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都不知道我会死遁》 1. 死遁第一天 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到了白天的时候终于停了。 灵药圃的草药被浇灌了一夜,虽然被露水压的直不起腰,但显得苍翠。 顾惊欢就是在窗前看着这样的景色若有所思,正在这时,里屋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飞霜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一旁,走过去把窗户关上:“我们要走了,这里不能再继续呆下去。” 顾惊欢盯着他这张脸看,感叹一句:“每次看到你还是会被吓一跳。” 飞霜面无表情:“我能找到个人附身已经很不错了,少挑三拣四。” 顾惊欢举手表示投降,然后问他:“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村口已经贴了告示,这几天附近游荡的修士增加了。” 如果只是普通出来巡游的修士那还好,但看飞霜的脸色,恐怕来的都是与问剑仙宗有关系的修士。 两人身份现在比较复杂,尤其顾惊欢不想被发现身份,因此这些年一直隐姓埋名,躲在问剑仙宗找不到的地方。 但现在看来,这份平静生活可能到头了。 “你就不觉得奇怪吗?”顾惊欢撑着下巴,“他们怎么找到这里的,按理来说,知道我的尸体扔在乱葬岗后,他们就该认为我死了,对一个死人有什么必要大动干戈地寻找?” 飞霜:“有没有可能,我是说可能,他闯进乱葬岗后没找到你的尸体?” 顾惊欢顿了顿:“……那可是个大工程。” 乱葬岗的尸体那么多,分不清面貌的更多,要一具一具辨认尸体身份,不是爱极就是恨极,要把人找出来挫骨扬灰。 顾惊欢自问还没和那人走到这种地步。 “要记仇也应该是我。”顾惊欢皱着眉,手指绞着书页,“我几乎不计代价地将他送回问剑仙宗,他倒好,转头就想要我替他的天命道侣换血,还刺伤我一剑……我没有找他报仇,他怎么还找起我来了?” 难道是想斩草除根? 飞霜看着他沉思的模样,就知道他根本没有一点自知之明,“你可以想简单点,也许他还没放下和你的旧情。” 顾惊欢:“……什么旧情,你被灵植派的八卦洗脑了吗?” 据说现在关于他的谣言,已经进化到自己被骗财骗色,还要为了成全旧爱远走他乡。 飞霜摇摇头,替他把室内的油灯点上:“你还说。就算我用了点遮挡容貌的法术,也挡不住别人对你的好奇。你每天去灵草圃浇水除草的时候都有人在外面蹲守,已经有好多人辗转到我这儿打听你的喜好了。” 也不能完全怪顾惊欢,他本身的容貌太盛,即使用法术遮挡,也掩盖不住仙人风姿。 他每天照顾花花草草的模样,已经成了很多人眼中的风景。 “不过我们的确需要警惕一点。”飞霜露出沉思的神情,“他不是容易放下的性格,当年虽然在你面前表现得没什么城府。” 顾惊欢一笑:“你怎么一副比我还了解他的样子。” 飞霜瞅了他一眼,可真是长了一副一无所知的脸。 当年问剑仙宗一共只收了三名弟子,两名内门弟子和一名外门。 外门弟子就是顾惊欢,两位内门弟子都比较特殊,其中一位不仅是药蜂峰主流落在外的儿子,更是得天独厚的天生道体,因此进入宗门后就一跃成为少峰主。 那人就是陆闻箫。 少有人知道陆闻箫和顾惊欢的关系,但是当年闹出的动静可一点儿也不小。 陆闻箫曾经流落人间,甚至还被仇家追杀,这期间他身边没有任何亲人,只有顾惊欢一路相伴。 两人在那十年中躲过追杀,闯过刑场。顾惊欢为其击破凡间鸣冤鼓,惊动问剑仙宗,而后更是为了以凡人之躯问罪金丹大能,将头发齐齐斩断。 这才终于为陆闻箫回归少峰主之位铺好路。 “你说那件事。”顾惊欢陷入沉思,“我并不怎么在意,我做都做了,岂有后悔的道理?” “是啊。”飞霜接话,“你们曾经看上去关系那么好。” “有什么用。”顾惊欢说完这句话甚至笑了,“还不是抗拒不了命运……你看,他和天命道侣一起选入内门,立刻单方面宣布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让大家别误会。我现在还记得在选我还是选他这个经典问题出现的时候,陆闻箫毫不犹豫刺向我那一剑,一下子让我失去所有信心。” 他承认自己有点失望。 自己睁开第一眼就看到陆闻箫,以为他会是第一个顾惊欢真正的朋友。 “这就是我常和你说的主角光环。”飞霜正色道:“两个主角一定会相遇并且在一起,你作为反派,也一定会以各种方式走上作死的道路,最后在各种机缘巧合下死亡。” “为了让你摆脱这个命运,我们俩可是花了三次机会。” 顾惊欢点点头,他当然知道。 “这可是你最后一次睁眼,本来一不小心让你碰到陆闻箫就是我失职,这次你可再不能凑过去了,一定要远远躲开。”飞霜嘱咐道。 顾惊欢慢慢喝了一口茶:“他想杀我,我还是很惜命的。” 自己为陆闻箫铺好路是一方面,他能够坐稳这个位置还是有自己的本事。 飞霜见他不是不知道陆闻箫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但依旧没想明白自己在其中的关键,忍不住叹气。 他实在是太低估自己在陆闻箫心中的地位了。 “你这张脸也是个问题。”顾惊欢接着分析,沉吟道:“你说,他有没有可能冲着你来。” 飞霜实话实说:“你别再分析了,我有点反胃。” 当时情况危急,顾惊欢受重伤滚落乱葬岗,系统不知道他的计划,情急之下搜索附近能用的身份,突然发现陆闻箫的天命道侣早就失去了主角身份,也就是完完全全成为系统能够接管的NPC。 于是系统附身上去,将顾惊欢挖出来救走。 顾惊欢想起这一幕,至今都很难忘。 以至于他现在看到飞霜的脸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飞霜不想让顾惊欢在这个无意义的问题上进行下去,直接将谈话画上句号:“我们明天就走,我怕再晚点,就会被发现端倪。” 顾惊欢却说:“不,今晚就走吧。” 他似乎想起点什么。 当时,就算没有陆闻箫让他失望,他也早有离开的打算,因为另一件私事。 不过他并没有告诉系统。 飞霜见状也没多问,只听他的:“行,那就今晚走。” 他收拾的动作很快,傍晚已经租到一辆马车。 两人不需要收拾太多东西,以前也搬过几次家,一般碰到疑似问剑仙宗的弟子就会搬。 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顾惊欢想着去和收留自己的灵植派掌门告个别。 灵植派是个小门派,其实除了掌门是炼气期以外,其余都是凡人,门内弟子也都是山下村中的人,因此每天的工作也就松松土,为灵植浇水,生活安逸。当初顾惊欢两人来到这里也没有受到任何排斥。 其中这位掌门还算有眼力,知道顾惊欢可能得罪了什么人,才不得不在这里养伤。即使如此他也没有不欢迎,反而让他们安心住下。 于情于理,顾惊欢都要去道个谢。 掌门的居所就在村尾一个单独的别院,不过半个时辰的路,顾惊欢走到这儿居然又开始下雨。 他撑着一把油纸伞,有灵植派的弟子远远看见他,先吓了一跳,转身跑回屋,好半晌才从门后冒出一个头。 “是你啊。”弟子挠挠头,“我还以为是鬼。” 顾惊欢不生气,只笑着说:“我长得这么吓人?” 见弟子没伞,顾惊欢把伞斜过去,撑在他头上。 “倒也不是,你变得太好看了。”弟子靠着门别扭道,“比以前还要好看。” 顾惊欢笑容一顿。 比以前……难道遮挡容貌的术法失效了。 他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脸。 想起来了,易容术需要每天由飞霜加固一遍,今天出门匆忙,忘了这回事。 小弟子接着说:“今天村里好像来了好些仙人,你知道吗?” 顾惊欢:“……什么?” “像是来打听人。”小弟子踢着脚下石头,“看着特别凶,就在掌门房里呢。” 小弟子絮絮叨叨给顾惊欢描述着。 也就在这时,一阵强风刮过,大门上挂着的油灯摇摇欲坠,顾惊欢手一抖,油纸伞就落在地上。 看着特别凶,那应当不是陆闻箫的人。 来人穿着不是问剑仙宗的弟子服饰,反而人人佩戴护胄,像一柄柄凶器,这是仙主才能指使的执令堂,用来执行很多见不得人的命令。 门外的动静惊动了房中人,别院大门在顾惊欢身后轰一声关闭,天空刹那间漆黑下来。 “谁?” 心跳如同擂鼓,在耳边敲响。 顾惊欢当年离开问剑仙宗,除了不想再看到陆闻箫,另一件私事就是仙主。 那时他进入仙宗,心境轻松,结果不经意间往天上遥遥一望,望进一双冷厉、洞悉一切的双眼。 那双眼睛分外熟悉,只要一对视似乎就骨髓中泛出错位的痛,似乎有人将冰冷的剑刺入胸膛,剖出一截莹莹白骨。 顾惊欢对死遁前的记忆很模糊,据系统说是保护,但想来应该不太美好。 离开的想法那天就出现了,只是缺少一个时机。 想要蒙蔽天上的眼睛可不容易,顾惊欢抓到机会就跑,甚至来不及报复一下陆闻箫——刺自己那一剑可太疼了,以他以前的作风一定得还回去。 顾惊欢想一些有的没的,但其实没有打算逃跑,大门已经关了,他不觉得自己能够打过执令堂。 很快,他被人请了进去。 掌门正站在一边,看到他进来眉心跳了跳,突然说道:“诸位大人应该找错了,他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我这位外门弟子一年前来到这里,是受了情伤,而且遇人不淑,丹田都已经被害得破碎。” 他挥出一道极为微弱的灵力,但顾惊欢被打到后立刻脸色苍白,捂着腹部跪下来。 “大人们看。”掌门似乎极为无奈,“如果是那位仙主看中的人,一定不会只有这么点修为,甚至遭人陷害……而且这么个与凡人无异的修士,怎么会和仙主有交集?只怕那时候我这外门弟子还没出生。” 领头的人眼神冰冷,没有丝毫波动。 “是吗?” 顾惊欢嘴角抽了抽,情伤……自己的谣言都传到掌门耳中了。 他做出一副惊惶的表情,低着头似乎不敢看人,小心翼翼:“是……是,不知道各位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领头之人皱着眉,摸索着手里的画像。 确实不像,不论从模样还是性格上,都和仙主口中的人大相庭径。 掌门说的也有道理,仿佛一切只是自己的错觉。 掌门疯狂对顾惊欢使眼色,顾惊欢知道掌门的意思,微微阖下眼:“各、各位大人,如果没有小人的事,小人能否先回家和妹妹报个平安?我那妹妹性格刁蛮,见我许久未归,恐怕要出事。” 顾惊欢和飞霜现在为了掩人耳目,以兄妹相称,别人稍微打听一下就会相信。 不过领头却在想另一件事。有妹妹,那就更不像了。 据说那位自从入门以后就举目无亲,最后连前来收尸的亲人都没有。 领头之人判断着,回想着仙主的密令,手指扣在画卷上。 执令堂一贯标准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一个,更何况,他现在怀里还有另一份画像。 顾惊欢眼皮一跳,只见领头之人站在他面前,背脊笔直。另一边掌门已被拦着带出去。 “还请跟我们走一趟——我们不会为难您,也请不要为难我们。” 2. 死遁第二天 既然用了“请”,那必不会像押送犯人一样将人带走。 但是考虑到顾惊欢不会御剑,领头之人拿出一个法器,放大后变成一叶芥子舟。 这是一个极为高级的法器,挡风防雨,需要特定咒语才能进出,这样就能防止敌人进入。 当然,也把进入舟中的人困在了里面。 顾惊欢没有通风报信的机会,执令堂的人将他看地很严,一丝法术都飞不出结界。 ——何况,就算顾惊欢想跑,也要顾忌一下被带下去的掌门。执令堂的意思很明显,只要他顺利到达问剑仙宗,灵植派以及掌门都不会有事,如果路上出了一点差池,那就不保证这些人的安危了。 于是顾惊欢安心呆着,只在即将接近问剑仙宗的时候,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外界。 霞光漫天,千山鹤飞,云雾缭绕间,问剑仙宗赫然近在咫尺。 他想起,问剑仙宗的开山祖师,曾经是自己的师父。 他顾惊欢也曾经有过一段被人护着的生活,就算他闯了祸,做了很多反派该作的死,背后也有人给他当靠山。 这段记忆对顾惊欢来说很温暖,所以他很快想了起来。 断断续续的记忆中,顾惊欢看到剑祖将佩剑交给他,对他说不要害怕天命,也不要一个人扛,就算天塌下来,也还有长辈顶着。 然后呢,剑祖最后怎么样了? 顾惊欢模模糊糊想到,剑祖还在,那不就跟自己爹一样,管他仙主还是陆闻箫找麻烦,爹肯定能护住自己。 不过很可惜,自己恢复的记忆到这里戛然而止。 很快芥子舟停下来,领头之人提醒他不要多看,顾惊欢就低着头走下芥子舟。 他巴不得装瞎子,什么都不想看。 此时顾惊欢内心的忐忑已经平静下去,他想自己应该没那么快被认出。 系统拍着胸脯跟他保证,每一次死遁安排的身份不会有任何相似性,以前遇到的所有熟人都要么去世要么飞升,绝对不会有人认出。 抛开后一个保证的真实性不谈,顾惊欢这张脸,的确和前几次没有任何相似点。 他的性格也变了很多,只要不是亲密过分的人站在他面前,绝对无法凭一眼就将他看穿。 而之前,顾惊欢也只和仙主对视过一眼。 煌煌金殿的威压不可直视,顾惊欢差点忍不住跪下,冷汗一点点顺着发鬓流入领口,依稀能看见苍白肌肤下的青色血管。 领头没有来帮他,还有另一道视线落在顾惊欢身上,也没有任何表示。 寒意如同附骨之疽,一寸寸从脊骨上升起,顾惊欢能够感受到那个视线在自己身上扫过,几乎让他控制不住反抗的本能。 但是不可以。 在顾惊欢支离破碎的记忆中,这位仙主,是一个极为谨慎的人。顾惊欢不得不考虑对方会从自己反抗的动作中,看出些什么。 殊不知,仙主也在想他。 不像,没有任何一处相似的地方。可以说自己将顾惊欢的生平查了个遍,也没能发现任何疑点,不论从哪方面看,面前的青年就是一个普通的,拥有些许资质的凡人。 现如今想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从他身上看到熟悉的影子。 谢无妄坐在仙门首座上,眼中的失望越来越大。 “抬头。” 顾惊欢没有动,他四处张望的样子显得有些害怕,像误入陷阱的羔羊。 这是正常的,就算顾惊欢年轻修为低,恐怕也听过仙主的名声,自己贸然被带到这个地方,只会显示出畏惧的姿态。 顾惊欢用极大的冷静保持自己清醒,每一个动作都极为谨慎,考虑着当下最合适的反应。 因为太紧张,反而让他看上去极为僵硬,倒也符合人设。 直到谢无妄说出第二次“抬头”,顾惊欢才迟疑地抬头。 当他和那双无情的眼睛对视上时,浑身猛地陷入剧痛之中。 什么……! 他艰难地伏在地上,两只手几乎支撑不住,疼痛从大脑密密麻麻蔓延到全身。 这是……搜魂术! 搜魂术几乎所有修士的禁忌,其严重程度几乎和邪修夺舍一样,谢无妄身为仙主,他怎么敢的? 当顾惊欢发现旁边垂眉敛目,一副见怪不怪模样的执令堂后,他意识到,这可能不是谢无妄第一次这样。 他并不需要忌惮,他现在是第一仙门的首座,凌驾于修仙界的仙主。 搜魂术被视为禁忌,自然极为强大,能将被施术者脑子里的记忆翻个底朝天。此刻顾惊欢只能庆幸,幸好自己的记忆早就被系统封住。 即使想起来一点,也并不会被发现异常。 因为在一切都回忆起来前,那本质上并不算自己的记忆。 谢无妄果然一无所获,他周身的气压更低,即使站的极远的执令堂也能看出,仙主处在情绪动荡的边缘。 似乎压抑到了极致。 他在想,如果师兄要躲着自己,会怎么藏,会藏在哪里。 是的,他根本不相信师兄死了,即使尸体放在他面前,小指还勾着自己送给他的剑穗——他已经分不清这是自己的顽固,还是真的发现了蛛丝马迹,他只知道,如果没有这个谎言支撑自己,自己会活不下去。 但是前所未有的失望席卷了他。 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和温柔微笑的唇角。 青年支撑着支离破碎的病体,对他说,邪魔已经附身在他的剑骨上,只要自己一死,邪魔就再难有生路,他不会再让任何人受到伤害。 谢无妄自己……当时怎么回答的? 他抓住顾惊欢苍白到透明的手腕,他说惊欢……让我把你的剑骨剖出来,我不会让任何人占用你的身体,不会让你离开…… 思绪回笼,谢无妄按了按眉心,语气平淡:“你叫顾惊欢?” 怎么会有这么像的名字,但长相,气质,记忆,甚至灵气运转都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这可能吗? 顾惊欢没有力气回答他,他闭着眼睛撑在地上。 理智让他维持住了脸上的茫然与压抑的惊怒:“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过您……” 顾惊欢和陆闻箫进入问剑仙宗前的经历不是秘密,他不能表现地太惶恐,也不能表现的太愤怒。 而且顾惊欢是真的有点疑惑。 按照系统所说,他曾经是个反派,和谢无妄的关系也不算融洽,至少死遁前,两人已经到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地步。 那谢无妄现在这副样子,也是想把他找出来斩草除根? 谢无妄等不到他的回答,也没有解答顾惊欢的疑惑,最后只是闭上眼。 “带走吧。” 带走,意味着封口,甚至处决。 执令堂领头看向仙主所在的方向,确认是否按照以往方式处理。 却见仙主漆黑的眼睛,深深看着自己,眼中闪烁的情绪让堂主忍不住一激灵。 带下去。 但不要让他离开问剑仙宗的视野。 执令堂将顾惊欢从地上带起来,顾惊欢能感觉到森冷的杀气笼罩自己。 谢无妄可能没打算放过自己。 不过没关系,他会想办法制造一起完美“事故”,最后顾惊欢这个身份,将彻底消失在执令堂的“密令”中。 碧霄宫已经离开。死一般的寂静中,顾惊欢感受到如芒在背的目光。 他暗中捏住传送符。 这种传送符世间仅此一张,系统出品,能让他瞬间移动到问剑仙宗山门,再远就不行了,但也足够他逃脱。 却没想到,就在他即将引燃传送符前,领头就将他带到一处寂静地。 然后将他松开了,甚至后退一步。 “你这是?”顾惊欢惊疑不定,还是没有放松警惕。 “顾道友,我认得你。”领头对他一颔首,“你问罪药蜂长老那日,我也在场。” “任何人看过那一幕,都会震撼到难以忘怀。” “陆少峰主能回归药蜂,您的努力功不可没,无可掩盖,无可替代。”他缓缓开口,露出一个苦笑,“曾经陆峰主救过我的命,将保护少峰主的任务给我,可是我没能做好。” 顾惊欢从警惕到惊讶,再到了然。 “你要把我交给陆闻箫吗?”顾惊欢问。 出乎意料的是,领头摇了摇头:“我会让您离开,这是最好的局面。” 顾惊欢:“那你违抗了命令,算背叛仙主,还是算背叛陆闻箫?” 堂主背脊笔直:“所以,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也希望您能远远离开,再也不出现。” 只要两人谁都不说,那就不会有人知道。 顾惊欢定定看着他:“好,我答应你。” 他被堂主送到山脚,穿上遮挡身形的宽大长袍,漆黑地仿佛要和夜色融为一体。 顾惊欢混入一个行商队伍。只有这种凡人队伍走动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他在山脚集市上买了一个桃子,坐在角落一旁,等待行商队伍出发。 自从系统有了飞霜这个身体后,就不能再和他随时随地联系。 也不知道飞霜现在到了哪,希望别和自己擦肩而过。 这时候顾惊欢发现,领头交给自己的宽大长袍居然也是法器,能够隐匿所有灵力探测。 看来他是真的想让自己立刻消失。 就是这也太过谨慎……顾惊欢心头浮现一丝怪异。 这时行商队伍的人从面前经过。顾惊欢对队伍里唯一的小朋友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小孩扎着羊角辫,眼睛垂涎欲滴地盯着顾惊欢手里的桃。见他实在嘴馋,顾惊欢摸了摸他的脑袋,手掌一翻,出现了几颗山楂糖。 顾惊欢抬起眼,眉眼清晰干净,每一根睫毛都修长漂亮,是十分让人容易升起好感的模样。 小孩很快放下警惕心。 “你知道你家大人们打算几时动身吗?”顾惊欢摸了摸他的头。 “爹爹说申时动身。”小孩好奇地问:“哥哥你和我们同路吗?” “大概吧。”顾惊欢并不确定,他在附近看到很多人,似乎都穿着问剑仙宗的服饰,这让他很不安。 他想了想,说:“等会儿你告诉你爹爹,我会半路离开,不必管我。” 行商队伍由一对夫妻带头,似乎格外熟悉这里,也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顾惊欢加入后也一直没有打探过他的底细。 所以顾惊欢也不想给他们带来麻烦。 傍晚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队伍终于离开,顾惊欢坐在马车最后面,看着小城离自己越来越远,仙宗的山门也逐渐被云雾覆盖。 天色黑下来后,行商队伍点燃火把,这样可以驱散野兽。 现在离开正好。 顾惊欢想了想,离开前将一张防御符贴在马车上,这种防御符他已经注入了一丝灵力,可以抵挡一次妖兽的攻击。 算是对掩护自己的感谢。 随后他就跳下马车,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人。 而森林深处,另一辆马车已经等候多时。 顾惊欢看到车上跳下来的飞霜,顿时一颗心落回原位,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追不上来了。” 飞霜擦了一把脸上的冷汗:“我还以为又要去乱葬岗捞你了。” “路上细说。”顾惊欢示意他等会儿寒暄,率先走上马车,“现在还不算特别安全。” 飞霜看他眼中明显的疲惫,身上灵力紊乱,似乎受了一番折磨,但没有多问。 树林间,只有马蹄哒哒的声响,和落叶惊起的沙沙声。 “谢无妄差点发现你的身份?”飞霜惊奇道,“怎么可能,他又没有读心术。” “他对我用了搜魂术。”顾惊欢揉着眉心,“不过暂时什么都没发现。” 虽然目前为止一切顺利,自己也和飞霜碰面。 但他总有一股不安感。 “按照他原本的命运,现在他应该早已闭死关,最后一次出关就是飞升之时。”飞霜支支吾吾,“本来按照我的安排,你这辈子都碰不上他。” 顾惊欢摇头:“算了,无所谓,反正我不打算恢复记忆。” 飞霜愧疚低头:“是我不够专业。” 顾惊欢:“也不能全怪你……是我把一切想得太简单。” “总之,我们先远离问剑仙宗的地界。”飞霜安排起路线,“先去偏远之处,然后我知道几个地方特别适合隐居,绝对能够远离那些仇人……” 话音刚落,飞霜刹那间噤声,马车也一个急刹,被拉紧缰绳的马发出嘶鸣。 顾惊欢心中的不安感一瞬间成为现实。 一个隐约的念头闪过,这次,被他立刻抓住。 为什么领头放走自己后,不仅给自己法器,还安排行商队伍掩护,为什么如此小心谨慎? 当自己问他这是不是背叛行为,他又避而不答。 月光微寒,顾惊欢感觉到自己指尖变得冰凉,拉开了同样冰凉的马车帘。 而另一只手比自己更快,先一步挑开了车帘,沉沉地,握在他手腕上。 3. 死遁第三天 顾惊欢看着他,似乎有一瞬间认不出这张脸。 月光都变成了刺骨的寒,将那双过分心悸的眼睛照亮,顾惊欢只落入一双沉沉的黑色,看着其中掀起惊天巨浪,眼睛主人的情绪随之颤抖。 以往在顾惊欢面前用来伪装的小心、脆弱、敏感已经一并收起,只展示出拼命隐藏的妒忌。 ——针对飞霜。 “惊欢。”陆闻箫拉着他手腕,自己垂着头,呼吸喷在他冰冷的手腕上。 “我找了你很久。” 顾惊欢下意识抽手,但是没能动,陆闻箫将他拽地很紧。 此刻陆闻箫仿佛一座沉寂的火山,压抑着爆发,连带着要将欺骗他的顾惊欢都点燃。炽热的杀意从陆闻箫身上汹涌而出。 顾惊欢退了一步,扭过头去想找求援,却发现飞霜躺在不远处的地上,人事不省。 “别对他再抱有希望。”陆闻箫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不会回应你。” 顾惊欢只感觉到自己的血在一点点冷下去。 “陆闻箫。”他说,“我只是不想和你闹得很难看。” “我知道……”陆闻箫上前一步,低声下气,“你给我留足了面子,但我却伤害你,我像白眼狼一样。以前我就知道,你很包容我,我就贪心地想得寸进尺。” “白眼狼。”顾惊欢默默念着这个词,“那你还想找我干什么?” 他慢慢将自己的手腕从对方铁一般的手掌中挣脱出来:“少峰主,我已经不能帮到你什么了,你现在只要吩咐一句,就有很多人前仆后继为你解忧。” “我不要你帮我。”陆闻箫盯着他,低声道:“我想要你一直看着我,我已经失去你一次,不会再失去第二次。” 他不记得自己得知顾惊欢跌入乱葬岗后,是何等心情。 他只记得那一段日子,万物都灰暗起来,他的心脏仿佛被挖空一块,有人生生将他的珍宝夺走,将他变成行尸走肉。 等他终于从混沌的意识中清醒过来,前去乱葬岗的人回来告诉他,顾惊欢连尸体都没剩下。 那是修士的坟场,少有人能够安然无恙离开,堆积其中的尸体也会因为日夜盘旋的怨气而很快腐烂、消散,更深处几乎没有活人出来。 陆闻箫派出去的人连一片衣角都没能给他带回来。 有人告诉他,飞霜也不见了。不过他完全不在乎,顾惊欢死了,死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只要一想到这点,他连骨髓都在泛冷,仿佛随着顾惊欢的尸体一起沉入死寂的乱葬岗。 