,沈归荑便未回人间。鬼界三天,是人间三月。铺子,便是三月未开张。 众人皆百般猜疑,而祝衡却气定神闲地以为,沈归荑是听闻双亲出事后,连忙关了铺子往回赶。 阳城与长幽州,一个在南,一个在北,若要马不停蹄往赶路,也得需要二月有余。 而这双亲出事的消息,便是他差人放出来的。 她走前,放了两个魑魅鬼易成她和长缨的模样。祝衡打的什么主意,她自然清楚,那便随了他的愿,让小鬼关了铺子,赶去阳城。 沈归荑在鬼界大肆通缉玄驹,扬言能手刃玄驹者,她沈归荑亲自帮其渡鬼劫。 长缨伤成这般,那这玄驹也不会好到哪儿去。此话放出去后,都无人寻到玄驹。 长缨有些担忧玄驹在暗处坏事,沈归荑却不急,她笃定:“只要他为鬼罗刹的走狗,便还会再出现。下次,便是有去无回。” 鬼界修鬼分为九级,鬼魂,鬼使,鬼精,鬼影,鬼怪,鬼灵,鬼司,鬼尊,鬼王。 而每升一级,便要渡一次鬼劫。或雷劫,或天劫,或换骨劫 任何一个想提升鬼力的魂魄,必然要过的关。倘若有沈归荑帮忙,便可少遭受些罪,且能快速提升鬼力。怎么看,都不会是亏本的买卖。 待长缨的伤势开始有些好转时,沈归荑才问她那日的详情。 那晚,沈归荑走后。玄驹便拿出符咒,妄想将长缨收入符中。长缨也拿出自己的鬼器—油纸伞,伞身是翡翠般透亮的颜色,伞柄上镶嵌着翠绿色的玉。 这伞,是沈归荑赐予她的,她的一身功夫,也是沈归荑教的。 她在与玄驹打斗之际,几个来回,她都是略占上风。只因收回黛青伞时,分了神,便被玄驹钻了空子。 伞与伞之间,在危机时刻是能彼此感应的。 而她的油纸伞在与玄驹打斗时,一阵吸力,便将裹着符咒的那把黛青色油纸伞吸出。她分心收伞时,被玄驹一掌拍在后背。 长缨瞬间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只见玄驹不死心,仍竭尽全力想抢伞。 长缨拼死护住伞,用尽全力将自己的翡翠玉伞合拢,伞尖形成锋利刀身,直直刺向玄驹后又抽出。 玄驹呆愣住,垂头看着自己胸口巨大的窟窿汨流着鲜血,待他反应过来后,便捂着伤口逃走,也顾不得伞。 听完,沈归荑沉思道:“着实是低估了玄驹的鬼力,这么多年过去了,怎的黑罗刹还越发天真了,企图用一个鬼差来阻碍我铸剑?” 提起黑罗刹,她的眼底便闪过一抹恨意。 她百岁时,手刃黑罗刹,将其封印在第一百层狱塔。那时,封印他便耗去了她所有的精力,着实无法再将他的三魂七魄碎了。 黑罗刹一日不除,鬼界便永无宁日。而她,也愧对自己的双亲。 她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一日,她被娘亲施了咒束缚住双手双足藏了起来。而后她便眼睁睁看着黑罗刹将自己的双亲杀害,用他们的血喂剑。 从那以后,她便每日苦练鬼力,日日夜夜,每一次在劫池之中渡鬼劫时的痛彻心髓与煎熬,都带着她飞速成长。 她隐忍,蓄势待发,像一只紧盯着猎物的豹,静静寻求最好的时机进攻,只为万无一失。最后,她终于将他封印在第一百层狱塔之中。 但未将他彻底铲除,便一直哽在她的心间。 而她铸剑,铸的便是天下第一神剑龙渊神剑。唯有这把剑,一剑便可使黑罗刹魂飞魄散,永远消失在六界。 龙渊剑,需要以九九八十一个纯净魂魄喂养,才能慢慢成型。 极为纯净的魂魄难以直接获取,但物极必反,用满身怨气的恶鬼来提炼,也能得到纯净魂魄。 沈归荑与恶鬼交易,便是打这个主意。 待长缨的气息稳定,且上好的鬼药子的作用下,后背断裂的脊梁骨便快速重生。 待她能下床走动后,二人便回到了人间。 此时,距她们闭店之际,已过去足足六月有余。隔壁铺子的掌柜看到长缨时,还以为自己晃眼了,揉了揉眼睛,“姑娘,你们不是不卖伞了吗,怎的又回来了?” 长缨身上的伤未痊愈,柔声细语回话,“梁掌柜听谁说的,前些日子是因为我家掌柜家中出事回去了一趟。伞店,没有理由不开。” 油纸伞店,又开张了。 此消息迅速传遍长幽州的角落,自然也传到了祝衡的耳里。他听闻消息时,正在练习剑术。“铺子是她的,回来便回来,特意来禀告我做甚?” 侍卫顿了顿,问道:“那以后还需时刻盯着沈掌柜的动向吗?” “不必。” 祝衡派人将沈归荑先前所言的那些一一查明后,这番终于不再质疑她。 长缨几日闭店时都未发现祝衡的人,“殿下,祝衡是彻底相信我们了?” “他听我一言,便不远千里去阳城查我的底,不就是因为信了我。”沈归荑这一计,该是能让他真真放下猜疑了。 她想了想,拿出黑色鬼骨伞,“欲敛。” 欲敛闻声从伞中出来,“参见殿下。” “此番休养,小鬼们可有恢复?” “已恢复如常。” “那便继续吧。” 欲敛得了令后,将魑魅鬼全部召集出来,去了将军府。 沈归荑看着将军府的方向,“长缨,你猜祝衡今夜能睡个好觉吗?” 长缨咳了咳,“自然,不能。” 沈归荑俏皮的眨眨眼,“那你再猜,他何时上门来找我?” 12、我亦坦荡荡 长缨想了想:“我猜,明日吧。” 当晚,祝衡换了衣物准备就寝时,隐约感觉自己身后有动静,他猛地转头,仔细观察四周,未发现有异常。 而后他明显感觉身后一阵风,转回身时拿起一把长剑,紧紧捏住,屏住呼吸。 一个白影子从他眼前一闪而过,熟悉的笑声让他瞬间明了。 他强装镇定,捏着剑,以防御的姿态步步后退,退到门口处,“去将章绍元喊来。” 其中一个守夜的下人应下后便离去,另一人不明所以被祝衡唤进房内。 进到房内,看见祝衡手握长剑的模样似曾相熟,便隐约猜到什么。“将军有何嘱咐?” “你将灯烛全部点上。” 但她的魑魅鬼们怎会怕光,怕火烛。 祝衡肉眼能见的,便是有坐在他的窗下抚琴的,有坐在他的朱红圈椅上品茶,还咧着嘴和他说:好茶。有在他的落地屏前后捉迷藏,嬉闹的,还有安睡在他的床榻上打鼾的。 他皱着眉看着这些腌臜之物,着实没有下脚地。 祝衡用长剑挑来衣物,匆匆套上便推门出去,正好撞见章绍元匆匆赶来。 “参见将军,将军可是有何事要吩咐?” 祝衡背着手站在门口,抬眼望着月亮,淡淡道:“无事。” 他方才只是下意识喊了章绍元,其实唤来又有何用,他又不会画符念咒,更不会驱鬼捉鬼了。 会驱鬼捉鬼的……除了石浚松,便是沈归荑,可石浚淞已然回了九万道观。 章绍元汗颜,但将军未让他回,他便只能默默站一旁。 祝衡沉思半晌后,“明日,你去请油伞铺子的沈掌柜来我府上一趟。” 章绍元也瞬间明了,与一旁的下人对视,彼此心照不宣,“是。” 而后又听见祝衡道:“罢了,明日亲自去寻她。” 几人便是这么站着,站到天明。 清晨,长缨为沈归荑梳妆时,比往常精细,她在首饰盒里左挑右选,选了个镂空兰花珠钗,又佩戴一副镶宝石菱花纹金耳坠。 她还想再挑副手镯时,沈归荑:“够了,够了,我又不是花孔雀。长缨,你到来人间这么久了,怎么眼光还这么…这么”她想了半晌:“俗!人话就是俗!” 长缨:…….. 沈归荑取下耳饰,换了只素玉簪,看了看镜子,这才满意。“你先去开铺子,我虽后便到。” 长缨到铺子时,看到已站在门口的祝衡,愣了愣,“参见将军,将军前来是找我们掌柜?” 祝衡身着灰底色暗纹团花长袍,双手背在身后。 长缨平时开铺子的时间本就比寻常铺子晚一两个时辰,他显然等候多时,虽面上无异,但长缨猜他内心早就不耐。 祝衡见只有她一人,点点头,“你家掌柜何时来铺子?” 长缨一边开门,一边回话:“我家掌柜平时是晌午左右过来。” 她扭过头问:“将军找我家掌柜可有急事,可否需要长缨去将小姐喊来?” 祝衡轻轻‘嗯’了一声。 长缨看他和下人站在门口,怎么看都不合适,指不定会怎么乱传。她做了个请的手势,“殿下先去里间休息等一等,我去去就回。” 而后她提裙小跑,待走进小巷后又放慢脚步,缓缓走去。 单是看到长缨,沈归荑便明白了,放下手中的话本,起身同她出去。“祝衡看起来如何?” “眼底乌青,许是一夜未眠。” 沈归荑噗嗤一笑,她分明是猜到的,但听到时还是忍不住发笑。 沈归荑到达祝衡面前时,气喘吁吁:“让将军久等了,不知将军寻我有何事?” 祝衡未说话,身旁的元征识趣的出了里间。长缨瞬间也懂了,也退了出去。 待仅剩他们两人后,祝衡望着娇柔的女掌柜,“众人皆说,你是捉鬼道士,当真?” 沈归荑挑眉,“殿下这是明知故问?”还明知多次问! 祝衡不置可否。 沈归荑眨动杏眼,“殿下的脸色不大好,可是未睡好?” 祝衡品了一口茶,“这茶不错。”放下茶杯后,才缓缓道:“不瞒沈掌柜,昨日我一宿未眠。” 她拿过茶壶,给他的杯中续满,“为何?”看向他,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 “起先天师为我驱鬼至今,我都不曾再见过鬼怪。但不知昨夜怎的就又见到了那些可怕的脏东西。”他一脸愁容。 沈归荑玩味一笑,她苦心养了多年的小鬼,在祝衡的嘴里竟然叫做脏东西。“殿下的意思是,想让我去?” 祝衡与她对视,虽未言,但眼里的意思十分清晰。 沈归荑面露难色:“道行颇高的天师都无法将小鬼赶尽杀绝,我恐怕…….” “掌柜的天资在此,不试试,怎知一二?” 沈归荑一脸犹豫。 祝衡继续道:“掌柜为何不利用此次机会击碎谣言?” “何谣言?” “质疑掌柜装神弄鬼,是江湖骗子的谣言。” 沈归荑:说我装神弄鬼的,不就是你祝衡吗? 沈归荑摇头,“我不在意谣言,我只是靠此谋生而已,不信的人,自然不是我的客。” 祝衡这番恍然大悟,“掌柜放心,银子自然少不了。” 她仍旧是面露难色,半晌后,“我们这行有规矩,先提前讲好价钱,才会上门。主要是怕有些客人蛮横,闹事。” “五千两,够吗?”祝衡细细观察她的神情。 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两万两白银。” 沈归荑心底略微吃惊,她以为还需要几个来回才能到此价。 且说她着实没见过两万两银子,也不知要装满几个箱子。她故作思酌,“倘若我无法将鬼怪收干净,那殿下会怪罪于我吗?” “自然不会。” 这次,她终于点头,“好。” 待送走这尊大佛后,长缨走进里间,见到喜笑颜开的沈归荑,也笑道:“殿下,他许下多少银子让殿下这般合不拢嘴?” 沈归荑比了个二。 长缨试探性问道:“两千两?” 她轻轻摇头,长缨轻吸口气,“那…..两万两啊!” “果真是王权贵族的银子多,随便一开口便是大手笔。”沈归荑不禁感叹道。 - 待夜色降下,主仆一如往常关了铺子,从后方巷子穿过。在此等待的,是祝衡早已安排好的马车。 枫林路走到头是将军府,但若是仅靠双腿,还是要费些力气。 待马车稳稳停住,她撩起车帘,四周并未有人。确认无误后,她才缓缓下车。 祝衡千叮咛万嘱咐,莫要被人瞧见她。 她进去后四处打量,好似首次前来一般,“将军府,好多梨花树。眼下正是梨花开的季节,真真好看。”而后意识到还有外人,有些难为情,“我从未见到如此多的梨花树,所以才忍不住赞叹,让你见笑了。” 元征笑了笑,他见怪不怪,“掌柜第一次来,属实正常。但凡首次来将军府的人都会这般惊叹,说将军府内大有乾坤。” 谈话之际,他们便到了祝衡的卧房。沈归荑注意到,这一路都未曾遇到过下人,想必是他已经提前将下人打发了。 祝衡早早候着,问她:“掌柜可需要备何物?” 沈归荑摇头,“今日先不急,让我好生看看这些鬼怪。” 他迟疑道:“鬼怪皆在我的卧房,今夜掌柜要和我共处一室?” 沈归荑不懂他的迟疑,“有何疑虑?” “我听说掌柜还未出阁,此番和一个陌生男子共处一室,我怕传出去会有损掌柜的名声。” 她一个鬼怪,怕这个?“无妨,此番前来本就是机密一桩,我不说,你不说,便不会被人知晓。” “那掌柜,不会介意?” “我此番前来是捉鬼驱鬼,十分坦荡。莫非…..将军动了什么歪心思?”她的眼睛亮盈盈,凑近他时带来阵阵菖蒲香。 祝衡的耳根顷刻红透,他半垂眸看向她,视线刚接触便像是被灼烫一般,慌忙移开,又面不改色向后退一步。“怎会,我亦坦荡荡。” 元征也从未见过这般,握拳轻咳掩饰尴尬。 长缨便是面无表情看着。 祝衡将元征和长缨留下,四人共处一室,传出去才不至于过分离谱。 房间内烛火将整个房间照得通明,不留一个暗角。 四人相坐无言,约莫一柱香的时间过去,都不曾有何异常。 沈归荑问道:“殿下莫不是眼花了才以为又见了鬼。这都过去快一个时辰,可并未有何异常。” 他瞥她,“我一没醉酒,二没糊涂,怎会无缘无故眼花,再等等。”说完,警惕着四周。 他的话音刚落,只见一阵风猛地将窗户吹开,窗户来回撞击在门框上,众人注意力皆被吸引过去。 众人看向窗户时,沈归荑瞥了眼祝衡,见他喉结滚动,她悄然勾起嘴角。 这时,又是一阵风,屋内的烛灯竟同时熄灭。顷刻间,黑暗一片,只有惨淡的几缕月光洒在被击开的窗前。 沈归荑感觉手腕上猛地被一股强力紧紧攥住,她垂眸看过去,是一只男人的手,手背脉络青筋凸起。她顺着手的方向望过去,正对着的是祝衡的眼。 13、将军莫怕 这鬼,直直往祝衡的方向去。长缨手握短鞭,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甩过去。元征见状,也拔出剑上前。他虽不像她们能见鬼怪,但是能根据风向及长缨的面向,推测鬼怪的位置。 