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皇后也妖娆》 第1章 登基 乾德二十六年春,帝暴毙,年五十四,生前未曾立下储君。 时皇后梁氏无子,皇贵妃季氏盛宠优渥,所出第五子自幼得乾德帝悉心教导,文武双全,德才兼备。 适逢此乱,朝中支持五王爷登基的呼声越来越高。 然梁后恶季妃久矣,百般阻挠五王登基,并在右相殷延宗的提议下,过继宫人所出的七王为子,七王爷由是获得嫡出身份,一跃成为储君第一人选。 乾德二十六年三月,皇七子伋正式登基,改元永徽,尊嫡母梁氏为皇太后,举国之力供养之,民间皆称其孝。 永徽元年八月,帝遵皇太后懿旨,迎娶骠骑大将军赵靖安之女赵氏为后,纳豫国公郑铎之女郑氏为贵妃、右相殷延宗之女殷氏为静妃、临海侯季尚之女季氏为锦妃。 ---- 晌午时分,蝉鸣不止。 在最靠近皇宫的长安道,坐落着一处最为宏伟的府邸,府邸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龙飞凤舞五个大字——河间郡王府。 河间郡王景毅,出生草莽,早年跟着孝建皇帝靖难,凭功劳得了个郡王爵。 后永徽皇帝登基,梁氏一党独揽大权,景毅心思敏诡,堪堪在梁太后清洗政敌前夕告老回家,保住了全族的性命和富贵。 如今三世同堂,平日里喝喝茶下下棋,做个富贵闲人倒也快哉。 视线探入府内,林荫深处,一白发苍苍的老者正手捧清茶,笑眯眯看着错落在座的少男少女们认真听课。 为首的是个穿青衫的中年人,虽身材略有发福,然五官十足端正,一双眼睛锐利明亮,仿佛能洞穿人心。 青衫男子手握戒尺,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稚嫩或青涩的面孔,最终定格在一个少年身上。 “大公子,”油光锃亮的戒尺指向首排,“请讲一下你对‘内圣外王’的理解。” 景晟霍然起身,面向负手而立的青衫男子,正色道:“依学生看,内圣外王,即是内具圣人才德,外施王者之道。此词原本出自道家的经典著作,后却成为儒家思想特点的代名词,可不管是道家亦或是儒家,其目的都意在劝诫君王要对百姓施以仁政。” 老者一面听一面不住地点头,显然对这个回答颇为认同。 然而青衫男子却没那么好打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戒尺一挥,再次指向倒数第三排的稚童,“四公子,你怎么看?” “学生认为大哥所言甚是,不过,”清脆的童声透着一丝颤抖,眼神却十分坚定,“为人君者,光‘仁’并不够,须得辅之以王道巩固自己的权势,把权力收拢于己身,这样才能更好地巩固国本,进而施行仁政。” 青衫男子微微一笑,但依旧不做评判,反而又将戒尺指向最后一排的盈丽少女,“三小姐,你有何补充?” 被点到名的少女施施然起身,圆润狭长的杏眼目光灼灼,如远黛般的秀眉微微上挑,“学生以为,大哥和四弟说的都对,硬要补充的话,那便是仅仅施用王道还不够,必要时,霸道亦不失为一个绝妙之法。” 话及此,一侧的老者眸中精光一闪,浑浊的双眼变得幽深,面上的表情也不再平和,可到底没有阻止这场论断的进行。 “霸道……”青衫男子微一沉吟,斜飞的凤眸忽而盛满笑意,慈和的眼神看向少女,“这倒是有趣,你且详细说说。” 仿佛得到鼓励般,少女俊俏红润的菱唇轻轻一抿,将心中所思缓缓道来:“君王之仁是对百姓,而非对所有人。若是君王所作所为于国于民有益,纵使行径稍显暴虐又有何妨?总归背后议论之人绝非是百姓,动摇不了根基。” “哦?”青衫男子笑得更欢,不顾一旁脸色晦暗不明的老者,进一步问道:“那依你看,究竟何人会在背后议论?” “王侯将相,富商巨贾,除百姓外,无一不可。”少女目光坚定如磐石,润泽丰盈的红唇一张一合,吐出的话却令人胆寒。 “此类人虽因其权势财富凌驾于普通百姓之上,然他们所拥有的一切却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君主的恩赐。“ “君主能赐,便能夺。位极人臣也好,一贫如洗也罢,在君主眼中都是随时可宰杀的牛羊,无非是谁的肉吃起来更肥美些。” “假使杀一人、灭一族可使百姓填饱肚子,他们必定拍手叫好。而指责君王暴虐之人,只会是物伤其类的其他王侯,然则这些人没有民心的支持,又能成什么气候?” 最后一字说完,在场所有人,除青衫男子外,齐齐变了脸色,看向少女的眼中满满的不可置信,须知,他们就是王侯啊…… “放肆!”景晟率先起身驳斥。 少年涨红了脸,胸膛起伏不定,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怒目瞪视娉婷而立的少女,“君唱臣和,君圣臣贤乃是众望所归,三妹此番言论岂非在故意挑拨圣上与臣子的关系。” 景明姝撇撇嘴,都不屑看他,只昂首高声道:“大哥的耳疾竟这般严重了?没听见先生让我们讲的是各自的理解,你有你的答案,我自然也有我的见解,大哥若硬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他人,岂非太霸道。” “况且,”目光投向含笑不语的青衫男子,一字一顿道:“古往今来,为人君者,为国为民,天下何人杀不得?区区王侯,杀了一个,自有千千万万的人愿意舍命顶替他的位置,若能使国家富强,百姓安定,便是杀尽天下王侯富商又有何不可?” “你可知,你亦属于王侯将相一列,”青衫男子目光紧盯少女,“他日当权者若将屠刀挥向你的家族,你可会后悔今日的言论?” “以上,乃是学生站在一国之君的角度考虑,若是站在王侯的角度……”少女微微一笑,“那自是希望君臣长久相宜,永无嫌隙。” 青衫男子与老者默默对视一眼,老者握住杯身的指节微微泛白,看向少女的眼中满是幽深和考量。 待到下课后,景毅特地将景明姝叫到跟前,将一个仅有成年人手掌一半大小,模样精致小巧的玩意交到她手里。 “爷爷,这是……陀螺吗?” 明姝仔细打量这件酷似陀螺的玩意儿,形状虽小,然外观实在华丽,周身镶满了各式各样、五彩缤纷的水晶宝石,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还没来得及离开的景晟死死盯着明姝手里的“陀螺”,白皙的俊脸因为嫉妒逐渐扭曲。 “这可是件稀罕物,原是栖萝国进贡的贡品,拢共才五个,前些日子爷爷过寿,陛下亲赐的御物中就有一个它。” 景毅捋了一把垂直腹前的花白胡须,含笑介绍道:“听传旨太监讲,制作此物的原料源自栖萝国一株名为芳木的奇树,百年开花,百年结果,尤其有着与生俱来的冷香,闻之可延年益寿。回去后,让丫头用金丝银线做成玉佩戴在身上,比香薰好用。” 明姝凑近鼻尖一闻,发现果真有股沁人心脾的清冷幽香,因着这香,连日来的暑气都消散不少,确实是件宝物。 “多谢祖父!”明姝惊喜道谢。 察觉到不善的目光,余光瞥去,见是迟迟不肯离开的景晟,愈发得意了,故意大声咳嗽一下,大摇大摆将东西放进袖中。 景晟被她这猖狂样气得咬牙切齿,可碍于景毅和先生在场,不好发作,只暗暗记下,图谋来日再报,随即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喜欢就好,不过,爷爷嘱咐你件事,你千万把它放在心上。” “今日所言,在自家人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切记不能在外面吐露一个字,否则会引来杀身灭族之祸,听清楚了吗?” 才气了景晟一顿,明姝心情好的不得了,忙不迭点头答应。 明姝走后,景毅便对青衫男子道:“公孙先生,你来我这已有七八年,对我几个孙儿的脾性想必都有个大致的了解。依你看,他们几人中,谁的天资最高?你更看好谁?” “几位公子自然都是俊秀之材。”公孙无疾微笑道:“硬要在下评论…那必是三小姐的天资更甚一筹,心性更是远超寻常男儿。” 这话在景毅意料之中。他不是瞎子,学堂之上,明姝大杀四方、力挫群雄的情景也并非首次发生,只是心中仍有不少遗憾。 公孙无疾早跟他托过底,几位公子,只有四公子景昀于读书一事上颇有天份,大公子有爵位继承,不必忧心,二公子整日舞枪弄棒,或许安心做个武将更有前途。 倒是三小姐,实打实是个兴家利国的好苗子,可偏偏是位女子,纵然天资一等一,这辈子也只能安于后宅,做个贤惠妇人。 思及此,陡然生出一股无力感。 他戎马一生,只景安这么一根独苗,本想在退休后多享受几年天伦之乐,没承想几个嫡孙一个赛一个平庸,没一个能挑大梁。 稍微有点盼头的也就明姝和景昀。 明姝虽为嫡出,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日后只怕要便宜了晏家。 景昀倒是男儿身,却偏偏是庶出,总归美中不足。 景毅其实说错了一句话,那就是公孙先生来景家的几年,不仅摸准了几位公子小姐的脾性,连他本人的忧愁都能探知一二。 眼见景毅唉声叹气,公孙无疾适时开导:“王爷倒也不必如此叹气,须知天道无常,虎父犬子乃是常事。况且现今有条路摆在王爷面前,走好了,贵府嫡系血脉仍旧尊贵无匹。” “哦——”景毅眼前一亮,激动之余站起了身,“是什么?” 公孙无疾微微一笑,“三小姐出身高贵,生得国色天香,又正值青春年华,何不送她入宫,搏一搏滔天富贵?” 景毅的眼神顿时黯淡,幽幽叹息一声,道:“没那么简单。季太妃当年也是风头无二的宠妃,还有儿子傍身,然则一朝成王败寇,从千恩万宠的贵人成了朝廷挟持瑾王的傀儡。太后对她怨毒极深,虽留她一命,可又哪里会让她好过,真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明儿纵颖悟非常,后宫却实在凶险,我实在不愿把她推入火坑,还是择桩门当户对的亲事,安稳过日子吧。” 最重要的一点,景毅没说出口,当今圣上野心勃勃,绝不会甘心做个傀儡皇帝,到时只怕又有一场腥风血雨的夺权之争。 他是靖难之争过来的,深知其中凶险,当年他一穷二白,冒死挣下这份家业,如今功成名就,自是不希望子孙再受他当年的苦。 扶持庶支便扶持庶支,最紧要在第三代成长起来前,维持住现有权势富贵,届时才有可能更上一层楼。 第2章 庙会 傍晚,昏黄的日光弥漫天际。 林院深深,芳香馥郁的一处雅苑,一排雪肤花貌的丽服女子,捧着琳琅满目的菜品在廊下穿梭,有序走向最华丽的一间房舍。 进门后,入眼便是扇一人高的白玉屏风,屏风前方放着一张紫檀木桌,一尊雕刻精美的香炉稳稳放置在桌面正中央。 紫色轻烟自炉内缓缓逸出,飘然流向四周,侍女们绕过屏风时,衣角不免沾染些许香味,此香与少女的体香混合在一起,便是这雅致闺房的天然香料。 屏风之后,鱼贯而入的侍女们将手中的美味佳肴一一摆上桌。 等到明姝沐浴完出来,便见丰盛菜肴旁各站一位妙龄少女,少女手中握有一双长长的象牙玉筷,随时准备布菜。 食物的香味和侍女身上的芳香糅杂后,竟出人意料的好闻。 明姝愉悦的心情不禁更为愉悦。 落座后,刚吃几口菜,又一位丽服侍女自门外进来,瞧衣裳配饰,比之寻常侍女华丽不少,看来是个大丫鬟。 “小姐,晏世子送来的。”大丫鬟将尚未开封的信件奉到明姝面前。 明姝神色淡淡,轻飘飘接过。 她和晏连城自小青梅竹马,总角前日日混在一处,近几年大了才不经常见面,但也是时不时就要互通书信。 两家大人对他们的小动作无疑是默许的,甚至暗暗支持,否则这信也到不了她手里。 原以为又是些家长里短,可打开一看,内容令她颇感意外。 信是鹊枝送进来的,这会见明姝看完信迟迟不言语,更不令侍女布菜,便提醒道:“小姐,用完膳还需去跟夫人请安。” 明姝点点头,将信交给鹊枝,重新用膳,吃了几口,忽又想起什么,吩咐道:“祖父今儿赠给我一个呃…一个…香囊,我搁里屋的梳妆台上了,你的手工活向来很好,随便用什么线做成玉佩,过几日我要戴在身上。” 鹊枝忙点头称是,安静立在一旁等明姝吃完,然后陪她一起去见莫夫人。 莫夫人三十五六的年纪,未出阁前是京城有名的美人,打小娇生惯养,便是嫁了人也从不肯在衣食住行上亏待自己。 虽接连生养过三个孩儿,又要管理王府一大家子事务,却依旧人比花娇,风韵犹存。 然则,美则美矣,性格却过份强势,除景毅稍微体谅她管家不易外,丈夫子女没一个喜欢她,否则府里那三四个庶子和四五位姨娘从何而来? 明姝到的时候,莫夫人正歪在贵妃榻上,伸出自己的纤纤玉指涂蔻丹。 “娘,女儿给你请安来了。” 莫夫人跟没听到似的,眼皮都未曾抬过一下,明晃晃晾她。 明姝是何等通透之人,立即明白自己母亲这般发作的原因,可她仍旧不肯妥协,梗着脖子,将声音拔高些许。 “娘,女儿给你请安。” 莫夫人淡淡瞥了她一眼,再次将目光移向自己的十个猩红指甲盖。 半晌,才不咸不淡“嗯”了一声。 明姝微微敛目,尽量掩饰眼底抑制不住的沮丧与寒意。 “听说你今日在学堂很出风头?” “不敢,”明姝十分谦虚,“大哥与四弟亦被公孙先生夸奖。” “不敢?呵——”莫夫人冷笑着看向明姝,“我看你很敢,且很会阳奉阴违!” “我私下嘱咐过你多少次,不要在学堂抢你大哥的风头,你二哥已被你祖父赶去军营,若是再厌弃了你大哥,将爵位给那几个庶出的贱种,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不得势,我看你出嫁后在婆家受委屈挨欺负,谁会给你撑腰。” 明姝听得直皱眉,忍不住反驳道:“娘,你怎知我嫁人后一定受欺负?在你心中,女儿就这般无用吗?况且四弟他们不也是我的亲兄弟?我是他们唯一的姊妹,倘使我真受了委屈,他们必不能袖手旁观的。” 莫夫人不以为然,悠悠道:“话别说太早,你这般爱出风头,不懂藏拙,若硬是拧着不改,被夫君厌弃是迟早的事。” 此情此景,明姝真的很想说,爱出风头,不懂藏拙,被夫君厌弃的明明是你自己吧,不过还是惜命,只敢腹诽,不敢当面讲。 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口头上训斥几句也就罢了。 “准备准备,过几日庙会,我与你纪家姨母约好一同去清凌峰小住几日。” 明姝眼前一亮,一蹦三跳来到莫夫人跟前,蹲下身,拉着莫夫人的胳膊追问:“那纪姐姐可会去?” 莫夫人睨了她一眼,“你说呢?我都带你去了,你纪姨母自然也要带她去。” 得了准信,明姝欢欢喜喜从安福堂出来,可一踏进舒怡馆,却骤然发现气氛不对。 明姝绷着脸环顾四周,明明一切如旧,可她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见翠茉这个领班丫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明姝更加确定心中的猜测。 “说说吧,”明姝坐到太师椅上,一面接过鹊枝奉上的茶一面说道:“我不在的时候,谁来过。” 翠茉仍旧有些吞吞吐吐,鹊枝悄悄给她使了个眼色,翠茉才嗫嚅着说道:“回小姐,二公子方才来过,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临走前,还抢了王爷赐的香囊,说…说借他玩几日,红豆想阻止,反被踹了一记窝心脚,现下已经看过大夫,在卧床养伤。” 鹊枝也变了脸色,她没想到事情有这般严重,忙觑了眼明姝,见她不喜不怒,一脸的淡然,暗叫一声不好。 伺候小姐多年,她心知小姐的脾气,面上越淡然,心里就越生气,越不会善罢甘休。 小姐才因着大公子的事让夫人不喜,若再与二公子起争执,定要被夫人责罚,到时可就不仅是口头训斥那么简单。 “小姐,”鹊枝咽了咽口水,试探性开口:“要不,咱们跟王爷讲,让他……” “不必,”明姝截口道:“去把笔墨纸砚拿来,我要给连城哥哥回信。” 鹊枝茫然地与翠茉对视一眼,都看懂了对方眼中的不解,可到底不敢耽误,利落拿来文房四宝,在明姝面前摆好。 明姝一边写一边暗自冷笑。 景昂不在学堂上课,不可能知道香囊的事,定是景晟对她怀恨在心,才挑唆景昂那个没脑子的蠢货来玩这种小把戏膈应她。 不过景昂也的确够蠢,上赶着被人当枪使,她若是打定主意让祖父出面,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景晟却可以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罢了罢了,这回她干脆大方点,也不追究什么罪魁祸首,直接来个借刀杀人、一网打尽!不管是景晟还是景昂,她都决定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一扭头朝翠茉吩咐:“拿最好的药去红豆房间,仔细问问她伤在哪个部位。” “啊?哦!好好!” 反应过来的翠茉赶紧去找药。 鹊枝看了眼手忙脚乱的翠茉,斟酌地问道:“小姐,那这香囊,是咱们自己去取,还是等二公子自己还回来?” 这话连鹊枝自己都不信,二公子匪气颇重,到他手里的东西绝没有归还的道理,尤其仗着人高马大总欺负她家小姐,说是说过几日归还,只怕是又要石沉大海。 且那香囊她捉紧瞧过一眼,真真是件稀罕物,宝石华丽,冷香袭人,若是挂在小姐身上,该有多美、多香啊! 只可惜被二公子那活土匪夺去,也不知要便宜俊轩阁哪个狐媚子。 “放心,我有数。”明姝拍拍鹊枝的肩膀,安抚道:“这回我不仅要将东西夺回来,还要让他亲手奉还,另替红豆报一脚之仇。” 鹊枝一脸的不信,明姝也不过多解释,只等翠茉回来,将红豆伤及的部位仔细誊写到纸上,旋即将信封好,令鹊枝送出去。 ---- 清凌峰,风景怡人,蕙草花香。 峰上有座寺,名禅露寺,乃是前朝高僧慧严法师所建。 虽然是高僧所建,但因为位置实在偏僻,兼之有相国寺珠玉在前,这里的香火实在少的可怜,连一般的生计都不能维持,需要主持亲自下山化缘才不至于饿死。 不过时来运转,一个女人的到来,彻底改变了这间寺院的命运。 此女子当然非寻常人物,乃是先帝生前最爱的女人——元贞皇贵妃。 元贞皇贵妃出生寒微,但生的绝色,在世时稳居皇族第一美人的宝座,尤其得先帝恩宠,到死都是先帝最宠爱的妃子,其隆宠之盛,一度压过皇后的风头。 只可惜,红颜薄命,元贞皇贵妃生下一子后,不多久便离世,死前特地留下遗言,希望将自己安葬在禅露寺。 这其实很不合规矩,嫔妃死后当葬入妃陵,葬在一个偏僻寺院算怎么回事? 可谁叫先帝爱她爱得深沉,不顾群臣劝阻,硬是将心爱的女人葬在此处。 这件事过后,无数王公贵族慕名前来,想看看这个连听都没听说过的寺院究竟有何过人之处,竟能让生前宠冠六宫的元贞皇贵妃有如此深的执念。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禅露寺由一开始的名不见经传,一跃成为衍国境内仅次于相国寺的第二大名寺。 如果慧严法师在天有灵,知道禅露寺以这么匪夷所思的理由出名,只怕会哭笑不得吧。 ---- 庙会当天,风和日丽,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景家与纪家都住长安道,所以约定各自带领家眷在长安道口碰面。 莫夫人与纪太太是嫡亲的姊妹,有许多话要讲,会面后,便打发明姝与纪映雪去坐另一辆车,她们好畅快聊天。 明姝因着家中只有她一个女孩,很看重纪映雪这个表姐,有什么好东西与体己话都会优先与她分享。 纪映雪虽有好几个姊妹,但除她以外,要么是庶出,要么是叔伯家的女儿,总归隔了一层,且妯娌间的明争暗斗多少会影响到下一辈的交往,是以明姝在她心中亦非常人能比。 “诶,明儿,你听说了吗,福成大长公主去年从相国寺迁到了禅露寺。” 明姝趴在窗前,新奇地看着外面车水马龙、十里长街,闻言,头也不回,“听说了,怎么,她在,我就去不得了?” 纪映雪坏笑道:“她在不在,你都去得。可偏偏她的小孙女也在,从小她就为着连城的事没少找你茬,这回你们碰上,还不得要闹翻天。” “闹就闹呗,我还怕她不成?” 明姝眼尖地瞧见一个卖糖人的摊子,忙命马夫停车,使唤他去买了两个糖人。 马车吱呀吱呀往前行驶,车内的明姝嘴里咬着糖人,脑海却在回忆。 小时候,逢年过节,晏连城都会偷偷带她出门逛夜市。 那时,她必定一手拿着他买的糖人,一手牵着他的衣角,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晏连城每次都想牵她的手,可每次都被她拒绝,小小的她天真地以为,牵衣角的话,只要她不主动松手,他们便永远不会走散。 “诶!回神啦。” 纪映雪冲明姝挥了挥手。 见明姝空洞的眼神有了亮光,纪映雪才打趣道:“我听我娘说,姨母和信阳长公主都有意撮合你与连城,你们也算有情人终成眷属。” “去你的终成眷属!”明姝红了脸,笑骂道:“八字都还没一撇,说这话也不嫌早。” “不早了,“纪映雪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一个十五,一个十六,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信不信,你们两家已经在悄摸商定婚事,只等合适的日子公布。” 纪映雪打小就很看好他们这对,一个是明艳绝伦的王府小姐,一个是风骨俊秀的王府世子,又是两小无猜,怎么看怎么般配。 明姝其实也有这种预感,近期晏连城的来信愈加频繁,而莫夫人控制欲那么强的人竟然没有加以阻拦,甚至半句提点都无,态度这般放任自流,一点也不像她的行事做派。 莫非,真如纪映雪所言? 纪映雪望着沉吟不语的明姝吃吃笑道:“我原以为你与连城迟迟未定亲,是打算入宫,还高兴自己能有个伴,如今瞧这光景,怕是只能孤零零喝你们的喜酒喽。” 京中官员、王侯,凡家中有适龄女子者,除疾病、天生残疾、已订亲外,都要入宫选秀。 本来永徽四年初次选秀,阵仗搞得蛮大,谁知临近选秀时日,各地突降天灾,民间一时议论纷纷,上面不得已取消选秀。 是以明年,也就是永徽七年,乃是今上首次选秀,意义非凡。 “话也不能这么讲,”明姝安慰她,“姐姐日后进了宫,凭姐姐的家世,容貌,智慧,不说宠冠六宫,明哲保身是不难的,甚至于一飞冲天也未可知?到时妹妹在婆家受了委屈,还要仰仗姐姐你这半个娘家人撑腰呢。” 纪映雪看了明姝一会,终是忍不住笑道:“明儿,不得不说,你生了张巧嘴,我虽知你在奉承,可委实被取悦到。” 最重要的是,论这三样,你才是真正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不进宫也好,焉知今日之盟友不能成为他日之死敌? 还是一个在宫里,一个在宫外更使人心安。 第3章 皇亲 在禅露寺安顿好后,莫夫人几人便第一时间去拜访了福成大长公主。 福成大长公主何许人也? 孝建皇帝元后之女,孝建朝唯一的嫡公主,身份不可谓不尊贵。 想当年,老镇国公莫翟也是京都少有的青年才俊,端得是一派俊逸风流。 只可惜年纪轻轻丧妻便做了鳏夫,守着亡妻留下的一儿两女过活。 这一儿,便是如今的镇国公莫文忠,两女,便是莫夫人与纪太太。 本来与金枝玉叶的福成公主八竿子打不着,可缘分就是这般奇妙。 一次宫廷宴席,酒到酣处,孝建皇帝命莫翟上去舞剑,刹那间,二八年华的福成公主一眼相中这位年近三旬的鳏夫,宴会结束后,哭着闹着要孝建皇帝赐婚。 孝建皇帝本不欲答应,怎料福成心意已决,以绝食威逼,无奈之下,只好捏着鼻子同意了这门婚事。 就这样,福成公主以千金之躯下嫁当时的镇国公莫翟,成了莫翟的继室,莫文忠兄妹三人的继母。 婚后两人倒也琴瑟和鸣,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福成生下一子后便落下病根,再不能生育,就连拼死生下的儿子也是个病秧子。 好不容易等到独子娶妻,谁知这孩子福薄,新婚半年就因病去世,幸而妻子当时被诊出三个月的身孕,堪堪给先夫留下点骨血。 等到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却不幸难产,虽挣扎着诞下个瘦弱的女婴,可还是逃不过血崩而亡的命运。 是以,这女婴一生下来,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当时坊间流言四起,传闻此女克夫克母,乃是不祥之人。 本来还没多少人信,孰料这女婴堪堪满百日,老镇国公便突发恶疾去世,这下子更加坐实了这女婴先天命硬的言论。 福成大长公主为了打击这种谣言,同时丈夫、儿子接连丧命,心如死灰,干脆以祈福为名,带着孙女长住相国寺。 这一住就是十四年,那女婴长到如今也有一十四岁,乳名唤作“恩怡”。 只是,这禅露寺设施布置全然比不了相国寺,且位置偏僻,也不知福成大长公主因何舍弃相国寺到这禅露寺来住。 ---- 莫夫人等人恭恭敬敬去拜访福成公主,谁知连面都未曾见到就被打发出来。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莫夫人和纪太太,包括明姝与纪映雪都已经习惯。 当然了,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福成公主态度如此冷淡,也并非全无根由。 须知福成公主身份尊贵,是个十足心高气傲的人,虽说她当初一心下嫁莫翟,但并不意味着愿意把镇国公的爵位拱手相让。 随着自己的独子日渐成人,她便一心谋划让自己的儿子袭爵。 好在老国公不忘结发情,咬着牙硬是没同意,但这也使得福成公主暗暗恨上了莫文忠,连带着两位继女也讨厌不尽。 老国公在世时,几人面上倒还过得去,老国公一走,镇国公府由莫文忠当了家,福成便彻底与继子撕破脸,再不与镇国公府来往。 然则,福成公主虽主动与镇国公府断绝来往,可毕竟没与老国公和离,法理上仍是莫夫人兄妹仨的母亲。 所以,尽管知道有很大概率会吃闭门羹,可身为晚辈,若不想落个不孝的名声,还是要去主动拜访的。 至于福成公主本人高兴与否,就不在她们的考虑范围了,总归她们该做的都已经做到,便是说与旁人听,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映雪,长公主好端端为何要离开相国寺,到这偏僻陌生的寺院来?” 拜访完福成公主,莫夫人便与纪太太去了大殿听禅露寺主持谈经论道。 临走前特地嘱咐姐妹俩,在她们回来前哪也不准去,只准待在居住的小院。 纪映雪百无聊赖用两个食指搅着手绢玩,懒声道:“我哪知道,她向来不待见咱们,我哪里知道她的事。” 似是想起什么,接着道:“倒是听我母亲提过几嘴,说是恩怡去年年中生了场大病,太医院的名医尽数出动都束手无策,还是经人指点,请玉京山的绝尘大师出山,才堪堪捡回条命,或许……与此事有关。” “绝尘大师?”明姝纳罕道:“这可是位来无影、去无踪的高人,素来不以真面目示人,普天之下,能得见他真颜的不过寥寥几人,长公主竟能请得动他?” 纪映雪不以为然,悠悠道:“玉京山虽地处六国交界地带,不受任何国家管辖,但也轻易不敢拂了咱们衍国皇室的面子。况且长公主为请他出山,一路三跪九叩,不可谓不诚心。他们出家人常把慈悲为怀挂在嘴边,可不就半推半就出手医治。” 明姝听罢,真真百感交集。 莫夫人的控制欲实在可怕,几乎将她圈养,平日与好友出门相会处处受限制也就罢了,偏连这般重大的事都未曾讲给她听。 仔细算算,距离上次出门与纪映雪等人见面,已有大半年的时间,那回正好与莫恩怡起了些争执,希望不是因为此事才叫她生病。 唉,明姝浅浅叹息。 若果真嫁到晏家才好呢,连城哥哥向来宠她,信阳长公主又是个爽利性子,肯定会比在家中更自由,到那时,她就苦尽甘来了。 ---- 夜幕降临,天空晴朗。 皎洁的圆月缓缓升入天际,最终镶嵌在最高处,将清冷月光撒向神州大地,大地披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 所谓站得高,看得远,清凌峰耸入云端,在这个位置向上观察,自然看到的月较之山脚下的人更圆、更亮。 今晚月色朦胧,风朗气清,若不做点什么实在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恰巧禅露寺每逢月圆时节便要点孔明灯祈福,明姝也想去放。 可莫夫人铁定不会同意,想了想,明姝决定不与莫夫人直接打交道,先去撺掇纪映雪。以她对纪太太的了解,纪映雪若是去了,她必定会以作伴为由让她也跟着去。 莫夫人最是重视姐妹情谊,碍于情面,纵使在不愿意,也会答应。 纪映雪与明姝从小玩到,哪能不了解她的心思?实在是可怜她,有莫夫人那样的严母,堂堂王侯小姐过得还不如她随心所欲,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愿意被她当枪使。 明姝当然也知道纪映雪看出了她的小花招,但也乐得她不揭穿。 人情债这种东西,自是能少则少。 ---- 放孔明灯的场地在清凌峰峰顶,明姝与纪映雪到时,峰顶已聚集不少人。 来者大都是与明姝一样的大家小姐,且每位小姐身旁,除贴身丫鬟外,都跟着一个或几个墩实粗壮的婆子。 少女们成群结伴聊天,婆子们则绷着满脸横肉的脸,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盯着不远处正为放灯做准备工作的僧人,生怕他们一个不小心冒犯到自家娇小姐。 明姝见怪不怪,毕竟她与纪映雪身边也各自跟着两个粗使婆子。 但其实远不必如此紧张。 须知衍国风气开放,从不限制未婚或已婚男女在公开场合见面交流。 这禅露寺选址更是偏僻,一大半的香火是由京都王公贵族们贡献,且能到这峰顶都非富即贵,又不是嫌命长,怎么可能会冒犯? 都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孔明灯谁没见识过?无外乎终日在家憋闷,趁此机会出来透透气罢了,观灯是顺带,放风才是目的。 明姝与纪映雪在四个婆子的护送下走向那群少女,老远便见到两张熟悉面孔。 “悯芙,恩怡。”纪映雪向人群另一边的两位靓丽少女挥了挥手。 人多嘈杂,还是在丫鬟的提醒下,两人才知道是纪映雪与明姝在喊她们。 “巧得很,碰一块了。”江悯芙与莫恩怡手挽手走过来,如是笑道。 “是啊,巧呢。”纪映雪笑吟吟回道,上下打量了一番莫恩怡,光线昏暗瞧不清脸色,便关切道:“恩怡,听闻你去年大病了一场,现在身体如何?可已完全恢复?” 莫恩怡动也未动,只温声道:“多谢表姐关心,我已好得差不多。” “这便好。”言罢,指着明姝略带戏谑说道:“不只是我,你明表姐也很关心你呢,今儿来的路上还一个劲儿问我你的情况,可见从小到大的情分不是假的。” 被点名的某人不好继续置身事外,正要假惺惺寒暄回去,甚至已经做好斗嘴的准备,哪知莫恩怡转了性,不仅没阴阳怪气挖苦她,态度竟是十分的客气有礼。 “感谢明表姐牵挂,恩怡已经痊愈,无需再为恩怡担心。” 明姝微微一愣,若非声音确是莫恩怡无疑,她几乎要怀疑换了个人。 但只是一瞬间的怔愣,旋即又恢复了冷若冰霜爱答不理的态度。 她心眼小的很,多年被针对的委屈绝非一两句软和话就能化解。 莫恩怡态度好坏她才不在乎,反正无论她做什么,她都不会轻易原谅,莫恩怡永远是她最最讨厌的人! 好在纪映雪是个体面人,眼见明姝把人晾在一边,忙过去拉着莫恩怡寒暄。 江悯芙则走到明姝身边,拍拍她的肩膀,揶揄道:“怎么,死对头向你示好还不满意?” 明姝冷哼一声,道:“她示不示好是她的事,凭什么她示好我便要接受。” “这才是我认识的景三小姐。”江悯芙揽着明姝的肩,笑嘻嘻说道:“方才看你置身事外,还以为你已然学会谦逊,不曾想仍旧不改心高气傲的本色。” 明姝笑了笑,见她身边除了丫鬟婆子外再无旁人,便道:“容德郡主怎么没与你一起?你们可一向形影不离。” 江悯芙幽幽一叹,语气说不出的苦涩,“我姐姐她……唉她如今被家里安置在禅露寺,已经住了大半年,瞧如今这光景,没个几年怕是回不了家。” “有这事?”明姝惊呼出声,“容德郡主比我还大两岁,若是再拖几年,岂非要耽误出嫁?” 江悯芙又是一叹,“年初,瑾王向陛下请旨,请求纳我姐姐为正妃。陛下当时虽未表态,但隔日就单独召见了我祖父。回家后,祖父与姐姐说了一整晚的话,天一亮就把她送到禅露寺,说是为她死去的母亲祈福。” 顿了顿,方接着道:”如此一来,婚事自然不了了之。” 江悯芙虽与江悯葇是亲姊妹,但前者是妾室扶正后所生,后者则是嫡妻所出,且这位嫡妻的身份异常尊贵。 乾德帝有过两任皇后,当今太后是继后,发妻原配乃是端孝皇后。 江悯葇的母亲,便是端孝皇后的嫡亲妹子江温氏。 江温氏在江悯葇两岁时便因病去世,端孝皇后心疼死去的妹子,便把江悯葇接到宫中亲自抚养,一直养到十岁才送回江家。 端孝皇后临终前,一心牵挂妹妹唯一的骨血,生怕自己不在后外甥女受欺负,还特地央着乾德帝给江悯葇封了个郡主的爵位。 而江悯葇因着从小在宫中长大,与先帝的几位皇子真叫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之间的情分,一点也不比明姝与晏连城的少。 有这么深的渊源在,也难怪陛下会如此反常,如此不择手段。 第4章 求和 明姝从江悯芙处知晓这件天大的秘闻后,迫不及待要与纪映雪分享。 灯也不看了,借口如厕,准备趁两人独处将消息偷偷告诉她。 谁料话一出口,莫恩怡立刻说自己也急得很,非要与明姝一起。 纪映雪虽不放心这两个冤家凑一块,可又不能把江悯芙单独撇在这,不免有些为难。 明姝虽然无奈,可也知道有莫恩怡这个麻烦精跟着,与纪映雪说不了几句话,干脆带着莫恩怡下山找厕所。 明姝生得高挑,步子迈的一向很大,没走几步就把莫恩怡甩开几步远。 途径一处僻静地,莫恩怡突然喊住明姝:“表姐且慢!” 明姝疑惑回头,朦胧月光下,一双又黑又亮的眸子定定看着她。 莫恩怡快步走到明姝跟前,将她拉到旁边的石凳坐下,幽深的眼神有过一瞬间的挣扎,忽又变得十分坚定,语气斟酌道:“表姐,我……我以前对你多有得罪,都是妹妹年少无知,不晓得天高地厚,妹妹在此给你道歉,你能不能…能不能原谅妹妹?” 越往后,莫恩怡的声音越低,眼神也越来越黯淡躲闪。 明姝皱眉,将莫恩怡上下打量好几遍,足足沉默十来秒,才缓缓开口:“表妹此言差矣。咱们姐妹几个的关系向来很好,从未生过嫌隙,谈何原谅?” 虽然不晓得莫恩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说话向来滴水不漏。 ”如此说来,”莫恩怡眼睛一亮,颤声道:“表姐可是愿同妹妹……” 明姝毫不留情地嗤笑出声,打断她的话,一边说,一边将手抽出,“妹妹,你究竟要我说多少次?你从未得罪过我,无论你做什么,我们该是什么关系,就是什么关系。” 言外之意,从前我很讨厌你,以后同样讨厌,无论你做什么都没用。 莫恩怡脸一白,讷讷看向明姝。 明姝站起身,瞥了眼高悬的明月,淡淡道:“时候不早了,妹妹若实在着急,就自个去如厕,姐姐先走一步。” 言罢,兀自带人返回峰顶。 莫恩怡捏着拳头,死死盯着远去的明姝,一直到视线内再无她的身影。 忽然,一道冰冷的声音在她脑中乍响:看吧,我就说没用。你们俩从小积怨,她又是历史上出了名的睚眦必报,怎么可能因为一两句话就与你和好。 莫恩怡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是……我实在舍不得连城哥哥…… 它冷冷一笑:舍不得?哼,忘了你死去的孩儿?他可都没来得及睁眼看看这个世界。你如果按照原定轨迹嫁给晏连城,无非把前世的悲剧重演一遍,想凭借先知逆天改命?做梦吧你!晏连城到死心里都只有明肃皇后一人,除了她,没人能捂热他的心。 那个孩子…… 泪水一点点打湿莫恩怡的脸颊,她望向天边皎洁的明月,渐渐陷入回忆—— 自去年大病初愈,她便时常听到这个冰冷的声音在耳中响起,诉说着她前世的悲惨,劝她与它合作,改变命运。 莫恩怡当然不信!她出生高贵,金枝玉叶,怎么可能下场悲惨。 一开始,她以为是邪魔意图扰乱她的心智,便让祖母请相国寺的高僧做法驱邪,可即便是方丈亲自出面也说她正常的很,绝非招惹上什么脏东西。 有相国寺主持这般德高望重的人出言作证,便是连一手将她养大的祖母都确信她已平安无事。 就在她快被这道来源不明的声音逼疯时,她做了个梦。 梦里,她如愿嫁给晏连城;梦里,景明姝被迫入宫,成了皇帝的宠妃,再也不能打扰她和连城哥哥相处。 她以为自己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可以与心心念念的连城哥哥长相厮守。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和那个神秘声音说的一点、一点吻合……甚至她刚出生的麟儿也被府中妾室买通产婆活生生掐死! 而晏连城,她的夫君,最终也只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对那个酷似景明姝的毒妇,没有半分追究…… 梦醒后,莫恩怡始终心有余悸。 这个梦实在真的可怕,连心被活生生撕裂的感觉都那么的真实。 而神秘人为彻底促成合作,竟提前半年告知她,今年年初,江悯葇会因瑾王请旨赐婚一事,秘密出家禅露寺。 时间、地点、人物,分毫不差。 唉——莫恩怡长长一声叹息,接过枫丹递过来的手绢,将脸上的泪水拭去。 莫恩怡:若果真如你所言,明姝有大气运加身,我便是入宫也赢不了她,何必…… 它:这不是你该考虑的。 神秘声音冷冷打断,语气不容置疑。 它:你只需记住一点,你们这一批的王侯小姐,个人命运与景明姝的命运深度捆绑。与她交好,获得她的真心相待,才有可能一生顺遂;否则,要么凄苦一生,要么……哼,斗赢她!把她身上的气运夺来自己用,同样能逆天改命。明白吗? 森冷的语气听得莫恩怡心肝儿直颤,忙不迭在脑中应了声是。 她虽接受了这个神秘声音的存在,可每每那道不男不女、没有丝毫人情味的声音在脑中乍响,都会不由自主地起鸡皮疙瘩。 枫丹见莫恩怡抖个不停,怕她又着凉,忙让丫鬟婆子送她先回禅房,她则去峰顶向纪映雪等人回话。 明姝几人聊也聊得差不多了,因着迟迟未见莫恩怡上来,纪映雪怕出意外,特地派人下来寻找。 来寻的人正巧在途中与枫丹碰面,枫丹便随她回到峰顶,跟纪映雪交代清楚,几人便一同结伴下山。 夜晚,明姝与纪映雪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让明姝意外的是,纪映雪竟然也知道容德郡主在禅露寺,明姝问她这种堪称皇室秘辛的秘闻,她是从何得知。 谁知纪映雪白了她一眼,“也就对你这种整日被拘在家中读书的人来讲是什么了不得的秘闻。实际在容德郡主入寺没多久,就传的沸沸扬扬。当然了,不敢在明面上议论,不过私底下的议论是少不了的。” 明姝稍作沉吟,忽而问道:“那……瑾王是何反应?” “能有什么反应?敢有什么反应?”纪映雪冷笑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龙椅早换了主人,长乐宫那位正愁找不着他的错处,他若敢轻举妄动,莫说婚事,项上人头都摘去!” 明姝沉默不语。 她的政治敏锐度一向很高,倒是从中听出些更深层次的意味来。 这事看似是皇帝吃醋,夺人所爱,实则是在借容德郡主逼反瑾王! 做弟弟的强取豪夺亲哥哥的女人,放在寻常百姓家都是个不大不小的丑闻,遑论作为万民表率的皇室。 就算为护住皇室颜面也会瞒得水泄不通,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闹得满城风雨。 所以说啊,定是皇室默许才将风声透露出来,甚至推波助澜也说不定。 就是不知出自谁的手笔。 江悯芙此前虽说过,是陛下召见的江丞相,可焉知不是太后授意? 纵然这对母子不如亲生母子亲密无间,可在瑾王一事上向来一致对外。 梁太后人老成精,有此心思不足为奇,可圣上才堪堪二十,若真是他授意……她就要重新审视这个傀儡天子了。 连心爱之人都能当做权力博弈的筹码,这样的人,心足够狠,脑袋足够清醒,绝无可能长久屈居人下。 ---- 莫夫人一共在清凌峰住了五日,第五天一早,就收拾东西准备下山回家,临行前,照例去福成大长公主处道别。 这回福成公主倒是没有闭门不见,反而十分热情地招待了她们。 事情缘由,大概是绝尘大师偶然到此做客,最后给莫恩怡请了次脉,脉象自然是平稳健康,福成公主大喜,这才转变态度。 莫夫人与纪太太在跟福成公主寒暄,纪映雪则与莫恩怡腻在一起煮茶。 明姝对煮茶很感兴趣,可偏偏莫恩怡在其中,这就很扫兴了。 那晚过后,莫恩怡绝口不提求和一事,也没了往日的盛气凌人,十分温婉贤淑,引得许久不见的莫夫人与纪太太连连称赞。 可明姝却觉得,她贤淑过了头。 不像豆蔻年华的少女,倒与她母亲莫夫人的气质十分接近。 脸虽然稚嫩,眼神却无比沧桑,真是说不出来的诡异。 看这阵势没一两个钟头说不完话,明姝实在不耐烦听她们虚情假意的寒暄,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出来透透气。 这清凌峰的风景倒甚是秀美,空气也很清新,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难怪达官贵人爱来这小住。 以防人多口杂,打扰她静赏美景的雅兴,明姝身边只带了鹊枝一个丫鬟,其余人都被她使计甩掉。 鹊枝年长明姝两岁,是府中的家生子,从小就被派到明姝身边服侍。 两人虽地位悬殊,尊卑有别,但此间撇开小姐丫鬟的身份不提,还是很有共同语言,很能玩到一起的。 就这样,两人一路打打闹闹,不晓得走了有多远,竟无意闯进清凌峰后山的悬崖瀑布。 鹊枝十分紧张,拉着明姝就要走:“小姐,咱们不要在这逗留,万一弄湿衣服耽误动身又要被夫人责罚……” “嘘!不要吵。” 突如其来的一喝,唬地鹊枝立马闭嘴,悄悄觑了眼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微阖双目,神色恬静的明姝,眼神十分茫然,显然不明白她又在搞什么名堂。 随着絮叨声停止,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样安静,除了川流不息的水声,还有—— 安静了半盏茶的功夫,明姝才缓缓打开眼帘,冲鹊枝嫣然一笑,道:“鹊枝,你可听见一阵琴音?” 鹊枝呆呆望着金色阳光下,那张比百花还灿然娇艳的脸,足足愣了好几秒,后知后觉回道:“啊?什么琴音,除了水声,奴婢再没听见别的声响。” “不,”明姝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说得斩钉截铁,“一定有,我的耳朵不会出错。” 该说不说,公孙先生教授的琴技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这一次,她很敏锐地感知到了音符的吸引。 不顾鹊枝的劝阻,明姝凭借长期练琴锻炼出的乐感,寻声而去。 随着她走近,琴声越来越响,正当明姝满怀期待时,一小片枝叶繁翠的竹林挡住了她前进的步伐。 不过这丝毫难不倒明姝,她相当胆大地拉着鹊枝一起穿过竹林。 抵达竹林背面后,明姝眼睛一亮——她终于见到了抚琴者的庐山真面目。 第5章 恩准 竹林背后仍是竹林。 一个身穿白色僧衣的少年僧人,盘膝端坐在一张墨色茶几后。 晨光熹微下,只见少年目若朗星,朱唇皓齿,面目姣好比之少女更胜一筹,风姿潇洒更是远超世间绝大多男儿。 明姝着重看了他一眼,才发现这和尚竟有一双美丽绝伦的桃花眼。 嫣红的眼尾微微上挑,眼波流转间,泄露许多风华。 明姝咬着牙,悄悄瞪了那少年僧人一眼。 出家人本该引导人心向善,但这和尚只会让人想犯罪! 她自恃是京都数一数二的美人,放眼整个京城,能在容色上与她争锋的屈指可数。 可如今……竟被一个出家人艳压! 鹊枝悄悄拽了拽明姝衣袖,悄声道:“小姐,咱们还是回去吧……” 虽说衍国风气开放,不禁止未婚男女沟通交流,出家人更是算不得真正的男人,但这地方实在偏僻……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然而明姝没有这么多顾虑,甩开鹊枝的手,径直走向那僧。 “大师。”明姝合上手掌,对那少年僧人躬身一拜,“敢问大师,可是来此地做客?” 白衣僧人停下手中动作,抬眸望向明姝:“你怎知我非寺中僧人?” 明姝一笑,道:“凡禅露寺僧人,上至方丈,下至小沙弥,穿得都是灰衣僧袍,并无着白色僧衣者。” 白衣僧人低头看了眼自己一尘不染的僧袍,微微一笑,道:“此处偏僻,一般人断然寻不到这,施主可是循着琴音而来?” 明姝点点头,“不错。大师琴技高超,小女子特来讨教一二。” “哦?好大的口气。”白衣僧人挑眉,“你且说说,要如何讨教。” “说讨教,也并不很恰当。只是觉得琴声中蕴含的情绪过于丰富,有哀伤、相思,还有看空一切的肆意潇洒。后者本该与前者冲突,琴声却一点不显突兀,反而妙韵天成,小女子佩服之余,不禁好奇抚琴者的心境。” 白衣僧人淡淡一笑,眼波流转处,尽是顾盼生辉。 看着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明姝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 许多年后,明姝回想起这一幕,仍旧止不住的怨恨、惋惜。 怨恨老天爷把一双风流勾魂的桃花眼安在一个出家人身上,惋惜在不恰当的时间、地点遇上惊艳一生的人。 突听“铮”的一声,把思绪发散的明姝拉回现实。 “施主很有几分慧根。”白衣僧人复又弹奏起来,只不过此时的琴音已如白开水般平淡,“然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聪明虽是好事,过于显露却只会适得其反,真正的大智慧是懂得厚积薄发,这样的人才有资格笑到最后。” 明姝皱眉,重新打量他几眼,发现除姿色外,并无其它过人之处。 “敢问大师师从何处,为何要对小女子说这些话?” 言外之意,你算什么东西,不过一面之交罢了,也配教训我。 白衣僧人似乎没听出明姝话里的讥讽,头也不抬,专注抚弄琴弦。 “施主,小僧从不与庸人废话。日后你回想起这番话,定要对小僧感激不尽的。” 好大的口气! 明姝正要与他辩驳辩驳,鹊枝却快步走至明姝身边,在她耳边悄声提醒:“小姐,我方才听见外面有吆喝声,许是夫人派人来寻。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耽误时辰夫人要不高兴的!” 明姝虽然心有不甘,但对莫夫人是实打实的怵,绝不敢轻易惹怒她,一跺脚,麻溜拉着鹊枝出了竹林。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白衣僧人才停下手中动作,双手放在琴弦上,淡淡道:“出来吧,人已经走远。” 话音刚落,一道挺拔的身影自竹林深处缓缓走出。 出来的是个身材颀长的玄衣男子,生得十分之俊美,狭长的凤眸线条利落,比之白衣僧人多了份不怒自威的气势。 只见他扫了眼明姝离去的方向,方悠悠来到白衣僧人对面坐下。 “你谨慎过头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就把你唬得不敢出来。” 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拿出一方洁白的帕子,轻轻擦拭每一根琴弦。 玄衣男子冷冷看着他,“出家人说话如此刻薄,不怕死后坠入阿鼻地狱?” 白衣僧人轻笑道:“我是见她有几分慧根才好心提点,蠢人才不值得我浪费口舌。” ”你认为她很聪明?“ “至少不蠢。” “可你说她不知天高地厚。” “我说错了么?” “没错。”玄衣男子微眯眼眸,“但在宫里,不懂得收敛锋芒就是蠢!” 白衣僧人微笑道:“她出身不俗,又却然有几分聪明才智,养成如今这般骄矜的性子实在情有可原。况且,她就算是个蠢的,你难道会恩准她不进宫?” 玄衣男子没说话。 没说话的意思显然是默认。 ---- 回程途中,明姝一直在思索,忽而想起什么,问纪映雪:“映雪,绝尘大师年方几何?” “这我哪知道!”纪映雪瞪大了眼,“连名字我都只听说过,从未见过真人,哪里晓得他几岁。” “那恩怡呢?她被绝尘大师诊过很多次脉,她总该知道吧?”明姝不死心地继续追问。 “她也不知道。”纪映雪摇头。 “我其实也很好奇,传闻中的‘圣僧绝尘’究竟是何模样,但我问过恩怡,她说绝尘每次给她诊脉都戴着锥帽,从未摘下过,有那么一层轻纱隔着,哪里可能看见长相。” 话毕,见明姝皱着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随口问道:“好端端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明姝收敛了神色,微垂眼眸,语气淡然:“只是遗憾自己好不容易与绝尘大师这样的高僧同在一所寺院,却无缘得见。” 纪映雪眼神顿时变得诧异,“你什么时候信的佛?我怎么没听姨母提起过。” 明姝“啧”了一声,十分无语,“你可真会异想天开。我不过多问几句绝尘大师的事,怎么就与信不信佛扯上关系?像绝尘大师这样的世外高人,哪个不好奇他的庐山真面目,你不也很好奇么。” “这倒是。”纪映雪一笑,道:“不过,咱们虽未见着他的庐山真面目,有一点却是确定无疑的,就是他的年龄。”纪映雪得意地瞧了明姝一眼,分析道:“你想想,早在十多年前,绝尘大师的名号就家喻户晓,如今十来年过去,他至少也有三四十岁。” 明姝恍然大悟。 是啊!她忘了这茬! 所以,她在竹林看见的少年僧人绝无可能是绝尘本人。 想通后,明姝身心那叫一个舒畅。 可没开心多久,她又开始好奇起那位少年僧人的真实身份来。 观此僧相貌、谈吐、气质,绝非一般人物,兴许……是绝尘的弟子也说不定? 明姝觉得只有这一个可能。 普天之下,实在再难找出那般绝色的人物,尤其还是个男人,若非后台足够硬,早被有心之人抓去□□成禁脔,哪会有现今的洒脱风姿。 一别五日,再次与景昂在一张桌上吃饭,他已成了个猪头。 当然不是真的猪头啦。 不过也差不多。 明姝端着饭碗,借着扒饭的功夫,仔细欣赏景昂那张肿得看不出原来模样的脸。 “二哥,吃块猪蹄补补身子。”明姝一副为哥哥好的乖妹妹形象,亲自给景昂夹了块最肥最油的猪蹄。 景昂几乎快眯成一条缝的绿豆眼吃力地瞥了明姝一眼,尽管明姝掩饰地很好,但出于从小与这个只比自己小一岁的妹妹斗智斗勇的了解,他还是窥见她眼底的幸灾乐祸! 联想到搏斗场上晏连城拳拳到肉的攻击,一股无名火袭上心头。 呸!什么玩意儿。 伍家兄弟都跟他说了,是晏连城买通的考官特地将他们分到一组。 凭他对晏连城的了解,若非有景明姝这死丫头的嘱咐,他怎么可能对自己这个未来大舅哥下这样的狠手。 最毒妇人心呐……对一母同胞的兄长都如此心狠,活该她不讨母亲喜欢! “我吃完了。”景昂狠狠剜了明姝一眼,重重放下碗筷,”突“地站起身。 可还没豪横过三秒,甚至都没来得及下饭桌,就被景安喝令道:“孽障,还不快坐下!谁也不曾欠你的,好吃好喝养得你不知论理礼节,说下饭桌就下饭桌。” 明姝看着景昂有苦说不出的憋屈样,只觉连日来的郁气一扫而空。 景毅安安静静吃着饭,既不火上浇油,也不出面劝阻,景安教子严厉,他从来不插手儿子教孙子的事。 景晟身为长子嫡孙,倒想意思意思,为景昂说几句好话,但最近他也有桩事瞒着景安,若是让父亲知道,少不了一顿打,他现在只希望降低存在感,尽量不被父亲注意到。 至于明姝,景昂被训她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求情。 所以,在桌六个人,唯一合适出面,且有可能劝得动景安的只有莫夫人。 果然,景安话一说完,莫夫人就开始和起了稀泥:“哎呀,你骂他做什么,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不想吃就不吃。昂儿,母亲梳妆台上有一个碧绿色的瓷瓶,里面装着上好的祛痕化瘀药,你现在就去拿,拿到后赶紧让丫头给你敷上,免得留疤。” 说罢,悄悄给景昂递了个眼色, 景昂会意,立马落荒而逃。 “你就惯吧。”景安冷冷地看着莫夫人,“他脸上的伤是跟人搏击留下的,搏击有胜有负,自己技不如人还有脸对父母耍脾气。” 不说还好,一说到这个,莫夫人肺都快被气炸,恨声道:“连城那孩子下手也忒不知轻重,好歹两家人也是世交,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是看在上一辈的面上也该手下留情。不行,我得去找公主说道说道,再出一回这样的事,昂儿非毁容不可。” 景昂一被打就来找她哭诉,所以她知道是晏家那小子干的。 不过,景昂到底没把明姝供出来,倒不是因为爱护姊妹,而是一来没证据证明是明姝在背后挑唆,二来晏连城简直对明姝入了魔般痴迷,他要是让明姝因此受委屈,往后他更加要被针对。 “快消停些吧,小孩子间的打闹,你这个做长辈的何苦横插一脚进去。现在你能帮讨公道,上了战场呢?你又该找谁说理去。” 景安一直很不满意莫夫人对子女厚此薄彼的态度,对嫡庶子女区别对待也就罢了,对自己亲生的几个孩子也这样。 别以为他不知道,明明三丫头样样比另外两个小子出色,她却一直在背后打压她,对两个不中用的儿子却掏心掏肺宠溺。 好好的孩子就是这样被养废的,平庸也就罢了,还被娇惯得不知孝悌礼义,上不尊重父母亲人,下不友爱兄弟,明明是嫡子,却还不如昀儿这个庶出的有礼明节。 “你也别一味教训旁人。”莫夫人吃了口菜,慢悠悠道:“你若真看不上我的教养方法,就别一回家往小老婆处去,别的什么也不管,多匀些时间给两个儿子不比什么都好。” 果然,最了解你的永远是枕边人。 即便景安一年到头也进不了几次莫夫人的院子,但他们结婚的最初几年也是蜜里调油过来的,对于怎么挑动另一半的痛点,莫夫人还是多少知道些的。 景安在两个孩子面前被这样下了面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想发作,又碍于景毅在场,便把气撒在景晟身上。 “吃完饭,来一趟书房,我有事问你。” 景晟知道事情瞒不住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轻声应了句“是”。 第6章 守拙 饭后的闲暇时光,明姝总习惯与丫头们腻在一起做一些女孩子的小玩意。 譬如制胭脂、调蔻丹一类。 她自己不爱涂蔻丹,却很喜欢看身边的人涂,这让她觉得很赏心悦目。 从大厅回来后,明姝便与鹊枝等人开始调制蔻丹,准备将制作成品送给卧病在床的红豆,算作她忠心护主的奖励。 孰料刚到研磨花瓣的流程,翠茉就喜形于色地跑进门,手里还捧着前几日被景昂夺去的“陀螺香囊”。 “小姐,你看,这是什么!”生怕明姝看不仔细,特地将东西送到她眼巴儿跟前。 明姝皱眉,坐着的身子往后倒了倒,才看清是什么。 “鹊枝。” “唉!” 在院子准备明矾的鹊枝听见声音忙应声,快步走进室内。 ”小姐,有何吩咐。“ “你也别准备了。”明姝埋头研磨花蕊,头也不抬地嘱咐道:“翠茉,把东西给鹊枝。你先把这东西弄好,过几日重阳宴,我要戴着它出门见客。” 鹊枝从翠茉手里接过一看,十分惊喜,”小姐果真神机妙算!” 明姝嗤笑一声,道:“人呐,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一个午后的时间,一款粉嫩鲜亮的蔻丹就制作完毕。 明姝特意到红豆的卧房,亲自将她的十个指甲盖一一染上颜色,可把小丫头感动地稀里哗啦,若非被明姝按住不让起身,当我场就要跪下谢恩。 傍晚时分,晏连城照例送来信件。 信里详详细细写了晏连城在背后搞的小动作,除了给景昂一个小小的“教训”外,令明姝意外的是,竟然也让景晟吃瘪。 明姝看完信,叫来翠茉,问她:“东西可是大公子送来的?” 翠茉点点头,“是啊。大公子亲自送来的,我请他进来坐会儿,他客气推辞几句就走了。” 明姝微微蹙眉,略一沉吟,继续问道:”大公子当时的脸色如何?好还是不好?“ 翠茉偏头想了想,“不好也不坏吧,似乎还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明姝得意一笑,果然呵。 景晟虽然能力平庸,但也有个为数不多的优点,那就是说话做事滴水不漏,若让她来,几乎不可能找到他的把柄。 可她找不到,不代表晏连城找不到。 衍国开国皇帝酷爱下棋,特将围棋列入国子监的必考项目。 景晟学习能力平庸,棋技更是一塌糊涂。 晏连城则是京中世家子弟的优秀标杆,不仅生得俊俏,四书五经六艺七谋文韬更是无一不通,应付区区围棋考试着实不在话下。 是以在晏连城替他应付围棋考试前,他没少因为不及格被景安责罚打骂。 这回自然是晏连城借故推托,没人替他应付,才叫他考试不利。 景晟倒是想找别的人替,可一来时间紧迫,没有合适的人选,二来国子监严厉,被抓住不是好玩的,若非交情实在深厚,没人会冒这个风险。 所以…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喽。 不过呢,由于景晟已经好几年没出过这样的事,景安也只是口头上教训了他几句,没动真格。 不过下回要再不及格,那铁定要被打板子。 景晟显然也清楚这点,才忙不迭将东西还回来。 想清楚来龙去脉,明姝不由得佩服起晏连城的谋算。 景昂那样的愣货,仅凭一顿打绝不能让他服软,多来几次的话,万一莫夫人爱子心切,把事情闹大就不好收场了。 可是景晟识时务,拎得清呀。 甚至没撕破脸,稍稍一暗示,他就知道怎么做。 唉——明姝长呼一口气,只觉得身心通畅,与聪明人交流就是省心,稍一暗示就能把事情办妥帖。 按照以往的惯例,平均每隔十天半个月才能收到一封信。 孰料就在收到上一封信的三天后,又一封信送到她手上。 明姝打开信,看得直皱眉头,反复看了几遍后,立马拿着信去木工房找景安。 景安在工部上班,是个狂热的木工迷,闲暇时总待在木工房做一些小玩意,明姝小时候的很多玩具都出自他手。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景安并没有同其他子弟一样,凭借家族势力,拿个闲职混吃等死,他是凭借硬实力考进的工部,属于技术宅,且木工技艺在朝廷是数一数二的存在。 本身如此优秀,也难怪看不起景晟、景昂这种平庸的二世祖。 明姝并没有亲自进木工房,而是让人进去禀告。 倒不是多知礼,而是木工房的空气中漂浮着许多木头碎屑,她稍一接触就浑身发痒。 景安一听是明姝来了,立马放下手里正在做的活计,临出门前,想起明姝对木屑发痒一事,还特地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说起来,景安还是挺喜欢这个女儿的,甚至自恋地以为,明姝之所以是莫夫人生的三个孩子中最优秀者,是因为照搬了自己的优点。 像景晟景昂,就像莫夫人更多,所以平庸,所以无能。 明姝对其中的弯弯绕绕毫不知情,知道后估计也不会有多欣喜,甚至还会哭笑不得,毕竟她始终认为自己更像爷爷景毅。 书房内,父女俩面对面坐着饮茶。 景安右手旁搁着明姝带过来的信件,显然已经看完信的内容。 “爹,你说,上面为何突然要蜀国公和伍将军带着一帮武勋子弟去边疆?前几日你不是与爷爷说边疆最近不太平么?怎么上面要在这档口派他们去。” 武勋家族,大都是建国初跟着泰始皇帝打天下的功臣,少数出自靖难。 武勋子弟,自然是指这些家族的子弟。 晏家与景家一样,袭的是郡王爵,晏连城与景晟景昂自然都在名单之列。 且上面提到的蜀国公,即是晏连城的亲祖父。 那为何晏连城是世子,祖父却是国公呢?这就不得不提起一桩十多年前的往事。 原本晏家的的确确是国公爵。 但晏连城的爹命好,年轻时是京都第一公子,洒脱俊逸、品貌非凡,被梁太后的独女信阳长公主看中,招为驸马。 后七王爷登基,梁太后大权独揽,有意将女婿家的爵位升作郡王爵。 谁知蜀国公死脑筋,嚷嚷着无功不受禄,梗着脖子硬是不肯接受,让梁太后好不高兴。 还是右相殷延宗做和事佬,想了个两全的法子:蜀国公自己的爵位不变,直接将郡王爵授给儿子。 这才有了儿子比老子“高”的奇闻。 景安其实早几天就听到风声,所以并不觉得意外。 “爹也不知道。”景安微微摇头,“朝廷这么安排自有他的用意,况且这批子弟的身份非同小可,若真有涉险的可能,那些老王爷、老国公怎么可能松口放行。” “这倒是。”明姝认同地点点头,可还是觉得哪里不对,“爹,我看信中所说,此次行动并非出自太后的懿旨,而是陛下的决定。信中提及的其他几个人名,也都是各自家族的嫡子长孙,再者此次行动中有我们两家,那随行的其他人员身份必定不会太低,这……” 明姝适时止住话口,偷偷瞄了一眼景安,又快速垂下。 “你想说什么?”景安喝了口茶。 “我想说,”明姝坚定了语气,说出自己的猜测:“或许,陛下此举存了考察的心思,想看看他们这批人中,究竟有几个能子承父业担当大任,从而从新一代中选嫡系心腹。” “不过,这样一来就有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刚说完,明姝又自我反驳道:“陛下当年虽登临大宝,可朝中大权始终由梁氏一党把持。可偏偏在这种时候,太后竟然放任陛下培养自己的亲信,是生怕自己不失势么。” ”住口!” 明姝被景安突如其来地一声大喝吓了一跳,看着平日里总是对她和颜悦色的父亲脸色铁青,有点懵,她说错什么了? 景安虽然喜欢明姝冰雪聪明,但今天她的言论实在大胆。 最让景安惊惧的是,很多他都未曾想到的观点,竟然这么轻易地从她嘴里说出。 这孩子的政治敏锐度着实惊人。 只可惜是个女儿身,若是男子,他也不用为继承人的问题发愁了。 景安叹了口气,尽量用和缓的语气说道:“明儿,你一向是兄弟姊妹中最聪明的一个,聪明好呀,聪明人吃的亏少。可爹今天告诉你,聪明与否,绝不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知进退、有分寸、懂收敛、不招摇才能让一个人越过越好,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姝沉默不语。 她当然明白,这是在劝她守拙,不要过份显露自己的聪明。 想到这,明姝忽然想起前几日,竹林那个貌美和尚对自己说的话,不禁陷入沉思。 她真有如此招摇么? 无论是不曾谋面的陌生人,还是骨肉血亲的父亲,都在劝自己要守拙。 第7章 落英 晏连城一席人在重阳节前夕离开京城。 府中一下子走了两个讨厌鬼,明姝整天不亦乐乎,欢欢喜喜准备参加即将到来的重阳宴。 说是宴会,其实只不过是闺中密友的茶话会。 九九重阳当天,明姝正要出门,莫夫人突然来到她住的舒怡馆,素来沉静的面孔罕见露出几许惶惶之色。 见到明姝后,皱着眉头扫了眼她身上穿的靛蓝色衣裙,让她换身素净些的衣服再出门。 这身衣服是明姝特意准备在重阳节赴宴穿的,有点不乐意换,便问莫夫人为什么。 这回莫夫人倒是好说话的很,没强制让她换,反而告诉她缘由。 说是宫里传出消息,太后娘娘病危,如此非常时刻,太过招摇会惹人闲话。 明姝一听是太后病危,立马想到信阳长公主,于是问莫夫人,长公主是不是已经进宫侍疾。 本来只是随口关心一下子,谁知莫夫人听罢,十分紧张地“嘘”了她一声,让她不该问的别问,参加完赏菊宴就立即回家,一定不要在外逗留,更不要乱说话。 明姝鬼精鬼精,见莫夫人反应如此不寻常,再联想到晏连城等一众武勋子弟远赴边疆,心里隐隐约约有了答案。 看来,这京都要变天呐…… ---- 赏菊宴安排在镇国公府名下一处叫“落英”的院落,主办人是他家四小姐莫悠怡,受邀参宴的也不止明姝一人,还有纪映雪。 莫悠怡年长明姝两岁,已经和淮阴侯伍家的六公子定亲,明年就要出嫁。 姐妹见面后,首先寒暄几句。 “怎么只有我们两个,映雪还没到么?”明姝因着临时换衣服晚了一刻钟才到,没想到纪映雪比她还晚。 “映雪派人来说会晚点过来,让我们不要等她。”话毕,牵起明姝的手,兴冲冲说道:“走,我带你去后面的园子瞧瞧。” 落英院,顾名思义,乃是镇国公府专门培植菊花的院落。 菊花性微寒,有清热解毒、清肝明目之功效,是一味极好的养生药材,沛国公本人酷爱喝菊花茶,所以特地建了此处院落。 明姝不是第一次来落英院,可不管来多少次,她都会被这里百花争艳的盛况赞叹。 说是百花,但其实只有菊花一种,然这菊的品种可就多样了。 莫悠怡和明姝手挽手漫步在芳香袭人的菊园,边走边指着颜色、形状各异的菊花给明姝细细介绍。 “粉红色的名桃花菊、色白而瓣大的名喜容菊、色黄白蕊若莲房名万龄菊、色黄而形的名金铃菊……若说旁的倒还罢了,唯有那桃花菊甚得我心,拿来做蔻丹很好,待会你与映雪一人摘些回去试试。” 明姝吹了吹自己洁净透亮的指甲盖,“不用,我不爱那玩意儿。” 莫悠怡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不用可以给姑母,我又不单单给你一人准备。” 两人步行至园中心的秋思亭,石桌上已摆好酒水和糕点,另放着茱萸做装饰。 “你心思倒妥帖,”明姝随手拈起一束茱萸把玩,似笑非笑打量莫悠怡,“怨不得伍家中意你做媳妇。” 莫悠怡俏脸一红,作势要抓明姝。 “我把你没了嘴的!敢调笑你表姐,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明姝反应十分迅速,拿着茱萸一个翻身跳到亭外。 亭内的莫悠怡都要被她的动作惊呆了,还能这么玩? 跳到安全地带的明姝不慌不忙将手里的茱萸别到发髻上。 别好后,还大言不惭问她好看不? 莫悠怡气急,可无奈明姝身形着实矫健,委实奈她不何。 于是两个青春年华的少女,跟三岁小孩一般,一个站在亭子外叫嚷着“你有本事出来呀”,一个站在亭子里叉腰干瞪眼,恨恨说“你有本事进来”。 一来一去,谁也不肯妥协。 姗姗来迟的纪映雪一进到园子,就看到两位好友各自亭内亭外的站着,互相遥遥对望。 “你们搞什么名堂,怎么不坐一起。” 莫悠怡哼了一声,道:“还不是你这么久没来,明姝等得不耐烦,想出去看看动静。” 纪映雪赔笑道:“不让你们白等,我刚得了个惊天消息,保管你们听了要吃惊。” 话毕,拉着莫悠怡和明姝坐到亭内,一脸神秘地看着她二人。 “汝南侯家的葛小姐,你们知道吧?就是今年上元节,我们一起去镜湖放花灯,给咱们花灯提字作画的那位。” 明姝和莫悠怡默默对视一眼,心都有了不妙的预感,“听你这口气,不像什么好事呀。” “何止不像好事,简直是天大的祸事!”纪映雪嗟叹。 “昨儿夜里,锦衣卫悄悄上门带走了我爹,也没说什么缘由,只嘱咐我们不要声张,临走前还派了两个人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进出。一直到今天辰时三刻,门口守着的人才走。” “他们一走,我娘就派人去衙门打听我爹的消息,却被告知我爹正在大理寺处理公务。于是又派人去大理寺打听,可打听的人还没回来,我爹就先回来了。