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 1. 第 1 章 七月的陇城宛如封闭的热炉一样,刺目的日光照在袁府翘起的屋檐上,透出一地层层叠叠的阴影。 陇城里出了名的大善人袁家家主三月前南下去扬州经商,昨天晚上终于回城,奢华的马车路过街巷时,闻声出来的百姓们全都发出欢呼声,表达他们对其的敬重。 全府都喜气洋洋,袁以微领着食盒从后厨出来,一张绝美的脸上略施粉黛,嘴边挂着一抹轻快的笑意。 厨娘抬头就看见她身穿淡蓝色交领衣裙,乌黑的头发宛如瀑布般垂落,微风吹来扬起轻微弧度,露出一抹不堪一握的腰身,整个人宛如从画中走出来一般。无论是样貌还是身段都是她见过最优越的人,称之为仙人都不为过。 厨娘下意识走到她身边,看见袁以微眼带笑意,心中略微忖度,就明白其中缘由,宽慰道:“大小姐的手艺要比之前好过不少,老爷定然会喜欢的。” 袁以微被夸的有些不好意思,羞赫的朝对方抿唇浅笑。 袁以微并不是袁家的亲身女儿,刚出生不足月就被父母狠心抛弃,是袁家老爷把她带回袁府,细心照料将她养大,袁家老爷孕有一女,但是一直不喜欢她,经常会故意欺负她,但袁家老爷夫人处事公正,从不会偏袒女儿,当真是宽厚善良的人。 昨天晚上她休息的早,今天早上起来才知道养父母回来了,担忧他们一路辛苦,再加上现在天气燥热,袁以微收拾好便去了后厨,自从袁老爷带着夫人远去行商后,至今已有三月未见,袁以微心里高兴,亲手做了一叠消热解暑的莲花绿豆糕,从下人口中得知袁老爷和夫人都在书房里后,迈着轻快的步伐朝前去。 袁家是陇城里有名的富贾人家,但府邸修建的却不大,据说是因为袁老爷不喜欢奢靡之风,又乐善好施经常救助百姓,得到百姓的尊重,他的名望甚至超过了陇城太守。 袁老爷平日闲着无事最爱看书,袁以微幼时最喜欢溜去书房闹他,袁老爷也不生气,扶着胡子哈哈大笑的将她抱起,然后叫她读书识字。 等快到书房门口,袁以微便放慢脚步,待走进就看到门口的两位下人正站着打瞌睡,脑袋一颠一颠的,袁以微抬头,透过院井看向空中高悬的炎日,暖洋洋的日光洒在身上,搭配蝉鸣,悠闲舒适,确实会叫人发困。 袁以微脸上的笑容加深,她没有叫醒他们,而是小心的绕过走到书房门口,里面传来模糊的谈话声,估计是养父养母正在聊天。 她一只手托好碟子,空出另一只手抬起,刚准备敲门,突然听到那原本模糊的声音突然放大,带着几分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刘大人,我家中大女儿袁以微生了一副天仙般的容貌,那副艳冠天下的脸,定能合您心意,不如今天夜里我便将她送进您府中?” 另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袁老爷有心了。” “能得刘大人的青睐,这是我袁府,袁以微天大的福分,就是不知道……我前天拜托您的那件事情……” “你放心,如果当真和你说的一样,这事儿自然不在话下。” 门外袁以微的手僵在半空中,当空的烈日依然燥热,但浑身仿佛浸在寒潭中,冷意深入骨髓,整个人如坠冰窖。 袁以微眼眶发涩发红,另一只托着碟子的手在微微发抖,她眼底闪着震惊,不敢相信刚才那一串谄媚的话,居然是她从小便钦慕的养父所说,会不会是自己会错了意,等年后也到了她及笈的日子,养父说不定只是想把自己嫁进好人家里。 但那串话的谄媚与迫不及待,直接将往日那些美好的记忆全部割碎,袁以微魂不守舍的离开时,发出几声细微的声响,一旁点瞌睡的仆人瞬间清醒过来,看见是她后道:“大小姐这是……” 袁以微手握拳强迫自己清醒,沉默片刻后开了口,软糯的嗓音带着几分虚弱:“我本来想看看父亲,但是突然记起来这个时候父亲在忙,就打算先回去,等晚些时候再来。” 她年少时贪玩,同府内的下人关系不错,仆人显然也想起来她之前总爱搅和袁老爷的事,便笑道:“大小姐真是长大了,若是老爷知道定会开心的。” 袁以微强迫自己露出一抹笑容,一路恍惚的回到自己的院里,在踏进院门口后的一瞬间,她僵直的肩膀在陡然垂落,好似一阵风就能把人吹倒,袁以微有些无措的看着前方,脑袋里纷发的思绪让她混乱,待许久平静之后,才轻声唤来自己院里的贴身女婢知夏。 袁以微问:“知夏,最近陇城是不是来了一位姓赵的大人?” 