现在想来,如果当时早点想到两人之间的联系。 他会不会更早发现,自己的珍宝是被人偷走的呢? 理智告诉顾惊欢,现在不要提飞霜比较好。 左右系统开始装死,陆闻箫都追到自己面前了,今天肯定无法离开。 “那你告诉我,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就离开?”顾惊欢偏过头,不去看他,“只要我有,我肯定给你。我不想再掺和进你们的事,你就看在我曾经帮过你的份上,当我去投胎了,可以吗?” “离开……你真敢说。”陆闻箫低低道,顾惊欢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你还觉得我是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好处吗?”陆闻箫再次逼近一步,这次两人之间已经处于极为危险的距离,“我还没有报答你,我伤害了你,惊欢……你不能就这么直接判我死刑,再给我一次机会……” 陆闻箫抬起双手,颤抖着抱住他。 “别这么残忍地对我……” 顾惊欢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平静的心的确因为陆闻箫起了波澜。 但是残忍的不是陆闻箫吗? 你看,他嘴上说着在意自己,其实从来没把自己的话当回事。顾惊欢说不想和他闹得很难看,陆闻箫说想让他一直看着自己;顾惊欢说想离开,陆闻箫就说,不要判处他死刑。 这就是自己唯一交付过真心的朋友。 陆闻箫将顾惊欢一把抱住,指尖拂过时灵力浮动,顾惊欢就再也使不出一丝法力。 顾惊欢遗憾放下手。 本来还想还他刺自己那一剑。 记仇.jpg 陆闻箫现在是金丹期,催动昏睡诀的时候顾惊欢没有能力反抗,虽然他还有一张保命的传送符,但知道自己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后,就只剩下了疲惫。 一天发生了太多事,他还有被搜魂之后的精神创伤。 原本用来游鱼入海、连夜远走的马车,现在驶向问剑仙宗,而飞霜不知所踪。 顾惊欢醒来的时候,自己正在陌生的房间里。 香炉里紫烟袅袅,散发着令人安神的香气,整个房间都很整洁,屋外的竹影透过窗户落在地上。 睡过一觉的顾惊欢头痛欲裂,似乎被搜魂之后他的头就一直隐隐作痛,有种要恢复记忆的征兆。 “陆闻箫,我知道你在。”顾惊欢揉着头,“这里是哪里?” 一个人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背后,将他的传送符还过来:“思过崖,我……现在住的地方。” 顾惊欢看见他手里这张传送符,最后眼神都变了。 “你搜我身?”他冷冷道。 “我很害怕,惊欢。”陆闻箫低声道,“你有很多我不知道的手段,别人都出不去的乱葬岗,你能安然无恙出去,我不知道你一丁点消息。” 但是思来想去,觉得他还是不想让惊欢厌恶自己。 虽然他自己已经够让人厌恶了。他自嘲地想,他如今也变得患得患失。 顾惊欢将传送符夺过来,在左手戒指上一抹。 果然,弥须戒的认主禁制被破坏了。 “这就是你的害怕?”顾惊欢恨不得把弥须戒扔他脸上,“将认主禁制破了,你就能随意查看,然后没收我逃走的东西,陆闻箫,你这和囚禁有什么区别?” 他气的手都在抖。 而陆闻箫只是沉默,并没有反对。 顾惊欢心中不好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他推开陆闻箫,忍着头痛大步走出房门。 整个思过崖外被笼罩在一层结界中,这不是保护结界,顾惊欢指尖触摸了一下,发现这是反弹结界。 换言之,就是内部不论施加多大力,最后都会弹回来,无法破坏,也无法闯出。 这次顾惊欢回头,眼神仿佛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这份实力,绝对不止他表现出来那样是金丹初期,至少也是金丹后期。 恐怕连药峰峰主都被他瞒在鼓里。 “惊欢,我不想骗你。”陆闻箫再次出现在他身后,低声道,“我的仇人藏了起来,我不知道怎么提防,也不知道哪里安全,思来想去,我的身边会相对安全。” “我想保护你。” 顾惊欢收回放在结界上的手,他发现了,现在陆闻箫恐怕谁都不信任,他本就敏感多疑,现在又回到最初那种浑身带刺的狼崽子时期。 不同的是,现在连自己也不被信任。 “执令堂的堂主给你通风报信了?” 顾惊欢提起另一个话题,陆闻箫也有问必答:“他曾经欠我一个人情。” “我以为是欠你父亲一个人情。”顾惊欢想到这里,就觉得好笑。 那人比他想象中精明。也许他的确想让自己离开,这样顾惊欢和陆闻箫的情况都会比现在更好,但是他也没打算背叛仙主和陆闻箫中的任何一个。 他将顾惊欢的消息转头就卖给陆闻箫,又给了顾惊欢掩盖气息的法器,替他掩盖行踪,至于能不能安然离开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现在顾惊欢被陆闻箫困在思过崖,也的确再也不会出现在仙主面前。 “是我借父亲的手救过他。”陆闻箫说,“这一次人情,我让他必须找到你。” “执令堂堂主的人情不好欠。”顾惊欢道,“你应该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 “什么是更有意义的事?”陆闻箫突然笑了,神情有些陌生,“去争夺天材地宝?换取庇护或者通天坦途?还是像别人说的那样,去和所谓天命道侣在一起?” 看到顾惊欢惊讶地看向自己,他就知道,对方果然这么想。 “那些都是麻痹我的毒药,阻止我得到真正想要的。” 风起了,顾惊欢穿的单薄,练气三层的身体没有护体灵力,陆闻箫担心他受寒,上前一步牵住他:“先回屋吧。” “等一下。”顾惊欢看着自己的手,虽然觉得很奇怪,但只是皱了皱眉,没多在意,“你刚刚说天命道侣,你知道了?” “嗯,知道了。” 顾惊欢顿了顿:“你以前不是很喜欢飞霜吗?” 陆闻箫听到这个名字后,一下子扭过头来,看着顾惊欢的眼神有些凶狠。 顾惊欢:? “我倒是非常嫉妒他。”陆闻箫抓着顾惊欢手腕的力气都变大了,“他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时候,我真的很想杀了他。” “当我知道你被他偷走之后,我就在后悔,为什么没早点将他除掉。” 顾惊欢手腕上泛起一圈红,衬着青色的血管,显得触目惊心。 现在的陆闻箫,很不对劲。 让顾惊欢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位小伙伴。 随后他还说了一句话,而也正是这句话,彻底点爆了陆闻箫。 他说:“那,你现在能不能别再追究他了。” 听在陆闻箫耳中就是,顾惊欢现在更喜欢飞霜,而不是自己。 顾惊欢的本意是现在飞霜是系统,和以前没有关系,但是陆闻箫显然没打算听他解释,也不愿听他解释。 “我本来不想这样。”陆闻箫低低叹气,“你从来就……不愿意给我犹豫的机会。” 逼他做出决定。 顾惊欢疑惑地看着他,心里一直微微提防。 但是练气的提防在金丹眼中何其可笑,一道泛着红光的灵气顺着两人手交握的地方溢出,缠绕着爬上另一个人的手腕。 等顾惊欢发现时,手腕上已经出现一道纠缠的符文,密密麻麻地延伸至另一端,在陆闻箫手上成型。 “你疯了?你在干什么!”顾惊欢猛地松手,想要抽离。 然而淡红色的灵气仿佛锁链一样,将两人牢牢链接在一起。 “不会很难受。”陆闻箫声音温柔下来,“忍一下,一会儿就好。” 同心共命咒,这居然是同心共命咒! 也正是因为陆闻箫正在施咒,顾惊欢能够发现他的真正修为。 不是金丹后期,而是元婴,放到任何地界都要被尊称一声“老祖”的元婴,居然要和自己一个练气三层结同心共命咒! 他是不是疯了?? “陆闻箫,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顾惊欢用惊怒的眼神看着他,“你会后悔的!” 陆闻箫依旧温声:“我不会。” “但是我不愿意。”顾惊欢的眼神刺痛着他,“我不愿意,你听到了吗!”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陆闻箫低着头,“只要有我在一天,就没有人能够越过我伤害你。” 顾惊欢本就受损的精神此刻更加痛苦,头痛欲裂。 “陆闻箫……我不想看到你。”顾惊欢断断续续说,“滚,给我滚!” 陆闻箫将额头抵在顾惊欢额头上,低垂着眉眼,余光中看见水光从苍白的脸颊上垂落。 “我会滚,等我施完咒后,我就滚。”陆闻箫轻声哄着。 下一秒,他突然僵住了,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突然涌出鲜血的伤口。 是顾惊欢从弥须戒里抽出的一把剑,狠狠刺入他的手臂。 4. 死遁第四天 陆闻箫捂着手臂,踉跄着,缓慢退开一步。 淡红色的灵力逐渐消散,施咒者停止了施咒。 顾惊欢一击就中,随后剑脱手而出,跌落在地上,带着一滩血。 两人谁也没有去捡。 这点外伤,对于修士来说只需要花一点时间就能恢复如初,然而陆闻箫受到的最大伤害不是来自剑伤,而是顾惊欢出手的果决,以及眼中毫不掩饰的惊怒。 “我……”他说了一个字,然后没有继续说下去。 顾惊欢尽力维持着声音的平静,“我只想用这个方法让你清醒点。” “对不起。”陆闻箫低着头,声音在喉咙间变得破碎。 问剑仙宗其他人只说陆闻箫计诡多疑,实力成迷,惹怒他丝毫没有被宽恕的可能,只有今天死和明天死的区别,却不知道这个元婴实力的少峰主,面对另一个人时也会低声下气地道歉。 “你的精神有损伤,我没能早点发现。”陆闻箫的声音在风中变得模糊不清,“你先好好休息。” 说完,他就转身离去,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顾惊欢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尽头,才感觉全身冰冻的血液开始缓缓流动。 活过来了。 他走进之前的小屋中。之前没有好好打量,现在发现这应该是陆闻箫自己建的居所,没有牌匾,也没有其他任何人住过的痕迹,似乎只有他自己长久孤单地住在这儿。 顾惊欢毫不客气地把房间占据,反正陆闻箫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虽然之前睡了一小会儿,但是依旧没能让他恢复多少,加上刚刚又和陆闻箫对峙,现在精神放松下来,只剩下焦躁和隐痛。 他想不明白,陆闻箫怎么变得这么难以琢磨。 而且自己似乎错过了很多信息,比如陆闻箫对飞霜的态度,并非自己以为的……两情相悦,反而似乎从一开始,陆闻箫就和飞霜交恶。 再比如,陆闻箫之前被陷害流落人间,遭到追杀,回到问剑仙宗后就确定了这个仇人是药峰长老。 顾惊欢落入乱葬岗前,陆闻箫已经进行了复仇,现在他却说,他的敌人又藏了起来。 会是那名药峰长老吗? 顾惊欢揉着眉心。还有自己落入乱葬岗前,很多事也透露着疑点,他没顾得上细想,就被陆闻箫一剑打乱。 当时他们俩和飞霜三人被困在禁地,而陆闻箫只能救一个人出去。 陆闻箫选择了自己的天命道侣,一剑刺向顾惊欢的丹田,血流出来启动阵法,将两人传送出去。 至少在当时顾惊欢看来,情况就是这样。 现在既然知道陆闻箫和飞霜关系并不好,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对待自己? 就算有苦衷,为什么不和自己商量,而总是一意孤行? 顾惊欢想的头痛,想睡过去,但是无数乱麻沉沉压在心头,他并不好受,也难以安稳入眠。 等他睁着眼睛,窗外影子逐渐西斜,屋子从明亮变得昏暗,他才惊觉又从白天到了夜晚。 而陆闻箫还没有回来。 顾惊欢浅浅睡了一小会儿,半夜清醒过来,头已经没那么痛了,但是他也没了睡觉的心情。 似乎受到白天的刺激,他想起来一些遗忘掉的事。 他第一次死遁前——姑且叫第一世,那时候问剑仙宗还叫问剑仙,不能称呼为大宗,但也是修仙界数一数二的门派。 那时候药峰还不叫药峰,上面也只有一座思过崖,用来惩罚犯错的弟子。 顾惊欢去过两次,每一次都能感觉到背后跟着影子,目光如芒在背,但当他回头时,又什么都没有发现。 他撑着软塌起来,依旧没看到陆闻箫。他并不是担心陆闻箫,以他现在的实力只有担心别人的份。 只是想到有些话还没有说开,如果不能尽早说清楚,只怕以后依旧会多很多嫌隙。 主要是,顾惊欢怕再看到陆闻箫对自己发第二次疯。 药峰地势险峻,很多内门弟子并不愿意住在这里,久而久之就空了,不过幸好占地面积不是很大,顾惊欢没过一会儿就找到了崖顶的陆闻箫。 山顶寂寥空旷,风吹过这儿也只剩下呜呜的怪声,比起让弟子思过,这儿更像冤魂聚集之所。 当顾惊欢看到陆闻箫在干什么时,只想转身就走。 他居然在喝酒! 思过崖下面就是禁地,问剑仙宗的禁地绵延数百里,和变幻莫测的乱葬岗相连,多年累积的罡气和煞气盘旋于此,像万剑刮在骨肉上而不见血,即使大乘期修士来此都不好受。 他居然在这里喝? 陆闻箫似乎已经醉过去,脚边是倾撒的酒,也不知是装醉还是真醉,没有听见身后动静。 顾惊欢想起两人以前也喜欢买灵酒,不过那是因为自己嗜甜,果酒的度数也并不高,陆闻箫倒是一次都没有沾过。 现在他倒敢喝了,也不怕一脚滑下去。 虽然这么想,但是顾惊欢依旧没有上前,反而转身离开。 和醉鬼没办法说话,上去也没用。 山间死寂了一会儿,顾惊欢又面色复杂地回来。 罡风吹得他脸生疼,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心平气和说服自己,药峰被结界笼罩,如果陆闻箫有个三长两短,不一定有人能解开结界。 那就是真的一辈子被困在这里了。 “陆闻箫。”他唤了一声,“醒醒。” 陆闻箫一动不动,眼睛紧闭,似乎陷入了不愿醒来的梦,但是呼吸平稳。 顾惊欢一下子就知道了这人在装睡,这次他说什么也不会再管陆闻箫。 然而这次,在他转身的瞬间,就被人拉住。 “不要走,好不好?”陆闻箫声音低沉,“求你了。” 顾惊欢一个头两个大,陆闻箫虽然没醉死,但也不怎么走的动路。 “你不要逼我把你一脚踹下去。”他威胁道。 顾惊欢让这人靠着,一路踉跄,从崖顶一路扛着下来,还没到竹林居所,顾惊欢就出了满头大汗。 “我好像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陆闻箫轻声道,“你以前也这么背过我。” “那不是背,那也是抗。”顾惊欢说到这里,心里很不是滋味。 从小到大,他就没能把陆闻箫背起来过,陆闻箫总是比他更重一点。 顾惊欢说完,刹那间反应过来,两个人都陷入沉默。 “你也还记得。”陆闻箫心中五味杂陈。 两人初次见面其实并不对付。陆闻箫彼时借住在千佛寺,而顾惊欢则是某天突然出现在佛家的莲花台下。 寺中都说他是被野狼叼着送到佛前放下,这孩子与佛有缘。 第一个发现顾惊欢的自然是陆闻箫。他对来历不明的顾惊欢抱有极强的警惕心,当时他的状况并不好,即使藏在千佛寺中,也有不少不怀好意的人对他下手。 而且与他不同,顾惊欢获得了所有人的喜爱,似乎他天生就能轻易获得好感。而陆闻箫整日冰冷,充满了上位者的疑心病,小小年纪却沉沉地想着很多事,没人喜欢接近他。 然而即使是这种糟糕的开端,两人关系也逐渐变好。 陆闻箫发现顾惊欢脾气好的不像话,所有人都愿意找他帮忙,他也愿意帮助任何人,即使是寺外偶然经过的乞丐。他在很认真地散发着自己的善意,像要把几辈子欠下的都补回来。 也许真就像寺中沙弥说的,他出现在莲花台下,是真佛转世。 这样小小的真佛,最后成了陆闻箫一人的佛。 夜色最浓重的时候,千佛寺山门被猛然敲响,看不清正脸的修士们礼貌却强横地闯入寺中,他们没有对寺中人动手,唯一的目标只有陆闻箫。 强烈的山火阻挡了千佛寺正门,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围困,要么带走陆闻箫的人,要么带走他的尸体。 是顾惊欢牵住他,带他从后门逃出,在夜幕寒霜一并降临的杀机中,冲向后山唯一一条河。 跳入河中的时候,陆闻箫才意识到自己不会游泳,刹那间连如何运诀都忘了,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扒在顾惊欢身上。 顾惊欢似乎僵住了,但最后也只是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任由他抓着自己。 直到最后游上岸,也是顾惊欢拖着沉重疲惫的躯体将他带上来,扛着他一步步走出阴霾。 那时候他就想,以后一定要给顾惊欢最好的保护,而不是像今天这样,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 现在回想起当初的发誓,对比如今两人之间隔着由不理解与强迫构成的深深沟壑,显得更加讽刺。 顾惊欢将他扔在床上,自己也累的坐下来,转头一看陆闻箫双眼没有焦距,但一直紧紧盯着自己,像魂被勾住一样。 “你果然还是把我背下来了。”他低声道。 “其实,我这样做不好。”顾惊欢看着他,“像是还在给你希望一样。” 顾惊欢眼神通透,也正是这份通透让陆闻箫生恨。 “……我会放你走。”陆闻箫垂下眼,“我会把结界打开半刻,你可以离开……在我反悔之前。” “半刻。”顾惊欢似乎顿了顿:“那你能在半刻之内醒酒吗?” 谁知道呢。陆闻箫没有回答。 只要顾惊欢离开,那自己就彻底被抛弃了,之后他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事都不意外。 他只会再次把顾惊欢找回来,而这次再也不会给他离开的机会。 陆闻箫沉沉睡去,似乎已经预料到了现实。 等他醒来后,果然只看见空荡荡的房间,一点儿多余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陆闻箫的眼睛一下子变得极黑,沉沉地没有一丝光亮。 他像行尸走肉一般走到门口,屋内冰冷的空气顺着呼吸钻入肺,他突然很想咳嗽。 然而打开门后,看到站在屋外那个人,眼中的光又一点点明亮起来。 顾惊欢被露水打湿肩头,带着他房间找出来的斗笠,似乎很惊讶这人真能睡,都什么时候了才醒。 5. 死遁第五天 顾惊欢并没有离开,只是他发现了一点在意的事,独自去思过崖上查探了一番。 再回来时陆闻箫已经醒了。 顾惊欢出去地很早,以至于回来时肩头沾湿了露水。本来自己查探的事想瞒着陆闻箫,现在看来瞒不住。 不过,他和陆闻箫在门口撞见时,却发现对方好像根本没在意这件事。 他目光微亮,就像有什么愿望得到了极大满足。 似乎自从顾惊欢和他离开千佛寺后,就再也没见他露出这种眼神。 “你怎么没走?”陆闻箫上前一步,自然地帮他掀开斗笠。 斗笠下乌黑的发垂落,顺从地撒在肩头,一小捋拂在脸颊上,映得鼻梁到下颌线的弧度清晰而柔和。 “因为有些话我必须问你。”顾惊欢奇怪地看着他,带一下他的帽子都不行吗。 “什么?” “你进入内门后,到底发生了什么?”顾惊欢斟酌着措辞,“你的行为出乎意料,每一件都让我猝不及防。是什么让你对我心生嫌隙?” “你只是想知道这些,就留下来了?”陆闻箫静静看着他。 “当然还有。”顾惊欢将手背在身后,“只不过这些话你现在可能不爱听。” 没事,这就够了。陆闻箫想,也许他留下来是为了更好地和自己一刀两断,但现在只要他还看着自己就行。 但是很遗憾的是,他什么也不能告诉惊欢。 “我会告诉你,但现在不是时候。”陆闻箫摇摇头,“再给我一点时间。” 顾惊欢:“对了,说到飞霜,他现在……” “不是以前的飞霜。”陆闻箫眼神平静,“我知道。” 这回轮到顾惊欢讶异了,他知道?那他还如此仇视飞霜? 陆闻箫看懂了他的眼神:“就算和以前不同,但现在的他在你心里的地位很重,对不对?” 顾惊欢没说话,不知道陆闻箫为什么提到这些。 陆闻箫继续道:“他带着你逃跑,你很看重他,甚至一直记挂他的安危,最重要的是——你似乎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光这些就足够让人嫉妒。 “我会想杀了他。”陆闻箫说着倒显得委屈起来,即使满口说着恐怖的话,“他能轻易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凭什么……为什么你可以对他那么好,却从不肯正视我对你的……占有欲。” 理论上是吃佛家饭长大的顾惊欢,被这三个字迎头痛击。 为什么不肯正视……因为他从来都不想被束缚,他想活的更自由、正常一点。 看着梗着脖子不愿意承认的顾惊欢,陆闻箫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心下叹气:“算了,我开玩笑的。” 顾惊欢看向其他地方:“我倒希望以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玩笑。” 陆闻箫笑不出来了,他知道顾惊欢在说什么。 然而过去的伤害不论理由如何,都已经造成,随着时间流逝也不会消失。 “我今天有事要离开一趟……”陆闻箫垂下眼,“你先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处理完后立刻回来。” “好。”这次顾惊欢什么也没多说,只颔首:“等你处理完回来。” 回来两个字,像是在等待他归家一样,陆闻箫的情绪起伏变化,只有他自己知道。 陆闻箫离开后,顾惊欢转过身,心情也一下子凝重起来。 之前他上思过崖顶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气息。 不是禁地的罡气,也不是乱葬岗的煞气,似乎是灵力——但是被另一道气息掩盖。 如果顾惊欢没有感觉错,那是陆闻箫的气息。 思过崖之下可能有人,而且还被陆闻箫刻意隐藏起来。 这股精纯的灵力绝不可能是什么妖兽魔修,只能是修士。 顾惊欢非常在意。他决定下去查看一番,现在陆闻箫和他所认识的陆闻箫完全不一样,他也许真的会囚禁一个修士。 而且他有想过,陆闻箫既然提到药蜂长老依然在逃,甚至藏在某个暗处,万一药蜂长老是被陆闻箫自己隐藏起来了呢? 无论怎样,顾惊欢都不想当被蒙在鼓里的一个。 他顺着原路走上思过崖,上面依旧阴风阵阵,灵气在这儿变得驳杂刺骨。 这里并不是一个修炼的好去处,用来惩罚或者磨炼心境倒是极佳。 他在上面往下看了一眼,底下禁地极为幽深,而且险峻陡峭,基本没有从上面下去的可能。 不过顾惊欢也不是第一次来思过崖,他知道一条很隐秘的小路。 就是不知道几百年过去,这条小路有没有堵死。 他绕到半山腰,这里是山峰背阴处,有一个被茂密枝叶覆盖的小山洞。 山洞不大,刚好容一人通行。 顾惊欢走进去的时候有想过,万一这个洞能通到外界呢,他是不是就能顺势离开。 昨天没走,除了他有很多事还不知道,另一个原因也是不信任陆闻箫。 反正目前为止,只有系统是真正站在自己这边,帮助自己。 山洞走了一段距离后就变得很宽敞,顾惊欢有火符,一时间也算畅通无阻地行走。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周围变亮了。 一些莹绿色的光点漂浮在空气中,顾惊欢不自觉伸出手,一个光点落在他手上,居然真的是萤火虫。 下一秒,他吃疼地收回手,借着火符的光,他看见指尖上被咬出一个伤口。 伤口流着血,而且还溢散出丝丝灵力。 这不是什么普通萤火虫! 顾惊欢压下心底的震惊,耐着性子继续往前走,同时注意避开光点。 这里一定有秘密。 不知为何,顾惊欢心中的不安感再次出现。 这一次,他的不安感也立刻变成现实。 当他计算着距离,即将走到另一端山腹时,眼前出现了一个被铁链锁住的血人。 顾惊欢僵在原地,火符落下的灰烬落在手上都无法察觉。 “咳咳……陆闻箫!你这个……狗东西……你不得好死!”血人察觉到动静,情绪瞬间激烈起来,连咳好几声,夹杂着恨极的咒骂。 咒骂仿佛浸透了毒汁,阴冷恶意的眼睛从凌乱的头发中抬起,却在看到来人时,愣了愣。 “是你……”血人似乎想起来,太久没有转动的大脑反应了一会儿,才缓缓咧开一个笑。 “来的居然是你。” 两人都不算熟悉,但彼此之前都有过一面之缘。 顾惊欢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能在这儿看到药蜂峰主,而且……对方居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为什么你在这儿?”顾惊欢只能听到自己下意识在问。 “哈哈,咳咳咳……你居然不知道?”药蜂峰主,陆勤勉从胸腔里发出沙哑的大笑,“他连你都瞒着?” “这就是咳咳,他的真面目。”陆勤勉恶狠狠地笑,“他不想让你知道吧?他的真面目……就是一个不择手段,阴险毒辣的小人,连自己的父亲都下毒手!” 顾惊欢目光看向陆勤勉身上的光点,那些萤火虫不仅啃食着他的皮肉,更是在吸食灵气,密密麻麻,修士的灵气却能自行运转疗伤,不至于让人立刻死亡。 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顾惊欢抱着胳膊,只觉得不寒而栗,眼前这一幕确实给他造成了冲击。 