在二人与女鬼打斗时,沈归荑觉得她在此刻的作用便是安抚,她快速到祝衡身旁,“将军莫怕。” 祝衡瞥她,那眼神似乎在说:你看我像怕? 他的声音又低又轻,带着某种压抑:“掌柜怎还不收了它?” 行吧,她撇嘴,不再说什么。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符咒,有模有样的低声念咒,聚力将符咒运到空中,掌心用力一推,便将符咒贴在女鬼身上。 只听见女鬼痛苦叫声,而后极力挣脱,无果。符咒将其完完全全裹住,女鬼像是完全吸入进了符咒,只见符咒卷成小卷,掉在地上。 长缨和元征背靠背,微微喘气。 沈归荑左右看了看,找来火折子将烛火点上。长缨和元征看了眼,也去将烛火重新点上。 卧房内,再次满堂通亮。 沈归荑捡起那卷符咒,见祝衡盯着符咒,忍不住逗他:“殿下可否要留作念想?” 祝衡皱着眉头,一脸嫌弃。 “那我带回去了?”沈归荑试探性问道。 他‘嗯’了一声,背着手走到桌前坐下。“掌柜可有发现这些鬼怪是为何找上我。”方才它的目的直指他。 “将军可有得罪什么人,” “很多。”他不喜的人,从不给好脸色,不与其虚与委蛇。“你的意思是,是我得罪的人有关?” “我只是这般猜测,许是何人会唤鬼,故意将其引到将军眼前。” 祝衡听闻,便细细思考他得罪了哪些人,又是哪些人有此嫌疑。 无果,便不再纠结此事。 沈归荑起身:“今夜殿下应该能睡个安稳觉,那我便先行告退。” 走前,她几番欲言又止,“将军,那…之前所说的两万两………” “白日里送过去太过显眼,一会我让下人送你回去时,一并给你送到府上去。” “将军思量得全面。”她从进府邸时便心系这件事,只有真金白银到她府上后,她才觉得踏实。 这番她回到府中后,祝衡的下人将银子一箱又一箱的搬进她的府上,她的杏眼弯成月牙。 待人都走了后,她坐到箱子上,“没想到啊,银子这么好赚。” 她拿出一块掂了掂,“人间的集市这么多,这些银子够我逛多少个集市了?” 长缨抿着嘴笑她的财迷殿下,猛地咳嗽起来,一连咳了许久。 沈归荑问她,“可是方才打斗时牵扯伤口?” 她点点头,“让殿下担忧了。”她的身子仍未完全恢复。 沈归荑手心向上,手中便慢慢出现一个药瓶,她取出一粒,强行逼长缨吃下。此乃上好的金髓丸,是她曾从一个神仙那儿哄骗来的,服下可使体内元气大增,凝结鬼力,仅三粒。 服下后,她便瞬间感觉鬼力比以往更浑厚。喜形于色的她突然想起夜里的女鬼,问到:“殿下,夜里那个女鬼是何来历?” 沈归荑想起那卷符咒,将符咒往空中一甩,符咒铺平,女鬼从符咒中摔到地上。 沈归荑那副娇俏神情不再,反而板着脸看她,“你是谁?” 那女鬼下跪,“回殿下,我生前名为刘英儿。” 她冷言:“谁让你来的?” “没人叫我来。”她垂下头,不敢看沈归荑。 她的魑魅鬼还未登场,便被刘英儿抢了先。 沈归荑俯下身,凑近她,“刘英儿,你知晓欺骗我的后果吗?” 刘英儿感到阵阵压迫,“殿下,当……当真没人指使我。”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长缨拿出方才打她的短鞭,鞭子和人间的马鞭外形无异。不同的是,短鞭打在恶鬼身上,便会像滚烫炭火猛烈烙在肉身般疼痛。而力道大些,便会露出鬼骨。 在祝衡卧房时,刘英儿几度躲避此鞭,都难以躲过有鬼眼的短鞭。 她进府邸时,若是知道渡魂王在此,有十个胆子都不会去推开那扇门。 起先刘英儿也不知晓她是谁,但是被那短鞭灼烫在身,又是在符咒中时听到长缨一声声殿下,便突然想起那个在鬼界闻风丧胆的百岁鬼王。 长缨见此鞭,立即狠狠磕头:“殿下,真没有人指使啊。我只是听其他的恶鬼说,说长幽州的将军能视鬼魂,我便想着来一探究竟。” 沈归荑似信非信的看向她,“其他恶鬼?” “长幽州的恶鬼都知晓此事。” 长缨狠狠盯着她:“你若有半字虚言,殿下便拿你的魂喂剑。” 刘英儿连忙回话:“当真句句属实,殿下不信可以随处去拉一个恶鬼来问一问。” 此时正是后半夜,恶鬼夜行之际。 沈归荑声线微凉,“你为何攻击祝衡?” 她不敢有所隐瞒。 “我的夫君,名为王永义,我们夫妻本住长幽州西城的王村。三年前,村中恶霸王尺强占我家的地,我夫君与他争执多次无果。王尺一次比一次过分,甚至直接喊人将我家即将要成熟的稷米拔了,我们辛辛苦苦一年就指望这个。” 刘英儿抹了眼泪,继续道:“我夫君忍无可忍,与他扭打在一起。我也气急败坏,拿起镰刀上前,于是….于是我们失手将他杀死。而后官府便要将我们处死。我恨,为何我们三番五次寻求官府庇佑时,从未有人帮过我们,为何失手杀了人,便立马要处死我们?” 沈归荑越发困,不想听她废话。懒散道:“今日你运气好,我放你一马。” 刘英儿连连磕头谢恩,“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沈归荑的声音悠悠传来,“祝衡是我的人,要动他,看看能不能过我这关。” · 仲春的微风丝毫不燥。 沈归荑站在铺子门口,双手抱在双前,发呆。此时天色较早,没有太阳。 她便站在门口吹吹风,醒醒脑。平日里太阳一出来,她便躲在离间。在人间习惯了诸多事物,但这太阳,她是如何都喜欢不上。 正出神时,听到一阵嘈杂声,她闻声看过去,望了几眼后挪开。 “殿下在看什么?”长缨将伞悬挂好,走到门口来。 她轻描淡写:“前方有人打架,多看了一眼。” 被打的那人,惨痛声阵阵。 长缨望过去,听了几句后才明白,不知是谁偷了两副药,便被掌柜拳打脚踢。但此事与她们无关,她正想收回视线,看见一个身姿挺拔的人走了过去。 长缨轻扯沈归荑的衣服,“殿下,祝衡。” 沈归荑看过去,但没有走过去的意愿。祝衡所站的位置与沈归荑的铺子有些距离,他不注意,便看不见沈归荑。 祝衡走到此处时,正好看到一个瘦弱的男人被拳打脚踢的场景。 元征呵斥道:“光天化日之下,王爷在此,竟敢如此放纵。” 满脸络腮胡的男人收回拳头,抬头望过去时脸上还带着打人时的戾气,见到来人,表情瞬变。“将……将军。” 祝衡问道:“元征,当街行凶者,按律法该如何处置?” “重打十大板,并关入地牢五日。”此刑罚,说重不重,但十板,也不是咬咬牙便能挨的。 络腮胡连忙求饶,“将军误会啊,此人偷了我的药,我才打了他,草民只是想教训教训他。” 祝衡问被打者,此人衣衫褴褛,十分瘦弱:“他说的,可是真的?” 瘦小男人眼睛已肿得像核桃般大,“将军,我老母如今病重在榻,可我们家徒四壁,着实身无分文。这番实在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 祝衡示意元征将其扶起,询问几句瘦小男人娘亲的状况,示意元征拿出钱袋子。 沈归荑见他探了探钱袋后,悉数交给了瘦小男人,而后又对着络腮胡说些什么。 她转身走进铺子,“祝衡这般心善,是如何当上杀敌万千的将军的?”难道敌军跪在他脚下求饶,他也会心软? “许是心系百姓。” “可是过于心软,便处处是软肋。”便成不了大事,她觉得祝衡的心善,更多是心软。 二人坐在里间一会儿,便迎来了预料之中的人,“将军来得正好,茶正泡好。” “你怎知,我会来?”祝衡并未瞧见门口的她,待他抬眼望向铺子时,她们二人已经进了去。 “方才你在给那个男人银子时,我便看见了你。” 祝衡便不再问,拿了块糕点浅尝。“不错。” “看来你和我的口味差不大多,隔壁街的这糖蒸酥酪好吃得打紧。” 祝衡平日里不在街上买糕点,不知晓是何口味。“喜欢吃糕点?下回给你带些王宫里的糕点,御厨做的,自然是天下独一份。” “那最好不过,让我尝尝天子平日里爱吃的,又是何样。” 二人闲聊两句,祝衡才想起自己前来寻她的目的:“今夜,你不用过来。我一会儿要去一趟望城。今夜不在府内。” 沈归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笑笑:“将军叫下人传话便可,哪里需要此番亲自来一趟。” “我想随意逛逛,不可?” “那是我多情了。”沈归荑笑道,一点未感觉她有难为情。 14、求将军为我正名 待祝衡归城,已是两日后。 夜色过后,沈归荑与长缨悄然上府。祝衡已恭候她多时,她坐下时,瞧见桌上的糖蒸酥酪,伸手拿了块浅尝。 祝衡见状示意元征给她备上茶水。 二人并未闲聊,吃了两口后,她拍拍手,起身:“那开始。” 元征为其搭了简单的台子以便她做法,她从怀中拿出符咒,手里拿着桃木剑,嘴里念念有词。 祝衡发现周遭的小鬼作鸟兽散。 “将军…” 在众多嘈杂声中,他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唤他,仔细看了看周遭,并非是在场的活人在叫他,那便只能是……… 祝衡又听了听,果真有鬼在唤他。此时便是众人都听见,沈归荑睁眼闻声望过去。 只见一个身着破甲胄,满脸是伤,头发散乱走上前。 长缨反应快,走到祝衡身旁,“何方妖孽?” 只见其扑通一声跪在祝衡眼前,“将军,是我啊,是您的属下边霄啊。” 沈归荑见祝衡的神态,明显是认识之人,警惕之心少了半分。 祝衡一脸冷色,撇开眼不看他,“当你叛变的那一刻起,便不是南靖国的人,也更不是我的将。” 边霄生前乃是祝衡手下的步兵校尉,掌管着所有的步兵。 边霄苦着脸,“将军冤枉,我当真没有叛国,更没有背叛将军啊,将军明鉴。” 祝衡回忆当时,是他人生中鲜少的败仗。“倘若你没有向敌军通风报信,滕万关又怎会失守,你怎胆敢说此事与你未有关系?” 当初在滕万关,祝衡与副将谋划足足两日,故意向西蜀军的细作放言,让敌军以为他们的粮草已断,并且三日后经过滕万关的粮草车马将伪装成运镖的镖队。到那时,西蜀军便会奋力围剿镖队,镖队内会备好足量火药,待到西蜀军一到,便绝不让一个活口留下。 而祝衡等人便会趁此时,突袭西蜀军营。 计划本应万无一失,但当祝衡携众军杀入西蜀军营时,空无一人的营地,让他这才意识到,他中计了。 而他们的营地里,正是西蜀军在大杀特杀。待他们再杀回去时,已经力不从心。 因此,滕万关失守。 他的另一副将,金虎,从他少年时便死心塌地跟着他的人,在滕万关大战中,连尸首都没有找到。 一想到这,祝衡十分痛心。 边霄举起手发誓,十分诚恳,“殿下为何不愿信属下,那日向敌军通风报信的并非是我,我是被冤枉的。属下愿以已亡双亲发誓,我边霄,从未背叛过南靖,连动,都未动过此想法。” 祝衡背着双手,丝毫不为他所动,“知晓我们计谋的,只有你边霄,金虎,宋洪以及我。不是你,难不成是惨死沙场的金虎,而宋洪在那两日一直紧跟着我,并没有通风报信的机会。而你房中搜寻到的狼虫玉雕令牌,便是确凿证据。生前狡辩,死后仍是嘴硬。” 宋洪也是其副将,管领着所有骑兵。那日宋洪全程跟着祝衡,并没有通风报信的机会,故祝衡从未怀疑过他。 “狼虫玉雕令牌并非是我的,我从未见过此令牌,更不可能用其与西蜀人通风报信,我是被人栽赃陷害的,将军为何不能信我?” 祝衡不言语。 他又言:“求将军信我一次,替我洗清罪名。属下至今未去轮回,便是无法让自己连死都背负通敌叛国的罪名,我边家都因我这莫须有的罪名被处死,我愧对家父家母,更是愧对边家上下几代人。” 通敌叛国乃是大罪,是会被灭门诛九族的大罪。 边霄死都忘不了众叛亲离的滋味,他的父母到死不认他,家嫂辱骂他遗臭万年,他怨,他恨祝衡,可眼下他也只能求助于祝衡。 祝衡走到梨花树下,月光光影绰绰,“你走吧,早些轮回。希望下辈子你能投去西蜀地界,这样便可名正言顺为其效力。” 他人已死,该罚的已罚,该受的罪已受,祝衡也并不想再为难他。 他背对着边霄,“倘若你不走,我便让你面前的捉鬼道士将你收了!” 沈归荑挑眉,双手环抱,不言语。 边霄闻言看向她,他来时便听言鬼界闻风丧胆的渡魂王在祝衡身旁,但为了给自己正名,他还是硬着头皮前来。 沈归荑警告的眼神投射过来,他立马咽了咽口水,重重磕头后离去。 待他走后,沈归荑轻描淡写道:“他还会再来。” “来又有何用,这般卖国贼,没有将他碎尸万段,已是我留给他的情面。” 沈归荑点头示意,不再说什么。 不过,此鬼分明是胆大妄为才敢窜到她的面前来,看来警告刘英儿的话,她没有好好传达出去。 边霄走了许久,祝衡都仍站在梨花树下。沈归荑见他这方模样,显然,他并非一句不信。“将军是信了他的?” “你信吗?” 沈归荑又不知全貌,何来信,何来不信,“我不认识他,不知他生前是何样的人,一言一语能不能信,但一般恶鬼要逃离鬼差追捕,在人间拼死东躲西藏是不容易的一件事。故他所言,也并全然不能信。” 祝衡对他叛国一事,本是深信不疑。但此番边霄化作恶鬼都要到他的面前来求自己为其洗刷冤屈,他有些动摇。 难道,此事真有蹊跷? 祝衡命令元征去州衙暗查此事的卷宗,若有古怪,这卷宗定然会被人做手脚。 元征走后,此时月色正浓,穿堂风阵阵。 沈归荑借口告辞,与长缨悄然回到自己府邸。 待到第二日,祝衡差人传话,她今夜仍需前往将军府为其驱鬼。 沈归荑到时,瞧见桌上仍然有糖蒸酥酪,伸手掰了小块放进嘴里,剩下的便给了长缨。 祝衡随即坐下,“掌柜一连几晚上前为我驱鬼,辛苦掌柜了。” “将军客气了,收钱办事而已。” “掌柜来了这么些日子,怎么都未将这些脏东西收掉。”