平常她从未见养父会如此巴结一个人,袁以微甚至有些悲惨的想着,会不会养父当初将自己抱回来……为的就是今天? 知夏并未发觉袁以微的不对劲,她坦诚道:“这几天外面都传遍了,据说是从汴京那边来的大人物。” 她自小就陪在袁以微身边,基本不出袁府,府内也一片和谐,所以她长这么大基本没什么心眼,况且赵大人来时高调的很,几乎陇城家家户户都知晓,算不上什么秘密,也就是老爷不让大小姐出府,大小姐才会不知道,知夏继续道:“奴婢还听说这位赵大人年过半百,可私底下却是格外不堪,听说他府里住满了姨娘小妾……” 此话一出,袁以微脑中瞬间一片空白,脑袋像是被人用棍子敲过,耳边嗡嗡作响,后面知夏还说了什么,她全都听不见了,知夏话说的已经够清楚了,到了这个地步,她再也不能继续去自欺欺人——她的养父,袁老爷,陇城出了名的大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居然要把她送到一个荒淫无度的老头的床上。 袁以微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住,她泪眼模糊,轻轻一颤,睫毛便挂上晶莹的泪珠,突然想起养父和赵大人约定好的时间,她努力放缓呼吸,抬眼看向知夏,声音发着抖:“知夏,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知夏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半炷香后,袁以微换了一身不张扬淡黄色罗朝府外走去,精致的面容被一张白纱遮住,只露出纤细窈窕的身材。 在过门时突然被门房拦住,袁以微缩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声音平静:“我是大小姐屋里的,给大小姐出去买些脂粉。” 门房盯着她白色的面纱,袁以微思绪非转,从容道:“我昨天夜里染了风寒,本想着叫旁人去帮忙,可大小姐不习惯别人伺候,我又怕把病起传过去,只好戴上这面纱。” 说着便伸出手作势要掀,门房猛地一退后,嫌弃的赶紧让她走,袁以微朝他微微点头,轻缓的迈出大门,等一出去,她才发觉自己背后早已起了一身冷汗,随即松了一口气。 可门房的仆人回过神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两人探讨片刻,决定将这件事儿告知老爷,正巧碰到袁研修满脸笑容的送赵大人出来,甫一瞧见下人慌慌张张不成体统的模样,眉毛一竖顿时就要开始呵斥,却听到其中一人飞速将来龙去脉细细说出来。 袁研修眼睛一眯,出声让他们去袁以微院里瞧一瞧,等人走后快速按捺下心中翻滚的巨浪,重新堆起笑容继续对赵大人阿谀奉承,极力表达自己的诚意,很快,下人便从南边回来,他神色慌张,战战兢兢的凑到袁研修耳边说明情况。 听完后,袁研修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再没有之前温润儒雅的模样,赵大人见他露出这般神情,顿时猜出缘由,沙哑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嘲讽道:“看来贵府的大小姐眼光不低,即使如此,本官便不掺和了。” 袁研修眼里闪过一丝慌乱,赶忙叫下人派人去找,随后身姿卑微的凑到准备离开的赵大人面前,不断恭维解释才让人勉强改了话口。 等把人送走后,袁研修的神色顿时阴翳一片。 …… 炽热的太阳被迅速而来的乌云围绕,像是要将其困在里面,陇城内只剩下落地的树叶抱团游荡,在忽起的阴风里,人们像是察觉到其中的暗潮汹涌,皆是大门紧闭。 城内空空,袁以微丢弃礼节大步朝奔跑,穿梭在各个街巷,白皙的额头浸出汗珠,呼吸急促却不能停下脚步,她知道过不了多久袁研修就会发现,城门是绝对出不去的,本想先找个隐蔽的地方躲着,但完全高估了自己的体力。 袁以微是被人丢在寒冬时节,后来被捡回去叫郎中诊断后说身体落下了病根,日后就算再调养,也无法恢复到正常人的模样,所以跑了没多久,她就觉得心口狂跳隐隐有失控的意味,很快胸口便泛起细密入针扎般的疼痛,面向她吹的风好似从口鼻中窜入她的五脏六腑内,寒意遍体而生,双腿犹如灌铅一般,速度肉眼可见的慢下来。 