鲜血,锁链,缝隙中爬行的虫蛇,隐约间顾惊欢能看到刑场的影子。 那时他和陆闻箫的逃亡并不一帆风顺。敌人虚伪狡猾,总是隐藏在暗处,似乎不想让人知道这桩丑事。 为了将他逼出来,他们对陆闻箫的母族下手。 等陆闻箫得到消息的时候,只听说不知为何,在家中保护伞一样的外公闭关失败,在平静中仙逝。 随即母族一夜之间被尸魂宗屠戮大半,剩下的族人被扣上与邪修勾结不成却遭反噬的帽子,押至刑场。 明明知道是陷阱,但是陆闻箫不得不去。 “不能贸然前去。”顾惊欢拉住即将理智全失的陆闻箫,“那些人高高在上,就是为了看你过去却无能为力!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还不行刑吗,他们要面子!要大家亲口认罪!否则行刑无法进行下去!” “现在大家都还没认罪,而且你的母亲还在保他们。” 如果陆闻箫再过去,那就真的将把柄交到敌人手上。 他们等着陆闻箫自投罗网,也等着将他作为威胁,让他的母亲认罪。 陆闻箫红着眼睛,已经濒临崩溃。 他抓住顾惊欢的双臂,语气颤抖:“我什么都做不到……惊欢……我太弱了。” 他甚至回不去问剑仙宗,有大把敌人会在他踏入之前拦截。 “我不去的话……他们即使不认罪,也会受尽折磨。”陆闻箫喉间涌上血腥,“我只能去。” 顾惊欢按着他抓住自己的手,缓慢收紧:“我跟你一起去。” 敌人不是没有弱点,他凶恶,但又想要名正言顺,高高在上,又顾及颜面。 所以他们不仅要去,而且要光明正大地去。 那天阴沉的天空飘着细雨,千佛寺的得道高僧降临了刑场。 僧人们为往生的魂魄吟唱渡化,像尘埃里开出的莲花,一场细雨之后将洗净所有罪恶。 陆闻箫和顾惊欢跪在行刑台前,与台上的罪人遥遥相望。 往生咒吟唱了七七四十九天,两人也跪了这么久。血染的刑场中,顾惊欢似乎看遍人间百态,此刻他有点懂了佛家那句众生虚妄。 最后屠刀终是没有落下,台上的“罪人”尽数削发僧,丹田灵根尽毁,从此沦为凡人。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高僧手中有一法器,名叫心无相莲,莲中有三千幻境,助人洗尽罪业。 收入法器中的凡人,虽有禁锢之名,但也有保护之意。 顾惊欢从地上站起,来到高僧面前鞠一躬,对他表示感谢。 高僧看着眼前的小小真佛,只淡笑着让他起来,说:“不用感谢我,你应该感谢你自己。” 顾惊欢愣了愣,不知道他话中含义,又或者看到了什么。 只记得回过头时,只见高台上满地的断肢残垣。 6. 死遁第六天 后来发生的事,也没有让情况变得更好。 当时顾惊欢并不知道药峰峰主,只是从陆闻箫那儿知道这是他父亲,两人几乎没有见过。 直到那次闯入问剑仙宗的队伍,他们才算第一次见到。 在刑场的七七四十九天超度结束后,一个小门派终于冒死将消息传递到了陆闻箫手里。 陆闻箫的母亲,仙逝了。 他的母亲不是一个强势的人,当初明明有极高的天赋,却依旧只是随意加入了一个小门派,专心研究丹药。她最强势的时候,则是为了保住族人抗住各方压力,生生等到千佛寺的到来。 这期间她遭遇很多次暗杀,明明只是个手不能抗的丹修,却没有露出过哪怕一次破绽。 就是这样一个天才,却在陆闻箫出现在刑场后,永远闭上了眼睛。 门派传来的消息是她走火入魔,最后灵力衰竭而亡。 问剑仙宗听闻她不幸长逝,认为其道侣是药蜂峰主,理应交由道侣进行埋葬,加上丹修的尸身流落在外恐遭尸魂宗盗窃,所以不日就将棺材从该门派转移。 众仙家给予了这位天才极大的面子,她的棺材将由内门弟子护送,仙鹤拉棺,最后葬在灵植盛开的山上。 但是顾惊欢听完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分明就是陆闻箫的母亲和背后之人达成了交易,趁着那四十九天陆闻箫在刑场的时候,用一命换一命。 幕后之人不再追杀其族人及陆闻箫,条件是她自戕,对外宣称走火入魔。 多么滴水不漏,直到最后也没让自己颜面受损。 当时,没有人敢去看陆闻箫的脸,因为不忍。 只有顾惊欢还站在他旁边。陆闻箫呆在原地,似乎每一分每一秒都过的极慢。 他看着顾惊欢说:“我的母亲……很少跟我说话。” 她的全部心思都扑在丹药上,不太会照顾人,因此并不是一个知心的母亲。 这个心思单纯的丹修第一次开始保护亲人,是四处打点关系将他藏在千佛寺的时候。 第二次保护亲人,是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交换,为族人和儿子换来了日后的安稳生路。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陆闻箫踉跄着,几乎撑不住地弯腰咳血,“以后该怎么办。” 陆闻箫已经濒临崩溃,僧人和门派弟子不知内情,在场只有一个顾惊欢能看清楚全貌。 如果顾惊欢不说话,就再也没有人能够帮他。 “你知道幕后之人是谁。”顾惊欢捧着他的脸,直直地看进眼睛深处,“为什么以你母亲的死结束?因为一切都是冲着你母亲去的,不论是尸魂宗屠戮、泼脏水、追杀、还是刑场处刑,恐怕都是为了牵制她。” “而这么大的事,你父亲却没有半点动作,他还被蒙在鼓里——你好好想想,有谁能够瞒住你父亲,有谁一定要对一个天才丹修下手,又哪来的能力布下这么大一场局。” 陆闻箫灰暗的眼睛一点点恢复神采。 药峰长老,齐元。 * “为什么会是你……”顾惊欢感觉自己思绪一团乱麻,不自觉退后一步,“明明是齐元……” 不对,就算是齐元,也早就在顾惊欢跌入乱葬岗前被杀死。 为什么陆闻箫会对自己父亲动手,甚至用上这种残忍方式? 血人露出一个阴渗的笑:“你害怕了?” “是不是很眼熟的手段?”峰主有点疯疯癫癫,“这可是他在刑场上学到的,还不止这些,哈哈哈哈!他的族人快要人头落地的时候,他在想些什么?” “他的胆子可真大啊。” “先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残害自己的父亲!又胆大包天对外瞒下,以少峰主的名义控制整个药峰!” “你以为他为什么这么快就到了元婴?”血人猛地靠近,锁链在墙上发出刺耳声响,极近的血色眼睛中流露出恶意,“——都是吞噬了我的修为。” “简直和邪修没有两样。”他眼珠子动了动,似乎瞥了一眼某个方向,“是吧?” 顾惊欢直直地盯着他,似乎想确认是不是幻觉。 如果他自己不承认,恐怕任谁站在这里,都难以想象面前疯疯癫癫的血人是昔日高高在上药峰峰主。 陆勤勉的语气中,甚至有一些期待,自己会作出什么反应。 洞窟太过湿冷,顾惊欢手上的火符甚至灭了一张,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如果这就是陆闻箫掩埋的秘密,那自己发现了,是不是会被灭口? 恐怕自己得赶在陆闻箫回来之前离开。 “他是个邪修!你现在知道了这件事!”血人却疯狂叫嚣着,阻拦着他进行下一步打算,“快!离开这里!把那个畜生的真面目给所有人揭开!” “你是不是对他做了什么?”顾惊欢好不容易用冷静的语气问出来。 峰主猛地顿住,似乎没想到他的第一句话是反问。 “我不会被人利用的。”顾惊欢摇了摇头,再次退后一步,“现在我要离开了,知道真相前,我不会轻举妄动。” “……”血人古怪地笑了一声,“恐怕你走不了了。” …… 顾惊欢猛地反应过来,他看向洞窟的另一深处。 陆闻箫站在那里,不知道已经听了多久。 火符的光将他站在阴影中的身形照亮,他才从黑暗中走出。 他朝两人走进一步,萤火虫就动一下,似乎生怕惊动了什么,悄悄退开。 于是就形成了陆闻箫走过的地方,那些嗜人血肉的萤火虫就自动避让,就连顾惊欢都不自觉后退一步。 他就这样一步步走到顾惊欢面前,低头看顾惊欢手上的血迹。 之前被萤火虫咬了一口地方,本人没怎么在意,反倒被陆闻箫一眼发现。 此时顾惊欢是有点警惕的。先不说其他,自己撞见了天大的秘密,陆闻箫将峰主囚禁起来却假装一切如常,以少峰主的名义越俎代庖,整个药峰恐怕都是他囊中之物。 这个秘密如果被自己散播出去,恐怕比起对陆闻箫的讨伐,自己会先…… 陆闻箫自然地牵起他沾着血迹的手,用灵力修复伤口:“这里冷,我们先出去。” 修长的手指在伤口上一抹,就不再流血了。 顾惊欢一颗心七上八下,出去,挑个隐蔽的地方吗? 不过陆闻箫和自己想象中的反应有点出入,可能也和陆峰主意料中反应有出入。 只听到他在背后愤怒拉扯重锁,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见顾惊欢不说话,陆闻箫无奈叹口气,语气放软:“有什么事出去再说,我不动你。” 顾惊欢这才勉强和他达成一致。 一时间寂静的山洞中,只有两人的脚步。 火符已经用完,顾惊欢发现和陆闻箫一起走还有个好处,那就是萤火虫似乎有意识一样在四周漂浮,能照亮大部分路。 这也从侧面说明,萤火虫的确受陆闻箫操控。 光亮终于从洞口照进来。两人从洞口出去的时候,陆闻箫突然问:“害怕我吗?” 顾惊欢忧心忡忡的脸上出现明显的愣怔,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 说害怕,也只是对不明真相的焦虑。 说不害怕,陆闻箫踩着血从黑暗中出现那一瞬间,他的确冒出一身冷汗。 顾惊欢还没说话,陆闻箫却抱向他,低声说:“别害怕我。” 还好,看来自己的生命安全暂时无忧,顾惊欢放下心。 顾惊欢想了想,觉得还是要解释一下自己的行为:“我并非故意要知道你的秘密。” “你知道了也没事。”陆闻箫说,“别听他蛊惑,就算你要揭穿我,我也不会伤害你。” “大概吧。”顾惊欢说,“反正我也出不去。” 陆闻箫没说话,出了山洞后就放开他。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陆闻箫说这句话时有些忐忑,事实上他并不容顾惊欢拒绝,松开拥抱他的手后就虚虚握住顾惊欢的手腕。 简直时时刻刻都想在顾惊欢身上找安全感。 顾惊欢早就发现了,只是一直在逃避。 说到底,就是不相信如今的陆闻箫会真的不动自己,变成血人的陆峰主,强行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同心共命咒,都在他心里深深留下烙印。 察觉到顾惊欢的沉默,陆闻箫握紧了手心。 “你的事已经办完了吗?”顾惊欢迟疑着问了一句。 他还记得陆闻箫离开前的话。这一问也隐约间缓和了气氛,陆闻箫控制不住力气攥紧的手一松。 “没有,半路就赶回来了。”陆闻箫微微叹气。 “着急吗?”顾惊欢问。 “不着急。”陆闻箫顿了顿,“其实,我正打算带你去。” “那好吧。”顾惊欢似乎犹豫了很久,才松了口风,“我们去看看。” 陆闻箫已经沉入黑暗的心又因为几句话飘起来。 他就是这样,只要顾惊欢愿意给他几句好话,他就又忍不住重拾一点希望。 两人要去的地方不在药峰内。顾惊欢看着自己轻而易举穿过结界,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已经轻松离开。 两人去的地方是一座荒芜的灵山。 灵山上杂草丛生,但是四处溢散着淡淡的灵气,这也是灵植茂盛的原因,只不过无人居住,也长期无人打理,最后变成荒芜的模样。 顾惊欢还是一眼看中了某块空地上的墓碑。 墓碑上刻着名字,而且十分干净,不染尘埃,周围也清理出一块空地,仿佛定期有人打扫。 “这是……”顾惊欢看向陆闻箫,心中却早已有了答案。 “是我的母亲。”陆闻箫面对着干净的墓碑,语气低沉下来,“她对你也一定很熟悉。” 当初两人没能亲自将母亲送到这里。 也就陆闻箫进入问剑仙宗后,才找到了这一块孤坟。 7. 死遁第七天 刑场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似乎也在为走投无路的人默哀。 雨水冲刷着血迹,也浇灭了陆闻箫的希望。 他不能把母亲的尸体直接交出去,那样只会方便幕后之人毁尸灭迹,陆闻箫也再也找不到母亲被逼死的证据。 但现在他连接近问剑仙宗的队伍都做不到。 无数族人的脸在眼前出现,每一张都狰狞凄惨,哭叫着让他别做无用功。 这时候依然只有顾惊欢握住他的手,给他冰冷的身体传来唯一的温暖。 “我们去把你母亲的遗体偷出来。”顾惊欢认真地提出与他性格大相庭径的建议,“然后把她带走。” 很难想象,千佛寺中长大的顾惊欢,会如此自然说出偷这个字。 但现在他的确无比认真。 “可以做到的。”顾惊欢说,“现在你母亲还没有离开门派,问剑仙宗前往此处还需要一段时间,只要我们现在动身,就有希望比他们先到。” “但是……”陆闻箫眼神中出现了一点亮光,但浑身依旧僵硬,“问剑仙宗如果追上来,我们逃不掉。而且查看母亲是否受暗算需要时间。” “我来拦住他们。” 陆闻箫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顾惊欢。 顾惊欢依旧平静,像谈论今天天气一样轻松自然:“你负责偷,我负责拦,然后你立刻逃就行。” “没关系,大庭广众之下,我不会怎么样。” 但如今顾惊欢依旧只是个凡人,连修炼的门都没踏入,能陪他走到这里,大多依靠千佛寺所赠法器的庇护。 以凡人之躯拦住一众修士,就算不死也会吃大苦头。 但是陆闻箫知道,别无他法了。 千佛寺对他已仁至义尽,还是看在顾惊欢的面子上才走这一遭,不能再麻烦他们。 而母亲家族遭难后,其余交好世家避之不及,怎会伸出援助之手。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陆闻箫听见自己问,“只是因为我们是朋友吗?” 世人多自私,哪怕是朋友也不免在危难时落井下石。 更别提出生入死。 顾惊欢愣了愣,随即摇摇头:“你不要顾忌太多,不论是谁站在你的立场上,我都会这么做。” 他的意思是,当初他睁开眼不论看到谁,都是顾惊欢新生后的第一个朋友。 纯粹而不受天命干涉的友谊,他很珍惜。 而陆闻箫则想到那句话,“大慈与众生乐,大悲拔众生苦”,顾惊欢是来渡他的,但他也渡所有人。 在顾惊欢眼中,自己和别人没有半点不同。 见他依旧沉默,顾惊欢只能当他还在担心自己,重重道:“放心吧,我知道人间有一个叫做鸣冤鼓的法器,来自其上一任主人人皇。” “我能用它拖住所有人,包括齐元。” “如果顺利的话,我会将一切捅到你父亲和掌门面前。” 陆闻箫下意识问:“你怎么会知道人间法器的下落?” 顾惊欢也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脑中一闪而过某些片段,下意识就说了出来。 也许自己前三次死遁中有过人界的经历? 但也多亏这些记忆,他很容易就将法器弄到手。 鸣冤鼓诞生在人间,没有强大的法力,也无法对人造成伤害,鸡肋又脆弱。但这是唯一一个能与天道直接沟通的法器。 当他听陆闻箫说,丹修的全身经脉寸断,仿佛万箭穿心,一个献祭阵法刻缩于其灵根之上,一股无名愤怒烧遍全身。 直接击碎了鸣冤鼓。 愤怒来的蹊跷,就好像他曾经亲身经历过一样,失望和痛苦如潮水一样涌入心脏。 最后转化成压抑的拳,轻轻敲击在鼓面上。 而鸣冤鼓却仿佛遭受千斤重负,轰然破碎。 “你是什么人?”高傲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拦住我等去路,有何目的?” “凡人?凡人为何能让我们驻足?” “你用了什么法器!” 四面八方的诘问,带着修为压制,仿佛要将人压得喘不过气。 “鸣冤鼓无法伤人,它只有一个能力,就是问罪。”顾惊欢怀里抱着破碎的鼓,一个人站在山门前,白衣翻飞,仿佛拦住千军万马。 “如果击鼓人无冤,听鼓人无仇,天道不会驻足聆听,各位也不会被我拦住。” “那你有何愁何怨?” “我代人击鼓!”顾惊欢丝毫不退,直面众人。 “问罪药蜂长老,齐元。” 隔着众人,顾惊欢看到齐元脸色变得铁青。 而此时,药蜂峰主陆勤勉身前的人纷纷让开,给他留出一条路来到最前方。 随之上前的还有问剑仙宗掌门,以及御兽峰峰主。 “鸣冤鼓生效并非毫无代价。”陆勤勉说话了,眼神平静,“而且你以凡人之躯,问罪修士,更是我问剑仙宗的药峰长老,你可知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的表情如此平静,似乎根本对是何罪毫无兴趣。 更没有在陆闻箫出现时,产生丝毫涟漪。 是的,陆闻箫在顾惊欢说话的时候,就出现在他身后。 他根本没有带着母亲逃走,那样是弃顾惊欢于不顾。 他的出现出乎意料,也惊呆了顾惊欢。 “我来。”这是顾惊欢回头后,陆闻箫看到他,说出的第一句话。 毕竟这是他的苦难,顾惊欢本不用替他做到这一步。 但是顾惊欢比现在的他更理智,更心如明镜,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是修士,付出的代价只会更大。”顾惊欢低声道,“而且你在想什么你自己清楚!你想连自己父亲一起问罪吗?” “那会沾染因果,你会灰飞烟灭。” 是的,在看到药峰峰主那一刻,就知道他对自己道侣和孩子的生死不知情,且毫不关心。 陆闻箫心里不可避免出现怨恨。 所以顾惊欢更不可能让他发疯。 “以鸣冤鼓苛刻的要求,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顾惊欢抱紧怀里的鸣冤鼓。 下一秒,陆闻箫的眼睛缓缓睁大。 顾惊欢的头发散开,在空中荡开烟青色涟漪,也遮住远处山上露出的一点点朝阳。 如水墨瀑布一样落在他手中…… 然后被一刀切断。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顾惊欢转向众修士,“按照凡人的道,向上天鸣冤问罪,需先付出代价。” 他朝前松开握着断发的手,丝丝缕缕墨发随风飘散。 “然后我要问罪药峰长老齐元。” “残害丹修天才,毁其全身经脉,刻献祭阵法于其丹田上!” 淅淅沥沥的山雨骤然落下,少年一字一句的话在山谷中回荡。 “明知其为药峰峰主道侣,却依旧下手,对药峰是何居心?对问剑仙宗又是和居心?” 齐元引导尸魂宗屠族毕竟没有证据,顾惊欢只能说这么多。 而且齐元归根结底和自己没有直接仇恨,他是站在旁观者角度。 再进一步,自己和陆闻箫都危险了。 “那么,你当如何。”问剑仙宗掌门睁开眼,淡然开口。 “我……”顾惊欢还想说,却被陆闻箫从身后轻轻拉住。 “可以了,惊欢。”他轻声道,“你已经为我做的够多了,接下来就让我说吧。” 顾惊欢看着他走到自己身边,再走到自己面前。 只有背影对着自己。 他说,母亲的遗体必须交由自己亲自护送。 而他也会随问剑仙宗回山,参与刑律堂审判严查,直到齐元付出惨重代价。 他一步也不会离开问剑仙宗。 陆闻箫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向前方,去承担一个未知的结果。 顾惊欢只觉得,好像这一离开,就有什么要变得不一样了,像是相同的天命再次出现。 主角走上主角的道路,而自己这个反派也会渐行渐远,最后背道而驰。 * 顾惊欢想起往事,只觉得直觉灵验地可怕。 现在两人不就关系急剧倒退么。 也许当初他的确应该掉头就走,不再踏入问剑仙宗。 不过话说回来,当时也是掌门见他勇气可嘉,亲自邀请自己来问剑仙宗,自己才来报了个名。 这地方让他感觉熟悉,虽然想不起来是哪一次死遁的记忆。 种种原因皆指向如今境地,顾惊欢也释然了,就当一切都是天命注定吧。 不过,陆闻箫显然不信天命。 “直到我成为少峰主后,我才逐渐发现一些事。”陆闻箫平静道,“齐元对我母亲下手,陆勤勉不会不知道,他比齐元藏得更深。这两人,一个当刽子手,一个推波助澜。” “尸魂宗灭我族人,就是他在背后做推手。”他勾起一个笑,“就为了一个丹药。” 一个如今他都能炼出来的元婴丹。 顾惊欢低着头,从弥须戒中拿出一朵花,放在丹修的墓碑前。 这是他之前从灵植派采下来的灵花,没来得及捣碎,就一直放在自己身上。 来的匆忙,手上也没有别的东西。 小花可爱地盛放在墓前,风吹过,它就像打招呼似的轻点花瓣。 “你已经为她报仇了。”顾惊欢说。 “不过相比报仇,我认为不能忘记更重要的事。”他认真道,“父母是你第一任老师,他们的行为会影响你,但是永远不要忘了无愧于自己的内心。” “即使我心胸狭隘,睚眦必报?”陆闻箫问。 “只要你确定,如果不这样做,你就会后悔一辈子。”顾惊欢说完,扶了扶额,“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只是我随口说的,不要太当真。” “嗯。”陆闻箫直直看着他,“我记住了。” 你记住什么了? 陆闻箫显然将他的意思歪曲到了其他地方。 顾惊欢的情绪淡下来,不再看陆闻箫,转而走向另一边。 如果他刚刚没看错,这里似乎还有一座坟墓…… 会是谁的呢? 这种荒无人烟的灵山,除了无人祭拜又十分重要的修士,基本上不会埋在这里。 他往前走了一段,拨开一丛杂草后,差点眼前一黑。 这块墓碑上,居然是自己的名字。 8. 死遁第八天 孤坟上赫然写着“顾惊欢”三个字。 但是看起来这块坟已经十分破旧,至少肯定不是近期新立。 陆闻箫母亲的坟都是几十年前立的了,这块坟更久远,因此排除陆闻箫或者自己当外门弟子时在问剑仙宗内的朋友给自己建。 那就是……第一次死遁前,也就是第一世的记忆? 但是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而且飞霜不是说,三次死遁的身份都完全不一样吗。 怎么会名字一模一样? 正在他思考的时候,背后陆闻箫唤了几声名字,似乎正在逐渐接近。 那一瞬间,顾惊欢只有一个想法:不能让陆闻箫看到。 这块坟来历不明,而且极为隐蔽,若不是自己对自己以前的气息极为熟悉,肯定根本无法发现。 一旦牵扯到自己失去记忆的几次死遁,顾惊欢都会变得无比谨慎。 而陆闻箫就在自己背后,他再想有什么动作已经来不及。 于是顾惊欢几乎本能地抬起手,虚握的指缝间黑色的雾气缭绕,似有生命般,在石碑上轻轻一抹。 名字就被抹去了。 随后他立刻愣住,这是怎么回事。 他怎么会突然会用这么陌生的法术。 那道黑色的气息极为不详,一看就不是什么正道功法,更不可能被自己这种千佛寺出身的修士学会。 但刚刚本能的动作又骗不了人,仿佛这种功法已经用过好几百次。 仓促间,方才的本能又消失地无影无踪,手中的气息已经消散,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再想回忆刚刚的动作,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 “惊欢,怎么了?”陆闻箫已经来到他身边,语气有些微微急躁,“我刚刚唤了你好几声,你都没有任何反应。” 顾惊欢回过神来,眼睛中微光闪烁:“没事……我刚刚只是没听见。” “你在看什么?”注意到顾惊欢面对的方向,陆闻箫也顺着视线转过去,发现是一座孤坟,微微皱眉。 这儿怎么会有一座没有名字的坟? 而且空气里若有若无地漂浮一丝腐朽的气息,轻微地仿佛是自己幻觉。 如果陆闻箫还是单纯的剑丹双修修士,那么他绝对能第一时间发现,这是尸魂宗邪修特有的腐尸之气。 但陆闻箫现在修炼方式十分极端,而且养着噬人血肉灵气的妖兽,在沦为邪修的灰色边缘游走。 因此,他没能发现这道气息。 “我刚刚只是在想,还有谁会把坟修建在这里。”顾惊欢将手藏进衣袖,“不过没有名字,大概是某位先辈葬在这里。” 他似乎失去了兴趣,转身往回走,一切都只是一时心血来潮。 “惊欢。” “嗯?” “我有一点急事。”陆闻箫手中有一张传讯符,此时正在缓缓焚烧,照亮他幽深的眉眼,“掌门唤我过去,也许是关于你的问题,我去处理一下。” 顾惊欢想起掌门那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脸,以及曾正经肃穆地邀请自己加入问剑仙宗。 他对这位掌门印象不错,至少应该不会计较自己“生前”闯入禁地之事。 据说掌门虽然没有仙主和门内闭关的某些老祖那么高修为,但也和各峰主并肩,如果不是谢无妄凌驾于碧霄宫之上,这位当属正道第一人。 陆闻箫没理由不去。 不过陆闻箫跟自己这么说,应该是在考虑怎么安置自己。 “你如果不放心,我回去等你好了。”顾惊欢无所谓,至少自己还在身边的时候,陆闻箫不会发疯。 这句话的确出自本心。 陆闻箫却看着他,眼中翻滚着复杂的情绪。 自从洞中离开后,他就一直是这副模样,反倒让顾惊欢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 “你……真的愿意回去等我?” 顾惊欢:“那我难道在这里等?也不是不行。” 短时间内他在问剑仙宗没有落脚点,外门倒是以前有自己的住所,但也不知道自己“死讯”传开后,那幢小小的房子是不是收了回去。 要是飞霜找来就好办了,他好歹也是内门弟子,可以强行占据他的房间。 正想着,陆闻箫却突然递过来一块玉牌,在他眼底闪着温润的光。 面对顾惊欢疑惑的眼神,陆闻箫说:“这是我的玉牌,能够自由出入药峰,也可以去别的地方,你拿着它。” 嗯?这是什么意思? 放自己自由活动? 虽然不相信陆闻箫怎么突然这么好心,但顾惊欢也能感觉到,自从离开山洞,来见过陆闻箫母亲后,他的情绪就逐渐稳定下来。 