问他究竟发生什么事,我爹说汝南侯家被圣上问罪,罪名是结党营私!汝南侯本人现已被革职查办,就等审讯结果出来呢。” 此话一出,明姝与莫悠怡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管哪朝哪代,结党营私都是大忌,沾上它的人,不是株连九族,就是流放千里。 汝南侯要真是这个罪名,葛家势必要大祸临头! 莫悠怡咽了咽口水,心有余悸问道:“那,究竟是结谁的党,营谁的私?” 纪映雪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跟吞了苍蝇似的,看着莫悠怡欲言又止。 明姝猛地搡了莫悠怡一下,当着她的面,将杯中之酒尽数倒在桌上,就着酒水,写了“王”字。 王者,瑾王也。 莫悠怡不是傻子,立马领会到明姝的意思,想到自己方才所问,小脸登时煞白,忙闭紧了嘴,不敢再说话。 这个事一出,众人也没了再聚的心思,胡乱吃了一顿桌上的酒水和点心后,都坐上马车各自家去。 明姝一到家,就命鹊枝把挂在室内的麻姑献寿图收起来。 上元节那晚,明姝和葛家小姐互相都觉得对方投缘,私底下单独约见过几次,算是有些交情在。 等到二月十五明姝生辰,那位葛小姐还特地托人将她亲手画的麻姑献寿图赠给她做贺礼。 当时明姝还为葛小姐去昀州走亲戚,不能来参加她的生辰宴而感到惋惜,不曾想……真是天意弄人。 第8章 判决 重阳节过后,汝南侯府出事的消息迅速传遍整座京都城。 与此同时,京城布防的兵力也比原先添了几倍。 莫夫人对景明姝的管教向来很严格,明姝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监视之下,所以知道她和葛家小姐有些交情,这会儿见葛家出事,忙把明姝叫到跟前。 “我问你,你有没有和葛家小姐交换过什么信物?或者提过咱家的情况?” 明姝仔细回忆了一下,旋即摇头。 “信物倒是没有交换过,不过今年生辰,她托人给我送过一幅亲手画的麻姑献寿图,如今已经被我收了起来。至于咱家的情况,我怎么可能和认识不到半年的人讲。” 莫夫人提着的心总算放下,旋即吩咐道:“那副麻姑献寿图你不能留着,快去拿过来,我要亲自处理。” 明姝赶忙回舒怡馆拿画,片刻后,终于拿着卷轴回到安福堂。 莫夫人接过画,当着她的面,把画丢进火盆,盆子里的火烧得旺旺的,将卷轴一点点吞噬。 明姝本来对这副画没多少感情,当初就是见它画得好才挂上,可如今眼睁睁瞧着它被毁,多少有点于心不忍。 “娘,葛家的判决书出来了吗?” 明姝望着盆里的余烬,胸口闷闷的。 这是她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什么叫做“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想他葛家昨日还是人上人,今天就成了阶下囚。 生死荣辱,果真在君王一念之间。 莫夫人点了点头,叹息道:“听你父亲讲,汝南侯和汝南侯世子都被判了斩刑。其余男丁,或充军流放,或充作官奴;女眷或被发卖,或充入教坊司为奴。全府上下,无一幸免。” 最后一字说完,房内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足足沉默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明姝才哑着声音开口:“娘,我觉得葛小姐好可怜。昨日还是别人的座上宾,今天就成了……” 明姝说不出口,没见过也听过,她很清楚教坊司是个什么地方。 “唉,确实可怜。”莫夫人一叹。 “可又能怪谁呢?当初做的时候就该考虑到有今天,现今不过是成王败寇,要怨只怨自己技不如人。” 明姝听出莫夫人话里的不寻常。 看来,葛家不只是结党营私这么简单呀……那么除这外,他家究竟还犯了什么罪呢。 谋反还是叛国? 除了这两样,明姝再想不出其它的,能让皇帝下这种狠手的原因。 回舒怡馆前,明姝特地留意了眼火盆,见卷轴已经烧的干干净净才放心离去。 ---- 葛家的事出来后,京都的王公贵族们日日夜夜提心吊胆,生怕自家倒霉,一个不小心牵连其中。 就在这档口,皇帝破天荒召退隐多年的景毅入宫议事,景家上下一时人心惶惶。 景安尤其害怕。 因为他才亲眼目睹,像他们这样的人家,落败后,下场究竟有多血淋淋。 就在前几日,淮阴侯邀他出去“放松放松”。 男人嘛,懂的都懂。 于是他高高兴兴去赴约,可到了才发现,事情和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那天工部正好有事,他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两刻钟,刚到门口,门都还没推开,就听到了女人的呻吟。 当时他还笑话伍铭猴急,可等他推门进去,顿时傻了眼。 伍铭身下的不是别人,正是原来的汝南侯夫人尹氏! 尹氏今年四十有余,养尊处优了大半辈子,养得一身好皮肉,单瞧模样也就三十来岁。 葛家出事前,景安见到比他大一辈的尹氏,还要恭恭敬敬喊一声世母,可此情此景……真是既尴尬又心酸。 伍铭那孙子也忒不是个东西,见他进来,不仅不停,还招呼他一起。 景安让他把尹氏送回去,换别的人来。 可那孙子却嚷嚷着说,这是他葛家欠他伍家的,他如今只不过以牙还牙。 这话一出,景安也有点不好意思劝了。 只因伍家和葛家的的确确有仇,而且还是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 原想眼不见心不烦丢下伍铭自个回去,可看着尹氏麻木的眼神,终归于心不忍,好说歹说让伍铭放过尹氏,拉着他离开了教坊司。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这次他能救她,下次呢?下下次呢? 甚至伍铭和他一分开,就又折返回去找尹氏也说不定。 这就是个无解的问题。 是圣上下旨让她们呆在教坊司代替父兄受人折辱,但凡多帮她们一点即是抗旨不遵,没谁愿意去冒这个风险。 昔日亲朋不去踩一脚就算念着情分,仇人就更别提了。 但话说回来,家业打拼到这么大,谁家没几个仇人? 你得势时他们不敢动你,不敢动你的妻女,一旦失了势,葛家女眷的遭遇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想到这些,景安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为景毅进宫出谋划策。 “爹,要不去找找殷相,跟他打听打听宫里究竟什么情况,他门生故吏遍天下,消息总比咱们灵通。” 思来想去,景安觉得这个法子最可行,毕竟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心里有个底总比一头雾水来得强。 老爷子倒是一点不急,不慌不忙喝了口御赐上等茶叶泡的茶水。 “你前几日跟我说过,殷延宗已经告病在家两月有余。” “爹,他虽然告病在家,可人脉关系还在呀!”景安急得脸红脖子粗。 “他家二小姐是陛下的嫔妃,这可是条好渠道!我们可以请殷相牵线搭桥,求见静妃娘娘,她在陛下身边侍奉,多少知道一点情况。咱们得了消息,可以早做准备,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心慌没底。” 景毅冷眼看着景安上蹿下跳,十分无语,“儿子,你在官场也待了十来年,怎么就看不懂眼色呢。” 景安有点没反应过来,“爹,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问你,长公主可有进宫侍疾?”景毅很有耐心地引导着景安。 “没有啊。” 景安也觉得蛮奇怪,太后年事已高,以往病重,每每都召长公主进宫侍疾,可这次却没见江夏王府有丝毫动静。 景毅叹道:“连长公主这个亲闺女,陛下的嫡亲姐姐,都不能进宫为母侍疾,你凭什么以为,只是妃位的殷二小姐会有能耐在陛下眼皮子底下传递消息?” 简简单单几句话,直接让政治敏锐度略显迟钝的景安愣住。 景毅无比庆幸当初把景安送进工部,去纯搞技术,否则这副样子混仕途,只怕骨头渣子都要被人算计干净。 “殷延宗这个老狐狸,一出事跑得比谁都快,人品虽不可恭维,但嗅觉向来灵敏。我估摸着他早就得到太后娘娘病危的消息,知道大权早晚回到陛下手里,索性称病告假。一来把自己择出来,二来向陛下示好,主动交权给陛下清洗异党。” 景安也不是啥都不懂,毕竟是朝廷命官,消息总比赋闲在家的景毅灵通。 “说到清洗异党,我倒想起个事。前儿我去和乐楼喝茶,遇到纪宗淮,葛家的事是经他手查办的,我于是多打听了几句。听他的意思,貌似葛家真正获罪的原因其实是……”景安附在景毅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这就说得通了。”景毅点了点头。 “先帝当年走得突然,瑾王当年呼声最高,若非太后与季太妃积怨过深,皇位轮也该轮到他。昔日梁氏一党掌权,瑾王一党备受打压,轻易不敢妄动;如今太后病危,以为能绝地反击,不曾想低估了陛下的心计和手段,白白让葛家做了替罪羊。” 提及这段往事,再联想到葛家今日的处境,景毅不甚唏嘘。 景安本来很慌,听了老爹的分析后,又蓦地轻松起来。 “爹,照你这么说,咱们家很安全呀!”景安兴冲冲说出自己的想法,“葛家是因为和瑾王暗中勾结才有此下场,可咱们景家对陛下从来忠心无贰,陛下此次召爹觐见,说不定只是单纯慰问老臣。” “没那么简单。”景毅摇摇头,花白的眉蹙得愈深。 第9章 猜忌 皇宫,奉天殿。 殿内檀香冉冉升起,一大早进宫的景毅与一少年面对面坐着下棋。 少年凤眸狭长,面如冠玉,身着玄色长袍,头戴冠冕,面色沉静如水。 景毅右手执白子,看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棋路,眉头紧锁,迟迟下不去手。 嬴伋胜券在握,也不催他,不疾不徐端起一盏温茶,思考该以何种方式体面收尾。 满头大汗的景毅蓦地叹了口气,紧绷的身子骤然放松,认命般将手里的白子放回棋坛,“陛下棋术出神入化,老臣甘拜下风。” 嬴伋将还剩半盏茶的杯盏搁回桌面,淡淡道:“卿的棋术不见长啊,朕没记错的话,五年前你也是在这一步困顿不前。” 趁嬴伋说话的功夫,小太监本想换一杯新沏好的茶水,怎料刚一伸手,就被嬴伋身后的大太监余恩瞪了一眼。 小太监一惊,赶忙躬身退下。 景毅心里一叹,起身拱手回道:“陛下棋术进步神速,远胜当年,老臣无论如何练习都追赶不上陛下的步伐。” 嬴伋冷眼打量装傻充愣的景毅,面上却笑,“卿真会说话,怪不得历经四朝屹立不倒,可见是有大智慧。” “臣不敢!”景毅扑通一声跪下,四肢伏地,不敢抬头。 余恩见嬴伋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知到用到自己的时候到了,忙将手中的拂尘用胳膊肘夹住,腾出一只手扶景毅起身。 边扶,边掐着尖细嗓音说道:“哎哟河间王,您这是干什么,陛下跟你开玩笑呢,您老别经不起玩笑话,传出去还以为陛下不体恤老臣,寒了一众将士的心呐。” 这话已然半含威胁之意,景毅也心知主仆二人一个在唱红脸一个在唱白脸。 可迫于君威,还是不得不接招,顺着余恩扶他的劲慢慢起身。 “诶,这就对了。”余恩气有些喘。 别看这河间王年纪一大把,身子骨倒结实,随便搀搀都重的不行。 “余恩,”嬴伋指尖点着桌面,“前儿蜀国公送来一幅唐大家的《万里江山猛虎图》,你去把它拿来,朕要与河间王一同观摩观摩。河间王……” “臣在!”景毅再次拱手。 嬴伋笑了笑,道:“蜀国公进献的这幅画,虽说价值连城,然禅意颇深,朕左思右想不得其法。听闻卿与蜀国公私交甚好,为人处世又极有智慧,或许能为朕解出个一二。” 真不是个省油的灯……景毅哀叹,嬴伋这话就差没明着讽刺他老奸巨猾。 看来用来应付乾德帝的那招在这位身上是行不通了,他得打起十二万分的心思小心应对,别到时候被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景毅无奈应了句“是”。 唐大家即唐道虔,乃是靖初著名画家,画史尊称画圣,尤擅人物、宫殿台阁、山水画的创作,一生画作无数,最出名,当然也是最值钱的,就是这幅《万里江山猛虎图》。 其实这画并非唐道虔最得意之作,因一番机缘意外闻名天下后,才成为最值钱之作。 相传百年前,靖朝覆灭,天下由原来的大一统国家分裂成几十个不同的国家。 其中衍、昭、胤、启、睦、徵六国最强大,诸小国大都依附他们生存。 这画原本收藏在靖朝宫廷,后几经辗转,流落到睦国国君手里。 不久睦国被胤国攻打,几欲亡国,睦国使臣打听到当时的胤皇十分钟爱唐道虔的画作,便劝睦皇献画求和。 由于长时间的战乱,唐道虔的画作大都下落不明,面世的只有副本,胤皇偶然得此真迹,大喜过望,不顾群臣劝阻,接受求和,最终睦国在胤国的庇护下过了十年安稳日子。 《万里江山猛虎图》就此一战成名! 不管是地位还是价值,全都扶摇直上到了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 无数风流雅士、王公贵族对它狂热追捧,多次被冠以“画中牡丹”、“宝中之玉”等美名,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价值连城! 景毅虽是武将,可好歹是武状元出身,人又聪颖好学,不比那起子粗鲁莽夫,肚子里很有几分墨水,对这幅画的来历自然心知肚明。 不过他没兴趣知道蜀国公究竟通过何种手段获得的画,他困惑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嬴伋为何要特地给他看这幅《万里江山猛虎图》。 以他对这位年轻帝王的了解,嬴伋绝非喜欢浪费唇舌之人,他得好好揣摩一番此中深意,万不能会错意、说错话。 片刻后,余恩已手捧画盒进入殿内,身后还跟着两个低眉敛目的小太监。 嬴伋微微颔首。 余恩便打开盒子,小心翼翼拿出画作,再招呼两个小太监把卷轴展开。 卷轴约摸有半人高,完全展开后,画纸长度竟和成年男子的身高差不离。 “此画虽不是唐道虔最得意之作,可朕却觉得,唐大家的众多作品,唯有这幅最能体现气吞山河、唯我独尊的气势。” 嬴伋指着展开的画卷如是说道。 景毅点头应道:“陛下是天子,人中之龙凤,胸襟非凡夫俗子可比,眼光自然独到。” “景卿,你不必如此拘束。”嬴伋叹了口气,“想当初,五哥诬告朕打碎季母妃的白玉观音像,父皇一怒之下要打朕一百大板以示惩戒,若非你及时向父皇求情,朕哪怕不死,也要落个残废,卿对朕是有恩情在的呀。” “陛下折煞老臣!”景毅立即下跪,四肢伏地,双手撑在地上,头埋得很深,“那日在场的若是其他大臣,定也会开口求情。臣只不过做了常人之所为,远不值得陛下如此看重。” 话到说到了这份上,景毅还在装傻充愣,嬴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摆摆手,余恩便会意地带着卷轴和两个小太监悄悄退了出去,偌大的宫殿只剩下君臣二人。 景毅虽然年老,可毕竟是武将出身,依旧耳聪目明,自是察觉到了殿内的动静,知道嬴伋要跟他开门见山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嬴伋面无表情盯着趴伏在地的景毅,语气森冷,“河间王,你是属泥鳅的吧?和稀泥的本事绝顶无双啊。” 景毅一惊,不敢再避重就轻,忙道:“陛下说臣是什么臣就是什么。陛下说臣是泥鳅,那臣就是泥鳅,臣是何物全凭陛下定夺!” 唉……其实他并非给脸不要脸,只是他九死一生挣下这份家业,子孙又大都是平庸之辈,再进一步难如登天,他早晚要死,保住基业最保险的办法就是远离朝政,让子孙做个逍遥的闲散王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景毅也知道自己是痴心妄想,他若真是个普通的王爷,也便罢了,可偏偏他手里掌握了太宗皇帝时期交给他的一部分兵权。 这可比所谓的金银财宝要让人动心,尤其对困禁深宫大权旁落的嬴伋来说,无疑是一剂救他于水火的良方。 “河间王,你糊涂啊!” 忽地一声疾呼,让埋首胸前的景毅抬头,只见嬴伋正用一种痛心疾首的眼神望着他。 “五年前,母后势大,朕体恤你从草莽走到今天不容易,谨小慎微情有可原。” “陛下……” 听嬴伋提及三年前,景毅正要辩解,却被嬴伋抬手打断。 “五年后的今天,母后纵有心也无力,且朕已命蜀国公带走京中将领的子弟,没人敢有二心,当然,也包括你的两个嫡孙。” 话及此,嬴伋深深看了景毅一眼。 “京中朕已稳住局面,目前首要的,是把远在旻州的瑾王控制住,而做到这一步,需要卿手里的兵权。” 景毅被那一眼看得心惊胆战。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景毅苦笑。 他虽察觉此事有蹊跷,但万没想到嬴伋有如此魄力,竟把朝中一大半的世家子弟都捏在手里做人质。 “陛下,老臣并非贪恋权位之人。孝建皇帝宾天后,老臣一直想将兵权上交给先帝,可先帝却以父命不可违为由让老臣代为保管。老臣心甚惶恐,所以早早退隐,不问世事,唯恐招来小人谗言。若非先帝去得突然,臣绝无可能至今保留兵权,望陛下明鉴!” 话虽然说的漂亮,但景毅多少也有自己的私心。 比如嬴伋登基,兵权按理就该交还给他本人,可无奈当时梁太后大权独揽,嬴伋又没有母族助力,根本不可能斗过梁太后。 要是他不长眼把兵权交给嬴伋,嬴伋能不能借助它夺权另说,单梁太后就能活撕了他! 且退一万步讲,就算嬴伋成功夺权,那也未必会念着他的情。 毕竟子承父业,这兵权就该是人家的,既然是物归原主,人家为何要另外感激你? 思及此,景毅一番权衡利弊,才选择暂保兵权。 因为他知道,梁太后年纪大了,就算是熬,也熬不过正值壮年的嬴伋。 若是嬴伋出了意外,另有其人登位,那他就更不用顾及嬴伋的想法了,到时直接交给新帝就行。 不过,梁太后也并非没为景毅手里的兵权动过心,只是晏家与景家世代交好,晏家又是自己的亲家,碍于亲家的面子,明面上没逼太紧罢了,私底下的动作却密得很。 景毅也足够狡猾,嬴伋一登基,他直接从半隐退状态调到完全隐退,整日困在府里不出门,外面的事是一点不掺和,即便梁太后多次许以重诺力邀他出山他也无动于衷。 因为在他看来,梁太后不过一介女流,而且非皇族血脉。 所谓牝鸡司晨,能得几时?天下终究还是男人们的天下。 你就看看如今的情况吧,梁太后再大权独揽,不还是把天下还给了嬴氏? “景卿请起。”嬴伋亲自搀扶景毅起身,“卿之忠心,朕心里有数。不过,除却这件事,朕仍为一件事忧心,连日来食不能寐,寝不能安,不知卿可否为朕分忧?” 景毅忙拱手,“为陛下排忧解难,乃是做臣子的本份。” “卿果然忠心耿耿!”嬴伋大笑,看向景毅的眼神亮得吓人。 “近来京中多有流言,说是河间王的孙女要与蜀国公的孙儿订亲?朕初听甚觉荒唐,河间王一贯智慧通透,又怎肯与同为军中重臣的晏家结亲,徒引猜忌?“ 第10章 诚意 “陛下,这、这……” 景毅急得满头大汗,脑筋飞速转动思考该如何作答。 如果否认,他日明姝与晏连城再结亲,那便犯了欺君之罪。 如果承认,如嬴伋所言,势必引起猜忌。 怀疑的种子一旦播下,轻易就能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到时就是灭族之祸! 思来想去,景毅只好对不住孙女,否认景、晏两家结亲的可能性。 心里打定主意,景毅很快就收整好自己的状态,朗声道:“陛下圣明,流言万不可信!老臣从无与晏家结亲的意思!” 嬴伋很满意景毅的识时务,不过,这还不够,他想要更多。 “既是流言,便再好不过。”嬴伋似笑非笑瞥了景毅一眼,悠悠道:“倒是听闻景小姐貌若王嫱,娇色倾国,朕着实心向往之。” 景毅愕然。 这是打定主意不给他留后路呀! “陛下,”景毅苦笑连连,“您是君,我是臣,您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何苦询问臣的意见?” 嬴伋拍拍景毅的肩膀,安抚道:“卿不必妄自菲薄,无论对国家还是对朕,卿都是有功之臣。景小姐进宫后,朕一定护她周全,让她尊尊荣荣、富贵平安过完一生,直至寿终正寝。” 君无戏言。 且以嬴伋连日来展现出的魄力,既是他亲口作出承诺,就一定有能力办到。 到了这时候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景毅撩开襟袍安然下跪:“陛下是一国之君,所言所行为的都是江山社稷,臣誓死拥护陛下的意愿。” 嬴伋相当满意景毅的识时务。 景毅临出宫前,嬴伋特地将《万里江山猛虎图》赐给他。 昔,胤国强而睦国弱,睦国向胤国进献此画求来十年安稳;今,嬴伋是君而景毅为臣,亲赐此画,足见其诚意。 景毅前脚刚走,后脚长乐宫的人就来禀告太后娘娘不肯喝药。 嬴伋刚解决完积压在心头许久的大事,这会心情正好,倒没摆啥架子,当即赶往长乐宫。 去长乐宫的路上,嬴伋想了很多,他对梁太后的感情挺复杂的。 没有她,自己坐不到现在的位置。 可自己又的确当了六年的傀儡,困禁深宫大权旁落的日子并不好受。 他原本打算徐徐图之,几年后再将梁氏架空,在她余下的生命尽力做一个孝子。 可梁太后实在病的突然,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若是处理不当被有心之人利用,说他为了夺回大权,害死嫡母,民间舆论肯定对他口诛笔伐。 所以他该想个什么法子阻止这种情况发生? 嬴伋有些头疼。 因为心里有事,嬴伋面上虽如常,但气场明显比平时更骇人。 赵皇后早早到殿外迎接,见他这样还以为没谈拢,行过礼后,叫住即将和自己擦身而过的嬴伋。 见他疑惑望过来,赵玉烟莹白的脸颊飞上一抹红晕,微垂眼眸,温声道:“陛下,若是河间王不同意,妾身的父亲,或许……” “皇后,”嬴伋知道她要说什么,怕人多嘴杂,及时打断她,“赵将军有自己的任务,轻易不要去打搅他,至于河间王那,朕已经谈妥当,你无需担心。” 赵玉烟怔了怔,旋即又重新敛眉,轻声道:“是,妾身明白。” 嬴伋随意“嗯”了一声,将赵玉烟撇在原地,头也不回进入内殿。 长乐殿内,寂静无声。 太监宫女在床前乌泱泱跪了一地,厚重的床帏被放下,遮住外面的视线。 但就这一伙人战战兢兢的状态来看,里面的估计不是啥好惹的主。 嬴伋进来前嘱咐过余恩不要出声,看到这一幕后心里有了数,才刻意把脚步声放重。 领头太监张发听到动静,忙回头,见是嬴伋,立即高呼“万岁”。 众宫女太监听到声音后,纷纷调转个头,面向嬴伋的方向行礼。 一声声浩浩荡荡的“万岁”过后,床帏内才传出几道有气无力的咳嗽声。 “你们都出去,朕要与太后单独说话。” 说罢,给了余恩一个眼神。 余恩会意。 当即拽着踌躇不决的张发出去。 其余人等得了旨意也不敢逗留,纷纷退出寝殿。 所有人走光后,嬴伋才来到床前。 随着床帏拉开,一个白发苍苍,骨瘦如柴的老妇缓缓出现在嬴伋眼前。 老妇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紧闭双眼半倚在床头。 若不是被子时有起伏,嬴伋都要去探探她的鼻息,确定她是否还活着。 众所周知。 太后娘娘现今不过五十上下。 然这妇人的模样,却苍老得像七八十岁的老妪,根本看不出有养尊处优过的痕迹。 最最离奇的。 老妇的嘴唇乌紫发黑。 明显是毒入骨髓之状! 第11章 活着 嬴伋坐在床边,轻轻为老妇掖被角,低声唤了声“母后”。 梁太后眼皮翕动,缓缓打开双眼,浑浊的双眼一瞬不瞬盯着嬴伋,有气无力道:“来了。” 与她苍老模样格格不入的是,梁太后的声音十分年轻,声线圆润饱满,很符合她实际的五十上下的年龄。 嬴伋避开梁太后探究的眼神。 “儿臣听来报的人讲,母后您不肯喝药,心里急得不行,立马放下手头工作赶过来。母后,你怎么能不喝药呢,药到才能病除呀,不喝药,身体怎会痊愈?” 梁太后闭了闭眼,语气十分不耐烦,“喝也无用,不过图个心里安慰,哀家已是将死之人,喝不喝无所谓。” 嬴伋默然,梁太后说得是对的。 发现得太晚,毒已浸入骨髓。 请再多名医,吃再多稀世名贵的药材,都只不过图个心里安慰。 只是道理虽如此,却鲜少有人在面对死亡时能保持这样平稳的心态。 “母后,方才河间王来过,将虎符交还给了儿臣。还向朕夸耀,说有一孙女仍待字闺中,生得明艳端丽,性格温婉大方,来年便要选秀入宫。” 梁太后倏地看向嬴伋,眼睛又黑又亮,像把刀子,似要把他刨开撕碎。 嬴伋能拿到兵权她一点也不奇怪。 景毅那老东西猴精猴精的,别人是千年狐狸,他是万万年的老祖狐狸! 审时度势再没比他厉害的。 无外乎见她“病”了,伋儿又是个不好说话的,这才掐准时机将烫手山芋扔出来。 她万没想到的是,嬴伋得了虎符还不满足,还要将景家彻底与自己绑在一起。 景毅也足够冷血,竟不惜牺牲孙女的幸福也要向新皇表忠心。 原本她还打算等连城从边疆回来便给他们赐婚,没成想,还是晚了一步。 嬴伋也不慌,由她打量。 半晌,梁太后终于缓缓说道:“伋儿,你长大了。” “母后,”嬴伋笑得温雅谦和,“朕五年前就已经长大。” 听着四两拨千斤的话,梁太后只觉一股气哽在喉头,不上不下。 “也罢也罢,”梁太后叹了口气,“都是命,姻缘强求不咳咳咳……” 嬴伋一边给她拍背,一边招呼在外等候的太医进来。 赵皇后紧跟在太医身后,见梁太后咳得天崩地裂,忙与嬴伋一同服侍太后。 梁太后的状况一稳定下来,嬴伋就开始赶人,先让太医出去,再又赶赵玉烟。 “你先回宫,朕与母后还有一些话要讲,傍晚再过来。” 看着床上紧闭双眼,出气多进气少的梁太后,赵皇后有些犹豫。 “我瞧母后气色不大好,现在回去合适吗?要不让郑贵妃或者静妃过来替我,母后这样我总不太放心。” “你一个人就行,不要让其她人过来另生事端,”嬴伋神色忽地幽深起来,“皇贵太妃那你要多看着点。” 赵皇后陡然变了脸色,眼神游移不定,身子也微微轻颤,强忍住心中的不适,勉强点头道:“妾身会好生看顾。” 嬴伋眼神微闪,拉过赵皇后的手,柔声安慰:“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赵皇后受宠若惊,嬴伋对她一直淡淡的,敬多过爱,这样与她亲近还是头一回,一时间喜得手脚都不知哪里放,只能羞怯垂头,娇柔道:“能为陛下分忧是妾身的福分。” 本是一副浓情蜜意的画面,却被一阵咳嗽声打破。 嬴伋忙招呼清醒过来的梁太后喝水,另把一心想帮忙的赵玉烟赶了出去。 “方才听你提那个贱人,她怎么样了。”梁太后半倚在床头,眼神没了原先的犀利,但还是十分专注地看着嬴伋。 “还活着。”嬴伋神色淡淡。 梁太后冷冷一笑,“贱人就是贱命,便是做成人彘还能活这么长时间。伋儿,母后现在只求你一件事,把那贱人从瓮里拿出来扔到粪坑去!另外想办法续那贱人的命,能续多久续多久,哀家要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既是母后所愿,儿臣一定办妥。” 季氏留着还有用,即便梁太后不说,他也会想办法尽量延续她的寿命。 “那个贱人以为把哀家毒死就能扶持她那个贱种儿子上位,做她的春秋大梦!可恨只可恨先帝,连玄衣卫都赐给那个贱人护身。” 梁太后满脸鄙夷地说着,似乎在提及什么脏得不能再脏的脏东西。 要不是有护卫亲皇的玄衣卫在,后宫都是她的人,季氏怎么可能得手? 想到这,梁太后对乾德帝怨毒愈深。 “母后,皇姐听到您病危后,吵着嚷着要见你一面,可母后的身体……” 嬴伋看了眼梁太后乌紫的嘴唇,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梁太后瞬间意会,但不置可否。 “伋儿,信阳是哀家唯一的骨肉,母后必须见她最后一面。至于哀家与季氏的恩怨,你放心,哀家会料理干净所有人,绝不会透露一丝风声,你不必担心。” 有梁太后的亲口许诺,嬴伋心里有了底,站起身,含笑对床上的梁太后拱手一揖,由衷感谢,“多谢母后!” 第12章 泪花 晌午,陶然居, “爹,可是陛下有何指示?”景安忧心忡忡试探道。 景毅天不亮入宫,临近中午才回来。 家里人在家等得心焦,好不容易等到景安回来,他却又什么都不说,只让人把景安、莫夫人还有明姝叫到陶然居,说是有要事相商。 莫夫人倒是更沉得住气。 若真出了事,景毅今天就不可能安稳到家,既然到家,那就没什么大事。 但这种时候又不好什么都不说,便顺着景安应承道:“爹,已经晌午了,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也不迟。” “吃饭?”景毅冷笑道:“我怕你们听了接下来的话,觉都睡不着!” 景毅没来由的一声冷笑让莫夫人与景安双双愣住。 景毅平时是个很严肃的人,只有在面对明姝时才有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一面,其它任何时候都是不苟言笑的。 又因为总板着脸,别人一般搞不清他是喜是怒,还意外得了个“冷面王爷”的称号,像今天这么情绪外泄还是头一回。 莫夫人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扭头与景安对视一眼,斟酌道:“爹,究竟发生了什么?值得生这么大气。” 景毅没回答,沉着脸让人把《万里江山猛虎图》拿出来。 “爹,这是何物?” 莫夫人疑惑打量仆从抱着的墨色长方体盒子。 “这个东西,是前靖唐道虔的《万里江山猛虎图》。”景毅喝了口茶,还不忘补充一句,“是真迹。” 莫夫人当年也是饱读诗书的才女,甚至临摹过这幅画,自然清楚此画的来历,以及特殊的政治意义。 “这可是寓意两国交好的国宝!宫中名画无数,怎么会赐这幅?” 景毅叹了口气,将奉天殿发生的事与他们说了。 当然,没说虎符的事。 嬴伋专门嘱咐过他,虎符一事事关重大,越少人知道越好。 言外之意,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多只苍蝇知道就等着被发落吧。 说完后,在场三人反应各异。 明姝如遭雷击,脑袋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样,当初不是已经商量好,不让明姝进宫,现在,现在该怎么办呀……”景安喃喃,哀伤地看着明姝。 至于莫夫人,就很有意思了。 “你去哪?”正难受的景安见莫夫人起身往外走,忙问道。 莫夫人站定,一脸肃色,言简意赅道:“去江夏王府,找公主说清楚。” 说罢,转身出门,再不见人影。 景安愣了愣,回过神来后,发现确实是这么个理,他们还能抗旨不成? 就是苦了两个小辈。 连城对明姝的付出他都看在眼里,就差没真的摘星星摘月亮。 其实嬴伋不差,龙章凤姿,手段虽狠辣了些,可也证明不是个草包。 品貌般配,家世也算高攀,就是深宫实在凶险,娘娘也没有那么好做,也不知明儿进宫后受不受得了。 “你先回去。”景毅看了景安一眼,旋即扭头对明姝吩咐:“明儿留下,我有话问你。” 景安急了,“爹,有什么话不能当我这个做爹的面讲。” 明姝知道景安是在担心自己,安抚道:“爹,你先回去,我一个人能行。” 景安深深看了明姝一眼,想说些安慰的话,可怎么也说不出来,踌躇几番,终余下一声叹息离开。 景安走后,景毅把明姝叫到跟前,问道:“明儿,你跟爷爷说句真心话,你是否非连城不嫁?” 明姝叹了口气,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 景毅诧异地“嗯”了一声。 虽然在意料之中,但孙女态度之决绝还是让他吃惊不小。 “我虽与连城青梅竹马,却并非情深不悔,至少我对他不是。” 顿了顿,接着道:“与其盲婚哑嫁,全凭命运做主,倒不如选个知根知底的人,这样即便他有了旁人,我们也始终有层情分在。连城符合这个标准,所以我才选择他,但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很伤心,因为我相信,凭我的家世、样貌、能力,就算嫁到别家一样不会差!” 圆润狭长的眼眸亮的吓人,灼灼的目光让景毅心惊。 他原本以为,明姝知道这个消息会悲悲戚戚哭一场,甚至准备好了安慰的说辞。 把她留下的目的也就是让她好好哭一场的,哭完了,再不认命也要认。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孩子心性竟如此坚忍、开阔。 公孙无疾总说她心性远超世间男儿,他还只当是对他这个主家的客套说辞,没成想所言不虚,这孩子当真非池中物。 景毅欣慰之余,又不免嘱咐道:“你有此雄心壮志,祖父十分欣慰,不过,祖父仍要告诫你,皇宫看似富丽堂皇,实则白骨累累,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万事小心为上,一定不能做出头鸟,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正是这个道理,明白么?” 明姝点点头,“明白!” “好孩子。”景毅摸了摸明姝的头,语气十分轻柔。 “你这般聪慧,容色更是一等一,入宫后必得陛下青眼,但若想盛宠不衰,就必须明白一个道理:帝王恩宠是世间最不牢靠的东西,子嗣才是屹立不倒的根本。” “既是入宫为妃,闺中乐趣是享受不到了,与守活寡没甚分别,所以不要太在意恩宠,最紧要的是低调做人,多为皇家开枝散叶,将自己的孩子平安养大,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若是别人在这长篇大论教她做人做事,她一定嗤之以鼻,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但跟她讲这些的是她最敬爱的爷爷,明姝一向视他为人生的榜样。 他的话,明姝是一向听从的。 “我省得,”明姝的表情十分严肃,“我一定将您的教导谨记在心。” 景毅见明姝听进去了,大为宽慰,可想起前几日景安跟他提及的事,决定再多提点几句,免得日后因此闹出祸事。 于是状似不经意道:“明姝啊,我听你父亲讲,你好似对朝政颇感兴趣。” 明姝先是疑惑地“啊”了一声,反应过来后,立即拍着胸脯保证:“爷爷,你放心,我只在自己人面前如此,外面绝对谨言慎行。” 景毅见她还没充分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叹了口气,有点无奈。 但也不能过分责怪,毕竟明姝之所以养成这般骄矜肆意的性子,一大半出于他的鼓励和纵容。 若是不入宫为妃,他才懒得管,女孩子家就是要有主见才不会在婆家受欺负。 可她偏偏不得不进宫。 所谓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九族尽灭。 明姝冒不起这个险,景家更冒不起这个险。 想到这,景毅决定采用迂回战术敲打敲打,“你可知,陛下为何定要让你入宫?” “知道呀,”明姝点头,“爷爷你方才不是讲了么,你与蜀国公同为军中重臣,若是咱们两家联姻,势必对皇权有所阻碍,所以陛下才将我与连城拆开。但是呢,我这样的身份,除非嫁给平民百姓,否则无论嫁到谁家都有政治联姻的嫌疑,那陛下只好自己娶我喽。” 看着明姝分析地头头是道,景毅的心情简直不能简单用欣慰来形容,硬要拉出一个词做比较,那就是感恩。 感恩老天爷让一个这么优秀的孩子投生到他家,做他的孙女。 然而十分可惜的是,这孩子是个女儿身,纵有惊世才干,也只会便宜了婆家。 “你知道就好,那你可有深究其中缘由。” 明姝摇头。 缘由不就是她上面说的缘由嘛,还能有哪个。 景毅叹息一声,语重心长道:“明儿,你大了,许多事我不就再瞒你。陛下登基之处,太后娘娘为稳固朝纲,大肆清洗异党,许多与爷爷出生入死的战友因此受到牵连,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至泥淖。现在的葛家什么样当初他们就是什么样,女眷至今还困在教坊司不得解脱。好在爷爷足够低调,懂得隐忍,这才勉强逃过一劫。” 明姝听得目瞪口呆。 葛家的事虽带给她许多触动,但也仅是触动。她与葛家小姐不过点头之交,交情实在泛泛,更半是因着同是女子的原因才怜惜她。 然而听着这段尘封已久的过往,明姝才有种彻底地、触及灵魂的震撼:原来天堂与地狱,有时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回想起来,那时她虽已记事,但大人从不在他们面前说这些。 她唯一的印象就是,以前总来找自己玩的姐姐突然不来找自己了,她问莫夫人为什么,莫夫人总以各种借口搪塞过去。 小孩子忘性大,久而久之,明姝有了更多的新朋友,便渐渐将她们抛诸脑后。 若非祖父今日提起,她估计一辈子也不会记起她们。 尘封许久的记忆就这样随着景毅的讲述一点点出现,联想到昔日的玩伴如今竟在教坊司,明姝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若是当初祖父不够低调、不够谨慎呢?她是不是也…… 明姝忽然有种想呕吐的冲动。 至于景毅接下来还说了那些话。 不重要。 重要的是,仅凭这一段话,明姝已然认识到自己从前错得有多离谱。 不过幸好她还有改正的机会。 第13章 驸马 深夜,月华如练。 晏温一如既往回来的很晚。 刚到门口,候在院外的仆从就告诉他,公主有要事与他相商。 不疑有他,晏温前往清窈斋。 踏进内寝的瞬间,晏温动作微微一顿:娉婷美人坐于梳妆台前,满头珠翠尽数卸下,凤冠霞帔换成素白寝衣,眼眸明亮,红唇微启,体态婀娜不失丰腴,真人间尤物。 信阳长公主容貌不算出众,但身材很好,且灯下观美人,愈看愈销魂。 昏暗烛火下,罕见多了一抹本该不属于她的妩媚慵懒风情。 晏温的目光在那张不施粉黛的脸上停留片刻,才如常寻了个位置坐下。 “来了?”信阳红唇微勾,透过镜子,略带玩味看向晏温。 自晏温一进门她就有留意他的动静,那抹转瞬即逝的失神与惊艳自是没逃过她的眼睛。 晏温随意“嗯”了一声,接过丫鬟奉的温茶喝了一口,才道:“下人说你有要事找我。” 信阳轻轻一笑,命服侍的人出去,随即身姿摇曳、面含春色地走向晏温。 “急什么,”纤纤素手搭在男人的臂上,妩媚的凤眸含羞带怯睇着自己的夫君,娇柔道:“咱们许久未有过这样的时候了……” 晏温虽年过三十,但底子实在太好,兼之多年被委以重任,长久的历练让他比二八年华的少年郎更具成熟魅力。 而信阳自生下连城后,多年未与人亲近,这会儿见晏温神色似有松动,不禁心神荡漾,罕见伏低做小起来。 晏温瞥了眼臂上的玉指,将手里的茶盏重重一放,冷冷道:“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说罢,作势起身。 信阳忙拉住他,“诶——我有事!你别这么心急成不成。” “拣要紧的说,我明儿早起还要上朝。”一面说,一面旁若无人掸了掸方才被信阳碰过的地方。 这溢于言表的嫌弃把一贯骄矜傲慢的嫡公主气得满脸涨红,本想像以前一样一巴掌扇过去解解气,可想到还有更重要的事需同他商量,终究还是忍住。 气呼呼坐下,看也不看晏温,恨声道:“今天下午,莫姐姐来拜访,说是陛下召河间王入宫,向他挑明要景家丫头入宫为妃。” 晏温听完倒没有表现出很意外的神色,但还是皱紧了眉头,脸色晦暗莫名,看不出具体的喜怒。 近来,陛下果决狠辣的行事作风与以往孝顺慈厚的形象大相径庭,这般隐忍之人,野心绝不会很小,自然不可能放任朝中两大军中重臣结合。 早在太后传出病危消息之时,他就有预感,城儿与景家丫头的婚事怕是不会成,没成想果真如他所料。 信阳忽地冷笑一声,道:“听莫姐姐话里话外的意思,景家似乎已经认命,不过,也不怪他们,到底君命不可违。我心寒只心寒一点,母后还没死呢,他就来抢夺她子孙后代的东西,恩情尽皆抛诸脑后,也忒不要……” “住口!” 晏温霍然起身,厉声喝住妻子,不叫她说出更大逆不道的话来。 为以防隔墙有耳,还把外面的仆从、丫鬟通通赶走。 确定房内再无其他人后,才沉着脸,在原地一言不发来回踱步。 信阳被他踱的心烦意乱,没好气道:“你儿子可跟你这个当爹的一样,天生的情种,只差没把心刨出来奉到景家丫头面前,回来若是知道自己的心上人成了舅母,你看他会不会善罢甘休。” 虽不满晏温的态度,阴阳怪气了些,但毕竟事关自家亲儿子,信阳心里还是担心的,说得话也不无道理。 “的确是个麻烦。”晏温皱眉,稍作沉吟,道:“我马上给爹修书一封,告诉他来龙去脉,让他务必看管好连城,最好到家才告诉他这个消息,只要到了府里,我就有把握让他心甘情愿接受这个事实。” 见晏温话里话外如此自信,信阳不由得好奇,“你有把握?什么把握?” 晏温站定,没说话,只意味深长瞥了她一眼。 信阳被这一眼看得心肝一颤,红润的脸霎时没了血色,眼神也游移不定,装作看不懂他眼里的深意。 晏温缓缓收回目光,淡淡道:“只这样还不够,咱们必须在连城回来前办妥一件事,彻彻底底绝了他的念想。” “何、何事。”信阳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尽量若无其事道。 “收明姝做我们的干女儿。”晏温霍然坐下,说的十分干脆。 “陛下此举,无外乎忌惮重臣结盟,干女儿说着好听,哪有儿媳妇份量重。咱们这样做,一来在伦理纲常上绝了这门婚事的可能性,二来以防有朝一日明姝入了陛下的眼,陛下闲来无事翻起旧账。” 俗话讲虎父无犬子,虽然乾德帝是个糊涂蛋,但信阳多少遗传了一部分自己母亲的优良基因,晏温稍一点拨她就想通。 “你说的不无道理。”信阳点点头,道:“我明天一早就去找莫姐姐,他们估计也不想在这种节骨眼上另生事端,十有八九会同意。” “是一定会同意。”晏温看了信阳一眼,强调道:“河间王是个再圆滑不过的人,有机会把事情处理干净,他肯定乐见其成。” “好——就这么说定。只是,该定在什么日子合适?连城年底就要回来,最好在他回来前办妥,到时生米煮成熟饭,他也只能认命。” 晏温沉吟了一下,“你明儿去晏家,直接和他家老王爷商量,最好是这个月就定下。” 信阳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可旋即又叹,“你说说这都叫什么事?先前说好的婚事,就差过明路了,京城上下哪个不晓得咱们两家是板上钉钉的姻亲?这下好,选秀时日一到,只怕全京城的人都要笑话咱们剃头担子一头热,我可丢不起这人。” “笑话咱们?”晏温冷哼一声,语气相当不屑,“等着吧,葛家的事只是开胃菜,后面还有大招等着他们,有那个闲情雅致看笑话,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家的身家性命!” 信阳蹙眉,不放心道:“我早就听到风声,说葛家不仅是结党营私那么简单,好像是……”特意压低声音,“好像是同瑾王一党牵扯颇深,意图谋反!” 原本只是猜测,可看到晏温一脸幽深后,信阳霎时惊住,又想到自己母亲重病多日,未曾宣她进宫侍疾,顿时急了。 “我原还想着,母后不召我入宫,我便主动去见她,哪知长乐宫被守卫把守,任何人不得出入,去找七弟要说法,他说是母后自己的意思,我心里本就有所怀疑,而今你这么一说,难不成,母后真被他软禁了?” “你先别急。”晏温安抚地看了信阳一眼,语气轻柔:“京中进来虽多有传闻,但大都与瑾王有关,太后娘娘与季太妃什么关系你想必心知肚明,但凡涉及瑾王,陛下与太后一定站在同一阵线,所以太后娘娘一定平安无事。” 这话简直说到了信阳的心坎上。 没人比她清楚母后与季氏之间不死不休的仇怨,若真与瑾王有关,那母后一定无条件支持陛下,兴许真是母后的意思也说不定? 第14章 病危 衍国位居偏僻之地,物产虽比不上其余五国丰饶,可地势极为险要,且易守难攻,为他后来者居上准备了充足条件,也算因祸得福。 自打崛起后,衍国丝毫没有放松对国防的要求,在一批批名将即将老去之前,国家会着重培养新的接班人。 而接班人的人选,则大都从武勋家族的子弟中挑选,除了最开始打天下的那帮人,只有少部分是草莽出身。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训练会因为这些子弟兵的贵重身份而有所放宽。 相反,几乎所有的武勋权贵,都很乐意以较之培训寻常士兵还要狠厉许多的训练方式,去训练自己的子孙。 因为在衍国,统帅不得力,打了大败仗,是要被追究罪责的!情节严重点的,直接砍头,再严重点的,满门抄斩也大有人在。 倒也不怪衍国皇帝这般急眼,毕竟衍国是靠战争起的家,如果连最开始的立国之本都忘了,那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强大帝国,崩溃是迟早的事。 所以为了保住全族的富贵和身家性命,脑袋清醒的都玩命儿训练自己的子孙,不想子孙受苦受累,或者只有一根独苗,且这独苗还没啥出息的,一般也不会放进来,要么安心吃老本,要么走文职。 譬如景安,独苗、没出息、吃老本、走文职,算是占了个遍。 而且,为了能最大限度地选出好苗子,他们会尽可能多的繁衍子嗣,子嗣多了,选择的余地大了,才更有可能出现优质选项。 这也就意味着,选择的范围不可能拘泥于嫡系血脉,毕竟嫡系再能生,顶多十来个,夸张点,几十个,选择范围还是不够大。 那么这种时候,庶子和旁支就起了很大作用,这批人中,若有出息的,家族会不遗余力地进行培养,说到底,他们也属于本族血脉,是自己人,他们光荣了,势必会带领整个家族更上一层楼。 不过,即便庶子或者旁支出息了,也不可能撼动嫡系在家族的地位。 像他们这种家庭,无一例外都有爵位继承,不管嫡系一脉是否有出息,天经地义该由他们继承爵位。 而事关族内的大事,旁支与庶子都要以嫡系马首是瞻,有点类似于族长的存在,不同的是,它比族长制更灵活。 当然了,假使嫡系一脉比庶出或者旁支更有出息,那自然皆大欢喜;假使没那么有出息,也不妨碍他们继承爵位。 两者与其说是竞争关系,倒不如说是利益共同体。 而这种模式下的宗族,无疑能更好的出人才,进而永葆家族昌盛兴旺。 说了这么多,听起来很复杂,但其实也不难理解,现成的例子就摆在眼前,比如河间王府景家与江夏王府晏家。 像景家,不出意外的话,景晟与景昂兄弟俩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 倒是景昀这个庶子很有几分期待的空间,况且景安已经下定决心培养他,他日他若做出一番事业,景家也能借助他的能量保住现有的地位和话语权。 不过郡王的爵位势必要给莫夫人生的两个嫡子继承,这是不容置疑的一点。 而晏家的情况就清晰明了许多。 到晏连城这辈,他是晏温唯一的儿子,蜀国公唯一的嫡孙,同时还十分的有出息,论各方面的素质,都是京都世家子弟中数一数二的存在,家族全部的资源可以名正言顺地往他一人身上倾斜。 可以说,晏家这种情况,是这种模式下最最理想的状态。 边疆,大漠如烟; 疆内,烟火人间。 衍国边境是一片荒漠,一有风吹草动,驻扎在此的将士十分易察觉,安全性可见一斑。 想想也是,若非足够安全,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将怎么舍得把自家优秀子孙往这里送。 只安全还不够,别看此地环境恶劣,可它却拥有一座繁荣昌盛的大规模城池。 首先,这么多将士驻扎在这里,第一要解决的就是粮食问题。 从国内送粮食过来,一来费时,二来费力。上面干脆在边境开辟了一处田地,再将关内一部分百姓迁移至此,让他们与士兵一同耕种,得来的粮食就充作军粮。 这种自给自足的模式显然足够先进,边境由一开始的荒无人烟,直接成了一座充满人间烟火气息的村庄。 而真正使这个小村庄成为大规模城池的,得益于武勋子弟们的到来。 这群人,训练归训练,为了他日能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吃点苦也心甘情愿。 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又不是天天要训练,总有闲的时候。 所谓饱暖思□□,这些从小锦衣玉食,见惯了京都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生活的贵公子们哪受得了这般萧条的生活? 可无奈此地又的确只是个小村庄,娱乐条件有限,回京享乐显然来不及,思来想去,纵使万般不甘,也只能留在本地消磨时间。 后来,还是一部分敢想敢干的商人嗅到商机,依据这批人的需求办了许多田舍商铺,小村庄的经济于是慢慢发展起来,到最后,竟发展成一座规模不小的城池。 此城初建成时,正好是太宗皇帝在位时期,太宗皇帝是个上马杀敌下马治国的帝王,很高兴边境能发展出这么一座城,于是大笔一挥,亲赐城名:雁城。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单从字面意思来看,也算应景。 圣上亲赐城名,这可是除京都以外,诸多城池从未有过的殊荣! 当地的几任长官也都极有头脑,借着“御赐城名”的名头,大力招商引资,一方面使得雁城的经济更胜一层楼,一方面吸引了天南海北的人来此地定居。 渐渐地,雁城不仅成了经济大省,还成了人口大省,其丰富的人力、财力资源让边境将士自给自足的同时,还能反哺内地。 说来也有趣得很,雁城当初之所以能发展,源于世家子弟们蓬勃的欲望和需求,而当城池建成后,红利也基本是由这批人享用。 比如在雁城一处绝佳的上好地段,就建了一座座风水景色俱佳的官宅,虽然宅子是官府所有,但并不妨碍高级军官或者巡视边防的勋贵进宅居住。 像此次巡视,例如蜀国公和永城侯一类级别的大人们就住在这。 而晏温派的信使,历经一月有余的快马加鞭,终于到达雁城,凭借晏府专门的信物,见到了蜀国公本人。 十二月的天气,已渐露寒意,雁城位居荒漠,寒意愈显,不过官宅有专门的供奉,即便是寒风料峭,室内依然四季如春。 一处光线明亮、温暖如春的书房,精神矍铄的干练老人坐于书桌后,微眯眼眸,仔细看着千里之外的家书。 随着老人的视线往下,信纸被一张张翻过,老人斑白的眉越来越紧。 终于,在看完最后一行字时,老人将信无力放下,眼中流露出几缕悲凉,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从喉中逸出,背着手在书桌前的空地踱步,口中似乎还在轻喃。 侍立在旁的老仆虽然年事已高,可由于离得近,倒是听到几句老人口中念叨的语句,似乎是…陛下…您终究信不过老臣…老仆于是把头埋得更低,不敢再听下去。 忽然,静谧的环境出现了一丝嘈杂,打乱了老人的沉思,心中的烦闷愈甚,于是轻叱,“何人吵闹!” 老仆忙出列躬身回道:“国公爷息怒,老奴这就去瞧瞧。” 蜀国公不耐烦地摆摆手,老仆得到指令赶忙退后几步,出门察看。 不一会儿,进来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少年郎昂首阔步进到书房,凌乱的衣衫,更给他平添一丝风流倜傥的意味,尤其殷红的嘴唇微微上挑,嘴角含着的笑意更让这种意味坐实。 蜀国公年老但并不昏花,不仅看到了他凌乱的衣衫,还敏锐察觉到他殷红的唇上结痂,斑白的眉头紧锁,“衣衫不整像什么样子!还有,你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晏连城本以为这种小伤蜀国公不会发现,哪知他眼神这么利索,微微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结痂的部位,呵呵笑道:“孙儿刚与晟兄弟和昂兄弟比武回来,还没来得及沐浴换衣,至于嘴上的伤,是比武途中误伤,不碍事。” 蜀国公叹了口气,把晏连城叫到身边,捏着他的脸仔细端详,确定确实只是个小伤后,才释然,可随即又嘱咐道:“你以后,不要一人单挑他们兄弟俩,双拳难敌四手的,哪里敌得过他们兄弟联手。这次是嘴角上结个痂,下次呢?你是你爹娘的独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万一有个什么好歹,你让你爹,让你娘,让爷爷怎么办。” 晏连城听着蜀国公一番肺腑之言,莫名觉得奇怪,他爷爷一向惜字如金,往常也不是没有受过更重的伤,怎么这次这么紧张了。 虽然心里有所怀疑,但也没多想,只顺从地说了句“孙儿明白”。 蜀国公知道自己这个孙子聪明颖悟,天分极高,方才是真情流露,才多说了几句,怕再多讲几句引起他的疑心,忙故作镇定挥了挥手,让晏连城出去。 就在信使把信送到雁城的第三天,宫里就正式传出梁太后病危的消息,圣上亲自带领文武百官告天祈福,皇后则率领后妃服侍在太后身旁。 而以冲喜之名得到封妃旨意的几位贵女,除了明姝,都因太后病情加重,提前入宫。 入宫的几位贵女情况如下: 淮阴侯伍枭之孙伍氏曼茵,得封从三品曼嫔,居南熏宫主殿南熏殿; 永城侯潘怀仁之女潘氏娇蕊,得封正四品蕊昭仪,居忘忧宫偏殿泠雪殿; 内阁首辅江一敬之孙江氏悯葇,得封从三品葇嫔,居昭纯宫主殿昭纯殿。 莫夫人上午听到封妃的消息,午饭都来不及吃,特地撇下府内众多事务和府外诸多人情往来,走到舒怡馆,当着明姝的面感慨连连。 “唉——也不知我的姝儿几年后进了宫,会是个什么位份。”一面说一面还不住地“啧啧”。 明姝听得好笑,打趣道:“娘,你要真想知道,差我爹直接去问陛下就好了,何必在我面前长吁短叹,我脸上可没有位份。” 莫夫人嗔了明姝一眼在小女儿面前,竟把平时积累起来的威严都高兴地抛到脑后,面对女儿的打趣,不仅不生气,反而依旧一副笑呵呵的模样。 “你啊你——”莫夫人点了点明姝的额头,笑得见牙不见眼,爱抚地摸着明姝的脸,眼里的笑都要溢出来,“我的姝儿生得这般美丽,家世也是响当当的,以后进了宫啊,恩宠和位份一定手到擒来!娘才不羡慕她们,娘啊,对我的亲亲乖女儿可是信心百倍!” 明姝撇了撇嘴,睨了莫夫人一眼,显然十分看不上她这副样子。 呵呵——明姝冷笑,内心腹诽道:你女儿我可没有争宠的心思,我以后进了宫,也就是混吃等死的命,别想让我给你长脸! “爹呢?”不想看莫夫人势利的样子,明姝随口问道:“好像这几天都没看到过他。” 一听明姝提起景安,莫夫人脸上的笑顿时消退几分,淡淡道:“嗐!他还能去哪?不是在几个姨娘那,就是待在他的木工房。” 明姝点点头,“好!我现在就去找他,告诉爹这个好消息。”说完,不顾莫夫人在身后的呼唤,赶紧脚底抹油溜走。 不过,明姝并没有去找景安,而是拉着春华投壶。 一来跟姨娘们撞上会让莫夫人不高兴,二来她也不喜欢木工房四处纷飞的碎屑,小时候每次去她身上都会痒一段时间。 本来只是个借口,想图个清真,真当真了才傻,她还是老老实实玩自己的吧。 第15章 东西 阮府,芳菲居。 阮静梨一如既往坐在角落发呆,丫鬟瞧她脸色木然地盯着桌上的桂花糕,还以为她饿了,忙捧着桂花糕送到她面前,“小姐,可是饿了?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奴婢这就去让小厨房做菜。” 阮静梨猛地回神,看了看盘里摆放整齐的桂花糕,再看了看阮太太刚给自己配的贴身丫鬟馨儿,忙摆手,“不了,我不饿,只是想东西想得有些入迷,你让我一个人呆会儿。” 馨儿饱满圆润的杏眼眨了眨,点头道:“好,那奴婢就先到外面侯着,小姐有什么吩咐直接叫奴婢一声。” 阮静梨本来想随便打发馨儿出去,可因着这次馨儿离她很近,让她突然发现了一桩十分了不得的事! “等等!”阮静梨一把捏住馨儿的下巴,目光在那张白净的脸上打转。 “怎…怎么了…小姐?”以为是自己脸上哪个部位惹恼了阮静梨,馨儿吓得不知所措,声音也微微颤抖。 阮静梨眯着细长的眼睛,再三确认自己没看错,才放开手打发馨儿出去,并让其她人也出去,等到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才彻底不装,瘫倒在床上,拿被子捂住头,无声狂叫。 那双眼睛…完全是景明姝眼睛的翻版…唯一不同的,怕就是馨儿眼里惶恐与瑟缩居多,撇开这两点,连神韵都像了个十成十。 怎么会这么像,难不成,她就是历史上被晏连城疼宠入骨的淑夫人? 可这姑娘不是叫馨儿么,和“淑儿”两个字压根搭不上边呐。 唉——真是越想越心烦,自她来到被史书大书特书的战国时代已经是第三个年头,在接受自己穿越的既定事实下,她刚开始还蛮庆幸,在兵荒马乱的年代穿到了富贵人家,除了享受不到现代科技的福利,但一辈子锦衣玉食是没问题的,更不要说还可以使唤人。 只是…让她万万没预料到,她不仅来到了人杰辈出的战国,还穿到了四大名将之一晏连城妻子阮氏的身上。 说到这个晏连城,史书可谓对他用尽了溢美之词,什么骁勇善战、忠君报国、常胜将军云云,总之一句话,这就是个完人。 非要吹毛求疵的话,一则是这个人有点宠妾灭妻,害得自己明媒正娶的阮氏夫人郁郁而终;二则是和衍高宗的亲妈景太后暧昧不清。 这两件事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可经专家们考据出景太后闺名“明姝”后,网上一大帮人(包括她)纷纷将晏连城宠爱的“淑夫人”和景太后联系起来,毕竟“姝”和“淑”同音,也不能一味怪网友们瞎想。 电视剧、电影也都是这么演的,说是晏连城与景太后青梅竹马,但爱而不得,所以为了纪念少年时的爱恋,特地给自己最宠爱的妾室取名“淑夫人”。 想当初上历史课,阮静梨从老师口里知道威名赫赫的晏将军还有这个污点,还为这个阮氏夫人抱不平过,哪里晓得,有一天自己会穿到她身上,真是天意弄人—— 阮静梨叹了又叹,如果真的不能违逆天意,一定要嫁给晏连城,那她一定不能把馨儿当作陪嫁丫鬟带过去。 她没记错的话,阮氏是十八岁嫁给晏连城的,这具身体现在十二,虽然还有几年,也应该早做打算,把不利因素排除。 夜沉如墨,皇宫,长乐宫。 一只骨瘦如柴的手缓缓伸出重重床帘,侍立在旁的张发立即会意,把寝殿所有人都支了出去,接着缓缓撩开纱帘,赫然是梁太后形销骨立的躯体。 弥留之际,梁太后的嘴唇已经成了完完全全的黑色,眼窝深陷,两腮凹得厉害,满头的银发在烛火的照映下像是一把冬日里布满白霜的柳条,毫无生机。可就算是这样,她的一双眼,仍旧含着一丝不容忽视的亮光。 “扶我起来…”声音沙哑地厉害,就像砂纸磨过桌面。 张发赶紧遵照指示,将浑身没有一丝力气的梁太后从床上扶起来,并未她穿戴好一切。 “娘娘,您这是想去哪?奴才好让人去准备仪驾。”张发小心翼翼搀扶着堪堪站立的梁太后,语气仔细听,还有些许的不舍。 “静好、阁…不、要声张。”才说了几个字,梁太后就累得喘不过气,纹路交错的额头涌现出大批汗水,衬得那张苍老、面如金纸的脸愈发骇人, 听到“静好阁”三个字,张发心里一惊,可长久在刀尖上行走的生活,让他很懂得如何掩藏情绪,面上恭敬如常,悄悄吩咐人去准备。 今晚的月光十分硕大皎洁,清冷的光辉撒在凤辇上裹得严严实实的梁太后身上,虽然苍老的面孔遍布死气,可那如炬的眼睛却比平时多了一丝恍惚。 想她二十来岁嫁给嬴珩,从贵妃到皇后,又做了衍国首任皇太后,唯一的孩儿又懂事孝顺,可以说,除了没有丈夫的宠爱,她这辈子也够圆满了。 可将死之时,她却不可避免地怀念起嬴虔来,可想到如今的境况,昔日故人的下场,又不免唏嘘,感叹嬴珩一辈子在几个女人中周旋,除她以外,心爱的几个女人要么早死,要么就下场凄惨,也是天意弄人。 忽然,辇驾一顿,把沉思中的梁太后拉了回来,张发躬身道:“娘娘,到了。” 梁太后“嗯”了一声,吩咐张发把自己扶起来,然后在内侍的引导下,缓缓进入阁内。 可视野随着梁太后进到内阁,这座名字听起来岁月温暖的阁楼,竟然别有洞天。 这座阁楼的最中间,竟然是露天的!且这露天面积的形状是一个硕大的圆形,尤其它最中间有一个同样也是圆柱形的高台。 高台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皆有供上下行的汉白玉石阶,高台表面同样铺上了白玉砖。 此时此刻,在苍冷月光的照耀下,白玉铺就的圆台,表层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晶莹剔透,整个高台焕发出莹白而润泽的幽光。 虽然整个高台仅用白玉作装饰,但正因如此,才更显纯粹无瑕。 且高台台面面积够大,几乎要有一整个操场大,只不过操场是椭圆形,高台台面是正圆形。 另外玉,尤其是白玉,天生自带贵气与仙气,所以整体有一种明月入怀、幕天席地的广博气势。立于高台之上,恍若置身空灵仙境…… 张发头一回到静好阁,从前只是隐约听过它的大名,说是嬴氏皇族处理“家事”的场所,当初太宗皇帝靖难成功,就是在此地处置的废帝,还叫来满朝文武观看。 因着太宗皇帝作风足够强硬,上位后清洗了一大批旧臣,真正的杀人不眨眼,所以文武百官纵然知道这种处置方式有失妥当,可出于惜命,硬是默认了太宗皇帝的手段。 而自太宗皇帝之后,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在任帝王,若不方便处理皇族人员,可在此处公开处刑,任何人不得外泄,违者,十族尽诛,斩草除根! 想到这,张发又看了一眼那个似有仙气缭绕的高台,丝毫没觉得美丽,只觉寒气透骨,冷得他直接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梁太后皱眉睨张发一眼,精光毕露的眼眸里似有一丝不悦。 张发忙跪下,“奴才失仪,请娘娘责罚!” 梁太后瞥了眼只有几步路远的一间禁闭的房间,不耐烦摆摆手,“下不为例。” 张发赶忙磕头谢恩,随即麻溜儿起身,悄悄退了出去。 梁太后于是在内侍的陪同下来到房门口,进去前,内侍特地递给梁太后一方经过特殊处理的素帕,梁太后不疑有他,干脆接过,将鼻子捂得严严实实,才让人打开房门。 果然,房门一开,一股恶臭顿时袭来,纵使梁太后有所准备,那个嗅惯了芳香馥郁气味的娇贵鼻子,还是闻到了一丝异味,修剪得当的柳眉不禁微微蹙起。 倒是她旁边的内侍,躬身双手搀扶梁太后,没做任何准备,却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面不改色。 梁太后缓了缓,稍微适应后,才摆了摆手,内侍见状,忙扶着梁太后绕过屏风。 可屏风后的景象却让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梁太后也大惊失色,屏风后,竟有一个粪坑,仔细瞧的话,布满粪便的茅坑似乎有个东西在浮上浮下,梁太后眯着眼,打量着。 屏风后,一个披头散发,但衣着却十分整洁的老者快步走到梁太后面前跪下,“臣偃不害恭迎太后凤驾!” 粪坑里的东西听到动静,动作忽然变大,浮上浮下的动作越来越激烈,还伴随着似有所悟的呜咽声。 梁太后收回目光,居高临下看了眼那个自称叫偃不害的人,缓缓道:“起来吧。” 偃不害赶忙谢恩,与内侍一左一右陪侍在梁太后身边。 “舌头可还在?” 梁太后问话,偃不害忙不迭说了句“在”,接着,又十分谄媚地说道:“娘娘吩咐过,不仅要留她性命,还务必要保住她的舌头,臣不敢忘,先是给她拔光了所有牙齿,接着又转门为她做了个嘴上的护具。且依据娘娘的要求,臣还给这个护具做了小小的改良,只要轻轻拨动护具上一个小小的开关,在阻止她咬舌自尽的同时,还能让她开口说话。” 这个马屁果然拍的够好,梁太后轻笑一声,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干得不错,明天去长乐宫领赏赐。” 偃不害大喜,跪下咚咚咚三声,磕了重重的三个响头。 或许是磕头地力气太大,让不远处的粪坑也感受到余震,粪坑里,哪个名为“她”的东西挣扎地越来越强烈,竭尽全力利用身体的惯性撞击粪坑的内壁,发出了不亚于偃不害磕三个响头的声音。 偃不害眼瞅着梁太后脸色不虞起来,就要拿一根四周布满倒钩、顶多尖如顶针的铜棍去教训那个东西,不料刚拿起,就被梁太后喝止。 “把护具打开,哀家要同她说会话。” 偃不害忙不迭遵从梁太后的指示去打开,遏制嘴巴的护具一打开,那个东西就低低笑了起来,也不说话,就是笑,笑得癫狂,犹如恶鬼的低吟。 偃不害就是干这个的,更恐怖的景象都看过,哪里会把这种小场面放在眼里,可就苦了在场的内侍,这般恐怖的场面他头回见,尤其粪坑里的东西还是……当真想起都要不寒而栗。 而梁太后不亏是女中枭雄,丝毫不受影响,吩咐内侍把她搀扶到一张靠背椅坐下,接着便让内侍与偃不害出去。 内侍巴不得避开,倒是偃不害有些许迟疑,“娘娘,您是千金凤体,这东西实在脏污,若是没了臣在一旁看顾,臣怕这东西冒犯娘娘。” “不碍事。”梁太后透过那层薄如蝉翼的轻纱,目光精准停留在那个在粪坑里翻滚的东西身上。 偃不害还是有些担心,想再说什么,孰料梁太后皮笑肉不笑睨了他一眼,半开玩笑道:“偃大人,哀家要与她讨论宫廷秘辛,你也要在此旁听?” 言外之意就是,你有几天命,连皇家秘闻也敢听。 偃不害脖子一缩,不敢再言语,退出去的时候比内侍走的还快。 等到房里只剩下梁太后一人时,梁太后才端坐在椅子上,锋利明亮的眼睛死死盯着粪坑里的那个东西,乌唇轻启,嘲弄道:“皇贵太妃,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别装疯了。” 这句话果然有效,笑声果然停止,粪坑里的东西也不挣扎了,纵然眼眶空无一物,也还是凭声音,精准定位了梁太后的方向,接着再次凭借身体的惯性,像鱼一样,挺动身子将正面面向梁太后,像是故意要恶心梁太后一般,咧开脏污不堪只有牙肉的嘴巴,同样做出一副嘲弄的表情,嘶哑着声道:“贱人,你终于敢来见我。” 第16章 唏嘘 永徽六年十二月初六,梁太后驾崩,谥号“文显皇后”,永徽帝悲恸不能自已,特辍朝七日以示哀恸。 文显皇后死前留下遗言,长乐宫除领头太监张发外,所有人全部殉葬。 而张发在文显皇后逝世后,被放出宫安享晚年,此后再无音讯。 晏连城一行人到达京城之时,正好是初七早晨,不幸错过见梁太后最后一面。 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打击。 返京途中,蜀国公为防止明姝被信阳长公主收作义女的消息传进孙儿耳中,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寸步不离地看着。 直到两人回到江夏王府,才由晏温出面,将事情缘由,利害分析详细告诉给他听。 景晟景昂回家后,从父母口中得知这个消息也是大为吃惊。 毕竟他们从前一直默认晏连城是未来的妹夫,哪里想到,不过出门几个月,发生了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 去江夏王府打听情况。 