就在此时,变故出现,袁府派来的侍卫看见了她,赶忙朝身后大喊,引来其余人,疾速朝袁以微跑去。 袁以微听见后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她咬牙心一横,直接从狭窄的巷口拐出去,跑到最繁华的主街道,就算自己今天跑不掉,她也要叫陇城的百姓看清袁研修的真面目。 但是叫她绝望的是,往日里主街道多到拥挤的人群此刻竟是空无一人,就在愣神之际,突然听见远方传来阵阵马蹄声,掀起的灰尘挡住了她的视线,等烟尘散去,她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男子一身玄色锦衣衣袍高坐骏马上,手握缰绳,面如冠羽,浑身气度矜骄清贵,带着几丝漫不经心驱马向前。 明明天色将暗,那抹玄色却似落在白日般耀眼,直直落进袁以微的眼中,那双黯淡下来的眼眸瞬间浮出亮光,那群人眨眼间便到了眼前,而身后的脚步声也在逼近,袁以微走投无路,只能将全部希望都寄给他们。 那一瞬间,袁以微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胆子,猛地从路边冲出挡在路中,伸手拦住他们的去路,几匹骏马陡然停下,发出几声嘶鸣,掀来的风带着猛劲儿把袁以微的脸刮的生疼,下意识侧脸低头,余光瞥见踩在马肚一侧的金纹皂靴,近在咫尺。 2. 第 2 章 一道凌厉的目光从上落下,带着探究的意味,让袁以微如芒刺没,她原本精致的发髻微微散乱,眼尾晕出淡淡红色,软调的声音带着哭腔哀求道:“求大人救救袁以微……” 原本西边吹来的风瞬间转了风向,朝北边吹去,带着淡淡的清香,蹿进马上男人的鼻腔,李辰安眉眼维扬,漫不经心垂眸看向前方半跪在地的女子,只见她纤细的身子在微微发抖,如墨般的长发滑落身前,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露出一截白皙到晃眼的脖颈,刚才软腻的哭腔在脑中浮现。 而远处的侍卫的叫喊声此起彼伏,李辰安眼中冷漠,嘴角却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他垂下眼眸,片刻后伸出手,借以佩剑挑起女子消尖的下巴,袁以微被迫扬起头,露出脆弱的喉咙与惨白的面容,陡然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狭长凤眸,佩剑冰凉至极,叫她心跳加快,手中也渐渐沁出冷汗。 风再次变大,吹动衣角发出簌簌摩挲声,而远处的侍卫已经追了过来,领头的人看着路中的人,内心隐隐生出一股不安的预感——为首之人气度不凡,自带一股让人卑躬屈膝的上位者气度,极具压迫感。 头领内心发怵,但想到袁研修的话和那张阴翳的脸,他顿了顿,咬牙上前抱剑道:“见过各位大人,我等乃陇城袁家侍卫,奉命将发病的大小姐带回去。” 这句话主要是向对方传达他们是袁家的人,后半句反而没那么重要,毕竟大部分士族贵人都不愿卷进别家是非,惹上一生麻烦,他目光落在前方的袁以微身上,眼底不自觉带上丝怜悯,内心已经认定这群贵人不会帮忙,而被袁府娇养长大的“花”,只怕今夜便要被人随意采摘了去。 可他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一句回复,头领内心浮出一个不可置信的猜测,他抬眼看去,领头的人并没有看他,而是饶有兴趣的盯着跪在地上的女子,手指慢条斯理的摩挲着剑柄。 袁以微被迫露出娇颜,但迫于气势不敢抬眼与对方对视,身后就是袁府的侍卫,若是面前这位贵人不愿出手,那么她今天就只能是那糟老头案板上的鱼肉,。可袁家的名声远近闻名,谁愿意不知真假而去救一个陌生姑娘,从而得罪袁家,袁以微的手指不自觉攥紧裙摆。 吹来的风更冷了些,天上的乌云也在不断翻滚,除了路边风吹枝叶发出的声响,再没别的声音,气氛一点点僵持起来,袁以微的心也一点点落入谷底,她很想说些什么为自己再争取一次,可内心的绝望让她更想将自己缩成一团躲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侍卫也逐渐躁动,僵持瞬间被打破,李辰安发出一声轻笑,将佩剑扔给旁人,轻飘飘道:“好。” 