而且看他眼神,给自己这块玉牌倒是真心。 顾惊欢收下了,在陆闻箫收回手前,又拿出一张传讯符拍在陆闻箫手上。 这回轮到陆闻箫愣住。 “用这张传讯符,你就能随时联系到我。”顾惊欢眼神错开,“当然,我也能随时联系到你,你要是找我,直说就行。” 既然当年自己的确错过了很多真相。 那么再相信一次陆闻箫也无妨。 不过他说完这句话后,下一秒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拥住。陆闻箫下巴靠在他肩头,从喉咙深处发出一连串笑声。 “好,那你等我,我不会离开很久。” 有这么高兴吗? 顾惊欢不太明白,似乎在陆闻箫的自作主张下,两人冰封的关系又像是回到了从前。 他也没想到,这句话说完之后,再见面时两人立场已经天翻地覆。 陆闻箫离开了。 顾惊欢循着记忆走下山,他可不能像元婴一样缩地成寸,也不会御剑。 幸好他熟悉路,走回去也不用多久。 不过与来时不同,往回走的路上他察觉到了一丝怪异。 问剑仙宗占地极广,门下弟子众多,但各峰之间交流甚少,且修士本就百里挑一,平日行踪隐蔽,寻常宗门内很少能看见人影。 也自然没什么人注意到顾惊欢。 但是顾惊欢却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视线看向四周,却一无所获,并没有见到任何人。 陌生的感觉萦绕着自己,顾惊欢摸到自己手上冒出鸡皮疙瘩,不再犹豫,拿出一个小巧的飞行法器。 不管是不是自己错觉,先离开总没错。 这个飞行法器是自己从千佛寺的心无相莲上……掰下来的花瓣炼制。顾惊欢拿出飞行法器后思绪偏了偏,他想到自己之前“死讯”也许也传到了千佛寺,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回去解释。 不知道大和尚有没有想自己。 顾惊欢的速度不快,但是随后再也没感觉到被注视。太阳正在沉沉西斜,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山间各种影子也安静地覆盖下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灵山,心里想着,自己也许先回药峰比较好。 虽然他本打算去几个有记忆点的地方逛逛,看看是不是能想起来什么。飞霜虽然反对他和主角牵扯,但没有反对自己找回记忆,毕竟迟早会想起来。 不过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孤坟前如轻烟般出现一个人影。顾惊欢前脚刚走,谢无妄就来到这座坟前。 漆黑的眼中酝酿着风暴,看着坟上被抹去的名字。 空气中,飘散着的腐朽之气被绞地粉碎。 有人动了师兄的坟…… 谢无妄动杀心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在脸上,而是很平静,如海平面下的冰山,深海中酝酿的风暴。 原来是尸魂宗的人。怪不得自己有莫名的熟悉感。 那群邪修想利用师兄来暗算自己,但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动自己的底线。 “杀了。”他垂着头,杀意和寒风一起降临,“不用留全尸。” 阴影中,接到他命令的人颔首退去。 太阳彻底沉入西山,夜色笼罩的瞬间,顾惊欢感觉到一阵惊寒。 他连忙从飞行法器上跳下来,借着月色隐入树林。 直觉告诉他,最好不要大咧咧让人看到,应该走小路。 但是小路不适合飞,容易撞树。顾惊欢思考一秒,当机立断决定跳下去。 他没急着立刻跑,而是闭眼听了一会儿周围动静。 极度安静中,任何微不可查的动静都可能被捕捉。顾惊欢没有不自量力用灵力去捕捉,以他的水准,随便哪个人来都能瞒过自己。 但是他的听力很好,有时候像动物一样敏锐。 所以他的确听到了心跳声。 并不是来源于自己。 有人在跟踪自己?为什么? 还不等他思考下一步怎么办,就听到离自己极近的地方传来动静。 还没做好心理准备的顾惊欢一下子变得很惊恐,下一秒更惊悚的场面出现了,一只手从旁边阴影中伸出来,死死抓住他。 活像墓地里僵尸诈尸。 “别叫!是我!”飞霜先一步死死捂住他的嘴。 顾惊欢瞪他的眼睛都快冒火了,黑灯瞎火的这人突然出现,脸色白的像鬼,换谁不叫。 飞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咳嗽一声,一口血从嘴角流出。 顾惊欢:??? “问题不大。”飞霜还是那副僵硬的表情,“之前挨了那一巴掌,在地上躺了三天,才恢复过来。” 顾惊欢沉默了,头上冒出一滴冷汗。 这叫问题不大吗。 得亏飞霜是系统,受伤了也能活蹦乱跳。 “我们先走,这里不安全。”飞霜拉了他一把,就松开了,自己在前方带路。 “再晚来一点我就捞不动你了。”系统也很疲惫。 路上两人注意隐匿自己的踪迹,尽量走树枝密集的小路,也正因为这么做,顾惊欢才彻底确定,的确有人跟了上来。 “发生什么事了?”顾惊欢心中的不安感非常强。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飞霜说。 “……要不你哪个都别说了。”顾惊欢叹气。 “唉好吧,我先说好消息,等会儿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说。”飞霜也叹气,“我接收了这具身体全部记忆,知道陆闻箫瞒着你是什么事了。” 这也是当时系统能附身的原因。 “不过介于这件事还和你第一世有关,你恢复记忆前我暂时无法跟你解释。” “那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飞霜顿了顿,“你暂时不能回药峰了。” 顾惊欢不意外飞霜看出自己的想法,但是对他的话感到困惑。 “只要你一接近药峰,还不等你躲进结界,就会被抓住。”飞霜冲他点点头,“有人在堵你。” 今天一入夜,顾惊欢就感觉不对劲。 但是他想不通,除了陆闻箫之外还有谁知道自己行踪?而且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人? 要抓自己?还是,要杀自己? 两人跑到半路猛地停下。 药峰就在前面,如犬牙一样锋利嶙峋,平日无人接近的仙山之一,现在半空中却有三人守株待兔。 隔着夜色,看不见脸。 但是随着月光从云层中出来,能清晰看见三人都身着玄铁甲胄。 顾惊欢后退一步。 执令堂!这是谢无妄要杀他? 难道自己暴露身份了? “现在这种情况,我们前进也不行,后退也不行。”飞霜立刻进行现场分析,“要躲进一个执令堂都不敢进入的地方。” “禁地。”顾惊欢说。 “行。”飞霜点点头,“我们先说好,如果跑不掉就大难临头各自飞。”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打了个寒战。 现在的谢无妄惹不起惹不起。 顾惊欢:“……”你真是我的好系统。 虽然这么说,但飞霜该捞的时候还得捞。顾惊欢练气三层的修为很快就到了体力极限,都是飞霜拖着。 即使如此,两人也根本无法躲过金丹期修士太久。 金丹期神识一扫,就知道顾惊欢在哪个方向。夜幕掩盖中,杀机悄然降临。 一柄剑从侧面横刺而来,剑气似乎能将空气斩断,直冲两人面门。 顾惊欢一惊,他的反应只来得及立刻停下躲过这一剑。飞霜作为金丹期,立刻接过这一剑,反扔回去。 不远处传来刀剑交错声,应当是被格挡下来。 不过此时,顾惊欢也从飞霜身边离开。 下一秒,三把剑从四面八方飞来,带着凛冽的杀气,将他所有退路都封死。 情急之下,飞霜只能拦下一把。他这个身份是符修,但现在一没纸二没笔,能拦下两次已经不错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另外两把朝顾惊欢飞去。 ——不过他不太担心。 果然,面临危机的时候,顾惊欢的本能被唤醒,下意识抬了抬手臂。 弥须戒里的剑被瞬间握在手中,凛冽的剑意随着剑尖涌现,将两柄剑死死挡在身前。 他的动作仿佛挥剑过上万次那般行云流水,隐约能看见剑祖年轻时的风范。 他也的确曾经是剑祖的徒弟。 但是顾惊欢大脑空白了一下。 如果第一次是本能,第二次也是本能,那问题可太大了。 不是说他已经换了三次身份么?为什么之前的肌肉记忆能保留下来? 这可不是光有大脑记忆就能做到的。 还有刻在墓碑上的“顾惊欢”三个字,似乎都在暗示他那个极为惊悚的真相。 “系统。”他艰难地看向飞霜,“我这个……” “我我我之后给你解释。”飞霜结结巴巴,“我们先快跑。” 还差一点就进入禁地的结界了。 虽然禁地禁止弟子出入,但还是有些漏洞存在,就比如当年顾惊欢三人不小心跌入的裂缝。 然而,追他们的是五个金丹期。 看破两人的意图后,执令堂一改之前害怕引起注意的态度,变得激进而狠辣。 两人都受伤了,其中顾惊欢更严重。金丹期对他有极强的威压,即使飞霜帮他挡下大半,也足够让他受内伤。 “他们不敢闹出太大动静。”顾惊欢喘一口气,“这是他们的顾忌。” “有什么用。”飞霜僵硬道,“能逃过去吗?” 顾惊欢迟疑半秒:“我还能想起来一个功法。” 飞霜:“什么?” 顾惊欢回忆着之前的动作和感觉,将灵力逼到指尖,明明没有伤口,指尖却流出血一样的东西。 飞霜点评道:“尸腐之气。” “有腐蚀性。”顾惊欢点点头,“别靠我太近。” 以他现在的实力,想对金丹期造成很大伤害有些困难,但是可以用来逃走。 浓重的黑雾腾升而起,几个执令堂都瞳孔缩了缩。 居然真的是尸魂宗邪修,到底怎么让他混进来了? 顾惊欢和飞霜都没想那么多,反正要逃,会不会被当成邪修都要到等活下来再说。 五个金丹期一起出手,势必要将人留下。 但是真到面前,才发现这股黑雾严重阻碍他们动作,阴森的寒气顺着皮肤钻入骨髓。 另一边,顾惊欢和飞霜已经走到缝隙边上,脚一跌就落入断崖。 急速下坠的风中,顾惊欢凌空旋身,向上扔出一张符。 他的脸色苍白,眼眸却亮地惊人,衣袖中露出一截脆弱莹白的腕骨,竟是与他果决大胆的行为截然不同。 符纸贴在缝隙上,迅速复原,生生将执令堂阻挡在结界外。 执令堂的人没空去关注为什么一个小小练气期拥有修补结界的符,他们只知道自己要跟丢目标了。 再这样下去任务就失败了。 背后突然升起一股寒意,其中一人僵硬地扭过头,看见青云暗金的玄衣一角。 “仙……仙主。” “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谢无妄淡淡开口,不知怎么,执令堂的人听出令人胆寒的杀意。 刚刚他只来得及看到青年落入裂缝中,柔顺的头发散开,落到肩上。 回头一瞥的眼神中含着隐约的笑,如同一种温和的挑衅。 但是谢无妄居然恍惚间看到了师兄的影子。 9. 死遁第九天 并不是说两人有多么相似。 事实上,在谢无妄看来,除了自己的直觉,面前这人和师兄从长相到行为习惯,都没有任何联系。 他只是隐约想起,自己也曾在高处,看着那道身影落入深渊。 当时他只能撕心裂肺,无能为力。 但现在不一样了,只要他想,没有什么能逃出自己手掌心。 正当谢无妄打算一剑对着禁地结界劈下去,突然一阵波动出现在他身后。 谢无妄就算不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你想说什么?” 来人是问剑仙宗的掌门。 此时他抬起头,永远被头发遮住的半边眼睛露出来,一只黑色的眼罩覆盖其上。 眼罩边缘红色的疤痕和血丝示意着,问剑仙宗常年不示人的眼睛下,曾经受过不轻的伤。 “我希望你不要做得太过火。”掌门不苟言笑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冰冷的神情,看向某一边,也是青年消失的地方。 “不论怎样,不要牵扯无辜的人进来。” “无辜?”谢无妄齿间咀嚼着这两个字,似乎冷笑一声。 这句话从这人嘴里说出来分外好笑。 他们俩人中,有谁是真正无辜? “他从头到尾只是一无所知的一方,现在陆少峰主已经在刑律堂问审。”掌门仿佛没有察觉谢无妄的冷意,淡淡道:“无论出了什么问题,由陆闻箫一律承担。” 谢无妄冷声:“你要包庇尸魂宗?” “没有查明证据前,我不会轻易下决断。”掌门依旧那副平淡的语气。 谢无妄溢出一丝冷笑:“你别忘了,如果不是师兄属意,这个掌门还轮不到你来当。” 掌门也笑了,端正严明的人温声撕开平静的假面:“那当然是因为……比起你这个小畜生,师兄更加信任我。” 一句话,让谢无妄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 不过上千年的时间,谢无妄到底有些进步。他深呼吸几口,平静下来。 “如果你敢插手,我不介意取下你的人头,放到师兄坟前祭拜。”谢无妄柔声道,“这样不论师兄是真的死了还是活着,一定都会气到来找我。” 面对谢无妄的疯狂,掌门似乎已经习惯。 只是半张脸更加深沉地埋在阴影中, “如果只是你错觉呢。”他说,“何必对一个小小练气期赶尽杀绝。” 他想到自己离开刑律堂前前,陆闻箫平静的嘱托。 一切问题由自己承担,请让顾惊欢回千佛寺。 问剑仙宗掌门,严明公正,眼里不容一粒沙子,但也不会连坐任何无辜之人。 他不想看到自己欣赏的后辈毁在这里,更何况,两人拥有那么相似的名字。 然而谢无妄比他想象中更加肆无忌惮。 “我的直觉不会错。”谢无妄自言自语,“我让他喝过我的血,只要他在附近,我就能察觉到。” 掌门全身一震,脸色突然铁青:“你怎么敢……你居然……” “尸魂宗有一种秘法,就是让尸体复活,成为受控制的傀儡或者容器。”谢无妄打断他,“他们完全可以在尸体中放入其他灵魂,这样就连搜魂术也会失效。” 这是比夺舍更阴损的秘法。 “我不会让师兄被他们控制……” 他想起很久以前,自己问师兄有没有什么愿望。 那时对方正靠在竹林旁看书,一只鸟停留在他翻页的指尖上。 “愿望啊。”他眨了眨眼,好看的眼睛中透着希冀,像星星落到了眼底,“想要……彻底失去束缚、获得自由,想要变成天上随风飘荡的云。” 谢无妄曾经想让云为自己停留。 但是最终只留下一地狼藉。 …… 另一边飞霜和顾惊欢落入一片树林。 禁地之所以叫禁地,除了因为乱葬岗飘来随处可见的煞气和罡气,还有毒瘴和诡异的阵法。 落入此处的人很难再走出去,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阵法的眼,即使沿着同一条路走,也可能下一秒被转移到其他地方,或者一不小心走入乱葬岗。 而且顾惊欢曾经来过一次,知道禁地还有一个特点,越靠近出口的地方阵法变换越剧烈。 基本上直接断绝了离开的可能。 似乎自己除了再去一次乱葬岗,没有别的办法。 飞霜:“不用太担心,我不是说我接收这具身体的记忆了吗?”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陆闻箫和飞霜曾经启动了某个阵眼,那是唯一一个能够传送出去的地方。” 顾惊欢愣了愣。 “我可能也知道你说的阵眼是什么。”他轻声道。 当时他们三人落入禁地,同样被困在这里。 陆闻箫惊动了一个曾经陨落此处的大能残魂,对方告诉他,离开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激活祭台上的阵眼。 然而阵眼需要活人血液才能激活,待血液从入口填满地上阵法的每一条血槽,站在中间的人就能传送离开。 当时顾惊欢和陆闻箫的关系已经大不如前。 更别提中间还有一个飞霜将自己视为眼中钉,在其中挑拨离间。 不过他依旧觉得,自己可以留下来,先让两人离开。 因为顾惊欢还有一个无视任何规则的传送符,他完全可以脱离。 只不过还没等他说出口,陆闻箫已经将目光放到自己身上,青色的本命剑随心而动,一下子刺穿了他的丹田。 红色的血流出来,汇入散发着淡淡红光的血槽中。顾惊欢惊怒交加地看着陆闻箫,他却偏开了头,不肯直视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一句解释也没有。 你说会保护我,最后就是这么对待我的? 顾惊欢本不是多记仇的性格,或者说,能让他记仇的事很少。千佛寺给他的影响不是一星半点,加上前几世的影响,他更加相信自己是降生来渡化更多苦难。 不过他到底没有修炼到真佛的境界,这件事成为横亘心头的刺,恐怕让千佛寺高僧失望了。 飞霜看他似乎想起不好的回忆,连忙转移话题:“事不宜迟,我们先去找阵眼。” 顾惊欢摇了摇头:“等下,我试着联系一下陆闻箫。” 其实在路上他就试着联系陆闻箫了,但奇怪的是,所有音讯都石沉大海。 他再拿出传讯符。另一张传讯符只要有灵力波动就能将动静传回来,但奇怪的是,这次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就连飞霜也逐渐察觉到不对劲。 “是不是陆闻箫那边也出事了?”飞霜摸着下巴,“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我们可以趁机离开。” 当年的真相也可以由自己慢慢告诉顾惊欢。 也许是受到不好回忆的影响,这次顾惊欢没有拒绝。 但是他也转而问起另一个问题:“当年,我和谢无妄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飞霜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一丝踌躇。 “没事,你挑你觉得可以告诉我的讲。”顾惊欢说。 飞霜支支吾吾:“你当时的身份还是反派嘛,会做一些针对他的行为,还下过黑手。” “比如抢他机缘,揭发他的秘密,让他沦为众矢之的。” 顾惊欢叹气:“那我确实挺坏的。” 怪不得只是凭借一个名字就要杀自己。 “不过他有什么秘密?”顾惊欢好奇道。 飞霜顿了顿:“人魔混血。” 魔是指邪魔,和尸魂宗那种本质上还是修士的人不一样。有些修士愿意和尸魂宗合作,但是对邪魔一定喊打喊杀。 可以想象,如果这个秘密被揭发出来,谢无妄会受到多大的排挤,不对他刀剑相向已经是看在过往情谊上。 “不过你其实没那么坏。”飞霜又连忙安慰他,“你已经尽量在弥补了。” 这不是差点连自己命都搭进去。 它也没想到谢无妄这个走王道热血逆袭向的主角,最后会疯成那样。 顾惊欢摇摇头,和他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往前走。 “对了,还有一个问题。”顾惊欢猛地反应过来,他差点忘了最重要的。 “你不是说三次死遁前后的身份完全不一样吗?为什么我还记得第一世的剑术?” “还有另一中奇怪的功法。”顾惊欢拧眉看着自己的手,“这是我哪一世学会的?” 飞霜脑门上流下两滴硕大的汗珠。 但左右也瞒不过,顾惊欢的记忆有逐渐恢复的征兆,他迟早会全部想起来。 “我其实,没办法帮你重新造身体。”飞霜小心翼翼,“你看,就连我自己想获得身体,都只能挑失去灵魂的NPC,如果让你这么做,这不就是让你夺舍吗?会损你阴德的。” “真正帮你瞒住过去身份的,是天机。” 天机不可泄露,即使顾惊欢用着同样的脸和名字,也只会让人觉得,这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人。 “你恢复所有记忆的时候,就是天机失效之时。”飞霜说,“按照原定剧情,每一次死遁后,你前一世认识的人都已经飞升或者去世,所以就算你最后恢复记忆也没什么。” 不过现在,似乎出现了差错。 “好像没人去世。”飞霜低下头,沉重道:“都活着。” 顾惊欢:“……” 他眼前阵阵发黑:“也就是说除了第一世结仇的谢无妄,我还有第二世第三世……” 10. 死遁第十天 自己会尸魂宗的功法,明显是第三世的锅。 很明显,自己当时是个大魔头,还结仇无数。 飞霜:“是的。” 他还善意提醒:“你是不是曾经在人皇那里偷了一个鸣冤鼓?那是你第二世的仇人。” 这三界,已经哪里都不安全了。 顾惊欢:“谢谢你啊。” 正说着,两人眼前景色一转,似乎被阵法传送到其他地方。 眼前密密麻麻的丛林豁然开朗,阴湿的沼泽地也退去,眼前出现一片极为开阔的平地,空气也变得干燥压抑。 眼前的平地被死亡气息笼罩,边缘的树叶枯萎凋零,就连沼泽也延伸到此处停下。 顾惊欢还能看到一些毒花,往前一步凋零碾碎,往后一步生机盎然。 不远处乱石后还能看到妖兽的尸骨,不知道在这里多少个年头。 在即将找到阵眼前迷路,这可不是一个好预兆。 “我们要不要原路返回。”飞霜眉头紧皱,“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顾惊欢也有这个打算,不过冥冥中直觉告诉他,应该进去。 他感受到了很熟悉的气息。 “我想进去看看。”顾惊欢说,“你可以陪我进去吗?有你陪着我更安心一点。” 飞霜到嘴边拒绝的话转了个圈,变成:“唉好吧,拿你没办法。” 面前的平地走进了看才发现是障眼法,通过变换地形和石堆,将隐藏在某棵树后的景象遮挡起来。 顾惊欢小心翼翼避开陷阱,不过还是被飞来的剑气割下几缕头发。 能外放出数量这么庞大的剑气,即使是剑修也一定是当世翘楚。 难道有一位剑修前辈陨落于此吗? “你去看吧。”飞霜突然说,“我在外面守着,有什么事就喊我。” 顾惊欢点了点头,自己一个人走。 树上垂下的藤蔓被顾惊欢拨开,走入被障眼法掩盖的地方。 光影层层叠叠,落在地上的影子忽明忽暗。 一根细小的枝蔓扫过顾惊欢的眼睫,眼睫颤了颤,瞳孔随着看清其中的景象微缩。 树后是一个被剑气保护着的洞府。 在顾惊欢接近的时候,剑气如同潮水般散开,将保护在其中的人露出来。 顾惊欢的师父,问剑仙宗的剑祖。 顾惊欢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自己的师父。 不对……他捂着自己的头,拧着眉,破碎的记忆一点点回笼,拼凑出一个支离破碎的真相。 剑祖早就陨落了,自己之前却以为,剑祖只是在闭死关。 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就在这时,剑祖仿佛被顾惊欢的动静惊动,突然缓缓睁开眼睛。 威压凝聚于头顶,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眸中汇聚着浩瀚剑意。 即使已经仙逝,剑祖也只需要一眼,就足以让人心生胆颤。 顾惊欢有一种近乡情更怯的退缩,他不知道剑祖还记不记得自己,毕竟他的身份被天意遮掩,会不会把自己当成入侵的敌人。 不过随后,他就听到剑祖开口:“惊欢,你怎么来了?” 顾惊欢揉了揉眼睛,掩盖住眼尾的湿意。 他走过去,跪在剑祖面前:“师父。” 剑祖似乎打量了他一眼,然后用一种看透一切目光温和看向他:“你吃了很多苦。” 顾惊欢平时装的有多么骄傲不在乎,现在也忍不住被问出了委屈。 “还好。”他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您教我无愧于心就好,我一直记得,而且我一直都没有放弃自己的愿望。” 剑祖果然露出欣慰的笑:“那就好。” “您为何会在此处?”顾惊欢问,“现在和我说话的是您的残魂吗?” “这是我留下的一道元神。”剑祖温和地看着他,“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天机的遮掩居然被他一眼看穿。 “没关系,你只要知道,即使我只留下一道元神,依然能护着你。” 顾惊欢又有了被罩的感觉。 如果不是知道自己是孤儿,他一定二话不说将剑祖认作自己的爹。 “不过有一些事情也可以告诉你。”剑祖说,“关于我当年为何突然陨落。” “我并没有被邪魔趁虚而入,而是必须去完成一些事情。肉.体限制了我,而元神能更好做到。” “抱歉,让你当时担心了很久。”剑祖温和的眼神中,映出顾惊欢懵懂的脸。 他没有想起来。 “那。”顾惊欢想了想,“您要做的事情完成了吗?” 剑祖目光落在他脸上,微笑道:“完成了。” “那我能去找你吗?”顾惊欢追问。 剑祖摇了摇头,并说:“如果你无处可去的话,可以来无间深渊旁。” 无间深渊。 听说那是邪魔被镇压的地方,很少有邪魔能从中离开,而成功离开的邪魔最后无一不造成世间腥风血雨。 “您在无间深渊镇守?”顾惊欢问,“我该怎么才能找到你。” 剑祖摇头:“我不在那儿,事实上我在那儿留了一些东西给你。” 他顿了顿:“这里我留下的东西也都是你的。” 顾惊欢忍不住质疑:“不给其他师兄留吗?” 剑祖温声道:“他们都没我的关门弟子活得长,给死人留什么留。” 顾惊欢:“……” 剑祖他就像知道自己会来,而且他似乎早就看破,自己会活很久。 不过他不奇怪,剑祖成名之时已是当世第一人,仅差一步就能渡劫成仙,据说那种境界下能够沟通天道。 “别担心。”剑祖依旧在安慰他,“我还在不少地方留下了我的元神,你也能想今天一样感应到。” “如果找不到路了,我会给你指引。” 也许是察觉到剑祖这缕元神能存在的时间不多了,顾惊欢感到一阵揪心。 “就算能找到路。”他说,“如果我想不起来自己所有的记忆怎么办。” “过去的记忆真有那么重要吗?” 剑祖的声音缥缈起来:“你只要知道,你还是你自己,你能自由地去做你当下想做的任何事。” 剑祖的话此刻显得有千斤重,沉沉敲在顾惊欢心头。 