当然是没有见到人。 说是说他们家世子对太后的逝世过于悲痛,以至于卧床不起,不能见客。 这说辞别人或许信,景晟两兄弟是万万不能信的,虽然晏连城与梁太后的感情的确蛮深,但也不至于如此夸张,所以只能是…… 咳咳,“只能是什么”已经不重要。 明姝入宫一事已经板上钉钉,就算不入宫,名义上也已成了连城的义妹,他们算是彻彻底底绝了在一起的可能性。 想到这,景昂不甚唏嘘。 虽然连城经常为了明姝教训他,但他心里还是很佩服他的能力的。 这家伙的策论、武艺无一不是上乘中的上乘,他虽不喜欢景明姝这个妹妹,但有个能力超强的妹夫也是很不错的。 当然陛下各方面绝对更胜连城一筹,但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真把陛下当妹夫呀。 所以……唉!可惜可惜。 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八婆,景昂原本想去试探试探明姝是个什么反应。 是伤心欲绝呢,还是欣喜若狂。 他已经打算好。 若是伤心欲绝,他一定借机好好讥讽她一番,这回晏连城可不会再护着她了,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报复回来。 若是欣喜若狂,那他绝对以好兄弟的名义,痛斥她攀高枝,再将她薄情寡义的一面详细告诉给晏连城听,彻底破坏她在晏连城心目中的美好形象。 不论哪种,他都可怜地认为,可以真正报复到明姝。 但莫夫人没给他这个机会。 由于清楚两个儿子与晏家小子的好交情,生怕这两人因为所谓的兄弟义气教唆明姝做出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早在他们返京前几日,舒怡馆就被彻底看管起来。 除莫夫人自己、景安还有景毅,其余人等,只要没有莫夫人的允许,通通不准出入舒怡馆。 景昂于是理所应当地吃了闭门羹。 正当他痛心自己即将错过这来之不易报复亲妹妹的机会时,卧病月余的晏连城忽然向他发出请柬,邀他在明月阁见面。 景昂大喜过望,屁颠颠去赴约。 时隔月余,再次见到好兄弟,景昂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这这……这还是他印象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么! 景昂皱着眉,心情复杂地看着面前的白衣少年。 脸还是一如既往地俊朗,只是眼下乌黑,没了往日的神采飞扬,多了几分恹恹之色,身姿仍旧挺拔,却肉也可见清瘦许多。 “连城,你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景昂上前一把握住晏连城的手,对他上下打量,眼中罕见流露出关切的神色,“我还以为卧病只是你的说辞,没想到你果真……唉!” 看着好兄弟因情伤成这样,瞬间没了幸灾乐祸的心思,满心满意关心起晏连城的身体状况来。 晏连城刚想说话,孰料才说出“我没事”三个字就咳得惊天动地,吓得景昂赶紧拉着他坐下,倒了一盏温茶送到他面前。 晏连城将一盏茶喝了大半,才觉得嗓子好受不少,接着便盯着景昂,一字一顿问道:“阿昂,你我是不是好兄弟?” 景昂想也不想点头应道:“是啊!当然是!”话毕,忽又想起什么,拍着胸脯十分豪横地保证道:“你放心,便是你与明姝做不成夫妻,也丝毫不担心咱俩的交情,只要你愿意,我们永远是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 听着景昂的话,晏连城只觉一颗心如烈火灼烧般痛得无法呼吸。 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扼死滔滔不绝的景昂的念头,尽量用和缓的语气说道:“既然我们是好兄弟,假若我有一事求你,你是帮不帮。” 眼看着晏连城灰暗的眼神重新发光发亮,再头脑简单也咂摸出不对劲来。 警惕问道:“你要干什么?我可丑话说在前头,我母亲已经把明姝看管起来,除了我爹我爷爷,谁也见不着她的面。” 晏连城淡淡一笑,道:“放心,我绝不叫你为难。你只需为我带一盒糕点给明姝,她最爱养怡斋的绿豆糕,日后进了宫轻易不能吃到,我……我不想让她留有遗憾。” 景昂警惕望了晏连城半晌,见他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自若,才半信半疑问道:“真的?” 晏连城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如你所言,我与明姝纵做不成夫妻,你我自小的情谊却丝毫做不得假,我怎么可能会骗你呢。再者,我若当真存了不轨的心思,有朝一日事发,那岂非也牵连到明姝,以我对她的爱慕,怎么可能舍得让她涉险。” 说到不舍得让明姝涉险,景昂才信了大半,又看了看晏连城眼下的乌青,终是叹了一口气,道:“好吧好吧,只此一次,还有啊,能否顺利送进去我也不能保证。” 只要你送的进去,明姝就一定能留在我身边。晏连城暗自想着。 但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 只见景昂话音刚落,晏连城复又咳嗽起来,景昂正要断水给他润喉,晏连城忽地咳出一大口鲜血。 景昂当时都傻了,急得立马要背起他送医。 但晏连城却极力摇手说不必,说他这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只要能把糕点送到明姝手里,他就是死也无憾了。 苦肉计一出,景昂这个五大三粗地汉子登时被他的情深不渝感动地热泪盈眶,当即赌咒发誓,一定把糕点送到明姝手里。 于是,还真就送到了明姝手里。 第17章 准了 虽然景昂是个二愣子,但作为颇受母亲宠爱的儿子,他若真想通过莫夫人办什么事,动动脑筋还是能办成的。 当然了,仅凭他的智商是绝想不出什么妙计的,必须有晏连城这个智囊在背后献策。 晏连城的办法很简单,让景昂盯着再次肿成猪头的脸,不仅给明姝送,还给莫夫人、景安、景毅、景晟全都送了一遍。 莫夫人一见到他的脸,还以为他又被晏连城打了,当即拉着他要去找信阳长公主说理,但景昂适时拉住他,将事情缘由告诉给她听。 “伍钧那个混球,每次搏击都被我打,事后他还不服气,跟我争论谁的姊妹更漂亮,论漂亮,明姝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但他愣是不服,说漂亮又如何,他姐姐长得也不赖,日后进了宫一定能获陛下垂青,到时随便得个妃位也比明姝的王妃不知金贵许多。” “我当时很不服气,但无奈他说得的确是事实。但现在不同了,明姝而今也要进宫。刚巧在养怡斋门口碰见买糕点的伍钧,我便特意问了他他姐姐的事,他气得不行,当即表示,以后鹿死谁手还未可知。我不服,和他当街打了起来,他当然打不过我,和我一般大的,除了连城,没人打得过我。他一看自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输了,脸上挂不住,便借着糕点因两人争斗被打翻的由头,说我仗势欺人!” “哎哟我那个气嘞!像这样输不起的人最让人看不起。他若是提出再给我打一场,便是输了我也敬他是条好汉。但没办法,他就是这么个孬种,而是确实是我理亏在先,我于是当场买了糕点赔他,不仅如此,我还给咱们全家都买了,娘,你是没看见他当时的脸色哟,跟打翻了调料瓶一般,红红绿绿好不可笑!” 伍钧是被晏连城引导去买的绿豆糕,激怒伍钧的话也是晏连城一句一句教的,效果如何,看景昂一脸的伤也就知道。 不过伍钧比他伤得还重就是。 想到这,景昂不由得佩服起晏连城的神机妙算,同时想到伍钧吃瘪的脸色,真心实意地当着莫夫人的面哈哈大笑起来。 “作死啊你!”莫夫人也听得啼笑皆非,但还是恨恨打了景昂一下,严肃道:“你哪来的胆子当街斗殴?真把自己当纨绔子弟了?这事若让你爹知道,等着吧,少不了一顿打。” “娘——”景昂拉长了语调,不甚在意说道:“这有什么啊,是你太紧张。我又不是欺负平民百姓,而是和家里是侯爵的伍钧打,而且是公平竞争,再者你没看见,当时围观的老百姓看的可高兴了,一个劲儿拍手呐喊。我上次被打爹也说了搏击有胜有败,他技不如人被我打是他活该,能怪谁呀。” 莫夫人叹了口气,道:“话虽如此,可两件事的性质到底有所不同。你与连城是通过正常比赛的途径,而与伍钧纯粹是出自个人意气,虽然没给百姓添麻烦,但总归有损咱们王府的形象不是?这回我就先替你瞒着你的爹,下回可不准再犯了。” 景昂见好就收,连连点头称是,另外跟莫夫人自告奋勇:“娘,我想亲自给明姝送去。” 莫夫人此刻心情大好,自然不是真的被景昂生动形象的描述逗笑的,而是经常景昂有句话切切实实说到了她心坎上。 她其实动过送明姝入宫为妃的心思的,虽然江夏王妃的身份已经足够尊贵,但与宫里的娘娘还是差了不少的,尤其若是生下皇子,若是有望继承大统…… 阿弥陀佛老天爷呀,普天之下,谁能拒绝这种诱惑。 况且她的女儿又非平庸之辈,近几年,她时常冷眼打量明姝,越看越觉得心惊,几乎不敢相信这般美的女孩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 她几乎可以这么说,放眼偌大个京都府,论姿色,她家明儿若排第二,排第一的人一个手指头绰绰有余。 若是景安与景毅没那么坚持不让明姝入宫,她早就着手准备送明姝进宫了,哪会等到现在才请嬷嬷专门教授她入宫事宜。 不过好在因祸得福,虽然公公被陛下猜忌,但如今明姝一进宫,猜忌也就不复存在。 而且她的明儿自小就聪慧呀,一个女人,有绝色的容颜,显赫的家世,聪慧的头脑,什么事办不成? 她已经隐隐有成为未来天子外祖母的预感了,明儿,当真是她的福星,是托生来家族报恩的福星呐。 思及此,莫夫人望向远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随口问道:“好端端怎么想起给你妹妹亲自送糕点了,你们可从小不对付。” 说完,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景昂。 毁天灭地的欣喜并没有冲昏她的头脑,更没有降低她的警惕,反而对或许可能带给她更大荣耀的女儿更加的紧张,不放过涉及她的一切。 景昂冷汗都要下来了,背后也确实湿了一片,不过好在现在是冬天,便是里衣全部湿透莫夫人也看不出来。 而晏连城早就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也已经教给他妥当的说辞。 景昂勉力挤出一笑,道:“娘,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与明姝不对付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她就要入宫为妃,我现在不巴结她,日后她入了宫就更巴结不上了。娘,以咱们明姝的条件,入宫后一定是宠妃呀,届时扶摇直上也未可知?我只希望现在多为她做些事,这样她入了宫,发达了,也不会忘了我,以后或许能给陛下吹吹枕边风,给我们家助力呢。” 这话再次说到了莫夫人的心坎上,莫夫人的眼神都比原先光亮许多,对景昂这个儿子越看越顺眼。 大手一挥,准了! 但多少还保存些理智,派身边的大丫鬟跟着景昂一同过去,时刻监视他,以防他搞什么小动作。 糕点是事先做好手脚的,他能亲手去送糕点,目的就已达到,有没有人跟着压根不影响他的计划。 景昂亲自给他送糕点,明姝活了这么久还去第一次见。 正要揶揄他一番,每次成想他倒干脆,留下一句“慢慢吃”,接着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就干脆利落地走了。 明姝觉得他今儿实在反常。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事出反常必有妖! 不过她也足够机警,沉思片刻后,立马反应过来,糕点有问题! 她于是支开所有人,讲盘子里的点心一一掰开。 果然,在掰到第九块时,里面竟然藏了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明晃晃写着四个字——丹书铁券。 明姝睁大了眼睛,她已经猜到幕后之人是谁了,为防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决定去见景毅一面,临走前,还特地把那九块绿豆糕通通吃了下去,由于吃得急,差点没给她噎死。 莫夫人也不是真的想软禁她,想见景毅还是可以的,于是明姝跟莫夫人报备完,获得她的准许后,立急赶往陶然居。 到陶然居后,明姝直接讲事情和盘托出。 “爷爷,连城他这回实在是太疯了!竟然想拿泰始皇帝赐给他家的丹书铁券抗旨,意图娶我为妃。爷爷,该怎么办呀,他要真去求陛下,陛下一定不能拒绝,到时一定又会引起陛下的猜忌,我们家可就祸到临头了!” 蜀国公当年跟着泰始皇帝打天下,有幸于万军中救过泰始皇帝一命,泰始皇帝感激他的救命之恩,特赐“丹书铁券”一封,除谋反叛国外,无论犯何罪都能免一死。 衍国境内,有此殊荣的,除了昔日的越国公梁肃让,便只有他。 更重要的是,梁肃让是梁太后嫡亲的叔父。 梁家当年原本是启国的王公贵族,后因与当时还是从启国叛逃的泰始皇帝勾结,被当时的启皇夷灭九族,梁肃让则冒死带着兄长唯一的骨血,也就是梁太后,投奔泰始皇帝。 后衍国建立,梁肃让顺理成章成了衍国初任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与泰始皇帝至少都不改少年情谊,并且泰始皇帝在临终前,怕他因为过于刚猛的作风,被人报复,特赐他丹书铁券保命。 而泰始皇帝之所以这么放心他,究其原因,则是因为梁肃让是天阉之人,虽妻妾成群,却无人生出个一儿半女,到死也只有一个侄女承欢膝下,这样的人,皇帝简直不要太放心。 也正是因为有梁肃让这么一位厉害的长辈在,梁太后才能在端孝皇后死后,成为毋庸置疑的继后。 而晏连城出世之时,梁肃让尚且在世,得知家族终于有一个男丁出世,大喜过望,在晏连城满月酒当天,把丹书铁券当做贺礼赠给了尚在襁褓中的晏连城。 所以晏家手上其实有两张丹书铁券。 这般厚实的家底,晏连城说要拿丹书铁券求情,景明姝相信他是真做得出来,也有这个实力。 景毅也紧锁眉头,十分不理解。 首先不理解,这消息究竟是怎么送到明姝手上的,当然目前纠结这些已无意义,当务之急是如何打消晏连城这种疯狂的念头。 姜还是老的辣,稍一思索,景毅就有了对策。 让明姝附耳过来,把对策说与她听。 明姝眼神逐渐变得不可置信,因震惊而张大的嘴巴差点都忘记合上。 “爷爷,有必要做的这么绝么?”明姝犹疑地看着景毅。 景毅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这已经不单单是儿女私情那么简单了。事关两个家族的存亡,你千万不要心软。放心,也许连城现在会恨你,但日后他成家立业,年纪渐渐上来,会明白我们的苦心的。” 他虽然相信,以蜀国公的性格是绝无可能把丹书铁券交给晏连城去争取所谓的爱情的。 但糕点一事让他对晏连城的实力有了个清晰的了解,还是如何缜密的心思,才能越过重重障碍把消息神不知鬼不觉送到明姝手里呀。 他已经能预见,晏家这个小子,以后定非池中物,再加上越国公当年留下的势力也不容小觑,两者相加,威力骇人呐。 现在蜀国公是绝无可能将丹书铁券交给晏连城的,但日后呢,日后是晏连城当家呢? 他日若在朝廷站稳脚跟,若是再要已经为妃多年的明姝,也不是不可能呀。 君王将后宫嫔妃赐给得宠的臣子在六国不是什么稀罕事,孝建皇帝就做过一回这样的事,甚至那位娘娘还给孝建皇帝生了一儿一女,不还是被赐出去。 如果明姝当真走到那步田地,那他们家离毁灭也差不多了。 就最近陛下显露出的行事作风来看,远远不及孝建皇帝心胸开阔,便是迫于局势将明姝赐出去,也会将他们家视若眼中钉,那他今日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至于那时的晏连城,也许手握重权,主政一方,但权臣自古以来没有好下场。 硬要两者选其一,他选陛下。 惟有正统,名正言顺,使人心安。 景毅把这一通分析毫无保留告诉明姝,末了,叹息道:“明儿,若想杜绝这种情况发生,只有彻底断绝连城对你的心思。朝堂之上,最忌讳蛇鼠两端,后宫与朝堂向来密不可分,同样忌讳站错队。你这么做了,连城也许会恨你,但你同时也得到陛下的信任,晏家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宫里,你……仔细想想吧。” 明姝沉默了。 心也因着景毅的话,渐渐硬了。 别怪我,连城。 第18章 冷硬 隔天一早,明姝便派人把景昂见到院子,将打包好的东西交给景昂。 景昂看着手里的月白色的方方正正的小包裹,掂了掂,发现轻得很,不由得十分好奇:“里面是什么,看着大,拎着倒轻。” “别问。”明姝坐下,喝了口水,神色淡淡:“里面的东西十分紧要,你现在就过去,一定要亲自见到连城手里,假手任何人都不行。” 景昂翻了个白眼,“有这么要紧么,我看你也不怎么着急呀。” 说着,把包裹放到桌上,就要去拆。 “啪”地一声巨响,把景昂吓了一跳,正要张嘴骂过去,忽见明姝绷着脸,一脸阴鸷地盯着他,眼神凌厉,似乎要将他千刀万剐。 景昂被这气势骇住,咽了咽口水,但出于男人的自信,还是挺直了腰板,瞪了回去,嘴硬道:“你凶什么凶,看把你能的,不就入宫当个妃子吗,有什么神气,宫里美人无数,你还不一定……” 又是“啪”地一声,明姝把手里的还剩半盏茶水的茶杯狠狠向景昂掷了过去。 景昂躲闪不及,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茶杯打中额头,被砸中的部位当即起了个打包,可见对方这一掷下了死力气,剩余的茶水也打湿了身上的衣襟。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景昂的脾气也上来了,脸色铁青,当场扬起了手,就要扇回来。 鹊枝见势不好,忙扑过去一把抱住景昂的腿,死命用身体拖拽他,口中一边喊着翠茉过来帮忙,一边让明姝赶紧跑。 反应慢半拍的翠茉听到喊声,学着鹊枝的模样,扑过去抱住景昂的另一条腿。 明姝充耳不闻鹊枝的喊叫,不仅不跑,反而不怕死地走到景昂年前,眼神森冷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不要以为事情做的足够隐蔽,糕点里有东西,我已经交给了爷爷,不想家族毁在你手里就快把东西交到他手里,要是耽误了,你万死不足惜!” 说罢,不再理景昂,兀自坐下,拿过另一个完好无损的茶盏,重新给自己斟了杯茶,若无其事地细细品着。 景昂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看着明姝,慢慢地,扬起的手放了下来。 他知道,明姝不会在这种事上吓唬他,所以唯一骗他的人,只有连城。 连城呐连城…… 景昂无力地闭了闭眼,我为你掏心掏肺,你却始终在利用我。 是的,他当真天真地以为,晏连城只是想让他送绿豆糕,他没有怀疑过他。 但他还是骗了他。 ---- 明月阁,同一个房间,同样的人,彼此却不再是同样的心境。 景昂把东西交到晏连城手里,晏连城匆忙道了句谢,便迫不及待打开。 景昂见他绝口不提欺骗他的事,心瞬间拔凉拔凉,绷着脸,兀自来到窗前,背负双手,望着下面的车水马龙,淡淡道:“连城,你真的令我很失望。” 没有回应,只有窸窸窣窣的拆包裹的声音。 景昂闭了闭眼,“你欺骗了我,因为你一己之私欺骗了我,我一直以为我们之所以交好,不仅是因为明姝,还是因为我们是真的好兄弟。我知道我事事比不上你,但我从未嫉妒过你,你一直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一直把你当做我学习的榜样,前进的目标。但你这回真的令我很失望,你把我们的友情当做你对明姝爱情的附属品,为了她,你竟然不惜欺骗我这个多年的好友。” 这回不再是拆包裹的声音,而是连续不断地纸张翻折的声音。 景昂听得头痛,他从小就不爱读书,对书本、纸张一类的声响头痛不已,有生理上的反胃,后来进入军中训练,才算彻底远离了这种烦恼。 虽然仍要学习策论,但这点学习量,和在家由公孙先生布置下来的学习量一比,简直小巫见大巫。 是以,他学习策论学习很快乐,很轻松。 一想起在军中的快乐生活,景昂原本冷硬地的心又渐渐柔软,再次自顾自说道:“连城,在我心里,你甚至比我的亲兄弟还亲。我虽有一个哥哥,与我也只相差一岁,算是年纪相仿,可我能感受得出,他对我,并没有多少兄弟之情,更多的是出于面子上的关心。他身为嫡长子,嫡长孙,日后袭爵的不二人选,我知道他过得很累,不仅明面上要做到兄友弟恭,还要具备一个优秀继承人的素质,他实际已经非常优秀了,在京中一帮子弟中,已经算是少见的有位青年,可偏偏遇上了明姝这个怪物。” 说到这,还特意停顿了一下,“我说明姝是怪物你不会生气吧?” 半天没反应,景昂等得不耐烦,扭头一看,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画面知道许多年后,直到他娶妻生子,直到晏连城独当一面,成了威震六国的常胜将军,他依旧能想起他今日的脆弱与疯魔。 包裹已经被打开,里面竟是信!信纸与信封已经分开,信纸散落一地。 晏连城双手撑在桌沿,伏着身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景昂心里登时咯噔一下,暗叫一声不好。 晏连城给明姝写信一事他是知道,所以这是…… 想到自己的猜测,景昂捡起落在自己脚边的一封信封定睛一看,果然,的确是他写给明姝的信。 此刻他也不禁为晏连城难过起来,他虽然不晓得绿豆糕里究竟藏了什么东西,但明姝会坐的这么急是让他始料未及的。 这是彻彻底底要与晏连城恩断义绝呀! 想到来之前明姝森冷的眼神,以及话中说的,爷爷也知道。连他都默许这般绝情地行为,那绿豆糕里藏着东西该有多可怕呀。 虽然心里惊骇无比,但见晏连城这可怜样,到底还是兄弟情义占了上风。 赶紧走过去,按上晏连城的肩膀关切问道:“连城,我不怪你骗我了,你没事吧?” 晏连城听见耳边不断传来声音,缓缓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有着不正常的红晕,那双曾经盛着漫天星辰的星眸此刻一片猩红,薄削的唇血色全无,眼神毫无焦距地看着景昂,扯了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正要说自己没事,不料一个“没”字刚说出口,就“突”地吐出一大片鲜血。 喷出的血将景昂哟黑的脸染红,更给自己苍白的嘴唇涂上了一抹艳丽的色彩,让他原本俊朗的脸显得无比妖艳。 男色有时也可比女色更加魅惑。 这是被吓蒙圈的景昂脑子里突然钻出来的一个想法,不过还没来得及细究,晏连城就两眼一翻,彻彻底底晕死过去。 和上回不一样的是,这回他是真晕。 景昂足足愣了两三秒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又是和上回一样,一边背着晏连城下楼,一边高声呼喊请大夫。 当然了,这么个缺心眼是指望不了他在这种紧急时刻把房间里遗留的信收拾好的。 好在景毅多留了个心眼,知道此次事关重大,派了人偷偷跟在景昂身后,在景昂背着晏连城离开房间后,跟去的人便默默将信收起来。 晏连城高烧五天不退的消息传到明姝耳中时,她的神色一如既往很平淡,不悲不喜。 莫夫人则第一时间想搬到舒怡馆与她一起住,名义上是关心她,舍不得她,想趁着她在家与她多亲近几日,但实际么,无外乎怕明姝放不下,为晏连城做出什么冲昏头脑的事。 虽然明姝反应很平淡,但毕竟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自个儿的孩子什么心性做母亲的不说了解个透彻,也能摸个八九分,这孩子呀,越是这样,就越是放不下。 但接下来明姝的话,却彻底惊呆了向来以冷情自居的莫夫人。 莫夫人试探她:“连城这样,你就不担心么?若是实在担心,你人虽不能过去,但却可以送些药啊补品什么的过去,娘不会阻拦的。” 明姝却只是淡淡道:“不必了娘,江夏王府什么好东西没有,不需要我们去凑热闹。舅母明日的生辰宴,你别拘着我了,带我一起去,我许久未见到舅父舅母了。” 莫夫人蹙着眉,神情十分复杂。 她虽是过来人,可也不免为明姝此刻的举动感到心惊。 不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就是普普通通的邻家哥哥,到了这种危及性命的时候,多少也会有所触动,遑论连城真的对她掏心掏肺,便是连她这个局外人看着都咋舌。 以为明姝是故意装出的,莫夫人叹了口气,摸了摸明姝的头,妥协道:“女儿,娘认输,你别表现得如此凉薄,娘知道你担心连城,娘这就送你去江夏王府见连城,只求你别再这么冷漠,娘怕你心伤在心,憋坏自己。” 明姝把莫夫人放在自己发上的手拿下来,认真看着她,一字一顿道:“娘,我说的是真的,没说假话,也没意图逼迫你答应什么。我是真的想去参加舅母的生辰宴,娘,你也知道连城对我是个什么感情,若不想后患无穷,就要彻底绝了他对我的念想。” 说到这,明姝自嘲般冷笑一声,道:“一个人危急存亡之刻,正是最脆弱的时候,无论生理心理,他这次若挺了过来,知道我有如此绝情,相信只要稍微有自尊心的人,都不会对我还存有丝毫幻想。与其因他的爱,让我整日生活在担惊受怕中,倒不如让他恨,这样我至少能安安心心睡个好觉,不用担心哪天醒来,因为他的原因被打入冷宫。” 莫夫人定定看着明姝半晌,才道:“是你爷爷教你这样做的吗。” 景毅自以为瞒住了她,但她经营府中多年,尤其是能轻易蒙骗她的。 早在景毅偷偷派人去跟踪景昂她就发现了不对劲,明月阁里发生的事,还有那些信,莫夫人稍一琢磨就明白了。 但明姝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无比胆寒。 只见明姝摇头,“没有。是我自己这样做的,与爷爷无关。而我这么做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彻底绝了连城的念想。爱有时比恨更可怕,如果可以选择,我不要这样的爱,我讨厌一切可能将我陷入陷阱的东西,包括爱。” 莫夫人听了明姝的话,漠然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隔天带着明姝去了镇国公府。 只是在去镇国公府的前一天晚上,她一夜没睡,脑海里始终回想着明姝的这些话,一边想一边流泪,有欣慰有自责,还有胆寒。 欣慰是,明姝做事如此果决,日后进了宫定然不会轻易受欺负,甚至很有可能成为最后赢家,届时他们家就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自责是自己的女儿竟然会养成这般狠决的性子,如此冷漠的心肠,自责她还懂事,没有正常女儿家的柔软,这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失责。 胆寒是对明姝如此干脆利落胆寒,她从此再也不敢谁出拿捏明姝的心思了。 这段时间她在打算,若是明姝进了宫,扶摇直上,在陛下面前说的伤话,她定然要像在府中一样,拿捏她,让她听话,为两个兄弟谋利。 但现在不敢了,这般绝情冷血,以后谁敢拿捏的住他。 ---- 晏连城足足烧了七天。 然而这七天他并不过得痛苦,反而十分愉悦,因为在梦里,他成功阻止了明姝进宫。 明姝做了江夏王世子妃,成了他的妻子,他们生了一个又一个孩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起相伴到终老。 没有到生命的最终时刻,他愿醒来。 但他还是不得不醒,一股强力将他硬生生拉了回来。 晏连城醒来的第一时间,就问明姝去哪儿了。 信阳长公主哭成桃子般大的眼睛,再次泪奔,哭的不能自已,哭得没了力气,只能伏在床边,抖着肩膀生理抽搐。 蜀国公与江夏王都像老了十岁。 尤其他的爷爷,以往那般老当益壮之人,虽然六七十岁了,都还是一头乌黑亮丽的黑发,现在一头黑丝通通变成银河发。 他的父亲,那个意气风发的中年人,此刻头也白了大半,挺直的背已经接近佝偻。 看着身边站着的御医。 他明白了,晏连城明白了。 他在做梦呢。 一个月后痊愈,他不死心仍偷偷打听明姝的情况,所以的情况她的情况,这才知道,她在他高烧不退那段时间,仍有闲心参宴。 据宴会回来的人讲,景三小姐,言笑晏晏,很有大家闺秀的风度仪礼呢。 晏连城彻底心死。 在她心中,他原来真的不值一提。 永徽七年春,长安道。 樱花漫天飞舞。 身穿月白色衣衫的少年郎意气风发纵马驶过,带起的扬尘让路旁的小贩惊呼出声。 零星的花瓣飘落在他的肩头。 少年回首一瞥,眸中再次盛满星辰。 不同而是。 这次,他的目光不再为任何人停留。 第19章 选秀 绿豆糕一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 莫夫人自那以后对明姝态度也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不敢再对她疾言厉色的训斥,凡事客气地过份,言行中处处留意她的眼色和态度。 景安觉得甚是奇怪,这人怎么突然间转了性?吃错药还是直接换了个芯子? 明姝倒是见怪不怪,十分坦然地享受迟来十五年的尊重。 永徽七年,二月十五,明姝及笄。 正好赶在下月选秀前满了十五岁。 及笄礼当天,照例邀请了江夏王府那边,除了晏连城,能来的都来了。 在座宾客原还想着能看一场大戏,可戏份最重的主角没来,这戏自然唱不起来。 宴会上,景、晏两家丝毫看不出有任何嫌隙,一如既往地相处融洽。 旁人大都以为他们是出于体面,才做出的虚以为蛇。 但实际么……还真没有。 江夏王府的确没有对景家过份埋怨,他们之所以这么大度,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晏连城这次做的的确很过火。细究起来,理亏的一方其实是晏家那边。 晏连城烧退以后,景安特地以看望的名义到江夏王府拜访,然后将“丹书铁券”一事与他们和盘托出。 晏家人这才知道晏连城如此大胆,为了一个女人丝毫不顾及家族的安危荣辱。 这事要真发生,不仅他们要被陛下猜忌,还会连累了景家。 晏家人原本有九分的火气,此刻也因后怕和理亏不得不消下去七分,另外两分则是恨连城不争气,意气用事。 同时也理解了明姝为何会做得这般绝,一时不甚感慨唏嘘。 ---- 永徽七年三月。 永徽朝第一轮选秀开始。 明姝与一众贵女被宫里派出的车接进宫。 根据惯例,凡侯爵以上的爵位,可从家中带两名丫鬟入宫服侍。 明姝带的是鹊枝和红豆。 鹊枝毋庸置疑,不仅是个忠仆,还是个能仆,最适合进宫不过,红豆么,能力仅次于鹊枝,忠心比鹊枝只多不少。 翠茉那丫头倒是很想跟着一起进宫,不过她的反应实在太迟钝了,警觉性也不够,为她好,也为了自己好,到底没顾她的哭求将她留在府里。 不过念在她服侍自己多年的份上,明姝还是嘱咐了莫夫人,让她好好对翠茉,等年龄到了,给她找个殷实、家风正派的人家嫁了。 此次参选的秀女共有百人之多,且容貌、气质、身材都是一等一,京中几乎所有适龄的美人都来了,家世虽有尊有卑,却无一例外都很清白,都是良家子。 但预留的名额只有一十八人。 经过一轮又一轮的选拔,到最后一轮,刚好剩下一十八个。 这一十八人,几乎是板上钉钉能入宫,但过场还是要走。 说是说走过场,但不意味着不重要,甚至可以说,这轮是最激动人心、最令人翘首以盼的一轮! 因为只有在最后一轮,陛下才会出现,之前的选拔只有皇后和一部分高位妃嫔在,而这一轮有且仅有帝后二人,其她嫔妃并不在场。 并且,陛下会在这轮亲自定下各位秀女的位份和所居宫殿。 能不能在宫里有个好的,就看这轮的结果了。 随着尖细高亢的嗓音喊着“陛下驾到”,所有人跪下迎接。 浩浩荡荡地“吾皇万岁”声过后,才听到一道平稳的声音淡淡说了句“平身”。 明姝起身间隙,忽感有道居高临下的眸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 只是片刻,或者说只有两三秒。 但警觉的她还是察觉到,不过她没有胆子堂而皇之抬头追溯目光来源就是。 赵皇后被嬴伋亲自搀扶起身,拉着她一同坐到宝座之上,语气轻柔道:“辛苦了。” 赵皇后摇摇头,绽放出幸福的笑容:“不辛苦,能为陛下分忧,始终是妾身的福分。” 嬴伋笑笑,揉了揉赵皇后的肩以示安慰,随即唤了声“余恩”。 余恩会意,忙示意手下人开始。 这一十八名秀女,按年龄大小站队,从右到左一字排开,越往右年龄越大。同一年龄段者,家中有爵位的排在前面,其次才是按家中职位大小排列。 明姝正好排在第十二位。 每位秀女身后两米远左右各自站着个小太监,他们的使命是:在秀女被封位份后,负责带秀女去储秀宫。 等所有秀女到齐,皇后会带着后宫一部分高阶嫔妃亲临储秀宫,给这些新晋嫔妃分派居住的宫殿。 秀女正前方则站着个衣着鲜亮的唱喏太监,得到“开始”的命令,立马高声唱道:“镇国公莫文忠之侄,莫氏恩怡,年十七。” 莫恩怡上前一步出列。 余恩赶紧给嬴伋介绍:“这是福成大长公主的孙女,算起来是陛下的表外甥女呢。” 嬴伋皱了皱眉,倾身与赵皇后耳语:“朕岂非是她的舅舅?这辈分乱了。” 赵皇后笑着解释道:“陛下,福成大长公主已经嫁到莫家,莫秀女已经是外家人了,血缘上已经远了。况且若真有问题,莫秀女当初报名参选之时,礼部就会将她驳回,既然礼部同意她参选,那就是说可行。” 嬴伋点点头,道:“既是亲戚,便给个高些的位份,就封个正四品充仪吧。” “多谢陛下!” 莫恩怡跪下叩恩,松了口气,同时十分意外陛下这么给面子,这可是正四品!再升两级到贵嫔就有资格养自己的孩子了。 得了册封,莫恩怡随身后的太监款款向储秀宫走去。 唱喏太监:“淮阴侯伍铭之妹,伍氏曼茵,年十七。” 看着伍曼茵冷艳清丽的脸、窈窕多姿的身段,嬴伋眼睛一亮。 察觉到嬴伋的眼神,赵皇后悄声道:“老侯爷为国家立下不少汗马功劳,依妾身看,可以给个高些的位份。” 嬴伋瞥了眼低眉垂眸的伍曼茵,稍作沉吟,道:“伍曼茵……果然曼妙多姿,那便给个从四品婕妤,另赐封号“曼”。” “谢主隆恩。” 伍曼茵款款跪下,柔媚的身姿渐渐显出诱人的弧度。 赵皇后一个女人看了都觉得心痒,觑了眼嬴伋,发现他眼中的兴味更浓。 心里有些许失落,但最终还是松了口气,她的敌人只有那个女人,能让别的女人多分些宠爱,日后的胜算才会更大些。 唱喏太监:“正二品辅国将军杜缙之妹,杜氏盈歌,年十七。” 杜盈歌上前一步出列。 杜盈歌人如其名,身材丰盈,肤如凝脂,长得么…… “抬起头来。” 威严的声音令杜盈歌心尖一颤,缓缓抬起下巴。 良久,才闻得一声轻笑。 “我竟不知,杜缙那个粗人竟有个这般娇艳的妹子。你哥哥是个好的,你想必也不会让朕失望,就封个美人吧。” 杜盈歌走后,轮到阮静梨。 唱喏太监:“正二品礼部尚书阮征明之女,阮氏静梨,年十七。” 阮静梨很有书卷气,嬴伋觉得一般般,皇后却很喜欢这样的姑娘。 她虽出自武将世家,但从小爱读书,十分偏爱这类盈满书香气息的姑娘。 于是说:“既是礼部尚书家的闺女,家教定然很好,不若与杜妹妹一样,封个从五品美人吧?” 嬴伋点点头,算是默许。 阮静梨的位份就这么定了下来。 唱喏太监:“从四品国子监祭酒秦亭伯之女,秦氏仙瑶,年十七。” 秦仙瑶的身材比杜盈歌更丰腴,腰肢更纤细,纤细到了盈盈一握的程度,尤其肌肤胜雪,不看脸单看身段,比杜盈歌更加诱人。 嬴伋觉得十分顺眼,便让她抬起头来,颇感意外的是,这般风流的身段,竟然有张十分端庄贤淑的脸,脸和身材的巨大反差,让嬴伋一下子来了兴趣。 “秦亭伯的女儿……”嬴伋支着额,静静看着秦仙瑶,“你父亲桃李满天下,是个严肃清正之人,你想必也同你父亲一般,内敛端正……让你做正七品贵人可好?” 秦仙瑶受宠若惊,陛下竟然主动跟她说话!忙跪下叩恩,“多谢陛下!” 接下来的两个分别是郑贵妃的堂妹和锦妃的亲妹,为了不厚此薄彼,给的都是正五品容华的位份。 按理说,同为公爵和侯爵,不说与莫恩怡一样封个正四品充仪,那也该比着伍曼茵,给个从四品婕妤,就算不给婕妤,多少赐个封号以示对两位娘娘的看重。 但,两样都没有。 究其原因嘛……就是为了挫一挫郑贵妃和锦妃的锐气! 这两人平时在宫里斗得不可开交,这下子来了这么多新人,势必要拉帮结派,若是再抬举她们的娘家妹妹,无疑助长她们嚣张的气焰,给个稍低些的位份,正好敲打一番。 赵皇后当然乐见其成。 她最忌讳的虽是禅露寺那位,可郑贵妃与锦妃也不容小觑,尤其锦妃,才为陛下生下一个公主,这可是陛下登基多年来的第一个孩子!能让这些不省油的灯收敛收敛她巴不得。 唱喏太监:“永城侯潘怀仁之女,潘氏娇蕊,年十六。” 潘娇蕊,人如其名,如同鲜花之蕊,娇嫩欲滴。尤其有一股娇憨的气质,如小鹿般懵懂清澈的眼神,婉转软糯的声音,真真不可多得的人间尤物。 嬴伋是个识货的人,大手一挥,给了个从四品婕妤的位份,另赐封号“蕊”,称“蕊婕妤”。 紧接着是正三品大理寺卿纪宗淮之女,纪氏映雪,年十六。 虽然纪映雪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但远不及潘娇蕊有特色,只得了个不好不坏的正六品才人位。 之后的几位无论家世还是容貌都远不及前面几位惊艳,嬴伋例行公事般封了个规规矩矩的位份就算打发了。 很快来到明姝这边,只听唱喏太监高声道:“河间郡王景毅之孙,景氏明姝,年十五。” 明姝上前一步,微微垂眸。 明姝的家世可算这批人中的佼佼者,兼之景毅与赵靖安同为军中重臣,赵靖安作为晚辈还被昔年的景毅提拔过,有这么一层渊源在,赵皇后还是挺希望明姝能得陛下青眼的。 ”陛下,您看……” 赵皇后正要为明姝美言几句,不料发现嬴伋看明姝的眼神异常幽深。 这个眼神……赵皇后的心微微一顿,这个眼神与嬴伋看那些秀女的眼神完全不同。 说句不好听的话,方才被嬴伋称赞过的几位秀女,嬴伋看她们的眼神虽有惊艳,但更多的是玩味,男人对女人的玩味,嬴伋虽不会这种眼神看她,却时常用这种眼神看郑贵妃她们。 想到这,赵皇后心中有了底。 “陛下,听闻景家妹妹是京中的头号美人,河间王更是忠君爱国之臣,有河间王这样的祖父教导,景妹妹定然才貌双全,您看……” 话不多说,点到为止,是赵玉烟与嬴伋夫妻多年摸索出来的定例。 嬴伋凝视了明姝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既是京中头号美人,那便抬起头来,看究竟是徒有虚名,还是实至名归。” 明姝轻咬唇瓣。说实话,她有点紧张,但还是尽力安抚自己,缓缓抬头。 这是张怎样美丽绝伦的脸呀——鹅蛋脸线条优美,杏眼狭长圆润,微微上挑的眼尾尽显妩媚傲姿,秀眉如远黛,挺翘的琼鼻,润泽丰盈的红唇因着仰头的姿势微微张来,露出几粒整齐洁白的贝齿,长而密的睫毛急促扇动,眸中水光潋滟晴,望之生怜…… 赵皇后看得连连点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艳。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有这样的美人在宫中,定能将陛下的心思分去不少,陛下也就不会一味沉溺于与那人的纠缠之中,耽误朝政大事。 嬴伋终于轻笑出声:“果然国色天香,当得起第一美人的称号。那便封个正四品修媛,封号……就择“懿”吧。” 赵皇后再次坚定了心中的猜测,陛下果真对此女的看法不同。 位份倒没甚出格之处,毕竟是河间王的孙女,关键是封号。 懿者,美德也。 之前那几位的封号,什么“曼”啊、“蕊”啊,着实有些轻浮,与此说是赞美她们的容颜,倒不如讲是出于对玩物的兴味。 然而这位景秀女,明明容色较之曼婕妤与蕊婕妤更甚,却得了个美德的封号,可见陛下并未将她当做供于玩乐的女人。 思及此,赵皇后的眸色也渐渐深了起来。看来除禅露寺那位,这位的前途日后亦是不可限量。 第20章 良人 明姝后一位是正五品武毅将军汤继昌之女,汤氏柔佳,年十五。 “柔佳……”嬴伋喃喃,眸色暗沉。 赵皇后见状,便知自己赌对了,忙道:“陛下,汤秀女是妾身姨母的女儿,一向温婉贤淑。” 汤柔佳,长得小家碧玉,身段却骨肉匀称,肌肤更是红润细腻。 除了那张脸,哪哪都像她。 嬴伋挑眉,看向赵皇后,似笑非笑道:“皇后,花费你不少心思吧。” 赵皇后脸色一僵,正要解释,不妨嬴伋先她开口,道:“既是皇后的表妹,便封做从六品良人。” 良人……赵玉烟只觉一口气哽在喉头不上不下,那么多位份,偏偏封“良人”。 唱喏太监:“从一品左丞相江一敬之孙,江氏悯芙,年十五。” 重量级人物来了。 听到江悯芙三个字,赵皇后绷紧身子,屏住呼吸,定定看着江悯芙出列。 江悯芙此刻也紧张得不行。 她当然知道自己姐姐与陛下的渊源,可这与她有什么关系,无论有没有这个姐姐,她到了年纪都是要入宫选秀的,况且她又不是姐姐,皇后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神看她。 嬴伋不动声色转着左手大拇指上的龙纹白玉扳指,良久,才道:“江相的孙女,一向是极好的,权且封作昭仪,赐居柔福宫。” 赵皇后听着这意有所指的话,心都漏了一拍,犹疑再三,还是斟酌着提议道:“陛下,九嫔以昭仪为尊,懿妹妹那样的身份才只封了个修媛,会不会太过了?” 嬴伋笑笑,看也不看赵皇后,目光放在下方的江悯芙身上,“那依皇后看,该封个什么位份才不算过。” 赵皇后强笑道:“莫不如封个昭容,再加个封号,与懿妹妹一般等级。” “不必了。”嬴伋收回目光,淡淡道:“就按朕说得办,不必另赐封号。奉天殿还有许多奏折等着朕去批阅,余下的皇后自己看着办。” 说罢,霍然起身,转身便走。 赵皇后意有不甘地看着嬴伋走远,直到苁佩出声提醒才回过神来。 幽幽叹息一声,无可奈何般摇摇头,重新落座。 好在剩余四位的秀女身份没有前面几人显赫,她依照惯例封了个不好不坏的位份。 储秀宫。 得了位份的秀女们已经算是正儿八经的娘娘了,在储秀宫伺候的宫女太监们向来逢高踩低,消息又极是灵通,前头刚得位份,这边就打听清楚几位娘娘的情况,开始琢磨哪位娘娘位份高,哪位娘娘最值得巴结。 明姝作为其中翘楚,自然是被人巴结的重点对象,吃的茶是所有人中香味最馥郁、口味最清甜的,茶水的温度也是恰到好处。 便是她在府中已经享用过不少人间美味,也不得不感叹,好东西果然还在宫里。 然而其她人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几人的落座顺序是按照方才站队的顺序排的,明姝左手边正七品监察御史燕世儒之女,燕语菲,只得了个正八品宝林的位份,比之明姝可以说是天差地别,她喝的茶便是冷茶。 茶香飘到燕语菲这边,她扭头看向明姝手里的那杯茶,热气腾腾,茶香醇厚,心中没来由一阵酸涩,喃喃道:“姐姐,这茶的香气扑鼻,用的定是宫里上好的茶叶。” 明姝笑了笑,下意识看向燕语菲手里的茶,正要出于礼貌客套几句,登时僵住。 与其说是茶,倒不如将是在冷水上扔几片叶子,也忒寒酸。 宫里可真逢高踩低呀,这才哪到哪,就开始区别对待起来了。 思及此,明姝忍不住瑟缩一下,幸好她有家族撑腰,否则少不得也要被这些奴才欺负。 明姝及时把话咽回去,同时脑筋飞速转动,想说些什么缓解这尴尬的局面。可她头回遇见这种状况,憋了半天,最终只能冲燕语菲尴尬笑笑,把手里的茶放下,不再喝它。 燕语菲也笑了笑。 两人最终相视一笑,这事就算这么过去。 又等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皇后才带着郑贵妃与静妃姗姗来迟。 明姝不动声色打量着三人,赵皇后中上之姿,端庄有余容色不足,倒是郑贵妃与静妃,委实是两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郑贵妃着红色宫装,云鬓稣腰、娇艳欲滴怀里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此刻正歪着身子半靠在椅背上,涂着鲜红豆蔻的玉指有一下没一下轻抚着怀里的小猫,狭长的美眸半寐着,气质慵懒妩媚,当真人间尤物。 静妃则是一位气质清幽,穿着素雅的美人,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娴静犹如花照水,婀娜如芙渠出鸿波,算得上万里挑一的大美人,只是眉宇间过于空旷,眼神尤为清冷,无形中拒人于千里之外。 明姝啧啧称赞,陛下可真有福气,身边有这般绝色的佳人相伴。 皇后照例说了一大通场面话,无外乎是以后大家都是姐妹了,要为皇家开枝散叶,要和亲共处,不要嫉妒,不要伤了姐妹和气云云。 作为新进宫的菜鸟,明姝等人自然不敢不听,说到最后,几乎是皇后每讲完一句,她们就异口同声高呼一句“谨遵娘娘教诲”。 皇后十分满意。 有人却没那么满意。 郑贵妃听得不耐烦,翻了个白眼,道:“我说皇后娘娘,咱们今天的任务是给这些新进宫的妹妹们分宫殿,妾知道娘娘您喜欢事事操心,可也别顾此失彼,耽误正事。” 赵皇后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笑道:“看我这记性,唉,都怪昨晚陛下拉着本宫说了一整晚的话,这才……”皇后俏脸微红,恰到好处地止住,给人留下无尽遐想,“不过妹妹说得对,确实应该先分宫殿。” 郑贵妃恨得咬牙切齿,手下的劲一时没收住,把怀里的小猫掐得生疼,“嗷呜”一声,蹬了她一脚,从她身上跳下,跑出了大殿。 正要发怒,忽而眼珠子一转,冷嗤一声,故意拔高声音,道:“畜生就是畜生,才听懂人话就不做人事,珍珠,还不去把雪团抱回来,免得它又不做人事,冲撞了别的贵人。” 郑贵妃身后一位衣着鲜亮的宫女“诶”了一声,对主子福了一福,便出去寻猫去了。 忽然闹了这么一出,在座几人都有些尴尬,傻子也听得出,郑贵妃这是在指桑骂槐,她们作为旁观者,都替皇后感到愤怒。 所以皇后这下子会怎么反击呢? 秀女们不由得好奇起来。 然而让她们大失所望的是,皇后依然是那副得体端庄的模样,笑得更是大方温婉,像是没听出来话里的讥讽一般,面色如常地吩咐下面人开始。 郑贵妃见状,愈发得意了。 明姝内心嘘了嘘,啧啧,也忒能忍了,将心比心,她反正做不到。 到了分宫殿的环节,又有一个唱喏太监在那报名,和选秀环节不一样,这回是按照同一宫殿报的,大致如下: 明光宫:懿婕妤/景明姝——温饬殿、柳才人/柳卉依——渡月轩。 华阳宫:莫充仪/莫恩怡——凌波殿、蕊婕妤/潘娇蕊——灼繁殿。 南熏宫:曼婕妤/伍曼茵——旖霞殿、苏贵人/苏灵蕴——冰奕阁、燕语菲——绛雪斋。 忘忧宫:杜美人/杜盈歌——谦漾殿、汤良人/汤柔佳——云岘馆。 昭纯宫:郑容华/郑宓晴——雎淇馆、纪才人/纪映雪——岱妍苑、秦贵人/秦仙瑶——宿痕斋。 柔福宫:江昭仪/江悯芙——绿绮殿、季容华/季瑶珊——菡梦苑、尹选侍/尹惜苒——太平馆。 若晨宫:阮美人/阮静梨——聚荷殿。 丽正宫:许宝林/许纯韵——锦墨居。 颐华宫:冯宝林/冯蔚芮——枕霞榭。 几乎两三个人就分一个宫殿。 不过不是因为宫殿太小,而是一来陛下嫔妃数量甚少,满打满算加上这新进来的十八个,也就二十几个;二来后宫的宫殿数量也比较多,东十宫,西十宫,满打满算有二十座宫殿,就算两三个人分一所宫殿,也有将近十座宫殿空着。 永徽帝登基七年来首次选秀,后宫嫔妃数量想也知道不会多到哪去,不过他还年轻,才二十出头,以后有得是充盈后宫的机会。 另外呢,皇后作为后宫之主,把人分得这么散,也是有自己的盘算的。 须知若是将一大堆人放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少不得要拉帮结派,届时必定搞得后宫乌烟瘴气,影响为陛下绵延子嗣。而把人大乱,两两作伴,数量一少,便成不了气候。 不得不说,皇后不愧出身将门,把分化瓦解的战术学得相当不错。 然而郑贵妃又不高兴了,她与锦妃从进宫斗到现在,如今她拔得头筹,为陛下生下第一个孩子,自己的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把堂妹接进宫来就是为了给自己争宠的,如今不把她与自己放到一块,她怎么助她一臂之力。 皇后自以为做得公正,同样没将锦妃的妹妹分到若晨宫,但并不意味着她就该接受她的公正。 想到这,郑贵妃缓和了脸色,笑道:“娘娘,郑容华与嫔妾是姊妹,嫔妾连日来总做梦梦见家中的亲人,正所谓相思之情最是难耐,娘娘不如高抬贵手,将郑容华迁到颐华宫,聊表嫔妾的相思之情。” 赵皇后笑了笑,“郑贵妃,你若是不满意本宫的决定,可以亲自去求陛下,让他给你做主。不过我话说在前头,这宫殿名单我事先给过陛下过目的。” 郑贵妃脸一白,悻悻地闭了嘴。 静妃见郑贵妃吃瘪,难得笑了笑,但也只是淡淡一笑,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她在笑。 她向来深居简出,若非锦妃还在坐月子,高位妃嫔又只剩下她一个,她断然不会出席,此刻见进行得差不多了,起身要告退。 皇后知道静妃淡泊宁静惯了,一向不爱这类场面,便恩准她提前回去。 如此,选秀一事就算告一段落。 第21章 荣宠 明光宫,温饬殿。 鹊枝和红豆与明姝一同进宫,明姝选秀期间,她们便在尚宫局统一接受调教,主要是教授一些宫里的禁忌和注意事项。 等到明姝正式入住温饬殿,两人便与十来个宫女太监一同被送到温饬殿。 明姝歪在贵妃榻上,看着脚下跪着的乌泱泱一群人,决定挑四个最顺眼的,让他们与鹊枝红豆一起管着下面人。 明姝先让人都起来,再叫鹊枝与红豆出列,然后指了指脸较圆的一位宫女和穿着较素净的一位宫女。 紧接着站起身,来到几个小太监身边来回巡视打量,最终挑了模样最清秀的两个。 问了下名字,脸圆的那位叫“桃叶”,穿着较素净的叫“芯儿”,至于两个太监,一个“平喜”,一个“平庆”。 “都多大了?” 明姝重新躺回榻上,从鹊枝手里接过一盏闻茶,轻饮几口。选秀可是个力气活,不仅要长时间站立,神经还须得时刻紧绷,这一轮又一轮下来可把她累得不轻。 本是一个稀松平常的问题却把站着的几人难住,互相面面相觑,不知道该由谁先说。 明姝见半天没人搭话,掀起眼皮瞥了他们一眼,放下茶盏,抽出帕子拭了拭嘴角的水渍,头也不抬道:“从左往右说。” 芯儿忙上前,“回娘娘,奴婢今年十六。” 明姝点点头。 比她家鹊枝红豆小几岁。 有了芯儿开头,其余三人依次报出了自己的年龄。 桃叶十五,平喜十七,平庆十五。 明姝又问了他们一些基本情况,比如以前可曾服侍过其她主子,都擅长做哪些活,家中可有亲人,入宫几年了云云。 得到的信息是,平喜是六岁进的宫,平庆则是九岁入的宫。 平喜四岁时家中亲人就已死绝,在亲戚家待了两年后,亲戚嫌他浪费粮食,便将他送进宫做太监。 平庆比平喜好一点,虽然同样在入宫前没了父母亲族寄居在邻居家,但好在还有一个弟弟彼此相依为命,且邻居家因为没有男丁还想把兄弟中的一个收作养子,若是当上养子就舒服了,可以上学堂,不用做粗活,平庆心疼弟弟,主动请求收弟弟为养子,后来,邻居家道中落,养活不起兄弟二人,平庆便主动进宫,为家中减轻压力。 明姝听得连连点头,末了,看着平庆,道:“你倒很有兄长的风范,就是不知你的弟弟比你小多少,若是小太多,时间久了不见面,怕是会忘了你这个兄长。” 平庆躬着身子陪笑道:“奴才的弟弟只比奴才小一岁,奴才进宫时,他已经八岁,已是通人事的年纪,断不会忘了奴才。” “才小一岁么……”明姝喃喃。 想起家中同样只比她年长一两岁的兄长们,明姝莫名有些难过。 鹊枝与红豆对视一眼,知道这话牵动了明姝的伤心事,忙又给明姝奉上一盏新茶,悄悄给明姝使了个眼色。 反应过来失态,明姝接着饮茶的功夫快速收拾好心态,然后示意芯儿和桃叶自我介绍。 芯儿与桃叶都是七岁入的宫,宫里嫔妃数量少,宫女太监又多不胜数,两人一直没机会侍奉其她主子。 至于特长么,因着两人入宫到现在,一直都待在尚宫局做事,所以学会不少技巧。 比如桃叶,原是尚服局司衣司的,非常擅长服装搭配和梳发,芯儿则先后在尚食局司药司和司膳司做过,擅长做菜和药理。 两人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但明姝心里还是偏爱桃叶一些,桃叶的技能她用着放心,芯儿的技能就没那么让人放心了,太容易动手脚。 况且景毅早给她打点好,太医院的孙太医可以信任,至于做菜,她不是有小厨房么。 芯儿的技能于她来讲是个不折不扣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问完这些,明姝忽而想起缺席的锦妃,便问:“听闻锦妃娘娘才生下一个小公主,正在做月子,不知宫里可有其她娘娘怀有身孕。” 平喜忙道:“回娘娘,确有。丽正宫的刘选侍已有七个多月的身孕,再过两月便要临盆。” “刘选侍?”明姝皱眉,“我怎么没听过这个名字。” 明姝十分奇怪。按说怀有龙种这种普天同庆的大事,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不透露出来?虽说这个刘选侍不如锦妃尊贵,但能怀上就是好样的,可她在京中硬是没听到一点风声。 平喜躬身答道:“不怪娘娘没听说,刘选侍原是安娘娘的贴身婢女,陛下七岁丧母,刘选侍便来到陛下身边伺候,陛下登基后,感念她的恩情,特将她封作从七品选侍,他日若是诞下个一儿半女,位份必定是要再往上升的。只是刘选侍虽然有如此荣宠,可毕竟来历不好,兼之位份又低,是以外面并没有太多人知道。” 安娘娘就是陛下的生母。 若平喜所言不虚,那这位刘选侍必定比陛下大上不少吧? “这个刘选侍现今是何年纪?” 平喜低眉敛首,道:“回娘娘,刘选侍现年二十有八。” 陛下十五岁登基,如今是永徽七年,也就是二十一岁,总共大七岁。 七岁差得并不多,但也要看跟谁比,要是跟明姝比,那就是大了足足十三岁,再多个一两岁都能生她了。 联想到方才在储秀宫见到的郑贵妃与静妃,不禁咋舌,陛下有这样的绝色佳人相伴,竟能让刘选侍这个年近三旬的女人先她们怀有身孕,啧啧,真够重情重义的。 “平喜,你可曾见过刘选侍。依你看,这个刘选侍比之贵妃娘娘与静妃娘娘如何?” 平喜躬着的身子弯得愈深,恭谨道:“回娘娘,刘选侍虽说芳华依旧,可哪里能跟贵妃娘娘与静妃娘娘相提并论,无论是家世亦或是容貌,两位娘娘在宫中都是翘楚。更何况……”平喜抬起头,看了明姝一眼,旋即跪倒在地,头低得愈深,态度愈加恭谨,“更何况,娘娘您的容色璀璨夺目,家世更是翘楚中的翘楚,奴才真是……真是头一回见到像娘娘这般天仙儿似的人物呀!” 受到别人发自内心的赞扬总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明姝先是轻轻一笑,转而又严肃道:“小喜子,这话日后不可再说,贵妃娘娘与静妃娘娘都是宫里的老人,本宫的姐姐,刘选侍更身怀龙种,尊贵无匹,本宫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与她们媲美,知道吗?” 平喜当即高喊道:“奴才谨遵娘娘教诲!”说罢,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机灵讨巧的模样把明姝乐的不行。 了解个大概后,明姝大手一挥,将伺候她的所有宫女太监全都赏了个遍,身边贴身伺候的更是重重有赏! 至于平喜这个机灵鬼,明姝则是又额外给了不少赏赐。 景毅疼她,早在进宫前给她准备了好些银钱,另嘱咐她对下面大方些,该收买收买,该打点打点,钱财都乃身外之物,自己过的好才真切,是以,明姝这钱花的毫无压力。 ---- 傍晚时分,奉天殿。 一个玄衣小太监疾步跑入殿内,在下首站着的朱衣大太监耳边轻语几句后便离开,朱衣太监又到余恩身边耳语。 余恩得知消息,抱着拂尘走向端坐在御座上专心批阅奏折的嬴伋。 嬴伋听完,诧异地看了余恩一眼,挑眉道:“她真这么说?” 余恩点点头,笑道:“千真万确。要奴才说,懿修媛真不愧是河间王的孙女,爷爷圆滑,孙女也不遑多让。” 想起那日竹林之景……嬴伋意味深长地笑笑,道:“圆不圆滑端看以后,仅凭一两句话看不出什么。不过,朕希望她能学聪明些,不要辜负她的美貌,如此倾城之色,委实不可多得。” 说罢,继续批改起堆积如山的奏折。 余恩看了眼外面的日头,迟疑问道:“陛下,今晚招哪位娘娘侍寝?” 嬴伋头也不抬,“秦贵人。” ---- 夜晚,凤鸾春恩车行驶在宫道上,所有人翘首以盼,都希望停到自己殿门口。 但是很遗憾,凤鸾春恩车最终来到昭纯宫,在宿痕斋停下。 同住昭纯宫的郑宓晴与纪映雪各自站在门口眼巴巴望着。 纪映雪还好,虽有些失落,但也清楚自己的家世、容貌都不是最顶尖,盛宠轮不到她头上,看了几眼也就回去了。 至于郑宓晴,从秦仙瑶出殿到上车再到坐着凤鸾春恩车离开昭纯宫,一直坚持不懈地瞪视秦仙瑶,眼神放佛淬了毒。 若是眼神可以杀人,秦仙瑶早就被碎尸万段,凌迟处死。 可眼神偏杀不死人,至少郑宓晴的眼神杀不死,所以只能干瞪眼,满心不甘地目送秦仙瑶坐着凤鸾春恩车离开。 霞绡是郑宓晴从府里带进宫的丫鬟,见她在门口吹了许久的风,又是初春的天气,寒得很,怕她着凉,好心劝她进去。 也不知道这位大小姐抽了什么风,好心当成驴肝肺,“啪”地一声,给了霞绡一记响亮的耳光。 霞绡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白净的脸上顷刻便出现个鲜红的巴掌印。懵了好几秒后,霞绡才反应过来,不顾已经失去知觉的半张脸,扑通一声跪下,一边磕头,一边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奴婢该死”、“奴婢有罪”…… 郑宓晴冷冷丢下一句“晦气”,绕过跪在自己脚边求饶的霞绡,进殿梳妆。 她要去颐华宫拜见她的贵妃姐姐,让她给自己出出主意,助自己早日爬上龙床。 第22章 好戏 消息传到明姝这,明姝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地平静。 不是她更好。 本来她的位份和封号在这批新人中就十分惹眼,若是还第一个侍寝,岂非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 她虽不怯她们嫉妒报复,可毕竟刚进宫,根基不深,能相安无事是最好。 说到位份,她想起了江悯芙的“昭仪”,忽然十分感激她与秦贵人。 若没有她们,凭自己的家世与容貌,定会成为宫里的众矢之的,到时想低调都不行。可偏偏一个位份高得离谱,一个在侍寝中拔得头筹,成功为她吸去不少火力。 明姝感慨不已,真是上天庇佑。 然而到了第二天晚上,凤鸾春恩车依旧没来温饬殿,而是停在忘忧宫谦漾殿。 明姝听了消息仍旧没有多大反应,给她带消息的红豆怕她伤心,安慰道:“娘娘您别急,今晚轮不到,明晚定能轮到的。” 明姝抬起头,对红豆笑笑,道:“我没急,我很好。招谁侍寝是陛下的意思,他心里有数,我担心什么?我对自己有信心。” 伤心倒不至于,但或多或少有些许失落。 她本以为凭自己的容貌,就算不是第一个也是第二个侍寝,可事实却是,秦仙瑶与杜盈歌都排在她前头,明晚能不能侍寝还未可知。 回想起这两人的样模样,沉吟过后,明姝把芯儿叫到身边,问:“陛下可是偏爱身材丰腴,肌肤白腻的美人?” 芯儿一愣,转而点头应道:“回娘娘,奴婢不知。但奴婢听宫里的嬷嬷提过几嘴,说是容德郡主身材风流,肤如凝脂,相貌虽规规矩矩,但身段与一身的皮肉,无一不是上乘中的上乘,宫里没有哪位娘娘比得上她。” 明姝了然,果然如此。又问:“这么说,宫里许多人,包括几位娘娘,都清楚她与陛下情分深厚?” 芯儿点了点头,接着道:“是的,娘娘,这在宫里不算秘密,宫里许多人都认为,凭陛下对容德郡主的情意,容德郡主迟早是要进宫的。若非瑾王忽然求娶,郡主必定要跟着娘娘这一批的秀女一同入宫。” 明姝觉得这事实在离奇,宫里风气这么开放么?皇帝的感情也能拿来八卦? “这事……你们是怎么知道的?背后议论陛下,难道不会被治罪么?” 芯儿看着明姝诧异的眼神,笑道:“娘娘,不止是我们,便是连皇后娘娘她们也会时不时提起容德郡主。说句不好听的话,凭我们这些奴才,哪里能个个得见郡主的玉颜?之所以知道这些,都是娘娘们身边伺候的宫女太监传出来的。皇后娘娘御下甚严,但对这件事一向听之任之,久而久之,就成了众所皆知的事。” “原来如此……”明姝喃喃,心里却觉得十分诡异,可一时间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诡异。 进宫第三天,所有妃嫔需去仪鸾宫拜见皇后娘娘。 一是接受皇后娘娘的训导。 二是让宫里的老人与新进宫的新人互相认识熟悉一下,毕竟是第一次正式见面,该有的仪式感不能少。 明姝天不亮就起床洗漱,吃了早点后,便开始繁复的梳妆。 桃叶原想炫炫技,给明姝梳一个衬她、艳光四射的发型,但明姝却有自己的打算,让她梳一个规规矩矩的发型就行,不必太招摇。 桃叶虽有点失望,但还是谨遵明姝的吩咐,梳了个宫里娘娘们常梳的发型。 至于衣服么,她人美肤白,无论什么颜色穿起来都好看,可同样出于不张扬的目的,最终选了件藕荷色的宫装。 穿戴完毕,明姝站在全身镜前打量自己,她头回穿藕荷色的衣裳,不曾想它倒美丽。看了一会儿,自觉十分满意,出殿坐上在外恭候多时的暖轿,不疾不徐往仪鸾宫的方向去。 明姝到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牵引的嬷嬷侯在殿外,明姝跟着她进到福熙阁,进门的时候往里扫了一眼,正中间的鸾座空着,下首两排座位三三两两坐了些人,有熟面孔,有生面孔。 牵引嬷嬷把明姝带到专属位置,是鸾座左手边第三个座位,然后恭恭敬敬对明姝说道:“修媛先在此歇会,皇后娘娘正在梳洗打扮,不多时便能到。” “嬷嬷辛苦了。”明姝点头笑笑。 牵引嬷嬷也笑了笑,恭谨退下。 落座后,明姝稍微数了数,发现左右两排各有十一个座位,不包括鸾座,左右共二十二个座位;再数人头数,包括她恰好十一位,也就是说,除皇后外,刚好来了一半人。 明姝斜对面坐着的是静妃,静妃无意与她打量的目光撞上后,也不生气,对她点头一笑,旋即别开眼,端起茶杯,眼观鼻鼻观心低头饮茶。 明姝忽然对这位静妃娘娘有了不错的印象,明明看着那般淡漠的人,竟是出人意料的好相处。 明姝右手边则是江悯芙。 江悯芙是个闲不住的,将明姝与静妃相视一笑的情景尽收眼底,手肘轻轻碰了碰明姝的胳膊,悄声道:“你与静妃娘娘很熟?” “哪里。”明姝同样端过手边一盏温茶轻饮,温热的水流润过喉咙后,方接着道:“我与她是入宫后才见的面,方才只不过是人家出于礼貌与我打个招呼罢了。” “不能吧……”江悯芙还是有些不相信,“你爷爷不是与殷相私交甚好么?你怎会与静妃娘娘不相熟?” 明姝瞥了她一眼,道:“这话说的。你爷爷还是左丞相呢,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与殷相的关系不应比我爷爷近?怎么不见你与静妃娘娘相谈甚欢。” “话不能这么说,”江悯芙神色自若,“静妃娘娘进宫时我才十岁,还是个小孩子呢,哪里能与她说到一块,倒是我姐姐,她们俩的年纪比较相近,倒是有一点交情。” 明姝睁大了眸子,老天爷呀,她这十五年究竟是有多不问世事!她此前从未听闻容德郡主与静妃交好,这宫里的关系可真叫一个盘根错节,明明看起来毫不相熟的两人,私底下却私交甚好? 到目前为止,她所有有用的信息都是从别人口中得知,这在宫里是非常致命的。思及此,明姝暗暗下定决心,以后定要与江悯芙等消息灵通的人多来往,尽可能多地扩展自己的消息来源渠道。 不管芯儿怎么说,明姝总觉得容德郡主与陛下的事能闹得满城皆知十分耐人寻味,是以,她不准备与江悯芙继续讨论有关她的事。 将目光投向另一群人,发现自己这排下首又坐着三个熟人,分别是纪映雪、汤柔佳、燕语菲。 燕语菲虽与她同住明光宫,但比她出门还早些,至于汤柔佳,同是世袭之家,无外乎谁的爵位更高些,不过她能有皇后这个表姐就比一般有爵的人家地位高上不少。 纪映雪么,与她心有灵犀一点通,她才把目光投过去,就与纪映雪的视线撞上,两人隔着三个空着的座位互相点头微笑,旋即又十分有默契地错开眼神。 简单的眼神交流过后,明姝又打量了几眼余下的五人,都是生面孔,想来以前并不相识,不过,看她们的位置无一例外靠近排尾,想来位份并不高。 约摸半盏茶的功夫过去,莫恩怡与潘娇蕊才结伴来到。这两人同住华阳宫,算是邻居,又都是勋贵家的小姐,私交蛮不错,能结伴一起来也没甚稀奇。 按照位份,莫恩怡被安置在明姝靠左手边的位置,潘娇蕊则与莫恩怡面对面坐。 两人一坐下,互相对视一眼,莫恩怡低头饮茶,潘娇蕊则开口道:“明妹妹,听说前两晚是秦贵人与杜美人侍寝。”说罢,叹了一叹,故作惋惜道:“我原想着妹妹你容色倾城,家世显赫,第一个侍寝的人非妹妹你莫属呢。” 江悯芙正在喝茶,听完潘娇蕊的话,眼睛一亮,哟,这是有好戏看了,当即放下茶杯,坐起身子准备看戏。 什么戏? 当然是教训这口出狂言、被人当枪还沾沾自喜的蠢货的戏! 第23章 教训 明姝瞥了眼幸灾乐祸的江悯芙,放下茶杯,抽出帕子拭去嘴角的水渍,不慌不忙道:“蕊婕妤,你我已是陛下的嫔妃,尊卑有别,不同宫外,你方才唤我明妹妹,这是不知礼数,本宫有封号,且位份比你高,要喊也是喊本宫懿姐姐。” 顿了顿,接着道:“再者,陛下想要哪位嫔妃侍寝,端看陛下的意愿,你我左右不得,可听方才的意思,你说“你以为”?“你以为”是几个意思?你以为就一定是陛下以为么?妹妹擅自揣摩陛下的心思,委实大逆不道,若是传出去,传到有心之人耳中,不知是否会说永城侯教女无方,怀疑永城侯送女入宫的用心。” 不咸不淡几句话直接戳中了潘娇蕊的肺管子,原本粉嘟嘟的脸此刻血色全无。 前面几句还好,无非以位压人,后面就严重了,从嫔妃拌嘴直接上升至永城侯对陛下忠心与否的大义层面。 葛家的事才过去不久,血淋淋的还没干,不怪潘娇蕊吓成这样。 莫恩怡看了眼脸色煞白,吓得说不出话的潘娇蕊,暗骂一声蠢货,旋即换上一副大方得体的笑容,柔声对明姝说道:“姐姐,蕊婕妤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看在咱们一起长大的份上,别与她一般见识。” 