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负东风(重生)》 第1章 第1章(楔子上) 据说这是百年来京城最冷的一个冬天。 大雪已经落了三日,满城银装,寒风凛冽。街市上少有行人,大多数铺子关了张,开着的也虚掩着门。被深雪覆盖的偏巷里偶尔可见一个微微拱起的雪包,那是无处可去的乞儿,睡着了就再没醒来。 自落雪那日起,谢蝉就过得很是安逸。白日里烧了红炉,围着衾被,坐在床侧绣些红肚兜、虎头鞋一类的小玩意儿,晚上早早便熄了油灯,闭着眼睛等天明。 她知道岑寂是二更天回来的。 进屋后,他先是摘了大氅,脱了外袍,然后又净了手,这才来到内屋。他走得不急不缓,不用看也知道,定是京城人人称道的翩翩风度。 在谢蝉身侧坐下时,岑寂的一身寒气还未散尽。谢蝉只觉得衾被被掀开一角,一只微凉的手握住她的手心。 谢蝉忍着没有睁眼,只是想,外头当真是冷啊,帮他捂捂也行。可转念又想,她也冷,冷得钻心刺骨,又怎能去捂热旁人呢。 岑寂好似不知道她在装睡,没有叫醒她,更没有只言片语,就这么攥着她的手坐了一会儿,走了。 好像把屋子里最后一丝热气儿也带走了。 翌日一早,丫鬟来敲门:“少夫人,老爷和夫人请您去正堂。” 谢蝉扶着床柱站起,三日来第一次下了床,软着腿脚收拾了自己,一推门,风雪呼的甩在她脸上,像一记耳光。 到了正堂,岑清端坐太师椅,正不急不缓地喝茶,张氏坐在一旁,身后站着一个粉黛未施的少女,看着面生。谢蝉缓缓屈身行了个礼,唤了声父亲、母亲。 张氏抬眼,含笑道:“阿蝉快坐。” 门外传来几声匆忙的脚步声,谢蝉落座,就见岑寂难得赶了几步急路进来。他刚进门,岑清就严厉地看了一眼,似是嫌他不够稳重。 岑寂停步在谢蝉身边,朝岑清一拱手:“父亲。”转头对谢蝉说:“大冷天的怎么出来了?快回屋里去。”他环顾一周,又问:“你房里的丫鬟呢?” 谢蝉见他神情冷肃,勉力一笑:“无妨,是我叫她们不要服侍。”她就是想一个人躲清静。 岑清清了清嗓子。“是我叫她来的。” 张氏在一旁道:“子泊,既然来了就坐下,坐下好好说。” 岑寂却没有坐,他看着自己年近花甲的父亲,表情还算平静,但说话的语气却并非如此:“父亲怎能此时便叫阿蝉出房?她才刚刚——” 像是被无形的刀砍断,岑寂突然收声,话音戛然而止。谢蝉看见他下颏处绷紧了一条线,不知道他是难过多些,还是难堪多些。 大约是后者,谢蝉猜想。 岑寂原本是三过家门不入的性子,却因为她突然小产,不得不从公务中拨冗,冒着大雪连夜回京。于公,误了公事;于私,有了家丑,对于他这样光风霁月的人而言,必是难堪的。 张氏看了看又端起茶盏、悠悠吹茶的岑清,叹了口气,道:“老爷今日叫你们夫妻来,便是为了此事。”她看向谢蝉,把岑寂刚才的话补完:“阿蝉,你才刚刚小产过,身子还未养好,按理我不该在这时候和你说这事。只是子泊马上又要出勘远地,到时没个人在旁边服侍总是不妥。你身子不便,还需多多休养,所以……” 张氏欲言又止地停住,看着谢蝉。如果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主母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做媳妇的就应该体贴地把话头接过来,说句“全凭母亲做主”。 但谢蝉不是大家闺秀,嫁进岑家十一年,在面对繁文缛节时仍免不了捉襟见肘,就连一些再粗浅不过的官样文章,也有听岔意思的时候。张氏这一番铺陈,谢蝉一时没听明白,有点怔愣地问了两个多余的字:“什么?” 张氏看着自家这个便宜媳妇,杏眼圆睁,红唇微张,一副懵懵懂懂的蠢样,心里暗叹口气。 虽然进岑家的门比谢蝉还晚,但张氏早就知道岑家谢氏的名号。京城的宦门贵女们在谈及岑寂时,从不吝啬于惊才绝艳、举世无双一类的词藻,但转背一提到他娶的那位“烧饼夫人”,又纷纷掩唇嗤笑,一说起谢氏最近又闹了哪些笑话,出了些什么洋相,欢声笑语就停不下来。 一边是皇帝金口称赞过的京城第一君子,一边是斗字不识一箩筐的烧饼西施,两厢对比,最后总是以纷纷摇头叹气收尾。 其实一开始也不是这样的。 早些年,岑寂与谢蝉的婚事也曾是一桩白鹤报恩的佳话奇谈。 岑寂初入官场时还是岌岌无名的小吏,刚中了举就被调派相州做官,来到任地的时候偶遇流寇作乱,被人敲晕了扔在田地里,是当时还在烧饼铺做学徒的谢蝉救了他。岑寂醒来后留了恩人的姓名,待去官署厘清了公务,便回来提了亲。按后来广为传扬的说法,彼时岑寂两袖清风,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成亲后不久,岑寂被调回京城,进了史馆。因为一篇附在国史后面的策论文章被直属上司看到,挑出来放在了显眼处,恰逢负责监修的宰相来督职,读后拍案叫绝,最终举荐到了皇上跟前。皇上颇有嘉许,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史官留了心。此后,岑寂的文章一篇篇地写,先只是在朝堂间传阅,后来则流传到了民间,再后来,一次上元灯会,岑寂奉旨在城头宣读北伐檄文,激扬文字间,衣袂翩翩,俊逸出尘,京城第一君子的名号自此传开。 京城多少未出阁的姑娘为了岑寂的风姿倾倒,又都为他的英年早婚扼腕叹息。岑家家风颇严,不容许家中有秋扇见捐之事。据说岑寂的父亲岑清早年也是与寒门女子结为夫妻,琴瑟和鸣,后来发妻早逝,岑清又鳏居多年,待岑寂成家立业,无牵无挂后才续弦新娶,其治家之严谨,可见一斑。 岑寂自然不可能对发妻始乱终弃。因此即便后来他身居高位,同僚宴请时,跟在他身边的仍然是那个“卖烧饼的”。 女人嫉妒谢蝉命好,男人则替岑寂可惜。谢蝉其人,乃名副其实的村妇,不通礼法,言行粗鄙,时常在外人跟前露怯,京城笑称其为“烧饼夫人”。