他日日不堪其扰,恨不得拿剑将这些脏东西剁碎。 “将军这是在质问我?”她放下茶杯,杏眼圆瞪。“天师石浚淞不远万里来到此处,都未将其收干净,我的道行不过天师的一半,天师都做不到,我又怎能做到。” 祝衡此番将希望全然寄托在她的身上,“掌柜误会了,并非质问。” 沈归荑想了想,宽慰道:“将军莫要着急,此事并非一日两日便能成。这些天我苦研老祖宗留下的有关收鬼的书,待我再好生研究一番,定会有所突破。” 祝衡点头,便不再说什么。 半晌后,他环视四周。沈归荑见他这般,问道:“将军发现了什么?可有何异常?” 说话之际,长缨紧紧捏住短鞭。 “并未有异常,我只是颇为奇怪,往日里,只要我一人独处,此时便是恶鬼遍布。而每次掌柜一来,他们便像是怕你一般,迅速乱窜逃走。” 她的嘴角浅显上扬,他所说的是魑魅鬼,只听令于她,怕她,是自然。但话说回来,这世间不怕她的小鬼,怕是找不到几个。 “我捉鬼有些年头的,本事虽不及天师,但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威慑力。虽无法为将军除尽恶鬼,但有我在,便无任何一个恶鬼敢伤害将军万分。” “掌柜果然厉害,先前百般质疑掌柜,在此赔罪了。。”祝衡想起到先前质疑她手无缚鸡之力,颇有些愧疚。 沈归荑并不在意,“不质疑,哪儿来的信任。” 祝衡正想回话之际,被一道男声打断。“将军。” 她抬眼看过去,长缨的短鞭更快,迅速甩在他的身上。只见他惨叫一声,实实挨了这一鞭子,疼得他的手不禁发抖。 原来又是边霄,这自不量力的鬼,还敢出现在她的面前。 “你怎还有胆量来!”长缨又准备一鞭子甩过去时,祝衡拦住她。 长缨看了眼沈归荑,沈归荑没说什么,她便收了鞭子后退。 祝衡沉沉问道:“边霄你生前是头倔驴,死后怎还是如此。” 边霄吃下这鞭后,吃痛强忍半晌,尾音颤抖道:“求将军大发慈悲救救属下,边霄并非是通敌叛国的贼人。求殿下看在边霄为您效力的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帮帮属下。” 元征前去州衙翻了他的卷宗,确实疑点重重。祝衡并未将此事告知边霄,他缓缓道:“你言之凿凿自己是被冤枉的,那你倒说说,是被何人冤枉?” “属下是被宋洪冤枉,宋洪才是通敌叛国的贼人。”他咬牙切齿的念出‘宋洪’二字。 “那日他全程与我一起,他何来的时间通风报信?” “属下不知,但属下这几年作鬼魂飘荡人间时,一直紧紧盯着他,单是在长幽州,就见过宋洪与西蜀人私下会面,就在北郊的私宅之中。” - 边霄再次失望地出了将军府,月黑风高下,他垂着头漫无目的的走。 见到一双浅色绣花鞋,他以为是哪个挡路的恶魂,皱着眉头的望过去,正看清脸,连忙跪下:“参见鬼王殿下。” 15、还清白者清白 沈归荑:“你既然知晓我是谁,竟还敢胆大包天一次两次出现到我的眼前。” 边霄此时的恐惧,甚至大过当日正午当头被行刑时的害怕。“殿下误会,我是迫不得已才出现在殿下面前。我只是死也不甘心,一辈子都背负莫须有的罪名。得知将军能见鬼魂后,我才冒死前来。但我来了才知晓,殿下也在。” 沈归荑冷笑:“人死了还有什么一辈子?” 边霄哽住,“殿下莫要气,莫要气,下回我一定等殿下不在了再去找将军。” “你便是吃定他心软,不会拿你怎么办。可是我不同,你胆敢动什么歪心思,我便让你在十八层鬼狱里死不能,活不成。” 现在若不让他出现在祝衡面前,已然是会引起祝衡的怀疑。 “殿下放心,我当真不敢有任何歪心思。”边霄欲哭无泪。 沈归荑懒得与他在此处耗着,悠悠道:“罢了,你要见祝衡,可以,但你可知晓,在祝衡面前什么能说,什么不能。” 边霄此番反应快,连连点头,“我知晓,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说。” 待二人回了自家府上,沈归荑拿着新买的玉镯在烛火下细看。长缨问她:“殿下可否觉得叫边霄的恶鬼十分可疑。” 沈归荑自然觉得他没那么简单,“瞧着吧,看他究竟能玩出什么花样。”无论什么花样,都犹如蚍蜉撼树。 “你说,祝衡会不会听信他的话。”沈归荑漫不经心的开口,全神贯注地看着玉镯上的纹路。 长缨拿过梳子,走到她的身后为她梳发,“会,并且还会全信。” 她勾了勾嘴角,十分期待,据她所知,祝衡已经暗中调查此事。她将手镯带上,在烛光下欣赏这般通透的玉镯。 次日迎来春日里的第一场雨,雨时大时小,屋檐积水一下下,犹断未断的敲打窗外扇肥绿芭蕉叶。 堂屋的光线有些昏暗。 元征将卷宗递给祝衡,“属下发现此份卷宗的口供有些疑问,有个步兵先说守夜时看见边霄独自往西山去,后来最后一次审讯时又改口称自己从未在夜里见过边霄出营帐,但是最后的这次口供似乎没被用上。” 祝衡仔细翻看卷宗,上头回忆步兵说滕万关大战前夜,曾瞧见边霄出了营帐往西山的方向去,但由于自己守夜不便跟上,故不清楚边霄去西山做甚。 而边霄并不承认自己曾去过西山,称自己一夜都在营帐中与步兵副将饮酒。但副将却称自己先醉倒,并不能为边霄作证。 祝衡当时将此事交给州衙知府处理,故他并不知晓其中细节。 元征翻到别处,“还有此处,边霄的亲信说滕万关大战那日早晨,看到宋洪的亲信脱离队约一炷香的时间。但那是边霄的房里搜出的狼虫玉雕令牌已成为其定罪的关键,便没人再听信此话。” 这样一看,宋洪也有嫌疑。祝衡合上卷宗,他回忆这些年与宋洪在军营里相处点滴,宋洪是一个脾气火爆且直率之人。有什么说什么,从不藏着掖着,要说他与蜀人有何勾当,他确实难以瞬时相信。 可是眼下……. “你去将宋洪叫来。”宋洪现如今在距离长幽州百里地远的玄甲军驻扎地,如若赶过来,快马加鞭需要一天一夜。 待到宋洪赶来时,已是第二日。祝衡大摆筵席,只为迎他。 宋洪一进门便将马鞭抛给下人,下人端来水为他净手。祝衡缓缓走出,“宋副将,近来可好?” 宋洪一见他,喜笑颜开:“参见将军,末将一如既往,倒是将军,一段时日不见,脸色白了许多。” 两句寒暄,便透露了二人关系非凡。 祝衡佯装恼怒,“你的意思是,我成白面小生了?” 近来边疆较为安分,只留了宋洪驻守着。塞外的烈日比起长幽州,自然是强得不止些许。长幽州水土养人,祝衡每每回来,都是要白个几度。 “末将并非此意思,末将是想夸将军变英俊了。”宋洪未读过几日书,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个‘英俊’一词。 二人许久不见,坐下后便一直说话,筷子几乎未动,但酒一杯接一杯满上。大多时刻都是宋洪在说,祝衡时不时搭上一句以作回应。 “将军不知,将军不在阳关坡的这些日子。那蜀人三番五次的搞偷袭,以为将军不在,我们便是群龙无首,太小看我们玄甲军。”他们玄甲军的凝聚力,是祝衡带着他们日日夜夜操练,磨练而凝聚起来的,怎可能是祝衡不在,便散作满天星。 “有次,趁我与陆阳前去阳关城时,他们在半路暗中埋伏我们,想生擒我俩。来了足足二十人,但这不自量力的二十人皆成了我的刀下魂。”说到此,宋洪洋洋得意。 祝衡心不在焉,只是宋洪并无察觉。 祝衡听后,浅浅道:“这蜀人太低估我玄甲军,区区二十人就想活捉为首的大将。” 宋洪又言:“对了,将军有所不知,此批进军营的新兵,有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每日众人未起前,他便开始练剑,睡得也是最晚。末将一眼便记住了他,他就连吃饭的时候都捧着一本兵法书。一问才知,好些年前,他们村子遭到蜀人抢杀,爹娘惨死。我们玄甲军路过时,救过他。从此他便立志要加入玄甲军,为国效力。” “我们玄甲军不止可以保家卫国,护百姓平安,还能使一个少年郎拥有壮志凌云的气概。” 宋洪一脸骄傲,祝衡看在眼里。 他断断续续说了诸多,想将祝衡不在的这些时日发生的一切事在此刻倾然吐露,“对了,将军此次叫我前来,是有何事?” 两人的酒量都是在军营里练出来的,此刻的份量不足以让两人醉得神智不清。 祝衡摇头,“无事,听闻军营无大事,又想起你我未好生喝过一场,便将你唤来。” 听到此,宋洪大笑起来,拿起酒杯敬他。 二人喝到傍晚时分,宋洪已然神智不清,祝衡便唤来元征等人将其扶去休息。 元征将人安顿好后便来到书房,祝衡正捧着一本兵书认真看。他见元征来,便放下书,“可将人安顿好?” 元征点头回话,小心翼翼问道:“殿下可有问出什么?” “你已认定他是栽赃陷害边霄之人?” 元征从小便跟祝衡,他在军营时,他也跟随。故那些副将,他也十分熟悉。 “未曾,我只是觉得将军现下已起了疑心,那便该彻查下去,还清白者清白,给污蔑者重罚。” 祝衡不语,陷入沉思之中。他看了看天色,“你去将沈掌柜请来。” 元征避开人群,从铺子侧门进去时,长缨正准备收伞关铺子。长缨早早便看见了他,故他进来时,并未感到诧异。 “长缨姑娘,你家掌柜在吗?”元征压低声音。 长缨点点头,“我去叫她。” 待沈归荑出来,长缨收拾好后,几人关了铺子往巷子去,马车一如既往的停在原地等她们。 沈归荑首次进他的书房,请了安后,随意望几眼:“将军喜欢读书?” 他的书极其多,与他武将的气质些许不符。他挑眉看她,沈归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你有意见?几个字。 “民女眼拙,确实未看出将军有耐耐心心坐下啃完一整本书的气质。”也只有她敢这么直言不讳,元征在一旁听得满脸震惊,生怕祝衡一个不高兴,掀了桌子。 她又言:“将军此番叫我早早前来,是有何事?”她瞧见桌面上的点心,又是糖蒸酥酪,便直接越过去提了茶壶。 平日里,在亥时左右,她才会来。 “掌柜见过的鬼魂多,我想请掌柜帮忙分析,边霄的话,有几分真言?” 沈归荑嗅了嗅茶香,“恶鬼的话,大抵是三分真,但也并不绝对。”她来时,隐约猜到与此事有关。 还未等祝衡回话,她又说:“是真是假,你问他便是。边霄,今夜还会再来。” “他本就是死人,我单是质问何能辨识他的真话假话。” 沈归荑点点头,确实她忘了,平日里她有的是法子让恶鬼说真话。而祝衡不行,人鬼殊途,他拿什么威胁,让其害怕而言真。 “那便再听一听他说些什么,倘若是假,必然有破绽。” 祝衡轻‘嗯’了一声,二人便不再说话。 边霄来时,并未发现其实几人已然等候他多时。祝衡故作恼怒,怒他再次前来扰人清闲。 而边霄面上惶恐请罪,实际上并未对祝衡真的害怕,他也知晓,他眼下只是个鬼,祝衡奈何不了他。 “我已听信你的,愿给你一次正名的机会,但是单是你空口无凭,我如何能信你?”祝衡单手捏住茶盖,有一搭没一搭松手,茶盖与茶盏碰撞,骨瓷声清脆响亮,在幽静的夜里显得极其别致。 “回禀将军,宋洪在北郊的私宅卧房内,有一间密室,此密室里头藏着许多金银珠宝,上头还有西蜀烙记。那私宅里,还有一个西蜀女人。” 16、执迷不悟 “西蜀女人?”祝衡回忆种种过往,宋洪从未透露过他有妻亦或者心上人,且是个蜀人。 “属下所言当真,那女人虽是汉人打扮,且会说汉语,但是她的右臂上有赤乌纹身。这是西蜀乌狄部落的印记。” 祝衡紧锁眉头,乌狄族人是西蜀人之中最难以招架的,是塞外草原的王者,狡猾,善阴招,不择手段,祝衡也在其中吃过苦头。 边霄说完后见祝衡陷入沉思,便十分知趣的寻了借口离去。 沈归荑一直未说话,待他走后,她问:“将军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回应她的,只有风声。待她以为他不会答时,才听到缓缓道:“掌柜能否祝我一臂之力?”” 月影如画,投下斜影光波,照射在窃窃私语的一双佳人身上。 次日夜里,沈归荑到时,祝衡已在蔟锦园备好茶点心等她。 “今日换了点心,不是糖蒸酥酪?”沈归荑不认识桌上的点心,拿起整块捻了一点尝了尝,“不错。” “我看掌柜鲜少吃糖蒸酥酪,想必是不合掌柜的口味。这个是香滑芝麻糕,用马蹄粉和黑芝麻磨成粉做的,掌柜尝尝。” “将军有心了。” 两人闲聊之际,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响,松动的梨花在风中荡着,舞着。随即,两人的话音随着风声戛然而止。 “参见将军。” 祝衡‘嗯’了一声,垂着眼眸看他。 “你所谓的宋洪的私宅中藏着的西蜀女人,我已派人去查明,眼下已被关在了地牢之中。” 边霄欣喜道:“殿下总该相信属下了,属下就连死后都对殿下忠心耿耿。那殿下会如何处理宋洪?” “我已将他秘密缉拿,也关在地牢之中。他对西蜀女人一事以及栽赃嫁祸供认不讳。” “多谢殿下愿意信我,为我洗清冤屈。”边霄狠狠磕了几个头。 祝衡看了眼月亮,“眼下,他应该已化为鬼魂,来与你作伴。” “殿下的意思是,他已死?”边霄没想到祝衡如此迅速。 “嗯。” 边霄有些疑虑,“将军,属下斗胆一问,将军是用何妙计让宋洪如此快便招了?” 祝衡轻描淡写道:“他本是不认,但他只能在他的命和西蜀女人的命中选一个。