明姝凉凉瞟了莫恩怡一眼。 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明姝原以为莫恩怡已经学乖,不曾想她比以前更坏!更可恶! 以前那副唯我独尊的嚣张样虽然讨厌,却并不可恨,看看现在的德性,堂堂国公府家的嫡小姐,一门心思在背后耍阴谋诡计,真够下作的。 “这话新奇,”明姝似笑非笑地看着莫恩怡,“怎是我与她一般见识?明明是她挑起的话头,要我说,蕊婕妤感激我还来不及呢,若非我将利害分析给她听,她哪里晓得自己话里有这么大的纰漏?届时一不留神传到外头,那才叫大祸临头,不过我这个人心善,见不得人犯蠢,这才勉为其难地提醒一下。” 说罢,笑眯眯看着潘娇蕊,意有所指道:“蕊妹妹,你可要谨记姐姐今日这番教诲啊,人心叵测,莫要再被人拿捏。” 潘娇蕊怯生生看了明姝一眼,旋即又垂下头,不敢再言语。 而莫恩怡始终面色如常,笑着应和道:“姐姐说得有道理,是妹妹思虑不周,差点误会姐姐的好意,妹妹在这给姐姐陪个不是。” 明姝随意“嗯”了一声,不再理莫恩怡,扭头与江悯芙说话。 从开始到现在,静妃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这几位姑娘。 明姝四两拨千斤的诡辩能力让她略有吃惊,但一想到河间王对几个孙辈学业上的严苛,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潘娇蕊么,单纯,娇憨。也不知永城侯怎么想得,把嫡小姐教得这般天真烂漫,还巴巴地送进宫,这是嫌女儿活得太长碍眼么?要到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来送死。 至于莫恩怡嘛……啧啧,真人不露相,虽然手段并不高明,但胜在沉得住气,能屈能伸,被揭穿也不慌,依旧一副笑呵呵的模样,活脱脱一个笑面虎,绵里针。 有这么几位不省油的灯在,往后宫里的日子怕是不怎么太平喽—— 随着天光大亮,没来的人陆陆续续到场,座位堪堪坐满,皇后就盛装打扮出场,可谓把架子摆了个十足十。 不过,有人比她的架子还大。 锦妃在坐月子,刘选侍即将临盆,不出席情有可原,然而郑贵妃的位置也空着。 皇后派人去颐华宫催,郑贵妃却足足拖了半刻钟才姗姗来迟。 赵皇后看着郑贵妃摇曳生姿地一步步向她走来,气不打一处来,但碍于皇后的威仪,仍旧不得不做出一副体贴大度的模样。 这么些年她也算摸出了些门道,嬴伋允许她可以无所顾忌地行使皇后的权力,但必须保证后宫安宁,子嗣绵延,再就是时刻维持国母仁慈端庄的形象,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是以这么些年以来,就算心里再生气,赵玉烟明面上都不会丝毫情绪波动,赏罚予夺始终是一副慈和端庄的模样,但该下死手时也绝不含糊,软刀子使得出神入化。 静妃慧眼如炬,自是瞧出皇后的不一般,所以从来对她都是客客气气的,除却本身淡泊恬静外,主要是深谙会咬人的狗不叫的道理。 至于郑贵妃与锦妃,空有美貌毫无头脑,哪里晓得皇后的可怕,闹翻天也就是在口头上占一些便宜,实际压根没动摇过皇后的根基与地位,后宫大权始终被她牢牢握在手心。 “娘娘恕罪,嫔妾来迟。”郑贵妃妖妖娆娆地一福身,起身还不忘扶了把自己精心梳好的发髻。 皇后点点头,含笑说道:“下不为例,快些入座吧。” 郑贵妃轻飘飘应了一声,慢悠悠走到皇后右手边的位置坐下。 “既然人已经到齐,那本宫就说几句。”威严的目光扫过一张张鲜妍明媚的面孔,端庄的神情愈加端庄,肃声道:“宫里不比宫外,往后大家都是姐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须得和睦相处,争风吃醋要不得,为皇家开枝散叶比什么都重要,只要安分守己,好好为陛下生下个一儿半女,该你得的一样都不会少,届时母凭子贵,位份、赏赐不是手到擒来?所以啊,各位妹妹,千万不能犯傻走邪门歪道争宠,他日东窗事发,宫规森严无情,不是好玩的。” 赵皇后不愧是武将家的女孩,说话做事就是干脆利落,绝不搞什么虚头巴脑的废话,一开始就把丑话说在前头,这样以后哪位妃子犯事,她就可以不用顾及任何情面料理干净。 明姝一边听一边暗暗点头,对赵皇后的印象比一开始上升了不止一个档次,同时情不自禁地生出些许惺惺相惜之情。 此等杀伐果决,真吾辈楷模也! 虽然句句苦口婆心,言之凿凿,但并非每个人都知好歹,事实上,这个世界有相当一部分是的确分不清好歹的。 比如郑贵妃,她与锦妃相斗多年的事在宫里众所周知,皇后这话岂非是在映射她就是那个走了邪门歪道争宠之人? 想到这,郑贵妃看皇后更不顺眼,内心轻蔑不已,不过中人之姿,家世也没比她高到哪去,就凭一副伪善嘴脸,也配坐中宫之位。 皇后才不管这些人心里究竟怎么想,只要彼此表面相安无事,不闹得太过,对于一些小打小闹,她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如今大局已定,陛下不用再时刻防备梁氏一党,她也可以开始调养身子,为早日剩下嫡子做准备。若是在那个女人进宫前诞下麟儿,届时就算陛下将心思放到她一人身上,她也能为家族保住太子之位。 之后皇后又说了一大段例行公事的话,大家在入宫前就听各自的教养嬷嬷念叨过无数遍,内容早已烂熟于心,所以压根没有谁在认真听,又因为起得早,此刻神色都有些蔫蔫,若非碍于不能在御前失仪,怕是一个个都要倒头睡去。 赵皇后一边看着兴致不高地众人一边声线平稳地说完最后一段话,然后给了苁佩一个眼神,苁佩会意,立即宣告此次请安结束。 众人如获大赦,纷纷起身告退,明姝也预备告退,不料刚起身就被人拽住。 明姝疑惑回头,皇后正含笑不语静望着她,不由得一怔。 拉她当然不会是皇后,皇后端端正正在鸾座上坐着,拉她的人是苁佩。 “修媛先别急着走,皇后娘娘想邀你一同煮茶论书。”苁佩笑吟吟道。 第24章 莞尔 仪鸾宫,弄玉小筑。 明姝与赵皇后隔着一张墨色茶几,面对面坐着。 皇后的茶道功夫很不错,屈尊降贵给明姝煮茶,煮出来的味道竟出人意料的好,可见是用了心的。 明姝端起杯盏,杯中蒸汽袅袅、茶叶浮沉,轻嗅几下,芳香四溢,低头轻饮,茶水之香甜回味无穷。 “茶如隐逸,酒如豪士;酒以结友,茶当静品。咱们女子不学他们男子以酒会友,一杯佳茗足以静谈神交。”赵皇后放下手中洁白如雪的茶盏,淡笑着望着明姝。 明姝莞尔,点头称“是”。 “妹妹不必如此拘谨,撇开宫中身份不谈,两家人也是常有来往的,只是本宫入宫时妹妹年纪还小,这才甚少见面。” 赵皇后比嬴伋大三岁,现年二十有四,十八岁嫁给嬴伋时,明姝才九岁。 两人年龄相差甚大,虽然两家交情匪浅,明姝也与她没有太多交集,充其量只听莫夫人时不时提起,说赵家出了个皇后,鱼跃龙门,荣宠非常。 “虽如此,可妹妹在家时常听母亲提起姐姐,说姐姐温婉贤淑,大方得体,要我多向姐姐学习,以姐姐的标准为标杆呢。” 赵皇后掩嘴轻笑道:“世子妃过奖了,本宫哪有她说得那么好,入宫前,满京城再没比我淘气的,骑马、投壶、马球、射箭……我无一不通,无一不好,什么精致女红都被我抛到脑后,我母亲每每被我气得跳脚,幸而我还算比较喜欢读书,这才没把我母亲气出个好歹来。也不知这般淘气的人设传到世子妃耳中,怎么就成了贤淑温婉。” “倒也不难理解。我母亲总爱教训我,纠正我身上所有她看不顺眼的地方,况且,”明姝看着皇后端庄的脸,笑得真心:“姐姐的气质的确端庄,很有国母的风范,我母亲其实没说错,只不过把话放到现在说更恰如其分罢了。” 别的倒罢,关键一句“国母风范”狠狠取悦到了赵玉烟,又见明姝的眼神诚恳的很,丝毫不像作假,不觉颇为满意。 “妹妹真会说话,一张嘴啊……当真甜如蜜,便是连本宫都爱得紧,日后必能得陛下宠爱。”赵皇后笑吟吟说道。 明姝谦虚道:“多谢娘娘夸赞,不过,嫔妾不敢奢望陛下的宠爱,只愿娘娘与陛下永结同好,龙凤和鸣,便心满意足。” 话说完,明姝自己也恶寒的不行,同时在心里悄悄唾弃自己,呸!这么恶心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赵皇后也没想到明姝这个王府小姐这般舍得下脸面,眼眸微微眯起。 但旋即又是一笑,道:“妹妹有此心意,委实难得。宫里虽看着风平浪静,但其中厉害凶险,妹妹慢慢就会知道。若论妹妹的容貌、家世,定是宫中最顶尖,宫中众多嫔妃,看着姹紫嫣红,实则能与妹妹一较高下的,屈指可数,不过……” 皇后眼神微微闪烁,接着道:“屈指可数并不代表一个没有,须知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容颜会随着时间流逝凋零,但正值妙龄的少女则会源源不断进宫。” 言毕,似想起什么,恍然道:“妹妹时至今日尚未侍寝吧?啧啧啧,瞧妹妹这脸,这身段,鲜妍的脸庞,当真可惜了,莫不如让姐姐助妹妹一臂之力,今晚就让……” “多谢娘娘抬爱。”明姝打断她的话,不疾不徐说道:“能尽早侍寝自是再好不过,但妹妹的进取心远不及其她姐妹,一向崇尚顺应天命,从不过多强求,所以,恐怕要辜负娘娘的好意了。” 赵皇后不说话,面上依旧是那副端庄和善的模样,嘴角习惯性地保存上翘的弧度,眼神幽深的可怕,一寸一寸打量明姝。 明姝稍微低头,避免与赵皇后的眼神对视,任由她打量。 良久,赵皇后才缓缓道:“既是如此,那便罢了。” 明姝起身,对赵皇后福了福,“娘娘宽宏大量,嫔妾感激不尽。” 话都说到这地步也没甚可聊的了,两人之后随便寒暄了几句,明姝就告退。 明姝一走,苁佩便道:“娘娘,懿修媛为何要拒绝您的提议?她的家世容貌都在这批秀女中最顶尖,看着也是个心高气傲的性子,陛下两次侍寝都没招她,她难道就不慌么?” 赵皇后摩挲着尚有余温的杯盏,冷着脸静静听苁佩讲述自己的疑惑。 “你也晓得她心高气傲?心高气傲才会拒绝本宫的提议,若是欣然接受,本宫才真瞧不上她。” 苁佩不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按说就是因为心高气傲,才不会容忍家世容貌不如自己的妃嫔先她承宠呀。” “这是因为她足够自信!”赵皇后冷笑一声,接着道:“无论是对自己的容颜还是家世,她都足够自信。” “本宫虽不知陛下为何放着这么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不去宠幸,偏要宠幸两个远不及懿修媛的妃子,但有一点却是确定的,陛下与河间王府并无怨仇,最多明晚,一定会轮到懿修媛侍寝。方才的情景你也看见了,像懿修媛那般聪慧伶俐的性子,不出意外一定会讨陛下欢心,届时不用我在后面助推,她照样能荣获盛宠。” 苁佩恍然大悟,但又十分怀疑:“可懿修媛真有娘娘说得那般厉害么?奴婢说句不好听的,宫里个个是人精,会说奉承话的海了去了,怎的懿修媛就这般厉害。” 赵皇后叹了口气,道:“你有所不知,河间王十分重视孙辈的教导,府里服侍的人都说,景三小姐巾帼不让须眉,学识胆略过人,常在学堂把一众兄弟压得抬不起头。就算这话有所夸大,可方才在福熙阁你也看见了,诡辩能力着实了得,唉,上天真是偏爱她,什么好东西都让她拿去。” “那娘娘既然清楚懿修媛是个什么性子,为何还要去问?如娘娘所言,懿修媛一定会拒绝,何必多此一举。” 不得不说,苁佩被赵皇后宠坏了,跟赵皇后说话越发没大没小,连“多此一举”都顺口说了出来。 不过赵皇后也的确很疼她。 只见赵皇后睨了苁佩一眼,表情十分好笑,嗔道:“傻丫头,人性是这世上最不可捉摸的东西,我虽大致了解她的为人,可哪里能窥探她心之全貌?别说她的父母家人,便是连她自己也不能。” 说话间,目光投向明姝方才喝过的杯子,喃喃道:“所以不试试,又怎么知道不行呢?” ---- 吵吵闹闹了一上午,明姝实在疲累,回到温饬殿时,已临近中午,随便吃了顿中午饭,便迫不及待睡子午觉。 睡午觉的习惯是她八岁时养起来的。 八岁以前,她的身体并不好,也并非有什么疾病,只是单纯的体弱。 景毅心疼她,招募天下名医为她医治,然而大都治标不治本,往往好一段时间,又恢复如初,甚至比原先更差,就在景毅即将心灰意冷之际,公孙先生出现了。 不错,公孙先生一开始是以医生的身份进景家的。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神医妙法,在他的诊治下,明姝竟真的渐渐好了起来。 一年后,明姝已与常人没甚分别,甚至比之同龄人的体质还更强些。 公孙先生见她差不多好了,便要告辞,但景毅经过一年的观察,发现公孙先生不止医术了得,学识更是深不可测,见识、阅历连他这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都惊叹不已。 于是,深思熟虑过后,景毅做了个影响整个家族命运的决定——招公孙无疾作教书先生,专教家中这几个孙辈,当然,明姝也在其列。 之后的事就如一开头所说的那样了,明姝“大杀四方”,几位兄弟尽皆沦为她的陪衬。 申时三刻,明姝睡醒。 吃了碗小厨房做的冰糖燕窝后,决定去宫里的后花园散散步。 本来只是想随便走走就回去,不曾想倒遇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第25章 惊喜 明姝伫立在原地,看着迎面走来的那个大腹便便的女人。 女人身穿翠绿色宫装,衬得肌肤更加雪白,粉面桃腮,一双大大的眼睛十分清澈,放佛窥得见她心底的世界。 黎糯一手扶着侍女,一手扶着腰,一步一步往前挪。 她自然早就看到明姝,也已经通过她的穿着大致猜出她是新进宫的妃嫔,不过呢,她并不妒忌,相反,还很开心。 嬴伋那狗皇帝,非要把她强留在身边做妃子,一开始她还想喝避子汤,只要没有孩子,他日趁嬴伋不注意逃出宫门,她依旧过得潇洒畅快! 可他非不让她喝,还说生下来就养着,无论皇子公主他都喜欢。 这话说的,他自己的孩子他当然喜欢。 可黎糯就惨了,有个孩子做牵挂,她日后便是能跑也不得不带个拖油瓶。 黎糯有时真的怀疑,这孩子其实是嬴伋为绑她在身边使的手段。 毕竟这小孩七岁就很阴,现在长到二十多岁,只会比之前更阴,着实想得出如此阴险的计谋。 但黎糯向来很会安慰自己。 这不,前不久得知嬴伋即将选妃,她兴奋的晚上睡不着觉。 嘿嘿,既是选秀,那选得必定是十分美丽动人的女子,有这么多美丽的小姐姐入宫,她总算能一饱眼福喽。 其实郑贵妃与锦妃长得也很不错,不过黎糯发自内心抵触她们,尤其是皇后,虽然她的气质很好,但黎糯就是最膈应她。 究竟是为什么呢? 黎糯不明白,她也不想明白。 明姝看了眼她高高隆起的肚子,已经猜出她就是那位即将临盆的刘选侍。 可是——明姝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神,渐渐皱起眉头,若真是刘选侍,那她的眼神怎的如此……懵懂清澈? 清澈很正常,懵懂无知就很奇怪了。 快三十岁的人,跟十岁出头的小姑娘似的,一副天真不知世事的模样。 难不成是被保护得很好的缘故? 可平喜说她原先是安娘娘身边的宫女,从小伺候人,怎么也不该……明姝忽地灵光一闪,难不成,是陛下有意为之? 虽说刘选侍伺候陛下时陛下才七岁,可毕竟是皇子,梁太后也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真要宠着个婢女也不是不行。 只是陛下为何要对她如此特殊?因为共患难过?可若真是“患难”,陛下必定自顾不暇,哪有闲心精力去照顾她。 不过几步路远的距离,明姝脑海里已经经过无数反转思索。 黎糯向前几步来到明姝面前,笑盈盈冲她说道:“你就是刚进宫的秀女?” 明姝抿着唇一言不发看着她。 黎糯见她不搭理自己,十分疑惑,正想问她是不是有喉疾,暂时说不得话,就被扶着她的樨月捏了捏掌心。 樨月忙提醒道:“娘娘,这位是懿修媛,您应该先向她行礼。” 明姝沉默倒不是因为想要她行礼,而是不爽她这种自来熟的态度。听见樨月提醒刘选侍行礼,正要说她大着肚子不必行此虚礼,忽见黎糯红润的脸陡然变得煞白。 黎糯从樨月手里猛地抽回手,双手护在隆起的腹部前,眼神惊恐地望着明姝,控制不住地一步步往后退去。 御花园时不时有干活的宫女太监路过,眼瞧着黎糯这活见鬼的模样,纷纷好奇侧目。 樨月与樨云十分不理解黎糯的反应怎么突然之间这么大。 尤其樨月,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明明不过普普通通一句提醒话,怎么就把她吓成这样,又见她警惕防备着明姝,更不理解了,这位娘娘不过态度冷淡了些,连话都未曾与她说过,怎的就吓成这样。 不过,刘选侍身怀龙种,那必定最最金贵,容不得丝毫闪失,于是两人一左一右把黎糯稳稳扶住。 樨月扭头对面色不虞的明姝抱歉一笑,接着回过头,悄声询问黎糯:“娘娘,您这是怎么了,可是腹痛?需不需要请太医?” 黎糯慌忙把目光从明姝脸上移开,竭力控制战栗不止的身子,哆嗦道:“不,不我没事,快带我离开这,离开这……” 樨月得了吩咐,示意樨云先把黎糯送回去,她要跟明姝解释清楚,免得与她家主子因此生了嫌隙。 明姝冷冷地目送黎糯离去,紧抿的唇抿得更紧,脸色相当难看,任谁当众被视作洪水猛兽也会不高兴。 樨月心知这个道理,上前几步跪在明姝脚边,道:“修媛娘娘见谅,选侍近日因着孕中烦闷,精神甚是衰微,必定是方才在外逗留太久,体力有所不支,这才受了惊吓,与娘娘没有半分干系,还请娘娘不要责怪选侍失礼。” 明姝瞟了瞟不远处看戏的宫女太监,缓缓道:“既是如此,本宫便不予追究,回去后好好照顾你家选侍,若是精神实在衰微,近期就尽量减少外出,她自己受惊是小,耽误腹中龙种是大。” 见明姝不计较,樨月忙磕头谢恩。 樨月一走,红豆就忍不住说道:“娘娘,让奴婢亲自带着太医跟去缀锦楼吧,这样更保险一些。” 虽然不清楚刘选侍究竟发的什么疯,但她受惊时娘娘的确在现场,若腹中龙种真有个好歹,陛下追究起来,刘选侍再一口咬定是娘娘的缘故,岂非要杯黑锅! “多此一举。”明姝望着樨月离去的方向,淡淡道:“你当周围路过的太监宫女都是死人么,刘选侍腹中的龙胎若果真有所闪失,陛下一定严查到底,届时这么多人证在,怎么也推不到咱们头上。” “可万一这些宫女太监被人收买,硬要赖在我们身上该怎么办呀。”红豆急得不行。 戏本子里都是这样演的。 一位娘娘嫉妒另一位娘娘,于是挑拨别的娘娘去针对她,将两人的恩怨闹得众所周知,就在所有人以为这两位娘娘水火不容时,那位嫉妒她人的娘娘再把受挑拨的娘娘害死,然后收买身边的见证人,将死因全部推倒被嫉妒的娘娘身上,而戏里的陛下每次都深信不疑,被嫉妒的娘娘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冤屈而死。 明姝看着红豆气愤笃定的神情,好笑地捏了捏她鼓鼓的腮帮,笑道:“以后不许看那么多戏本子,免得你整日紧张兮兮的。” 一听不给她看戏本子,红豆登时泄了气,当然最主要是担心明姝的安危。 “娘娘,真的不用奴婢去缀锦楼瞧一眼么,瞧一眼心安呐。”红豆不死心地继续劝道。 而明姝的态度也很坚决,“不用。本来没我们什么事,这会儿带着人巴巴上门去瞧才显得咱们心虚,常言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总归咱们行得正坐得端,何必去招惹那些烦心事。” 红豆并不蠢,明姝的话也已经说得够清楚,所以没再问为什么。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明姝也没了再逛的心思,准备回去歇会儿。 孰料刚走到御花园门口,就与纪映雪迎面撞上。 这番偶遇属实难得,两人便在御花园寻了个僻静的亭子坐下。 纪映雪有话与明姝说,便让跟着的宫女太监走远一下,再让碧螺与橘柚到亭外等着,也就是变相让这两人防止别人偷听她们讲话。 碧螺与橘柚是纪映雪从家里带进宫的丫鬟,虽然纪映雪的爹虽然没有爵位,但她大伯有,且因着祖母尚且在世没有分家,若是不论得那么仔细,还是有资格带的。 况且宫中最需要心腹,从家里带进宫的家生子怎么也比宫里的人用着放心,是以纪映雪的大伯曾亲自去求管事的人通融通融。 管宫廷选举一事的人最是精明,老早打听清楚各位秀女的家世,谁能惹,谁不能惹,谁可以给几个面子,谁可以丝毫不顾情面,他们心里有数的很。 就算不顾及纪家,也得顾着她后头的镇国公府与河间王府,再加上这事本也不算什么大事,管事的人拿了好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明姝心领神会,同样让跟着的人站远一些,再让红豆和鹊枝站到亭外。 等亭子里只剩下她们两人后,纪映雪直接开门见山:“我听说,皇后有意让你今晚侍寝?” 明姝点头。 “你答应了?” 明姝摇头。 “为什么不答应?” “你说呢?”明姝对纪映雪挑了挑眉,眼中是只有她才能看懂的深意。 纪映雪莞尔一笑,点点头:“明白了。所以你是想单干?” “不行么?”明姝淡淡道。 “当然行!”纪映雪竖起大拇指,由衷夸赞:“且好志气!” 明姝笑了笑,“什么好志气,不过是自由自在的日子过惯了,不习惯别人压在我头上对我指挥号令罢了。” “我虽然赞同你单干的想法,不过我还是要劝你几句,”纪映雪望着明姝,语气诚挚:“咱们既然入了宫,就要接受宫里的规则,你虽然一开始就得了个相当不错的位份,可后宫毕竟以皇后娘娘为尊,要习惯别人压你一头。” 明姝仍旧不为所动,“哦?是吗?也不一定吧。我相信我能与她做到井水不犯河水,我当然也会对她报之以最大的尊敬,凡事以她为首,以她为尊,不过,也仅限于此,这宫里无论是谁,都不能迫使我做不喜欢做的事。” “当然,”明姝看着纪映雪,笑眯眯补充道:“陛下除外。” 纪映雪内心十分无语,心说怕是连陛下也不能吧,她与明姝从小一块长大,心知她说话一向不全说真话,总会真假参半,反正是,怎么让人拿不住话柄怎么说。 她父亲私底下总跟她说,明姝的缜密心思都是向河间王学的。 河间王是朝中出了名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明姝就很得他真传。 纪映雪知道劝不动,也就不劝了,两人聊了一会就各自回去。 孰料明姝刚一到家,就有个大大的惊喜在等着她。 第26章 菊花 明姝甫一进殿,芯儿就领着众人跪下向明姝道喜。 因着动静太大,把隔壁的柳卉依与途径明光宫的郑宓晴都惊动了,各自派人去温饬殿外打听。 明姝示意他们小声点,又问:“喜从何来?” 芯儿眉飞色舞道:“回娘娘,方才余公公派人来传话,说是陛下今儿个要招娘娘侍寝。娘娘,这可是大喜呀!奴婢先在此恭贺娘娘早生龙子,早日为陛下开枝散叶!” 明姝也笑了,但更多的是得意。 她就说嘛,像她这样的美人,陛下怎么舍得长久闲置她。 但得意过后,又不免有些许紧张。 会紧张情有可原,毕竟大姑娘坐轿——实属人生头一回。 鹊枝一向贴心,善于察言观色,见状,让芯儿等人退下,然后安慰明姝:“娘娘不必紧张,嬷嬷不是在府中教过你么,陛下龙凤之姿,端的是世间少有的清俊男儿,您见了定会欢喜不已。” 明姝叹了口气,道:“我自然知道这个,可一个是书本上的知识,一个却是实打实的操作,我……我心里着实没底。” 红豆闻言,眼珠子一转,登时有了主意,“娘娘,何不这样,您抓紧去拜访秦贵人与杜美人一趟,她们已有经验,可以传……” 话还没说完,就被鹊枝打了一下肩膀,咬牙切齿道:“作死!什么浑话也往外说,姑娘家家的也不嫌害臊!” 红豆冷不丁被打,心中不满,正欲争辩几句,余光不经意瞥见满脸通红的明姝,登时便垂下头,噤了声。 鹊枝恨恨地又看了红豆一眼,方对明姝柔声说道:“娘娘别理红豆,依奴婢看,娘娘并非真的惧怕这事,而是一时喜不自胜,激动太过。”说着,把明姝拉到桌旁的凳子坐下,接着倒了杯茶送到她手边,“来,娘娘,喝杯茶定定神,心绪安定下来就不会这般紧张了。” 明姝接过,将杯中的茶水缓慢地一饮而尽。 鹊枝果然很了解她,她喝了茶,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人也不似原先那般紧张。 定下神来后,明姝看着桌上的红泥茶壶,问道:“这是什么茶?” “是菊花茶。”鹊枝站在明姝身侧,笑吟吟说着:“奴婢知道娘娘每年春天都爱喝上一壶最新鲜的菊花茶,所以特地去问太医院的孙太医要了好些风干的菊花瓣来泡茶。” 红豆一直在旁听着,闻言,反驳道:“你既说“最新鲜”,怎的还用风干许久的给娘娘泡?为何不直接去御花园的菊园摘一些,我听桃叶说,御花园有好大一个菊园呢,里面种着各种品种的菊花。” 鹊枝:“第一,御花园的一草一木都有专门人员管理,若是去摘那的菊花,势必要先经过皇后娘娘准许,这一来二去的未免太麻烦;第二,娘娘才进宫,根基太浅,若有人在花上动手脚,当真防不胜防;第三,孙太医是个品行端正的人,我想我们可以放心用他的东西。” 红豆了然,由衷赞道:“鹊枝姐姐,您考虑的可真周到呀。” 鹊枝笑笑,道:“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你以后也要谨言慎行,虽然你的用心是好的,可好心常会办坏事,万一被人抓住话柄,只会连累了娘娘,知道么?” 红豆忙不迭点头,“知道!” 明姝静静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思绪却已神游至天外。 她在想一个人。 一个她有所愧疚的人。 余恩派来传口谕的人一走,芯儿就开始着手准备洗澡水,这会儿刚好烧开,忙进殿提醒道:“娘娘,洗澡水好了。” 明姝幽幽一叹,点点头,让鹊枝与红豆为自己更衣。 至于桌上那壶菊花茶…… 明姝进浴桶前最后看了它一眼,旋即让鹊枝亲自去倒掉,另嘱咐以后再不许泡。 鹊枝虽有不解,但也不敢质疑明姝的决定,更不敢耽误,提起茶壶就出了殿。 明光宫院子正中有一株海棠树,鹊枝提着茶壶来到树下,正准备把壶中茶水浇入土壤中时,忽然灵光一闪,提着茶壶的手渐渐颤抖起来。 是了,她想起来了。 她明白明姝为何让她倒掉这菊花茶了。 是晏世子! 小姐每年喝茶用的菊花都是晏世子送过来的,而晏世子送的菊花正是从菊园摘的。 这一幕被隐在暗处观望的云采与倚蓉收入眼底,于是各自回去禀告。 但有趣的是,这两人竟是谁也没发现谁。 云采是郑宓晴带进宫的另一位丫鬟,为人比霞绡更圆滑,也更得郑宓晴欢心。 郑宓晴从她口中得知明姝今晚侍寝后,同样很气愤,不过没有知道秦仙瑶与杜盈歌侍寝时那般气愤。 究其原因嘛…… 不管郑宓晴明面上对明姝有多看不惯,心里却对她心服口服,况且她也只是到第三天才侍寝,也不算多占风头。 种种因素作用之下,郑宓晴气过一回反倒释然了。 云采见郑宓晴不再似一开始那般生气,才放心把海棠树下的一幕事无巨细讲给郑宓晴听。 郑宓晴皱着眉听完,疑惑看向云采,“有什么问题么?” 云采愣了愣,解释道:“奴婢是觉得,倒茶这样的小事,鹊枝却有那么大的反应,这着实有些反常,奴婢怕遗漏重要的信息,这才特地报告给娘娘听。” 郑宓晴“哦”了一声,十分武断地给出了自己的理解:“哪里反常了?我看正常的很!鹊枝是她身边的大丫鬟,却派她干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鹊枝定然觉得被冷落,心里不舒服,这才气得发抖。” 云采听得目瞪口呆,可又不敢直接说郑宓晴错了,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娘娘英明!” …… 渡月轩这边,柳卉依全程皱着眉听完。 侍寝不是她最关心的,无论容貌还是家世,合该是明姝最先侍寝,也合该是她最后侍寝。 倒是鹊枝的反常表现么…… 柳卉依抿着唇,一言不发。 倚蓉觑了柳卉依一眼,见她一脸沉思,试探性开口道:“娘娘可是有何吩咐?” 柳卉依回过神来,对倚蓉笑笑,道:“我并没任何吩咐。不过,这事切记不能向旁的人提起,知道么?” 倚蓉忙不迭点头,但心里又有些许失落。 柳才人出身很好,对她们这些奴婢十分客气,不像隔壁郑容华,府中带来的家生子,说打就打,说骂就骂。 能伺候柳才人这样仁慈宽厚的主子,实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是以她很愿意为她做事,很愿意奉上自己的忠心。 但柳才人显然对她有所防备。 有防备也是应该的。 她并非才人带进宫的家生子,柳才人不轻信她也是情有可原。 不过,她相信来日方长,随着时间推移,柳才人会看见她的忠心,会重用她的! ---- 夜幕降临,明姝梳洗完毕,穿着侍寝专用的薄纱衣,裹着一件大红色披风,在一众殷切的目光中坐上了凤鸾春恩车。 车子缓缓向太极宫驶去,最终在含风殿门口停住。 帘子被掀开,明姝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在侍奉嬷嬷的搀扶下缓缓下了车。 进殿前,明姝抬头看了眼漫天的星辰,心中微微一动。 奉天殿。 一个小太监自殿外疾步走来,凑到余恩耳旁轻语几句,余恩点头,但不急着出声,一直到嬴伋放下手里的奏折,转而伸向另一本奏折之时,才轻声提醒:“陛下,夜深了。” 嬴伋顿住,看了眼门外。 果然,暮色暗沉。 “摆驾含风殿。”嬴伋站起身,伸了伸懒腰,声音有些沙哑。 余恩忙过去搀扶,道:“陛下,可要先去华清池沐浴?” 嬴伋想了想,旋即点头,“那便先去华清池。” 含风殿。 明姝端坐在床榻边,静静等候。 披风已被取下,仅有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蔽体,一眼望去,乳白色的胸衣与亵裤一目了然。 明姝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穿着,再次面红耳赤。 早在入宫前,她就从教习嬷嬷那了解过这种侍寝专用的衣服。 可真穿到身上,还是觉得羞耻。 嬴伋穿着白色寝衣,缓步走入殿内。 见他来了,众人正要下跪叩拜。 嬴伋却将右手食指抵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众人会意,悄然退出殿内。 等到明姝反应过来后,嬴伋早已来到她身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明姝忙起身行礼,“见过陛下。” 嬴伋坐到床榻边,把屈膝行礼的明姝拉到怀里,明姝在嬴伋怀中蜷缩着身子,不敢抬头,肌肤传递的灼人温度让她莫名心慌。 嬴伋一手揽住明姝,一手抬起她的下巴,明姝被迫仰头,露出胸前一片雪白,长而密的睫毛快速扇动,眸中似有水光荡漾,当真楚楚动人。 明姝将头偏向一边,欲躲开嬴伋探究的眼神,可嬴伋偏不如她意,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就这样,明姝在毫无防备地情况下,与一双明亮、深沉的眸子对上。 似比夜深沉,又比星光更璀璨…… ---- 此时此刻,缀锦楼。 黎糯半倚在床头,默默流泪。 樨月叹了口气,甚觉无奈。 自下午与懿修媛偶遇回来,娘娘便一直郁郁寡欢,惊魂未定。 这会听到懿修媛侍寝,更是悲从心来,足足哭了一个多时辰。 这一个多时辰,她与樨云可谓把好话说尽,也不能阻止她哭泣。 她心里相当纳闷,明明前两晚也有别新人侍寝,怎的那时她不伤心,还兴冲冲拉着她们八卦陛下侍寝的细节,当然她们是不敢说的,全程只有黎糯一个人在说。 然而轮到懿修媛侍寝,却这般失态。 想起下午在御花园,选侍得知懿修媛身份时的惊恐,樨月心中疑惑更甚。 选侍不是一向最喜欢美人么,比陛下还喜欢。 懿修媛可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便是连郑贵妃都要稍逊一筹,按说喜欢都来不及,怎的会害怕? 正想着,忽听黎糯说道:“你们都出去,我想一个人待会。” 樨月不放心,道:“娘娘,您身子骨弱,还是将我们留在身边服侍吧。” “不用,我只想一个人待会儿。”黎糯吸了吸鼻子,再次强调。 樨月与樨云对视一眼,樨云对她轻轻摇头,樨月叹了口气,是啊,她毕竟是主子,不该僭越,最终还是与樨云退了出去。 等到房内只剩下她一人,黎糯才轻抚着隆起的腹部,喃喃道:“对不起,宝贝,妈妈没给你创造一个好的环境,那个人……又回来了。” 泪水愈加汹涌,朦胧的泪眼出现一缕迷茫。 为什么,她都已经让姬岸毁了她的身体,就算不夭折,身体素质也远远达不到选秀的标准,怎么还能进宫,想着想着,黎糯只觉一阵彻骨的寒意自脚底升起。 若真按书中的情节发展,那个女人最终会登上后位,她的孩子会成为下一任天子。 那她和她的孩子怎么办? 原主在被派到嬴伋身边的第三天,就因误食嬴伋的糕点被毒死。 她穿到这具身体后,竭力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尽其所能给嬴伋最好的亲人关爱,虽然没料到最终这份亲人的爱会变质。 黎糯红了脸,心头涌上一阵甜蜜。 但旋即又泄了气。 女主光环是很强大的,只要她进了宫,天道会强迫她们按既定的情节走,到时她和她的孩子又会是什么个结局? 她不想只做嬴伋众多妃嫔中的一个,她要他的全心全意,纵使不能让他散尽后宫,她也必须做她的正妻!也就是皇后。 她不能接受自己成为一个小妾,她更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成为一个庶子,一个卑贱不堪,天生低人一等的庶子,即使这是皇家,即使她的丈夫是一国之君,她也不能接受。 所以,该怎么阻止这种情况发生呢? 还是说,让姬岸再次出手。 第27章 姬岸 深夜,江夏王府。 晏温照例回来的很晚。 这段时间他过得心力交瘁,一是要顾着连城那边,二是军中近日有所变动,气氛十分紧张,再就是与启国的边境也不怎么太平。 总之哪哪都要操不少心。 晏温一到家就问管家连城睡了么。 自景家丫头入宫,连城像是一夜之间就放下了一般,信阳高兴地跟什么似的,他却不这样认为。 连城像他,是个重情的人,与明姝那样深厚的感情,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事出反常必有妖,所以这段时间他一直派人盯着连城,生怕他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本来只是随口问一句,无非图个心安,哪知管家的回答却叫他大吃一惊。 管家说:“公子被景家二公子约出去了。” “去哪儿了?”晏温警惕问道。 以前他还时常感慨,自己只有连城这么一个孩子,怕他孤单,还很乐意他与景家兄弟交好,可以有个伴。 可绿豆糕一事却让晏温清楚认识到,景昂与连城凑在一起,那就是一个狐朋,一个狗友,准没憋啥好屁。 管家脸色忽然变得十分尴尬,迟疑着,吞吞吐吐道:“春、春香楼……” 晏温只觉血气往上涌,呵斥道:“谁让他去的!你是死人么?他说去你就让他去。” 晏温其实不反对晏连城去烟花之地消遣,但烟花之地也分个档次,要去也去个高档的地方,像什么群芳斋之类的,好歹里面的女孩都干净。 可春香楼是个什么地方?全京城最下贱的妓子都在那,哪个有身份的人去那儿?连城去那种地方简直就是自甘堕落! 晏温火冒三丈,正欲派人去春香楼把晏连城押回来,不料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威严的声音:“是我让他去的。” 一回头,赫然是发须皆白的蜀国公。 晏温躬身一拜,走到蜀国公身边,赔笑道:“爹,您想让连城放松放松,儿子不反对,可也该挑个干净些的地方,那春香楼实在腌臜。” 蜀国公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连城?我既然让他去,就心里有数,还有,连城是你亲自教养大的,他什么品性你这个当爹的不清楚么?” 晏温默然,他当然不敢质疑自己的父亲,他也了解连城,知道他是个心性坚定之人,要换以前他必然没这么大反应,可连城才受过情伤,正是脆弱的时候,若是让一些不三不四的女子趁虚而入,连城再一头脑发热,硬要纳她为妾,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若是群芳斋的姑娘,尚且可行,毕竟许多官员的小妾就是群芳斋出来的,连城纳这里的姑娘,最多被人道一声年少风流,算不得什么。 可春香楼么……能有个健全的身子就不错了,真放到家里只会被人耻笑。 想到这些,晏温仍旧不理解自己父亲为何同意连城去春香楼,无论他怎么看都觉得匪夷所思。 犹豫再三,晏温还是说道:“爹,我还是想把连城叫回来,我实在不放心,我怕他染上什么脏病。” 蜀国公叹道:“也罢,我跟你托个底。也不知连城用的什么法子,联系到宫里文显皇后留下的老人,让他给自己报备明姝在宫里状况,联络的地点就是春香楼。春香楼位置偏僻,鱼龙混杂,最适合交流情报。好在那人对文显皇后忠心,也曾听说过连城与明姝的渊源,虽然口头上答应了连城,但私底下却早早跟我通了气。” 晏温当即明悟:“所以爹你是故意放连城出去的?”言罢,忽又想起什么,意味深长道:“算算日子,明姝也该侍寝了吧。” 蜀国公点点头,“不错。今晚正好轮到明姝侍寝。” 晏温蓦地心疼起儿子来,“那……这对连城会不会太残忍?” 蜀国公冷笑一声,道:“残忍?这就叫残忍了?不过小儿女间的故作矫情罢了!就要让他痛,痛就对了!不痛怎么会长大,他一日放不下明姝就一日成不了气侯,大丈夫何患无妻?不过为一个小时认识的姑娘就浪费自己宝贵的政治资源,像这种要美人不要江山的与外面那些二世祖有什么分别?二世祖好歹知道自己无用,不轻易给家族惹麻烦,照这么看,他连二世祖都不如!” 这话,蜀国公当年也跟他说过。 默默叹了口气,他与连城真不愧为父子,连这点都像了个十足十。 希望连城能明白他们的苦心吧。 一如他当年,挥剑斩情丝。 ---- 柔软的夜,星光迷离。 京城一处不知名的僻静地,矗立着一座外形普通的阁楼,阁楼的招牌上,端端正正写着三个大字——春香楼。 春香楼方圆几里的空气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脂粉香气,这浓郁到令人作呕的气味倒真不愧“春香”这个名字。 春香楼内,灯光通明,人声嘈杂,铺天盖地的脂粉味更浓,几乎要把人溺毙,更可怕的是,楼内不仅有脂粉气,还充斥着酒气、烟草气以及男人身上的汗臭气,这几种气味糅杂在一起,对人的嗅觉无疑是一个极大的冒犯。 不过,也并非所有人觉得是冒犯,事实上,来这的人几乎都是冲这股“醉人”的香味来的,目的当然是寻求刺激。 春香楼一楼是一个面积很大的大厅,大厅正中央有一个舞台,一个身姿曼妙但穿着严实的少女立在舞台中央,少女娇笑着,伴随音乐妖娆地扭动细软的腰肢,丝竹管弦乐悠扬,少女一件件地,一件件地,褪去身上所有衣物,直至□□,直至另一个穿着严实的少女上场…… 舞台下的众人贪婪地看着这一幕,台上的少女每脱一件衣物,他们便奋力拍手呐喊叫好,等到少女身上再无其它衣物时,厅内便会爆发雷霆般的掌声,然后随着另一位少女上台,又要重复一遍刚才的流程,如此循环往复,直至天明。 厅内的客人有许多,老少都有,身份各异,有衣衫褴褛的穷汉,有风尘仆仆的剑客,还有穿着华贵的贵公子,几乎每个人怀里都抱着一个或多个满头珠翠、媚笑连连的少女。 这三类人的身份可以说是天差地别,几乎没有坐在一桌的机会,无常的命运既然让他们遇见,那必定会发生许多无常的故事。 景昂解手回来,遥遥便看见晏连城与一清俊小厮耳语。 等他走过去,清俊小厮忽地隐匿在人群中,不见踪迹。 “你还有这种癖好!”景昂坐下,匪夷所思地看着晏连城。 晏连城冷着脸,一言不发,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酒。 桌上一共有三壶酒,景昂见晏连城不理他,好生没趣,也要喝酒,谁知三个酒壶空了两个。 晏连城不是嗜酒之人,一下子喝这么多,着实让景昂有些意外,但想到他情伤未愈,借酒浇愁也能理解,于是走到柜台,准备多拿几壶酒,与他来个一醉方休。 景昂一走,一个白衣剑客便悄然坐到晏连城身边。 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 晏连城的酒量其实相当不错,若想灌醉他,得用坛,十几二十坛那种,这种几口就能饮尽的壶酒,实在不值一提。 然而晏连城却是真的醉了。 醉的双眼朦胧,热泪盈眶,一行行泪水顺着他俊朗的脸缓缓流下,一发不可收拾。 白衣剑客蓦地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 清冷平稳的声调吸引了晏连城的注意,晏连城扭头看去,这是一张称得上美丽的脸,这张脸,简直比女人还漂亮,比天山雪莲还圣洁,若非声音的的确确是男声,他几乎都要以为坐在自己身边的是个女人,一个圣洁的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女人。 白衣剑客看着他,眼神幽深,缓慢说道:“可是心上人被临幸,心里不舒服?” 晏连城霎时清醒,清明的眼神死死盯着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已经做得足够隐蔽,连景昂都没发现,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家伙怎么会这么清楚。 余光瞥见他手边放着的一柄剑。 “你是剑客?” 白衣剑客不置可否,“难道你以为这把剑是摆设?” “当然不是。”晏连城把目光从剑上收回,再次看向他,语气缓慢而确定,“所以你有内力,并且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 白衣剑客笑了笑:“什么该听,什么又是不该听?” 言罢,环顾四周,“这地方是公共场所,你坐得,我也坐得,大家都坐得,并非你的专属,我只不过因着耳力稍强些,许多我也许并不愿听见的东西便强行钻入我耳中,老实说,我也无辜的很。” 晏连城被他这话逗笑了。 “你很有趣,我想我们可以交个朋友。” “什么朋友?” “以酒会友的好朋友!”言罢,端起酒杯,向白衣剑客一敬。 白衣剑客笑笑,道:“我恐怕做不了你的好朋友,我这个人向来滴酒不沾。” 晏连城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诧异道:“滴酒不沾?那你怎么混?” 白衣剑客又笑了笑,“江湖并非一定是侠客的江湖,许多地方也可称之为江湖,只是与常人理解的不一样就是了。” 说话间,景昂已经提着酒壶向这边走来,可走着走着,却发现不过几步路远的距离怎么也走不到尽头,本想唤一声独自饮酒的晏连城,可人声太过嘈杂,把他的叫喊声湮没。 晏连城奇道:“你说不一样,究竟是怎么个不一样?你说自己混的不是那个江湖,那你为何随身带着剑,岂非故意要人误会?” 白衣剑客沉吟道:“剑的用途有很多,并非只有杀人一项,有时也可砍断别的东西,许多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实实在在存在,甚至决定一个人、一个国家命运的东西。” 晏连城还是很有见识的,观这白衣人气质超群,再联想到他的话,心中隐约有了一种猜测,登时冷汗如流。 “敢问大侠,”晏连城一瞬不瞬盯着他,一字一顿问道:“可是传闻中的斩龙客?” 斩龙客,是六国对专斩龙脉的一类人的专称,此类人行踪诡异,来历神秘,手上的斩龙术法无一例外是家族传承习得,如今天下分裂多年,许多国家都有一统天下的意愿,若是能寻到一位货真价实的斩龙客,让其斩断其他国家的龙脉,必定能使统一大业事半功倍。 然而白衣剑客的反应让晏连城十分失望。 只见白衣剑客先是诧异,后又笑道:“斩龙客?有意思的名字。不过,我并非你口中的斩龙客,虽说前不久斩的东西与你说的差不离,可毕竟是有血有肉的人。” “你杀过人?” 晏连城已经下定决心,无论这人是不是斩龙客,他都要与他结识,他的直觉不会错,这人定非等闲之辈。 况且,万一他就是斩龙客只是出于某种原因不承认呢,这险他冒不得。 白衣剑客微微一笑,道:“并未直接杀人,只能算间接。不过,目前看来,那个人已经被救回来,是以这间接杀的人也没杀成,或许有人希望我再次出手。” 晏连城对这似是而非的话十分不理解,正欲再问,白衣剑客却霍然起身。 “小兄弟,认识你很高兴,咱们有缘再见。”笑吟吟打完招呼就要告辞。 晏连城忙起身喊住他,“大侠!” 白衣剑客回头看他。 晏连城抱拳道:“在下晏连城,敢问大侠尊讳?” 白衣剑客挑眉,“姬岸。”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景昂忽地神识清明,遥遥便看见晏连城站着,对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抱拳发呆。 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发什么愣?” 晏连城如梦初醒,再定睛一看,哪还有白衣剑客的踪迹。 “姬岸……”晏连城喃喃。 “姬岸是谁?”景昂随口问道,把酒放下,又抱怨:“刚才真活见鬼了,不过几步路远的距离,走了这么才到。” 晏连城充耳不闻景昂的话,脑子里想的都是方才那个神秘剑客。 直觉告诉他,这个人的来历定然非同寻常,他必须马上回去告诉爷爷。 想到这,晏连城不再迟疑,当即拉着景昂回府。 ---- 第二天一早。 明姝悠悠转醒,身侧空无一人。 正想起身,却发现浑身酸涩无力,也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劲,或者说,哪哪都不对劲,这种感觉很难形容。 服侍的嬷嬷见明姝醒了,忙俯身问道:“娘娘可是要起来?” 明姝吃力地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惺忪的睡眼眯了眯,缓缓点了点头。 “陛下呢?” 嬷嬷一边扶明姝起身,一边说道:“陛下上早朝了。去前特意嘱咐奴婢,不必吵醒娘娘,让娘娘睡到自然醒。” 自然醒…… 明姝陡然清醒,反握住嬷嬷的手,问道:“现在什么时候?” “辰时一刻。” “都已经辰时了……”明姝有些懊恼:“陛下五更天上朝,我睡了这么久么。” 嬷嬷笑了笑,“娘娘不必懊恼,这是陛下的吩咐,是陛下给娘娘的体面,之前的秦贵人和杜美人侍寝第二天可是要起来一同服侍陛下更衣的。” 明姝听得咋舌,怎么起的来哦,还是说,每个人的体质各有不同? 昨晚的衣服已被揉搓的不成样子,压根不能再穿,嬴伋特命人送来一件大红色宫装,上面绣着精致繁复的花纹,还配有一盏华丽的金色流苏冠。 不得不说,嬴伋的眼光相当不错。 若说明姝原先的容色有八分,那么现在,已是接近满分的地步。 连见过无数美人的嬷嬷都忍不住夸了一遍又一遍。 回到温饬殿,明姝再也顾不上旁的,倒头就睡。 昨晚折腾了一晚,压根睡不安生,这会终于能好好睡一觉了。 第28章 出事 嬴伋十分雨露均沾,新进宫的十八位妃子挨个轮了一遍。 这一十八个人轮完,嬴伋才开始凭自己的喜好招妃子侍寝。 初一、十五去仪鸾宫。 静妃么……身体有恙,不能承宠。 锦妃还在坐月子,刘选侍即将临盆,宫里的老人便只剩下郑贵妃一人。 郑贵妃自不用多说,侍寝频率最高,但也并非一骑绝尘,因为有明姝与秦仙瑶紧随其后,再就是杜盈歌、潘娇蕊、汤柔佳、江悯芙四位,最后才轮到莫恩怡她们。 这一十八位新进宫的妃子分化挺严重的,有可以跟郑贵妃一较高下的,比如明姝与秦仙瑶,也有承过一次宠便再无机会得见圣颜的,随着宫里的新人越来越多,这些人只怕要渐渐被遗忘在深宫,无人问津。 但正春风得意的明姝并不留意这些,清明将近,陛下刚给她升了位份,如今她已位居从三品嫔位,只要再往上升一级到贵嫔,她便能养自己的孩子。 同样升位份的还有秦仙瑶,她更厉害,连升两级,从正七品贵人到正六品才人。 不过,明姝虽颇为得意自己的荣宠,却并未掉以轻心。 自那日在福熙阁与江悯芙交谈过后,明姝深感自己信息来源渠道的匮乏,闲暇时常领着红豆与芯儿外出串门。 其实她更愿意带红豆与鹊枝出门,但在宫里的时间久了,杂务也渐渐多了起来,东西一多,就容易浑水摸鱼,为不使后院起火,她每每外出都要把鹊枝留在温饬殿看家。 至于芯儿这个丫头嘛,暂时看还挺不错,就算发挥不了应有的技能,好歹心思灵巧,能很好地接替鹊枝的位置。 而这回,明姝决定去聚荷殿。 聚荷殿在若晨宫,是阮静梨的居所,锦妃也住这,不过人家住的是正殿——若晨殿。 后宫有规定,只有到从二品妃位,才有资格住正殿,每个正殿的名字与所属宫殿名一致,且只有住在正殿的妃子才有资格称“某宫娘娘”,比如“若晨宫娘娘”就特指锦妃一人。 明姝每次登门拜访,阮静梨都会着手准备一些宫外小点心招待。 这次准备的是稠饧、麦糕、乳酪、乳饼四样,再配上一壶清茶,一个宁静的午后,当真是神仙过的日子。 其实进宫前,明姝对这类玩意儿并不过份偏爱,可人就是这样,吃多了山珍美味总会想念清野小菜,在宫里待了一个多月,明姝果然想念起宫外的点心来。 一开始的确是自己派人去买,但一次两次还好,次数一多就很不好了。 而阮静梨听明姝抱怨过一次,就从此记在心上,以后但凡明姝来串门,她都会体贴地将点心备好。 明姝也不白吃她的东西,得知阮静梨不满意梳头丫鬟的手艺,便让桃叶亲自传授心得。 这一来二去的,关系不好都难。 而随着关系越来越融洽,能谈的事也越来越多。 “最近几日,若晨宫那边有不小的动静,估摸着是锦妃要出月子了。”阮静梨隔着窗纸,往若晨殿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明姝咬了一口乳饼,道:“算算日子,月底刚好满百日。” 阮静梨叹道:“她也够幸运的,在妃嫔数量最少的时候完成怀孕、生子、坐月子一系列流程,若是现在怀上,绝不会这般省心。” “怎么?怕了?”明姝挑了挑眉,揶揄道。 阮静梨倒也不装,十分坦然地点了点头,“对啊,我就是怕了。我胆子小的很,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不生孩子,这样就不用到鬼门关走一遭了。” 明姝原本只是想调侃她一下,哪知她说出的话这般格格不入。 是的,格格不入,非常格格不入。 于是明姝决定开导她。 “为什么会怕呢?女人生孩子不是天经地义么?在宫中没有子嗣会很凄惨的,容颜会随着时光流逝凋零,你的孩子却始终是你的孩子,陛下百年之后,更是可以跟着儿子到分封地做王太后,这难道不好么?” 阮静梨笑笑,淡淡道:“好自然是好,不过也要看自己有没有命活到那个时候。况且,我从不认为女人生孩子是天经地义,女人首先是人,才性别为女,与其以我的命换孩子一命,我更愿意好好爱惜自己。” 明姝皱着眉,打量阮静梨斯文秀气的脸庞,她想不通,气质这般温婉的姑娘怎会说出如此离经叛道的话。 阮静梨话一出口,同样懊悔不已,懊悔自己失言,将真实想法和盘托出。 这种思想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讲太过超前,就是在现代,也有相当一部分人持有与之相悖的观点。 正所谓,在什么山头唱什么歌。 至少在这个时代,明姝的想法一定是最正确的,她的想法必定会被淘汰。 毕竟不生孩子就留不下自己的基因,那么后世之人大都是持有明姝这种观点的后人,久而久之,时代变迁千年,可不就把她这类人的基因淘汰,留下的都是热衷繁衍的基因么。 ---- 明姝向来固执己见,凡是她认为对的就绝不轻易动摇,像方才在聚荷殿阮静梨说的一番话,她就压根没把它放在心上。 虽然不清楚阮征明那个廉正肃己的士人为何会养出思路这般清奇的女儿,但对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她本着朋友的原则,会劝上一劝,至于听不听,就不关她的事了。 而且明姝打心底觉得这种想法匪夷所思,在她看来,能养育拥有自己血脉的孩子是件十分幸福且伟大的事。 生命终有流失殆尽的一天,血脉却会一代又一代传承,生生不息,浪漫不渝…… 当然,这是最理想、最超脱的状态,若说世俗,那便是多个孩子多份底气。 她好日子过惯了,可不想老了以后看别人的脸色过活,那种寄人篱下的日子,她只需想想就发自内心的抵触。 所以啊,子嗣对她真的很重要。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比嬴伋的宠爱还重要。 毕竟嬴伋可以有无数个女人,数不清的真爱,但孩子只会有她这么一个母亲。 ----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转眼就到了四月底。 这一个来月又发生了许多变动。 比如潘娇蕊与伍曼茵各自都升了一个位份,一个成了曼修容,一个成了蕊充媛。 当然这还不是最刺激的。 最刺激的是——刘选侍生了。 生的是个男孩。 陛下的第一个儿子就这么从刘选侍的肚子里诞生。 可把后宫一众嫔妃恨的牙痒痒。 得!嫡长子嫡长子,占了“长”的名头,日后怕是只有皇后生的嫡子能与他一争高下了。 而刘选侍本人也母凭子贵,生下小皇子的当天,就被嬴伋从选侍升到了容华,另赐封号“纯”。 连升五级,闻所未闻! 消息传到明姝耳中时,她正在插花。 插的是樱花。 她很喜欢樱花。 因为樱花总会让她想起以前在府里的无忧无虑的岁月。 平喜将消息告诉明姝后,以为她会失落,会嫉妒,会气愤,他甚至准备妥当说辞,就等明姝发脾气,他好适当给予安慰。 但出乎意料的是,明姝的反应十分平静,甚至都没耽误手里的活。 平喜忍不住再次说道:“娘娘,纯容华生了,生的是个小皇子,她还……” “听到了——”明姝拉长语调,不耐烦地打断他,“说一遍就够了,我又不聋。” “是,奴才多嘴,娘娘恕罪。”平喜嘿嘿嘿地赔笑。 明姝把花枝放下,转身看着平喜,眼睛非常亮,“本宫没记错的话,若是贵嫔以下的妃子生了孩子,是要交给别人养的,你可知这纯容华的孩子会交给谁养?” 平喜愣了愣,旋即摇头,“这奴才哪知道,总归纯容华本人是不能养的。陛下已经让她连升五级,若是再升……也不可能再升,再升就没道理了。不过依奴才看,只会是静妃娘娘,或者郑贵妃娘娘。锦妃娘娘已经有一个公主,哪里有精力再照顾另一个,皇后娘娘就更不可能了,大皇子本身就是长子,若再寄养到皇后名下,岂非又占了嫡的名义?皇后娘娘又不是不能生,哪里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小喜子,你很不错呀。”明姝慢悠悠拍着平喜的肩,笑嘻嘻道:“你年纪轻轻入宫,也没受过什么教育,却有如此高深的见解,啧啧啧,了不起了不起,老话说的好,一等人不用教,二等人用言教,三等人用棍教,你无师自通,岂非比一等人还一等人?” 前面是实打实的夸赞,到了最后几句,那可真就只剩下调侃了。 平喜是人精中的人精,哪能听不出话里的调侃,白净清秀的脸登时红透,闷声闷气道:“娘娘,您就别调侃奴才了,奴才心里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娘娘这话无论是玩笑还是真言,都真真折煞奴才。奴才真的只是一心为娘娘着想,这才将心里话和盘托出。” 明姝哈哈一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好,本宫清楚你的心意了。不过你的确很有主见,好好干,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这话几乎相当于口头承诺,平喜一喜,当即就要跪下谢明姝的赏识。 然而还没来得及动作,红豆就气喘吁吁冲了进来,面上红扑扑的,一头的汗,见到明姝,气都来不及喘匀,就匆忙说道:“娘娘,不好了!出事了!出大事了!缀锦楼那边好多人围着,宫里其她娘娘几乎都去了,陛下也正往那赶呢!” 第29章 盛怒 明姝让她喘口气,慢慢说。 红豆扶着平喜,把气喘匀后,一口气说道:“诸位娘娘陆续带着礼物前去庆贺纯容华诞下龙子,也不知那句话说得不对,纯容华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哭起来,谁也劝不住。” “彼时皇后娘娘正在若晨殿与锦妃娘娘商讨大公主百日酒一事,听到消息后,立即赶赴缀锦楼,本以为事情可以平息,哪知皇后娘娘去后,纯容华哭得愈凶,到最后竟是不顾自己刚生育完的身子,抱着大皇子跑到阁楼,说是要带着大皇子一起做个了断呢!” 明姝皱着眉听完全部,末了,问道:“陛下现在何处?皇后娘娘为何不在缀锦楼?” “陛下还未下朝,皇后娘娘许是准备同陛下一起前去看望。” 明姝点点头,旋即吩咐平喜准备暖轿,这可是件大新闻,她可不能错过。 路上,明姝催了一遍又一遍,让他们快些,一定要在陛下之前赶到。 明姝打心底觉得纯容华在做戏,至于做戏的目的……还能有什么目的?后宫的女人注意力都在陛下身上,自然是做给陛下看。 想必是头一回做母亲,舍不得把孩子给别人养,想以死相逼,逼迫陛下答应把孩子留在身边。 不过明姝不认为她能如愿。 就陛下在文显皇后病危时展现出的魄力来看,他绝非是轻易受人威胁之人。 明姝到的时候,嬴伋还没来。 准确说,连朝都未下,后宫闹得天翻地覆,前朝却一派祥和,君臣相宜。 刚下轿子,明姝就听见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和黎糯大喊大叫、声嘶力竭的声音。 走进丽正宫,发现缀锦楼前乌泱泱一片,围着一群小太监。 这些小太监正忙着把尚宫局送来的棉被一层层铺在缀锦楼二楼正下方的位置。 明姝抬头。 缀锦楼二楼的走廊,黎糯披散着头发,怀里抱着一团明黄色的小被子,身子紧挨着二楼的栏杆,又哭又闹。 在走廊的另一侧,则站满锦衣华服的各宫娘娘,皇后娘娘站在最前面,劝纯容华放下孩子,不要激动,有话好商量。 明姝收回视线,把平喜平庆留下帮忙,然后扶着红豆上楼。 方才只是在底下稍微瞟了一眼,等到了楼上才发现,除了锦妃,所有人都来了,她竟是最后一个到的。 江悯芙站在最外面,见明姝来了,向满脸泪痕的黎糯努了努嘴,悄声对明姝说道:“这回,她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明姝无语,“都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种玩笑。” 江悯芙对她眨眨眼,“别跟我讲,你真信了她的鬼话。” “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信不信。”明姝看了眼黎糯怀里的孩子,皱眉问道:“这孩子怎么回事,怎的闹这么大动静也不哭一声。” 江悯芙叹了口气,道:“可不是,没见皇后娘娘急得快疯了么,她是后宫之主,大皇子若真有个好歹,陛下一定最先问责她。” “纯容华究竟为何这样?难不成,真如传闻所言,想以死相逼,逼迫陛下让她把孩子留在自己身边养?” 江悯芙点点头,道:“你猜的没错,她的确是这么个想法,但估计不能如愿。她虽连升五级,可也仅是个容华,离贵嫔还差好些距离呢,出身又低,来历更是尴尬,陛下已经对她仁至义尽,可她偏不知足,还把郑贵妃得罪的不轻。” “郑贵妃?”明姝看了眼前头脸色不虞的郑贵妃,奇道:“好端端怎么得罪她了?” “还不是因为郑贵妃太过心急,以为纯容华养不了孩子,大皇子就一定归她养,所以早早带着礼物来拜访。一抱起大皇子就不撒手,话里话外都已将大皇子视作亲儿,这一来二去可不就把纯容华刺激到了。” 明姝听得咋舌,“她这也太心急了吧!哪个母亲也受不了呀。” “可不是。”江悯芙叹道:“所以如你所见,纯容华当真发了疯。” 话音刚落,底下忽而传来浩浩荡荡的“万岁”声。 哦豁,正主来了。 嬴伋沉着脸走进丽正宫,因为太过心急,连朝服都未曾换下,一身玄色的冠服衬得他气场无比强大。 明姝在二楼俯瞰嬴伋,忽然觉得,嬴伋穿的这身衣服真好看,把他久居高位不怒自威的气势衬了个十足十,是真的很有魅力呀,果真人靠衣装,连皇帝都不例外。 泣不成声的黎糯在看到嬴伋的那一刹那,彻底绷不住了,连日来受到的所有委屈悉数迸发,泪眼婆娑地望着嬴伋,沙哑着声,嗫嚅地唤了声“阿伋”,便再也说不出话,抱着孩子蹲在原地,再次泣不成声。 嬴伋则沉痛着脸,上前小心翼翼扶起黎糯,把孩子从她手里接过来,看也没看就交到余恩手上,然后直接一个横抱,将黎糯紧紧抱在怀里。 黎糯此刻也听话极了,把脸埋进嬴伋的胸膛,不哭不闹缩在他怀里,一双幼白的小手紧紧攥住嬴伋的衣服,生怕他跑掉。 这小可怜样儿真真我见犹怜。 在经过一众嫔妃时,所有人好似事先约定好一般,齐刷刷给嬴伋让路,有的紧贴着墙壁,有的倚着栏杆,而身形稍丰满些的妃子生怕挡了路,死命垫着脚尖,眼观鼻鼻观心,生怕沾到两人的衣角,被盛怒之下的皇帝陛下责骂。 等嬴伋一离开,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望向余恩。 余恩抱着小皇子,准备跟在嬴伋身后出去,哪曾想陛下一走,以皇后为首的几人瞬间如饿虎扑食般扑向余恩。 第30章 膈应 余恩睁大了眸子,立在原地不敢动。 但皇后只是从他手里接过小皇子,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哄着。 郑贵妃等人则簇拥在皇后身边,好奇地观察这个刚出生的小婴儿。 皇后掀开盖住小婴儿脸的被角,皱皱巴巴的小脸,脸蛋红扑扑的,睡得正香哩。 静妃笑道:“这孩子的心可真大,动静这么响都没把他吵醒。” 皇后看着怀里酣睡的婴儿,也笑了,道:“心大好哇,心大有福气,心大过得才快乐,才不会被烦心事打扰。” 余恩虚惊一场,又见小皇子与诸位娘娘相处融洽,也就放下心来,安心进殿内伺候。 明姝目送余恩进殿,方与江悯芙搭话,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悠悠道:“依你看,你姐姐和纯容华,谁更得陛下欢心?谁才是陛下心尖儿上的第一人。” 江悯芙不上她的当,挑眉道:“两个都是。” “就没有个孰轻孰重么?”明姝不死心继续追问。 江悯芙哼笑一声,道:“你想听什么?是我姐姐比她重要,还是她比我姐姐重要?要我说啊,我姐姐还是亏了,同样与陛下自小有情谊,一个困在寺庙不得出,一个好歹有个正经名分,安心生下陛下第一子。纯容华只要不作死,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别这么灰心嘛。”明姝拍拍她的肩,安慰道:“便是生了孩子有什么用?她能养么?小孩子是谁养跟谁亲,这孩子若是一开始就被别的妃子养,以后与纯容华的关系不见得有多亲近。至于你姐姐,那可就不一般了,样样无可挑剔,哪是纯容华比得上的。所谓后来者居上,你姐姐虽不如咱们进宫早,可依着陛下对她的情意,兼之有家世加持,定能扶摇直上,一扫先前的落寞。” “那便借你吉言。”江悯芙笑笑,旋即压低声音,悄声询问:“你可曾听见纯容华唤陛下什么?” 明姝轻笑道:“当然听见。又不是相隔十万八千里,近在咫尺的距离,我想不止是我,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不过陛下不是默许她叫么?现如今,阖宫人都已经知道陛下对她与众不同,如你所言,人家的好日子呀,还在后头呐。” 江悯芙捏着明姝的脸,咬牙切齿地笑道:“明姝啊明姝,我可爱死你这副面上一套心里一套的假模假式了,我要不是与你从小玩到大,岂非也要被你耍得团团转?” 明姝打开她的手,揉着被掐的部位,没好气说道:“既然知道,就对我好一些,别总捏我脸,捏坏了,你可赔不起。” 两人正你一句我一句地互损,冷不丁听见皇后在喊她们。 “懿嫔,江昭仪,你们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怎地还动起手来。”皇后抱着小皇子,皱眉望着这边。 “呀,还真是。”杜盈歌走到明姝身边,摸了摸她脸颊上的一小块红痕,“这怎么还红了呢?” 明姝与江悯芙默默对视一眼,忙打哈哈道:“没什么,方才脸上有块脏东西,江昭仪看见,帮我擦干净,许是用力过猛,这才留下红痕。” 郑宓晴从不放过丝毫可以奚落明姝的机会,嗤笑道:“按懿嫔的说法,究竟是皮肤太娇气,还是脏东西太多,一时擦不干净。” 纪映雪笑着接腔道:“我作证,的确是皮肤太娇嫩,我与懿嫔一同长大,她的皮肤出了名的娇嫩,稍一用力就会留下印记。” 郑宓晴正还要说,却被皇后喝止:“行了行了,别在外面聊了,小皇子才从娘胎出来,受不得风,快些进去吧。” 说完,皇后便抱着小皇子进殿,诸嫔妃紧随其后。 而郑宓晴在最后也不忘瞪明姝一眼。 明姝只觉得好笑,又不是小孩子,值得为这么件芝麻粒大小的事扯皮么。 缀锦楼内殿。 嬴伋坐在床头,黎糯盖着被子,半躺在嬴伋怀里,虽然已经不哭,但双眼仍旧通红,原本煞白的小脸在哭了一通反而红润有光泽。 明姝看着黎糯那张脸,再次感慨,这人长的真年轻,快三十岁的人了皮肤还这么好,且就方才陛下对她的态度,说不定还真是陛下有心让她长的如此纯真。 嗯,也许从七岁开始,就下定决心守护这个十四岁小姐姐的纯真吧。 明姝有意不凑那么近,她不想听到嬴伋安抚纯容华的腻歪话。 与吃醋无关,只单纯觉得恶心。 以前晏连城也有这个毛病,总爱时不时说一些很动人的话,意图撩拨她的心弦。 平心而论,那些话确实很优美,很动听,但她就是不感冒。 若是听别人讲给别人听,她或许会认真欣赏优美的措辞。 但说话的对象是她么,那就只剩下恶心了。 因为心里实在膈应,加之她与晏连城熟得很,不需要顾及大家闺秀的形象和朋友间的体面,是以每次晏连城对她说这种话,她都用一种看傻子的眼光看他。 久而久之,晏连城便不说了。 改成写。 隔几日便通信的习惯,便是在那之后养成的。 不过也不敢写的太露骨,因为莫夫人每次都会提前查阅,确定两个人的信都没什么问题后,才会准许把信送到对方手里。 皇后进殿后,把孩子交给乳母,自己坐到床榻边摆好的椅子上,劝道:“纯容华,你别太伤心,你还年轻,三十不到,孩子,日后还会再有的。” 黎糯一听皇后的话,再次簌簌地流下眼泪,一双手死死攥着嬴伋的朝服,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也不说话,就那样痴痴望着,眸中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 嬴伋同样深情地回望她,凌厉的凤眸蕴含无限柔情,眼里的爱意似要将人溺毙。 众人纷纷为皇后捏了把汗。 陛下对纯容华这般情深义重,十有八九会同意她的请求,将孩子留给她养,或者干脆再升四级到贵嫔,那样就名正言顺了。 