不光文官笑她,武官也笑她,一个小小都头也敢当着她的面直言“邯郸学步,不伦不类”,为京城徒增多少笑料。 谢蝉在岑家妇的位子上坐了十一年,不是没有人尝试取她而代之,但莫说岑寂,岑清第一个不允。张氏自嫁进岑家来,也动过把娘家人塞给继子,亲上加亲的心思,一直未曾如愿—— 直到今天。 “我知道,岑家向来有摩诘居士之遗风,但孟子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阿蝉,既为人妇,便要尽本分,你说是不是?” 张氏与先夫人不同,乃是名门之后,说起孔孟来也是头头是道。谢蝉再蠢,在京中耳濡目染这么多年,这句话还是听得懂的。 就算听不懂,看也看懂了。张氏身后那位面泛羞红的少女,不就是张氏要谢蝉尽的“本分”吗? 其实张氏这番话,谢蝉也不是完全没有防备。在岑寂正气凛然却不带半分喜色地来她家求亲的时候,在她成婚当日听到岑寂说“我仕途未立,无心他顾,往后都分房睡罢”的时候,在她告诉岑寂她怀了孩子,而岑寂第二天就策马离京的时候,她耳边仿佛都浮现过这样一句话——他不是你的,你终有一天要将他拱手让人。 今日就是时候了。 等明白过来,谢蝉突然出了一口长气,好像一张用力崩了十一年的弓,终于听到有人说,你抻着也没用,断了吧。 那就断吧。 谢蝉吸一口气,乖顺地低下头去:“任凭——” 话未说完,就被人打断。 “母亲此言差矣。” 岑寂往前踏出一步,又行一礼。“岑家百年来家风清正,除非嫡妻无所出,从无纳妾先例。阿蝉只要将身子将养起来便是,匆忙纳妾岂不坏了岑家百年家规?” 张氏似是没料到岑寂拒绝得这般斩钉截铁,噎了一噎,把目光投向了在一旁埋头喝茶的老爷。 “咳咳。”岑清照例在开口前清清嗓子,“子泊类我。” 他赞许地看了独子一眼,似是对他在女色上的淡泊很满意。但他捋了捋胡子,转脸又道:“但你也说了,若嫡妻无所出,便可纳妾。” 张氏隐晦地看了谢蝉一眼,放轻了声音对岑寂道:“郎中说阿蝉此番伤了根本,以后怕是难有子嗣。” 其实郎中说的是“年内恐难有孕,需得好好调养”。但张氏知道只有适当地夸大其词,才能让岑清这个老古板破例,所以塞了一个足重的元宝给郎中,让郎中在岑清面前改了口。果不其然,第二天她有意无意地说起自己娘家有个乖巧俊俏的侄女,岑清这回便不再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允她带过来露露脸了。 第2章 第2章(楔子下) 岑寂看着悠然抚须的父亲,也明白过来,此事虽由张氏提起,实际却是岑清的意思。 张氏又看了看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的谢蝉:“阿蝉,岑家待你不薄。”只此一句,再无多言,但说得很有底气。 除去这桩让谢蝉占了大便宜的婚事不谈,岑寂自得圣眷以来,官越做越大,谢蝉娘家人听说了,巴巴的从乡下上了京,一口一个姑爷地叫,今天求个闲职,明天又求个方便,没少麻烦岑寂。岑寂虽然为官清正廉洁,对谢家人却并非不近人情,反倒是多有帮扶。如今谢蝉的一双弟妹都在京城安了家,那一砖一瓦、一茶一饭,都是岑寂的功劳。 如果谢蝉明事理,就应该知道,比起当初那可称举手之劳的恩情,岑家返还给谢家的,可多太多了。 岑寂又唤了声父亲,语气比方才急切,却再次被打断。 “阿蝉不孝,令父亲母亲担心了。” 谢蝉想站起来行个礼,却发现实在腿软乏力,只好失礼地坐着。 “阿蝉是个粗人,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却也知道下不出崽儿的母羊杀得早,下不了蛋的阉鸡最便宜。”她大咧咧一笑,第一次不去在乎公婆眼中流露出的鄙夷,“夫君所言也在理,夫君既然吃官家粮,自然要以身作则。但父母亲忧心子嗣,也是人之常情。自古忠孝难两全,阿蝉愚笨,却想替夫君找一条两全之道。” 她努力让自己腰背挺直。“阿蝉愿与夫君和离,望夫君再觅良人,伉俪相携,增祺添丁。” 岑寂看向谢蝉,谢蝉抬头,平静地与他对视,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讶异。但她没有退却,反倒笑了笑,好像在说—— 你看,京中十一载,我也并非一事无成。我学会了之乎者也,还学会了体面和周全。 谢蝉看了一眼又端起茶盏的岑清,难得没有在他威严古板的脸上看到鄙夷之色。她想,自己总算得体了一回,岑寂应该高兴。 但出乎意料的是,岑寂没有答应。 风雪一直未停,入了夜,风声越发凄厉了。 房里放了两个火盆,但即便如此,谢蝉好像还是很冷,一进屋就抱着被子,臃肿地倚在床头,好像不在乎一定要维持一个端庄大方的模样了。 岑寂坐在椅子上,离床有些距离。 屋内烛影摇红,墙上两个人的影子隔得很远,不像一对夫妻,像萍水相逢的两个过客,短暂地共坐在檐下,只等雪停,就各奔东西。 岑寂话少,从来都是谢蝉主动开口嘘寒问暖。但今天许是在正堂说了太多,费了力气,回房后她一句话也没有了。 在一室静谧离,岑寂很艰难地开口:“前日的事,你不要太难过。日子还长,以后……”他的话头突然停了,可能是也不知道还和她有没有以后。 白日里,无论谢蝉如何晓之以理,张氏如何动之以情,岑寂端出那副在朝廷上舌战群儒的样子,始终不曾松口,理由只有一个:纳妾有违家规,君子不为。最后是把一盏茶喝完的岑清看不下去了,说容后再议,这事才算糊弄了过去。 但在庙堂上舌灿莲花的岑大人,到了这方寸小屋里却好像变了个人,又径自沉默了许久,才又道:“我听说,是个女孩儿……” “阿奴。”谢蝉温声打断他,“我给她起了小名,叫阿奴。” 乡下人不会起什么文雅的名字,都说起个贱名好养活,所以谢蝉也这样起了一个。