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揽下了什么大麻烦。 话音刚落,不止后方的侍卫惊奇,连袁以微都瞪大了眼睛向上看去,直接撞进那双眼中,男人面上还是挂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容,这里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好像都只是一场不足挂齿的闹剧。 袁以微心瞬间从谷底飞起,但又瞬间落进另一个谷底,因为她根本不知道眼前人究竟是什么人,但无论如何是逃离了今天的悲剧。 可袁府的侍卫怎能善罢甘休,他们是受了袁研修的死令,必须把人带过去,头领见面前人寥寥无几,咬牙便准备动手,可李辰安微微抬手,后方一位面容阴柔的男子即刻翻身下马,从怀中掏出一枚纯金令牌,置于领头人面前让他看了一眼。 头领看到的一瞬间,身体陡然僵直,整个人仿若刚从水中捞出来,满头大汗,其他侍卫不明所以,只能看见头领好似魔怔了一般战战兢兢的卑躬屈膝,俯身不断说着恭维请罪的话,等得了那个男人的首肯后,便赶忙带着其余人离开,一下都不停,在回去的路上,头领的脸色依然惨白,别人没看见,可他看得一清二楚。 那人递来的,分明是皇家的令牌。 …… 马疾速朝前跑去,风快速从耳边略过,袁以微有些懵的坐在马背上,男人坐在她身后,双手绕到她身前握着缰绳,虽然没有碰到她一分,但那股极具攻击力的气势将她整个人围困在其中。 袁以微进退不得,一张小脸憋的通红,她咬了咬唇,犹豫片刻,试探道:“方才的事,袁以微多谢大人。” 不知是出于害羞还是别的原因,她的声音很低,而周边是呼啸的狂风,李辰安没有听清楚,垂眸瞥了眼她乌黑的发顶:“嗯?” 随着声音,背后的胸膛也在微微震动,袁以微羞耻的都不知道该看向哪里,只好盯着面前那双修长的指骨,憋了憋,道:“多谢大人刚才出手相救。”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李辰安的声线偏低,震得袁以微耳朵有些发痒:“谢就不必了,我从不做没有回报的事。” 李辰安虽未说清楚,但落在她后脖颈的温热气息,总归是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闻言,袁以微身形一僵,心中顿然有了答案,百般思绪过后,只得默默安慰自己,总归是比委身糟老头子好。 很快一行人便到了岸边,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李辰安率先下马,随后将袁以微带下来。 脚陡然落到实处,袁以微有些晕乎乎的站不稳,再加上被男人拎住后脖颈,胃里直接翻江倒海,脸色苍白的厉害,好几次差点儿吐出来,但都被头顶那道阴恻恻的视线吓到生生憋住。 李辰安没工夫让她回神,丢下一句跟上,便率先进了船舱,太监福安俯身道:“请。” 他的脸上带着虚伪的笑意,可内心却无比震惊,太子殿下难不成还真要将人带回京? 袁以微从来都没有骑过马,此刻两腿发颤,但除了往前走再没有别得选择,只能强压着不适进去,虽然她面色苍白,可到底是被袁府好好养大的人,绝代的身姿惹得岸边路过的人纷纷驻足观看。 袁以微进了船舱里,心中的慌乱越来越明显,这是她第一次离开陇城,从小到大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袁府的大门口,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乖乖跟上进了一间小室,见福安要走,赶忙问:“我们是要去哪里?” 福安回身朝她一笑,说:“回汴京。” 随着门关上的清脆声响,袁以微的心也随之一动,福安刚才说的是回而不是去,所以他们是汴京人。 李辰安这次南下去途径陇城去永州是为了查一起贩卖私盐的案件,其中牵涉许多官员,皇帝之前派去好多人都没有全部清理完,这次他也是花了许久才彻底结案,等回京复述,朝堂怕是会天翻地覆,而路上估计该有一阵血雨腥风了。 