你与宋洪共处那么久,也知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自然,选择让西蜀女人活命。” “我让他执笔写下自白书,这便是他的自白书,明日我便将它昭告天下还你清白。”说罢,他从怀中拿出一张写着密密麻麻字迹的纸,长缨接过后放到边霄面前的青石板上。 边霄本还有些疑虑,在看到自白书的那一刻,便咧开嘴笑了起来。 祝衡示意元征,只见元征从一侧的桌上打开叶紫檀箱匣盒,伸手提出一个黑色绒布的东西。他只知晓边霄的大概方向,用力一抛,这东西便像蹴鞠一般滚到边霄身旁。 “既然他愧对于你,那他的头颅赠予你,便随你处置。” 边霄听闻,伸手去拿,欲解开辨真假。手刚碰到布袋便穿了过去,他这才想起,自己无法触碰实物。 祝衡示意元征为其打开。 沈归荑连忙用手遮挡眼睛,“莫要打开。”但为时已晚,元征已经将那颗血淋淋的头颅暴露在月下。 长缨拿出短鞭,冷言:“我家掌柜见不得这些,莫要拿这些腌臜物脏了掌柜的眼。” 元征听言,又将头颅装回黑袋中,此时边霄站起身大笑,一会儿后又狂笑起来。“祝衡啊,祝衡。” 祝衡抬眼看着他,面上无表情。 边霄咧着嘴,笑容毛骨悚然,“我记得,宋洪是你最后一个出生入死的副将。眼下,你的身边连最后一个亲信都没了。” 祝衡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你一个堂堂护国大将军,怎的如此天真单纯,我说什么,你便信什么。我说他叛国,你就真以为他叛国,草草将他杀了。”边霄讽刺的笑着。 祝衡一脸冷色,缓缓站起身,死死盯着他:“你究竟有没有叛国,他,宋洪,有没有污蔑你!”祝衡手指着宋洪的头颅,一字一句质问他。 边霄反问,满眼恨意,“何为叛?我从未忠于南靖,何来的叛。” 谁给他银子,他便忠于谁。 祝衡一脸痛心,哪怕很早便知晓他叛国,但在听到他如此毫不在意的承认此事,他还是无法波澜不惊,“我待你不薄,你就是如此对我。生前背叛我,死后算计我。” “你将我的家抄了,我成了众叛亲离,双亲弃之,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哪一件事不是你一手造成?”边霄回忆起生前的遭遇,后槽牙紧紧咬住。 “你到现在都执迷不悟,叛国乃是大罪,依照南靖国的律法,将叛国者诛九族。你若安分守己,衷心护国,又怎会沦落这般。”祝衡恨他不成器,到现在还是愚钝至极。 “五年前,因你看管手下不力,蜀军从侧面偷袭,如果不是宋洪携众军奋力击退,临丹镇都差点守不住。” 临丹镇乃是南靖的重要边疆小镇,若是被敌军占领,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边霄显然不记得此事。 祝衡又道:“我罚你,你不服,还妄自揣测宋洪居功。临丹镇守住了,兄弟们奋力厮杀占领了西蜀边疆鹿西金,君王大赏,但赏金不够你去赌钱,你便来找我要,我没给你。是宋洪将自己的那份分了一半给了你,你当真以为我不知吗。” 边霄根本听不进祝衡说什么,回忆死后的这几年,没有一日他不恨,“他欠我的,自然该给我。当初蜀人答应我,只要时不时为他们传递消息,金银珠宝便少不了。如若不是你,我早就家财万贯了,我早让我爹娘安享晚年。你看看我,现在是什么样子,白日里不能出来,只能躲在阴冷潮湿的山洞,阴沟。只有夜里才敢出来,还要到处躲避鬼差的围追堵截,毫无尊严。” “边霄,你恨我,这并非是你要夺宋洪性命的理由,宋洪是无辜的。” 边霄大笑,“夺了宋洪性命的不是我,是你祝衡。我要的,就是你背负对他的愧疚生生世世,我要的,是你众叛亲离。如若不是…”边霄扫过沈归荑。 沈归荑一直未说话,她也把玩着茶盖,在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时,她垂着眼看着茶盖与茶盏猛得碰在一起,清脆而悦耳的声音。 祝衡等他的下句话,边霄只笑着,不再言语。 “将军,你们聊完了吗?”沈归荑柔声细语问道,而内心已然不耐烦到极致。边霄深感不安,连连后退两步,想趁机逃走。 长缨眼疾手快,借助石凳一个起跳便翻到他的面前,短鞭不知何时环住边霄的脖子。边霄一个俯身扫腿,便将脖子上的短鞭甩开。 但长缨的短鞭上有鬼眼,在他以为自己成功躲避时,短鞭又迅速勒住他的颈脖。只见短鞭越来越紧,像是要将他的脖子拧断一般。 就在边霄以为要死于此鞭下时,鞭子突然松了,短鞭变得越来越长,从他的颈部一直蠕动,直至脚踝处。 他像被裹尸一般,被短鞭裹得严严实实。他每挣扎一次,短鞭就越紧一下。 祝衡到此刻真真明了,为何沈归荑没有武力也能行走江湖。 沈归荑缓缓起身,从衣袖里拿出符咒,她低声念咒,只见符纸闪着金光,奋力向边霄扑去。 符咒贴着他的鬼身时,突然冒起烟来,并发出滋滋的声音。 边霄疼得嚎叫起来,但嘴上不饶人,“祝衡,我不会轻易放过你的。我要折磨死你,让你夜夜不能寐,夜夜被鬼缠身。我还要折磨你身边人,让这辈子都没人敢接近你。” 祝衡被吵得头疼,“掌柜有没有那种可让他闭嘴的符咒。” 沈归荑点点头,从袖中抽出符咒,手一甩,符咒便像长眼一般飞到他的嘴边,将他的嘴牢牢封住。 没了他的声音,周遭霎时寂静起来。祝衡缓缓道:“原本你的罪,从灭门的那一刻起便就此打住。可边霄,你为何永远都在执着于不该执着的事,你本能喝下孟婆汤,忘却一切后重新轮回。可你偏偏要做世间的一缕恶鬼,让自己的处境变得更加痛苦,难以回头。” 边霄一家灭门时,由于霎那间鬼魂颇多,血流成河,血腥味招惹了几个恶鬼。边霄为了躲避恶鬼,便错过了鬼差。由此,也成了世间的孤魂野鬼。 而后,他将一切都怪罪在祝衡身上。每每见到祝衡风光无限的归城,百姓夹道欢迎,他就恨。 这一番话,边霄听不出祝衡对他的恨,更像是苦口婆心的劝说。 祝衡正想说什么时,听到游廊处传来声音:“将军。” 几人将目光投送过去,只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在暗处晃动,“将军。” 祝衡没看清人,并未应声。 见着与声音一同逐渐现身在月光下的,是说话人。 见到此人后,边霄双眼瞪大,两行血泪顿时模糊双眼。他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凭死挣脱,无果。 只见来人走过来:“将军,我莫不是打扰了你与姑娘吟诗作赋的雅兴?” 祝衡瞥了眼边霄,道:“宋洪,来跟你介绍一番,这是沈掌柜,名为沈归荑。” 17、西蜀女人 宋洪打趣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将军,是属下不识趣,叨扰了你们二位,属下先行告退。” 祝衡问:“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何事?” 宋洪摆手,“无事,无事。”边说边退了下去,祝衡无法,转身对沈归荑道:“掌柜莫要在意,我明日去跟他解释。” “解释什么?”她只知晓宋洪的眼神别有深意,但解释什么,她真不知。 祝衡:……. 待宋洪走后,两人将注意力放到边霄身上,沈归荑在空中比划几下,边霄嘴上的符咒便消失殆尽。 “祝衡!我要将你碎尸万段。你竟然敢炸我!”边霄嘶吼,双手在短鞭化成的绳间拼死挣扎。 许是当孤魂野鬼久了,他早已藐视人间的一切,将军又如何,不过是脆弱得不堪一切的凡胎肉.体。 “边霄,是你先欺诈在先。”祝衡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 “你等着,我必然要将你的肉一片片割下喂狗,要你睁着眼睛慢慢死去。” 沈归荑缓缓起身,此时的边霄怨气已然足够被收入伞中。 “你怕是等不到那日了。”声音轻柔,在边霄听来却是惊恐万分, 边霄睁大双瞳看着她,无论如何对祝衡恶语相向,但面向她,他不敢。他的胸膛起伏幅度变大,他不敢轻易开口,也不知晓她究竟要做甚。 只见沈归荑再次掏出一张符咒,随意一挥,便将他吸进符咒之中。符咒像纸张一般轻飘飘落在地上。长缨俯身捡起,叠了好几层才放在衣袖中。 “多谢掌柜相助。掌柜在何处寻的高人,人头做得极其逼真,以后有机会,还请掌柜引荐一番。”祝衡想将这般令人称奇的手艺人纳入麾下。 沈归荑瞥了眼黑袋子,柔声道:“通常高人都是隐于闹市,不愿引起关注。往后若是有缘,将军会有与高人相识的机会。” 这世间哪有这般高人,这逼真的假人头不过是她用了幻术,蒙骗所有人。其实,那不过就是个蹴鞠而已。 事已了,她们主仆二人便不再逗留,回到了自己府邸。 回到府邸后,长缨寻了把伞将边霄收了进去。 沈归荑看着长缨收伞,心情不错,觉得自己白白赚了个恶鬼,这买卖十分划算。 先前她以为祝衡会被心软蒙蔽双眼,任由边霄牵着鼻子走。此番他的理智,倒是让她刮目一看。 - 次日,祝衡依旧让厨房备了一桌好菜,等着宋洪。 宋洪到时,祝衡也刚坐下。他瞧见桌上就他与祝衡,笑眯眯道:“将军,就只有你我二人?” 祝衡问道:“怎么,你嫌人少?” 宋洪坐下后连忙摆手否认,“属下是想问问昨夜那姑娘…掌柜,她不来吗?”他俯身给祝衡倒酒。 祝衡拿起酒杯闻了闻,听他一言,偏头看他。“她为何要来,她只是枫林街油纸伞铺子的掌柜。”他委婉的撇清两人的关系。 “原来是那间铺子,先前在阳关坡便听了不少传闻,说掌柜生得极其好看,回想昨夜,确实好看。”宋洪恍然大悟,“那将军与她…..真真是郎才女貌,那属下是不是要有嫂子了?” 宋洪高兴,祝衡这些年一直孑然一身,说亲的媒婆不少,不仅长幽州,哪怕天子脚下的统城,倾慕于祝衡的人,都是排长队的程度。可祝衡总是看都不带看一眼,便直接拒绝。 宋洪未听明白他的意思,祝衡只能直说:“我与她并非你所想的那般,昨夜是请她上府是有事与她交谈。” 他一下子不解了,“那么晚了,你们在谈要事?”甚至,有些难以置信的口气。 祝衡闭眼叹气,总不能向宋洪表露她是上府来捉鬼。“总之,我与她是朋友而已。” 应该,算是朋友。 说到捉鬼,祝衡想起正事,“此番找你,是有事问你。” 宋洪这才意识到周遭没有下人伺候,收起各种遐想的表情,摆正姿态,“殿下要问什么?”他伸出筷子为祝衡夹菜。 祝衡看似不经意的语气,“听说,你在北郊有一座私宅。”北郊偏远,宋洪长年不在长幽州,想瞒下也容易。 宋洪将筷子放下时,筷子不甚滚落在地,他顾不得捡,“确…确有此事。” 祝衡从一旁拿来干净的筷子递给他,“怎从未听你提起过?” 宋洪惶恐接过筷子,“不是什么大事,便不曾向将军提过。” “那今日闲来无事,不如带我去你的宅子逛一逛。” 宋洪咽了咽口水,“属下的宅子杂乱得很,我怕殿下看了糟心,要么等属下收拾好了再请殿下前往?” 祝衡脸色沉了下来,“是杂乱得很,还是宅子里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宋洪心里咯噔一下,扯出一个笑:“殿下说笑,属下宅子里能有何见不得人的?” “宋洪,我现在是给你机会坦诚。” 宋洪一听,连忙下跪,“殿下,属下真不知坦诚什么啊。” 祝衡耐心耗尽,大掌怒拍在桌上,“非要我将那西蜀女人抓到你眼前,你才肯承认?” 宋洪放弃挣扎,连忙求饶。他知晓,纸终究包不住火,但他没想到如此之快。 宋洪坦诚,西郊的私宅是两年前买下,而那西蜀女人,也是在两年前救下,私宅便是用来藏她。 西蜀女人名为支姲,是西蜀乌狄人。两年前,边霄入狱后,宋洪携人前去查封边霄住宅,搜查他通敌叛国的证据。 在搜查时,宋洪发现躲在柜子里的支姲,她那双楚楚动人,忽而落下的大颗大颗眼泪让他心软,他毅然关上柜门,转身和其他人说此处无嫌疑。 宋洪待人都走了,又返回去找她,将她接去了爹娘留下的茅草屋。而后的几个月内,宋洪时常为她送些衣物,给她银子,一来二去便生了情。 也是在生情后,宋洪才发现她手臂上的赤乌纹身,才知晓她是西蜀人。 可为时已晚,他已动情。而支姲性子软,善良,虽生于野蛮部落,但绝没有与南靖为敌的心。宋洪反复强调,支姲是个善良柔弱的女人,不会有任何威胁。 祝衡重重叹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又问:“那私宅里烙有西蜀印记的金银珠宝又是做何解释。” 宋洪此时已经知无不言,不再有所隐瞒,“那银钱是边霄藏的,边霄死后支姲带我去取出来的。将军,我从未用过一分啊。将军要信我啊。” 最后这句话,祝衡前一天才听到,此番再听,很是头疼。“那女人已经被我拿下,你说的是真是假,我自会查明。” “将军,错都在我,与支姲无关,求将军饶过她。” 祝衡起身,“我暂时不会动她。而眼下,你应该想想如何自保。” 这两日的事,单是想想就让他烦闷不已,而后他一人去了射箭场,将所有烦躁化成每一箭,狠狠射出去。 才过了两炷香的时辰,元征便来寻他,说是核实了西蜀女人与宋洪的说词,并未有过大出入。 祝衡将弓箭交给下人,转身回了府,而他此时脑子里已有了结果。 他回去时,宋洪仍然跪在原地。他缓缓坐下,“这个女人,你打算如何处置?” 