却不知为何,无病无灾地过了七个月,突然有一晚她腹痛难忍,熬了半夜,最后只落下一个死胎。 可能是还不够贱吧,谢蝉这样想。 可她也没法更贱了。 “好,阿奴。”岑寂跟着她唤了一声,声音放得很轻。 谢蝉的生母早亡,父亲此后续娶,对这个无母可恃的长女并不爱怜,因此谢蝉并不清楚如果一个父亲喜爱孩子,该是什么模样。但应该不会是岑寂这样。 其实谢蝉后悔了。 如果她没有在岑寂醉酒那日,毫无廉耻地留下,打破岑寂的君子约定,事情不会走到今天这个难堪的地步。 那晚她很疼,可是没有失去阿奴这么疼。这种疼令她几乎变成另一个人,尖锐、刻薄、满腔怨怼,想要所有人都如她一样疼。她躺在一滩血水里睁眼到天明,奋力想从这疼痛里抓住什么,想要从千头万绪里找到一个线头。 她到底么做,才能皆大欢喜? 岑寂又无话了,手里无意识地捏着桌上放的东西,突然感觉指尖一阵刺痛,他定睛一看,手里一只还没绣完的虎头鞋,上头插着一根针。那是谢蝉近几日赶工做的,想在头七的时候带给阿奴,只是她做女红没有做烧饼顺手,做得不大精细。 谢蝉注意到岑寂被扎了手,抬起头,刚要起身,岑寂立刻抬手止住她:“别动,我没事。” 他捻了捻手指,针扎得他有点疼,可和谢蝉怀胎七月却一夕丧子的痛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谢蝉很慢地坐回去,低着头问:“夫君为何不肯同我和离?” 半晌,岑寂低低地回了一句:“阿蝉为何要与我和离?” 谢蝉苦笑。 还能因为什么呢?明明这十一年,你都是掰着指头,数着日子过的。 但这话她不好说出口。平心而论,岑寂平日里待她不薄,与她算得上相敬如宾,只是她以前不懂得看人眼色,看不懂这些年的举案齐眉中,是尊重多些,还是疏离多些,白白耽误了他这么多年,着实替他可惜。 如果她不在了的话,想必岑寂会更快乐些吧。 “父亲说会把阿奴安葬在南山,听说山上有一座广净寺。” 岑清的话,让她在无边苦楚里抓住了那个线头。 她想走了。 其实也不是非和离不可,只要离开岑寂,离开岑家,她留下的空位,自然就会有新人填进来。 与岑寂过了这些年,她盼望过,憧憬过,最后把最好的年华都埋在了岑府的后宅里,说不遗憾,是假的。但如今,她已经不企盼岑寂数月一次的归家,也不会再为了岑寂的一件披风、一条大氅熬得油灯枯尽。她快三十了,也想为自己过几天自在日子。 “我想去广净寺清居一段时日,为阿奴超度,夫君可允我?” 这一次,岑寂允了。 雪停那日,正是阿奴的头七。谢蝉一大早就出了门。 岑寂没有来送她,听小厮说此次京畿大雪成灾,岑大人奉命救灾去了。谢蝉自然理解。 有些道别,本来就不是面对面,而是在心里说的。 谢蝉上京多年,甚少出门,南山也是第一次登。或许是这里山势太陡峭,又或许是她身子还未复原,走到半路,谢蝉忽然感觉头晕目眩,一个踉跄,栽倒在地,继而眼前一黑。 有很长一段时间,谢蝉都挣扎在一片黑暗中,始终睁不开眼。 纷纷扰扰的声音不断地钻入她的耳朵。一会儿是岑家下人的窃窃私语,“占着茅坑不拉屎,晦气”,一会儿是百花宴上不认识的夫人的闲谈,“岑大人这么厉害的人物,配了个乡下人,可惜了”,一会儿是岑寂冷淡的声音,“我明日尚有公务在身,就不回府住了,你自己好好养病吧”。 谢蝉感觉自己像陷入了一张巨大的蛛网,想要从这些话音里逃脱出来,于是用力挣扎,可是越用力,听到的闲言碎语就更多。 她挣不开,她挣不开。 她气急了,在一片漆黑里大喊:“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做这个劳什子夫人,我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没有人听她的,她破罐子破摔,发泄似的大喊一声:“啊——!” 随着这一声大喊,谢蝉突然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南山雪景,而是一小片被烟熏得乌黑的低矮房顶。 一个很久没有听过的粗大嗓音由远及近地传来:“谢蝉那个死丫头又跑去哪里了?饭也不做,衣服也不洗,当老娘这里是皇宫啊!” 谢蝉坐起,惊慌地说了句:“……谁?”话音未落,她猛地顿住。她的声音,怎么变得这么细了? 忽然一阵冷风吹来,有两个尚显稚嫩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接连响起。 “娘,死丫头在这里!” “姐姐躲在这儿睡觉偷懒呢,娘。” 谢蝉颤抖着抬头,在一片令她感到眩晕的日光中,她看到自己一双继弟妹,一个声音沙哑,一个梳着双丫髻。看样子,还是十三四岁的模样。 这是,梦? 还来不及反应,只听哐啷一声,谢蝉对面的那张和屋顶一样漆黑的木门被踢开,谢蝉那死了两年的继母陈氏突然出现在门口,横眉冷对,声如铜锣。 “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真当我治不了你了!还敢睡觉,看你爹回来怎么抽你!” 谢蝉怔怔地看着陈氏,心想怎么会有这么逼真的梦。可她对陈氏无牵无挂,要梦也是梦见自己的生母,怎么会…… 看谢蝉傻愣着不说话,陈氏紧赶几步走上来,拾起门边的扫帚在她身上用力抽了一下。 “你爹不教你,老娘就替你爹教教你,不知好歹的贱东西……” 陈氏还在污言秽语地说些什么,谢蝉一概听不清了。她头痛欲裂,下意识摸了摸额头,却摸到一手黏腻。她一顿,忽然意识到什么,发了狂一般冲出门去。 陈氏追不上她,在她身后一连串叫骂,谢蝉根本不管,只顾跌跌撞撞地往前跑。熟悉的乡景,熟悉的乡音,她在令她头昏目眩的震惊中,找到了儿时常常洗衣的那片池塘。 她跪倒在池边,低头看去,看到一张脏污的、孱弱的,头顶着一道渗血豁口的,属于十八岁的谢蝉的脸。 刹那间,仿若万图翻卷,百音轰鸣。