其实,自己已经足够幸运了,至少一路上还能碰到剑祖和高僧这样的人帮他。 就在顾惊欢打定主意要去无间深渊旁找爹的时候,剑祖已经一眼瞥向洞府外。 “离开此处需要血祭,你就用外面那个人的血。”剑祖的声音恢复冷淡,失去和顾惊欢说话的温度。 顾惊欢抬头:??? “与天道相关的存在,想必不会轻易死。”他平静道,“就算你不出手,我也会出手。” 顾惊欢回头看到了站在洞口的飞霜,他没有吭声。 他还想为系统辩解两句,剑祖已经闭上眼睛,留下最后一句话回荡在耳边。 “去吧,想做什么就去做。” 但是,他真的能万事由心吗? 顾惊欢回头看向飞霜,后者虽然茫然着一双眼,但还是关切地问他:“怎么了,你还好吗?” 顾惊欢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刚刚的话我都听到了。”系统不懂什么弯弯绕绕,只直言道:“不过你放心,有我一口气在,一定给你弄出去。” 一开始顾惊欢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传送阵需要血祭才能开启。 或者说就算想到了,他也觉得自己和飞霜谁开都行,反正都是自己人,系统总不会背刺自己。 不过剑祖却似乎对飞霜感官极差。 顾惊欢没说什么,两人这次沿着小路离开,再也没有碰到过阵法阻拦。 就好像顾惊欢身上附着了什么东西,让所有危险自动避开。 熟悉的祭台出现在面前,几年过去了,祭台显得更加破旧。 曾经上面的血迹也已经干涸,现在四周更加呈现出一种生机,翠绿色的草从缝隙中挣扎出来,伸展着叶子。 飞霜还没反应过来前,顾惊欢手里已经出现一把匕首,对着自己手腕划去。 他想到现在飞霜的战斗力比较重要,如果出去后还有执令堂在追杀,只有飞霜能抵抗一下。 而自己只是个练气期,受点伤罢了,反正不影响逃跑。 然而飞霜比他快一步打飞了他的匕首,目光中透出困惑:“你在干什么?” 顾惊欢:“做出一些正确的判断?” 飞霜:“说了要把你弄出去就一定要做到,你在质疑系统的专业性?” 飞霜:“好吧,其实我也怕剑祖弄死我。” 早就感觉到自己身上那股杀气了! 顾惊欢失笑:“那你等会儿怎么离开?唯一一张传送符在我身上。” “我们在山脚的集市汇合。”飞霜安抚道:“我有很多办法出去,相信系统。” 顾惊欢:不大相信。 不过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飞霜在一旁放血的时候,顾惊欢就在阵眼中间。这个传送阵麻烦的地方在于血槽中一直要有活血,才能支持阵眼的人离开,这也导致总有一个人会留下。 不知道怎么,顾惊欢今天眉心一直在跳。 总觉得会发生一些意料之外的状况。 而且见过剑祖之后,他的记忆又有恢复的征兆。似乎每次受到刺激时,都能恢复一点。 也许真的不用多久……他就能全部想起来。 阵法发出微弱的光芒,随即阵眼处符文缓缓转动,顾惊欢被某种力量散发出的白光包裹。 在这过程中,他狠狠按住自己眉心,让自己放松下来。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他还见到了自己师父,还找到办法离开禁地。 再过不久就能和飞霜在山脚汇合。 光芒逐渐散去后,他果然被传送到外面,看着周围略有些熟悉的景色,神色不由一松。 下一秒—— 一柄剑从胸前没入。 顾惊欢睁大的眼睛中,清晰倒映出谢无妄的影子,和那张脸上厌恶的神情。 “等你很久了。” 顾惊欢捂着被洞穿的伤口,强烈的不甘冲击着他的理智,支离破碎的记忆碎片闪烁交织在眼前。 冰冷的雪山、交织的烈火、思过崖上终年摇曳的风。 最后汇聚成一双同样疯狂的眼。 谢无妄冷笑着收回剑,却在视线接触到顾惊欢胸前的伤口时,面色大变。 血色模糊中,一节莹莹剑骨清晰可见。 这个世间,还有谁会拥有剑骨? “顾……惊欢?” 11. 第一次死遁 顾惊欢穿书后,曾经有一段适应期。 那时他按部就班地活着、修炼、进入仙门,像这个世界的普通人一样。 有个自称系统的东西跟着自己,因为自己和它做了个交易。不过交易的内容顾惊欢却想不起来。 直到某一天,被称作剧情起点的时候。 冲天的山火点燃了整个试炼秘境。 巨大的妖兽在空中现出虚影,随着野兽的嘶吼鸣啼,灼热的火焰随着吐息喷出。 试炼秘境是一座灵山,其中栖息着众多妖兽,原本作为挑选入门弟子的场景,这里面的妖兽实力并不强。 但是谁也没想到,最深处沉睡的大妖会苏醒过来。 大妖形似青狐,体型庞大,口能喷火。试炼秘境中的弟子大多还没筑基,根本无法近身,只能纷纷打碎手中命牌放弃试炼。 就算有人怀着侥幸的心理想留下来,也很快发现,自己根本扛不住大妖的伤害。 这一届的内门试炼堪称惨烈。 “还、还有人没出来吗!” 负责记录弟子人数的师兄十分焦急,如今的情况显然不适合继续试炼,尽早撤离才是上策。 更何况,这些弟子都是万里挑一的精英,即使没有通过内门试炼,也一个也损失不起。 大部分弟子灰头土脸地站在原地,茫然看着水镜。 水镜中清晰映照着试炼秘境中的惨状,还有一些来不及撤退的弟子倒在了里面。 “师兄。”一个同样狼狈,但神态沉着的弟子走上前来,然而眼神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焦灼:“最早发现妖兽的谢无妄,还有附近几个弟子没有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宁秋。”弟子说。 “好,宁秋。”师兄说,“你还记得有谁还没撤出秘境吗?能不能联系他们尽可能将无法移动的弟子救出来。” 试炼秘境有严格的境界限制,只允许筑基期以下进入,目前偌大的场上,居然只有这些刚刚逃出来的弟子可以进去救人。 不过让死里逃生的人再进去显然不现实。 谁也没想到今年会出现这种情况,沉睡百年的大妖怎么会突然苏醒? 师兄额头冒汗,来不及深入思考其中原因,只等着面前人给自己答案。 然而宁秋顿了顿,也只能面露苦涩:“没有了,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有人第一时间组织弟子摔碎了命牌。” 不然损失更加惨重。 师兄没想到居然外门弟子中还有人有这般行动力和号召力,下意识问:“那人叫什么名字?” “叫——” “有人又进去了!” “是顾惊欢!他不是站在你旁边吗,你怎么没拦住他!” “惊欢别进去!里面危险——” 弟子中爆发出一阵嘈杂,宁秋和师兄一起看过去,只能看见一道包裹在天青色衣衫中的身影径直闯入秘境入口。 水镜中的火光倒映在他的瞳孔中,墨色的额发被风吹散,竟是个清秀俊逸的少年郎。 然而他脸上那副冷静的神态却早已超出这个年龄段。 此时水镜跟着掉转镜头,从弟子尽数撤离的秘境外围集中到更深处。 一个半跪在地上的人出现在视线中。他浑身是伤,身上灼伤、割伤惨不忍睹,然而他依旧没有倒下,勉强在大妖带起的劲风中挺直背脊。 不远处是另外一个没能逃走的弟子,大妖苏醒时他太过靠近,受了很重的伤,又倒霉地毁坏了命牌,因此没能像另外几人逃走。 很不幸的是,谢无妄也一样。 但谢无妄又比他幸运一点,现在还能勉强站着。 现在他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体内灵力早已透支,但是依旧无法抵挡妖火侵蚀。 下一瞬间,大妖就发现了他,一爪子朝着他拍过来! “快躲开!” 水镜之外的人惊呼,但是他们也知道,现在谢无妄的状态很明显再也无法移动。 谢无妄也是这么想的,他甚至做好了和大妖同归于尽的准备。 这是他最大的底牌,然而现在也不得不暴露了,毕竟这件事因自己而起,他就算死也要拉上这个畜生一起—— 也就在这时,一袭天青色衣服的人影像奇迹般出现。 在大妖的爪子落下来时,顾惊欢已经拦在谢无妄面前,将人按进自己怀中,借势朝另一侧翻去。 由于自身的冲力过大,加上大妖挥爪带起的劲风,顾惊欢刹不住车,不得不背对着冲去的方向,最后后背猛地撞在树干上。 从始至终,谢无妄都被顾惊欢牢牢护住。 很明显注意到谢无妄浑身是伤,经不起二次冲击。 谢无妄从放空一切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他从足够夺走生命的火焰中逃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略带冰冷,但更加温柔的怀抱。 死里逃生的神志驱使着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紧对方的手腕。 对方没有松开他,反而手上散发出一阵莹光,灵力不要钱一样输进他身体。 “坚持一下,我很快就能带你出去。” 青年镇定中带着安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还能动吗,我从弃权弟子那里借来了他们的命牌。” “等会儿你们先走,我确定这儿没有其他人再回去。” 命牌……对,自己的命牌损坏了。他还注意到了另一个人吗,什么时候将命牌给出去的? 但是不重要了,他现在……不想放手。 骤然放松下来的谢无妄,没有注意到护住他的青年骤然暗淡下去的眼神。 最后混乱中,剩下的两个弟子终于被传送出来。 而此时救下两人,又间接救下所有弟子的顾惊欢,已经悄无声息离开,来到了一间肃穆的大殿中。 问剑仙宗的各位长老、峰主、师祖们坐在上首,呈半圆形将顾惊欢拢在下方。 他们在观察,目露赞许地看着这位今年最出色的弟子。 勇敢却不莽撞,执着却冷静,更别说这份不顾危险救人的善良心性,已经远超同门一大截。 而他居然只是一位看起来稍显纤细的少年。 顾惊欢此时也算彻底想起了自己的身份。 他穿书后的身份是反派,负责给主角制造阻碍,必要时将主角逼入绝境,让主角完成反杀,用生命将主角飞升的道路铺地更精彩一点。 为了摆脱这样的身份,他和系统做交易,拥有三次逼不得已死遁的机会。 代价是他必须攒够反派值,就能兑换成飞升机会。 能不能飞升倒是其次,顾惊欢只想获得自由。 所以他出现在这里,问剑仙的入门试炼中,这是他和主角谢无妄的第一次见面。 入门试炼如预期那样出了大事。顾惊欢本应该对谢无妄见死不救,更是当场指责谢无妄惊醒沉睡的大妖,将所有人安慰置于不顾。 现实情况却和预期相差甚远。 顾惊欢心情复杂,抬头看向坐在上首的人。 最中间自然是辈分最高,修为当世第一人,剑祖。 此时,传闻中久不收弟子的剑祖睁开眼,肃穆的目光放在自己身上。 “你愿意随我修炼,成为我的关门弟子吗?”剑祖问。 此番话自然惊起一阵喧嚷,其余人都没想到剑祖一收就抢走了今年最出色的弟子,甚至看他的意思,顾惊欢还是他最后一个弟子。 有人还想争取一下,为难道:“师叔祖,其实今年还有其他弟子更有剑道天赋,比如天灵根谢无妄……” “不。”剑祖说,“我就收他。” “如果他不愿意随我学习,我也不会再收徒。” 不对,剑祖的徒弟本来应该是谢无妄。 顾惊欢看着剑祖,就像在透过眼睛看对方的真心程度。 他突然意识到抢走谢无妄的机缘也算反派行为,于是干脆利落地跪下,称呼他为:“师父。”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剑祖既然只收自己,那自己也只认这一个师父。 多少算点补救吧。 不过之后怎么走反派的路,还需要好好规划,他并不想真正伤人。 而且他这个反派还需要活得长一点,浮于表面的恶意只会让他死更快……不想伤人,又要害人,他该如何做到? 顾惊欢没有想到,很快就有人将答案送到眼前。 所有弟子修整好之后,也紧随顾惊欢来到了大殿,而代替顾惊欢出声发难的人,变成了另一个弟子。 宁秋站起来,当着上首众人与选拔弟子的面,目光如炬,重重质问道:“我想问问谢无妄,大妖究竟如何被惊动。” “离中心腹地最近的人就是你,大妖沉睡了几百年,不可能被普通弟子试炼的动静惊醒。” “还是以极为暴怒的状态清醒。” “你做了什么?” 面对他的质疑,谢无妄保持着沉默。 换做平常,他早就巧舌如簧地开始诡辩,但是想到顾惊欢为了护住自己,冲天火光中不曾后退一丝一毫地挡在自己面前。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顾惊欢救出的另一个弟子也低声嘀咕:“他命牌还没损坏的时候就对我见死不救。” 声音不大,只有周围少数几人听见。 但无疑对谢无妄的印象跌至谷底。 顾惊欢却仿佛发现了新大陆。 “损坏主角名声是不是也能刷反派值?”他问系统。 平时装人工智障的系统对他的提问有了反应:“是的。” “也许我可以走个黑莲花路线。”他边沉思边说,“表面上我为谢无妄受伤,实际上让他背黑锅。” 最后揭开真相,所有人都知道顾惊欢想让谢无妄被排挤,逼他离开问剑仙。 当顾惊欢沦为众矢之的的时候,一定能狠狠刷一波反派值。 系统对此表示肯定,高兴道:“你很有天赋,我还以为你很难带。” 此时一人一统都没想到,如果谢无妄本身就很黑,这个计划要怎么进行下去。 没有人说话,大殿内一时极为安静,而此时剑祖却开口,偏头问向站到一旁的顾惊欢:“惊欢,你怎么想?” 顾惊欢被突然叫到,立刻停止自己的胡思乱想。 他想做个实验。 顾惊欢忽视了另外两个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不论怎样,谢无妄道友都不至于主动将自己置于那样的危险之下。我想恳请大家给他一点时间解释。” “以及为了查明真相,惊欢愿意再次进入秘境。” 大殿一时间嘈杂起来,刚通过试炼的弟子低声交流,似乎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这样说。 明明他自己为了救谢无妄差点九死一生,现在还想涉足险境。 就为了查一个区区真相吗? 宁秋冷哼一声,倒也没有再提出质疑。如果可以,他也并不想怀疑自己的师兄弟,只是修士的直觉让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谢无妄。 但是他和所有人一样,都不敢再以身犯险。 只有顾惊欢敢。 所以他无法,也不能质疑顾惊欢。 12. 第一次死遁+加1更 大妖出世的时候,宁秋也是附近的人之一。 他见到了谢无妄刻意甩掉同行人独自进入山洞,甚至再三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那副神态,仿佛早就知道里面有什么。 但宁秋没有证据,而且也的确如顾惊欢所说,谢无妄没必要将自己置于九死一生的地步。 但是他依旧忧心忡忡地去提醒顾惊欢,小心谢无妄。 顾惊欢惊讶他来找自己说这些,但并没有表示同意或者不认同,只是微微笑了笑:“谢谢你。” 如今顾惊欢已经比所有人大了一个辈分,因为剑祖的辈分太高,以至于被其他峰主收下的徒弟都必须叫他一声师叔。 后来是考虑到顾惊欢的确太年轻,加上面对其他峰主时的称呼尴尬,最后变成唤他师兄。 顾师兄非常有身为长辈的责任感,直接摸了摸宁秋的头:“不用担心我,倒是你们,已经准备出任务了?” 宁秋和谢无妄最终都成为了内门弟子,谢无妄被掌门收下,宁秋进入刑律堂。 各个长老和峰主带弟子的方法不一样,有些会要求弟子在实战中成长,于是直接给弟子派任务。 宁秋感觉自己被当小孩子哄,有些微微脸红:“是的。” “那你们一定要小心。”顾惊欢想了想,补充道:“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一定要联系我。” 口头说显得空泛,顾惊欢直接将自己的私人令牌交给他。 私人令牌相当于一个通讯工具,可以直接联系到顾惊欢,如果坏了也自然无法再补,因此十分珍贵。 宁秋珍重地接过来,虽然不一定会用到,但这是顾师兄的心意。 只有自己有,别人没有。 此时顾惊欢并不知道这次进入试炼秘境谢无妄也会去。 他修整了几天,在用水镜探查后确定大妖再次陷入沉睡,才前往秘境入口。 也就是在入口处碰到了谢无妄。 谢无妄碰上他视线后,第一反应是回避,然后才想起来去看顾惊欢身上是否还有伤。 当时两人都受伤不轻,而谢无妄直接晕过去了,根本用不了传送命牌,也不知道顾惊欢废了多大功夫才把他弄出去。 而顾惊欢也愣住,他没想到谢无妄会在这。 这个时间点,谢无妄应该正在等某个机缘现世,而且和宁秋一路。 不得不说谢无妄从各方面看都像妖孽一样,不论是运气、机缘还是修炼速度,几乎都远超常人一大截。顾惊欢认为试炼秘境中也存在谢无妄的机缘,所以才会惊动大妖。 所以今天,顾惊欢是来干坏事的。 他打算抢走谢无妄的宝物。 本以为这是个刷反派值的好机会,没想到命运比他想象中顽固,即使顾惊欢提前做好准备,也依然在入口碰到了谢无妄。 他已经不打算按原计划进行,但还得走一趟,替长老们将真相调查清楚。 他抢在谢无妄之前开口:“你的伤好了吗?” 谢无妄和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睛对视上。 顾惊欢如此受欢迎是有原因的,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但顾惊欢就拥有让人见之难忘的皮相,骨子里更是透露出温柔和善意。 这是一种脱俗的美貌,如星辰一样似乎触手可及,又忽远忽近。 “我恢复的很快……”谢无妄有点紧张,他嗓子眼有点干,“当时如果不是你救我……” “我只是在博眼球罢了。”顾惊欢笑了笑,轻描淡写道:“这样我就能被长老们注意到,你看,最后我就被剑祖收为徒弟了。” 这是一个蹩脚的理由,连谢无妄都看得出来,他这是不想给自己造成负担。 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么好?谢无妄有些不真实感,同样也有了警惕。 他生性多疑,尤其因为身世吃了很多苦,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信任任何人,但那天是自己第一次将性命完全交到另一个人手上。 这份怀疑并没有影响到顾惊欢,他的目的变成了调查,进入秘境后直奔当时大妖出现的地方。 大妖经过的地方会留下妖气,而妖气最浓郁的地方原本是一处山洞,现在已经被破坏形成了一个小山谷。 顾惊欢和谢无妄谁也没有说话,两人各怀心思。 谢无妄则是在思考怎么隐瞒自己的秘密,毕竟只要顾惊欢进入山腹调查,很容易就能发现大妖发狂的原因和自己有关。 顾惊欢则有一种不安感。 这时系统突然诈尸,迟疑地提醒他:“你要小心,也许大妖并没有沉睡。” 谢无妄作为天选之子,呆在他身边出事的概率就很高。 顾惊欢的警惕心一下子拉到非常高,不过他的第一反应是对着旁边的谢无妄出手。 谢无妄不是没有防备他,而是他没有想到顾惊欢出手这么快,修为也远不止筑基初期。 他硬生生接下这一掌,退开数十步远。 而与此同时,一张巨大的兽嘴从下方升起,狠狠咬在谢无妄刚刚悬空的地方。 他又被救了一次。 还不等他稍作反应,顾惊欢已经拦在他面前,头也不回地对他说:“跑!” 此时谢无妄完全理解,为什么仅仅听顾惊欢一面之词,所有弟子都愿意放弃试炼撤离秘境。 顾惊欢美貌的皮囊下,藏着的是与外表截然不同的果决和骄傲。 谢无妄转身就跑,他知道大妖冲自己来,不能傻呆在原地。 大妖果然看也不看顾惊欢,扭头就冲谢无妄追来,利齿间喷涌着火焰。 它闻到了可恨的味道,是邪魔的气味。 即使混杂在人类的气息中,依旧让大妖感到厌恶暴躁,只恨不得将面前乱飞的苍蝇撕碎。 此时顾惊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大妖其实根本没有沉睡,它是为了将谢无妄再骗进来。 它笃定谢无妄一定会过来,因为机缘还没被他弄到手。 两人都有随时离开的命牌,但是谢无妄显然不打算离开,他一直在想办法躲开大妖的追击,或者藏进密林中。 可惜密林早已被烧的差不多了,很难找到躲藏的地方。 顾惊欢叹了口气,对系统说:“我也不打算走了。” 既然谢无妄不打算走,那就是想在这里解决它。 “这是你和谢无妄相遇后的第一个关键剧情,有很多可以发挥的地方。”系统也正经道,“要么陷害他一把,要么现在丢下他逃走,其实都可以巩固你的反派身份。” 顾惊欢思考的时间在外界看来只过了一眨眼瞬间。 “最后揭开我的真面目才是关键剧情,在此之前我应该表现地越善良,最后反转才越强烈,我不仅要折磨他的肉.体,还要折磨他的精神。”顾惊欢一本正经,“所以,我打算去救他。” 或者说在谢无妄之前杀死大妖。 不过这极为艰难,大妖的实力恐怕在金丹期以上,它的皮刀枪不入,几乎没有弱点。 而顾惊欢目前只能想出一个极为冒险的办法。 谢无妄再一次被逼到险境,不过他脸上没有露出丝毫慌张,而是看了一眼周围的天空。 没看到顾惊欢,可能已经逃走了。 谢无妄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放松,明明理智上在怀疑顾惊欢,但内心的真实想法一直在脑海中呼唤。 想看到他…… 大妖眼中露出强烈的杀意,利齿带着腥风朝他扑咬过来,谢无妄眼神一沉,浑身灵力在疯狂涌动。 撕碎他——撕碎他—— 大妖无声的叫嚣着,带着千钧力道咬下。 忽然间,一柄来势极为汹涌的剑飞驰而来,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狠狠钉入它的左眼! 不是普通的剑! 剑一刺入眼珠,立刻爆发出极强的剑气,将周围固若铁皮的皮肤都划出血雾,大妖尖叫着偏头,正好擦着谢无妄而过。 它朝着剑飞来的方向咬去。 它要吃了这个阴险的老鼠! “谢无妄!”顾惊欢大声喊道,“它的另一只眼睛!” 谢无妄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他趁着大妖袭击顾惊欢的时候,将最后的灵力灌注到剑上。 这一次,大妖学聪明了,在谢无妄将剑刺来时,突然闭上眼睛,让剑在眼皮上咔嚓一声折断! 然而谢无妄怎么会意识不到这点,他看了一眼顾惊欢的方向,确定看不到自己,让体内的灵气逆流起来。 灵气瞬间转化为魔气,顺着夹在眼皮中的剑尖流入。 大妖瞬间发出发狂的尖叫:“吼——” “快让开!” 谢无妄发现大妖居然还没完全丧失方向,依旧朝着顾惊欢的位置咬去。 很明显它已经丧失理智了。 而顾惊欢做了个让他心脏骤停的举动。 他任由大妖咬住自己的手臂,在那一瞬间,一柄银白的剑从弥须戒落入手中。 他被咬住的时候,大妖的头也被从内部刺穿。 “顾惊欢!”谢无妄眼睁睁看着血瞬间流出,染湿半边衣裳。 而顾惊欢只是面色苍白,还有力气对他笑笑,比了个手势: 我没事,你记得补刀。 两个筑基期以几乎惨烈的代价将大妖杀死。 大妖终于忍不住松了口,顾惊欢失去力气从半空中落下,谢无妄身体比大脑反应快,已经瞬间飞过去。 下落之人重重砸入他怀中,谢无妄本也力气全无,此刻的冲击让他几乎呕血。 然而他的第一反应是将手臂收紧。 直到自己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才发现自己嘴角在滴血,落在顾惊欢的额头上,像刺绣的血花。 . 顾惊欢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照顾自己的小童。 小童也不过外门弟子的修为,不过内门各峰依旧需要人来打理,所以就选进来一些外门弟子。 原本剑峰没有小童,顾惊欢的师兄师姐要么已经去游历,要么早已自立山头,而剑祖也几乎不住在剑峰上。 这是为了照顾新入门的顾惊欢,特意替他选来的。 见他苏醒后,小童高兴地将水都打翻了,一时间手忙脚乱。 “无妨,你先放在这里。”顾惊欢温声道:“能帮我把师父叫来吗?” 小童应下,点燃了一张传讯符。 剑祖很快从门外走进来,而小童也立刻收拾完离开。 “师父。”顾惊欢从床上坐起来。他受了很重的伤,但是现在感觉已经好了大半,甚至能下床自由活动。 剑祖却让他继续安心养伤。 “试炼秘境的事我都知道了。”剑祖温声道,“你很好,在毫无优势的情况下,杀死了一只金丹期的大妖。” “不只是我的功劳。”顾惊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其实我们莽撞了,遇到这种情况应该先撤退。是我们被机缘迷住了眼。” “迷住了眼的只有一人。”剑祖的声音突然淡下来,“我已经听谢无妄说了,他想要得到妖丹,最后却不小心把你牵连进来。” 顾惊欢在沉思,谢无妄怎么这么痛快地就承认。 他以为谢无妄会一直瞒下去。其实自己晕过去后,也没看到谢无妄怎么处理大妖尸身,他明明可以声称自己什么也没得到。 “不过——”剑祖声音一转,“你的做法让我很难过。” 顾惊欢老老实实挨训,恭恭敬敬下床,跪在师父面前。 “师父,我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背脊挺得笔直,“我不顾后果,意气用事,面对危险不知进退,强行越级与金丹期相抗,更重要的是不将性命当回事,用几乎自损一千的方式达成目的。” “如果不是谢无妄在那儿,我可能已经回不来了。” 剑祖一直压抑着嘴角,眉眼平静的模样,在顾惊欢说完后才忍不住让一丝叹息溢出:“好话坏话都让你说完了,你让我说什么?” 顾惊欢绷着背脊,听出了剑祖话中的关切之意。 “这时候了还不忘给谢无妄求情,看来你知道他去领罚了。”剑祖垂首,看着顾惊欢沉默不语的样子,“我们成为师徒还没几天,但是你将我的脾气摸得很透彻。” 顾惊欢一悚,立刻抬头:“我……” “我不是怪你。”剑祖抬手,轻轻放在他头上,“只是觉得,你的目的性很强烈。” “你想给我留下好印象,不想让人讨厌你,即使认识几天的谢无妄,你都能不顾安危去帮他。” “私人令牌你交给了宁秋,内门月俸你会给有困难的外门弟子,就连按例发放的丹药你也送给了在试炼中受伤的弟子。” 那双看穿一切的混沌双眼,看着顾惊欢。 “——但是人应该会拥有求生欲,在危险时首先保护自己。”剑祖缓缓道,“除非你还面对着其他更大的麻烦。” 就像剑祖所说,顾惊欢明明才成为他的徒弟没多久。 但如今他冒出一种被看穿的荒谬感,就连系统都在脑子里大喊大叫。 “你在害怕什么吗?”剑祖声音温和,也是在叩问顾惊欢,“你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 被反派和主角的身份。 顾惊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这不是系统的限制,而是天道的束缚,他不能对这里的人透露出任何相关信息。 他面露焦急,却始终没有开口。 也许剑祖以为他并不想说,最后没有追问下去。 只是道:“不管如何,你要记住。” “就算天塌下来了,还有师父顶着。”剑祖扬了扬下巴,剑修的傲慢与锐意终于蓄意蓬发,“这才是我收你为徒的意义。” 顾惊欢能感觉到,剑祖是认真的。 的确,顾惊欢表现地再礼貌果决,都是在掩盖内心深处那一点俱意。 如果失败了怎么办,就算有三次死遁机会,他也无法摆脱反派的天命怎么办。 礼貌往往意味着疏离,顾惊欢其实一直都在小心划分着自己于其他人的界线。 而现在,剑祖告诉他,有困难师父顶着。 不管有多可信,至少这一刻,顾惊欢被触动了。 “谢谢师父。” 有什么东西逐渐变得不一样。 无形中的坚冰融化了一点,冰封的游鱼睁开眼,第一次看向这个世界。 顾惊欢从自己师父那得到了谢无妄的行踪,谢无妄领罚之后就去了思过崖,必须在上面呆满十天。 而且这是谢无妄主动领罚,要知道这可从来不是主角的待遇。 顾惊欢第一次来到思过崖。听说这里罡气和怨气肆虐,还有凛冽刮骨的寒风,即使元婴期来到这儿都不太好受。 但同样这里也是用来静心和巩固道心的极佳场所。 他从尚未修缮的小路爬上山顶,正好看到远远悬在半空中的一处巨石上,谢无妄正在静坐。 察觉到有人来后,谢无妄第一时间睁开眼,眼中寒气肆意。 却在看到顾惊欢的脸后就瞬间柔和下来。 但还是板着一副脸:“你怎么来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顾惊欢随口撒谎:“我就不能是也来这里受罚吗?” 谢无妄呼吸一窒:“你怎么会受罚,明明我已经一五一十……” 面对顾惊欢带笑的眼眸,谢无妄逐渐噤声,意识到自己被稍稍开了个玩笑。 他冷哼一声,到底没有背过身去。 顾惊欢坐过去,一双笑眼清澈见底:“你的伤好了吗?” 谢无妄:“我又没受什么伤。” 全都让顾惊欢替自己扛了。 顾惊欢手里玩着一根从山下随手扯来的狗尾巴草,感受着山风从自己身边流过。 明明应该感觉到难受,但顾惊欢一声也没吭,仿佛天生就很能忍受痛苦。 他倒是绝口不提谢无妄主动坦白这件事,只认真说:“如果再来一次,我有更好的方法击败它。” 谢无妄冷不丁道:“你还想有第二次啊?” 说完他就发现,自己的语气过于熟络了,下意识看向顾惊欢。 然后和一双弯弯眉眼对视上。顾惊欢似乎丝毫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只开玩笑般说:“至少下次不会让我们俩任何人受罚。” 谢无妄眉眼中一处一丝无奈:“所以你来找我,只是为了和我聊天吗?” 顾惊欢收敛的笑容,沉思一会儿才道:“我只是觉得你有心事。” “我无意打听你的秘密,如果不方便你也可以拒绝告诉我。”顾惊欢说,“但是你的心事会驱使你深入险境,我很担心。” 谢无妄没有立刻回答,只说:“你对每个人都这么好吗?” “什么?”顾惊欢露出疑惑的神情,“你不是我的师弟吗?或者说,师侄?” 谢无妄挑眉,并不应声。 他转过头去,看向空旷的山谷,听山风在耳边呼啸过,才缓缓开口:“我当时并非故意见死不救。” “我知道。”顾惊欢没有多余评价,“很多人当时都自顾不暇。” “那不一样。” 谢无妄没有说出来,至少他认为如果顾惊欢处于那种情况下,一定会去救。 他转而说起另一个话题:“我一定要进入问剑仙。” 他要掩盖自己身上的魔气,要与邪魔断绝关系,他要成为当世第一人。 这样就再也没人敢对他露出厌恶的目光,只是因为自己是人魔混血,就要对他赶尽杀绝。 当然,他的复仇名单中不包括顾惊欢这种人。 顾惊欢和自己截然不同——他聪颖受欢迎,更是被剑祖亲自受为关门弟子,前途无量,与他打交道的时候,会发现他用格外在意的目光看着你,不论对方是谁,都被他平等地放在心上。 谢无妄本应该羡慕,甚至嫉妒。 但是面对顾惊欢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生不起一丁点厌恶。 他必须承认,有的人天生就能获得所有人喜爱,即使自己这种别有心思的人也不例外。 顾惊欢认真地听他说每一句话,时不时眨眼,没有露出任何不耐烦的情绪。 即使他不知道进入问剑仙和前一件事有什么关系,但他依旧表示肯定。 “现在你的师父是掌门,而你拥有最适合修炼的天灵根,以后你会武运昌隆,一日千里。”顾惊欢微笑着看向他,“所以,你不需要再有所顾忌。” 谢无妄直直看着他:“你相信,我会成为天下第一人吗?” 顾惊欢点头:“我相信,只要你有信心。” 少年人的友谊如此奇特,即使几句谈心的话,就能成为朋友,更别提两人有过命的交情。 之后几天顾惊欢来的很少,大概依旧在疗伤,再次看到顾惊欢时,他脸色苍白,似乎刚刚旧伤复发,但依旧若无其事地微笑。 他对谢无妄伸出一只手,掌心松开,一块黑色石头模样的东西出现在他眼前。 “这是什么?”谢无妄意识到他可能因为这个东西旧伤复发。 “是剑道大会的彩头,九层剑塔最顶楼的星陨。”顾惊欢眉眼弯弯。 “毕竟你呆在思过崖没有参加,我不想让你留下遗憾。” 谢无妄知道九层剑塔多难登顶,即使剑祖年轻的时候,也走了五天五夜,才在灵气耗尽前登顶。 登塔的路上无数凶兵、剑气和杀意,即使闯过这些困难,也可能撑不过走向塔顶的最后一段路。 “你知道上一块出世星陨炼成的剑,现在是剑祖的成名剑吗?”谢无妄浑身僵硬。 “我知道。”顾惊欢说,“所以我赢下它送你,有没有开心一点?” 谢无妄心脏微微一悸,差点控制不住耳尖发红。 顾惊欢等着谢无妄接过,这么珍贵的材料,谢无妄不会不动心。 不过他没想到谢无妄突然抱住他,一触即分,快得像背后有人在追赶。 13. 第一次死遁 剑道大会举办那几日,所有还在宗门内的筑基期弟子都参加。 这原本是主角大展身手的时候,却因为谢无妄被罚静坐思过崖而错过,于是顾惊欢才有了夺下头彩的机会。 他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尽全力拿到那块星陨。 不过不是给自己用,而是给谢无妄。 一来星陨适合铸剑,而自己早就有了中意的本命剑,谢无妄比自己更合适拥有。 二来顾惊欢需要获得谢无妄的信任。意识到之前某一瞬间谢无妄升起过对自己的怀疑,顾惊欢就将心里的警戒拉到最高,被主角怀疑并不是什么好事,顾惊欢并不想某天莫名其妙被谢无妄解决。 幸好自己选择的方法还算合适,谢无妄在这之后再也没有怀疑过自己。 或者说,两人的关系逐渐变好,甚至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尤其当他们听说,顾惊欢将那块星陨送给了谢无妄。 有一段时日,弟子对谢无妄的嫉妒都快凝成实质。 宁秋都听说了这件事,连写三封信,告诉他星陨的重要性,捶胸顿足地让他别送出去,尤其别送给谢无妄。 没得到回信后,他直接动用了顾惊欢送给他的私人令牌,传出的话一板一眼,居然像师父一样训起话来: “直接让大妖咬了一口?为什么不先撤退呢?” “嗯,受着伤去争剑道大会头彩,我就知道你从来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 “只罚了他静坐十日?少了,罚少了。” 宁秋严肃道:“让刑律堂来,少说也给他罚二十日。” “先不说牵连你受伤严重,就说他在试炼秘境为了机缘让大妖现世,差点让多少弟子受伤,就足够多加几条罪。” “好了,处罚这种事毕竟论迹不论心,至少最后没什么人受伤。”顾惊欢只能安抚他。 “……没有人受伤?你忘了你自己吗师兄?” 宁秋忿忿地说了几句。 两人试炼的时候就已经交好,虽然这段时间宁秋一直在外忙任务,但一直没断联系,现在训起话来也从一开始的拘谨到现在的无奈。 顾惊欢一直听着,突然听到那边传来一些嘈杂声,宁秋的声音凝滞了几秒。 “需要有人当诱饵,我们人手不够……” “而且……这些人气质太差了!连我都骗不过……” 顾惊欢听了一会儿,只觉得奇怪。 “怎么了?”他问,“宁秋,出什么事了吗?” 几息后,宁秋绷紧的声音重新出现:“没什么,师兄我这边还有事,晚点回去看你。” 说完令牌的光就消失了,那边单方面断了联系。 顾惊欢有些担心宁秋那边遇到了什么麻烦。 当初刑律堂交给他任务的时候,自己在旁边看了一眼。某个村中出现多人失踪,几天后回来已经躺在床上没了气息,胸腔处凹陷一块,显然是已经被挖去心脏。 这类事一般要修士才能解决,但修士也并非完全没有风险。 顾惊欢忧心这件事,直到掌门将自己和谢无妄一起叫过去,将同一份任务交到两人手里。 “一开始宁秋将消息传回来,我只打算增派惊欢你一个。”掌门神色中似有无奈,“但是,听说谢无妄和你关系不错,我就擅作主张,让你们两人一起去历练。” 这倒也合理,不过顾惊欢和系统都嗅到了重要剧情的味道。 顾惊欢表面上丝毫不显,只询问是什么样的任务。 掌门将卷轴交到两人手里,说可以路上再看,总之万事小心。 掌门态度自然,顾惊欢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如今他和谢无妄都能御剑飞行,此刻启程,赶往目的地也不用很久。 路上他实在好奇卷轴中写了什么,刚离开问剑仙,就将其打开,任由那些令人迷惑的字眼蹦入眼中。 “怎么了?”谢无妄见他沉默,也好奇地拿出卷轴打开看。 他也沉默了。 满篇任务情报和解释说明,谢无妄只看到“拜堂”两个字。 难道兄弟结拜需要拜堂吗? 不,显然不需要,谢无妄以他二十多年贫瘠的人生阅历来看,也知道这是凡人新婚、修士结为道侣的意思。 ……虽然是任务需要,演戏而已。 谢无妄下意识看向顾惊欢,而此时他已经面色如常地将卷轴收起来。 “总之,宁秋他们调查得知失踪的人皆为新婚夫妻,应该为邪魔所为,除此之外一无所知。”顾惊欢脸上没有一丝一毫情绪波动,甚至冲他露出一个极为平常的笑,“为了引邪魔出现,需要修士假扮成新人成婚,其余人会在附近做好陷阱,引蛇出洞。” 谢无妄被他平淡的情绪影响了,也放松下来。 不过又立刻绷紧。 掌门叫他们两人一起去,显然不是让自己看宁秋和顾惊欢“拜堂”。 而是宁秋当那个高堂,自己和顾惊欢扮演新婚夫妻。 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慌张的情绪在谢无妄内心蔓延,表面上他绷着脸,拧眉道:“为什么要这么麻烦?等下一次有凡人成婚的时候,我们再守株待兔不就行了?” 顾惊欢一顿:“可是,那样我们无法保证下一对凡人不会受伤。” “不过……你不愿意这么做吗?” 顾惊欢似乎在看他的神态,斟酌道:“我也可以和宁秋演这场戏,你可以在高堂上看清全场的一举一动,以防万一……” 谢无妄是这个意思吗? 他大抵不愿意上头有人压着,即使拜堂只是演戏。作为逆天而行的主角,除了恩重如山的师父,他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我愿意。” 谢无妄突然打断他的胡思乱想。 他模样认真,顾惊欢能清晰在对方瞳孔中看见自己,露出吃惊的模样。 “我们来演戏,除了我们,没人会表现地更好。”谢无妄强调着。 他们两人实力在问剑仙数一数二,即使碰到金丹期也有一战之力,当诱饵极为合适。 但这只是谢无妄安慰自己的借口,他的真实想法是……不想把这个机会让给别人。 不想让顾惊欢和任何人拜堂。 这个想法出现的那一刻,谢无妄感觉自己看向顾惊欢的视线再也无法控制。 一日不到,两人就赶到了目的地。 宁秋臭着脸,用两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我明明只说需要两位师兄师姐来帮忙,惊欢师兄也就算了,怎么还让谢无妄跟来。” “大约是某人太废物,让掌门不放心吧。”谢无妄也声音平淡。 宁秋愤怒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没打算和他吵起来。 现在找出邪魔要紧,虽然他也很不想看到顾惊欢再次以身犯险。 不过很显然,如果要扮演新婚夫妻,在场没人逼顾惊欢更合适。宁秋倒是可以扮演新郎,这样有自己保护,顾惊欢会更安全一点。 不过他打不过谢无妄。 因此只能臭着脸,坐在为族亲长辈设置的高堂上座,等着被拜。 顾惊欢看着这一幕倒觉得好笑,第一次看见有人升辈分这么不情愿。 众人借来村长的家作为场地,对外放出消息是村长的儿子迎娶青梅竹马,其实连夜将人送去安全的地方。 然后就开始在周围布置阵法和陷阱,入夜后除了演员,其余人也会埋伏左右。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演员要骗过不知何时会出现的邪魔。 “为保万全,我们还借来了村长家准备的婚服,吉时也请人卜算过,流程按照当地的习俗进行。”同行的小弟子过来解释,满脸通红,“只能先委屈两位师兄。” “无妨。”顾惊欢倒是完全不在意,笑着说:“演戏而已,只要今晚有效果就好。” 当事人都没说什么,另一位显然也默认,小弟子终于坦然放下心。 然后把另一件衣服递给有些僵硬的谢无妄, 谢无妄在一旁换上新郎的服装。他身形偏高,似乎和新郎体型差不多,居然穿着正合适。 他一个个将袖扣系上,繁复的礼服恍惚间让他都庄重起来。 似乎他出生以来,都没有遇见过任何喜事。 这倒是第一次,在所有人似真似假的祝福中迎来凡人一生中最大的喜事之一。 “你穿起来挺好看。” 顾惊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即使不转身,似乎也能看见那双盈满笑意的眼睛。 顾惊欢坐在屋内一角,大红色的喜服似乎要将视野都晕染成红色,金色的流苏从腰间垂落,隐入层层叠叠的绸缎裙摆中。 他的手中正拿着整理着仪式流程的说明卷,视线从墨色的文字中抬起来,认真而温和。 “你也很好看。” 顾惊欢闻言笑笑,正想说他可不希望女孩子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说合适,不过在他开口前,谢无妄已经先上前一步。 “别动。” 因为女式礼服更加繁重,顾惊欢有不少头发被随意地卷进袖口和花纹中,谢无妄替他将凌乱的头发从结中拯救出来,发丝从他手上滑落,没有多停留一秒。 “怎么了?”顾惊欢微微偏头,疑惑地问。 不过还不等谢无妄回答,就听见有人叫他。 “谢无妄,你出来一下。” 是宁秋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 谢无妄在顾惊欢看过来时对他笑笑,说:“我离开一下。” 也没说为什么,在顾惊欢点头后直接走了出去,和宁秋似乎走到了更远的地方。 顾惊欢的神色在谢无妄离开后,就变得平静下来。 他知道会发生什么,系统会帮他看到。 因此他什么动作都没有,只是将说明卷阖起来,放回桌上。 宁秋和谢无妄走到足够远,确保屋内人听不到的地方,才猛地转过身,死死盯着谢无妄。 “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宁秋沉声道,“但是,你现在应该不止筑基了,对吧?” 谢无妄看向他的目光一瞬间变得黑沉。 “短短数十日就从筑基一跃进入金丹,就连剑祖当年也达不到这个地步。”宁秋气势分毫不让,“你一直在隐瞒自己的真实实力,就连自己的师父也瞒着。” 是从入门开始?还是更早的时候,从试炼就开始了? “你心思太重,心机深沉,嘴里没有一句真话。”宁秋的性格让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人和惊欢师兄走太近,因此只能单独将他叫出来,希望给他一些压力,“师兄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你,希望你能分清楚,他和你过往遇到的人不一样!” “需要你来教我怎么做?” 谢无妄嘴角压抑着笑,此时竟和在顾惊欢面前的形象完全不一样。 “你又觉得我会把他怎么样?”他闲散慵懒地问,“要是我想动他,你真的以为你们能发现?” “你!”宁秋气极。 谢无妄眸光沉沉看着不远处的新婚房,眼中带着笑意:“你说,如果等会儿仪式开始的时候,如果你不知所踪,戴着红盖头的他会不会发现?” 宁秋的脸色猛然一变。 第一次死遁+1更 成婚仪式按照计划进行。 黄昏吉时,“新娘”乘坐花轿停在门口,而早已等候在此的“新郎”已经上前一步,从停稳的轿子中,接过“新娘”的手。 此时顾惊欢正在思考等会儿该怎么反应。 如果谢无妄演技崩了,自己需要怎么反应才能救场。 幸好谢无妄比他想象中有耐心很多。面对花轿垂帘中伸出的一只手,顾惊欢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了上去。 接触到掌心的时候,那只手突然握紧,稍稍借力就将人从花轿中带了出来。 远远看去,两人均身着大红色喜服,“新郎”仪表堂堂,气质不凡,“新娘”安静优雅,举止矜贵,风将两人的衣袍翻卷到一起,倒真像一对璧人。 门外还有村长村民几人捧场,也是作为幌子。 大概真正成婚也不会比这更热闹美好了。 谢无妄静静地看着眼前之人,戴着红盖头的青年视线受阻,找不到路,因此将全部信任交给了牵住自己手的人,任由他引导自己走向他处。 两人走过大门,村民就不会再进入了。 房中张灯结彩,安静空旷中成了两个人的仪式,以及引蛇出洞的陷阱。 顾惊欢还在想着几分钟前的事。 他听系统远程转播,声情并茂地学谢无妄和宁秋的对话,差点一口茶喷出。 谢无妄突然对宁秋表现出这么大恶意就算了,怎么还牵扯上了自己。 后续发展他也没看到,不知道宁秋是不是真的没来,如果没来,他又去了哪里。 此时两人已经走过长长的庭院,走到房门前,踏过门槛。顾惊欢视线所及的范围已经从土灰地变成了红砖。 青年似乎有所察觉,微微抬头,似乎想看向坐在堂前的人。 为了做戏做全套,也为了增加保护人手,的确有两个弟子扮演“长辈”,其中一个安排宁秋顶上,如果有突发情况,他也能应付一二。 但是他看不见,现在高堂上没有任何人。 在顾惊欢蒙着眼打量时,谢无妄突然松开作戏用的绣球,反而重新握住他的手。 “小心一点。” 顾惊欢的飘忽的注意力瞬间被拉回来,专心看着自己脚下。 面前的确有一个按照习俗摆放在地上的茶碗,需要跨过去。 顾惊欢不得不感叹一声宁秋做事真的很细致,想必做了很多调查,最后想出了这个办法。 他和谢无妄这两个人,恐怕谢无妄更适合刑律堂的风格,而宁秋适合继承掌门衣钵。 也不知道现在宁秋人在何处,但谢无妄还想在问剑仙呆下去,大抵不会做太过分。 不过宁秋不在也就算了,司仪怎么也不在? 接下来如何进行? 正在顾惊欢思考要不要粗糙一点,干脆自己喊拜堂算了。 总之根据宁秋的调查,新婚夫妻都是在洞房夜失踪的,因此邪魔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出现。 也是考虑到这点,屋内的人员安排非常简单,除了原本安排的演长辈的弟子,也就只有司仪。 “现在屋内只有我们两个人吗?”顾惊欢想到什么,就直接问出来。 一套流程下来天也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邪魔就会出现,他需要和谢无妄商量下一步怎么做。 他感觉到身边的人踌躇一会儿,只传来一些沙沙的动静,顾惊欢什么也看不到。 下一瞬,谢无妄突然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他掀开红盖头的一角,头探进来。 顾惊欢直接愣在原地,任由谢无妄松开手,红盖头一角轻轻盖下,狭小的空间内只有两个人呼吸相近。 “你这样会被发现不对劲。”顾惊欢提醒他,“明明只需要隔着小声说话就能听到。” “我……只是想看看你。”谢无妄眼神认真,一点细碎的光被他掩盖在眼底,“而且不用紧张,一切有我在。” 顾惊欢的确被他的举动弄得有点僵硬,但很快放松下来。 毕竟是演新婚夫妻,动作亲密一点也算正常,就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谢无妄这么投入了。 “我没有紧张。”顾惊欢摇头,“就是在想这样会不会被邪魔看出不对。” 现在司仪没了,高堂消失了,就连新郎新娘都敢光明正大商量对策。 换成自己,他早就发现不对劲,提前出来抓人了。 “没关系。”谢无妄静静注视着他,“就算邪魔过来也看不出什么问题。” 如果现在有旁人在场,恐怕也只会以为,是新郎情不自禁正在亲吻新娘。 严实的遮挡下,没人看到红盖头下面发生了什么。 顾惊欢还想说些什么,突然手心一紧。 周围的气息变了。 谢无妄也一顿,立刻从红盖头中退出去。 此时房间中依旧没有其他人,但两人都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似乎凭空之间有什么东西坐在了……上首。 顾惊欢当即就想将碍事遮挡视线的布拿开,但是不知为何他的动作突然不受控制,红盖头也似乎有千斤重,阻止他将其拿开。 他还发现更诡异的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继续向前走。 恐怕谢无妄也一样,他能感觉到谢无妄的动作变得僵硬,呼吸节奏也变了。 “一拜……天地。”呕哑难听的声音从上首传来。 一时间居然听不出是老人还是小孩,像无数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总之不是人能够发出的声音。 随着声音的控制,两人不得不走到悬挂在房顶的绣球正下方,朝着北向喜神位拜下去。 顾惊欢手心已经全都是汗。 “二拜……高堂!” “新郎”牵着顾惊欢的手,走到了设置为长辈席位的方向,因为动作不受控制,顾惊欢走路颇为迟缓。 似乎感觉到顾惊欢的抗拒,谢无妄开始运动灵力,似乎准备暴起反抗。 却被顾惊欢抓住了衣角。 不要轻举妄动,继续下去。 谢无妄浑身的灵力骤然消散,顺遂地放松力道。 但是顾惊欢猜谢无妄可能已经到忍受极限了,他连自己还算熟悉的同门师兄弟都不想拜,就算演戏也要把人弄走,更别提现在上面坐着的可能是一个邪魔。 “夫妻……对拜!” 两人转过身,僵硬相对。 谢无妄始终用极大的毅力控制自己没有松开顾惊欢,此时他握紧手心,用自己的力道告诉他,如果不愿意,他随时可以强行突破控制,破坏邪魔的算盘。 但是顾惊欢已经平静地拜下去,红绸飘摇,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谢无妄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耳边跳动。 一下,又一下,如厚重的鼓声。 仿佛这一瞬间被眼前的红色晃了眼,失了魂。 在他意识不到的时候,自己已经弯下腰,完成了这场荒诞虚假又真实的戏。 “我见过很多人成婚,见证过很多大喜的日子。”呕哑嘲哳的嘶声响起,邪魔咯咯大笑着,“但是情情爱爱哪能这么如愿,不然世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怨侣。” “……你想说什么?”谢无妄发现自己能说话后,立刻冷声发问。 “我见不得怨侣出现。”邪魔的声音似哭似泣,幽幽地让人背后发凉。 “所以只有通过考验的人,才算真心相爱。” 顾惊欢此时想起这是哪个邪魔,他在一本游记上看到过。 鬼媒。据说原先是一位惨遭抛弃的女子,死后被无间深渊的邪魔吞噬,这才有了名字。 所谓鬼媒要考验是否真心相爱,多半是折磨人的手段。 家破人亡、亲人反目、情人背叛才是它乐见其成的场面。 而它的弱点也很明显,它如此明目张胆地挑拨关系,就是因为真心相爱的人无法被它伤害,这也是它不挑选年长夫妻作为目标,而选择新婚夫妻下手的原因。 没有时间的沉淀,哪来那么多真心实意的爱。 “首先……你们都藏着对方不知道的秘密。”邪魔似乎抬了抬手,阴冷黏滞的魔气在空气中蔓延,阴冷地浸入骨髓。 “如果知道了对方的真面目,你们还会坚持自己的选择吗?” 顾惊欢内心高度警惕,鬼媒的话让他感觉到一丝不妙,它难道想把自己作为反派的秘密暴露出来吗? 