可若是再升,岂非连升九级! 连升五级已是闻所未闻,连升九级,这让通过正常途径选进来的嫔妃情何以堪? 其中利害得失,皇后不可能不明白,所以不同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就不知陛下怎么想的,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瞧陛下这意思,估计会不惜驳了皇后的面子,成全纯容华的心愿。 赵玉烟端坐着,面上虽一副秉公办理的从容,心里却紧张起来。 陛下对纯容华着实不同凡响,这纯容华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怕是与禅露寺那位不相上下。 想到这些,皇后更不愿违拗陛下的心愿,可若是连劝都不曾劝一句,明面上一味顺从,连样子都不做——是的,她就是在做样子,她可不会傻到跟陛下对着干——那岂非将她皇后的威信踩在脚下,她以后还怎么当这个皇后,怎么管理下面人。 所以啊,她面上还是要做做样子的,她相信,凭陛下的睿智,一定看得出她是在找台阶下。 等到陛下同意纯容华的要求,她再反驳两次,事不过三,便是没能成功阻止,旁的人也说不了什么闲话。 到时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她与陛下都不会有什么损失,还能将事情圆满办成。 然而嬴伋的注意力只在黎糯一人身上。无限温情地注视着黎糯,语气轻柔却坚定。 他说:“糯糯,是朕对不住你。国有国法,宫有宫规,我已为你破例一次,不能再破例,以后的日子还长,孩子,我们还会有的。” 第31章 贵嫔 黎糯睁大美眸,眼中的泪水尚未干透,就那么定定望着嬴伋,望着他那双依旧深情的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不偏不倚,坠到嬴伋的手上。 嬴伋手尖微微一颤,模样有些狼狈,慌忙避开黎糯的眼神。 皇后吃了一惊,在座众人都吃了一惊。 尤其是郑贵妃。 有了陛下这句话,她对这孩子简直势在必得! 皇后是不可能养的,锦妃也已有了个公主,剩下只有她和静妃。 静妃身子不好,自己都自顾不暇,哪里养得了小孩。 所以啊,这大皇子必定是要由她来养的。 以前在闺中时,常听长辈说起,若是出嫁的女人许久不曾有孕,可以过继一个孩子到膝下,这样,即便自己没有子女缘,收养的孩子也会因着有兄弟姊妹缘,将孩子带到他们家。 她这般执着地想养大皇子也是有这么个缘由在。 况且,锦妃即将出月子,她与锦妃斗了许久,此前一直旗鼓相当,现如今她有了个公主傍身,少不得要压她一头,可若是把大皇子接到身边养就不同了,公主哪有皇子金贵,到时她必定能反客为主,狠压她一头。 如此想着,郑贵妃的眼神愈加殷切,期冀地看着嬴伋,满心期望从他嘴里说出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句话。 至于明姝,她丝毫不关心黎糯的孩子给谁养,反正给谁养也不会给她养。 但是她也挺替陛下糟心的。 如平喜所言,有资格且适合抚养大皇子的只有郑贵妃与静妃两人。 郑贵妃么……明姝瞥了眼郑贵妃,魅惑的眸中是抑制不住的狂喜与期待。 啧啧,跟闻着腥味的猫一样,就差把明抢二字写在脸上,也难怪纯容华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明姝反正觉得陛下把大皇子交给静妃可能性更大。 虽然静妃有疾,但人家只是不能侍寝,身体可是很活蹦乱跳的,若是给了郑贵妃,想想即将出月子的锦妃,以及她们此前在宫里搅风搅雨的日子,无疑助长后宫争风吃醋的不良习气。 不过——明姝看着静妃始终恬淡的脸,或许她也并不一定愿意养吧? 大皇子是皇子,而且居长,若是皇后娘娘没有生下嫡子,那大皇子势必要搅和进夺嫡之争中,届时她这个养母也有很大概率被波及。 这与她恬淡的气质实在不符。 郑贵妃的眼光实在太露骨,露骨到,原本一心沉溺在与嬴伋痛爱中的黎糯都察觉到了。 黎糯不再看嬴伋,望向一脸渴盼的郑贵妃,眼神冰冷,一字一顿说道:“这是我的孩子,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谁也不能把他夺走,我宁愿我们娘俩同归于尽,也绝不让除我以外的其任何人做他的母亲!” 此话一出,在座众人齐齐变了脸色,尤其皇后,端庄的脸再不端庄,眼神淡漠的可怕,已有愠怒的迹象。 郑贵妃的脸色蓦地阴沉,冷笑道:“纯容华,你莫非是昏了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说得出口,大皇子固然是你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可他的母亲却并非只有你一人,你,我,还有众位姐妹,都是大皇子的母妃,皇后娘娘更是他的嫡母!观容华之前也是伶俐乖巧之人,更是从小在贵人身边伺候,理应清楚宫中的规矩,怎的一生下皇子就说出这种僭越的话,莫非是母凭子贵,恃宠而骄?” 皇后没有阻止郑贵妃,郑贵妃说的就是她想说的。 她可以在很多事情上让步,但绝不容许自己在众目睽睽下失了体面,谁若不给她体面,她必要她好看! 郑贵妃这话可谓是有理有据,任谁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可爱从来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言的。 嬴伋的爱也是。 “住口!”嬴伋抱着微微颤抖的黎糯,眼神凌厉地看着愤愤不平的郑贵妃,冷冷道:“郑贵妃,你是贵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朕这次就不跟你计较,但你记住,下不为例,若再敢用这种口气对纯容华说话,朕绝不轻饶!都给朕出去,没朕的准许,谁也不准来缀锦楼打扰纯容华调养身子。” 突如其来的呵斥把郑贵妃委屈地不行,泪水堆在眼眶,几乎下一秒就流下。 她不服!她要争辩! “陛下!您太没道理,明明是纯容华出言不敬在先,你怎的如此偏心唔唔唔……” 是皇后示意静妃捂住了郑贵妃喋喋不休的嘴。 郑贵妃脾气火爆,一点就着,若是让她继续说,谁知道会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皇后也很有眼色,瞧见嬴伋脸色阴沉的可怕,忙不迭领着众妃退出缀锦楼。 而黎糯,全程冷笑着看完郑贵妃的表演。 她就是故意挑衅郑贵妃。 也知道依着郑贵妃火爆的性子,一定会忍不住反驳。 而嬴伋,一定会维护她,站在她这边。 是的,她就是有这个自信。 接下来,她要赌。 为了孩子,她要赌嬴伋对她的爱。 赌他对自己的爱有几分。 是全心全意。 还是夹杂着利益的考量。 ---- 不过很可惜,黎糯赌输了。 三天后,江悯芙从正四品昭仪,直接升到了正三品贵嫔。 而大皇子,也在江悯芙被升到贵嫔的第二天被送到绿绮殿,交由江贵嫔抚养。 原本大家还在猜测:容德郡主与纯容华,究竟谁更得帝心? 这下不用猜,答案一目了然。 陛下爱容德郡主爱到了骨子里,爱到不惜为她伤害另一个同样爱着的女人,爱屋及乌到给她妹妹这般大的体面。 容德郡主真乃神人也,纵是远在千里之外,也能搅和的后宫风起云涌。 明姝得知这个消息后,固然为好友感到高兴,可也许是物伤其类吧,她有点同情纯容华,十月怀胎,血脉相连的孩子,生下来只在身边陪了她五天,就要交给别的女人抚养,该是多么痛心呀。 想着想着,明姝情不自禁抚了抚自己的肚子,孩子,娘期待你的到来,可不要这么快来,至少等娘升到贵嫔,有资格把你养在身边,再来不迟。 与此同时,仪鸾宫。 汤柔佳陪着皇后在弄玉小筑饮茶。 喝的是陈茶。 皇后并不喜欢喝陈茶,她更喜欢用最新鲜的茶叶泡茶喝。 但这几天,她却独爱陈茶,回味无穷…… “柔佳,我看了《起居注》,入宫到现在,你拢共才侍寝三回。”皇后放下茶杯,皱眉看着对面的汤柔佳。 汤柔佳也放下手里的茶杯,低头沉默不语。 皇后叹了口气,道:“柔佳,你要多用心,我把你弄进宫,不是为了让你籍籍无名过活的,你得做我的帮手,得力帮手,明白么?” “我明白。”汤柔佳仍旧低垂着头,嗫嚅道:“我母亲早逝,父亲又是个混不吝,平时没少受继母苛责,表姐心疼我,才千方百计助我入宫,陪在陛下这等尊贵的人物身边,享受荣华富贵。” 说着说着,忽地苦笑道:“若是没有表姐,我只怕被黑心的继母送给行将朽木的老头子做了填房,亦或是哪家公子的十多房小妾,是表姐让我逆天改命,柔佳很珍惜现在的日子,表姐对我的大恩柔佳没齿难忘。” 皇后叹道:“你知道就好。我也不图你真的回报,只希望你争气些。说是说做我的得力助手,实际得宠了,你自己才是最大的受益者。所以啊柔佳,一定要争气,你天生有优势,身段像极了她,若是用点心,何愁不能得宠?” 说罢,再次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你也看到了,在陛下心中,那位还是更胜一筹,连带着妹妹也被看重。你要抓紧时间,趁着她还没进宫,多花点心思留住陛下,这样才有更大的可能留下子嗣,子嗣是我们唯一的指望,晚景凄凉与否,就指望他了。” 这话不仅是对汤柔佳说,也是对她自己说。 她原以为,依着陛下对纯容华表现出来的情意,就算不能与她分庭抗礼,也能动摇她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哪曾想纯容华这个被陛下处处偏爱的人,竟连被爱屋及乌的江贵嫔都比不上。 这让她愈加认识到那个女人的可怕,也让她更加重视自己的生子大计。 无论如何,她要不惜一切代价在那个女人进宫前生下嫡子。 第32章 制衡 纯容华的事出来后,皇后便借口身体欠安,将手中一部分权力分给了郑贵妃与静妃,让她们一同协理六宫。 皇后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 一是自己在备孕,不宜太过操劳。 二就是锦妃快出来了,她与郑贵妃向来不对付,如今更是有个公主傍身,若是两人再对付上,郑贵妃少不得要被她压一头,而自己又要备孕,很多事不能亲自出面,锦妃定然一人独大,搅得后宫没有安生日子。 所以她要给郑贵妃一些甜头,一些助力,让她面对锦妃时有足够底气,有抗衡的资本。 静妃么,懂分寸,识大局,可以充当润滑剂,不至于让旗鼓相当的郑贵妃与锦妃斗得太凶,能引导控制在一个合理范围内。 后宫虽是红粉佳人的聚集地,可凶险程度丝毫不亚于风起云涌的朝堂。 赵玉烟当了七年的中宫,吃过无数次亏,得到许多教训,才悟出“制衡”二字的重要性。 也正因悟透,才想出多放一些与那人形貌相近,或者姿容绝色的女子进宫。 就算那人在陛下心中的地位高不可攀,但只要对手够多,总能有那么一两个人能分走陛下一些心思,譬如懿嫔与秦才人。 只要陛下没为她彻底冲昏头脑,她身为中宫,就始终能屹立不倒。 ---- 郑贵妃最近蛮得意。 不仅是拿到了协理六宫之权,更重要的是她讨厌的纯容华吃了瘪。 她虽然没能抚养大皇子,但只要纯容华没得偿所愿,她就心满意足。 不怕不给我么,不是信誓旦旦说大皇子的母亲只有她一个么,不是以死相逼么。 哼!机关算尽算盘落空的滋味如何?骨肉分离的滋味又如何? 若不是陛下下了令,不让她们去缀锦楼探视,那她一定要当面奚落她。 陛下也很有原则,行事利落干脆,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更不感情用事,真不愧是被父亲看好的皇子。 正想着,郑宓晴忽然来拜访。 “恭喜堂姐拿到协理六宫之权!”郑宓晴笑吟吟祝贺道。 郑贵妃笑眯了眼,道:“嗐,又不是我一个人拿到,静妃不也拿到了么。” “静妃岂能与堂姐相提并论?”郑宓晴表情十分不屑,道:“静妃已经不能侍寝,妃位已经到头了,哪像堂姐,日后生下小皇子,少不得要更进一步的。” “说到更进一步,唉……”郑贵妃的脸一下子垮了,幽幽一叹,道:“陛下已经五天没来我宫里,也不知是否还在生我的气。” 郑宓晴忙安慰道:“堂姐实是多心,那日在缀锦楼,明明是纯容华说出大逆不道的话在先,堂姐驳斥她的话有理有据,别说我们,就是皇后娘娘说不定都暗自拍手叫好呢!否则她怎会把协理六宫的职权交给你。” 郑贵妃一想,确实是这么个理。 但她毕竟比郑宓晴大几岁,又有了几年宫斗经验,对皇后的为人也有所了解,是以她考虑的要比郑宓晴更全面。 “你说的只是其中一个因素,”郑贵妃若有所思,悠悠道:“真正的原因,应该是她恐惧陛下对容德郡主的深情,害怕容德郡主进宫后威胁她的中宫之位,这才急着调理身子,想尽早生下嫡子,巩固自己的地位。” 郑宓晴从未设想过这种可能,如今听郑贵妃一分析,登时醍醐灌顶,眼珠子一转,问道:“堂姐,你是怎么想到的呀?难不成你在仪鸾宫有内应?” 郑贵妃意味深长地笑道:“你还不算太蠢。不过,我的宫里必定也有别人的内应,除是除不干净的,只能尽量培养自己的心腹,用心腹做事。对了……”郑贵妃皱眉看着郑宓晴,眼神略有责备,“听说你对下人十分严苛,动不动就动手打人,有没有这回事?” “有、有……”郑宓晴瑟缩了一下,吞吞吐吐解释道:“我只打过一回,且是那丫头惹我不高兴,气急了才打的,” 郑贵妃叹了口气,劝道:“咱们是亲姐妹,我才与你说句真心话。霞绡是从府里的家生子,没有再比她忠心的,你如今要比在府中对她好十倍才行。若是连她都非打即骂,以后哪个肯为你卖命?宫里不比家里,稍微行差踏错就要万劫不复,你要谨记,千万要收敛脾气,不能被人抓住把柄,明白么?” 郑宓晴从小就怕这个堂姐,如今更是理亏,更加不敢反驳,只能悻悻地点了点头。 郑贵妃还是很疼这个堂妹的,见她知错,也就不再追究,还留她在颐华殿吃晚饭。 饭后,两人坐下来饮茶。 珍珠抱着雪团在旁边玩耍,郑宓晴很爱这只雪白浑圆的小猫,每次来都要逗一逗。 想到饮完茶便要回去,郑宓晴把茶放到一边,抓紧时间陪雪团玩。 “我听大伯母说,雪团是云浅国进贡的圣物,只此一只呢,听说锦妃当初也想要,不过陛下还是赐给了堂姐你。” 郑宓晴抱着怀里的小猫儿,一下又一下轻抚它的身体,雪白柔软的毛触感极好,但郑宓晴最喜欢的却是它的眼睛,不是寻常的绿色或黄色,而是极其罕见的紫色,像紫罗兰的颜色,纯洁而高贵。 郑贵妃有些得意,当时是她与陛下感情最好的时候,便是连皇后都要避其锋芒,遑论锦妃那个贱人,也是她命好,安稳生下一个公主,否则哪有资格与她叫板,但一想到现在,郑贵妃登时泄了气。 以前风光有什么用,现在却是被陛下冷落,不知陛下可会厌恶了她,唉—— 一口长长的气还没叹完,忽然传来一道天大的喜讯! 第33章 对峙 原来是余恩派人来传话。 说嬴伋今晚翻的是郑贵妃的牌子,让她好生准备,到点来接人, 郑贵妃一时喜不自胜,给传旨的公公塞了好些东西才让他走。 郑宓晴也替她感到高兴,将怀里的猫随手一扔,兴冲冲跑到殿门口向郑贵妃道喜。 本来雪团都快被撸睡着了,冷不丁从半空中被扔下,摔了个结结实实,若非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指定要瘸一条腿,不过也被吓得不行,喵呜一声,浑身的毛都炸开。 珍珠忙过去,想把雪团抱起来安抚。 谁知雪团惊吓过度,把珍珠的手抓住一道十多厘米长的血痕,伤痕之深,几乎可以见到森森白骨。 珍珠立刻哎哟一声,捂着手,痛得在原地打滚,珊瑚见状,忙让人扶珍珠去后殿,然后着人去请太医。 郑贵妃听到动静,探头问发生什么。 珊瑚怕打扰到郑贵妃侍寝,加之郑宓晴也在旁,于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而雪团似乎也被吓到,喵呜一声,跑到角落趴着,不敢再动。 一直到郑宓晴回去,郑贵妃坐着凤鸾春恩车离开,雪团都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弹。 玛瑙瞥了眼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雪团,呸道:“畜生就是畜生,指望它通人情简直是天方夜谭!珍珠每天累死累活照顾它,它竟下那样的狠手,你是没看见珍珠的伤口哟,啧啧啧,都见得到骨头了,我都不忍心看。” “行了行了,它就算是个畜生,也是比你我高贵的畜生,轮不到你来骂它,”珊瑚说完,同样瞥了雪团一眼,眼里满是厌恶,“珍珠怎么样了,太医怎么说,她的手还能恢复么?” 她与珍珠,玛瑙,翡翠,都是郑贵妃从府里带进宫的陪嫁丫鬟,彼此感情一向很好,这会见珍珠伤得那么重,内心亦是担忧不已。 玛瑙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情况不容乐观,伤痕太深,日后恐怕不能再举重物。” “人没留下后遗症就是好的,至于不能举重物……”珊瑚再次瞥了眼雪团,“也不一定就是坏事。总归咱们是娘娘身边的大宫女,粗活累活轮不到咱们干,等娘娘回来,我便向她建议,让珍珠以后就干些插花一类的轻巧活计。” 四人中,珊瑚最得郑贵妃赏识,也是她身边最能说得上话的人,所以她既然能这么说,那就一定就办法办成。 玛瑙也心知这一点,所以没再多问,只是目前还有一个麻烦。 “那它呢,”玛瑙向角落的雪团抬了抬下巴,“它怎么办?我先说好啊,我从小怕猫儿狗儿一类的东西,我可不想揽这话。” 珊瑚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雪团,点点头,道:“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而雪团似乎感受到不祥,紫罗兰的眸子湿漉漉看了看珊瑚,又看了看玛瑙,见她二人没有丝毫动容,软软地喵呜一声,将身子缩得更小。 ---- 四月二十七,是锦妃为大公主办百日礼的日子,也是锦妃首次在新晋嫔妃前露面。 明姝则与同宫的柳卉依结伴。 明姝对柳卉依的印象不错,是个知书达理的姑娘。 两人到的不早也不晚,锦妃还在梳妆,除了郑贵妃姐妹,便只有皇后与纯容华没来。 纯容华是来不了的,皇后要与陛下一同过来,至于郑贵妃……颐华宫与若晨宫中间只隔了一座南熏宫,距离不可谓不近。 想到柳卉依的父亲与阮静梨的父亲都在六部做事,明姝便把柳卉依介绍给阮静梨认识,见她二人相处融洽,才放心去找江悯芙。 江悯芙正与季瑶珊说话,冷不丁被明姝从背后拍了一下。 “哟!稀客呀。”季瑶珊见是明姝,笑眯眯打趣道:“怎的入宫这么些时日,也不见你来我宫里找我玩,莫非是圣宠正浓,看不上以前的小姐妹了?” 明姝挑了挑眉,道:“这话应当是我问你才是,究竟是我圣宠正浓,还是某人一心只与亲姐姐来往,看不上我们才是。” 季瑶珊哈哈一笑,道:“明姝,你还跟以前一样伶牙俐齿。不过呀,这回你还真误会我了,不是我故意不去看你,而是入宫不久我就生了一场大病,前几天才首次承宠,同大家一样,入宫到现在我都没见过我姐姐。” “这是怎么回事,”明姝瞟了眼不远处与潘娇蕊相谈甚欢的莫恩怡,“怎的一个二个都在进宫前后生了大病。” “哦?还有谁生了病?”季瑶珊问道。 明姝不接话,江悯芙便笑道:“还能有谁,某人的冤家呗。”说着,看了眼莫恩怡。 季瑶珊了然,噗嗤一笑,道:“你俩还没和好呢?不应该呀,你们现在都已经入了宫,没有连城横在中间,又是亲戚,理应互帮互助才是。” “亲戚?哪门子亲戚?”明姝冷笑道:“我们认她这个亲戚,她却未必认我们,何必上赶着自讨没趣。” 季瑶珊听家里人说过镇国公府与福成大长公主的渊源,知道明姝说的那个“她”其实是福成大长公主,关于上一辈的恩怨,尤其还是别人家的恩怨,她这个外人不好评论,于是忙扯开话题,恭贺江悯芙膝下有子一事。 江悯芙听到别人提到大皇子,眼睛一下子亮了,浑身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红光满面介绍道:“老实说,家里数我最小,没有丝毫照顾孩子的经验,陛下把大皇子交由我抚养,我着实受宠若惊,一开特别担心不能把他养好,不曾想他倒听话,整天除了饿了困了亦或是拉了会哼哼几声,其余时间要么安稳睡觉,要么睁眼吐泡泡玩,真的比我见过的所有小孩都要听话可爱!” 明姝与季瑶珊对视一眼,静笑不语,看来,江悯芙已经对这孩子彻底上了心,纯容华这下子就更不可能要回去了。 又等了半个多时辰,郑贵妃才领着郑宓晴姗姗来迟。 作为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娘娘,郑贵妃还是很受人巴结的,尤其现在还有协理六宫之权,更是非同凡响。 于是郑贵妃一到,许多位份较低的妃子就往她身边凑,有说奉承话的,有与她套近乎的,也有为她端茶倒水伺候的。 明姝与纪映雪她们则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着,这热闹场景,真是比戏班子演的还精彩。 这边正热闹着,忽而闻到一道女声悠悠然响起。 “众位妹妹,近来可好呀?” 声音清脆柔婉,令人心旷神怡。 众人闻声望去,却是一身着飘逸长裙,姿容甚好,身段风流的美人。 细长入鬓的柳叶眉,柔情似水的杏眼,盈盈一握的水蛇腰,唇如激丹,嘴角有颗小小的红痣,于温婉大方中增添一丝风情,行动是如风摆杨柳,吐气仿若玉质幽兰。 明姝着重看了眼她的水蛇腰,牛哇,都生了一个孩子了,腰还这般细。 明姝与季瑶珊玩得不错,自然认识她姐姐,虽然对比多年前模样已有些许变化,比如,身材更丰腴,气质更娇媚,但嘴角那粒朱红色的痣却是万万错不了的。 众人见是锦妃,忙行礼请安。 只有郑贵妃仍旧端坐在那,望着风情更胜以往的锦妃笑道:“妹妹,几月不见,你风采依旧呀。” 锦妃淡定一笑,让众人起身,然后特地坐到郑贵妃身边。 掩唇笑道:“嗐,什么风不风采的,都生了一个孩子了,哪还有什么风采。现如今呐,我只希望我这宝贝闺女平安、喜乐便足矣。” 说完,不顾郑贵妃难堪的脸色,命人去把公主抱过来。 有些墙头草十分识眼色,一看锦妃气场这般强大,与郑贵妃对峙丝毫不落下风,便一股脑簇拥到锦妃身边。 又说小公主可爱的,又夸锦妃光彩照人的,还有的恭祝锦妃下一胎定是皇子的。 反正刚才怎么讨好郑贵妃,现在就怎么讨好锦妃,无非说的内容变了,但讨好的心思却始终昭然若揭。 明姝依然与纪映雪她们单独站在一边,余光瞥见秦仙瑶扶着侍女的手独自立在角落,脸色有些苍白。 明姝走过去,走近一瞧,却发现她的脸色更苍白,忍不住关切道:“你没事吧?” 涂着粉蜜色口脂的唇张了张,摇着头道:“我没事。” 明姝皱了皱眉,把手背贴上秦仙瑶的额头,不烧呀。 于是问她身边的侍女,“你家才人怎么回事?可是今天没吃早饭?” 原谅以她的医学知识只能想着这个,她也想猜是葵水来了,但秦仙瑶昨晚才侍寝,这个可能性也被排除。 侍女点点头,“吃了的。” “既然吃了,怎的还这般虚弱。”明姝皱着眉又打量了秦仙瑶一眼。 侍女摇头道:“奴婢也不清楚,才人今早起来就觉不适,奴婢本来想去请太医的,可才人怕耽误时间就没让奴婢去请。” 明姝点点头,把秦仙瑶拉到一边坐下,安抚道:“你先坐这歇息,等皇后娘娘来了,我去替你请假。百日礼不闹到下午不会完,看你这样也撑不到那时候,还是早些回去躺着吧。” 秦仙瑶一听,急得不行,挣扎着要起身,“不行不行,旁的人都在,就我不在,这岂非失了礼数?若是锦妃娘娘责怪可该如何是好。” 明姝无奈,想再劝几句拉倒。 可劝的话还未得及说出口,外面就高声说陛下驾到。 第34章 名字 一见嬴伋来了,锦妃忙抱着孩子凑上去,水润的杏眼含情脉脉,深情地唤了声“陛下”。 嬴伋笑笑,拍拍她的肩,然后从她手里接过孩子,轻声哄着。 这是他第一个孩子,虽然是公主,可也正因为是公主,他能无所顾忌地宠她,爱她。 “我为咱们的女儿想了个名字。” 锦妃点头笑道:“陛下想的名字必定是极好的。” 嬴伋望着怀里酣睡着的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冷硬的心软了一半,郑重道:“下一辈的女孩都是叠名,那便叫绣绣,与你的封号刚好凑成锦绣二字。” “绣绣……”锦妃喃喃,脸色有些古怪。 皇后见状,忙笑道:“这个名字取得好,所谓大俗即大雅。世人总爱用一些金啊玉啊的偏旁字来做名字,以此衬托她的高贵,殊不知用的多了,反倒俗气。何况咱们家的女孩天生就高其她人一等,不必用那起子自以为高贵的虚名衬托便已经很高贵。” 嬴伋也笑了,道:“朕就是这个意思。绣绣是朕的女儿,什么名字都衬托不了她的高贵,倒不如取一个温柔婉约,叫着顺口的名字。” 嬴伋亲口解释了来历,锦妃的脸上才终于有了笑颜,摸着女儿粉嫩的脸颊,轻柔道:“你有名字了,嬴绣绣。” 大公主的名字就这么定了下来。 至于封号……只有公主出嫁时才会正式册封,平时都是按排序叫的。 百日礼的主要目的,就是由陛下在公众场合正式给子女授名。 百日礼过后,皇子公主的姓名才会被写到玉牒上,才算是真真正正的皇家人。 至于那些没活过百日的皇子公主,玉牒并不会记载他们的名字,他们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皇家人,死后更不享受皇家的供奉。 虽然这有点残酷,但正因残酷,宫里每次百日礼才办得异常盛大。 这是在庆贺新生命真真正正在这个世界上扎根,庆贺她从今天开始,正式拥有做人的权利,庆贺她正式成为皇室的一员,从此高高在上,高人一等。 然而就在众人向锦妃与嬴伋道喜之际,忽听“呕——”地一声。 众人寻声望去,原来是秦才人,她正扶着侍女弯腰干呕。 作为过来人的锦妃当即变了脸色。 皇后也明白,立刻让人去请太医。 郑贵妃当然也明白,幸灾乐祸地看了眼锦妃,笑吟吟向嬴伋道喜:“恭喜陛下,后宫又将迎来一位龙子。” 嬴伋把孩子交到锦妃手上,走到秦仙瑶跟前,惊喜地看着她,“仙瑶,你有了怎么不告诉朕?” 秦仙瑶只觉头晕脑胀,根本没反应过来嬴伋在说些什么,只是茫然地看着他,茫然地看着神情各异的众人。 一直到太医到若晨殿,当着众人的面给她诊出喜脉,她才如梦初醒。 一时间,众人五味杂陈。 明姝也感慨。 世事难预料,方才瞧她那样还以为她生病,不曾想是个天大的喜讯。 不过……明姝瞟了眼阴沉着脸的锦妃,不禁为秦仙瑶担忧起来。 偏偏在大公主的百日礼被诊出身孕,这下与锦妃的梁子结定了。 而嬴伋也非常大方,当场给秦仙瑶升了个位份,并承诺,只要孩子平安生下来,无论男女,他都会再给她往上升一级。 众人见嬴伋兴致这般高,也都纷纷祝贺起来,你一言我一句,只把秦仙瑶苍白的小脸儿硬生生说成了粉色。 但其实秦仙瑶心里并没有那么高兴,甚至潜藏着一丝担忧。 她是个怕事的人,只希望在宫里安稳过日子,现在怀上龙子,那势必不能再过安生日子,这是她所不希望的。 况且就算安稳生下,她的位份也才到容华,连陛下放在心尖儿上的纯容华都不能养自己的孩子,她就更不可能养了。 秦仙瑶回去后,思来想去,觉得这孩子生下来反正要交给别人养,倒不如主动为他找一个有权势的养母,让她来庇护自己。 ---- 嬴伋虽然说不让任何人来缀锦楼打扰,但没说缀锦楼的人不能外出,于是外面的消息轻而易举就传到了缀锦楼。 樨月怕黎糯受刺激,将秦仙瑶有孕的消息瞒得死死的。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 黎糯最终还是知道了后宫又有一位妃嫔怀有身孕的消息。 但她十分平静。 并没有樨月预想中的歇斯底里。 樨月对她前几日的疯魔印象深刻,这会见她如此平静,内心十分不安,生怕她一时想不开做什么傻事,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有时不在,也会叫樨云悄悄留意黎糯的动静。 黎糯当然察觉到樨月的小心思。 说实话,有些感动。 同时又悲凉不已。 自那以后,嬴伋每天都会来缀锦楼坐一会,但她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 她已经被伤透了心。 她现在只想离他远远的。 带着她的孩子,离他越远越好。 嬴伋不配,真的不配。 他不配她真心相待。 他辜负了她的一片真心。 在他心里。 她始终比不上所谓的国法,所谓的宫规,更比不上他心里那道白月光,那颗朱砂痣。 嬴伋把孩子送给其她任何人养她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心如死灰,可他偏偏交给江贵嫔,交给那个人的妹妹。 她自以为的真心到头来竟比不上那个人的影子,她的爱情成了一场笑话? 她累了,真的。 她不想再耗下去。 她要离开嬴伋,永永远远地离开,让他寻遍天涯海角也追寻不到她的踪迹。 下定决心后,黎糯唤来樨月,嘱咐道:“我很想吃养怡斋的玫瑰糕,你去帮我买来,现在就去,你亲自去,不要怕麻烦,必须亲自去,明白么?” 樨月忙不迭点头,容华难得有想吃的东西,她一定要帮她买回来。 “还有,途中你会经过一家首饰店,老板姓姬,你问他要一对耳环,就说是阿黎要,他自会把东西交给你。” 能被派到各宫娘娘身边伺候的都是人精,樨月也不例外。 前面还好,后面真是越听越不对味,这摆明是要传递暗号呀! 黎糯见樨月迟迟未动,怕她生疑,故意叹了口气,黯然神伤道:“那耳环是我娘的遗物,以前我急着用钱,便把那对耳环当掉。后来有能力赎回来,那家店却已经关门,这次让你去,也是碰碰运气,万一老板又回来了呢?我已经失去了我的孩子,唯一留有念想的,就只剩这对耳环了。” 说着说着,掩面哭泣起来。 樨月此刻已经不再怀疑,反而心疼起黎糯来。 容华没有亲人母族,孤零零在宫里,已经够孤单了,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孩子也被抢走,是真的很可怜。 而且,若果真如容华所言,那家店早早关门,不出意外的话现在也仍旧关着门,只是去看一眼,不会出什么意外的。 于是不再犹豫,安慰黎糯几句后,便要出门。 “记住!”黎糯拉住她,眼睛亮得吓人,一字一顿道:“一定要先去养怡斋买糕点,而且必须是玫瑰糕!买完玫瑰糕,再去找那家首饰店,顺序一定不能乱!” 第35章 奇怪 养怡斋是全京城最负有盛名的点心铺子,历史悠久,分店无数,凡衍国境内,稍发达些的地方就能见到它的身影。 虽是在泰始朝建立,但那时并没有这么大的名气,直到孝建朝名气才逐渐大了起来,到了如今的永徽朝,更是闻名遐迩,连他国之民也时常光顾。 至于本国人,那更是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都爱买它家的点心吃,便是连宫里的娘娘们也不例外。 宫里虽不禁止嫔妃身边的宫女外出,但也会问清原因,看出宫的理由是否恰当,若是恰当,那自然是放行;若是不恰当,少不得要仔细盘问一番。 但樨月并没被管事的人为难,得知她是纯容华宫里的之后,几乎是立刻放行。 能在宫里当差办事的,无一例外都是人精,所言所行都很有深意,樨月能这般轻松顺利出宫,自然也是有原因的。 这就不得不提到前几日,黎糯为爱疯狂一事了。 此事发生前,便是连宫里伺候的人都很少知道有这么位主子在,这一闹,直接闹得满朝文武、后宫内外皆知。 甚至嬴伋还因为这事被大臣上折子,说他管理失当,有辱皇家颜面。 纯容华本人无关紧要,紧张的是她生的皇子,尤其这个皇子排序第一,是陛下的第一子,衍朝一向尊崇嫡长子继承制,如若皇后没有生下嫡子,那大皇子几乎是板上钉钉的储君,现在大皇子的生母闹得这般不体面,实在是不成体统。 虽然嬴伋因为这事被大臣批了,但也从侧面反应出大皇子身份的贵重,后宫向来逢高踩低,所以管事的人一听是这位主儿要吃,哪里还跟拦拦,麻溜儿放了行。 ---- 樨月到养怡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然而门前仍旧围了乌泱泱一片人,瞧这形式,若是现在排队那必然买不到。 不过好在樨月身份特殊,凭借令牌越过排队的人,径直进了店内,直接跟店长说明情况,从他手里拿到点心。 之所以说店长而非老板,是因为养怡斋虽有无数家分店,但老板却只有一位。 养怡斋的老板身份神秘,从不露面,也从没有哪个人真正见过他的真面目。 在养怡斋成立的一百多年时间里,老板一词只存在他人的口中,究竟这位老板是男是女,是胖是瘦,是老是少没有谁清楚。 然而,越神秘的东西越使人好奇。 许多慕名前来的人,慕的这个“名”,也并非全然是这些糕点的名气,很大一部分也有慕这位神秘老板“名”的。 虽然屡屡徒劳而返,但从未气馁,接连不断地涌来新人,给养怡斋增添不少的新客和回头客,可以说,养怡斋每年的业绩,很有一部分是这批来猎奇的人贡献的。 樨月提着点心盒子出来时,门口的队伍又长了不少,不禁咋舌,这要没有令牌,她便是等到第二天早上也不一定能买到。 目光从黑压压的人群移开,抬头望了眼天,晚霞逐渐自天际漫延开来。 樨月不敢耽误,立即遵照黎糯的指示去找她口中的那家首饰店。 本来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成想还真找到了一家。 这家首饰店不难找,就开在养怡斋几米开外的街道旁,熙熙攘攘的人群来来往往,算得上十分热闹繁华的地段,布置地也很金碧辉煌,一看档次就很高。 按说如此富丽堂皇,又是在此等繁华热闹的地段,应当会有不少客人。 可事实是,里面空无一人,只有摆放整齐的珠宝架。 樨月站在门外,皱眉看着里面,心里没来由觉得一阵不安。 究竟该不该进去,进去吧,着实有些瘆人,不去吧,又没法与容华交代。 正当樨月左右为难之际,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悦耳的男声。 “麻烦让让。” 樨月回头,呼吸瞬间停滞,以为自己眼花,忙又定睛一看,这次直接倒吸了口凉气,脸皮也微微发烫。 “让一让。”白衣男子笑着说道。 樨月的脸愈加发烫,眼神也游移不定,垂下眸子,闷闷地“哦”了一声,赶忙避开身子给男子让路。 白衣男子似乎很爱笑,对樨月温和一笑,才迈步走进店内。 但在进店门的时候,白衣男子脚步一顿,回过身,对痴痴望着他的樨月又是一笑,道:“你不进来么?” 樨月没反应过来。 “你不是来买东西的?”白衣男子瞥了眼樨月手中的玫瑰糕。 樨月不答反问,“你是这家店的老板?你姓姬?” “我并非这家店的老板,”白衣男子静静看着樨月,“不过我与这家店的老板私交甚好,或许可以替他结账。” 樨月点点头,道:“那行,你说能就行,我家小姐想把她以前当掉的一对耳环赎回,你可做得了这个主?” 白衣男子不置可否,“进来说。”说罢,转身进店内。 樨月舒了口气,也跟着进店。 白衣男子立在柜台后,含笑看着柜台另一边的樨月,道:“来这当东西的人很多,若想赎回,须得告诉我你家小姐的名字。” 樨月道:“我家小姐名阿黎,大概是七八年前当掉的。” 白衣男子点点头,道:“行,我知道了,你先在此等会。”说着,转身进了内厅。 趁着等候的空隙,樨月打量起店内的布置,装修不错,摆出来的几件珠宝也都不比宫里娘娘用的差,可是…… 樨月望向门外,经过这家店的人看都没往这边看一眼,就好像、就好像……压根不知道这有家店一般。 第36章 喷嚏 正想着,白衣男子已经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成年人手掌般大小的墨绿色盒子。 “给。”白衣男子把盒子递给樨月,“这便是你家小姐寄存在此的东西,幸好尚未被人买走。” 樨月接过,轻声道了句谢,然后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交给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接过,瞟了眼上面的数字,不禁挑眉,“一千两……你家小姐好大方,这对耳环其实远不值这么多钱。” 樨月笑道:“你尽管拿着,我家小姐并不缺钱,只要能顺利把东西拿到就行。” 白衣男子点点头,把银票折了两折,揣进怀里,笑道:“我毕竟是个商人,既然主顾如此大方,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樨月眸子发亮,一瞬不瞬看着白衣男子,轻轻道:“公子,后会有期。” 白衣男子点头一笑,算是回应。 ---- 黎糯焦急等了一下午,终于在傍晚时分等回了樨月,也等到了她心心念念的东西, 樨月把玫瑰糕放到桌上,再把墨绿色盒子交给黎糯。 黎糯忙不迭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两只纯白色的呃……耳塞? 樨月自认在宫里服侍多年,什么稀罕物没见过?但这对耳环么……形状着实奇怪。 “娘娘,这就是你想要的东西么?”这么奇怪的东西,樨月真怕赎错了。 黎糯一个劲儿点头,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激动道:“这就是我想要的!”说完,看了眼桌上的玫瑰糕,“你出去一趟也辛苦了,桌上玫瑰糕赏你了,另外今晚不要让人进殿服侍,我这几日总睡不安稳,觉轻,一点点动静就能把我吵醒。” 樨月点点头,“知道了娘娘。”但旋即又问:“娘娘,给我耳环的并非那家店的老板,而是自称是老板的朋友。” “朋友?”黎糯关上盒子,皱眉思索,怎么没听姬岸说过他还有朋友。 “这个朋友他长什么样?” 樨月脑海里再次浮现那张圣洁美丽的脸,不禁红了脸,娇柔道:“长得很美……很美,比女子还美。” 黎糯将樨月的羞涩收入眼底,暗笑不语,看来果真是姬岸了,除了他,没谁能轻易让一个女子萌动春心。 当然,她不在其列。 虽然她也很喜欢那张脸,但那毕竟是别人的东西,是偷来的,不光彩。 “行了,本宫知道了。”黎糯轻描淡写说道:“总归你已经把银票给了他,东西也已拿到手,已是银货两讫,他是与不是都与咱们无甚干系。” 樨月忙低头称“是”,可心里却莫名感伤,那样美丽的人儿,便是今生只得见一回,也足以惊艳一生。 ---- 明月高悬,夜沉如墨。 黎糯把人全部赶出寝殿,等到众人以为她睡了,才小心翼翼将那对耳环拿出来。 这个耳环有点类似于现代的蓝牙耳机,但功能却比它更先进,是二十二世纪的产品,黎糯本人也是二十二世纪的人,当初年轻不晓事,酷爱看帝妃强制爱的虐文,然后就穿到了这本小说里。 黎糯至今仍清楚记得,这本虐文的主角虽然是江悯葇,但最后的赢家却是景明姝。 江悯葇虽与瑾王、嬴伋同为青梅竹马,但真正情投意合的却只有瑾王一人。 嬴伋,也就是男主,当上皇帝后利用手中权力强取豪夺江悯葇,囚禁她,强迫她生孩子,想用孩子绑住她的心。 不过,事与愿违。 纵然嬴伋强迫她生了一个又一个孩子,可到死都没能得到江悯葇的真心,江悯葇从始至终心里都只有瑾王一人。 身为虐文恶毒女二的景明姝段位也很高,纵然嬴伋对江悯葇爱得死去活来,她依然能在嬴伋眼皮子底下,把女主生的孩子害了个遍,然后扶她的儿子登上皇位。 当初看的时候,她就深深为景明姝的狠毒心惊。 要知道,女主可是连生四五个呀!除了少数几个威胁不到皇位的公主,儿子没一个活下来,便是连幸存的公主,都在嬴伋死后被景明姝的儿子送去别国和亲。 江悯葇说是女主,但结局实在惨绝人寰,把当时少不更事的她虐得一愣一愣的,骗了她不少眼泪。 也正是因为清楚景明姝恶毒的本性,她才会在御花园初见她时那么恐惧。 唉——说来也是可笑。 当初她在嬴伋最脆弱的时候穿过来,知道他是未来的皇帝,一心讨好他,巴结他,哪知嬴伋误会她的用意,一心想让她当自己的妃子。 那她当然不可能答应了,除了知道江悯葇才是他唯一的真爱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实在接受不了与别人共侍一夫,这对她是种侮辱,既使他是皇帝,既使这是古代。 但嬴伋实在痴心,为她做了许多事,而且她也并非全然对他无动于衷。 毕竟嬴伋是皇子呀,黎糯并不看重他尊贵的身份,看重的是他尊贵的气质,这是真金白银,顶级的权势财富滋养出来的,是货真价实的天潢贵胄,更因为知道他是未来天子,又多加了一层滤镜,现代的那些所谓高质量男性与他比起来简直弱爆了! 女人天生慕强,她也承认自己慕强,她只想得到更好的东西,有什么错? 所以在嬴伋执意留她在身边时,她的心也悄悄萌动,半推半就留了下来。 她心里当然嫉妒江悯葇,但除此之外却是同情,毕竟她的结局也挺惨的,不算真正的赢家,而且她的人设是高冷良善,便是哪天与她对上,也不会危及性命。 景明姝就不一样了,她够狠毒,段位太高,对女主下那么重的毒手还能顺利当上太后,收拾她就更不废吹灰之力了。 为了防止这么个危险的人物进宫,她还在嬴伋处登基之时,也就是她与嬴伋确定关系不久,特意让姬岸把年纪还小的景明姝的生命线给毁了,也算替天行道。 姬岸做事一向干脆利落,那时她与嬴伋如胶似漆,正是感情好的时候,事情办成后,不想姬岸妨碍她,便想把姬岸打发走。 可姬岸却坚持要在京城等她十年,原本她还不以为意,哪曾想景明姝不仅没死,还活得好好的进了宫,这让她不免庆幸姬岸当初的坚持,也为自己当时的一己私利感到羞愧。 想到这,黎糯不再犹豫。 她要走!现在就走!带着她的孩子一起走!离开这,回到原本的世界,她依旧能过自在逍遥的日子。 这副耳机是黎糯与姬岸通讯的工具,她虽然是魂穿,但姬岸有两次穿越时空的机会,有一回她被管事的嬷嬷欺负,生闷气,姬岸为了逗她开心,便说自己可以穿越时空,问她可要自己带些什么东西过来。 老实说,那时的她对姬岸的力量一无所知,还以为他真的只是说说而已,于是随口说道,她情人节买了两对耳机,还没来得及用就穿过来了,十分可惜,他要真有这个能力,就把它给自己捎过来。 她穿来的那天正好是情人节,本来想向男神表白,如果男神同意,她就把另一副黑色耳机送他,如果不同意,她就留着自己用,可哪知这么倒霉,临出门前洗澡,在浴室绊了一跤,直接摔成植物人,然后就魂穿到这儿。 她虽是随口说说,姬岸却把她的话听进心里,真的浪费了一次穿越时空的能力,替她把两副耳机拿了过来,并且不知用的什么神奇术法,让这耳机离开现代通信技术依旧能通讯,现在姬岸不方便进宫,这耳机还真就派上了用场。 话不多说,黎糯赶紧启动开关,她要与姬岸好好聊一聊。 ---- 明姝这几天总打喷嚏。 鹊枝以为她着了凉,忙去太医院把孙太医请了过来。 孙太医三十来岁,模样端正,尤其有一把好胡子,衬得他斯文儒雅。 老神在在给明姝请了一通脉,不慌不忙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娘娘想听哪个?” 鹊枝一听还有坏消息,登时急了,“还有坏消息!莫非娘娘不止着凉那么简单?” 孙太医淡笑道:“姑娘别急,先听娘娘怎么说。” 明姝对孙太医的为人有所耳闻,知道他喜欢逗病人,为人也蛮幽默,于是笑道:“我这人向来喜欢先苦后甜,先生还是先说坏消息吧。” 孙太医捋了把胡须,微笑道:“坏消息便是,娘娘并非是喜脉。” 明姝点点头,道:“唔……算不好不坏吧。那么好消息呢?” “好消息便是,娘娘只是没有喜脉,其它一切安康。” 顿了顿,接着道:”恕微臣直言,微臣在宫里当值的年月并不算短,但如娘娘这般康健的着实屈指可数,听闻娘娘小时身体并不好,如何现在会有这般强健的体质?若仅凭药膳滋补,远远起不到这么大的功效。” 孙太医出自医学世家孙家,孙太医的父亲与景毅关系颇好,两家人常有来往,在遇见公孙无疾之前,她时常到孙家诊治,所以孙太医很清楚她以前体弱的情况。 后公孙无疾虽把她的身子调理好,但他这人不爱张扬,请求景毅不要对外讲是他医治好的明姝,只向外解释他的教书先生身份,绝口不要提他会医术一事。 景毅打心底尊重感激他,认认真真按他的吩咐,对外从来只宣称明姝的身体是用药膳滋养好的,把公孙无疾撇得干干净净。 自那以后,明姝一有什么头疼脑热便找公孙无疾治,再没用过其他医生。 孙太医算是这近十年来,除公孙无疾外首位为她诊脉的医生。 而孙太医当年只听说明姝的身体有好转,但从未想过好的这般彻底。 同为医学中人,他很清楚,以明姝那般虚弱的体质,恢复成如今这般康健,究竟有多难如登天,好奇之余,实在忍不住多问几句。 明姝低头,微微一笑,道:“本宫能恢复地这般好,全仰赖本宫的祖父。若非他老人家坚持不懈地为我搜罗各种珍稀药材,熬制大补的药膳,本宫绝不能恢复得这般顺利,其中因果,我想以孙太医的聪明才智,不会听不懂吧?” 孙太医忙赔笑道:“王爷当真舐犊情深,便是微臣这外人听见,都忍不住为之动容。” 明姝淡淡一笑,不再多言。 鹊枝却仍有忧虑,“孙太医,你既说娘娘身体并无大碍,怎的这几日总打喷嚏,止也止不住,可要开些药吃吃?” 孙太医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闻言,忙劝阻:“是药三分毒,能不喝尽量不要喝,况且……”眨眨眼,接着道:“有时打喷嚏也并非全因着着凉的缘故,许是有人时常念叨娘娘,娘娘有所感应也说不定。” 第37章 商定 与姬岸商定好后,黎糯便开始逐步实施自己的计划。 首先是要放松嬴伋的警惕,其次是与江悯芙搞好关系,消除她对自己的戒心和敌意,能放心把孩子交给她带几天。 她虽然为嬴伋的薄情感到伤心,但并非没有退路可走,她还可以回家,回家就一定要带着她的孩子一起走,她不想让他生活在这个封建落后,等级森严的地方,她要把他带回现代,让他在阳光下自由自在地成长。 但现在她必须坐满一百天的月子才能出门,于是黎糯就这么等啊等啊,终于把这一百天挨了过来。 她出月子的那天,正好是儿子办百日礼的日子,身为生母,她必然是要到场的。 黎糯为给江悯芙一个好印象,天不亮就起来梳妆,务必要以最饱满的精神状态出现在众人面前,这样她说的话才会有说服力。 ---- 明姝照例与柳卉依结伴至柔福宫。 这次来的比较早,到的时候,只有季瑶珊、尹选侍、阮静梨和纪映雪在。 季瑶珊和尹选侍一同住在柔福宫。 明姝对尹选侍不熟悉,互相点头一笑便算打过招呼。 趁着等人的功夫,几人坐下来聊天。 季瑶珊开口道:“怎不把你家大皇子抱出来,让姐妹几个瞧瞧。” 江悯芙从侍女手上接过一盏茶,笑道:“看什么看呀,人家睡得正香呢,吵醒了你来哄?” 季瑶珊“啧”了一声,一脸纳罕:“你才带他几天呀,就这么护着他,倘若有了自己的孩子,我看你还能像今天这么护他不。” “为什么不行?”江悯芙捏着杯盖拨了拨茶水,漫不经心道:“他虽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可实打实是我一手拉扯大的。从刚出生的那么一小团小不点,长成如今白白胖胖的模样,哪点没我的心血?我早已将他当成自己的亲生孩儿,便是日后他知道我不是他亲娘,难道多年的养育之恩就是假的?就一点不值得他留恋?我不信我会养出这样白眼狼的孩子。” 纪映雪点点头,附和道:“悯芙说得不错,生恩不及养恩大,这孩子若是好好教导,定不会忘记养娘的功劳。” “话虽如此……”阮静梨皱了皱眉,迟疑道:“但若纯容华仍不死心,仍一心想夺回孩子该怎么办?” 事情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她清楚地记得,历史上大皇子的生母就是江悯芙,是名相江一敬的孙女,怎的到了这里出现这么大的失误。 尤其这位纯容华还挺神秘,明明怀有身孕,理所应当算是宫里的红人儿,可在她抱着孩子要跳楼前,她从不知道宫里还有这么号人物存在。或许也有她没主动问的原因,但也不该听都没听说呀! 难道是因为她? 她穿越到过去,所以过去的历史因着她这个变数出了变化? 可她也没干什么呀!整天除了吃吃喝喝混吃等死,什么也没干呀! 真是奇了怪了…… 明姝摇着头,缓缓道:“不会的,当初闹得那样凶陛下都没松口,现在就更不可能了。” 江悯芙喝了口茶,仍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只是放茶杯的动静比平时大上不少,杯中的茶水仍然很满,被江悯芙用力一掷,震出几滴水珠落在桌面上。 “是啊,就是这样,就是这么个道理……”江悯芙抽出帕子,拭了拭嘴角并不存在的水渍,淡淡的道:“陛下既然已经把这孩子交给我养,那么谁也不能把他从我身边夺走,谁也不能。” 明姝悄悄与纪映雪对视一眼,心里默默一叹。 老实说,她并不想养别人的孩子。 她始终认为,一个人的爱与精力是有限的,给了一个人就挨炮给不了另一个人。 她的母爱只会对自己的孩子付出,要她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付出同等的母爱,她办不到。 其实不仅是母爱,爱情也同理。 一个人一辈子只会对一个人情深不渝,也许下一个遇到的比之前那个更好,更优秀,但最真挚的感情已经在遇到上一个人时燃烧殆尽,试问一个心里只剩下爱情余烬的人怎么会重新爱上别人? 爱情使人痴狂,使人疯癫。 她很感激晏连城,在她进宫前替她消耗掉仅剩不多的爱情火花,让她能以足够理智的态度对待嬴伋。 因为不爱,所以永远不会犯错,永远能以最清醒的头脑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她很感激,真的。 …… 坐了没一会儿,人陆陆续续来齐,除了郑贵妃与锦妃两大巨头,其余妃嫔几乎都到场。 令人惊讶的是,纯容华也盛装出席。 黎糯到的那一刻,众人虽未说什么,但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齐刷刷望向抱着孩子的江悯芙,这下有好戏看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黎糯丝毫没有不悦的神色,走到一脸凝重的江悯芙身边,看也不看她手里酣睡着的亲生孩子,笑吟吟道:“妹妹许久不见,憔悴不少,可见养孩子并不容易,最要操心。” 江悯芙皱着眉,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警惕地望着黎糯,似乎在怀疑她的用心。 黎糯心里也紧张得很,面上虽仍旧笑着,手心却出了不少汗。 唉——说来,她还是头回这样强颜欢笑,演技有很大的进步空间,做不到滴水不漏,只希望江悯芙迟钝点,不要太轻易看出来。 季瑶珊眼见气氛逐渐尴尬,忙出来打哈哈:“容华当真识大体。这样想就对了,大皇子虽未留在你身边养,但始终是你的亲生孩儿,谁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江贵嫔为人更是端正温厚,大皇子由她抚养必定能长成慈和明端的性子,届时除了亲生母亲的爱,还有养母的爱,两个母亲的爱加在一起,岂非锦上添花?” 什么养母生母,什么锦上添花,什么两个母亲的爱加在一起!她的孩子明明只有她这么一个母亲,这种抚养制本来就是落后的,反人类的!她生的孩子,为什么要叫别人母亲?她又不是死了,她还好好活着呢! 纵然在心里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可为了计划能够顺利进行,黎糯面上不得不强挤出一丝笑容,咬牙切齿地笑道:“季妹妹说得对,从前是姐姐猪油蒙了心,不明白这个道理,一味钻牛角尖,在坐月子的这一百来天里,我也想通了,与其只有我一个人疼他,倒不如再多一个人疼,拥有两个母亲的疼爱,别人羡慕都来不及呢。” 这话就相当于承认了江悯芙这个养母的身份,虽然不用她承认江悯芙也是大皇子名正言顺的养母,但人就是这样,抢了别人的东西,尽管是被迫,尽管非本人意愿,面对主人时总会不自觉的心虚,如今得到主人的应允,心里的担忧才算真正放下。 果然,江悯芙听完黎糯的话,脸色逐渐缓和下来,众人一看,也乐得往上添一把火,你一言我一句的进行劝和,不消半个时辰的功夫,两人已经能进行简单的问候交谈。 锦妃在来的路上还在想,依着纯容华的性格,必定又要在众人面前闹一场,那时她少不得要适当挑拨几句,让纯容华与江贵嫔彻底交恶,最好是老死不相往来。 衍国历来重视孝道,养母与生母关系如此僵硬,必然会影响到大皇子本人。 她虽已经生了个女儿,但她还想再生几个,所以啊,可不能让生母如此卑微的大皇子骑在她的儿子头上。 长子又如何? 不是谁都有陛下那样的际遇的,更何况江贵嫔还年轻,若是有了自己的儿子,将心比心,她可不相信她会一视同仁。 这后宫呀,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算盘倒是打得比谁都响,可无奈她有个“好妹妹”。 三言两语就让江悯芙与黎糯化干戈为玉帛,和和睦睦做起了姐妹。 锦妃到绿绮殿听人说了这事后,鼻子都要气歪,将绣绣交给乳母,把季瑶珊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厉声呵斥道:“作死啊你!好端端为她们说什么话?” 季瑶珊有些心累,语气更是无奈,道:“姐姐,你别总唯恐天下不乱。后宫一派和睦,大家伙才都能过安生日子,倘若人人都跟你一样的想法,后宫迟早乌烟瘴气,到时谁也不能幸免于难。绣绣还那么小,你就忍心让她生活在一个处处布满阴谋诡计,稍不留意就丧命的环境下吗?” 锦妃冷笑一声,冷冷地看着她,冷冷道:“看来母亲说得不错,你的确被父亲宠坏了,这么天真离奇的话也说得出口。难怪母亲求我让你入宫,真让你嫁去别家,早晚被后宅那伙人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第38章 姑母 季瑶珊被说得无地自容,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有何错?错在哪?满腹委屈之下,双眼渐渐通红,若非顾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定要出声大哭一场。 锦妃瞧她这样儿心登时软了,她还是很疼这个妹子的,终究不忍心太苛责她,叹了口气,道:“你也别怪姐姐话说得重,你才进宫,许多事不明白,这宫里并非你想象那般简单,远的不说,你入宫也有些时日了,可曾听到过有关姑母的只言片语?” 锦妃口中的“姑母”即是季太妃,也就是瑾王的生母。 季瑶珊睁着湿漉漉的眸子,缓缓点头,道:“听到过呀。他们说姑母身子一直不大好,一直住在长乐宫的静好阁调养。” “那你可曾去拜访过她?” 季瑶珊摇头,“我一进宫就生病,床都下不了,贸然前去岂非要把病气过给她老人家?” “傻妹妹哟……”锦妃深深叹了口气,摸了摸季瑶珊顺滑的长发,幽幽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就让我一个人争吧,你就安心躲在姐姐身后,姐姐也不逼你做什么,只希望你能为陛下多生几个孩子,这样你的晚景也算有保障。” 锦妃话音刚落,郑贵妃就满脸笑意地小心搀扶已经显怀的秦仙瑶缓缓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脸不耐的郑宓晴。 季瑶珊睁大了眸子,喃喃道:“她们怎地处的这样好了?” 锦妃嗤笑一声,道:“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呗!” 明姝同样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拉过纪映雪,笑吟吟说道:“你也住在昭纯宫,快跟我说说,这几日发生了什么趣事。” 纪映雪一面看着郑贵妃对秦仙瑶嘘寒问暖,一面挑眉道:“你难道看不出来?” “看得出来的是结果,看不出来的是过程,结果重要,过程却也是必不可少的。”明姝静静笑道:“最近几个月,秦美人怕是没少奔波吧?” 纪映雪点点头,“那是自然。不过算她拎得清,也足够走运,攀到郑贵妃这棵大树,不出意外的话,这孩子的命算保住了。” 明姝叹了口气,十分感慨,“有时候,聪明的母亲确实能保住孩子的性命,只希望她不要后悔。” 纪映雪不置可否,“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依我看,悬得很!俗话讲母子连心,那是真真正正在肚子里陪了自己十个月啊,是至亲的骨肉,不是说割舍就割舍得下的。何况她选的是郑贵妃这么号人物,若是与她出尔反尔,秦美人纵是平安生下孩子,也绝不会有好日子过。”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地评论。 而秦仙瑶却恍然不知,就算知道也不会放在心上。 无它,实在是因为明姝等人实在低估了她的胆小怕事程度。 对于秦仙瑶来讲,孩子不孩子的那都是后话,她只想现在过得好,过得安稳。 她还没有做好当母亲的准备,那么这个孩子对她来讲就是妥妥的累赘。 能把累赘以对自己有利的方式甩开,她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伤心? 郑贵妃与秦仙瑶朝夕相处了三个来月,对她的性格有所了解,心知她这人胆小怕事到了极点,十分满意她的识时务,对她来讲,秦仙瑶最大的优点就是够听话。 她是个暴脾气,也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人,对秦仙瑶这种性格的人,以前是十分看不上的,但现在么……简直不要太满意。 “来,喝口水,路上颠簸许久,先喝口水润润嗓子。”郑贵妃从珊瑚手里接过茶,亲自递到秦仙瑶手上。 这茶是她让太医院亲自熬煮的,里面的茶叶十分特殊,对安胎相当有利。 因着怕被人动手脚,她还亲自去盯,当真比她自己怀孕还上心。 除此之外,秦仙瑶的吃穿住行她也紧张得不行,若非皇后不准她将秦仙瑶挪到自己殿里居住,她甚至要与她同食同住。 不过她还是把珊瑚派到宿痕斋亲自照顾秦仙瑶的饮食起居,珊瑚是她身边第一得力的丫鬟,有她盯着,她相信不会出什么差错。 这次来参加百日礼,更是考虑到人多手杂,担心有人给秦仙瑶使绊子,还让珊瑚把吃的喝的都带上,绝计不让秦仙瑶吃外面的东西。 瞧瞧,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秦仙瑶忙不迭道了声“谢”,惶恐接过,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郑贵妃满意地看着她将茶水饮尽,瞥了眼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眸光愈加柔和,轻声道:“可还饿了?要不要吃些点心垫垫肚子?” 秦仙瑶摇头,“不了。妾身来之前已经用过早膳,如今并不饿。” 郑贵妃忙嘱咐道:“不吃也行,但你记住,但凡饿了渴了就跟珊瑚说,千万别吃外头的东西,知道吗?” 秦仙瑶点头称“是”。 秦仙瑶坐着,郑宓晴站着,站在郑贵妃身后,趁郑贵妃瞧不见她,瞪了秦仙瑶好几眼。 呸!矫揉造作的女人! 不就怀个孕,至于这般娇贵?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也敢让堂姐亲自服侍她,倒也不怕折了自己短命的寿! 这边各自上演着各自的人间喜剧,那边嬴伋正与皇后在赶来的路上。 两人同坐一驾御辇。 皇后本来早就收拾好,但无奈这种重大场合必须与皇帝一起去。 而嬴伋本人也励精图治的很,不管后宫闹出什么样的事,他都坚持上朝,从没缺过一回,也绝不迟到早退。 从仪鸾宫到昭纯宫有段距离,想到自己近来多宠幸新人,大半年未与皇后好好聊聊,便趁着同坐一车的机会,主动与皇后说话。 “皇后近来辛苦了,许多新人进宫,俗事杂务比以往重了不少,当真操劳。” 赵玉烟低头一笑,面色微微发红,娇柔道:“妾身还是那句话,能为陛下分忧,永远是妾身的福分。” 嬴伋轻笑着,将赵玉烟搂进怀里,由衷慰叹道:“玉烟,你永远是朕的贤妻。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这话不假,他与赵玉烟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赵玉烟对他着实没得说了,说是掏心掏肺都不夸张,他也并非全然铁石心肠,做不到对赵玉烟为他做的一切熟视无睹,是以他一直像尊重妻子一样尊重她。 虽然他不爱她,但并不影响他把她看做自己的妻子。 第39章 药香 高亢的唱喏声后,宣示着嬴伋的到来,众人纷纷跪下迎接。 嬴伋环顾一周,终于锁定了那抹熟悉的身影,匆忙说了句“平身”,便三步并作两步,奔向连日来心心念念的人儿。 黎糯忽感一道阴影将自己笼罩,抬起头一看,赫然是嬴伋。 纵使已经决心要与嬴伋一刀两断,可看着那双熟悉的眸子,还是忍不住鼻头一酸,几颗晶莹的泪珠从脸颊划过。 嬴伋登时心疼的不行,亲自将屈膝行礼的黎糯搀起来,幽深的凤眸带着无限柔情。 嬴伋拉着她的手,“糯糯,你能来,我实在意外,我……我,”嬴伋凑到黎糯耳边,轻柔而缓慢地说道:“对不起。” 黎糯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嬴伋,当她以为是自己听错时,却看见嬴伋眼中毫不掩饰的狡黠与得意。 黎糯的心忽地一阵颤抖,如同被春风拂过的含羞草,缓缓合拢。 而众妃见到嬴伋大庭广众之下与黎糯堂而皇之地秀恩爱,无一不恨得牙痒痒。 尤其是郑贵妃,更是暗暗吐槽:这小蹄子,一出来就勾引陛下,当真下贱! 皇后刚被嬴伋安抚过,此刻也并不觉得十分刺眼,忙招呼道:“陛下,纯妹妹,快看看大皇子吧,大皇子还着急等陛下赐名呢。” 黎糯如梦初醒,低下头,红着脸抽回被嬴伋紧握住的手,别开头不看他。 嬴伋勾唇一笑,目光在黎糯含羞带怯的脸上流连片刻后,才看向众人,笑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朕高兴,所有人重重有赏!” 皇后瞥了眼兀自沉浸在柔情蜜意里的黎糯,笑着说道:“那敢情好。看来,我们这都是托大皇子的福,江贵嫔,还不快把大皇子抱出来瞧瞧。听闻你对大皇子十分用心,凡事亲力亲为,把大皇子养得白白胖胖,甚是喜人,本宫真是迫不及待要逗逗他了。” 黎糯脸一白,忍不住抬头看向赵皇后,而赵皇后早在她看过来前转身与静妃说笑。 江悯芙很快就把大皇子抱了出来,当真被皇后说中,这孩子还真被养得白胖可爱,粉雕玉琢,明明比大公主还小三个月,体格却有大公主两个样大。 嬴伋从江悯芙手里接过孩子,掂了掂,夸赞道:“江贵嫔用心了,这孩子养得好,抱在怀里肉墩墩的。” 江悯芙福了福身,笑道:“仅是妾身一人也照顾不了这么好,多亏有乳娘和丫鬟们的帮忙才能把皇子养得这样好。” 嬴伋点点头,道:“既是如此,那便这样,绿绮殿上下全部重重有赏。” 话音一落,在殿内伺候的宫女太监当即跪倒一大片,“万岁声”响彻殿内外。 静妃惊奇地看着嬴伋怀里仍旧酣睡的大皇子,纳罕道:“这孩子真能睡,这么大的动静也没把他吵醒。” 皇后也探头一看,发现这孩子不仅睡,还打着小呼噜,不由得啧啧称奇道:“这孩子有福,能吃能睡,是个享福之人。” 儿子被这样夸赞,嬴伋笑得见牙不见眼,当然他也没忘了孩子的亲生母亲。 抱着孩子走到黎糯身边,唤道:“糯糯,快看,这是咱们的儿子,已经有这般大了。” 看着阔别许久的儿子,黎糯当即红了眼,痴痴地看着那张肥嘟嘟的小脸蛋。 嬴伋叹了口气,将孩子交给黎糯。 黎糯抱着墩实的儿子,眼泪再也止不住,啪嗒啪嗒,如同断线的珠子滚落。 哭着哭着,忍不住将湿漉漉的脸贴到那张粉扑扑的小脸上。 江悯芙本来还替黎糯感到心酸,现见她这样忍不住要上前阻止。 明姝离得近,忙拉住她,“人家正母子情深,你凑过去干嘛。” “不是!”江悯芙急得跺脚,“这孩子的皮肤娇气地很,眼泪又是丧气之物,这样蹭到他脸上,待会儿准要起疹子!” “还有这事?”明姝纳罕道。 她还是头一回听见这样的说法。 “那可不!我本来也不知道。这孩子平时听话的很,不哭不闹,只有在给他洗澡的时候,哭得异常凶狠,眼泪哗哗啦啦流,每次哭完,脸上就会起疹子,太医说他皮肤敏感,受不得眼泪。你想想,他连自己的眼泪都受不了,更别提大人的眼泪!” 果然,江悯芙才说完,黎糯怀里的小人儿就哼哼唧唧起来。 江悯芙一跺脚,当即就要冲过去,可才走半步,就被拽住。回头一看,是明姝,正要发怒,明姝却抢在她前头说道:“先别急!先听我说,殿里可备着缓解起疹子的药?” 江悯芙急昏了头,一时没明白过来明姝话里的意思,但出于长期对明姝的信任,到底耐着性子点了点头。 自打知道这孩子有这么个毛病,她便在寝殿备着药以备不时之需。 明姝长舒一口气,嘱咐道:“切记,一定不要说起疹子的事!就说皇子饿了,要喂奶,借喂奶的功夫悄悄把药上了。” 江悯芙恍然大悟,感激地看了眼明姝,从手忙脚乱的黎糯手里抱回孩子,然后借口喂奶,抱着孩子到后殿上药。 黎糯呆呆地望着后殿的方向,不明白刚才还睡得安安稳稳的孩子,怎么到了她手里就哭得那样凶,心里既委屈又惶恐。 她才是孩子的亲生母亲,江悯芙刚才怎么可以表现得比她更像一位母亲?她真的不适合带孩子么?她真的没有江悯芙适合做母亲吗? 孩子已离开了她的怀抱,她的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茫然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 郑贵妃白了黎糯一眼,将秦仙瑶拉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再次嘘寒问暖。 而嬴伋此时除了把黎糯拥进怀里,把她抱得更紧,也不能再多做些什么。 锦妃抱着孩子坐在角落,审视着扑在嬴伋怀里的黎糯。 “大闹缀锦楼”一事宫里传得沸沸扬扬,她亦早有耳闻,得知陛下仍旧把她的孩子送出后,她还以为陛下对她的感情不过如此,然而今日一瞧,至少不是她以为那么浅。 想到这,锦妃的目光愈加审视,不带一丝感情地在黎糯身上打量。 当初虽然知道陛下时常召见这位刘氏,但因着她卑贱的身份,她从未将她放在眼里,便是与她前后脚怀孕,她也未曾正眼瞧过她。 有了又如何?生下皇长子又如何? 还是那句话,不是谁都洪福齐天,有陛下那样的际遇。 但有一件事着实出乎了她的意料。 陛下居然给皇长子找了家族势力这样强大的养母。 嗯,所以现在最好是让皇长子与江贵嫔离心,若是没了江家的扶持,皇长子也就是叫着好听,多得是人把他搞下来。 本朝虽是嫡长子继承制,但并不意味着夺嫡之争不激烈,多的是庶十几子“名正言顺”继承皇位的例子。 怎么个“名正言顺”法? 只要皇后所生的嫡子以及排在前头的哥哥们全都“意外”身亡,可不就轮到你了。 当然,这个“庶十几子”可能夸张了些,但庶个三四子、五六子、七八子还是有的。 比如孝建皇帝,他就是泰始皇帝的庶八子,泰始皇帝死后,他直接抢了侄子的皇位,另外就在他攻进皇宫的当晚,排在他前头的两个哥哥就各自出意外没了。 