谢蝉急急喘气,这不是做梦,她竟是、竟是—— 回到了十一年前,刚刚救下岑寂的那天。 第3章 第3章 谢蝉出生于相州一个小村庄,生母在她四岁那年亡故,她早已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但直到她长大成年,时常在梦里看见一大片芦苇荡,在随风摇曳的芦花中,有一个面目模糊,却笑容温柔的女人。 这就是谢蝉对母亲、对故土的全部回忆。 自嫁给岑寂后,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故土的风景,更没有想起过生母了。 在仿若梦境般的芦苇地里,谢蝉哭得不能自已。 人生何如,荒诞至此。 她的孩子没了,与岑寂和离未果,想去山上过几天清静日子,结果一时失足,一跤跌回了十一年前,回到了这片生养她的土地。 谢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重回十一年前,或许是司命星君写错了她的阳寿,阎王爷那里还不肯收留,又或许,是她上辈子的活法,不对。 岑寂是她人生的分水岭。上一世,就是在这一天的清晨,她救了岑寂,从此与一个高高在上的谪仙般的人物有了牵扯。她独自离家北上,在遥远的京城度过了人生小半的时光。与前半生的困窘、凄苦、遭人折辱不同,她嫁给岑寂后过的是名门贵妇的日子,富贵、清闲、令人羡慕。 但她并不比从前更快乐。 岑家上下暗地里的轻视、出门在外时受到的挖苦嘲笑,以及岑寂的冷淡,都令她渐渐从短暂的喜悦中清醒过来,变得不那么容易高兴。 她想,如果这一世不死守一个不入家门的人,不妄图融入格格不入的高门贵户,嫁给一个平凡的男人,男耕女织,过清贫但自在的日子,她会不会活得更久,活得更快乐?那个胎死腹中的孩子,是不是就可以好好地活下来? 在短暂的惊慌失措后,谢蝉冷静下来,意识到这是一个巨大的机会。 她回到了人生的岔路口上,可以重新做一次选择。 日头落了,有乡人从河边经过,看见她就说:“阿蝉,我好像见到你娘在找你呢。” 谢蝉抹了泪,对乡邻,也对命运,展颜一笑:“我知道了,这就回去。” 这一次,她选择没有岑寂的那条路。 时隔十一年,谢蝉重又迈进家门的时候,正是日暮时分。 继弟谢安坐在门槛上,借着夕阳余晖看书,看到谢蝉进了院子,只冷哼了一声。继妹谢宁从门前经过,哀怨地看了她一眼。因为谢蝉突然跑出去,晚饭是陈氏做的,碗是谢宁洗的,她心里正责怪姐姐偷懒,突然又想到什么,幸灾乐祸地开口:“姐姐,还以为你不回来呢,家里没留你的饭。” 谢蝉闻言看了她一眼,语气很平地回道:“是吗。” 不知怎的,谢宁心里突然打了个突,忽然觉得眼前的谢蝉很陌生。 她从来没有见过谢蝉露出这样的眼神,也从来没有听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在她有限的认识里,这样的谢蝉有点像她偶然在县城的成衣铺门口见过的官家小姐,拿着好看的姿态,又不费劲做作。 但谢蝉忽然又对她笑了笑:“辛苦妹妹了。” 一瞬间,谢宁又觉得刚才自己看岔了眼。这没娘养的还是一副傻乐呵,好欺负的样子嘛。 谢蝉没有再理会谢宁,径自进门,叫了声爹。 谢平正窝在椅子上假寐,闻言睁开眼,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去哪儿了?” 谢蝉看着自己的父亲,一时没有开口。 在漫长而又历历在目的前世记忆中,这个被她叫了近三十年父亲的人,好像对她一直是这个样子,不关心,不在意。看到她脑袋上还有渗血的豁口,也不会问一句疼不疼,只会责问她去哪儿了,怎么饭都不做。前生唯一一次正眼将她放在眼里,就是岑寂求亲的那天,他看她的目光,不像一个父亲看待女儿,而像一个乞丐发现自己捡的烂铁变成了金子,于是迫不及待地将她变卖了。 陈氏则还是人前红脸,人后黑脸,见谢平的态度不冷不热,陈氏就出来做和事佬了:“算了算了,阿蝉每日去上工也辛苦,一日不做饭也没什么。但下回不要一声不响就躲出去,平白让家里人担心。” 谢蝉没有再表现出异常,照旧乖乖应了,收拾了碗筷,在灶房里扒拉出自己偷藏的半块窝头吃了,然后便回房睡下。 谢家有三间土房,一间住谢平和陈氏,一间住继弟谢安,另一间则住着谢蝉与继妹谢宁。谢蝉进屋的时候谢宁已经睡了,谢蝉脱了外衫,躺在床上,睁着眼睛。 她记得,十一年前的这天,天未放亮她就起了,在去烧饼铺子的路上经过自家田地,看到田埂上好像趴了个人,她一看,发现是个书生打扮的人受了伤,一脸是血,人好像昏迷不醒。谢蝉觉得他可怜,但又急着去烧饼铺子上工,于是把书生拖到田地边的草棚里,替他净了脸,缠了头,又把自己的干粮留下。等下了工,她匆匆忙忙回家,还没来得及做饭,就因为一天未进食,饿昏在灶台边,脑袋砸出一道口子,继而被继母骂醒。她做了饭又忙完了家务后,记起田边草棚里的那个书生,趁着倒茅房秽物时偷偷去看,发现那人已经醒了,在月色下等她来。 书生自己取了缠头布,净了脸,露出温润的眉眼,和清俊的面容,说话时彬彬有礼,即便身处田间地头也不掩风华,谢蝉不由得看呆了。 他自称姓岑,乃新进举人,来到相州赴任,只是路上遇到贼人抢劫,将他打昏。他先是谢过谢蝉的义举,然后又问了她姓名。 谢蝉还记得自己当时结结巴巴说自己叫阿蝉时的那个蠢样,岑公子也没笑话她,只说等他到任后,会回来报恩。 她知道,这个时候岑寂正在田边草棚里,等自己的恩人。 但这一回,她不想去了。 岑寂很好,但他对谢蝉,只有报恩之义,并无男女之情。如果她仍旧去看望岑寂,那么岑寂也依旧会行君子之举,前来提亲,那她这一世又将重蹈覆辙。 其实谢蝉在遇到岑寂之前,原本是另有安排的。 她丧母后不久,父亲便娶了陈氏做续弦。因为进门后不久就生了个儿子,陈氏一直在家中耀武扬威,谢平也颇为偏爱陈氏生下的孩子。