宋洪没想到祝衡将这个问题抛给他,他能怎么说,他又能怎么做?宋洪知晓会有这么一天,但是眼下他才切切实实体会到将他放到烈火上烤是什么感受。 他一脸苦色,“将军如何处置我都可以,只求将军能饶她一命。” 到了此刻,他还在维护西蜀女人,宁可为她舍弃自己的前途,甚至是自己的命。祝衡恨不得将手边的瓷杯砸在他的脑上,让他清醒些。 “我未曾想到,你是真蠢。当初让你去搜查,是让你窝藏西蜀女人,让你私藏边霄的脏银?倘若传了出去,你的脑袋不保便罢了,你七老八十的爹娘,没跟你想过一天福,还要因你送命?” 当时只是一时脑热便做了,哪里想过这些,宋洪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求殿下救救我,我死无所谓,只是我家爹娘,倘若他们因我有何不测,我便是愧对宋家祖上。” 宋洪的性子,祝衡知晓,平日里便是凭感情用事。 半晌后,祝衡沉沉开口:“你找个机会,把她送到西蜀边境。她不是南靖人,在南靖活不长久。” 宋洪自然知晓此事,平日里他千般万般叮嘱支姲出门莫要让人看到手上纹身。西蜀与南靖如此水火不容,若是让人知晓她是西蜀人,不等官兵来,她很有可能就死于百姓手下。 宋洪含泪重重点头,“属下遵命。” “还有脏银,你找个偏僻的地方将其埋了。这东西不能留着,后患无穷。” 宋洪连连点头。 最后,便是对他的处置,“至于你,往后半年的俸禄充公,另外去领三十鞭。此事,我替你瞒下,如若有下次,你便拿命抵。” 宋洪心里的重担卸下,对祝衡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多谢将军救命之恩,往后宋洪的这条命便是将军的。” 侧窗的一旁便是转角,转角一行处有极其茂密绿植,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转角处躲着一个身着浅蓝麻布衣的下人,正偷听着二人的对话。 祝衡说完话后,便起身走向侧窗处,双手推开。 18、佩灵石 下人反应极快,听到脚步时便立马悄声走远。以至于祝衡推开窗后什么也没看见。 自边霄交给里沈归荑后,祝衡发现夜里出现的恶鬼越发多,越发千奇八怪。有舌头长长拖在地的,有眼珠泛白没有瞳孔的,有面色煞白,红唇黑发,并湿长拖在地上的,有脑袋抱在胸前的无头男人。 这些恶鬼不敢靠近他,在他窗前或门外对他指指点点:“是他吗,能看见我们?” “就是他是鬼王的新宠?” 这些恶鬼在长幽州有些年头了,对祝衡是知晓而不熟。 鬼王的新宠?鬼王是谁? 祝衡听得烦躁,来不及想这个问题。窗未关,目光扫到他们时,瞬间血液回流,却又拿他们无法。想到最开始的那群鬼魂,比较下,他突然觉得先前那些恶鬼没那么可怕。 他坐在红木椅上闭着眼,单手按着太阳穴。此时已是深夜,门口的声音嘈杂,有大声议论他的,有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有令人头皮发麻的笑声。 他如何能睡,本想着边霄解决了,应该会给那些恶鬼一些下马威。他赌了一把,让沈归荑今夜不用过来,觉得今夜应该能睡个安稳觉,显然他在战场上的战术不适用于鬼。 正在他准备睁眼强撑着熬过后几个时辰时,门口的鬼声戛然而止。一切归于寂静,像是被幽暗的天悄然近身将其全部吞噬。 而后他隐约听到一个脚步声,声不大,在寂静中却显得极其突兀。离紧闭的门越近,声音越明显。 祝衡屏住呼吸起来,双眼如鹰一般死死盯着门口,缓缓起身拿过一旁的长剑。他慢慢抽出剑,剑身的银光反射在门上时,门开了。 祝衡的喉结滚动,握住剑的手紧了紧。 来人正好被那道银光刺到眼,用手挡了下。祝衡看清来人,整个人完完全全的懈惫下来,将剑送回剑鞘,“掌柜怎的来了?” 沈归荑抬脚踏过门槛,“我想今夜定有更多恶鬼叨扰将军,便过来看看。”长缨跟在身后,将门关好。 祝衡坐下,给沈归荑倒了杯茶后,才给自己倒。方才一惊,此时口干得很,“掌柜猜得准,你来之前门口确实有诸多脏东西。” 沈归荑自然知晓,还未进府邸便听见了各种嚎叫,“许是昨日收了边霄一事,它们知晓,故怕我。我一来,它们便一窝蜂散去。” 她的声音在此刻像潮湿阴冷梅雨许久后,现行的第一缕日光。“将军去睡吧,我来守着。” “不妥当,还是坐到天亮较好。” 她浅笑,“同处一室,哪怕仅是谈论诗词歌赋,房门紧闭后,若被人知晓,结果也是一样。”她原本不懂这些,站在铺子门口处,竖着耳朵听其他铺子的女人闲聊多了,便知晓世间的男女有别,女子清白比命重要,诸如此类。 祝衡不言语。 她又道:“将军莫要将我看待成深闺中的女子,再说我一个女子都不怕,将军在怕什么?我不在意这些虚名,也不会在某地长住,哪怕有何谣言传出也无碍。且听说明日将军一早便要赶去统城,路途遥远,还是休息好了再出发妥当些。” 祝衡起身,明日要赶路,如若不休息好,确实是万分痛苦。“那便多谢掌柜体谅。” “拿钱办事,应该的。”几大箱的银两,单是为他守夜,驱驱鬼,这买卖还是划算的。 祝衡去到床榻上,沈归荑在桌前坐着,手撑着头。 春日的天,亮得早。灯烛燃尽之时,正好听见鸡打鸣。祝衡是合衣而睡,醒后便直接起身。他的卧房大,从床榻前到紫檀圆桌前,是有大几步距离的。 从他的位置望过去,正好看到沈归荑支着头垂眸,头时不时垂一下。他放慢步子,悄声走过去,怕将她吵醒。他本想走过去拿躺椅上的毯子给她盖一盖。 但在他动身的那一刻,沈归荑便清醒了过来。她缓缓睁开眼,睡眼惺忪的偏头看着祝衡,笑着道:“将军早。” 祝衡顿了顿步伐,随即勾起唇:“掌柜早。” 沈归荑揉了揉眼睛,起身:“既然天已亮,那我便先回去了。” 长缨何时去的门外守着,沈归荑不知。待屋内有说话声后,她才推开门进来。 祝衡‘嗯’了一声,唤来下人为她安排马车。 沈归荑问道:“将军何时出发,统城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吃的逛的花样都比长幽州多得的?” “你没去过统城?”祝衡略微吃惊,她行走江湖许久,去过不少地方,竟然没去过南靖国的都城。 “统城是天子脚下,城门守得严,没有合适的理由进不去。”沈归荑确实没去过,但统城戒备森严一事,她略有耳闻。 她可以直接瞬移过去,但距离过远,会消耗过多的鬼气。而她也没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便从未去过。 祝衡想了想,问道:“那掌柜可要与我一同前去,统城有马球比赛,我此番前往便是去看马球。”她喜欢凑热闹,喜欢逛集市看新鲜花样,祝衡与她相识这些日子,多多少少了解。 沈归荑眼睛一亮,而后沉下去,“这样怕是不妥当,我与将军非亲非故,将军以何理由带我一同前往?” “没什么不妥当,对外便称你是我的远方表亲,去统城探亲。” 沈归荑在长幽州有些时日了,突然对外称其为将军的远方表亲,有些突然。但她在长幽州确实待得无聊些许,且说去祝衡的祖宅,兴许就能找到她想要的东西。 “好,那我便在此多谢将军愿意带我一程。”她微微欠身谢礼,而后转身出门,步伐轻快。 为了等沈归荑收拾些衣物再来,祝衡比预计出发时辰晚了约莫两个时辰。事出突然,马车没有准备多的一辆,主仆二人便与祝衡及其元稹共乘一辆。 好在车厢宽敞,四人也不觉得挤。 马车走了七天,才到了统城。一行人,浩浩汤汤。沈归荑从未坐过这么久的马车,前两日不适应,感觉整个身子像是被人揍过,如同散架。坐如针毡,如芒刺背。 每每动了想瞬移过去的想法,都极力压制住。 这么几日与祝衡相处,两人的关系也更熟络,不再生疏,祝衡还会偶尔与她谈笑塞外的趣事。 待马车到了统城城门时,沈归荑心想这受刑般的路途终于熬了过去。 进了城后,她撩了一角侧身瞧着周遭,繁闹的街道,街道两旁店厮林立,皆是茶坊,酒肆,当铺,肉铺。街道两端的空地支着小摊,小商贩竭力吆喝。人流量比长幽州大得多,好生热闹。 此时已是下午,薄暮的夕阳余晖淡淡地铺洒在红砖绿瓦和颜色鲜艳的楼阁飞檐上。 她坐正身子,“统城的豪华繁盛,果真是长幽州比不了的。” 祝衡本闭眼休憩,闻声睁眼:“这是自然,长幽州地处边境,风沙不断,时不时旱灾蝗灾,且物资运输耗时费力。此地未作为我的封地前,百姓民不聊生,瘟疫疾病不断。好在现在都有好转,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句话,已然不能再形容长幽州。” 他的语气淡淡,沈归荑还是听出了些许骄傲。“长幽州能有今日这般,都是将军煞费苦心,殚精竭虑的结果。” “费心费力是应该的,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不重要。” 马车缓缓停下,车帘掀开,祝衡伸手:“掌柜先请。” 沈归荑俯身出了车厢,长缨扶着她的手,踩着下人的后背下了马车。祝衡直接越过那人后背,一跃而下。 “将军,这是何处?”她打量眼前的府邸,不如将军府的奢华,应该也不是他的祖宅。那应该是她的私宅。 沈归荑猜对,此处是他的私宅,下人不多,府邸尽显低调。 “掌柜先暂住此地,此处离闹市有些距离,较清净。” 沈归荑点头应下,将她托付给管家后,便匆匆离去。管家将她当成贵客对待,将她安置好后还派里两个丫鬟服侍。 沈归荑不喜陌生人服侍,便将其打发了。待无外人在后,长缨才开口:“殿下,我们要在统城待到何时?” 沈归荑回想这一路来的颠簸,一阵恶心涌上心间,“待摸清佩灵石的位置,便会。” “那长缨今夜潜进祝衡的祖宅找一找?” 沈归荑睨她:“将军府都那么大,更何况位于统城的祝府。进去后单是祝衡的住所都摸不清。”祝衡的爹祝远生前是兵部尚书,且祝府从祖辈一直都是地位显赫,身份尊贵。而鬼铃虽能感应到佩灵石,但祝府过大,感应过于微弱。 祝远还有两个兄弟,不过很早便与他分家,祖宅里住着的便是祝远一家。祝远在祝衡十二三岁时因突发疾病,医治无果后死了。 而后祝家的名声地位,全靠祝衡撑着。 这些都是她翻阅祝远的生前时知晓,而现如今祝府里住着的是祝衡的主母与兄长。 至于祝衡与这两人的关系如何,她便不得而知。生死簿便是如此,只有人死后上了簿,她才能知晓生前死后。 长缨又问道:“那依殿下看,该如何办?” 沈归荑知晓长缨是容易沉不住气的,“莫急,你先去探一下府里的下人日常做些什么,看看祝衡的卧房在何处。” 19、马球赛 佩灵石本是天界与鬼界大战时,被沈归荑娘亲从神仙那儿夺来的,养了许久才通了灵气。而后黑罗刹搅乱鬼界,手刃她的双亲时,便是为了夺走佩灵石。 沈归荑的娘亲提前将佩灵石藏起,黑罗刹无处可寻,而只有沈归荑与佩灵石能有感知,知晓它在何处。 春色满园,梨园的梨花盛开遍野。 祝衡的下人向沈归荑传话,在晌午左右,祝衡便会派人接她去梨园,马球是在此处举行。 马球赛会有各地的达官贵族参与,平日里深居闺中的官家小姐都会在马球会上出现,与友人见面或与心上人私会。 沈归荑对马球会一知半解,去的路上下人给她解释。这马球是一项马上运动,在皇家世家流行盛广。马球手必须要有娴熟的驭马技术,眼力反应速度都必须敏捷,手臂力量发达,以应付纷繁的挥杆动作。 “那你家将军要参加吗?” 下人坐在马夫旁边,对着一帘之隔的沈归荑道:“将军今年本不参加的,但昨日贺嘉公子从马上摔了下来,于是将军不得不顶上去。” 他补充道:“将军马球打得很厉害,他年年拿下第一。有他在,这马球赛的第一都是毫无悬念。” 沈归荑“嗯”了一声,便不再说什么。 下人又言:“对了,将军说了,若是姑娘不爱看马球,可以让俞夫人带姑娘一起转转。” 沈归荑问道:“俞夫人是何人?” “俞夫人是俞牧大人的夫人,俞牧大人是将军的好友。” 长缨掀开帘子望出去,又收回手坐直。 沈归荑瞥她:“怎么,迫不及待想去看?” 方才下人解释何为马球时,长缨的眼亮了,她鲜少对人间的事物感兴趣,这是头一回。 她对马球的兴趣一般,但长缨如此感兴趣,自然要陪她去看看。 下了马车后,沈归荑刚站稳,眼前便走了个人过来。她身着一袭雀锦雨丝锦衣,下摆是金丝缎裙。腰间系着半月腰封,轻挂着堆绣香囊。笑的时候眼弯成月牙,好生亲切,过来便拉着沈归荑的手:“你便是沈姑娘吧。” 沈归荑没适应这般亲热,不动声色抽出手,看向她的眼神明显在问她是谁。 她笑了笑,没在意,“你瞧我,都没自我介绍就先来拉你的手,让你受惊了。我是阿衡的表姐,他今日要打马球,怕你第一次来不太适应,便让我来照应你。” 结合先前马车上的下人所说,她试探性的问:“那你便是俞夫人?” 她手拿锦帕捂嘴笑,“别叫我俞夫人,太生疏了。我叫连馥,比阿衡大,应该也比你大,你叫我馥姐姐吧。你可有何乳名?” 沈归荑心想她堂堂百岁鬼王,要喊一个二三十的人类姐姐,着实离谱。 但面上她巧笑倩兮,清软道:“馥姐姐好,馥姐姐叫我阿钰便可。”这个乳名于她,即熟悉又陌生,只有爹娘会叫她阿钰,而她已经百年没听过有人这么唤她的乳名。 长缨见状偷笑,连馥挽着她一同转身向梨园走去时,沈归荑睨了长缨一眼。 连馥感慨道:“阿衡终于出息了,开窍了。” 