清君侧把侄子踢下皇位,那就该从亲爹这脉选继承人,加上刚没的两个哥哥,孝建前面的七个哥哥算是没了个干干净净,他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长子”。 而泰始皇帝的嫡子又只有二皇子一个,也就是惠显太子,废帝的父亲,更是在泰始皇帝在位时就去世。 于是孝建皇帝按照嫡长子继承制,顺理成章继承法统,继承皇位。 锦妃深知,在这个并非大一统王朝的乱世,嫡长子继承制只是皇位之争的遮羞布,越是乱世,就越信奉能者居上的信条。 所以她从不觉得自己的儿子会因为嫡长子继承制坐不成皇位,唯一坐不上皇位的原因只有不够狠!不够聪明! 而要生出资质上乘的孩子,就要多生,像押宝一样,多压几个总能压中。 这也是她爽快同意让瑶珊进宫的重要原因,她不是要她帮自己斗,而是要她生,多生,两个人的肚子总要比一个人的肚子生得多,生得快,而且不论是她生的孩子还是瑶珊的孩子,都是季家的血脉,都能助家族更上一层楼! ---- 江悯芙很快就将孩子抱了出来。 黎糯心里一直对刚才的事耿耿于怀,所以这次并没有主动要求抱孩子。 江悯芙巴不得她不抱,一直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不舍得撒手,只是到了最后的起名环节,才不得不交给嬴伋。 嬴伋刚一抱到孩子,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仔细嗅了嗅,发现确实是孩子身上传出来的,不禁皱眉,“这孩子身上怎么有股子药香?方才还闻不见。” 第40章 流连 这回江悯芙学乖了,接声道:“是这样的,前几日乳母堵奶,臣妾便让太医院调制了一款催乳膏药,敷在乳母双乳上有利于缓解堵奶的症状。方才想必是乳母给皇子喂奶的时候,残存的药香揩到了皇子的脸上。” 嬴伋的眉蹙得愈深,“是药三分毒,倘若被皇子不小心吃进去怎么办?” 江悯芙忙解释道:“不会的陛下,臣妾让乳母贴足一个时辰后,会让她们洗干净,再给皇子喂奶,且太医说了,这药小儿吃下去并无大碍。” 嬴伋点点头,不再多问。 皇后提醒道:“陛下,该给皇子取名字了。” “是,朕差点忘了,多亏皇后提醒。”嬴伋对皇后笑了笑,转而看着众人,高声道:“下一辈的男孩是昭字辈,五行属火,我看就叫昭煦,希望他这辈子平顺康健,温暖和乐。” 皇后再次捧场,“这个字的寓意好,春风和煦,温暖平乐,很配大皇子。” 嬴伋抱着孩子转向身侧的黎糯,轻声询问:“糯糯,你觉得怎么样?” 黎糯淡淡地笑笑,道:“陛下学识渊博,定然是极好的。” 嬴伋脸上的笑意愈深,看得出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又转头问江悯芙,“江贵嫔,你觉得呢?” 江悯芙忙笑道:“臣妾也觉得很好。” 嬴伋将怀里的孩子颠了颠,又看了眼依旧在酣睡的嬴昭煦,越看越顺眼,连他身上的药香都觉得芬芳起来,嘴角上扬,轻声说道:“那就这么定了,大皇子的名字就定为昭煦。” 嬴伋今天的兴致很高,在绿绮殿一直待到下午百日礼结束,原先大公主百日礼他都是吃过中午饭便匆匆赶回奉天殿处理公务,两厢对比,足见他对昭煦的重视。 百日礼结束当晚,嬴伋为了安抚黎糯,当晚便招她侍寝。 这是黎糯出月子的头一遭,距离上次亲热已有将近一年的时间。 这次嬴伋要得格外凶猛,次次都把她逼得眼尾泛红,一直到破晓时分才停。 被折腾了一夜的黎糯只想沉沉睡去,折腾了一夜的嬴伋却丝毫不困,反而精神抖擞,一双凤眸在黑夜中,在窗外月光的映照下,亮得惊人。 若是黎糯睁开眼,一定会看见那双亮比星辰的眸子一瞬不瞬打量着她,可她偏偏累得很,抬起一根手指都费劲,更别提抬起那双重如千斤的眼皮。 正当她要沉沉睡去之时,黑暗中,嬴伋蓦地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听不出喜怒。 他说:“糯糯,再过几月便是二十九岁生日吧。” 黎糯以为他要给自己过生辰,含含糊糊地说了句“嗯”,便不想再管他,想倒头睡去。 “我的糯糯都已经二十九了呀……”嬴伋丝毫没理会黎糯话里的敷衍,自顾自说道:“算起来,咱们已经认识快十五年,十五年呐,人生有多少个十五年?可是糯糯呀,两个十五年过去,你怎么一点都不老呢?依然和十五年前一样天真,单纯,娇嫩……”一边说,一边将指尖轻轻划过黎糯光洁嫩滑的脸。 黎糯太困了,尤其嬴伋的指尖在她脸上流连的感觉实在太舒服,跟催眠似的,以至于她只反复听到“十五”两个字,其它是一个字没听见。 等到第二天早上起来,嬴伋已经去上朝,身侧凉嗖嗖的,估计去了有一段时间。 黎糯坐起来,睡眼惺忪,一边捶着自己酸痛的背,一边唤嬷嬷给她准备洗澡水。 这该死的,昨晚跟要她命似的,要得又凶又猛,时间还久,若非近来吃好睡好,哪来那么好的体力被他折腾? 洗漱穿戴完毕,黎糯才坐着暖轿回到缀锦楼。 让人全都退下后,黎糯再次把墨绿色盒子拿出来。 这次黎糯没有了之前的欣喜,甚至开始纠结,开始动摇,自己究竟要不要与姬岸一起离开这,冒似嬴伋心里好像也还有她,而且江贵嫔看着确实蛮疼阿煦的…… 黎糯左思右想摇摆不定,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把东西收起来。 再等半年,等到今年年底,给她也给嬴伋最后一次机会,若是接下来的半年,嬴伋再让她伤心一次,就一次,她绝对一走了之,再不回头。 嗯,就是这样! 下定决心后,黎糯不再犹豫,乐颠颠进了厨房,她要给嬴伋做他最爱的奶油蛋糕吃! 养怡斋的点心有什么好吃的?奶油蛋糕才是稀罕物! 这次不仅要做奶油蛋糕,还要把冰淇淋搞出来,定要让嬴伋对她刮目相看! ---- 姬岸本来与黎糯约定好,在七夕节当天离开,可现在距离七夕节已经过去整整十天,仍然没等到她的回音。 他倒是想主动通过那个叫所谓的耳机的东西,与黎糯联络,可无奈黎糯出于保险起见,不让他主动与自己联系。 姬岸真的很担心她,怕她不小心把计划泄露,遭到嬴伋的控制。 思来想去,姬岸决定夜闯皇宫。 不管如何,不管黎糯究竟是个什么想法,不管她想留还是想走,他都要冒险进宫看她一趟,因为他真的很不放心她。 当然,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他也真的很想再见她一面。 不知为何,自那日在春香楼与那姓晏的少年主动相聊几句后,心中就莫名升起一股不安感,这种不安感在前不久那位小侍女取完东西回去后越来越强烈,时常在夜深人静时灼烧他的心灵,让他的灵魂不得安宁。 希望不是他,希望来得不是他,希望他不要发现自己踪迹。 第41章 十五 七月十五中元节。 国子监按例放假一天。 景昂一直对上回在春香楼的经历念念不忘,虽还未来得及体会真正的销魂蚀骨,但也算大开眼界,这次趁着国子监放假,便想拉着晏连城再去体验一遭。 至于为什么非得拉上晏连城? 首先当然是与晏连城关系好啦,“好东西”就是要大家一起分享才有趣! 再就是他惜命。晏连城在几家长辈眼中形象一向很好,若是万一被发现,他还能拉他垫背,不至于被训得太惨。 景昂的算盘是打的够精,然而晏连城却压根不搭他的茬,对于景昂的种种“暗示”充眼不见,权当忘了春香楼一事。 这次给景晟应付完国子监的围棋考试就打算直接回家,哪曾想半道被景昂堵住。 “好哇你连城,”景昂挡在马车面前,气呼呼说道:“忘了当初是谁累死累活把你从明月阁背回家中治疗了?竟然对我爱答不理,当真狼心狗肺!” 晏连城有些无奈,道:“我真不是这个意思,那地方去多了伤身,况且家中还有事等着我去做,真脱不开身。要不你找伍钧,你表姐不是嫁给他六哥了么?实在亲戚,找他去吧。” 景昂当然不信他的鬼话,尤其被他这推诿的样气得不行,眼珠子一转,威胁道:“你不陪我去,我就告诉你爹,说你在春香楼找兔儿爷,凑在一起耳鬓厮磨互相取乐。”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找兔儿爷了?”晏连城皱眉,不悦道:“便就算是,我也没搭理他,怎的到了你眼里就成了耳鬓厮磨?” 景昂哼笑一声,道:“这话你等着跟你父亲解释,总之我把话撂这,你要不陪我去,就等着这事传遍整座京都城。”说着,不顾晏连城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笑嘻嘻道:“其实就算真找也没什么,人们最多道一句年少风流,可若是传进宫,传到明姝耳中,啧啧啧……” “别说了!”晏连城大喝一声,睨了景昂一眼,冷冷道:“我去。” 说罢,一把扯开挡在他面前的景昂,跳上马车兀自离去。 景昂也不恼,哈哈一笑,冲着走远的晏连城大喊着“不见不散”。 ---- 晏连城回到家中,踌躇一番后,还是去书房找了蜀国公。 晏温公务繁忙,每天只在深夜回来,况且就算跟他讲,他十有八九也不会同意,相对来说,蜀国公就开明许多。 “爷爷,”晏连城低着头,有些难为情地说道:“我……我想再去一趟春香楼。” 蜀国公半躺在藤椅上看书,闻言,头也不抬,“什么时候?” 晏连城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蜀国公,诧异道:“爷爷,您同意我去?” 蜀国公放下书,睨了孙儿一眼,似笑非笑道:“我不让你去你就不去了?” 晏连城成功地在蜀国公的凝视下红了脸,心中有羞愧,还有被看透一切的尴尬。 蜀国公叹了口气,从藤椅上起身,走到晏连城身边,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说道:“你大了,许多事已经有自己的判断,爷爷不会过份拘束你,也相信你有足够的自持力。但必须记住一点,男儿当以事业为重,当以报国为己任,正所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成大事者首要断情绝爱,你与明姝都是好孩子,爷爷相信你们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路。” 晏连城默然不语。 他哪里不晓得这个道理,可说是一回事,真的放下却难如登天。 “爷爷,前几月我在春香楼遇见的斩龙客可有消息了?”晏连城忽而想起那位神秘的白衣剑客,身份甚是诡异。 蜀国公重新坐进藤椅,拾起书,一边看,一边漫不经心道:“这事我心里有数,不需要你操心,以后别再管了,用心念书研习武功比什么都强。” 晏连城一愣,忽而反应过来,忙低头称“是”,然后缓缓退出书房。 蜀国公的反应告诉他,这白衣剑客的身份定能非同寻常,此次去春香楼或能再遇见也不一定,到时他必然不会轻易放他离开。 ---- 十五这天,陛下要在仪鸾宫过夜。 明姝无事一身轻,想着难得清闲,便叫上纪映雪与阮静梨一同去江悯芙那玩耍。 约定是在绿绮殿喝下午茶。 俗话讲三个女人一台戏,遑论有六个女人,这戏足可以唱至深夜。 尹选侍是从五品鸿胪少卿尹畋的女儿,相对于明姝这类家中有爵位的人,其实更能与纪映雪、阮静梨这类家中是文职的人说到一块。 明姝坐在江悯芙身边,望着不远处与纪映雪相谈甚欢的尹选侍,道:“鸿胪寺不是隶属礼部么,怎的尹妹妹反道与映雪更聊得来?” 江悯芙正在给昭煦绣肚兜,闻言,头也不抬,道:“这我哪知道。其实阮妹妹跟谁的关系都不算很好,独独对你与众不同。” “我?”明姝有些诧异,下意识望向不远处静坐着品茶看书的阮静梨,不解道:“怎么个与众不同法?” “就是与众不同呀。”江悯芙一边说,一边一丝不苟地绣着花样儿,随口说道:“她对我们这些人一直是客气有余,亲昵不足,纵然映雪是她的表姐,她的态度也都是淡淡的,挑是挑不出什么错处,但总觉得隔着一层,不如你我之间放得开。” “可这与我有什么干系?她对我的态度虽说不上冷淡,可也热情不到哪去。”明姝收回目光,皱眉看着江悯芙。 “嗐,这话说得,每回一遇到有关你的事,她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问这问那,比对陛下还要上心。若非知道她实打实是个女的,我都要怀疑她心悦你。” “去你的!”明姝笑骂着搡了她一下,“都是当娘的人了,说话还这么不着四六。” 江悯芙似也被自己逗得不行,放下手里的活计,捂着肚子笑个不停。 季瑶珊刚从若晨殿回来,见这两人笑得直不起腰,不解道:“什么事笑成这样。” 江悯芙好不容易止住笑,正要说话,却被明姝抢先说道:“没什么!方才悯芙说要给你我绣件肚兜,我骂她老不正经,都是当娘的人了,还满嘴胡吣。” 季瑶珊红着脸坐下,白了江悯芙一眼,“你也是,都有一个孩子了,说话还这般轻浮。”忽然,眼角瞟到江悯芙放下的肚兜,纳罕道:“呀,你也在绣呢,这肚兜我家绣绣也有一件。” 第42章 妖风 明姝顺着季瑶珊的视线望去,惊奇地发现,这肚兜上的图案十分不一般,不是寻常的花儿草儿一类,而是几只形状丑陋的动物,不禁皱眉,“好端端怎么绣这个?” 季瑶珊拿起肚兜,得意地看了明姝一眼,煞有其事地介绍道:“不懂了吧?这叫“五毒肚兜”,专门用来给小孩祈福驱邪的。上面的几只动物分别是蛇、蝎、蜘蛛、壁虎、癞蛤蟆……”一边说一边指给明姝看,“这五种动物便就是所谓的五毒,小儿肉嫩血甜,时常被毒虫叮咬,肚兜上绣五毒,便可以毒攻毒,镇压毒虫。” 江悯芙笑道:“你倒有学识,连这也晓得。” 季瑶珊摆摆手,十分谦虚。 “哪是我有学识?实是我家绣绣也有一件,我姐姐为在端午节前将它赶出来,绣得腰酸背痛,我看不过,帮她绣了一部分,才意外得知其中奥秘。” 说到这,又“咦”了一声,道:“这肚兜不是应该在端午节前完工,好在节日当天穿么?你怎的到现在还没绣完?” 江悯芙将肚兜从季瑶珊手里夺回来,一边绣,一边悠悠道:“这不是来不及么,来得及我早给昭煦穿上了。况且书上都说了,一定要至亲亲手绣得才有效,我宁愿自己累点,也不要假手于人。” 季瑶珊刚要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不让纯容华替你绣一部分,就被明姝适时拉住。 只见明姝微微摇头。 季瑶珊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的用意,忍不住吐了吐舌头。 好险,差点又要说错话。 一伙人一直玩到亥时三刻才各自回去。 皇宫除了御花园的路是石子路,其它大部分是花岗岩路,坚硬,平整。 然而这么平坦整齐的路,明姝却坐的晃晃悠悠,连瞌睡都给晃没了。 忍不住掀开帘子,想问问究竟怎么回事,可刚一掀开,一股强劲的大风就直面袭来,吹得满头发丝狂舞。 平庆忙挡在明姝面前,道:“娘娘,今儿晚上风大,奴才已经让他们手脚稳健点,索幸离明光宫也不远了,只要再经过丽正宫与忘忧宫就能到。” 明姝点点头,摔下帘子,半躺在柔软的靠枕中,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一通捣鼓,倒把她的瞌睡给赶跑了。 桃叶掀开侧边的窗帘,递进来一把小铜镜,说道:“娘娘,整理一下吧。” 明姝接过镜子一照,不禁被自己狼狈的模样逗得嘿嘿一笑。 于是在微微摇晃的轿子内,一手举着镜子,一手理着凌乱的发丝。 可刚理好,原本只是微微摇晃的轿子忽地往地上一顿,轿子瞬间停了下来,几位轿夫也摔了个人仰马翻。 明姝没防备,身子往前快速倾去,若非反应灵敏,两只手及时撑住两侧的轿面,只怕整个人都要直接摔出轿子。 红豆惊呼出声,焦急地掀开帘子,急切道:“娘娘,您没事吧!可摔着了?” 明姝爬起来,面上已有怒容,皱紧眉头,呵斥道:“怎么回事!抬个轿子也这么不当心,一个个是怎么办事的!” 平庆也跟在红豆身后探出头,赔笑道:“娘娘,这风实在大的很,几位轿夫都被吹得摔倒在地,要不娘娘,咱们先在此地歇会儿,等风小点再走,或者去就近的宫里的娘娘居所坐一会儿。这风实在古怪得紧,奴才在宫里当值这么些年,还是头回见到能把轿夫都吹倒的风。” 明姝绷着脸问道:“现在离哪座宫殿最近?” “回娘娘,不偏不倚,咱们的轿子正好在丽正宫门口停下。” “丽正宫……”明姝低眉思索,忽而问道:“丽正宫是谁在住?” “静妃娘娘,纯容华与许宝林。”说着,平庆往丽正宫敞开的大门处打眼一瞧,惊喜道:“娘娘,缀锦楼的灯还亮着,咱们先去纯容华那歇会儿吧。” 明姝紧抿着唇,紧锁眉头,当机立断道:“不行!别去丽正宫,也别管风大,现在就走!” 平庆知道明姝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赶忙吩咐摔倒的轿夫都起来,等到轿子重新被抬起后,嘱咐道:“那娘娘,您抓紧点。” 明姝点点头,两只手死死抓住两侧的窗沿,微眯着眸子,神情十分严肃。 虽然风还是很大,但明姝已经做好准备,倒也没像原先那样摔得猝不及防,只是身子微微有些摇晃。 在重新起轿的时候,大风刮起侧边的窗帘,明姝透过窗户抬头望去,只见天空乌云密布,本该圆润皎洁的月,在一层层浓郁翻滚的乌云的包围下,显得那样不可捉摸,于圣洁中透着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诡秘。 ---- 宫里妖风肆虐,宫外却一片祥和。 春香楼还是一如既往的淫靡。 景昂左右各搂着一个身姿婀娜,穿着清透的少女,三个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耳鬓厮磨。 景昂在讨女人欢心上颇有天份,左一句右一句,把两个小姑娘逗得媚笑连连,一个劲儿娇嗔“公子坏”。 晏连城虽与景昂坐在一张桌子上,但着实瞧不上他这登徒子的浪荡样,干脆别过头,一边喝酒一边用双眼一遍又一遍在大厅内巡视,想撞撞运气,看能不能再遇见那个白衣剑客。 然而该遇见的人没遇到,不该遇见的反倒遇见。 晏连城不过匆匆扫视一眼,就看到了一位十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喝多了,看花眼,然而当第二次扫过那个地方时,仍旧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登时瞠目结舌。 景昂见他直勾勾盯着一处地方,还以为他也遇到合心意的,醉醺醺打趣道:“稀事稀事!大情种终于不痴心,终于开始动情了?连城,快跟我讲,看中谁了,兄弟绝不与你抢,今晚的费用兄弟也包了,你今天就好好破了你的童子身吧啊哈哈……” 晏连城转过身,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恨恨道:“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玩意儿?你先看看我指的那个人是谁!” 景昂被他这一巴掌打得醉意消散不少,后知后觉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清楚他指的那个人后,还以为在做梦,忙揉了揉眼睛,这会终于瞧清楚了,震惊地嘴巴都要合不拢,目瞪口呆望着那人。 怎么会是他?! 第43章 因果 “公……公孙先生……”景昂两眼发直,望着那道熟悉的青影喃喃道。 公孙无疾其实早就发现晏连城与景昂,也将景昂方才的丑态收入眼底。 俗话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景昂虽已不再被他教,但也是曾经的学生,于情于理都该上前制止他这般浪荡无边的行径。 可他这人向来随心所欲,很不喜欢好为人师,且食色性也,景昂也才十六,正是青春萌动的时候,他理解。 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这点小事实在不值一提。 所以只要这两个少年不长眼主动来招惹他,他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好像那晏家小子已经发现他,这意味着景昂也马上要知道他在这。 这倒有趣的紧,他着实很好奇,这两个孩子究竟会怎样处理这件事。 晏连城十分果断地做出决策,将景昂怀里的两位姑娘拉出来,拽起景昂就要走。 景昂已经被吓呆,在即将走出春香楼门口才猛然回过神来,回过神来后,一把甩开晏连城的手,急道:“不能走!万一公孙先生回去告诉我爹和我爷爷怎么办?我爹要是知道我来这种地方会打死我的!” 晏连城看热闹不嫌事大,落井下石道:“现在知道怕了?当初不是挺能的,威逼利诱要我陪你来,怎的现在怂成这副模样。” 景昂欲哭无泪,哭丧着脸道:“我哪知道会遇着这么一尊大佛!要是早知道……早知道……就是打断我两条腿都不来!” “行了行了,别早知道早知道了,说说你想怎么办?”晏连城抬头看了眼高悬的月,“我可提醒你,天色已然不早,若是太晚回去,被你爹抓住盘问也是会露馅的。” 景昂急得跳脚,憋了半天,试探性问道:“要不我们主动跟公孙先生打个招呼,让他为咱们保密?” “是为你保密,不是为我。”晏连城纠正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分得这么清!你就说咱们是不是兄弟吧,是兄弟就陪我一起去。” “别!千万别!”晏连城一个劲儿摆手,“兄弟不是这么论的,我来这经过我爷爷准许的,不需要他为我保密,你若真心不想让这事被你父亲知道,我劝你明天再去找与公孙先生求情,千万别现在去。” “为什么?”景昂不理解,“明天再说不迟了吗?万一来不及呢?” 晏连城见他还不开窍,往他胸膛锤了一拳,恨铁不成钢道:“你傻呀!且不说他有没有发现咱们,就是有,你觉得他为人师长在这种场合与自己曾经的学生遇上,面子上挂得住么?到时他怀恨在心,在你父亲那透露一丁点今晚的事,你铁定要挨揍。你若是怕明早来不及,今天晚上就干脆别睡,等公孙先生一起床就去找他磕头认错,也别说缘由,就一个劲儿磕头,公孙先生一向很随和,只要不当众给他难堪,他会替你保守秘密的。” 景昂恍然大悟,笑嘻嘻揽着晏连城的肩套近乎:“好兄弟,还是你有办法!” 晏连城冷哼一声,将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拿下,头也不回地走掉,景昂连忙跟上,又是一通夸赞。 ----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此情此景,前面一句占了个全,后面一句嘛…… 缀锦楼二楼的房间,门窗紧闭,灯火通明。 黎糯听着外面肆虐呼啸的风声,不悦道:“你把风搞这么大做什么。” 姬岸有些委屈:“不是你说怕别人听见咱们说话么,我才刻意制造这么大的动静来掩盖咱们的说话声。况且我只会控风决,并不会别的什么决。” “好好好!我的错,行了吧?”黎糯气冲冲坐下,不再看姬岸,嘟着嘴一言不发。 姬岸忙蹲在黎糯脚边,仰头看着她,哄道:“糯糯你别生气,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擅自做决定,我……我马上把风停了。” 说着,就要捻诀止风,可手势才起,就蓦地顿住,因着这一停顿,外面的风刮得更大。 黎糯用眼角瞟了他一眼,“怎么了?” 姬岸站起身,蓦地变了脸色,“景明姝就在宫门口。”而且体质相当不一般。 黎糯不以为意,“她住的地方离这不远,路过也情有可原。”说完,似想起什么,抬起头看向他,眼里带着讥讽,“你不是信誓旦旦说能把她的生命线斩断么,怎的她现在活蹦乱跳。” 姬岸没理会黎糯话里的嘲讽,仍旧紧锁眉头,幽幽道:“素霓剑的威力毋庸置疑,她家权势极盛,能将身体调养得好一些情有可原,但绝无可能恢复得这般强健,甚至……甚至……” “甚至什么?”黎糯也察觉出他话里的严重性,缓缓起身,盯着他。 “甚至,她身上具备一些灵力。”姬岸静静看着黎糯。 “怎么会!”黎糯十分诧异,“你们这些修仙的不是一向讲究因果么?她本性恶毒,爷爷又在战场上杀过无数人,血债累累,怎么可能拥有这样的机缘。” 是啊,景明姝那样恶毒,上天真是不长眼,让这样蛇蝎心肠的毒妇屡屡转危为安,还有那张脸……黎糯嫉恨地想,果然是虐文的世界,身为虐文女二可谓是把容貌、家世、头脑占了个十足十,呸!真够三观颠倒的。 姬岸心中的不安感渐渐强烈,摇着头说道:“因果不会错,只可能……”锐利的目光如刀子般射向黎糯,冷声说道:“糯糯,你跟我说句实话,景明姝……是否真像你说得那样恶毒,她真的会做下你说的种种恶行么?” 黎糯很不喜欢姬岸用这种口气与她说话,冷哼一声,将头别过去,半晌,才闷声闷气说道:“反正在我那个世界就是这么记载的。地点、人物、时间都对得上,现在只是没到时候,等到江悯葇进宫,她一定会那么干!” 虽然黎糯说得斩钉截铁,但姬岸的眉头却锁得更紧,额上甚至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普天之下,有能力弥补素霓剑造成的伤害的,只有那个人。可若真是他,就证明景明姝,包括景家,绝非黎糯所说的那样不堪。 黎糯见姬岸迟迟不说话,更气了,拔高声音怒道:“你的意思是我错了?我告诉你,这个该死的世界就是一篇虐文世界!你显然不明白什么叫做虐文,那我就直截了当的告诉你,这个世界,其实是一篇小说,里面的人物通通都是角色!小说的角色!过去、现在、将来,桩桩件件都是白纸黑字写在纸上的,绝无可能更改!明白么?” 姬岸点点头,心中豁然开悟,不过并非是黎糯以为的那种开悟,而是—— “我明白。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姬岸看着气呼呼的黎糯,一字一顿说道:“就算是史书都无法全面、客观地记载一件真实发生过的事件,何况是戏剧性极高的小说?” 顿了顿,接着道:“就好比盲人摸象,有人摸到大象腿,便以为是根柱子,有人摸到大象鼻子,便以为是条巨大的蟒蛇,有人摸到大象耳朵,便以为是把扇子……你看的那本小说并非一定就是虚构,很可能是从某一特定的角度观察到的一种结果,一种现象,至于造成这种结果或者现象的原因,说不定另有隐情。” 黎糯沉思着,忽然说道:“你是说……我们误会她了?” 黎糯觉得这有点扯淡,但姬岸绝不会骗她,而且这也是她头回见他神情这般严肃。 姬岸深深叹了一口气,语气十分挫败,“很有可能。” 黎糯登时白了脸,拽住姬岸的袖子,急道:“那……那现在怎么办?你总说因果,若是景明姝不是坏人,是好人,咱们擅自斩断她的生命线,岂非伤天害理?我们岂非要遭报应?” 姬岸拍拍她的手,安抚道:“事情是我做的,要受天谴也是我受。” 虽然有点不厚道,但听到姬岸把责任全部揽到他头上,黎糯还是忍不住悄悄松了口气。 唉——说来也是唏嘘不已,想起与姬岸的初识更是感慨得不行。 起初穿过来的时候她一门心思想逃跑,有一回替宫里嬷嬷出宫办事,她便偷偷拿钱溜了,为躲避追踪,还特地找了家成衣铺换了身男装。 可哪知宫外那般凶险,她不过在饭店吃了碗面就被人把钱全部偷走。 这时已经延误了入宫的时辰,想回去也回去不了,身上又身无分文,只好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从上午逛到晚上,那时正是初春,风一吹,真是又冷又饿。 大晚上一个人在街上乱转很容易转到不该转到的地方,她一不小心就转到了春香楼,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春香楼外面站着的揽客姑娘给拽进了楼内。 彼时又冷又饿的她本着吃一顿是一顿的原则,在春香楼大开吃戒。 在妓院不要姑娘反而一门心思放在吃上,怎么看怎么奇怪。 于是她成功地引起了老板的注意。 这种地方的老板向来眼光毒辣,一眼就瞧出她是女儿身,又见她年纪不大,模样清秀,便要将她扣下来陪客。 这她哪能答应?奋力挣脱束缚后,就要往门外冲,她宁愿回宫接受处罚,也不要呆在这种鬼地方。 也是缘分如此,就在她快要冲出大门,也就在她要被身后追她的龟公们抓住时,迎面撞上了姬岸。 那时的她不明所以,深深被他的脸吸引,后来得知真相,虽然有些膈应,但还是不让他换,那么张美丽的脸,什么都不做摆在那看也赏心悦目的紧。 之后的事就顺理成章了,英雄救美,日久生情,姬岸就这样爱上了那个脑子里拥有无限新奇想法,且思想开放,古灵精怪的她…… 黎糯沉浸在以前的甜蜜幻想中,姬岸忽然出声,将她拉回现实。 “如果要走,就赶紧走。我有预感,若再耽误,恐要大祸临头。” 第44章 了断 “大祸临头?”黎糯皱眉。 有这么严重么? 姬岸脸色凝重地点点头,“能弥补素霓剑造成的伤害的只有那个人,景明姝能恢复地这样好,必定有他的手笔,这便意味着,他已经来到这个位面,若继续在此地逗留,恐迟早寻到我的位置。” 黎糯曾听姬岸提起过这个人的事迹,知道此人段位远在姬岸之上,但她还是舍不得嬴伋,想在这个世界多待一段时间。 于是说道:“你手上不是有素霓剑么?能否他多抗衡一阵子?也无需你对峙太久,能维持到今年年底就行,到时我一定给你答复。” “不行!最多等到中秋。”姬岸看了黎糯一眼,斩钉截铁说道。 顿了顿,又解释道:“素霓剑是矛与盾的结合,我若不用它来攻击人,凭借它本身的灵力可以完美隐匿踪迹,可若是用它来攻击人,所发挥的效力一定会让那个人有所察觉。七年前我用素霓剑毁了景明姝的生命线,已经让那个人感知到我在这个位面,若非这些年来我一直深居简出,只怕早已被他寻到位置。” 黎糯见姬岸如此被动,惊慌之余,有些气急败坏,“你为何总想着逃避?素霓剑的威力那样大,何不背水一战与那人面对面打一场!纵然那个人的法力在你之上,可你有素霓剑的加持,就不能打个平手么?” 姬岸摇着头苦笑道:“糯糯,没有你说的那样简单。素霓剑并非是我之所有物,我发挥不出它的全部威力,而那个人……他可以。” 话锋一转,安慰道:“不过你放心,靠着素霓剑强大的隐匿能力,我可以再撑一段时间,大千世界有数不清的位面,只要我们离开当前位面,他是找不到我们的,我们离开后,也不用再承受这个位面的天道的报复。” 黎糯咬着嘴唇想着姬岸的话,良久,终是无可奈何般泄了气。 还是那句话,姬岸绝不会骗她。 既然他这样说,就表示事情的确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 “好吧……”黎糯很失落,低声说道:“那就再等一个月,八月十五当晚,你来皇宫接我。” ---- 姬岸满身轻松出了皇宫。 随着他离开皇宫,在宫廷上方肆虐的妖风也在顷刻间止息。 真是因祸得福。 虽然险些暴露行踪让他不甚心烦,可这也催促着糯糯下定决心与他离开。 想到日后能与糯糯朝夕相处,姬岸的心就像春日含苞待放的花朵,满心鼓舞。 然而他并没有高兴多久。 就在他途径距离宫门口十里开外的一间小亭子处时,一位着青衣的故人正立在亭内,笑而不语望着他。 姬岸伫立在原地,身形僵硬,紧抿着唇,不动声色回望。 圆月皎洁,慷慨地向世间万物挥洒自己的光亮,清冷的月光照在那张圣洁美丽的脸上,可以清晰看见额上沁出的一层细密冷汗。 青衣人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片刻,忽地笑道:“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姬岸的喉结滚动,没有说话。 青衣人也不恼,只是眸中的神色幽深起来,淡淡的道:“你既不想与我叙旧,那便直接谈正事。剑,交出来;脸,还回来;人,留下来。你们犯下的罪孽,天道自会秉公处理。” 姬岸还是没说话,动也未动,一双美丽绝伦的眼射出寒芒,冷冷看着他,似乎在伺机等待着什么。 青衣人叹了口气,摇着头说道:“罢了罢了,你既不舍得,就由我亲自动手吧。” 说话间,青衣人已瞬移至姬岸面前,与此同时,姬岸手中凭空出现一柄银白色的长剑,随着青衣人抬手捻决,姬岸握紧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青衣人劈去,把青衣人劈成两半。 还没来得及高兴,忽听背后响起一声冷冷的嗤笑。 方才砍到的竟是残影! 姬岸睁大眼睛,倏地转身。 可尚未来得及重新举剑,一道强烈的冲击波以不可阻挡之势向他袭来。 “噗——”姬岸被强劲的精神力冲击到百里开外,手中的素霓剑也自他手中飞了出去,口中如喷泉般吐出一汪又一汪鲜血,染红了他圣洁的白衣。 姬岸仰倒在地,紧锁眉头,死死盯着上方提剑凌空向他走来的青衣人。 青衣人停在半空,居高临下俯视姬岸,目光再次在他脸上流连片刻,忽地笑道:“我此前从未知晓这张脸有这样美。” 姬岸捂住钝痛的胸膛,张着盈满血水的嘴,无力哀求道:“求你,让我保留这张脸,糯糯喜欢这张脸,我不想恢复到此前被糯糯厌恶的样子……”说着,又猛地呕出一大口鲜血,因着太突然,姬岸被这口鲜血呛得又咳出更多的鲜血。 青衣人叹息着说道:“你原是一面天生天养的石镜,斗转星移萌生灵根,我看你形状实在可爱便将你随身带在身上,教你修炼,若能修成正果也不失为一桩佳话,谁知你天性顽劣,贪慕红尘,盗了我的素霓剑堕入红尘,还擅自牵连进人世间的情爱纠葛,做出断人性命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实在不可饶恕。” 说着,不顾姬岸的挣扎,抬头捻诀指向姬岸,惨白的月光照在地上之人的脸上,竟然是一张没有五官的留白! 而那原本那张圣洁美丽的脸已然物归原主,仙风道骨,青衣从容,竟是比原先的白衣胜雪更有风姿。 “你好自为之。”青衣人最后看了一眼姬岸,“做错事就该受到相应的惩罚,没了素霓剑,你跟她也去不了别的位面,安生在这方世界接受天道的追究吧。” 说罢,转身离去,再不见人影。 第45章 请安 翌日清晨。 公孙无疾神清气爽回到河间王府,不料刚一推开门,赫然见到景昂和衣趴在桌上熟睡着,站在门口的都能听见他的呼噜声,可见睡得有多熟。 公孙无疾站在门口用力咳了几声,景昂没反应;公孙无疾走到他身边用力咳了几声,景昂还是没反应;公孙无疾曲起食指和中指在木桌上“咚咚咚”用力叩了三下,景昂终于有了反应。 只见他一边从桌上抬起上半身,一边揉着自己一双惺忪的眼,连连打着哈欠,正要再伸个懒腰解解乏,忽听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咳嗽声,神识瞬间清明! 僵硬地扭头看向声音来源——公孙无疾正笑眯眯看着他。 如同活见鬼一般,景昂“突”地从凳子上蹦起,环顾已经大亮的房间,努力扯出一抹笑,赔笑道:“公孙先生,早……早上好。” 公孙无疾点点头,也笑:“早上好。”说着,眼神瞟向景昂的黑眼圈,似笑非笑道:“二公子可是等了在下一夜?” 景昂的确等了公孙无疾一整晚,并且因着一整晚没等到公孙无疾,便武断地认为他在春香楼快活了一整夜。 生怕暴露自己在春香楼见过他的事实,连连摆手否认:“不不不!公孙先生,我今儿凌晨才来,来了顶多一炷香的时间,想是先生您习惯早起,这才不在房间,我……我其实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嘿嘿……” 景昂原本打算在院子外等,可等到凌晨也没见他回来,又不放心回去睡,干脆就到公孙无疾的房间等着,打算坐着歇一会儿,等公孙无疾回来再从窗外跳出去,然后再从正门进来向他求情。 计划倒是蛮严密,可就是低估了自己的睡意,喝了那么多的酒,哪里撑得住一整夜不睡觉,慢慢地慢慢地,可不就等睡着了。 不过好在是等到了他。 景昂时刻记得晏连城对他的嘱咐,绝不主动戳破对方也在春香楼消遣一事,务必给公孙先生留足足够的面子。 公孙无疾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又问:“方才见公子睡得挺熟,想是昨晚睡得太晚,身体着实乏累,否则仅一炷香的时间恐怕不足以睡得这般香甜吧?” 景昂干笑几声,道:“哪里哪里。先生不知,学生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能吃能睡,说睡倒头就能睡,从不曾失眠。” 公孙无疾笑笑,道:“公子好福气,不像在下,昨儿晚上因着思念故人,失了一晚上的眠,独自一人在郊外散了一整晚的步,唉,当真是累得很呐。” 这话的意思明显就是在赶人,当然还有另一层含义,不过景昂没听出来,他只听出公孙无疾说自己累,想睡觉。 景昂倒是想直接下跪磕头认错,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他只知道他爹的鞭子不是好玩的,若是让他爹知道他去了春香楼,只怕他娘都留不住他的命! 可想归想,却也不敢逼得太紧,只能半推半就,一步三回头出了公孙无疾的院子。 昨儿中元节,放了一天的假,今儿就该回去上学了。 晏连城一见到他就问事情办妥没有,景昂便将今早发生的事与他详细说了,末了,还央求能不能再支支招。 晏连城见他这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愣样,几乎要笑破肚皮。 等到景昂快被他笑生气了,晏连城才向他解释公孙无疾的画外音。 景昂由是恍然大悟! 然后就开始赞扬公孙无疾讲义气,决定放学后去养怡斋买盒点心谢谢他。 可谁知一到家就被告知公孙无疾已经辞去教书先生一职,云游四方去了。 ---- 昨儿晚上几乎刮了一整夜的风,明姝也几乎整宿未眠。 不过由于身体底子够好,便是一夜睡得不安稳,隔天早上起来也只觉得稍稍有些乏,喝口参茶也就缓过来了。 其实也不怪明姝疑神疑鬼。 得益于从小看到大的志怪小说的影响,明姝一遇到人力解释不清楚的事,便总爱联想到神鬼一说,这回也不例外。 明姝的思维一向很跳跃,心思也缜密,经常留意常人察觉到的细节。 比如纯容华。 无论是她的那张仿佛永远娇嫩的脸,还是她那双澄澈的不谙世事的眸子,都让明姝觉得无比怪异。 再联系到昨儿晚上肆虐的大风,以及不偏不倚在丽正宫门口停下的轿子,缀锦楼又恰好亮着灯……这桩桩件件,实在不能不让她对纯容华这个人起疑。 事出反常必有妖。 可怀疑的同时,明姝又困惑不已。 这可是皇宫,衍国境内龙气最盛郁之地,寻常妖魔怎可能大摇大摆地进来,甚至常伴君王侧,诞下龙子。 按说宫中理应设有类似国师一类的官职,来保证君王不受邪魔侵扰。 可自打孝建皇帝临朝,就废除了国师一职,除了钦天监偶尔断断吉凶,真正有能力收拾妖魔的没有一个。 难道真是因为没有国师才使得寻常邪魔如此放肆? 明姝从深夜一直想到天光大亮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直到鹊枝来催促她起床才心不在焉地起来。 中元节第二天,后宫诸妃按例要去仪鸾宫向皇后请安。 因着中元节当晚陛下会留宿仪鸾宫,请安的时间会往后延迟,大概延迟到巳时二刻的样子。 一般来讲,午时二刻便要用膳,所以在仪鸾宫陪皇后聊一个时辰天后,众妃便会被留在仪鸾宫吃午饭。 陛下若无十分了不得的要事,一般都会来仪鸾宫捧个场,陪众位爱妃一同用膳。 对于不怎么受宠,一年也难得见一回圣颜的妃子来讲,没有比这好的福利。 这是众妃第二回统一去仪鸾宫请安,座位次序同上回大差不差,除了几位因着位份上下浮动要适当调整位置外,其余大都是和上回一样的位置。 明姝到的时候,排尾的位置几乎已经坐满,这是位份较低的妃子的座位。 而排头靠近鸾座的那几张椅子则并未坐满,而是零星坐着几个人,分别是静妃、莫恩怡、伍曼茵、潘娇蕊、季瑶珊、阮静梨、纪映雪、杜盈歌,嗯,除了静妃,无一例外是中位阶的嫔妃。 明姝来到自己的专属位置落座,和上回一样,左手边是莫恩怡,右手边是江悯芙。 不过江悯芙还没来,她有一个孩子需要照顾,不比原先清闲。 不仅是她,郑贵妃与锦妃也没来,没来的原因与江悯芙一样。 至于皇后,那必定是最后一个出场的,无论如何,排场定是要最大。 就这样,原本定好是巳时二刻的时辰,却一直到巳时四刻所有人才正式到齐,也不对,还有一个人没来。 不过皇后惯会做面子功夫就是,且因着昨晚与嬴伋温存过,全身上下透着一股餍足与娇媚,整个人的气质柔和的不行,也就没多计较,照例说了一大通场面话,然后就是着重关照有孩子,或即将有孩子的嫔妃,比如锦妃、江悯芙以及怀有身孕的秦仙瑶。 在江悯芙没来的时候,明姝旁边就只坐着莫恩怡,不过她不想搭理她,所以一直低着头品茶,避免与她交谈,这会子江悯芙来了,她说话的兴致才浓了起来。 “你昨晚听见风声了么?”明姝看着面容有些许憔悴的江悯芙说道:“看你脸色憔悴,昨晚应该没睡好觉,想必能留意到外面的动静。” 江悯芙打了个哈欠,眼神绻绻地说道:“风声?什么风声?昨晚明明安静得很,倒是阿煦脸上起疹子哭闹了一整晚,害我一晚上没睡。” 明姝眉头渐渐蹙起,不应该呀,风明明那样大,怎么可能没听到。 想了想,决定问问静妃。 “娘娘,”明姝看着静妃,微笑着说道:“您昨晚可曾听见风声?” 静妃也住在丽正宫,若是连她也没听见,那就真是活见鬼了。 静妃皱了皱眉,不解地看向明姝:“风声?我不知道,我一向习惯早睡,通常辰时四刻就睡了,那时并未听见什么风声哩。” “娘娘这么早就睡么?”明姝有些诧异,瞧静妃年纪轻轻,怎的比她爷爷睡的还早,她爷爷都要到辰时六刻才睡。 第46章 老乡 静妃笑道:“我身子不大康健,太医嘱咐我尽量不要熬夜。” 明姝仍旧追问:“那……不知娘娘宫里守夜的人可曾听到风声?” “这……”静妃的表情有些愕然,但出于礼貌,还是问了身边的侍女,“藕风,你昨夜可曾听到比较响亮的动静?” 藕风点头说道:“回娘娘,确如懿嫔娘娘所言,昨夜的风的确刮得很大,娘娘睡得熟,所以没听见,奴婢们却是被那风吵到很晚才入睡。” 静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而看向明姝,“懿嫔昨晚可是也因这鼓劲的风声闹到半夜才睡?” 明姝此刻几乎已经确定这风有古怪,反而镇静下来,笑了笑,道:“倒也没有。只是昨晚从江贵嫔处回来路上疾风突起,便留意了一下,以为要刮一整夜,不曾想到家后却骤然止住,娘娘说古怪不古怪?” 静妃也笑道:“许是巧合也说不定?世上哪来那么多稀奇古怪之事,无非是人作怪罢了。” 明姝对静妃竖起大拇指,由衷赞叹道:“娘娘英明!” 说话间,外面又响起呼喝“万岁”声。 众人纷纷屈膝迎接。 嬴伋牵着黎糯走进来,温声道了句“平声”,众人谢过陛下,纷纷起身。 众目睽睽之下,嬴伋始终没有放开黎糯的手,倒是黎糯通红着脸,羞羞答答想把手抽回来,可嬴伋偏不让她如愿,于是两人就这么在所有人的注视中,硬生生拉锯了长达一分多钟的时间。 等到皇后的端庄都快维持不下去的时候,嬴伋才轻声一笑,放开了黎糯。 而黎糯红着脸,低垂着头快速来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眼观鼻鼻观心,不再言语。 嬴伋最后瞥了一眼满脸羞涩的黎糯,才心满意足地牵起皇后的手一同落座。 “陛下今日来得挺早。”皇后柔情似水望着嬴伋。 嬴伋点点头,“近来风调雨顺,事务并不繁忙,下朝时间要比寻常早些。” 皇后笑道:“国家风调雨顺,实赖陛下勤政爱民,上天必是感念陛下的品德,故才天降祥瑞。” 嬴伋哈哈一笑,道:“皇后不愧为饱读诗书之人,说话很有水平,朕心甚悦!” 皇后笑着,又客套了几句,帝后二人的寒暄才算正式结束。 嬴伋同皇后一样,照例关心了一下有孩子或即将有孩子的几位嫔妃,旋即便对兀自沉浸在爱情粉红泡泡中的黎糯说道:“纯容华,你不是做了些点心想与大家一同分享么?还不快拿出来,朕可是要等不及了。” 昨晚黎糯因着姬岸的话一晚上没睡,她失眠的时候就爱烹饪,这会让她的心情变好一些,所以她就做了一整晚的奶油蛋糕和冰淇淋,本来准备分给下面的宫女太监吃,哪知嬴伋在上朝前特地赶来缀锦楼看她。 黎糯是知道每逢中元节晚上嬴伋就会留宿仪鸾宫陪皇后。 可就算这样,他也不忘在上朝前特意赶来这看她一眼,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待遇,黎糯一晚上的惆怅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嬴伋一下朝就往缀锦楼奔来,正好撞上准备出门去仪鸾宫的黎糯,黎糯的心情再次飞升一个高度。 人一高兴,分享欲往往会突飞猛进,于是黎糯十分大方地把没分完的奶油蛋糕与冰淇淋带到仪鸾宫,准备让众人尝尝鲜。 这可是西洋玩意,新奇的很,她敢保证,一定让这些古代人眼前一亮! 事实也确实如此,大部分都纳罕的不行,便是连一向不屑于黎糯的郑贵妃都不禁暗自感叹她心灵手巧。 然而在场却有一个人味同嚼蜡,一边吃一边默默观察着神采飞扬的黎糯。 阮静梨用勺子挖了一口奶油送进嘴里,探究的眼神一刻也不曾从黎糯身上离开过,心里百感交集,同时百思不得其解。 她是怎么也没想到,黎糯竟会是她的老乡! 可若真是老乡,那她应该清楚历史才是,不说百般讨好景明姝,也不该视她如洪水猛兽,当初御花园一事因着她“缀锦楼携子跳楼”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她自然有所耳闻。 不过那时的她并不关心。 毕竟景明姝又没受到什么影响,那她关心个屁。 可今日……阮静梨瞥了眼手里的奶油蛋糕,这人难不成是个历史盲?不晓得明肃皇后这个人? “永徽之乱”是中学历史考点的重中之重,更是历史上改变战国格局的一次导火索,就算她是理科生,那初中总该有历史课吧?况且弘道皇帝是奠定衍国一统五国的标志性人物,名号几乎家喻户晓,没道理连他亲妈都不晓得…… 正当阮静梨满腹疑虑之际,又是“呕”地一声,众人寻声望去。 第47章 去处 潘娇蕊正扶着扶手干呕不止。 潘娇蕊旁边坐着的是伍曼茵,见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去给她拍背。 在座几人经过秦仙瑶一事,各自都有了猜测,皇后更是连声招呼请太医。 嬴伋心里也高兴,但尚未下定论,所以只是皱着眉,神情关切地注视着潘娇蕊。 潘娇蕊一张粉嫩的脸蛋已经变得惨白,好不容易止住干呕后,才在伍曼茵的搀扶下坐直了身子,有气无力靠在椅背上。 伍曼茵端了杯茶水送到潘娇蕊嘴边,潘娇蕊低头饮了一口,然后眼神半阖着靠在那,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莫恩怡的位置在潘娇蕊对面,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关切道:“怎么了这是,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怎的突然呕得这般厉害,莫非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能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除了仪鸾宫备的茶水,就只剩黎糯准备的奶油蛋糕与冰淇淋,这指桑骂槐简直不要太明显。 潘娇蕊也天真的紧,想也没想就说道:“纯容华准备的奶油蛋糕味道很好,我忍不住多吃了几口,哪曾想吃多了反胃,这便是我的不是了,”说着,惨白着脸对黎糯抱歉一笑,道:“还请容华不要见怪。” 黎糯气得不行,好心好意给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古人准备西点,竟然想把责任赖到她头上,真是无语,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三岁小孩,反胃就不能不吃么,又不是饿死鬼投胎。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实际却不能真这么说,至少不能说得这样露骨。 略微冷淡一笑,道:“妹妹这话说得,奶油这玩意吃多了本就容易使人生腻,妹妹而今金贵的很,要当心自己的身体,别为着什么好吃的就使劲吃,以免伤了身子。” 她虽未参加大公主的百日礼,不晓得秦仙瑶也是“呕”地一声被发现怀孕,可这并不影响她的判断。 毕竟依着言情小说的尿性,但凡文中女性角色出现嗜睡、干呕、脾气反常等症状,十有八九是怀孕。 嬴伋见黎糯隐隐有些不悦,忙帮腔道:“是啊蕊婕妤,纯容华做的点心纵然味道好,你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 许是怀孕的人果真更多愁善感一些,明明嬴伋这话并未说的有多重,潘娇蕊的小脸却愈加惨白,心里更是十分委屈。 她又不是故意的,这东西不抵饱,她哪知道几个指甲盖大小的量就会让她干呕…… 片刻的功夫,太医已经到达仪鸾宫,潘娇蕊确诊出一个多月的身孕。 嬴伋大喜! 原先只是猜测,他心里的天平还保持原样,仍旧顾着黎糯,而今猜测变成现实,心里的天平几乎彻底倒向潘娇蕊。 惊喜之余,霍然起身,快步来到潘娇蕊身边。 潘娇蕊顾不得身体难受,忙要起身迎接。 可不能她坐着让陛下站着。 然而嬴伋一心沉浸在自己又将迎来一个孩儿的喜悦中,繁文缛节便不怎么放在眼里,轻柔地将潘娇蕊重新按回座位,拉着她的手,柔声道:“蕊儿,你给了朕一个大大的惊喜!你想要什么赏赐?说出来,朕一定满足你。” 潘娇蕊只觉幸福来得太突然,一时没反应过来,嬴伋也不催她,柔情无限地望着她尚且平坦的小腹。 黎糯不可置信地看着嬴伋,他怎么能用这种眼神看除她以外的人?怎么可以…… 黎糯的心酸涩不已,眼睛也涩的厉害,为避免当着众人的面落泪,赶紧端起茶杯,借低头饮茶的功夫掩饰。 低头的瞬间,几滴晶莹的泪珠坠进清澈的茶汤,泛起几圈淡淡的涟漪。 黎糯自以为掩饰的足够好,殊不知一举一动早已落入一双充满算计的眸子中。 潘娇蕊受宠若惊,尤其被嬴伋这般温柔的注视,更觉心花怒放,苍白的脸因着内心的娇羞反而红润起来,羞怯道:“妾身在宫里的日子一向舒坦,一时想不出要什么,能否容妾身多想几日,等想清楚再告诉陛下?” 嬴伋此刻正对潘娇蕊和她肚里的孩子爱得紧,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 不仅如此,还将潘娇蕊的位份往上升了一级,升到了正四品充容。 嗯,距离正三品贵嫔还差两级。 不过就算平安生下这个孩子,也最多只能再往上升一级到从三品嫔位,仍旧养不了自己的孩子。 不过也不一定,若是潘娇蕊极得嬴伋关心,破一次例也并非全然不可行。 毕竟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某人可是连升五级的存在呀! 虽然越往上越难升,可潘娇蕊家世并不差,钟鸣鼎食之家,硬要升也并非不行,主要看陛下本人的意愿。 正因为清楚这一点,寻常嫔妃并不怎么打潘娇蕊肚子里的孩子的主意,因为都知道自己没资格,至于有资格养得几位嫔妃,分别是皇后、郑贵妃、静妃、锦妃,现如今还得再加一个江贵嫔。 郑贵妃已与秦仙瑶达成协议,对潘娇蕊的孩子没兴趣。 锦妃与江贵嫔各自都有一个孩子要照顾分不出心。 至于皇后那边……若是生个公主,或许愿意养在膝下。 静妃很难捉摸了,只是她生性恬淡好静,估计也不太愿招惹这事。 上面几位虽说身份够了,可都有着各种各样不适合收养子的理由,那么这就得向下寻。 向下寻的话,明姝是最好不过的人选。一来没孩子,二来家世比江贵嫔只好不差,且有江贵嫔的例子在先,陛下再给明姝往上升一级到贵嫔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众人虽然知道自己没份,但并不影响她们看好戏的心情,于是纷纷开始猜测潘娇蕊肚子里孩子的去处。 是给皇后呢,还是给她本人,亦或是那位颇得圣宠的懿嫔? ---- 与此同时,河间郡王府。 景昂一到家,就提着点心直奔公孙无疾的院子而去。 到的时候却发现房门已然上锁,还是大锁!寻常房间久被搁置才会上这种大锁,所以……满头雾水的景昂出了院子,赶巧迎面走来几个小厮,景昂喊住他们。 “公孙先生的院子怎么锁了?” 几位小厮面面相觑,他们只是路过,况且又并非高级家丁,哪里晓得深宅的事,于是纷纷摇头说不知。 景昂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将点心交给为首的小厮,让他送回自己的住处,然后亲自去找管家问话,从管家口中才得知,公孙无疾已经辞去教职云游四方去了。 景昂一时有些接受不了。虽然他一直对公孙无疾给他布置一大堆高难度的作业事耿耿于怀,可他毕竟是他真正的启蒙恩师,兼之公孙无疾本人学识十分渊博,他亦十分钦佩!如今走得这样突然,景昂心中陡然生出些不舍与难过。 伤心之余,问管家公孙无疾究竟因何而走?管家却说自己也不清楚,只知公孙无疾走之前与景毅见了一面。 一听景毅也许知道,景昂立马奔去陶然居,下定决心想问问究竟怎么回事。 景昂到的时候,景毅罕见没有午睡,寻常这个时辰,景毅都要小憩一会的。 “爷爷。”景昂毕恭毕敬对坐着看书的景毅鞠了一躬,说道:“听府中下人说,公孙先生已然辞去教书先生一职,孙儿觉得此事太过突然,不知爷爷可知晓其中缘由?” 景毅头也不抬,继续看书,慢声道:“你不是一向不与公孙先生亲近么?见着他都要绕道走,怎的突然关心起他的事来了?” 说完,放下书,耷拉着眼皮,一瞬不瞬看着不远处立着的景昂。 景昂登时僵住,炎炎夏日,虽然角落处放置着冰块,但景昂还是热的不行,额上更是沁出一层密密的汗。 景昂咽了咽口水,大脑飞速转动,可不能让爷爷知道他去过春香楼一事!许是急中生智,景昂抹了把汗,道:“俗话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虽一开始恐惧先生的严厉,但随着年纪渐长,已然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已经不像一开始那般怕他了。” 景毅花白的眉扬老高。 景昂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 早在景昂与晏连城第一次去春香楼的时候,蜀国公与他通过气。 他的想法与蜀国公差不多,且景昂并非家中长子,略微浪荡顽劣一些无伤大雅,但若换成景晟,他可就不会坐视不管了,毕竟不是谁都拥有像连城那样的自持力。 “公孙先生乃是世外高人,向来不为名利所累,凡尘俗物困不住他,你以后就不要再想他了,日后倘有机缘,自会相见。” 这是公孙无疾告别时说的原话。 很虚无缥缈,甚至有敷衍客套之嫌,但景毅却觉得这话诚挚无比。 他相信公孙无疾说的是实话。 虽然他并不清楚公孙无疾的来历,但多年征战沙场的经验告诉他,此人绝非等闲之辈,许是仙人也不一定。 当初明儿身体虚弱不堪,求遍名医都无用,甚至有些庸医断言她活不过十岁。就在他万念俱灰之际,偏生公孙无疾如救世主降临,将明儿从鬼门关拽了回来,从此一日比一日好。 他的恩德,景毅永远铭记在心。 对待这么一位有再造之恩的大恩人,景毅没有怀疑的理由。 但老实说,景毅依然很舍不得放公孙无疾离开,自己的几个孙辈在他的教导下各自成长的都很不错。 在公孙无疾提出离开前,他甚至打算好要把公孙无疾奉为座上宾养一辈子,让他一直做景家的教书先生,教完孙辈教重孙辈,教完重孙辈教玄孙辈,一辈又一辈的教下去,直至他去世。 那曾想他会走得这样猝不及防,当真是时也命也。 第48章 逆鳞 此时的黎糯还不知道姬岸那边出了事,从仪鸾宫回来后,还在闷闷不乐兀自忧伤。 不过她并未忧伤太久,当天傍晚时分,锦妃就向她发出邀请,邀她去若晨殿一聚。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黎糯深知这个道理,便客套推迟了。 若晨殿这边,锦妃一边抱着大公主,一边静静听传话回来的紫钗详细说明情况。 “娘娘,奴婢瞧着纯容华那边空闲的很,并未她说的那样忙,她必定是故意推辞。” 锦妃颠了颠怀里的孩子,淡淡的道:“这还用你说?她这人我此前虽从不了解,却也知道她天真得紧,若非一张脸柔嫩可爱,十几年来容颜不衰,更兼之与陛下有共患难的情谊,这才保住了她在后宫的荣宠,否则她哪点比得上新进宫的一个个青春妍丽的女人。” “那怎么办呀娘娘,”紫钗愈加迷惑,“既然纯容华一点面子也不给,咱们该如何将她约出来呢?” 锦妃不语,抱着孩子在地上转了几圈,才缓缓说道:“一个母亲最大的弱点便是孩子,她虽然天真,可从前几日缀锦楼一事来看,也是个舍不得孩子的,若是让她知道大皇子在江贵嫔那过得不好,本宫想便事半功倍。” 紫钗点点头,可旋即又摇头,皱眉说道:“阖宫都知道江贵嫔对大皇子好的没话说,这方法奴婢觉得并不怎么行得通。” 锦妃嗤笑一声,道:“那咱们就反其道而行之,让她清晰地认识到,江贵嫔究竟对大皇子有多掏心掏肺,江贵嫔与大皇子究竟有多母子情深,她这个生母究竟有多么的多余。” 说罢,让紫钗附耳过来,在她耳边悄声嘱咐了几句。 紫钗听着听着,眼睛逐渐睁大,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与对锦妃计谋的叹服,但与此同时,又不免有些担心。 “可是娘娘,奴婢瞧着陛下对纯容华感情不浅,若非事后知道是咱们的手笔,会不会……” 锦妃截口道:“什么会不会!做大事者最忌讳前瞻后顾,富贵向来险中求,更何况,也并非一定就能查出是咱们的手笔。姑母虽然失了势,可她留下的人不用白不用,用完后让他们自己了断,来个死无对证,便是陛下有所怀疑,找不出证据也只能作罢。” 早在她进宫前她父亲就嘱咐过她,嬴伋此人薄幸异常,阴狠隐忍,天生的帝王之料,政治机器,让她千万别对他生出一丝一毫旖旎的幻想,要不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的父亲绝不会骗她,所以她向来对嬴伋对纯容华表现出的深情冷眼相看。 便就算是最后陛下知道是她所为又能如何?她背后有家族的支持,而纯容华空无一人,她手里还有个公主,纯容华的孩子却已经被交给江贵嫔养,手上没了砝码。 最重要的是啊,她可不认为从小生活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中的嬴伋,会天真地期望后宫真的一片祥和,他会对后宫的明争暗斗有心理准备,这也就意味着他心里对女人们的争斗有一个底线,或者说是逆鳞,只要不越过这个底线,不碰这个逆鳞,便在他的容忍范围之内。 至于这个底线究竟在是什么,究竟在哪,锦妃猜测大概率是与子嗣有关,范围再大点估计就是爱妃的性命,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 今晚轮到明姝侍寝。 明姝已经入宫大半年,对于侍寝一事已经没了一开始的紧张,已经十分淡定自若。 梳洗完毕后,按惯例坐着凤鸾春恩车去太极宫,然后就一个人静静在含风殿等着。 这回等的比较晚,一直等到子时嬴伋才从奉天殿过来。 “朕来晚了。”嬴伋说着,从殿外进来,身上还穿着玄色便服。 衍国五行属水,崇尚黑色,帝王的龙袍也一应都是玄色为主。 明姝忙起身,对着嬴伋屈膝行礼。 嬴伋把明姝搀扶起来,让她给自己更衣,与明姝相处久了,他渐渐有了个癖好,那就是很喜欢让明姝替他更衣,他比明姝高不少,每次明姝替他更衣,他都能以居高临下的角度看着明姝低眉顺眼,认真做事的模样,这让他的心中有种莫名的满足。 更衣完毕后,两人纷纷倒入床帐。 夏季的天总是亮得比寻常早一些,一番红烛帐暖过后,天边已经出现些许光亮。 明姝香汗淋漓,赤裸着躺在嬴伋的怀中,闭着眼,微微平复自己的喘息。 美人在怀,盈香暗绕,饶是嬴伋再铁石心肠,也不免心神恍惚。 嬴伋将明姝紧紧抱在怀中,薄削的唇贴着幽香袭人的长发,修长如玉的手在明姝白皙平坦的小腹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眼尾处带着激情过后的嫣红,狭长的凤眸除了迷离的餍足,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深。 明姝被他弄得有些痒,翻了个身,将白皙优美的背部对着嬴伋,想躲避他的侵扰。 然而这个动作显然刺激到嬴伋,火热坚硬的胸膛紧贴住明姝的背,将明姝紧紧圈在怀中,虽然他的身子是火热的,双唇却是罕见的冰冷,冰冷的双唇贴在明姝滚烫的耳垂,低沉的声音仿若鬼魅,“你承宠已经段时日,怎的肚子还没有动静?” 第49章 奖励 明姝朦胧的神识霎时清醒,紧闭的双眼倏地睁开,但却不敢回头看嬴伋一眼。 感受到怀中柔软身躯的僵硬,嬴伋将明姝抱得更紧,指尖在柔软平坦的小腹流连片刻后,缓缓向下移去。 明姝不敢拒绝嬴伋,更因为猜不透嬴伋这句话的用意,死死咬住唇瓣,努力不让发出一丝声响,伴君如伴虎,在猜不出嬴伋用意的情况下,装聋作哑更好些。 修长如玉的手指越来越深入,明姝竭力与嬴伋进行着博弈,但随着动作越加急促,明姝已经快到临界的边缘,狭长圆润的杏眸因着身体上的欢愉涌出生理性的泪水,打湿了枕被。 明姝躬着身子,光洁的额头沁出一层细汗,秀眉狠蹙着,攥住锦被的指节微微发白,红润的嘴唇已经咬出一个浅浅的牙印,头习惯性地向上仰着,露出一段雪白修长的天鹅颈。 忽地,嬴伋手中的动作停住,明姝正要松一口气,不料嬴伋竟一口咬上明姝的咽喉。 但力道并不大,与其说咬,倒不如说是亲,只是动作太过突然,让坚持许久未出声明姝终于低低叫了出来。 嬴伋将濡湿的手指用床头准备好的帕子揩干净,然后将坐起身,将软成一滩水,身子犹在因着方才挑弄生理性颤抖的明姝抱到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面对面看着他。 明姝惊魂未定地双手紧捂着脖子,瘫倒在嬴伋怀中,眼眸中仍残存着泪水。 那一刹那,她是真的以为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胁,真的以为嬴伋想咬死她。 嬴伋也不打扰她,将明姝圈在怀里,静静享受软香在怀。 良久,明姝才在嬴伋怀中缓缓坐起身,杏眸水光潋滟,一瞬不瞬看着嬴伋。 嬴伋此刻反而笑了,眉眼俱笑,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梳着明姝略显凌乱的长发,说道:“朕刚才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朕。” “陛下想要臣妾说什么?”明姝丝毫不惧与嬴伋对视,略显沙哑地声音在夜晚显得那样撩人,“与臣妾一同入宫的嫔妃中,只有蕊充容与秦美人怀有身孕,他日诞下龙种,不出意外的话,她们必不能养自己的孩子。” 嬴伋眼中的笑意愈深,狭长的凤眸亮晶晶,凝视着近在咫尺的明姝,“这就是你不愿为朕生孩子的原因?” 明姝缓缓摇着头,眼神坚定地看着嬴伋,一字字道:“臣妾很想为陛下生儿育女,臣妾以孕育陛下的子嗣为荣,但臣妾只想养自己的孩子,臣妾不舍得母子分离。” 嬴伋似有所悟般点了点头,“朕明白了。但是世上没有白吃的筵席,你想从朕这得到一样东西,相应地,就必须付出些什么。” 明姝愣了愣,不明白嬴伋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起来君她是臣,她能给他什么? 然而心底的疑惑很快在嬴伋越来越幽深的眼神中解开。 明姝暗笑。 她已不再是刚进宫的愣头青,已然明白嬴伋话里的用意,甚至有些高兴,毕竟此情此景,说这话的意思就相当于默许了她的要求。 于是也不再扭捏,在嬴伋饶有兴味的眼神下,轻轻一笑,主动抱住嬴伋,吻上他带着些许凉意的双唇,情动之处,嬴伋开始回应,抱着明姝倒入床帐,红帐翻滚,香艳无比…… 明姝悠悠转醒之时,天光已经大亮,问了时辰,已经辰时,明姝揉着酸痛的腰,在侍女的服侍下梳妆打扮,回了温饬殿。 鹊枝本来带着人在殿外欢欢喜喜迎接,哪知明姝却顶着一双熊猫眼出了轿子,眼下一片乌青,衍国的夏装甚是清凉,往常可以露出锁骨,于是明姝锁骨处的红痕也都一览无余。 回到殿中后,明姝赶紧脱了衣服到床上趴着,另吩咐鹊枝给自己的来个全身按摩。 可累死她了,今早身体的酸涩程度几乎可以与第一次侍寝不相上下。 衣服一脱,背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印记,尤其腰窝处的掐痕,看得鹊枝咋舌不已:“娘娘,您昨晚到底是干了什么呀……”便是初次承宠也没闹成这样啊。 明姝眯着眼趴在自己柔软的被褥上,满不在乎地催促道:“什么干了什么,这种事情你一个未出阁的小丫头不要多问。快给我按摩按摩,我现在浑身又酸又涩,难受得紧。” 鹊枝对明姝的话向来言听计从,闻言也不敢多问了,“哦”了一声,便闭上嘴,手法娴熟地给明姝按摩。 明姝舒服地逸出一声轻叹,放空思想,神识在半梦半醒间,但仍旧不忘想着昨夜嬴伋给她的暗示。 她如今的位份距离贵嫔仅有一步之遥,恐怕很大概率会给她往上升一级。 若果真如她所料,那她昨晚的辛劳也就值得了。不过,虽说是辛劳,但她也是得到了欢愉的,撇开后半段嬴伋有些失控,没把握住力道,整场看下来,还是挺让她满意的。 但想着想着,明姝又莫名悲哀起来。 原本以为进了宫便不用再受管束,可以在自己的地界里安分做自己,毕竟一开始她想要的并不多,只是安安稳稳过日子罢了。 而这个要求十分容易达到,托背后的家族的福,只要她不作死,便是没有皇帝的宠爱也能过得很好。 可在看了纯容华与秦仙瑶一事后,又忽然觉得,拿到孩子的抚养权力也是必不可少的,于是明姝比一开始又多了一件想要的东西。 人的欲望永无止境,便是拥有了抚养孩子的权力,又该为孩子的将来打算,那么身为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也要学会争宠,也要学会讨陛下的关心,然后想要的越来越多,因着欲望的指引,明姝永远不能做自己。 恐怕只有等嬴伋百年之后,自己做了太后,或者王太后,跟随儿子去封地,接着一层孝道,可以随心所欲过自己的日子吧,不用讨好谁,更不用为了利益刻意掩藏真实的自己。 但那时的自己已然垂垂老矣,腐朽不堪,已经不再是拥有青春年华的少女,便是能拥有随心所欲的权力,又有什么意义呢? 明姝如是想着,一想到这样,不禁又想起晏连城来,假如自己当初…… 不,没有假如! 明姝几乎是在瞬间驳斥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景毅在入宫前已经把利害分析给她听,她一定是要进宫的,这是她十多年来享受荣华富贵生活后必须承担的使命。 所谓儿女私情,并不能让她抛开养育她十多年,给她十多年优渥生活的家族于不顾。 而且既然必须入宫,至少嬴伋才二十出头,长得也还不错,并非什么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进了宫能讨他欢心,能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些,纵使不能随心所欲做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通后,明姝也不再纠结,安安心心跟随神识的飘扬,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明姝睡了一觉,反而感觉浑身更加酸痛,心里不禁对嬴伋有些许埋怨。 