然而意外出现了,顾惊欢自己没有任何变化。 但是旁边的谢无妄似乎一瞬间被火焰包裹! 不,那不是火焰,是从谢无妄身上凝成实质的魔气,他整个人也正在逐渐改变。 皮肤,手,身形……顾惊欢猛地掀开红盖头,眼眸中瞳孔微动,和一双琥珀色竖瞳的双眼对视上。 青黑色的血管如纹路一样,从脖颈爬到侧脸,勾勒出弧度分明的下颌。 “人魔混血!”邪魔嘎嘎大笑,“你居然是人魔混血!哈哈哈哈哈哈!” 顾惊欢整个人僵住了。 如果这就是谢无妄隐藏的秘密…… 那么试炼秘境暴动的大妖,是因为谢无妄的魔气吸引。 还有两人斩杀大妖时,自己恍惚间看到的丝丝缕缕黑气。 都是因为谢无妄身体里有一半邪魔的血。 在顾惊欢的注视下,谢无妄有一瞬间慌张,随后茫然,最后变得死寂。 没什么,无非多了一个知道自己秘密的人。 其他人都死了,但是顾惊欢不一样……他不想看到那双眼睛中露出任何厌恶的情绪。 所以,不要逼他让惊欢永远无法将这个秘密说出去。 然而,顾惊欢只是退了一步,没有出现任何意料中的反应,反而将极为惊怒的眼神投向邪魔。 “为何要这般看着我?”邪魔困惑道,“我揭露了他的真面目,你不应该感谢我吗?” “就连我们邪魔都知道,人魔之子有多大的隐患。”鬼媒身形飘忽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他,“你们修士难道没有这个传言吗?人魔之子将带来腥风血雨,修真界将生灵涂炭。” “够了。”顾惊欢说,“我已经听不下去你说的任何一句话。” “人魔之子?生灵涂炭?”他手中出现了那柄熟悉的银白色长剑,似乎压抑着情绪,让他扣紧剑柄的手腕冒出青筋。 “今天你们说人魔之子与人不同,他会带来腥风血雨;明天你们会说那人肤色和我们不一样,定然奸邪愚蠢;后天你们又会说剑修和其他修士不一样,杀伐气太重,定然见人就杀。” “人与人之间哪有那么多不同。”剑意凛然,直指鬼媒,“倒是你,作恶多端,残害凡人性命。” 顾惊欢眼中亮起一团怒火:“我该有什么理由放过你?” 这么大的动静,外面埋伏的人早该听到了。 但是迟迟没有动静,要么说明外面的人已经被控制,要么就昏过去了。 鬼媒急速后退,顾惊欢自从脱离莫名其妙的控制后,早就运起灵力,现在也速度极快地出现在鬼媒面前。 银白色长剑擦着鬼媒的侧脸刺入墙,手腕一横,将长剑横在它面前,稍有动作就会被剑气割地头破血流。 然而鬼媒却森冷一笑,化成一缕青烟从剑下逃脱。 交手的瞬间顾惊欢就知道,鬼媒不是自己和谢无妄的对手,但难缠的是它能控制别人行动,而且能在实体和虚体间变幻。 只要它想逃走,自己根本困不住它! 鬼媒化身成一个头戴牡丹的媒婆,一边大笑一边出现在顾惊欢身后,五指成抓朝他抓来。 顾惊欢为了拔出墙中的剑,抵挡的动作慢了一拍,眼看它就要扣上顾惊欢的脖子。 突然,鬼媒哇的吐出一口黑血,随即被甩出去。 顾惊欢回头看去,是谢无妄眸光沉沉地出手了。 星陨炼成的星陨剑上魔气四溢,牢牢钉在鬼媒的手臂上,这次它没能立刻变成虚影,自己的力量还被谢无妄的魔气一点点攫取。 虽然之前说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话,其实顾惊欢只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震惊。 而现在面对已经完全觉醒了另一半血脉的谢无妄,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顾惊欢不可避免产生一丝畏惧。 这种感觉在他出手后变得更明显。 怪不得,谢无妄一直在隐藏实力,甚至需要妖丹才能掩盖身上的魔气。 也难怪他说自己一定要成为当世第一人,过去的经历让他变得野心勃勃,且没有退路。 谢无妄朝着他走过来,顾惊欢难免没忍住退了一步。 谢无妄停住了,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惊欢……你在害怕我?” 真是个死亡问题。 “不是,你现在的样子让我很不适应……”顾惊欢头疼起来,“你有办法变回去吗?” 谢无妄展开笑,但是嘴角的弧度分外压抑:“所以,你还是无法接受我人魔混血的身份?” 顾惊欢还能说写什么? 他只能摇头:“魔气让我感到很难受,离地越近越不舒服。” 谢无妄气息一滞。 随后立刻退开几步,保证在安全范围之外, 他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等他反应过来,就看到顾惊欢如负释重的笑容。 “就像我说的,人和人之间没有那么多不同。”顾惊欢说,“我都知道不相信一个杀人如麻的邪魔,你难道还不相信你自己吗?” 面对顾惊欢一如往日的笑意,谢无妄难得手足无措起来。 “不是不相信……” 只是害怕你,不再用同样温柔的眼神看着我。 两人在一旁说话的时候,被钉在地上的鬼媒抬起头,冷冷一笑。 它另一只手打了个响指,屋外被屏蔽听觉的弟子立刻注意到房内的动静,开始喧嚷起来: “顾师兄?你们在里面吗?” “出什么事了?” “里面好像有……魔气!” “该死,邪魔和两位师兄在里面!谁能把门打开!” 顾惊欢猛地抬头,他意识到鬼媒在打什么主意。 现在谢无妄的模样不适合见人,顾惊欢自己能信任他,但怎么保证别的弟子同样信任? 退一万步,如果谢无妄人魔混血的秘密被说出去,问剑仙什么反应?其他宗门什么反应? “你们能在外面的人闯进来前恢复吗?”鬼媒阴恻恻地笑,“人魔混血……哈哈……我不好过,也不会让你们好过。” “你们猜猜,外面那些修士看到人魔之子的样子,会什么反应?” “恐怕会恨不得提剑杀了你!”它笑的剧烈咳嗽起来,状若癫狂。 幸好之前鬼媒为了困住两人,已经提前将门从里面拴上了,导致门外的弟子无法第一时间冲进来。 “怎么恢复。”顾惊欢来不及威胁鬼媒,只能一把抓住谢无妄的手,神情凝重,“你知道什么方法?” 如果可以,谢无妄不会在任何人面前说出这个方法。 但是现在,面对顾惊欢认真的眼神,谢无妄只能声音沉重道:“血……” “什么?” “修士的血。”谢无妄狠狠闭上眼,“只要将另一半血脉压制下去,就能恢复。” 但是喝修士的血,那样和邪魔又有什么两样? 换做以前的谢无妄,他当然不会有半点在意,但是现在暴露在顾惊欢面前,就像将往日劣迹斑斑的自己暴露。 剑光一闪。 几滴血落在谢无妄手背上,让他指尖动了动,随即他抬头,睁大眼看着顾惊欢在手腕上划出来的伤痕。 “听我说。”顾惊欢眼睛中的光亮的惊人,他轻声道:“他们只会以为这是我和鬼媒交手的时候受的伤。” “只要将你的模样恢复,那么今天发生在这儿的一切……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 谢无妄只愣愣看着顾惊欢手腕上涌出的血。 仿佛被吸引了一般,他狠狠咬了咬牙,但是难以抑制瞳孔下意识的表现。 琥珀色的瞳孔已经变成一条竖线。 他确信自己无比清醒,也确信自己没有抵抗蛊惑的理智。 这个人只是站在自己面前,露出柔软的伤口,漂亮的眼睛,他辛苦建立的心理防线就会一触即溃。 再也忍不住,谢无妄将顾惊欢的手攥紧,俯身轻咬下去。 谢无妄俯身的时候,顾惊欢眼中的光彩就消失了,眼眸变得沉寂,装着沉甸甸的心事。 屋内的魔气和伤口可以推到鬼媒身上,这件事结束后,别人只知道自己再次负伤,谢无妄完好无损。 宗门内难免会出现质疑,当然,因为宁秋在,质疑依旧会冲着谢无妄去。 但是他不能继续当好人了,否则反派值无法增长,命运也更加不可控。 所以他得利用一下人魔混血这个秘密。到时候宁秋就是自己的见证者,他需要一个人将自己推向反转的那一刻。 谢无妄身上的魔气和纹路逐渐消散,琥珀色瞳孔也逐渐恢复成黑色。血液在他嘴角滑下,流下痕迹,衬地他模样越发俊美。 外面的弟子似乎没有听到打斗声,但是也推不开门,似乎正在商量怎么进去。 “师兄。” “嗯?”正沉浸在自己思考世界中的顾惊欢下意识应一声,没发现谢无妄又换了称呼。 似乎在他心情好的时候会故意叫师兄,平常更喜欢直接称呼他惊欢。 “谢谢你……”谢无妄说,“愿意把主动权,交到我手上。” “什么?” 顾惊欢一时间没明白谢无妄的意思,而且很快,他又被两人身后鬼媒的动作吸引。 它抬起手,似乎做了个什么动作,指在了自己身上。 “让我看看,你的秘密。”邪魔扯开嘴角。 洞房之前,成婚并未结束。 它依旧能够控制人心。 顾惊欢僵住了,而谢无妄立刻发现不对,反手一掌打过去,邪魔惨叫一声,被灵力灼烧的地方从头到脚开始自燃。 它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化成烟逃出去,而谢无妄已经没有心思去追,反正它也不能活着逃出多远。 他紧张地抓住顾惊欢的肩膀:“惊欢,你怎么了?它对你做了什么?!” 顾惊欢感觉到自己被拉入了一片白茫茫的幻境,手脚冰凉,无法控制自己。 而现实中,顾惊欢自己的眼神变得冰冷、痛苦。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众叛亲离……”他低声自语,声音颤抖。 谢无妄被他掐着脖子压倒在地上,漆黑的眼睛朝上,看着顾惊欢眼中的恨与惊惧,流露出大颗大颗泪水。 什么……他在说什么…… 谢无妄没有动,也没有任何反抗,任由顾惊欢掐住自己。 “你要杀死我。”顾惊欢声音颤抖,用谢无妄极其陌生的眼神看着自己,“你想看着我极为凄惨地死去。” 他说的是原本剧情中的发展,也就是系统拿给他当反派的参考。 现在被顾惊欢当做现实暴露出来,吓得系统已经立刻做好带他死遁的准备了。 怎么能说出来,还被谢无妄听到了。 不过谢无妄并没有系统想象中那么大反应。 他虽然困惑,但他以为,这就是顾惊欢一直以来所害怕的事,也是他的秘密。 怎么可能,谢无妄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他不知道自己哪里给顾惊欢造成了这种印象,于是直接怀疑是邪魔动的手脚。 “我不会。”他语气温柔下来,“我只会……保护你。” 谢无妄的手放在两边,在顾惊欢视线所及的地方,这样就能告诉他,自己不会做任何对他不利的举动。 “我会因为你而众叛亲离……”顾惊欢掐着他脖子的手微微松了松,却依旧没有放开。 “那一定是我不好。”谢无妄静静开口,“让你看到了我卑劣的一面。” “你不好?” “对,是我的错。”一个敢说一个敢应。 大门被轰然撞开,宁秋带着弟子闯进来,然后面面相觑地看着眼前的场面。 “那你为什么一点东西都不给我留下。”顾惊欢松了手,改为揪紧谢无妄两肩的衣服,“你拥有机缘、追随者、天赋、地位、权利……而我最后什么都没有。” “你错了。”谢无妄啼笑皆非,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这些都是你的东西,如果某天我拥有了这一切,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把你偷走了,你的一切就都属于我。” 记忆回笼 如今睁开眼,当真觉得命运无常。 当初顾惊欢居然一语成谶。如今谢无妄拥有无上的地位和修为,无数机缘被他握在手中,凶名远扬的执令堂只凭他一人指使,顾惊欢倒是成了黑户。 不过这倒也没什么,谢无妄拥有这一切是他自己的实力强大,顾惊欢目标不一样,他什么都可以放弃,只要攒够反派值就行。 “然后发生了什么?”他下意识在脑海里问。 没有任何回应。 顾惊欢这才迷糊想起,系统已经拥有了飞霜这个身体,不能随时回应自己了。 “然后发生了很多事,你们还遇到了当时你们无法解决的棘手问题,你的计划最终没有成功。” “不仅没有成功,因为不可抗力,你最终还是成了‘反派’。” 突然,系统的声音又在脑海中响起。顾惊欢惊讶中就要睁开眼。 “别,先别睁眼。” 顾惊欢幽幽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在禁地中就感觉到你出大事了。”系统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丝气急败坏,“只能赶紧自毁肉身才能脱离,赶紧过来找你。” “……你肉身不是借用的吗,就这么毁了?” “这也是我需要等你恢复记忆后才能说的。”系统顿了顿,问他:“你现在想起来多少?” “好像只有一半。”顾惊欢头疼道:“我们解决完鬼媒之后发生什么,就不知道了。” “没关系,闸门只要打开一个小口,很快就会填满整个水池。” 顾惊欢闭着眼,感受了一下自己所处的环境。 也不像阴暗的水牢,看来记忆中两人那么一点同门情谊依旧存在。 虽然不知道最后发生了什么,但凭现在已有的记忆,顾惊欢觉得自己暂时没有生命威胁了。 “为什么让我先别睁眼?” 系统踌躇一下:“因为这里是紫霄宫,谢无妄的房间。” 话音刚落,顾惊欢就听到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他立刻调整呼吸,让自己看起来依旧是没有醒过来的状态。 为什么不睁开眼呢?这个问题就连系统都知道。 顾惊欢现在不想和谢无妄说话。 记忆恢复前那一幕似乎还在眼前,上一幕两人还针锋相对,谢无妄还抱着用一剑解决他的想法,下一幕他就回忆起在问剑仙相处的点点滴滴。 前后太过割裂,顾惊欢也不知道该用哪种态度面对谢无妄。 那就装死算了,逃避可耻但很有用。 沉重的脚步声在床边停下来,房间内另一个人似乎迟疑了许久,才吐出一口气。 顾惊欢能够感觉,到放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几乎要凝为实质。 片刻后,有人坐在了床边,顾惊欢感觉到身边一重,头也无知觉歪过去。 他感觉到身边人的呼吸,极为轻缓,像害怕惊醒什么似的。 而顾惊欢外表依旧睡得死气沉沉。 他这点演技也不知道在哪次死遁前学的,居然将虚弱的状态学了个十成十,呼吸轻微,双眼紧闭,甚至眉头不自觉微微皱起,像陷入了梦魇中挣扎。 谢无妄抬手,想要将眉头抚平,但是在即将触碰到的下一秒,又胆怯地收回去。 “对不起。”他说。 顾惊欢毫无反应,只有悄悄藏在被子中的手动了动。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认出你……甚至伤害你。”谢无妄的声音也变得死气沉沉,“明明直觉都告诉我,你的存在就让我感到熟悉。” “有东西在阻止我认出你,当然,最不能原谅的还是我自己。” “所以我惩罚了自己。”谢无妄说话弯腰间,露出袖口下布满血痕的皮肤,然而这些顾惊欢都看不到,只能从谢无妄的语气中窥见心惊胆战的现实。 “我惩罚自己……背信弃义,违背承诺,明明说要保护你,最后反而差点害死你。” “对不起,让你当初最害怕的事发生了。” 他额头轻轻抵在顾惊欢额头上,依旧只差一点,最终没有相触,他的声音间已经充满痛苦与绝望。 难以想象,如果当初自己的剑没有偏,如果顾惊欢身上当时没有那阵突然出现的金光抵挡住剑势。 最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就连现在谢无妄也是用尽了天材地宝才把人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他甚至想到最快的方法,就是将自己一半元丹直接剖给顾惊欢,从而直接与之修为共享。 如果不是现在顾惊欢只有练气三层,还达不到转移元丹的最低要求,谢无妄早就这么做了。 “惊欢,”他低声道,“我好想你。想了你一千多年。” …… “这不对劲。”顾惊欢说。 系统和他在脑海中沉默相对。 “我……有做过什么让他记忆深刻的事吗?”顾惊欢陷入怀疑,“换另一个人来,也能做到我的程度,我甚至还没有他和师父相处的时间久。” “别人可很少做到……不过这都不重要。”系统说,“你喜欢谢无妄么?” 顾惊欢很惊讶它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他认真答道:“如果当初我没有心怀鬼胎,我可能和他成为朋友。” “好吧,就算你心怀鬼胎,谢无妄的心机可不比你想象中干净。”系统大摇其头,“你认为你现在亏欠他吗?” “没有。” “那他亏欠你吗?” 这回顾惊欢迟疑了一下:“原本他也不亏欠我,但是现在我不知道。” 他想说亏欠不亏欠本就得看双方怎么看待。顾惊欢自己倒是想就此揭过,总归又被救回来,要是能这件事之后立刻过上平静无人打扰的生活更是万事大吉。 但问题是谢无妄会让这件事揭过吗? “好吧,那我现在告诉你两件事。”系统说,“第一件,当时谢无妄刺你那一剑偏了,然后剑祖的元神附在你身上,当时替你挡了一下,你才撑到被天材地宝拉回一口气。” 顾惊欢愣了愣:“那现在师父的元神岂不是消散了?” 系统:“没关系,还有其他元神。你可以循着恢复记忆的路线走,总之会再次碰到。” 剑祖那么神通广大,知道顾惊欢的每一次死遁地点,想必也不过分吧? 这点心思没让顾惊欢知道,系统继续说第二件事。 “第二件事,陆闻箫已经被关押起来。” “他将药峰峰主陆勤勉囚禁的事被发现,现在已经认下所有指认罪行,由掌门亲自关押至刑律堂。” 顾惊欢呼吸一窒。 “但这件事明明不止表面上那么简单,是陆闻箫他……”顾惊欢说到一半,就停了。 问剑仙宗如今是数一数二的大宗门,陆闻箫囚禁峰主的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各个峰主都在看着,其他宗门都在看着。 这是脸面问题。 而陆闻箫只是少峰主。 同样,因为陆闻箫是少峰主,陆勤勉是他父亲,这件事显得更为匪夷所思,不处理不行。 “所以,有一个办法可以同时解决这两件事。”系统的声音低下去,“唉,我也想了很久,而且这件事成功率低,风险高。” “风险高,是指我会有危险吗?” 系统:“不是,有我在,就算有人要夺舍你也做不到。”它说这句话的时候格外认真。 “我是指最后达到的效果存疑,如果发挥得好,他们就会有一段时间不敢来找你。如果失误了,陆闻箫会死,谢无妄会把你留在紫霄宫——你要独自面对这个半疯半正常的人很长一段时间。” 顾惊欢都不敢想那是种什么样的场面。 千年前谢无妄就心机深沉,甚至背着他对宁秋下手,现在顾惊欢去面对他只会越来越失控。 他头疼道:“什么方法?” “你现在应该知道邪魔是一种什么存在了吧?” 顾惊欢点头:“我知道鬼媒。” “好,那还有一个邪魔需要让你知道。”系统说,“那个邪魔与药峰长老、飞霜、陆闻箫、谢无妄、宁秋,还有你,都有关系。” “之前不告诉你,是因为你记忆没恢复,说了也无法防备。更早之前,也就是你和陆闻箫在凡间流落的时候,我也没说,是因为当时我在沉睡。等我发现陆闻箫也与之相关时,已经太迟了。” 顾惊欢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捂着额头:“等下,你慢点说。” 怎么就突然和这么多人扯上关系。 “别着急,谢无妄那部分我先不说,等你慢慢想起来。”系统安抚他,“你只要有个大概印象就行了。” “按照时间线来讲,最开始,药峰长老齐元,他已经不是齐元本人。”系统说,“他已经被邪魔占据。” “然后他对陆闻箫展开了追杀,对陆闻箫母亲进行了迫害,原因和你们之前猜的一样。” “然后,陆闻箫回归,齐元身亡。” 系统在他脑海中画出一条长长的时间线,在中间标了个大大的墨点。 “此时,邪魔并未死亡,他找到了下一个可以占据的身体。” “也就是飞霜。” 在邪魔的侵蚀下,飞霜这具身体早就不具备自我意识,这才在之后给了系统可乘之机。 “这件事被陆闻箫发现,他不敢打草惊蛇,因为任何人都可能成为邪魔的下一个目标,包括你。” 顾惊欢眼中逐渐出现明悟的光彩。 “邪魔附身的条件是什么。”他低声道。 系统:“你问到重点上了。” 它还以为需要很久,毕竟顾惊欢可以说对这个邪魔一无所知,系统不能保证他一定理解。 “一般来说条件只有两个,一个是你意识中有这个邪魔的具体概念,第二个是拥有完整的识海和丹田。” 所以,陆闻箫才什么都不愿意告诉顾惊欢,并且用强硬的方式,朝顾惊欢的丹田刺了一剑。 可以说陆闻箫刚愎自用,但当时他孤立无援,谁也不愿意相信,唯一信任的人还无法对其说出实情,后更是受到连番刺激,这才做出了一个让他后悔万分的决定。 不过——系统和顾惊欢的观点一样,伤害就是伤害了。和其他人不一样,顾惊欢从头到尾都没有欠过他什么。 “不过就算满足两个条件,也出现过例外。一个是曾经的你,在被心魔入侵的时候差一点就将其杀死;另一个是陆闻箫,他的道心太过坚定,而且警惕极高,心魔无机可趁。” ……道心坚定是好事,但现在陆闻箫的道逐渐邪门。 顾惊欢按着额头:“这种意识型的邪魔,有名字吧?” “对。”系统说,“叫心魔。” 顾惊欢静静思考了一会儿,才说:“这个邪魔是不是在我第一世时就试图附身到我身上过?” “然后因为这件事,我最后和谢无妄还有宁秋反目成仇。” 系统:“你居然能猜出来。”明明没有恢复多少记忆。 “怪不得你说可以同时解决这两件事……”顾惊欢沉吟着,缓缓呼出一口气,“我明白你想让我怎么做了。” 就在顾惊欢和系统商量的时候,本该随着谢无妄离去而安静下来的大殿,再次响起了推门声。 顾惊欢立刻恢复昏迷的模样。 大殿中传来不同于谢无妄的匆匆脚步声,甚至带着一丝急切,急需求证什么似的。 那人走到床附近的帷幕旁,一把拉开垂帘。 假失忆+1更 “你在做什么?”阴冷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 匆匆过来拉开帷幕的人脚步一顿,随即停在顾惊欢床前。 顾惊欢能感受到旁边人身上激荡的灵力,看来是被气的不轻。 不过这人又是谁? “你就是这么对他的?”来人压抑着怒火,“当年如此,现在你还是在伤害他,这就是你说的会将他完好无损地找回来?” 掌门?顾惊欢沉沉昏迷着,但依旧能听见外界的声音,这个人的声音自己不会分辨不出来,就是曾经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问剑仙宗掌门。 等一下,为什么掌门知道自己在这? 而且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被掌门质问的谢无妄安静很久,才从大殿另一端走出来,脚步颇具压迫感地踏在地上。 “宁秋,别以为我不敢杀你。”谢无妄冷冷开口,“没有我的允许,谁准你踏进这里的?” 宁……秋? 顾惊欢觉得自己脑子一团乱麻。 当年那个一板一眼的孩子成了问剑仙宗的掌门?但是自己怎么会认不出。 对了,自己才刚恢复记忆没多久,想不起来也正常。 而且如今宁秋和记忆中的人大相庭径,现在作为掌门,他一只眼睛下带着眼罩,神秘又颇具威严。 而且曾经在刑律堂历练过,身上有杀伐气,用来震慑宗门上下最合适不过。 不过最开始被掌门收为弟子的人选不是谢无妄吗? 宁秋的语气同样好不到哪里去:“如果我没有闯进来,你打算怎么对待师兄?” “让他一直昏迷?将他藏起来永远踏不出紫霄宫?” “关你什么事?”谢无妄看他的眼神已经带上杀意。 “因为我知道你有多自私。”宁秋踏前一步,一柄剑已经出现在手中,“连我都能发现的事,你怎么会不知道?想必你已经发现,师兄他完全不记得你了。” “住口。”谢无妄一字一句,“我叫你住口。” 相比谢无妄的武力,宁秋还是更擅长击溃对手心理。他在刑律堂所学良多,对付谢无妄还是戳其死穴最好用。 “他现在拥有了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还有了亲人、朋友,他的过去和你无关,未来也和你无关。” “但我偏要和他纠缠不清呢。”谢无妄低笑道。 刹那间他出手如闪电,凭空掐住宁秋的脖子,远远地将其提起来。 宁秋刹那间呼吸困难。果然,在谢无妄面前自己实力还是差了一大截。 “我知道他现在有一个很重要的朋友,但是无所谓。”谢无妄面无表情地缓缓收紧手,“反正你们已经将人扣押下来,不出几日他就会消失。” “想必你也是这种想法,才会亲自将人关押进刑律堂,对吧?” 宁秋抬起剑,灵力和剑气猛然爆发,灵力在空气中激荡,将卡在自己脖子上无形的力量狠狠甩开。 “别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卑劣。”宁秋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口血,“陆闻箫的所作所为我会公正处理。” 顾惊欢:…… 都已经打成这样了,他是该醒还是不该醒。 系统:“我也没想到会出现这个插曲。不过动静这么大,再不醒就不礼貌了。” 还可能暴露自己装睡。 顾惊欢心情沉重地想到,可能这也是谢无妄的计策,刻意不控制打架的动静来试探自己,那就说明,按照他的估算自己应该要醒了。 似乎被剧烈的动静影响,沉睡不醒的人突然呼吸节奏变了。 变得急促,凌乱,似乎在从一个极深的梦魇中挣扎而出,艰难摆脱泥沼的纠缠。 正在动手的两人谁也没错过这一变化。宁秋的动作立刻停下来,而谢无妄则选择挥出一掌,磅礴的灵力将人碾压着单膝跪在地上,让人无法行动。 宁秋甚至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恨恨地看着他朝床上躺着的人快步走去。 