沈归荑一头雾水,“馥姐姐的意思是?” 连馥抿嘴笑,眼神透露深意,“阿衡的娘亲早早便离世,亲人里便是我与他最亲近。这些年来,他从未带过女子到我的眼前,我给他挑的亲事他连看都不看一眼,就一口否决。为此我愁得很,此次他终于带了你来见我,可不是开窍了。” 连馥一看她就止不住笑,着实满意她与祝衡这事,“你不知晓,他此番回来牵动了诸多未嫁女子的心,都眼巴巴盼着他。而他前来还带着一个女子,虽说是远房亲戚,从进城那一刻便传遍了。阿衡在长幽州哪有什么远房亲戚,他只哄骗得了别人而已。” 她未看见,沈归荑的嘴角抽动,“馥姐姐是不是误会了,我与将军并非那种关系。” 连馥对她的辩解一副明了的表情,用过来人的语气:“你们还年轻,脸皮薄,阿姐懂。” 沈归荑着实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便转移话题:“馥姐姐,马球赛在何处。”她左右打量这梨园,四周种满梨花树,此时正是盛放的季节,枝繁叶茂,花稠似锦,万亩梨花竞相绽放,玉树银花,一望无际,成群的蜂蝶纷繁飞舞,勾画出一道绝美的画卷。 她们穿过梨园亭,能看见左边的靶场,连馥手指着向她介绍:“一会儿这边会有弓箭比赛,若是感兴趣,可以过来看看。” 她们向右转,走了一会后便看见一个偌大的马场,马场正前方是一个正方形的亭子,三重高檐,内外两层其中的丫鬟男丁正来来回回布置点心,水果,酒水。她多看了一眼,复述金边蓝底满汉匾额的字:“万春亭。” 连馥也看过去,“万春亭是为王上与王后看马球而搭建的。” “我们一会儿可坐侧面。”连馥指着亭子的左侧,此时已有不少女子围坐一起。 沈归荑将视线投到马场,马场上约莫有二十多匹体态丰满的骏马,骑在马鞍上的打球者,身着窄袖长袍,头带幞巾,幞巾分为红蓝两色。脚登长靴,打球者左手执马缰,右手执偃月形球杖。 此时球赛马上开始,周遭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沈归荑瞥了眼长缨,只见她眯着眼全神贯注看着球场。 而后轻扯她的衣袖,“小姐,那个是祝..将军。” 她顺着长缨的指向看过去,一眼便望到了祝衡,宽肩窄腰,一手牵起缰绳,一手拿着球仗,球仗端头形如半玄月。 烈日被云遮挡大半,光从云层透出,正好打在他的侧脸上,眼力过人的她看到汗水从他额间晶莹剔透洒下。 旁人抛给他马球,他松开缰绳,单手接住。 方才长缨指着祝衡时,连馥更是笑意盈盈,“阿衡手里拿的便是马球,是将有韧性的木料挖空,外边彩绘花纹。” 鼓乐开始手击鼓与奏乐,以壮声势。 乐声起,比赛正式开始。 众多马匹奔腾起来,球场沙土飞扬。祝衡属红队,只见他的马先冲在前方追逐着马球,手拿球仗屈身一挥,球便朝着另一方向飞去。另一头带红色幞巾的男挥手一仗,马球又朝球门的方向去,驱驰几个回合,而红队略占上风。 而后不知是哪位红队男子在驱球时被蓝队截胡,连连几次后,红队像是没了凝聚力,散了起来。好几次祝衡截到马球向队友的方向打去时,队友都无法接住。 中场休息,祝衡表情严肃,将十来人围在一起,商量战术。他试图重振士气,为众人分析对方的战术以及如何攻破。谁人接球后又传给谁,谁又防守谁。 隔得远,旁人听不到。而沈归荑听得一知半解,但见他那副认真且沉稳分析,她似乎明白为何他会是大将军。 最后一个回合开始,只见球不知由何处起,要飞去何处。但见他飞奔中作回身反击球状,紧跟其后的有三名蓝色球手企图围堵他。再后面便是两队的球手,均以各种姿势向前飞奔争球 他的周边还有一个身骑白马,身着淡绿色长袍的男子,红色翻领,未持球杖,应该是裁判。 祝衡大力一挥,众人顺着球杖挥力的方向看过去,待反应过来发现被祝衡诈了时,祝衡已然将球传给了离他最近的队友。 沈归荑本对这不感兴趣,但在看他如此认真卖力打马球时,不知不觉就看了进去。 毫无疑问,祝衡所在的队赢了。 长缨趁连馥不注意,低声与沈归荑道:“殿下,眼下我明白了为何有那么多姑娘倾心于他了。” 沈归荑打趣:“你的意思是,你也倾心于他?” 长缨连忙摇头否认,“怎会,长缨又不是人间女子,殿下怎么打趣起我来了。” 连馥带着她们向祝衡的方向走去,祝衡在球场时便看见了她们几人,此番结束后见到她们走来,便下了马,迎着她们走来。 “阿姐。”祝衡作揖。 连馥竖起大拇指,“临时替人上场都能如此厉害,功力不减反增,着实厉害。” 祝衡和她说话时,多了些少年气,“我是何人,区区马球而已,信手拈来。” 沈归荑听时,垂头笑了笑。祝衡看着她:“沈姑娘,梨园逛得可开心?” 连馥‘啧’了一声,“什么沈姑娘,故意在我眼前装不熟?方才阿钰的目光在你的身上就没挪开过,你也偷瞥了我们这边几次,以为阿姐没看到你们眉来眼去?” 祝衡:“…….” 沈归荑:“…….” 祝衡知晓连馥性格,怕她故意凑合两人,“阿姐,沈姑娘,眼下我还有事,便先走一步。”还不等连馥说什么,匆匆离去。 “他就是这般,你莫见怪。”连馥无奈。 沈归荑深觉此事越描越黑,着实不知该如何接话。 祝衡转身走向马球队时,心想:方才连阿姐叫她阿钰,她的乳名叫阿钰? 20、私定终身 祝衡走后,连馥便带着沈归荑向一群官家女子走去,“倘若以后你与阿衡成亲了,必然要与统城这些官家夫人结识,我先带你熟悉一下。” 沈归荑扫了一眼,那群官家女子围坐在名为沉香亭的地方 沈归荑楚楚可怜的看着她,略带撒娇的语气:“馥姐姐,可以不去吗?我鲜少遇到这么多人,有些不适应。” 连馥非强势之人,她不愿也不会强迫,“那便不去,我们自个随便逛逛。” “俞夫人,快过来呀。”那群官家女子中传来声音了,显然早就看见了她们。 连馥无奈的看着她,“阿钰妹妹……” 沈归荑无法,叹口气,“那便随馥姐姐过去吧。” 连馥喜笑颜开,挽住她往前,“阿钰莫要怕,她们并非财狼虎豹,即便是,也有馥姐姐挡在你的前面。”而后她又道:“着墨绿色衣裙坐中央的那位,是莫夫人,太傅莫相儒之妻。” 沉香亭内的圆桌上围坐着四个女子,身后站着诸多丫鬟。连馥笑着走上前,向一个身着墨绿色勾勒宝相花纹服,约莫六十岁的女子行礼,“参见莫夫人,许久不见莫夫人,今日一看,越发年轻貌美,方才我远远看着还以为是哪个刚及笄的女子。” 说完,连馥与其他三个女子互相欠身行礼,沈归荑不认识,但也跟着她一同行礼。 连馥的话惹的莫夫人笑得眼睛眯成缝,她注意到连馥身后的沈归荑,“这位女子脸生得很,是哪家官家小姐?” 连馥侧身将她拉过来,“这是祝衡将军的远方堂妹,此次来统城探亲。阿衡怕她在家中闷得慌,便让我带来逛一逛。” 莫夫人面向和蔼,点头:“不错,长得标志。叫什么,今年多大,可有婚约?” 沈归荑欠身行礼,“莫夫人好,我叫沈归荑,今年十七了,还未有婚约。” 莫夫人见她们两人站着,“快坐。” “原来这位妹妹便是祝将军的远房亲戚,这两日听闻颇多,今日总算见到人了,可是真标志美人儿。” 沈归荑看向说话的这人,看着与连馥一样的年纪,身着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发髻上的头钗约莫五六个,好生花哨。 她不认识此人,便看着她浅浅微笑。 连馥见状,“你瞧我糊涂了,忘给阿钰妹妹介绍了。这位是光禄寺卿袁大人的夫人,叫袁夫人便可。”她指着与沈归荑说话的女子。 沈归荑又行了个礼:“袁夫人好,夫人莫要怪罪我眼拙,未认得袁夫人。” 好生乖巧的模样,袁夫人对她的第一印象不错。 连馥接着给她介绍坐在莫夫人左侧的女子:“这位是内阁学士林大人的夫人。” “林夫人好。”沈归荑看向她,身着灰色流彩暗花云锦的女子,听她问好,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便继续品自己的茶。 “这位便是莫夫人的侄女,比你小一岁,叫李兰嫣。” 沈归荑只是与她颔首示意,“妹妹好。” 李兰嫣瞥了她一眼,并未回礼。 人都认得差不多,只见莫夫人继续道:“十七了,年纪有些大了,平常女子十五便可许配婚嫁。不碍事,我若是遇到哪家合适的男子,帮你问问。” 连馥笑道:“阿钰虽没有婚约,但她已有心上人了。” 莫夫人点点头,“如此便好,可是统城之人?” 连馥抿嘴笑,“阿钰和我家阿衡,两人早已私定终身。” 沈归荑没想到一句未解释,便像龙卷风一般席卷起来,且越发离谱。但她也不敢贸然反驳,眼下是何局势,她还未摸清。 莫夫人抬眸看她,这番才细细打量她,“原来如此,祝衡年纪也不小了,我记得今年应该是二十二了。祝衡这孩子,统城诸多女子都心属于他,俞夫人是他阿姐,为他愁得不行。他再不婚嫁,王上都要亲自为他赐亲了。” 袁夫人笑道:“祝将军进城门后,众人便讨论祝将军的这位妹妹是不是其心上人,还真是这般。不错,郎才女貌,极其般配,天作之合。” 一直未言语的李兰嫣问道:“定亲了吗,将军可有去你家府上下聘书,礼书?可有互换八字?” 沈归荑摇头,“未曾。” “那你家在何处,父亲兼任何官职,是几品官员?” 李兰嫣的咄咄逼人,让她瞬间明了,她的敌意来源何处,她不卑不亢回话:“我家住长幽州,只是寻常百姓人家,爹娘种地为生,并不在朝廷任职。” 李兰嫣嗤笑:“门不当户不对,何来的天作之合,郎才女貌。祝哥哥以后要娶的,自然是能在官场上帮衬他,亦或者为他住持家中事务的大家闺秀。如若他真心属于你,早就上门下聘书了。” 莫夫人呵斥:“嫣儿,莫要无礼。平日里教你的礼仪呢,丢何处去了,怎和街坊上不入流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女子一般。” 沈归荑垂头勾起嘴角,这两人一唱一和,说她不入流,登不上大雅之堂。 在几人看来,她是羞愧得低下头来。 莫夫人又言:“沈姑娘莫要往心里去,嫣儿平日里便被惯坏了。祝将军年少便战功赫赫,英勇善战,是难得一见的好男儿。他本性善良,并非在意出身的人。他若喜欢你,自然会将你纳入府中,给你一个名份。” 言下之意,便是她只配做妾?沈归荑在人间待得有些时日了,知晓这些女人说话都是弯弯肠子拐九个弯。 袁夫人接话:“沈姑娘如此好看,将军喜欢你,肯定会娶你,莫要担心。” 众人好似都认为李兰嫣的话,狠狠戳中了她的心窝。 连馥左右看,氛围怪异得很,又不知该如何为她解围,便寻了个借口将沈归荑带走。 二人远离了人群,连馥拉住她的手,颇为愧疚,“方才我不该带你过去,我本意是想带你到她们跟前去眼熟眼熟,往后打交道便方便些,但我千想万想却把李兰嫣爱慕阿衡这事忘了。” 沈归荑伸手折了多梨花,在手上细细看,“无事,馥姐姐莫要自责。” 连馥方才听闻她的出身,确实心里咯噔一下,但转念一想,祝衡好不容易有欢喜之人,理应不管出身如何,只要他高兴,随他便是。 “阿衡爹娘都不在人世,祝家虽有主母和他的长兄祝毅华,但阿衡与他们关系一向不好。故只有我这个长姐,长姐如母,我不介意阿衡的心上人是何出身,只要他喜欢。且说了,他平日里都在驻地长幽州,这统城的人手再长,也伸不到长幽州去。故你莫要担忧出身,我一定催促这小子赶紧上你家提亲去。” 连馥的一番话好生诚恳,沈归荑张了张嘴,“馥姐姐,你误会了。” “什么误会不误会的,你放心,我定会让阿衡备好聘礼,让你风风光光嫁进祝家。” 沈归荑见她这般,放弃解释。无论怎么解释,她都深信二人有什么。反正往后不会再来统城,随她误会吧。 另一头的祝衡自马球结束后,便换去了自己的着装。正准备去寻俞牧,被来人拦了去路。 “将军好。”来人手拿一把折扇,双手抱拳作揖。 祝衡见他没什么好脸色,敷衍应他:“闻使者。”他欲迈开步子越过闻人鄂。 闻人鄂拦住他,“将军见我,为何如此匆匆离去?” 闻人鄂乃西蜀的外交使者,此番受宗政王邀约来梨园游玩。西蜀与南靖虽交恶,但表面的纸窗还在,没有捅破。两国还是维持虚假的外交关系,西蜀外交使者会时不时护送一些贡品前来南靖,南靖也会适当回礼。 闻人鄂原先是西蜀的一名小将,祝衡与他打过交道。但终究是在战场上挥刀所指的人,私下又怎能做到心平气和详谈。 “人生而要有自知之明,”祝衡垂眸看向他面前的折扇。 闻人鄂不介意他的话,笑着道:“我与将军算是故人,此番见面不应好生坐下寒暄一番?” “你所谓的寒暄,指的是你我在乌兰一战,西蜀军溃败,死伤惨重这一事?而你,本应死于我的刀下。侥幸窜逃,由此饶你一命。如今你摇身一变,成了西蜀的外交使者。见我,本应绕道而行,而非理直气壮站我眼前挡我的路。” 闻人鄂脸色一变,很快抹去,“不愧是祝将军,战场杀伐果断,就连说话也夹枪带棒。” 祝衡懒得与他废话,越过他,大步向前。闻人鄂在身后注视着他,目光闪过一丝恨意。 祝衡与他的短短交谈,落在了远处的丞相冯崇眼中。 祝衡寻到俞牧时,俞牧正与韩清风共酌,而连馥带着沈归荑也往这边走来。韩清风见到沈归荑,大为吃惊:“她怎么在此处?” 俞牧放下酒杯,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她是祝衡的远房亲戚,你认识?” 韩清风未回话,不解地看向祝衡。俞牧看向两人,一头雾水:“你们二人究竟在对什么暗号,有何事是我不能知的?” 