瞧着是个雅正端方的君子,怎的昨晚那般没有人性,她昨晚几乎是生生晕过去的。 明姝本来不想起床,但肚子又着实饿得慌,最终还是扶着酸痛的腰肢来到饭桌坐下,望着一大桌子飘香的饭菜,正要动筷子,却传圣旨到。 鹊枝一伙人不明所以,纷纷跪下迎接,明姝也跪下,只是心里有底。 果然,是册封她为贵嫔的圣旨。 温饬殿上下登时欢欣不已,尤其是鹊枝,给传旨太监塞了好些银钱。 明姝本人亦是得意非凡。 好在昨晚的努力没有白费。 明姝被册封贵嫔的消息在后宫引起不小涟漪,反应最大的是潘娇蕊。 华阳宫,灼繁殿。 潘娇蕊半倚在床头,一边喝着安胎药,一边听银烛说着温饬殿那位新晋贵嫔的消息。 银烛说完,觑了眼潘娇蕊,见她仍旧神情自若地喝着药,不免有些心急,但自己毕竟是下人,不好直接催,只得耐心等候。 潘娇蕊慢慢悠悠喝完安胎药,才缓缓叹出一口气,轻抚着自己尚平坦的小腹,一脸的惆怅与无可奈何。 银烛见状,忙道:“娘娘,或许咱们该抓点紧了。想想先前的江贵嫔,说不定陛下突然升懿贵嫔的位份也是正有此意?与其等陛下下旨,倒不如我们主动上门请求,这样也能主动卖懿贵嫔个人情,凸显咱们的诚意,就像秦美人那样。” 潘娇蕊仍旧不说话,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小腹,眼里满是不舍,良久,才说道:“银烛,本宫真的不能自己养么。本宫已经是充容,距离贵嫔还差两级,或许能搏一搏也不一定。” “这……”银烛一时有些语塞,但还是劝道:“娘娘说得并非一定不可能,只是其中有许多的不确定性,虽有纯容华的例子在先,但她是与陛下有着多年的情谊。况且,若是陛下升懿贵嫔的位份便是意在将孩子交给她养,那陛下又怎可能多此一举再升娘娘的位份呢?” 潘娇蕊摇着头,泪水像掉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滚落。 银烛说的她何尝不知?无非是存在侥幸心理罢了。 原先看纯容华为了孩子以死相逼,她还在私底下与人笑话她宫女出身,一点体面都不知道顾。面对秦仙瑶对郑贵妃的主动示好,她又嗤之以鼻,觉得她这般骨头软,简直丢了她爹祭酒大人的脸面。 可真轮到自己,她才发现自己比她们更无用,既没有纯容华那样豁出一切的勇气,也做不到秦仙瑶的识时务。 第50章 毒誓 明姝晋升贵嫔的消息同样传到了缀锦楼,黎糯倒没有像潘娇蕊那么大的反应,不过也并非无动于衷,她心里莫名有些嫉妒与酸涩。 果然是最后的赢家么?尚未生下一儿半女就成了贵嫔,往后可以养自己的孩子,不用忍受母子分离。 想到这个,黎糯忽而想起那位心狠手辣的弘道皇帝,果然不愧是母子,果然不愧是景明姝亲自教导大的,与他母亲一样,是个十足十的蛇蝎心肠,恶毒阴狠。 就算姬岸给她说了盲人摸象的典故,她也仍旧固执地以为景明姝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毒妇,毕竟谁也无法否认她看的那本虐文小说情节就一定是虚构的,只是说另有隐情罢了。 唉——人比人当真气死人,想想她的阿煦,一出生便没了母亲,真是可怜呀。 正想着,樨月忽而提醒道:“娘娘,该请平安脉了。” 宫里嫔妃该隔半个月就要请一次平安脉,黎糯不疑有他,忙让人把太医请进来。 “微臣叩见容华娘娘。” 黎糯隔着一层轻纱,瞟了眼底下跪着的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皱眉说道:“你是何人?蒋太医怎么没来?” 给嫔妃请平安脉的太医通常都是固定的,这样能更好的察看身体情况变化,比如她与同寝宫的许纯韵,还有阮静梨都是蒋太医察看。 老者把头埋地更低,恭谨回道:“回娘娘,蒋太医家中有事,太医院便让微臣来给娘娘请平安脉。” 黎糯仍问:“那许宝林与阮美人那边呢?可也是你去请?” 老者回道:“回禀娘娘,正是。” 黎糯的眉头微微舒展,淡声道:“起来吧。不知怎么称呼?” 老者站起身,对黎糯躬身道:“微臣姓于。” 黎糯点点头,“原来是于太医。” 说罢,让樨月给于太医搬了个凳子,两人就这样隔着一层薄纱诊起脉来。 这次诊脉比以往蒋太医诊脉的时间长不少,黎糯看着于太医在薄纱后面一脸的凝重,忍不住出声询问:“于太医,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于太医站起身,对黎糯作了一揖,答道:“请娘娘屏退左右。” 黎糯见他这样忍不住也慌了起来,生怕自己得了不得了的绝症,忙让殿内服侍的人都出去了,只留下樨月与樨云两位心腹在身边。 “于太医现在可说了。” 话音一落,于太医当即跪倒在地。 “请娘娘饶恕微臣。” 黎糯见他反应这样大,登时紧张起来,倏地站起身,一手撑着桌子,定了定神,方说道:“于太医但说无妨,本宫恕你无罪。” 于太医仍旧低着头,语声平稳道:“娘娘产后有不足之症,且忧思太过,恐再无生育能力。” “什么……”黎糯腿一软,突地跌倒在地。 樨月忙将黎糯搀扶起来,樨云则撩开薄纱,指着跪在地上的于太医呵斥道:“大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出口?想是活腻歪了!待我禀告陛下,治你个惑乱后宫之罪!” 于太医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一边磕着响头,一边颤声说道:“娘娘,微臣所言并无半句虚言,娘娘若不信,微臣可以发誓,如若微臣所言有半句不符,微臣必不得好死!” 樨云一听他发这么毒的誓不由得也怔住,尤其看着他斑白的两鬓,心里更是惊疑不定,该不会这人说的是真的吧…… 薄纱后的黎糯也惊住了,若说她以前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那么自从穿越后,自从认识了姬岸,对神鬼一说也开始有那么点信了,所以知道誓绝对是不能乱发的,如今听到于太医这么毒的誓,也不禁心慌起来。 不过她并非是心慌自己没有了生育能力,生孩子那么痛,她才不想再生,有阿煦一个就足够了,让她真正感到心慌的,是她的身体竟然会受到伤害! 早在十多年前,姬岸就将一部分法力注入到她的身体内,让她能够百毒不侵,青春永驻,所以刚听于太医说她的身体竟然受到伤害,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姬岸那边出了事。 按理说她身体里的法力来自姬岸,只要姬岸本人无恙,那么她也能无恙,反之亦然。 联想到姬岸前几日与她讲的,那个人正在追踪他,难不成……姬岸已经遭遇不测? 想到这些,黎糯悚然一惊,连忙让樨云把于太医送出去,然后再让樨月与樨云一同出去,等到殿内只剩下她一人时,才将墨绿色的盒子拿出来,将里面的耳机塞进耳中。 然而无论黎糯怎么呼唤姬岸,那边都没有任何回应。 第51章 收网 因为联系不上姬岸,黎糯一连几天都没心思吃饭睡觉,整个人浑浑噩噩,一直到嬴伋又招她侍寝,她才回过神来。 “娘娘,水备好了。” 樨月一边将袖子挽到手肘的部位,一边对呆坐在床上的黎糯提醒道。 黎糯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应了声,才慢吞吞到去浴室。 说是浴室,其实只不过单独空出的一个房间,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洗漱用具,还有必不可少的大浴桶,像太极宫华清池那样的浴池是万万没有的。 整个皇宫,有资格用浴池的只有四人,分别是皇帝、太后、皇太后以及皇贵妃。 本来一开始只有皇帝、太后和皇太后有资格用,但孝建朝出了一名超级宠妃,孝建皇帝对这位皇贵妃爱不释手,听闻她一直很想要仪鸾宫那样的浴池,便下令,除皇后等人外,皇贵妃亦可享用浴池。 那位皇贵妃当时住的寝殿是玉凌宫,孝建皇帝便让人在玉凌宫专门修建了一座浴池,完全比着仪鸾宫的规模建。 后来,玉凌宫就成了皇贵妃的专属宫殿,就像仪鸾宫是皇后的专属宫殿一样,整座宫殿只有皇贵妃一人住,无需跟其她妃嫔一样,同别的女人挤一块,在后宫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是以,像黎糯这样的小小容华,是绝无资格享用浴池泡澡的,不过享受享受花瓣浴还是可行的,但也仅是如此。 黎糯心不在焉地泡在浴桶里,任由侍女给她搓澡,等到沐浴完毕,神魂外游的她才在樨月的提醒下起身穿衣,然后来到梳妆台前坐下,准备上妆。 来衍国许多年,黎糯早已习惯了这儿的铜镜,虽不如现代的水银镜清晰,但清晰度也说得过去,也能看得出脸上的一些小瑕疵。 譬如现在,在樨云给她描眉时,黎糯忽而看到了一样万万不可能在她脸上出现的东西,黎糯瞪大了眼睛,一把推开樨云的手,猛地往前一倾,将脸凑在距离铜镜咫尺的距离,手指哆嗦地抚上自己的眼尾。 她竟然……有皱纹了…… 黎糯捂住胸口,颤声吩咐樨云打一盆水来,她是多么期望刚才是铜镜不够清晰造成的错觉呀。 可现实再一次让她心中的幻想破灭。 盆中的清水和现代的水银镜一般清晰无比,将她脸上的每个毛孔都照得清清楚楚,这回不仅是眼尾的皱纹,还有隐约可见的法令纹,隐约凹陷的眼窝,还有不再充满胶原蛋白的脸…… 说老其实也说不上很老,毕竟年龄摆在那,才二十九,但肯定和十七八的小姑娘是不能比的。 黎糯原先那张脸,几乎就像永远定格在十六岁一样,现在么,只能说恢复到原本的模样。 除此之外,黎糯才刚生完一个孩子,生育对母体的伤害也是很大的,苍老也是必不可免,种种因素加持之下,才显得苍老。 但也仅是相对以前那张布满胶原蛋白的脸来说,不仔细看只会觉得黎糯比原先疲惫了,看不出有多老。 就像樨月与樨云,贴身服侍黎糯,也只是觉得黎糯近几日因着孩子一事和于太医的话忧思太过,才显得这般疲惫。 可黎糯本人就不这么认为了。 她心里有鬼,知道自己这张脸是额外加了术法才如此年轻,更因为她本来的面貌虽然算得上清秀,但万万不能与宫里千挑万选上来的大美人们相提并论,唯一的依仗就是自己足够年轻,这会子就连唯一的依仗也没了,才这般慌张。 想到过会儿便要去见嬴伋,他若是见到自己这副模样该如何是好?他可会厌恶了自己?会吧,一定会的……宫里这么多的美人,自己而今这般丑陋,他一定会厌恶自己的。 一想到嬴伋可能会用嫌弃的眼光看自己,黎糯不由得悲从心来,不由得捂着脸,悲悲戚戚低声啜泣起来。 樨月与樨云一看都傻了,不明白遇上侍寝这样的好事,黎糯该高兴才是,好端端怎么哭起来,还哭得这样伤心。 两个人,樨月更有主见一些,让樨云去把盆里的水倒掉再进来,然后左右的人退下,然后轻声询问黎糯:“娘娘,何事如此伤心?” 黎糯摇着头,哭的浑身发颤,依然不肯言语。 樨月见她不肯说,也急了,忙道:“娘娘,今儿晚上轮到您侍寝,可不敢耽误时间。” 听樨月提及侍寝二字,黎糯才缓缓抬起头来,一张布满泪痕的脸出现在樨月眼前,因着哭泣牵动脸上的肌肉抽动,法令纹愈加深长,让樨月怔了一怔。 只见黎糯强忍住心中的悲痛,满眼期冀地望向樨月,“樨月,你说……本宫老么?” …… 辰时三刻,静妃坐在梳妆台前,正准备卸妆入睡,听到凤鸾春恩车的声音越来越近,最终缓缓停下。 静妃咬了咬唇瓣,终究忍不住问道:“陛下招哪位嫔妃侍寝?” 藕风一边给静妃拆卸钗环,一边觑了眼静妃,小声道:“想是来接纯容华的。” “纯容华么……”静妃喃喃,眼神愈发哀伤。 藕风叹了口气,安慰道:“娘娘,您放心,无论陛下招谁侍寝,无论他有多少嫔妃,你都是他放在心上的人,陛下的心中始终有您的一席之地,您为陛下做出那么大的牺牲,无论如何,他都会感念你的付出的。” 静妃幽幽叹息一声,“藕风你不懂,我要的并非是他的愧疚,男人的愧疚对深爱他的女人来讲,是一种侮辱。纵然帝王的愧疚可以保住我一世尊荣,可若是可以选择,我绝不要他的所谓愧疚,我要……他像我爱他一样爱我……”说着,静妃忍不住低泣出声, 藕风一边安慰静妃,一边吩咐人去打洗脸水。 看着哭泣不止的静妃,藕风心里当真又气又痛,若非是那个人,小姐怎会落下终生的病根,便是陪在陛下的身边,也不能亲近他,不能有自己的子女,这个人的心,真的好狠毒…… 在静妃的哀婉地哭泣声中,凤鸾春恩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应是离开丽正宫去往太极宫的信号。 藕风怕又引起静妃的伤心事,正要吩咐人去把门严实,尽量把声音减小,不想藕葶兴冲冲走了进来,说道:“娘娘,稀事稀事……”正要说,忽而瞥见静妃红肿的眼睛和满脸的泪痕,登时哽住,关切道:“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静妃用藕风递给她的帕子将脸上的泪痕擦干净,勉强对藕葶笑了笑,道:“无事,方才藕风给我卸妆,不小心将脸上的脂粉洒进我的眼中,这才流泪。” 见藕葶仍旧是一脸不信,静妃怕她再问,忙扯开话题问道:“你刚才说什么稀事?” 藕葶没了一开始的兴高采烈,神情复杂地望着强颜欢笑的静妃说道:“今儿晚上本来是纯容华侍寝,谁知等到凤鸾春恩车到了门口,纯容华才推说自己身体不适,拒绝侍寝。” 藕风不由得吃了一惊,纳罕道:“便是身体不适也不可能突然不适,下午还见着缀锦楼烧水,怎的突然就不适呢?” 静妃本也只是随口问问,如今成功让藕葶不追问,便说自己乏了。 藕风藕葶不敢耽误,忙伺候静妃入睡。 第二天一早。 黎糯拒绝侍寝的消息又传遍了整个后宫。 毕竟后宫就能那么点人,住的近,娱乐项目又少得可怜,谁谁谁一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很快就能传出去。 尤其还是事关侍寝这样的大事。 只听说有绞尽脑汁争取的,还头回听见有人把这种机遇往外推。 何况你若是身体不适,怎的凤鸾春恩车到了才说自己不适,早干嘛去了? 传旨太监可是傍晚就会太传旨。 众妃嫉恨地想着。自个儿一年到头轮不到几回,这纯容华竟然主动往外推,当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除此之外,众人最关心的便是纯容华推拒后,是谁接替她侍寝。 这个事不是什么秘密,稍一打听就知道了,接替纯容华的人,是若晨宫的阮美人,也就是阮静梨。 阮静梨本人也很惶恐。 她也不晓得昨晚凤鸾春恩车怎么会到她的聚荷殿,一开始听见声音,她还以为接的是锦妃,毕竟锦妃已经出了月子,可以侍寝,而且她自知并非嬴伋喜欢的那款,入宫到现在,侍寝的次数一个手指头绝对数的过来,哪曾想…… 简简单单想是想不明白的,阮静梨就这样稀里糊涂多了一次承宠的机会。 而嬴伋本人也没计较黎糯的失礼,相反,还在隔天早晨,亲自去缀锦楼探望。 可让所有人惊掉大牙的是,黎糯竟然对嬴伋避而不见,生生把嬴伋挡在门外,只说自己一副病容,恐污了圣眼。 嬴伋还是没生气,更没勉强,就那么站在门口,隔着一扇门对“病中”的黎糯嘱咐了一番,临走前,还赏了一大堆东西。 这件事再次炸翻了整座后宫。 家里有点见识的都知道嬴伋并非什么心胸宽广之人,对他如此无礼,不罚反赏的,黎糯是第一个。 锦妃当然也晓得这件事。 只是众人不知,这件事背后有她的手笔,而现在么……该是收网的时候了。 第52章 慈母 炎炎夏日,晴空万里,太阳把地面烤得滚烫,一阵风刮来,从地面卷起阵阵热浪。 紫钗自殿外进来,快速抹了把额上的汗珠,躬身说道:“娘娘,车备好了。” 锦妃“嗯”了一声,将窝在自己怀里熟睡的绣绣交到紫钗手里,不紧不慢从贵妃榻上起身来到梳妆台前坐下。 “娘娘许久未曾外出,可要梳个时兴些的发髻?”蓝杏笑吟吟提议道。 蓝杏与紫钗同是锦妃带进宫的陪嫁丫鬟,技能与桃叶差不多,都很擅长梳头与搭配。 锦妃杏眼微眯,静静端详镜中那张姣好的脸,淡淡道:“寻常的发髻即可,妆容也素净些,不必太艳丽。” 蓝杏点点头,手指一番灵动飞舞后,一个端庄温婉的发型就完成。 锦妃本身兼具清纯与魅惑,成为母亲后,更有一种淡淡的母性光辉,使她的气质分外柔和,加上她刻意营造出的温婉,很容易让不了解她的人顿生好感与亲切。 …… 聚荷殿内,阮静梨与明姝默默目送锦妃一行人坐车离开。 明姝咋舌道:“怎么还把大公主带着,这酷热的天气小婴儿可受不了。”顿了顿,又道:“那辆马车也不错,甚是华丽,比凤鸾春恩车都好看。” 阮静梨点点头,目中同样惊艳无比,附和道:“确实好看。” 这辆马车在历史上很有名,说是用栖萝国进贡的嘉木所造,外形华丽,功能突出,堪称移动式空调房,以前只在画上看到它的模样,如今竟能看到它的原型,也算意外之喜。 两人的注意力显然没放在同一个点上,明姝更注意锦妃怀里的大公主,阮静梨因着知道这车的奇异之处,所以并不关心大公主的情况。 听见明姝又反复感叹几句大公主受不得酷暑,忍不住出声道:“你瞎操心个什么劲儿,大公主是她亲生亲养的,她不比你心疼?” 明姝撇撇嘴,“我也是关心,话说她们这是去哪,赶在晌午出门,也不嫌热得慌。” 她是今儿早晨过来的,夏日的清晨是一天中最凉爽的时分,她一般选在这种时候外出,然后等到太阳下山回去。 说着,舀了勺冰雪冷元子送进口中,顿感身心清凉。 她每天走一大段路到阮静梨这,为的就是这口冰甜爽口的冰雪冷元子。 自打吃了黎糯做的奶油蛋糕与冰淇淋后,对现代消暑糕点的思念再也抑制不住。 不过让她亲手做是万万不可能的,她可没有黎糯的勤快,顶多让人去宫外找,看有没有类似的点心,还真让她找着了! 冰雪冷元子就是其中最受她喜欢的一款,阮静梨便让小厨房依着买来的冰雪冷元子同样复制出一份。 皇宫不亏是皇宫,里面就是卧虎藏龙,她一个小小嫔妃的小厨房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已经是成品的冰雪冷元子复刻出来,而且因着选材更加高档,味道比原先更好。 这个“冰雪冷元子”的做法其实并不难,大致就是先将黄豆炒熟之后去掉壳,再用蜂蜜或者砂糖拌匀,然后加水揉成小团子,最后将其浸到冰水里就行。 并且得益于在现代喝冷饮的丰富经验,还专门嘱咐厨师在原先的基础上加入糯米粉、牛奶与青柠檬使其更加酸爽可口。 明姝偶然一次到这串门,吃到改良后的冰雪冷元子,简直惊为天人,此后时不时就要来聚荷殿享用一顿。 “何必一直等着,”阮静梨也舀了一勺冰雪冷元子送进嘴里,唇齿间凉气四溢,舒服的她眯了眯眼,“你派个人跟在她们后头,立马就能清楚她去见谁。” “别别别,我可不敢!”明姝连连摆手。 阮静梨奇道:“你这么怕她?” 明姝哼笑一声,慢条斯理咽下嘴里的甜糯团子,没有说话。 她与季瑶珊从小玩到大,自然与锦妃时常接触。 锦妃这个人呐,活佛的口,毒蛇的心,与她同批的闺阁小姐再没比她更有贤名的,可明姝却亲眼见识过她的手段究竟有多毒辣,心肠有多狠毒。 听说她与郑贵妃在后宫棋逢对手,谁也不输谁,可见这个郑贵妃也并非表面上那么莽头莽脑。 第53章 嘉木 在距离丽正宫宫门口还有段距离的时候,马车悠悠停下。 锦妃本人并不下车,与乳母安安稳稳坐在车内,一手抱着熟睡的女儿,一手摇着团扇给熟睡的女儿扇风,只让紫钗前去叫门。 外面酷暑难耐,车内却是凉津津的,十分舒爽,赶车的人是个老手,一路上,车都行驶的很平稳,在若晨殿就熟睡着的绣绣一路上都没被吵醒,更没被热醒,反而因着晃晃悠悠的环境,睡得更加香甜。 要说这马车为何如此奇妙,就不得不提到制作马车的木材了,此木名“嘉木”,乃是栖萝国进贡的木材,比百年开花,百年生长的芳木更加珍贵,它是以千年为一周期,可遇而不可求,隔热性能十分突出,冬暖夏凉。 当初郑贵妃与锦妃争云浅国送来的雪团,因着郑贵妃最得宠,嬴伋便将雪团赐给她。 后不久锦妃被诊出身孕,嬴伋作为补偿,便将嘉木赐给锦妃。 锦妃一开始想用她造一面屏风的,可又觉得此等良木,放在室内实在暴殄天物,正犹豫不决,恰逢彼时她身怀六甲不能侍寝,郑贵妃独得盛宠,凤鸾春恩车日日路过若晨宫。 锦妃恨得牙痒痒,于是突发奇想,用它来打造马车,往后出行就乘这辆马车,好以此杀杀郑贵妃的威风,哪曾想这马车足足打了一年之久,一直到她临出月子前才造好。 是以这辆马车今日是首次使用,阖宫众人都不晓得锦妃手里还有这样一辆奇异的马车。 紫钗听锦妃的吩咐,转进宫门,来到缀锦楼门前叩门,天气这样热,各宫各院的大门都紧闭着,外面更无人站岗,紫钗就这样孤零零站在门口,一边用手挡着斜射过来的太阳光线,一边努力拍打喊门。 缀锦楼的人倒是很快开门,门一开,室内凉爽的气息迎面扑来,紫钗忍不住将身子望前探了探,尽力更多地接触几年凉爽的气息,减少外面热浪的侵扰。 开门的是樨云,见紫钗孤零零站在门口,十分诧异。 “紫钗姐姐,这大热的天,你怎么来了!” 紫钗抹了把额上汹涌的汗水,叹了叹,道:“我家娘娘要来看你家主子。” “锦妃娘娘?”樨云下意识往宫门口望去,人影也没有!“怎么不见她人呢?” 紫钗又是一叹,道:“听闻你家娘娘近几日不愿与人相见,我家娘娘怕打扰到她,所以不敢轻易来拜访,便让我来先禀告,她自己如今抱着公主在宫门口外等着哩!” 樨云大惊,道:“这可如何使得!这般毒的日头,公主还那么小,娘娘更是千金之躯,这这这……”樨云正想派人去把锦妃请进来,可又想到黎糯的嘱咐,不禁犹豫起来。 樨月见樨云在门口磨磨蹭蹭半天都不关门,便走过去询问发生什么事。 樨云见拿主意的人来了,浑身顿时轻松,忙不迭把问题抛给樨月。 樨月一听同样大惊失色,当即让人跟着紫钗去把宫门外的锦妃请进来,同时呵斥樨云:“你这个糊涂东西!这种天气也敢让锦妃娘娘与公主外面等,遇到这种事情还敢犹豫!你有几条命啊?你最好祈祷锦妃娘娘与公主无大碍,否则陛下追究起来,就等着死无全尸吧!” 樨云登时煞白了脸,拉着樨月的手苦苦哀求道:“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一直记着容华的话,我是听容华的话才犹豫,我真的不是故意呜呜呜……我不想死……” 樨月叹了口气,道:“说这些也无用,先派人去请太医,再去厨房准备一些缓解酷暑的吃食,把冰镇酸梅汤,还有前儿陛下赏的西瓜拿出来,那西瓜如今浸在井水里,快将它拿出来切好,西瓜难得,希望锦妃娘娘看着西瓜的份上也不要太生气,我自己先上去禀告容华。” 樨云被樨月这么一通安排,立马有了主心骨一般,忙不迭一一按照樨月嘱咐的去办。 至于樨月,提着裙摆快步走上二楼,躬身对围着一面纱巾,呆呆坐在梳妆台前的黎糯悄声提醒道:“娘娘,锦妃娘娘来了,马上就要到咱们楼内。” 原本还在愣神的黎糯一听锦妃这么个不速之客到来,登时慌了,慌过之后就是愤怒!恼羞成怒的愤怒。 随手抓起一个白瓷的胭脂盒子往躬着身子,不敢抬头的樨月头上狠狠砸去,尖锐的声音呵斥道:“谁让她来的!谁让她来的!你们是怎么办事的!我不是说了,我谁都不见,无论是谁来都把她挡在门外么!你是聋子么?不听我的话,不听我的话……” 一边说着,一边双手在梳妆台上摸索,看样子是砸一个不过瘾,要再砸一个过去。 樨月强忍住头骨传来的剧痛,忙不迭跪下,疾声解释道:“并非奴婢把你的话当耳旁风,而是如今天气酷热,锦妃娘娘不请自来,就在门口等着,奴婢不好把人晾在那,何况锦妃娘娘还带着大公主一通前来,大公主才几个月大,如何受得了在烈日下久等,倘若她有什么闪失,陛下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呀娘娘!” 果然,一提到嬴伋,黎糯立马安静下来,但旋即又似抽干力气般,倏地跌倒在地,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源源不断地从那双不再清澈甚至略显浑浊的眸中滚落。 黎糯坐在地上,喃喃道:“那我该怎么办,倘若让她看见我而今的模样……” 不敢再想下去,黎糯将脸埋在膝上,抱着头,悲悲戚戚哭了起来。 樨月往前膝行几步爬到黎糯身边,安抚道:“娘娘不必惊慌,奴婢有办法……”说着,附在黎糯耳边耳语一番。 锦妃就那样坐着马车里,从丽正宫外安安稳稳来到缀锦楼门口,然后由紫钗撑着油纸扇,踩在小太监的背上,清清爽爽下了马车,再在紫钗的搀扶下,抱着女儿踏进缀锦楼。 除了下马车到踏进缀锦楼的那四五步距离暴露在室外,让襁褓中的绣绣哼哼了几声外,整个过程,绣绣都睡得无比香甜。 樨月从二楼下来的时候,看着面色红润,浑身清爽的锦妃,自己她怀中酣睡着的大公主微微一愣,显然是不明白在烈日下等了许久的母女俩何以能如此气定神闲。 不过因着过于出色的业务能力,樨月很快就反应过来,忙不迭屈膝行礼,恭谨道:“奴婢参见锦妃娘娘。” 锦妃看也不看樨月,只淡声说了句“平身”,便迫不及待环顾了一下四周,没见黎糯的身影才将目光放在樨月身上。 淡笑道:“你家主子呢?” 樨月忙回道:“回禀娘娘,我家主子近来身子不适,在二楼歇息。” 锦妃点了点头,就要抱着孩子往楼上走。 樨月忙挡在楼梯口,见锦妃脸上有不悦之色,忙解释道:“娘娘,我家主子正在病中,贸然将大公主带上去,恐要过了病气。” 锦妃好似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将孩子交到一同随行的乳母手里,旋即对樨月夸赞道:“你丫头倒是想事周全,纯妹妹身边有你伺候当真是福气。” 樨月低下头,谦虚道:“哪里,是奴婢能伺候容华才是奴婢最大的福气。” “行了行了,知道你们主仆情深。”锦妃微微笑道:“现在公主已经交给乳母,本宫可以上去了吧?” 樨月的腰弯得愈深,语气愈加恭谨,但说出来的话却不卑不亢。 “娘娘是千金凤体,便是将病气过到您的身上也合该是死罪。并非容华托大,据不见娘娘,而是身体实在欠安,娘娘还要照顾公主,若是让娘娘感染病气,岂非要与公主母女分离一段时间?容华才刚与大皇子母子分离,没谁比她更能体会与亲骨肉分离的痛苦,正是因为如此,才不忍见娘娘。” 锦妃微眯着眼打量着樨月,良久,才说道:“听你的意思,本宫还得感谢纯容华让本宫白跑这一趟?” 樨月还要打太极与锦妃周旋,却不知锦妃段位比她高的多,是打太极的个中翘楚。 不等樨月回话,接声说道:“方才你有句话说对了。纯妹妹才与大皇子分离,没有谁比她更能体会与亲骨肉分离的痛苦。但本宫是旁的人么?本宫也是一位母亲呀。” 说着,看了眼乳母的方向,抽出帕子拭了拭并不存在的泪痕,虽然帕子没有被泪水打湿,眼角却被她用帕子摩的通红,倒有那么点感同身受的痛心模样。 锦妃捏着帕子,红着眼,哽咽道:“只有同为当娘的才知道与骨肉分离究竟有多痛彻心扉,本宫一直想来安慰妹妹一番,可近几日出了这么多的事,绣绣又还小,一刻都离不得我,这才拖到现在。如今把绣绣带来,也是想让安慰妹妹一番,稚子可怜,看着绣绣,也能缓解缓解她的思子之情。你就让本宫上去吧,否则阖宫只有本宫能养育亲生孩儿,而妹妹却因此痛的病倒,本宫实在心里难安。” 一番话,把樨月堵在原地不能言语,她能怎么反驳么?她该怎么反驳么? 锦妃明显是在示好,在示弱,她若再拦着,岂非是要与锦妃撕破脸。 拦是拦不住的,不过好在她早有准备,叹了叹,闪开身子对锦妃福身道:“娘娘上去吧。” 第54章 爱才 锦妃来到二楼,房内并无人影,只有正中间的大床被一层又一层细密柔软的月白色床幔遮的严严实实。 锦妃蹙眉走上前,手指刚触及柔软的床幔,里面就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咳嗽声。 锦妃收回手指,轻笑一声,道:“妹妹就这么不愿见姐姐么?” 黎糯紧紧攥着薄被,时刻注意床幔外锦妃的动静,一刻也不敢放松,闻言,又是一声咳嗽,声音比之前更大,压低声音说道:“娘娘恕罪,妹妹身体不适,太医嘱咐不能见风,实非妹妹本愿,还请姐姐见谅。” “无事。”总归她耳朵能听就行,又不是什么绝世美人,她没兴趣观摩她的姿容,“医嘱定是要听的,既然妹妹不能见人,姐姐也不勉强。”眸中精光一闪,缓缓道:“不知妹妹可曾听闻绿绮殿一事?” 绿绮殿?这不是江悯芙的寝宫么?虽然心里已经有所准备,知道锦妃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这样直截了当却是她未曾想过的,尤其这事事关江悯芙,这会巴巴地来跟她讲,莫非是阿煦那边出了事? 想到这黎糯登时紧张起来,阿煦恐怕是她今生唯一的孩儿了,她绝不能让他有所闪失! 忙追问道:“绿绮殿发生了什么事?妹妹这几日未曾出过宫门,消息不甚灵通,还望姐姐告知。” 锦妃嘴角微微上扬,不急不缓道:“嗐,前几日大皇子脸上出了疹子,闹得绿绮殿上下几晚上没睡,江贵嫔心疼大皇子,衣不解带整夜守在大皇子身边,人都憔悴了不少,好不容易等大皇子好起来吧,这几日天气又热起来,江贵嫔一个不当心就中暑病倒了。” 说到这,话锋一转,叹道:“便是亲生的也不过如此,江妹妹能做到这份上,实在不容易,现在阖宫上下都在称赞江妹妹慈母之心,便是陛下也触景生情感慨不已。俗话讲父子连心,大皇子是陛下的亲生孩儿,日后定能同陛下一般,不忘养母恩德。” 这话可真戳到了黎糯的肺管子上。 嬴伋之所以能继承皇位,最最关键的是过继给了文显皇后,拥有独一无二的嫡子身份,更兼有文显皇后母族的扶持。 嬴昭煦的情况与昔日的嬴伋实在雷同,同样是生母卑微,无母族势力扶持,养母不仅地位高,还有庞大的家族势力。 更可怕的是,嬴伋在十五岁那样才过继给文显皇后,母子情分淡如水,若是没有瑾王这个共同的敌人,只怕要处成仇人,可即便这样,嬴伋对文显皇后仍充满感激,毕竟要不是她,他也不能君临天下。 至于她的昭煦,一出生就被抱到江贵嫔身边,长此以往,母子间的情分只怕要比她还深,帝王家的孩子没一个不想继承皇位,昭煦还是长子,恐怕更不幸免,到时为了争取更多的扶持,就怕不会认她这个母亲了。 倒也不是黎糯想的太多,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眼前,嬴伋被过继给文显皇后后在法理上就只有文显皇后一个母亲,他的生母安娘娘至死都是一个小小的美人,没得到任何追封,玉牒上的名字也被抹的一干二净,因为她唯一的孩子已经不认她做母亲,她膝下无子,又怎可上记载皇家子嗣的玉牒呢? 黎糯依稀记得,安美人去世时,七岁的嬴伋抱着她哭得有多肝肠寸断,当时她还纳罕,这么小的一个孩子竟然能懂亲人去世的真正含义,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就不懂,八岁那年她奶奶去世,她压根感觉不到伤心,一直到上了初中才慢慢回过味来。 可等到嬴伋成了皇帝,当初因丧母哭的肝肠的嬴伋却再未提过有关安美人的只言片语,反而对文显皇后孝顺得不像话,真正做到了举国之力奉养之。 唉,锦妃说得不错呀,父子连心,有什么样的爹基本就有什么样的儿子。 嬴伋未必不思念安美人,但在他心里皇位更重要,他绝不可能做出动摇自己皇位正统性的事。 这还是嬴伋从小养在安美人身边,阿煦而今一出生就被抱给江贵嫔养,只怕更不会与她亲近。 虽然明知锦妃在挑拨离间,但黎糯还是受到了影响,暗自慌了起来。 她必须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她要走,马上走!离开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离开这种反人类的环境,她唯一的孩子怎么可以不与她亲近,她要带着她的孩子回到现实! 锦妃在外面等了半天都没听到回应,便知黎糯听进去了正暗自伤心。 倒也不枉她顶着烈日来这一遭。 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故意叹息一声,感伤道:“说来也是姐姐自讨没趣,明知妹妹身体有恙仍旧过来探望,妹妹好生歇着,姐姐就不在这讨嫌打扰了。” 说着,转身下了楼梯。 黎糯也没客套几句,若是以往她少不得要顾及面子功夫,但现在她已经下定决心离开这个鬼地方,自然不愿再做面子功夫。 樨月正在照呼紫钗一行人吃东西,见锦妃这么快就下来,颇为意外。 紫钗等人见锦妃下来,立马放下手里的东西不敢再吃,等候锦妃吩咐。 锦妃仍旧是那副款款而笑的模样,看了眼桌上的吃食,笑道:“陛下果真对妹妹与众不同,瞧这西瓜,肉质红嫩,果香诱人,果然非凡品,便是分给本宫的都稍逊一筹。” 樨月忙赔笑道:“娘娘谬赞,娘娘位列从二品妃位,是一宫主位,合该是我们容华学习、仰望的对象,便是借几个胆子也不敢与娘娘相提并论,我们容华更是时常在宫里与我们说,娘娘心质灵慧,她一直对娘娘仰慕不已呢。” 锦妃被樨月逗得不行,笑道:“你这丫头嘴倒很甜。叫什么名字?” 樨月忙报上姓名。 锦费打量她几眼,点头笑道:“你很不错。本宫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惜才,倘若在这干的不痛快了,可来若晨殿寻份差事。” 樨月一惊,在场这么多人,锦妃明着拉拢她,岂非要她与容华离心,刚要跪下反驳锦妃的言论,不料锦妃抬手扶了她一扶,樨月不解,抬头望去,却叫锦妃仍旧笑着,只是眸中多了丝意味深长。 “丫头,不要言之过早,这世上的事往往寻不着定数。你且记着本宫今日这番言论,更要记住,本宫委实是个爱才之人。” 说罢,领着一行人踏上马车,马车在烈日下悠悠行走,向若晨宫的方向驶去。 ---- 傍晚时分,明姝与阮静梨结伴一同去了绿绮殿看望江悯芙,江悯芙此前略微有些中暑,但现在已没什么大碍,明姝就是趁她彻底痊愈才决定去看望的,她可不希望自己过到病气。 因着小时候身体不好的缘故,明姝异常讨厌生病,一生病就要喝药,就会让她想起小时候不愉快的回忆。 小时候为了弥补身体的亏空,不晓得喝过多少苦涩的汤药,一开始明姝还很恶心它们的味道,觉得难以下咽,到后来味觉直接麻木,几乎能像喝水一样把原先苦的让她吐出胆汁的药面不改色喝下去。 这一点也不夸张。 晏连城最初就是被她面不改色喝药吸引的,觉得她实在太特别了。 这是在许多年之后,其实也不算很久,大概就是十一二岁的样子他无意说出来的。 明姝也不晓得究竟特别在什么哪里,但晏连城就是坚持,明姝不想与他争论,也就由着他了。 后来还是公孙无疾的到来才改变这种状况,不让她喝药,转而教她吐纳练气之法,她的身体这才渐渐好了起来。 她的身体好起来,所有人都很高兴,唯独晏连城闷闷不乐,耿耿于怀她身上再也没有那股药香味,明姝才懒得理他。 自己的身体,自己高兴就足够了,关他这个不相干的人什么事? 绿绮殿内。 江悯芙抱着昭煦在逗弄,看见明姝与阮静梨进来也不起身,而是照呼她们坐下。 “看来你身体已经好的很彻底。”明姝看了眼她怀里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四处乱转的昭煦。 江悯芙呵呵一笑,道:“听你这话的意思,莫非是我没好彻底就一直不来看我?” 明姝坦然点头:“没错。” “没良心的。”江悯芙佯怒道:“忘了你小时候生病我给你搜罗的各式各样的甜食零嘴了?”本来只是开个玩笑话,不曾想忽然发觉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我现在才反应过来,你好像从未在病中探望过一次!” 明姝搪塞道:“哎呀,你都说是病中了,既是在病中,那便要多休息,不打扰才是正理,等到痊愈再来祝贺,岂不更美?” 江悯芙啐了明姝一口,正要再说,怀中的小儿却蓦地咯咯咯笑起来。 阮静梨笑道:“这孩子真聪明,竟能听懂你们拌嘴,瞧这笑呵呵的小模样。”说着,用手指拨了拨他肉嘟嘟的脸蛋。 江悯芙给咧着嘴笑的昭煦擦了擦口水,得意道:“那是!我养的儿子怎么可能不聪明。” 第55章 打算 正说着,季瑶珊从门外进来,笑道:“哟,好热闹呀。“ 众人皆笑:“就等你呢。” 季瑶珊逗了几下襁褓中的昭煦,便道:“听闻纯容华这几日身子不大康健,我姐姐今日特地去缀锦楼瞧她,她竟是连面都未露,大热的天躲在床上,说是不能见风,估计病的不轻。” 明姝与阮静梨默默对视一眼,眼中皆是了然,江悯芙则低头沉默不语。 “说来也怪,这病未免来的太突然。”阮静梨皱眉说道:“那时凤鸾春恩车忽然来我的聚荷殿,我都没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去侍寝,回来才知是纯容华病了,叫我捡了个便宜。” 季瑶珊说道:“什么便宜不便宜的?她不去,自然有别人去,端看陛下的意愿,与她有何相干?” “话虽如此……”阮静梨仍旧有些犹疑,“可究竟是什么样的病,能让纯容华毫无征兆地一病好几日?陛下竟也由着她,说不见面就不见面,还赏赐好些东西给她。” 没谁比她更知道永徽皇帝对妃子究竟有多薄情寡义,那是真的狠呐,不比在朝堂整那些异己的大臣手软。 是以嬴伋能对纯容华有这么大的耐心,着实让她震惊。 又思及纯容华那很大概率是“老乡”的身份,再联想到她人口中有关她的只言片语,这尼玛不是经典的穿越救赎文情节嘛! 按这种类型的小说情节发展,如今明肃皇后已入宫,弘道皇帝很快便要出生,所以这是要开始虐了吗? 不过她并不认为纯容华能凭一己之力,或者所谓的帝王之爱改变历史,毕竟如果真能改变,她也就不复存在,可事实是,她活蹦乱跳地带着所有既定历史的记忆活着。 但也不能把话说的这么死,毕竟还存在这么一种可能,那便是她来的这方世界是平行世界,改变历史只能消灭这方世界的未来自己,从另一个世界来的自己并不会被消灭。 从这个角度看,历史很容易被改变,那么改变之后,明肃皇后还会不会笑到最后呢? 瞬息间的功夫,阮静梨已经思虑万千,看向明姝的眼神也渐渐复杂起来:希望你不要那么倒霉。 明姝浑然未觉,接腔道:“有什么不好理解的?纯容华自幼服侍陛下,十几年的情谊摆在那。纯容华陪在陛下身边的时候,你我都是跟昭煦差不多的年纪,哪里比得上?” 阮静梨嘟囔:“我又没说比,我只说这病来的稀奇,偏生你爱说这么多。” “行了行了,别说了。”江悯芙一边哄着怀里眼神绻绻的昭煦,一边说道:“我明儿去缀锦楼看她一趟。”末了,又叹:“她也不容易。” 季瑶珊十分贴心,站起身坐到江悯芙身边,轻声道:“一个人去会不会尴尬?可要我陪你一起去打个圆场?” 江悯芙淡笑着摇头:“不用。我一个人去就行,尴尬也只尴尬我一人。” 季瑶珊点点头,看了眼渐渐入睡的昭煦,柔声道:“可要把昭煦一同带去?” “不了。”江悯芙将孩子交给乳母,神情有些漫不经心,淡淡的道:“纯容华尚在病中,天气又炎热,贸然带去恐要过了病气。” ---- 明月高悬,夜沉如墨。 自打中午锦妃来过之后,黎糯就一直心绪不宁,她已然下定决心要走,可始终联系不上姬岸,若果真要等到中秋姬岸主动来见她,那岂非要接连称病一个多月? 嬴伋是个多疑之人,定会注意到她的不寻常,到时让他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可该怎么解释。 古人向来迷信神鬼一说,容貌一夜之间发生这么大的转变,恐怕有极大概率要误以为她是妖孽,那她岂非要被活活烧死? 黎糯将二楼服侍的人一一赶了下去,在楼上急得团团转。 忽地,一阵风吹过,将黎糯脸上的白纱掀起一角,露出略显松弛下垂的肌肤。 黎糯把窗户关上,一转身,却发现一袭白衣的姬岸坐在她身后的藤椅里。 虽然带着锥帽,但黎糯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惊喜道:“你终于来了!” 姬岸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任谁也想不到他前几日才受过重伤。 “事情出现了变故,时间恐要提前,最好现在就走,久了我怕走不了。” 黎糯忙不迭点头,“可以可以,现在就走!我巴不得现在就走。我明儿就去找江贵嫔,借口想阿煦,让她把阿煦给我照顾一晚上,明儿晚上咱们就走。” 心里的大石头落下,放松之余,黎糯终于注意到姬岸的锥帽,好奇道:“好端端你为何带着它?怪不习惯的。” 姬岸不答反问:“你又为何蒙着脸?” 黎糯一下子泄了气,叹道:“你走后不久我的脸再也无法维持原本的鲜妍……你说过,只要你尚存法力,我便一直青春永驻,现在……现在究竟怎么回事?” “无事,不要担心。”姬岸遥遥对黎糯的脸捻了个诀,“好了。” “真的好了吗?”黎糯将信将疑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果真柔嫩不少,忙不迭跑到梳妆台前,颤抖着解开轻纱,“真的恢复了!”黎糯喜极而泣,对着镜子照了又照。 姬岸也想笑,可他已经没了笑的能力,只能在心里淡淡一笑。 黎糯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镜子上移开,对藤椅里的姬岸吩咐道:“你今天晚上就别走了,明儿我一把阿煦抱过来,咱们就直接启程。” 姬岸想说“可以”,可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黎糯怕他引来下人,吓得不行,赶紧过去给他拍背。 但还是引来了樨月,近来黎糯脾气并不好,她头到现在还痛着,不敢贸然上去,只站在楼梯口高声询问:“娘娘,可是身体不适?” 黎糯紧闭着的房门前,同样高声回道:“本宫没事,只是喝茶时呛着了。”说着,故意咳嗽几声。 樨月头疼的厉害,此刻也不想多管闲事,听黎糯说没事也就走了。 把樨月打发走后,黎糯才皱眉打量起姬岸,忧心忡忡道:“你以前从不咳嗽,怎的如今这般虚弱?莫非有什么事瞒着我?” 姬岸确实有事瞒着她,甚至已经悄悄做好另一个打算,但他清楚黎糯沉不住气,贸然告诉她只会坏事,所以只是搪塞道:“放心,我绝不会言而无信,既说送你们母子回去,就一定说到做到。” 黎糯仍旧有些怀疑,但如今这情形,冒似除了信任姬岸也没别的路可走了,是以只得压下心中的疑虑,内心暗暗祈祷明日快点来到。 第56章 尴尬 江悯芙特地挑在清晨出门,这鬼天气毒的很,她可不想再中暑。 缀锦楼里,黎糯正要出门,不妨与来拜访的江悯芙撞上。 两人此刻都有些尴尬。 一个是尴尬自己的来的不是时候,一个则是心里有鬼,有种被撞破的心虚。 还是江悯芙小打破僵局,笑着说道:“容华这是去哪?妹妹可是来的不是时候?” 黎糯忙道:“来得正是时候,姐姐正要去妹妹宫里拜访呢,可巧就遇上了。” 江悯芙了然般点点头,又笑道:“那可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黎糯也笑着附和了几句,旋即便邀请江悯芙进楼坐坐。 两人来到缀锦楼的大厅落座,中间隔着一张墨色茶几,茶几上摆着西瓜等小吃。 黎糯客气道:“听闻妹妹前几日中暑,这冰镇西瓜正好解暑,妹妹快吃几口。” 江悯芙笑着推辞道:“多谢姐姐好意,只是妹妹肠胃一向不好,受不得凉津之物。” 黎糯尴尬地笑笑,心里盘算该如何不动声色地将要求提出来。 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若是冷场,做客人的会相当尴尬,于是主动说道:“听闻妹妹这几日也在病中,看来身体已然痊愈。” 看着黎糯黎糯那张青春靓丽,红润有光泽的脸,江悯芙啧啧称奇道:“姐姐用的什么法子,竟保养的这样好?难怪陛下对姐姐爱不释手,瞧着竟是比二八年华的少女还要鲜妍。” 黎糯笑笑,道:“什么保养不保养的,我这人平日里粗枝大叶,心宽无边,一向没有什么烦心事,心态年轻才显着比同龄人年轻些罢了,哪能与妹妹这等正值青春之人相比?要我说呀,陛下还是更爱你们一些,例如身怀有孕的秦美人与蕊充容,还有进宫半年就位列贵嫔的懿妹妹与妹妹你,都是陛下放在心上之人。” 黎糯保证自己绝没有阴阳怪气,最多有些酸涩,绝无讽刺之意,可在江悯芙听来,却有那么点不一般的意味了。 江悯芙轻咬唇瓣,犹疑几番,终是说道:“姐姐可是怪妹妹抢了阿煦?” 黎糯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江悯芙这样直白,连忙摆手否认:“不,妹妹多虑了,姐姐病中几日也想通了,阿煦身为陛下的长子,日后的路途定然凶险异常,如今能认妹妹做母亲,也能多份助力,不像我……”黎糯唉声一叹,幽幽道:“身份卑微,地位低贱,幸得祖宗保佑才平安生下这个孩子,今生惟愿他一生平平安安,不敢奢想他再认我。” 江悯芙也是做了母亲之人,见黎糯为了孩子这样示弱,很有几分感同身受,心肠忍不住软了几许,“姐姐万勿妄自菲薄,姐姐是阿煦的身生母亲,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我只是将阿煦养在身边,阿煦并未过继给我,玉牒上,你还是他唯一的母亲。” 黎糯泫然欲泣,哽咽道:“多谢妹妹安慰,但姐姐说的话亦是肺腑之言,断无半句虚假。” “我知道。”江悯芙越过茶几握住黎糯略带些凉意的手,认真看着她,柔声道:“从今往后,我们就一起将阿煦拉扯大。” 黎糯喜极而泣,反握住江悯芙的手,眼神微闪,叹道:“唉,自打上次阿煦百日礼在我怀中哭泣,我连日来心中都不能安,我……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妹妹可否通融?” “姐姐但说无妨。”江悯芙也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了黎糯话里的用意,不过她也并非气量狭小之人,可得成人之美。 “我想把今晚接阿煦到缀锦楼住一晚,明儿一早再给妹妹送回去?”黎糯紧张地看着江悯芙,暗暗祈祷一定要答应。 这副神情落在江悯芙眼中却成了惶恐不安,心肠又是软了几许,忙不迭答应:“姐姐既主动提了,妹妹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姐姐但说时间,妹妹一定按时把阿煦送来。” 黎糯大喜,“莫不如定在戌时三刻?彼时天未完全黑,日头也不及白天毒。” 江悯芙点点头,笑了笑,道:“很不错。姐姐用心了,那便定在这个时辰。” 要紧的事谈完后,江悯芙就没甚可说的了,毕竟交情不深,若非因着昭煦,两人都不会发生什么交集,寒暄几句后,也就告辞了。 江悯芙走后,黎糯便来到楼上,事无巨细与姬岸说了。 “真是意外之喜!”黎糯抚掌笑道:“我昨儿想了一晚都想出个好的说辞,都在担心该如何张口,不曾想她倒主动找上门。” 姬岸的情绪倒很稳定,淡淡提醒道:“今晚走的时候,除了阿煦,你不能带任何东西。” 黎糯垮了脸,失望道:“一样也不能么?我还想带几件回去呢。” 现代她还是个学生,哪里养活得起一个婴儿,不过…… “你可会与我一同回去?你不是还有一次穿越时空的机会么?可以与我们一同生活在另一个时空,咱们三人一定能过得很幸福。” 姬岸的心蓦地痛起来,语气说不出来的苦涩,“糯糯,我恐怕不能再陪在你身边了。” “什么意思?”黎糯皱眉看着姬岸,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姬岸叹息一声,在黎糯的注视下,缓缓摘下锥帽,露出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黎糯瞪大了眼睛,在即将尖叫出声的那一刻,被姬岸死死捂住了嘴巴。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了吧?我被那个人寻到了,就在进宫见你的那晚,我的脸和剑都被夺去,身体也受了很严重的创伤,这段时间一直在闭关修炼。不过你放心,我会为你付出一切,虽然没有了素霓剑,但我就是拼上毕生的修为,也一定送你和阿煦回去。” 感受到掌心逐渐濡湿,后知后觉松开手,看着泪流满面的黎糯,心房平生第一次被填充满,一股暖流涌上心间,如果他有嘴巴,他的嘴角一定是上扬的,如果他有眼睛,他的眼睛必然明亮,且只有黎糯一人的影子。 “真好,我也值得你为我流泪了。” 这句话像刀子一般搅着黎糯的心脏,黎糯的泪汹涌流出,主动扑进姬岸怀中,紧紧抱着他,良久,才缓缓说出一句道歉。 ---- 戌时三刻,江悯芙坐着马车,准时把昭煦抱到缀锦楼。 黎糯早早带着人在门口迎接。 从江悯芙怀里接过昭煦后,亲了又亲,江悯芙看得心惊胆战,想告诉她阿煦受不得眼泪会起疹子一事,可又怕惹她伤心,害她多想,想了想,只是把起疹子的药交给她,嘱咐道:“阿煦皮肤娇嫩,倘若起了疹子,可把这药膏涂在阿煦出疹子的地方。” 黎糯接过,笑着说道:“多谢妹妹提醒,姐姐一定好生看顾阿煦。” “这是自然。”江悯芙松了口气,也笑道:“姐姐是阿煦的亲生母亲,爱还来不及呢。” 江悯芙又是嘱咐了好一会儿才离开,等她一走,黎糯便迫不及待地抱着阿煦到二楼。 “我想我们可以走了。”黎糯抱着孩子,兴冲冲对姬岸说道。 姬岸看了眼黎糯怀里那张肖似嬴伋的小脸,心中莫名酸涩。 “不急。”姬岸转过身,背负双手,看着窗外的落日,淡淡说道:“子时才是天地能量最混沌的时候。我们还必须去一趟玉京山,这是此方位面灵气最充裕的地方,在那穿越时空要更轻松顺利一些。” “好!听你的。” 黎糯对姬岸是百分百信任,虽然她也不想承认,但事实却是,姬岸的确是这世上最爱她的人,嬴伋……唉,不说也罢。 昭煦是真的能吃能睡,除了中间饿了拉了醒过几次,一直睡到亥时还没醒。 姬岸已经准备动身,黎糯抱着孩子也激动不已,她已经吩咐不许任何人来打扰,可以放心与姬岸做准备工作。 前几日因着容貌一事,黎糯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算是给了底下人一个大大的下马威,是以现在没人敢违背她的决定,便是连樨月这种首席大宫女也不能避免。 是以准备工作进行的顺顺利利。 临动身前,昭煦似乎也感觉到不寻常,开始哼哼唧唧起来,身子不安分地左右扭动。 黎糯好不容易把他哄住,怕他中途闹起来,连忙带上江悯芙交给她的药膏。 倘若阿煦的皮肤真有江悯芙说的那样娇嫩,等到了山里,瘴气又多,风又大,很可能会再起疹子,到时也算派到用场了。 “姬岸,这个可以带上吗?”黎糯一手抱着孩子,一手举了举手里的白瓷瓶,解释道:“这是阿煦的过敏药,山里风大,我怕阿煦又起疹子。” 姬岸随意瞥了一眼,淡淡道:“既是有用,那便带着。” 得了姬岸的应允,黎糯高高兴兴把瓷瓶塞进襁褓之中,然后抱着孩子上前,紧紧靠在姬岸身上。 姬岸让她闭眼,她也乖乖闭眼,姬岸让她睁眼,已经来到了玉京山顶峰。 大风呼啸而过,周围皆是翻滚的云层,黎糯将孩子紧紧藏在怀里,尽量不让肆虐的风吹到他。 姬岸正要拈决开启时空之门,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大喝。 第57章 尤物 两人转过身来,却是一手持长鞭的红衣少女,此刻正冷笑着望着他们。 少女有一双魅惑的狐狸眼,面容精致小巧,红唇如火般热烈,及腰的长发随风飞舞着,浑身只着一件半透明的纱制长裙,丰腴的身材一览无余,腰肢盈盈一握,胸脯鼓鼓胀胀,臀部挺翘而丰满,裸露的幼白脚踝处藏着一串银制小铃铛,疾风吹过,铃铛清脆作响,于魅惑妖娆中增添了一抹清纯天真,真真又是一个人间尤物。 黎糯被她阴冷的眼神看得害怕,抱着孩子悄悄躲到姬岸身后。 姬岸俯身安慰黎糯几句,同样冷冷地回道:“你又是谁?敢来拦我的路?” 红衣少女轻蔑地冷哼一声,红唇轻启,一字字说道:“斩龙客。” 姬岸身形一僵,定了定心神,才道:“你是晏家派来的?” “晏家?他也配!”红衣少女嗤笑道:“我们斩龙一族向来只与一国之君打交道,区区一个臣子也配与一国之君相提并论。” “所以你是……” “少废话!”红衣少女大喝一声,手中长鞭快速舞动,“看鞭!”只听一道响亮的“噼啪”声划破天际,直直向姬岸挥来。 姬岸本就受了大伤,又要顾及黎糯母子二人,是以躲闪不及,头上的锥帽被长鞭生生劈成两半。 红衣少女看着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先是惊讶,后又十分不屑地嗤笑道:“果然不是人类,看来我追踪的没错。” 姬岸从她方才挥的一鞭中发现了灵力的痕迹,且这灵力还不低,若是他没有受伤,或许有与之一战的能力,现在恐怕敌不过她,不能武力制胜,看来必须智取。 想了想,说道:“你说你是斩龙客,就该去斩龙脉,我既非龙脉,又与你无冤无仇,何故追着我不放?” “非也非也。”红衣少女摇着头说道:“你虽不是龙脉,可你身后之人却事关龙脉,她虽非天命之人,身上却裹挟着大气运,若是将她炼化滋补,必能助我主早日完成统一大业。” 黎糯已经吓得腿软,若不是姬岸搀着她,只怕已经跌倒在地。 她清楚自己的来历,自然知道红衣少女说的有很大概率是真的,一听要将自己炼化,吓得心肝儿都在颤抖。 姬岸虽然也有些慌,但他到底过了许多年,经了许多事,一下子抓住红衣少女话里的重点,一边安抚怀里的黎糯,一边状似不经意道:“你主?你们斩龙一族不是自称来去自由么?怎的还有主人?可见要么传闻有误,要么就是你自甘堕落!” 红衣少女冷冷一笑,道:“你也不必拿话来激我。我们斩龙一族的事无需你这个山精野怪来操心,识相点就把她交出来,否则别怪我鞭下无情,打的你神魂俱灭!” 黎糯死死拽着姬岸,惊慌道:“怎么办呀,现在还走的了么?走不了的话就赶紧回宫吧,我真的不想被炼化啊。” 姬岸看了眼黎糯怀里熟睡着的昭煦,认真道:“我可以拖住她,但剩下的法力只能送一个人回去。” 黎糯怔了怔,悄然放开姬岸,将昭煦抱得更紧,紧抿着唇,一脸防备地看向见姬岸,“你想让我们母子分离?” 姬岸叹了口气,“糯糯,我也没有办法。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我也舍不得让你与孩子分别。” 黎糯摇着头说道:“不,我不回去了,你现在把我把送回宫。我宁愿留在这里与别的女人共侍一夫,也不要和我的孩子分开。” 红衣少女看他们磨磨唧唧了半天也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不耐烦地往空中打了一鞭,突如其来的响声让黎糯悚然一惊,成功把两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红衣少女睨着他们,冷冷道:“也别啰嗦了。我不杀小孩,你们把孩子放到一边,我和你一决胜负,胜了,我放你们离开,输了,老老实实把她交给我。怎么样,够公平吧?” 黎糯仍旧摇着头,把孩子死死护在怀里,瑟缩地看着红衣少女。 姬岸也头疼的很,叹了口气,正要随黎糯的愿,悄悄捻诀将她母子俩带回皇宫,不曾想一连捏了三次都没效果。 红衣少女一直在关注姬岸的动静,自然发现了他的小动作,轻嗤道:“别白费功夫了,玉京山已被下了结界,进来容易出去难。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惹急了我,不仅是她,连同你,我都要炼化!修成人身的山精野怪修为定然不低,正好炼化给我主滋补身体。” 这是姬岸第二次被绝望的无力感淹没,第一次是面对公孙无疾,第二次是面对这个红字衣少女。 姬岸转身抱住战栗不止的黎糯,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她说的没错,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咱们俩今天都死在这,一是把阿煦留下,你独自一人回去。” 黎糯疯狂摇着头,在姬岸怀里挣扎起来,失心疯般喃喃道:“不,我不要这样,我不能离开阿煦,我要回到嬴伋身边去,不……” 姬岸正要安抚黎糯,红衣少女却以光速瞬移至黎糯身后,涂着血红蔻丹的玉指突地罩在黎糯头上,姬岸仅仅只愣了半秒钟,黎糯就被吸去大部分精神力,成了一位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的七八十岁的老妪。 姬岸目眦欲裂,用尽全力打出一掌。 红衣少女被强大的冲击波震到悬崖边,若非及时挥舞长鞭缠绕住一旁的巨石,只怕就要命丧此地。 第58章 孽缘 暮色茫茫,冷月如霜。 古刹静静坐落在半山腰,呼啸而过的风声裹挟着阵阵低沉的钟声梵唱,天地间充满了庄严的沉寂。 玉京寺大殿,香烟缭绕,空旷无边,只隐约见一白衣僧人盘坐在佛像前,手持念珠,静心梵唱,眉宇间满含慈悲。 寂静的氛围很快被打破。 一同样身穿白衣的僧人脚步急促地走进大殿,脸上带着肉眼可见的急色,虽然显而易见十分焦急,但仍旧不忘礼仪,先是对盘坐之人躬身一拜,才唤了句“师尊”。 被唤作师尊的僧人缓缓睁开双眼,语气淡然:“何事?” 白衣小僧急道:“师尊,峰顶有人缠斗,弟子遥遥观望,其中竟有一无相之人,恐怕不是人类。” “能与无相之人缠斗,定非等闲之辈,且让他们各自做个了断吧。”说着,又要阖上双目继续诵经。 白衣小僧嗟叹道:“弟子本也这么想,可弟子还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弟子实在怕他们对这婴儿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这才前来禀告师尊。” 白衣僧人微微一叹,“孽缘……” ---- 峰顶之上,昭煦与黎糯被姬岸放置在另一边,他则安心与那红衣少女缠斗起来,似是感受到母亲生命垂危,一向安分的昭煦此刻放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 红衣少女勉力招架着已经半疯魔的姬岸的进攻。 虽然姬岸被公孙无疾打的只剩下三层的功力,但人在愤怒至极的情况下,总会激发出更大的潜能。 这种不要命的打法直接把原本可以轻松拿捏姬岸的红衣少女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勉强防守。 红衣少女要拿的东西已经拿到,此刻也不想与姬岸过多纠缠,一个闪身站立在巨石之上,连声求和:“我认输!别打了,再打下去只会两败俱伤。”瞥了眼地上奄奄一息的黎糯,接着道:“你的小情人虽然被我抽取了一部分生命力,但命还在,你若一直与我缠斗不顾她的死活,她一定早衰而亡。要不这样,今天就到此为止,互相放对方一马,怎么样?” 如红衣少女所言,黎糯的命还在,所以姬岸目前只处于半疯魔状态,还是能听得见话的,身形登时僵在原地,似乎是在犹豫。 红衣少女见他终于停手,长长舒了一口气,借着他犹豫的功夫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红衣少女走后,姬岸叹了叹,终究还是认命般回到黎糯身边,充耳不闻婴儿歇斯底里的哭闹声,满心满眼里只有心爱之人奄奄一息的模样,心如刀绞。 这便是来自天道的报复吗? 姬岸从来不曾怀疑过因果报应,当初斩断景明姝的生命线,也曾设想过后果,甚至做好了被天道报复的准备,只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天道竟连黎糯都不放过。 黎糯是他此生唯一爱过的人,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去,他要救她,即便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下定决心后,姬岸不再犹豫,祭出了自己最纯净的一缕真气。 这缕真气是他的生命本源,没了它,他会被打回原形,此后几千万年,再不能修成灵智,于灵物而言,这便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 可姬岸不在乎,这是他应得的报应,可黎糯不应该如此,他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 真气自姬岸身体里出来后,缓缓升至半空,紧接着,一个黑色的巨大漩涡出现在半空中。 姬岸抱起黎糯,飞向半空,将她轻轻抛入漩涡之中,漩涡容纳进一个人后瞬间闭合。 天边月明星稀,耳边风声呼啸,似乎刚才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只有婴儿响亮的啼哭声昭示着方才的种种皆有可寻的踪迹。 姬岸仰躺在峰顶,看着天边皎洁的月,无声的笑了,笑着笑着,缓缓合上双目。 在视线即将彻底消失的前一刻,他又看到了那位红衣少女。 她没有离开,她来到昭煦身边,蹲下身,将他抱了起来。 姬岸平静地望着这一切,仿佛事不关己,事实也确实事不关己,若是糯糯还在,他或许会对他爱屋及乌,可糯糯已经不在,那他对他就是事不关己的陌生人。 姬岸缓缓合上双眼,在闭眼的瞬间,他似乎看见了一席白衣。 那一尘不染的白衣,那如雪一般的白衣,让他在生命的最终一刻感受到久违的亲切…… 第59章 石镜 红衣少女看着怀中啼哭不止的婴儿,心中甚是懊恼,叹道:“哭得这么伤心干嘛?你母亲巴不得离开这里呢,你何必再想念她。” 本来只是随口吐槽的话,可昭煦听了,竟然蓦地止住了哭声,虽然小脸上仍有泪痕,但黑溜溜的眼珠却一瞬不瞬地看着红衣少女。 红衣少女乐了,吧唧亲了他一口,白胖的小脸蛋霎时出现一个鲜红的唇印。 “你这小孩,人小鬼大,想是见着姐姐生的美,一时被惊住才不哭了吧嘿嘿……” 然而就在她说完这句话的下一秒,昭煦又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哎呀你怎么又哭了。”红衣少女正要颠颠他,蓦地发现他脸上起了好大一片疹子,恰恰落在唇印的周围。 “这是什么……”红衣少女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涂着血红色蔻丹的手指头,想戳戳他的小脸蛋,看究竟怎么回事。 “施主且慢!” 红衣少女动作一顿,抱着昭煦转身,看清楚来人后,狐狸眼微微眯起,眼神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流连,良久,才缓缓说道:“好久不见呀,绝尘。” 绝尘长身玉立,泛红的眼尾微微上挑,笑道:“茜裙施主别来无恙。” 茜裙的目光仍旧停留在那张唇红齿白的脸上,仍旧停留在那双无论何时都流光溢彩的桃花眼上,冷笑道:“你才是真的别来无恙,这么多年过去,跟个老妖精一样,未曾老过半分,始终是十多年前翩翩少年郎的模样。” 绝尘念了句“阿弥陀佛”,道:“凡有所相,皆是虚妄。相貌乃身外之物,是最不值得提的一件,施主何苦执着于贫僧的相貌。” 茜裙瞥了眼地上的姬岸,嗤笑道:“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用不着教训我,真正该被教训的人,你来迟一步没遇着。” 绝尘微微笑道:“一切皆有因果,天道自有评判,无需贫僧过问。” “行了行了,别跟我打机锋。”茜裙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你来这的缘故定是他,这孩子吵的我脑仁疼,就当卖个人情给你了。”一边说,一边将昭煦交到绝尘手里。 说来也怪,昭煦一到绝尘怀里,就渐渐止住了哭声,仰着头,一双水润润的黑眼珠再次一瞬不瞬地盯着怀抱他的人。 茜裙又被逗乐了,揶揄道:“我看这孩子长大后定是个好色之徒,小小年纪就懂得分辨美丑,长大还得了。” 绝尘垂眸与那双黑溜溜的眼睛对视,狭长的眼眸带着些许笑意,心中生出些许亲近之情,忍不住柔声轻哄起来。 茜裙痴痴地望着尽显温柔的绝尘,不觉呆了,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绝尘将怀里的孩子哄睡着后才将目光投向茜裙,在那双明若星辰的眼睛看过来的瞬间,茜裙如梦初醒,慌张避开绝尘的眼神,来到姬岸身边,伸出纤纤玉指罩在姬岸的头上,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姬岸就由人身现出原形。 绝尘冷眼看着茜裙的所作所为,没有丝毫阻止的意思,向来以慈悲为怀的出家人此刻却显得那么冷漠。 虽说姬岸并非人类,可说到底也是一条生灵,且站在绝尘的视角来看,姬岸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于情于理,绝尘这个“圣僧”都该劝阻一二,不要让茜裙赶尽杀绝。 可事实是,绝尘就是袖手旁观,明明眉宇间仍旧含着一股悲天悯人之色,眼神落在姬岸身上,却那样冷漠,仿佛在看空气。 茜裙看着地上手掌大小的明净光洁的石镜,惊喜地将它捡起来,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对着镜子照了又照。 茜裙本就生的很美,这镜子又是上古灵物,其清晰程度非寻常铜镜可比,自然能一比一还原茜裙的美貌。 “哎呀呀,我竟不知,这妖物的原型竟是一面天生天养的石镜,可真是太配我了。”茜裙举着镜子,对镜子里那个娇俏明艳的少女笑吟吟说道。 绝尘淡淡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施主正值青春,将此物携在身上日常照看,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茜裙放下镜子,对绝尘眨了眨眼,说道:“你愿意把它让给我?” “阿弥陀佛。”绝尘左手抱着昭煦,右手立掌于胸前,悠然道:“施主此言差矣,此镜乃无主之物,谈何让与不让?” 茜裙轻咬唇瓣,幽怨地看着他,幽幽道:“你别得意,总有一日你亦会同我一般经受情爱的炙烤,那时我倒要看看,你可还会像现在这般不解风情。” 说罢,不等绝尘回应,一转身飞入深不见底的峡谷,峡谷随即传来悠扬的回音:“你若想我,可来胤国都城找我,不见不散——” 慧岸上来时正好撞见茜裙飞入崖底,自然听见了这道回音,又见绝尘一人抱着孩子伫立在那,不觉有些尴尬。 绝尘仿佛看不见他扭扭捏捏的样子,神情自若地从怀里抽出一方洁白的帕子,一边擦着昭煦脸上鲜红的唇印,一边吩咐道:“把这孩子带下去,另寻一医僧来看看这孩子。” 慧岸轻声道了句“是”。 等到彻底擦干净后,绝尘才满意地将昭煦交到慧岸怀里,慧岸忙不迭伸手要接。 许是感觉到即将离开熟悉的怀抱,昭煦不安的扭动起来,等来到慧岸怀中,昭煦扭动的幅度更大,原本只是哼哼唧唧,现在直接放开嗓子大哭起来。 慧岸手忙脚乱哄着,一开始哄的并不得章法,只学着山下那些乡妇颠孩子的模样,一边哄一边颠,毕竟没抱着这么小的婴孩,颠的力道没把握住,直接把昭煦给颠吐了奶,还把襁褓中塞着的一个东西给颠掉了下来。 突听“叮”地一声脆响,竟是临出宫前黎糯塞进襁褓中给昭煦治疹子的药。 慧岸都要急哭了,他年纪并不大,才二十出头,因为办事得力才被派到师尊身边做事,如今当着师尊的面将事情办的这样糟,羞愧地简直无地自容。 