顾惊欢放在床两侧的手剧烈颤抖,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只能徒劳地在被褥上留下指痕。 随即被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抓住,攥进手掌心。 “……惊欢?”谢无妄轻声道,“你醒了吗?你能不能听见我说话。” 顾惊欢的额角溢出冷汗,眼皮仿佛黏住一般沉重。 事到如今,谢无妄却突然迟疑了,不可一世的天下第一人突然害怕起来。 也许宁秋说的对,自己就是很懦弱。他害怕顾惊欢睁开眼,那双眼睛中迸出强烈的恨意,或者陌生人一样的视线。 他想到自己第一次在这双漂亮的眼睛中看到恨意,那时他掐着自己脖子,眼泪一颗颗流下,尽数落在自己脸上。 那时候他第一次感觉到惊慌,仿佛眼泪砸在自己的心门上,落下沉重的雨,让他的理智也冰冷下来。 他想起来多少?他还会原谅自己吗? 不,他不会原谅自己……自己才刚刚做出伤害他的举动,还以为他被夺舍了,强行使用过搜魂术。 搜魂术有多痛苦,自己不会不知道,但是他用在了自己最喜欢的人身上。 自己到底干了什么…… 顾惊欢无意识地攥紧手,指甲掐在谢无妄肉中,但他却丝毫不在意,只是一直愣愣地看着那双不断颤抖的长睫。 蝶翼一样的长睫落下阴影,已经隐约可见其下一闪而过的莹润水光。 而谢无妄却在这时突然遮住他的眼睛。 ——他退缩了。 睫毛在他手掌心中小刷子一样地扫着,带来微微痒意。 而谢无妄脑子里却回荡着刚刚宁秋震耳欲聋的话。 “他不记得你了,他的过去没有你,未来也没有你。” “现在他有朋友,亲人,而你什么也不是。” 他把自己忘记了。 而自己没有立场对他再做任何事。 “谢……无妄?” 微弱的声音从苍白的唇角中溢出,却让在场两个人都浑身一僵。 “惊欢……你是不是在叫我名字?”谢无妄屏住呼吸,小心地像怕惊扰了一个梦境。 “你想起我了吗?” 然后顾惊欢没有说话了,他的气息还很虚弱,只有很细微的反应。 谢无妄感觉到自己手掌心的小刷子停止颤抖,自己也将手慢慢挪开,然后和下方那双漆黑漂亮的眼睛对视上。 顾惊欢黑沉沉的眼珠看着他,眼中没有仇恨,也没有陌生。 一切显得奇怪起来,谢无妄呼吸缓了缓,又唤了一声:“惊欢?” 漆黑的眼珠中倒映着谢无妄的身影,依然没有其他动作。 这时,被谢无妄压制在地上的宁秋终于趁着他失神的机会突破束缚,没有出鞘的剑柄如破空之箭,朝着谢无妄毫无防备的后颈刺去! “离他……远点!” “宁秋?” 宁秋的动作也凝滞住了。 大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顾惊欢在缓慢却稳定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他从漫长的沉睡中醒来,浑身没有力气,下意识叫出两个人的名字已经是极限,不过幸好另外两人也没有继续闹出太大动静。 顾惊欢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用同样的眼神看向僵在半路的宁秋。 “你们……在干什么?”声音还带着干渴的沙哑,语气却如此熟悉,却又分外陌生。 “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谢无妄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想起我来了?” “什么叫,想起你来?”顾惊欢露出困惑的神情,“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完成任务吗?” 看两人都愣在原地,顾惊欢眼中困惑的光芒愈盛,他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才说:“大概是我昏迷的时候邪魔做了些什么,是不是我做出了一些出格举动?” 别说谢无妄宁秋,系统都愣了。 “师兄。”宁秋精神状态比谢无妄稳定一点,很快从遥远的记忆中想起一些事,他小心道:“你还记得我们在进行什么任务吗?” “嗯……” 顾惊欢抬头,眼中毫无阴霾地微笑:“不是你被刑律堂派去调查新婚夫妇失踪之事,我和谢无妄过去帮忙吗?” “然后——我和谢无妄中了邪魔的暗算,我昏过去了。” “不过昏过去后我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是你们把我带回来的吗?师父呢,他来找过我吗?” 耳边的声音似乎正在被水淹没,逐渐模糊不清。 耳中好像灌入沉重的水,吐出的呼吸中,似乎都带着血腥气。 “那只邪魔的名字师兄还记得吗?”宁秋轻声问。 “鬼媒。”顾惊欢耐心道,“正好在一本游记上看到过。” 谢无妄在那双闪着神采的目光看过来时,才一点点松开握紧的手。 手心已经被自己掐地血肉模糊。 他想过很多可能,但是独独没想过,顾惊欢记起来了,却只记起来一半。 他的记忆停留在一切都还没发生过,最美好的时间上。 “谢无妄”这个存在,在顾惊欢的心里还没有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痛,简直就像老天在重新给他机会一样。 他能将过去死死隐瞒,重新站在顾惊欢面前,将他完完全全拥入怀中,现在没有人有能力再阻碍自己。 但是,真的能如他所愿吗? 桌上已经摆满了灵力充沛的温茶、灵果,谢无妄随手一招,就拿过来一杯茶,送进顾惊欢手中。 “你说的没错,师兄。”谢无妄迅速换上了曾经的神态,温和而知礼,“你先休息一下,我们去找剑祖,等会儿就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宁秋也正有此意,不过他还留了个心眼。 他将一张传讯符放在某个隐秘的缝隙中。以后自己肯定没办法像今天一样闯进来,谢无妄将人看的紧,但是顾惊欢可以主动联系自己。 顾惊欢点点头,垂下眼,用喝茶的动作掩饰眼底的沉思。 是他的错觉吗?为什么他觉得自己两位师弟的实力深不可测,似乎是自己根本无法探查的境界。 …… “发生了什么?”系统还有些恍惚,就连疑问句都变得迟疑,“你是刻意这么做的?” “别紧张,我没有失忆。”顾惊欢笑了笑。 但他内心其实并不轻松。 刚刚他不得不醒过来,但是又没有更好的办法躲过眼前一劫。 醒过来后装失忆是个办法,不过他可能会露出破绽。而且谢无妄不是怀疑自己吗,如果他表现的一无所知,情急之下他又用搜魂术怎么办。 最后他取了个折中的办法。 既然目前他只想起一半的记忆,那就装作自己只有那一半的记忆好了。 “现在就看谢无妄想不想让我回忆起来了。”顾惊欢平静道,“不过,即使维持现状,我也迟早会发现破绽。” 只要把选择题丢给别人来做,那为难的就不是自己。 这是顾惊欢想出的短暂逃避现实的手段,现在看起来,比装死的效果好一点。 另一边,谢无妄和宁秋的交涉也进入尾声。 既然顾惊欢的记忆停留在那一场成婚,宁秋自然不能动。 谢无妄倒是想维持现状,但是他知道顾惊欢有多聪明,恐怕已经注意到很多异样。 自己骗不了多久,他无法解释剑祖的去向,自己的修为,以及紫霄宫怎么回事。 更重要的是,他不会让顾惊欢离开紫霄宫半步。 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 “如果就在这段时间,他想起来一切呢?”宁秋深深地看着他,“你怎么面对他。” “这就不劳你关心了。”谢无妄神色淡淡,任谁也看不出他方才杀意凛冽的模样。 “你只要当好你的掌门,解决你的分内事。” “不要让他那个朋友,以及千佛寺的任何人,”谢无妄说,“再出现在惊欢面前。” 紫霄宫外栽了一株桃花。在高处不胜寒的紫霄宫,原本开不了花,但是宫殿主人一直用阵法维持着温度,让它得以盛放。 这还是谢无妄当初和师兄一起种下的,后来无人看管,桃树苗差点没活下去。 谢无妄后来想起这件事,才把桃花移到紫霄宫来。 他去找顾惊欢的时候,才发现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正在那棵桃树下看向不知名方向。 听到身后的动静,他才转过来。 谢无妄注意到他眼神中多了很多对未知的困惑。 他的警惕隐藏极好,但是谢无妄依然能看出。 “这里和我印象中的问剑仙不一样。”他说,“剑峰上也没有这样的建筑,所以我们并非在剑峰上。” “宁秋和你的模样也和我认识的两人有很大出入。” 谢无妄走近他,仔仔细细打量着眼前人的眉眼。 想知道他是不是装的。 也许惊欢还在记仇呢,他只是不想用真实的模样面对自己。 不过先不说有没有这个必要,他也完全没有发现说谎的痕迹。 现在他已经完全不怀疑顾惊欢的真实身份,天道蒙蔽随着顾惊欢记忆恢复而消失,可以说只要顾惊欢站在自己面前,他就能无比确认,这就是自己最喜欢的那个人。 “你愿意听我讲个故事吗?”谢无妄柔声道。 顾惊欢眨眨眼,随他坐到一旁。 在这个故事里,顾惊欢去了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回来后就忘记了很多东西,既不记得他们,他们也没认出顾惊欢。 然后谢无妄错认了他的身份,让他受了重伤。 所以他才恢复了一部分记忆,而对其他一切都很陌生。 谢无妄没有说谎,但也没有完全说出实情。 至少现在顾惊欢坐在旁边沉思,以他现在的记忆,两人依旧关系不错。 “所以现在其实已经过去了很多年。”顾惊欢一阵恍惚。 “如果你不愿意原谅我也没关系。”谢无妄说,“那也比忘记我要好。” 顾惊欢似乎在消化着他话中的信息,冷不丁和他深邃的瞳孔对视上。 “在我看来。”顾惊欢斟酌道,“只能说我运气不好,可能命里有这一遭吧,你也被蒙在鼓里。”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谢无妄僵了僵。 为什么从来一幅不在意自己的样子,风轻云淡地将所有伤害一笑而过。 顾惊欢:因为我是反派啊傻子。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移话题道:“要不我先回剑峰去住吧,就不留在这里给你添麻烦。” “不。”谢无妄柔声说,“你先在住在这儿,好好恢复。” 顾惊欢偏头看了他一眼,似乎看出了什么,眼神中闪过沉沉的情绪。 “后天是你生辰,你忘记了吗?”谢无妄状似无意说出这个理由。 “后天?”顾惊欢疑惑地说:“我的生辰,不是明天吗?” 谢无妄顿了顿,才重新扬起笑容:“我记错了,是明天。” 顾惊欢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后天是顾惊欢出生在千佛寺这一次的生辰,明天才是第一世顾惊欢的生辰。 两个日子挨得极近,稍微不注意就会混淆。 谢无妄居然已经将他调查地这么清楚了,还借机再次试探自己。 如果顾惊欢反应慢一点,刚刚就露馅了。 “明天我想给你一个惊喜。”谢无妄对他伸出一只手,认真道:“所以可以留下来陪我一段时日吗?” 顾惊欢早就从他的一些细微举动中,看出他如今的不对劲。 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面对伸到自己面前的手,他无动于衷地站起来,朝着不远处的紫霄宫殿走去。 谢无妄神情不变,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将手收回。 等待明天的这段时间漫长且无聊,而且谢无妄不知道脑壳是不是坏掉了,到哪里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很明显,顾惊欢是想离开的。他想回剑峰,或者见到宁秋也可以。 他知道谢无妄有事情瞒着自己,至少谢无妄从来没有提过,当年发生了什么导致自己离开。 直到执令堂堂主过来有事禀报,顾惊欢才找到机会脱身。 执令堂堂主看到他后异样的表情被他忽略,他直接转身就走,来到据说是紫霄宫藏书室的地方。 很多问剑仙宗内明令禁止的禁书就陈列在此。 顾惊欢先检查了一下身上携带的东西。 他有两张传讯符,其中一张是宁秋塞给自己,另一张不知道对面是谁,也从来没有得到回应。 月光从檀木窗外照进来,将青年的侧脸照亮,可以明显看到他对两张传讯符的陌生。 而且对另一张明显有使用痕迹的传讯符更显在意。 如果忘记某些事情,那么有一种禁术能最快找回记忆。 搜魂术。 搜魂术没有使用门槛,但在某些程度上会造成极为严重的后果,所以一直明面上不允许使用。 但看谢无妄的举动就知道了,明面上的规则对有实力的人并不生效。 顾惊欢只是在担心使用之后的效果。 “第一次你开始恢复记忆,就是谢无妄对你使用搜魂术之后。”系统说,“第二次是你濒死的时候。显然第二次的方法不能再用。” 但是搜魂术就很安全吗? “当然,如果我受到其他刺激,也可能恢复记忆。”顾惊欢接过话,“但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系统和顾惊欢自己的计划是,让心魔来架这个桥梁,成为顾惊欢黑化的理由。 之所以想到黑化这个方法……是打算将陆闻箫和陆峰主那口锅接过来,扣在心魔头上。 然后心魔也是顾惊欢第一世遇到的障碍,也许借此能够一下子想起所有记忆。 更重要的是,被邪魔附身后,他能用邪魔的力量重新游鱼入海,反正不是现在这副练气三层干什么都束手束脚的样子。 他回忆着邪魔附身的条件,形成深刻记忆且修为不稳。 突破或者重伤时都可能修为不稳,的确是心魔趁虚而入的最好时机。 难办的是记忆,关键还是恢复记忆。 他在书架上找到了一本写着搜魂术记录的书,甚至没有遇到封印,就能直接翻阅起来。 施术关键……法诀……灵力运转…… 顾惊欢指尖亮起一个小小光点,随着口中默念的法诀进行尝试。 修为低者需要直接接触方能施法,修为高深者只需要视线接触就能成功。 系统忍了半天,才在临最后一刻出声叫停:“等一下!” 突然,斜地里伸出一只手,硬生生将他手腕握住,制止了动作。 顾惊欢抬头,和谢无妄惊怒的眼神对视上。 “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低声道。 再次逃走 顾惊欢眼底有一瞬间警觉,又很快收敛下去。 他将书阖上,抬起头自然地笑:“谢无妄,你知道心魔是什么吗?” 随着谢无妄紧握住顾惊欢的手腕,他指尖上亮起的光点骤然消散。 大乘期修士对灵力的控制轻而易举,只要他想,几乎没有人能够在他面前使用术法。 顾惊欢连反抗一下都做不到。 “你……想起来了?”谢无妄眼睫压低浑身绷紧,声音轻地仿佛不是在寻求一个回答。 而是在阻止答案。 心魔两个字,是谢无妄甚至宁秋心中横亘的一根刺,那些被尘封在时间里的命运像呼啸而来的山风,突破横亘在两个时间段之间的迷雾,让一切都清晰起来。 月光下灰尘静谧地落下,连带着顾惊欢清澈的双眼中都掩上一层灰蒙。 “为什么突然问起来这个?”谢无妄追问道,“谁告诉你的?” “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一些很重要的事。”顾惊欢又重新低下头,将手腕慢慢挣脱出来,“没有人告诉我,但是潜意识告诉我,我需要从心魔那儿知道一些真相。” “那你也不能用搜魂术。”谢无妄语气不自觉加重了,一想到刚刚的场景,耳膜一阵阵发鼓,似有尖锐的耳鸣。 “你就这么笃定自己曾经见过心魔?” “为什么要迫切恢复记忆。”谢无妄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在收紧,“现在这样不好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段记忆会让你受到更深伤害……” “那我也不能视而不见。”顾惊欢笑了笑,“何况,你不是说你会保护我吗?” 谢无妄剩下的话瞬间堵在嗓间,哑然失语。 你信任的人曾经对你使用过搜魂术。 如果你恢复记忆,你就不会再像这样信任我了。 “并不需要这么急迫。”谢无妄放下的手垂在两人中间,柔声道:“我会帮你想起来,现在把这本书给我好吗?” “多久?”顾惊欢似是自言自语地反问,“你会怎么帮我?” 谢无妄不说话,只是抬手,接过顾惊欢手里的书。 看,你嘴里的确没有一句真话,随口一句承诺,也让人分不清真假。 顾惊欢知道这人恐怕又要寸步不离跟着自己。 谢无妄根本没打算让他想起其他记忆,以后的日子他会亲自参与顾惊欢的人生,即使那是用谎言编制而成的未来。 不过谢无妄到底被眼前的掌控感迷惑,敏锐性也有一丝松懈,他没有想起,当顾惊欢提到“心魔”两个字的时候,有一些变化就已经发生。 “好吧。”顾惊欢拍了拍衣服,一副打算离开的样子:“我们先出去,你不是说明天生辰,有惊喜要给我吗?” 别是惊吓就行。 顾惊欢现在要求不高。 谢无妄也恢复往日那副进退有度的样子,在顾惊欢离开书架后,淡淡挥了挥衣袖,刹那间所有书架都被蒙上了一层禁制。 “在那之前,你还需要继续今天的药浴。” 谢无妄将所有情绪很好地隐藏在微笑下,又带上了一点曾经小师弟的样子:“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神识和身体都有损伤,而且你的丹田曾经被破坏过……” 说到这里,谢无妄眼中出现一丝阴影,但很快掩饰起来。 顾惊欢:“……等下,那之前我昏迷的时候,都是你帮我泡的药浴吗?” 谢无妄打消他的疑虑:“昏迷的时候有其他办法,现在你醒过来,自然药浴的效果最好。” 顾惊欢心里那点别扭稍微消失了一点,不过他还是强装镇定道:“你告诉我在哪个房间就行,我自己过去。” 谢无妄认真道:“我得看着你,免得你又做一些伤害自己的举动。” 顾惊欢发现自己给谢无妄造成的误解不小。 不过他并不扭捏,药浴的时候他也会穿着衣服,而且自己也并非不想好好恢复,只是总有更重要的事牵绊住自己而已。 谢无妄将他带到浴池,看到这里的豪华程度,顾惊欢只想掉头就走。 谢无妄居然将一整条灵脉的灵液打通,用阵法源源不断转移到紫霄宫来。 里面不知道泡了多少天材地宝,莹绿色的灵液散发着淡淡药香,颜色也变成了褐色。 从千佛寺离开后,顾惊欢一直风里来雨里去,他一直觉得很自由愉快,但和眼前的场景一比,就显得自己像个小可怜。 “你确定这是给我用的吗?” “你在说什么?”谢无妄无奈道:“你觉得我用得着这种东西吗?” “紫霄宫除了我,再也没有别人居住,当然是给你用的。” 怪不得系统老说不要和前几世的人扯上关系。顾惊欢沉默地在浴池中坐下,任由水漫过腰。 确实不能,只要和以前的熟人一对比,就会发现大家都发家致富了,只有自己还在原地。 “有得就有失,你虽然失去了财富地位修为,但是你还是那么年轻。”系统安慰他,“你看,现在谢无妄凭空比你大了一千多岁,以后面对你就有羞愧感,要是你现在成婚,他甚至只能以长辈的礼节来给你送礼——” 顾惊欢:“安慰得好,以后不要再安慰了。” 泡在充裕的灵液和药水中,热气蒸腾,顾惊欢有一丝困倦。 突然他感觉到身后有一些动静,谢无妄似乎朝他走近,带着灵力的剧烈波动。 顾惊欢想要回头,谢无妄却已经先一步在他身边蹲下来,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掌心中出现点点光芒,丝线模样的灵气在其中涌动,翻腾,片刻后顾惊欢居然在其中隐约看到一座塔的形状。 “这是……”他微微吃惊道。 谢无妄顿了顿,才笑着开口:“虽然离明天还有一段时间,但我想提前给你。这是我想送你的生辰礼物。” 说谎。 顾惊欢眼睫抖了抖。谢无妄有个习惯,恐怕他自己都没发现,但是顾惊欢一下子就能分辨出。 当他隐瞒某件事,或者说出谎言的时候,往往会先停顿一下,然后将一声轻笑吞回肚子里。 也许谢无妄想送他的东西并不是眼前的,而是真的惊吓,只是碍于自己现在表现出的警觉,不敢拿出来刺激自己罢了。 不过眼前这座塔……倒是看起来有点熟悉。 “剑塔?”顾惊欢惊讶道。 “是的。”谢无妄手心完全出现塔的原形,“当年剑道大会,我没能看到你登顶,夺下头彩的模样。” 这也是谢无妄至今的遗憾。 这是顾惊欢特意为自己登上最高层,拿下星陨的一战,想必一定出尘脱俗。 而自己只能从留影石上窥见当年师兄的风姿。 “现在这座剑塔被我炼化成了法器,当年……你的本命剑碎了以后,就再也没有用过别的剑。”谢无妄让剑塔停在顾惊欢面前,“现在,里面的剑你可以随意挑。” 顾惊欢愣了好半天,才从水里抬起手,去接住这个过于贵重的礼物。 像有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中。 当年作为剑道大会的比试之地,居然都能被谢无妄炼成法器。 他这一千多年究竟干了什么啊…… 顾惊欢端着剑塔拧眉沉思的时候,谢无妄手伸进浴池中,撩起他的一缕长发。 墨色的长发在水中铺开,仿佛水墨侵染在宣纸上。 谢无妄试图将这缕长发与自己的系成结,但是顾惊欢的头发过于柔顺,他一松开手,发结就松散开,再次落回药浴中。 顾惊欢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 剑塔到自己手上的那一刻,用法就浮现在脑海中,里面的确有剑塔藏着的三千三百柄剑,而且作为法器,它具有将敌人禁锢的作用。 只要顾惊欢用灵力催动,就能让剑塔中的三千凶剑指向敌人,完成一场困杀。 和千佛寺的心无相莲有点相似,但完全为两个极端。 “……谢谢你,这是一个很贵重的礼物。”顾惊欢郑重道谢。 “也许你认为它很贵重,但是比不上当年你送我的星陨。”谢无妄失笑,想起往事,声音又低沉下来,“当年你拼尽全力才得到,而我却没费多大力气。” “……”顾惊欢对系统说:“我也想不费多大力气。” 他不平衡了! “他只是在阐述事实而已。”系统说,“你看起来有很多感想。” “感想就是。”顾惊欢叹了口气,“现在我们差距太大了,是属于两个世界的人。” “他本应该早就飞升了,我能感觉到他在压制自己的境界,来强行留下。”顾惊欢说,“我就大言不惭地认为他是为了我留下来好了……所以我现在出现在他面前,才是耽误他。” 虽然顾惊欢现在也还没想明白,明明两人最后反目成仇,谢无妄现在却对自己愧疚居多。 “不要被他现在的假象欺骗了。”系统冷哼一声,非常不看好,“他不会永远表现地这么无害。” 同样的亏,吃一次就够,当时那次死遁的惨烈,系统还历历在目。 顾惊欢只应下,没再说什么。 他在思考接下来怎么办。 面对谢无妄,他施展任何术法可能都会顷刻消弭,境界压制太过强大,他就连施展一些小小的昏睡诀都做不到。 谢无妄在轻抚那一缕头发的时候,发现顾惊欢眼睛微微阖上,似有些昏昏欲睡。 “你困了吗?”他轻声道。 顾惊欢从鼻音中嗯了一声,然后靠在浴池边上,再也没有动静。 等了许久,久到药浴的温度降下来,谢无妄用灵力加热周围的水温,才确定顾惊欢真的睡着了。 他长睫上盖着几滴水汽凝成的水珠,因为药浴的热度让脸颊微微醺红,但眉眼还是宁静的,像早冬的细雪簌簌落下。 毫无防备的样子,乖顺而恬静。 谢无妄像是怕惊扰了这个梦境一样,轻轻将他从水中抱起来,温热的灵力很快将衣裳烘干。 夜色寒重宁静。谢无妄将人抱着放到床上,然后盯着他细细描摹。 仿佛这样才能确定,自己朝思暮想的人真的回来了,就在自己眼前。 因为害怕自己的动静吵醒顾惊欢难得的好梦,谢无妄也侧着身子躺下来,拦在床的外部。 “如果你愿意忘记过去。”谢无妄停顿一下,继续轻声道:“那我也不是不能接受你从我身边短暂离开。” 月色笼罩上一层纱。 谢无妄毫无防备地想起,顾惊欢在藏书阁中比划的术法,似乎不是搜魂术。 而是……另一种…… 如此美好的温柔月色中,顾惊欢却睁开眼。 所有未曾预谋的算计,在最松懈的时候已经编制好了柔软的网。 “剑塔。” 顾惊欢无声动了动嘴,法器的虚影出现在黑暗中。 而旁边的谢无妄已经没有了人影。 月色被云层遮住,微风也逐渐变得肃杀起来。顾惊欢快步走出紫霄宫大殿,将宁秋给自己的传讯符撕得粉碎。 他不会去找宁秋,也不需要。 顾惊欢没有用灵力催动剑塔,他知道剑塔对于谢无妄来说只能困住他一时,而他也从来没想过将其带走。 当他下定决心时,往往无比决绝,一丝疑虑都不会留下。 面对紫霄宫的结界禁制,顾惊欢毫不犹豫撕碎那张传送符。 等谢无妄颤抖着眼皮从沉睡中苏醒时,才意识到发生什么,自己又是怎么主动接下了顾惊欢的算计。 漆黑的剑塔中一片寂静,很显然主人只想困住他,从来没有一丝伤害他的想法。 这是顾惊欢最温柔的地方,也是最令谢无妄绝望的地方。 暴动的灵力以此身为中心,酝酿强大的风暴。 “惊欢……” 他骗了自己。 “你费尽心机地骗我……”他喉间压抑不住溢出低笑,无数纷杂的情绪堵在胸口,直叫他难以呼吸。 像冷铁锋刃在心脏上划过,黑色的血顺着刀柄流下。 他费尽心思骗自己,自己怎么可能让他失望。 “我会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 无数天才折戟的剑塔在被炼成法器后,再一次被从内部以强大的力量撕碎。 碎瓦化成黑屑,剑塔的虚影一点点在空中消弭。 谢无妄再次出现在紫霄宫大殿的时候,床上已经空无一人,殿门大开着,只剩下一地冰冷。 “去找宁秋。”他冷声下令,角落处出现的黑影又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