谢蝉一开始还会在父亲面前哭闹,后来被陈氏使了几次绊子,而谢平无动于衷,甚至反过来责怪谢蝉无理取闹,这之后谢蝉便淡了对父亲的孺慕之情。 虽然为继母所不喜,但那时候谢蝉也没想过要改变。田间地头的日子,好赖都是一样的过。但不承想,谢蝉十四岁那年,陈氏给她说了亲。对方是邻村一个刚刚丧妻的中年男人,手里头有些田地,家里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比谢蝉的岁数还大些。 媒婆上门的时候,语带羡慕地说:“你家阿蝉是个有福气的,长得水灵,身段又好,聘礼都比人家多呢。”她用手比了个八,“这个数,人家头婚都不一定能给。” 送走媒婆,谢蝉当即就给陈氏跪下了。她和陈氏不对付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真正认识到继母的能耐。 说亲的对象她见过,生得膀大腰圆,满脸横肉,他发妻死的时候村里就在议论,尸身上有伤,也不知道真是病死的,还是打死的。 谢蝉虽跪着,头却没有低下去,她努力用恳切的语气求陈氏:“阿蝉还小,还想在父母身边多尽几年孝,求母亲怜惜阿蝉,别让阿蝉嫁人。” 陈氏坐在椅子上,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的继女:“你没听媒婆说么,聘金有八两银子呢。等你嫁了人,逢年过节的一样能尽孝,只是这门亲事,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那一瞬间,谢蝉心里闪过无数种心思,最终都指向一个钱字。于是她道:“阿蝉嫁了人,只得八两银子,不嫁人,能挣更多银子。” 陈氏这才改了神色。谢蝉仓促之间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只说自己愿意去学门手艺,赚了工钱补贴家用。几年后再出嫁,一样有聘金,她在家多待几年,便多给家里赚几年的钱银。 陈氏被谢蝉说得心动,便说等她找到了差事再说。 谢蝉不敢闲着,到处找手艺师傅。只是她是女子,木匠、石匠这些卖力气的活儿她干不动,学女红又需得花很长时间才能出师,最后她在镇上找到一家烧饼铺子,看她上手快,也愿意卖力气,便收她做学徒,第一年每月给三十文工钱,第二年起逐年加十文,逢年过节还给封个红包。 谢蝉回来跟陈氏说了,陈氏一算账,谢蝉每在家多待一年,便能给家里多挣几百文钱,年下来,便能挣出二三两银子。媒人眼睛毒,没看错,谢蝉的生母就长得漂亮,谢蝉现在年纪小还有些青涩,等过两年长开了,那绝对是十里八村的美人,何愁没有人来提亲。说不定到时候给的聘金更多。八两,实在太便宜那个老鳏夫了。 这么一算,陈氏心里有了数,便去给媒人退了信。而谢蝉则开始了整日起早贪黑赶工的日子。 其实,谢蝉在心里还有些别的打算。她知道陈氏贪财,现在能因为八两银子把她许配出去,下次遇到出价更高的,自然又会心动。可是谢蝉能赚的工钱实在太少了,她不能保证自己赚的一定比聘金多,为了以防万一,她有了离家的想法。 谢蝉小时候听母亲说过,母亲的娘家在沂州,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哥哥,老实勤快,娘家人出嫁前待她很好,出嫁后也有书信往来,只是后来母亲走了,两边才断了联系。 谢蝉便想去沂州投奔自己的舅舅。她与陈氏说好,她挣的工钱每月上交二十文,余下十文是她自己白日的干粮钱。她勒紧裤腰带,每日从烧饼铺子的犄角旮旯里捡师傅不要的边角余料充饥,每月便能从口粮钱里省下这十文钱,慢慢攒着自己的路费。 她救下岑寂的时候,已经攒下了八百多文,原本打算过了这个春耕就离家去沂州的,后来却因为岑寂的提亲打乱了计划。 上辈子,她到死也没有再见过生母娘家那边的亲人。而她的父亲和继母,则始终没有放弃对她的盘剥,就连岑寂也未能幸免。 就算是为了岑寂清正廉洁的名声,这一世,她也不能再让自己这一家子去祸害他了。 想起自己阴差阳错的过往,谢蝉没有如上一世那样在傍晚时分去田间查看。她早早上了床,只是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突然意识到,如果岑寂还在田间枯等,早春乍暖还寒,他受了伤,也不知道会不会受凉,落下病根…… 岑寂虽然在相州平白遭了一难,但后来相州发大水时,岑寂却身先士卒,坐镇救灾前线,救了不少人性命,是相州人眼里的在世佛。即便这一世谢婵不想与他做夫妻,但还是不忍相州百姓未来的恩人因为一场小病就平白丢了性命。 一想到这里,谢蝉躺不住,还是偷摸坐起,溜出门去,想去看看岑寂还在不在。要是还在,别让他冻着了。 她出门前在柜子里翻了一块碎布系在脸上,挡住容貌,又从牛栏边取了父亲平日钓鱼时披的斗肩,把自己捯饬成一副不辨男女的样子,匆匆往岑寂所在的草棚走去了。 夜色深重,路上无人,谢蝉像贼似的,偷偷摸摸地来到棚屋外,压低了嗓子问:“公子安在?” 只听岑寂清冷的声音从棚屋内淡淡传来:“敢问门外可是恩公?何不进来说话?” 谢蝉故意咳了咳,道:“我染了风寒,怕渡了病气给公子,便在外头说吧。”屋里没有动静,谢蝉又道:“公子头上的伤,我已经料理过了。公子若是不放心,东面距此处十里的地方有一处荷塘,荷塘边一户姓李的人家便是郎中,公子可自行前去问诊。” 她掀开棚屋的门帘,将从家中带来的一卷铺盖递进去:“更深露重,公子小心着凉。” 说罢,她欲起身,突然棚屋里探出一只白玉般的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恩公且慢。” 