祝衡像没看见似得,自顾自倒了杯酒:“都看我做甚。” “和嫂子一起过来那女子,叫沈归荑,是…….”韩清风见他这般,想着他也未阻拦,便向俞牧解释。 连馥二人走了过来,正好打断韩清风的话,“你们几人竟然在此处背着我偷喝小酒,让我好找。” 21、多谢将军为我出头 俞牧起身迎她,“夫人,你们去何处逛了。”他接过婢女的手帕为连馥擦拭额间的细细汗珠。 连馥向俞牧介绍:“这是阿衡的表妹,沈归荑。”而后压低声音:“单是相貌,是不是和阿衡就很登对。” 俞牧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只得作罢。“嗯,确实。” 祝衡听闻下意识看向沈归荑,轻咳一声掩饰尴尬。沈归荑垂下眼,假意未听见。 要数韩清风的反应最大,一口酒呛住且喷洒出来。连馥连忙拿手帕挡脸,但还是难免沾了些酒水。她一边皱眉数落他,一边使唤下人为他拿来手帕。 韩清风与祝衡一样,也喊她阿姐。他与连馥虽无亲缘关系,但也是从小与连馥一同长大的。连馥虽只长二人三四岁,但一直拿捏着长姐的姿态。 沈归荑隔得远都被飞溅到,她没说什么,默默从长缨那儿接过手帕,擦拭着手。 连馥数落他的话音刚落,便有个下人小跑过来,“俞大人,俞夫人,连大人唤我来请二位过去一趟。” 他口中的连大人便是连馥的令尊,连成伯。二人未问何事,与三人打了声招呼便随下人共同前往。 待二人走远了,他问祝衡:“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怎的阿姐将你们二人凑了一对,还有,她何时成你表妹了?” 先前韩清风听说祝衡带一远方表妹入城时,他本没当回事。这番一看,这事可够深究。 “你上回都还在同我说着掌柜极其可疑,才过去多久,怎的你们就要定亲了?”韩清风与祝衡低声说她时,像是心虚般看了沈归荑一眼,正好撞上那双清澈透亮的瞳孔。 他们所坐的是长桌,沈归荑与二人正正相对,祝衡二人低声细语,理应听不见,想到此处,韩清风便没那么心虚。 祝衡半晌开口:“不曾有的事。我与她,只是朋友。”其余的,他懒得解释,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 韩清风见他不愿多说,便不再追问,“我就说,怎么会有如此这么离谱的事。” “也是,馥阿姐平时里就喜欢捕风捉影,还不给解释的机会。先前我单是与王大人家长女多说了几句话被阿姐误会,转眼还传得满城风雨。”韩清风深有体会,说时声音压得底,生怕被旁人听了去。 祝衡若有所思,双手抱在胸前,“你也觉得此事离谱?” 韩清风没想到他还停留在上一句话,反应半晌:“还不离谱吗,一个走江湖的捉鬼掌柜和杀敌万千万人仰仗的辅国大将军,单是这身份便千差万别。出身太差,不可,不可。” “但,她生得着实比统城的女子都好看。甚至比我见过的任何女子都好看,倘若做妾,也不是不可。”韩清风陷入无限遐想。 祝衡自言自语般:“我娘也出身卑贱。”声音小到身旁的韩清风都未曾听见:“你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 另一头的长缨借着给她倒茶的时候,俯身在她耳边道:“殿下,他们是觉得我们听不见?” 沈归荑拿起一块糕点尝了尝,“这王城的御厨做的糕点确实好吃。”掰了一块给长缨:“你尝尝。” 这才缓缓道:“嘴是他们的,我管不到。”她这耳力异于常人有时也是一种困扰,人家当面悄声讨论她,她还要装作不知道。 祝衡看着沈归荑,“算了,她是油纸伞铺的掌柜一事,你还是莫要和阿姐说。” 方才韩清风准备说时,他本觉得无所谓,这不是何见不得人的事,没有刻意隐瞒阿姐的必要。但韩清风方才一言确实让他意识到,连馥确实没心眼,容易被人套话。 统城本就是权贵聚集之地,沈归荑现在已然成了这漩涡中心,若是众人知晓她是一个铺子掌柜,指不定如何诋毁她。 说完,他起身坐到沈归荑身旁。韩清风连忙跟着坐过去,生怕错过什么好戏。 “沈姑娘,今日梨园一游,可否有趣?” 沈归荑觉得这儿还是比日日守着铺子有意思,跋山涉水的煎熬也抛之脑后,莞尔一笑:“方才将军问过我了。”但她还是耐心回道:“梨花景色宜人,点心瓜果清甜,马球赛也十分精彩。如此看来,这一趟来对了。” “那便好。” 二人这才说了两句,便有人走到他们这处来。来人笑靥如花,腮边两缕随发丝清风拂面,走过来时风姿摇曳,“祝哥哥,原来你在这儿,可让我好找。” 此人叫冯敏烟,是丞相冯崇之女。 祝衡瞥了眼来人,脸色又恢复到平日那般,冷淡,满是疏离。 那人不介意祝衡这般,示意韩清风挪开后,她坐到了祝衡一旁。韩清风挑眉,倒是没说什么,给她挪了位置。 祝衡不动声色往沈归荑的方向挪了挪。 而她来时,俞牧夫妻二人正好回到桌前,连馥与她说话,冯敏烟敷衍回话,连正眼都不看她一眼。 连馥强忍对她的厌烦,冯敏烟向来都是目中无人惯了。连馥不愿与她起争执,便不再说什么,也不管她。 冯敏烟眼里只有祝衡,盯着他便挪不开眼:“上次与祝哥哥一别,有八月有余了。眼下,终于盼到祝哥哥回来了。” 祝衡环抱双臂,不言语,而后慢悠悠拿起酒樽,当她不存在般。 冯敏烟已然习惯他这般,“方才祝哥哥在马上的样子,着实让人挪不开眼。听闻祝哥哥本不打算参加的,好在贺嘉公子摔了,不然这一年见不到将军马上风采,好生遗憾。” 祝衡的酒樽不经意重放,冯敏烟愣了一下,“冯姑娘这话让有心人听去,容易曲解为幸灾乐祸。” 冯敏烟连忙道:“祝哥哥,我不是这个意思,将军是知道我的,不是那般心肠歹毒之人。”她说时,双手拉住祝衡手臂。 祝衡抽开她的手,“我与你虽一起长大,但从不曾真正熟络,又怎知你是哪般人。”说时,不经意扫了沈归荑一眼。 她痴情于祝衡一事,全城知晓。祝衡曾冷言拒绝过她一事,连长幽州的百姓都有所耳闻。 沈归荑浅浅笑着,拿着酒樽小酌,任由他们。 连馥也不在意他们说些什么,只与沈归荑交谈。“阿钰,这可是好酒,名为长春露。有一阵松苓香。是西蜀进贡的,如若不是马球赛,咱们可喝不上这酒。” 沈归荑闻了闻,“确实很香。” 冯敏烟捕捉到祝衡的那一眼,将目光投向她。上下打量她,“这位是?” 连馥虽不想搭理她,但还是耐着性子道:“这位是阿衡的未婚妻,姓沈,你叫她沈姑娘便可。” 冯敏烟爱慕祝衡到了痴狂地步,从小便被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且目中无人,出了名的泼辣与野蛮。与李兰嫣相比,有过之无不及。 连馥说这话,显然是想让她吃瘪。 她的音调变得极高极细,“未婚妻,她怎配?祝哥哥的未婚妻应该是像我这般,门当户对,才子佳人。待我们成亲后还会鸾凤和鸣,白头到老。而非她这般,出生如此差劲,怎能与祝哥哥齐肩。”说时,她站起身用手指着沈归荑。 想必方才沈归荑与连馥与莫夫人一行人的话,被她听了去。 沈归荑抬眼望她,心中油然而生的烦躁,祝衡是何等艳丽花朵,如此招蜂引蝶?今日游园的好心情被一点点耗尽。 但她未忘记自己在人间的人设,遇事要装柔弱。 她瞥眉,泪眼婆娑的看着冯敏烟。“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如此羞辱我。” 冯敏烟冷哼一声,“实话实说,怎是羞辱。你自己亲口所言出身低贫,低贱的种地农户生出的女儿,怎敢做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梦?不知你用何卑贱手段爬到祝哥哥身旁,但你莫要再痴心妄想想去。” 沈归荑演技极佳,泪水大颗大颗滚下,被她气得半晌说不出话,“你….侮辱我便算了,为何要侮辱我爹娘。” 冯敏烟见自己的话刺激到她,满是得意:“你若有自知之明,便早早滚回乡下去。” “够了!”祝衡重重将酒樽磕在桌上,酒水洒了出来。 这次,他是真的发怒了,板着脸,“冯敏烟,你平日里蛮横无理便罢了,此番当着我的面欺负我的人,未免太过分。” 冯敏烟在意他的看法,但从未见过他发怒的样子:“她何时成了将军的人?再说了,我…我只是想让她清醒些。”她越说声音越小。 “不清醒的是你,冯敏烟。”祝衡对她一向头疼,她从小便爱缠着他,平日里娇蛮便罢了,不与她计较。 冯敏烟怔愣片刻,平时里他再冷言冷语,都不是像这般语气,毫不顾忌她的颜面。”祝哥哥,你为何要说如此伤人的话?“ “我与谁成亲,都不会是你。” 方才趾高气昂的冯敏烟此刻浑身颤抖,“为、为何。我一向爱慕你,你却为了这个低贱女人,贱人当着众人的面打我脸,你何时变得如此绝情了。”瞬时,她便泪眼婆娑。 22、祝府 “堂堂宰相千金,出口便是低贱女人,贱人。与乡野间骂街的农妇有何区别。” 冯敏烟脸色极其难看,气得发抖,好一会儿后才咬牙切齿:“祝衡,你欺负我,我要告诉我爹爹去。” 祝衡:“随你。” 冯敏烟见他这般无所谓的模样,拿着手帕呜咽起来,席上无一人为她说话,她掩面而泣,甩袖离去。 祝衡的注意力全然在身旁的人处,看她脸上的泪痕隐隐约约,“沈姑娘,此事因我而起,此番向你赔罪。”说完,便一饮而尽杯中酒。 沈归荑轻轻摇头,咬了咬下唇,“无事,多谢将军为我出头。”说完,她起身:“我出去走走,透透气。”说完便带着长缨向梨花园走去。 连馥示意祝衡跟上,祝衡犹豫片刻,还是大步追了去。 此时的太阳已逐渐褪去张扬,霞光洒在白色的梨花上,给梨花镶嵌金边。 祝衡步伐迈得大,很快便与沈归荑同行。 沈归荑扫他一眼,闷声道:“将军跟上来做甚?” “透气。” 二人的步伐不知不觉放慢,真像是闲逛。祝衡跟着她的步伐穿过一片竹林,竹林后是一片池塘,荷花株株挺立,姿态各异。 祝衡落她半个步子,两人不说话,就这么慢慢走着。此时的太阳落下西山,只留出些许金光。 “方才的事,是因我而起,在此跟沈姑娘赔个罪。” “你方才已经说过了。”她看向他。 祝衡没有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不悦,但他觉得她是不高兴的。“我知晓。” 他从未觉得谈话是如此需要绞尽脑汁的一件事。 二人继续缓步向前,祝衡又道:“若是你不喜人太多的地方,下回我便不带你来。” “将军知晓,我一向爱凑热闹,怎会不喜人多的地方呢。”她补充道:“我只是发现,将军的魅力过大,如若我过于靠近,便成了众矢之的,只是她们有些吵得我头疼。” “她们一向这般,我知晓。是我先前没考虑好,便将你带来。” “行了,将军莫要有何负担,宴会快要开始了,我先回府,便不去了。” 祝衡脑子里一下子闪过她方才落泪的模样,她不去,对她而言更好些,夜宴中官员的家眷,嘴碎且易伤人,“那我派人送你回府。” 祝衡喊了远处站着的元征将主仆二人送了回去。 回到府中后,无旁人,沈归荑仍旧沉默不语,长缨问道:“殿下,你真的生气了?” 沈归荑听后回过神来,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她们,配吗?”将茶一饮而尽后起身:“走吧。” 长缨点头,而后主仆二人便瞬移出了这间屋子。 二人再现身时,便是站在一堵高墙下,约两米高,白墙黑瓦,黑瓦呈高低起伏的波浪状。她们所站之处较为隐蔽,植被过多,且夜色昏暗。 府邸中守夜的瘦高侍卫闻声看了过来,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手提着灯笼靠近,一手拿着长刀,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缓慢和谨慎。 他慢慢抽出长刀,小心翼翼挑开草丛,灯笼探过去,仔细看了看但并未发现异常。 风声鹤唳。 另一侍卫道:“估计是风声。” 瘦高侍卫将长刀放进刀鞘,也只能是这样,树丛中确实未发现怪异之处。随即两人打着灯笼继续巡视。 沈归荑和长缨从方才他们探寻的暗处走出来,哪怕二人方才是隐了身,但在侍卫走来时,氛围凝固一瞬,沈归荑反应过来时,嘲讽地勾了勾嘴角。 在人间待久了,竟真觉得自己是人了? 待侍卫走了后,她们二人穿过游廊,踏过石板上斑驳的树影,慢慢走向宅子深处。院子里种着梨花树,凋落的梨花洒满一地,她的绣鞋踩上,“可是这个方向?”她问长缨。 长缨左右看了看,点头。 长缨先前来探过路,祝府是将军府的两倍大,下人也多。原先盯着下人许久,发现她们根本不是服侍祝衡的,而是他的长兄祝毅华。 祝衡回来后也并未住在祝府,没有下人前去他的住处也是自然。 长缨在府里守了两日,才遇到祝衡回府,只见他回府拿了什么东西便匆忙离去。 由此,她才找到了祝衡的院子。 祝衡的院子是远离府邸的西南角,远离正院,且人也少,倒像是他,喜清静。院子里种着许多梨花树,还有些粉色的海棠树点缀其中。 沈归荑进了院子后,不急着去寻佩灵石,四周打量一番,“长缨,此处像不像长幽州的某处?” 长缨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像祝衡的院子。” 