真相查清,部分人定会丢官,常言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今他们自然不会再估计李辰安太子的身份,所以这次回京路上只会闹不会静。 自从上了船,李辰安便沉心公文不问其他,眨眼间便过了四日,正当他埋首桌案时,门突然被敲响:“进。” 福安推门而入,缓步至书桌前,看了眼他的脸色,劝道:“殿下注意些身子。” 李辰安敷衍的“嗯”一声,头也不抬,将书页翻过,完全没放在心上,福安有些无奈,只好道:“路程过了一半,若是有人想作妖,这几天便是最好的事迹,殿下定要注意身体。” 絮絮叨叨叫人心烦,可福安平常极识眼色,李辰安终于不耐烦的抬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福安舌头一缩,见李辰安皱起眉头,讪讪道:“殿下……那位姑娘日后该以何种身份出现?” 闻言,李辰安手一顿,竟是把她给忘了,他手指一下一下的敲着桌面,引的福安一颗心七上八下,他见过汴京城里贵女们难缠的模样,所以生怕袁以微缠着他问什么,面也不敢露,但没想到这姑娘安分的厉害,连门都不出,估计是因为她还不知道殿下的身份。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李辰安的声音:“回去后派人查查陇城袁家,把沉香榭收拾出来,别的不必多管。” 沉香榭是李辰安在宫外的一处府邸,已经很久都为踏足了,福安觑着他的脸色,忍不住无声叹了口气,殿下如今二十有四,身边还无妻无妾,他到底一点儿都不及,可别人坐不住啊。 本以为袁姑娘生了一幅脱俗般的好容颜,会得殿下青睐,可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想起之前皇后娘娘交予他的重任,福安丧气的摇头,随后便行礼告退。 天色很快沉了下来,夜风从小开的窗户缝隙中透进来,书页被吹起一角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李辰安这才从公文中抬起头,疲惫的按了按眼角,突然间想起了福安的话,脑海中猛然浮现出一双含着泪珠的美眸,光洁的玉颈,纤细的身姿。 李辰安面色不变,他的身份地位导致他身边接触的人全是些老谋深算的老狐狸,猛然看见一双清透的,把心思全写出来的大眼睛,还自以为掩饰的很好,他就忍不住哂笑,起了逗弄的心思,再加上袁家于他算不上麻烦,所以才答应下来。 如他内心所料一般,那双明亮的大眼陡然睁圆,迸出震惊欣喜的光芒,完全把内心所有的情绪都流露出来。 李辰安向后靠去,思索片刻起身整理好衣服,大步走出去。 另一边袁以微正缩在榻上瞅着外面的星星,一边数一边思索这群人的身份,没有思路导致她的眼皮很快沉下来,就在她刚要睡着时,一道敲门声猛地将她惊醒。 自从上船之后基本没有人来找她,导致她都快闲的生蘑菇了,只能不停的思考将来的日子,所以在听到敲门声的一瞬间,她的小脑瓜缓缓浮出一行问句:会是谁呀? 袁以微缓了缓,穿好鞋走过去打开门,随即探出一个小脑袋,视线正对着绣着金纹的玄色交领衣袍,心口顿时一跳,缓缓抬眼,撞进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眸里。 3. 第 3 章 袁以微陡然站直身体,睫毛慌乱的发颤可行礼的动作却是端庄的很,门只被小小的推开,她又怯生生的挡在那里,里面露出的柔光衬的她好似一只柔弱戒备的小猫。 李辰安看着他,拉长语调:“我不能进去?” 袁以微一愣,赶忙打开门让开路,慌得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本来就是他的地方,自己如何能拒绝。 随着门被打开,屋内的光全洒出来,配合着走廊里的阴影,将李辰安那张俊朗的脸上映的半暗半明,他抬腿进了这件小室,高大的身影让袁以微只觉得周围空气都稀薄了许多,让人喘不过气来。 袁以微乖巧跟在后面,胡思乱想着这人半夜来,该不会是突然反悔想把她给扔河里吧,袁以微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忙去倒茶表诚心,把瓷杯端至对方身前,胆怯道:“大人……” 杯中热气氤氲,模糊了对方精致的五官,却放大了她嗓音中的颤抖,李辰安不紧不慢的接过,在碰到杯壁的一瞬间,意外触碰到了对方的手指,袁以微一愣,脑中突然想起几日前男人马背上说的那句话。 