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婧宸赋》 第1章 第1章 楔子第一 那皇座,朕远远望着它的时候,只觉它甚是耀眼夺目,而当朕坐上它,才真正体会什么叫做如坐针毡…… 世人皆看到朕有广厦万千、眷宠无数,却不知朕只觉腹背受敌、孤枕难眠…… 皇座,是朕要的。美人,亦是朕要的。可他们真的都属于朕吗?他们能永远都属于朕吗? 过去,你的心,从不属于朕。即便今日,你亦是心有所属。你,是朕的妃。而朕,却不是你的皇…… 本以为,朕用江山如画,换你笑靥如花,殊不知,你如此婉转承欢,却为别人泪如雨下…… 你这般清冷疏离,是在怪朕吗?你想的,是执子之手,看云卷云舒,听潮起潮落。而朕给你的,是高墙厚瓦,一入宫门深似海,日日思君不见君…… “呵——”阖业硕忽地苦笑——你盼过朕吗?原来一朝为王,便是能从那日理万机、千头万绪中抽出片刻,作这些个儿女情长的感想么? 一丝悠悠缓缓的香循风散开,诱得他忽有半醉半醒之感,便将指从那之前摩挲半晌的血玉扳指上移开,揉向那微倦的眼去。 那香味渐浓,熏得他的头似晕似飘,似看到眼前有雾气缭绕。那是谁?身段曼妙,舞姿瑰丽妖娆,宛若神女下凡。但见她同飘瓣嬉戏,与和风纠缠,待面纱终是滑落,他才晓她面若桃花、顾盼生姿,那般似曾相识。 “彤儿……”他暖声呼去,不待他惊叹,前一瞬竟是抓了个空,下一瞬她已是衣袂翩翩地飞身奔向别人的怀抱,那般媚眼如丝,吐气如兰,“羽伦哥,等等!” “她是我的,你何必自欺欺人……”风流倜傥的光华少年执扇佩剑,红衣灼目,那般志在必得的神情中,似裹含着无尽的讽刺与讪笑。 “它也是我的……”只听扇骨一声脆响,阖业硕忽地被煌煌什物灼伤了眼,来人手中所持之物,不是别的,正是喝令四方、统筹天下的祭鼎宝玺。 “我们青梅竹马……”佳人眸光灿然,与那俊郎公子策马而去,只余她二人一袭如霞似血的背影,与那空灵飘渺的离别曲一道,于那如旋的飞花雨中渐行渐远…… 阖业硕有如临阵卸甲,陡然没了底气,拼劲了全力,也拔不出剑来。只于一片萧瑟凄凉中动弹不得,无望地看他胸有成竹地携人执玺狂奔而去,任他志得意满的笑声响彻天际…… “不——”奈何嘶喊已是被呼啸而至的厉风疾雨湮没,那残花败柳如漫天砂石风暴般劈头盖脸砸来,心肺与皮骨一齐痛到极致,直至耳廓有了昔日熟悉的异响…… 香气悄然散去,他头里虽还混浊,再揉了眼——御座安好、宝玺尚在、江山无恙,心绪虽仍是不宁,却于心底最深沉处如劫后重生般猛烈舒了口气,幸好是个梦…… “皇上……”只听探子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慵倦的眸于不动声色中睁大几分,神色并无半点异样,瞳仁里似有火星微现,愈燃愈烈,却又暗藏萧瑟,如死水般凄凉…… 待来人退下,阖业硕于无人察觉处握紧了拳,似用尽了于那梦境中奈何使不出的力气,重重捶于镶金雕纹扶手上,不去理会扳指上磕出的豁口,只一声命令下去,“更衣……” 第2章 第2章 人物关系 纳古阖业硕:疆内皇帝 赫靖浩骞:两朝史官;浣彤之生父;羽伦之义父;羽岑之生父 赫靖羽伦:本朝史官;浣彤之义兄 赫靖羽岑:赫靖浩骞次子;浣彤之同父异母兄弟 赫靖浣彤:婧妃;赫靖浩骞之独女;羽岑同父异母之妹 悦儿:浣彤丫鬟 翰琼:御林军统领 霍隆熙:霍羌国大王;芙雅之生父 霍隆掩云:霍羌二皇子 