何止是像,甚至可以说一模一样,院子的朝向,庭院中的大理石圆桌摆向,以及庭院中的梨花树。 他不住此处,但却一尘不染,想必时不时有下人来打扫。 长缨用手捻了捻圆桌上的灰,喃喃道:“为何我守了这么几日,都没遇到下人前来打扫。” 沈归荑拿了鬼铃,朝着祝衡的卧房走去,鬼铃的晃动还不如没提步前,那便不是在卧房。 她转身,向着正北向的屋子走去,鬼铃仍旧是那般,而后她走向最后一间屋子,仍旧无果。 沈归荑拿着鬼铃,坐到石凳上。盯着鬼铃沉思:“鬼铃离佩灵石越近,晃动便会越明显。莫非这佩灵石不在他的院子中?” 她记得,生死簿上写了,祝远临死前,将一家之主的位置交给了他,那自然应该包含佩灵石。 鬼铃虽是银铃,但使鬼铃沾灵气的,是镶嵌在鬼铃最中央的一颗小小玉石,这玉石便是从佩灵石上取下。 “殿下,我再试试?” 得到沈归荑应许后,她拿着鬼铃进了祝衡的卧房,卧房的窗户未关,缕缕月光照进,使房间亮堂不少。 进了屋,鬼铃的晃动似有若无,她不信邪地走进剩下两间屋子,依旧如此。 长缨沮丧地摇头,将鬼铃还给她,沈归荑看她走过来时便知晓结果,“必然是在这府中的,先回吧,明夜再来。” 鬼铃从进了祝府后便一直有轻微晃动,那定是在府中。 二人走了出去,长缨本想直接瞬移回去,沈归荑拉住她:“先走走吧。” 此时的风有些许凉意,吹在脸上十分醒神,发被吹乱,她喜欢走在月色里,尤其是有风的时候。 回的时候不是她们来的那条路,走了一会儿后遇见一个院子,长缨认识,这是祝远所住的昭皓轩。 此时的风猛地吹过一阵,一旁的杨柳条在风中交缠。 风过时,沈归荑突然停住步伐,紧紧盯着鬼铃,长缨随即不敢眨眼的盯着。 只见鬼铃晃动起来,她将其拿到空中,接着月色仔细查看。鬼铃再一次晃动,晃动的幅度,要比先前的每一次都大。 鬼铃的晃动,要么跟鬼骨伞有关,要么与佩灵石相关,总之不会是风,哪怕是狂风,都不会撼动它一下。 沈归荑侧过头,看着匾额上的“昭皓轩”三个字,是蓝底烫金字的匾额。 长缨未等她问,“这是祝远生前的院子,佩灵石在祝远的院子?”她的语气又惊又喜。 “进去看看。” 二人越过紧锁的大门,进到庭院之中。院子虽不落一丝灰尘,但明显能感觉到这院子没有生气。沈归荑笑了笑,“这屋子的气息倒是与我鬼界挺像。” 话音刚落,便听见窸窣声,沈归荑冷言皱眉,“谁?” 长缨速度快,顺着声音的方向,短鞭快速伸长挥过,只见一个白影掠过,鞭子又追随过去,将白影裹住并带到了二人跟前。 凑近了才看清,是个白衣女鬼,头骨凹进去大块。 长缨冷冷道:“你是谁?” 女鬼不认识她们,但能感知到是很厉害的人。颤抖着:“回禀两位大人,奴婢叫…叫林芝,是祝府的下人。” “你为何在此处?” “一….一年前得罪了夫人,便被她投井砸死了。当时错过了投胎,便一直呆在着府中。老爷的院子通常不会来人,便一直藏于此处。” 沈归荑见她鬼神周遭的那团黑气十分淡,说明她吞噬鬼身的个数少,黑罗刹看不上这般小喽啰,便打消了她与黑罗刹有关的想法。 “此处只有你一个,还有没有其他鬼?”沈归荑问她。 她颤颤道:“有,他们出去觅食了。” 长缨拿出自己的伞,正想将她的魂碎了,在祝府见到她们的鬼,自然留不得。 这时,一只纤纤玉手挡在她的伞前,长缨抬眼看过去,只听她悠悠开口:“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祝远的珍宝一般放在何处。”她补充道:又或者说祝远对哪间屋子较为看中,不许寻常人接近?” 话是对着林芝所说。 林芝先前是服侍傅沛芹,祝远在世前,倒是常与傅沛芹常来昭皓轩,也算了解。昭皓轩有祝衡那院子的两个大,且祝衡的院子连名字都不曾有。 林芝欣喜应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我这就带你们去。” 此番有个可利用的小鬼,自然找起来会省力不少。 林芝带着二人穿过游廊,游廊的另一头又是一个庭院,甚至比她们进来的那个还大些。庭院一面靠山,另外三面都是房屋围绕。 这祝远的宅子,可以说是别有洞天。 靠山的那面是竹树林,穿过竹树林后便瞧见一个竹屋。竹林将小屋挡得严严实实,林芝指着这儿,“老爷生前便不许我们靠近此处,但先前与夫人来时是冬季,便没有竹林遮挡,而后见着过夫人前来此处寻过老爷。” 23、竹屋 竹屋的门上了诸多道锁。 府邸的下人对此处都有些难以抑制的好奇,林芝死后便仗着自己的鬼身,直接进到竹屋里一探究竟。 进来后发现里头的奇珍异宝颇多,是她生前从未见过的。 林芝见二人注意力都在竹屋上,清楚她的用处已然不再,“小姐说过饶我一命,那…奴婢便先告退了。” 长缨以为沈归荑所言只是哄她而已,本想直接解决了她,只听沈归荑的声音再次想起:“给你一个重新投胎的机会,你要,还是不要?” 她的声音婉转悠扬,却不容置喙。 林翠哪里想到眼前的女子有这般能力,怔愣半晌,“小姐是说我可以重新做人,可以不用白日里躲日光,往各种阴冷潮湿的地方藏,夜里也不用躲避恶鬼的吞噬?” “嗯。” 林芝扑通一声跪下,“大人若有这般能力,那奴婢自然是求之不得。”说着,她的语调带着哭腔。 “长缨。” 长缨便换了把雪青色伞柄的伞,这种伞只会将她收了但不会伤其万分。两人一同进到竹屋时前,长缨欲言又止的看着她。 沈归荑问她:“有何事想说?” 长缨摇头,“只是觉得殿下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以前的殿下,似乎从未对这般小鬼仁慈过。 鬼铃的剧烈响动打断了二人对话,主仆同时看向鬼铃。 - 夜宴上高朋满座,明月当空,推杯换盏,载歌载舞,好生热闹。 齐王举杯略谈了几句后,便让众人随意。 祝衡与韩清风,俞牧有些时日未见,此番再聚,借助酒兴,本应心情大好,但祝衡总觉得心间像被硌住一颗小石子般,觉得不够痛快,却又说不上为何。 “俞兄常住统城,你又在长幽州,想和你们聚一聚如此之难。如若不是马球赛,我们兄弟三人要何时才能像这般痛快淋漓喝一杯?”韩清风脸色通红,但脑子是清醒的。 他说着,将二人酒杯拿过来斟满,又推到他们面前:“今日无论如何都要不醉不归。”而后举起酒杯,我先干为敬。 祝衡拿起酒杯饮尽后将杯口朝下示意,韩清风很是满意,又看向俞牧,俞牧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三人中只有俞牧成亲带了亲眷,故整张云纹青铜案几前,便只有连馥一个女子。连馥自顾自的欣赏歌舞,品品酒,未参与他们的谈话。 三人左聊右聊最终还是绕到朝政上,但这种环境下,三人有所顾忌,所聊都是些无伤大雅之事。 但过于聊得过于投入,便还是未忍住提到了近日,“前几日冯大人与季大人在上朝时公然吵了起来,两边都有支持者,我才知晓究竟是哪些人站了队。”俞牧压低声音:“且冯大人昨日叫人给我送了幅画。” 冯大人乃是宰相冯崇,季大人便是太尉季和志,二人一直互不对付,并且已到了水深火热的地步。此番因为修水坝一事,争执如何修,谁人来修,修成何样,双方党羽各自为其说话。 韩清风左右看冯崇与季和志的位置,确定没人注意他们这处后,才道:“季大人找我了,也送了好些东西,我假意不在让下人打发了去。你们认为,此事该如何处理较为妥善?” 这两人都不是什么善茬,若是真与他们上了同一条船,那必定是再也无法上岸。 俞牧与韩清风未站队,但也不愿因此得罪人。他们也知晓冯崇与季和志当众争得面红耳赤,究其原因是因为修水坝这个肥差,都想安插自己的人去,从中捞些油水。 二人将目光投向祝衡。 祝衡:“做好自己份内的事便可,随他们争。” 俞牧与韩清风也不愿站队,但他们不像祝衡,回了封地便无人扰其清净。他们二人谁都不愿得罪,内心也不想参与朝堂之争。 俞牧叹口气,“先这般含糊着吧,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宴会上耳目皆多,三人及时结束这个话题。 另一头的沈归荑进了竹屋,眼能达之处,都是些稀罕玩意。一些发霉的书画,或是一些收集来的玉,金钗,其他的她不认识的奇珍异宝,宝箱重叠。 但她一心向着佩灵石,无暇顾及其他。 长缨拿着鬼铃,一点点试探,在书架的高处,鬼铃的晃动最为剧烈。她欣喜取下书架高处的箱匣,小心翼翼递给沈归荑。 竹屋内的门窗紧闭,没有一点光。沈归荑瞧着箱匣上的小锁,一靠近此箱匣,鬼铃便剧烈摇晃。她用力一扯,小锁便脱落在地上。 “明日你去寻把一样的锁,再将它锁上。”她此刻只想确认箱匣之中是何物。 沈归荑缓缓打开箱匣,不知不觉之中,她的呼吸放慢,不敢眨眼,凝神贯注的看着箱匣。 引入眼帘的便是一个翠绿色光泽通透的璞玉,玉上有阴雕弦骨纹,纹乱如丝,在毫无光照的时候周遭冒仍然冒着莹莹绿光,像是会呼吸一般时强时弱。 她试图伸手触碰,佩灵石有所感应,但绿光变弱,像是在抗拒般。几百年的时光足以让佩灵石易主,她不再执着触碰,将其合上放回了原处,而后二人便从竹门穿了出去。 风一吹过,竹林沙沙作响。她的心情大好,懒散伸着腰:“回吧。” 二人便由此没了影。 竹海荡绿韵,竹林幽处轻漫,她们走后,一切又归于往日的沉寂。 过了不知多久,被风声缠绵的竹林里又多了一道不该属于此处的声音,像是人碾在层层叠叠的枯叶上而发出的咯吱声,绵延几百米后便是踩在软绵的湿土地上的低闷声,透露小心,谨慎。 借助月色能看清是个人影,但究竟是人是鬼便无从得知。只见他左右看了看,进了竹屋。他仔细对比着箱匣上的厚重灰尘,企图寻到一丝异常。 在他投入其中时,丝毫未感觉到身后的异常。待他听见身后好像有何物乘着风刺破长空,直冲向他时,他才猛然回头。 但为时已晚,只见他的瞳孔内一把黑色鬼骨伞在他的瞳仁中不断放大。 一切都是一瞬的事,再回过神来时,他呆呆垂下头看着自己胸口,一个血窟窿像朵黑色妖冶的花,不断渲染他的麻布衣。 再抬头看向前方时,他的呼吸滞了一下,双睫颤颤晃动。 她,不是走了吗? 沈归荑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了他所想,“从我到了竹林那一刻,便发现了你。你虽已是鬼刹,但也仅是个鬼刹而已。”在她眼中,不过是个随意捏碎的蚂蚁。 他的样貌虽不可怖,若是混杂在人群之中,除了肤色惨白些,其余便与常人无异。而这是他吞噬诸多恶鬼,费尽心思成了鬼刹,才有这般能力,易容貌,装作人。 这番才成了鬼刹几日,便被钉在了此处。若是他早知晓此人惹不得,便不会一口答应那黑衣鬼司的话,来偷盯着她。 而在看见胸前的这把鬼骨伞时,他清楚知晓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在鬼界单是听闻她的名字,都要颤抖一番。 沈归荑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不急不缓道:“好生享受这最后一刻,马上你便会从三界消失殆尽。” 只见他的嘴巴张了张,却无法说话。 鬼力迅速从体内流逝,已经无法支撑他开口说话,而后他垂头看着胸口的血窟窿四周像是被灼烧一般,散发着金黄的光,火光所过之地,便逐渐变成了灰烬。 而他,一句话都不曾留下,便从这个世间消失殆尽。 沈归荑道:“走吧。”这回是真走了。 次日,沈归荑刚用完午膳,在后院闲逛喂鱼。她拿着鱼食一点点洒进池塘中,引诱着将鱼群聚集到一处。 只见池塘别处有一把鱼食抛洒而下,鱼群一哄而散。沈归荑“啧”了一声,是哪个不识趣的人,她抬眼看过去。 来人对上她的视线,眼里带着浅浅笑意。 “将军怎的也做这般讨人嫌的事?” 祝衡方才将手里的一把鱼食倾然抛洒,拍了拍手将残余鱼食除尽。“昨日夜宴上的点心不错,便让人给你带了些过来。” 元征将食盒放在石桌上,一层层取下摆好。 沈归荑也将剩余鱼食抛洒出去,接过长缨的手帕擦拭手,走过去瞧着食盒,“看着挺好看,想必也好吃。将军有心了,只不过我刚用完午膳,吃不下其它。” 祝衡“嗯”了一声,“无妨,点心何时都能吃。” 两人共坐一张桌,却相对无言。祝衡以为她还在为昨日的事不高兴,而她仅仅是在想何时能快速将佩灵石拿到手。 佩灵石认主,强抢是无用的,她要想方设法让佩灵石再重新为她所用。 祝衡并非是擅长找话题的人,艰涩开口:“沈姑娘,昨日听钦天监说今日会变天,注意添衣,莫要受凉了。” 她闻言抬眼看了看天色,碧空如洗,风和日丽。“多谢将军提醒。” 祝衡继续没话找话:“沈姑娘在此处住得可舒适,有何需要添置的物件,你便与管家说。” “这宅子虽小,但六脏俱全,我住得挺好的,什么都不差。” “那下人们可有何服侍得不好的地方?” “将军安排的下人,自然是尽心尽力服侍我。” 他问什么,沈归荑便答什么,耐心且温柔。 但只有他问,她才答。 出了宅子大门后,元征道:“沈姑娘为何生气?” “不知。”虽这般说,但祝衡心里却觉得,大抵是因为马球赛上冯敏烟的言语过于伤人,而此事又是因他而起。 “那如何才能让沈姑娘不生气?”元征追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