所以今晚是准备…… 袁以微心中一慌,她从想过这种事,根本没有做好准备,慌乱间,恰逢船体摇晃,手中一个不稳,在李辰安刚要接过的一瞬间,瓷杯瞬间摔落在地,发出清脆一声响,温热的茶水四溅。 眼下玄色衣袍被茶水浸湿使眼色更深,上面还挂着几片茶叶,那双黑靴也被茶水弄湿,双脚湿热的很,李辰安身为太子位高权重,何时这般狼狈过,他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想捏死她的心都有了。 外面的波浪平息,室内一片寂静,那只悬在半空的大手一点点攥紧,仿佛都能听到指骨碰撞的声音。 袁以微被吓的都快哭出来了,随即下巴便被人捏起,冷意瞬间遍布全身,李辰安冷眼看着她,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嗤道:“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可没有强迫人的爱好。” 话落,袁以微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显透明,双眼渗出水意,袁研修虽说对她心思不纯,可在府内十几年到底是被娇养长大的,从未与外男接触,这一时间如何能转变过来,袁以微抿紧唇,下定决心道:“大人的恩情袁以微没齿难忘。” 像是求饶般伸手揪住他的衣角,憋了许久才憋出一句:“……我来替大人更衣吧。” 李辰安看着她发红的眼眶和挂在睫毛上的泪珠,内心的火莫名熄了大半,只剩下烦闷与不悦,都簇在紧皱的眉间,刚准备开口,忽然一顿,凌厉的视线陡然落向窗外浓黑的江面上,还没等袁以微反应过来,就被大力拽到一侧。 袁以微身子站不稳,只能贴在晃荡的墙壁上,而两人刚才站立的地方,遽然划过一支利箭,狠狠的钉在一侧。 像是一道开关,外面平静的水面瞬间哗哗作响,一道道身影从其中飞出,甲板处传来嘶喊打斗声,巨变就在一瞬间,这几天是福安防备最严的时候,江面一出现异样,隐藏在暗处的影卫便欺身而上。 短短几瞬间,甲板上已经被血液浸染,海风吹来,鼻腔内尽是难闻的血腥气,袁以微不知道李辰安的身份,以为这些事海上盗匪,为了抢夺珠宝银钱而来。 突然,一柄利剑破开门刺来,门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袁以微心惊胆战抬眼,对上一双充满杀气的眼眸,还没来得及害怕,下一瞬那人已经提着剑刺向李辰安,她看着那柄利剑,又看向赤手空拳的李辰安,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如果他死了,那下一个一定是自己! 可李辰安仿佛没察觉到双方武器的差距,还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黑衣人刺向他的一瞬间,袁以微都没看清他的动作,就听见一道刺耳的骨骼错位声,黑衣人爆发出一阵惨叫,长剑摔落在地。 袁以微刚要松一口气,余光突然瞥见一支利剑猛然从窗□□进来,直直冲着李辰安的后心而去,她被吓倒双腿发软,可想到这是一个难得的表现机会,不敢多做犹豫赶忙冲了过去想将人推开。 可李辰安好似背后张眼一般,反手便攥住那支箭,而袁以微却因冲力过大收不住脚,直直的扑进了他怀里。 新鲜的血腥味窜入鼻腔,袁以微的脸色有些难看,李辰安眉毛一挑,抬手将她拎远一些,调侃道:“你想邀功?” 袁以微目光不自觉落在他那只被利箭划的血肉模糊的掌心,心底的不适越发强烈,随即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 汴京城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整个都城看起来阴沉的很,大魏政治倾轧,看似风平浪静,可暗地里全是不见刀剑的战争。 自太子李辰安归京,短短三天,朝堂内势力便被重新洗刷分割,搞得人心惶惶,且南疆屡次进犯,边关战事吃紧,国库大开。