第4章 第4章 谢蝉一惊,想把手抽回,但她白日里挨了饿,没什么力气,只能就着一只手被擒握的姿势,看着门帘被另一只玉手缓缓挑开,一张绝世无双的面容袒露在乡野月下。 岑寂同前世一样,自报了家门,然后温声问:“在下失礼,还未过问恩公姓名。” 见不到还好,这一见,谢蝉便不可自遏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岑寂仍和她记忆中一样,丰神俊朗,谦谦有礼,一派月朗风清的翩翩公子模样。 在很多个孤枕难眠的深夜,谢蝉都会回忆起与岑寂见的这一面。 怦然的,悸动的,五彩流光的。 就像诗文里说的那样,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注1] 岑寂有完美无瑕的面容,有卓尔不群的君子风度,还有满腹经纶,绝代风华。她喜欢上岑寂,实在是再理所当然不过。 但谢蝉不是文人骚客,没法用词章文笔勾勒岑寂在她心中的印象,在很多个孤枕难眠的夜晚里,她像文人对牛弹琴里的那头牛,把诗词歌赋当干草,独自在肚子里一遍遍反刍。 然而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金风成了孤夜寒风,玉露成了冷炙残酒,再是怦然心动,再是动魄惊心,也都被十一年的岁月磨尽了。 岑寂曾经给她念过一首诗,她不大识字,后来却硬是背会了那一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注2] 如今人面桃花都依旧,她的心,却终究不是少年时候了。 岑寂似乎也被她这一眼给看怔了,半晌没有说话。谢蝉意识到自己失态,用力再挣了一下,终于将自己的手抽回。 她垂下头,扶了扶脸上的面巾,压着嗓子道:“举手之劳,夫……岑大人不必挂怀。我四海为家,只是路过此地,今日一别,后会无期,望大人珍重。”说罢,不等岑寂反应,她如男子那般拱拱手,便匆匆离去。 就这样吧,谢蝉想。 岑寂不知道她的来处,便不会报这个她也不想要的恩。 她保他一命,让他平平安安赴任。从今往后,他继续去做他的青天老爷,她继续过她的小日子。 希望这一世,她与他再无瓜葛。 就这样吧。 回程的路上,谢蝉故意绕了远路,想来岑寂就算目力再好,在这月色下也看不到这么远的人影。 到了后半夜,谢蝉才终于归家。没想到她进屋后,刚要躺下,却听到谢宁说话:“姐姐刚才去见谁了?” 谢蝉闻言一惊,披发坐起。 谢宁伸手将油灯挑亮了,露出一张尚显童稚的脸,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又问:“姐姐可是去私会情郎了?” 谢蝉沉默半晌,道:“不是,我听到门外风大,怕牛棚的门没栓严实,去看了看。” 谢宁眨眨眼。“姐姐胡说。我都看到了,姐姐去了田边棚屋,屋里有个男人,姐姐是去见男人了。” 谢蝉很轻声地道:“你跟踪我。” 谢宁一派天真地应了。“是啊。姐姐半夜偷偷摸摸溜出去,我不放心嘛,所以就跟着姐姐去看看。” 她不死心地又问,“那人是谁啊?生得怪好看呢,我从没在村里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谢宁笑起来,露出一排白牙,只是笑得太灿烂,在昏暗的烛光下反而显得有些诡异。 谢蝉微微一笑:“不认识,是个过路人。占了咱家的棚屋,我去赶他出来。” “哦,原来姐姐是要赶他出来啊,那怎么还送了他铺盖呢?我还以为姐姐要和他在里面睡觉呢。” “阿宁!”谢蝉脸上一红,“休要胡说。” 谢蝉说话的语气是很严肃的,只可惜,她生来就长了一张毫无攻击性的脸,杏腮桃颊,粉面含春。看在谢宁眼中,仍和过去一样没威严,好欺负。 谢宁玩着自己的头发。“我就说,我不光跟姐姐说,还要跟母亲说,跟爹爹说。怎么,姐姐深夜出去见男人就可以,我说说就不行了吗?” 谢蝉深吸一口气,一副气不过的模样。 “你、你要说便去说吧。正好,母亲要给我说亲了,我正愁母亲给我说的人家不满意呢。你去和母亲说,我已经私下自己相看了男人,又有钱又长得俊,比母亲给我说的人家好了十万八千里,叫她趁早死了那条心。” 谢宁一听这话,反倒没有刚才那股子拗劲儿了。 在谢宁看来,这个便宜姐姐向来是个老实的,从来只有她在姐姐面前任性妄言的份儿,姐姐只会笨嘴拙舌地说“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再胡说我就告诉父亲去”。可是谢宁知道,姐姐最是无能,从来不会真的在父亲面前搬弄是非,就算谢宁在父母面前倒打一耙,她也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本事。 今日倒是奇了。 谢蝉那番话,明显是气话。谢宁从来没有见谢蝉这样破罐子破摔过,心想自己一定是戳了她的痛脚。 那男人她瞧见了,长得俊是真的,有钱却是假的。如果有钱,怎么会穿得那么寒酸,还要屈居在牛棚里过夜? 她虽年纪小,但田间地头的男欢女爱她不是没听说过,有些女人被男人的皮相和甜言蜜语所蛊惑,任人占便宜,甚至头脑一热,就要私奔。 万万没想到,她这个看上去软弱没骨头似的姐姐,竟然也会着了道。 暗黄灯火下,谢宁的眼珠子乱转。“姐姐早说呀,原来是你的相好。你放心,我嘴巴可严实了,绝对不会跟别人说的。” 她麻溜儿往床上一躺。“姐姐快睡吧。” 谢蝉见谢宁哑了火,于是吹熄了灯,也躺下来。 暗夜中,无人见到她嘴角微微上扬,是与方才被戳破“好事”时截然不同的轻松。 她知道谢宁并不希望她嫁得好。只有这样,乡邻们才不会总是在她面前打趣,说“你要是有你姐姐一半好看,早就有人来提亲咯”。 