绝尘倒没想那么多,俯身捡起瓷瓶,拔开塞子凑到鼻下嗅了嗅,忽地笑道:“我知道这孩子的来历了。” 第60章 好茶 后半夜下起了星星点点的小雨。 明姝躺在嬴伋怀里,乖巧地任凭他爱抚,淅淅沥沥的雨声具有不错的催眠效果,明姝在半梦半醒间平复着略带急促的喘息。 但凡侍寝,每每都要闹到后半夜才会消停。 有时明姝真的很佩服嬴伋的精力,按说侍寝这种事,出力最大的理应是嬴伋,可每回完事他都脸不红气不喘,明姝第二天腰酸背痛,他则天天起个大早,跟个没事人一样去上朝下朝,处理堆山一样的奏折,等到晚上再重复一遍侍寝的流程,可谓是日夜操劳夜也操劳,真正的日理万机。 对于这一点,依照明姝浅薄的认知,她认为嬴伋应该是有什么保养的秘法,否则就算是铁人也扛不住这样高强度的工作。 不过明姝并不觉得嬴伋这样有什么不好,作为一个妃子,尤其目前还没有子嗣尚未成气候的妃子,嬴伋活的越久,对她越有利。 想到子嗣……唉,她也纳闷,自己承宠的次数并不算少,怎的到现在还没有动静? 现在和以前不同了,以前她的位份不达标,所以并不急着要孩子,如今她已然是贵嫔,可以生养自己的孩子,且同批进宫的人一个接一个怀孕,她心中不免也开始着急起来。 不过这种事急不来,改天找个时间请孙太医号号脉才是真的,看究竟是身体哪出了错,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想着想着,明姝意识渐渐昏沉,眼皮也越来越重,她不打算强撑下去,正要随心睡过去,却蓦地感受身上一空。 费力睁开眼皮, 是嬴伋, 他起身了。 重重纱幔挡着,又正值深夜,除了朦胧的月光透进些许微弱的光亮,没有任何光源。 明姝看不清纱幔外的一切。 好在片刻后嬴伋就回来了。 他打开纱幔,见明姝眼眸半开半合,以为她还醒着,俯身亲了她一口,在她耳边说道:“奉天殿有急务,朕去去就回。” 明姝静静躺在床上,看着他拿起衣服向外走去,听着他越来越轻的脚步声,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说实话,她并不很喜欢嬴伋在事后的温存,这会打扰到她休息,而现在,偌大的床终于只剩下她一人了。 明姝翻了个身,面朝内壁呼呼大睡起来。 当晚,缀锦楼便被封了楼。 ---- 雨,仍旧下着,月光依旧清冷,雨儿追随着月光,给山间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雾,在即将破晓的前一刻,置身此地犹如置身仙境。 玉京山,漪澜小筑。 嬴伋与绝尘面对面坐着喝茶。 这几乎是惯例。 嬴伋每每来玉京山找绝尘,他一定会煮一壶清茶。 什么时候煮好了茶,什么时候谈正事。 对于嬴伋这样日理万机的人来讲,这显然很不尊重,且十分磨叽。 但奇怪的是,嬴伋从来没有不耐烦过,次次安心等候。 就像现在,从深夜等到快破晓。 他终于喝到了绝尘煮的茶,也终于可以开始谈正事。 “好茶!”嬴伋饮了一口,由衷夸赞。 绝尘放下茶杯,微微笑道:“不过是寻常的茶叶,想是饮茶之人的心境有所变化,才品出不一般的味道。” 嬴伋笑了笑,道:“绝尘,这次真要感谢你,替我保住这孩儿。” “阿弥陀佛,出家人当以慈悲为怀。”绝尘一瞬不瞬地看着嬴伋,“不过贫僧倒是有个疑问,还请陛下解答一二。” “但说无妨。”嬴伋又饮了一口,甚是神清气爽,兴许真是心境变化所致吧。 “贫僧到的时候,那妖物已被打的只剩最后一口气,既能被茜裙所伤,修为定不会比她高到哪去,若果真如此,他必定不能踏进皇宫大门一步,更遑论进入内廷抢夺皇室血脉。” 嬴伋放下茶盏,坦然迎上绝尘探究的眼神,不同于对方那双多情的桃花眼,线条利落的凤眸因着眼尾微微上挑显的那样威严赫赫,但他仍旧笑着,只是笑意远不达眼底。 绝尘看他这样心中也有了答案,暗自一叹,垂眸念了句“阿弥陀佛”。 嬴伋又给自己倒了杯清茶。 谈话间的功夫茶水已冷。 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 苦涩微凉的水流滑过他的喉管。 嬴伋舒服地眯起眼睛,一边细细品味,一边欣赏逐渐发亮的天际。 真是好茶呀…… ---- 另一个时空,同样破晓。 黎糯是在一个公园醒来的。 看着熟悉又陌生的情景,她几乎要喜极而泣。 可等冷静下来后,她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这怎么和她记忆中的公园不一样啊。 她抬头望天,雾蒙蒙一片,看了半天才发现,天上并没有纵横交错的飞行通道,环顾四周,也没有可以自行发亮的灯光,而是一根根伫立着的顶端在发光发亮的柱形体。 这是到了哪呀! 慌里慌张的黎糯赶紧跑出公园,街道上除了来往的车辆和卖早点的小贩,就是零零星星早起赶车的上班族。 因着视线过于模糊,黎糯一不小心就与一行人撞在一起。 天不亮就起床赶地铁上班的小王怨气比鬼都大,冷不丁被人撞上,正要发脾气,“你走路不长……”脱口而出的牢骚在看清楚黎糯样子的那一刻通通转化为尖叫,“啊啊啊啊啊啊——鬼啊……” 小王携着因加班而过劳肥的庞大身躯,一边尖叫一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黎糯的反方向飞奔,好在路上行人稀少,并未引起慌乱。 黎糯不解地看着越跑越远的小王,嘟囔道:“有病吧……”下意识挠了挠头,不曾想只是轻轻一挠,就挠下一大把长长的银发。 “咦,我怎么会有白头发……”黎糯看着手里的白头发十分纳闷,“我手怎么回事!”黎糯看着干枯青筋暴起的手,瞪大了眼睛。 正当她懵圈的时候,小王已经躲在两个身穿荧光马甲的交警身后慢慢向黎糯这边移动。 “警察同志警察同志,就是她就是她……”小王闪着自己肥胖的身躯,畏畏缩缩躲在两位交警身后,看着黎糯哆哆嗦嗦说道。 两位交警的年纪都不大,二十几岁的样子,见到黎糯的模样也不由得吓了一大跳,但职业修养终究还是战胜了那微不足道的恐惧,尤其现在还是大白天,就更没那么怵了。 “同志您好,请问您是与家人走散了么?”其中一位交警礼貌性问道。 第61章 宿命 走散?什么走散? “我没有走散……”黎糯摇着头正要解释,忽地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又苍老。 怎么会这样,她嗓子怎么回事! 黎糯双手抚上自己的喉咙,却发现指尖所触之处粗糙且松弛。 她心中隐约有了个猜测,但显然无法接受,只瞪大了眼睛,浑身抖如筛糠,浑浊的眼中布满恐惧。 问话的交警见她吓成这样,忙上前一步安慰道:“同志你别怕,我们是巡视的交警,如果你有需要,尽管跟我们讲。” 不上前还好,一上前,距离一近,黎糯直接从年轻交警清澈明亮的眼中看清楚自己的模样,当即“啊——”地一声尖叫昏死过去。 两位年轻人没预防她这反应,有一瞬间的懵逼,等反应过来后,立刻手忙脚乱把黎糯送进医院。 等黎糯再次睁眼,已经来到了医院,室内灯光大亮,看样子并非白天。 意识仍旧昏沉,只听到耳边不断传来谈话声,黎糯费力偏过头,往声音来源望去,模糊看见两个值班护士坐在门口闲聊。 很奇怪哈,黎糯的外表明明那样苍老,视线也十分模糊,且从黎糯的病床到门口有一段不小的距离,中间甚至还隔着几张空着的其它病床,但黎糯就是能很清楚地听见门口的对话,耳力相当灵敏。 其中一个说:“诶,跟你讲件稀奇事。” 另一个:“什么?” 其中一个对病床上的黎糯努了努嘴,“就她,就那个老太太,我听早上值班的李姐说,这老太太被送过来的时候穿了一身稀奇古怪的衣裳,头上还梳着……就跟电视剧人物一样的古装发型,简直刚像从坟墓里走出来的一样!可把送她过来的两位交警同志吓得不轻,以为活见鬼呢!” 另一个捂着嘴道:“不会吧……可我听张医生讲,这老太太的身体健康的不得了,什么糖尿病、冠心病、高血压……老年人常得的病症一个也没有,怎么做出这种古怪的举动?” 其中一个叹道:“你还是年轻,像这种岁数的老人,一般都有这个病……”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另一个恍然大悟,轻声道:“你是说……阿兹海默症?” 其中一个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另一个很疑惑:“可张医生给她做了全身检查,没查出来她有这个病呀。” 其中一个“啧”了一声,说道:“这里的病哪是那么容易查出来的,要观察,要在她清醒的时候观察才能知道。” 另一个惋惜道:“要真像你说的这样,这老太太要糟老罪了,就她这身体素质,再活个三四十年都没有问题,身体康健脑袋却不清楚,纵然活着跟个活死人又有什么分别?” 其中一个说道:“知足吧,老年不受病痛侵扰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又没联系到这老太太的家里人,如果被确诊出这病,以后也只能是医院养着她了,这不比去敬老院舒服?” 另一个点点头,又叹:“唉,想必她家里人也是清楚她有这个病才把她丢到公园,这种不肖子孙记起了也徒惹伤心,以后浑浑噩噩的活着倒也能省去不少烦恼。” 其中一个也唏嘘不已,叹了句“谁说不是呢”,静默几分钟,就又说别的话题去了。 听到这,黎糯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翻了个身,面朝墙壁默默流泪。 她设想过无数种回来后的情景,却万万没想到是她想都没想过的最糟糕的那种。 丢失了原本属于她的青春年华,那她回来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能再选择一次,她宁愿回那个不见天日的深宫也不要留在这。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黎糯心中百感交集,甚至又那么一丝对姬岸的怨恨,没有足够的把握为什么要把她带出宫,她之前在嬴伋身边可没遇到过任何危险,说到底还是无能。 黎糯越想越恨,姬岸对她的好她选择性遗忘,姬岸犯下的错她越来越刻骨铭心。 若是姬岸“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幕,估计也是喜哀掺半吧,喜的是不管是爱还是恨,黎糯好歹对他“刻骨铭心”,哀的是自己一腔真心被这样践踏。 …… 果真如那两位护士所料,黎糯依靠“阿兹海默症”在医院度过了平静的晚年生活。 至于她是否真有这个病症,还是被那两位护士的话吓怕了故意装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像她这种岁数的老人,即便是装也没有太多人怀疑,甚至觉得顺理成章。 这是黎糯来这的第三十一的年头。 黎糯已经完全确定,这就是她原来待的那个时空,只不过比她所处的时代要提前好几十年,倘若她不是这副垂垂老矣的模样,她估计会依靠“先知”闯出一番事业吧。 近来,黎糯感觉身体大不如前。 托不知是谁的福,她虽然年老体弱,但一直无病无灾,连小感冒都未曾有过。 但现在,她却觉得越来越力不从心。 她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测。 距离她降生还有一年左右的时间,也就是说她妈妈快怀上她了,按照同一个时空不能存在两个相同的人的准则,等到她母亲怀上她的那一刻,她会被彻底抹杀。 出生的时间她清楚,受精的时间却难以判断。 思来想去,黎糯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她必须做点什么,给未来的自己提个醒。 于是,黎糯提出每天要玩一会电脑。 这个要求不难办到。 只要黎糯稍微表现的比以前“好”一点,护士会愿意以此作为奖励的。 如黎糯所料,一切顺利进行,得到玩电脑的机会后,黎糯便开始了自己的自救。 是的,黎糯决定以小说的方式来提醒未来的自己。 这三十多年来,黎糯无时无刻不在琢磨自己穿越的事。 某一日,她忽地福至心灵,终于察觉到是天道耍了她——原本的历史运动轨迹就包含了她穿越的一环,没有她这一环就构不成原定的历史轨迹——她的穿越是天道安排好的,包括她回来,这一切都是天道的安排!是必然事件,并非她原先以为的偶然!这个世界并不存在偶然!一切都是“蓄意为之”! 深感自己做了历史的“耗材”的黎糯气的几乎要发疯,也是在那一刻,黎糯萌生了自救的想法,在感知自己大限将至后,更是想出了“以著示己”的妙招。 护士还是有防备心,没给她直接玩电脑,而是给了她一个平板,坐在一边看着她玩。 要换以前她肯定不好意思,但如今也过了这么多的年纪,早就心如止水,任凭那护士如何揶揄,始终不动如山地码字。 奇怪的是,无论她怎么输入都发不出去,黎糯一开始一头雾水,回过味来后又痛骂了一回老天,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一边验证自己的猜测。 果然,凭借记忆写出前世看的那本虐文后,立刻就发了出去。 黎糯哀莫大于心死,通晓一切后就是无尽的痛苦与悔恨。 原来是她……原来是她促成了自己的穿越,那本虐文竟然是她自己写的! 也是“她”误导了自己对景明姝的判断,给将来的她注入景明姝不是好人的认知,才引出这么一系列的事情。 这就是所谓的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一切的一切都是宿命,逃不过的宿命,她的宿命…… 写完那本虐文后第三天。 黎糯寿终正寝。 十个月后。 同一所医院。 一名女婴诞生。 父母给她取名——黎糯。 ---- 没有嬴伋打扰,明姝安安稳稳睡了一整晚,第二天醒来,神清气爽! 看着窗外透进的熹微,明姝心情大好,并不急着叫人服侍,披上衣服打开门。 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雨,现在也还没停,只是雨势渐小。 大地宁静一片,淅淅沥沥的雨声从远处飘然而来,好似有仙人在天上抚琴。 明姝抬头,天边雾蒙蒙的,细雨绵绵像花针密密斜织着。 经过一晚上的雨水洗涤,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夏季的炎热也尽数被透凉的雨水浇灭,空气处处清新凉爽,令人心旷神怡。 明姝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凉丝丝的空气自口腔逸入,滋润着肺部,平复着心灵。 “娘娘,可要梳洗打扮?” 明姝缓缓打开眼,扭头看向笑容可掬的服侍嬷嬷,笑着点了点头。 那嬷嬷照例要来搀扶她,明姝却摆手道:“不必,本宫今日身子爽利。” 嬷嬷是个识眼色的,躬身退后一步,跟在明姝身后进了殿。 明姝在含风殿洗完澡换好衣服,乃至准备坐着轿子回宫,也没见到嬴伋的影子。 临上轿前,多嘴问了一句,“陛下可是去上朝了?” 恭送的小太监赔笑道:“这是自然。陛下今早是从奉天殿去的大殿。” 明姝点点头,看来这“急务”着实缠人。 解了心中疑惑,明姝也不再逗留,在嬷嬷的搀扶下进了轿子。 途径丽正宫时,一道清风不适时宜地吹开了轿子的窗帘,明姝下意识看过去,却见丽正宫的大门紧闭着。 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忙掀开帘子探出头确认,大门确实紧闭。 奇了怪了……明姝心下狐疑,按说寝宫大门一年四季连同早晚都是开着的,怎的现在关的严严实实。 第62章 消失 丽正宫,锦墨居。 身穿淡蓝色宫装的女子坐在窗边看书,□□半露,婀娜丰腴,纤纤楚腰不堪一握,一双纤手皓腕如玉,肤色白腻如霜雪,秀雅绝俗,自有一股轻灵之气。 彩鸳见许纯韵这不慌不忙的模样简直要急死,放果盘的动作特意很重。 专心看书的女子听到“啪”地一声,下意识抬起头来望向彩鸳这边。 柳叶弯眉舒展开来,杏仁圆眼水光潋滟,纤长的睫毛蜷曲着上扬,颊边微现梨涡,说不尽的温柔可人,更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水仙花,美而不艳,媚而不俗。 彩鸳有一瞬间的看呆,被许纯韵问了句“怎么了”才回过神来。 “娘娘,丽正宫都被封了,你怎么还有闲心看书呀。”彩鸳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许纯韵笑了笑,道:“我不过一个小小的宝林,主宫娘娘都没发话,哪里轮得到我操心。” 主宫娘娘就是静妃,静妃位列从二品妃位,居丽正宫正殿丽正殿,乃丽正宫一宫之主。 “话虽如此……”彩鸳一叹,又道:“可这事实在不寻常,娘娘才来宫里不久,不明白这里的规矩,凡寝宫大门,一年四季不论早晚都是开着的,除了当年……”彩鸳压低了声音,凑到许纯韵身边悄声说道:“孝建皇帝入宫靖难,其余时间都是开着的!” 孝建皇帝靖难虽说在史书上说的多么大义凛然,可实际情况嘛……只能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所以宫里一向对这件事讳莫如深,能不提尽量不提。 现在彩鸳冷不丁提起这事,倒把许纯韵吓了一跳,同时也认识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 “那该怎么办?”许纯韵白了脸,“我位份低微,这种时候又能做些什么呢。” 彩鸳安慰道:“娘娘莫慌,宫里不是还有一尊大佛么?” “你是说……”许纯韵睁大了眼睛。 彩鸳点点头,“她是一宫主位,出了什么事合该找她问。” 许纯韵是没什么主见得过且过的性子,被彩鸳这么一激,当即决定去丽正殿探探口风。 途中经过缀锦楼,却发现缀锦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关了个严实,看不见一个人影,许纯韵胆颤的心又抖了抖。 这不能怪她,毕竟不是谁都能像景明姝一样,拥有绝世容貌的同时脑袋也异常灵活,上天已经给了许纯韵一副不输景明姝的容貌,那么智慧和胆略上有所欠缺也情有可原。 静妃很通情达理,并没有因为许纯韵位份低微就慢待她,反而亲自迎接,邀她一块喝茶吃点心。 许纯韵受宠若惊,战战兢兢坐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静妃是个通透人,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知她为了封宫一事。 “妹妹可是进宫以来首次来看姐姐,可真是见外呀。”静妃揶揄道。 许纯韵红了脸,垂眸支支吾吾道:“是妹妹的不是,还望姐姐不要见怪。” 静妃呵呵一笑,道:“哪里会见怪?不止是妹妹,姐姐我亦不爱出门,你进宫的时间也不短了,可曾见过我除了请安外出过宫门?” 许纯韵愣了一下,旋即红着脸摇头。 静妃还是头回见到这么容易害羞的人,从她进来到现在没说几句话,脸就红的跟什么似的,说话也越来越轻声细语,她都有点不忍心逗她了。 于是轻咳一声,开门见山道:“我看妹妹倒也诚心,姐姐就直接问了,妹妹可是因着封宫一事前来?” 许纯韵心里的小九九被挑破,脸红的更厉害,眸中雾气弥漫,像是下一秒就要落泪一般,这是紧张过度才会有的反应,但是来都来了,再紧张也要咬着牙点头。 静妃见自己猜对了,也不由得一叹,道:“妹妹,不是姐姐故意推托,而是姐姐真的也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今儿早上天没亮宫门就被封了,我也是起床后听下面人说才知道的,对这事的了解不比妹妹多,不过妹妹别担心,陛下一向明察秋毫公正严明,咱们若行得正坐得端,一定安然无恙。” 有了静妃的保证,许纯韵犹如吃了一颗定心丸,可一想到缀锦楼的异常,又不禁提起了心,嗫嚅道:“那……缀锦楼怎么回事?我路过的时候,整座楼都被封了。” 静妃皱了皱眉,缀锦楼被封一事她听藕风提过,直觉告诉她此事定然非同寻常,联想到最近几个月黎糯频频闹出幺蛾子,静妃心中也不禁泛起了嘀咕。 不过她一向心思深,从不把所思所想摆在脸上,且就她观察,这许宝林着实胆小,告诉她很可能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想了想,决定搪塞过去。 “妹妹难道忘了?纯妹妹最近在生病,这会子估计是在闭门养病呢。”静妃笑眯眯看着许纯韵说道。 这话说的实在漏洞百出,许纯韵第一反应也觉得静妃是在搪塞她,可一看到静妃那和蔼可亲的模样,又觉得自己是在多虑。 静妃见她已然信了大半,忙又与她套了几句近乎,尽最大限度释放自己的善意。 只能说这糖衣炮弹的效果果真不错,三言两句就把单纯懵懂的许纯韵哄得找不着北,乐颠颠喜滋滋回了寝殿。 藕葶一直在旁边目睹全程,许纯韵一走,立马忍不住吐槽道:“白瞎了这许宝林的仙姿国色,脑筋这般简单,旁的人随便说几句好话就云里雾里分不清东南西北。” 静妃倒见怪不怪,淡淡道:“你也知道她仙姿国色,寻常女子有这般美貌已是难得,若还想奢求傲人的智慧,祖上该积多少德呀。” “倒也是。”藕葶若有所思般点了点头,“她家不过一个正七品太常博士,家世这样低微,能养出如此姿色的女儿已是祖上积德,哪里还敢奢求其他。” 顿了顿,接着道:”不过,许宝林好像并不受宠诶,陛下一向爱好肤如凝脂,身段风流的美人,奴婢瞧这两点许宝林都符合,怎的这样不受重视,入宫大半年,承宠次数满打满算几乎不超过一只手。” 因着身体的缘故,静妃年纪轻轻已有些淡泊人生的意味,忽听藕葶这样讲,难得生出些许好奇心。 没谁比她更清楚陛下的喜好,嬴伋的确很爱肌肤白腻身段风流的美人,相貌倒是其次,所以于情于理这许宝林也不该如此被冷落。 越想越觉得奇怪,于是叫来藕风,问道:“你可知许宝林入宫以来得罪过什么人?” 藕风是静妃身边的首席大宫女,除了管理宫内的杂务外,还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为静妃收集宫里点点滴滴看起不起眼的小道消息,然后整理收集,务必让静妃能够第一时间掌握后宫的风向,做到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看着很厉害,但这几乎是每个宫的首席大宫女的份内之事,比如许纯韵身边的彩鸳、明姝身边的鹊枝、郑贵妃身边的珊瑚、锦妃身边的紫钗、皇后身边的苁佩等等都是这样。 果然,这种事问藕风可实在是问对了,只见藕风皱眉想了会,便道:“回娘娘,据奴婢所知,选秀那日陛下在赐封江贵嫔一事上与皇后娘娘闹了不愉快,选完江贵嫔后就去了奉天殿处理公务,剩下的几人都是由皇后赐封的,而许宝林正是剩下几人中的一个。” “原来是这样……”静妃点点头,恍然道:“唯一的一次一枝独秀的机会没了,入了宫就要同百花争艳,便纵然的确是位绝色美人,可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像懿贵嫔和秦美人,哪个逊色许宝林?唉,当真是时也命也。” ---- 仪鸾宫。 皇后抱着昭煦笑呵呵玩闹,忽听见呼喝“万岁”的声音,忙把昭煦交给乳母前去拜见。 “陛下……”皇后屈膝礼拜,嬴伋虚扶她一把,说了句“不必多礼”,便直接越过她来到乳母身边将昭煦抱在了怀里,见昭煦脸上的红疹已经消了大半,忙松了口气。 赵皇后见他这样紧张昭煦,心里五味杂陈,但面上仍旧端庄大方,笑道:“陛下下朝回来,可要准备午膳?” “不必了,朕决定去绿绮殿与江贵嫔一同用膳。”说着,垂眸看了眼怀里精神正好的昭煦,淡淡道:“顺便与她谈谈阿煦的事。” 皇后犹豫再三,终究忍不住说道:“陛下,丽正宫已经封宫一上午,阖宫上下议论纷纷,若再不解开封禁,舆论恐要一发不可收拾呀。” 丽正宫是嬴伋主张封的,事先没通知任何人,皇后也是早上起来才从下面人口中得知丽正宫被封一事,彼时嬴伋正在上朝,她就是想问也问不了,就在她一筹莫展之际,余恩亲自将昭煦送到仪鸾宫,说陛下下朝后便会来仪鸾宫,娘娘到时自会明白。 余恩是嬴伋身边的首席大太监,皇后不疑有他,接过昭煦安生照顾,只等嬴伋下朝回来问个究竟。 哪知嬴伋过来后二话不说就要抱着昭煦去找江贵嫔,一句交代也不给,这让皇后如何面对后宫的猜疑,让她这个中宫的面子往哪搁。 嬴伋虽然已经准备好一系列的解决之法,但由于思维跳的太快,没顾虑到皇后的心情,心知自己做的有欠考虑的嬴伋将昭煦交给乳母,再命殿内伺候的诸人尽皆退去,等到殿内只剩下他二人,才拉着皇后解释。 “此事说来话长,朕封宫实属无奈之举,纯容华她……消失了。” 第63章 生路 “消失?”皇后皱眉,有点搞不清嬴伋话里的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嬴伋叹了口气,道:“昨晚,绝尘大师发现有妖人在玉京山峰顶缠斗,等他上去后,妖人已不知所踪,只余下昭煦独自躺在地上啼哭。昭煦身上有信物,绝尘大师猜出了他的身份,便给朕递了消息,朕连夜出宫才把昭煦带回来。” “那……纯容华呢?难不成已被妖人劫持?” 江悯芙一听到丽正宫封宫的消息就跑到仪鸾宫要说法,皇后也是从她口中得知昭煦在昨天被抱到了缀锦楼。 嬴伋不语,只是丧气般叹了叹。 皇后见他这样,便以为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登时急的不行。 “陛下,您还在等什么?现在最紧要是派人去营救纯容华,纯容华乃大衍皇妃,更是昭煦的母妃,如何能让她落入妖人之手呀!” “皇后莫慌。”嬴伋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有一事朕一直藏在心底,现在事情闹成这样,朕也就不再瞒你了。你可曾觉得,纯容华身上有何异于常人之处?” 异于常人之处……皇后皱眉沉吟,想了想,想不出个所以然,于是摇头。 嬴伋提示她:“比方说她的年纪,她的容貌,她的……”见皇后眼睛一亮,嬴伋点到为止,不再继续说下去。 皇后很有几分灵慧,被嬴伋这么一点拨,脑海中霎时浮现黎糯那张与实际年龄相当不符的娇嫩脸庞。 曾几何时,她还在私底下嗟叹过,明明黎糯比她还大四岁,看着却与鲜妍青春的二八少女一般无二。 不过彼时她正忙着助嬴伋夺权,并未太注意黎糯的状态,如今嬴伋特地将它拿出来说,莫非…… 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涌入心间,皇后登时头皮发麻,手脚冰凉,她僵硬地一点点扭动脖子看向嬴伋,眸中尽是惊诧和恐惧。 嬴伋紧紧握住她的手,一瞬不瞬看着她,肃穆着脸点了点头。 好半天,皇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着声说道:“所以陛下决定放任她们逃走吗?” 嬴伋摇着头说道:“不放又如何?她毕竟是阿煦的母亲,看在阿煦的面子上朕也要放她一条生路。” 这话并未夸大。 作为衍国的君主,嬴伋很有资格说这句话,虽说并非大一统王朝的君主,可衍国作为当世数一数二的大国,能量亦是不容小觑。 毕竟管你是神仙还是妖魔,只要还是血肉之躯,好不好派几十万大军灭了你的老巢,让你修不成道,做不了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且退一万步讲,便就算羽化登仙又如何?捣毁你的宗庙,让你永生永世不得世人供奉,做个假神仙,未必比做人强。 自古以来,跟谁作对都不要跟一个国家作对,国家不仅容纳各种能人异士,还有国运的庇佑,尤其是像衍国这样的有望结束乱世完成统一大业的超级大气运之国。 这也就是现在,往前挪个几千几万年,皇帝,就是人皇,与天道平起平坐,真正的言出法随,如今虽是天子,那也是天道的亲儿子,哪里轮得到俗世妖魔欺辱? 位列三公是浩然之气,从尸山血海拼出来则凭的是股血煞之气,连鬼神都要退避三舍,未必不敬鬼神,只是更忠君爱国罢了。 如今正值乱世,时不时就要打一仗,身居高位的将领无一不是久经沙场之辈,赵靖安身为衍国的骠骑将军,家教定然忠贞非常。 赵皇后耳濡目染,对嬴伋那是无条件的信任与服从,现见嬴伋已然做出决定,也就不再干涉,只是尚有一事不吐不快。 “陛下,有一事……臣妾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阿煦母亲的身份着实特殊,阿煦既是她的亲生孩儿,恐怕……”皇后不敢说下去了,有些话,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但说出口与不说出口的情形可谓大相径庭。 嬴伋自然明白皇后在顾虑什么,事实上,他也曾有这个顾虑,不过现在已经解决。 “朕已将昭煦交由绝尘大师查看过,昭煦定是我嬴氏血脉无疑。绝尘大师乃禅宗后起之秀,师承当世活佛玄通法师,他的话定然做不得假。” “既是绝尘大师佛口金言,那也就罢了。”皇后点点头,旋即又皱起眉头,迟疑道:“只是,该如何向后宫诸人解释纯容华消失一事?此等神鬼之言处理不当很容易动摇国之根本。” “倒也不难。”嬴伋神情自若,他早已想好一系列善后之法。 “纯容华突发恶疾暴毙,缀锦楼上下殉葬,昭煦过继给江贵嫔。纯容华的名字尚未来得及上玉牒,这个倒省了咱们不少功夫,除此之外,凡记载过纯容华事迹的资料通通销毁,不让她给后世留下只言片语,从此只当没有纯容华这么一个人存在过。” “纯容华一向颇得恩宠,又是昭煦的亲生母亲,如此大张旗鼓清算,臣妾恐怕反而引起非议。且昭煦长大后若是仍旧记挂他母妃,一心想要求个解释,到时又该怎么办?” 嬴伋看了皇后一眼,冷笑道:“相信我,不会的。生在皇家,谁人不为那张龙椅争的头破血流,昭煦但凡尚存一线理智,一丝雄心,就绝不会主动承认是妖怪的血脉。” ---- 柔福宫,绿绮殿。 江悯芙坐立不安,在殿内窜来窜去,一刻不得消停。 自打她起床后得知丽正宫被封禁一事,急得真叫个火烧火燎,一上午水米未进。 倒也难为她从小养尊处优,不吃不喝这么久仍旧神采奕奕。 芳泥见她这样心里也急得不行,倒不是同江悯芙一样担心昭煦,而是关心江悯芙的身子撑不撑得住。 “娘娘,您就吃点东西吧,”芳泥不晓得第几次哀求道:“您从小娇生惯养,不吃不喝哪里撑得住哟,小心把身子熬垮,到时就算大殿下回来你也照顾不得他。” 芳泥与芳池是江悯芙带进宫的家生子,虽然江家并没有爵位,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江家又是个疼孩子的,含含糊糊也就过去了,毕竟没谁愿意触当朝左相的霉头,更兼之他江家还有那位主在,惹不起呀惹不起。 “我哪里吃得下!”江悯芙气呼呼坐下,恨恨道:“也是我猪油蒙了心,明知道她总爱闹幺蛾子,仍旧不知死活把阿煦送到她手里,该呀江悯芙,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不是你蠢过头,哪里会出这样的事。” 气到一定境界就开始骂起了自己,江悯芙不觉得有什么,现在什么都比不上她的宝贝儿子重要,但自小跟着江悯芙一同长大的芳泥可就心疼的不得了。 “娘娘,不是你的错你何苦骂自己!”芳泥跺着脚嗟叹道:“丽正宫并非纯容华一人在住,未必就是缀锦楼那边出了事,您何苦把错全部揽到自己身上?您要心里实在不痛快,尽可以骂奴婢,想怎么骂就怎么骂,只要能让娘娘出一口恶气,奴婢求之不得。” 江悯芙流着泪叹道:“我知你忠心为主,说的也在理,可我这心里就是止不住的担心。从前不理解我娘,而今做了母亲也渐渐悟了,做父母的对儿女总有股痴心,就算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也担心不尽,遑论离开……” 说着说着,眼泪犹如泉涌,哽咽地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干脆和芳泥抱头痛哭。 主仆俩抱在一起哭了半晌,忽听见呼喝“万岁”声,忙分开各自整理仪容。 嬴伋本来习惯性地想忽略江悯芙,可她那双肿成核桃般大小的通红眼睛实在引人注目,嬴伋想不注意都难。 江悯芙的长相只能算清秀,皮肤一般,身材一般,若非念及她身上和她流着相同的血,凭她的姿色在选秀前几轮就要被刷掉,就算入了宫他也从未认真瞧过她一眼,只当作她的替身,好生养在宫里以示相思之情。 “爱妃的眼睛怎么回事?”嬴伋最后瞟了她一眼,转身来到桌边坐下。 江悯芙跟在他身后来到桌边,亲自给嬴伋斟了杯茶,嬴伋接过饮了起来。 江悯芙立在一旁,强笑道:“许是近日风大,风沙迷了眼。” 嬴伋也不戳破她,不咸不淡“嗯”了一声,轻飘飘扫了余恩一眼。 余恩会意,当即招呼众人出了寝殿,他自己则站在门口把风。 江悯芙眼睁睁看着寝殿最后只剩下她和嬴伋,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陛下,您这是……” 嬴伋放下茶杯,注视着一脸紧张的江悯芙,淡淡道:“坐下说。” 纵然心里十分不安,但江悯芙依旧不敢违逆嬴伋,乖乖坐下,垂下眸子不敢看他。 “不要紧张,朕今日来是要与你详谈昭煦一事。”嬴伋放缓语气说道。 江悯芙猛地抬起头,红肿的眼睛不顾疼痛睁的大大的直视嬴伋。 要换以前她肯定不敢这么做,就算是妃嫔,与皇帝有肌肤之亲,也要懂得尊卑,这种肆无忌惮的眼神对嬴伋来讲无疑是种冒犯。 但其实这是种下意识的反应,她太紧张昭煦了,所以一听到他的消息一时忘了尊卑礼仪。 慈母之心,也算情有可原。 第64章 药膏 嬴伋没计较她的冒犯,兀自说道:“昨晚纯容华突发恶疾暴毙,朕与皇后商量决定将阿煦过继到你的名下,你可愿意?” 这话不亚于晴天霹雳,把江悯芙震的在原地愣了好半晌,良久,才不确定道:“可……可臣妾昨日见纯容华还是好好的,还以为她大病初愈,身体已经安然无恙呢,怎的突然就暴毙?” 嬴伋叹了口气,道:“你也知纯容华前几日生了病,整日闭门不出,想是那时便知大限将至,所以想最后见阿煦一面,你昨日见她精神好,想必是回光返照。” 这话说的有理有据,江悯芙怎么说也是左相家的千金,见识定然非凡,便就算察觉到不对劲也没那么傻捅破,更何况此事于她来讲百利而无一害,也算解决了她的一桩心病。 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但面上仍旧担忧不止,嗟叹道:“可怜阿煦了,尚在襁褓就没了亲生母亲。” “从今往后,你就是他的亲生母亲,唯一的母亲。”嬴伋认真看着江悯芙,握住她的手,语气不容置疑:“玉牒上只会记载你是阿煦的母亲,不会有纯容华半个字。” 江悯芙点点头,笑道:“这是自然,阿煦既已过继给臣妾,便是臣妾的亲生儿子,臣妾一定对他视若己出。” 嬴伋见她没明白自己话里的深意,也不多废话,开门见山道:“朕的意思是唯一,唯一你懂吗?你就是生他养他的人,阿煦和纯容华没有任何关系,纯容华这个人也不曾存在过。” 想到自己接下来的要做的事,嬴伋觉得还是有必要与江悯芙透个底的,免得她一头雾水被人利用坏了大事。 江悯芙一惊,理智告诉她不要多问,但着实好奇,犹豫再三,试探性问道:“陛下,可是纯容华犯了什么错处?” 江悯芙后知后觉才发现嬴伋对纯容华的死一点都不感到悲伤,这与之前那个深情帝王的形象大相径庭,想当初她甚至以为这个纯容华能与她姐姐一较高下呢,可现在……江悯芙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测,看来纯容华的死有蹊跷。 嬴伋拍拍她的手,安抚道:“纯容华暴毙,朕也十分伤心,只是她死的实在不体面,朕……难以启齿!” 顿了顿,接着道:“朕原以为她能感念朕的痴情,不曾想她竟和……唉!她辜负了朕的一片痴心啊!”一边捶胸顿足,一边流泪叹息,任谁见了都不会怀疑他不是真情流露。 堂堂一国之君,就这么为了一个妃子在另一个妃子面前堂而皇之伤心落泪,这给江悯芙造成了极大的心灵冲击和视觉冲击! 因为姐姐的缘故,她小时候有幸进过几回宫廷,与少年时的嬴伋有过几面之缘。 记忆中的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边缘人,稍微有点资历的宫女太监都不把他放在眼里,虽然不敢直接动手打他,却也受尽了白眼和嘲讽,她这个不相干的人瞧了都不忍心。 好歹也是一个皇子啊,宫里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人精中的人精,不可能不会对他的身份有所顾忌,能这样肆无忌惮地欺辱嬴伋,若说没有幕后之人的指使她是绝对不相信的。 但就算蒙受这样的欺凌,嬴伋却始终保持着温和有礼的风度,不卑不亢,不哭不闹,就算有人朝他脸上吐口唾沫他都维持着盈盈笑意不慌不忙擦掉,像个永远不会生气的泥人。 按照当时的局势,似乎嬴伋这辈子已经无望,凭借当初瑾王对他的敌意,瑾王登基之日,便是他身死之时。 可人的际遇从来说不准。 乾德帝暴毙,给了所有事情一个转机,一个重大的转折。 季家终究不敌梁家,嬴伋鲤鱼跃龙门——噢不对,他本来就是龙,只能说好风凭借力,送他上青云,有一番别样的际遇罢了——登上皇位,成为最后的赢家。 犹记得当时,瑾王才是众望所归,朝堂上几乎家家都站队他,然而她的爷爷——当朝左相,却始终保持中立,是朝中为数不多的中立派。 她姐姐与瑾王青梅竹马,郎有情妾有意,季皇贵妃也屡屡拜托临海侯夫人,也就是她的嫂嫂出面说媒。 按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她爹娘同意这事就能成,事实上她爹娘也确实乐见其成,这可是未来的皇后之位啊,怎么可能不动心。 但她爷爷却出人意料的出手干预了,就是不同意,坚决不同意,无论谁来游说就是三个字——不、同、意! 为此,她姐姐找她爷爷哭过闹过,可一向将她当作眼珠子疼爱的爷爷却一反常态,对她的哭闹置之不理。 江悯芙当时也不明白她爷爷这样做的用意,任谁也看得出瑾王是当时登临大宝的不二人选,出于好奇,缠着她爷爷问缘由。 江一敬见她年纪小,又是个局外人,便没防备她,含糊说了句什么所图者甚大,则必有所忍,不容小觑云云。 当时她不明白,嬴伋爆了个大冷门顺利登基她还不明白。 一直到她进了宫,遇到以前在端孝皇后身边端茶倒水的一个熟识小宫女,才豁然开朗! 从那位小宫女口中得知,嬴伋登基后,端孝皇后、季皇贵妃宫里所有服侍的人,明面上被殉葬,实际全部被关进了羽然楼。 羽然楼独立于后宫诸殿,只听陛下一人的指令,建在冷宫之中,名字听起来诗情画意,实际却是内廷动用私刑的地方。 幽幽冷宫,每当太阳下山,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一直到日出才会停歇,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偃不害便是羽然楼的楼主,他对季皇贵妃都能下那样的狠手,遑论奴才。 江悯芙对季皇贵妃的事有所耳闻,当然这都是江一敬告诉她的,目的是给她提个醒,伴君如伴虎。 至于这个小宫女为何能安然无恙,就不得不提到一桩陈年往事。 不晓得第几回了,瑾王吃她姐姐的飞醋,指挥小太监将嬴伋狠狠打了一顿,把他打的下不来床,一连几日咳血不止。她姐姐得知瑾王干出这样的事,与他闹了好一阵别扭,出于愧疚心理,命这个宫女给嬴伋送药,想来许是念在姐姐的份上,才对这个小宫女网开一面。 而江悯芙到此刻才算真正认清嬴伋的面目,也明悟了她爷爷话里的深意。 嬴伋并非是个表里如一的温润君子,他一直在隐忍,忍到成为最后的赢家,最终秋后算账,一个都跑不了! 江悯芙内心五味杂陈,其实端孝皇后宫里也并非个个都欺负过嬴伋,但只有这个小宫女安然无恙,看来嬴伋果真对姐姐一往情深。 想来也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碳难,黑暗中的一丝微光都能成为救命稻草,遑论她姐姐那样的天之骄女。 虽然感动于嬴伋对姐姐的深情,但这并不影响她对嬴伋发自内心的恐惧。 毕竟此前嬴伋给她的温润如玉的形象实在太深刻,且这大半年与嬴伋相处下来,虽然他面上仍旧一副温润做派,但江悯芙能感觉到他和以前不一样。 是那种不怒自威,既温雅又阴狠的感觉,不明就里的人可能只会觉得这是所谓的帝王之威,但像江悯芙这种知晓其底细的,或多或少能感知到一二分他温雅贵重下的丝丝狠意。 看着昔日面对欺凌羞辱都能面不改色的嬴伋,现如今为一个妃子在她面前痛哭流涕,江悯芙心中已经不能简单用“惊骇”二字来形容。 人一受惊,大脑就很容易出现短暂的宕机,很容易被人牵着走。 比如现在的江悯芙。 嬴伋流泪的一幕给她的冲击实在太大,轻易就被嬴伋给绕了进去,明明嬴伋只是给了她几个关键词,具体什么也没说,她就脑补出一系列的狗血情节。 是的,她先入为主且十分武断的以为,黎糯定然是与人私通,然后不晓得什么原因死了,且死因十分不体面。 以江悯芙看惯了她娘亲众多阴私手段的经历来看,这个不体面也可以理解为“肮脏”,至于怎么个肮脏法…… 江悯芙觉得自己有点恶心。 嬴伋这么多年的皇帝也不是白当的,操控人心的手段一流,面对江悯芙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一个眼神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见目的达到,嬴伋止住泪,叹道:“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说着,又叹了叹,“从今往后阿煦只有你这一个母亲,朕会将纯容华存在过的痕迹悉数抹去,你对阿煦的照顾朕都看在眼里,朕相信你会是一个好母妃。” 江悯芙强忍住心中的狂喜,淡着一张脸跪下谢恩,但止不住的颤音出卖了她难自抑的激动心情。 嬴伋笑笑,没说话,起身往外走,走到殿门口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件不算很要紧的事。 “昭煦的药是你配的?” 江悯芙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嬴伋口中的药是给昭煦治疹子的药,点点头,说道:“昭煦脸上的皮肤娇嫩,轻易就能起疹子,臣妾便让太医院配一些治疹子的药,吃的喝的内服外用都可,不曾想太医院竟做出这么一款外敷的药膏出来,效果很不错,比喝药都强。” 嬴伋注视着她,“那你可知这药膏的来历?” 江悯芙摇着头说道:“臣妾不知。臣妾见它好用就拿来用了,倒是听陛下这意思,莫非这药膏不是凡品?” “倒也并非不是什么凡品……算了,不知道也好,好生用着吧。”说罢,转身出了绿绮殿。 第65章 答案 黎糯暴毙一事在后宫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前朝也有不小的动静。 不过到底根基浅,又没有母族助力,嬴伋几句话就轻飘飘带过。 但在后宫,彼此知根知底的,可就没那么好糊弄了。 后宫是皇后负责,她很听话地按照嬴伋的吩咐一一处理后续状况。 首要便是缀锦楼上下的去处问题。 这个简单,六国本就有殉葬的传统,按说以黎糯的位份,并没有资格让人陪葬,但最终解释权在皇后手里。 皇后手中的权力是嬴伋给予的,有了嬴伋的默许,皇后便理所当然地行使起这项权力来。 毕竟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倒霉,跟错了主子。 再就是昭煦的抚养权问题。 这个也简单,江悯芙本来就是他的养母,这下正好能名正言顺接手。 看来看去,似乎江悯芙才是最终赢家,无需十月怀胎便得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且这儿子的生母还死的这般早,可留足时间给她培养母子亲情。 小孩子是谁带跟谁亲,这样一来,昭煦与她亲生的孩儿有什么区别? 同样即将养别人儿子的郑贵妃对江悯芙酸的厉害,将心比心,她很明白江悯芙在黎糯没死前的顾虑,现在黎糯死的这样突然,她也能想象得到江悯芙心中究竟有多么的狂喜。 联想到自己的境况,郑贵妃简直如鲠在喉,心里愈发阴冷。 好呀……当真好极了…… 天底下的好事都叫那两姐妹拿去了,也不想想自己祖上的阴德够不够,承不承受的起这样天大的福分! 阴冷地瞥了眼秦仙瑶隆起的腹部,红唇紧抿着,艳丽的脸庞冷若冰霜。 出于母亲的天性,秦仙瑶下意识用手护住隆起的腹部,眼神无措,不明白郑贵妃为何突然之间对她这样冷淡。 珊瑚作为郑贵妃的心腹兼得力助手,自然通晓自家主子的心意,拿来一件披风给秦仙瑶披上,笑道:“天气渐凉,美人可要好生注意身体才是。” 秦仙瑶笑着点点头,感激道:“多谢珊瑚姑娘。” 珊瑚笑笑,退到郑贵妃身后。 郑贵妃已然收敛好神色,喝了一口茶,淡淡道:“这纯容华走的真叫人措手不及,倒白白便宜了江贵嫔。” 秦仙瑶不是傻子,郑贵妃这话就差直接挑明,登时坐立不安,被养的珠圆玉润的小脸更是苍白,强笑着说道:“江贵嫔如何能与娘娘相提并论?她不过继室所生,生母身份低微,娘娘乃家中嫡长女,尊堂更是琅琊王之女,家世高贵,身份显赫,岂是她能相比拟的?” 琅琊王乃衍国三大异姓王之一,家世门第不可谓不显赫,倒难为秦仙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起这么七拐八绕的亲戚关系。 秦仙瑶是个实打实的木头美人,巧言令色四个字她压根沾不上边,笨嘴拙舌倒是很与她相匹配。 若非骑虎难下,她真想保持沉默,更若非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她也不会扯到这么纷杂的亲戚关系。 毕竟要说,又能说些什么呢? 说家世,江家与郑家,一个文官首领,一个武将先驱,谁也不比谁差到哪去; 说容貌,江贵嫔虽说不上绝色,却也是个清秀佳人,只是不符合陛下的审美罢了; 说其他,容德郡主的大名她尚在深闺就有所耳闻,可不敢在郑贵妃面前提。 然而有句话说得好,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秦仙瑶真不愧“木头美人”这个外号,那是真木头呀。 果然,郑贵妃听完她的奉承非但没有欣喜,眼底反而结了一层冰霜,冷笑道:“秦美人不提,本宫倒忘了,本宫与江氏另有一层亲在。论起来,本宫与江贵嫔也称得上是姨表姐妹呢。” 秦仙瑶一愣,反应过来后脸色倏地苍白如纸,像犯错的孩子般低下头,略显臃肿的身子止不住发颤。 她才记起,端孝皇后、豫国公夫人、江温氏三人都是琅琊王的女儿,区别是,端孝皇后与容德郡主的母亲江温氏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且是嫡出,而郑贵妃之母则是庶出! 这可真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珊瑚也在暗中叫苦不迭,心道这秦美人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明明笨嘴拙舌胆小如鼠,却偏偏爱逞强,她家娘娘也就嘴上痛快罢了,哪里有胆子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害她性命,竟被一句话吓成这样,真是不中用。 吐槽归吐槽,但善后工作却是要她来做的,定了定心神,对秦仙瑶笑道:“美人,喝安胎药的时间到了,奴婢扶您回宫吧。” 秦仙瑶犹如抓住救命稻草般一刻也不敢多留,麻利跟着珊瑚回了宿痕斋。 珊瑚回到颐华殿时,郑贵妃正在涂蔻丹,鲜红似血的汁水涂在那双骨肉均匀,纤长柔美的玉手上,竟有一种别样的美感,只一眼便叫人移不开眼。 郑贵妃头也不抬,“胎像如何?” 珊瑚收回流连在郑贵妃手上的目光,垂下眸子,恭谨道:“回娘娘,一切安好。” 郑贵妃嗤笑一声,“瞧把她吓的。也不知到时会生出个什么东西出来。” 珊瑚也笑,“像秦美人那样的心性才好呢,好拿捏,不会与小主子争。” 郑贵妃的笑忽地入了眼底,含笑睨了珊瑚一眼,嗔道:“本宫没白疼你。” 珊瑚微微一笑,态度愈加恭谨,“都是娘娘抬爱。” ---- 绿绮殿内,明姝正与江悯芙隔着一张墨色茶几对坐饮茶。 明姝注视她良久,忽地笑道:“许久未见你如此悠闲了。” 江悯芙逸出一声叹息,淡淡一笑,道:“许是阿煦渐渐长大,操的心比以往少了吧。” 明姝哼笑一声,对江悯芙眨了眨眼,“只是这些么?” 江悯芙挑眉,“既然清楚,何必问出口?你我之间就这样没有默契么。” 明姝悠悠一叹,道:“也不知你前世攒了多少功德,想什么来什么。” 江悯芙安慰她:“你才入宫多久?又独得恩宠,孩子总会有的。不像我,代替我姐姐进宫,是她的替身,否则凭我的姿色,选秀前几轮就会被刷掉。” 叹了叹,接着道:“阿煦极有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孩儿,我怎能不把他当眼珠子疼啊……” 这下子轮到明姝安慰她。 “别瞎说!什么替身不替身,你是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你姐姐是你姐姐,便就算因着你姐姐的缘故才留到最后,可现在不也苦尽甘来了么?而且我听说……”身子往江悯芙那边倾了倾,压低声音说道:“皇后有意清洗掉所有记载过纯容华的资料!” 江悯芙没懂明姝话里的意思,清洗……资料?是怎么个意思? 明姝自进宫起就一直潜心经营宫里的消息脉络网,她有头脑,景家又有人脉,消息灵通程度未必就比有资历的妃嫔逊色,是以皇后一开始有所动作,她便立马察觉。 起初她也不明白皇后这么做用意何在,但阮静梨给了她答案。 第66章 例子 “倒也不难理解……”明姝眼珠子一转,说道:“这与诛九族的道理差不多。” “诛九族!”江悯芙瞪大了眼睛,“怎会与它扯上关系?纯容华并未叛国谋逆呀!” “你先听我说。诛九族毁的是传承,九族尽诛之后便断了血脉,后世再不会有他的传人,纯容华这种情况则是人为地抹除了她存在过的痕迹,后世再也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过。” 见江悯芙还是一脸迷茫,明姝干脆说道:“靖朝嘉佑年间,后宫斗争甚是残酷,嘉佑皇帝最宠爱的滟华夫人被谢皇后害的一尸两命,嘉佑皇帝大怒,将谢皇后处死还不解气,另命史官删去谢皇后的文字记载,不让她给后世留下只言片语,连她所生的三个孩儿也过继给别的妃子认别的妃子做母亲,玉牒上也只写这几个妃子的姓名,完全抹除了谢皇后的痕迹。” 顿了顿,接着道:“我们后世之人之所以能知晓这么一段历史,是因为我们乃王侯之后,家族长辈曾经见证过这段历史,然后口口相传下来,但是你去民间问问,他们估计都不知道嘉佑皇帝还有位姓谢的皇后。” 明姝紧紧注视着江悯芙,缓缓说道:“你难道不觉得,陛下对纯容华做的事,与此事有异曲同工之妙么?” 说的再多,都不如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清楚明了。 这个例子是阮静梨举的。 在此之前,明姝虽也知道谢皇后一事,却从未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块,所以一直想不通皇后的用意,而阮静梨用这个例子稍加一点拨后,她瞬间领悟。 至于阮静梨是怎么知道这桩宫廷秘闻的,就不得不感谢后世的考古人员。 阮静梨上高中时,无意间在电视上看到过这位谢皇后陵墓被发掘的消息。 而且墓志铭是嘉佑皇帝亲自撰写的,当然不要指望会有什么好话,除了几句简单的生平介绍,通篇都是嘉佑皇帝对她的斥责,说她如何如何善妒、恶毒,如何如何不配为妻为后,简直把这位皇后说成了天下第一大毒妇。 阮静梨当时看的真叫个叹为观止,啧啧,这得是有多恨啊,古人常说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嘉佑皇帝搞这么一出是要她死后也不得安宁呀。 不止阮静梨,这在当时的史学界和娱乐界都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史学界认为,这个谢皇后很可能是引起嘉佑皇帝性情大变的诱因。 之前因为缺了谢皇后这么一个核心人物存在,后世专家一直搞不清楚,嘉佑皇帝为何突然之间由一开始的圣君明主变成喜怒无常的暴虐帝王。 而这篇墓志铭的出现,则给嘉佑皇帝的性情大变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思路,甚至给靖朝的覆灭提供了一个可供猜测的依据。 嘉佑皇帝在位期间,靖朝正处于转折的重要阶段,跨过去,无疑能再延续百年国运,跨不过去,覆灭只在眼前。 嘉佑皇帝若是没有性情大变,靖朝绝不会崩塌的那样突然,只能说,时也命也,靖朝气数该是如此。 当然了,这个故事也并非毫无意义,至少以自身惨痛的教训告诫后世的帝王一个道理——佳人误国,痴情坏事! 为君者,必得薄幸寡情,心性坚忍,方能立于不败之地,成就千秋伟业! 至于在娱乐界引起的轰动就比较有意思了,滟华夫人的大名他们早就听腻,以她为原型的言情小说也已经烂大街,忽然之间冒出这么一个谢皇后出来,出于新鲜感,以及这位皇后自身经历的戏剧性,一大堆以她为原型的小说如雨后春笋般诞生。 当然,以虐文为主。 而倒霉的滟华夫人则由作家们一开始的白月光朱砂痣,成了衬托谢皇后端庄大方、清纯无辜的恶毒女配。 什么龌龊事都安在她头上,明明谢皇后才是被嘉佑皇帝盖棺定论的毒妇,这些人却堂而皇之把墓志铭上谢皇后干下的恶事都按在她头上,硬生生给滟华夫人安上个毒妇人设。 这也就是欺负人家滟华夫人没留下后人,要真较真起来,毁坏历史人物名誉权就够这些人喝一壶。 阮静梨当时在读高三,正是压力最大的时候,爸妈管她管的严,她为了降压便借着了解最新历史考点为由,一直密切吃这件事的瓜。 本来只是一个放松的借口,不曾想随着发掘一步步深入,还真让她体会到一丝趣味,甚至深深影响了她后来的专业选择。 她爸希望她考师范,教师工作稳定,她妈希望她学医,以后夫妻俩有个啥头疼脑热也方便些。 阮静梨表面上嗯嗯点头答应,实际却瞒着他们偷偷报了考古学专业。 阮静梨后来每每想到这件事就止不住的扼腕叹息,当时真是鬼迷心窍才填了这个专业,要不是选了这个专业,要不是跟着师父他们去实地考察,她也就不会稀里糊涂穿到过去,唉!命!都是命!无常的命运呀…… 闲话不表,回到明姝这边。 且说明姝举了谢皇后的例子,江悯芙豁然开朗,可旋即又十分不理解。 第67章 套话 “你既说异曲同工之妙,可谢皇后是因为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才被嘉佑皇帝如此对待,纯容华又没有……”江悯芙蓦地顿住,紧蹙的眉倏地舒展开来,眼中快速掠过一丝了然。 明姝捕捉到这细微的表情变化,忙问道:“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她来这的目的就是套话。 听完阮静梨的分析,她同样非常疑惑,黎糯究竟犯下什么错竟被陛下如此对待。 思来想去,她认为江悯芙或许知道些什么,毕竟她算是黎糯暴毙之后,至少明面上的最大受益者,于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诈诈她,不曾想还真有意外之喜。 江悯芙欲言又止地看着明姝,嗫嚅道:“我……我不知道该不该讲。” 妃嫔私通可是灭九族的大罪! 虽然黎糯孤身一人,并没有九族,陛下也没有嘱咐她不要跟别人讲,但宫里人多嘴杂的,就怕有心之人嚼舌根,影响到昭煦。 可明姝又是她最好的朋友,往后在宫里少不得要互相扶持,若是今日自己搪塞她,是否会伤了姐妹情谊? 江悯芙内心挣扎着,徘徊在说与不说的边缘。 明姝看出她的为难,十分通情达理地表示:“你可以选择不说,我只是觉得此事甚有蹊跷,多嘴问罢了。” 说完,也不走。 就那么静静坐那喝茶。 真不想听,这种时候就该找借口告辞,坐着不挪窝……明显是在给她时间考虑,等她表态。 聪明人听声闻意,几句话的功夫,明姝已经摸清江悯芙的底细。 她既能如此纠结。 就说明此事并非触及到原则性问题。 若是陛下严令禁止透露此事。 那么君无戏言。 她一定会无比坚决地拒绝,绝不会露出如此纠结的神色。 既然没触及到原则性问题。 那便与她在意的人有关。 在意的人……也就只有昭煦了。 明姝一向有自知之明。 她清楚自己在江悯芙心中的定位。 容德郡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进宫,宫里险象环生,若要将昭煦平安抚养长大,仅凭她一人着实自顾不暇。 所以,她需要自己这个盟友。 明姝此举,就是在逼迫她做出选择。 并且将主动权牢牢握在自己手里,让人抓不住半点把柄。 毕竟她只是表了个态,言行举止无半点不妥,说的话也通情达理的很。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 明姝和嬴伋真的很像。 同样是操控人心的高手,同样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同样冷漠理智,同样…… 倘若明姝是个男子,定然短命。 因为嬴伋绝不会容许异姓王家出现堪堪与他比肩的人物! 不止异姓王,但凡能威胁到他皇位的,都会被他不择手段绞杀! 可明姝偏偏是女儿身。 又阴差阳错做了他的宠妃。 只能说天意弄人。 两个人如今在博弈。 看谁先妥协,先撑不住。 明姝进可攻退可守,江悯芙说与不说都与她没太大妨碍,说了,能让她进一步掌握宫里的风向,不说,反正宫里也不止她一个人蒙在鼓里。 江悯芙也并非是个愚笨的,如今这情形,她也看出明姝的用意。 以她对明姝的了解,她今日便是不说,明姝也不会与她撕破脸。 可不会撕破脸归不会撕破脸,想再进一步求合作就难免显得诚意不足。 毕竟你既有心对我有所隐瞒,那我也不必对你全心全意照拂。 这事……难办呀——江悯芙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般摇摇头。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江悯芙还在纠结,明姝觉得该激激她。 于是站起身,淡淡说道:“也坐这么久了,再不回去该耽误请平安脉了。”作势起身要走。 江悯芙见她要离开,忙越过茶几伸长胳膊拽住她,赔笑道:“明姝你这是干什么,你先别急着走,我……我还有话没说完呢。” 明姝嫣然一笑,施施然落座,朝对面的江悯芙做了个“请”的动作。 江悯芙认命般吐了口气,让周围服侍的人都退下,然后将自己认定的“事实”大致给明姝讲了一遍。 明姝听完,内心当真惊涛骇浪,可滔天巨浪过后,却反而平静下来。 这不可能。 这件事虽听着石破天惊,但冷静下来的明姝却一个字也不信。 首先私通的对象是谁? 皇宫禁苑,除却陛下本人,一只公苍蝇都飞不进来,除非…… 明姝将杯中剩余的半盏茶尽数倒在茶几上,在江悯芙的注视下,将手指头沾湿,写下“对食”二字。 江悯芙目光从茶几上移开,对明姝一脸凝重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她当初听完嬴伋的话后觉得恶心的原因,堂堂皇妃,竟如此不自爱,想到她还是昭煦的生母,江悯芙真是怒其不争! 虽然江悯芙说的言之凿凿,但明姝依旧半信半疑。 怎么说呢,倒并非坚信黎糯忠贞不二,而是她不相信,在前朝大权独揽说一不二的嬴伋,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是的,允许。 也就是说,只要嬴伋想,完全有能力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毕竟在前朝应付众多老辣狡猾的臣子都能游刃有余,没道理管不住后宫。 所以这是为什么呢? 解开一个疑问。 好像又有了更多的疑问! 明姝并未轻易表露自己的疑惑,所谓臣不密则失身,许多事,还是不要有第二人知晓更保险些。 “这事……不太好说,谨慎一些总没错,唉,她自己倒是走的干净,可怜昭煦要被她连累。” “谁说不是呢……”江悯芙一叹,忽而炯炯有神盯着明姝:“你能保证不让第三人知晓么?” 明姝摇头,“不能。” “不能!”江悯芙瞪大了眼睛。 明姝神秘一笑,“有一个人,不用我说,凭她自己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第68章 野心 “是谁!”江悯芙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身子微不可察地往前倾了倾,一双眼死死盯着对面的明姝。 明姝被她这草木皆兵的紧张样逗得噗嗤一笑,眼见江悯芙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才安抚道:“诶诶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先说好,第一这只是我的猜测,第二我可没有主动向她透露,总而言之,不关我的事。” 江悯芙嗔了明姝一眼,幽幽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说笑,可是要把我急死你才罢休?” “你看你,关心则乱了吧?平日里瞧着挺慧敏一人,临到自己头上却跟个没头苍蝇一般乱撞。”明姝笑够了,才为江悯芙揭示:“那人你也熟的很,便是若晨宫那位。” 若晨宫只有锦妃与阮静梨在住,自然不可能是阮静梨。 明姝便是被阮静梨点拨才将黎糯一事与滟华夫人一事联系起来,若是她还知晓私通一事,早就告诉明姝,明姝又哪里会巴巴儿跑这来套她的话,所以……只能是锦妃。 得知那个人是锦妃,江悯芙悬着的心反而放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一口,缓缓点头说道:“此人绝顶聪明,善于伪装,精通算计,季氏又是滟华夫人的后人,能猜到也在情理之中。” 明姝将茶杯举到嘴边,望着一脸沉思的江悯芙,展颜笑道:“我还是习惯你现在这副模样,一点就通,说起话来毫不费劲,如若是那起子蠢人,解释起来才要人老命呢。” 江悯芙哼笑道:“你就作吧!早晚有一天,你定会被比你更厉害更聪明的人收拾!那时我倒要看看,你可还会如现在这般洒脱随性。” 明姝不与她争辩。 只轻挑眉峰。 一仰头。 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可惜了可惜了…… 可惜这杯中盛的并非美酒。 否则配上这么一套行云流水的洒脱动作,才真叫个逍遥自在。 不过若是美酒明姝也不会沾才是。 因为她。 讨厌喝酒。 更厌恶喝醉酒的人! 便是世上酒量最好的人都有喝醉酒的时候,而一旦醉酒,往往意味着失去理智,意味着不能掌控全局,意味着……失败。 明姝一向瞧不起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人,她对蠢人怜悯,却独独对放着聪明的脑袋不用,却偏爱为一些在她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要死要活的人嗤之以鼻,这简直在暴殄天物! 前世攒下多少功德才换来今生聪敏的头脑啊,这些人却如此不珍惜,想想那些空有一颗上进心却苦于没有天赋的人,明姝简直替他们呕血! 也正是因为如此,明姝心里总是满怀着感激之情。 感激自己野心勃勃的同时,另被上天赐予高贵的家世、美丽的容貌、过人的智慧。 若空有野心而无这三者辅助,只会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但显然她是幸运的,这种情况并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 回宫路上,途径丽正宫。 想到方才在绿绮殿与江悯芙的谈话,明姝脑海中不禁浮现与黎糯初次见面的情景。 她当初为何对自己那般惊惧呢? 明姝确信自己在御花园初遇前从未与她打过照面,若说是因着她爷爷的缘故,可她本人一直深居简出,京中除了最顶尖的那一撮贵女和与景家交好的人家,鲜少有人知道景家还有位三小姐。 且据她了解,这位纯容华很小就入了宫,家世更是低微,最多凭着在宫里做活的便利,有幸听贵人们提几嘴她爷爷的事,或许会捎带上有关她的只言片语。 莫非,是有贵人说了他们家的坏话?还是说宫里有人针对他们景家? 然而这种猜测冒出来的瞬间就被明姝否定!若说她没进宫,指不定会信几分,然而她进了宫,虽然时间并不长,却已经开始领会到其中的凶险,上至皇后,下至位份最末等的妃嫔,谁不是谨言慎行?没有哪个敢当着下人的面议论朝中大员。 但是纯容华在宫里能接触到的贵人好像并非只有妃嫔,还有……陛下! 可一想到嬴伋的行事做派……明姝再次否认了自己的猜测。 在她作为制衡朝堂的筹码进宫之前,或许嬴伋对他们景家存在深深的忌惮,但绝无可能会将对臣子的猜忌透露给自己的妃子听。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这纯容华为何独独对她那么大的反应? 若是黎糯像个普通妃嫔那样在宫里安生待着,明姝只会把当时黎糯的失态当成一种失心疯,可她偏偏死的这般突然,这般离奇,浑身上下充满着扑朔迷离的地方。 尤其是中元节那晚围绕丽正宫刮起的大风,还有纯容华那张仿佛永远青春娇嫩的脸蛋——明姝一向很信任自己的直觉,那晚的风,必有古怪!也就是说,纯容华…… 电光火石间,明姝心中升起一个离奇又让她兴奋无比的猜测!假若属实,那么发生在黎糯身上的一切不合理的地方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包括黎糯见到她时的反常。 公孙先生虽未言明他的身份,但明姝能感觉得到他的不一般,许是仙人下凡也说不定? 自己既是他的学生,又在他身边待了许多年,那么沾染到他的几分仙气也情有可原,想必这才是让妖邪避讳惊恐的原因所在。 明姝无比庆幸自己在年少时大量阅读过志怪小说,这很好的发散了她的思维,若非如此,她断不会有如此清奇的脑回路,也绝不能凭自己揭开谜团。 关于黎糯身上的疑团她已解开个七七八八,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嬴伋对纯容华最后的处理,究竟是卸磨杀驴?还是亡羊补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