在如此的节骨眼上,永州发生如此大规模的贪污,皇帝震怒,涉案官员全部被下押至大牢,并下令清查都城所有官员,而这个任务,自然又落在太子的头上。 李辰安这几日基本是将书房当寝卧,不眠不休,到处翻阅公文,眼下隐隐浮出一抹青色,皇后徐氏在一侧坐了半天,看见自己这个好儿子是半点儿没有要抬头的意思,捏着茶盏冷笑出声,在寂静的室内尤为刺耳。 李辰安翻公文的手一顿,这才抬头,问道:“母后是何时来的?” “原来太子殿下还知道自己有个母后啊!”徐氏不轻的放下手中的茶盏发出一声脆响,瞥了眼一旁战战兢兢的福安,冷笑道:“刚才福安通报的时候,你倒是专心的很,连个反应都没有。” 李辰安眉心一跳,下意识便道:“公务繁忙……” 徐氏猛地开口打断他的话:“公务公务!你脑子里就全是公务,怎么不想想自己媳妇去哪儿找?镇南侯世子三年前就与赵家姑娘成婚,如今育有一子,柳丞相家嫡长子比你还小四岁,人家儿子都两岁了!” 一桩桩扯出来,徐氏越说越来气,猛地拍案而起,漂亮的眼眸满怀怒气的盯着他:“五日后永乐候府内设宴,你必须给我去!” 不给李辰安开口的机会,直接甩袖离开。 福安面带笑容的送走皇后,返回书房看见李辰安那张阴沉的冷脸,神情陡然变得小心翼翼,李辰安盯着他,凉飕飕道:“怎么,你还有事?” 福安:“……” 福安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惨兮兮的上前从袖中掏出一封密函,道:“这是之前殿下让人查袁家的事……” 李辰安接过来,打开扫了一眼,袁研修是陇城最出名的富商,可再有钱的人也得看官员的眼色行事,所以便同吏部下面的赵侍郎达成交易,用袁以微换取一个小官来当,这样以来将来的商路也会好走些。 前朝倾覆的原因就是官场腐败,所以大魏是明令禁止买卖官员的,虽然最后事情没成,但赵侍郎有这个动作,那之前的种种就得好好查一查。 李辰安把事情交代一番,便继续翻阅公文,等月亮高挂,福安得了皇后的命令,不准让太子继续宿在书房。 真左右不做人,福安皱着眉一脸苦闷,正思索如何才能让男人从书房移步,就看见李辰安几日来头一回起身整理衣服出去。 福安愣愣的跟在身后,努力思索原因间,突然听到前面传来问话:“她在哪?” 福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未反应过来,等思绪散去才想起前几天带回来的那位姑娘,殿下原本是要将人带去沉香榭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将人带进了东宫,他回道:“回殿下,袁姑娘在清凉殿。” 清凉殿坐落一角,周围宁静清净,是个居住的好地方,但就是离主院远了些。 而呆在清凉殿整整三日的袁以微,在知晓男人的身份后,终于接受了自己住在东宫的事实。 大魏太子才和能声名远扬,即使她远处陇城足不出户,也能听到女婢议论他事迹的声音,所以袁以微瘫在榻上,实在是想不明白,这样尊贵显赫的大人物,为何就一定是她呢? 说不定就只是一时兴趣,等过了新鲜劲,就会把她放出去,又或者像话本里写的那样,防止被污蔑,直接斩草除根! 女婢白离端着盥盆进来放在袁以微的面前,服饰她卸下银钗首饰,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倾泄而下,她看着镜中人娇艳又稚嫩的面容,不禁暗自叹了口气。 三天前福安送来一位昏迷的姑娘,还特意嘱咐她小心照顾着,那时她还开心,觉得空荡荡的东宫里终于能迎来第一位女主子,这样她的地位自然也能跟着对方提高,可谁料想,接下来的三天太子是一次都没来过,甚至连句通传的话都没有。 白离替她褪去外衣,瘪瘪嘴,还是没忍住劝道:“姑娘,您明日还是出去走一走,说不定就能……” 说不定就能碰到太子殿下呢,袁以微默默的替她把后半句补充完,但她是真的没有这个胆子,这都城里旁的贵人她见了面都不敢惹事,更别提去主动招惹金枝玉叶的太子殿下。 袁以微刚要开口,就听见院门口传来一阵问安的声音,让寂静的清凉殿多了几丝生气,她心口一颤,赶快手忙脚乱的穿上外衣,随即木门便被推开。 李辰安踱步进来,就看见袁以微无措的看向他,身上还披着来不及整理好的外衫。