每回听到这样的话,谢宁面上还是笑嘻嘻的,回去却缠着陈氏一定要给她找好人家,要比谢蝉的好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这回好不容易碰上谢蝉跟个来历不明的野男人厮混,谢宁只怕正在心里偷笑呢,她巴不得谢蝉被人坑了,哪还会去告诉父亲。毕竟谢平虽然不待见谢蝉,但也绝不会允许女儿无媒无聘地跟人私奔。 如果是上辈子的谢蝉,只会直来直去。在十八岁是还称得上莽撞的年纪,她嫁给岑寂不久,碰到有人这样当面挑衅,说她“一定是自己爬到岑大人的床上逼的婚”,那时她完全不懂得什么叫虚与委蛇,直接摔了茶杯,从此,“无礼”的名号就再没从她身上撕下去过。 但毕竟是重活一世了。谢蝉知道,既然已经被谢宁看到,否认和掩饰都是无用功,结果只会是欲盖弥彰。 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干脆认下来。 果然,哪怕只是单纯出于见不得她好的理由,谢宁也不会多嘴了。 上一世的后宅生活也并非全无用处嘛,谢蝉在睡梦中想。 重见岑寂的那份悸动,反倒在她未曾注意的时候,消散于无形了。 接下来的几日,谢蝉按部就班的白日去烧饼铺子上工,夜晚回家做饭洗衣。她进出往返都留意四周,专挑偏僻无人的地方走,碰到有人她远远都会避开。 谢宁果然像她答应的那样,没有和陈氏说起什么,家中一切如常。而岑寂不知她的姓名住址,自然也没有找上门来。 谢蝉于是渐渐放下心,专心攒私房钱。不出意外,等春耕一过,她正好就攒够一贯钱,够她去沂州的盘缠了。 一个月后,谢蝉从烧饼铺子下了工,回家的路上经过镇上的告示牌,发现很多人都在围着看。谢蝉经过时听了一耳朵,有人在说什么“十两白银寻恩人”。 她心头一动,凑到告示牌旁一看,竟是相州新任知州岑大人在寻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有人能提供线索,确证属实的,许十两纹银以报。 在乡邻看来,十两纹银可是一笔巨款,这还只是提供线索的赏金,若是找到了恩人本尊,还不知道要奉上多少钱银。 这番布告引来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到处议论纷纷。 谢蝉无声地退出人群,在走到远离告示牌的巷尾树下时才终于猛地喘了口气。 她不知道岑寂哪儿来的十两银子。据她所知,岑寂这时候还只是个穷举人,岑老清贫,他也一样。是在获得圣眷后,岑家才渐渐有了京城富贵人家的样子。 她也不明白岑寂对报恩到底是有多大的执念。她都说得明明白白了,救他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客气。 难道找到人后,他又要再娶她一次么。 别说岑寂自己不愿意,这一回,她也不愿了。 可若是这出“十两白银寻恩人”被陈氏知道,出了聘金还能再白得十两,一女两卖,陈氏只怕做梦都会笑醒。 意识到这件事,谢蝉觉得胃中一阵绞痛,也不知是饿的,还是慌的。 她脚步匆匆地回家,一路心烦意乱,直到睡下,心头的烦闷也没有停熄。 她想她到底没有装给别人看的那样大度。 她还是怨的,怨岑寂的不放过。 第5章 第5章 谢家在村里,离镇子还有几十里路的距离,消息传得没那么快。 谢蝉心里稍稍安定,想着就算消息传来了,布告上只说要寻恩人,却没说恩人的特点,想来是岑寂怕有人冒认,故意留了心眼。 谢蝉每日上工时都会留心看看布告栏,希望有人足够聪明,能够糊弄得了知州大人。 岑寂那边一直没什么动静,但几日后,谢蝉却后院起火了。 这天她回家时,非常难得的,谢平和陈氏都坐在屋里等她。 一见她进门,陈氏就站起,笑着迎上来:“哎呀,阿蝉今日辛苦了,快坐快坐。” 谢平很和往常的黑脸不一样,看向她的时候,脸上竟然挤出了微笑。 这幅情景和上一世岑寂上门提亲之后,谢蝉回家时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 谢蝉心中一紧,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阿蝉呐,你可在镇上听说了相州知州正在寻救命恩人的事?”陈氏满脸是笑,拉着谢蝉的手问。 谢蝉没有着急回答。她先是看了看谢宁,发现谢宁原本低着头,颇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听到陈氏亲亲热热地同谢蝉说话后,趁着陈氏没注意,瞪了谢蝉一眼。 谢蝉被她这个反应闹得有些莫名,便先敷衍道:“我每日上工忙得很,不曾在意什么传闻。” 陈氏少见地不曾为谢蝉的不识趣动怒,依旧笑呵呵的。“没听说也无妨,总之我们都听说了,救了知州大人的人,可以去领十两赏银!你——” 陈氏稍显黝黑的脸上因为兴奋而发红,“不,咱们去领赏钱,明日便去!” 谢蝉心里一惊,面上却不动分毫,一双杏眸微微睁大,显得懵懂又无辜。“母亲怎么这么说,岂不知冒领赏金是要受罚的?” 似是没有料到谢蝉会否认,陈氏脸色一变,张嘴似乎是想骂人,但马上又想到什么,还是按下了。 “你这孩子,瞧着痴痴憨憨的,口风倒是紧。我都听阿宁说了,你也用不着遮遮掩掩的。” 谢蝉闻言,疑惑地看向谢宁。“听阿宁说了?阿宁说了什么?” 谢宁咬着唇,迟疑了一会儿,就见母亲陈氏拼命朝她使眼色,这才不情不愿地开口。 “我听人说咱们相州新来了一位姓岑的知州大人,生得如女子般俊俏,只是赴任的路上被贼人打劫了,差点丧命,幸好碰上好心人救助才捡了一命。而就在这传闻传出来的前两天,我才刚刚看到姐姐在牛棚里藏了一个男人。” 谢宁人小鬼大,直觉准得吓人。 “姐姐那晚藏在棚屋里的人,就是岑大人吧。” 此言一出,谢蝉有些难以维持住面上的平静了。 到底是没有瞒住,叫这家人知道了她与岑寂的牵扯。难怪陈氏见到她竟能露出高兴的神色,原来是和前一世一样,在她身上看见富贵荣华了。 