霍隆芙雅:霍羌公主;霍隆熙之生女 管荣:掩云随从 福安:宦官 德顺:宦官 李嬷嬷:阖业硕奶娘 珅妃:阖业硕之妃 乾煜:阖业硕长子;珅妃之子 西羽翎:异域舞者 洛水寒:风流才子 二娘:羽岑之母 陆晋:太医 豫太傅:阖业硕心腹大臣 第3章 第3章 第一回1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钗头凤·红酥手》 ……………………………… 紫檀木雕花门里,依稀透出一道凄绝幽冷的微光,一股悲凉与无望的气息于梁柱间悄然弥漫。 那梁下,正是阖业硕梦中璧人,没了如花美眷踏芳而来、鲜衣怒马夺玺而去的摄魂场面,只余一琴一筝在前,二人相对弄曲,眉梢眸间皆是雾气缭绕,纵有千言万语却口不能言,空有满腔憾恨却不能随珠落下。 男子抚琴,吟猱滚拂中,似述说着那胸中山河已枯、抱负被屠的无尽悲怒。女子弹筝,勾抹滑摇里,似难掩她身陷囹圄、无力回天之万般凄苦。 “思君青黛莫拂晓,锦书难至魂却销,比翼难解相思扰。怨天天不晓,恨命命不饶,泪绝恩断如刀绞……”羽伦的思绪,与这美人悲声吟唱的《纂思赋》一道,飘回到他儿时的故梦里…… 那时,义父安好、美人尚在、身体无恙,貌似岁月静好…… “义父,我长大后也要像您一样,做最好的史官!”聪慧男童目光透亮,笑脸灿然,使劲儿踮起了脚,扒着桌沿儿,欣欣然为其磨墨。 “爹,我也要和羽伦哥一起做最好的史官!”面颊粉嫩、睫翼飘卷的幼龄女童不假思索地嚷嚷着,颠儿颠儿凑到砚台边抢着去磨那墨。 “童言无忌!”彼时新朝史官赫靖浩骞华发初生,心思细腻、处事周全,早已于时势变迁中看破浮沉,鲜少流连官场朝堂,只常隐于书斋——紫檀轩。 “义父,我是认真的!”见赫靖浩骞只当那是孩童顽话,并未当真,只笑着将纸展开来,小羽伦便替他抓了那镇纸去,这般目光炯炯、言之凿凿,全然不似一个顽劣孩童。 “那——你知道怎么做最好的史官吗?”赫靖浩骞随口问道,却即刻于心下自嘲了——“最好的史官”?怎么算是最好的史官呢?如若后人知道我的所做作为,会怎么评价我呢?那“童言无忌”哪里是说予孩童们听,分明就是折磨我至深的难题啊! “就是把看到的一五一十写下来。”小羽伦扬起无邪的小脸,不假思索地答道,稳稳将那镇纸压了上去。 “一五一十?”赫靖浩骞的笑容虽未敛去多少,心里却是悄无声息地忽悠一颤,缓缓抬手,轻轻抚过他的头去,“如果不能,怎么办?” 彼时两义兄妹尚年幼,此等问题,从未遇到,便更未曾去想。如今听爹貌似随口一说,小浣彤便不觉为难地骚了鼻头去。那赫靖羽岑本就顽劣,见书便打瞌睡,此刻正睡眼惺忪着。 “你的鼻子都花了!”不等小羽伦的脑袋瓜去细想那后来纠扰了他多年的死结,这话题即生生被赫靖羽岑的插话打断了。 第4章 第4章 第一回2 羽伦怀念那时。彼时他年纪尚小,不知前朝血雨腥风、不晓今朝勾心斗角,只专心读书写字、听音习武,怎料如今都已物是人非,只余满目疮痍,句句割喉,“记得义父曾问我,如果不能真实记录历史,作为史官,该怎么办?彼时未经世事,不得而知。如今已思之透彻,臣当为捍卫真相至死不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家父一生纂史,考究史料、辨明时事、谋篇布局、遣词琢句。我从儿时即见他日夜辛劳,虽从不曾位高权重,亦不能流芳千古。