看谢蝉脸色僵硬,陈氏还以为她是姑娘家落不下脸,担心自己夜会外男,不大光彩。 “阿蝉,你是不是害羞啊?无妨,救死扶伤是大善事,爹娘不会怪你什么的。”陈氏挤眉弄眼的,“你这孩子也真是个闷葫芦。要不是吃饭的时候,阿宁突然秃噜出来一句‘原来姐姐见的是他’,我们还不知道你做了这么大件好事儿!” 谢蝉将目光淡淡地放在谢宁身上。 她看得出来,这事儿怪不了谢宁,因为谢宁看起来是不想说的。要怪,只能怪岑寂搞出了这一场前世没有的戏码。 和父母的欣然不同,谢宁显得并不高兴。 原以为姐姐是被穷酸书生占了便宜,谁能料到对方竟然大有来头呢?这下可好,别说以后乡邻们会如何艳羡她这个姐姐,就连现在,她这对势利眼父母,马上就她这个掌上明珠甩到一边,开始捧起谢蝉来了。 谢蝉字斟句酌道:“父亲、母亲,此事或许有误会。我确实救了一人,但那人说自己是邻村一个穷举子,不是什么知州大人,劝母亲还是不要冒认,免得大人责怪。” 她低眉顺眼的,还是陈氏熟悉的样子,纯良又无害,可是态度却全然不似从前那般软和。 陈氏把脸拉了下来。“阿宁,你听听,你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胡话?” 谢宁应声道:“姐姐就别嘴硬了。那般好看的美男子,要真是邻村的举人,十里八乡的早就传遍了。 “原来姐姐说的竟是真的。”谢宁虽然笑着,可是话音酸得可以腌黄瓜了,“知州大人可不正又有钱又长得俊,姐姐的运气倒是好。” 谢蝉一时失言。岑寂长得俊是不错,钱却没几个。但此刻却不知该如何解释才能令人信服。 陈氏在一旁听谢宁三番两次提到岑大人的容貌,心中一动,忽然问:“阿蝉,你不肯承认,是怕谁吞了你的赏金,还是怕谁抢了你的如意郎君啊?” 谢蝉眉梢一动。 其实她应该辩驳的,理由可以有很多,比如说她被知州大人的名头吓到了,又或者担心说出深夜私会男子的事情,会有损自己的清誉。 但这仅限于她不想要赏金这件事。 可是现在,陈氏已经注意到与知州大人攀上关系的另一种可能了。那么,无论谢蝉用何种理由,她都不会善罢甘休。除非,让她得到她想要的。 谢蝉垂下眼,慢吞吞地道:“好吧,我也不瞒母亲了。其实我救的人就是岑大人,我也确实对他……” 她把眼睛撇向一边,吞吞吐吐道:“可是大人只对我说感激救命之情,并无其他。我便也不好再多求什么。” 说到这里,谢蝉这才看向陈氏,同时也看向装作不在意,其实听得很用心的谢平。“我不想要赏金,实在是因为不想再去自取其辱。可若父亲母亲实在舍不得这笔横财,那我舍下脸面,去领了便是。” 这番话下来,除了谢蝉之外的人脸色各异,都陷入短暂的沉默。 谢蝉知道,他们各有各的算盘。 谢平自然是看重钱的,可是他为人迂腐,也颇看重自己的脸面。若是谢蝉只是单纯救了人还好,这赏金领得理所当然,可偏偏谢蝉说得就像她对岑大人投怀送抱又被嫌弃了一样,这话要是传到乡邻们耳中,他这个当爹的可就丢份儿了。 陈氏则不是在盘算银子,而是在盘算岑寂这个人。 谢宁快十四了,也到了该定亲的年纪了。左邻右舍来打听的也不少,但陈氏没舍得松口。 她看不上村里这些拿几两聘金都抠抠搜搜的穷鬼,阿宁也看不上那些个形容粗鄙的乡巴佬。她正想着,要去哪里给自己的女儿找个如意郎君,结果天上就掉下个才貌双全的官老爷! 在陈氏心里,倒也没做让女儿当上官娘子的美梦。在她看来,只要能攀上岑大人那样的人物,便是做妾也使得。就是不知道,该如何让阿宁有这个机会呢? 只有谢宁注意到了谢蝉话中的漏洞。 她用一种迫切的语气道:“姐姐,你那晚说那人是你私下自己相看的男人,原来是诓我的?其实是你一厢情愿,岑大人并没看上你?” 谢蝉叹了口气。“是。” 在刚猜到谢蝉救的人是知州大人时,谢宁心里只有嫉妒和不平,但因着谢蝉这一句话,她忽然冒出一丝自己都理不清的希望。 “姐姐,我记得你那晚去见那个人的时候,是捂着脸去的?” 谢蝉原本垂着眼的,闻言眉梢一抬,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想。 她照实道:“是。” 谢宁展颜笑起来。“好!既然这样,那我去替姐姐认了这桩善事便是!” 谢蝉似乎没反应过来,神色和方才并无变化。 陈氏和谢平两人却都马上醒过神来,纷纷说“好”。 尤其是谢平,刚才还在脸面和钱财之间犹豫不决,现在立刻就将脸面抛到一边了。 他眼前并排站着的两个女儿,一个内敛,一个活泼。两姐妹都生了双杏眼,不过谢蝉的眼长些,更为妩媚,谢宁的眼圆些,显得天真可爱。 万一,万一岑大人没看上谢蝉,却看上谢宁了呢? 他摸着胡子,眯着眼笑。嘴上说着:“左右都是我的女儿,银子谁领不是一样?”心里却在想,无论如何,这十两银子他势在必得。 陈氏更是欢喜非常:“阿宁如今也快十四了,正好到了要说亲的年纪。岑大人没看上你,那是你没福气,要是岑大人能看上咱家阿宁,哎哟,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谢蝉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有什么话想说,谢平又对她摆出了平常那副不耐烦的神情:“好了,此事就这么定了。你胆子小怕惹事,不愿领这份赏金,那你不领便是。但你也别坏了你妹妹的好事。” 他哼笑一声,带着惯常对谢蝉才有的漠视:“有钱不拿,有亲事不要,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傻丫头。” 谢宁在一旁含娇带怯看了父亲一眼,却没有反驳什么。陈氏也喜气洋洋的,拉过谢宁叮嘱要如何与知州大人说话。 谢蝉并不惊讶,甚至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