然''''逐本求真''''既为治学之道,更为纂史之最高信仰,加之受家父之熏陶,''''逐本求真''''为吾之生而即存之信仰。”她句句真心,字字恳切,理在分寸之内,不料话锋一转,情却在分寸之外了,“可如今,我只希望你活。” “吾苟生,皆为纂史。史不完,吾死不足惜。若为捍卫真相而丢了性命,那便是吾献吾血以明志。”今日羽伦,不再是当年义父书斋里的天真孩童,更不是昔日风度翩翩的俊美少年,这般语气坚决、神色凛然得惹人心疼。 “你有志著书言史,我心甚慰。可世人皆知,古来胜者王侯败者寇,历史乃由胜者所写。你的坚持,只是徒劳,再赔上自己,岂不是自寻死路?”今日浣彤,已不是当年的活泼女童,一朝为妃,伴在那君王侧,却不思荣华,心另有所属。 “为书,千刀万剐亦在所不惜。”他那般目光凄然,却亦是坚定决绝,语无铿锵之力,却较之振聋发聩之言更为戳心。 “除却史书,你在这世上,便再没别的念想了吗?”羽伦此言一出,浣彤只目光戚戚然似欲言又止,却终是忍不住追问下去。 “吾父已逝,吾妹已离,吾身已残,吾心已死。唯余娘娘所提''''逐本求真''''之纂史信仰犹在。您之所想,恕臣实难从命。”羽伦面色僵冷敌过冰霜,声音无情甚若陌路,这一声拒绝,如千斤顶落地,压垮了浣彤此行的所有期望。 “我没有离开啊!我还在啊!”她再绷不住那为妃之尊,为上之荣,无望的悲与苦凝在那一瞬,人虽近在咫尺,缘却遥似隔了千山万水,徒余一眼万年。 “娘娘请回。”眼见他的身徐徐低下,拜别之礼行过,她那似被利刃剜刺而血肉模糊的心窝,若刀斧击石般于无声中碎落漫溅,只余眼中的片片猩红奔涌浮沉,再也无力拾得。 “为了一本书,你就可以连性命都不要!就可以抛下我不管!赫靖羽伦,你的心怎么可以这么狠?”她终是落下泪来,声声嘶吼,伴着声声颤抖,整个人颓然跪了下去,“羽伦,没有你的日子,我吃不下,睡不好。所有荣华富贵对我来说都是虚无的!如果你被处死,要我怎么活?” 第5章 第5章 第一回3 门外,宫人早已急得焦头烂额,不住地向内室张望。 门沿边的婢女悦儿,生着一双微圆娇俏的眼、淡粉清透的唇,一身青碧色的衫裙尽显清雅活泼之感,频频探头间,纤巧的发髻似那灯笼般偶偶晃着。本该是面容清秀、身姿雀跃的灵动模样,却于那夕阳渐沉之时,焦躁气息甚浓了。 不知在院中转了多少圈儿,怕是把石子路都压得结实了几许,福安终是忍不住了,对着悦儿嘀咕起来,“太阳都要落山了!要是娘娘再不出来,恐怕咱们的脑袋都要保不住了!” 往日,福安等一干宫人,皆庆幸……于婧云宫。从不见婧妃颐指气使、呼来喝去,亦不曾因何故被罚被骂,唯今日恼得不行。 “我知道,我知道。福安。你转来转去累不累啊!赶紧休息一下,省得一会儿你没力气回去!”悦儿虽说嘴上不急,可宫内所学仪姿,已是被全然忘了,来来回回间,髻上所插短簪,已如风中摇曳的灯笼穗般,乱晃个不停了。 悦儿嘴上虽是安抚着其他宫人,心里却早已不住地打鼓。娘娘此行来探望羽伦公子,若是被皇上知道了,恐怕真要…… “我怎么不能害怕。娘娘得宠,咱们跟着高兴。可皇上宠的是娘娘,不是咱们。再不回去,皇上要是怪罪下来,你我的小命可都不保喽!奴才也爱自己的命啊!”福安唠叨着,不住地跺着脚,扰得悦儿也按耐不住了。 “平时娘娘待咱们这么好,死了也值了。”悦儿瞪了福安一眼,却也心急如焚着自言自语了,“我倒担心娘娘。进去那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